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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叩阍(一章半)

    对清朝的一个农民来说,错过农时,足以让他绝望。


    一个绝望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都不算意外。


    清代律法,凡军民诉讼,皆需自下而上陈告。


    若是越过自己的父母官,直接向更高衙门告状的。


    杖责五十。


    陕西巡抚衙门前,有一门大鼓。


    数年来,从未被敲响。


    在这个清晨,它,即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震动整个陕西官场。


    老农张拱,带着几个自告奋勇留下来,没有前往归化城的乡中年轻人,过来叩阍。


    俗称,平民告状。


    这鼓多少年没有人动过,衙役们又不经心打扫,上头落满灰尘。张拱取下鼓槌,尽力一击,声音不怎么大,灰,倒是把他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


    天边刚蒙蒙亮。这孤零零的鼓声,迅速消失在,巡抚衙门空旷高大的前门厅。


    没有一个人,出来接待。


    张拱早就被提醒过会是这样,并没有放弃,耐心地,继续敲下去。


    一下,两下......


    慢慢地,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好不容易,终于有个暴躁的声音,骂骂咧咧地从门缝里面传出来。


    “叫魂还是索命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干什么?”


    “劳动老爷,草民告状。”


    “回去吧。现在不是告状的时候,八月初一再来!”


    “知道,每年四月初一到七月三十,农忙时节,除谋反、叛逆、盗贼、人命、及贪赃坏法,衙门不办案子。这不才三月么,怎的不行呢?”


    “哼,你还挺懂得。拿来。”


    张拱知道这是要孝敬钱,把孙将军府,事先给他准备好的三十两银子,从门下扔进去。


    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刚好只能把手伸过去的缝隙,这些年来,该流过多少像他这样,平民老百姓的血汗钱?


    门内,几乎立刻响起一阵,焦急数钱的声音。


    “行吧,虽说少了点。你要告什么?户婚?土地?钱债?”


    “都不是。草民要告,醴泉县知县张鸣远,克扣治下百姓的籽种银子。”


    那数钱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钱袋子又被扔了回来。


    “老头儿,我就当修修来世,劝你一句。民告官,告不赢的。你不去本地县衙求告,越级跑到巡抚衙门,这就是罪。知道什么后果吗?如果是诬告......”


    “罪加三等,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张拱在怀里掏了几下,把三根金条,又通过门缝给扔了进去。


    “一点小意思。老爷,您只管帮忙通传一声就行。草民知道,您这个肥缺,值两千两银子。怎能叫您担干系呢。万一巡抚老爷降罪,草民赔三千两,外送一个两进的小宅院。”


    “在哪儿?”


    “草民老家,咸阳县。”


    “哦......”


    门内的衙役左右为难,实在是明晃晃的金条扎眼,叫他抵御不过诱惑,最后下了门闩,把张拱一行人,放进巡抚衙门。


    虽然张拱自己别扭,但孙思克的两个儿子,坚持要他改头换貌,张拱只能听话,换下了自己朴素的粗布衣服。


    里里外外都是深色的中等绸缎,一顶八棱瓜皮帽,帽檐当中,嵌一颗算盘珠子大小的珍珠。


    就算装不出地主的派头,至少,像个富农了。


    衙役瞪着一双向钱看的铜铃眼,扫过来扫过去,总算信了三分。


    “你是咸阳县人,怎么告醴泉县知县?”


    “回老爷话,草民在咸阳县,略有薄产,但儿子不少,总想着再置办点。正巧,醴泉县开荒,说是借给买籽种的银子,不要利钱。这是好买卖,草民就动了心思。但要买种子的时候,县衙说没钱,要我自己垫上,十来天的功夫就还。谁知......”


    “行啦行啦,你不用说啦,钱要不回来了是吧。多久了?”


    “这都欠三年啦。”


    “多少钱?”


    “不多,不到五百两。老爷,这是状纸。”


    “就为这点钱,你大老远跑来告状?”


    “哪儿能呢。民告官,还是越级叩阍,为这点帐,不值。有人指点,草民才过来。”


    张拱又把一封孙思克将军写的亲笔信,递给那个衙役。


    “成,我知道了。既然你自己有门路,免得我费口舌。巡抚老爷还没起呢。再说,审案子要午时升堂。你们要不,先去外头等等?早点把晌午饭吃完。”


    “哎,蒙老爷指点。”


    张拱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巡抚衙门附近最大的酒楼吃饭。进门先赏了店小二一个五两银子的荷包,嘱咐多上酒肉。吃完后也不要找头,都叫打赏给厨子。


    等他们回到衙门等待问审时,就在值房里,有热茶和座位供应,能坐着等了。


    午时将至,刚刚到任的陕西巡抚贝和诺,由跟他赴任过来的姨太太服侍着,一边穿官服,一边问屏风外的幕僚问道:


    “你说,这案子,本官到底要不要接?”


    “老爷不怕得罪孙思克将军吗?他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啊。”


    “那又怎样?他再厉害,终究是武将,我是文臣,两边可不敢随意来往。再说,张鸣远可是大阿哥的人,动不得啊。”


    “那就不动呗。叩阍自有章程,照章办事,总不会错。老爷不接,孙将军自然还得找别人。到时候京城里朝廷论起来,老爷一个‘渎职’是跑不了的。他决意要插手,此刻在京城,恐怕都已然安排妥当了。”


    话说到一半,贝和诺就穿戴完毕,自屏风后面转出来。


    幕僚赶紧上前,象征性地帮他又正了一正,头上的猩红顶戴,理顺胸前的朝珠串。


    “在下看,那来告状的苦主,身上处处是破绽。言谈举止,不像个富户。其实,事情是不是他口中那样,又有何相干?这些年,陕西各县县令,哪个是老实的?光账上好看,库里没钱粮。老爷刚来,借这个由头,好好查一查。免得日后出事,替前几任补亏空。”


    一番话说到贝和诺心坎儿里去,喝下大半盏浓茶提神,便去升堂问话。


    衙役们早早安排妥当,将公座移到大堂中间。


    贝和诺正襟危坐,叫底下人把别的事情往后推,先审张拱。


    “带上来。”


    该班皂隶便打开门,取了听审牌在手,出去叫张拱,指示他在东角门跪好。


    “咸阳县县民张拱,到齐听审。”


    衙役高声禀告后,张拱照着听审牌,磕头答到。


    此刻起,再不许放闲人进大门、角门;如有在外窥探,东西混走,喧哗闹事的,负责秩序的差役,可以立即拿下。


    堂上门子二人,执签磨墨,靠柱远立。


    堂左侧招书一人,听写口供。


    威武喝过后,鸦雀无声。


    贝和诺先叫打张拱五十大板。


    “这是规矩,叩阍,都是这么办。”


    收了金条的那个衙役,出位帮忙解释道:


    “原告张拱年迈多病,有跟随来的儿子,愿意替父亲受刑。”


    “哦,倒是颇通孝道。如此,叫他们在外头打上,本官先问案情。”


    张拱不敢抬头,弓着腰从角门走过来,重新在堂上跪好。


    “草民给巡抚大人请安。”


    “念你年迈,站着回话吧。状纸本官已经看过,写得条理清楚,十分难得。”


    后面不过是走过场。现任陕西巡抚把早上衙役问过的问题,添上几句又重新问过。张拱毕恭毕敬地,重新回答了一遍。


    “嗯。本官还需核实一事:你既说,醴泉县衙门扣着你的籽种银子不还,可有物证?”


    “回巡抚大人,他们反复推脱,说衙门还能欠你这点银钱不还?不肯立字据。想来,只有翻县衙里头,管草民那位,那位钱粮师爷的账本了。”


    “你看见,他把你的事情,记在账簿上了?”


    “是,小民亲眼所见。”


    “哦,那,只能查一查,醴泉县县衙的记录了。你退下吧。”


    “多谢巡抚大人,草民告退。”


    张拱走出巡抚衙门时,后背上全是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春衫。


    几个跟着来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接他。


    “怎么样,打得重不重?”


    “没事,我们轮着来的,又花了几十两银子,衙役们没怎么使大力气。”


    “那就好,走吧。”


    匆匆回到客店,孙思克家里的管事,已经套好了车,等他们上路去归化城。


    张拱只叫年轻后生上车,自己坚决表示要留下。


    “将军大恩大德,不仅借钱给咱们,还帮忙整治这帮贪官。我留在这儿,万一有个变故,叫人看出来了,我就说,是自己跟那个县令过不去,所以告状。决不连累将军。”


    管事怎么都劝不动他,勉强同意张拱留下。


    “你在这儿也好,估计还有几番过堂要折腾。那边现在,还缺不少东西。等你这里了结了,那边房子也盖好了,田里听说已经种上,到秋天,收上粮食,这一劫,就算完了。”


    张拱把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口,郑重告诫几个乡中子弟。


    “敢偷懒装病不下田,等我过去,要挨揍的。咱们能有今日,都是两位将军,和四公主女菩萨,救苦救难。找个庙,立长生牌位请回家去,早晚三遍磕头。”


    “知道了,张大叔。我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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