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右弼宫,终日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中。占星台高耸入云,青石台阶上爬满滑腻的苔藓,李淳风每踏一步,都似踩在浸水的绸缎上。他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沉甸甸的湿气。
\"司天监正大人,星砂又溢出来了。\"小道童捧着鎏金铜盘的手在发抖,盘中暗红色砂粒正诡异地蠕动,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
李淳风广袖一振,三枚青铜卦钱已夹在指间。卦钱边缘磨损得发亮,那是他祖父传下的古物。当他指尖抚过钱面上\"天机\"二字时,一阵刺痛突然从心口窜上喉头。他猛地弯腰,咳出的血沫溅在星砂上,竟发出滋滋响声。
\"退下。\"他挥退道童,沾血的手指在青玉案上划出七道歪斜的符纹。案上星盘突然疯狂旋转,二十八宿的银钉接连弹出,在青砖地面砸出深浅不一的凹坑。
窗外雨幕中,一道紫电劈开云层。借着刹那光亮,李淳风看见悬浮的星砂正自行排列——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颗主星组成狰狞的勺形,而勺柄正指向殿角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慕容将军。\"李淳风抹去唇边血迹,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古琴弦,\"你可知''九曜吞龙''之象?\"
阴影中的玄甲微微一动。慕容止走出来时,铁靴踏碎了地上投射的星影。他眉骨上的旧伤疤在幽蓝星光下泛着青,那是三年前北境战场上留下的。当时有支羽箭穿透铁胄,箭头带出的血珠也是这般诡异的蓝色。
\"末将只识得杀人术。\"慕容止按着腰间陌刀,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绸。那是他妹妹出嫁时系在嫁妆箱上的,如今绸缎边缘已磨出絮状纤维,像干涸的血丝。
李淳风突然掐诀,案上星砂暴起成旋。一粒砂子溅到慕容止眉心,竟如露水渗入皮肤。下一刻,将军额间裂开一道竖纹,幽蓝光芒如深海中的萤火虫般明灭三次。占星台四角的青铜獬豸像同时发出嗡鸣,檐角悬着的青铜铃铛无风自动。
\"沧溟眼......\"李淳风倒退两步撞上星盘,背后铜铸的浑天仪硌得脊椎生疼。他想起先师临终前烧毁的那卷《星髓经》,残页上似乎提过这种生于海眼深处的异瞳。
雨声忽然变得粘稠。李淳风转头时,看见窗外万千雨珠正逆飞而上。水滴在空中交织成双鲤追逐的图案,鱼眼处各有一点蓝光,与慕容止额间竖瞳如出一辙。宫墙外传来禁卫的惊呼,有人喊着\"护驾\",但声音很快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断,像被扼住喉咙的鹧鸪。
慕容止突然跪地,陌刀砸出沉闷的响声。他铁甲缝隙里渗出淡蓝色雾气,在青砖地上蔓延伸展,渐渐勾勒出海岸线的形状。李淳风认出那是东海之滨的礁岩轮廓——二十年前,先帝正是在那里以九鼎镇压了某物。
\"将军可记得永徽七年冬月?\"李淳风突然发问,同时将卦钱按在慕容止眉心。铜钱接触皮肤的瞬间,整座占星台的烛火齐刷刷变成蓝色。慕容止眼中浮现出迷茫,他记忆深处有段空白,就像被潮水抹平的沙滩。
雨幕中的双鲤图案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水针射向四方。李淳风袖中飞出黄符,纸符遇水即燃,在空气中烧出焦糊的檀香味。有一滴水针穿透屏障,在他颈侧划出血线——那血珠飘到半空,竟自行绘成微型星图。
慕容止额间竖瞳骤然闭合。他踉跄站起时,铁甲内衬的棉帛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刹那,他仿佛看见深海中有座青铜宫殿,殿中锁链捆缚着与自己面容相同的白衣人。
\"星砂泣血,九曜移位。\"李淳风拾起地上沾血的卦钱,发现钱面\"天机\"二字已变成暗红色,\"将军体内这东西,比突厥十万铁骑更凶险。\"
一阵狂风撞开雕花木窗,雨丝裹着槐花冲进殿内。那些本该在初夏凋零的白花,此刻却新鲜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李淳风接住一朵,花蕊里蜷缩着米粒大的萤火虫,虫翅上隐约有金色符咒闪动。
慕容止突然按住太阳穴。他耳中响起潮汐声,夹杂着某种古老语言的吟唱。那语调让他想起儿时在岭南见过的疍民,他们对着月亮唱的歌谣也是这般起伏如浪。
暗处传来瓷器碎裂声。李淳风转头看见星盘上的陶土小人裂成两半——那是他昨夜捏的占验傀儡,此刻断面处渗出蓝莹莹的液体,像某种深海鱼类的血液。小人身下压着的绢布上,\"荧惑守心\"四个朱砂字正在慢慢晕开,变成狰狞的血手印形状。
\"末将告退。\"慕容止突然抱拳,甲胄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他转身时,李淳风注意到他后颈浮现出鳞片状纹路,那图案与古籍记载的鲛人皇族印记一模一样。
雨幕中传来笙箫声。李淳风循声望去,宫墙外的雾海里隐约有彩舟浮动,船头立着戴青铜面具的舞者,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这是\"阴兵借道\"的征兆,他祖父的笔记里记载过,上次出现是在前朝覆灭之夜。
当慕容止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中,李淳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吐出的血里混着细小的晶体,落在青砖上发出风铃般的脆响。他蘸血在掌心画了道锁龙符,符纹却自行扭曲成鱼形——与方才雨幕中的双鲤首尾相连。
铜盘里剩余的星砂突然腾空,在梁间组成一行篆字:\"海眼开时,龙尸浮\"。李淳风还未看清,字迹就溃散成沙瀑。一粒砂子溅到他左眼,霎时间剧痛难忍。等他勉强睁开流泪的右眼时,发现案上的《乙巳占》正在自行翻页,最终停在绘有九头巨蛇的那一页——蛇眼处两个墨点不知被谁涂成了蓝色。
檐角铜铃突然齐声长鸣。李淳风掐指一算,今日竟是\"重日\",即日月干支完全相同的不祥之日。他想起慕容止甲缝里渗出的蓝雾,想起雨水中浮现的海岸线,一个可怕的猜测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偏在此时,道童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监正!太液池的水...水变成红色了!\"李淳风奔到窗前,看见远处湖面确实泛着诡异的赤潮,水面漂浮着无数死鱼,鱼鳃处都生着人耳状的肉瘤。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血瀑倾泻而下。在这血红的光晕里,李淳风看见慕容止站在宫门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末端竟分叉成九条,如传说中堕龙的尾鳍。
《开元占经》从架上自行跌落,书页哗啦啦翻动。李淳风拾起时,发现某页空白处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批注:\"沧溟现,帝星陨;双鲤逆,山河倾\"。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就,可这册书分明已在藏书阁尘封三十载。
暮色四合时分,李淳风点燃七盏青铜灯。当他将第七盏灯芯挑亮时,火焰突然蹿起三尺高,在空中凝成双鲤戏珠的图案。珠心处浮现出慕容止的面容,只是他眉心的竖瞳完全睁开,露出里面旋转的星云状纹路。
\"原来如此。\"李淳风苦笑着折断一根算筹。折断处渗出的不是木屑,而是散发着咸腥味的蓝色液体。他忽然明白先师为何要烧毁《星髓经》——那书中记载的\"海祭\"之术,恐怕正是本朝太祖用来镇压东海异族的禁法。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一阵不同寻常的震动从地底传来。李淳风案上的茶盏泛起涟漪,水面倒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布满鳞片的面孔。当他惊愕地伸手触碰时,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先帝将星砂交给他时,砂粒也是这般刺骨冰凉。
占星台突然剧烈摇晃。梁上悬挂的二十八宿铜牌相互撞击,奏出诡异的韵律。李淳风强忍眩晕望向窗外,只见太液池方向升起一道蓝光,光柱中隐约有巨物游动的阴影。他摸向袖中的卦钱,却发现三枚铜钱已熔成一块,上面扭曲的\"天机\"二字正慢慢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