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光,模糊中仿佛到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方烟若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身上仿佛压了什么东西,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陋的房顶,颤颤巍巍还在漏光。
她揉着额角坐起来,指尖所触的地方是厚厚的绷带,她闭了闭眼,耳鸣,眩晕感潮水一般褪去的时候她才睁开眼,对面走进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东西,看到她醒来了怔了怔。
萧淮初只是稍微一停,赶紧走过来,“烟儿,你醒了?”
方烟若缓缓闭了闭眼睛,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在萧淮初眼中却分外悠长,她动了动,就碰到放在她身边的那把长剑,她似乎是感受到什么,微微抬了抬眼看了他一眼。
“师父……”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了无尽的嘲讽感,她把自己说的打了个寒噤,“师父接近我,的确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为了想帮我认祖归宗,发现我就是方知婉,是吧?”
萧淮初端着碗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不是,烟儿,我……”
她缓缓抬起那把剑,“那这个呢?”
“……师门之命,莫敢不从。”萧淮初低低道了八个字,复而抬起头,“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恶意的,我不知道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到了后来,我是真心待你,把你当我徒弟好好教养的。”
“我知道。”方烟若侧侧身,将额角抵在旁边的墙壁上,又是一阵眩晕感,“师……萧淮初,你回师门也是为了这件事吧,抱歉,我没办法、没办法再叫你师父。”
萧淮初知道事无转圜,叹了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为什么孟宪会知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烟儿,你受了很重的伤,先养好自己身体,师父不师父的,无所谓。”
方烟若勾起唇角仿佛是想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淮初迟疑道,“我能问一句……你怎么会从崖上摔下来吗?云楚璧呢?”
云楚璧,呵,方烟若整个人瑟缩了一下,提起这三个字仿佛就能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折翼的鸟雀一般,从身边蒸腾起的风声和失重感还是攥住她的心脏,紧紧的让她无法自拔。
方烟若没有说话的意思,萧淮初料想怕是和孟宪脱不开关系,他急急接到消息,慌张的跑了过来,就见古树枝丫上飘着一片红衣,仿佛秋日末期最后几片枫叶孤苦无依,方烟若额角撞了口子,胳膊上也有多处划伤。
所幸的是命保住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这几日里方烟若整个人就躲在山下默默养伤,萧淮初时不时过来送药,与她说什么她也就是点点头,不多言,尤其是提及云楚璧,她什么也不说、也不怪罪,只是不说话,选择性避开这件事。
但是纸包不住火,他还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淮初一向不动声色,却在这一日发了天大的怒火,他跑回十方坞,里面还有着各个门派的人打扫残余,据说墨梵城的人走了,云楚璧也下落不明,这一腔怒火无处安放,最后他砸了方烟若那间破破烂烂的小茅屋。
据说那是云楚璧最后待过的地方。
方烟若身体底子还算好,大概是小时候经常受伤也没有人管,自愈能力很强,加之萧淮初明里暗里找了许多名医开药,不过五日便能下床活动。
方烟若打开窗户的时候,阳光洒进来,她整个人白的丝毫无血色,身上那一身红映衬她脸色,仿若烈焰燃冰,她怔怔的看着窗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就走了,毫无声息的走了,萧淮初回来的时候没见到方烟若,整个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能跑到哪里去,定了定神,也大概能猜个七八分。
方烟若面无血色,边走边拆下了脑袋上缠着的厚厚的绷带,随手扔在路边,风卷起它无骨的身形,方烟若一身仿若火焰将她烧起来,一步一步,都往那富丽堂皇的十方坞走去。
据说那是她的家,她生活了十八年,从未把它当家,但是据说真的是她的家,差点忘记了,前几天她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却因着云楚璧的事情,就连自己都抛诸脑后,遑论旁人记得。
大概是午饭过后,大家都很劳累了,所以前厅中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小仆人在洒扫,看见她来,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惶恐不安,似乎想冲她行礼,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们都知道了?方烟若脑海中冒出六个字,随即摇摇头,管他们知不知道,于自己丝毫无关,毫无关系的事情,多想无用,多思无果,何苦。
就好像云楚璧的事情,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想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再回过神抬头的时候,眼前居然是十方坞祠堂,她从前没有资格进入,所以一直都对这里敬而远之,如今居然下意识走到了门口。
“吱呀”一声,里面空无一人,香灰落在案几上,淡淡一道灰色,她迈步进去,跨过高高的门槛,仿佛朝圣一般,这里,供奉了她素未谋面的家人——家人,原来她也有家人的,只是更悲惨,她是真的没有人想要。
她伸手缓缓摸上主母之位的灵位,却像火焰炙烤一般开始斗起来,她都没觉得自己在颤抖,忍了忍,低低道,“……娘?”
这就是,十月怀胎生下她,因她而死的,自己的亲娘?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远远观望过这里,原来一次又一次,都在和自己的娘亲擦肩而过,却从来未曾谋面。
她手一偏,旁边的位置上赫然是方二小姐的灵位,此时此刻却只有位置,没有灵位,她眨眨眼,似乎有些没能理解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应该啊。
“方烟若。”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方烟若半边身体极轻的一颤,手指一缩,慢慢蜷进衣袖中,她其实在害怕,最害怕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在她身后,叫她的那个人。
方知姌站在门口,复而道,“你出来。”
她不想探究她到底是什么口气,转过身便走了出来,两人十分有默契的谁都没说话,走到祠堂外院子里,又绕过了一个回廊,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地界,方烟若才站住脚步,抬头去看前面的方知姌。
方知姌猛地转过身,手里抱着的就是那本该在娘亲旁边放置的方知婉灵位,一双手攥的紧紧的,她盯着她,死死盯着,偏偏头,仿佛是不确定一般,“……方知婉?”
方烟若不说话,却见方知姌忽然猛地砸了手中的灵位,一把拽过她让她看地上孤零零躺着的灵位,“这是你的?你不是死了吗?妹妹?我没有妹妹,我的妹妹跟我娘亲一起走了!”
方烟若被她拽了一个趔趄,又被她厌恶般推开,她整个人都说不出来话,头晕目眩的厉害,就听方知姌在身边怒吼道,“你是什么?你不是山下来祈福的吗?你怎么会是……我亲妹妹?”
她说到最后兀自哭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回来?你滚出十方坞,我不认你,你知道你活着是一件多么大的灾难吗?爹、娘、十方坞,都会被你毁了的!”
“你给我滚,滚啊——”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两人转眼间都被淋得半身湿透,长发黏在脸上,方烟若眼睛都睁不开,也彻底浇灭了她最后那些光亮。
“这就是,我真正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