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这种环境下沉闷久了,傅云似乎积攒了满肚子的话，几分钟静默之后，还是忍不住打破这有些紧张的气氛，一脸笑靥地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又开始说起日常的事儿，起初她还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应几句,时间长了却一如既往，再也抬不起什么兴致，只目光呆滞的听着,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嘴神思飘飞,偶尔安静下来才搭上一句,好在傅云说的聚精会神,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你小舅最近有没有去看过你？”不知怎么的，毫无预警的，傅云话猛地一转就扯到了那人身上。
熟悉的名字钻入耳内时，那人的面孔一下就闪到眼前，莫然猛地抬头，唇角不自觉溢出一抹笑，视线触及到眼前的人，身子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急掩饰掉眸底的异样，状似不经意咳了两声，低声道，“嗯，去过两次。”没有一丝防备，话落时，她有些心虚，扯着嘴看着傅云，连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被察觉到什么。
“那就好。”傅云奋力扯出一抹笑，眸里明显的落寞落入莫然眼底，胸腔一闷，耳边传来一声低叹，“说来都好久没见过你小舅了，上次回来也是因为公司的事，饭也没吃就走了，连话也没正经说上两句。”声音里沧桑尽显。
思绪一蔓延，藏在心底事就这么泉涌而出，傅云渐渐游了神思，空洞的瞳仁里反射不出一丝光亮，眉间的愁云也愈发深重。
江宸晔性子冷淡漠然，懂事后，几乎从未和他们坐下来说过一句心里话，她不怪他，反倒一直心有歉疚，曾经竭力想将那些过往的阴云尘封在心底，努力几十年，哪怕是费尽心思依旧只是徒劳，深夜梦回时，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脖颈下湿枕冰凉，伴着记忆沿着皮肤一点点渗进心脏，只觉得心尖上麻麻的刺痛。
这样的痛，无法对人诉说，哪怕到了垂死之时，她想，自己也不会有那个勇气将它说出来。
有时候，她想，人一辈子是不是不允许犯错，一步错，步步错，就一辈子得生存在错误煎熬折磨的阴影之下？
到了如今，也无法真正释怀，或许也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吧。
她这一辈子，犯了两个错，一个错，她害了两个人，她想挽救，却不曾后悔。一个错，她连带了两家人，他们到至今仍旧被蒙在鼓里，她悔了几十年，但无法挽救。
几十年的夫妻，江跃天待她并不好，她无法否认，自己是爱他的，以至于所有的疯狂隐忍都不觉得苦痛。
也是活该， 谁叫他根本不爱她？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她心里一直清楚，江跃天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就连那狭小的用来存放爱情的一隅也从来不属于她。
没有刻意，只是淡淡一眼，看着陷入沉思的人，莫然就捕捉到了傅云面上的忧伤，她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莫名的，对着眼前仓容愈深的老人有些同情，这样的压抑封闭的生活里，枕边人捉摸不透的性子，甚至连平心静气说一句话的机会也少有，哪怕富足，却也有着谁也不知晓的苦楚。
心里有些难受，对于傅云的亲近，因为不习惯和别扭，自己总是有意无意的疏离，忽视了她的感受，有时候寂寞久了，才会想寻求些依靠吧，而她却生生躲开。她想，也许事实上，自己也是一个冷漠人，如同江跃天一样，只是冷漠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她张了嘴，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傅云，怔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终是放弃。
屋子里的人各有心思，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吞噬了光亮，愈发的可怕。
“哼。”突然一声带着讽刺的嗤鼻打破突然的沉静，莫然回神，下意识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一下对上那双阴鹜的眸子，似乎一眼要将自己看出了般，凌厉阴冷，她只觉得背脊升起一片凉意，手不禁收紧攥成拳，稍稍挪开视线，不敢与他再对视，神经紧绷，似随时可能断裂。
“你生的好儿子倒真是独特，常年连家都舍不得回一趟，竟能时时跑去看一个半路上认来的外甥女，倒真是奇了怪了。”江跃天冷声冷气的说，也是故意想让莫然听到，故意抬高了音调，他倒是极为好奇，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丫头是哪里胆子，竟有胆量敢不管不顾地与舅舅维持这不伦的关系。
不过，从她骨子里能看到一丝江黎的影子，即便是沉静的模样，却散发着一丝倔强不屈，这样看来，能有这样疯狂之举也不太稀奇。只是，无论如何，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关系长久下去，江家的人就该有江家人该有的生活，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
莫然努力维持镇定，从江跃天的语气里竟品尝到一丝隐晦之意，似乎并不是表面的字义那么简单，不禁蹙眉，挑眼偷瞄一下，发现江跃天仍旧直直盯着自己，眼神犀利得似要将她看透似的，心里莫名发怵，愈发觉得那话更像是针对自己说的，防不胜防，只是一个眼神就令她落荒而逃，伪装一点点崩塌，垂头不再动弹，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应付。
“跃天，够了，孩子在这儿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带刺。”江跃天话里的讽刺之意傅云并不是没有听到，却着实不好做只是转头看到一旁面色苍白有了俱色的人，有些心疼愧疚，积攒的怒意一下爆发。
其实，这孩子对于这儿并不喜欢她是能看出来的，她并不奇怪，自莫然来起，江跃天连一个好脸色都吝啬给，不是臭脸就是满嘴的讽刺挖苦，丝毫没有个做外公该有的模样，试问，又有谁能接收并喜欢这样沉闷的环境。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男人变成这样的，只是依稀记得，以往她跟他时，平日里也是这般冷淡，却决计不是这样冷血，过分到这般地步，好似全世界都亏欠了他一样。
一向沉静唯诺的女人突然发了火，这样的傅云江跃天是从未见过的，被这么一刺激，怒火一下子膨胀倾泻，深蹙的眉几乎都拧成了一团，猛地拍桌而起，“你竟敢……”
“你们怎么了。”突兀的声音插入，掐断了即将爆发的狂怒。
看到眼前的人，江跃天止了话狠狠吸了口气，咽下嗓子边的火焰，冷哼了声，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大口大口的抽着。
“宸晔，你怎么回来了。”早已习惯了男人的阴晴不定，学会了看淡和不在意，反倒是江宸晔突然的出现让傅云有些惊喜，方才的不愉快立马烟消云散。
“公司有些事，要找爸商量一下。”江宸晔还穿着一身正装，看得出是刚从公司赶来，只是领带有些歪斜，像是扯过。
他一脸平静，眼神没有过多逡巡，只是状似不经意余光瞄了眼对面的女人，又立刻收了视线。
不过一秒，莫然却一下感受到灼热的目光，等她抬眸时，男人已侧身对着她，她只觉得满腔沉压的什么东西一下傾涌而出，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如同即将被海水吞噬时，攀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濒临窒息时终于能够探出水面呼吸，拼命压制才没奔过去将自己嵌入男人的怀里。
深吸了口气，身子已有些发麻酸胀，她撑着沙发动了下，这才轻轻喊了声小舅。
他只是偏头晗首算是应了，又对着一脸严肃的江跃天说，“爸，有些事找你谈一下。”
“嗯。”江跃天依旧板着脸，连头也没抬，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江宸晔紧随其后。
莫然看着离开的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突然之间，傅云不知该说什么，抬头看了眼时间，问了莫然晚饭想吃什么菜，她依旧没什么精神，心里念着那人，冲着老人淡淡一笑，说什么都可以简单些就行。
傅云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她却盯着楼梯，对着那拐角的阴暗处入了神。心上莫名传来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