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在北宋末年》 第1章 原来是北宋末年啊 “大郎,喝药了~” 余杭县廨牢狱,一间阴暗牢房里。 赵莽睁开眼皮,随即感觉到一阵阵火辣辣疼痛从下半身传来,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 “我的......屁股......” 赵莽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破草席上,刚要挣扎起身,被一只满是老茧的厚实手掌摁住: “大郎莫动,你刚受了二十臀杖,虽说都是皮外伤,但也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爹给你带来药膏,抹上便不疼了.....儿啊,且宽心住下,爹在外为你奔走求情,一定让你从轻发落,早日还家......” 赵莽费力扭过头,终于看清楚蹲在面前之人的样貌。 一个四十来岁,皮肤皴黑粗糙,胡茬凌乱,裹着黑头巾的男子,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赵莽望着那双沧桑却充满慈爱的眼睛,恍惚般喃喃道:“你是我爹?” 男子双目泛红,手掌轻轻摩挲赵莽脊背,一个劲地低声叹息。 “呵~” 牢房角落传来一声冷笑,赵莽偏过头,这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和刚刚“认识”的爹,还有两个家伙蹲在墙根光线昏暗处。 牢房外走来一人,皂衣幞头,腰带上挎着一串钥匙,隔着木栅门小声道:“赵保长,快些走吧,莫要让小人难做。” 被唤作赵保长的“爹”犹豫了下,放下药碗,从挎在肩头的褡裢里取出一份麻线捆扎的纸包,对蹲在墙根脚的一人道:“这包外伤药,可否请高郎君帮忙......” 话未说完,那高郎君冷冷拒绝:“某向来不与‘落厢者’为伍!更何况,若非赵莽贪酒误事,放跑贼囚,何至于连累我二人下狱?区区二十臀杖,依某看算是轻了!” 赵保长满脸苦笑,捧着纸包有些为难。 一个弱弱的声音在高郎君身边响起:“赵叔放心,我来帮忙涂药......” 高郎君怒瞪他,那人缩缩脖子,小声嘟哝:“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赵保长忙感激道:“劳烦丰哥儿了!你放心,今后大郎若是再欺负你,我绝饶不了他!” 那人干笑了声,慢吞吞站起身走了过来,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 牢吏又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赵保长快些走吧,要是让庞都头知道,小人可得跟着吃挂落! 今时可不比往日,整个余杭县都是人家庞都头说了算,那些个关中来的臭丘八,凶着哩,砍脑袋不带眨眼的! 唉~都是吃菜事魔闹的~” 牢吏是个嘴碎的,嘟嘟囔囔抱怨不停。 赵保长喂赵莽喝下最后几口药汁,叮嘱几句安心养伤,莫要耍脾气惹事的话,跟着牢吏走了。 “叮哐”一声,牢狱大门锁闭,这座空荡荡的监牢陷入沉寂。 牢房里阴暗、潮湿、闷热,赵莽强忍心中烦躁,脑海里放幻灯片般闪过无数画面。 他本是一个体院毕业两年的待业青年,经历多次找工作失意后,意兴阑珊地回到老家县城,无可避免地走上考编之路。 想他小时候为了强身健体,和老家一位称为三外公的远方亲戚练武,习得一身不算正统的八极拳,算是会些驳杂武术,上大学后还当上武术协会副会长,聚拢一帮好哥们成立八极拳社团,也算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靠着这一份特长才艺,闲暇之余拍拍视频,两年时间里也成了全网粉丝量过十万的十九线小网红,在老家小有人气。 也许是皇天不负,人生迎来转机,考编上岸的同时,还接到第一份商单,报酬不多但能恰上饭。 那一晚,他一人饮酒醉,不知怎地睡在街边电线杆下,又不知怎地,半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再一睁眼就成了屁股开花躺在牢房里的赵莽。 几个时辰的高热、昏迷、挣扎,他逐渐适应这具年轻、健壮的身体,意识里也多了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前世种种已不再重要,今生的他,是宋人赵莽。 “我还是我,可又不是我~” 赵莽喟然长叹。 蹲在墙根脚的高郎君扭头朝他看来,捧着药包站在他身后的胖墩丰哥儿也愣住,他们所熟悉的赵莽,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唉声叹气。 “你要作甚?”赵莽半支起身子,扭头盯着丰哥儿。 此刻他光腚朝天,行动受限,一个脸貌略显猥琐的胖子站在身后,眼睛不时朝他那血肉模糊的光腚瞟,这感觉......有些奇怪。 丰哥儿明显对赵莽充满畏惧,后退一步忙解释道:“赵叔让我帮你涂药。” 赵莽迟疑了下,重新趴好。 丰哥儿手忙脚乱地解开麻线,用搭在纸包里的一小块竹片,把浆糊般的黑药膏,抹在赵莽血糊糊的屁股蛋上。 他跪在地上,趴下身,涂抹得相当细致,就像大姑娘对镜抹脂粉。 冰冰凉凉的感觉使得灼痛感消解不少,赵莽忍不住舒服地呻吟出声。 “丰哥儿,多谢。”赵莽发自真心道。 胖墩愣住,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 高郎君嘲笑道:“赵家憨子也会言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胖墩哆嗦了下,赶紧回过神继续仔细抹药。 赵莽望向高郎君:“兄弟贵姓?” 高郎君脸色一变,嚯地起身,捏紧双拳道:“你少在这装傻充愣戏弄某!二十杖而已,某就不信能把你打傻!” 赵莽无奈道:“高烧几日,以前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哼!~”高郎君扭过头,明显不信。 胖墩抹完药,凑到赵莽跟前,小心翼翼道:“莽哥儿,你当真不认识我们?” 赵莽指着脑袋:“这玩意儿像被刀搅了一通,疼得厉害,瞧你二人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胖墩凑近仔细打量,还大着胆子扒拉他的眼皮,捣鼓好一阵子,若有所思道:“真像变了个人似的......” 高郎君也用余光偷瞟,见胖墩抱着赵莽脑袋一顿研究,赵莽一脸无所谓,任由摆布,心里也泛起几分嘀咕。 难不成,赵憨子挨了一顿板子,烧了几天脑子,当真转性了? 以前这家伙可是条浑牛,蛮不讲理又暴躁,三句话讲不通就要上手。 谁要是敢扒拉他的脑袋,早就被摁在地上一通殴打。 胖墩终于确信赵莽转了性子,松口气,乐呵呵地道:“莽哥儿,我是钱丰,他是高进,可想起来?” 赵莽含糊道:“有些印象了。” 高进哼了哼靠着墙根盘腿坐下,赵莽打量他:“高兄弟是位玩骰子的高手?” 高进冷冷道:“某不沾博戏,也从不进赌坊!” 钱丰拍着胸脯道:“玩骰子,我会!” 旋即泄了气:“可惜这鬼地方也没有啊~” 赵莽晃晃脑袋,强行把脑海里翻涌起的些许纷杂记忆驱散,又问道:“咱大宋朝如今是哪一位天子当政?” 高进没理会他。 钱丰咽咽唾沫:“官家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挂在嘴边。” “你知道?” 钱丰挺起胸脯:“我四岁开蒙,十岁治经,研学十余年,岂会连官家名讳都不知?” “说来听听,写出来也可。”赵莽催促道。 钱丰撸起袖口,用食指在地上就着灰土,一笔一划写了个歪歪扭扭的“佶”字,刚写完就赶紧用手掌抹去。 “赵佶?怪耳熟的~”赵莽嘟哝着,一时间想不起来,懊悔当年文化课没好好学。 钱丰吓得连连摆手,连高进也忍不住翻白眼,赵憨子果然还是没好全啊,官家名讳张口就来。 “哪年哪月哪日?”赵莽又问。 钱丰扒拉手指头,小声道:“宣和三年五月十一。” 赵莽苦笑,还是无法确定所处的具体朝代。 “你再说说,我三人怎会被关进大牢?” 钱丰胖脸一下子皱成团,幽怨满满地道:“我三人奉赤岸口巡检司寨,驻余杭县第一都庞都头军令,率余杭县弓手、宦塘镇保丁,合力捉拿梁山贼寇。 押解回县廨途中,因你半夜醉酒,致使贼人逃脱。 庞都头大怒,责我三人连带受罚。 你是主犯,处臀杖二十,不日解送杭州司寨,交两浙路提点刑狱司问罪。 我二人处罚待议......” 赵莽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一团迷雾,隐约有些印象。 但“梁山贼寇”一词让他想到些什么,支棱起身子,有些急迫地问道:“这梁山贼寇说的是......” 高进接过话茬,冷冷道:“济州郓城县人宋江,聚众在梁山泊造反。 两月前,宋江贼军在海州被时任知州张叔夜击破,宋江率残部归降,却依然有个别反贼负隅顽抗,不肯接受朝廷招安。 梁山贼寇,说的就是这帮不识抬举之徒!” 钱丰小鸡啄米般点头,很是认同高进对梁山余孽的评价。 赵莽呆愣住,好一会才讷讷道:“那逃脱的贼人叫啥?” 钱丰抢话道:“鲁达!听说有个诨号,叫花和尚!” 赵莽嘴角扯了扯,浑身瘫软无力,烂泥似的趴在草席子上。 鲁达、宋江、梁山泊、赵佶......完犊子,跑到北宋末年来了! 第2章 有爹拼的世道才是好世道 赵莽的历史课当然不是体育老师教的。 作为体育特长生,一些可以溜号的文化课自然被他用来当体育课上,历史课显然在此范畴。 毕业几年,也只有在准备考试和拍视频、写文案、查资料时,查找过一些相关历史知识。 听书软件里订阅的中国通史也才听了寥寥几集,历史网文倒是读过不少,可仔细一回想,除非系统附身,否则单靠这点零散知识,根本不足以让他人前显圣。 当胖墩钱丰告诉他,当今圣上已经在位二十一年有余时,赵莽就特别想以头抢地,看能不能又给自己穿越回去,或者重新摇号到别的时代。 宋徽宗赵佶当了几年皇帝,宣和三年又是公元哪一年,赵莽一概不知。 但他也能估摸着推算出,距离“靖康国耻”发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毕竟从钱丰口中得知,去年朝廷和女真人达成“海上之盟”,期间辽国上京临潢府被女真人攻陷,留给契丹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同样,留给大宋的时间也所剩无多。 一个普通老百姓,突然预知自己的国家不久后将会灭亡,大片国土沦丧,无数同胞将会惨遭蛮夷凌辱,第一反应一定是震惊、恐惧、惊惶、愤怒,赵莽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从小长在红旗下,听父辈祖辈口口相传,无数课本影视剧描摹讲述,赵莽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人间沉沦的末世景象。 钱丰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丝毫没有发现赵莽的脸色惨白惨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虽然连县学都考不上,但和赵莽一比,自己无疑算作一个学识渊博之人。 这让他心中生出极大优越感。 被赵莽从小殴到大的阴影和痛苦,此刻竟然释怀了许多。 “那方腊自号圣公,建号永乐,置朝廷百官,封大将元帅,自睦州青溪县帮源洞杀官起义,一路横推至杭州,两浙之地官军闻风丧胆,震动东南半壁江山......” 牢房里,钱丰一手叉腰,一手并指如剑斜指东方,唾沫横飞,讲述刚刚过去不久的方腊起义,颇有股指点江山的豪雄之气。 高进背靠土墙,双臂环抱胸前,冷冷打断道:“你爹是宦塘镇都保正,若是被庞都头知道,你在此大肆宣讲反贼首领方腊事迹,你猜庞都头会如何想?” “呃......”钱丰打住嘴,小眼轱辘一转,话锋一拐又道: “东南烽烟传入东京,官家英明神武,果断拜童太傅为江、浙、荆、楚宣抚使,总督四路兵马,统率十五万大军南下平叛! 一路摧枯拉朽,直扑反贼巢穴帮源洞!” 钱丰“啪”地两手一拍,高昂着头道:“如今,逆首方腊、伪相方肥等一干贼酋已被押赴东京,待有司裁定罪状,便要开刀问斩,以儆效尤! 杭州地界还有零星反贼余孽四处逃窜,庞都头正是奉两浙帅司之命,负责肃清本县!” 高进嗤笑一声,闭上眼睛休憩。 赵莽迷惑道:“又是梁山贼寇,又是反贼方腊,庞都头到这余杭县,究竟要抓谁?” “谁知道呢!上面让抓谁就抓谁呗!”钱丰说的口干舌燥,一屁股坐地。 赵莽道:“咱哥仨也算官兵?” 钱丰朝高进努努嘴:“高大哥是县城弓手,归县尉调遣,咱俩本是宦塘镇保丁。 去年战事吃紧,巡检司寨要征调土兵,就按照保甲簿把咱俩也征了去,不用上战场,就是干些维护地方治安、帮忙设卡搜查的活。” 听了钱丰解释,赵莽才弄明白,严格来说,他们三人都不算官兵,不入军籍,甚至连大宋法定的后备兵—乡兵都算不上。 高进是县衙弓手,归县尉差使。 此弓手可不是指拉弓射箭的人,而是指专管一县辖境内缉捕盗贼的“县警”,弓手是官方正式名称。 余杭县不到两千户百姓,有编制的弓手名额只有十人。 别看高进年纪轻,已是这十名弓手的头头,通常按照大宋军队编制习惯,称之为“承局”。 赵莽和钱丰都是余杭县宦塘镇人,自保甲法施行后,二人都成了在册保丁。 去年被赤岸口巡检司寨临时征调,成为“土兵”。 巡检司寨也是专管地方治安的衙门,隶属于两浙路提点巡检司,一般由提刑使兼任,巡检司寨知寨为实际统兵官,由武臣担任,受本路安抚使和提刑使双重领导。 土兵和弓手在职权方面也有区别,一般而言,弓手专管县城及周边,土兵专管乡镇。 赵莽满脸苦笑,原来自己只是个乡镇治安科保安,还他娘是临时的! “听方才来的牢吏称我爹‘赵保长’?”赵莽试探道。 钱丰打着哈欠:“你家是宦塘镇二等户,赵叔自然就被推举为大保长,管理本镇五十几户主户。” 赵莽眼睛一亮,听上去他家境还算殷实。 瞧牢吏客客气气的模样,咱爹在县里应该也算一号人物。 钱丰咧嘴嘿嘿道:“我爹是宦塘镇都保正,协助县廨打理本镇二百五十余主户的籍账、丁册,像赵叔这样的大保长,我爹手下有五个。” 赵莽脸色僵滞,眼神逐渐变得不太友好。 “莽哥儿好生歇息,我也得小睡片刻,晚些时候再帮你涂一次药......” 钱丰讪笑着拱拱手,抱起一张草席到另一边墙根躺下,没一会便传来呼噜声。 赵莽看看两位狱友,惆怅地叹息一声。 半天时间,一下子接受太多讯息,还要适应一个全新宋人的身份,他也感觉到头脑昏沉,阖上眼皮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莽被一阵叮哐开锁声惊醒。 盘子大小的方格窗外一片漆黑,想来已是半夜。 两个牢吏提着灯笼打开牢门走进牢房,辨别了下,径直走到高进身旁。 赵莽趴着没动,耳朵早已竖起,只听两个牢吏低声说话: “高承局,庞都头发话,您可以走了,这事儿跟您没关系。” 盘腿坐了几个时辰的高进噌一下站起身,看了眼赵莽和钱丰,大步跨出牢门而去。 两个牢吏冲赵莽和钱丰作了作揖,“哐”一声锁好牢门走了。 漆黑中,赵莽瞪大眼,忍不住道:“凭啥他能走?” 墙根脚传来一阵窸窣声,钱丰翻了个身,咕哝道:“走脱鲁达本就和高进干系不大,再说......” 胖墩故意停顿了下,“县尉高志,是人家亲叔父,庞都头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得给几分薄面。” “......”赵莽愕然无语。 难怪那家伙鼻孔朝天冷着脸谁也不搭理,不着急也不害怕,原来有县尉做靠山。 赵莽怅然道:“原来只有我二人才是同病相怜......” 黑暗中,钱丰似乎沉默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莽哥儿,实在对不住,最迟明日晌午,我也就出去了......” 赵莽“嘶”地吸口气:“县令是你家亲戚?” 钱丰老老实实道:“那倒不是,之前方腊贼军作乱时,县令陈挺率保丁救援杭州途中被杀,县丞浦沅、主簿刘穆投降,后被东路军统制王禀处斩。 如今咱余杭县主官只剩县尉高志,军民刑漕一肩挑。” 赵莽又道:“莫非你爹和庞都头是旧相识?” 钱丰挠挠头,“我表姑父是杭州道正司凝神殿住持,想来应该能和庞都头的上司搭上话......” “......你表姑父是道士?” 钱丰讪讪道:“这事儿比较复杂,总之我表姑父两口子先和离,然后花三百贯钱买了一份度牒,把户账变成寺观户,这样就不用交纳赋税和免役钱......” “......什么世道!真他娘的腐败!” 赵莽愤愤不平地骂咧一声,心里却不免有些酸溜溜。 狱友都有家世可以倚仗,可他呢? 黑暗中,钱丰迟疑了下,小声道:“莽哥儿,你犯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庞都头小题大做,我看八成是故意的!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之前得罪过他?” “我哪里会记得!”赵莽一拍脑门,苦恼万分。 钱丰打着哈欠:“算了,先好好睡一觉,明儿个再说......” 话音刚落,漆黑牢房里响起呼噜声。 赵莽睁大眼睛毫无睡意,挣扎站起身,站在土墙下,仰头朝那小小方窗外望去,纵是漫天繁星,此刻他也只能得窥一斑。 白天刚刚认识的保长爹也不知靠不靠谱,若是救不了自己,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赵莽扭头朝睡得不省人事、呼噜声震天响的钱丰望去...... 万不得已之时,把这胖墩绑了当作人质,兴许能保自己一条命...... 第3章 西军旧人 清晨,余杭县廨。 门子耷拉脑袋打哈欠,拖着扫帚慢吞吞走出大门,差点和一个迎面赶来之人撞个满怀。 “哟~赵保长,这么早啊!”门子杵着扫帚作了个揖。 赵陀双眼布满血丝,显然一宿未眠。 “劳驾问个事,高县尉可起身了?”赵陀客气道 门子笑道:“早起了,刚刚打水浇前厅外边花坛时瞧见,这会儿怕是在尉司厅办公。” “多谢!”赵陀往门子手里塞了三文钱,“小哥拿着吃碗早茶!” 望着赵陀跛着腿急匆匆穿过前衙朝后堂赶去,门子唏嘘一声:“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赵保长,却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憨儿子,真是可怜啊~” 尉司厅。 几名书吏刚刚送来清粥小菜,还有一盘热腾腾的白面蒸饼,出厅外时撞见赵陀,便请他入厅。 赵陀是本县出了名的良善人家,又是高县尉旧相识,县廨里办差的胥吏都认识他。 县尉高志正一边用早饭,一边翻看公文,见赵陀入厅,忙起身相迎。 “我就猜老哥一早会来!” 高志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端来粥和蒸饼,“还没吃吧?别客气,垫垫肚子再说!” 赵陀一早从宦塘镇赶来,没来得及吃早饭,厅里又没外人,也就道了声谢,抓起蒸饼两三口一个,就着清粥囫囵咽下。 高志见状,放下手中碗筷,等着老友开口。 赵陀抹抹嘴,瞟了眼厅外,压低声道:“你透个实底,我儿几时能出来?” 高志无奈道:“县里情形你也知道,我做不了主。” 赵陀皴黑面庞流露恼意,“救得了你侄子,救不了我儿子?” 高志苦笑道:“当夜值守之人是赵莽,和高进干系不大。” 赵陀沉着脸不吭声。 高志迟疑了下,“我详细询问过那日参与缉捕的弓手、土兵,赵莽的确随身携带一囊酒,至多不过三五斤。 那小子平时一人能喝几坛子,从早到晚不带醉的,区区一囊酒,怎么可能会喝醉? 还偏偏在贼寇落网当夜喝醉?” 赵陀皱眉道:“你啥意思?” 高志压低声:“此事蹊跷,我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放跑贼寇鲁达!” 说完,高志紧紧注视赵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赵陀默然片刻,叹口气:“贼人究竟如何逃走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我儿洗脱罪名。” 高志深深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宋江已然归降,如今就在杭州,所谓梁山贼寇,其实已不存在,千万不要执迷不悟,继续和朝廷作对。 如果不愿意接受招安,大可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赵陀眉头拧紧:“我一个乡野村夫,你跟我说这些作何?” 高志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啜了口,“我的意思是,抓不抓鲁达无关紧要,跑了也就跑了,连宋江都住在杭州,只等扫平方腊余孽,朝廷论功行赏,那些个梁山义军首领,摇身一变可就成了大宋功臣,鲁达之流,就算再多十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赵陀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扣住我儿不放?” 高志轻拍案几:“问题关键就在此处!庞牛庞都头进驻余杭县,是为了搜捕方腊余孽,鲁达纯粹是倒霉自己送上门来。 其实走脱鲁达无所谓,奇怪的是庞都头却以此为由,借题发挥,还扬言要把赵莽送往杭州交提刑司定罪,为何?” 赵陀瞪大眼:“为何?” 高志两手一拍:“我要是知道,就有办法救赵莽出来!” 赵陀瞪他一眼,抓起茶盏仰头一口灌下,沉着脸不吭声。 高志叹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许赵莽应募从军? 去年童太傅率官军南下平叛,都统制刘延庆收复杭州后,公开招募勇敢效用兵,这可是个大好机会,以赵莽的健材勇力,大有希望考上。 勇敢效用那可是号称军中状元郎,一旦招录单独列籍,报枢密院造册,名籍送入吏部侍郎右选,稍有战功就能授予官阶,可谓一步登天! 这出身,可比你我当年高多了......” 赵陀沉默了好一会,叹口气:“你也知道,莽儿幼时,我带他进山祭拜他娘亲,夜里不幸走失,又遇上雷雨突至,他一个人在山岭里受了惊吓,自此便得了癔症,发起狂来十几个汉子都难以制服。 行伍里鱼龙混杂,以莽儿的性子,恐怕难以适应,若是受到刺激发病,惹下大祸,谁也难救! 况且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故而我不愿让他进入行伍,倒宁愿他一辈子庸碌无为,但求平安便好......” 高志关切道:“这么多年,瞧过不少郎中,还是没有治愈希望?” 赵陀叹息摇头。 高志遗憾道:“赵莽自小膂力远超常人,个头不到四尺就能开八斗硬弓,武学天赋更是出众,那套咱们从天武军带出来的三十六式击枪术,你耍一遍他就记住了,那会儿,我记得他才九岁吧......多好的苗子,可惜~” 赵陀黢黑脸庞难掩笑容,眼前浮现多年前教导赵莽习武的场面。 迟疑了下,赵陀道:“昨日我得知消息,担心莽儿不服管束,发狂伤人,以送药名义赶到牢房,却发现那孩子似乎有不小变化......” “噢?莫不是挨了一顿板子,知道自己犯错,有了悔改之心?”高志笑道。 赵陀拧紧眉头:“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出,就是觉得这孩子好像突然间明白事理了,不像以前一样暴躁冲动。” 高志安慰道:“说明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你该高兴才是。” “但愿如此吧。”赵陀苦笑。 短暂的沉默后,赵陀道:“听说庞都头是鄜延军出身?” 高志愣了愣,惊讶道:“你该不会想亲自去找他亮明身份?” 赵陀沉声道:“为救莽儿,有何不可?他是鄜延军,二十年前,我也是!” 高志苦笑道:“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庞牛来时就找我吃酒,知道我出身禁军上四军之一的天武军,后来又跟随老种经略开赴定边抗击西夏。 可那又如何,也就嘴上客气,县里的事该咋办咋办。 昨日得知赵莽出事,我亲自赶去求情,被他搪塞敷衍,打了好一通官腔。 即便高进,也是我送去百贯钱,才求得他高抬贵手。” 赵佗吃惊道:“庞都头竟然这般难打交道?” 高进低声道:“那厮只怕别有目的,只是现在还猜不透。” 赵陀脸色难看,一阵犹豫挣扎后,咬牙道:“我有一件信物,或许有用。” “何物?”高志坐直身子,一脸好奇。 “老种经略当年调离西军时,担心我前程不保,特意写了封举荐信给当时接替他出任鄜延路都总管的刘延庆! 如今,刘延庆随童太傅南下,出任四路都统制。 我都打听清楚了,扫平方腊后,刘延庆随童太傅押送方腊返回东京献俘,留下东路军副统制黄迪、鄜延路兵马都监刘光世坐镇两浙。 那刘光世是刘延庆之子,刘延庆当年也是老种经略部下,我去找刘光世陈述旧情,只要他发句话,就能免除我儿罪责!” 高志怔住,好一会才回过神,“当年只知道你是老种经略亲信,没想到他对你如此厚爱,调职之前还专门写信举荐!” 高志摇摇头一脸感慨,语气充满钦羡。 “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何不去投奔刘延庆?有老种经略举荐,哪怕你多留在军中几年,再转任地方授官,今日也绝对不止一个小小县尉!” 赵陀拍拍自己左腿:“那年在贺兰原被铁鹞子打下马,瘸了一条腿,之后就没心思留在军中。” 高志叹道:“以你当年战功和老种经略的赏识,不该如此默默无闻啊!” 赵陀皴黑面庞乐呵呵:“我倒觉得挺好,不退下来,哪能遇见莽儿他娘,还能生下儿子?” 高志深深吸口气,拱了拱手,为赵老哥今日之豁达感到敬佩,换作是他恐怕办不到。 “如果你下定决心去杭州,只怕难以见到刘光世。 我知道一人,你不妨先去找他。 此人武艺高强、耿直中正,在鄜延军中颇有声望,且是刘光世亲信部将,庞牛的顶头上司。”高志说道。 赵陀忙道:“谁?” 高志道:“赤岸口巡检司寨知寨韩世忠! 攻打帮源洞时,就是此人率领一支奇兵,翻山越岭直击贼军巢穴身后,首擒方腊侄儿方肥!先锋大将王渊在童太傅面前夸赞其有‘万人敌’之勇!” 赵陀默默把此人名号记在心里。 “多谢!我先回去准备一番,今日晚些时候,监牢那边还无动静的话,我就连夜赶去杭州!” 赵陀起身重重抱拳,匆匆离了尉司厅。 高志送他出厅,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远。 第4章 不知名书生 县廨主簿厅,乡书手吕将在五六个书吏簇拥下匆匆走下台阶。 吕将把县里的琐碎公事一一交待清楚,围拢身边的书吏们频频点头,听得仔细,更有甚者一手捧典簿,一手捏笔,把吕将的吩咐当场记录下。 乡书手一职本是协助主簿打理本县赋税籍账的吏员,本质上和其他打杂的胥吏没有区别,只不过平时和几位主官走得更近些。 自余杭县失掉县令、县丞、主簿三大主官,县尉高志就把典籍账簿一类的民事交由吕将打理。 吕将二十出头,才能却十分出众,协助高志把本县公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庞都头奉州府之命率一都土兵进驻余杭县后,似乎对吕将青睐有加,时常把他叫到身边听用,县里大小事务都会询问其意见。 吕将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有传言说他极有可能“流外入品”,从吏员成为一名真正的品官。 路过尉司厅时,吕将见高志站在廊下,急忙上前见礼:“见过高县尉。” 高志笑道:“行知(吕将字)这是要去见庞都头?” 吕将微微颔首,温言细语:“回禀高县尉,庞都头遣人来唤,说是有州上发来的公牒,让下吏帮着解译,而后抄送各乡。” 高志笑笑,心里不由腹诽,敢情那庞都头连公牒都看不懂? “既如此,行知快去吧,莫让庞都头久等。” 顿了顿,高志压低声道:“往后见面,行知大可不必自谦什么下吏,说不定再过不久,你我就真正成了共事一县的同僚。” 吕将白皙俊脸微微一笑:“惭愧惭愧,不论何时,在高县尉面前,在下始终都是晚辈。” “呵呵,行知之才有目共睹,陈县令生前就多次褒扬于你,余杭县将来的发展,可是离不开你啊!~”高志笑道。 二人相视而笑,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挪开,吕将长揖告辞。 目送其走远,高志笑容一点点消失,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本想从吕将身上打听些消息,一来试探此人和庞牛关系深浅,二来看看有无可能请他出面向庞牛求情,放过赵莽。 可惜吕将话说的滴水不漏,让他一时间难以开口。 如果吕将倒向庞牛,而庞牛又有能力助他“流外入品”成为县廨主官之一,对高志地位威胁不小。 一想到此,高志忧心忡忡。 ~~~ 与县廨相隔数街,有一座二十亩大宅,户主是前县丞浦沅亲弟,跟随其兄和主簿刘穆投降方腊。 东路军统制王禀收复杭州,浦家男丁全数以逆罪论处,十几个老弱妇孺没入贱籍成了官奴婢。 此刻,这座余杭县第一豪宅成了庞牛率兵丁驻扎之所。 吕将赶到时,庞牛正在后园凉亭下,抱着一瓣西瓜狂啃,汁水沾湿茂密虬髯,敞露的胸膛露出大片黑毛。 初夏时节,天气不算太热,庞牛却已是汗流浃背。 “书生,县牢到现在还无半点动静,那钱丰还活蹦乱跳的活着,你给老子说说,怎么回事?” 庞牛一扔瓜皮,抹抹嘴,恶狠狠地盯着吕将,“别忘了是你保证,赵莽那小子会在牢里发狂,然后弄死钱丰!” 吕将脸上流露明显畏惧之色,忙躬身道:“庞都头息怒,小人昨日的确给赵莽伤口撒上‘颠茄散’,这种药有强烈麻痹、致幻作用,能引发赵莽癔症。 可不知为何,那赵莽只是高热、昏迷,却并无发狂迹象......” “哼!”庞牛舔舔手掌汁水,眼神愈发凶狠,“老子不听解释,就问你现在怎么办?” 再过不久,鄜延军就要奉朝廷旨意北调,庞牛想在此之前找机会留在地方为官。 吕将主动上门表露投效之意,献上一招无中生有的毒计。 宦塘镇赵氏和钱氏算是本县大户,各自名下拥有不少良田,依附两家的佃农多达上百户之多。 赵氏和钱氏向来有龃龉,趁这次走脱贼寇的机会,将赵莽和钱丰缉捕入狱,而后唆使赵莽在狱中杀死钱丰。 消息传出,两家的佃户、保丁定会闹腾起来。 稍加挑唆,那些个丁壮就会大打出手,一旦出了人命,不是贼寇也就成了贼寇。 在如今两浙地区,方腊余孽未尽,盗贼四起,路州衙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庞牛以剿贼为由出兵镇压,定能得到上司衙门鼎力支持。 拖上一两月,说不定真能找到机会留任地方。 可惜,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不知为何,那赵憨子在受伤又被下药的情况下,竟然没引发癔症。 这让庞牛大失所望。 吕将忙道:“小人又连夜想出一条计策,可保万无一失!” “说!”庞牛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拿一条沾满桐油的布帕擦拭佩刀。 “不如就以钱氏有资助反贼嫌疑为由,将钱丰扣押,而后派人在宦塘镇大肆搜捕。 等到时机成熟时,庞都头可让心腹部下假扮反贼余孽,袭击县廨,而后顺势出兵镇压,剿灭钱氏!” 吕将不假思索,语速飞快,“一来二去,少说要一月时间。州府那边,得知余杭县匪患不绝,自然会让庞都头留下维护本地治安。 庞都头再走走权领提刑使一职的黄迪黄统制门路,以军功转任地方便是名正言顺之事!” 庞牛擦刀的手顿住,思索一阵,猛地仰头大笑:“好!不错!听着有些意思!” 吕将也跟着笑,眼底却划过些厉色。 “那赵莽又该如何料理?”庞牛问。 吕将笑道:“不妨暂且放过赵莽,许他归家。日后若其识时务,愿意投效,也可将其收在身边做个护院仆从。 其父赵陀在本县有些善名,等扫除反贼余孽钱氏,可以让赵陀出面安抚乡民。” 庞牛听得连连点头:“赵莽虽是个憨子,武艺倒还不错,可以留在身边使唤。” 吕将道:“钱文杞那老儿派去杭州道正司报信的人......” “哼~拦下了,沉了宦塘河。”庞牛满脸狞色,“多亏你提醒及时,否则惊动州府,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吕将忙揖礼:“自当为庞都头鞠躬尽瘁!” 庞牛道:“等老子顺利转任地方,你‘流外入品’的事自然不会落下。” 吕将神情愈发恭顺:“小人惟庞都头之命是从!” 庞牛捧起一瓣西瓜,张大嘴啃了几口,含糊道:“州府发下公牒,说是方腊次子方毫、贼将方七佛、仇道人等一干余孽逃离钱塘县,不知所踪,传令各地巡检土兵、县尉司加强戒备,严密盘查各地道口......嗝~ 你把公牒拿回去,命人誊抄,下发各乡,还有几张影画图,全城张贴,再让各乡保正前来认认!” 有兵卒送来一袋纸封公牒,吕将取出几份翻看了下。 庞牛嘟哝道:“要是这帮不知死活的乱贼到余杭来就好了,老子正愁没地方立功......” 吕将随口笑道:“听闻还有一支贼军逃脱官军围堵,逃往越州去了,不知眼下如何?” 庞牛吐了吐瓜籽,嗤笑道:“你说的是军师陈箍桶、护教法王俞道安这伙乱贼吧,被河东军第四将正将折可存,困在会稽山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迟早杀个干净!” 吕将拿公牒的手猛地捏紧,又很快放松,施礼道:“小人告退!” 出了宅门,吕将坐进轿子,吩咐轿夫回县廨。 他的脸色阴如雷云,双目涌出极大恨意。 第5章 挟持未遂 当第一缕光线透过方格窗,照亮牢房时,钱丰一轱辘爬起身。 倭瓜身材丝毫不影响他的灵活,这胖墩还哼哼哈嘿打了一通太祖长拳,看样子心情不错。 赵莽也慢吞吞起身,略显僵硬地活动手脚,漫不经心地观察牢房和钱丰,脑中逐渐形成一个挟持计划。 也不知是他自身恢复能力惊人,还是昨日保长爹送来的伤药灵验,只过了一晚,赵莽觉得屁股上的伤大为好转,绽开的皮肉结成厚厚血痂,只有在起身活动时,才能感觉到灼痛。 赵莽感到些许欣慰,不论任何时候,有一副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钱丰不算矮,比昨日见到的两个狱吏还要高些,只是倭瓜身材让他看上去浑圆了些。 可赵莽发现,自己竟然比钱丰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贴着土墙一比划,目测少说得有一米八五往上。 记得前世在乌市省博物馆,见到过唐初西域将领张雄干尸,馆藏手册介绍出土时的身高有一米七六左右,躺在玻璃柜里的确很大个儿。 那可是在地下掩埋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干尸,可想而知他生前有多么高大健壮。 赵莽这副身材堪称雄壮,放在这年头倒也不算少见。 钱丰闲侃时说过,大宋朝选拔禁军,第一条“等杖法”,就是按照身高从五尺八寸到五尺二寸划分等级。 赵莽掰手指算了算,按一宋尺三十一公分算,差不多在一米八到一米六一之间。 也就是说,大宋禁军的身高最低限是一米六一往上。 个头高不一定能选上禁军,个头矮一定选不上。 赵莽握拳如卷饼,摆了个半蹲左挑拳起手式,而后挑拳踢腿,打了几式弓步横击拳,以腰运劲,以背带臂,以臂带拳,震荡出赫赫拳风。 简单一番热身,感受到体内筋骨蓄藏澎湃劲力,赵莽心头难捺兴奋,这具身体底子比他前世好太多,用来练以刚猛着称的八极拳再好不过。 钱丰眼睛一亮:“莽哥儿几时学得新拳法?定是赵叔私厢里教的!” 赵莽收拳立腿,呵呵一笑:“想学?日后有机会,我教你!” 钱丰点头如捣蒜,一口一个莽哥儿叫得亲切,丝毫没有察觉赵莽看他时的古怪眼神。 “咱赵叔不愧是禁军上四军出身,压箱底的本事不知有多少,比我爹花大价钱从杭州请来的武师强多了!” 钱丰半是真诚,半是吹捧地感慨道。 “对了,昨个儿高进嚷嚷什么‘落厢者’,啥意思?” 赵莽绕着牢房一圈圈走着,一边活动身体,一边注意监牢动静。 钱丰挠挠头,小心翼翼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赵莽咧嘴露出森白牙齿,钱丰一哆嗦,忙道:“赵叔是禁军上四军退下来的老卒,这事儿在余杭县不少人知道。 也不知几时起,县里传出谣言,说赵叔其实是犯了‘阵前畏敌不进’的罪责,被开革出禁军,下放至厢军,而后才脱离军籍的...... 凡从禁军下贬厢军者,称其为‘落厢者’,为人所不齿......” 出乎钱丰意料的是,赵莽神情平静,并未动怒。 “高进似乎与我有旧怨?”赵莽又问道。 钱丰小声道:“赵叔和高县尉是旧相识,你和高进自幼相识,武艺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 有好事者造谣说,落厢者一说是从高进口中传出,你得知后大怒,跑到县城和他打了几架...... 那高进也是个愣头青,从不为自己辩解,故而你二人一见面就像冤家......” 赵莽恍然大悟,难怪那小子眼里总带有几分敌意。 “还有那牢吏说的‘吃菜事魔’又是啥意思?”赵莽一个问题接一个。 “方腊借摩尼教蛊惑民心,起义作乱,摩尼教宣扬不吃肉,只吃素,不事神佛祖先,故而被东南百姓戏称为吃菜事魔......” “你爹和我爹,一个是都保正,一个是大保长,算不算衙门里的人?领不领工资...呃~俸禄?” “这个嘛......” “......” 俩人一个问一个答,直到临近晌午,逐渐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钱丰焦躁起来,按照昨日他爹托人带话,今日正午之前,就能让他出狱回家。 都快到时辰了,却没半点动静。 赵莽也没心思恶补历史知识,盘算待会要如何实施挟持计划。 “哐当”一声,监牢大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走朝前的是昨日一名见过面的牢吏,身后跟着四人,戴毡笠穿褐色衲衣,腰间佩刀,像是兵丁装束。 钱丰扒着木栅门,喜出望外,胳膊伸出牢房外招呼:“我就是宦塘镇都保正钱文杞之子钱丰!” 赵莽暗道糟糕,来人太多,还是兵丁,携带兵器,动手难度大大提高。 牢吏朝钱丰苦瓜似地咧嘴一笑,掏出钥匙打开链锁,侧身躲到一旁,四名兵丁进了牢房。 “各位长行大哥辛苦了,我就是钱丰!”钱丰点头哈腰。 四个兵丁面无表情,看看他,又看看赵莽。 赵莽退到一旁,沉膝弓腰,全身蓄力,准备扑上前先打翻一人抢夺兵刃,再挟持钱丰逃狱! “胖子,对不住了~”赵莽心头默念。 就在他脚掌踏地发动瞬间,只听领头兵丁大喝道:“庞都头有令,宦塘镇保丁赵莽予以释放,协助县廨搜捕乱贼,戴罪立功! 宦塘镇钱氏一户,有运粮资敌之嫌,现缉捕钱文杞、钱丰及钱氏一族男丁十七人,待详查罪状,上报有司裁决!拷上!” 两名兵丁摁住钱丰,不由分说地给他双手戴上枷锁。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赵莽愣住,钱丰也愣住。 “凭何拷我?松开!” 钱丰反应过来,脸色剧变,气得肉脸发颤,拼命挣扎扭动。 “大胆!还敢抗拒缉捕?” 领头兵丁大喝,解开刀鞘狠狠朝他脑袋挥砸。 钱丰惨叫摔倒,额头迸裂流血,半边脸瞬间高高青肿。 “我...我表姑父是杭州...道正司...” 钱丰蜷缩在地,断断续续呻吟着,没等他说完,一个兵丁重重一脚踢在他肚皮上,疼得惨嚎一声。 领头兵丁扭头见赵莽呆愣原地,叱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赵莽看看躺倒在地,满头满脸都是血的钱丰,忍不住拱手低声道:“各位大哥,手下留情!” 领头兵丁走上前两步,上下一打量,仰着头恶狠狠地道:“关你屁事?你这憨子,想留下来找死不成?” 面前兵丁比他矮一个头,赵莽强忍怒气一声不吭,犹豫了下,拱拱手从他身旁跨过出了牢房,在牢吏的带领下走过长长廊道,朝监牢大门而去。 身后,阴暗长廊传来钱丰哀嚎声,和几个兵丁戏谑说话声。 “那赵憨子块头倒是大,刚才眼睛一瞪,还真把老子吓住了!” “哈哈~块头大有鸟用,听说小时候脑袋被雷劈过,又蠢又痴,是个废物!” “这宦塘镇钱氏家产丰厚,这次定能榨出好大一笔油水!” “嘿嘿~庞都头吃肉,咱弟兄几个也能喝喝汤......” 第6章 这乱糟糟的世道 今日县廨门前大街颇为热闹,一批从杭州押解来的官奴婢正在挂牌公开出售,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十余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妇孺站成一排,脚上穿草鞋,肮脏腻结的头发遮掩面庞,一个个低着头,神情呆滞麻木。 她们脖子上用草绳系着纸牌,上边写着年纪和价钱。 最年长的一个五十岁,已是满头白发,作价十五贯钱。 最年幼的一个七岁,是个瘦骨如柴的小女娃,作价四十贯钱。 价钱最贵的,是几个年纪从十六到二十七八不等的女子,要价二百到四百贯不等。 按照余杭县物价水平,一头成年耕牛均价十贯钱,一只二十斤左右的羊不到四贯钱。 老妇和女娃几乎无人问津,价钱最贵的几个女子面前倒是聚拢不少人,看装束都是县里的商户、乡绅。 有屠户捏着鼻子拨开那些女人脏兮兮的头发,凑近看看姿容如何。 更有轻佻者拿木棍撩起女人身上破烂衣裳,露出满是泥垢的身体,惹来一阵嬉笑声。 围观者对这群女人评头论足,好像在挑选牲畜一般,认真分析其优劣。 这群没入贱籍的妇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无甚反应。 高进带着几名弓手负责看押官奴,主持售卖的是庞都头指派的一名书吏,正在卖力吆喝,介绍这群官奴来历。 大多是反贼方腊麾下叛军头领家眷,那老妇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则是余杭县前任县丞浦沅的内眷。 这些女人有一个共同点,家中男丁,不论年纪,全都被杀。 当即,就有几个财大气粗的纺织户,争抢那前县丞家的年轻女眷,价钱很快上涨了几十贯,乐得书吏合不拢嘴。 高进十分厌恶那书吏叫卖妇人的嘴脸,吩咐手下盯着,自己跑到街边茶摊吃茶。 赵陀骑一匹瘦马匆匆赶到县廨门前,四处一张望,见到高进,赶紧跃下马小跑上前。 “高郎君......” 赵陀话没出口,高进打断道:“是叔父让我派人通知你的,要谢你只管去谢他。” 高进自顾自喝茶,赵陀看看县廨大门,苦笑道:“那我儿现在......” “等着便是了。”高进一脸漠然。 赵陀无奈,只得按捺心中焦躁,眼睛不眨地盯紧街对面县廨大门。 一辆马车驶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在车夫搀扶下,踩着脚凳下车,行动看上去颇为费力。 中年男子身穿浅青绢衫,头上裹巾也是绢丝制成,手上戴着绿宝石扳指,富态脸上神情傲慢。 此人正是宦塘镇都保正,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钱文杞。 见到茶摊下站着赵陀,旁边坐着高进,钱文杞笑呵呵地走来。 “高承局,不知我家丰哥儿几时可以出来?”钱文杞拱手笑道。 高进站起身抱拳还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钱文杞不疑有他,摆摆手道:“无妨,高县尉管得严,县廨里的公事不许往外传,这规矩我知道。 想来我家派去州上报讯的跑腿快回来了,庞都头再怎么铁面无私,杭州道正司的面子,总得给几分吧?” 钱文杞嘟嘟囔囔,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站在一旁的赵陀听。 高进苦笑了下,神情不太自然。 赵陀没吭声,作了作揖转身要走,被钱文杞喝住。 “赵军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钱文杞一脸不高兴,“算起来,你还得管我叫一声舅兄,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家亲戚的?” 赵陀瞥他一眼,闷声道:“惠娘当年在杭州居养院做浣衣工时,咋不见你来认亲?” 钱文杞肉脸堆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惠娘家道中落时,钱氏大权都掌握在我家老爷子手里,我是有心相帮也无能为力啊!” 赵陀鄙夷地瞪他一眼,戴上草笠要走。 钱文杞拽住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把你家靠近宦塘河边的五十亩地卖给我,我就帮忙把赵莽弄出来。” 赵陀甩开他,冷喝:“做梦!”大步走开。 钱文杞气得肉脸发颤,一甩袖袍:“不知好歹!你尽管守在这,看你家赵憨子几时能出来!” 赵陀蹲在县廨大门旁,钱文杞凑到买卖官奴的人堆里。 没一会,人群响起鼓掌声,原来是钱文杞花高价把剩下一半的官奴婢打包买走,几个和他竞价的商户垂头丧气地走了。 钱都保正财大气粗的架势,引来围观者一阵赞叹。 赵陀扭头看了眼,钱文杞也得意洋洋地朝他看来,负责签卖的书吏当场和几个买主签订契书。 书吏笑得合不拢嘴,今日顺利把这批官奴卖出高价,完成庞都头交代的任务,他也能得到一笔不菲赏赐。 ~~~ 赵莽走出县廨大门,站在大街上,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 面前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街,街上行人不少,有赶着牛车、驴车运送各种货物的小贩,也有挑着柴禾、干草,背着菜篓的农人,偶尔也有坐轿子、骑马的人走过。 行人们大多穿粗麻短衫、布鞋,头上缠裹黑巾,也有的穿绢绸做的袍子、革履,头戴幅巾,他们面容各异,大多操一口喉塞音浓重的吴浙话。 赵莽陷入一阵恍惚当中,这就是九百年前的大宋朝。 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大郎!” 一声惊喜大喝,赵莽还未回神,赵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看着面前这位脸庞黢黑,装束如老农之人,赵莽下意识道:“爹!”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赵陀飞速擦拭眼角,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是爹不好,让你遭罪了!” 赵莽咧嘴笑得不太自然,还未完全适应突然有个陌生爹。 “爹,是你求庞都头放我出来的?” 赵陀摇头道:“庞都头怎会见我一个小小保正。是高县尉让高进遣人通知,爹才知道你今日出来。” 赵陀指向茶摊,赵莽望去,只见高进坐在临街一张桌子旁喝茶,明明看见他却故意扭过头。 赵莽疑惑道:“不是爹你去求情,那庞都头怎会无缘无故放了我?还莫名其妙把钱丰抓了?” 赵陀一惊,刚要详细问,钱文杞远远看见赵莽,扭动肥胖身子小跑过来,睁大眼上下一打量:“赵憨子,你咋出来了?我家钱丰呢?” 赵莽看着他,心想这肯定就是钱丰他爹了,父子俩身材样貌还真一致。 几个戴毡笠的土兵站在县廨门前四处张望,见到钱文杞就像狼见了肥羊,恶狠狠地大步跑来。 “你便是宦塘镇钱文杞?”领头虞候指着钱文杞大喝。 钱文杞一哆嗦,忙作揖道:“正是在下......” “宦塘镇钱氏有运粮通贼之嫌,今奉巡检司寨命,将钱氏一族男丁十七人尽数缉捕!” 虞候一挥手:“绑了!” 其余土兵如狼似虎扑上前,三两下把钱文杞双手反绑。 赵陀拉着赵莽闪身躲朝一旁。 钱文杞直到被绑住才反应过来,惊怒大叫:“冤枉!你们冤枉我!庞都头!我要见庞都头!” 领头虞候用力推他一把,冷笑道:“等改日审问之时,你自然会见到我家都头!” 钱文杞还要挣扎吼叫,被一名土兵用一块布团塞上嘴巴,几人押着五花大绑的钱文杞进了县廨大门。 街上行人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一幕,议论不断,很快,宦塘镇钱氏通贼被捕的消息就会传遍县城。 钱文杞的车夫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赶着马车一阵风似的朝县城西门冲去。 一叠买卖官奴的契书散落一地,本已属于宦塘镇钱氏的几个女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先前那名书吏不知从何处跑来,捡起契书冲那几个女人扬了扬:“钱氏恐怕要遭难了,这些契书不作数,你们几个贱人得跟爷回去!”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 坐在茶摊棚子下的高进起身大步上前,从书吏手中夺过那叠契书,盯着他冷冷道:“钱氏欠我一千贯,这些奴契就当抵债了!” 书吏愣住,讪讪道:“高承局,您没糊弄小人吧?可有借据为凭......” 高进目中流露厉色:“某家说的话就是凭证!想看借据,去请得庞都头手令来!滚~” 书吏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拱拱手悻悻而去。 高进当着几个女人面,把一叠奴契撕碎,又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扔地上,面无表情地道:“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自去讨生活吧。” 几个女人相互看看,突然间放声大哭,跪倒在地,朝高进背影重重磕头。 “这家伙,是个人物啊~”赵莽低声赞叹。 赵陀深深看了眼县廨,面色凝重:“走吧,回家再说。这余杭县,恐怕要出大事。” 第7章 地主中的清流 宦塘镇,赵家大院。 昨日傍晚,赵莽和赵陀前脚刚回到镇子,后脚就有一群土兵赶到钱氏庄子。 宦塘镇是一处山间盆地,宦塘河从中穿流而过。 钱氏庄子就在小镇西北面鹅头山,从山脚到山腰,有几百间房屋,钱氏族人在此生活了上百年。 站在赵家大院,正好可以远眺鹅头山上连片鳞栉的钱氏庄子。 昨夜,整片山庄火光冲天,不晓得烧掉多少间屋子,浓烟几乎笼罩整个宦塘镇。 隐隐的,似有女人、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出。 到了后半夜,山脚下甚至响起喊杀声。 赵家名下五十余佃户,共计七十三名男丁,包括十几岁的少年郎和六七十岁的老倌,昨夜全都聚集在赵家大院。 他们有的扛锄头、耙子,有的提柴刀、镰刀,在赵家敞院前的晒谷场坐了一夜,看西北面鹅头山上的大火烧了一夜。 那沉重的气氛,让赵莽喘不过气。 虽说钱、赵两家佃户,平时为争抢沟渠水源和山林柴禾、野物没少闹矛盾,抄家伙干仗也不在少数,但终究属于宦塘镇内部矛盾。 钱氏是镇里唯一一等户,家主钱文杞作为都保正,竟然被扣上运粮通贼的罪名,让镇上百姓难以置信。 钱保正为人吝啬,时常为几升田租、几只鸡鸭和佃户们斤斤计较,每年收取的佃租也比赵家多两三斗,但要说他有胆量勾结贼寇,宦塘镇百姓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去年圣公方腊刚在睦州青溪县打出名声,隔着几百里远,钱文杞就带着钱丰和亲族们躲到杭州去了。 哪知方腊义军攻克睦州治所建德县后,分出一军杀奔杭州而来。 钱文杞听到消息,又吓得带领族人继续往北跑到秀州嘉兴。 别看钱保正平时对赤脚佃农们重拳出击,真要让他率领保丁抗击贼寇,他跑的比谁都快。 这样爱惜小命的大地主,怎么可能通贼? 如今钱氏被巡检司寨土兵抄了家,整个宦塘镇,不论贫富,也不论有田的主户和没田的佃户,无一人幸灾乐祸。 反而,大伙都陷入惶恐不安、惊惧忧心当中。 天知道,下一户是谁? 天破晓时,赵莽熬不住先去睡了,一觉睡到正午。 回到家中第一晚,也是来到大宋朝的第二晚,他睡得无比香甜。 “爹,早啊。” 宽敞土院中,赵陀赤露上身,从井里打水,拿瓢哗哗往身上浇。 赵莽也脱去短衫、袴子,只穿一条兜裆布,举起半桶水往头顶浇下。 凉丝丝的井水浇在身上,禁不住直哆嗦。 赵陀取来胰子和皂豆,赵莽便很自然地把毛巾挂脖子上,蹲在井边石坎,任由赵陀帮他洗头发。 父子俩话不多,但配合默契。 对这副场面,赵莽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脑袋时灵时不灵的赵憨子,就是如这般在老父亲的照顾下长大。 令赵莽惊喜的是,家里还有马尾细毛做的牙刷子,柳条枝叶、姜汁、青盐做成的擦牙汁。 洗漱干净,赵莽浑身舒爽通透。 赵陀拿布帕子帮他擦拭身上水渍,笑道:“你娘生前最爱干净,每次你从外边玩耍回来,滚得满身土,不管多晚都要洗刷干净才能睡觉,你倒舒服了,累得你娘夜里还得浆洗衣衫......” 赵莽迟疑了下,“爹,听钱丰说,我娘也是钱氏族人?” 赵陀拧干布帕,叹口气:“不错,论起来,你娘和钱文杞是堂兄妹,钱老儿算是我舅兄,钱丰是你表哥。” “那我娘......”赵莽欲言又止,搜遍记忆,也只有些许残存画面。 赵陀找来一件干净的无臂短褐衣、布裤、布鞋给赵莽换上,父子俩坐在堂屋大瓦房前,吃些白粥蒸饼填肚子。 “你娘是钱氏偏房女,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可惜一个夭折,一个五岁时溺死在宦塘河......”赵陀望向远方湛蓝天空,陷入回忆。 “你姥姥受不了打击,早早病逝,你姥爷意志消沉,染了赌瘾,败光家底,从鹅头山后山跳了下去...... 钱氏收回你姥爷名下所剩田产,族人们觉得你娘晦气,等她长到十六岁时,想把她远嫁衢州。 你娘不肯,就一个人跑到杭州居养院做浣衣工...... 她二十岁那年,我从庆阳府回来,到杭州探望故人,没想到遇见你娘......然后我们就回宦塘镇,买田置业,安下家来。” 赵陀黢黑面庞满是温柔笑容。 顿了顿,他轻叹口气:“许是在居养院做工那几年积劳成疾,自从生下你后,你娘身子一直不好,到了你六岁那年,终究还是去了......” 受两世记忆交融影响,赵莽心中感到一阵酸楚。 赵陀突然有些紧张地抓住赵莽胳膊:“大郎,自你入狱后,头疼病可有发作过?” 赵莽茫然摇头。 “也不曾有冲动狂躁的时候?”赵陀又追问。 赵莽仔细想想,还是摇头。 “怪事~” 赵陀苦笑,“也不知你记不记得,七岁那年,我带你进山祭拜你娘,一不留神,你在山林里跑丢,夜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等爹找到你时,你已经昏迷不醒,回来后染了癔症,时不时头疼病发作,狂躁易怒,连我也难以接近......” 赵莽拍拍脑门,龇牙咧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罢了罢了,都是些旧事,不去想就好!”赵陀还以为儿子触碰到那段记忆,引得头疼病发作,赶紧劝阻。 赵莽晃晃脑袋:“我记不得了~” 偷瞄一眼,见老父亲满脸关切,赵莽心里暗暗歉疚。 自从那日在牢房里醒来,除了屁股绽裂疼痛,他确实没有其他不适感觉。 未免赵陀起疑,他只能佯装继承了赵憨子头疼病不时发作的毛病。 赵莽很认真地道:“爹,自从那日昏迷醒来,我头脑里好像多了些东西,又少了些东西,但我知道,我不是憨子!” 赵陀老怀安慰,握紧赵莽手掌:“我儿当然不是憨子!爹一直都知道!” 赵莽咧嘴笑得很憨厚。 赵陀双眼有些湿润、模糊,他知道儿子当真长大了,脑袋开窍了,以前的赵莽,绝对不会有耐心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话。 “爹,钱家这事儿,我觉得有些古怪。” “嗯,说说看。” 赵莽道:“钱氏是本县大户、富户,在州上也有些门路,完全没有理由勾结贼寇!所谓义军不就是劫富济贫、杀官杀地主?像钱氏这样的本地豪族躲都躲不及,哪里敢主动接触义军?” 赵陀欣慰笑了:“大郎说的不错,钱氏绝对不可能运粮通贼!此事定有蹊跷!” 赵莽来了精神:“会不会是庞都头想霸占钱氏财产,胡乱套个罪名,巧取豪夺?” 心里又补充了一句:“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赵陀微微点头:“这或许也是庞都头目的之一,但我猜,庞都头的胃口绝不止于此!” 赵莽挠挠头,想不出庞都头抄了钱家,除霸占财产还想干什么。 赵陀叹道:“经历方腊之乱,整个两浙路乱糟糟,盗匪横生,路、州、县官府员额残缺不齐,给了如庞都头这般心怀鬼胎之人耍弄伎俩的机会,可怜两浙百姓赋税年年加重,日子苦不堪言啊~” 赵莽也心情沉重,来到大宋不过两日,就亲身经历、亲眼见识到封建时代官僚、地主、平民各阶层之间层层剥削压榨。 赵陀这样对底层劳苦百姓怀有悲悯之心的小地主,算是这个时代的一股清流。 拿余杭县每年面向主户征缴的夏税、秋税算,夏税征钱,从上等户到下等户,每亩缴纳二十至四十文不等。 秋税征粮,以脱壳谷物算,从上等户到下等户,每亩征收八升到一斗四升不等。 余杭县佃户每年交给主家的佃租,平均在每亩二十六文钱、一斗二升粮左右。 钱氏征缴的佃租还要浮涨一些。 赵陀对名下佃户十分宽待,每亩只收钱二十文、八升粮,刚好抹平每年上缴县廨的两税,有时甚至还要贴补一些,落到自家口袋里的反而没有多少。 赵家的耕牛、农具、驴骡,租借给佃户使用,收取的租赁钱也是整个余杭县最低的。 当年赵陀来到杭州,身上带了三百贯钱,与钱惠娘结缘后,用这三百贯钱在宦塘镇买下一百多亩地,从此定居。 渐渐的,赵陀善名远播,镇上不少四五等主户人家为了少缴赋税,自愿把田地投献到赵陀名下,成为赵家佃户。 作为外来姓的赵家,十几年时间成为宦塘镇仅次于钱氏的第二大户。 赵莽现在才知道,别看赵家大院里有五间敞亮砖瓦房,五间土坯茅草房,老爹名下又有几百亩地。 可真正属于赵家的田产,还是最初那一百多亩水田。 以赵陀的厚道,也绝不会把乡亲们挂在他名下的田产真正占为己有。 赵莽心里有些小失望,原来自家也算不得什么巨富豪绅,顶多是个富农阶层。 即便如此,赵家的财产也超过余杭县九成九的人家。 想到昨夜那种情况下,乡亲们自发聚集到赵家,以赵陀为主心骨的场面,赵莽又打心眼里为老爹自豪。 这位朴实黢黑的老农,在他心里变得光芒万丈,让他敬佩膜拜。 第8章 祸乱苗头 “赵保长!赵保长!” 父子俩正说话,院门推开,一大群人涌进来。 瞧面孔,都是昨晚来的佃户。 “你们这是?”赵陀迎上前,见他们一个个满脸愤慨,锄头、柴刀不离身,心里一沉。 众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吵得听不见说什么。 赵陀双手举起压下,吵闹声立马消停。 “铁山,你来说!”赵陀一指站在最前头的一名壮汉王铁山,他也是赵陀手下管理十户人家的小保长。 “赵保长,你快看看!”王铁山摸出一张布告。 赵陀接过展开来看,赵莽也把脑袋凑过去。 是一张县廨发出的告示,赵莽勉强能看懂字,只是没有标点符号断句,加之从右到左的竖行排版,读起来不太习惯。 王铁山怒冲冲地道:“州上来的庞都头,伙同县廨发出告示,说是朝廷下令,要重开苏杭应奉局、造作局! 从今年夏、秋两税开始,不分户等,夏税每亩多缴十五文,秋税每亩多收二斗! 秋收以后,还要征调丁夫去苏州发运‘花石纲’,两丁抽一! 明年起,余杭县要搞什么‘毁田种桑’,要让俺们多种桑树,四五等户每户多种十根!” 另一个小保长接话忿忿道:“还有,说是朝廷要准备北伐,联合辽东女真人攻打契丹人,从今年起,要加征‘经制钱’,充作军费,按人头算,每丁五文!” 人群里有丁壮叫骂起来:“撮鸟朝廷,瞎折腾!女真人和契丹人打仗,干俺们屁事?契丹人再坏,也和俺们大宋百十年没打过仗,那辽东女真人,听说都是些狼崽子变的,凶着咧,哪能和他们联手?这不叫那啥....啥虎皮来着......” 大伙又沸沸扬扬地骂嚷起来。 赵陀捧着布告,脸色极为难看。 方腊之乱还未彻底平息,朝廷竟然又要在两浙路加税,重开应奉局、造作局,这两处衙门都是为皇家搜刮奇花异石、聚敛财富而设,几年下来令两浙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平叛时,曾下旨关闭两局,百姓奔走相告,以为可以减轻赋税负担。 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又要重开两局,俨然不顾两浙百姓刚刚遭受一场战乱侵袭。 赵莽从乡亲口中,弄明白两局究竟是作何用的,也忍不住义愤填膺,跟着挥拳痛骂,简直太欺负人了! 每亩田地多缴纳十几文钱、多收两三斗粮食,每丁多征几文钱,对于富裕的乡村一二等户不算什么,但四五等户绝大多数都是贫苦自耕农、半自耕农,每年口袋里少几文钱、缸里少几斗粮食,可是会死人的。 何况一二等户里,有相当部分是官户、形势户,也就是官僚和大地主阶层,他们家赀巨万,完全可以不在乎这点小钱,也有办法可以免交或者少交。 到头来,朝廷征缴的缺额,还是要从最底层劳苦百姓身上榨取。 王铁山愤慨道:“由泉乡、淤口乡、界石山镇的乡亲,已经组织起来,要去县里问个明白!官府这么搞,日子没法过啦!” “官府里都是撮鸟贼!没一个好东西!早晓得,去年还不如跟着‘圣公’干他娘的!不让俺们活,俺们也不让他们活!” “钱氏佃农都聚集在鹅头山下,说是要抬着钱家人的尸体去县里讨公道!咱们也去!” “赵保长,你快拿个主意!俺们都听你的!” 群情汹汹,人人满面愤怒,眼里流露仇恨,他们聚集在一块,犹如一桶炸药,只需丁点火星就能点燃。 赵莽咽咽唾沫,这副场面将永久铭刻在他心里。 难怪当初方腊在青溪县帮源洞,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起义,短短数月之内,就把起义军队伍扩大到十几万之众。 实在是底层劳苦百姓,苦于剥削压榨太久了。 赵陀环顾周遭,数十双殷切眼睛注视着他,深吸口气大喝道:“我们去鹅头山,和钱氏佃户汇合!” 大院里欢声雷动。 “爹,我也去!”赵莽兴冲冲道。 赵陀却是对他使了个眼色,把王铁山和几个小保长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几人频频点头,而后招呼乡亲们先行离开赵家大院。 等敞院里只剩父子俩,赵陀才一脸凝重地道:“事情不太对劲,这份告示来的太突然,像是有人在背后故意煽动百姓!” 赵莽睁大眼:“布告是假的?” 赵陀指着布告左下角几个印鉴:“这里有县廨官印,还有巡检司寨印,应该不假。 据我所知,朝廷的确有意要重开应奉局、造作局,却并未正式下令。 这些加税传言此前传扬过一阵子,高县尉派胥吏赶到各乡,召集各地保正、保长,辟谣解释过,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突然发布告示要加税、征调劳役,总觉得有古怪!” 赵莽急忙道:“爹你明知这里面有问题,为何还要带大伙去鹅头山?” 赵陀苦笑道:“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不答应,他们自己也会去,真要在县里闹起来,围攻县廨,那可是造反逆罪! 有我带头,多少还能弹压一二,先到鹅头山帮着清理钱氏庄子,打听清楚事情原由再说。” 赵陀一只手掌摁住赵莽肩膀:“大郎,你去县城找高县尉问明白,这份布告到底是不是县里的意思!” 赵莽应了声,卷起布告揣怀里。 敞院一角堆满草垛,赵陀扒开其中一垛,取出藏在里面的包袱。 犹豫了会,赵陀解开包袱,露出两口油纸缠裹的长刀。 擦净油渍,刀身光寒闪闪,刃口弧曲,刀头较宽,厚脊薄刃,柄端握把呈虎口状。 “好刀啊!”赵莽眼睛一亮,忍不住惊叹。 和这两口宝刀一比,那些土兵腰间挎着的只能算砍柴刀。 赵陀拿起其中一口刀,轻轻摩挲刀身,思绪仿佛刹那间拉回到二十年前,在贺兰原纵马驰骋的峥嵘岁月。 轻轻叹息一声,赵陀横托长刀递给赵莽,神情无比郑重:“从今起,它便是你的!” 老爹如此严肃,赵莽也不由得板直身子,双手接刀。 握住刀柄,入手第一反应,这刀好沉! “此手刀,乃是西夏嘉宁军司下辖冶铁务,召集回鹘、吐蕃、党项三族刀匠,用黑汗国乌金钢以折锻法打造,历时一年也只造出六口,原本作为贡品,进献给当时刚刚亲政掌权的西夏皇帝李乾顺...... 时任鄜延路都总管种师道与西夏军交战时,意外将其缴获,为这六口刀取名‘破夏’! 另一口则是我大宋军器监仿制,也算好刀,只是比起真正的破夏宝刀,终究还是差了些......” 赵陀顿了顿,收起回忆,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年你癔病缠身,爹也不敢多作他想,只愿你平安无事,安稳渡过一生。 如今老天开眼,让我儿恢复心智,爹就把这口宝刀赠予你,希望你用它,做一些真正利国利民之事!” 赵莽眨巴眼,偷瞄一眼赵陀左耳下方,几个指甲盖大小的乌青刺字,仿佛明白些什么。 “爹是想我从军入伍,往后在军中打拼?” 赵陀笑了笑,“你已成人,该如何抉择,自己做主!无论作何选择,爹都永远支持你!” 赵莽捧着破夏刀,眼里升起一层水雾,咧嘴一笑用力点头。 赵陀折身从屋中找来两套皮革刀鞘,灰扑扑陈旧不起眼,用来遮掩宝刀锋芒最好不过。 “如今县里不太平,带上兵刃也好防身。爹走了,路上你自己当心。” 赵陀挎上刀,戴上皮笠,准备出门。 赵莽突然出声道:“爹,我想听你说说那些年在军中的事!” 赵陀脚步一顿,黢黑脸庞露出笑容,略一点头,推开院门跨马而去。 第9章 牛鬼蛇神齐聚余杭 宦塘镇通往余杭县城的土路上,赵莽埋头赶路。 路边村舍连片,田亩间阡陌交错,鸡鸣犬吠声偶有响起。 丁壮们大多随赵陀赶往鹅头山,还有些正在田地里忙活,留在家中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不时有蹲在自家土院门口的老倌,热情地朝赵莽吆喝,想叫他到家里喝口水,唠两句,赵莽干笑着摆摆手,忙不迭溜走。 也有河边草地放羊的小孩“莽哥儿!莽哥儿!”地大声叫唤,想叫他过去一块玩耍。 更有水田里拾掇禾苗的农妇,似乎经常以逗弄赵莽为乐,站在田里扯着嗓门嚷嚷:“赵大郎!俺家翠娘今年满了十六,和你正好相配,赶紧叫你爹赵保长上门提亲!俺们上你家去也行!” 周围田地里劳作的农妇们一个个笑骂起来。 “呸!你家翠娘黑不溜秋,屁股没二两肉,也敢配赵大郎,不嫌寒碜!” “论样貌,当然是我家五娘最俊!赵大郎,赶明儿来俺家坐坐!” “赵大郎,俺家小妹比你大两岁,明儿个就带去你家,请赵保长过过眼!” “都闭嘴!赵保长早相中王铁山家的四表妹,哪还轮得到你们这帮碎嘴婆娘~” 赵莽被一帮嬉笑无忌的农妇逗得满脸通红,顺着田埂一溜小跑,留下身后一串哄笑声。 走出镇子坝口,回到大路,赵莽才算松口气。 回头看看四面环山的小镇,宦塘河从中穿过,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一条玉带,河两边是平整广阔的田地,绿油油禾苗连片如毯,长势喜人。 赵莽打心眼里喜欢这处安宁祥和的小镇。 太平盛世年代,在这里做个小地主、乡贤之类的倒也快活。 只可惜,如今的世道,恐怕难有太平。 赵莽摸摸腰间刀把,思绪有些纷乱。 来到大宋短短几日,经历、见识到的事却比他上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发人深省。 原来,一个人有罪与否,只在别人张口之间。 一群女人的生死命运,由一张轻飘飘的奴契决定。 一个小小巡检司寨都头,就能毁灭一户传承百年的一县大族。 钱氏是一等户,本县首屈一指的富户,可钱氏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举人,连考上州学的都寥寥无几。 钱氏在州府的关系,仅仅是那个买度牒做了假道士的表姑父。 对于草泽百姓而言,钱氏无疑是庞然大物。 对于稍微掌握权力的人来说,钱氏不过是待宰肥羊。 用钱丰的话来说,巡检司寨在路、州衙门高官眼里就是个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平时扔在角落无人问津。 庞都头不过担了个剿贼名头,就能在县里作威作福。 封建时代等级森严,赵莽此刻才深有体会。 一份县廨布告,一行行文字,落到百姓头上,就成了足以压死人的大山。 赵莽握紧刀把,心里沉甸甸的,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可不想像钱丰父子一样憋屈、窝囊。 “‘明王降世,圣公临朝,红巾护法,永乐天下’!~~” 突然,道路前方涌来一群人,兴奋地叫嚷什么,赵莽回过神,疑惑望去。 一群十几二十多岁的青壮,约莫十二三人,穿短褐、草鞋,应该是附近村子的农家子弟。 赵莽注意到,他们头上裹缠红巾,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 见到路旁突然站着个高大汉子,腰间像是挎着刀,这群青壮也吓一跳,随即露出机警目光,全都闭上嘴巴,一声不吭地从赵莽面前跑过,顺着路边田埂小径走远。 赵莽正琢磨刚才听到的口号有什么含义,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伸手朝他肩膀探去。 赵莽心中一凛,下意识沉腰跨步,右小臂夹紧上臂,用力挥摆以肘向前,左臂握拳护于胸前,震脚盘肘猛击面前之人头部! 那人反应极快,抬手曲臂护住脑袋,嘭一声闷响,赵莽右手臂肘与那人手臂狠狠相撞。 那人脚下没站稳,朝一旁连晃几步,宽檐笠帽下传来一声惊呼。 赵莽这才看清楚,面前穿黑衫戴笠帽之人竟是高进。 他背上还背了把弓。 “怎么是你?”赵莽收起架势。 高进抬了抬笠帽,忍不住道:“这是哪门拳法?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赵莽拍拍手道:“家传老拳,岂能轻易用?把你打坏了,还得赔医药费。” 高进皱眉,沉默了会,道:“你真是赵憨子?” 赵莽瞪眼冲他挥拳头:“老子的头疼病已经好了!” 高进若有所思,紧盯着他,似乎在审视、思索什么。 赵莽被他看得发毛,刚要发飙,又听他嘴里蹦出来一句:“刚才那拳法刚猛强劲,颇为厉害!” 赵莽一愣,干咳一声:“你刚才挡的也不错,换做别人早趴下了!” 高进深深看他一眼,还是一副冷淡口吻:“你爹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赵莽指了指鹅头山方向:“听说钱氏佃户要上县里闹事,我爹带保丁赶过去瞧瞧。” “几时回来?” “不知道,半夜?明天?” 高进沉着脸不说话。 赵莽从他神情里看出浓浓忧虑,说道:“县廨发下布告,又是加税又是征劳役,我爹让我赶去县里,找高县尉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高进沉声道:“叔父一整日不曾露面,县廨由巡检土兵把守,无人能进!” “出了啥事?”赵莽吃了一惊。 高进摇摇头:“我也不知。从昨日起,庞都头便率领土兵进驻县廨,说是方便统筹全县事务,有利于追剿贼寇!” 赵莽道:“这么说,布告说的事全是庞都头的意思?” 高进点点头:“我得知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便去县廨找叔父询问,没想到被土兵拦住,还想将我当场擒拿,被我打翻几人才逃出县城。” 赵莽瞠目结舌,满脑子浆糊。 余杭县廨被一群土兵把守,县尉高志不见人影,连县警头头高进也成了被缉拿的对象? 难怪这家伙穿黑衣戴笠帽,一路东躲西藏。 整个余杭县,越来越诡异! “刚才有一群头戴红巾的青壮,你可遇见?我怀疑近来县里发生的怪事,和这伙人有关,本想一路追踪,又不敢跟太紧。”高进沉声道。 赵莽手一指:“往东边去了,那些是什么人?” 高进摇摇头:“以前都是县城周边普通农户子弟,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啥意思?”赵莽一头雾水。 高进面色凝重:“‘明王降世,圣公临朝,红巾护法,永乐天下’!这是此前方腊借摩尼教之名起义作乱,蛊惑人心的口号!” 赵莽震惊道:“你是说,方腊余孽在余杭县死灰复燃?” 高进道:“又或许是,有一伙摩尼教妖人,早已潜藏在余杭县!钱丰父子被抓,钱氏被抄家,利用布告煽动百姓,也许正是他们所为!” 赵莽怔了怔,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如果被你说中,余杭县只怕要大乱!” 高进看他一眼,系紧笠帽,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要是害怕,就和你爹躲到杭州去。” 赵莽拍拍腰间刀:“撮鸟怂蛋才怕!谁敢打我赵家主意,老子剁了他!” 高进撇撇嘴没吭声,走到大路旁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田间土埂,朝那伙红巾青壮消失的方向追去。 “喂~钱丰和他爹可还活着?”赵莽扯着嗓子喊了声。 “死不了~”远远的,传来高进回话,很快不见了人影。 赵莽稍稍放心些,他对钱丰印象不错,希望他父子二人能够挺过这一劫。 想了想,赵莽折身往回走。 高志下落不明,县廨被巡检土兵占据,连高进都成了逃犯,说明余杭县城已经不再安全。 只有等赵陀回来再说。 为躲避过于热情的小镇乡亲,赵莽特意绕远路,穿过冷冷清清的草市赶回家。 所谓“民聚不成县,而有课税者,则为镇”。 在大宋,镇和乡的主要区别有二,一是镇靠近县城,所辖范围较小,百姓居住更加集中。 乡距离县城较远,百姓居住较为分散,乡所辖的范围也更广。 二是镇子通常形成一定规模的商品经济,乡则几乎没有固定交易场所。 宦塘镇距离余杭县城只有十五里,镇子草市每逢初一、十五较为热闹,其余时候大多冷清。 所谓草市,其实也只是在枣树林中间拓出一条道路,两边加盖一排土房,当作铺面租售。 赵家也有两间,具体位置赵莽记不清。 这会儿,整条草市街,只有寥寥几家铺子开门做生意。 相隔不远,听到当街正中一间隐隐传来争执声。 那铺子外边搭建棚子,在街边立一杆幌子,随风飘扬的布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酒”字。 听到争执声,旁边几间铺子做生意的乡亲都朝酒铺赶去。 赵莽也跟上前看看出了何事。 酒铺棚子下,几个乡亲围住一个魁梧汉子,头戴帻巾,穿灰色破旧僧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此人是个秃头。 酒铺主人是个半百老倌,正撕扯着汉子僧袍,骂骂咧咧地吵嚷什么。 几个乡亲也围拢,对秃头汉子指指点点。 酒倌老头眼尖儿,瞧见赵莽在街边探头探脑,拉扯秃头汉子往外走。 “赵大郎!你来的正好!这假和尚说是来拜访赵保长的亲戚,跑到俺这骗酒喝!你来评评理!” 赵莽愣眼,盯着那秃头汉子,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汉子扭头看见赵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身子轻轻一震,揪紧僧袍不松手的酒倌老头,立马像针扎般缩回手。 汉子大踏步走到赵莽面前,茂密髯须下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嗓门如雷:“你小子可算回来啦!洒家等了你爷俩一下午,口渴难耐,这才跑到草市寻酒吃!” 赵莽震惊地发现,这秃头汉子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之雄壮可谓罕见。 “你....你是....”赵莽脑子有些糊涂,还是没想起此人是谁。 秃头汉子牛眼一瞪,上下打量,一拍脑门道:“洒家忘了,你小子是个憨子!” “....”赵莽嘴角微搐。 秃头汉子压低声道:“前些日,你和一伙巡检土兵、县廨弓手,合力把洒家堵在县城北山神庙,你小子还打了洒家几拳,别说,劲头不小! 还有个领头的年轻弓手,箭术奇准! 洒家一不留神,被你们一帮小崽子当场捉住!想起来没?” 赵莽愕然,嘴巴渐渐张大,猛地后撤一步指着他:“你你你....你是~” 汉子摘下帻巾,摸摸大光头:“洒家鲁达!你小子得管俺叫一声叔!” 第10章 鲁达:跟俺一块造反吧 夜已入暮。 赵家大院,一堆篝火燃烧正旺,薪柴噼啵作响。 赵莽坐着马扎,不时拿钳子拨弄柴火,破夏刀横放两腿。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显得面色无比幽沉。 大院西头一间屋子里,传出阵阵打雷般呼噜声。 傍晚时,自称鲁达的光头汉子和他回到家。 面对冷锅冷灶,赵莽也没心思动手,请乡邻帮忙弄些简单饭菜,两人囫囵吃些填饱肚子。 酒足饭饱,鲁达自个儿寻了间屋子,倒头便睡。 起初不管赵莽问他什么,他都只回一句:“问你爹去!” 赵莽当然有不少疑问。 这鲁达到底是不是追随宋江在梁山泊造反的那个? 几日前,鲁达又是如何从山神庙逃脱? 鲁达和赵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问得不耐烦了,鲁达只是懒洋洋回了句:“洒家和你爹,是一个师父养大的,你爹是师哥,洒家是师弟!” 如此一说,赵莽便明白了几分。 赵陀还是婴孩时,被一个行脚僧捡到,民间习惯把这些游方僧人称为“头陀”。 后来这对师徒又遇见同样是孤儿的鲁达。 再往后,和尚师父圆寂,鲁达四处闯荡,赵陀则应募入伍。 凑巧的是,宋江兵败海州,鲁达侥幸逃脱官军追捕,四处躲藏,却不想在余杭县被赵莽、高进、钱丰一伙生瓜蛋子擒获。 赵莽一拍大腿,当初放跑鲁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爹赵陀! 照此说,他在县廨挨了二十板子,倒也不算冤枉。 赵莽心里生出些幽怨,自家老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天黑前,他托人带口信去鹅头山找赵陀,这会儿已是深夜,却还是不见回来。 赵莽心里隐隐不安。 可鲁达在家中,他也不能撇下不管。 迷迷糊糊间,瞌睡上头,赵莽打起盹儿,身前火堆渐渐燃尽。 直到“哐”一声院门猛地被推开,赵莽惊醒起身,天光早已大亮。 “爹!你这是?” 跨入院门的赵陀浑身染血,衣衫破烂头发凌散,手上提刀,像是经历一场厮杀。 赵陀见赵莽平安无事,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眼前一阵晕眩,脚步有些踉跄。 赵莽赶紧搀扶他坐下,舀来一瓢水喂他喝。 “有一支红巾妖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在鹅头山下作乱,鼓动宦塘镇丁壮参加义军,被我拦下后竟发疯似的率人围攻,我们边打边退,躲了一路才逃回来......可惜王铁山被他们抓了......” 赵陀就着凉水吃些蒸饼,勉强恢复精神。 赵莽找来干净衣裤给他换上。 赵陀上身有几处淤青,腿上和后背有几处刀伤,万幸的是伤势较轻,没有伤中要害。 “睡得真舒坦~” 鲁达打着哈欠走出屋,抻抻懒腰,“师哥,你可算回来啦~” 赵陀一见他,推开赵莽一瘸一拐冲上前,狠狠揪住鲁达衣襟:“你还回来作何?那伙红巾妖人,是你带来的?” 和鲁达一比,赵陀无疑算是矮小瘦弱。 可面对怒气冲冲的赵陀,鲁达却不敢有任何动作,摸摸大光头讪讪道:“你都知道了?” “果真是你!”赵陀大怒,拎起老拳欲打。 鲁达连忙道:“师哥你先别恼,听俺把话说完。” 赵陀松开手,满脸愠怒未消。 鲁达道:“这事儿说来都怪俺,自打师哥放俺离了余杭,本想混进杭州,找机会和宋江哥哥搭上信,没想到,那鸟城守备森严,各处城门盘查忒紧,俺哪里敢露头,白白耽误了几日......” 鲁达偷瞟一眼,发觉赵陀脸色阴沉,又急忙道:“俺本想躲到天目山避避风头,不想走到安溪,遇见小圣公、七宝天尊一行好汉,邀俺到余杭共举大事! 俺觉着不错,就跟来了,嘿嘿~” 赵陀黑着脸骂道:“在我面前,少说你那些绿林黑话!小圣公、七宝天尊到底是哪方牛鬼蛇神?” 鲁达赶紧解释:“正是圣公方腊次子方毫,方腊族兄、护教神将方七佛一行!” 赵陀脸色难看至极,显然是听过这伙人的名头。 赵莽“嗤”地笑了声,“名头倒是唬人!” 赵陀道:“余杭县冒出红巾军,是他们搞的鬼?” 鲁达笑道:“圣公义军在两浙根基深厚,余杭县这里也早有安排。 也怪俺,前些日都在由泉、淤口两个乡筹划起义,没来得及给师哥报讯,害得你们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赵陀骂道:“放屁!一帮打着义军名号,荼毒百姓的贼寇,我赵家岂会与之为伍!” 鲁达争辩道:“昏君无道,六贼横行,一个‘花石纲’就把东南七路百姓弄得家破人亡,俺梁山泊和圣公联手,干的都是替天行道之事! 小圣公知道你当年在西军打仗厉害,特意嘱托俺,请你入伙,共图大业!” 赵莽忍不住嘀咕道:“宋江已经投降,梁山泊早散伙了......” 鲁达怒瞪他一眼:“小娃娃懂个屁!宋江哥哥那是忍辱负重、以图后计!” 赵莽撇撇嘴:“你们密谋在余杭起义,宋江在杭州可知道?” 鲁达道:“洒家没能和宋江哥哥搭上信,他当然不知!等俺们率领义军打进杭州,合兵一处,梁山泊和圣公义军自然就合为一体!” 赵莽笑道:“万一宋江不愿再反,到时候你们牵连到他,岂不尴尬?” “这......”鲁达牛眼瞪大,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赵陀冷冷道:“当年你投靠梁山泊时我就说过,国家内乱,只会空耗民力,于救国救民毫无益处! 如今你依旧执迷不悟,还要一错再错! 当日山神庙,我私自放你,就是念在多年同门学艺的情分上。 而今,师兄弟情义已绝,你走吧,往后莫要相见!” “师哥....”鲁达难掩失望,还想再劝。 大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响动,还有马儿打响嚏的声音。 赵莽父子拎刀冲出院门,只见数十个头缠红巾的丁壮,在几个穿铁甲、戴兜鍪作军中统领装扮的人带领下,把赵家大院围严实。 扫眼望去,那群手持锄头、柴刀、砍刀、短枪长棒各种乱七八糟兵器的红巾丁壮,有不少都是熟面孔。 有的是宦塘镇保丁,有的是昨日去县城路上遇见的那伙青年。 赵莽攥紧刀把,手心里全是汗水。 赵陀怒视鲁达:“怎么,若我父子不肯从贼,你们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鲁达苦着脸道:“俺敢杀向东京夺鸟皇帝狗位,也不敢对师哥不敬!” 赵陀重重哼了声,就算信得过鲁达,他也信不过眼前这些红巾乱贼。 父子默契的成犄角站立,目光锁定在领头几人身上。 一旦动起手来,这几人就是首要目标。 第11章 烈火噬人心 领头几人里,有两人让赵莽格外关注。 一个骑马居中,看脸貌约莫二十多岁,头带花纹繁复的凤翅兜鍪,兜鍪顶端有一团大红缨络,身上披膊、山字甲、护臂、抱肚、胫甲、云头革靴,全套甲胄齐全,擦得锃亮,威风赫赫十分惹眼。 按照大宋法令,这套军制甲胄拿出任何一件,都是妥妥的违禁物,轻则处以流、徒,重则至死。 这样一套名贵的正将级甲胄,整个两浙路也找不出几套。 另一人矗立在旁,只穿一件宽大老旧僧袍,身形之魁梧,比起鲁达不遑多让。 此人一头乱糟糟枯发,容貌苍老发黄,耷拉眉目,病恹恹一脸入土像。 他手中却握有一条九尺长禅杖,通体精铁制成,杖顶是莲台宝座,下悬十二轮环。 赵莽心头打鼓,这条禅杖分量可不轻,使用者定是武艺高强之辈。 鲁达双手合十道:“小圣公,方七爷,这位便是洒家师哥,旁边这位是他独子赵莽。 师哥,这位便是小圣公,这位是七爷方七佛!” 小圣公方毫抱拳道:“久闻当年西军‘赵铁杖’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雄风不减!” 赵莽忍不住斜瞟一眼,原来老爹的诨名叫赵铁杖。 赵陀拱手道:“而今只有赵瘸子,再无赵铁杖!” 方毫淡淡一笑,“赵瘸子也好,赵铁杖也罢,只要你父子愿意为圣教效力,本公就封你们为护国将军,统率红巾军,他日建立永乐江山,你们就是开国功臣,子孙万代永享富贵!” 这样一番糊弄人的说辞,听得赵莽当场发笑:“红巾军?就这帮两日前还拿着锄头在地里干活的老农?你觉得靠他们就能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方毫狭长眼微眯,打量赵莽。 另一名作道士装扮的裘日新,诨号仇道人的家伙呵斥道:“放肆!敢对圣公不敬?” 方毫摆摆手,似笑非笑:“听说你小时候脑袋受伤,是个憨子?如今看来,倒也不怎么憨。” 赵莽冲他咧嘴笑了笑,的确一脸憨傻气。 方毫道:“红巾军重建,尚需磨砺,假以时日,便是一支威武之师。本公欣赏你父子勇武,给你们效力圣教的机会,可不要不知好歹。” 方毫看着赵莽,满脸戏谑:“若非有鲁达大师保荐,你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县狱?” 赵莽捏紧刀把:“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乱扣罪名抓捕钱丰父子,抄家钱氏庄子,利用县廨布告散播谣言,蛊惑人心,也是你们?” 方毫笑而不语。 赵陀朝那些头缠红巾的本镇丁壮大喝道:“乡亲们!方腊余孽妖言惑众,万万不可听信!聚众造反,可是杀头大罪!朝廷还有数万兵马驻扎在两浙,就为防止这群乱贼死灰复燃!盲目从贼,只有死路一条!” 方毫等人也不阻拦,任由赵陀喊话。 那群宦塘镇青壮相互看看,有人站出来道:“赵保长,俺们也不想造反,实在是朝廷不让俺们活!” “圣公说了,今后要把打下来的土地,全都拿出来分给有功之人!” “余杭县的土地也要重新分!” “赵保长,你还是投了圣教吧!你在西北打过仗,可以带领俺们跟撮鸟朝廷干!” 赵陀满脸怅然,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毫大笑几声,“把人带上来!” 人群分开,有两人被带上前。 一个是鼻青脸肿的王铁山,一个是手脚戴着铁镣铐的高进。 高进浑身带伤,一脸血污,像是经历一番厮杀才被擒住。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赵莽,又迅速低下头。 仇道人提刀站在王铁山身旁,冷冷道:“你不是有话要对赵保长讲?” 王铁山不敢直视赵陀双眼,吭哧道:“赵保长,你....你还是和俺们一起,投在圣公麾下吧~” 赵陀面色铁青:“你当真想好了?别忘了,你家中还有老娘、妻儿、弟、妹!” 王铁山心一横,抬起头,满脸涨红:“俺不想一辈子受撮鸟朝廷窝囊气!俺想活,想给俺娘、妻儿、弟、妹买酒买肉,给他们盖房买田,俺们也想穿一匹两贯钱的绢衣! 俺不想去苏州拉纤运花石纲,不想去杭州给昏君修道宫! 俺一家想好好活着!俺没错!” 王铁山赤红双眼,额头、脖颈青筋凸起。 他身后几十个宦塘镇丁壮,人人眼里流露仇恨。 赵陀叹口气:“每个人都想好好活,可你们跟随反贼作乱,将来终究没有好下场!” 王铁山愤怒道:“只要俺们追随圣公打胜仗,就能活!” 一众宦塘镇丁壮满眼坚定,似乎全都认同王铁山的话。 看着这群故作狠厉的乡民,赵莽有些明白了,他们不是不害怕,只是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用命去奋力一搏。 万一成功?可不就是所谓的开国功臣、公侯万代! 方毫看看赵家大院,马鞭轻轻挥打手掌:“赵保长家大业大,难怪心中割舍不下。 不如帮他一把,破除眼前虚妄,让这座屋院化作飞灰!” 王铁山一愣,一众宦塘镇丁壮面面相觑。 方毫又笑道:“立下此功者,可继承赵陀名下田产!” 王铁山眼里难掩贪婪之色,朝方毫单膝跪下:“小人愿为圣公分忧!” “呵呵,去吧。”方毫端坐马背,准备看一场好戏。 当即,又有几个本地丁壮,自告奋勇跟随王铁山冲向赵家大院。 “谁敢!” 赵莽一声怒吼,猛跨一步,弓步侧身,以肩臂撞向当先一人胸前! 一声闷响,那一百多斤的健壮汉子当即惨叫一声,胸口像是被巨石砸中,整个人仰倒,重重摔倒在地,身子又翻滚几圈才停下,蜷缩成团哀嚎不止。 王铁山和其他几人当即吓得不敢动弹。 方毫惊异地“咦”了声,夸赞一句:“好功夫!” 黄脸老僧方七佛抬起头,一双鱼白眼看向赵莽。 仇道人拔刀率领十几个从青溪杀出来的红巾老卒,团团围住赵莽父子。 鲁达忙大喝道:“都不许动手!小圣公,先前,洒家和你可是说好的,若我师哥不愿为义军效力,也要让他父子安然离开!” 方毫淡淡道:“本公说的话自然作数。不过,人走了,这处屋院也没有留下的必要,烧!” 王铁山咬咬牙,朝院门走去。 赵莽刚要动手阻拦,赵陀喝止道:“让他烧!” “爹?”赵莽万分不解,死死摁住刀把,眼睁睁看着王铁山带人在大院里四处放火。 赵陀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很快,赵家大院四处升起滚滚黑烟,火势蔓延极快,眨眼便吞没几间房屋。 熊熊火光映射在赵陀眼里,这处他一砖一瓦,一土一木亲手建造的家园,在他亲眼目睹下化作灰烬。 赵莽攥紧双拳,指尖好似刺入掌心。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也燃起燎原烈火。 鲁达愧疚万分地低下头,这一刻,他无比懊悔把赵陀父子牵扯进来。 王铁山和一众宦塘镇丁壮,看着化作火海的赵家大院,脸上带有异样的狂热、兴奋。 这处大院,曾是宦塘镇除鹅头山钱氏庄子外,最好的宅院,代表赵家二等户、大保长的身份、地位、财富。 这座赵家大院,让镇子乡亲们羡慕、敬畏。 如今,他们亲手将其摧毁。 冲天火光,似乎预示着改天换日的到来! 方毫深深看了赵陀一眼,笑道:“本公知道你在杭州军司有些门路,稳妥起见,还要委屈你父子留下一段时间。 等我大军整训完毕,正式挥师杭州以后,再按照约定,送你们离开。” 赵陀面无表情,点点头:“可以。” 鲁达合掌鞠礼:“小圣公一诺千金,令人敬佩!起义之日,洒家愿为小圣公帐前先锋,率军直捣杭州!” 方毫微微一笑:“圣教复兴首战,就全仰仗大师了!” 第12章 论造反的战略大决策 余杭县廨。 吕将头戴乌角巾、身穿青色葛布长衫,走到正堂县司厅前。 守在厅外的两名持刀红巾军齐齐行礼:“拜见军师!” 吕将微微颔首:“人可活着?” 一名红巾兵士道:“嚎了大半宿,想是药劲过了。” 另一人打开铁索,推开厅门。 吕将叮嘱几句,轻提长衫踏上台阶步入厅中。 大厅正中上方悬一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慎刑 牌匾下方,公案后,宽大交椅上用麻绳绑缚一人,正是庞牛。 此刻的庞牛,上身只穿一件无臂内衫,下身套短裈,披头散发,面目发青浮肿,眼泪鼻涕口水糊一脸。 吕将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秽臭气,不由掩了掩口鼻。 绑在椅子上几日,庞牛早已大小便失禁。 似乎觉察到有模糊人影靠近,他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犹如犬吠。 吕将把一小袋乌黑色颠茄散倒在水碗里,轻轻搅动,待一碗水变成墨色,捏着庞牛下巴灌下肚。 自从知晓颠茄散效用,吕将试验过几次,只在赵莽身上失效过,至今他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现差错。 用在庞牛身上,短短几日,就让这个出身行伍的河西汉子疯癫痴幻。 吕将借庞牛之手,激起余杭县民变,再趁势以摩尼教鼓动百姓。 抓捕钱丰父子,抄没钱氏庄子后,庞牛也就失去利用价值。 再以县廨名义发布加税、征役布告,彻底引爆民怨。 方毫、方七佛等人逃出钱塘后,按照吕将指引躲藏在距离县城最远的由泉、淤口二乡,趁机大肆宣扬摩尼教,鼓动百姓起义。 宦塘镇距离县城最近,也是最后一个响应起义的地方。 庞牛斜靠交椅,双目翻白,嘴角流淌口涎,重新陷入癫痴状态。 吕将轻声道:“好好睡一觉,今夜你就解脱了。坐上这县令大位,不正是你想要的......” 仰头看看“慎刑”匾额,吕将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红巾军入驻县廨后,分内外两层守卫,明岗暗哨、交叉巡逻,昼夜不断。 内层守卫主要由三十余红巾军老卒负责,都是跟随方毫从睦州青溪杀出的勇悍之士,不少还是帮源洞方氏族亲。 县廨后堂,小圣公方毫将其设为“行营”。 吕将到时,只有方七佛手持禅杖守在衙堂外。 “圣公可在?劳烦七爷通传,吕将有事求见。”吕将揖礼道。 方七佛又聋又哑,吕将说话时,他紧盯其嘴唇,以唇语辨识其义。 方七佛打了个手势,让他在此等候。 过了会,两个衣裳不整、披散头发的年轻女人,哭哭啼啼跑出衙堂。 吕将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 方七佛面无表情,伸手一指,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进到衙堂内里,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声。 “拜见圣公!” “军师来了,请坐!” 又过了会,方毫一身白衫,绕过屏风走到正堂,在上首主位坐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口。 他脸上带着嬉淫过后的慵懒、倦怠。 吕将端坐着,上身微欠:“启禀圣公,连同庞牛在内,今夜一共有二十六名人犯受刑。 县廨胥吏六名,庞牛麾下,从鄜延军中带来的副都头、十将、将虞候各级军职者共计九名。 余下都是各乡镇不肯信奉圣教,与义军抗衡的乡绅、县城商户等的家族首领。” 方毫笑道:“军师费心筹划,辛苦了。等今夜把这些胆敢和圣教作对的邪佞活祭明王,我看还有谁敢阻拦义军起事! 挥师杭州,指日可待!军师潜伏多日,当居首功!” 吕将微微低头道:“为圣公尽忠,死而无憾!” 方毫想了想,又道:“庞牛从杭州带来的一都土兵,你打算如何安排?” 吕将道:“一都土兵百余人,鄜延军老卒只有十多个,其他都是杭州附近征募的保丁。 庞牛和这些老卒一死,剩下土兵群龙无首,我打算将其与红巾军合并,再分散重组,安排从青溪跟来的亲信统领,让鲁达做教头,负责操练。” “好办法!” 方毫抚掌,话锋一转道:“合兵重组一事,我看就交给仇道人主持,也好为军师减轻负担,如何?” 吕将默然片刻,拱手道:“谨遵圣公之令!” 方毫双目微凝,似乎对吕将没有即刻同意有些不悦。 “对了,我看赵莽父子武艺不错,让他们像钱丰父子一样,玩‘父子竞食’的戏码,想来更有意思!”方毫饶有兴致。 吕将正色道:“赵莽父子与鲁达有旧,我们还需要鲁达率军吸引杭州官军注意,万不可在关键时刻,让鲁达与我们生出嫌隙。 如果圣公不愿放赵莽父子离开,倒不如早日将其秘密除掉,再找个借口哄骗鲁达。” 听他一说,方毫顿时没了兴趣,“就依军师所言,过几日趁鲁达专心操练兵马时,找机会杀掉赵莽父子。” 吕将道:“此事须做的干净些,以免让鲁达生疑。” 方毫嗤笑道:“无妨,鲁达有勇无谋,满心思要救他的宋江哥哥。 却不知,宋江早已和我们取得联络。 那梁山贼在杭州苟且活命,身边尽是刘光世、黄迪、杨可世一干西军将领,犹如羊羔进了虎穴,想必每日过得战战兢兢。 鲁达在余杭起事,宋江才有希望趁机脱身。 至于事后鲁达生死,宋江只怕和我们一样,全然不在意! 呵呵,所谓‘呼保义’,不过如此!” 吕将道:“梁山泊三十六将,个个武艺超群,只可惜都是些意气用事的草莽之辈。 那宋江外宽内忌,眼界狭窄,当初横行河朔时,贪恋东京两路富贵,四处打家劫舍,抢掠民财,直到朝廷失去招安耐心,调集大军围剿,才仓惶南下淮北。 若是在起义之初,兵威正盛时果断杀入淮西、荆襄等地,依仗水军之利和朝廷周旋,又哪里会落得海州兵败、被迫请降的下场!” 方毫初听之下,觉得颇有道理,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吕将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军师有何谏言,不妨直说!” 方毫眯眼,像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吕将长揖及地,郑重道:“属下是想提醒圣公,宋江犯的错,老圣公起义之初犯的错,如今我们万万不可再犯!” 方毫脸色立时变得难看,冷冷道:“你的意思,我父兵败帮源洞,是因为没有听你吕氏父子,还有陈箍桶三人的话?” 吕将平静道:“老圣公兵败有诸多原因,但在起义之初,决策失误绝对是主因之一! 当年攻下睦州,我和父亲吕师囊,建议老圣公集中兵力直捣江宁府,占据江南龙兴之地,控扼吴楚水陆咽喉,一面划江而守,一面逐一平定东南州县,收敛赋税,立足根本,以成基业! 老军师陈箍桶则主张跨江北上,直击东京,搅乱中原形势,乱中取胜! 可老圣公不听我三人之言,执意要分兵攻打杭州和婺州,以至于被官军逐一击破......” “够了!” 方毫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我知你吕氏父子自忖才略过人,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连我父亲,只怕也被你父子瞧不起! 但你别忘记,圣教是我父亲一手创立!当年起事,冒死联络十里八乡,聚拢乡民之人是我父方腊! 他才是圣教之主,红巾军统帅! 而今兵败,你们就想把责任推卸到我父头上?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吕将摇摇头,语气依旧平缓:“圣公是义军之主,这一点无可动摇!属下只是想请小圣公总结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别无他意! 帮源洞一役,圣公兵败被俘,我父吕师囊,连同圣教元老三十九人,一并被杀。 此仇,不共戴天! 唯有重建圣教,重整红巾义军,诛灭昏君奸臣,方能报仇雪恨!” 方毫冷冷看着他:“老圣公遗志自不敢忘!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取回藏在杭州城里,价值二十万贯的黄金! 有这笔钱,才能囤粮聚兵,重整旗鼓! 你那些远大宏伟的布局设想,才有希望实现!” 吕将鞠礼:“属下一定尽心竭力,助小圣公早日重振圣教!” 等到吕将退下,方毫在堂室里负手踱步。 他猛地拔出横放在兰锜上的长刀,发泄似的把一架竹木山水画屏风砍断。 方七佛不知何时进到堂室里,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 直到几扇屏风被砍得稀烂,方毫才提着刀,气喘吁吁停下手,大口喘气,满脸病态殷红。 方七佛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说,吕将有大才,且对圣教忠心,值得信任。 方毫把刀一扔,语气森冷:“他效忠的是圣教,不是我!” 方七佛还要比划什么,方毫却没耐心看,大踏步从他身旁走过,出了后衙。 黄脸老僧无声叹息。 ps:历史上,吕将劝方腊的原话是:“直据金陵,因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赋税,先立根本,徐议攻取之计,可以为百世之业。” 陈箍桶则主张渡过长江直取中原。 方腊谁的话都没听,亲自率军南下攻打婺州、衢州(浙江金华、衢州),派方七佛率偏军北上往秀州打,一路打到杭州。 方腊动静挺大,打了大半年,一处有价值的战略要地都没拿到手。 吕将和陈箍桶是有眼光的,特别是吕将,太学生出身,才学在起义军里绝对是拔尖的。 吕将一个太学生,参加方腊组织的农民军起义,也算是北宋末年学生运动的先驱...... 第13章 叔侄,父子 县廨监牢。 最里一间牢房,县尉高志关押在此。 方毫、方七佛、仇道人一行,押着高进走到牢房外。 高进手脚戴着铁镣铐,走路时叮哐作响。 “叔父!” 隔着木栅栏,高进见到被囚多日的高志,“叔父可还安好?可有受伤?” 高进眼眶微红,声音发颤,两手紧紧抓住木杆。 “好,好,叔父一切安好......托山,你....可还好?” 高志见到侄儿也颇为激动,两眼红红,从木栅栏间隙伸出手,和高进四手相握。 见到高进手脚被铁镣铐磨得血淋淋,高志只觉剜心般疼痛。 高进咧嘴用力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水流出眼眶。 方毫不耐烦道:“人你也见了,本公说话算话,只要你愿意为圣教效力,你叔父就可以不用死!” 高志一惊,紧抓木栏道:“托山,不可!” 高进不敢看他眼睛,低下头,缓缓跪倒,嗓音沙哑:“高进,愿为圣公效死命!” “哈哈!好!” 方毫颇为高兴,俯身将他搀扶起: “入我圣教,往后便是自家兄弟!本公今日又得一将才!哈哈~” 高志死死盯紧低头沉默的高进,一字一句咬牙道:“你敢从贼,叔侄亲情自此两断!” 高进看他一眼又飞速低下头,默不吭声。 方毫冷哼道:“高县尉,你真该庆幸,自己有一位武艺高强、箭术惊人的好侄儿! 否则,今晚活祭台上,又要多一具进献明王的森森白骨!” 高志大笑数声:“贼酋方腊也曾聚兵十余万,破六州五十二县,震动东南半壁河山! 可那又如何?不过半年时间,兵败退守帮源洞,最终为朝廷官军击破! 我劝你还是莫要痴心妄想,早早收手归隐山林。 否则,迟早跟你父方腊一样,落得个兵败被俘,问罪弃市下场!” 方毫眯着眼,脸色阴沉如水。 高志浑然不惧,轻蔑相视。 高进暗暗攥拳,心提到嗓子眼,担心叔父一番话激怒方毫。 万幸的是,方毫只是冷冷嘲笑一声:“高县尉做了几年官,口齿倒也伶俐起来。” 高志重重哼了声,深深看了眼高进,回到牢房内里,往草席一躺。 “走。” 仇道人朝前引路,方毫负手跟在后。 高进瞥了眼站在身后的方七佛,那双鱼白眼令人心悸。 “万请叔父保重!”隔着木栅栏,高进跪下咚咚磕头。 牢房里,高志却不看他,翻过身面对墙壁。 高进爬起身,咬了咬牙,跟在方毫身后离开。 路过长廊居中一间牢房时,方毫停下脚步,掩住口鼻凑近木栅门,瞧瞧里面的情况。 高进认出这是几日前,关押赵莽、钱丰和他的牢房。 此时牢房里,关押的是钱丰和钱文杞父子。 一股浓烈屎尿秽臭气,伴随血腥气透出牢房。 阴暗角落里,一具肥胖尸体横倒,正是钱文杞。 钱丰跪在一旁,低着头,脏腻打结的头发遮住脸,一动不动。 他身上窄袖袍划得破烂,沾满血迹和污秽,比乞丐还肮脏不堪。 方毫道:“今日可安排‘父子竞食’?” 仇道人笑道:“回禀圣公,今日只怕不成了,那钱文杞老儿昨夜撞墙死了。待属下重新挑选几人,再为圣公表演。” “喔?没想到那钱老儿肥胖如猪,倒也有几分刚烈性子。” 方毫略感意外,失笑一声。 自从霸占县廨,方毫就让仇道人安排钱氏父子玩“父子竞食”的把戏。 把父子同室监押,放一盆水,扔几个蒸饼,让其相互争抢。 方毫就坐在一旁看戏。 起初只是拳脚缠斗,后来扔些刀剑匕首棍棒给他们。 看到父子自相残杀,方毫感到兴奋、痛快,比玩弄那些从本县大户家里掳来的女人还要有意思。 若是钱丰父子敢拒绝厮斗抢食,就会惨遭酷刑折磨。 几日下来,钱文杞已是半死不活,不堪受辱,于昨夜撞墙身亡。 方毫突然想起来,赵莽父子身手不俗,玩此游戏一定比钱氏父子有趣多了。 只是碍于鲁达面子,不好下手,让他颇为遗憾。 仇道人道:“圣公,这钱丰留下没用,不如杀了?” 方毫想了想:“不急,每日给口吃的,让他活着。听说钱氏在杭州、秀州有些产业,留下他或许有用。” 仇道人笑道:“圣公想的周到,钱氏家大业大,还能榨出些油水来。” 出了监牢,方毫对高进道:“往后,你跟在仇道人麾下,负责训练弓弩手。” 高进抱拳:“小人遵令!” 待高进告退,方毫冷下脸来:“此人射术厉害,当日抓捕,十箭杀十人,若非七伯出手将其擒下,只怕就让他逃了。” 仇道人忙道:“圣公放心,属下一定死死盯住他。” 方毫想了想,问道:“他追踪我们多日,究竟打探出多少秘密?杭州的事情,他可知晓?” “这....” 仇道人迟疑了下,有些拿不准,“应该....没被他发现太多....只要会稽山和杭州两处不出问题,咱们的计划就能顺利推进。” 方毫沉声道:“盯紧他,有任何异样,立即处死!高志也派人看好,不可出岔子!只要高志在手,量他也不敢放肆!” “属下遵命!” ps: 高进:历史原型高托山,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率起义军纵横山东各州,声势鼎盛时拥兵三十万。北宋灭亡后,继续率领义军活动于河北,后被金军击溃,下落不明。 第14章 赵大郎拳打花和尚 邻近县廨一处民宅,赵莽父子暂居在此,数十个红巾军里三层外三层严密看管。 负责看押的,正是宦塘镇小保长王铁山。 他已率领大部分宦塘镇保丁,正式参加摩尼教红巾军起义,方毫封他为“左领军大将军”,负责统率三百兵丁。 堂屋里,赵莽焦躁踱步,赵陀阖眼坐在一旁。 鲁达摸着大光头,想说话,偷瞄赵陀冷沉脸色,又不敢吭声。 堂屋外,王铁山披皮甲戴毡笠,挎着刀来回走动,一脸神气扬扬,不时朝屋里瞟一眼。 “你小子能不能别晃悠,俺瞅着脑瓜疼!”鲁达一拍光头,没好气地嚷嚷。 赵莽立时压不住火气:“你还有脸说?我爹和你做同门师兄弟,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由不得赵莽不气愤。 前世看水浒,就挺厌恶宋江。 如今,又莫名其妙卷入梁山和方腊余孽的造反阴谋。 本想自己重活一世,家境也算殷实,就算没啥大志向,今后跑到南边混吃等死,也能安稳过一辈子。 谁知天不遂人愿,鲁达这个梁山贼竟然和自家老爹是同门师兄弟! 鲁达为救宋江,联合方毫一伙红巾余孽,占据余杭县造反作乱。 赵家大院一把火烧个干净,原本勤勤恳恳的乡民,在摩尼教蛊惑造谣下,激起对朝廷满腔仇恨。 这下可好,丁壮们红巾系额,口里高喊替天行道,投入摩尼教怀抱,竖起反宋大旗,起义造反去了。 钱氏毁了,赵家也毁了,余杭县大大小小的富户、地主,大多下场凄凉。 过去许多年里,赵陀从未苛待名下佃农,是余杭县有名的大善人。 现在,摩尼教用分田地鼓惑人心,像赵家这样的小地主,不论以前口碑如何,立马成了义军眼里十恶不赦之徒,欲除之而后快。 赵莽痛恨乡民们愚昧短视,更痛恨摩尼教借义军名号戕害百姓。 鲁达在他眼中,也就成了挟道义之名行抢掠之事的贼寇。 鲁达自知理亏,悻悻道:“俺当初满心想着救宋江哥哥,没顾得上考虑太多......” 赵莽怒道:“为救宋江,就把我父子拖下水?你们梁山贼不是满口义气、仁德?我爹冒险放你一条生路,你倒好,偷偷摸摸和魔教妖人勾结,跑回来祸害我赵家? 贼寇就是贼寇,假仁假义! 难怪成不了气候!还替天行道?我呸!~” 鲁达火冒三丈,一掌拍在手边茶案,咔嚓一声,茶案散架破碎。 “洒家知你心里有火,不跟你一般见识! 骂归骂,可别带上俺梁山好汉! 他们都是头顶天,脚踏地,敢和撮鸟朝廷干仗的英雄好汉!” 赵莽火气上头,照旧大骂:“一帮绿林强盗,也敢自称英雄?宋江要是有能耐,就不会在海州,被张叔夜率一千乡兵打得哭爹喊娘! 你个贼和尚,也不会东躲西藏,跑到余杭还被老子捉住!” 鲁达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哇呀呀”大吼一声,拎起老拳就朝赵莽面门砸去! 赵莽当即跨步,震臂挡开,使出一招半马步反砸拳,滑步侧闪到鲁达一侧,右臂抬起以肘猛击鲁达太阳穴附近! 鲁达大惊,心神瞬间绷紧,侧身躲避的同时,反手拍击赵莽肘部,赵莽右臂肘尖擦着鲁达鼻头滑过! 交手只在一瞬间,鲁达朝后一纵,躲到桌椅后,浑身直冒冷汗。 刚才拍击赵莽肘尖的手掌,此刻竟然麻痹发抖! 鲁达满脸骇然! 若非这一拍,卸掉肘击力道,又让其失去准头,鲁达知道自己早已凶多吉少。 过了十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鲁达从未觉得像今日这般凶险。 赵莽贴身瞬间,他就预感要糟。 实在是这小子力道太大,拳路太刁,出手太凶! “混账小子!你想打死洒家不成?”鲁达黑着脸大骂。 由不得他不后怕,刚才稍稍懈怠些,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 “大郎!住手!” 赵陀也大吃一惊,赶紧起身拦在中间。 两人交手太快,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在军中历练多年,赵陀倒也能看出,刚才赵莽出招实在凶猛,完全是奔着毙命去! 鲁达大声嚷嚷:“师哥!你教的好儿子!好生厉害!俺只想教训教训他,他倒好,一出手就想要俺命!” 鲁达咬牙切齿,话音里充满委屈。 被一个小辈又打又骂,横行山东的花和尚,何时受过这样的欺辱? 赵莽出手后也迅速冷静下来。 刚才一招,在八极拳里算是威力较大的一招,平时对抗训练,偶尔也能使出来。 但和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 太流畅、太合乎心意! 所谓身正手狠,手眼相随,意由心起,气劲相生,上下合一,腰臂合力,拳法自然! 这一份八极拳练到炉火纯青之境的心得体会,他练拳十多年,也只在刚才一瞬间真正体悟到! 前世赵莽把拳法路数练得相当纯熟,可惜他的身体条件,注定达不到如此至高境界。 教他练拳的远房亲戚“三外公”早在入门时就告诉他,以他“中人”之资,练一辈子顶多也就摸到“气劲初腾”的门槛,也就是勉强达到中等水平。 当个持证上岗的教练,做个不那么花架子的武术网红,倒也完全足够。 如今重活一世,出众的身体素质,加上前世技法上的纯熟,似乎能让他有机会冲破瓶颈! 赵莽回过神,火气消解大半,看了眼老爹和鲁达,回到椅子坐好。 赵陀看着儿子,满心惊疑。 碍于鲁达在场,他不好得多问什么,一指身旁椅子沉声道:“你也坐下说。” 鲁达摇头如拨浪鼓:“你父子联手,俺就算是只猫变的,有九条小命,今日也得交代在这!” 赵陀狠狠瞪着他:“夯货,过来!” 鲁达磨磨蹭蹭过来坐下,一脸警惕,生怕赵莽突然跳起来,又用那种古怪刚猛的拳法殴他。 堂屋外,王铁山和几个兵丁探头探脑看热闹,见里面停止打斗,又各自散去。 赵陀看了外边一眼,沉吟片刻,对鲁达低声道:“你若还当我是师哥,顾念几分同门之义,就想办法让大郎离开余杭!” 赵莽一惊:“爹!要走一起走!” 赵陀瞪他一眼:“闭嘴!” 鲁达挠挠秃头:“师哥,方才俺就想跟你商量这事儿。” 赵陀道:“你有办法送大郎离开?” 鲁达歉疚道:“之前,是俺考虑不周,没想到摩尼教这伙人手段这般狠辣。 你们留下,弄不好也会受牵连,成了反贼同伙,受朝廷追捕。 俺今夜就送你们走,不能让你们越陷越深!” 赵陀看了眼屋外,低声道:“只怕方毫不会同意。” 鲁达拍拍胸脯:“理他作鸟甚?谁敢拦,俺一刀宰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俺另外想办法救宋江哥哥! 反正俺梁山泊和他摩尼教本就不是一条路!” 赵陀还要说什么,鲁达道:“师哥,这事儿是俺对不住你爷俩。就算救不了宋江哥哥,俺也不能拖累你们!” 鲁达站起身,瞥了瞥赵莽,闷声道:“俺梁山泊弟兄,的确不是个个都算英雄,但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不是俺们想反,实在是撮鸟朝廷不给人活路! 八百里水泊梁山,上千户百姓世代渔猎耕种,朝廷一声令下,就要收归官府所有! 两税、丁税、渔税、船税、皮货税,今天要收免役钱,明天要收犒军钱,和西夏打了败仗要收钱,和女真人联盟要收钱,鸟皇帝过寿、修道宫、建万岁山要收钱,蔡京、王黼、朱勔、李彦满天下搜刮,恨不得在老百姓身上扒下一层皮! 俺们不反,就没法活! 昏君奸臣不死,天下百姓就没法活!” 赵莽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赵陀仰头长长叹口气。 鲁达苦涩道:“如今,俺们梁山泊弟兄,死的死囚的囚,剩下的都在杭州。 俺知道,他们投降只是为保全性命。 不把他们救出来,俺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 鲁达大踏步走出堂室,王铁山上前拦住想要问话,被他一掌推开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堂室内,赵陀看着儿子,轻声道:“义之一字,在鲁达心里重逾千斤,你不该以此来讥讽他。” 赵莽闷闷道:“我只是觉得,或许宋江不值得他这么做。” 赵陀摇摇头:“值不值得,外人说了不算,他觉得值,就足够了。” 赵莽默不吭声。 赵陀低声道:“你刚才那套拳法,从何处学来?” 赵莽默然片刻,一脸认真道:“在监牢昏迷那日,我做了一个梦!” 赵陀惊奇道:“梦见什么?” “咳咳~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位姓马的老神仙,自称浑元无极太上真人......” 第15章 彼之乐园,我之地狱 深夜,余杭县城主街中央,搭建起一座九阶祭台,四面环绕十六座柴堆。 祭台两侧,立两根高高旗杆,各挂一条长幅。 左侧长幅书写:诛昏君,除六贼,替天行道 右侧长幅书写:迎明王,尊圣公,永乐天下 一尊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道人泥塑,重新刷漆修补后,被三十六个头戴红巾、身披白袍的壮汉抬上祭台。 圣教宣称,这便是明王在人间的具体形象。 圣教以摩尼教为本源,经过方腊一番魔改,早已脱离“二宗三际”之核心教义。 就连摩尼教正统教祖,波斯人摩尼,也被方腊换成东汉末年的黄巾军领袖张角。 道人形象,也正好与张角契合。 一方莲花宝座也被抬上祭台,看得出应该是临时赶制,做工比较粗糙,中途八瓣莲花竟然掉落两瓣,仇道人暴跳如雷,勒令工匠赶紧修补。 一千余红巾军聚拢在祭台四周,他们本是余杭县各乡丁壮,此刻,他们都成了圣教教徒,红巾军勇士。 甲胄具身的方毫登上祭台,四面十六座火堆同时点燃,火光照耀在他身上,像是泛起一层金色。 红巾军挥舞手中锄头、柴刀、耙子、枪棒,嘶声竭力地呐喊着,每个人眼里流露出着魔般的癫狂。 赵莽父子和鲁达站在人群最后一排,王铁山带领一队兵丁寸步不离身。 赵莽望着眼前狂热场面,只感觉浑身阵阵发凉。 一股通体寒意自心中升起。 这一千多农家子弟,在方毫一伙人煽动下,把累世积攒的愤怒、不甘、仇恨彻底宣泄出来,甘愿成为所谓“教众”,为一份虚无缥缈的前程踏上一条不归路。 他们或许还未意识到,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可怕的下场。 赵莽苦笑,心中又生出些悲凉。 乡民们选择投入圣教怀抱,绝非简简单单用“愚昧”二字能解释。 大宋君臣在全国各地搜罗运送花石纲,每年上缴辽国岁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赐给西夏所谓“赏赐”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两万斤。 那个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在国家治下,还有无数草泽百姓,在默默承受这些巨额靡费? 恍惚间,赵莽突然想到,如果换作自己,每年辛辛苦苦劳作,到头来一年收成大部分要应付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剩下的根本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这种时候,他又能怎么做? 赵陀看了眼四周,沉声道:“方毫当真愿意放大郎出城?” 鲁达道:“师哥放心,他亲口答应俺的。可惜,他只同意让赵莽走。” 鲁达一脸惭愧:“方毫担心师哥去杭州通风报信,让两浙帅司提前有了防备。 赵莽还是个毛头小子,杭州也无人认识他,走了也无所谓......” 赵莽嘀咕道:“等我出城,马上赶去杭州报讯。” 赵陀摇摇头:“不可!杭州无人认识你,你的话更无人会信!你出城以后,马上赶去秀州!” 赵陀停顿了下,语气放缓:“若一月之内,爹平安无事,自会去秀州寻你。 过了一月,爹不出现,往后,只能靠你自己了,好好活下去!” 赵莽睁大眼,愣了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不走!~”赵莽咬牙。 赵陀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冷沉,直勾勾盯着他:“你今年已满十七,虽说我大宋法令规定,男子二十成丁,但在寻常人家,十七岁已是成年! 你尚未娶妻,无后,更未立下家业,无以寸功报国,无以孝悌报亲,有何资格去死?” 赵陀指着他腰间刀,厉声道:“我传你破夏刀,你可知是何用意? 我大宋以文道治国,重文抑武,可如今天下,内有盗贼四起,外有夷狄如虎狼,我更希望你如汉唐豪杰般,功名自马上取! 区区一窝方腊余孽,就把你困死在小小余杭,你可甘心?” “爹~”赵莽攥紧刀把,声音沙哑,双眼浮起氤氲。 鲁达忽地叹息一声:“赵大郎,听你爹的话,走吧~你还年轻,或许将来有机会,看到这世道变好...... 俺向你保证,俺死之前,没人能碰你爹一根毛!” 赵陀淡淡一笑:“你个夯货,以为师哥我瘸了一条腿,就能遭人欺负不成?” 鲁达拍拍大光头:“哈哈~俺可不敢!不管瘸了几条腿,赵铁杖还是赵铁杖! 不过师哥,你的铁仗早在当年攻打西夏国相梁乙逋时就弄坏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再用过铁仗,可还会耍? 要不,跟俺改练戒刀如何?” 赵陀黑了下脸:“....滚蛋!” 赵莽咧嘴一笑,抹了抹眼睛,祭台上火堆烈焰冲天,火光映入他双眼,化作两团灼灼升腾的金色光球。 犹如正午时的日头,灼烈刺眼,却能让世间黑暗无所遁形。 祭台四周火光熊熊,方毫具装甲胄着身,站在莲花宝座之上,宛若金甲神人。 他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赵莽侧耳倾听,内容大多来源于那篇早已在两浙路流传开的红巾军起义誓词。 赵莽的古文功底,大概处于同时代识字人群的垫底水平。 勉强能听懂方毫此刻的激情演讲。 不得不说,这篇起义誓词的确能让广大草泽百姓们感同身受。 祭台四面,上千红巾军高举手中各式器械,每个人都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咆哮,声浪震天! 赵陀忍不住低叹:“方腊起义之初,红巾军所向披靡,不是没有道理啊~” 赵莽深以为然。 就凭这一口累世积攒的怒气,足以席卷六州五十二县! 可惜,未等起义军彻底蜕变为一支真正铁血强军,以大宋西军为主力的平叛大军迅速南下。 几场战败,几番挫折后,本就是由乡民丁壮组成的红巾军,军心士气迅速崩溃,加之起义之初,战略抉择失误,失败也就不可避免。 方毫演讲完毕,又一连宣布二十六人名单,将其称之为“邪佞”,定性为昏君奸臣的走狗爪牙。 仇道人率红巾军,把二十六个身穿白衣、五花大绑之人押上祭台,成两排跪倒在道人泥塑前。 今夜,就要用这二十六人活祭明王! 方毫提刀走向第一人,正是巡检司寨都头庞牛。 在周遭红巾军欢呼呐喊声中,方毫一刀捅进庞牛胸膛,刀尖从后背穿刺,抽刀时,一股猩红血液喷溅出! 祭台四周响起震天狂欢声。 从方毫开始,红巾军排成队,接连上台,对二十六个邪佞施以酷刑。 有人用柴刀劈砍,剁手跺脚。 有人剜眼割耳,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实在没地方割,就砍断骨头。 二十六颗头颅,成了红巾军哄抢的玩物。 惨叫、哀嚎、狂笑、咒骂诸多声音交织,宛如人间地狱。 隔着人群远远观望,看得赵莽头皮发麻,如坠冰窟。 场面极度血腥、残忍,令他胸腹间翻涌起阵阵呕吐感,弯下腰干呕不止。 鲁达和赵陀面无表情,看得眼睛不眨。 鲁达瞥了眼赵莽,嘿嘿怪笑道:“这算啥?小场面而已!方腊起义时,每攻占一处州县,都要把当地官吏抓起来,火烤、蒸煮、喂炭、灌屎尿、活剐,但凡你能想到的都有!” 赵莽脸色变绿,弯下腰又是一阵“呕~呕~” 半个时辰后,活祭兼祭旗誓师仪式宣告完毕。 千余红巾军经过鲜血洗礼,基本坚定拥护圣教、圣公,继承老圣公未尽之功业的决心,继续同朝廷顽强斗争。 红巾军散去,方毫率吕将一行来见赵莽父子。 鲁达稽首道:“小圣公,圣教起义大典已毕,可否按照约定,放赵莽出城?” 方毫看看赵莽父子,笑道:“观摩我圣教大典,二位有何想法?” 赵莽生硬道:“没有!” 赵陀淡淡道:“预祝小圣公旗开得胜!” 方毫眉头一扬:“圣教大典如此震撼人心,二位就不曾心动?不曾生出加入圣教,共举大业的念头?” 赵莽忍不住骂了声:“变态!” 赵陀淡然道:“我父子不过升斗小民,胸无大志,但求安稳,清贫度日即可!” 方毫目光微闪:“既如此,未免可惜!” 鲁达沉声道:“还请小圣公遵守约定!” 方毫笑了笑,对王铁山微微颔首,王铁山手一挥,有兵丁牵着一匹马上前。 “这匹马就送给小兄弟做个脚力,些许盘缠,权当本公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赵莽接过缰绳,马鞍一侧钩子上,挂着褡裢,用手一捏,里面装了十几贯钱。 赵莽瞥了瞥方毫,这家伙竟然如此好心? 鲁达感激道:“小圣公想的周到,洒家多谢!” 赵陀上前,张开臂膀用力抱了下赵莽,在他耳边迅速轻声说了句:“路上小心!” 赵莽心领神会,轻轻点头:“爹,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脱困!” 赵陀拍拍他的肩:“照顾好自己!” 赵莽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冲鲁达大喊道:“白天是我错怪你了,向你道歉!照顾好我爹,下次相见,我吃点亏,认你做大哥!” 鲁达摸摸大光头:“嘿嘿~好啊!” 赵莽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一声马嘶,马儿直跃扬踢,朝县城南门疾驰而去! 赵陀看着他,直到赵莽身影融入夜色,马蹄声逐渐远去。 鲁达一拍脑门,瞪大牛眼道:“赵莽认俺做哥哥,俺岂不是比师哥你平白矮了一辈?” 赵陀撇嘴道:“你自己应下,与我何干?” 说罢,赵陀自顾自走开。 “诶~你儿子占俺便宜,你也不管管......”鲁达追上前,缠着赵陀要把话说清楚。 方毫眯着眼,嘴角泛起冷笑。 长街尽头,黑漆漆的城门洞,犹如一张血盆大口。 第16章 月夜逃亡 月明星稀,清辉月光下,通向杭州的官道,赵莽纵马疾驰。 所谓官道,也不过是丘陵溪流间,一条可供四辆马车并行的蜿蜒土路。 自神宗熙宁变法,施行保马法后,天下民户大多养马。 养马需精细,耗费比牛、驴、骡多,又干不了重活,寻常民户养马根本不划算。 只是朝廷养兵、养官、养马负担沉重,为减轻开支,就把一部分养马负担转嫁到民户头上。 自此,家家养一匹瘦马,只为应付官府查验。 赵陀家自不例外。 为锻炼赵莽骑术,赵陀还单独养一匹河西马,平时藏着掖着,带赵莽骑马时,也得跑到宦塘河上游,一片少有人烟的滩涂地。 去年方腊义军打到杭州,朝廷官军南下,两浙路征调丁夫、马匹、车驾,为让赵莽避开劳役,赵陀只得把自家养的好马交给高志,请他献给州衙来的征募官。 一匹符合战马标准的河西马,比十个丁夫加起来还要珍贵。 故而赵莽骑术不差,早已形成身体记忆,稍加适应就能完美驾驭。 冲出余杭县城,赵莽稍稍辨认方向,便朝杭州赶去。 赵陀再三叮嘱,不许他去杭州报讯,让他直奔秀州,找个荒僻山岭躲避。 赵莽哪里肯听。 赵陀每多留在余杭县一刻,危险就增添一分。 摩尼教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以残虐杀人为乐,赵陀和这帮豺狼畜生待在一块,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鲁达纵有三头六臂,一旦翻脸动手,保护自己尚且困难,更遑论照顾赵陀。 目前赵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尽快赶到杭州,把摩尼教余孽占据余杭县,密谋起兵造反的消息告知州衙和帅司,请求官军发兵剿灭。 至于到杭州该去找谁,衙门大门朝哪边开,赵莽不知道,也顾不上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爹,一定要等我!” 赵莽半匍马背,满面坚定。 绕过一片林木茂密的洼地,起起伏伏的山丘分布在道路两侧。 一条两丈多宽的小河在官道东面百余步处缓缓流淌,看水势流向,应该是宦塘河支流。 突然,赵莽觉察胯下马匹有些异样,奔跑时腿脚踉跄,速度渐缓。 马屁股“噗”地一声,一股污秽从谷道喷出。 马匹惨嘶,四蹄一软,头颈重重摔倒砸地。 赵莽顺势往前一滚,连连翻滚几圈,弄得满头满身灰土。 爬起身一看,竟是那马儿窜稀,似乎伤了肠胃,谷道还在不停流血。 好端端的马怎会突然病倒? 赵莽疑惑间,倏地心生警惕! 耳后响起破风声,他下意识侧身扑倒! 几声闷响,赵莽定睛一看,刚才站立的地方,斜插两支羽箭! 铁箭簇深深没入土,羽尾微微颤抖! 赵莽惊出一身冷汗,要是躲闪迟些,岂不被两支箭射穿? 土路西面,一片低矮灌丛后,响起戏谑声: “这憨子,反应倒快!” 声音略显尖细,赵莽立时听出,是方毫手下,那个叫裘日新,诨号仇道人的家伙! 窸窣声响过后,两个人影从灌丛后走出。 一个果真是仇道人,一个是高进。 高进握弓背两壶箭,还是那副谁也不爱搭理,鼻孔朝天的冷峻样。 “你也投了魔教?和这帮畜生为伍?”赵莽怒视他。 高进撇撇嘴,一言不发。 仇道人长刀一指:“待会儿道爷要割下你的舌头!” 赵莽握紧刀把,又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沉重脚步声,伴随一阵铁环叮哐作响。 扭头一看,黄脸老僧方七佛,手持禅杖出现在身后! 赵莽瞬间心凉半截。 一打三,对方还有一个不知深浅,但一看架势就是顶尖高手的方七佛,赵莽觉得自己凶多吉少。 鲁达那厮提起摩尼教多有不屑,唯独提到方七佛颇为崇敬。 都是以僧徒形象行走江湖,鲁达诨号花和尚,方七佛诨号七宝天尊,孰强孰弱,高下立判! 出城时,赵陀暗暗告诫,赵莽也一直提高警惕。 预感到方毫不会轻易放走他。 却也没料到,竟然让方七佛亲自来堵截。 赵莽浑身紧绷,余光瞥见东边不远处,月光挥洒下泛起白光的小河。 眼下情形,恐怕只有想办法逃往河边,借河水掩藏才有机会逃脱! 杀! 赵莽拔刀,踏步,起跃,劈刀一气呵成,直冲仇道人而去! 三人中,方七佛深不可测,但腿脚似乎不太利索。 高进箭术犀利,近身功夫一般。 只有仇道人看起来最弱! 赵莽如猛虎下山,破夏刀泛起森森白光! 仇道人怪叫一声,似乎没想到赵憨子敢先动手,第一目标还是他! 仇道人暗暗恼火,这憨子瞧不起道爷啊! 赵莽动身瞬间,高进朝一旁狂奔,而后回身拉弓,瞄准赵莽! 破夏刀当头劈下,仇道人急忙架刀阻挡。 “当!~”一声刺破鼓膜的金属撞击音,震得仇道人两眼冒金星! 他两臂一软,双手握刀竟然吃不住赵莽一刀之力,两腿都在打颤! 仇道人一身功夫都是多年亡命生涯磨炼出来,不花哨,也无套路,更不好看,但胜在实用。 他两臂高举勉强架住头顶重刀,身子猛地朝后倾倒,几乎与地面平行,只用两只脚掌踩地支撑。 仇道人把重刀力量往前引,自己嗞溜一下从赵莽胯下滑过。 赵莽一刀劈空,仇道人已出现在他身后。 “这猴腮矮子,好腰力啊!”赵莽暗道可惜。 要是能趁其不备杀掉仇道人,逃命的希望可就大大增加。 仇道人低头一看双手虎口,已是迸裂流血,更是心头大骇。 这赵憨子,好大力气! 仇道人对高进怒吼:“你不是说,赵憨子武艺稀松平常?” 高进不慌不忙张弓搭箭,淡淡道:“想是近来有些长进。” 仇道人咬牙:“你还不动手?敢耍花招,小心高志小命不保!” 嗡地弓弦一震,一支羽箭不偏不倚,钉在仇道人右脚前寸许距离。 “你!”仇道人浑身一抖。 “许久不射,失了准头,对不住。”高进又抽出一支箭,慢吞吞搭上弓。 仇道人咬牙切齿,前日抓捕,这高进十箭杀十人,哪有生疏的道理? 仇道人倒也识趣,不敢再激怒高进,挥刀朝赵莽杀来。 赵莽和仇道人缠斗十几招,谁也奈何不了谁。 仇道人厮杀惯了,油滑得很,赵莽占尽上风,可就是解决不掉他。 眼看方七佛走来,那禅杖铁环叮哐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赵莽抓住空当,横腿一扫,仇道人躲闪不及,大腿和臀上被狠狠扫中,身子失去控制重重摔倒,躺在地上哎哟叫唤。 赵莽当机立断,转身朝东边小河方向狂奔。 耳边响起箭矢射来的“嗖嗖”声,却无一例外都落在身后。 一个沉重的脚步迅速逼近,赵莽回头一看,方七佛抡起禅杖追至身后! 赵莽身子一顿,脚步旋转,反手握刀刺出。 这本是他自幼习练的三十六式击枪术之一,类似回马枪的一招,如今平地用刀使出,倒也算另类奇招。 方七佛快步突前,抡起禅杖横扫,破夏刀擦着铁杖杆划过,激起一串火星。 同时,方七佛一掌朝赵莽胸膛拍去,赵莽躲闪不及,只能硬碰,腰臂旋钮,以拳击掌! 一拳打出,犹如打在一块铁板之上,反震力道使得赵莽蹭蹭后退数步。 方七佛却只是身形微晃,禅杖尾尖向后一戳地,便将赵莽劲力全数抵消。 赵莽只觉整条左臂发麻,手腕剧痛。 短暂交手,赵莽就知道自己绝非方七佛对手! 逃! 赵莽转身就跑,那条寄予他逃命希望的小河,还有不到十丈距离! 没跑出几步,赵莽只觉左腿一阵剧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一支羽箭射穿左大腿外侧,箭簇还在滴血! 赵莽疼得脸色发白,咬牙折断箭杆,爬起身一瘸一拐继续跑! 方七佛双膝似有旧疾,追赶时速度并不快。 率先追来的是高进! 他扔下弓,提手刀,朝赵莽扑来! 被这厮射了一箭,赵莽心头正怒,想着就算逃不掉,今日也要杀一个垫背! 高进贴身逼近,赵莽果断挥刀砍杀,二人贴身缠斗,渐渐朝河岸边靠近。 忽地,高进探出手朝赵莽胸前抓去,明显露出个破绽。 赵莽只觉得衣襟里被塞入一团东西,来不及多想,猛地斜劈一刀,高进急忙缩手,侧身闪躲,还是慢了一步,刀锋掠过他胸前,在左胸至肩头的位置留下一条斜长刀伤! 眼看方七佛和仇道人追来,赵莽纵身跃入河面,水中冒出一连串气泡咕噜,人却不见踪影。 “怎么跑了?废物!” 仇道人暴跳如雷,站在河边四处张望。 高进捂着胸口刀伤,鲜血噗噗往外流,低头不吭声。 方七佛黄蜡枯脸流露震怒,禅杖一扫打在高进双腿。 一声闷哼,高进跪倒在地,强忍痛楚,额头脖颈青筋虬结。 他看着蜿蜒向南的小河,眼里浮现一丝期望...... 第17章 既用也防 “你三人合力截击一个赵莽,竟然还让他跑了?” 余杭县廨,方毫颇为惊怒,猛拍桌案。 堂下站着方七佛、仇道人、高进。 吕将坐在一旁,低垂眼帘,像在假寐。 仇道人硬着头皮抱拳道:“圣公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不过那赵莽腿上中箭,跳河逃走,想来也跑不远,属下这就带一队人沿河搜捕,一经发现当场格杀,取回首级向圣公复命!” 方毫脸色难看,阴冷目光一一滑过三人。 方七佛黄蜡枯脸无甚表情。 高进低头沉默,仇道人惊惶不安。 高进光赤上身,胸口缠绕白布,隐隐透出血迹。 方毫盯着他,冷冷道:“以你的箭法,不应该只射中一条腿,本公想听你解释解释。” 高进拱手道:“回禀圣公,赵莽武艺高强,力大如牛,他知道与我三人力拼胜算不大,故且战且退,一心想跳河逃亡。 仇道人与他缠斗,硬拼之下双手虎口迸裂。 小人挽弓从旁掠阵,也没找到能将其射杀的机会。 七爷武艺在我二人之上,本来最有希望擒获赵莽,却也意外放其逃脱。” 仇道人本不敢得罪方七佛,可放跑赵莽责任重大,他可不想拿自己一身皮肉,去尝尝圣教刑罚的厉害。 听高进一番解释,仇道人心一横,也忙道:“启禀圣公,那赵莽刀法平平,凭借一口宝刀,一身蛮力,加上一套像拳法,又像枪术的古怪招式,颇难对付! 若是七爷腿脚利索些,倒也不至于让他有机会跳河......” 仇道人摊开手掌,露出皮肉绽裂的虎口,还不忘偷偷朝方七佛瞄了眼。 方毫看看他两手伤势,又朝方七佛看去。 方七佛比划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放跑赵莽责任在他。 方毫微皱眉头。 方七佛既是长辈,又是圣教创始人之一,再有天大过错,方毫不敢也不能责备他。 只可惜,方七佛始终上了年纪,又历经一年多血战,腿伤旧疾严重。 再也不是起义之初,打得官军抱头鼠窜的护教神将。 七宝天尊的名号,在如今圣教里,更多是一种象征和旗帜。 坐在一旁的吕将,忽地起身道:“我有一计,可让赵莽无所遁形!” 方毫道:“军师有何高见?” 吕将揖礼,径直走到桌案旁,提笔蘸墨,写下一份公牒。 吕将搁下笔,拿起公牒双手呈上:“请圣公过目。” 方毫展开快速阅览一遍,大笑道:“军师果然妙计! 假冒庞牛笔迹向州衙和帅司陈述余杭近况,就说发现反贼余孽在余杭行迹,县尉高志、宦塘镇钱氏、赵氏有勾连反贼迹象,正在调查当中! 嫌犯赵莽逃脱,请求路州两司行文海捕! 如此一来,两浙路再无赵莽容身之地,也能暂时避免余杭异状引起杭州注意! 妙哉~” 方毫丝毫不吝啬夸赞之言,昨日和吕将之间些许不愉快,仿佛早已忘却。 方毫想了想又道:“最好附上一份影画图,只要赵莽敢露头,就会被官府缉拿!” 吕将微微一笑:“属下丹青上不得台面,勉强画一幅人像倒也能看。” “军师书画双绝,不愧是当年太学上舍生。”方毫笑道。 吕将欠身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方毫笑着颔首,又道:“仇道人做好准备,前往会稽山联络陈箍桶、俞道安,约定好突围之日! 把守会稽山的是河东军第四将正将折可存,出身府州折氏,将门世家,不可小觑,注意潜藏隐蔽,不可让他觉察端倪!” “请圣公放心,这次属下绝不敢出差错!”仇道人应和道。 众人一一告退,堂中只剩下方毫。 他坐在书案后,眯着眼陷入沉思。 方七佛对他忠心耿耿,可惜日渐老迈,不复当年之勇。 仇道人奸诈狡猾,危急关头只怕靠不住。 被困会稽山的陈箍桶、俞道安,乃是老圣公方腊身边的智囊和护法。 可惜,他们和吕将一样,只忠诚于老圣公和圣教。 更让方毫不可接受的是,陈箍桶、俞道安和吕将关系密切,将来三人联手,他这个圣公还能当多久不得而知。 方毫知道自己才能不如吕将,武艺更是稀松,当上圣公,全凭方腊之子的身份光环。 红巾军重整旗鼓,也需要老圣公之子继承圣教衣钵这样一份噱头。 等将来发展稳固,或许就不再需要他这样一位才智平庸之人当首领。 一个吕将,就能让他黯淡无光。 方毫捏紧双拳,双眼流露狠厉,已经感受到来自身边的威胁。 不过他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取回杭州城里的黄金,有了这笔巨额财富,不管圣教能不能重建,他下半辈子都能逍遥快活。 方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低声呢喃: “吕将啊吕将,圣教是我父子所有,不管兴盛还是毁灭,都必须掌握在我的手中,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ps:最近上了推荐,请大家尽量保持追更,手里有票票,还望不吝支持,拜谢啦! 新书数据格外重要,请大家顶小秃一把,再谢! 第18章 有人喊救命 下游河岸边。 赵莽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淤泥地里。 周围沿河岸长满芦苇,河水轻轻拍击岸边礁石,风浪大些,河水涌上岸,淹没到他身下。 不远处,有一座横跨河面的石桥。 赵莽仰面望天,好一会才回想起来,昨夜跳河后,潜入水中顺流南下,游出去好长一截,实在憋不住气才冒出头。 本想拖着伤腿挣扎游上岸,可浑身脱力,好几次呛水,还差点卷入暗流,只能勉强浮游,随水流一直往南漂。 幸亏半途抱住一截腐朽断木,不至于脱力溺水。 漂流不知多久,终于抓住岸边芦苇,奋力爬上岸,躺在一片烂泥地里,眼睛一闭就到了现在。 突然想起自己腿上还有伤,赵莽勉强支棱起身子,腿一动牵扯箭伤,一阵撕裂剧痛让他惨嚎泼骂: “高进,入娘贼,下次落老子手里,非弄死你不可!哎哟~疼死老子~” 前世崴脚都得跑医院拍片子包药,活到二十几岁也没动过手术,流血最多的时候是拔牙。 来到大宋没多久,先是屁股开花,血痂还没剥落,大腿又中箭,血流了不知多少。 穿越福报没享受到,杀官、造反、砍头、剥皮、割肉、拆骨倒是见识个遍,追杀、逃命、跳河也体验了一把。 前世岁月静好,今世血雨腥风。 赵莽欲哭无泪,要是能重来,绝对不再成天幻想穿越,当李白也不干! 扯动箭伤,又开始往外噗噗冒血。 赵莽想尝试站起身,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躺倒在地大口喘气,意识变得有些模糊。 他把破夏刀紧紧抱在胸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叫喊:“救命~救命啊~” ~~~ 一辆驴车缓缓驶过石桥,驴子脖下系铃铛,一路叮铃作响。 帘布掀开,一个小娘从车窗探出头,朝桥下芦苇丛张望,脆生生地道:“爹爹,方才像是听到有人在河边骂人?” 车厢里,一位身穿白衫、头戴折上巾,作士人装扮的中年男子,捻须淡淡道:“乡野间多是粗鄙之人,吵闹叫骂,尽是污言秽语,无需理会。” 小娘嘻嘻一笑,刚要放下帘布,又听到隐约传来呼救声。 “爹爹,有人喊救命!”小娘上身探出车窗,仔细倾听。 赶车的老仆也道:“主家,小人也听到有人喊救命!” 中年男子脸色微变,当机立断道:“拐下桥,去看看出了何事?” “得嘞~主家和小娘子坐稳!” 老仆吆喝着挥打鞭子,驱赶驴子走下正路,朝河岸边驶去。 “我去看看!”没等驴车停稳,小娘跳下车辕,撒腿朝芦苇丛跑去。 “这孩子。”中年男子没叫住,无奈摇摇头。 “狗宝,带上药箱。”吩咐了句,中年男子也下车匆匆追去。 赶车老仆狗宝挎上沉甸甸药箱,提一口手刀跟上。 “爹爹!快过来!有人受伤,还活着!” 河边芦苇丛里传来小娘惊呼声,中年男子急忙加快步伐。 一片淤泥地里,果然躺着个高大汉子,胸前环抱一口刀。 小娘蹲在身旁,查探脉搏强弱和呼吸,又听听心跳: “爹爹,他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中年男子仔细检查,此人健壮魁梧,看脸貌,年纪应该不大。 左腿所中箭伤,箭簇穿透皮肉,箭杆折断,伤口发白,万幸的是没有伤中主要脉络,否则不可能活到现在。 再看他全身湿透,此处又离河不远,伤口经过长时间水泡,想必是昨夜受伤,而后跳河逃亡。 中年男子捻须沉吟,立刻推断出伤者受伤经历。 “爹,你还不动手?”小娘催促道。 中年男子摇摇头:“此人昨夜定是经历一番厮杀。而今两浙路盗贼横生,此人来路不明,爹担心救了他反会害了我们......” 小娘吃惊道:“他是盗贼?” 中年男子迟疑道:“这倒不一定,许是附近保丁......” 小娘圆溜溜乌黑眼睛睁大:“爹都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坏人,怎能不救?” “这......”中年男子无言以对。 老仆狗宝有些吃力地掰开伤者手臂,拿起刀取下刀鞘,立时惊呼一声:“好刀啊!主家快看!” 中年男子不识武艺,眼力却不凡,一看之下脸色微变。 此刀与大宋军制稍有不同,更长、更沉,刀身雪亮,细腻如脂,锋刃微透寒气,连柄端虎口握把都做得栩栩如生,真如猛虎口衔神刃! 如此宝刀极其罕见,绝非用金钱能衡量其价值。 中年男子端详手中刀,想起一件事。 他曾在官家宠臣、有“隐相”之称的梁师成府上,见到一口镇宅宝刀,与这口形制颇为相似! “爹爹,他脉搏变弱了些!”小娘惊呼,打断男子思绪。 他急忙蹲下查探,又摸摸其额头,确有发热症状。 “爹爹快些施救呀!”小娘焦急不已。 中年男子满脸为难,他无法断定伤者身份,这口刀又绝非等闲人家拥有,万一徒惹祸事,岂不麻烦? 小娘急得都快哭了,乌黑大眼蓄满泪水:“爹爹常说,医家以救人为本,慈济天下,如今伤者横陈眼前,却无动于衷?” 中年男子苦笑连连,卷起袖口:“罢罢罢~草儿说的对,身为医家,凡事以先救人为第一要务!狗宝,取剪刀、钳子、小刀、白布、止血散、缝针、肠线! 草儿,去河边盛些水来,拧干布帕把伤口附近擦拭干净,再抹上艾叶、蒲公英粉末,防止伤口生腐......” “好嘞!” 小娘一抹眼,喜笑颜开,麻溜地拿起两只小碗往河边跑。 三人围着赵莽一顿忙活...... 第19章 强人赵莽 赵莽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脑袋昏沉胀痛,全身酸软,腿上箭伤阵阵跳疼,隐隐有灼烧感。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略显狭窄的车厢角落靠坐着。 迷糊间,勉强狭开眼缝,模糊看见身边有人影晃动。 一个绿衣小娘,一个白衣男子。 听到他们正在说话。 “爹爹,你说这人多大年纪?” 中年男子捧着一块破布,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口回答:“至多二十出头。” 小娘嘻嘻一笑:“我觉着得有三十了!你瞧他的脸,黑黢黢,一副憨样......” “咳咳咳~”赵莽一顿咳嗽。 小娘吓一跳,扭头看来,旋即绽放笑颜:“你醒啦!?” 赵莽忍不住朝她翻白眼,说我长得憨也就算了,说我长得像三十就过分了! 小娘惊呼道:“爹爹你看他直翻白眼,还在犯病哩!” 中年男子坐在赵莽对面,探出手试试他的额头:“无妨,烧退了,只是身子尚且虚弱。” 赵莽刚想抬手行礼,猛然发现自己手脚绑缚绳索,又惊又怒:“为何绑我?” 中年男子温声道:“稍安勿躁,我们半路相遇,施以援手,却不知你身份,未免意外,只能出此下策。” 小娘怯怯道:“你受伤躺在河边,是我们救了你......” 赵莽看看二人,摸摸绑在手腕处的细麻绳,迅速冷静下来。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相救!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听他说话还算有礼,想来是个读过些书的,心里稍稍松口气。 “某姓许,这是徒儿,唤作草儿,赶车的是家中老仆,狗宝。”许先生简单介绍。 “见过许先生!”赵莽颔首致意。 车夫狗宝放下车帘,一声不吭缩回脑袋继续赶车。 赵莽注意到,那车夫脚边放一把刀,方才还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打歪主意。 破夏刀则放在车厢里,斜靠在许先生身旁。 “且容我问你几个问题。”许先生目露审视。 “请说。”赵莽挪动身子坐直些。 他瞟了眼窗外,似乎来到一处小集镇。 许先生拿着块破布,紧紧注视他:“这上面写的话,是何意?” 赵莽愣了下:“什么东西?” “你全身衣物湿透,沾染血迹,我和狗宝为你换了身干净衣衫。 这块布是从你衣襟里掉落的,上面写了三句话。” 许先生把破布展开给赵莽看。 破布泡过水,歪扭字迹有些模糊,勉强能看清。 上边写了三句话:会稽山中,杭州藏宝,宋江内应。 赵莽呆愣住,他身上何时多了这东西? 谁写给他的? 三句没头没脑的话,又是啥意思? 许先生见他反应,疑惑道:“你不知这块布在你身上?” 赵莽没理会他,脑袋嗡嗡响,迅速回忆起来。 那夜跳河前,高进发疯般向他逼近,两人缠斗好一会。 最后,高进突然露个大破绽,往自己胸口狠狠挠了下。 为此,他还被破夏刀锋芒所伤,只差一点,连小命都保不住。 回想起来,这块布应该是当时高进塞给他的! 那家伙拼着性命,就是为把这东西交给他!? 赵莽恍然,照此说来,这三句话定和摩尼教、方毫脱不了干系! 可究竟是什么意思?高进想告诉他什么? “喂喂~” 草儿在他眼前一阵晃手,赵莽回过神来,许先生还直勾勾盯紧他,等着他回话。 赵莽怅然道:“我受伤昏迷,有些事记不清了。” 许先生似笑非笑:“是记不清,还是不想说?” 赵莽后脑勺撞击车厢板,一脸痛苦:“我头疼得厉害!” 草儿关切道:“莫不是在河里撞坏脑袋?你把头低下些,我看看~” 赵莽乖乖低头,草儿在他后脑勺拨弄翻找,咕哝一句:“没受伤呀~” 许先生冷哼,岂能看不出是这小子装傻充愣,只有草儿天真善良,不识人心险恶,看不出这小子的鬼把戏。 狗宝掀起车帘,瞪了眼赵莽,对许先生道:“主家,咱到镇子上了,离杭州城还有三十里,歇息一晚,明儿个一早走,下午就能到。” 赵莽急忙道:“你们也要去杭州?” 许先生点点头。 赵莽咽咽唾沫,带着几分恳求:“我正要赶去杭州,可否请许先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捎我一程?” 草儿听他说话有趣,噗嗤笑了声。 许先生淡淡道:“先把你的身份来历说清楚,而后我们再商量能否同行。” “许先生,我~” 赵莽大急,正要说话,只听到小镇街边,几名保丁敲响铜锣,大声吆喝: “乡亲们,都过来看看,州衙有令,通缉贼寇逃犯赵莽!” 有保丁把一副影画图张贴墙上,很快聚拢一群小镇百姓。 那影画图人像之上,两个红红大字“通缉”十分显眼。 有保丁指着人像大声介绍: “此贼名叫赵莽,年约十七八,余杭县宦塘镇人,身高六尺,剽悍凶恶,惯用刀具,武艺高强! 此贼涉嫌勾结方腊余孽,有图谋造反之嫌,现已逃脱余杭县抓捕,下落不明! 两浙帅司、州衙特发此缉捕告示,通缉此贼! 此贼凶悍,若有发现者,切勿擅自抓捕,尽快上报各户保长、保正,由巡检司寨会同杭州乡兵联合缉捕! 提供贼犯线索者,奖钱五十千......” 一众小镇百姓惊呼起来,五十千就是五十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足以见得这贼人赵莽有多么凶悍可怕! “身高六尺”四字,就能吓退不少人。 驴车停在不远处,保丁的吆喝声,许先生、草儿、狗宝听得清清楚楚。 赵莽本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车厢里,赵莽、许先生、草儿面面相觑 起初,许先生三人还不太在意。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许先生从头到脚重新审视赵莽一遍,又狐疑地看了看那口宝刀。 身高体格年纪差不多,随身也带着刀...... 草儿牙关打颤,指着赵莽,圆溜溜眼睛睁大,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许先生“唰”地冒出一身冷汗,惊慌大吼:“狗宝!快去报官....” 没等他话说完,赵莽用力一挣,绑在手腕处的细麻绳崩断。 许先生想去抢夺破夏刀,赵莽伸手一捉,直接掐住他咽喉,拎小鸡似的把他拖到身边。 草儿刚要尖叫,赵莽巴掌一摁捂住她的嘴,草儿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大颗大颗眼泪往下掉。 狗宝扭头要朝人群聚集处跑,赵莽低吼一声:“站住!动一步,他二人可就没命了!” 狗宝僵在原地,转过身哭丧着脸。 赵莽松开两手,许先生憋得满脸涨红,大口喘气,和草儿紧紧相拥,蜷缩在车厢一角。 “恶贼!真不该救你!”许先生愤怒低吼。 草儿缩在许先生怀里,小声抽噎。 赵莽脸色阴沉,低声道:“许先生,那通缉告示上的人的确是我,可我并非贼寇,更没有参与造反!” 许先生冷笑连连,紧紧拥着草儿,满脸愤慨。 赵莽叹口气:“事情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余杭县已经被一伙摩尼教妖人占据,正在图谋起兵作乱。我去杭州,是想向州衙和帅司禀报此事!” 许先生脸色难看,惊慌愤怒之余迅速平静下来,似乎在辨别赵莽话语真假。 赵莽横刀一指狗宝:“上来,继续赶车,去镇子外边!” 狗宝看看车厢里的主家,不敢不从,赶着驴车驶向镇子外,没有引起小镇保丁注意。 离开小镇二里地,在一处荒僻路边,赵莽挟持许先生和草儿下车。 他在车上一通翻找,车厢里有十几贯钱,一些干粮和水,几套换洗衣衫,一个药箱。 许先生、草儿、狗宝站在驴车旁愤怒地看着他。 许先生冷冷道:“药箱里有一些外伤药,你需要可以拿走,其他还有一些我的私人信件,可否留下?” 赵莽笑笑,示意他打开药箱,把伤药拿出来放进车厢。 许先生挎上药箱,赵莽用小包袱装了两贯钱扔给他: “这些,应该够你们三个去到杭州。其他算我借的,将来有缘相见,必加倍奉还!” 许先生气得浑身发抖:“当真是强盗行径!” “你是坏人,真不该救你~”草儿气鼓鼓,双眸通红。 赵莽沉默了会,郑重道:“是非曲直,日后自有定论。救命之恩,赵莽永世不忘!” 他倒提破夏刀,躬身揖礼,深深看了眼许先生和草儿,把他们的样貌记在心里,准备驱赶驴车独自上路。 狗宝突然从背后摸出刀,冲上前朝赵莽砍来! 赵莽反手挥刀一扫,刀背与狗宝手中刀撞击,当一声,狗宝手里的刀飞出去,落在路边草丛。 破夏刀重重压在狗宝肩头,沉重劲力压得他双腿一弯跪倒,满脸惊恐。 “咳咳~”赵莽剧烈咳嗽几声,脚下有些虚浮,身子微微晃动。 看看脸色煞白的许先生和草儿,赵莽咧咧嘴,声音虚弱无力:“即便受伤,我杀你三人也易如反掌......快走吧,世道不太平,以后出门小心些......” 说完,赵莽拖着长刀爬上车辕,鞭子一抽,驱驶驴车沿着土路缓缓而去。 狗宝跌坐在地,哭丧脸,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小人真是没用!” 许先生苦笑道:“罢了,此人太过强悍,不是你可以对付的。” 草儿抹抹泪,远远看着驴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小声道:“爹爹,他到底是不是坏人?” 许先生轻叹口气,没有说话。 第20章 破布谜团 轰隆~ 惊雷炸响,黑压压的天倾下瓢泼大雨。 一处山林坡地,灌木丛生,寥无人烟。 赵莽裹着羊皮褥子,蜷缩在岩壁下睡得正香,被突兀的雷霆轰鸣声惊醒。 雨势骤急,头顶岩壁淌下泥流,散碎石块顺水流滚落,赵莽赶紧往这处仅够容纳一人的岩洞里缩了缩。 翻找包袱,除了沉甸甸的铜钱和几瓶伤药、几件衣衫,连一口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油纸包里的干粮昨晚吃完,只剩些碎面渣,赵莽小心翼翼刮下一小堆,捧在手心,伸舌头舔干净,连丁点渣滓也不放过。 吃完后,又把油纸折成碗状,放在岩洞前的草地接雨水。 赵莽裹紧羊皮褥子,怀抱破夏刀,蜷缩洞里,望着泼墨般黑沉天穹发呆。 电芒划破天空,如龙蛇般狰狞。 低沉轰鸣声,自东南边,那片广阔水泽上空传来。 此地距离杭州城不远,爬上山顶,可以远眺坐落在钱塘江西北岸边的宏伟城池。 却不知,那片大泽是不是西湖,或者又叫钱塘湖、西子湖。 胡思乱想间,回想起前世到杭州、西湖游玩时的情景,恍如隔世。 驱赶驴车离开小镇后,他沿着官道一路朝杭州进发。 州衙突然行文通缉他,定是余杭县那伙妖人所为。 告示和影画图已经张贴到城郊乡镇,更别说杭州城里,搜查必定更加严格。 思前想后,赵莽还是决定来碰碰运气。 要是能混入城,说不定就有希望见到州衙和帅司主官。 反正他现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腿上箭伤还隐隐作痛,赵莽干脆躲进山林,找处安全地方好好歇息两日。 上山之前,他把驴车送给了路上偶遇的一户流民。 从新城、富阳、临安三个县通往杭州的官道上,流民成群结队,一眼望不到头。 山风呜呜作响,裹挟雨水灌入岩洞。 赵莽抹了抹脸上水渍,从怀里掏出那团破布,展开来看。 “会稽山中,杭州藏宝,宋江内应......到底是啥意思?”赵莽陷入沉思。 “宋江内应”勉强能想通。 鲁达和方毫联手,就是为攻打杭州解救宋江。 可鲁达明明说,自从海州兵败离散后,他就再没见过宋江。 换句话说,宋江不知道鲁达就在余杭,更不知道鲁达已经和摩尼教联手,在余杭密谋起兵。 “宋江内应”一说,又该作何解释? 又是谁的内应? 赵莽沉吟,除非......宋江早已和方毫等人有联络,而鲁达却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至于“杭州藏宝”,指的是金银财宝还是别的什么? 赵莽一拍脑门,难道“杭州藏宝”才是方毫起兵攻打杭州的真正目的? 如此一想,许多事情就能说得通。 方毫费尽心思在余杭煽动乡民,重新竖起摩尼教大旗,东拼西凑拉起一支千余人起义军。 这点兵马去打杭州,无疑是以卵击石。 且不说杭州城防,如今两浙路可还驻扎着以鄜延军、河东军为主力的数万官军。 即便分散各地,只要起义军敢露头,官军就会迅速集结起来。 赵莽之前还奇怪,方毫真是傻大胆,敢率一千余农民军去打杭州。 现在想来,攻城只怕是幌子,那妖人真正目的,是藏在杭州城里的宝物! 鲁达救宋江心切,只怕是被方毫利用了。 如果宋江在这件事里完全知情,也就说明,他也在利用鲁达! 赵莽狠狠一拳打在岩壁上,砸得碎土石飞溅。 万一被他猜中,鲁达和赵陀可就危险了! 赵莽贴身收好破布,看向杭州方向。 等雨一停,他就下山。 腿上箭伤被许先生用肠线缝合,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行家。 想来也是自己命大,遇上懂得治疗外伤的大夫。 也算是惨淡境遇里,偶然遇见的一点幸运。 赵莽面无表情地望天,这贼老天莫名其妙把他弄来,应该不会让他死的太快才对...... 第21章 惊险脱身 午后,雨停,天依然阴沉。 杭州城郭,西瓦子门外。 沿城墙扎下一排营帐,有的用作登记流民,有的用作征募新兵。 每座营帐前,几乎都排满长队。 营帐里坐着州衙和帅司派来的官吏、将校,流民们站在营帐外。 城门外,一大片平整土地,地面满是烂泥浆,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溅得满身泥水。 流民们显然不在意这些。 一场大雨,早把他们浑身淋透,衣物、头发泡满黄泥浆。 破衣烂衫只为遮羞,干净、舒适和他们无关。 他们本就是这烂泥地里打滚儿的,无所谓身上脏不脏。 这群浙西来的流民,家乡刚刚经历起义军战乱,田荒了,屋烧了,没有粮食吃,只能逃来杭州,寄希望路州衙门赈灾,给口粮吃。 留在家乡,只能活活饿死。 去当盗贼匪徒,最后也会被官军所杀。 只有逃难来杭州,才有希望寻条活路。 赵莽满脸泥污,穿一身破布衣裤、布鞋,头上裹方巾,破夏刀用草席裹紧,背在后背。 混在乌泱泱的流民队伍里,除了身量块头有些显眼,倒也没啥特别之处。 吃干饼、喝雨水,几日下来,赵莽也是一脸青寡菜色。 西瓦子门前把守兵士,似乎不允许流民入城,在营帐里登记后,流民们都被带到南边,从另一处城门进入瓮城。 赵莽选了处行进稍快的队伍排队,盘算着待会怎么应付官吏盘问。 排在前的一位老倌回头打量他一眼,拍拍他胳膊,指了指另外两处营帐: “后生,那边才是招兵的队伍!” 老倌喉塞音浓重,见赵莽一脸懵,没听懂,又操着大嗓门重复了一遍。 这下赵莽听懂了,笑着摇摇头,指指前边营帐,憨厚一笑:“俺不当兵,就想讨口吃的!” 老倌瞪大眼:“你这后生,不投军,白长这么大个头,忒怂!” “哈哈~”赵莽挠挠头,“俺胆小,见了血就怕!” 见赵莽不愿投军,老倌似乎颇为惋惜,一个劲叹气:“忒怂!忒怂!投军多好,管吃管喝,到了五十岁放停,还能领一笔赏钱! 不像俺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遇上天灾、兵祸就断了活路......” “放停”即取消军籍,是大宋军队拣选制度里,裁汰老弱的一种制度。 赵莽咧嘴道:“老伯,投军要打仗,会死人的!” 老倌撇嘴道:“那也比窝囊受气一辈子强!反正俺们上缴的夏税、秋粮,大头还不是被当官的拿去养兵!” 赵莽看看周围乌泱泱流民,不下数万人之多,问道:“老伯,当官的为啥要从流民里招兵?白白耗费粮食,还不如让丁壮们回去种田。” 老倌懒洋洋地道:“遇上灾年、荒年,流民聚集成群,官府都会大量招兵。 不把这些个丁壮变成官军,难不成还等着他们起义造反,变成贼寇?” 赵莽皱眉道:“可丁壮们都去投军,谁来耕种粮食?养兵的粮食又从哪来?” 老倌冷笑道:“当官的哪里会管这些!反正总有黄泥腿儿留在地里种粮食,今年征一石不够,明年就征一石二斗!一点点把你榨干!” 赵莽浓眉拧紧,喃喃道:“这他娘的也太黑了......” 老倌咧嘴,黑乎乎的嘴里只剩几颗牙:“说得好!就是一个黑字!道士皇帝黑,当官儿的更黑! 要俺说,‘打破筒,泼了菜’还不够,连道士皇帝也得弄了,才有人间好世界!” 老倌嗓门压低,说这话时,黢黑褶皱的脸上有种异样狠色。 赵莽咽咽唾沫,冲老倌伸出大拇指,老倌咧嘴笑得很开心。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是一句骂童贯和蔡京的民谣,从东京城里传出,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 可见大宋百姓,对以“六贼”为代表的奸臣,有多么深恶痛绝。 和老倌闲侃着,队伍逐渐向前挪,已经来到城墙下,再有十来个人就排到赵莽。 忽地,几个披甲挎刀戴毡笠的兵士,巡逻一圈后,发现流民队伍里的赵莽,朝他走来。 老倌低笑道:“后生,人家看上你了!” 赵莽苦笑了下,暗暗警惕,若是被认出来可就糟了。 城墙上张贴十几张影画图,都是些通缉要犯。 刚才扫了眼,他自己也在其中。 领头武官是个方脸阔面的毛胡茬汉子,上下一打量,咧嘴道:“是块好料材,为何不去投军?” 赵莽一脸惊惧,哆嗦着拱手道:“回禀军爷,小、小人怕血,一见就晕!” 毛胡茬武官怔了怔,哈哈大笑道:“怂蛋!白瞎这身好料材!” 他身后几个兵士也跟着笑。 赵莽一脸羞愧,暗暗松口气,看来是应付过去了...... “不怕!跟老子入营训练三个月,甭管你有啥鸟毛病,统统治好!” 毛胡茬武官重重拍了拍赵莽肩头,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赵莽一瞪眼,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老倌在一旁怂恿:“你小子撞大运啦!” 见赵莽还是一脸犹豫,毛胡茬武官怒道:“怎么,瞧不起老子?” “小人哪里敢哟~”赵莽哭丧脸。 毛胡茬武官重重哼了声:“老子是鄜延军第二将、第一部、第一队押队,暂任赤岸口巡检司寨第二都都头,手下管着百十号人,跟了老子,不吃亏!” “这个这个......”赵莽还是吞吞吐吐,急思着脱身之法。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喝声忽地传来:“吴长顺!怎么回事?” 赵莽一惊,急忙抬头望去。 三名骑军从西瓦子门方向奔来。 居中之人身材魁梧,穿一身鲜亮甲胄,国字脸,八字胡,颌下一绺长须,有股不怒自威之势。 他一跃下马,稳稳落地,大踏步走来。 余下两个像是亲卫,也翻身下马站在一旁。 赵莽心头一突,像是受到威胁般,浑身绷紧。 这种感觉,之前只有在面对方七佛时才有过。 “韩将军!”毛胡茬武官吴长顺急忙行礼。 韩将军看看他,又看看赵莽,低沉嗓音浑厚有力:“出了何事?” 赵莽目光与他匆匆对视,急忙低下头作揖。 吴长顺道:“禀将军,这小子不去投军,跑来流民队伍里杵着,卑职见了便来问问。” 韩将军上下一扫赵莽,当即明白吴长顺为何会关注他。 实在是这小子体格过人,不去投军太可惜。 韩将军语气平和:“少郎,为何不愿投军?” 赵莽低着头,瓮声瓮气道:“小人....怕血......” 韩将军淡笑道:“无妨,见得多了,自然就不怕了。” 赵莽抬眼瞟了瞟,又赶紧低头道:“小人想先往秀州投亲,然后....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投军......” 吴长顺骂咧道:“怂蛋!像个娘们,婆婆妈妈!投军有啥不好?” 赵莽耷拉脑袋一言不发。 韩将军笑道:“本将收你做帐前亲卫,你先把军籍录上,然后本将做主,许你告假两月,再去投亲不迟。” 赵莽没吭声,吴长顺反倒急眼:“将军,这是卑职先相中的人......” 韩将军斜睨他一眼,吴长顺脖子一缩,嘟哝道:“好苗子都被你拣走了,俺们还玩个鸟......” 韩将军没作理会,炯炯目光直视赵莽。 吴长顺只看出这小子身材健壮,是块当兵的好料。 可他更能看出,这小子功夫底子不弱,基础相当扎实。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是出身将门,就是家中有出身行伍的长辈,自幼教导。 如此人才可不多见。 鄜延军两月后就要北上开封,接着极有可能开赴河北,加入到对辽战事中。 韩将军身为部将,直率五百兵,当然想在下一场大战来临前,尽可能补强麾下兵力。 老倌都替赵莽着急,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哎呀!后生,多好的机会,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你瞧瞧那边,多少黄泥腿儿想投军,要么个头矮,要么身板弱,排队上门给人家挑,人家都不要! 你倒好,争着抢着请你,还不乐意?急死先人~” 老倌越说越激动,拽了下赵莽背着的草席子。 这一拽,把草席子扯烂,裹在里面的破夏刀径直掉落,连同刀鞘斜插入泥土。 赵莽大惊,赶紧捡起刀,解开草席重新裹紧,斜挎后背,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韩将军、吴长顺手下兵士,老倌还有周围流民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掉落的,分明是一口套着皮革刀鞘的刀! 一口比军制手刀还要长的大刀! 普通民户哪有这种兵器? 赵莽一看就不是官宦人家,更不是官兵,随身携带一口大刀,还裹藏在草席里,分明是做贼心虚! 他只剩一个身份,盗贼! 老倌“娘哟~”哀嚎一声,和周遭流民作鸟兽散! “哐哐~”几声拔刀出鞘的声音,吴长顺和手下兵士,韩将军身边两名亲卫,全都冲上前围住赵莽! “难怪你小子推三阻四不愿投军!原来心里有鬼!” 吴长顺冷笑,“把兵器交出来,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爷爷叫你血溅当场!” “小人前往秀州投亲,随身携带兵器只为护身,军爷千万不要误会!” 赵莽一脸惊慌失措,却趁机脚步分开,呈前后站立,双膝微屈,暗暗做好突围准备。 吴长顺气笑了:“放屁!你那口刀分明是西夏制式,在这两浙路本就少见,寻常人家更不会有!说!你到底是谁?” 赵莽暗道不妙,这些鄜延军兵将,不愧是长年在西北与西夏军作战,对敌人兵器相当熟悉,一眨眼功夫也能辨认出。 韩将军沉声道:“交出兵器,我们不为难你!只要把话说清楚,就放你离开!” 赵莽面上一副犹豫样,余光却瞟向不远处三匹马。 韩将军来时和两名亲卫乘坐的马。 “....好吧....我....” 赵莽假意屈服,吴长顺和几个兵士咧嘴笑了起来。 却在一瞬间,赵莽前腿屈膝提起,而后猛地落地下震,鼻腔、嘴巴同时“哈”地一声,擤气发力、气贯丹田! 前脚掌以一记震脚踏地,脚下泥浆四溅,瞬间,后脚朝前猛跨一大步,整个人冲蹚而出,犹如一枚瞬发重炮! 身子冲出同时,赵莽左臂半抬胸前,拳心向下,右臂翻拳贴肩,曲肘向前,右臂形成三角形,以肘尖直面吴长顺! 这一招以气劲相配合,震脚、闯步、顶肘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最后形成的正是八极拳里威力极大的杀招—顶心肘! 韩将军目露大骇,怒吼一声:“吴长顺!躲开!” 同时,他拔刀前冲,踩踏泥浆飞溅,浑身甲叶叮哐作响! 他自幼习武,眼光毒辣。 赵莽震脚启动瞬间,他就预感不妙。 那一声擤气雄浑霸道,积蓄的劲力何其可怕! 赵莽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弓弦释放瞬间,力量全集中在肘尖。 吴长顺不知深浅,硬碰的话恐怕性命不保! 赵莽余光一瞥韩将军,不作理会,只在逼近吴长顺瞬间,收回顶肘,右臂夹胸,用臂膀和肩狠狠撞击在吴长顺前胸! 吴长顺反应不及,只觉一股巨浪般磅礴力道向他涌来,胸脯剧烈压缩,刹那间有强烈窒息和闷疼感! 无数目光注视下,吴长顺,一个连同甲胄快二百斤重的军汉,整具身体腾空,倒飞,划出一条明显抛物线,重重砸落在两丈开外。 流民队伍惊呼散开,吴长顺掉落在烂泥地里,还翻滚两圈,如泥牛打滚,浑身黄泥一片。 “好胆!” 韩将军暴怒,双手挥刀就要当头劈下! 赵莽铲脚溅起一股黄泥水,泼向他面,逼得韩将军收手掩面,以免被黄泥水泼脸。 趁此间隙,赵莽打翻两名兵士,抢夺长刀,拽住缰绳一跃上马,又狠狠朝另外两匹马屁股砍了两刀。 马匹受伤嘶鸣,四处乱窜,流民人群也纷纷四散躲避,整个西瓦子门前广场一片混乱。 赵莽纵马顺着官道朝西边逃去。 “好个强悍猛士!” 韩将军远远望着人影远遁而去,又是恼火又是惊叹。 吩咐兵士控制惊马,韩将军快步走到吴长顺旁,拉他起身。 “如何?” 吴长顺揉搓胸口,疼得龇牙咧嘴:“好一阵岔气,差点憋死!娘嘞~这胸口怕是淤青一片~” 韩将军骂道:“疏忽大意,活该!这次算你命大,那小子最后关头收手了,否则肘顶心肺,劲力又如此之强,你现在早就是死人一个!” 吴长顺低头看看凹陷胸甲,咽咽唾沫满脸后怕。 “那小子究竟是谁?” 韩将军若有所思:“他对你手下留情,怀揣一份善意,倒不像寻常贼寇,武艺又如此奇特、厉害,莫不是隐于乡野的将门之后?” 吴长顺惊魂未定,擦擦脑门冷汗:“不是贼寇,为何会对官军如此警惕?” “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韩将军苦笑道。 一名巡检土兵跑来,“禀将军,这三位自称医家,受张帅守之请,前来杭州处置流民瘟疫!这是帅司凭由!” 韩将军接过文书匆匆过目,果然是两浙安抚使张苑亲笔信,还加盖印戳。 巡检土兵身后,正是许先生、草儿、狗宝三人。 韩将军对医家一向尊崇,急忙上前见礼。 三人模样狼狈,浑身泥垢,像是裹挟在流民队伍里而来。 韩将军惊讶道:“许先生途中可是出了事故?” 许先生拱拱手,苦笑道:“说来晦气,不提也罢,万幸保下一条命。许某方才见这里颇为混乱,出了何事?” 韩将军也苦笑道:“有个强人想偷混入城,被我等巡视发现,厮斗一场,可惜让他抢夺马匹跑了。” “哦?不瞒将军,许某主仆三人,也是在路上遭遇一名强人劫掠!” 两人相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之意。 “某家韩世忠,任鄜延军第二将、第一部部将,权领赤岸口巡检司寨知寨一职。” “某许叔微!” “许先生请随我入城!” 韩世忠亲自带许叔微三人从西瓦子门进入杭州城。 ps:许叔微:两宋之际的中医圣手,将《伤寒论》发扬光大 第22章 人在大宋,壕气冲天 数日后,萧山县西五十里,赵莽牵马走在官道上。 这里地处钱塘湾南海岸平原,后世也称为宁绍平原。 辽阔平原一望无际,一块块水稻田、海盐田、麻田星罗棋布。 桑树、枣树连片成荫,沟渠经纬如织。 往南十里,便是浙东运河,西晋年间称西兴运河,连接杭州至上虞,再经余姚江、慈溪、大浃江直通明州定海县(宁波镇海区)。 运河里,船只往来如梭,风帆如林,河道沿岸隐隐传来拉纤吆喝声。 一船船海盐、石炭、生铁、官瓷、稻谷、生丝各种大宗货品,从这里运往杭州。 东南财赋从此地开始聚拢,源源不断送往开封。 那日逃离杭州,赵莽绕过西湖往南跑,一直跑到玉皇山,躲进山里藏了两日。 确定没有官军追击,赵莽才匆匆出山,走渔浦渡过钱塘江,沿萧山县官道一路南下。 既然杭州城进不去,只能赶往会稽山,去看看那地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途径萧山县时,城门口同样张贴通缉告示,县廨弓手和巡检土兵盘查严密,戴毡笠、头巾的,全都要摘下,仔细比对样貌。 赵莽远远观望,悄然离去。 沿途在官道附近草市买些干粮,夜里就睡田埂、山丘、桑树林。 每日天一亮赶路,直到月明星稀才找地方歇脚。 几日下来,赵莽消瘦一圈,倒也更显精壮。 只是满脸青胡茬,一身布衫肮脏破烂,笠帽一戴,赵陀站在跟前只怕也认不出。 马鞍褡裢里的干粮所剩无多,水囊也空空如也,赵莽站在路边四处张望,见到半里地外,一片桑林前,一杆幌子高高矗立,路旁几间茅屋,像是家脚店。 赵莽跨上马奔去。 “店家?店家?” 喊了几声,一个腰间系抹布的年轻堂倌跑出草屋。 “哎哟~郎官里边请!您是要打火儿还是住店?” 堂倌接过缰绳,招呼赵莽坐到草棚子下。 趁赵莽打量这处野店四周,堂倌偷偷掀起盖在马屁股上的搭布,清楚看见左边马屁股有一行烙印,有两个黑字:指挥 堂倌一瞪眼,吞吞口水。 他识字不多,这两个字倒是认识。 这是只有军马才有的印记。 堂倌一回头,赵莽似笑非笑盯着他。 “嘿嘿~原来是位军爷!军爷快请坐!” 堂倌越发热情,利索地拿抹布把方桌、长凳擦拭一遍。 破夏刀“哐”搁桌子上,堂倌浑身哆嗦了下。 装有沉甸甸铜钱的褡裢“嗵”一声也搁在桌子上,堂倌瞪大眼,咧嘴笑容灿烂。 他顿时明白,面前这位浑身脏兮兮、臭烘烘,比流民好不到哪去的军爷,是位不差钱的主儿。 赵莽粗声道:“有啥好吃的,给某家上齐活!” 堂倌两眼冒光:“得嘞!您稍待!” “可有酒?”赵莽一脸期待,赶路辛苦,喝点酒解解乏。 堂倌笑道:“有咧~自家酿的正宗山阴老酒!顶好喝!~” 赵莽馋得直咽口水:“打些尝尝!~” 堂倌瞟了眼褡裢,搓搓手一脸为难:“好叫军爷晓得,近来越州酿酒务榷卖的酒曲涨价,所以俺家的酒也只得跟着涨~” “你就说,多少?” 堂倌伸出四根手指:“每升四十文!” 赵莽迅速盘算,一升酒四十文,一斗酒四百文。 两浙路平均米价,不过斗米八十文。 照此一算,这酒的确贵的离谱! “咋这么贵?”赵莽哼了声,手掌摁住刀鞘,“莫不是黑店?哄骗某家?” 堂倌赶忙摆手,苦笑道:“军爷这玩笑话可说不得!实在是酿酒务酒曲卖得贵,每斤多在八十文往上,说是朝廷要在河北用兵,正在筹措军费。 这年头,像俺们这样的人家都不容易,能安稳挣些辛苦钱就知足了!” 赵莽瞟了眼小店西头灶房,两个农妇、两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朝这边张望,看面相老实巴交。 见他望去,他们有些局促不安地赔着笑脸。 赵莽立时明白了,在这些乡民眼里,他一个骑马带刀的壮汉,才更像是过路的恶人。 不是盗贼恶霸,就是横行县乡的差役。 反正看起来不像读过书的样子,大概率不是善类。 “先来一升酒解解渴,其他的吃食尽管上!” 赵莽拍拍褡裢,“放心,不差你钱!” “得嘞~爷您安坐,小的这就去打酒!” 堂倌松口气,抹布一甩肩头,麻溜跑进灶房。 赵莽听见茅屋里传出窃窃说话声,声音里透露一股庆幸、兴奋。 这种偏远小店,平时来吃饭的都是附近纤夫、农户,偶尔会有旅人投宿,花费大多不高,店家挣些辛苦钱贴补家用。 像赵莽这样的阔绰客,一年到头也难得遇见一位。 店家又怕又喜欢,怕的是这些恶徒吃霸王餐。 运气好遇见讲道理的,倒也能小赚一笔。 要是遇见像赵莽这样,乍一看一脸凶相,其实还算好说话的军头,足以让堂倌一家谢天谢地。 堂倌打了半土罐酒送来,土罐里有木勺,拿勺舀酒盛入土碗。 “军爷尝尝!” 酒液呈浅橘红色,闻起来比黄酒气味稍淡,赵莽嘬了口,估摸有二十几度,味道微酸,略带甘甜。 “不错不错!” 许是肚子里酒虫作祟,赵莽连干三碗酒,抹抹嘴连声道好。 “军爷海量啊!” 堂倌满脸惊叹,正要去催促灶房上菜,赵莽叫住他。 “问你个事,此处距离会稽山还有多远?” 堂倌指着东南面:“您顺着运河再往前走,等看见一片湖泊,说明到了山阴县城,那湖叫作鉴湖。 绕过鉴湖继续往南,就到会稽山,从这走的话有七十里地。” 堂倌顿了顿:“军爷也要到会稽山剿贼?” 赵莽不动声色,含糊道:“某奉命去公干。你怎么知道会稽山有官军在剿贼?” 堂倌道:“那支河东军就是从俺们这里追去会稽山的,动静闹得挺大,乡亲们都知道!” “呵呵,你还知道些什么?” 堂倌随口道:“倒也没啥,只知道是一伙方腊反贼躲进会稽山里,占据炉峰寺院,与河东军对峙...... 对了,昨日有一行人,也是向小人询问会稽山怎么走......” 赵莽心中一突:“也是衙门里的?” 堂倌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衙门公人!” “仔细说说!” 堂倌笑道:“一行四人,扮作货郎挑夫,牵马赶骡,车斗里藏有刀剑,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好人!” 赵莽笑道:“你又偷翻人家车斗?” “嘿嘿~俺们实在被吃菜事魔祸害怕了,但凡有点异样,都得跑县里报官!不得不小心!” 赵莽追问:“还有何古怪之处?” 堂倌仔细回想,一拍脑门:“对喽,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瘦矮,嘴脸忒丑,像只毛猴,同伙好像叫他‘道爷’?” 赵莽用力捏了捏拳头。 原来还有一伙方腊余孽窝藏在会稽山里! 那么这伙鬼祟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方毫派去联络同伙的。 根据堂倌描述,十有八九是仇道人带队! 算算脚程,他在杭州城耽误了几日,如果仇道人奉命去会稽山的话,这会儿正好赶在他前面。 赵莽从褡裢里摸出一把钱币,二三十文左右,塞给堂倌: “弄些豆子、麸皮、秆草喂马,再好好刷一遍。收拾一间房,某吃完饭要睡一觉。 还有,找几件合身衣衫,弄些水来,某洗个澡。” 堂倌捧着钱币眉开眼笑:“军爷只管放心,小人保证伺候周到!” 堂倌下去忙活,赵莽掏出破布团又看了看。 会稽山中,杭州藏宝,宋江内应。 方毫派仇道人赶往会稽山,和同伙取得联络,一定是为下一步动作做准备。 只有弄清楚这伙反贼余孽真实目的,才能想办法做出应对。 店家送上满满一桌子菜,煮鸡、蒸鱼、烤鹌鹑,水芹、蕨菜、地耳炖了一大锅,一盆子白米饭。 赵莽食指大动,一顿狼吞虎咽。 乡村野店,没有高超烹饪技巧,胜在食材新鲜,加之许久没吃上一顿正经饭,赵莽觉得格外可口。 第二日,天还未亮,赵莽起身赶路。 临走前,又塞了些钱给堂倌,三五十文左右,喜得堂倌连连作揖感谢,冲他说了一大通吉利话。 赵莽很高兴,也很得意,当个壕气冲天的大撒币果然痛快。 反正是“借”来的钱,花起来毫不心疼。 第23章 会稽山追敌 会稽山脉纵跨越州(绍兴)、婺州(金华),顾恺之曾盛赞其“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可见山水秀丽,景色独佳。 炉峰禅寺所在山脉北端,地处山阴县境内,位于鉴湖东南不到十里。 传说中,上古禹王安葬于此。 当地百姓也把这段山脉称为大禹陵。 自南朝梁武帝在此修建禹庙,此后数百年间香火鼎盛。 祭禹也是大宋国家祭奠之一,每次举行盛况空前。 当日傍晚,赵莽在距离禹庙七八里处,追上仇道人一行,随即弃马,一路尾随。 禹庙坐落在山下,一处三面环山的坳口里。 坳口前一里有条河,环绕大禹陵向北流淌。 过河前,仇道人一行四人,在一处偏僻林子,拴好马、骡,而后蹚水过河。 赵莽躲在林子外,见四人只带兵器过河,稍加思索就猜到,这些家伙留下坐骑,是想等下山后再原路回余杭。 等他们走后,赵莽钻进林子,解开绳索,放跑马骡,也蹚水过河,始终跟在半里地外。 今夜明月皎洁,进山前地势平缓,视野辽阔,赵莽一路追踪,倒不算太吃力。 进入山坳口,正前方山顶之上,依稀可见火光明灭。 那里就是炉峰禅寺。 山脚下,上百顶帐篷分布有序,想来就是河东军大营。 远远的,赵莽看见几个黑影爬上西侧山丘,而后蹲下不动,似乎在观望山下大营动静。 赵莽猫着腰跟近些,蹲在山丘侧后方,借助山石和草木遮掩身形,盯紧仇道人一行。 好一会,几个黑影似乎发现一条可以绕过大营,通往炉峰禅寺的上山小径,开始往西北面进山。 赵莽赶紧跟上。 一路荆丛、乱草满布,穿过树丛、翻过陡崖、攀上峭壁,走了大半夜,终于绕到大营北侧,一处山梁之上。 距离炉峰顶,目测直线距离百米左右。 山梁下,有几条上下炉峰的主路,有官兵手持火把巡逻。 在山岭里爬了大半夜,赵莽浑身湿透。 仇道人一行也累得不轻,躲在山梁东侧几块山岩后歇息。 山梁西侧,赵莽趴在一处草坡斜面,一抬头,仇道人一行有任何动静,都能瞧得清楚。 四周杂草有一尺多高,人趴在其中,只要不乱动,很难被发现。 赵莽轻轻翻动身子,仰面躺倒,大口喘气,身上汗水、泥浆混杂,用手一抹黏糊糊。 身下土地潮湿、闷热,碎石子硌得疼,蚊子成群结队绕着他嗡嗡响。 蝈蝈声、蛐蛐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什么野物从草丛里跑过,带起一阵“欻欻”声。 月如银盘悬在高天,清辉月芒洒落人间。 赵莽没心思赏月,哈欠一个接一个,眼皮子像坠了铅,难以睁开。 东侧山梁,仇道人一行似乎还在商量,如何避开半山腰官兵警戒,攀上炉峰进入禅寺。 过了会,只见仇道人带领一人从山梁北侧下山,似乎要绕更远一条山路,从炉峰东侧上山。 另外两人留守原地。 赵莽想了想,仇道人此去,一切顺利的话,最后还是要原路回来,和另外两人汇合,再一同下山回余杭。 既如此,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冒险跟进。 留下来养精蓄锐恢复体力,想想怎么在不惊动方毫的前提下,打探出这伙妖人下一步动向。 赵莽扯烂衣衫裹住脑袋,打算先小睡片刻再说。 很快,杂草丛里传出轻微呼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青蚂蚱跳到赵莽脸上,蛰了下,巴掌“啪”打掉,翻个身准备再睡会。 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天光早已大亮。 他躺在草坡熟睡大半夜。 慌忙朝东侧山梁望去,只见几块山岩后,蹲着两个人影。 赵莽长长松口气,暗自庆幸没有因为贪睡误事。 两个小喽啰还在,说明仇道人还未回来。 赵莽翻转身子,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趴卧在草丛里。 肚皮传来一阵阵咕隆声,闷热口渴,着实难耐。 毫无预兆的,赵莽心头一凛,猛地扭头朝身侧望去。 尺高的杂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他。 “难道有蛇?” 赵莽攥紧刀把,蛇他不怕,别是过山风一类的毒蛇就好。 另一侧也传出窸窣声,赵莽一扭头,只见杂草摇曳,像是有什么东西经过。 接二连三的窸窣声在他周围响起,杂草晃动地越发剧烈。 赵莽后脊背发凉,这个位置也不能站起身,否则一定会被山梁上的红巾贼发现。 赵莽解下刀鞘,双手握紧破夏刀护在胸前,稍稍侧身,刀刃对外,浑身绷紧,仔细辨认周围越来越逼近的窸窣声。 “嘶嘶~” 忽地,身后传来响动,赵莽回头一看,一张抹满黄泥的人脸,出现在杂草丛中。 四目相对,那黄泥脸冲他咧嘴一笑。 “沃~”赵莽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冲上颅顶。 没等他发出那声跨越时代的声音,黄泥脸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一样,身子一挺,像条飞鱼,从地面稍稍腾起,整个人飞扑上前,将他死死压在身下,两手动弹不得! “嘘~”黄泥脸竖起一根手指,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赵莽嘴巴。 赵莽只觉一股浓烈酸腐臭气从他嘴里喷出,直冲鼻孔,熏得一阵作呕。 正要奋力反抗,又有四个黄泥脸钻出杂草丛,叠罗汉般将他压住。 这时赵莽才看清楚,这伙人全都用黄泥涂抹头脸、脖子、手脚,浑身绑草叶,伪装极好,趴在一尺多高的草丛里极难发现。 “唔唔~” 赵莽拼命挣扎,满眼惊怒。 领头黄泥脸趴在他胸前,也被吓一跳。 五个汉子合力摁一个,竟然有些摁不住? “别动,你看那!” 领头黄泥脸压低声,指指斜上方山梁顶。 赵莽歪头斜瞟,见仇道人已经回到山岩后,四人蹲在那,脑袋凑一块,似乎在商量怎么下山。 看来仇道人已经顺利潜入炉峰禅寺,和陈箍桶、俞道安一伙妖人碰头。 “嘿嘿~要走了~” 领头黄泥脸又咕哝一句。 他趴在赵莽胸前,说话时,喷吐出的口气十分逼人。 赵莽憋得满脸涨红。 领头黄泥脸恍若不知,还在一个劲嘀咕。 仇道人一行从山梁北侧下山,走山岭沟谷,绕远路离开大禹陵。 直到确定他们走远,领头黄泥脸朝其余几人使眼色,五人同时松劲,闪身分开,把赵莽围在中央。 趁赵莽不备,领头黄泥脸还抢走破夏刀。 “还我刀来!”赵莽暴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拎拳欲打。 却不想领头黄泥脸看了眼手中宝刀,挽了个刀花,笑嘻嘻道:“你可是赵铁杖的儿子?” 第24章 府州折可存 黄泥脸话一出口,赵莽怔了怔,放下拳头:“你认识我爹?” 黄泥脸撇撇嘴,酸溜溜地道:“此刀乃我西军重宝,是西军将士战功、荣耀之见证! 当年一共只缴获六口,除了你爹,其余有资格拥有这口破夏宝刀之人,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名传天下?” 顿了顿,黄泥脸嬉笑道:“当然,其中有几个,在民间名声不太好。不过,即便是恶名,人家也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赵莽哼了哼,“你倒是说说,另外五口破夏刀在谁的手里?” 黄泥脸掰着手指,认真拨算:“第一位,当年统七路大军攻西夏,八天攻克臧底城的老种经略种师道,如今担任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应道军承宣使! 当年正是老种经略缴获这六口宝刀! 第二位,担任知庆阳府(甘肃庆阳)军府事,秦州刺史种师中!正是老种经略亲弟! 第三位,保信军节度使、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刘延庆当年接替老种经略都管鄜延军,故而老种经略赠其破夏刀一口,以示期许! 第四位,太傅、泾国公童贯,去年出任四路宣抚使,统率官军南下平灭方腊! 这第五位~” 黄泥脸故意卖个关子。 赵莽正听得津津有味,瞪眼道:“接着说啊!” 黄泥脸翻着白眼道:“你就不会动动脑子?破夏刀是进献给西夏皇帝李乾顺的宝物,老种经略缴获后,难道敢藏私不成?” 赵莽一拍巴掌,捧哏道:“那自然是献给皇帝了!” 黄泥脸嬉笑道:“不错,最后一口宝刀,如今就收藏在禁中官家私帑里!” 赵莽啧啧称奇。 黄泥脸掂量手中宝刀,吃味道:“你爹和上边五位比起来....呵呵,所以说,当年老种经略把这口刀赠予你爹,在西军引起极大轰动! 在西军,最不缺的就是武艺高强、勇悍不畏死、能打硬仗恶仗之勇将。 ‘赵铁杖’这个诨号在西军小有名气,却也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可等老种经略赠刀消息一出,整个西军哗然一片,你爹的名声传遍全军! 人人都在猜测,赵铁杖和老种经略的关系。 甚至有人嚼舌头,说他是老种经略养在外室的亲儿子!” 赵莽愕然无语,没想到自家老爹当年在西军风头不小。 之前鲁达一番吹嘘,倒也不完全算拍马屁。 黄泥脸好奇道:“问题来了,你小子到底姓赵还是姓种?” 赵莽拎起老拳,怒目相视。 黄泥脸撇撇嘴:“要我说,你爹不可能是老种经略私生子,长得一点不像嘛!” 赵莽哼了哼,伸出手:“把刀还我!” 黄泥脸挽着刀花,把玩正欢,似乎颇为不舍。 赵莽沉下脸,难不成这家伙想硬抢? 正要提气蓄势,准备动手抢回来,黄泥脸把刀一抛:“还你!” 赵莽赶紧接刀,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他。 黄泥脸哼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抢你的刀?” 赵莽拳头捏得咔咔响:“不怕你抢,反正老子会抢回来!” 黄泥脸愣了愣,叉腰大笑:“好小子,有股牛犊气!不愧是我西军勇将后人!” 旁边四个同样黄泥脸、满身扎草的军士也笑了起来。 刚才五人合力才把赵莽摁翻,这小子功夫如何还不知道,不过一身莽劲倒是不小。 赵莽收刀入鞘,“说了这么多,你又是谁?” 黄泥脸笑道:“府州折可存,任河东军第四将正将!论年纪,我应该年长些,你可以叫我一声嗣长兄!” 赵莽把刀系在腰间,大咧咧地抱拳:“赵莽见过折兄!” 折可存莞尔一笑,觉得这小子颇有意思。 “对了,你怎会沿途尾随仇道人一行?若非看出你和摩尼教妖人不是一伙,进坳口时,就把你小子当场射杀了!” 赵莽瞪眼道:“你早就发现有人潜入山中?” 折可存一指山下,“这片山坳是我第四军驻扎之所,岂能任由可疑之人靠近?早在你们过河时,就已被岗哨发现。 你们一路爬沟过坎,翻山越岭,绕到这炉峰西侧,我们五个也跟了一路,就想看看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赵莽暗暗心惊,这不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尾随仇道人一行,折可存五人又跟踪在他身后,在山岭里四处乱窜大半夜,愣是没一点发现。 赵莽咽咽唾沫:“你早知仇道人会来?” 折可存摇摇头,指着炉峰禅寺冷笑:“偷偷摸摸想接近那地方,不是摩尼教余孽又会是谁? 之前我与这支红巾贼军在永宁山交过手,贼军兵败后,分两路逃窜,一路由方腊之子、小圣公方毫、贼军大将方七佛、仇道人率领,向钱塘方向撤离。 一路由军师陈箍桶、护教法王俞道安率领,从萧山逃至此地。” 赵莽恍然,难怪折可存认得仇道人。 折可存笑道:“我故意放仇道人进山,让他到炉峰禅寺,和陈箍桶等人会面。 等他下山,我再派人跟踪,倒要看看方毫、方七佛一伙又藏在何处!” 赵莽一惊,急忙道:“方毫等人就藏在余杭县!快让你的人回来,以免惊动贼军!” 折可存一怔,忙问道:“你怎会知道?” 赵莽一拍大腿,急吼吼道:“我家就在余杭!方毫一伙暗中占据县廨,控制乡民,正在策动谋反,连我爹也被裹挟其中!” 折可存皱起眉头,紧盯赵莽。 赵莽焦急不已,思绪却异常清晰:“余杭已成红巾军天下,方毫聚兵过千,名义上要攻打杭州,可据我猜测,贼军还有其他目的! 这伙妖人行事谨慎,目前为止,帅司、州衙对余杭事态丝毫不觉! 如果惊动方毫,难保他不会改变行动计划! 如此,再难猜测他下一步动向!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余杭、会稽山两伙贼军到底有何目的!” 赵莽语速飞快,说话极有条理。 折可存像是被他说服了,深深看他一眼,朝一名军士点点头。 那军士抱拳领命,跑到山崖边,从怀里摸出一支短笛,含在嘴里吹响。 一阵“啾啾”声响起,时而短促时而舒缓,整个山坳口都能听见。 见赵莽满脸惊疑,折可存笑道:“这是我军独有的传讯法,听到讯号,代表行动命令取消。放心吧,之前派出去追踪的人,很快就会被追回来。” “厉害!” 赵莽由衷赞叹,和他想象中,通讯全靠吼完全不一样,特别在军中,自有一套成熟有效的通讯方式。 折可存热情招呼道:“随我下山,好好说说这余杭县之事!” 第25章 军营初体验 两世为人,赵莽第一次进入真实军营。 折可存见他东张西望一副新奇样,热心讲解起来。 “我河东军第四将,满编军额三千五百人,实编两千九百,其中战兵两千四,辎重兵五百,临时征募山阴县保丁三百,协助料理营中勤务......” “你瞧正北面,最高处便是炉峰禅寺,整个大禹陵,共有五条山径、七条小径可以登上炉峰,我来时就找当地乡民打听清楚,跟随向导,在每条路径设置岗哨。 昨夜仇道人一行绕山绕水,还以为能绕过守卫,却不知,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控之下。 我故意把他漏过去,他还以为我军守卫疏松,可笑~” 赵莽站在“营门”前,左右张望了下,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折可存道。 赵莽指着“营门”道:“你这军营有些简陋!连道大门都没有!” 也难怪赵莽觉得眼前这座军营,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有高耸箭楼,没有栅墙,所谓“营门”,就是一排拒马桩,进出时还要命人搬开。 折可存笑道:“我部驻扎在此,只为收拾窝藏在炉峰禅寺里的贼军残部,不会久驻。 故而,立枪为营,方便快捷,足以应对。” “你看,整座大营,东西一百五十步,南北七十五步,每隔十步放置枪架,枪架之间以白绳相连。(宋制一步约1.55米) 每日黄昏擂鼓,以一百通为限,各部、队清点大枪归置枪架,鼓声落,一应人员各归营帐,营中不得燃火、生烟、喧哗,除巡守值夜,其余人员不得随意走动。 营外安排约铺,选听力出众者轮宿伏听。 一遇警示,以敲击枪杆为号,各处枪架依次传递,不消半刻就能传遍大营四面......” 折可存笑道:“立枪为营,一来节省物材时间,二来便于行军,一遇敌情变化,我军可在半个时辰内拔营起行!” 顿了顿,折可存傲然道:“红巾贼只剩些残兵败将,本将军耐着性子在山下驻扎大半月,已经算瞧得起他们!” 听完折可存介绍,赵莽才明白,实际作战行动中的安营扎寨,绝非影视剧里描绘的那般简单。 根据作战目的、地理地势、天气情况、敌我双方实力差别等等不同因素,可以选择不同的安营法。 折可存选用最方便快捷的立枪营法,也是在和红巾军交手过后,知道敌军深浅,再根据当下情况作出的最优选。 看似简陋的枪架大营,也有一套运转有效的预警法。 赵莽在折可存带领下,逐一参观。 所谓约铺,其实是设置在营外的暗哨。 在营外不同方位,挖掘土穴,用草木遮掩,保证透气。 土穴里放置一口空缸,缸口蒙薄牛皮,旁边位置还够坐一人。 每隔一段时间,哨探耳朵贴住缸口牛皮,方圆数里若有大规模人马调动,很容易就能察觉。 这种方法可以侦听敌人方位,也可以防止敌人挖掘地道。 这口缸还有个响亮名字,叫地听,也叫翁听。 折可存还说,这种侦听警戒法,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 赵莽大开眼界,连声呼妙。 进到主将大帐,折可存让赵莽稍坐,他自去净身换衣。 本来赵莽也想去,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有赖赵陀西军旧将的身份,折可存倒也不拿他当外人。 可毕竟刚认识没多久,来到人家地盘,总不能要这要那,一张口就是:“一起洗个澡吧!” 赵莽自问脸皮不薄,但这种要求还是难以启齿。 有帐前亲兵送上茶水,一大碗粗茶,喝一口就得“噗噗”吐碎末。 一筐蒸饼,赵莽抓起来狰狞撕咬。 吃饭这件事他倒是不含糊,不论何时,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过了会,折可存换洗出来,令人眼前一亮。 没有黄泥巴涂脸,没有乱草遮身,折可存显现出身为将门虎子的光环。 二十多岁,身材高挑,猿臂蜂腰,身为武将,竟然长一张唇红齿白的俏脸。 赵莽关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一切想象,似乎都能和折可存相应和。 只是这厮的性格脾气,似乎与样貌不太符合...... “咦?你这厮~难不成生下来没吃过饱饭?这一筐蒸饼可是两个人的份!” 见赵莽狼吞虎咽,一筐蒸饼就要见底,折可存扑上前抢走箩筐,抓起两张蒸饼恶狠狠撕咬。 赵莽悻悻道:“你堂堂主将,还怕饿肚子?” 折可存嘴巴塞满,含糊道:“军中一切皆有定式,正将、副将、部将、副部将、押队、拥队、旗头、傔旗、长行,军职级别不同,两餐份额也有所不同,但都是固定的,没有谁能敞开吃!” 赵莽惊讶道:“你一个将军,想多吃几口粮都不行?” 折可存灌下一碗凉水,抹抹嘴,严肃道:“我多吃一口,下边弟兄就有人要少吃一口!粮草辎重运送不易,必须要保证全军供给! 身为主将,更该以身作则!否则,如何能严明号令?军规军纪岂不形同虚设?” 赵莽肃然起敬:“折兄治兵有方,小弟受教!” 篾筐里只剩些饼屑,折可存收拢一小捧,全数倒进嘴里。 赵莽老脸一红,讪讪道:“我多吃了几个,害得折兄饿肚子。” 折可存哈哈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 “对了折兄,刚才我就想问,既然强攻完全可以拿下炉峰禅寺,为何一直不动手?” 聊了会家常,赵莽问道。 折可存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早些剿灭逆贼,向杨可世杨钤辖、两浙安抚使张苑张帅守缴令,也好早日回开封?” 赵莽恍然道:“有其他隐情?” 折可存两手一摊:“陈箍桶、俞道安手里,有一位宗室子弟!” “哦?是哪个倒霉蛋?” “唤作赵子偁(chēng),据闻是太祖皇帝六世孙!” ps:赵子偁:赵匡胤六世孙,秦王赵德芳一系,宋孝宗赵昚(shèn)生父 第26章 我赵莽请求出战 赵莽想了想,翻遍脑袋里丁点历史记忆,也不知道这家伙是谁。 “一个宗室子弟,不在东京安享富贵,怎会跑到两浙来?”赵莽疑惑道。 折可存笑道:“我大宋立国一百六十一年,宗室子弟众多,除皇亲嫡系,其余大部分,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奢靡享乐。 按照皇亲嫡系、旁系的亲疏远近,绝大多数宗室子弟没有袭封权。 有的按照荫补制度授官,有的入国子学、太学,参加科考。 这部分宗室子,每月能领取到一笔额定花销,日常生活只比普通民户好些,和高官富贾的奢靡享乐完全不可比! 等后世子孙出了五服,大多也就泯然众人。” 赵莽笑道:“我明白了,这赵子偁祖上阔绰,到他这一代,成了宗室里的小透明,毫无存在感!” 折可存琢磨“透明”、“存在感”两个新鲜词汇,一拍大腿,觉着用在赵子偁身上再合适不过。 “说来,这赵子偁在众多宗室子弟里,也算出类拔萃,十三岁入太学,十五岁升上舍生,连续三年考入优等,按制视同进士第一名,完全可以留在京中任官。 不过,这家伙似乎运气不太好,第一次授官,只是个小小嘉兴县丞,一干就是两年。 数月前,赵子偁接到吏部公牒,让他回京接受考课复核,不出问题的话,极有可能调任回京。 谁知他提前去了一趟萧山,好巧不巧,陈箍桶、俞道安正好率贼军逃窜路过,半道上遇见,就把他逮去了。” 折可存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个倒霉蛋,城外赶路之人众多,贼军随手一抓,他正好在其中! 一搜身,找到他随身携带的官告、公牒,再一逼问,知道是宗室子,以为拿住条大鱼,派人把文书送下山,以为可以凭此和朝廷谈判!” 赵莽道:“既然这赵子偁无足轻重,折兄为何拖到现在还不动手?” 折可存无奈道:“毕竟是宗室子,身份再低,也比草泽百姓贵重些。 更可恶的是,红巾贼整日在山头喊话,大肆宣扬赵子偁宗室子身份。 这下可好,军中人人皆知,贼军挟持一位宗室子弟,传来传去,都以为那家伙是当朝皇亲! 你说,哥哥我哪还敢轻举妄动? 只得赶紧上报,请求权领两浙路兵马钤辖杨可世将军处置。 杨可世又报帅守张苑,张苑再报朝廷,拖延到现在,过去快两月,还没答复。” 赵莽琢磨道:“这么长时间,朝廷应该知道,赵子偁落入贼军手中。 不管不问,怕是不在乎这倒霉蛋死活。 又或是,压根就忘了回复?” 折可存一拍大腿:“杨可世将军也是这般答复我的,让我以歼灭贼军为第一要务,后续的事情,由他来承担。” 如此一说,赵莽懂了。 赵子偁生死与否,州衙和帅司不在乎,朝廷更不在乎。 尽快剿灭贼军才是首要任务。 “折兄是想尽可能保住赵子偁?”赵莽道。 折可存点点头,叹口气:“一来,死个宗室子,后面只怕有麻烦,杨可世将军为人厚道,他替我担责,我也不能不为他着想。 二来嘛......” 折可存顿了顿,“你可知我府州折家根源?” “略知一二。”赵莽心虚,含糊道。 折可存笑道:“倒也不是什么隐秘。我折氏世居府州,自先祖折宗本起,世代统领府州军民,抗击党项、契丹,保境安民。 先祖乃大唐懿宗年间人,算来,折氏镇守府州,迄今已有近二百五十年。 到我这一辈,已是第十二代人......” 赵莽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论家传渊源,折氏真乃大宋第一将门!” 府州大致在陕西榆林府谷县一带,东部毗邻黄河,与山西河曲隔河相望,北边跨过汉唐长城,便是阴山东段,大青山南麓前套平原。 府州自古便是塞北重镇,自党项人崛起,元昊立国,便成为抗击西夏的前线。 折氏世代为国守边,族中男儿战死沙场者不计其数,可谓满门忠烈。 面对赵莽火辣辣目光,折可存有些招架不住,忙接着道:“折氏入宋是在九世祖德扆公时期,太祖建隆二年,德扆公入开封朝觐,受太祖亲迎,执手入宫,亲笔撰写封赏表文,御赐金匾‘世镇云中’! 折氏恩荣源于太祖,赵子偁既是太祖血脉,于折氏而言便有莫大意义,所以,我想尽可能保住其性命......” 赵莽明白了,攻破炉峰禅寺,歼灭贼军,在技术上完全可行。 只是碍于倒霉鬼赵子偁太祖血脉身份,让折可存陷入两难之地。 老折家当年归顺大宋,是太祖赵匡胤亲自搞的接待,又是牵手入宫,又是亲笔写嘉奖状,还赐下金匾,用最高规格礼遇,肯定老折家几代人镇守边关的功绩。 太祖恩情大过天,老折家当然感动得涕泪横流,世世代代念着这份君恩,对太祖一系的宗室子弟,也平添几分好感。 折可存担心战事一起,赵子偁立马被反贼撕票,犹犹豫豫拖到现在不肯动手。 赵莽摩挲下巴青胡茬:“折兄高义,小弟佩服!只是,余杭生乱在即,不尽快弄清楚两伙反贼真实目的,万一闹出更大乱子,不光折兄,连带州衙、帅司也得受朝廷问责......” “谁说不是!”折可存扶额满脸为难。 两伙红巾贼已经碰面,下一步他们又会有何阴谋,还不得而知。 稍有疏忽,两浙动乱再起,谁也担不起责任。 折可存捏拳“嘭”地一砸桌案:“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强攻,歼灭这伙贼军!赵子偁,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如果他不幸遇害,事后,我自会去永昌陵前,向太祖叩头谢罪!” 赵莽忽地道:“折兄率人正面强攻,我绕道小路,从炉峰后山潜入,看能否找机会营救赵子偁!” 折可存愣了下,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办法!陈箍桶一伙妖人警觉性相当高,战事一起,如果我不在正面出现,必定会引起他们警惕。 你初来乍到,这伙贼军无人认识你,可以冒险一试!” “只是,炉峰后山陡峭难行,即便顺利潜入禅寺,要救赵子偁也不容易,稍不留神,便是无可退路的八面受敌之境!你可要想好了!” 赵莽挺起胸脯,故作豪横:“折兄不嫌弃小弟出身寒微,愿与我兄弟相称,我自然得拿出些本事,好叫折兄知道,与我赵莽做兄弟不丢人!” 折可存一怔,指着他哈哈大笑:“好个张狂小子!不过,正合哥哥胃口! 我给你一个中队,九人,算上你刚好十人,你来做队正,尽可能救出赵子偁!” “得令!” 赵莽起身抱拳,虎气十足。 倒不是他想逞能出风头,只是余杭情况不明,老爹赵陀还在贼军手里,只有尽快攻破炉峰禅寺,从陈箍桶等人嘴里拷问出方毫下一步动向,才能做出针对性安排。 另外,折可存为人仗义,人品也不错,赵莽想交下这位朋友。 之前,折可存高看他一眼,是因为他爹赵陀。 之后,赵莽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赢得尊重。 赵莽深吸口气,有些忐忑,有些兴奋,心里仿佛有团火,腾地燃烧起来。 第27章 炉峰禅寺 大禹陵山顶,数十米见方,形似香炉,故得名香炉峰。 自赵佶以道君皇帝自居,天下道门昌盛,佛门式微。 炉峰禅寺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越州道宫建成后,更有意无意对其打压,抢夺民间香火。 好在大禹陵乃上古禹王安寝之处,祭禹典礼又是国家法定祭典,每逢祭典都由炉峰禅寺住持率寺内僧众举办水陆法会,在东南七路都是一场佛门盛会,影响深远,越州道宫也不敢打压过甚,引发民怨。 陈箍桶、俞道安率众逃至禅寺,住持大师率寺内武僧奋力抵抗,可惜寡不敌众,寺内僧人被杀大半,余下的都成了苦役。 陈箍桶命人拆毁僧舍佛堂,凑集砖石檑木,布置在上山险要处。 又强迫僧众砍伐树木,制作大枪、箭矢之类的简单器械。 整座禅寺只剩观音殿一座主殿,四周挖掘壕沟,放置刺桩、蒺藜,用作最后抵抗。 殿内,观音像台座前,一名黝黑、消瘦、衣袍破烂的年轻人正在擦洗供桌。 供桌浸染一层暗红色血迹,年轻人擦得认真,一盆水早已染红。 他搓洗布帕,拧干,又重新擦一遍。 一边擦,嘴里还念念有词:“......见有临终劝念佛,又示尊像令瞻敬;俾于佛所深归仰,是故得成此光明......” 他便是赵子偁。 俞道安大步上前,狠狠一脚将其踹翻:“腌臜酸才!老子说了,不许你再擦!” 赵子偁惨嚎一声,翻滚丈远,两手撑地,吃力地爬起身,揉搓腰胯,疼得直咧嘴。 他看了眼俞道安,迅速低下头,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地走到供桌旁,从盆子里拿起布帕,拧了拧,蹲下身继续擦血。 俞道安面皮颤了颤,左边颧骨一条刀疤有些骇人。 “老子让你擦!~” 俞道安狞笑一声,冲出大殿,很快,半拖半拽抓回一个老和尚。 “大王饶命啊!~”老和尚哭嚎着,咚咚磕头。 赵子偁大惊,扑上前阻拦:“不要!” “滚开!”俞道安振臂一挡,赵子偁跌倒在地。 俞道安把老和尚摁翻在供桌,拔刀一抹脖子,老和尚惨叫声戛然而止,伏身供桌挣扎扭动,片刻后断气。 赵子偁跌坐在供桌旁,老和尚眼睛鼓胀瞪大,死死望着他。 殷红血液在桌面铺开,沿桌边滴落。 “畜生!”赵子偁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低吼。 “腌臜酸才,爷爷看你嘴硬到几时!” 俞道安揪住赵子偁衣襟,左右开弓两个大耳刮子伺候。 赵子偁脑袋晃了晃,两边面颊红肿一片,嘴角流血。 他一声不发,只用赤红双眼死盯俞道安。 “老子宰了你!” 俞道安怒不可遏,越是折磨,这黑瘦书生越是硬气,让他一通邪火没处撒。 “住手!”一个像是乡间卖货郎的瘦削男子匆匆赶来,正是陈箍桶。 俞道安一口吐沫唾在赵子偁脸上,一掌把他推开。 赵子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抬起衣袖擦擦脸,一言不发,走到老和尚尸体旁,叹口气,双手合十默诵几句随愿往生经。 陈箍桶皱眉看了眼俞道安,朝殿外喝道:“来人,把尸体搬出去!” 两名红巾军入殿抬走尸体。 赵子偁重新打水来,卷起袖口,继续擦洗供桌血迹。 陈箍桶深深看了眼他,又对俞道安说: “山下似乎有动静,你随我去看看。” 两人走出观音殿,朝寺外走去。 一路上,僧舍佛堂都只剩些断墙碎瓦,狼藉不堪。 “赵子偁是你我手中仅有的筹码,往后不可再虐待他!”陈箍桶严肃道。 俞道安唾了口:“鸟酸才,骨头倒硬,老子迟早叫他服软!” 陈箍桶道:“不愧是太祖血脉,别看其貌不扬,骨子里却颇为刚强!” 俞道安冷笑道:“赵家没一个好鸟!这个也一样,要是让他坐上皇帝宝座,你看他什么嘴脸德行!” 陈箍桶笑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爬上一处高崖,陈箍桶指着山下道:“你看,官军营中旗帜挥舞,有兵马调动,须得提高警惕!” 俞道安抬手俯瞰,不以为然:“军师想多了,定是那折可存又在演兵唬人!” 陈箍桶沉声道:“今日有些不同,你看那营中,百余匹战马分列各队,全数出营,连辎重兵和民夫也全都集中起来,动静太大,与以往不同,恐怕有诈!” 俞道安道:“军师要是担心,我吩咐弟兄们加强戒备就是了。上山各条小径,都有人把守,不会出岔子。 有赵子偁在手,不怕折可存耍幺蛾子!” 陈箍桶提醒道:“赵子偁只是宗室子,能保我们一时,保不了一世,不可大意......” 俞道安有些不耐烦:“军师放心,一应防卫我都布置好了。再有几日,就是和小圣公商定好的突围之日,到时候杀下山,和小圣公合兵一处,自去明州过逍遥日子~” 下了高崖,俞道安道:“从萧山掳来的几个妇人,只剩两个活着,可要留一个给军师?” 陈箍桶摇摇头。 俞道安淫笑道:“军师不懂享受,罢了,我自去寻快活。” 俞道安顺着山石小径,往禅寺后一处林荫山洞赶去。 那里,关押几个逃亡途中掳劫的妇人,供俞道安和几个红巾头领淫乐。 陈箍桶仰面望天,长长叹息一声。 自从帮源洞一役败亡,义军头领四散逃命,圣教和红巾军再无昔日辉煌。 所谓义军,也沦落成一群以杀人淫虐为乐的凶恶贼寇。 陈箍桶想尽办法提振士气,也于事无补。 以俞道安为首的一伙头领,渐渐显露出穷凶极恶的本相。 陈箍桶身为军师,方腊在时,他自然受万人尊崇。 如今方腊被押解回东京,义军四分五裂,大多被逐一歼灭,陈箍桶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 俞道安颇有勇力,心狠手辣,在这一支四五百人的残存义军里,更能令人慑服。 可惜的是,俞道安一介草莽,根本不肯听陈箍桶劝说。 陈箍桶忧心忡忡望着山下,只怕等不到突围之日,就会生出大变故...... 第28章 真·玩命·徒手攀岩 禅寺西北面,茂密树林里,有一处陡崖。 崖下,赵莽仰脖子望着近乎垂直的岩壁,胆战心惊地咽咽口水。 徒手攀岩这种极限运动,赵莽从来不认为适合自己。 盲目自信挑战生命极限,无疑是一项愚蠢决定。 只是今日,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赵队正第一次爬?” 一个五大三粗的河东汉子,操一口乡音浓重的开封官话,笑呵呵道。 他也是折可存指派的副队正。 经过折可存一番耐心扫盲,赵莽才知道,如今大宋禁军编制,和地方乡兵、厢军大有不同。 从神宗皇帝元丰改制起,参照李靖所着《卫公兵法》,一部分禁军取消厢一级编制,改设将、部、队三级,一将兵力数千至万余不等,设正将、副将各一名。 将之下设部,相当于原来禁军编制里的指挥,常规军额五百人,设部将、副部将各一名。 部之下设队,三人一小队,三小队一中队,五中队一大队,另有押队、拥队、旗头等五人,一个完整大队编制五十人。 各正将授予专人担任,改变以往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旨在提高军队战斗力。 凡改革设将的禁军,称为系将禁军,遵循旧制的禁军就称为不系将禁军。 这项改革举措,便是着名的将兵法。 永兴军路、河东路是最先开始施行将兵法的地区,折可存身为河东军将领,就是一位朝廷正式授职的正将。 折可存给了赵莽一个中队,加上他组成一支十人突击小队,由他担任临时中队正。 这九人也不一般,乃是军中“锐卒”,也称为“奇兵”,算是一种单列兵种,有点特种侦察小分队的意思。 赵莽回头看了眼河东汉子,客气地笑道:“大哥怎么称呼?” “俺叫史军!” 汉子爽快道,“起先俺没名,在太原应募,要报姓名,俺问问排在前的兄弟,他说姓史,俺也跟着姓史,再一想反正要从军,就叫史军!” “起的好!” 赵莽竖起大拇指,煞有介事地道:“史军....使君,这名字可了不得,史大哥今后要做大官!” 赵莽在手心写了几笔,史军看不太懂,但听着挺高兴。 其余八个军士也嬉笑起来,看得出史军在他们中间颇有威望。 赵莽指着陡崖:“史大哥,兄弟我第一次爬,有啥窍门,指点指点!” 史军挠挠头:“俺们锐卒,爬沟过坎是常有的事,但要让俺用嘴说,俺还真不会......这样,你先看,看完就会了!” 史军一扫众人,“俺先上,麻绳拿来!” 有军士递来一捆小臂粗的绳索,史军斜挎肩膀,系紧手刀、弓、箭囊,检查绑腿、绑臂,准备攀岩。 有军士突然小声道:“以前都是抓阄的!” 史军眼一瞪,骂道:“闭嘴!” 八名军士相互看看,又齐齐看了眼赵莽,全都沉默了。 赵莽一下子明白了。 对于锐卒而言,爬上这样陡峭危险的山崖,也绝不是容易之事。 打头阵之人,要负责爬上崖顶,拴好绳索,把绳索抛下山崖,让后面的弟兄能够省力、安全些。 第一个攀爬者,却无任何安全保障,稍有不慎摔下峭壁,必死无疑。 就由抽签来决定,谁来做开路之人。 生死全凭天意,真到了黄泉地府,谁也别抱怨。 史军站出来打头阵,是担心照老规矩十人抓阄,赵莽运气差些,一不小心抽中。 万一出点意外,没法向折可存交待。 赵莽几乎想都不想,说道:“史大哥开道,我紧跟在后,一起上!” 史军愣了愣,八个军士也愣住。 “....兄弟,你第一次爬,还是等俺上去系好绳索....”史军迟疑道。 赵莽抱拳道:“史大哥有心关照,兄弟感激不尽!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也不能装怂蛋,让弟兄们笑话!咱俩一块上!” 史军眼底划过激赏,其余八人看赵莽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折将军说,你也是俺们西军后人,起先俺们还不信,现在信了!” 赵莽和一众军士大笑起来。 史军从绑腿拔出一柄短匕,塞给赵莽:“俺先上到一半,你再上,看清楚俺手脚借力的地方,身子贴紧些,别慌,慢慢来!” 赵莽握紧短匕,用力点头。 史军朝掌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搓,口衔匕首,开始爬上峭壁。 赵莽和其余军士仰头紧张注视。 目测峭壁垂直距离二十多米,不算太高,难就难在坡面倾斜角度太大,向上爬行十分困难。 不知道这一面峭壁属于哪一类岩石,表面风化严重,有些散碎。 史军经验丰富,称得上一位攀岩高手。 即便如此,危险也不少,不断有松散砂石滚落,有几次手脚抓空踩空,幸亏用短匕插进岩石缝隙借力,稳住身形。 史军爬到一半,赵莽深吸口气,开始循迹攀爬。 要说心里不慌是假的,才爬高几米,浑身已被汗水浸透。 谁叫他刚才胸脯拍得震天响,话又说的漂亮,临了要是怂蛋退缩,从此后,这九位弟兄怕是再也不会拿他当回事。 回去也让折可存看轻了他。 赵莽咬牙坚持,心里暗暗叫苦,这该死的好胜心啊! 赵莽身子紧贴岩壁,像只大马猴,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伸长,五指抠住山岩凸起处,一点点往上爬。 光秃秃的岩壁偶尔有杂草从缝隙里钻出,砂石碎砾扑簌簌往下滚落。 上到一半时,史军已经快到顶。 歇息间隙,赵莽稍稍偏头往下瞟了眼。 站在下面往上看,不觉得有多高。 爬到一半朝下看,有些头晕眼花。 歇口气正要踩着一块凹坑往上,右脚刚刚踩上去,稍一用力,脚下整块山岩裂开,哗啦一声碎裂掉落。 赵莽整个人失去重心,身子贴紧岩壁往下滑。 大块碎石坠落,峭壁下方,传来阵阵惊呼。 赵莽反应神速,反握衔在嘴边的匕首,拼尽全力刺入岩壁缝隙,另一手死死抠住凸起岩块,双脚悬空荡了荡,整个人挂在半空。 下方传来阵阵鼓劲声,赵莽憋得满脸通红,猛地咬牙用力,抠住岩块向上一拉,脚下找到借力处,重新稳住身形。 底下传来叫好声,那群河东军汉似乎比他还要激动。 一番惊险刺激,反倒让赵莽头脑清醒许多,心也不慌了,等到气息稍稍平稳,继续向上攀登。 快到崖顶前,史军抛下绳索,赵莽拽住借力,蹭蹭几下爬上崖顶,仰面躺倒大口喘气。 “兄弟,好样的!” 史军由衷赞叹,“俺第一次爬陡崖,比这个轻松多了,可爬到一半俺就哭了!等俺爬上顶,带俺的班头骂了俺一个时辰!” 赵莽喘着气笑道:“你当时肯定记恨他!” 史军嘿嘿笑笑,又摇头道:“没多久,他死了,在牟那山,俺们奉命打探西夏一支擒生军主力方位,他刚爬上崖顶就被发现,党项人想活捉他,他就往山崖边跳了下来......” 顿了顿,史军幽幽道:“后来俺才知道,他在抓阄时动了手脚,本来死的人该是俺才对......” 赵莽沉默了会,笑道:“史大哥有一位好班头,如今你带出来的锐卒,也个个都是好儿郎!” 史军挠挠头,哈哈一笑。 等所有弟兄攀上崖顶,歇息了会,赵莽和史军打头,钻进林子,一行十人,悄无声息地朝山顶炉峰禅寺逼近。 第29章 攻山进行时 一支鸣镝从山腰树林射出,急速冲向高空,发出一阵尖啸音。 以禅寺为中心,四面山腰突兀地响起擂鼓声。 紧接着便是潮水般喊杀声,如浪潮从山腰向山顶奔涌。 战斗在所有通往禅寺的山径同时打响。 南山腰一处小径背靠山体,不足丈宽,旁边就是数十丈深沟谷。 小径狭窄难行,却是通往禅寺最近一条路。 折可存亲自率领一个大队锐卒,手执长方尖顶旁牌、手刀、弓弩,五十面旁牌三面合拢,军士躲藏其中,犹如一列车厢,沿斜坡窄径缓缓前行。 长方旁牌是大宋步军制式重盾,每面三十余斤重,通常搭配步人甲,组成大宋重装步兵的基础防御装备。 红巾军居高临下,弓弩“唰唰”密射,落在旁牌上发出一连串“当当”声,无法对官军造成太多伤害。 有押队专门负责透过缝隙,观察高处贼军动向,找到机会立马下令反击。 顶部旁牌齐刷刷往侧面挪开,犹如平开窗户,官军弓弩手起身还击。 一轮齐射后,占据高处有利地形的红巾军反倒死伤大片。 红巾军搬来石块、檑木,朝旁牌阵抛砸。 有几面旁牌被砸碎,有军士被砸得脑浆四溅。 官军迅速收拢阵型,用剩下完好的旁牌,尽量保持阵型完整。 太轻、太小的石块木头,无法对旁牌阵造成伤害,太重、太大的搬运起来又颇为迟缓,给了官军反击机会。 快逼近山坡时,旁牌阵四散开,各中队、小队负责清除一个方向的顽抗贼军。 折可存双手持朴刀,率领两个小队冲上高崖,与占据这处高地的数十名红巾军展开近身搏杀。 片刻后,南山腰方向红巾军开始仓惶逃窜,有的逃往山顶禅寺,有的钻进密林逃往山下,更多的则是被杀被擒。 ~~~ 禅寺里,直到战斗打响一刻钟后,俞道安才慌忙提着裤子从后山洞赶来。 “怎么回事?” 陈箍桶面色难看:“河东军正在猛攻!” 俞道安大吃一惊:“折可存那厮,莫不是疯了?” 几个头领惶恐道:“俞法王、军师,赶快想想办法!再不突围,鸟官军可就杀到山顶了!” “怎么办?”危急关头,俞道安脑袋一片空白。 陈箍桶叹口气:“为今之计,只有全力突围,先逃下山,再想办法和小圣公取得联络。” 俞道安满头大汗,“对对对!就按军师说的办! 你们还愣着作何,赶快收拢兵马,准备突围!” 俞道安朝几个头领怒吼一嗓子。 “还有那赵子偁!老子没活路,他也别想活!” 俞道安恨恨一跺脚,抄起大刀冲进观音殿。 陈箍桶看着他匆匆而去,摇摇头叹息道:“圣公乃不世英雄,可惜手下多是犬豕之辈,如此又岂能成事......” 这一刻,陈箍桶有种心灰意冷之感。 俞道安凭借勇武战功成为护教法王,这支红巾残军也以他为首。 可此人空有勇力,却贪享淫乐,全无半点谋断。 离开他,陈箍桶自身又无威望和能力,使得各头领臣服。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此前,俞道安还肯听他劝说几句。 自从和仇道人碰面,商量好突围汇合之事,俞道安自认高枕无忧,日渐放纵,哪里还会听他半句唠叨。 眼看官军旗帜出现在山顶,陈箍桶有种预感,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他攥紧手中刀,目光逐渐坚定。 就算死,也不能落入官军手中...... ~~~ 山腰战斗刚一打响,赵莽、史军十人从禅寺后的密林钻出。 穿过密林就是那处陡崖,红巾军无人想到,官军会派人从这条绝路潜入。 密林外无人看守,赵莽辨认方向,远远看见禅寺观音殿飞檐一角,招呼弟兄们就要赶去。 史军拽住他,侧耳听听,指着密林另外一处道:“那边有女人哭声,去看看!” 赵莽仔细听听,除了山林风声,果然有一阵细微哭声传来。 史军摸摸一对招风耳,嘿嘿笑笑。 一行十人穿过林子循声找去。 林子深处,树荫掩蔽下,有一处山洞,洞口有两名贼军把守。 赵莽接过一张白桦弓,拉动弓弦试试弓臂张力,大概七斗左右,四十公斤出头,不算重。 搭上一支羽箭,赵莽瞥了眼史军。 史军无声一笑,张弓搭箭。 两人分别瞄准两名贼军,几乎同时松开弓弦,两支羽箭从林子里射出。 史军的箭射穿一名贼军咽喉,当场毙命。 赵莽的箭歪了些,射中贼军胸口,许是满弓力道太大,箭镞卡在胸骨间隙,那贼军倒地惨嚎。 史军抬手补射,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簇正中贼军后颅。 赵莽咧咧嘴,史军拍拍他肩膀:“别用太大力,筋肉绷得太紧,自然失了准头。 你还是射少了,多练练,摸到窍门就好。 我大宋战兵尤重弓弩,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宋军士,弓弩不过关可不行!” 赵莽瞥了眼他耳下刺字,嘀咕道:“当兵要刺字,太丑了,我可不干!有没有法子不刺字,也能当兵?” 史军笑道:“我大宋军队,唯独‘效用兵’无需刺字!且单列军籍,就算普通军卒也能三年迁转一次。 不像俺们,不立战功的话,五年无过错才能迁转一次!” 赵莽眼睛一亮:“如何才能当上效用兵?” 史军挠挠头:“俺不清楚,反正很难。你只见过赤脚乡农参军入伍,可见过那些读书人,甚至考中功名的士子,也争抢入伍?” 赵莽愣了愣,茫然摇头。 史军嘿嘿道:“这就对了,效用兵待遇优厚,迁转迅速,乃是一条升迁捷径。 读书人心眼多,脑瓜灵,科举考不过,就应募效用兵,往后再想办法立功、升迁,再转资入仕做官!” 赵莽拱拱手:“史大哥懂得真多!” 史军咧嘴道:“俺哪懂,都是听折将军说的。折将军常骂俺们不肯读书,脑瓜笨,就常拿这些吓唬俺们。 说俺们不读书,今后一辈子做不上节级、将校,一辈子替别人卖命!” 赵莽笑笑,把史军的话记心里。 效用兵不刺字,待遇高,如果今后决定入伍打拼,一定优先考虑。 当兵刺字源于五代时期,起初是为防止兵员脱籍、逃阵。 大宋立国,保留这套制度,演变至今却完全变了味,成为士大夫阶层对行伍者赤裸裸的侮辱。 大将军狄青,草泽人出身,凭借战功当上枢密使,算是大宋立国以来,底层武人成就天花板。 仁宗皇帝劝他把脸上刺字抹除,狄青婉拒,未尝没有几分替天下广大行伍者鸣不平的意思。 可惜,狄青终其一生都受到文官集团打压、排挤、防范。 大宋皇权和士大夫阶层,千方百计防范武臣擅权,贬低武人地位、践踏武人尊严,却又不得不耗费大量税赋养兵,真可谓讽刺。 刺青从诞生起,就不属于主流文化。 在大宋,只有禁军、乡兵、部分地区的保丁身上有刺字,还有就像“林冲”一类的“贼配军”,犯了过错发配充军。 其他喜欢一身文绣的游侠、豪杰,充其量也不过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不良子弟。 东京有专门的刺绣从业者,展示身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也不过以此作为谋生手段,博个新奇,图个打赏。 就好比人体艺术,看热闹的居多,真要自己去弄,有几个乐意? 赵陀与人会面交谈,总会习惯性地稍稍偏头,避免让自己耳下刺字直面对方。 县尉高志常戴辐巾,几乎把整个脑门遮严实,只为不露出额头刺字。 赵莽从小向往军营生活,来到大宋,琢磨来琢磨去,除了进入行伍,好像也没其他出路可走。 读书科举是不可能的。 钱丰连县学都考不上,在余杭县牢做狱友时,经常安慰赵莽,嘴里还能拽两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之类的所谓圣人之言。 赵莽自知学识还比不上钱丰,所以,此生必定和科举无缘。 一时间,赵莽思绪良多,为自己将来的前途、命运做考虑...... 第30章 营救行动 赵莽拎刀走进山洞,史军加快步子,越过他第一个进了山洞。 洞窟阴暗、潮湿,充斥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岩壁爬满绿藤,散碎衣物落了一地。 走在前的史军突然暴喝一声:“畜生!” 赵莽赶紧走上前,见到眼前情形,也一下子愣住,心底腾地燃起怒火。 六名妇人,不着寸缕,或吊或绑,有的浑身细密割伤,血污满身,有的浑身鞭痕,无一不是遭受侮辱、折磨、虐待。 其中五人已没了气息,有一个像是撞墙自尽,尸体趴在石壁下,颅顶凹陷,红的白的流淌一地。 洞窟角落蜷缩一名幸存妇人,浑身淤青,涕泪满脸,哭噎的几近断气,神志似乎不太清醒,痴痴傻傻,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 史军解下外衫,让一名军士给她披上。 “带她出去,找个地方躲好。” 军士领命,搀扶妇人走出洞窟。 出了山洞,赵莽才发觉史军脸色难看得厉害。 史军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俺从小不知爹娘,同乡一位婶子把俺带大。 五岁时,党项人打到俺们乡,婶子把俺藏在柴禾堆里,俺亲眼看着,那帮蕃狗畜生,就是这样欺负婶子...... 俺去太原投军,不为别的,只为能杀党项人!” 赵莽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 史军咧嘴一笑:“这么多年,俺亲手宰掉的党项人也有三五十,够本啦~” 赵莽笑道:“史大哥有出息,婶子泉下有知,也替你高兴!” 史军嘿嘿笑笑,脸色一肃:“弟兄们,待会不必留手,能杀一个是一个,都是一帮畜生,犯不着留活口!” 一众军士面色发狠,见到刚才一幕,人人心生愤慨。 史军见赵莽神情有些紧张,笑道:“兄弟这双手怕是没沾过多少血?” 赵莽咧嘴,略显不太自然。 史军拍拍他肩头:“你就想着,面前的是敌人、畜生,杀敌人、杀畜生用不着多想,就想着怎么用最快速度弄死他们!” 赵莽深吸口气,用力点点头,目光变得凶狠、坚定。 史军哈哈一笑,一挥手,率领一行人沿密林小路朝禅寺赶去。 ~~~ 俞道安、陈箍桶挟持赵子偁,率领五六十个残存红巾军,仓惶撤离观音殿,朝后山密林逃。 赵子偁双手反绑身后,嘴里堵塞布团,被俞道安一路拽紧,踉踉跄跄跟着跑。 “嗖嗖”几支箭陡然从正前方山石、草丛里射出,跑在前的几名贼军被当场射杀。 “有埋伏!”陈箍桶大声惊喝。 一众红巾军立马四散开,借助路旁的断墙、树木遮掩。 俞道安探头探脑观察前方敌情,惊怒大吼道:“这伙人从哪里上来的?” 陈箍桶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一应防卫布置都是俞道安做主,之前他还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赵莽、史军猫着腰躲在草丛里。 史军指向前方说道:“脸上有刀疤的是俞道安,束道髻,像个卖货郎的是陈箍桶,俞道安身边被绑的,就是赵子偁!” 赵莽点点头,刚才晃眼一瞟,他已经记住三人样貌。 史军四处看看:“俺带两人从旁摸过去,你和其他弟兄守在这,别露头,用弓弩压制。” 赵莽想了想:“史大哥箭法比我好,还是你守在这,我带人摸过去。” 史军略一考量:“也好,等你们一动手,俺们就冲过去。记住,先救赵子偁!” “明白!” 赵莽和两名军士,猫腰绕过草丛、山石,先绕到禅寺倒塌的院墙后,从俞道安等人侧后方悄悄靠近。 赵莽三人蹲在一截折断倒塌的梁柱后,俞道安一伙人就在正前方,距离七八丈,二十多米左右。 赵莽探出头,仔细观察。 这里本是一片僧舍、佛堂,而今全都拆毁坍塌,成了一片残垣废墟。 贼军借助断墙躲藏,有不少无法判断具体地点,贸然冲上前,惊吓到贼军,万一俞道安反手就把赵子偁杀掉,可就糟了。 最好能让赵子偁提前有准备,双方相互配合,救援起来也比较方便。 赵莽捏着块小石头,稍稍瞄准,朝斜靠在俞道安身边的赵子偁扔去。 力道轻了些,没砸中,赵莽故技重施。 这一次恰好扔在赵子偁身上。 他有所察觉,转过头望去。 见到身后不远,一截梁柱后边,有个黑壮汉子朝他猛招手,大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两只手一顿胡乱比划。 赵子偁怔了怔,一脸茫然。 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来救他的官军! 赵子偁眼露狂喜,嘴里呜呜叫唤,挣扎站起身就要朝后跑! 他这一番动静,立马惊动俞道安和周围贼军。 俞道安刀背狠狠一扫,打在他膝弯处,赵子偁一个趔趄摔翻在地。 俞道安狐疑地朝身后望去,正好和赵莽大眼瞪小眼。 短暂呆愣后,俞道安凄厉怒吼:“官军在身后!” “蠢货!” 赵莽大骂一声,拎刀冲出,身旁紧跟两名军士。 赵子偁激动地站起身瞬间,他就知道要糟。 顾不得多想,赵莽杀向俞道安。 一名贼军大吼着挥刀冲上前,赵莽面冷如霜,脚下一挪一进,先侧身避开,而后单臂抡刀斜劈! 血光一溅,一颗脑袋连脖颈飞出。 赵莽没多看第二眼,大跨步冲上前,一连杀翻三个贼军,都是一刀枭首。 点点血沫溅落面颊,那短暂温热感,点燃他心中火焰。 一股滚烫血液直激脑门,有种血脉偾张的狂躁感,赵莽张口怒啸,声震山野:“杀”! 一群贼军涌上前,赵莽凛然不惧,大开大合挥刀劈杀,破夏刀翻飞如龙,刀光凌冽,身后留下一地残肢死尸。 他浑身溅满血浆,头脸腥红一片,每踏出一步,脚下都能踩出清晰血脚印。 紧跟在旁的两名军士心惊不已,史军让他们来,是为保护好赵莽。 可瞧这副刚猛无匹的杀神架势,哪里用得着别人保护? 没等两名军士出刀,面前的贼军就已经倒下一片,他们跟在旁补补刀,护住赵莽身后两侧就行。 三人作战小队冲进贼军人群一顿乱砍乱杀,愣是杀得贼军胆寒。 有贼军“娘哩~”惨叫一声,仓惶向密林逃,连带着十几个贼军都开始跑。 史军带人冲上前拦截,只有零散几个逃入密林。 俞道安眼看拦不住赵莽,提起赵子偁就要一刀捅死,然后再拼死一搏。 赵莽早有防备,蹬跨一纵扑上前,用力一脚踹在赵子偁屁股,赵子偁喉咙里发出痛苦闷哼,身子重重前压,连同俞道安,两人滚翻在地。 未等俞道安捡起刀,赵莽刀刃直抵他咽喉。 “将军,饶命,饶命啊~” 俞道安哆嗦跪倒,连连磕头,眼里尽是恐惧。 刚才赵莽突入贼军一顿砍瓜切菜,威猛如战神,杀得贼军肝胆俱裂。 俞道安亲眼目睹,哪能不害怕。 此刻赵莽的模样也十分骇人,浑身泡血,脸上血污凝固,脸貌狰狞可怖。 破夏刀依旧光寒闪闪,不染丝毫血迹。 只是虎口握把上,挂着一截血糊糊的肠子。 史军大踏步走来,瞥了眼赵子偁,又打量赵莽,啧啧称奇。 “兄弟,把刀放下,留这鸟厮活口,折将军还要从他嘴里问出反贼计划。” 见赵莽握刀一动不动,史军轻轻拍拍他的手。 赵莽紧绷的凶狠面庞,突然垮下,喉头一阵翻涌,踉跄跑到旁边,弯下腰一阵“呕呕”~ 史军一瞪眼,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清点战场的军士也跟着笑。 第31章 折可存指点迷津 黄昏前,战斗宣告结束。 史军率领百余人驻守禅寺,继续搜捕四处藏匿的散落贼军。 个别漏网之鱼,躲过官军围剿,穿过林子逃下山去,没能跑出太远,就被值守在大禹陵各处要道的骑军捉住。 折可存手里只有百余匹战马,组成两个大队的骑军兵力,在战斗打响前调离山坳,按计划分守各处。 一番周密安排,几乎将会稽山贼军全歼。 营中,赵莽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衫,朝主将大帐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河东军将士同他打招呼,不论认不认识,都对他笑脸相迎。 赵莽也嬉笑着一一回应。 在军中,普通行伍者相处没太多讲究,有本事、有几分情义、有胆量,很快就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 也有人性子闷,不善言谈,也不要紧,只要上到战场,表现令人信服,别人照样敬你三分。 这一次攻打炉峰禅寺,赵莽、史军十人作为营救小分队,不论爬陡崖还是最后时刻混战肉搏,赵莽表现实在亮眼。 作为行伍新人,又是初临战阵,就能做到首战告捷圆满完成任务,委实不简单。 这群心眼实在的河东军子弟,打心眼里喜欢赵莽,甚至有军汉嚷嚷着问他,啥时候正式入籍,赵莽笑嘻嘻地糊弄过去。 掀开帐帘,只有赵子偁一人,赵莽立时垮下脸,重重哼了声。 这家伙坐在帐中,裹紧羊皮褥子,捧一碗热茶正在发呆,听到响动,扭头见是赵莽,急忙放下碗站起身。 赵莽大踏步走近,赵子偁脸色唰地变白,连连往后退,褥子拖地绊脚,噗通跌了跤,茶水撒泼一地。 赵莽瞥他一眼,哼了哼,自顾自在马扎坐下,从篾筐里抓起一只蒸饼大口撕咬。 赵子偁慌忙爬起身,站在那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你很怕我?”赵莽冷不丁出声。 赵子偁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作揖:“某....某从未见过,如壮....壮士般神勇之人,故而....故而心神紧张......” 赵莽“嘭”地拍桌,呼哧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恶狠狠盯着他:“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咋咋呼呼,不听安排,差点丢了小命! 你丢小命也就算了,连累我任务失败,咋办? 我可是当着折将军面,拍胸脯保证把你救出来! 你被一刀砍了,岂不害得我成了言而无信之辈? 我的脸面往哪放?今后还怎么和人家称兄道弟?” 赵莽围着他骂骂咧咧走了一圈。 赵子偁满脸愧色,连连作揖:“壮士息怒,某被囚多日,突见官军,心中欢喜难捺,一时没有领悟壮士意图,惊动贼军,实在惭愧......” 赵莽哼了哼,还要教训他两句,折可存掀开帐帘步入,笑道:“赵县丞一个读书人,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你就莫要责怪他了!” “折兄!”赵莽抱拳,瞪了眼赵子偁,悻悻坐下。 “赵县丞也请坐。”折可存客气道。 赵子偁小心翼翼看了眼赵莽,挪动马扎靠近折可存些,才敢坐下。 “我都听史军说了,你小子不错,没给你爹丢人!” 折可存嚼着蒸饼,嘴里含糊不清,“打算啥时候正式应募入籍?就跟着哥哥我干,咋样?” 赵莽搓搓手掌:“我想入伍效用兵!” “效用兵?”折可存皱了下眉头,“一定是听史军那厮吹嘘的!” 赵莽听出几分言外之意,忙问道:“你的意思,效用兵没那么好?” 折可存笑道:“不,效用兵征募要求远超普通禁军,军俸、迁转、年资各方面待遇在军中都是第一等!” 赵莽嘿嘿道:“你招我做效用兵,我就跟你干!” 折可存失笑道:“我这处小庙,可没有征募效用兵的资格! 简单说,效用兵起源于神宗熙宁年间。 一开始,只在河东、鄜延、秦凤、环庆、熙河五路建制,用以拣选军中精锐,储备将校级武官,专以应付北面战事。 如今,就连驻守东京的一些不系将禁军,也开始自行招募效用兵,你可知为何?” 赵莽琢磨了会:“拿到效用兵编制,升官发财更容易些?” “哈哈~算你小子脑瓜转得快!” 折可存投去赞赏眼神,旋即叹口气:“如今,效用兵多少有些变味,高官显贵、富商巨贾家的子弟、门客,一些科举不第的士子,都把这条路当成入仕捷径。 单从待遇说,效用兵的确不错,毕竟名额有限。 例如河东、鄜延两路,不定期招募,每批也就三四百人,而且只有一路帅臣、一军统制才有资格批准入籍,最后还要报枢密院和吏部审核、造册。 只是,也别期望太高,日后迁转、升职不光靠功绩,也得看你背后靠山是哪一位。” 折可存低笑道:“两个效用兵,一个自己应募入籍,一个是军统制推荐,考察后入籍,你觉得哪一个更有前途?” 赵莽撇撇嘴,悻悻嘀咕:“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一直沉默不语,像个透明人的赵子偁,突然站起身慷慨激昂道:“国家改革典章制度,若能全力贯彻执行,必将大利天下! 可惜,既得利者百般阻挠,层层官吏阳奉阴违,把国家改制举措,变成为己谋私之手段,可恨!可叹!可悲!” 赵莽、折可存惊讶地看着他。 赵子偁回过神,黑脸微红,讪讪坐下,继续做透明人。 折可存笑道:“赵县丞不愧是太学优等上舍生,这番总结一针见血!” 赵子偁僵硬地笑笑,拱拱手小声道了句见笑。 赵莽抠抠下巴青胡茬,“这么说,效用兵噱头大过实际,也没啥大不了。” 折可存道:“如果有效用兵的身份,再遇上赏识你、愿意提拔你的上司,前途当然比一般行伍者光明! 你别看我,哥哥我没资格招收效用兵。 你想找靠山,最起码得是军级指挥使、副统制,在地方的话,得是一路兵马钤辖、总管之类,专管本路兵马的武臣。 当然,若是一路帅守、三衙主官、枢密院执政,靠上这些高官的话,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赵莽挠挠头,苦笑:“罢了,且容我再想想。陈箍桶可抓到?” “跳崖死了,我命人收殓尸体,过两日拉回杭州交差。” 折可存随口道,“方毫的计划,俞道安大致交代清楚。 五日后,他们会突围下山,然后逃往萧山以东四十里,一处名叫靖海村的小地方。 酉正前那里会停泊一艘海船,到时候双方在船上汇合,再走海路去明州大小谢山。” 明州便是后世宁波,大小谢山就是舟山群岛一带。 方毫一伙是想逃往海外,借助海岛藏匿行踪。 赵莽瞥了眼赵子偁,低声道:“俞道安可说了有关杭州藏宝的消息?” 折可存摇摇头,“未提半个字!” 赵莽讶然道:“难道,方毫的计划,陈箍桶、俞道安也不是完全知晓?” 折可存冷笑道:“极有可能!摩尼教妖人,本就穷凶极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相互出卖更是家常便饭,毫无信义可言!” 赵莽拧眉思索片刻,“还是要尽快通知杭州,以防不测!” 折可存道:“明日一早,你先赶回杭州报讯,我统率本部兵马先行赶赴萧山,等候张苑张帅守、杨可世杨钤辖下一步命令!” 透明人赵子偁突然开口道:“事关剿灭方腊余孽,折将军最好还是先请示刘光世将军。” 折可存一拍脑门,连连拱手:“多谢赵县丞提醒!” 赵子偁笑了笑,又迅速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雕塑状态。 赵莽一脸迷惑。 折可存解释道:“我虽然不是刘光世部下,但此前南下时,我部划拨到东路军辖制,刘光世兼任副统制,有权节制我部。 如今,方腊还在东京受审,东西二路军建制尚在,照规矩,我部一切行动须得先上报刘光世。” 折可存想了想,“我写两份军报,你带去杭州,先找刘光世麾下部将韩世忠,请他带你去见刘光世,上呈军报。 然后,你再请韩世忠,把第二份军报上呈杨可世杨钤辖。” “韩世忠!?”赵莽惊呼一声。 “怎么,你认识?” 赵莽摇摇头,咽咽唾沫。 难道真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抗金名将? 折可存笑道:“你听过他的名号也不奇怪,帮源洞一役,他亲率锐卒突袭敌军身后,生擒方腊侄儿方肥,名声震动两浙。 韩五郎是位英雄,值得深交,若有机会,你不妨多与他亲近亲近。 对了,他就是效用兵出身,正式军号为‘延安府敢勇’! 从军十六年,立功无数,而今才当上部将,武官阶为进义副尉。 他效用兵的经历,你可以参考参考。” 赵莽好奇道:“进义副尉是几品官?” 赵子偁偷偷瞥了眼赵莽,似乎想笑又不太敢。 折可存摇摇头:“无品!” 赵莽瞪眼:“连品级都没有?!” 折可存翻着白眼道:“大宋武官阶,共有六十资序,从九品以上共有五十二级。进义副尉位列第五十六级,当然没品! 哥哥我,依仗家世入伍,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从八品秉义郎!” 赵莽瞠目结舌,一颗心拔凉拔凉。 韩世忠,一代猛人,入伍十六年,大小战功无数,还只是个空有军职,有品阶却无品级的武官! 虽说按照大宋官制,官阶与实际任职分开,但官阶关系到收入待遇,一定程度也影响任职上限。 韩世忠混了十六年,尚且职低位卑,折可存累世将门之家,而今也不过从八品! 赵莽扶额苦叹,仿佛预感到前途之黑暗、渺茫。 折可存语重心长:“所以说,遇见一位赏识你、重用你、提拔你的朝廷重臣,比当效用兵更重要! 你要记住,我大宋以文制武,真正的核心权力,永远来自于朝廷!” 赵莽强自一笑:“多谢折兄提点!” 又叙谈片刻,赵莽自去歇息。 他走后,赵子偁神情明显放松,整个人完全不像之前紧绷。 折可存笑道:“赵县丞见谅,我这兄弟少年气性,得罪之处多多包涵!” 赵子偁忙道:“折将军言重了,赵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该道谢之人是我才对!” 顿了顿,赵子偁道:“这位赵莽赵郎君的家世事迹,折将军可否与我说说?” 折可存有些意外:“赵县丞感兴趣?” 赵子偁诚恳道:“对他颇为好奇,想多些了解......” 话痨子折可存不怕说话,就怕没话说。 当即,折可存清清嗓,“这赵家爷俩的故事,说来可就长了......” 赵子偁安静聆听,目瞳深处渐渐涌起异样光芒...... 第32章 吴都头好久不见(求追读支持!) 两日后,晌午,杭州城东水门。 此时,护城河两岸,俨然变成一片大工地。 从浙西逃来的流民,初步统计,仅丁壮就有三万多。 杭州府衙正在修缮此前遭战乱破坏的盐仓、常平仓、浮桥、东城坊市,还要在城东北修建几座常备军营。 帅守张苑招募流民丁壮做工,也算以工代赈。 流民营地就安置在东水门外,由府衙官吏和巡检司寨协同管理。 吴长顺骑一匹大黑马,率一队土兵巡查流民营。 往常出城巡查,他只带三两兵士。 可经过几日前,西瓦子门那档事儿,吴长顺每次出城都有些紧张。 生怕流民里又冒出一个强悍凶人,一言不合暴殴他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吴长顺揉搓胸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疼。 那日后,每次出城,他都会点一队兵士随行,少则二三十,多则三五十。 其中有过半,都是鄜延军老卒。 高坐马背,环视四周破衣烂衫的流民们,吴长顺手摁腰刀,面容冷厉,有些警惕,又有些期待。 “哼哼~也不知那小子还在不在,若是被老子遇见,非得当场劈了他!”吴长顺心里暗暗发狠。 “吴都头!” 一名老倌突然从棚屋下冲出,拦在吴长顺马前。 吴长顺吃了一惊,刚要拔刀,看清楚拦路之人是个缺牙猥琐老倌,暗自松口气,怒斥道:“你这老汉,找死不成?” 老倌连连作揖,讪笑道:“是小老儿啊,吴都头可还记得?” 吴长顺细细看他,觉得有三分眼熟:“你是?” 老倌连比带划:“前些日,在西瓦子门,吴都头与那贼汉打斗,小老儿也在场啊!” 吴长顺眼一瞪,脸一垮有些发黑。 他想起来了,这老倌当日的确在场,还亲眼目睹他被那强贼一招打趴下。 “打斗”二字从老倌口中说出,吴长顺听着万分刺耳,像是在笑话他! 他只有挨打,哪来的“斗”? 吴长顺骑在马背,斜瞅老倌,重重哼了声,“你这老儿,那日与贼人说个不停,只怕是一伙的!” 老倌“娘哟”叫唤一声,连连摆手:“吴都头冤枉小老儿啦!俺只不过凑巧和那贼人前后排队,此前从不认识呀!” 吴长顺也知老倌与那强贼不是一路,只不过心里怨气难消,吓唬吓唬他。 “罢了,休提此事!若是再让某家遇见,定叫那贼人尝尝某家钢刀之利!” 吴长顺大手一扬,满面杀气腾腾。 周围无数流民投来敬畏目光,吴长顺昂着头,显得颇为受用。 老倌本想打听那贼人抓住没有,听吴长顺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老倌是个识趣人,没有多问,觍着脸说了些奉承话,吴长顺黑脸有所缓和。 左右无事,吴长顺翻身下马,和老倌闲侃几句。 一番交谈才知,这老倌倒也不简单。 凭一张利嘴,成了协助官衙管理流民的杂吏,专门负责搜集各处工地用工情况,然后招募合适的流民丁壮送去。 老倌是富阳人,一口浓重浙西乡音,让流民们都很信任他。 老倌能说会道,逗得吴长顺哈哈大笑。 “哒哒~” 忽地,沿护城河南边,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护城河道沿岸用青石板铺就,马蹄落在上面,远远传出一阵哒哒声。 吴长顺骂咧道:“哪个瞎眼鸟厮!不知道非急递铺铺兵,不得在护城河道沿岸道路纵马? 去把人拦下,带过来,老子倒要问问,哪里来的鸟人?不懂规矩!” 一名军头指向远处:“吴都头快看,那汉子打马跑来了!” 老倌抬手远眺,嘟哝道:“怎地瞧着有些眼熟......” 吴长顺皱眉望着,猛地眼一瞪,“哐”地拔刀凄厉大吼:“是那日逃脱的强贼!快散开~” 一众巡检土兵吓一跳,急忙拔刀四处散开,贼人马快,若是被冲撞上,定会死伤一片。 一众流民“哗”地哄散开,老倌钻进棚屋,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唏律律~” 一声吆喝,马匹直跃而起,扬蹄长嘶。 赵莽环视一圈,一眼找见众兵士中间的吴长顺,抱拳笑道:“吴都头,咱们又见面了!” 吴长顺暴喝一声:“围了他!” 一众兵士蜂拥而上,把赵莽团团围住,数十口尖刀对准他。 赵莽利落下马,看看周遭如临大敌的巡检土兵,摊摊手一脸无辜:“吴都头这是作何?” 吴长顺怒极反笑:“好个猖狂蟊贼,那日老子一时看走眼,一不留神让你逃了去。 今日既然敢回来,就把脑袋留下!” 吴长顺看看周围兵士,顿时底气十足,刚要大喝一声“拿下”,赵莽高举双手大喊:“且慢!” 他不急不慢从马鞍褡裢里翻出一封书信,扬了扬道:“吴都头,我叫赵莽,余杭人,当真不是什么强人盗贼! 这是河东军第四将正将折可存将军,写给鄜延军第二将第一部,韩世忠部将的亲笔信! 事情原由,折将军都在信中解释清楚,一看便知!” 吴长顺听他说的有条有理,还准确说出折可存、韩世忠所部番号、职位,不由大为惊奇! 吴长顺示意手下兵士保持戒备,跨前一步道:“你怎会有折将军亲笔信?还指名道姓呈送我家韩部将?你到底是何来头?” “原来吴都头正是韩部将麾下!”赵莽大喜,“就请吴都头快带我去见韩部将!” 吴长顺盯着他,稍作思索,挥挥手,示意身边一名军头上前接信。 那军头两股颤颤,一脸畏缩,气得吴长顺狠踹他屁股一脚。 军头接信时,手哆嗦不停,赵莽咧嘴一笑,这厮吓得扭头就跑。 实在是赵莽一招打趴吴长顺,在韩世忠所部凶名远播。 吴长顺也是锐卒出身,以勇悍敢死在整个第二将都小有名气。 平时营中操练,徒手对付五六个悍卒不成问题。 不曾想,有朝一日被人一招撂倒。 也难怪兵士们见到赵莽像见了鬼怪。 吴长顺捏着信封,翻来覆去看个遍。 折可存的笔迹他辨认不出,不过信封正面,盖有半枚军契鱼符。 军契印有小字:河东军第四将折 鱼形符专用于各路主将、军州城寨发兵。 木契兵符分作两份,上份由各路主将、帅臣保管,下份留在各正将、部将手中。 一遇百人以上兵马调动,须得兵符、文书勘验符合,方能发兵。 吴长顺沉声道:“你可知,伪造兵符乃死罪?” 赵莽抱拳道:“岂敢作假,请韩部将拆开信封一阅便知!” 吴长顺哼了哼,又道:“解下佩刀,随某去见韩部将!” 赵莽稍作迟疑,解下刀鞘系绳,扬手一抛扔给吴长顺:“听说韩部将入伍有些年头了,应该识得此刀,不妨请他看看。” 吴长顺不识破夏刀来历,却也看出这口刀绝非凡品,暗暗心惊。 “跟某来!” 吴长顺翻身上马,朝前引路,赵莽跨上马紧跟,一众兵士押后。 等他们离去走远,老倌钻出棚屋,远远张望,一顿咋舌称奇。 有流民好奇上前询问,老倌当即打开话匣,绘声绘色讲述起来:“俺跟你们说,当日啊......” 第33章 初识韩五郎(求追读!!!) 东水门内有一瓮城,韩世忠部屯驻于此。 瓮城中央是一块演武场,四面城墙下摆放刀枪架子、箭靶、楯车,几架残损炮车,几大缸猛火油。 瓮城一角,一张牛皮缝制的皮棚下,十几张方桌拼成一张大桌,桌上堆满瓦罐、坛子、竹筒、竹竿、碎瓷片,棚子四面用白线围圈,棚子外竖立木牌。 吴长顺带赵莽从旁边走过时,赵莽特地瞅了眼,木牌上用红漆写了四个大字:严禁明火 见赵莽满脸新奇,吴长顺故意吓唬道:“这些都是我大宋军制霹雳火球,点燃一个,黑烟滚滚,‘轰’地一声炸开,碎片四飞,周围数丈,人畜皆死!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赵莽十分配合地竖起大拇指,满脸震惊样。 吴长顺很是得意地哼了哼,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 似乎在说,别以为你小子武艺好,进了我官军营地,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许是看在赵莽态度还算端正,没有表现出一位凶悍狂人对官府的藐视,吴长顺看他也顺眼了许多。 瓮城分内外,外城做校场,内城有一排排土坯房,用作官兵营房。 翁城墙不建门楼,只有两间砖瓦房,用作部将、副部将等武官歇息住所,旁边竖一座五丈高望楼。 登上望楼,东水门附近绝大部分动静尽收眼底。 唤来值守军士询问几句,吴长顺道:“韩部将到帅司议事去了,你先到屋中歇息,某去寻他!” “有劳!”赵莽抱拳,自顾自跨进屋中,随意找把椅子坐下歇息。 吴长顺招来军士,压低声道:“弄些茶水来,看紧些,莫要让他随处走动!” 值守军士会意点头。 吴长顺带上破夏刀匆匆出了瓮城,骑马朝内城赶去。 刚赶到昌乐坊大街,街对面驰来三骑,为首之人正是韩世忠。 韩世忠目力极佳,隔着大半条街就看见吴长顺。 人马未至,如雷嗓门先到:“吴长顺!你个鸟厮!不在城外巡查,又偷偷溜进城寻酒吃?” 听到这金刚雷音,路上行人纷纷站在街边避让,都知道是勇破帮源洞,擒杀贼军大将的泼韩五到了。 韩世忠随鄜延军进驻杭州两个多月,州城百姓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口大嗓门。 街头喊话,街尾听,先闻其声,后见其人,说的就是这韩五郎。 泼韩五的诨号,起源于延安府。 征讨方腊时,韩世忠随军南下作战,屡立战功,更添在帮源洞一役大放异彩,两浙百姓也渐渐听闻其名声。 韩世忠嗓门大,吼骂时如飓风骤雨,那些个犯错受训的兵士,听到他的声音就浑身打摆子。 不过,倒从未见过他吼骂州城百姓,连安置城外流民时,也多是耐着性子劝解。 因此,韩世忠在杭州民间名声不错,百姓们对他心怀几分敬意。 韩世忠冲到吴长顺跟前,两腿猛夹马腹,战马吃痛直跃扬踢,长嘶一声。 吴长顺急忙下马,双手奉上破夏刀,把赵莽找上门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韩世忠褪下刀鞘,抽刀一看,环眼睁大,惊叹声脱口而出:“竟是这口宝刀!娘嘞~怪哉!” 韩世忠摩挲冰凉刀身,拇指轻轻刮过刀刃,并未用力,也无痛觉,可指腹已然割裂一条细口。 “不愧是传国宝刀!”韩世忠倒吸一口凉气。 吴长顺惊奇道:“将军,这到底是啥刀?” 韩世忠瞪他一眼,“这口刀,和刘节帅随身佩刀形制一模一样,你眼睛长在腚上,怎会认不出?” 吴长顺嘟囔道:“我一个小小都头,一年到头见不到刘节帅一面,哪里会认识他的佩刀......” 韩世忠哼了哼,挽个刀花,赞叹道:“这就是那六口破夏刀之一!” 吴长顺瞪大眼,咽咽唾沫,眼珠子盯着刀挪不开。 他入伍十年,久闻破夏刀乃西军重宝,代表当年西军将士的辉煌战功,却一直无缘得见。 童贯童太傅、刘延庆刘节帅、两位种经略,不论哪一位,都不是他一个小小都头能接触到的人物。 更遑论藏在东京皇帝宝库里的那口。 唯一一口遗留民间,没想到今日有幸见到。 来之前,他还偷偷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信呢?”韩世忠问。 吴长顺回过神,赶紧奉上书信。 韩世忠检查信封鱼符印记,没有问题,拆阅来看。 一目十行看完,捏着信纸喃喃道:“赵莽......赵陀......难怪......” 吴长顺忙道:“不久前,庞牛那鸟厮上报说,这赵莽可是摩尼教余孽,咋又和折可存扯上关系?” 韩世忠没理会他,又看过一遍信,沉声道:“三日前,我派去余杭的人,可回来?” 吴长顺摇头:“未曾!” 韩世忠面色微变,目露冷厉:“余杭果然出事了!快~带我去见那小子!” 吴长顺见他脸色,不敢怠慢,急忙拔转马头赶回瓮城。 ~~~ 赵莽在屋中,有些坐立难安。 不是紧张害怕,是这屋子里,有股难以形容的复合臭气。 汗味、油腻味、脚臭味、馊味....不一而足。 想想也难怪,一间单瓦房,充作临时住所,住过不知多少军汉,能有多讲究? 瓮城墙下,门洞里的大通铺,气味肯定更加感人。 赵莽实在憋不住,起身往外走。 刚要跨出屋门,守在外边的军士行礼道:“拜见韩部将!” 抬眼一看,一名身材与他相仿的披甲大汉踏步而来。 赵莽心神一紧,那种若有若无的威胁感浮在心头。 二人站在门框里外,相互打量。 赵莽道:“尊驾当真是韩世忠?” 韩世忠环眼微凝,似笑非笑:“怎么,世上还有第二个韩世忠?” 语调平淡,却豪气丛生。 赵莽心中已信了七分,抱拳道:“赵莽拜见韩将军!” 韩世忠微微颔首,伸手一邀:“里边请!” 见赵莽略有迟疑,韩世忠皱眉道:“怎么?” 赵莽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进屋。 “老吴,去弄些酒菜来,边吃边聊!他娘的,听张帅守啰嗦一上午,可把老子饿坏了~” 韩世忠回头吩咐,骂骂咧咧进屋,解下佩刀挂上墙,脱下革靴、长袜随手扔在椅子下,光赤大脚板走来走去。 赵莽嘴角微搐,难怪这屋子里的酸臭气经年不散...... “愣着作何?坐!”韩世忠大马金刀地往正中一坐。 赵莽道了声谢,挪动椅子离那堆熏人靴袜远些才敢坐下。 吴长顺端来酒菜,一壶酒,一盘牛肉,一锅炖菜,半盆白米饭。 韩世忠招呼他一块吃,赵莽连连婉谢,只说自己路上用过饭。 当即,韩世忠捧着饭盆子,开始大快朵颐。 “事情,折将军信中都说清楚了,不过,我还想听你再说一遍!” 扒了几口饭菜,韩世忠大口咀嚼,盯着他含糊道。 赵莽点点头,开始讲述从余杭县到会稽山发生的事。 韩世忠大口扒饭,目光始终不曾从他脸上挪开。 赵莽说完,韩世忠面前酒菜也一扫而空,拍拍肚皮连打饱嗝。 “我在延安府入伍时,你爹早已退籍。我听过他的名头,却无缘得见真人。” 韩世忠拿起倚在身边的破夏刀,抬手一抛还给赵莽。 “你先去会稽山见折将军是对的,有他作保,你才能洗脱罪名! 否则,即便你是赵铁杖的儿子,有破夏刀在手,也不足以证明你和逆贼余孽无关!” 韩世忠直勾勾看着他,冷厉一笑:“若是那样,你再敢现身杭州,我必抓你入狱!” 赵莽忙道:“既然韩将军知我清白,还请尽快撤销通缉告示。” 韩世忠端起茶碗灌了口,抹抹嘴道:“不急,须得先报请州衙和宪司,勾消罪名,然后行文至各县,一套流程下来少说十天半月。” 赵莽咧咧嘴,难道他还要顶着通缉犯的罪名东躲西藏半个月? 顿了顿,韩世忠道:“照你的意思,庞牛那蠢货已经死了,整个余杭县已成贼军巢穴?” “不错!”赵莽重重点头。 “贼酋方毫商定何时攻打杭州?”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夜里!” 韩世忠浓眉拧紧,一言不发。 过了会,他才道:“就算方毫聚集余杭全县男丁,也不过三四千人,一群乌合之众,就敢来打杭州?” 赵莽忙道:“正因为如此,我料方毫打杭州是假,取藏在城中宝物是真!” “是何宝物?”韩世忠追问。 赵莽摇头:“还未查明。” 韩世忠盯紧他,又不吭声了。 赵莽有些恼火:“韩将军不相信余杭会生乱?” 韩世忠摇摇头道:“三日前,我派人到余杭传讯,至今未归!余杭县,必定出了大变故!这一点倒是不假!” 顿了顿,韩世忠又道:“只是方毫一伙妖人真正目的,尚不能确定......” 赵莽见他这般磨叽,大为光火:“这还不简单,把宋江一伙抓起来,严加审问,定能查明原由! 你把折将军写的两份军报,交给刘光世、杨可世两位将军,再报请帅守张苑,妥当布置城中防务,静待敌军送上门! 只要抓住方毫一伙,不就能水落石出?” 站在屋子门口的吴长顺“嘿”地笑了声,“你小子一介白身,反倒指挥起一路帅臣、统兵大将来?” 赵莽气愤道:“事情明明很简单,是你们推三阻四不爽利!” “你~”吴长顺还要辩解两句,韩世忠摆摆手,他只得悻悻闭嘴。 韩世忠笑道:“你可知,那宋江已是朝廷所封从七品武功大夫,不再是反贼身份! 论阶次,他可比折可存高多了! 你说,一个朝廷正授武官,难道仅凭你一句‘宋江内应’,就能将其定为反贼同伙?” 赵莽先是一惊,然后沉默了。 他是真没想到,宋江已经有了正式官身,而且一步从七品。 相比之下,折可存出身将门,十五岁入伍,从军十载,战功无数,现在还只是个从八品秉义郎,简直成了笑话! 官军剿贼,结果反贼官位比官军将领还高? 朝廷薄待武臣至如此地步,令人寒心! 见赵莽脸色难看,韩世忠起身走到他跟前,温厚手掌摁住他的肩,笑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究竟该怎么办,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赵莽看着他,韩世忠拍拍他肩:“我先带你去见刘光世刘将军,然后再呈送军报给杨可世将军,你看如何?” 赵莽苦笑,也只能如此了。 “多谢韩将军相助!方才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韩世忠笑道:“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和折可存。 河东军、鄜延军南下,专为剿灭方腊叛乱而来。 如今反贼余孽兴风作浪,不尽快剿除干净,如何向朝廷交代? 于我而言,当初在帮源洞杀了不少魔教妖人,这群乱贼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让他们活着,我可就睡不着了。” 赵莽不好意思地笑笑。 刚才他太心急,没有意识到宋江和方毫等人不同。 黑三郎已经从良,甭管真假,反正人家现在是正经八百的朝廷武臣。 对待他,不可能像方毫一样,上来就喊打喊杀。 招安是朝廷对待起义军的一贯政策,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败坏朝廷名誉。 赵莽不是刚入社会的愣头青,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键。 也难怪韩世忠对此慎之又慎。 第34章 梁山遗人 杭州南城,兴礼坊。 一座占地颇广的三进大宅。 中厅正墙悬挂巨幅山水画,下方摆放翘头长案,案前有方桌、圈椅,两侧依次摆放茶案、木墩。 正中圈椅端坐一人,个头不高,微胖,黑脸,五官相貌算不上端正,甚至有几分丑陋,年纪五十上下。 他就是宋江宋公明,闯荡京东两路时,绿林道上称其“呼保义”。 下首左侧首位,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面上有大块青记,腮边留杂乱髯须,姓杨名志,诨号“青面兽”。 其下一人,三十出头,相貌白俊,唇上一圈黑髯,唤作张顺,因熟识水性,诨号“浪里白跳”。 下首右侧,依次是“金枪班”徐宁,“神行太保”戴宗。 宋江眼皮微阖,似在假寐。 厅中安静,无人说话。 过了会,一名身材瘦削、两臂细长的汉子匆匆跨入厅中。 此人唤作张清,诨号“没羽箭”。 “大哥,俺回来了!”张清摘下毡笠。 众人起身拥上前。 张清刚要说话,宋江微一摇头,朝戴宗使眼色。 戴宗会意,走出厅外四处瞟了瞟,确定四下无人,才回到厅中闭拢门扇。 宋江拉着张清往里走了几步,沉声道:“说吧!” 张清忙道:“俺都打听清楚了,方腊义军撤离杭州时,的确有一批黄金来不及运走,藏在城中! 估摸着,不下二十万贯之巨!” 宋江眼底精芒一闪而过,拳掌用力相砸。 徐宁、戴宗等人连声惊呼,张顺睁大眼直呼“俺滴亲娘~” 宋江冷笑连连:“难怪当初,小圣公方毫执意要打杭州,还主动与我们联络,好心助我们脱困,说什么日后共举义旗! 起先我真以为他一片好意,没想到,那厮还有如此不可告人目的!” 杨志默默盘算,道:“二十万贯不是小数目,以东南米价算,足够一万兵马一年用度!” 宋江微微颔首,目中泛起异芒。 张顺嘿嘿道:“摩尼教人不地道,这笔款子可不能白白便宜他们!” 徐宁狠笑:“没得说,必须抢过来!” 戴宗笑道:“日后咱们逃出生天,正好作起家之用!” 张清无奈道:“诸位哥哥先别高兴太早,这批黄金具体藏在哪,俺还没打探到哩!” 众人笑脸僵滞,一顿愕然。 张顺恼火道:“那你刚才嚷嚷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戴宗撇撇嘴:“白叫人高兴一场!” 张清摊摊手:“是哥哥们太心急,没等俺话说完~” 众人一顿白眼。 宋江似乎不意外,宽慰道:“无妨,能确信有这批黄金在就好,具体下落另想法子查探! 方毫不是傻子,他有把握把这批黄金悄摸送出城,说明宝物一定藏得极深,绝非轻易能找到!” 张清道:“公明哥哥放心,俺已摸到几分头绪,一两日内就有准信!” 宋江笑着嘉许几句。 杨志低声道:“按照和方毫的约定,明晚红巾军袭城,我部趁势响应,借城中骚乱外逃。 如今看来,方毫攻城是假,趁乱运走黄金是真! 大哥,我们应当早做准备,东西一旦落入摩尼教手中,再想拿回可就难了!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宋江点点头,杨志所言与他不谋而合。 沉吟片刻,宋江环视众人,笑道:“还有一事,好叫兄弟们高兴。鲁达还活着,眼下就在方毫军中! 此番,鲁达率红巾军袭城,正好接应我们出逃!” 众兄弟又惊又喜,万没想到自海州一战失散多日的鲁达,竟然还活着。 张顺喜滋滋地道:“俺就说那贼和尚命大,死不了!” 一向沉稳的杨志也面露喜色,只是他脸上青记太过吓人,笑起来更加瘆人。 宋江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带,里面装有不久前,从东京发来的官告文书。 宋江举着锦带,环视众人: “咱们赵官家,以为发下这一份绫纸告身,赏个区区从七品武官,就能夺去我梁山泊众兄弟,替天行道之大志向,真是可笑! 官职权位再高再威风,也比不上我梁山聚义潇洒快活! 当初我兄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震动东京,何等痛快! 而今,哥哥我身为大头领,没能照顾好自家兄弟。 海州一败,我兄弟死伤殆尽,算上鲁达,也只剩下孤单七人......” 宋江双目泛红,声音哽咽。 众人也是眼眶红红,目露仇恨。 宋江平复心绪,又道:“我梁山儿郎生来便是那天上雄鹰,水里蛟龙,无拘无束惯了,受不得撮鸟朝廷窝囊气! 等这次逃出升天,兄弟们恢复自由身,喜欢便常聚厮混,吵嘴了便各自去找快活! 哥哥我,愿遁入深山,从此以林泉相伴,终老一生! 只当替枉死弟兄们赎罪、超度!” 说罢,宋江已是涕泪满脸。 众人大惊,听这口气,公明哥哥是不愿再做梁山大头领,要撇下弟兄们,自去深山老林隐居归老? 杨志急道:“大哥说的哪里话!海州战败,是我等弟兄轻敌大意,是那狗贼张叔夜太过奸猾,与哥哥何干?” “就是!打了败仗,有错兄弟们一块担,公明哥哥无需自责!”徐宁劝道。 张顺也苦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人一辈子打胜仗?大哥不必往心里去!” 戴宗苦叹道:“公明哥哥若撇下我们,梁山泊可真就名存实亡!” 张清急赤白脸:“公明哥哥不管俺们,俺们凑一块还有啥意思?趁早散伙得了!” 宋江摇头叹息:“兄弟们若还想聚义起事,不妨另外推选能者出任大头领! 若厌倦了打打杀杀,就早些散去,隐姓埋名平安度日。 宋江无能,不配再统领各位弟兄......” 杨志单膝跪地,抱拳哭咽:“杨志受公明哥哥活命大恩,此生绝不认二主!” “除公明哥哥,俺谁也不服!”张顺大喝,拜倒。 “谁人不知,梁山泊以大哥为首,哥哥不做大头领,梁山也就散了!”张清跪倒苦劝。 “梁山首领唯公明哥哥一人,请哥哥念在当初聚义情深,莫要抛下俺们!” 戴宗、徐宁也拜倒。 “诸位兄弟,你们~” 宋江满脸泪水,看看众人,仰面长叹。 “我宋江何德何能,得众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唉~” “诸位兄弟,快快请起!” 宋江一一搀扶起众人。 杨志道:“方才退隐之言,大哥休要再提!等逃出杭州,咱们弟兄便重头来过!” 其余兄弟皆是点头附和。 宋江看看众人,大笑数声:“你我兄弟齐心,来日必将重振梁山威名!” 厅中大笑声响作一团,六双手紧紧相握。 ps:本书中出现的梁山人物,全都取自于《大宋宣和遗事》,只为前期剧情需要设置,具体生平来历不做考证,不与演义、史实挂钩,毋需深究,若有感兴趣的书友老爷,可以在评论区讨论。 没(mo)羽箭张清,演义里说他擅长打飞石,但据《大宋宣和遗事》介绍,没羽箭的意思,是借用飞将军李广误把石头当作老虎,一箭射出贯穿石头的典故。这里把张清定位为弓箭好手,后续用上,不再作解释。 第35章 从军的反面教材 杭州西城,清湖河两岸,本是一片瓦肆酒楼聚集地。 白日游人如织,夜里纸醉金迷。 可惜不久前历经战乱,不少瓦肆遭遇乱兵劫掠、纵火,大片楼阁、厅堂倒塌、烧毁。 州衙从流民里征募夫役,开始重新规划、修建,力求恢复原貌,半月过去了,进展缓慢。 乘船沿清湖河向北,东岸入眼处还是大片废墟。 赵莽跟随韩世忠,入城后先骑马赶到清湖河下游一处兵屯,换乘一艘乌蓬小船,沿河向北城驶去。 艄公在船尾撑船,赵莽和韩世忠并肩站在船头。 许是看出赵莽心头疑惑,韩世忠笑道:“城北较城南热闹些,刘都监喜欢住在城北。” 赵莽“哦~”了声。 顿了顿,韩世忠又提醒道:“待会见了,你可以尊称他为刘都监、刘使君,莫要叫刘将军。” 赵莽咕哝:“毛病真多!” 韩世忠低笑道:“军中部将以上者,皆可称将军,刘都监为有所区分,就让部下称其官阶或差遣名。 他的武官阶为从五品蕲州防御使,差遣职为鄜延路兵马都监,所以你可以称刘使君、刘都监。” 赵莽咧咧嘴,问道:“这刘光世刘....都监,应该不太好相处!” 韩世忠奇道:“为何如此说?” 赵莽摊摊手:“听折兄说,韩将军跟随刘都监多年,身为亲信部下,带个人去见他,还百般嘱告,如此小心伺候,肯定是个极难打交道之人!” 韩世忠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的确在刘延庆刘节帅父子麾下效命多年,但恐怕还算不上亲信......” 赵莽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听这意思,他在刘光世麾下不怎么受待见? 折可存把韩世忠夸上天,以赵莽一个后世人的眼光看,麾下有韩世忠这样青史留名的人物,睡觉都应该笑醒才对! 刘光世到底有多大能耐?连韩世忠也看不上? 乌篷船碾过河面,荡漾起阵阵涟漪。 韩世忠微眯眼,远眺北边似有雨雾弥漫的天空,忽地道: “你可知,庞牛为何想转任地方?” 赵莽撇撇嘴:“以前想不通,现在明白了。 军中辛苦,战事凶险,立功也不一定得到应有奖励,哪有留在地方舒服。 武官地位低,拼死拼活十六年,居然连个有品级的官阶都捞不到! 换做我,我也不干!受这鸟气作甚!” 韩世忠一愣,没好气道:“定是折可存那厮,又拿韩某嚼舌头!” 赵莽自知失言,讪笑着拱拱手:“韩将军莫怪,我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韩世忠哈哈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你说的不错,我大宋祖制以文制武,在官场里,武臣永远低人一等! 任你沙场驰骋,斩将夺旗,到头来评判你有功与否的,还是那帮文官!” 韩世忠掂量块小石头,朝河面用力一抛,打出一个十几丈远的水漂。 “我在帮源洞擒获方腊侄儿方肥,斩杀红巾军首领三人,军功簿早已呈送东京朝堂,至今却无半点音讯传来。 庞牛是个好兵,战场之上从不畏怯,按军功迁转,他早该升任副部将,可上头始终不松口,如之奈何?” 韩世忠长叹一声。 听得出,对于庞牛挖空心思想留任地方的做法,韩世忠不支持,却颇为理解。 赵莽从船篷里找到块鹅卵石,掂量下,猛地挥手抛打出,石子急速掠过河面,溅起点点水花,跳弹间飞向远处。 “好劲力!”韩世忠由衷赞叹。 一个简单的打水漂游戏,力道、准头、手法、发劲都有讲究。 两人都属于天生气劲奇大,且身体禀赋绝佳,对于控制自身气劲无师自通的一类人。 也可以称之为天生将种。 有关武人待遇不公的问题,韩世忠点到即止,并未多谈。 赵莽听得出,韩世忠和刘光世之间,多半也是因为军功分配问题,早已有了龃龉。 事关别人利益隐私,赵莽识趣地闭口不提。 韩世忠转而问道:“你那日顶撞吴长顺所用拳法,有何名目?” 赵莽又把糊弄赵陀的马老神仙说辞搬出来,原封不动讲述一遍。 韩世忠听得咋舌称奇。 “明明能一招毙敌,为何留手?”韩世忠紧盯着他。 赵莽奇怪道:“我与吴都头素未相识,那日不过一场误会,能逃脱就行,犯不着要人命!” 韩世忠默然片刻,纵声大笑,拍着他肩膀道:“身怀杀人技,却不轻易逞凶伤人,着实难得!” 赵莽挠挠头,嘿嘿笑笑。 这种小事,在他看来,只是基于基本是非观做出的选择。 而在韩世忠看来,或许就是一种武德的体现。 因为换做他自己,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从头到脚打量赵莽,韩世忠越看越欣赏,忍不住道:“既是西军子弟,理当承袭父志,从军报国!怎么样,来我军中如何?” “这个这个~”赵莽搓搓手,一脸为难。 韩世忠环眼一瞪,猛地想起些什么,拍拍脑门自嘲道: “想来折可存那厮已经先我一步,邀你入河东军了!唉~可惜!” 赵莽忙道:“折将军的确邀我入籍河东军,只是......我并未答应!” 韩世忠狐疑道:“为何?” 赵莽苦笑道:“原本我打算应募效用兵,可后来知道韩将军经历......嗯,再考虑考虑!” 韩世忠一怔,哑然失笑:“原来又拿韩某举例子!好个折三,下次见面,非得宰他几顿花酒吃!” 赵莽也跟着数落折可存几句,两人一通哄笑。 笑罢,韩世忠沉声道:“凭你武艺,只需粗通文墨,能读懂军中行文,成为效用兵不在话下! 只是,即便当上效用兵,也不能保证你在军中出人头地,这一点你要考虑清楚!” “多谢韩将军直言忠告!” 赵莽一时间感喟良多。 想他前世毕业找工作何其艰难。 哪像现在,手握折可存、韩世忠两个大单,只要点点头,就能轻松入职,成为一名不太光荣、非常普通的大宋军人。 大富大贵不敢奢望,温饱倒是不愁。 在完全脱离生产(务农)的情况下,能保证基本生存需求,在这年头算是一份不错的营生。 可他这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呐~ 再过几年,女真人就要打来,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兵,能干啥? 赵莽不敢有太多野望,就想着在保住他爷俩小命的前提下,为这大宋百姓做点什么。 能不能让历史洪流,在他这块小石头的阻拦下,发生一丁点变化,拐一个小小的弯儿? 乌篷小船顺河北流,赵莽低头看着河面水波,怔怔入神...... 第36章 把刀还我 从安福桥河岸码头下船,韩世忠带领赵莽走到兴庆坊。 相比南城,杭州北城繁华得多,各式民居建筑也未遭到太多破坏。 来到一座大宅院,赵莽抬头一看,门头挂一块掉漆匾额,待看清楚上面字迹,不由吃惊道:“居养院?” “怎么?”韩世忠停下脚步。 赵莽指着这处院落:“这里就是杭州居养院?” 韩世忠道:“这里以前的确是居养院,可惜方腊贼军攻入城中,里面的人全都跑光了。 刘都监见这里房舍齐全,就从城外军寨搬来暂住。” 赵莽望着那块字迹斑驳的匾额,怔怔出神。 这里,就是老爹赵陀,和那位印象模糊的母亲,初次相遇、相识的地方。 居养院是徽宗赵佶在位时期,于全国大规模推广建立的官方救助机构。 旨在为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极度贫困者,提供最基本的温饱和短期收容。 这是北宋时期,社会文明进步的闪光点。 也是赵佶当政期间,一次可圈可点的善政。 赵莽回过神,见韩世忠一脸古怪地盯着他。 韩世忠笑道:“你有亲人曾在此处?” 赵莽惊讶道:“韩将军如何看出?” “哈哈~瞧你方才神情,分明是思念至亲!” 韩世忠顿了顿,摇摇头惆怅道:“韩某思念家内时,也是如你这般!” 赵莽眨巴眼,“不知韩将军夫人身在何处?” “留在延安府,远着哩~”韩世忠叹口气。 赵莽眼珠打转:“敢问韩将军夫人可是姓梁?” 韩世忠一愣,奇怪道:“浑家姓白,不姓梁!” 赵莽赶紧讪笑道:“我也是听别人闲侃时提过一嘴,想来是听岔了!” 韩世忠哼了哼,嘴里咕哝着骂了几句“鸟厮折三”之类的话。 赵莽假装没听见,就让折可存背锅好了。 大院正门侍立军士,裆甲、毡笠、佩刀一应样式和吴长顺大差不差,一看就是鄜延军正规兵。 韩世忠把破夏刀拿在手中,上前禀明来意,两名侍卫搜遍赵莽全身,才放他们入内。 一座宽敞的四合院落,正中大堂,两侧耳房、厢房联排,后院有灶房、柴房、牲畜棚、菜园。 正堂檐下,端坐一位身穿绯红圆领袍的男子。 他身前支放画板,有两名画师正在替他画像。 “你且在此等候,切莫随意走动!”韩世忠低声嘱咐,拿着破夏刀快步上前。 赵莽远远站立,耐着性子等待。 “卑职参见刘都监!”韩世忠叉手前躬,礼数周到。 刘光世端坐不动,直面画师保持微笑表情,嘴唇微启道:“良臣(韩世忠字)来了,有事吗?” 韩世忠刚要张口,刘光世又道:“不着急的话,且等等,待两位大家替我画完这幅坐身像再说。” 韩世忠无奈,只得站在一旁等候。 一刻钟后,两位画师收笔,刘光世放松身体,长长吁口气,揉揉发僵面庞,起身快步上前,看看画师笔下的自己是何模样。 两幅人像画,各有神韵,画中的刘光世,显得高贵、威严、端庄,颇有功臣名将风范。 “妙!实在妙!”刘光世大喜,“两位不愧是东南丹青大家!” 刘光世拍拍手,有军士奉上一盘银铤,算作给两位画师的润笔费。 刘光世兴致勃勃:“良臣来的正好,机会难得,就请二位大家也替你画一幅!放心,一应花费我来出!” 韩世忠忙婉谢道:“卑职一小小部将,请名家作像岂不令人耻笑?” 刘光世劝说两句,韩世忠只是婉拒,也就作罢。 待画师领赏退下,刘光世端起茶盏品茗,笑道:“良臣有何事,不妨直说。” 韩世忠解下刀鞘,双手捧着破夏刀:“刘都监请看!” 刘光世呷口茶,瞥了眼,眼珠一瞪,嘴里茶水差点“噗”地喷出。 “我父亲又折回杭州了?”刘光世忙放下茶盏。 待他仔细一看,觉察不对,这口刀并非刘延庆随身携带那口。 “哪来的?!”刘光世接过刀仔细查看,满脸惊疑。 韩世忠简单介绍,指了指站在远处照壁旁边的赵莽。 “原来是那赵瘸子,他还活着?” 刘光世嗤笑了声,远远瞟了眼赵莽,“连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那厮果然是个命硬的!” 刘光世挥舞把玩一阵,颇有些爱不释手。 韩世忠又把余杭县和会稽山的事情快速讲述一遍。 “红巾贼军要打杭州?”刘光世嗓门略高,感到十分惊奇。 “贼酋方毫聚拢多少兵马?” 韩世忠忙道:“摩尼教妖人在余杭鼓动乡民作乱,聚兵不下千人!” 刘光世哈哈笑了声,“方腊十几万大军,尚且被我西军打得丢盔弃甲,方毫区区千余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无需理会,等贼军上门,你自领本部出击,取方毫首级回来请功!” 韩世忠又道:“折可存将军攻破炉峰禅寺,从贼军统领俞道安口中,审问出方毫图谋,这是军报,请刘都监过目!” 刘光世拆开军报,扫了几眼,突然骂嚷起来:“折可存这厮好不晓事,既然查明贼酋方毫欲走海路逃往明州,他自率军堵截便可,为何还要攀扯宋江? 如何处置宋江,那是朝廷的事,与他何干?” 韩世忠道:“可据赵莽探查,宋江极有可能与方毫暗中联络,图谋趁乱出逃!” “赵莽是谁?” “....便是他,赵陀之子!他父子起初受方毫等人胁迫,赵莽侥幸逃脱,赵陀还扣押在贼军手中!”韩世忠指向远处人影。 刘光世瞟了眼,“哦”了声,旋即嗤笑:“他父子一介白身,有何资格插手官军剿贼事务? 他指认宋江为红巾贼军内应,有何凭据?” “这个......”韩世忠迟疑了下,正色道:“赵陀也是我鄜延军旧人,亲历余杭叛乱,卑职相信他父子不会胡乱指认!” 刘光世随手把军报放下,“西军故旧遍天下,总不能从哪里冒出个草泽人,自称西军之后,就能跑到官衙和军中胡言乱语!” 韩世忠还要再说,刘光世摆摆手:“把那谁,赵....赵莽叫来,我亲自问他。” 韩世忠无奈,只得抱拳退下。 赵莽等得心急火燎,见韩世忠过来,急忙道:“刘都监怎么说?” 韩世忠苦笑了下,“跟我来,刘都监要亲自问你话!” 见他神情,赵莽心里一沉,知道事情只怕不顺利。 “小人赵莽,拜见刘都监!”学着韩世忠的样子,赵莽叉手前躬。 刘光世端坐着,打量他一眼,淡淡道:“我只问你,所谓宋江勾结摩尼教,有何证据?” 赵莽忙道:“确无实证!但小人逃出余杭时,有人冒死给了小人这个......” 赵莽从衣襟里摸出那块破衣角,叠整齐,双手奉上。 韩世忠接过送到刘光世手里。 刘光世拿起来,只看一眼,扔在赵莽身前,呵斥道:“简直胡闹!凭这东西,你就敢指认宋江? 若非看在韩部将,和你爹鄜延军旧将的份上,本都监现在就治你一个诬告陷害罪名!” 赵莽俯身捡起破布团,拍拭灰尘塞回衣襟,再度行礼道:“小人自知证据不足,无法取信刘都监。 只是,为免城中生乱,小人建议刘都监可以一面派兵拦截贼军,一面对宋江进行监视,以防二者里应外合......” “嗬~”刘光世冷笑一声打断,“真是笑话!你是什么身份?本都监如何行事,用得着你教?” 赵莽还想辩解,韩世忠暗暗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再说。 刘光世把玩破夏刀,语气忽然缓和下来:“你救父心切,我也能理解......不如我与你做个交易,你把这口刀留下,我就派兵到余杭把你爹救出来!” 韩世忠一愣,旋即露出苦笑。 赵莽一愣,心头火噌地升起,大步走到刘光世跟前,伸手冷冷道:“还请刘都监把刀还我!小人叨扰了,这就告辞!” 刘光世也愣住,似乎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果断干脆。 刘光世有些恼火,微微仰头眯眼望着他。 赵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把刀还我!” 韩世忠踏出一步,紧张地盯紧赵莽,生怕他冲动之下胡来。 刘光世和赵莽四目相对,不知怎地,心神骤然一紧,有种被猛兽窥伺的恶寒感! “不知好歹!”刘光世脸色冰寒,随手把刀一扔。 赵莽接过,转身便走。 韩世忠急忙行礼道:“赵莽乃乡野草莽之人,不识礼数,刘都监犯不着与他一般见识!待卑职前去训斥几句!” 话罢,韩世忠告罪一声,追着赵莽跑出院落。 离开居养院,赵莽知道韩世忠追出,站在街边等候。 韩世忠跑出大门四处看看,见他还未走远,松了口气。 赵莽气愤道:“韩将军,你也看到了,那姓刘的分明想逼我拿宝刀作交换!趁人之危,实在可恶!” 韩世忠苦笑道:“刘都监这人......罢了,事已至此,你先拿另一份军报,去帅司衙门口等我! 我带你直接去找杨可世杨钤辖!” 赵莽犹豫道:“可你并非杨钤辖部下,越过刘光世直接去找他,不管事情成不成,刘光世必然记恨你!” 韩世忠哪能不明白其中道理,一咬牙道:“不管了,先把事情报上去,让州衙和帅司知道再说!” 韩世忠给他指明方向,“你先去,我随后赶来!” 第37章 鬼蜮心思 居养院内。 刘光世负手一阵踱步,韩世忠侍立一旁,低头不语。 “你说,杭州真会生乱?”刘光世突然问。 韩世忠一怔,抬头看他一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居然从刘光世的语气里,听出些期待、兴奋? 猜不透刘光世问这话的意思,韩世忠斟酌道:“如果宋江贼心不死,暗中和摩尼教勾结,必定趁这次机会浑水摸鱼,不可不防!” 刘光世眼里闪过些喜色,稍作思量,沉声道:“这样,余杭县的事,你暂且封锁消息,不得外传,假装毫不知情!” 韩世忠惊讶道:“摩尼教作乱在即,当务之急是上报州衙和帅司,如何能封锁消息?” 刘光世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耐着性子道:“此次事件,若处置不及,必将在杭州掀起不小风波。 到时候朝廷追责,帅守张苑、权领提刑使黄迪二人,身为两浙主官,自然难辞其咎! 黄迪那厮,倚仗资历,竟然想跟我竞争鄜延路总管一职! 哼~我父调任东京,鄜延路总管自当由我接任! 黄迪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争? 最可恶的是张苑老儿,明里暗里支持黄迪! 只等杭州动乱,我立马上劄子弹劾他二人!” 韩世忠听他这番话,先是震惊,然后是沉默。 本以为刘光世不愿处置余杭乱局,一是不愿牵扯宋江,影响朝廷招安政策。 二是想以此来逼迫赵莽把破夏刀拱手相让。 万万没料到,刘光世真实目的,竟然是利用此次作乱,把矛头指向帅守张苑和权领提刑使黄迪! 一件本不相干之事,竟被刘光世利用,抓住机会打压竞争对手! 韩世忠暗暗心惊,没有佩服,只有一阵阵寒意。 难怪人家三十出头,就坐上从五品防御使,踏入正任官行列,在武臣里位列第一档次,放眼天下也屈指可数。 韩世忠自问,假若给他同等出身、家世,在同样的年纪,他也坐不到刘光世如今高位。 刘光世更适合混迹官场,而非疆场。 韩世忠忍不住道:“可杭州民生还未恢复,东城尚有数万流民,一旦动乱扩大,只怕死伤者难以计数......” 刘光世用一种古怪眼神斜睨他。 韩世忠张了张嘴,苦笑了下,不再说话。 他明白了,刘光世根本不在意生出多大乱子。 杭州百姓和几万流民到最后死伤多少,和他有何关系? 又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大乱一起,张苑和黄迪逃不过朝廷追责,罢官夺职恐怕都是轻的。 刘光世语气幽深,“良臣有一副侠义心肠,令人敬佩!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必须狠心! 你是我的部下,我接任鄜延路总管,你便能升任正将! 你我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韩世忠拱拱手,几句恭维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刘光世笑道:“何况红军贼军至多不过千人,任由他们闹去,又能惹出多大乱子?” 刘光世撂起袍服下摆坐下,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方才那赵莽说,贼酋方毫攻城是假,取藏在城中宝物是真,又是何意? 这杭州城里,莫非藏有什么重宝?” 韩世忠道:“此事,只是赵莽个人推断和猜测,卑职也不太清楚。” 刘光世骂咧道:“罢了,想来又是那小子胡说八道,哄骗我发兵到余杭救他爹! 当年,也不知种师道为何执意要赠刀与那赵瘸子,如此宝刀竟落入一介草泽之手,气煞人也~” 刘光世端起茶盏呷一口。 韩世忠沉默了会,冷不丁道:“卑职刚刚想起,赵莽从会稽山来时,身上带有两份军报!一份已呈送刘都监过目,另一份,说要上呈杨钤辖......” “噗~” 刘光世一口茶水喷出,嚯地起身:“为何不早说?军报呢?” 韩世忠一脸愧色:“刘都监恕罪!卑职并未见过军报,只听赵莽提起,许是......许是在他手里!” 刘光世大急,“还不赶快去把那赵莽追回来!军报落入杨可世手里,余杭县的事,如何还能捂得住?快呀~” 韩世忠抱拳领命:“卑职这就去!” 望着韩世忠大踏步离开居养院,刘光世又气又急。 杨可世是童太傅部将,可不会卖他的面子,一旦知晓实情,必定上报张苑、黄迪。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岂不胎死腹中? 刘光世越想越心急,决定带兵亲自去追。 第38章 再遇许叔微父女 杭州衙署外,墙根下坐了一排等候揽活的力夫。 赵莽也混杂其中。 旁边隔着宣诏亭,不远处就是衙署大门,有八名甲兵守卫。 看装束,应该是本州厢军,还是厢军里专司戍卫的战兵一类。 与折可存、韩世忠麾下西军士卒同属在籍军人,按大宋军制,已算作正规军行列。 赵莽刚一走近,守卫齐刷刷朝他看来,目露警惕,看得出兵员素质不差。 就是态度不大友好,没等赵莽拿出军报,守卫就大声呵斥,警告他不许靠近。 衙前大街,行人不少,多是些布衫布鞋的平民,头戴辐巾的普通士人,挑担卖货的小商贩。 赵莽一个黑脸挎刀的壮汉,身高体格又十分出众,混迹其中颇为惹眼。 刚从街头走来,衙署守卫就注意到他,也难怪对他格外提防。 蹲在墙根下的力夫们围成一堆,低声议论着什么,对他指指点点。 这群靠出卖力气贴补家用的力夫,大多面黄肌瘦、身板瘦弱。 突然出现赵莽这么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让他们觉察到强烈的职业危机,还以为这人是来跟他们抢活干的。 按照大宋户别划分,这群力夫属于城镇坊郭户。 按户等划分,他们都是下五等“贫弱之家”,算是杭州城最底层市民。 力夫们经过一番商议,一致决定,不能让赵莽这个生脸汉,在这块地盘抢饭碗。 他们推选出一人作为代表,上前和赵莽交涉,想让他挪远些。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浑身古铜色,胸口敞露,两块还算厚实的胸大肌一跳一跳。 赵莽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扭头盯紧衙署大门,观察动静,思索怎么才能混进去。 汉子装出一脸凶相,提口气刚要说话,忽地一阵风刮来,宣诏亭下,一张残破告示吹到他脚边。 汉子低头一看,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不过也看出这是一张通缉告示。 “通缉”两个大红圈圈下,有一副人面像,画了一张凶神恶煞的人脸。 汉子一鼓眼,看看脚边通缉告示,再看看赵莽,“俺娘唷~”惨嚎一声,扭头撒丫子就跑。 一众力夫相互看看,也起身跟着逃开。 赵莽捡起通缉告示一看,画像之人还真是他。 只是,这一版的人像可就糟糕多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满脸凶狠,就差把“恶人”两个字刺脑门上。 这分明是猛张飞,哪里是他? 赵莽气得把告示揉搓一团,也不知那汉子从哪个角度看出来这是他。 一辆马车停在衙署前,驾车人瞅着有些眼熟。 赵莽走到宣诏亭后,从侧面半探脑袋窥视。 守卫小队长匆匆跑下台阶,恭敬行礼。 车里走下一人,是一位四十多岁青衫文士,相貌颇为儒雅。 “许先生!?”赵莽大感意外。 车厢里又蹦下一人,是个十四五岁的绿裙小娘,赵莽记得她叫草儿,好像是许先生的徒弟。 许先生、草儿、仆从兼车夫狗宝。 说了几句话,守卫恭请许先生入衙署。 草儿指着远处河对岸的集市说了些什么,许先生笑着点点头,嘱咐几句。 草儿嬉笑着应下,像只欢快的雀儿,蹦蹦跳跳朝大观桥跑去,老仆狗宝赶紧跟上。 目送他们过桥,许先生才在守卫的恭请下步入衙署。 赵莽收回目光,心里满是惊奇。 这许先生能以贵宾之姿出入杭州官衙,看来绝非普通郎中。 赵莽看看衙署,又看看草儿和狗宝离去的方向,心思微动,抓起草笠戴上,往下摁了摁,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追上前。 过了大观桥,来到一条热闹街道。 州学堂、光孝寺、杂作院,一应官办机构、香火寺庙都在这条大街,游人、学子、赶集的内城百姓、在官办作坊做工的手工艺人,全都汇聚在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草儿跑来跑去,一会跑到街边小摊买些糖人、果脯,一会又挤进围观人群里,观看一些杂耍艺人卖力表演。 起哄叫好时,草儿也跟着喊叫,小手拍得啪啪响。 狗宝乐呵呵跟在身边,没过一会,两手提了一大兜杂七杂八的东西。 赵莽混迹人群里,四处张望。 这里人太多,贸然露脸,只怕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得想个办法,把草儿和狗宝引来...... 一个瓦片头小孩跑太快,猛地撞到赵莽腿上。 赵莽低头看着小孩慌张脸蛋,顿时有了主意。 ~~~ “小娘子,咱回去吧!” 街上,狗宝拦住草儿,两手提着大布兜,背上箩筐也快装满了。 草儿嬉笑道:“再去成衣铺逛逛,给爹爹买身襕衫。” 说着,她就要跑开,狗宝急忙拦下,无奈道:“主家给了五贯钱,全花没了!” 草儿睁着乌溜溜眼睛:“这么快?没买多少东西呀!” 狗宝只作苦笑,有用的没用的买一大堆,可不就花光了。 草儿眨眨眼:“前日张帅守给的五十缗钱引,爹爹不是交给你保管吗?” 狗宝小声道:“主家说了,在杭州,一缗钱引只值六百五十文大钱,不划算!等咱到了东京,一缗钱引就值七百七十文,到时候再用掉!” 草儿拍拍腰间小荷包,嘻嘻一笑:“不怕,我还有两块小碎银,找个典当铺兑成钱,再去逛衣铺!” 狗宝愕然,草儿提溜一下从他身边逃开,蹦跳着就要跑。 一个瓦片头小孩不知从哪里窜出,揪住草儿裙裾,慌张道:“姐姐~姐姐~你是郎中吗?” 草儿一愣,笑道:“是啊!” 小孩一指街边巷道:“俺哥气病犯了,躺在那边起不来,你能救救他吗?” 草儿想都没想,急忙道:“快带我去!” 小孩拉着草儿的手就跑,狗宝喊了几声,赶紧跟上。 小孩带着草儿跑进巷子,左拐右拐,来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 果然见到一个汉子躺在水沟旁,一顶草笠遮住脸。 草儿赶快上前蹲下身查探,刚伸手,一只大手猛地抓住她手腕。 赵莽揭开脸上草笠,坐起身子。 草儿本以为是这人自己醒过来,等见到眼前黑脸冲她咧嘴直笑,才猛地想起些什么。 “是你这坏人!”草儿吓得花容失色,刚要尖叫,赵莽巴掌一摁捂住她的嘴。 瓦片头小孩站在一旁拍手起哄:“小两口打架喽!~” 赵莽挥挥手道:“没你事了,一边玩去!” 小孩伸出巴掌:“说好给俺两个大钱!” 赵莽往褡裢里摸摸,摸出两枚铜钱塞给他。 小孩美滋滋地捏着钱币,对草儿嬉笑道:“姐姐,他说你是他相好,俺才带你过来的!别怕,他要敢欺负你,俺就去报官!他这张脸,俺记下啦~” “唔唔~”草儿大眼满是惊恐,哭咽着挣扎。 赵莽虎着脸,作势欲打,小孩往巷口一钻,眨眼跑没影儿。 狗宝气喘吁吁赶到,一眼认出赵莽。 见他手里挟持草儿,惊怒骂了声“恶贼”,扔下身上东西,从箩筐里拿出刀,冲上前就要拼命。 赵莽一只胳膊夹住草儿,侧身避开,弹脚踢中他左腿膝弯。 狗宝吃痛,单膝跪地,手中刀又被赵莽一脚踢飞。 赵莽松开草儿,抱拳歉然道:“草儿姑娘,我并无恶意,可否听我把话说完?” 草儿泪水涟涟,咬着唇强忍哭噎,搀扶起狗宝。 狗宝一瘸一拐,护在草儿身前,满脸悲愤:“恶贼!有种冲俺来!” 赵莽苦笑了下,捡起刀还给他:“二位当真误会了,我真不是盗贼匪人!这次贸然打扰,也是有事相求!” 狗宝夺过刀,护在胸口,警惕之色不改:“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莽看向草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敢问姑娘,你和许先生是师徒还是父女?” 草儿躲在狗宝身后,小声抽噎着,迟疑了下,小声道:“是我师父......” 赵莽忙问:“我见许先生出入官衙,他可是在任官员?” 草儿摇摇头,狗宝厉声道:“也不怕告诉你,主家许叔微,乃江南名医,与两浙帅守张苑乃是至交好友! 此次,主家正是受张帅守邀请,前来杭州处置瘟疫! 你若识得好歹,就赶紧退去!伤了我家小娘子分毫,主家必请张帅守发兵擒你!” 赵莽大喜过望,没想到许先生和张帅守还有这层关系。 狗宝咬紧牙关,暗暗叫苦。 这恶贼到底什么来头,连两浙帅守的名号都镇不住他? 怕不是哪座深山恶寨下来的山大王,属于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一类? 赵莽叉手前躬,深深行礼:“我有一份军报,乃是河东军第四将折可存将军签发,还请帮忙呈送张帅守!” 狗宝和草儿愣住,原以为他找上门来,是想抢钱掠财,敲诈勒索,又或是惦念小娘子美貌,想趁机劫个色? 没想到,竟是要求他们送信给张帅守? 狗宝满脸不信:“没有其他条件?” 赵莽想了想,又道:“一定要把这份军报亲手交给张帅守!最好,请张帅守来见我!” 狗宝和草儿相视一眼,小声说了几句话。 狗宝道:“张帅守就在衙署,正和主家谈事,俺留下,请俺家小娘子跑一趟!” 赵莽笑笑,摇头道:“草儿姑娘留下,你去报讯!” 狗宝脸色一变,刚要拒绝,赵莽道:“我只给你一刻钟时间,晚一步,你们就别想再见到她!” 狗宝气得浑身哆嗦,草儿脸蛋发白,咬咬唇,小声道:“狗宝叔,你去送信,我留下。” 狗宝犹豫了会,从赵莽手里接过军报,故作狠厉道:“离我家小娘子远些!敢欺负她,定叫你死得难看!” 赵莽咧嘴一笑。 狗宝把刀塞给草儿,小声嘱托几句,扭头朝巷子外跑。 “告诉许先生,莫要动歪脑筋,见不到张帅守,我是不会放人的!” 赵莽冲他喊了声。 狗宝趔趄了下,回头恶狠狠地怒瞪一眼,匆匆跑出巷子。 赵莽心里稍稍松口气。 如果军报能直接交到帅守张苑手中,余杭县的事再无人能遮掩。 听折可存说,张苑本是两浙提刑使,方腊起事之初,他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可惜被时任宰相王黼封锁消息,放任方腊壮大势力。 方腊兵围杭州,知州赵霆弃城逃命,张苑并同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率军抵抗,陈建、赵约兵败被杀,张苑突围逃往秀州。 张苑在两浙路官声斐然,折可存对他也颇为推崇。 如今他升任两浙路安抚使,兼杭州知州,首要任务就是彻底拔除摩尼教顽固势力,尽快恢复两浙民生。 要想集中官府力量,一举剿灭方毫团伙,只有寄希望于张苑。 虽说韩世忠答应带他去见兵马钤辖杨可世,但赵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单独行动,不能连累韩世忠受刘光世记恨。 韩世忠为人厚道,愿意帮忙,赵莽却不能不为他着想。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赵莽回过头,只见草儿收拾地上散落的各式小玩意。 都是刚才狗宝慌忙救人时丢下的。 见赵莽走来,草儿双手紧紧握住刀,瘦弱身子紧贴土墙,浑身哆嗦不停。 赵莽没看她,自顾自蹲下身收拾东西。 笔墨纸砚、灯油、纸鸢、油纸伞、画本图册、各色酥饼糕点、果脯、蜜饯,乱七八糟一大堆。 赵莽胡乱塞一块,装了满满两大布兜。 倾倒的箩筐里,还有不少东西散落。 赵莽瞥她一眼,继续低头收拾。 捡起一件浅青色小衣,细绢制成,轻薄柔软,一端呈长方形,一端呈倒三角,两边各有两条系带。 赵莽拿在手中,展开抖了抖,暗自疑惑,这玩意儿怎么个穿法。 草儿突然扑上前夺了去,慌忙揉成一团,藏在身后,脸蛋红似火烧。 赵莽愕然,旋即明白了,挠挠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收拾杂物。 背起箩筐,一手提两只布兜,赵莽朝她伸出手:“刀给我,你一个斯文小娘,手里拎把刀,怪惹眼的。” 草儿鼓鼓嘴,往后退了一步。 赵莽笑道:“再给你十把刀,你觉得能打过我?” 草儿气呼呼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刀递给他。 赵莽随手扔箩筐里。 “许先生是你父亲?”赵莽突然问。 “是....”草儿弱弱地回应,猛地反应过来,闭上嘴巴,却见赵莽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坏人!”草儿咬着唇嘟哝,低头踢飞脚边小石子,心里有些小郁闷,自己怎么三番五次被这坏人哄骗。 赵莽低头看着她,这小娘个头不高,只到自己胸口,身板更是瘦弱。 上回偶遇没细看,这会才发觉,小娘长得挺好看。 鹅蛋脸,乌溜溜一双扑闪大眼,红润润小嘴,颇为娇美。 “你叫什么名字?”赵莽笑道。 草儿轻轻哼了哼。 赵莽道:“你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出城!” 草儿眼里闪过慌乱:“许青葙(xiāng)!” 赵莽默默念了念,记在心里。 “走吧,去桥边等。” 草儿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巷子,冲他背影一阵吐舌头扮鬼脸,然后噘着嘴慢吞吞跟上。 第39章 张帅守到 大观桥一侧,有一排酒肆、茶肆,大多是木棚建造,底下摆十几张方桌、条凳,后边几间土坯房。 来这地方喝茶、吃酒的,大多是些贩夫走卒、附近艄公、船夫之类,都属于市井底层。 赵莽带着许青葙坐在第一间茶棚下,相隔河岸成排绿柳,可以一眼看到衙署大门。 赵莽等得心急,一连喝完三大碗茶,不时扭头观察衙署动静。 许青葙捧着茶碗,也有些坐立不安。 旁边酒肆吵闹声阵阵,更让人心烦气躁。 许青葙从箩筐里拿出纸袋包的桃酥,捻起一块咬了口,想了想,把纸袋推到赵莽面前。 赵莽也不客气,抓起几块塞嘴里,酥脆香甜,颇为可口。 许青葙见他吃得快,赶紧抢下几块,半碗茶喝完,满满一袋桃酥也见底。 赵莽冲她咧嘴笑笑,她皱皱鼻头,小声嘀咕:“真能吃~” 赵莽心里盘算时辰,暗暗焦急。 许青葙晃荡双脚,四处张望。 过了会,她觉得颇为无聊,忍不住说话道:“你为什么要造反?” 赵莽看她一眼,“我没有造反。” 许青葙指着茶棚对面墙上,张贴的通缉告示:“官府说你是贼寇!” 赵莽好笑道:“官府说你就信?” 许青葙气鼓鼓道:“那你为什么要跑?” 赵莽道:“我不跑,等着被官府抓?” 许青葙睁大眸子:“你还说不是贼寇?” 赵莽摇摇头,“我真不是!” 许青葙小声咕哝:“无赖......” 赵莽正色道:“指认我是贼寇的人,才是真正的反贼!州衙和帅司还蒙在鼓里,这样说,懂了吧?” 许青葙小嘴微张,一脸迷惘。 赵莽摇摇头,端起茶碗喝了口,明智闭嘴。 这姑娘,脑筋有些不够用啊~ 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从长街西头传来。 茶肆酒肆里的客人们,纷纷站在街边观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赵莽和许青葙也走出茶棚,站在街边张望。 “人在这!” 街上传来一声暴喝,两名披甲军士推开行人向赵莽冲来。 赵莽暗道不好,这群甲兵是冲他来的! 周遭百姓“哗”地散开,各自躲远。 十几个甲兵持刀把茶棚前后围住。 赵莽握紧刀把,扭头低喝一声:“快走!去找许先生,请他一定要把军报交给张帅守!” 许青葙强忍害怕,点点头想要跑开,却被甲兵凶狠喝止。 几口明晃晃长刀对准她,许青葙吓得俏脸煞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几匹马赶到,骑在一匹黄骠骏马之上的,正是刘光世。 一员大将跃下马,拨开人群走上前,竟是韩世忠。 “韩将军!”赵莽一惊,却见韩世忠微微摇头,似乎在示意他莫要多言。 刘光世喝道:“良臣,速速拿下此人,带回去再说!” 刘光世颇为恼火,刚才韩世忠带着他七拐八绕,耽误好一阵子。 桥对面就是州衙,万一惊动张苑,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见韩世忠站着不动,刘光世又大声催促。 赵莽后撤一步,准备拔刀力拼。 韩世忠一咬牙,低喝:“对不住!” 刚要动手,一队人马从大观桥疾驰而来,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 为首之人身穿绯色官袍,头戴翅帽,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奉张帅守令,所有人不得妄动!” 刘光世见了他,面色微变。 来人正是两浙兵马钤辖杨可世。 按制,帅守张苑之下,杨可世为武臣之首,负责统率本路所有兵马,受张苑和东京枢密院双重领导。 名义上,连刘光世部,也要受其节制。 杨可世扫视众人,看向刘光世,抱拳道:“刘都监,张帅守已到!” 刘光世脸色再变,匆忙翻身下马。 韩世忠长长松口气,深深看了眼赵莽,回到刘光世身后站好。 赵莽神经紧绷,不敢松懈,急忙朝桥上望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 后一辆车,狗宝搀扶许叔微下车。 “爹爹!”许青葙欢呼一声,飞奔过去,无人再敢阻拦。 见女儿无事,许叔微长长松口气,远远看着赵莽,眼神似乎颇为复杂。 前一辆车,帘子掀开,一名矮瘦老头稍稍低身跨出车厢。 老头貌不惊人,身板更是单薄。 可他身上那件紫色圆领官袍着实扎眼,整个两浙路,也找不出第二件。 按大宋制,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在公开场合穿紫服。 如今在两浙路,品官阶位达到四品以上的,只有安抚使张苑。 穿上这件带有天然权威的官袍,张帅守的气场自然无人能及。 权领提刑使黄迪亲自为张苑搬来脚凳,搀扶张苑下车。 刘光世匆匆上前见礼。 张苑笑呵呵点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刘光世心里更是打鼓。 张苑一指围拢在茶棚前的甲兵,笑道:“烦请刘都监下令,让他们都回营去,免得惊扰百姓。” 刘光世忙道:“是下官考虑不周,这就撤走!” 刘光世朝韩世忠挥挥手,韩世忠抱拳领命,收拢甲兵原路返回。 张苑径直朝赵莽走来。 赵莽怔了怔,急忙叉手躬身见礼。 似乎惊讶于赵莽剽悍体格,张苑忍不住赞道:“好一位豪侠健儿!” 赵莽看他一眼,又飞速垂下眼皮。 张苑捻须道:“军报,是你送来的?” “正是小民。” 张苑点点头,面色凝重了几分。 “事关重大,你暂且随老夫回衙署,当着诸君之面,把事情原委详细陈述,如何?” 赵莽瞟了眼刘光世,应道:“谨遵张帅守命!” 黄迪突然冷哼道:“方毫逆贼,竟窝藏余杭近一月之久,简直耸人听闻! 若非折可存军报及时送到张帅守手里,天晓得还要闹出多大乱子! 朝廷追究起来,还以为两浙帅司、杭州州衙出了附逆之贼!” 张苑淡笑着,捻须不语。 杨可世伫立一旁,面无表情。 刘光世面皮微颤,眼底划过恼怒。 “且回衙署再说!” 张苑吩咐一句,众将领、官员或骑马、或乘车,折返衙署。 杨可世命人给赵莽牵来一匹马,赵莽抱拳谢过,跨上马跟在一旁。 许叔微三人没有回衙署,同张苑告辞后,坐上车往落脚的馆舍驶去。 车厢里,许青葙有些紧张地问:“爹爹,那赵莽到底是不是贼寇?” 许叔微笑道:“目前看来,应该不是,此前,我们都误会他了。” 许青葙轻轻舒口气,眸子里掩藏不住雀跃:“太好了!爹爹,我们没救错人!” 许叔微笑了笑,眉眼却难掩忧虑,轻叹口气:“官场糜烂,争相谋私,这天下,难有太平啊......” 第40章 内应嫌犯宋黑三 州衙正堂。 两浙路监司主官、杭州衙署主官齐聚一堂。 帅守张苑独坐正中主位,黄迪、杨可世、刘光世等人分列下首。 赵莽搬个木墩,坐在靠近厅门一侧。 堂内安静,盖碗拨动的声响都能清楚听到。 张苑捻须沉思好一会,轻咳一声,环视众人:“余杭县生乱在即,不知诸君可有应对之策?” 黄迪笑道:“张帅守放心,方毫一伙摩尼教余孽,不过跳梁小丑,下官自请一军,即刻发兵前往余杭,不出三五日,定能将其剿灭!” 张苑微笑颔首,看向其他人。 杨可世道:“黄统制亲率兵马出击,剿灭红巾余孽不在话下。 只是,方毫贼子向来狡猾,此前在钱塘县多次逃脱围捕,下官担心,若主动出兵,引起方毫警觉,又让他逃之夭夭。 下官提议,以不变应万变,暗中布置城防,内紧外松,等候贼军主动送上门,再找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张苑笑着点头,杨可世的提议更加符合他的心思。 黄迪仔细想想,也觉得杨可世之言颇有道理。 万一他主动率兵前往,到头来又让方毫逃脱,白白扑空不说,丢人的也是他自己。 张苑笑道:“刘都监可有其他提议?” 刘光世笑道:“杨钤辖考虑周到,下官认为可行。” 杨可世稍稍侧身颔首,以作谦态。 张苑道:“就请杨钤辖即刻传令折可存,命他率本部兵马,驻守萧山靖海村。 黄统制主持城中一应防务,刘都监领鄜延军驻守玉皇山,切断贼酋方毫南逃路线。” 张苑目光熠熠:“此次,务必擒杀贼酋方毫,彻底覆灭摩尼教!只待大功告成,老夫亲自为诸君向朝廷请功!” 众人起身拱手应和。 他们听出,张苑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如果这次再放跑贼囚方毫,他也不会讲情面,谁出差错,就要追究谁的罪责。 赵莽一脸茫然地跟着站起身,又坐下。 这感觉和前世第一次进单位开会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嘛。 张苑倒是注意到他,沉吟片刻,道:“老夫思前想后,认为这位赵郎君说的有理。 贼酋方毫聚兵不过千人,就敢来打杭州,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中必定有诈! 不论摩尼教在城中有无藏宝,都不能让他们得逞! 如果此事和宋江有关,我等更应该慎重处置!” 黄迪骂咧道:“宋江那鸟厮,前番随西路军在睦州作战,出工不出力,我早看出那鸟厮贼心不死,他娘的迟早还要反~” 张苑听他满口粗言,直皱眉头。 黄迪自知失态,忙讪笑道:“下官在军中粗野惯了,还请张帅守见谅! 也实在是朝廷太过优待这帮反贼,军中多有愤慨,下官气不过,才......” 张苑摆摆手,严肃道:“招安乃朝廷所定国策,由官家和几位相公商讨一致方才施行,不是我等可以私下里议论的。 当务之急,是界定宋江有无掺和此事!” 刘光世斜瞟黄迪,轻哼了哼,满心不屑。 黄迪是蕃将出身,在他心里,这种人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刘光世或许忘了,他保安(陕西志丹)刘氏,祖上原本也是沙陀族出身。 杨可世道:“下官提议,为防意外,还是应该把宋江暂时监禁!等平息此次动乱,再查明宋江和方毫有无勾结!” “下官赞同杨钤辖所言!”黄迪附和道。 张苑点点头,“刘都监怎么看?” 刘光世无所谓地笑笑:“宋江身份的确惹人生疑,暂时控制起来也好。 只是,就怕他心里不服气,呈状朝廷,控诉我们轻慢他。” 黄迪冷哼道:“宋黑三本就是一介反贼,受降不过数月,对朝廷有何忠诚可言?只是监禁,已经算厚待他了!” 刘光世淡淡道:“黄统制可别忘了,宋江如今已是从七品官阶,万一人家得朝廷喜欢,过不了两年,阶位只怕还在黄统制之上! 到时候,黄统制见了宋江,说不定还得尊称一声上差!” “你!~”黄迪勃然大怒,刘光世言语里浓浓讥讽,他如何听不出。 张苑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刘光世恢复一脸冷淡,黄迪恨恨瞪眼。 张苑沉声道:“来人,去请宋江过来。当面说清楚也好,免得让他心生疑虑。” 一会儿,州衙属吏引着宋江赶到。 赵莽坐在厅门口探头探脑,对这后世家喻户晓的人物满心好奇。 只见一个黑脸、微胖、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操一口夹杂齐鲁乡音的东京官话,快步跨入正堂。 一见之下,赵莽颇为失望。 这小眼睛、塌鼻梁、阔面嘴的黑胖子,就是“呼保义”宋公明? 给他把锄头,扔田地里,和宦塘镇乡农们没啥区别,脸貌还更丑些。 “下官宋江,拜见张帅守!拜见诸位将军!” 宋江叉手前躬,撅着屁股一一见礼,礼数十分周到。 他黑脸上的笑容十分有意思,带有三分敬畏、三分讨好、三分惶恐,剩下一分看不明白。 面对宋江,杨可世面无表情,刘光世兴趣缺缺,黄迪怒目相对。 张苑倒是一脸和气,先询问他近来生活如何,又问他有无其他需求。 宋江一一作答,三句话离不开感激。 感激官家、感激朝廷、感激杭州官员、军将,对他这个降臣的关怀。 赵莽看得津津有味,这副场面,有点像收编国军顽抗份子。 一番客套,张苑才进入主题,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讲述一遍。 “宋大夫,这位赵郎君指认你暗中勾结贼酋方毫,欲图趁杭州生乱之机,行不轨之举! 不知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话?” 张苑话锋一转,捻须笑吟吟,一双利目紧盯着他。 宋江大惊失色,心里更是猛地一沉。 他惊疑地打量赵莽,发觉自己从不认识此人。 可此人似乎对余杭之事了如指掌? 宋江眼底闪过些许惊慌,一定是方毫等人行事不够严密,被人察觉! 宋江心里大骂方毫不足以成事,脑中迅速急思应对之策。 “张帅守!诸位将军!宋江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自从接受招安,就不曾和摩尼教有任何牵扯!” 宋江指着自己头颅,满面慨然,“宋江身负皇恩,如何能再做忘恩负义之举? 也不知此人从哪里听来谣言,在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跟前,污蔑宋江!” 宋江又一指赵莽,痛恨得咬牙切齿。 张苑面挂微笑,捻须不语。 其他人也不吭声。 赵莽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拱拱手:“小人只说一件事,请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自行判断!” 赵莽一指宋江: “宋江部下,有一人名叫鲁达,诨号花和尚。 鲁达与我父亲赵陀,幼年时同门学艺,鲁达敬称我父一声师哥。 宋江兵败海州,鲁达逃脱,其后偶遇方毫一伙从钱塘逃往余杭。 鲁达为救宋江,甘愿在方毫麾下效力,此番统率红巾军攻打杭州,也是为救宋江脱困! 方毫也曾邀请我父子加入摩尼教,我父子不肯从贼,方毫便要杀我父子灭口。 幸亏鲁达力保,我才有机会逃脱,而我父赵陀,至今还在贼人手中! 方毫手中不过千余人,都是些蒙昧百姓,受哄骗加入摩尼教。 凭这点人马来打杭州,不管方毫目的是何,没有内应根本不可能成事! 那么,谁的嫌疑最大,相信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自有明辨!” 宋江面色铁青,喝道:“一派胡言!你从余杭逃来,又怎么证明不是受逆贼方毫指使,在此挑拨离间?陷害忠良?” 赵莽笑道:“我父赵陀,乃鄜延军旧将,曾隶属种师道种经略麾下。种经略以破夏宝刀赠我父亲,刀便是证据!” 赵莽指了指正堂外:“宝刀就在外边,你可要查验查验?” 宋江大声嗤笑:“一口刀算什么证据!可笑!” 赵莽双瞳迸射厉芒,声若洪钟:“在场杨将军、黄将军、刘将军皆是西军将领,破夏刀对于西军将士而言是何分量,你大可以请教三位将军! 一口刀的确不算什么,可它代表鄜延军、河东军、秦凤军、环庆军等诸路西军将士,经年累月镇守西北边关,与西夏党项人厮杀血战的无上军功荣耀! 我父赵陀,乃堂堂大宋西军将士!他的瘸腿,乃是当年在贺兰原,与西夏铁鹞子作战时所伤! 在我父和破夏刀面前,你也配提‘忠良’二字? 难道,你怀疑大宋西军将士,对官家和朝廷的忠诚? 还是说,你一个反贼降将,论对官家和朝廷的忠诚,还要高过在座诸公?” 宋江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歪曲诬陷!” 张苑轻咳一声,瞪了眼赵莽:“就事论事,莫要攀扯其他!” 同时张苑心里有些好笑,这年轻人看起来敦厚老实,心眼子也着实不少。 胡乱给宋江扣屎盆子,虽说实际作用不大,但也着实让其无可辩驳。 毕竟,宋江是梁山贼,赵莽父子是西军旧人,又得种师道亲赠宝刀,到底谁才配称大宋忠良,谁更值得信任,一目了然! 黄迪大笑数声:“说得好!你宋黑三在我西军将士面前谈忠良二字,简直是鸡屁股拴绳——扯淡!” 杨可世多看了赵莽几眼,淡笑道:“赵陀父子宁死不肯从贼,不坠西军气节,甚好!” 刘光世本不愿为赵莽说话,奈何涉及到西军、鄜延军的名誉、荣耀,他也不敢含糊,忙道:“赵陀乃我鄜延军旧人,不可能与摩尼教有瓜葛。” 赵莽抱拳道了声谢,总算从这厮口中,听到句人话。 宋江低头耷脑,面露惶恐,心里对赵莽无比恼恨。 这小子一通胡扯,把他父子清白和整个西军的清誉牵扯到一块。 再说下去,就是毁谤西军名誉,连杨可世、黄迪、刘光世都不会放过他。 张苑低声和杨可世三人商议几句,笑道:“鉴于目前情形,就请宋大夫近几日留在宅院内,莫要外出,一应用度自会派人供给。 宋大夫安心等候,数日之内,事情有了结果,老夫自会给你交代。” 宋江心里哇凉一片,面上却诚惶诚恐:“一切听从张帅守吩咐!” 第41章 西军先进代表赵陀 黄迪亲自率人“护送”宋江回南城住所。 后面几日,监禁宋江的差事,也由黄迪负责。 从这点看,帅守张苑非常懂得用人。 黄迪大概是留在两浙的西军将领里,最痛恨宋江之人。 一是去年西路军在睦州平叛,宋江所部三番五次出差错,要么是接应不及时,要么是战场上跑错地方,导致黄迪部在面对方腊大军时,损失惨重。 二是宋江一个梁山贼,仅仅因为招安,一跃而成从七品武官。 黄迪在鄜延军打拼多年,至今也不过正六品右武大夫,品级只比宋江高两级,这让他心里如何服气。 又不能怨怼朝廷,火气只有出在宋江头上。 张苑派黄迪去监视宋江,无需嘱托太多,黄迪也会尽心竭力。 刘光世借口料理营中军务,也匆匆告辞。 张苑把赵莽叫到跟前,杨可世取来破夏刀亲手奉还。 “老夫猜,你父亲定是让你执此刀去投奔老种经略?”张苑捻须笑道。 赵莽系好刀,拱手道:“回张帅守,家父并未指明让小人一定要去投奔老种经略,只说小人已成年,往后的路自己选,自己走!” “哦?” 张苑颇为意外,旋即感喟道:“令尊真乃开明有识之士啊!” 杨可世道:“张帅守有所不知,当年下官在麟州入伍,就听过鄜延军赵陀赵铁杖之名! 军中传闻,赵陀自幼孤苦,被一行脚僧养大,后投军报国。 此人武艺高强,更兼勤奋好学,不论酷暑严寒,只要有机会,每日必苦读至深夜。 故而,虽无功名在身,赵陀却有满腹才学,熟悉战阵兵书,可谓文武双全。 后来,他多次立功嘉奖,引起时任鄜延路总管种师道关注。 老种经略爱惜其才,把他调至麾下,悉心栽培。 可惜,一次与西夏铁鹞子对阵,赵陀重伤坠马,自此落下残疾。 再后来,听说他退籍南下,再无音讯。” 杨可世看着赵莽,“没想到时隔多年,能再见到赵陀之子。 当年无缘结识你父亲,甚为遗憾,今日见你,也算弥补当年缺憾,呵呵~” 赵莽忙揖礼道:“杨钤辖过誉了!小人替父亲多谢杨钤辖夸赞!” 杨可世笑道:“实话而已。你不知道,当年你爹的故事,在西军广为流传,不少人把他视作追赶、学习的目标,杨某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大家都是出身寒微之人,能像你爹一样成为一员正将,已是这辈子最大的志向!” 赵莽大为惊讶,没想到老爹赵陀,二十年前就当上正将,在军职上,和如今的折可存一个级别! 张苑惋惜道:“如此说来,赵陀还是一位难得将才,却因伤残无法继续为国家效力,可惜了!” 赵莽咽咽唾沫,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又伟岸了几分。 杨可世笑道:“老种经略年事已高,朝廷怜其年迈,近年来,让他出任应道军承宣使,留在温州(湖北京山)疗养,顺便操练新军。 你若想投军,不论河东军、环庆军,河北的广信军、保定军,我都可以代为举荐。 若想入鄜延军,直接去找刘光世将军便可。 只是如今的鄜延军......” 杨可世摇摇头,闭嘴不谈。 “多谢杨钤辖!” 赵莽揖礼,“不过....小人想去东京,应募效用兵!” 杨可世一愣,笑道:“看来你是专门打听过了,能当上效用兵,自然更好!” 张苑笑眯眯道:“你这次不畏险阻,及时报讯,协助官府剿灭摩尼教余孽,老夫身为两浙帅臣,理应对你做出嘉奖! 等你北上东京之日,老夫送你一道公凭,让你沿途可以在邮置歇脚,享受官员待遇,一路畅通直抵东京。 入了京城,老夫再托京中好友照拂一二,让你可以安心等候征募。” 赵莽大喜过望,后撤一步叉手深躬:“多谢张帅守恩待!” 张苑笑呵呵地勉励两句,让他先行退下。 赵莽退下后,正堂只剩张苑、杨可世。 张苑笑道:“杨钤辖既然想抬举赵莽,何不直接把他举荐给童太傅?” 杨可世苦笑道:“自从童太傅回京,受到王黼、李彦等人排挤,官家又听信王黼谗言,对童太傅刻意冷落。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给童太傅添麻烦。” 顿了顿,杨可世压低声道:“童太傅毕竟是宦官出身,就算我愿意举荐,人家可不一定乐意投效。” 张苑捻须一笑,“我看你是怕赵莽少年意气,性子鲁莽,万一冲撞了童太傅,性命不保吧! 童太傅脾气古怪,你身为亲信部下,最清楚不过。” 杨可世轻笑道:“这番话是张帅守说的,可不是下官说的,下官更不会承认有这层意思!” 张苑怔了怔,指着他大笑数声。 过了会,杨可世迟疑道:“刘光世阻拦赵莽,分明是想掩盖余杭之乱,他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刘光世,张苑顿时沉下脸,重重哼了声:“杭州生乱,朝廷追责,老夫和黄迪首当其冲,岂不正好应了他的意!” 杨可世恍然,重重拍打椅子扶手:“他竟生出这般龌龊心思!为一己私利,置杭州和两浙民生于不顾?” 张苑摇摇头:“此人品性,比起刘延庆相差甚远!等这次平息方毫之乱,老夫即刻上书朝廷,调他回东京。” 张苑叮嘱杨可世道:“往后在军中,你与他共事,也得多留几个心眼。 此人眼中只有私利,而无国事大局,危急关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可世笑道:“好在我有童太傅照拂,想来他也不敢太过分!” 张苑捻须摇头:“战场之上,兵危战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可掉以轻心!” “张守帅肺腑之言,杨某铭记在心!” 第42章 一文钱难倒莽哥 出了衙署,来到大观桥边,看着河岸杨柳飘飘,河面倒映夕阳,赵莽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宣诏亭张贴的通缉告示,已被州衙属吏撕下。 盗贼罪名已除,再也不用遮遮掩掩,整日提防被人认出。 现在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赵陀,出走余杭已有大半月,不知道老爹可还安好。 有鲁达护持,想来赵陀就算无法离开余杭,方毫一伙也不敢太过为难他,保证生命安全问题不大。 张苑已经做出周密安排,就等方毫一伙自投罗网。 赵莽盘算时辰,明日晌午,他打算想办法潜回余杭,先找到赵陀再说。 等彻底平定方毫之乱,赵莽就打算直奔东京,应募效用兵,正式成为一名大宋军人,在这个动荡世道,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此前,张苑答应为他开具公凭,北上途中让他能够在沿路邮置歇息落脚,还答应到了东京,托友人照顾,真是帮了大忙。 这年头,从杭州到开封路途遥远,如果能在官府所属的邮置歇息补给,能省去好多麻烦和辛苦。 到了开封,人生地不熟,有人接应照顾自然最好。 天色迟暮,赵莽四处张望了下,又渴又饿,还是先找地方歇息吃饭再说。 取下肩头褡裢翻了翻,赵莽暗道一声不好,没钱了! 前往会稽山之前,向许叔微“借”的钱,现在只剩三五十文。 买几个蒸饼馒头应该够了,剩下的不够住店,难道要睡大街? 赵莽陷入沉思。 忽地,河对面,茶棚下,看到几个熟悉身影。 赵莽眼睛一亮,挎上褡裢,匆匆跑上桥,朝河对面跑去。 许青葙和狗宝在茶棚里四处翻找。 “肯定掉这儿了,怎么找不到?”许青葙蹲下身,四处找寻。 白天在茶棚时,她喜爱的一个彩绘泥人遗失在这里。 许叔微正和茶棚铺主说话,那铺主突然脸色一变,慌张朝后退,指着他身后结结巴巴:“贼~贼~” 许叔微狐疑转身,只觉眼前光线一暗,像有一堵墙挡在身前。 抬眼一看,见到一张熟悉黑脸,冲他咧嘴直笑。 “许先生,又见面了!”赵莽揖礼。 许叔微一惊,有些慌乱地后撤一步。 又猛然想起,眼前之人已经自证清白,并非强盗恶贼。 许叔微转头对茶棚铺主低声解释几句,那汉子才咽咽唾沫放下心来。 “赵少郎洗脱罪名,可喜可贺。” 许叔微拱拱手,“却不知此番前来,又有何事?” 许叔微眼里仍有几分警惕,毕竟他父女加一个仆从,两次遭到面前之人持刀劫持。 虽说事出有因,此人也的确不是强人悍匪。 但也算领教过此人的凶悍,打心眼里有几分惧色和提防。 赵莽打着哈哈:“无事无事,刚从衙署出来,见到许先生一行,便过来打声招呼。” “呵呵,原来如此。”许叔微点点头,背过身去。 意思很明显,招呼已经打过,你可以走了。 赵莽干咳一声,四处看看,凑到许青葙跟前,带着几分谄笑道:“草儿姑娘在找什么?我可以帮忙!” 许青葙瞥他眼,嘟嘟小嘴:“我的泥人小仕女不见了,肯定是白日里,你翻箩筐时弄丢的......” 赵莽尴尬挠头。 许叔微面无表情。 “我来帮忙找!”赵莽自告奋勇。 一阵“哐哐当当”翻箱倒柜,赵莽在茶棚后一丛杂草里找到。 许青葙喜笑颜开,捧着泥人小仕女仔细擦拭干净。 赵莽站在一旁挠头傻笑。 许叔微终于忍不住道:“赵少郎,究竟有何事,直说吧!” 赵莽搓搓手,满脸窘迫:“可否....可否请许先生再借些钱!” 许叔微愣了下,稍稍仰头看着他,神情古怪。 赵莽忙道:“眼下余杭生乱,波及杭州,张帅守正在全力处置,还请许先生宽限我几日,等到平息动乱,所有欠款一并归还!” 许叔微淡淡道:“许某来杭州是为处置瘟疫,别的事与许某无关,只等疫病消除,我三人就要上路到别处去,不会逗留太久。 你若要借钱,三五日内能否归还?” 赵莽苦笑,摇摇头。 许叔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莽只得拱手道:“叨扰许先生了,小子这就告辞!请许先生放心,上次借的钱,日后有机会一定加倍奉还!” 赵莽转身要走。 身后传来许叔微声音:“我三人在招贤坊正店迎客楼落脚,你要借钱,总得跟我们回去,自己取走。” 赵莽急忙回身,喜出望外。 许叔微淡淡道:“许某只是一介云游郎中,家赀算不得丰厚,再借你十贯钱,连同上次,日后一并还回!” 赵莽深躬揖礼:“许先生高义!小子铭记在心!” 许青葙朝他招招手里的小泥人,嬉笑烂漫。 狗宝驾车,赵莽跟在车旁,一同往招贤坊而去。 待他们融入熙攘街市,身影消失不见,一名穿黑色圆领窄袖袍、戴笠帽的挎刀男子,走下大观桥。 他站在茶棚前,瞟眼四周,压了压笠帽,快步跟上前去。 第43章 舍财保命 南城,兴礼坊。 宋江居住的大宅,已被黄迪指派本部兵士严密看守。 中厅,宋江刚一回来,就被五位兄弟围拢,七嘴八舌询问情况。 宋江黑脸愈黑,犹如锅底,环视众兄弟,苦叹道:“天不遂人愿,摩尼教余杭起事,已被张苑等人提前获悉! 就连我们暗中与方毫联络,也险些被察觉!” “啊!怎会如此?” “不可能啊!上一次与方毫联络,已是一月之前的事!鸟官府早不知晚不知,偏偏这节骨眼知道了?” “上回去钱塘县联络方毫一伙,俺记得是张清!” “喂~射鸟的,是不是你不小心,被人盯上啦?” “放屁!公明哥哥吩咐的大事,俺岂敢办砸喽?再说,世上只有俺盯人,没人能盯俺!” 宋江压压手示意众兄弟莫要吵闹,恨恨道:“走漏消息和张清无关,是方毫在余杭县筹划不密。 有个叫赵莽的黄毛小儿,从余杭赶来通风报讯! 更可恶的是,他在张苑等人面前,一口咬定我们和方毫提早有联络,指认我们为内应! 张苑这才让黄迪派兵监视我们!” “他娘的,赵莽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泼才?” “道上没听过这号人物!” “敢跟梁山作对,坏俺们好事,劈了他!” 众兄弟骂骂嚷嚷。 宋江冷冷道:“赵莽之父赵陀,正是鲁达年幼学艺时的同门师兄!赵陀是西军旧将,听说当年在西军小有名气!” 杨志忙道:“我想起来了,以往,时常听鲁达说起他这位师哥,言语里颇为崇敬!” 张顺道:“如此说,这赵陀也算条好汉?” 戴宗道:“西军常年镇守陕中,抵御西夏党项人,乃大宋西疆屏障,这赵陀能在人才济济的西军闯出名堂,应该有些能耐!” 徐宁恶狠狠道:“管他什么西军东军,都是鸟皇帝和朝廷的走狗鹰犬,惹到咱们头上,就要他狗命!” 张清嬉笑道:“赵陀是花和尚师哥,你劈赵陀,贼和尚就劈你!” 徐宁一瞪眼:“老子的钩镰枪,会怕臭和尚的戒刀不成?” 宋江斥道:“大难临头,你等还有闲心吵嘴?” 徐宁瞪了张清一眼,悻悻闭嘴。 张清嘿嘿笑着,挑唆哥哥们打来打去,是他最喜欢干的事,这样才有热闹可看。 杨志凝重道:“既然州衙和帅司已有准备,摩尼教人此次恐怕凶多吉少!事后,难保不会牵连咱们!” 宋江点点头:“所以,我们还要早做准备!” 张顺道:“摩尼教人是死是活,和咱们没相干!就是可惜那笔款子,能拿到手最好!” 徐宁道:“干脆杀出城去,先保住性命再说!” 戴宗吓一跳:“万万不可!咱们六个人,能对付多少官兵? 这城里少说几千兵马,东城大营又有几千,加起来小一万人,还多是西军兵马,插上翅膀变成鸟也飞不出去!” 徐宁怒道:“不逃,难道坐在这等死?要死,老子也得先杀个痛快!” 宋江喝道:“住嘴!事情未定,你就如此毛躁,成何体统?” 见宋江发火,徐宁也不敢聒噪,“唉”地长叹口气,坐在一旁不吭声。 宋江环视众人:“倘若事后,摩尼教人把我们供出来,张苑等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眼下,以保全兄弟们性命为重! 那些黄金就不要想了,钱财再多,也没有性命重要!” 杨志会意道:“大哥是说,用黄金换兄弟们一条生路!” 宋江黑脸沉沉:“张苑愚忠朝廷,黄迪对我们恨之入骨,杨可世油盐不进,唯有刘光世,或许能保下我们! 此人贪财好色,浑身纨绔气,二十万贯巨款,我就不信他不心动!” 杨志点点头道:“黄金给刘光世,让他想办法保下我们!只要他敢拿,今后就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 他敢耍花招,我们就把事情捅出去! 二十万贯巨款,又是摩尼教搜刮来的赃物,朝廷自有人找他麻烦!” 宋江微微一笑,正是此意。 张顺、张清、戴宗齐声道:“好法子!” 徐宁满脸肉疼:“二十万贯啊~还没到嘴,就他娘的飞了~” 众兄弟一阵哄笑。 宋江对张清道:“可查清黄金具体藏在何处?” 张清拍胸脯道:“公明哥哥放心,明儿一早,俺再跑一趟,一准能摸清!” “很好!”宋江看看外边天色,已经入夜,沉声道:“想个法子,我要连夜去见刘光世!” 五人凑一块嘀嘀咕咕,很快拿定主意。 子时正,后宅两间罩房燃起大火,火势迅速蔓延,朝居中正房逼近。 一声凄厉的“走水啦”响彻夜空。 驻守宅院里外的官兵被惊动,纷纷赶来救火,整座宅子乱成一团。 混乱中,一名身材样貌与宋江相仿的兵士,在救火中途,被杨志和徐宁打晕掳走。 过了会,宋江换上衣甲,扮作官兵,趁乱从后院门悄然离去。 逃离兴庆坊,他又躲在偏僻巷口,脱下衣甲,换了身寻常衣衫,乘船赶往城北。 ~~~ 夜深人静。 居养院大门前,悬挂两只灯笼。 远远望去,竟是这漆黑长街唯一有灯火的地方。 两名军士挎刀值守。 门前石兽旁,倚靠一人,像是在假寐,身影融入夜色,不注意看的话难以察觉。 寂静长街响起一阵“唦唦”脚步声,宋江匆匆赶到,刚要踏上石阶,旁边黑暗处窜出一人拦在他身前。 “止步!你有何事?”一声低喝响起。 宋江一惊,抬眼一看,借助昏暗灯火,勉强看清楚面前人样貌。 “原来是韩部将!”宋江忙拱手。 韩世忠盯着他,抱拳道:“宋大夫!” 早在攻打睦州时,宋江就听过韩世忠名声。 官军杀到方腊老巢帮源洞时,二人也曾短暂合作过。 韩世忠勇武过人,宋江有心结识,人家却不太搭理他。 宋江道:“烦请韩部将通传一声,就说宋某有要事求见刘都监!” “何事?”韩世忠问。 宋江迟疑道:“事关重大,请恕宋某不能透露!见到刘都监,自会当面陈述!” 韩世忠轻哼了声:“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得半夜来报?” 宋江低声道:“事关剿灭摩尼教余孽,恳请韩部将通融!” 韩世忠目光微闪,示意他抬起双手,上前仔细搜身。 “某放你进去,至于刘都监肯不肯见你,某无能为力!”韩世忠淡淡道,一挥手,一名军士领宋江入院。 宋江千恩万谢,匆匆跨进大门。 韩世忠收回目光,看看黑夜笼罩的长街,确定没有其他异动,回到石兽旁席地而坐,闭上眼假寐。 白日从衙署回来,刘光世让他亲自带队守夜。 韩世忠心里明白,刘光世心里有怨气,故意拿他撒火。 他也不辩驳,顺从应下。 今日追赵莽,他故意指错路,带着刘光世兜圈子,耽误好一会才追到大观桥。 刘光世想做什么,韩世忠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只是觉得,不该趁反贼作乱之际,攻讦袍泽,置满城军民百姓于不顾。 黄迪再有不是,也是鄜延军的将领,大家并肩作战多年,怎么能为了一个总管职位,就相互视作仇寇? 韩世忠作为刘光世亲信部下,对于二人间的争执再清楚不过。 闹到如今地步,责任大多归咎于刘光世。 论功绩、资历、威望、能力,黄迪接任鄜延路总管没有丝毫问题。 刘光世唯一的优势,是他保安刘氏的出身,父亲是大宋名将刘延庆,上一任鄜延路总管。 刘氏父子对韩世忠有知遇之恩,出于道义、恩情,刘光世的人品作为,韩世忠不愿评价。 但他也不愿成为祸害杭州百姓的帮凶。 可惜他能做的实在太少。 赵莽今日顺利把军报送到张苑手中,他在心里已经万般庆幸。 黑暗中,韩世忠睁开眼,双目依然炯炯有光,可目瞳深处却多了几分迷惘。 他意识到自己在刘光世麾下格格不入,刘光世的品行也让他难以接受。 可离开刘光世,他又不知何去何从。 他已过而立之年,多年军旅生涯,经历无数生死,遭遇种种不公,年轻时候的壮志豪情早已被磨平,剩下的,或许只有深埋骨子里的一腔难凉热血。 黑夜下,响起一声深沉叹息。 紧接着,传来一阵腔调低沉浑厚的吟唱声: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第44章 狼狈合谋 刘光世嫌弃居养院的卧房太小,干脆住在中堂。 他命人搬来几架细帛屏风,把中堂前后分隔,后堂起居,前堂待客。 整个中堂太过宽敞,到了夜里,刘光世又嫌弃室内光线昏暗,命人四处悬挂壁灯,彻夜不熄,每夜消耗的蜡烛、灯油,足够一户普通三四等户一月用量。 至于五等户,就算最便宜的常料烛,每支售价二十、三十文钱,恐怕也难以负担。 刘光世用在中堂里的尽是香料烛,燃烧散发出阵阵桂花香。 这种香烛的价钱,即便中等户也负担不起。 白天从衙署回来,刘光世心情极度恶劣。 原本谋划借这次机会,狠狠打击张苑和黄迪,不曾想,计划还未施行就夭折。 更可气的是,经过这次事件,张苑和黄迪已经对他心生警惕,连杨可世也隐隐表露不满。 张苑、黄迪在朝中没有靠山,杨可世背后则是太傅童贯,刘光世不敢轻易得罪。 赵莽是韩世忠引荐,刘光世自然迁怒他,罚他往后亲自守夜。 心里还是不解气,刘光世派人找来杭州城里一位当红清倌儿,今夜便要取其红丸,以消解心中憋闷。 至于卖艺不卖身的一套说辞,在刘都监眼里,不过是自抬身价的手段而已。 往粉楼里砸个几百上千贯钱,鸨婆还不得乖乖把人送来。 中堂里,花香缭绕,琵琶弦声低吟婉转。 屏风后,一名十八九岁的美貌歌伎坐在榻边,怀抱琵琶轻声唱曲。 刘光世坐在一旁,只穿一身内衫,倚靠圈椅,闭着眼跟随曲声摇头晃脑。 前堂响起脚步声,一名亲卫隔着屏风,低声道:“启禀都监,武功大夫宋江求见!” 刘光世睁眼一愣,心里生出无名火,骂咧道:“泼韩五,好不晓事!故意坏我兴致!让宋江走,有事明日再来!” 亲卫领命退下。 刘光世刚准备重新沉浸在美人吟唱声里,堂外传来大喊大叫声: “宋江求见刘都监!有十万火急之事!刘都监若不见我,定会悔恨终身!” “混账东西!”刘光世呼哧起身,铁青脸色,大步绕过屏风走到前堂。 歌伎怀抱琵琶,一脸茫然无措。 宋江不顾亲卫阻拦,硬闯进中堂。 刘光世怒道:“宋公明,你深夜闯我居室,是何道理?” 宋江挣脱亲卫钳制,长揖及地:“宋某前来,专为刘都监献上一份大礼!” 刘光世气笑了,坐下道:“你倒是说说,礼从何来?” 宋江上前两步,躬身低声的:“礼物值钱二十万贯,不知刘都监可看得上?” 刘光世眉头挑了挑,盯着宋江看了会,哧地笑了声: “宋大夫若是找消遣,只怕来错地方!” 宋江再度躬身揖礼:“宋某岂敢消遣刘都监!此事,与摩尼教有关!” 刘光世心思微动,拍拍手道:“来人,送苓娘子到厢房歇息!” 美貌歌伎苓娘子小步走出,福身屈礼,跟随亲卫出了中堂。 苓娘子露面时,宋江瞟过一眼,神色如常,丝毫不为美人容貌所惊艳。 刘光世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你是说,所谓‘杭州藏宝’,指的就是这二十万贯钱?”刘光世满脸狐疑。 宋江肯定道:“正是!” “这么说,赵莽那小子所言不假,杭州城里,的确藏有重宝!”刘光世惊讶道。 宋江低声道:“红巾军仓惶撤离杭州,滞留下一批黄金,价值二十万贯之多!” “嘶~”刘光世吸了口气。 作为将门衙内,平日里挥霍无度,寻常几千上万贯钱,刘光世根本看不上。 二十万贯之巨,还是让他心头震荡了下。 宋江黑脸堆笑,刘光世看着他,猛然想到什么。 “藏宝是真,内应也是真!你果然和方毫有勾连!”刘光世喝道。 宋江不慌不忙,拱手道:“宋某联络方毫,也是不得已之举。万一朝廷翻脸,我等兄弟还有退路可走。” 刘光世冷笑道:“我看你是贼心不死,降而复反!” 宋江淡然道:“方毫处事不密,此次必遭官军围剿,宋某与他的合作自然告吹! 现在宋某想知道的是,这二十万贯黄金,刘都监想不想要?” 刘光世微眯眼:“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宋江笑道:“刘都监不想要,宋某自当告辞。若是刘都监想要,宋某可以找到这批黄金,献给刘都监!” 刘光世盯着他:“有何条件?” 宋江道:“事成之后,请刘都监为宋某向朝廷谋一份差事,一州巡检、一军指挥,都可!” 刘光世暗暗琢磨。 宋江谋求的是一份地方军职,一州巡检司寨的知寨、巡检使,或者地方乡兵指挥,以他的武官阶,算是高官阶配低职务,绰绰有余。 “可有具体地方?”刘光世追问。 “首选江州,其次蕲州、洪州、饶州也可!”宋江笑道。 刘光世到底久在行伍,宋江心思瞒不过他。 这几个地方,都是湖泊河流汇聚之地,地势地形与宋江起家的梁山泊多有相似处,甚至山水相错,更加复杂。 刘光世只作冷笑,几乎敢肯定,宋黑三今后还会再反! 贸然答应,只恐牵连己身。 宋江知他顾虑,也不点破,笑道:“以刘氏人脉,完全可以不着痕迹办成此事! 刘都监一本万利,何乐不为?” 刘光世起身踱步,稍作思量,道:“我要先见到黄金!” 宋江迟疑了下,点头道:“好!” 刘光世面色缓和许多,笑道:“我可以在张苑面前替你作保,还你自由身,但你必须先办成一件事!” 宋江皱眉道:“何事?” “取鲁达人头!” 刘光世慢悠悠道,“如此,我指派你办事,张苑和黄迪才无话可说。也能表明,你对朝廷一片忠心。” 宋江嚯地起身,黑脸阴沉,如雷云密布。 刘光世道:“鲁达率红巾军攻打杭州,事后朝廷追究起来,难保不会牵连你。 为避嫌,鲁达必须死。 由你去做,想来更加容易些。” 宋江慢慢坐下,眼里一阵闪烁,良久,缓缓点头:“好!” 刘光世道:“今夜你暂且留下,明日,我率本部兵马出城巡防,你随行前往。 我予你人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见到鲁达人头,你我的交易,就算正式生效!” 宋江深吸口气,拱拱手:“请刘都监静候佳音!” 刘光世唤来亲卫,授意带宋江下去歇息。 “对了,方才那位苓娘子,若是宋大夫喜欢,可以让她到房中伺候!” 宋江勉强笑笑,婉言谢绝。 刘光世也不强求,走到中堂檐下,目送他离去。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妙!妙哉!” 刘光世心情变得明媚起来,抚掌大笑。 打击张、黄二人计划破产,白捡二十万贯巨款也不错。 第45章 父子重逢 天色微微露白,赵莽悄然离开迎客楼。 昨夜随许叔微父女来此,原本说好取了钱就走。 许叔微见他面有饥色,留他饱食一餐。 饭后,知他尚未找到落脚处,又让狗宝找堂倌另要一间单房,让他留宿一晚再走。 自始至终,许叔微都没什么好脸色。 赵莽却感受到一份温暖善意。 许叔微没有问他半点有关余杭县的事,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医家,只能做一些医家能做之事。 其他事,他不愿过问,更没有能力插手。 在摩尼教死灰复燃,杭州有可能生乱这些大事面前,许叔微把自己剥离得很干净。 这或许是他多年来,云游行医途中,保全己身的经验和方式。 经过短暂相处,赵莽明白,许叔微能看清是非真相。 正因为如此,他表面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姿态,实则在细微处,对自己颇多照顾。 这是一份深藏的,难能可贵的仁慈。 赵莽留下一封信,再次真诚表达对许叔微父女的感激,并且附上借款字据,签字画押。 站在稍显冷清的街口,赵莽回头深深看了眼迎客楼,希望将来还能遇上他们,让他有机会偿还恩情。 赵莽四下张望,辨清方向,大踏步朝西瓦子门赶去。 和后世一样,卯正时分(凌晨六点),街市里最先活动起来的,大多是兜售各式早食的商贩。 赵莽坐在街边小摊,吃了一碗卤肉冷淘。 细面煮熟,用凉水过两遍,加上各式料头、佐料,非常接近后世凉面。 八文、十文一碗,能吃个混饱。 路过城北常平仓时,见到有小贩售卖菜馅儿馒头,想着待会赶路回余杭,得带些干粮,中午应付一顿,赵莽又花十五文钱,买了五个苋菜馅儿馒头。 来到大宋才知道,这年头,包子、馒头是带馅儿的,蒸饼、油饼、胡饼是不带馅儿的。 一开始不太习惯,常说混,想吃带馅儿的买了不带馅儿的,后面几日才慢慢适应。 怀抱一袋热腾腾的菜馒头,赵莽刚转身要走,与一人迎面相撞。 赵莽急忙侧身避让,那人却用肩膀撞来,差点把他手里纸袋撞翻。 “他娘的!没长眼啊?”赵莽气不过,扭头骂道。 那人止步,回头看来,抬了抬笠帽,露出被帽檐遮严实的脸貌。 他身穿黑色圆领窄袖袍,腰间挎刀、箭囊,斜背步弓,装扮像个武师、猎户。 这人满脸胡茬,面颊瘦削,神情憔悴,一双充斥血丝的眼,流露警惕、凶戾。 尽管模样大变,赵莽还是一眼认出他。 “高进!?你怎么会~”赵莽惊诧不已。 高进微微摇头,看了眼街边,常平仓署大门前,守着几个兵士,一身布甲装束,应该是本州厢军。 赵莽立时会意,朝不远处一条巷口示意。 “下次长点眼!”赵莽故作蛮横地骂咧了声,继续朝前走。 高进一声不吭,也朝相反方向走,二人擦身而过。 不远处,守卫常平仓的几个厢军兵士,嬉闹着嘲笑两句。 他们原以为有一场热闹可看。 在街上绕了一圈,两人前后脚进入偏巷。 “高进,你怎么来了?”赵莽打量他,“我爹可还好?” 高进摘下笠帽,赵莽这才看清,他的额头、眼角、嘴角多有淤青、红肿,像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更让赵莽感到心颤的,是他一双血红双目。 凶狠、痛苦、仇恨、绝望,多种情绪杂糅。 他嗓音沙哑:“赵保长已逃脱方毫控制,人已平安来到杭州,眼下就在城南保民坊,靠近吴山脚下的浙西染行榻房落脚。” 赵莽一怔,惊喜不已:“他是怎么逃脱的?还你有?你们是一块来的?” 高进没有回答,重新戴上笠帽,系绳结在颌下,低沉道:“赵保长在那里等你,快去吧!” 高进转身要走,赵莽拽住他胳膊:“你和我们一起走!” 高进低垂眼皮,“我叔父还在他们手里!” 赵莽微愣,松开他,“你来杭州,是替方毫做事?‘杭州藏宝’究竟指的什么?” 高进摇摇头,漠然道:“莫要多管。再给你句忠告,找到你爹,天黑之前离开! 杭州不太平,往后的事,与你父子无关!” 高进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往偏巷内里走。 赵莽朝他喊道:“会稽山摩尼教余孽已被剿灭,帅守张苑已获悉方毫阴谋,连宋江也遭到监禁,不管方毫究竟有何目的,注定徒劳无功! 你千万不要和他牵连太深,以免连累自己!” 高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惨然一笑:“我替方毫杀过官军,已经无法脱身了!” 顿了顿,他沙哑道:“为救叔父,我别无选择!你走吧,莫管我!方毫歹毒残忍,若让他知道你父子在杭州,恐怕会对你们不利!” 说罢,高进快步走到偏巷另一头,身影一拐消失不见。 赵莽暗暗攥拳,一咬牙折身离开偏巷,找一处内河码头,乘船赶往城南。 所谓榻房,是指货栈、邸店一类专供商旅货物周转、留宿的客店。 浙西染行,便是浙西地区,浸染布、丝、绢一类的行会组织。 浙西染行榻房,便是专供浙西浸染行会所属染铺,中转货物的集散地。 吴山脚下遍布染铺,是两浙地区一处规模较大的纺织、浸染加工基地。 这类地方用工量巨大,每日往来人口杂多。 赵莽赶到保民坊,问了好几处地方,才找到浙西染行榻房具体位置。 一处占地颇广的作坊,门头匾额写着浙西染行。 一车车布帛、丝绢、染料运进运出,有十几个力夫正在搬卸货物。 当中一个跛脚,穿无臂短褂,脖子挂一条布帕,满头汗水之人,正是赵陀! 赵莽按捺心情,快步走上前。 赵陀似乎心有灵犀,撩起布帕擦擦头脸汗水,正好与赵莽四目相对。 “爹!你果真在这儿!太好了!原本我还打算潜回余杭......”赵莽激动得有些结巴。 老爹平安无事,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宽慰。 赵陀沉稳许多,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先离开再说,你在此等候片刻。” 赵陀去找牙郎结清工钱,顺便辞掉这份活计。 牙郎以赵陀做工时日短为由,只肯支付一半工钱,赵陀也没计较,拿上五十文钱走人。 “前两日,我在东水门外流民营地,找牙郎寻了份能进城的差事,想着一边做工一边打听你的下落。” 父子俩离开保民坊,在街边一处食肆坐下,要了些酒肉饭菜。 早上买的菜馅儿馒头,爷俩分着吃,先垫垫肚皮。 赵莽道:“今早准备出城,遇见高进,他便指引我来此。 爹,你是怎么逃出余杭的?” 赵陀叹道:“你走后五六日,鲁达寻机放我出城,高进在城外接应,多亏二人,我才有命逃出来。 本想去秀州寻你,高进说,你极有可能在杭州,我这才赶来。 我与他前后脚入城,他让我在此安顿,等候消息。” 赵莽忙问道:“他来杭州,究竟要作何?” 赵陀摇摇头:“只知他受方毫指派,潜入杭州做事,具体目的,他却不肯说!” 父子俩一边吃饭,赵莽一边讲述逃出余杭到现在所经历的事。 “藏在杭州城里的东西,对于方毫而言一定万分重要,高进奉命而来,必定与这件东西有关!” 赵莽浓眉拧紧,“可现在杭州城里外已有多番布置,方毫一伙不会轻易得手,就怕高进牵连其中,性命不保!” 赵陀叹口气,“还有鲁达,那浑人不听我劝,为救宋江不顾性命! 算算时辰,红巾军已经在赶来路上。” 父子俩心情沉重,各自沉默着吃了几口饭菜。 赵陀碗筷搁下,沉声道:“儿啊,听爹的话,吃完饭,你就赶去秀州,等事情彻底了结再回来!” 赵莽一怔,抹抹嘴边米粒,“爹你呢?” 赵陀苦笑道:“鲁达那浑人,自幼与我一块长大,虽说后来各奔东西,但彼此也不曾忘记同门情义。 我为兄,他为弟,与亲兄弟无二。 这次祸事因鲁达而起,他也自知愧疚,尽力弥补,总算保住我父子性命。 鲁达投奔梁山,与宋江一伙贼寇为伍,如果他死在官军手里,我心中无怨恨,只会为他收殓骸骨。 可他被摩尼教利用,白白送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还有县尉高志,高进,叔侄俩也对我父子有恩,不能坐视不管!” 赵莽正色道:“就算爹不说,我也是同样想法。 方毫这伙妖人,几次三番害我父子,烧我家宅,毁我清誉,不报此仇,心中恶气难消!” 赵陀迟疑了下,满脸隐忧:“此事太过凶险,难免遭遇恶战,爹担心你......” 赵莽道:“爹想撇下我,独自去报仇救人,可爹也不想想,我如何放心让你一人犯险?” 赵陀还是摇头:“你掺和其中,万一有意外,将来九泉之下,爹如何向你娘交代?” 赵莽沉默片刻,幽幽道:“爹,自从逃出余杭,一路上,我经历了许多,见识了许多。 有人助我,我心怀感激,有人害我,我刻骨不忘。 爹赠我破夏刀,是想让我用这宝刀做些什么。 而今,爹性命无碍,我再无所顾忌。 我要执此宝刀,报仇,报恩!” “儿啊......”赵陀满目慈爱,眼眶倏地有些灼热、微润。 “我儿......终究长大了,懂得是非善恶,有了几分男儿气概......” 赵陀面色变幻,似欣慰,似犹豫,一咬牙捏拳“嘭”地砸桌:“也罢!方毫妖人作恶多端,在余杭县欠下无数血债,就由我父子去讨还公道!” 赵莽咧嘴放声大笑,惹得周围食客纷纷投来探询目光。 “爹,我在杭州认识一位鄜延军将校,名叫韩世忠,我们可以托他打听贼军动向,而后一路追踪,先找机会见到鲁达......” 爷俩凑一块嘀嘀咕咕。 第46章 金汁藏宝 城南,过军桥附近,有几处军械作坊。 每处作坊,大的占地三五十亩,小的也有十几二十亩,每处作坊有数十上百间房屋。 鼎盛时,这里每日有两三万人同时做工。 两浙路的乡兵、厢军,巡检土兵,各州县弓手,所有军械装备九成九出自这里。 工料富余时,还要承接一部分供应河北、河东、永兴等路边军的配额。 也有一批残次品,经浙东运河送至明州定海,装船远销至三佛齐(印尼苏门答腊)、婆露国(印尼巴鲁斯)等南洋海岛小国。 一处专司制造守城器械的作坊内,后敞院摆放十几辆平板车,每辆车上放置一只大木桶。 大木桶有五尺高,直径在三尺左右,能装水近一千八百宋升,约合公制一吨。 木通车装得满当当,靠墙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三寸多宽的木车轮,在地面碾压出深深痕印。 前后院门锁闭,空无一人。 平时也极少有人来此。 这十几只大木桶,装的都是“金汁”,也就是从全城搜集来的粪尿。 专门用作守城时,烧滚从城头泼下,烫伤、淋伤敌人。 粪尿肮脏,烫伤形成伤口会迅速腐烂,难以救治。 金汁之名,多令敌人胆寒。 这些玩意儿在方腊率军攻城时,发挥过显着作用,可惜当时城中官军战力极差,还是让红巾军破城而入。 方腊占据杭州,命人搜集金汁补齐缺量。 却不知为何,直到东路军统制王禀率官军破城,这些玩意儿都没派上用场。 金汁再厉害,也始终是粪尿,遇上战事被当成一件守城利器。 平时,这十几只木通车秽臭熏天,十步之内简直能把人熏晕,人人厌恶作呕,谁也不愿靠近。 负责看守本处作坊的孙洪孙都头,也曾明令禁止闲杂人等踏入后院,说是上头有令,要加强对守城器械的统一管理,帅司还要派专人下来检查。 作坊里的主事、管当、工匠对此没有异议,顶多闲聊时扯几句把粪尿当宝贝的玩笑话。 无事时,谁也不会跑到后院闻那股恶臭气。 后院门链锁传来一阵响动,门扇狭开一条缝,两个人影挤进院门,半蹲身子四处张望,确定院里没有其他人。 看装束,应该是在同一处作坊做工的厢兵。 厢军说是军,其实大部分都是一群力役,干些体力重活,修桥铺路、造官署宫殿道宫,发运大宗物资。 有手艺的,进入各处官营作坊,收入倒是比普通耕种乡民好一些。 这两个鬼祟厢兵,就是作坊里,介于工匠和力役之间的杂工。 二人蒙住口鼻,一辆辆木通车挨个搜查,像是寻找什么。 “孙都头每日夜里都要偷偷来此检查,这粪尿桶里肯定有鬼!” “也不知藏了什么,让姓孙的这般惦记!” 二人蹲在一辆木通车下,嘀咕议论。 “说不得怕是金子!”一人低笑道。 “要有金子,老子跳进去捞!把这一大桶金汤喝完都行!”另一人敲敲木桶。 “你个蠢驴!用不着跳进去,找根杆子拨拉几下,不就知道里面藏没藏宝贝!” “诶~对啊!” 说着,两人从后院草料棚下找出一根竹竿。 一人爬上板车,揭开大桶盖,低头一瞧,黄澄澄浓汁,黑的绿的黄的浮在表面,一股腥辣气熏得眼睛疼。 “呕呕~”那人急忙蹲下,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另一人两手比划,鼓劲道:“你就想着,里面有这么大一坨金子,捞出来,咱哥俩回老家买田盖房娶媳妇就有着落啦!” 那人揉揉眼睛,深吸口气,站起身举起竹竿戳进大木桶里,一顿搅和。 “咦?真他娘的有东西!” 那人惊呼一声,继续用力拨拉竹竿,“挺大,挺沉,戳不动,沉底了!” “不会真是金子吧?”另一人站在车下仰头看着。 “你们干什么?” 一声低吼,在寂静后院突兀乍响! 两人急忙回头一看,孙都头带着两名乡兵,不知何时闯进院中。 孙都头满脸横肉,相貌颇为凶狠。 两人赶紧扔下竹竿,战战兢兢站在木通车旁。 一人急忙作揖道:“启禀孙都头,我二人路过....闲逛到此,进来....进来看看!” 孙都头瞥了眼戳在大木桶里的竹竿子,凶脸缓和下来。 “本都头吩咐过,闲杂人等不许入院!你二人不在前场刨木料,来这后院闲逛什么?” “是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请孙都头饶恕这一次!”两人弓腰作揖求情。 孙都头冷哼道:“罢了,走吧,再有下次,一人抽十鞭子!” 两人如蒙大赦,一番千恩万谢,慌张跑向后院门。 刚跑出两步,孙都头身边两名乡兵,猛地拔刀扑上前,朝二人后心狠狠刺入! 二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当场毙命! 孙都头眼里划过凶狞:“剁了,扔桶里!” 一顿劈砍,两具尸体四分五裂,分别扔进几只大桶里。 满地血腥,三人又动手铲土掩埋,掩盖痕迹。 干完,孙都头拍拍一只大桶:“快了,再有几日,这些东西就能运出城,交到小圣公手里,咱们的任务就算圆满了!” “嘿嘿~等这次立下大功,孙都头就能荣升护教法王,今后小人全仗孙法王提携!” 两名乡兵恭维道。 孙都头笑了几声,眼里尽是异样狂热。 三人锁闭院门,检查无误准备离开,突然从作坊后,靠近河岸的一片荒地,传来打斗喝骂声。 孙都头一惊,急忙率两人赶去。 一片倒塌的房舍废墟间,两个黑影追逐躲闪,各自用手中弓箭对射,箭矢破空的“唰唰”声令人汗毛倒竖! 其中一人,正是高进! 见孙都头三人赶到,另一人助跑几步,轻盈翻越墙头,爬上一座民宅,踩着屋檐正脊逃走。 高进看着他逃远,没有追赶。 “怎么回事?”孙都头焦急喝问。 高进收起弓箭,淡淡道:“有人已经追查到这里!” “是谁?”孙都头满脸惊疑。 高进摇摇头:“此人轻身功夫不俗,箭法也还凑合,应该不是寻常之辈!” “你还不赶快去追?”孙都头又急呵道。 高进冷冷瞥他一眼:“我若离开,那人再绕回来,暗中放冷箭,你觉得自己能躲过?” 孙都头脸色变了变,“可若是消息走漏,我等拿什么向小圣公交差?” 高进淡淡道:“那人只在外围探查,并未靠近作坊,应该不知道确切位置。 一时半会,他应该不敢再来。找地方,把东西运走。” 孙都头沉着脸,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第47章 梁山的弟弟们 兴礼坊,宋江宅院。 中厅,黄迪甲胄具身,阴沉脸色一阵踱步,目光一一扫过杨志、张顺、徐宁、戴宗。 四人分坐两边,神情各异。 杨志闭目假寐,张顺像条滑泥鳅,软塌塌斜靠椅背打瞌睡。 徐宁迎上黄迪目光,挑衅似的冷笑几声。 戴宗眼珠滴溜打转,手心里捏了把汗水。 厅堂四周,围拢一圈甲兵,都是黄迪本部,鄜延军精兵。 “再问尔等一遍,宋江、张清人在何处?”黄迪怒喝。 四人毫不理会。 夜里,得知宋江宅院失火,黄迪担心有诈,匆匆赶来。 等到扑灭明火,收拢兵士,清点之下发觉少了一人。 再仔细一查,宋江不见踪影。 最让黄迪气愤的是,天色破晓时,张清也莫名消失。 翻遍整座宅院,不见二人行迹。 他一面赶快上报帅守张苑,一面加派兵马进驻宅院,把余下四人看牢。 黄迪环视四人,攥紧佩刀握把,恨得咬牙切齿。 这几人已经上了朝廷招安名册,生死已不是他能决定,甚至连张苑也不行。 否则,他早就下令将这伙贼寇格杀勿论。 黄迪气得大骂:“一窝贼子,真当本将军奈何不了你们?” 刚要发怒,一人影从厅外匆匆跑来。 “黄将军!黄将军!俺在这!” 张清半提裤带跑进厅中,满脸谄笑,活脱脱一副泼皮无赖样。 几名甲兵拔刀围拢,张清吓得高举双手,裤带一松,整条肥大布裤滑至膝盖,露出内里缠在胯间的兜裆布。 徐宁、戴宗哈哈大笑,张顺笑得前俯后仰,杨志忍俊不禁。 张清怒瞪他们一眼,又苦着脸朝黄迪作揖求饶。 黄迪叱道:“方才你去了哪里?” 张清委屈道:“俺哪也没去,蹲在后园茅房屙屎咧~” 黄迪只觉怒火直冲颅顶:“一个多时辰,你有多少屎尿要屙?” 张清提起裤子系紧,揉搓肚皮,一脸苦样:“昨个儿吃坏肚肠,清溜溜拉了一宿。黄将军不信,就跟俺去茅房瞧瞧!” 徐宁重重哼了声:“朝廷花钱养官兵,莫不是来管俺们屙屎撒尿?” “就是!管的也太宽了!” “衙门里吃闲饭的太多,无事可做,就跑来监督俺们这帮小民屙屎尿!” 张顺、戴宗言语讥讽。 黄迪面如沉雷,强捺怒火,反倒是冷静下来。 这帮杀千刀的梁山贼,分明在故意激怒他。 一名亲兵匆匆跑来,附耳道:“启禀将军,宋江昨夜去见了刘都监,今日一早,刘都监出城时,带宋江去见了张帅守。 张帅守传下话:宋江献策,擒拿摩尼教余孽,观其成效再做定夺!” 黄迪眉头拧紧,心里大骂刘光世。 他负责看守宋江,结果宋江暗通刘光世,堂而皇之地脱离监控。 刘光世不打招呼,就带宋江去见张苑,明摆着不把他放在眼里。 最可气的是,也不知那宋黑三,如何花言巧语哄骗张苑默许此事。 黄迪恨恨扫过梁山四人,“即刻起,尔等不许踏出此门一步!违者,斩!” 黄迪一挥手,厅中甲兵鱼贯而出,锁闭厅门,四面把守中厅。 官兵一走,四人急忙起身围拢张清。 “可有打探清楚?”杨志问。 张清搔搔头,“叫哥哥们失望了,中间出了点岔子,只知道东西应该藏在过军桥一带,具体在哪,俺不敢确定!” 徐宁叹口气,眼里尽是失望。 张顺和戴宗面色如常。 杨志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张清恼火道:“本来俺都快摸到地方了,谁知半道上冒出一个鸟厮,把俺拦住。 俺和那厮交手,半壶箭射光,愣是没伤到他! 不过,嘿嘿,他也没伤到俺!” 张顺嘲笑道:“‘没羽箭’怕不是真把老虎当石头,老虎没射中,反倒折断自家箭!” 张清咬牙攥拳:“下次遇见,俺非得要他好看!” 杨志忙道:“如此说,那人也是用箭好手?” 张清老老实实道:“那鸟厮手中不过一张寻常白桦弓,施展起来却颇为凌厉,箭箭满弓,弦响箭至,准头奇好!你们瞧~” 张清侧过身,抬起右臂,众兄弟一看,只见他肋边衣袍被戳烂两个眼子,一看便是被箭簇戳破。 四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里,张清武艺不算最好,却以身法、箭术出众为人称道。 “浪里白跳”张顺是水里的鱼,张清则是陆地上的泥鳅。 能和张清正面比拼箭术,还差点伤到他,拦路之人绝非等闲! 杨志凝重道:“没想到,摩尼教还在城里暗藏如此好手!” 张顺道:“这些黄金,都是摩尼教重新起家的本钱,他们一定会拼命守住!” 戴宗琢磨道:“黄迪重兵把守此处,想再溜出去可就难了!” 徐宁骂道:“索性一路砍杀出去!他娘的,待在这鸟地方,老子都快憋死了!” “休要急躁!”杨志瞪他一眼。 徐宁有些不服气似的哼了哼,悻悻坐下。 徐宁生性桀骜,除宋江,还真没谁能让他心服。 只是,杨志手中金环大刀着实厉害,他自知不是对手。 宋江不在,众兄弟里由杨志做主,他也不敢太过忤逆。 杨志沉吟一会,道:“大哥走时嘱咐,让我们不得轻举妄动,一切等他消息再说! 黄迪明知大哥逃走,却不追究,想来应该是大哥和刘光世协商一致,我们不妨再等等看!” 张顺道:“方才那兵士在黄迪耳边嘀嘀咕咕,之后那鸟厮撇下俺们就走了,若不是得了上头命令,那鸟厮可不会轻易放过俺们!” 众人点头,都觉得杨志和张顺分析得有道理。 “唉,希望大哥一切顺利!”杨志叹道。 张顺道:“还有鲁达,官军已经知道摩尼教作乱,只怕在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希望那贼和尚千万不要傻大胆,一个劲往里钻!” 张清嬉笑道:“贼和尚命硬,在海州跳崖坠海都死不掉,区区几个杂毛鸟官兵,奈何不了他!” 众兄弟一阵哄笑。 第48章 都是老人精 杭州衙署。 黄迪气冲冲跨进帅司厅,四下里一瞧,帅守张苑正伏案理事。 “张帅守,为何让刘光世带走宋江?” 张苑端坐公案后,抬起头看他一眼,笑道:“黄将军稍坐,待老夫写完这道呈状,再与你细说。” 张苑继续伏案疾书,黄迪也只得按捺性子,坐在厅中等候。 一刻钟后,张苑搁下笔,拿起叠文吹干墨迹,下到厅中笑道:“黄将军请过目。” “这,不妥吧?”黄迪一愣,没敢接。 一路帅臣上书朝廷的呈状,按制他是没有资格看的。 “无妨,尽管看!”张苑道。 黄迪接过叠文,轻拉展开,飞速阅览一遍,惊讶道:“张帅守已把两浙之事禀明朝廷?” 张苑捋须,含笑道:“再仔细看看!” 黄迪又重新浏览一遍,这才发现端倪。 张苑在呈状里直言,经过调查,怀疑宋江暗中勾结摩尼教,余杭作乱也与其难脱干系。 请朝廷在差遣宋江职事时,一定要慎重考量。 黄迪好奇道:“张帅守是如何断定,宋江等人与此次事乱有关?” 张苑道:“若无干系,为何事乱一起,那宋江就心急火燎找上刘都监,来老夫这里指天指地,说了一通表衷心之言? 若非做贼心虚,宋江为何表态愿意为朝廷斩除摩尼教余孽? 他如此着急撇清关系,怎能不叫人生疑?” 黄迪哈哈大笑道:“张帅守果然明察秋毫!某原以为,张帅守是被刘光世、宋江一番花言巧语蒙骗,才会答应解除对宋江的监禁!却是下官误会张帅守了~” 张苑捋须淡笑道:“老夫这点年纪,还不至于老糊涂,是非真相还能看清一二。 宋江愿意为朝廷出力,协助剿灭摩尼教,老夫自然乐见其成! 梁山和摩尼教,说到底不过一丘之貉!” 黄迪低笑道:“原来张帅守也不认可朝廷对待贼寇的招安之策!” 张苑狡黠一笑:“此话是黄将军揣测,老夫可不承认!” 二人相视大笑。 “不过下官担心,这道呈状递上去,王黼王太宰不会过多理会。 毕竟,招安之策,就是他极力主张的。”黄迪道。 张苑笑道:“本就不指望,靠这一纸呈状,就能让朝廷放弃招安,甚至拿下宋江一党! 老夫之意,是想借此提醒朝廷,同时,把两浙情况尽早上报,以免日后生出意外。 这道呈状,老夫还会分别给少宰冯熙载、权领枢密院郑居中各上一道! 多多留档,免得日后有人,把两浙生乱的罪责扣在你我头上!” 黄迪睁大眼,好一会才叹道:“张帅守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令人佩服!” 他又摇摇头,苦笑道:“看来下官还是只适合在军中打拼,这些官场门道,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张苑道:“非是老夫以升量石,实在是有人心思不纯,谋己害人在先! 老夫不得已,只有还以小人之术!” 黄迪道:“张帅守品行高洁,否则朝廷也不会临危受命,以张帅守坐镇两浙,恢复东南民生。 有些人表面坦荡,内里龌龊,不得不防!” 张苑想了想,“现在老夫想不通的是,刘光世为何要帮宋江说话?二人私下里,究竟达成什么交易?” 黄迪冷笑道:“下官剿贼无数,最是熟悉这些贼寇心思。 宋江所求,无外乎摆脱朝廷控制,跑到一处官府力量薄弱地,继续过逍遥快活日子。 至于刘光世,下官与他共事多年,自问对其还算了解。 能打动刘光世的,无非是名、利、财、色,名和利宋江给不了,刘光世身边也不缺美人,只剩下一个财字!” 张苑沉吟着,心思微动:“莫非真如那赵莽所说,摩尼教在城中藏有重宝?贼酋方毫攻城是假,取宝为真!” 黄迪琢磨道:“假若真有财宝,而宋江此前又和摩尼教暗中有联络,说不定那宋黑三也知晓财宝下落! 这份财宝,就是打动刘光世的筹码!” 张苑点点头,黄迪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起身踱步,片刻后说道:“若果真有摩尼教赃物,那也是搜刮两浙百姓得来的民脂民膏,决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黄迪道:“下官这就安排心腹人手加紧查探!” 张苑想想又道:“那赵莽人在何处?可还在杭州城内?” 黄迪道:“下官不知,还需派人四处找找!” 张苑笑道:“那少郎独自一人逃过摩尼教追杀,又到会稽山协助折可存剿灭俞道安、陈箍桶一伙,历经艰险来到杭州报讯,着实不简单! 我看他对贼酋方毫一伙颇为熟悉,说不定能在此次事乱里派上用场!” 黄迪笑道:“那小子是赵铁杖的儿子,自然不会差!张帅守是想用他追查财宝线索?” 张苑道:“先把人找到,带他来见我。另外,知会杨可世,与他通个气。局势紧迫,我三人尽量少碰头,以免引人警觉。” 黄迪慎重道:“下官明白!” 第49章 韩世忠的愤怒 玉皇山位于杭州城南,背倚西湖,面朝钱塘江,山环水抱,峰峦峻秀。 山下往南二里地,便是几处江岸渡口。 刘光世率本部一将兵马,分驻玉皇山北、东、西三面山巅,形成南向口袋阵,又派遣两部兵马,埋伏在几处江岸渡口。 与玉皇山东面首尾相连的凤凰山,也派遣两个大队锐卒,潜伏在山麓各处,一旦有红巾军经过,立即以烟火传讯示警。 刘光世自领亲兵大队驻扎在玉皇山主峰顶。 傍晚时分,刘光世站在峰顶,远眺南边钱塘江,金黄余晖铺洒江面,滚滚大江如金龙浮游,东奔入海。 “江天远阔,钱塘景色何其壮美!” 面对如此盛景,刘光世胸中涌起万般豪情。 窸窣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宋江站在他身后,躬身行礼道:“禀刘都监,信已送往方毫所部!” 刘光世回身,笑道:“宋大夫和方毫是如何联络的?” 宋江耷拉眉眼,默然不语。 “怎么,不能说?还是不愿说?” 宋江抬起眼皮,勉强笑道:“此前,宋某与方毫有所约定,若有事联络,就把书信送往东城万寿观,找一名何姓挂单道人,由他居中互传。” 刘光世恍然:“是红巾军撤离杭州城时,潜藏下的耳目?” “正是!” 刘光世咋舌道:“由此看来,这杭州城里,不知潜藏多少摩尼教余孽。难怪方毫胆敢铤而走险,暗中倚仗却也不少!” 宋江拱拱手:“刘都监料敌于先,布下天罗地网,任凭方毫处心积虑,到头来也不过为人作嫁。 那二十万贯黄货,他休想取走半分!” 刘光世大笑数声,明知他刻意恭维,心中也难免得意万分。 “此事,还有劳宋大夫多多相助!你我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刘光世意味深长。 宋江看他一眼,“请刘都监放心,宋某一定会遵守约定,取鲁达首级,以表诚意!” 顿了下,他沉声道:“也请刘都监莫要忘记事后承诺!” 刘光世微挑眉梢:“此事过后,你我便是朋友,对待朋友,我一向言出必行!” 宋江黑脸露出一丝笑,心里却颇为不屑。 “对了,我还有一事颇为好奇,你是如何断定,贼军会佯攻西瓦子门,然后从东水门运走黄金?”刘光世好奇道。 宋江道:“此前,宋某与方毫约定,今夜四更,红巾军猛攻西瓦子门,同时,宋某在东水门流民营地制造混乱,趁乱逃出城。 起初,宋某并不知晓藏宝之事,误以为方毫当真好心助我梁山兄弟脱困。 直到无意间获悉有那批黄金存在,才恍然明白,方毫不过是想利用我等做内应,助他顺利运走财宝! 那批黄金价值二十万贯之巨,折算下来,少说也有八百多斤重。 携带如此巨量财宝,一夜时间,方毫等人根本来不及过江,唯有找地方暂时躲藏。 杭州城附近,唯有玉皇山才是最佳藏身之处,退可躲入北面群山腹地,进可南下渡江,我料方毫等人必走玉皇山! 假若有差错,只需在东水门附近安插哨探,密切监视方毫等人行踪,再寻机一网打尽!” 刘光世听得连连点头,抚掌道:“宋大夫韬略过人,不愧为梁山大头领,难怪当年纵横京东两路几无敌手!” 宋江拱手,刚要谦辞两句,又听刘光世道: “宋大夫足智多谋,麾下又有一干勇武能人。 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实力,为何会在小小海州,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叔夜?” 霎时间,宋江双目怒睁,黑脸涨红,唇上黑髭微微颤抖。 刘光世笑道:“宋大夫切莫误会,我绝对没有嘲笑之意。 纯属好奇,真心询问,想探究个明白......若宋大夫无意多言,就当我没问过!” 宋江深深吸几口气,才压住心中噬人厉火,低沉声音道:“败军之将,无以言勇,总之是宋江短视无能,方有海州之耻!” 刘光世轻笑两声,“凭借梁山数千兵马,就能辗转数路,过掠十数州县,宋大夫已经算能人了! 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别说梁山,强如方腊,又能如何?” 宋江低垂眼皮,沉默不言。 “你退下稍作准备,时辰一到准时出发!”刘光世淡淡道。 宋江抱拳领命,微微躬身,后退几步,转身往山下走去。 刘光世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走远。 韩世忠从东面山麓赶来,往山下瞟了眼,正好见到宋江身影。 “可布置妥当?”刘光世负手远眺钱塘江。 韩世忠行礼道:“请都监放心,只要红巾军一到,任他插翅也难逃!” 刘光世嗯了声,“你下去吧!” 韩世忠迟疑了下,站着没动。 “还有事?”刘光世斜瞟他一眼。 韩世忠抱拳道:“刘都监,宋江反复无常,实不足信!这宋公明心黑手狠,鲁达对他忠心耿耿,他却背后杀人! 此人毫无忠信仁义,与他合作,卑职担心他反过头来暗害都监!” 刘光世微眯眼看着韩世忠,唇角似有讥诮。 韩世忠面色坦荡,双目赤诚。 刘光世慢悠悠道:“你说宋江不足信,那我问你,谁又值得信任? 宋江固然是阴险小人,你韩良臣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 “刘都监!你!~” 韩世忠瞬间涨红脸,“不知卑职究竟做错什么,竟让刘都监这般辱我?” 刘光世冷笑道:“我问你,追捕赵莽时,你故意带错路,领着我满城乱窜,白白耽误工夫,又是何道理? 你明知余杭事乱对我而言,是一次难得良机,却从中作梗,故意放跑赵莽,让张苑、黄迪等人知晓余杭生乱,坏我大事! 这就是你的忠诚?” 韩世忠迎上刘光世咄咄逼人的目光,毫无畏退之色: “朝廷派驻诸位将军留在杭州,是为彻底铲除摩尼教。 贼酋方毫在余杭起事,我等身为官军,理应从速处置,岂能知情不报?甚至刻意纵容? 放任贼军祸乱州县,就是我等官军失职! 刘都监为一己私利,置大义于不顾,此种做法请恕韩某不能从命! 在此事上,韩某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刘光世先是一怔,似乎没想到,韩世忠竟然敢当面顶撞。 然后便是勃然色变,厉声道:“简直放肆!你一个草泽武夫,竟也教训起本都监来? 大义?你一个尚未入品的小小进武副尉,懂得什么大义?可笑! 韩世忠,莫非你忘了,若无我刘氏抬举,你现在还是个延安府小队正! 没有我刘氏提携,你韩世忠三个字,狗屁不是!” 韩世忠炯目迸射凶光,砂钵大拳头死死攥紧,只觉一股热血冲脑门。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所顾忌,索性心一横,大喝道:“从军之初,刘老节帅的确对韩某有恩! 十六年来,韩某血战无数,所立功劳,对得起刘老节帅知遇之恩! 却不知刘都监你,对韩某有几分恩情? 韩某在帮源洞生擒方腊侄儿方肥,配合官军主力攻破红巾军巢穴。 这些功劳,到头来却被那狗娘养的辛兴宗霸占了去! 你刘都监对此事一清二楚,却不肯为韩某争一个公道,反倒劝我息事宁人? 辛兴宗送你湖州良田两千亩,你以为某不知?” 韩世忠怒吼声如雷震,刘光世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浑身直发抖。 刘光世亲兵觉察不对劲,纷纷围拢上前,生怕韩世忠暴怒之下,把刘光世扔下山去。 “好啊~原来是为此事,让你怀恨在心!”刘光世气得有些结巴。 韩世忠仰头苍凉大笑一声,犹如虎啸山林,惊得刘光世和十几个亲兵色变。 他一指刘光世,怒道:“看在刘老节帅份上,某本不想跟你计较!宋江之事,某好言相劝,你却出言侮辱! 也罢!韩世忠堂堂丈夫,耻与你这般小人为伍!” 刘光世后撤几步,看看身边围拢亲兵,他才咆哮道:“本都监现在就免去你部将职务!滚~” 韩世忠不做理会,扭头大踏步朝山下走。 有几个亲兵想阻拦,他虎目一瞪,立时吓退三五人。 韩世忠哈哈大笑:“昔年,鄜延军在老种经略麾下,何其勇烈无畏,堪称西军之最!而今,将帅无能,虎狼亦变犬豕,真乃西军之哀,朝廷之哀!” 苍劲笑声震彻山野,闻之却令人心生悲凉。 刘光世立于山巅,俯瞰山麓之下,那纵马远去身影,咬牙切齿:“韩贼!匹夫!安敢辱我......必不与你干休!” 第50章 机关算尽 杭州城西北五里处,有一片连绵、狭长山丘,呈东北-西南走向。 山丘四面环绕平原,犹如辽阔、平整大地上,突兀出现一道伤痕。 黄昏时,一支千余人兵马,打着余杭土兵旗号,进驻山丘东南麓。 山下有零星村庄,村民们见这支“余杭土兵”路过,没有践踏农田,没有抢掠民财,还派人按照市价在村里买了些米面,也就没有多心。 自从方腊作乱以来,杭州城附近时常有官军出现,乡亲们倒也习以为常。 一座长满低矮灌木的山丘顶,鲁达、方毫、吕将、方七佛、仇道人围坐篝火旁。 王铁山率领一队红巾军,举着火把在山丘四面巡逻。 山坡下,千余兵士分作五都,每都再分大队、小队,各自按照编制聚拢,有的相互倚靠歇息,有的吃干粮喝水。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头顶,月光下,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人紧张、有人惶恐、有人畏怯,也有人兴奋、躁动。 新任护教法王仇道人告诉他们,老圣公攻破杭州时,州衙府库里的钱、布、绢、丝任由他们拿,太仓、常平仓里的粮食任由他们装,只要拿到手都是自己的。 杭州城里多的是富商、官户,他们宅院里的钱财粮食也能敞开了抢。 那些细皮嫩肉的女人们,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些平时在县城里难得一见的美人。 小圣公亲口告诉他们,只要打进杭州城,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远眺东南面杭州城,夜色下,巍峨城楼、绵延城墙勾勒出一头匍匐巨兽。 也有人思考过,去年老圣公率领十三四万义军才打下杭州城,如今,他们只有一千多人,究竟要怎么打,才能撼动这头巨兽? 小圣公回答,这次打杭州,不为占据城池,只为接应困在城里的教众兄弟。 到时候城里城外一起动手,打破城门,冲进城里抢一通就走。 一个抢字,激起绝大部分新晋教众的狂热劲。 又有人提出疑问,他们这支新军,十几匹马,驴骡驽马算上,拢共也就三五十,大部分人靠两条腿,官军如果追出城,怎么跑得过? 这次小圣公没有回答他们,最先提出质疑的几个人也没有再露面过。 任何时候都不缺聪明人,更不缺盲从者。 有时早早看清真相,也无法改变什么。 王铁山从坡下回到坡顶,手里提着两颗人头,断颈处还在滴血,月光一照,两张狰狞面孔惨白瘆人。 “禀圣公,又有两个想逃跑的!”王铁山举着人头示意道 方毫不看一眼,摆摆手:“挖个坑埋了,莫要惊动山下乡民。” 王铁山应了声,让两个圣教老卒去办。 仇道人低声道:“都是些没见过阵仗的乡农,再拖下去,军心只会更加浮躁。” 方毫看了眼吕将,他正拿着宋江书信,借着火光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皱不知道想什么。 方毫四下里瞧瞧,朝一人招手道:“好奴儿,过来!” 一个倭瓜身材的人影屁颠颠跑来,竟是钱丰。 钱丰跪倒在方毫跟前,一张浮肿胖脸努力挤出讨好笑容:“圣公有何吩咐?” 方毫道:“查查香漏,现在什么时辰?” 钱丰忙道:“奴才刚刚检查过,许是这里太过潮湿,上山时燃香受潮熄灭......” “嗯?”方毫面色倏冷。 钱丰急忙拜倒,连连磕头,身躯微微发抖,说话声打颤:“圣公息怒!奴才已经重新燃起香漏,推算时辰,这会儿应在亥时四刻,还未到三更!” 方毫笑道:“莫怕,抬起头来。” 钱丰战战兢兢抬头,仍旧跪地,膝下尽是土石,硌得疼痛难耐,他却不敢挪动分毫。 “香漏一直由你保管,时辰上应该不会错吧?”方毫问。 “不会错不会错!”钱丰咽咽唾沫,“奴才敢用脑袋作保!” 方毫拍拍他的脸,钱丰挤出谄笑,两边脸青肿未消,整张脸看上去有些变形。 落在方毫眼里,却觉得无比滑稽可笑。 “好奴儿这副嘴脸,真让本公舍不得打你。” 方毫哈哈一笑,挥挥手,“去剥只野兔烤了,待会吃饱好干正事!” 钱丰松口气,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尽显谄态:“圣公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拾掇!” 钱丰笨拙地爬起身,屁颠颠跑去忙活。 仇道人嗤笑道:“这小子倒也伶俐。” 方毫笑道:“是个好奴儿,本公都有些舍不得杀他了。” 盘腿在一旁打坐的鲁达,忽地睁眼道:“吕军师,俺大哥送来的信,洒家见你反复看了好几遍,莫非有何不妥?” 吕将收好书信,笑道:“大师误会了,并无不妥,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便可!” “那便好!”鲁达点点头,起身朝不远处另外一座土丘走去,“洒家四处活动活动,免得待会厮杀时手脚僵硬......” 看着他身影融入夜色,吕将脸色微沉,拿出书信冷冷道:“宋江这封信,有问题!” 方毫微微惊怔:“什么意思?” 如枯禅坐佛的方七佛睁开眼,两只鱼白眼珠盯着他。 吕将低声道:“宋江这封信,乍一看只是把原先商定的计划复述一遍,但其中却多了一句话。” 吕将把信纸铺开,凑近火堆,指着当中一行小字道:“圣公请看,宋江在此处特意提醒我们: ‘......今夜袭城,惊动官军,必遭追击。圣公不妨暂到玉皇山歇脚,待天明渡江南下,可保无恙! 宋某携梁山兄弟连夜西去江州,此一去山高水阔,诚望圣公及诸君珍重......’” 吕将凝重道:“我们从未和宋江提及,要到玉皇山暂避,他是如何知道的?” 方毫也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劲,紧锁眉头不语。 仇道人道:“许是宋江好意提醒?” 吕将断然否决:“不对!他这番话,看似不经意,实则刻意强调,提醒我们一定要走玉皇山!” 仇道人有些糊涂:“可宋江又不知道,我们原本就要走玉皇山,又怎会故意提醒?” 吕将微微凝眼:“只有一种解释,黄金的事,宋江已经知道!甚至,猜中我们下一步计划!” 方毫脸色一变,仇道人吓一跳:“不可能吧!那宋公明难道能掐会算?” 方七佛比划几个手势,意思是说,吕将说的有理,应该小心行事,不可大意! 方毫阴沉脸色:“果如军师所言,圣教秘密已经泄露!” 吕将拱手道:“圣公明鉴,属下认为不妨暂缓运走黄金,先观察城中情形究竟如何!” 方毫默不作声,脸色明显不情愿。 吕将道:“不妨派何道人通知孙洪和高进,让他二人按兵不动,让鲁达率军按原计划攻打西瓦子门,看看宋江究竟会怎么做!” 方七佛比划手势,赞同吕将提议。 方毫咬咬牙,“也罢,安全起见,就照军师所言!仇道人,你下山跑一趟!” 仇道人领命而去。 吕将道:“还有那高志,有他在手,才能令高进乖乖听话。把黄金运出城,单靠孙洪可不行。” 方毫恼火道:“那厮是个硬骨头,自从高进去了杭州,他便开始绝食......” 方毫也知道,眼下让高志活着无比重要,站起身匆匆赶去查看。 吕将轻叹口气,望着火堆怔怔出神。 圣教复兴之路,远比他预料的还要困难。 第51章 从贼,毋宁死 红巾军驻扎的山丘北面,一座更高的土丘顶,几棵矮松旁,赵莽和赵陀藏身在此已有一个多时辰。 俯瞰望下,方毫等人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赵莽看到鲁达独自往西面山麓走去,低声道:“爹,可要趁现在,去劝那和尚回头?” 赵陀苦笑道:“那浑人若是肯听劝,早和我一块走了。现在过去,和他嘶嚷起来,只会打草惊蛇。” 两人继续蹲在矮松旁,观察下方丘顶情况。 夜色下,远远望去,像两块顽石矗立。 赵莽仰头望天,只见月牙挂在天边,有铅云渐渐汇聚,估摸再过半个时辰,这支贼军就该启程奔赴杭州城。 忽地,赵莽指着下方道:“爹你快看,是钱丰和高志高县尉!” 赵陀探出头仔细看去,下方一处平整草地,升起一堆柴火,旁边映照出几人。 钱丰和高志也在其中。 赵陀低叹道:“钱文杞遇害,钱丰倒是活了下来,也算天不绝宦塘钱氏!” 赵莽四处观察地形,压低声道:“方毫用高县尉做人质,才让高进俯首听命。如果能救出高县尉,就能说服高进相助我们。 爹,我想试试!” 赵陀微微点头:“你想怎么做?” 赵莽一指山丘南面,“请爹想办法,把贼军往南坡引,我趁乱潜下山,找到钱丰和高县尉。” 赵陀四处观察了下,笑道:“好办!你且等着!” “待会我们在哪里碰头?” 赵陀想了想,指向南边:“据此二里地,有一土地庙,待会不管成不成,咱爷俩在小庙汇合!” 赵莽递过破夏刀:“爹把它带上!” 赵陀拍拍腰间另一口仿制刀:“有这个,足够了!你自己当心些!” “也请爹小心!” 父子俩相视一笑,赵陀猫着腰,从西面灌丛密布的坡地下山,绕到贼军驻扎的南麓坡下。 赵莽眼睛不眨地俯望着,只见赵陀在夜色掩映下,迅速朝西面山下移动,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作为西军老卒,常年在山地作战,即便退籍二十年,即便瘸了一条腿,他依然是那么矫健。 赵莽耐心静候着。 大约两刻后,山丘南麓传来骚动,贼军举着火把蜂拥下山。 远远看去,黑夜里,宛若一支由点点星火组成的长蛇,蜿蜒身躯在山丘间游动。 赵莽收回目光,借助矮松、灌丛遮掩,迅速下山。 ~~~ “出了何事?”方毫喝问道。 王铁山提刀跑上草坡,满头大汗。 “回禀圣公,有两名把守进山道口的弟兄被杀!” 方毫惊怒道:“何人所为?” 王铁山忙道:“还未追到!仇道人已经带人去追!” 鲁达抄起戒刀:“圣公安坐,洒家去瞧瞧!” 鲁达招呼一队红巾军,往南麓坡下赶去。 方毫对王铁山吩咐道:“你再带一队人,从西面下山,沿途围过来,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得令!”王铁山匆匆而去。 有圣教老卒赶来:“禀报圣公,有十几人想趁乱逃走,在山下被拿住,请圣公处置!” 方毫大怒,“一群混账!乱我军心,统统杀了!本公亲自监刑!” 吕将忙道:“圣公不可!眼下军心浮动,一味杀人,逼迫太甚,只会适得其反!” 方毫不耐烦地道:“不杀何以立威?你休要多说!” 他跟随老卒赶去处置,方七佛手持禅杖紧跟在旁。 吕将无奈,吩咐余下人留守山顶,看好高志、钱丰,紧追方毫而去。 一棵枯松下,余杭县尉高志斜靠树干,目光呆滞地望着杭州方向,怔怔出神。 他面庞憔悴,髯须凌乱,两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消瘦一大截。 他披头散发,额头隐约可见几个青记小字。 身上破衣褴褛,几处斑斑血迹。 不远处,几个红巾军围坐火堆,嬉笑着说些下流荤话。 钱丰给高志送来两个蒸饼,一囊水,几个兵士看了眼,就不再多管。 只要高志不寻死觅活,他们才懒得多管。 不吃不喝也不怕,每日摁住灌一顿,死不了就行。 “高县尉,你还是吃些吧,免得待会方毫回来,又命人拿稀粥灌你。” 钱丰蹲在一旁,小声劝说,扭头看了眼,从怀里摸出只烤兔腿。 “高县尉,我专门给你藏的,快吃吧!” 高志惨然一笑,指指自己颅顶,声音沙哑:“钱少郎,你行行好,拿块石头往这一砸,好让某早些解脱......某死了,高进也就不用再受贼寇挟制......” 钱丰苦笑:“高县尉何苦如此,好赖活着,总比丢了命强。活着,才有希望报仇......” 钱丰说话声极小,报仇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时,他的表情无比狰狞。 高志低头看着自己两条腿,低哑道:“某已是废人一个,如何能报仇......只求高进能平安活下去,某也就死而无憾了!” 钱丰还要再劝,突然从枯松后,一片灌丛里传出响动,像是有人在低声呼喊,声音在夜风吹拂下,听上去飘渺灵幻:“丰哥儿~” 钱丰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再仔细一听,确实有人在叫唤,吓得一哆嗦。 那里黢黑一片,背靠土丘,荒山野地的,怎么会有声音喊他名字? “莫不是山精鬼魈?”钱丰吓得脸都白了。 “高县尉,你可听见,那边、那边有人喊我?” 钱丰结结巴巴,往那片黑漆漆灌丛指了指。 高志心不在焉,苦笑了下:“某好像也听见了......” 一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到钱丰头上,他哎唷叫了声。 几个看守兵士回头看了眼,没有理会。 这下,钱丰能确定,那片灌丛里藏着什么东西。 他咽咽唾沫,折了根枝干紧握,小心翼翼走过去。 灌丛一阵晃动,一张人脸,很突兀地出现在其间,冲他龇嘴:“钱丰,是我!” 钱丰吓得“啊”大叫了声,踩着块石头,脚一崴跌倒。 几个看守兵士疑惑望来,见高志仍旧靠坐在枯松下,骂咧了几句没有理会。 钱丰怔怔望着那趴在灌丛里的人,嘴子皮哆嗦:“莽....莽哥儿?你....你还活着!?” 赵莽“嘘”地声,招招手:“近前来,莫要惊动那几个贼军!” 钱丰赶忙爬起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确定无人注意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几步。 灌丛下便是山坡,赵莽趴在其中,用丛草遮掩,背后土丘阴影笼罩,不走近看的话,极难发现其中人影。 “莽哥儿!真是你?太好了~” 钱丰蹲下身,心头一酸,忍不住悲咽哭出声。 “莽哥儿,我爹死了,受不住折磨,撞墙死的!” 钱丰说话声打颤,攥紧拳头,赤红双眼,“我一定要为我爹报仇!” 赵莽轻叹口气,低声道:“放心,我们一定能报仇! 方毫阴谋已被两浙帅守张苑知晓,杭州城早已布置妥当,就等着这伙贼人送上门!” “当真!?”钱丰惊喜不已,抹抹眼泪,“果真如此,也叫方毫死的太便宜了些!” “对了,方毫在杭州究竟藏了什么宝贝?你可知道?” 钱丰忙道:“我知道,是摩尼教撤离杭州时,没来得及运走的大批黄金,值钱二十万贯!” “这么多!”赵莽大吃一惊,来不及仔细盘算,二十万贯黄金到底有多少,但数量一定惊人。 “难怪他处心积虑要打杭州!”赵莽冷笑。 “方才是我爹在山下制造骚乱,你叫上高县尉,我带你们杀下山去!” 钱丰连连摆手:“不成的!高县尉双腿被打断,无法站立,我也浑身是伤,你带着我们两个,根本逃不出去!” 赵莽心里一惊,仔细看看钱丰面庞。 只见他整张脸淤青、浮肿,脑袋涨大一圈,五官都有些变形。 “方毫....畜生!”赵莽咬牙,掌中一块土石捏成粉碎。 “不救出高县尉,就无法说服高进帮忙,这该如何是好?”赵莽苦恼道。 钱丰挠挠头:“高进奉方毫之命潜伏杭州,和过军桥附近,一名叫做孙洪的乡兵都头联络,那些黄金就在孙洪手里! 无法救走高县尉,但可以让他劝说高进,暗中助你!” 赵莽喜道:“你有办法?” 钱丰四处看看,小声道:“你在此藏好,等我!” 赵莽耐心趴在灌丛间,一身衣衫被荆刺划烂,腿、胳膊有好几处被划破,他却仿若未觉。 过了会,钱丰装作拾柴禾,回到灌丛前。 “高县尉说,见到高进,把这两个物件交给他。”钱丰声音低沉,眼眶红红。 赵莽接过,一个大宋禁军造型的小人偶,有些年头了,表面棱角磨平,泛起一层油光,应该经常拿在手里把玩。 小木偶后背,刻着模糊小字:赠托山 另一件,是一块破布衣角,赵莽展开,借助月光,勉强看清,上面写了几个歪扭字迹,血淋淋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勿从贼!从贼,毋宁死!” 钱丰声音发颤,哽咽道:“这是高县尉用指血书写!高县尉说,若有机会破贼,无需顾忌我们死活! 莽哥儿,你放手去做,只要能把这伙畜生斩尽杀绝,我....我死也值了!” 赵莽把两件信物贴身收好,伸手和钱丰紧紧相握:“畜生必死!但你,也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钱丰咧嘴无声笑了,抹抹眼睛,用力点头。 赵莽趴着慢慢往后退,直到半山坡才爬起身,猫着腰一路遮掩躲藏,身影消失在坡下。 ~~~ 赵莽下山不久,红巾军也在鲁达率领下直奔杭州。 按照梁山和摩尼教约定,鲁达率军攻打西瓦子门,接应宋江一行。 摩尼教徒则在东水门制造混乱,趁乱逃出城与方毫汇合。 方毫、方七佛、吕将等率领三十余帮源洞老卒,在距离杭州不到二里地时,正式与鲁达分道而行。 赵莽和赵陀在土地庙碰头,顾不上歇息,即刻动身赶往杭州西郊。 四更天时,西瓦子门笼罩在夜幕下,只有城头几点微弱灯火忽明忽暗。 “轰”地一声炸响自城头传出,紧接着响起怒骂声、刀兵交击声,城头亮起火光,有官兵在城墙甬道厮杀。 深夜里,突兀响起的喊杀声传出极远。 早已潜伏多时的鲁达率领千余红巾军,推楯车、抬云梯冲向西瓦子门。 红巾军冲到城下时,城头突然冒出大批弓弩手,箭弩“唰唰”密射,城下红巾军大片倒下。 鲁达躲在楯车后,指挥人手架设云梯。 城头再度传来喊杀声,有几根绳索沿城墙缒下。 城门洞内的喊杀声也越发响亮。 鲁达心急如焚,听这响动,城里起事响应并不顺利。 “和尚!”有大吼声自城上传下。 鲁达躲在楯车里,单手举圆牌,紧贴城墙,仰头大吼:“可是公明哥哥?” 城上又传来喊话声:“官军人多,不可恋战!我缒城而下,你在下面接应!” 听声音,当真是宋江,鲁达大喜,忙招呼人手在城下用圆牌围阵。 一个人影从城头吊绳缓缓滑落,刚一落地,鲁达率人拥上前,圆牌四面合拢。 直到这时,才有零星几根箭矢射来,撞击在圆牌上发出“哚哚”闷响。 “大哥!”时隔数月,再度与宋江相逢,鲁达满心欢喜,两眼泛红,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宋江用力拍拍他宽厚肩头,对望时眼神却有些闪躲。 “切莫恋战,快走!”宋江黑脸在夜色下看不清神色。 鲁达忙道:“杨青脸、张泥鳅、徐大枪几人哪里去了?” “他五人随摩尼教徒在东水门起事,等到了玉皇山自会相见!”宋江低声答道。 鲁达惊讶道:“咱们此前计划可没有这一出!不是都说好在西瓦子门接应?” 宋江沉声道:“内城有变故,我们只有分头行事,等到了安全地方再细说......” 便在此时,西瓦子门隆隆打开,滞塞门轴转动发出一阵“咯咯”声响。 门洞内,重甲步卒手持旁牌结成方阵,旁牌间隙架设大枪,犹如铁桶刺阵,踏着整齐步伐向前开进。 红巾军蜂拥冲上前,迎面与重甲方阵相撞,四面大枪齐刷刷刺出,更有钩镰枪兵从下方探出枪头,斩腿砍腰,一路碾压,留下一地残骸死尸。 “快走!”宋江大吼,拽住鲁达扭头就逃,爬上两匹马,挥打马鞭朝西南方逃去。 红巾军彻底溃散,另有一队骑军从城内杀出,四处追杀逃窜贼军。 很快,城头传来鸣金声,骑军收队,重甲步卒开回内城,百十个夫役出城收拢尸体,清理战场。 一切,都是那么风轻云淡,仿佛刚才的乱战没有发生过。 西郊旷野里,赵莽和赵陀目睹这一场乱战发生。 赵莽对战阵之事,还处于一知半解状态,却也看出,这场突袭战,只能用“潦草”、“儿戏”一类词形容。 赵陀摇摇头,面色凝重:“不对劲!这仗,打得太假!” 赵莽深以为然,连他这个门外汉都能一眼看出门道,更遑论赵陀这位沙场老卒。 “追上鲁达!不能让宋江带走他!”赵陀道,“可没有脚力,只怕跟不上!” 夜色下,有两个溃逃的红巾军骑着骡子仓惶逃来,赵莽咧嘴低笑:“这不就来了!寒碜了些,好歹能骑!” 父子俩抢来骡子,匆匆往西南追去。 同一时刻,西瓦子门北面不远,一条土沟里,仇道人爬出来。 方才城下乱战,他也瞧得清清楚楚。 四处看看辨清方向,仇道人往东水门赶去。 第52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湖东岸,有一座五代吴越时期留下的九曲古城。 时至今日,古城外墙坍塌大半,城中屋舍废弃倒塌。 张苑上任后,一直想重建古城,将来当作一处军屯城寨使用。 可惜手中钱款紧张,还未正式破土动工。 沿古城往南,绕过西湖东岸,宋江、鲁达两人两骑直奔玉皇山北麓而去。 途径夕照山时,隐约可见毁塌大半的黄妃塔。 这座宝塔也于去年,方腊率军过境时遭到毁坏。 抵达山坳口,绵延玉皇山矗立眼前。 远处,黑色山脊线蜿蜒起伏,勾勒出环抱山势,犹如一张生吞血食的巨口。 “哒哒~” 田亩间,一条土路传来马蹄飞驰声。 鲁达胯下马匹,突然前蹄一软,惨嘶着重重向前摔翻。 惊得鲁达怪叫一声,顺势向前滚翻,弄得灰头土脸。 “这畜生好不经事!”鲁达气得朝马屁股踢了几脚。 宋江勒马,四处看看,荒郊野外,没有半点灯火,头顶天空大片乌云遮蔽月光,连夜色也深沉了几分。 “好在摆脱官军,离玉皇山还有几里地,走走也无妨。”宋江翻身下马。 鲁达为他牵马,拍着大光头笑道:“许是俺太胖,身子太沉,这些蹩脚马驮不动,连累大哥也得下马步行。” 宋江笑笑,没有说什么,二人牵马走进山坳,向山脚下走去。 又走了小半时辰,二人在一片林子外歇息。 这里距离玉皇山北麓只有二里地,地势平坦,三面环山,树林密布,有几处山丘散落分布。 宋江和鲁达靠坐在树干下,马匹拴在一旁,低头啃噬草叶。 鲁达仰头望着乌墨色天穹,月牙半掩在云朵后,痴怔了一会,突然道:“大哥,俺今后只怕不能继续追随你了!” 宋江一愣,扭头看他:“为何?” 鲁达摸摸大光头,咂嘴道:“这些日子,俺一直在想,俺师哥骂俺的话。 他说:‘国家积弊深重,不可能一朝革除,反叛作乱更不可取,那样只会无端加重百姓疾苦,得不偿失......’还有....还有....俺不记得了!” 鲁达挠头,“师哥读过书,说话喜欢学那些个酸才,听起来一套一套。 让俺来念,却拗口别扭,学不来! 总之,俺越想,越觉得师哥说得对!” 鲁达感慨道:“强如老圣公方腊,鼎盛时麾下义军二十万,地盘跨州连郡,声势浩大! 可面对朝廷大军,照样被打得哭爹喊娘,兵马再多地盘再广,照样没鸟用! 俺师哥的意思,大宋立国一百六十年,传到道士皇帝手里,又遭六贼一通瞎折腾,天下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可心里还是盼着朝廷变好,盼着将来有个好皇帝。 师哥说,有这份人心在,除非发生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否则靠起义反叛是不可能推翻朝廷的。” 宋江沉默片刻,勉强低笑:“你师哥是位有识之人。” 鲁达靠着树干,仰头望天,怅然道:“俺以前从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师哥臭骂俺一通,俺才慢慢想明白。 去年摩尼教闹得正欢,童贯率官军南下,一场仗不打,先发一份安民告示,说是要废除苏杭应奉局、造作局,还要给两浙百姓免税。 消息传出,就有十几个义军统领,带头接受朝廷招安,几万义军说垮就垮。 老百姓心里还是向着朝廷的,但凡有丁点活路,谁也不愿意造反作乱!” 顿了顿,鲁达又道:“师哥说,义军里多是盲从之人,杀官、抢钱粮女人,不过是为一己私利,发泄心中怨恨。 其实,仗应该怎么打,往哪里打,打到何时算个头,谁也说不明白! 就连方腊自己也不明白。 师哥骂俺们是乌合之众,俺起先不服气,后来想想,好像也没错。 打了这些年,从京东两路到两浙,死了不少人,杀过不少人,回头看看,好像没啥鸟用。 赵官家该修的道宫一座不落,六贼一个个活蹦乱跳,老百姓日子苦一阵好一阵,一切好像没啥变化......” 宋江拍拍他臂膀,笑道:“也不是全无作用,最起码‘替天行道’四字,让我梁山三十六弟兄扬名天下! 大丈夫横行一世,便不虚此生! 多少人一辈子藉藉无名,空活一生,与鸟兽何异?” 鲁达沉默了。 以往,他听到这番话,总会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今时今日,他内心深处却生出强烈抵触感。 鲁达望着宋江,正色道:“大哥,俺想明白了,俺们替不了天,更行不了天道。 到底啥是天道,俺们自己也不明白! 这世道,也不是俺们杀几个人就能改变的!” 宋江笑容渐滞,眼底划过几分恼意:“你想脱离梁山?” 鲁达叹口气:“大哥,俺活了四十来年,杀人放火大半辈子,原以为自己过的潇洒快活,可现在想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俺越琢磨,越发觉得自己是个蠢人,看不清世道,想不明白道理...... 俺下半辈子,不想这么糊里糊涂。 俺决定了,等把大哥送到一处安全地,就找座寺院做和尚去。 做个不喝酒、不吃肉、不杀人,只会吃素念佛的和尚!” 宋江轻哼一声,似乎对他这番“开悟”颇为不屑。 “既如此,你就不该回来见我! 你在海州跳崖活命,就该隐姓埋名,去过安稳日子,还回来作何?” 鲁达摇摇头,“俺知道自己过了半辈子糊涂日子,可俺也不后悔上梁山,和兄弟们聚义起事! 众兄弟落难,俺不把你们救出来,如何能心安? 俺想了却心愿,了断前尘过往,再去长跪佛前,求一份自在明白!” 黑夜下,宋江目光微闪,好一会,才低沉道:“过了今日,你自去参悟佛理,你我兄弟缘分,至此尽矣!” 鲁达叹息一声,似感伤、似解脱,双掌合十:“多谢公明哥哥体谅!” “咕咕~” 林子里突然传出几声野鹘鸣叫,宋江起身,眼底闪过几分犹豫,但又很快被一片狠厉取代。 “你在此歇息片刻,我去林子里找找,有无野果可以充饥......” 宋江提刀步入树林,脚步匆匆,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鲁达没有多想,继续靠坐树干,闭目休憩。 片刻后,一阵“嚓嚓”踩踏枯枝腐叶的脚步声,倏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黑沉沉的树林里,闪过无数人影! 鲁达猛一睁眼,横握戒刀一跃而起,后背紧贴树干。 他圆目怒睁,耳廓微动,听到四周脚步声快速向他逼近! 一股冷汗淌下脊背,鲁达凄厉大吼:“有埋伏!大哥快走!” 话音刚落,一阵箭弩唰唰射来! 黑暗中,只听见破风声响起。 鲁达连连翻滚躲闪,身形腾挪瞬间,刚才贴靠的树干已经钉了一排短弩! 鲁达钻进林子里,没跑出两步,感觉背后有人逼近,大惊之下刚要劈刀斩去,只听宋江声音传来:“是我!快走!” 一听是宋江,鲁达放下心来,顾不上回头,继续向前跑:“大哥跟紧俺,俺带你冲出去......” 话未说完,鲁达只觉后心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烈痛疼袭遍全身,浑身力气仿佛猛地被抽干! 鲁达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大口大口呕血。 他艰难地想要转过头,宋江抓起地上戒刀,踏步上前一刀挥落! 一颗光溜溜脑袋滚落,无头尸身噗通倒地! 宋江用布兜裹住人头,提在手上,刚想松口气,树林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师弟!” 第53章 逃脱 赵陀一声凄厉怒号,声震山野。 相隔十几丈远,赵莽清楚看到,宋江吓得浑身一震。 或许他没有想到,自己手刃鲁达这一幕,竟被外人亲眼所见! 赵陀提刀前冲,动作之快,赵莽伸手想要阻拦,却只是擦着衣角滑过。 林子里,数量不明的弓弩手正在迅速靠拢宋江。 赵莽不敢迟疑,破夏刀握在掌中,见林子左面,有甲士弃弓弩拔刀冲向赵陀,急得大吼:“爹小心!” 赵陀仿若未闻,眼里只有宋江! “不留活口!” 宋江怒喝,拎着血淋淋布兜往后退,大批甲士从他身旁掩杀过来! 赵莽冲向赵陀左侧,抡刀劈杀,刀光在黑森森的林子里不时划过,依托密林在辗转腾挪间逐个击杀敌人! 势大力沉的破夏刀,其刀锋之凌冽,轻易破开这群甲士胸腹间紧束的薄薄铁叶。 近身搏杀时,根本没有多少华丽繁复的招式可言。 能一刀枭首,为何要挽几个刀花、抡几圈再下手? 赵莽单臂挥刀大开大合,面前没有一合之敌。 他以两棵一人合抱粗的柏木做遮掩,在两棵树之间躲闪追击,避免让自己陷入四面受困之境。 余光一扫,赵陀那边压力骤减,不少甲士都被吸引过来。 不远处,宋江看得胆战心惊。 原以为在帮源洞,亲眼目睹韩世忠血战厮杀,就以为那是天下间最勇猛之人。 可今日观之,这赵莽不遑多让! 宋江转身向林子外跑,赵莽一直紧盯,怒喝道:“宋黑三!休想逃!” 见宋江一逃,这群甲士战心大减,当即就有人怯阵后逃。 实在是赵莽父子勇悍无匹,树林地形又不利于发挥围攻优势,让己方死伤过于惨重。 十几个甲士紧跟宋江逃向林子外,赵莽赶到赵陀身边,见他同样浑身浴血,右上臂还被划破一道口子。 赵莽刚要开口让他停下来先包扎伤口,就听到赵陀恨恨道:“小伤,不碍事,继续追!一定要夺回鲁达首级,斩杀宋江报仇!” 说罢,赵陀拎刀追上前。 赵莽苦笑,别看老爹平时提起那和尚骂骂咧咧,其实在心里,真拿鲁达当亲兄弟看待。 父子俩追出树林,从玉皇山北麓方向,传来一阵隆隆马蹄声。 马队人手持火把,远远望去,犹如密集萤火在黑夜里忽闪,正朝树林快速游动。 宋江在十几个甲士簇拥下,迎着马队赶来的方向仓惶逃去。 赵莽一惊,急忙拽住赵陀:“是从玉皇山下来的官军!刘光世的人!不对啊!宋江怎么和刘光世搅和在一块?” 赵陀也冷静下来,“这么说,刚才杀的,是鄜延军?” 赵陀语气低沉,神情无比复杂。 一时间赵莽也糊涂了,他们追踪鲁达而来,却意外发现宋江谋害鲁达,而且帮凶正是刘光世! 眼看宋江和马队汇合,近百人的队伍又朝树林折返回来,赵莽暗道不好,这是冲他们来的! 赵陀一咬牙:“走!进树林!带上鲁达尸体,先逃出去再说!” 父子俩钻进林子,很快消失无影踪。 ~~~ 刘光世亲自率领一队骑军赶来接应宋江,见其模样狼狈,派去助他的人手也折损大半,当即又惊又怒:“到底出了何事?” 宋江苦笑道:“那赵莽和一跛腿汉子尾随而来,我杀鲁达时,正好被他二人撞见!眼下,就藏在林子里!” “跛腿?赵陀!” 刘光世微怔,马上想到是谁,旋即咬牙:“好啊,这父子又坏我好事!” 宋江道:“他二人跟踪多时,了解不少内情,只怕连藏宝秘密也知道,不能让其活着离开!” 刘光世朝左右喝道:“带人把守各处道口,烧掉这片林子,不许一个活人走出!” 左右将校领命而去。 很快,林子四处升起浓烟,火光渐渐涌现,火势迅速蔓延开。 ~~~ 浓烟弥漫林子时,赵莽扛着鲁达尸体,和赵陀从林子后方逃出。 这里地势开阔,是一片平整草地,浅浅溪流蜿蜒流淌,根本没有遮掩躲避处。 二人刚一露面就被兵士发现,一阵弓弩唰唰射来。 好在深夜里,人影模糊,弓弩准头失了不少,只有几支羽箭擦着二人飞过。 赵莽回头一看,已有骑军绕过林子向他们追来,心里大急。 实在不行,只有让赵陀先走,他来断后。 “前边有人!”赵陀突然低喝一声。 赵莽凝眼远望,果然见到正前方,有三匹马驰来。 父子俩心神紧绷,腹背受敌,在这种地势下,只有死战到底! “可是赵莽?”忽地,前方有人传来一声大吼,声音有些耳熟。 “可是韩将军?”赵莽急忙回应。 “是某!”来人“吁吁”两声,勒马止步,正是韩世忠。 另一人是吴长顺,他跨骑一匹马,还牵着一匹空马。 见到赵莽扛着的无头尸体,吴长顺懊恼地骂了声:“他娘的!来晚了!” 韩世忠看了眼不远处的追兵,忙道:“快上马,离开此地再说!” 赵莽携带鲁达尸体,跨上空马,赵陀和吴长顺共乘一匹,拔转马头大声吆喝着,纵马往北奔走,冲出山坳口。 刘光世从部下口中得知,救走赵莽父子之人竟然是韩世忠,气得破口大骂,亲自率骑军追击。 追出山坳口,追到夕照山,不见了踪迹。 刘光世又命人沿着西湖南岸搜索,直到天亮都没发现任何行迹,无奈只得收兵回玉皇山。 感谢帆船远行打赏支持!感谢感谢!! 欢迎大佬再度光临~ 第54章 都是蠢人啊 杭州连日阴云密布,今日却一扫阴霾,天空澄碧,纤云不染。 自破晓起,朝霞映天,如橙红彩练当空起舞。 飞来峰北麓,面朝灵隐寺方向,又添一座新坟。 赵佗掬一捧黄土添在坟头,赵莽削一块木牌,刻上字迹,立在坟前。 “等师哥找回你的头颅,带上笔墨,再来为你添字......” 赵佗跪在坟前,双手抚摸木牌。 “你说,救出宋江,就找座寺院,从此吃斋念佛,清修余生...... 这里离灵隐寺不远,每日能听到寺里传来的钟声,也算如你所愿......” 赵佗深沉叹息。 韩世忠和吴长顺站在山坡崖边,赵莽走过去,抱拳道:“多谢韩将军、吴都头出手相助!” 韩世忠道:“某已除却军职,当不起将军一称,某痴长几岁,若不嫌弃,唤声韩大哥足矣!” 赵莽惊诧道:“韩大哥怎会除职?” 韩世忠苦笑,吴长顺骂咧道:“刘光世那鸟厮欺人太甚,韩将军劝他莫要和宋黑三厮混,他反倒对韩将军言语侮辱。 韩将军气不过,和他吵嘴,刘光世就罢了韩将军部将职务,把俺们一整部兵马建制全都取消,打散充入其他部、队。 不干也好,省得受那鸟厮撮鸟气!俺早就受够了!” 韩世忠摇摇头:“都说了,往后莫要再叫什么将军!” 吴长顺道:“不管在不在军中,哪怕你回延安府种地,在俺心里,你永远都是韩部将,俺跟定你啦!” “你这憨子......”韩世忠无奈笑笑。 赵莽看看二人,苦笑道:“这么说,昨夜韩大哥冒险来救,必定被刘光世知晓。 如此一来,只怕他对韩大哥愈发嫌恶,往后韩大哥想重回鄜延军,只怕会困难重重! 事关韩大哥军伍前途,我父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韩世忠洒然笑道:“某跟随刘光世多年,早知他脾性。敢跟他吵嘴,就是做好了被逐出鄜延军的准备! 某想好了,与其留下窝囊受气,不如趁早另寻他路! 刘氏父子权势再大,也不可能遮了大宋朝的天! 离开鄜延军,某就不信找不到其他出路! 大不了就回延安府,从此耕种为生。 某至今无后,回去生养几个娃儿,安稳过日子也好!” 望着韩世忠洒脱大笑,赵莽呆怔住,脑子有些迷糊。 这家伙要是从此心灰意冷,回老家种田生娃娃,史书上岂不要少一位青史留名之人? 一代名将还未成名,就半途弃武务农? 从此两宋之际,少了一位抗金英雄,多了一位默默无名的陕北老农? 这剧本,有些不对劲! 赵莽一阵冷汗,忙劝道:“韩大哥切不可灰心丧气,有传闻说,朝廷即将北伐,与西夏也是且战且和。 值此用人之际,如韩大哥这般军中健勇,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岂能一走了之? 若韩大哥从此隐退,岂不令大宋军伍黯然失色? 世间,从此失去一位英雄? 青史若无‘韩世忠’之名,岂不失掉浓墨重彩的一笔......” 赵莽唾沫横飞说得正起兴,韩世忠听得大为汗颜,连忙摆手道:“赵兄弟实在过誉了! 韩某姓名,也只在鄜延军小有名气,放到整个西军,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与令尊当年名声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放在整个大宋军伍、天下世间,更是微如尘埃,不足挂齿! 青史留名那是想都不敢想啊~” 赵莽抹抹嘴,正色道:“真金自有发光日,小弟相信终有一日,韩大哥定会名扬四海,为后世万代所敬仰!” 韩世忠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抱拳道:“多谢赵兄弟吉言!只希望日后,韩某不会令你失望!” 吴长顺咽咽唾沫,看看赵莽,又看看韩世忠,抱拳道:“俺和赵兄弟想的一样!” 韩世忠仰头喟然长叹,心中郁结之气消散不少:“能结识你二人,实乃韩某平生之幸!” 赵莽笑道:“昨夜之事,二位哥哥明明可以撒手不管,却还是冒险相救,如此高义,小弟敬佩万分! 能结识二位哥哥,才是小弟此行最大幸运!” 韩世忠笑道:“你父子杭州重逢,摩尼教和宋江作乱之事,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还是插足其中,这说明什么?” 赵莽眨巴眼:“说明......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韩世忠放声大笑:“都是一群把是否善恶、仁信恩义当回事的蠢蛋! 某可以对刘光世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甚至当奴才把他伺候周到,凭借刘氏在朝中人脉,如今又岂止一个小小部将? 你父子既已保全性命,摩尼教作乱与你们何干? 鲁达生死与你们何干? 余杭故人又与你们何干? 你们明明可以走,可以躲,却还是选择留下,跳进这臭不可闻的粪池里...... 韩某与你们,难道不是天下最愚蠢之人?” 吴长顺哈哈大笑:“蠢!真他娘的又贱又蠢!” 赵莽撇撇嘴:“事在人为,求一份心安,足矣!” 韩世忠凝目远眺天边彩霞,喃喃道:“说的不错,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愿,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三人各自沉默,任凭清晨微凉山风吹拂。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过了会,韩世忠问。 赵莽想了想,“黄金之事,张苑张帅守只怕还不知,我想进城,尽快让张帅守知晓此事! 事关剿灭摩尼教作乱,那些巨额赃物又全是搜刮两浙百姓而来,张帅守应该不会放任刘光世胡作非为!” 韩世忠点点头道:“张帅守为官尚算清正,和刘光世也无利益纠葛,知晓事情原委,应该能做出妥当处置。 没有州衙和帅司支持,依靠我们几个,斗不过刘光世和摩尼教,何况还有一个阴毒如蛇蝎的宋江。” 赵莽道:“可刘光世派兵四处搜查,我们如何安然进城?” 韩世忠笑道:“进城简单,某来想办法!” 吴长顺拍胸脯道:“即便除职,韩部将与俺也有不少相熟之人,卖个面子不成问题!” 赵莽遂放心,看向不远处山坡,赵佗还在整理坟茔,心里不免暗暗叹息。 鲁达枉死,还是死在他心心念念的公明哥哥手里。 这才是让赵佗最难以接受的,老爹面上沉默,心里一定悲痛万分。 “宋黑三!”赵莽在心里默念,攥紧拳头。 那贼厮心肠之歹毒,不亚于方毫。 昨夜撞见他谋害鲁达,那贼厮早晚会想办法,杀他父子灭口。 若有机会,定要斩下贼厮狗头,祭奠鲁达,不留祸患! 第55章 百密一疏 玉皇山顶,直到天光破晓,刘光世都没有见到一个摩尼教人露面。 沿途布置在东水门、凤凰山、江岸渡口的伏兵,也全都无功而返。 不论黄金还是方毫一伙摩尼教首领,好像一夜之间失去音讯。 宋江率人气喘吁吁赶回,面对气急败坏的刘光世,也只能满脸苦笑。 “究竟怎么回事?黄金在何处?方毫等人又在何处?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刘光世铁青脸色,咆哮如雷。 宋江硬着头皮躬身行礼道:“刘都监息怒,许是....许是方毫觉察蹊跷,临时起意改变计划,让我们一夜布置全盘落空......” 刘光世怒吼道:“方毫一个逆贼余孽,难道有洞察天机的本事?本都监辛辛苦苦筹划多日,抵不过他神机妙算?” 宋江忙道:“方毫志大才疏,不足为虑。 只是,方毫身边能人颇多,七宝天尊方七佛武艺超凡,小军师吕将出身太学,才识过人,其下还有仇道人等一干爪牙,委实不可小觑!” 刘光世手一指,差点戳到宋江脸上:“那你来解释,计划为何落空?” 宋江强忍怒火,拱拱手道:“此事的确是宋某疏忽。想来想去,问题应该出在那封信上。 实不该在信里提醒他们到玉皇山暂避,定是这句话惹人生疑。” 刘光世冷笑连连:“照此说,本都监该不该怀疑你暗通摩尼教,在此演一出两面三刀的把戏?”m 宋江沉声道:“刘都监应该知道,宋某已无退路! 唯有和刘都监合作,宋某和梁山兄弟才有活路可走!宋某诚意,请刘都监明鉴!” 刘光世盯着他看了会,面色有所缓和:“我姑且再信你一次,但丑话说在前,只有拿到黄金,你我交易才算正式达成!” 宋江黑脸阴沉,抱拳道:“请刘都监解除对我梁山兄弟的监禁,后面,宋某需要他们协助!” 刘光世点点头:“也好,我来想办法!” 一名亲信部下赶来,附耳道:“启禀都监,韩世忠带赵莽父子入城,正往州衙赶!” 刘光世面色一变,含恨咬牙:“泼韩五,当真铁了心要和我作对!传令下去,即刻回城!快!” ~~~ 东水门外,流民营地。 毛毡棚子、草棚子、布棚子随处扎放,黄土路面到处可见排泄物,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流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大片营地乌泱泱、乱哄哄。 年轻力壮的早就去各处工地、作坊干活挣钱养活家小,连妇人也被城里的捣练坊、缫丝坊、浸染坊招去做工,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和幼童。 如何安置这些人,才是最让州衙头疼之事。 好在距离入冬还有半年,官员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解决。 一处棚屋下,方毫、吕将、方七佛席地围坐。 他们换上破布麻衣,脸上抹泥,模样弄得狼狈,乍一看和营地里的其他流民无甚区别。 方七佛戴风帽遮住脸面,禅杖也藏在棚子后草堆里。 三十几个帮源洞老卒,全都散落在营地各处,有任何异样情况,都会第一时间聚拢到方毫身边。 棚屋下,三人正在低声说话。 一个戴方巾、穿皂衣、旧皮靴的老倌,朝棚屋溜达走来。 正是当日,赵莽在西瓦子门外遇见的那个唠叨老倌。 老倌如今可神气了,凭借一张巧嘴,和州衙负责管理流民的官吏混个熟络,成了流民营地里,鼎有名的人伢子。 哪处作坊人手不够,哪处作坊急需一批帮厨妇人,官吏都会来找老倌,让他搜罗人手,清点成册,直接把人送过去。 营地里,想做工的流民,大多会来找他,请他帮忙张罗。 老倌每人头抽两三文钱,一次下来少说能挣几十上百文。 大半月时间,竟让他挣得四五贯钱。 老倌在城东,靠近东水门的偏街租了一座小院子,打算把牙侩这个行当继续做下去。 听到棚屋下有人说话,老倌驻足,歪着头看了看,径直走来。 “哟~你们三个后生,不去做工挣钱,窝在这扒土吃?” 老倌自来熟地嬉笑着,“瞧你们眼生,新来的?哪里人?” 老倌不请自来,着实让三人吃了一惊。 方毫怒道:“哪里来的老泼才?滚!” 方七佛身形一动,就要起身把老倌当场擒住,吕将急忙伸手制止。 “你这后生,好凶咧!” 老倌怪叫一声,瞅瞅三人,“听口音,像是睦州来的?也是被吃菜事魔祸害的?” 方毫大怒,手伸进怀里摸匕首,吕将连忙摇头,示意不远处,还有三三俩俩流民走过。 方毫重重唾了口:“该死的老泼才!” “咦~你这后生,怎地又骂人?” 老倌有些生气,“俺好心给你们介绍挣钱机会,不要算逑!” 吕将忙拱手道:“多谢老丈好意,我等几人还要去秀州投亲,不会逗留太久。” 老倌“噢”地一声:“原来只是路过,那算啦!” 老倌摆摆手,不经意瞥了眼方七佛风帽下遮住的脸,矮身钻出棚屋,背着手往别处溜达去了。 “老东西,算他命大!”方毫恨恨道。 吕将低声道:“那老儿脚踩革靴,看装扮,像是个胥吏,杀死他只怕会惊动官兵。” 方毫不甘心地唾了口。 一个人影钻进棚子,摘下草笠,正是仇道人。 “禀圣公,已经与何道士见过面,命他尽快联络高进、孙洪,让他们想办法把东西运出城。” 方毫忙问道:“东西可还安全?” “圣公放心,高进孙洪二人,已连夜把东西运往窑瓶场,那地方夫役众多,每日都要运走几大桶粪尿,东西放在那,应该妥当!” 方毫长长松口气,宝物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吕将道:“可有宋江下落?” 仇道人道:“天亮前,发现有官军潜藏在东水门附近,王铁山跟踪到凤凰山一带,发现宋江和打着鄜延军旗号的官军碰头,便没敢上山,我命他守在附近,等候圣公命令。 还有,城里有新情况,鲁达死了,人头悬在州衙外!” 吕将惊道:“谁杀的?” 仇道人嘿嘿道:“州衙还未发布告示,不过有人四处宣扬,说是赵莽父子所为!” 方毫冷笑道:“此事有古怪!” 吕将皱眉道:“官军埋伏在东水门,说明有人已经把黄金秘密泄露出去,此人应该是宋江无疑! 凤凰山到玉皇山,沿途都有鄜延军埋伏,说明与宋江合谋之人就是刘光世!” 吕将凝重道:“倘若昨晚照原计划行事,此刻我们到了玉皇山,必定落入宋刘二人陷阱!” 仇道人咽咽唾沫,一脸后怕。 方毫满脸怒愠,恨恨道:“宋江狗贼,果然卑鄙奸诈!” 仇道人看看方毫,又看看吕将:“圣公,军师,眼下该怎么办?” 吕将沉声道:“黄金消息泄露,必定引来多方窥伺,未免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把东西运出城! 联系高进、孙洪,让他们一两日内想出办法,我们在城外接应!东西到手立即渡江前往萧山!” 方毫勉强笑道:“就照军师意思办!” 仇道人拱拱手:“属下再进城找何道士!” 吕将道:“我去安排渡江船只。” 二人离开棚屋,分头行事。 不远处,一间被大风吹跑一半的破草棚下,老倌趴在泥地里,远远观察棚屋动向。 “这伙生脸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怕不是好人......” 老倌咕哝一声,爬起身悄默尾随仇道人进城。 第56章 换一份前程 兴礼坊,宋江宅院。 封闭两日的中厅大门“哐”地一声被推开,风尘仆仆的宋江大步跨进厅堂。 杨志、徐宁、张清、张顺、戴宗五人急忙围上前。 “大哥可还安好?”杨志关切地打量他。 见宋江满身灰土、血迹,两眼充斥血丝,面容尽显疲态,好在不见受伤,众兄弟才松了口气。 宋江目光从众兄弟脸上一一看过,嘴角僵硬地扯动一下,声音嘶哑:“帅守张苑已解除我等监禁,诸位兄弟已恢复自由身......” “太好啦!”张清喜笑颜开。 “在这鸟宅子里憋得心慌,终于能出去透口气!”张顺伸伸懒腰。 徐宁眼里闪过些庆幸,嘴上却故作狠厉:“算那张苑老儿识趣!真要惹恼了,打将出去,必定先杀到州衙,取张苑狗头!” 张清打趣道:“有徐大枪在,左钩一枪死一片,右钩一枪再死一大片,可不就把几千官军打得稀里哗啦~” 戴宗嘿嘿道:“俺们跟在徐大枪屁股后头,上天入地哪里去不得!” 徐宁哈哈大笑,重获自由让他颇为高兴,也就懒得计较二人又拿他说笑。 杨志心细,注意到宋江黑脸阴沉,忙道:“大哥还有其他消息?” 众兄弟安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宋江扫视众人,唇上黑髭一阵颤抖,双眼涌出浑浊泪水:“鲁达....鲁达....没了!” 众兄弟一愣,杨志心里一沉,颤声道:“大哥是说,鲁达....已死?” 宋江失声痛哭,涕泪横流,几近晕厥,众兄弟急忙搀扶他坐下。 宋江嚎哭着,断断续续道:“鲁达昨夜率领红巾军攻打西瓦子门,受到官军猛烈还击。 赵莽父子为向帅守张苑表功,斩杀鲁达,枭其首级,如今,就挂在州衙外!” 众兄弟当即赤红双眼,张清暴起一脚踢碎圈椅,咬牙切齿:“誓要为臭和尚报仇!” 张顺攥紧拳头:“鲁达与赵佗同出一门,平日里鲁达对姓赵的百般维护,没想到头来,竟是赵家父子害了鲁达!” 徐宁冷笑道:“赵家父子做了官府走狗,哪里还会顾念旧情?” 戴宗恨恨道:“定要杀赵家父子,替鲁达报仇!” 杨志通红双眼,安抚宋江,低喝道:“都闭嘴,听大哥说话!” 宋江瘫坐椅子,哽咽道:“张苑已获悉黄金秘密,据我推断,他一定会指派赵家父子暗中调查。 赵家父子害鲁达性命,已是我梁山死敌,不杀二人替鲁达报仇,宋江誓不为人! 可眼下,当以寻找黄金为重!报仇之事,应从长计议!” 张清一抹泪,咬牙道:“公明哥哥拿主意便好!” 张顺抱拳道:“大哥怎么说,兄弟们怎么做!” 杨志强忍悲痛,沉声道:“大哥意思,当务之急,是协助刘光世找到黄金,达成双方此前协定?” 宋江黑脸满是伤感,叹道:“只有如此,刘光世才肯为我谋取军职,我兄弟六人,才有后路可走。” 杨志点点头,叹道:“为众兄弟前程,难为大哥在刘光世面前百般周旋。” 宋江苦笑道:“只要我等兄弟能有好归宿,受些委屈、侮辱又算得了什么!” 众兄弟大为感动,在宋江面前单膝跪倒,抱拳齐声道:“誓与大哥共进退!” 宋江忙起身一一搀扶,环视众人:“既如此,咱们先找黄金,再替鲁达报仇!而后,哥哥带你们去往别处,过逍遥快活日子!” ~~~ 州衙,帅司厅。 张苑端坐上首,黄迪、杨可世分坐两边。 赵莽、赵佗、韩世忠立于堂下。 赵莽把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张苑三人相视一眼,各自沉默。 张苑慢条斯理地拨弄盖碗,像是在思考什么。 好一会,才听他开口道:“照此说,确有一批黄金,值钱二十万贯,就藏在杭州城里?” 赵莽道:“正是!由此可以解释,方毫一伙摩尼教余孽,在杭州附近四处逃窜,却始终不肯离去,目的就是为拿到这批黄金!” 张苑微微颔首,又道:“刘光世刘都监,也知晓此事?” 赵莽道:“据小人推测,宋黑三....咳咳....宋江那厮获悉方毫秘密,为抢夺黄金,不惜与摩尼教翻脸,还伙同刘光世....刘都监谋划此事!” 张苑和黄迪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 他们此前的推断也正好与此相符合。 宋江用黄金做筹码,却不知刘光世又许诺给宋江什么好处。 张苑看看三人,目光落在赵莽身上:“你可知黄金具体下落?” 赵莽道:“查到一点线索,已托可靠之人前往查探,不过......” 张苑笑道:“但说无妨。” 赵莽道:“昨夜除西瓦子门,再无其他地方生乱,小人猜测,摩尼教人觉察端倪,已改变后续计划,或许黄金已被转移到别处。” 张苑、黄迪、杨可世三人交换眼神,觉得赵莽所言有理。 张苑稍作沉吟,忽地道:“若把追缴黄金之事交予你负责,可有信心办妥?” 赵佗拱手道:“敢问张帅守,刘都监和宋江也在追查黄金,若两方遇见,又该如何?” 张苑捋须含笑:“你们不代表州衙和帅司,更不代表老夫和两位将军,该如何办,你们自己斟酌!” 赵莽撇撇嘴,心里大翻白眼。 张苑这意思,明摆着拿他们当枪使,出了事还不管擦屁股那种。 韩世忠默然不语,赵莽父子怎么决定,他就怎么做。 张苑见三人不说话,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黄金之事,到目前为止,一切消息都是空传,谁也没见过,自然不可能由州衙和帅司出面干预。 动静闹得太大,如果到最后证明只是子虚乌有,可就不好收场了。 望你三人体谅老夫苦衷。” 赵莽笑道:“敢问张帅守,若能找回黄金,您打算拿出多少作为奖励?” “咳咳~”赵佗一阵咳嗽,一个劲示意他别乱说话。 张苑一怔,哑然失笑:“若能找回赃物,不使两浙百姓血汗钱付之一炬,赵少郎功德无量,本使代两浙百姓感念赵少郎功绩......” 赵莽“呵呵”干笑两声,说了半天,即便找回黄金,张苑也不打算拿出一丁点作为奖励。 “当然啦,此事若成,老夫可以和两位将军,以及州衙、帅司合力凑一笔钱,当作赏钱,私下里奖给有功之人!” 张苑很快又补充一句。 赵莽嘿嘿笑了笑,盘算着怎么从张苑这里多弄些好处。 反正不管张苑让不让他们追查黄金,他们都会把这件事管到底。 趁机从张苑手里捞些好处,也算是挣些辛苦钱。 赵佗轻轻碰了碰赵莽胳膊,示意他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 赵莽抛给他一个宽心眼神。 老爹人厚道,张苑什么都不给,他也会尽心尽力办妥这件事。 赵莽可不乐意当冤大头,白白给人当枪使。 收点卖命钱,不过分吧?qqxδnew 张苑见赵莽不为所动,气得吹胡子瞪眼。 杨可世忽地道:“如果你能一举歼灭摩尼教余孽,某承诺,为你保荐一份前程!” 顿了顿,杨可世看着他,笑容意味深长:“一份有机会直上青云的前程!” 赵莽一头雾水,凑近赵佗小声道:“爹,啥意思?答不答应?” 赵佗紧皱眉头,像是在权衡利弊。 张苑惊讶地看了杨可世一眼,旋即明白些什么。 张苑捻须笑道:“老夫给你们些提示,自方腊作乱以来,摩尼教已是朝廷心头大患。 此次若能一举扫除摩尼教余孽,于朝廷、于童太傅而言,都是大功一件......” 没等赵莽父子说话,韩世忠跨前一步,抱拳道:“请张帅守、杨将军放心,赵莽一定会尽心竭力办妥此事,为朝廷、为童太傅分忧!” 赵莽想说什么,韩世忠余光扫来,微微摇头。 赵佗也深躬揖礼道:“多谢张帅守、杨将军提携!” 杨可世轻笑道:“赵军头客气了,令郎智勇兼备,是块璞玉,若能功成,我们自然乐意成人之美。” 赵佗满面感激,再度鞠礼。 黄迪对韩世忠笑道:“刘都监不识货,竟然夺了你的军职,不如到某麾下效力如何? 等回到东京,某再去找刘节帅禀明此事。” 韩世忠抱拳苦笑道:“承蒙黄将军收留,让韩某还有机会留在军中。 只是,韩某多年未归乡,思念家眷,想先回延安府探亲,再考虑将来前程......” 黄迪笑道:“无妨,你韩五郎是个人才,什么时候想来,某随时欢迎。” “多谢黄将军!”韩世忠感激道。 赵佗拱拱手,沉声道:“小人想把鲁达首级带走,请张帅守开恩!” 张苑笑道:“首级是刘光世派人悬挂,与州衙和帅司无关,你想要自己取走便是。 不过,鲁达毕竟是在逃梁山贼寇,现在满城皆知他已被斩首,不可能把首级光明正大取下来还给你。 你要拿,也得等到夜里,可明白?” 赵佗道:“小人明白,多谢张帅守恩宽!” 张苑起身,看看三人,笑道:“既如此,老夫就预祝你们早日大功告成!” 第57章 寻一位贵人 离开衙署,赵莽迫不及待地问:“爹,韩大哥,张帅守和杨将军是啥意思?” 赵佗和韩世忠相视一眼,韩世忠笑道:“你可知道,杨可世将军乃是童贯童太傅亲信部下?” “略有耳闻。”赵莽点点头。 “某猜测,杨将军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借此机会铲除摩尼教余孽,他就把你举荐给童太傅!” 韩世忠拍拍赵莽肩头:“若能得到童太傅青睐,又何止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也并非不可能!” 赵莽一张脸皱成一团,犹若便秘,吭哧道:“可是,我听闻,那童贯童太傅,是个宦官?还是民间咒骂的‘六贼’之一!” 韩世忠压低声道:“这些都不假。可你更要知道,童太傅也是天下间最具权势之人,深得官家信赖。 自出任西北监军以来,童太傅执掌兵权二十余年,每逢征伐战事,童太傅都是官家心目中,统帅的不二人选! 试想,你今后若在军中打拼,有童太傅提携,岂不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赵莽一脸纠结,赵佗也是沉着脸不言语。 韩世忠见父子脸色,笑道:“你们可知,杨可世将军入伍之初默默无闻,一次军前议事,当时只是个普通军卒的杨可世负责布置营帐。 他见行军舆图有几处标注错误,就擅作主张动笔改掉。 童太傅商议军务时察觉,起初颇为恼怒,要严惩擅改舆图之人。 后来经过比对勘校,才知杨可世几处改动一点不错。 童太傅召他当面答对,之后便调他到身边做亲帐兵,又过不久,杨可世便成了童太傅麾下独当一面的将领。” 韩世忠感触良多:“人生若得遇贵人提携,就能免去许多蹉跎岁月,此谓之机缘,可遇不可求! 某未遇刘延庆刘节帅之前,也不过是延安府一名普通‘敢勇’,多次立功也得不到上头重视。 如今好不容易当上部将,却又......” 韩世忠摇摇头,眼里有些黯然。 赵莽想了想,看着赵佗:“爹,你的意思呢?” 赵佗苦笑道:“童太傅掌兵多年,比朝中相当一部分,只会空谈的文官重臣更懂军务、知兵事。 只是,童太傅脾性古怪,难以揣度,身边人如履薄冰。 且童太傅位高权重,牵涉朝中权势斗争,投在他麾下难免受牵连、担风险。 还有....还有......” 赵莽笑道:“爹,有话尽管说,父子间有何好顾虑的?” 赵佗眼里一阵犹豫,含含糊糊地道:“爹是想告诉你,投效童太傅有利有弊,你自己权量,深思熟虑后再做定夺!” 赵莽不疑有他,又道:“不妨请杨将军也替韩大哥举荐举荐!” 韩世忠苦笑道:“我军籍尚在鄜延军,又是刘节帅旧部,身上有诸多牵绊,不可能随意变动。仟千仦哾 反倒不像你,一介白身,杨将军举荐你无需顾忌太多。” 韩世忠话音一顿,颇有些遗憾地道:“其实某当年,本有希望直接投在童太傅麾下......” “噢?”赵莽满心好奇,“可是出了变故?” 韩世忠苦笑道:“没有变故,是某自己年轻气盛,白白错失良机。 崇宁四年(1105年),那时某从军不久,随延州兵攻打永乐城(陕西米脂),阵斩西夏监军驸马兀阸(è)移。 经略司上报军功,时任熙湟安抚制置使、检校司空童贯,怀疑首级作假,只给某记功一转。 后来大破西夏军,童太傅摆酒庆贺,邀请有功之人参加饮宴,某也在受邀行列。 当时,某对前事耿耿于怀,索性以染病为由,推脱不去。 之后才知,那日酒宴上,童太傅召与会之人当面答对。 其中相当一部分,不久后都得到晋升。 政和五年(1115年),童太傅率陕西六路伐西夏,麾下不少副将、部将,都是出自十年前那一次贺宴之上。 而韩某,却还只是鄜延经略使刘延庆麾下,一名统管五十军士的押队......” 韩世忠长长叹口气,“虽说人生际遇各有不同,但平白错失天大机缘,某至今想起,仍然懊悔不已。” 赵莽咽咽唾沫,没想到韩世忠还有这样一番阴差阳错,不免令人唏嘘。 赵佗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叹道:“平心而论,大郎若能拜在童太傅门下,对于将来进到军中打拼裨益良多。 究竟作何选择,你自己决定。” 赵莽琢磨了会,笑道:“不管这件事成不成,我都会北上东京应募效用兵。 若有机会得到童太傅提携,自然能少走弯路。 若是不能,就只有脚踏实地,埋头苦干,静候其他机缘。” 赵佗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为父也就放心了。” 韩世忠赞道:“成则戒骄,败则戒躁,若某年轻时如你一般稳重,想来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赵莽正色道:“韩大哥机缘未到,将来必有一飞冲天之时!” 韩世忠抱拳道:“多谢赵兄弟吉言!” 赵莽暗暗握紧破夏刀,对未来满怀憧憬。 韩世忠说的不错,童贯是不是宦官、六贼,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童贯是他唯一有机会接触到的顶级权贵。 赵莽并非迂腐之人,对于攀附权贵并无太大抵触。 在他看来,首先是自身能力可堪大用,得到上位者赏识,才有攀附的可能性。 这本身是对能力的认可。 如果能得到童贯提携,韩世忠十六年难以入品的辛酸就不会上演。 他不是韩世忠,更没有十六年时间可以等。 如果想抢在那场灭国浩劫来临前做些什么,接触并且影响童贯,或许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第58章 老倌告密 州衙门前大街,靠近大观桥的街口。 一根两丈多高木杆立于道旁,顶部悬吊一个筐子,筐子里有一颗人头。 筐子下挂一块木牌,写着:梁山贼寇鲁达 筐子正下方的地面,留有滴落状暗红色血迹。 周围聚拢一群人,指着筐子里的人头议论纷纷。 有过路的行人驻足观望,也有人议论几句往别处走了。 随着州衙在全城张贴布告,城中百姓口口相传,梁山贼寇鲁达落网伏法的消息迅速传开。 赵莽父子和韩世忠站在大观桥旁,远远看着人头杆子下聚拢人群。 赵佗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莽轻声道:“爹,夜里我随你前来,取回鲁达头颅,连夜送到飞来峰安葬,好让他早日安息。” 赵佗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韩世忠道:“某让吴长顺准备马匹,到时候西瓦子门见。 吴长顺这厮,去过军桥附近打探消息,怎地还不回来?” 正说着,街口出现几人,凶神恶煞地驱赶聚拢在木杆旁边的行人。 当中一人,戴幞头、穿褐色圆领袍、束銙带,黑脸、矮胖,正是宋江! 旁边几人,有的穿无臂短褂,有的戴毡笠、穿窄袖袍,有的挎刀背弓,有的手持大枪,一看就是一伙不好惹的草莽武夫。 “爹,是宋黑三!”赵莽冷下脸,“旁边的,应该是剩下的五个梁山贼。” 赵莽记得,鲁达在余杭县就跟他介绍过,海州一战过后,宋江身边只剩下五人。 杨志、徐宁、张顺、张清、戴宗。 赵莽凝眼望去,逐一打量,使枪的是徐宁,挎大刀的是杨志,背弓的是张清,白脸的是张顺,剩下一个没啥特点,应该是戴宗。 “小心!”韩世忠一声低吼,猛地抓住赵莽和赵佗胳膊,用力往旁边一拽。 一支羽箭咻地飞过,正好是刚才赵佗站立的地方。仟千仦哾 “呯”地一声脆响,铁箭簇撞击到大观桥石壁,箭矢落入河里。 赵莽惊出一身冷汗,只见远处街口,木杆子下,张清冷笑着又要搭上第二支箭,被宋江伸手拦住。 赵莽骂了声,想要冲上前还以颜色,赵佗忙拽住他:“城里不可动手!” 宋江六人目光冰冷地看了三人一眼,沿街道往西边走了。 韩世忠皱眉道:“看样子,这群梁山贼当真以为鲁达是你父子所杀。 方才一箭,杀意十足,毫不留手!” 赵莽恼火道:“宋黑三不把脏水泼在我们身上,回去如何跟他的好弟弟们交代? 更可气的是这伙梁山贼,完全不长脑子,宋江说什么都信!” 韩世忠道:“那贼厮心狠手辣,还真是个枭雄人物。 也不知刘光世到底许诺给他多少好处,让他不惜拿鲁达人头当作投名状。” 赵莽恨恨道:“爹,咱们和梁山的仇算是结下了,有宋黑三在,梁山贼只会信他,不会信我们! 不如找机会除掉宋黑三,其他几个,要是执迷不悟,一并除掉! 明里不行就暗地里下手!” 赵佗低沉道:“宋江已是品官身份,连张帅守对他也颇多顾忌,岂能说杀就杀? 冲动行事,只会惹麻烦,为鲁达报仇之事以后再说。” 韩世忠也道:“赵叔说的在理,宋江接受招安,成了官身,对付他,不能像对付寻常贼寇一般,简单打杀了事。 一个破坏朝廷招安的罪名扣下来,谁也担不起。” 赵莽唾了口:“便宜那鸟厮了!” 正说着,吴长顺从街口找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人。 “可有发现?”赵莽三人迎上前。 吴长顺喘着粗气,说道:“俺在过军桥附近转悠好几遍,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赵莽惊讶道:“可我从方毫身边得来的消息,明明说东西就藏在过军桥附近,有一个叫孙洪的乡兵都头负责看管,怎会一点消息打探不到?” 吴长顺抹抹额头汗水,“找人问了,的确有个叫孙洪的乡兵都头,据说近来染病,告假回老家养病去了。” 吴长顺从身后拉出一人,“消息没打探到,人带回一个。 这老儿在过军桥附近鬼鬼祟祟,像是在找什么。 俺逮住他,一问才知,这老儿亲眼见过摩尼教贼人!” 一个戴方巾、穿皂衣、踩革靴的猥琐老倌,满脸谄笑,点头哈腰地不停作揖。 赵莽一愣,觉得这老倌有些眼熟。 老倌打量赵莽,也觉得有些眼熟。 “是你!” 赵莽猛然想起,这不正是当日西瓦子门外,站在他前边排队的话唠老头吗! 老倌猛拍大腿:“是你这后生!” 老倌咧嘴露出熟络、热情笑容,旋即想到什么,扭头看看吴长顺,又看看韩世忠,咽咽唾沫,小声道:“后生,你也做官了?” 吴长顺鼻孔重重哼了声:“少攀交情,知道什么赶快说出来!” 赵莽拱拱手,笑道:“老伯莫怕,如今我们几个都为州衙效力,有任何关于贼寇的消息,你都可以告诉我们!” 老倌高兴道:“俺老早就瞧出来,你这后生不简单。 俺跟你说,俺晌午那会儿,在东水门外流民营地,亲眼瞧见那几个贼寇......” 老倌两手比划着,把他发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赵莽笑道:“你怎知那几人是贼寇?” 老倌两手一拍,“嗐”地一声,四处瞅瞅,拉着赵莽小跑到州衙外的宣诏亭前,指着上面张贴的通缉画像道: “就是这几个家伙,俺眼神好,绝不会看错!” 赵莽一看,老倌手指的画像之人,正是方毫! “这个满嘴睦州口音的后生,凶着咧! 还有这个,一双鱼白眼,吓死人!” 老倌指着方毫、方七佛的通缉画像。 赵莽和赵佗相视一眼,看来老倌没有认错,他瞧见的几人,真是方毫一伙。 韩世忠问道:“你为何会在过军桥附近转悠?” 老倌讪讪道:“俺尾随那假道士,进了城,去到东城万寿观,见到另外一个假道士。 俺偷听他们说话,没敢靠太近,听不清,只听见什么过军桥、什么宝物,俺想着怕是在过军桥附近藏了宝贝,便想去碰碰运气......嘿嘿~” 吴长顺笑骂道:“你个老儿当真是胆肥心大,摩尼教都是一群喝人血、啃人骨的豺狼,他们藏的宝贝你也敢偷?” 老倌搓着手,嘿嘿讪笑。 赵莽三人走到一旁,赵佗凝重道:“看来,方毫就是通过那东城万寿观,和城中其他摩尼教贼寇联络。” 韩世忠道:“拿住藏在万寿观里的贼人,严加拷问,说不定就能问出黄金下落!” 赵莽想了想,“打万寿观咱们人手不够,须得请张帅守调拨兵马,一举拿下,不漏风声。 东水门外流民众多,稍不注意容易引发骚乱,可以先派人找到方毫一伙具体藏身地,严密监视,等拿到黄金再想办法引他们现身!” 韩世忠点点头:“某也是这个意思!” 二人看向赵佗,赵佗稍作权衡,也表示同意。 三人带上吴长顺和老倌,又入州衙找张苑商量。 第59章 杨志验尸 深夜,州衙门前街口。 两道人影贴着墙根快速闪过,出现在道旁木杆子下。 赵莽环顾四周,寂静、黢黑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三两家宅院门前挂着的灯笼,散发昏暗灯火。 “爹,你接住喽~”赵莽低声道 赵佗点点头,站在筐子下,仰头望着。 赵莽噌噌顺杆子往上爬,一刀劈断绳索,杆子顶端悬吊的筐子掉落,赵佗稳稳接住。 从筐子里取出头颅,赵佗用布裹好,斜挎后背,低叹道:“走了,师哥带你回家!” 二人刚要往大观桥走,赵莽突然听到从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脚步声,像是有人朝他们急速奔来! 赵莽猛回头,只见一道黑影倏忽间出现在身后! “爹小心!” 赵莽一声低吼,一步跨出踏地瞬间,右脚用力蹬跺,身子顺势跃起,整个人如苍鹰扑食,迎着那身后黑影飞扑上前! 来人身穿黑色窄袖短衫,背一口大刀,挥拳朝赵莽面门砸来! 赵莽脖子一扭避过,双掌五指一扣,锁住那人来不及收回的手臂,两腿下沉旋腰发力,将那人狠狠抡飞! 他身子倒退着转了两圈,脚下踉踉跄跄,勉强站稳。 他猛地抬头,满眼骇然。 刚才交手瞬间,赵莽清楚看到他脸上大块青记。 “你是杨志?”赵莽一指他,低喝道。 赵佗赶来,和赵莽并肩站立,横刀身前,满面警惕。 杨志看看二人,一咬牙取下背上大刀和长柄,咔地一声响,装合成一柄威猛朴刀。 这里距离州衙太近,武器打斗容易引来守卫察觉。 他本不想用刀,可经过刚才短暂交手,他知道单靠拳脚,对付赵莽并无取胜把握。 “留下鲁达头颅,某今日暂且饶你父子一命!”杨志声音低沉。 赵莽握紧刀把,冷笑道:“你个青面鬼,口气倒是不小!” 杨志大怒,余光扫了眼远处州衙府门,猛一咬牙就要持刀杀来。 赵佗突然道:“你当真以为,鲁达死于我父子之手?” 杨志怒道:“难道不是?你父子为向张苑邀功,不惜拿鲁达人头当作晋身之资! 你与鲁达同出一门,没想到,却是你害了鲁达! 我梁山兄弟,誓要为鲁达报仇!” 赵莽嗤笑一声:“谁跟你说,是我们害了鲁达?” “某大哥宋江亲眼所见,岂能有假?”杨志低吼。 赵莽嘲笑道:“宋江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要是告诉你,杀鲁达之人正是宋江,你信不信?” 杨志一愣,大怒不已:“胡说八道!大哥岂会害鲁达?” 赵莽“嘿嘿”讥笑两声。 赵佗沉声道:“你可见过鲁达尸体?” 杨志双手紧握刀杆,强压怒火:“鲁达尸体在玉皇山下树林里,被你们一把火烧光,某岂能见到?” 赵佗摇摇头:“鲁达尸体就埋在飞来峰,你若想见,不妨跟我们同去!” 顿了顿,赵佗叹道:“我们带鲁达头颅回去安葬,也是为了让他尸身全整,免得英灵不安。” 杨志冷笑道:“分明是想哄骗某出城,然后你父子联手杀某!” 赵佗道:“信与不信,你自己考量,在这里动手,惊动州衙,谁也走不掉!” 赵佗转身走向大观桥,赵莽一指杨志,“青面鬼,有胆儿就跟来!” 杨志看着二人身影走过大观桥,脸色一阵变幻,犹豫了下,还是一咬牙跟上。 西瓦子门外,吴长顺早已备好马匹等候多时。 张苑决定在天明时,对东城万寿观发动袭击,由韩世忠负责带队。 赵莽本打算让吴长顺陪赵佗出城安葬鲁达,他去协助韩世忠突袭万寿观。 现在冒出一个杨志,赵莽只能陪在赵佗身边,嘱托吴长顺几句,三人便骑马赶往飞来峰。 一个时辰后,三人赶到飞来峰北麓,马匹拴在山下,三人徒步上山。 一路上,杨志始终远远吊在最后。 爬到飞来峰北麓,面朝灵隐寺方向,找到埋葬鲁达的坟丘。 简单祭拜后,赵莽和赵佗开始挖土,重新把尸体掘出来。 杨志一手举火把,一手握紧朴刀,远远站在一旁,一边紧盯赵莽父子,一边观察周围动静。 赵莽瞟了他一眼,这青面鬼警觉性颇高。 他站立的地方,背后是一片开阔山坡,如果有埋伏一眼就能发现,一旦受到攻击,也可以转身逃下山。 “喂,鲁达尸体就埋在这,你自己过来看!” 赵莽站在土坑旁,拍打双手泥土,喊了一嗓子。 杨志四处看看,缓步走来。 隔着些距离,他冷冷道:“你二人退远些。” 赵莽“嘁”地声,赵佗拉着他退开几步。 “再远些!” 赵莽骂咧几声,和赵佗退到坡下五丈开外。 这个距离,又处于低位仰势,有丁点异动,也足以让杨志有时间作出反应。 杨志站在坟丘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直到确定距离安全,他才把朴刀插在一旁,跳进埋坑里。 借助火光,杨志仔细检查尸体。 今晨才入土,埋了一个白天,保存还算完好,凑近时闻到一股淡淡腐臭气和泥土腥气。 查看断颈、肩臂、双掌,丈量身高体格,确定面前尸身就是鲁达时,杨志猛吃一惊。 鲁达尸体明明还在,为何宋江要说尸体在玉皇山下,被一把大火烧毁? 赵莽父子收殓鲁达尸体,宋江却骗了他们? 这是何道理? 杨志强压心中惊疑,翻过尸体,检查背面。 浑身上下,除了断颈,只有脊背正中,椎骨偏下侧处,有一道一寸多宽伤口。 以杨志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匕首所伤。 伤口极深,像是匕首从后背刺入,穿过肋间隙,伤及心肺! 而后,便是一刀枭首! 这是一处致命伤,且是在鲁达毫无防备之时,从背后猛然下手! “可看出些门道?”土坑外传来赵莽戏谑声。 杨志一惊,回过神,单手一撑跃出土坑,抓过朴刀护在身前,警惕怒视二人。 火把照耀下,他面上大块青记更显骇人。 “还说不是你们杀害鲁达?” 杨志低吼,“那处伤,从身后偷袭,直刺要害! 不是鲁达熟悉信任之人,怎会得手?” 赵莽扶额摇头,梁山贼都是一帮没脑子的家伙,难怪被宋江骗得团团转。 赵佗平静道:“你怀疑我倒也不错,我和宋江,都是鲁达信任之人。 可你也别忘了,那处伤,一击得手,所用匕首绝不是一般货色! 你仔细想想,宋江身上,有没有此等利器?” 杨志变了脸色,他猛地想起,宋江的确有一柄锋利匕首,平时从不轻易示人。 那是攻打青州时,从府库里搜出的一件宝物。 赵莽两手环抱胸前,讥诮道:“宋黑三谋害鲁达,是为了向刘光世纳投名状,没点把柄握在手里,刘光世怎敢用他? 今日宋江能杀鲁达,他日就能杀你们。 舍你们而成全他,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宋黑三做起来得心应手!” 杨志脸色变幻,一言不发。 赵佗望着土坑里的尸体,漠然道:“你走吧,下次相遇,若还是执迷不悟,我父子必定不会手下留情!” 杨志看看鲁达尸体,又看看二人,狠一咬牙道:“究竟谁才是真凶,某一定会查清楚!” 他扔掉火把,肩扛朴刀,快步朝山下走,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爹,你说他会相信吗?”赵莽问。 赵佗苦笑,摇摇头,没有回答。 父子俩又动手重新掩埋尸体,修整坟茔,往木牌上添写字迹...... 第60章 奋起还击 张苑调两个大队,共计一百兵士交由韩世忠统带,命他连夜围攻万寿观,清剿窝藏其中的摩尼教余孽。 韩世忠不辱使命,一举捣毁这处贼寇据点,在老倌的指认下,揪出何姓挂单道士,斩杀摩尼教贼人一十九名。 天光大亮时,赵莽从飞来峰赶回,战斗早已结束。 韩世忠、吴长顺前后脚走出道观,吴长顺染了半身血,一双手沾满血污。 “那直娘贼一开始还挺硬气,俺一通手段才施展一半,他就扛不住了,叫得比杀猪还惨,一股脑全都吐了!” 吴长顺一张毛胡茬横肉脸满是得意。 韩世忠低声道:“据那厮交代,方毫连夜传讯,命他联络高进、孙洪,把东西运往窑瓶场,眼下,东西还在那!” “窑瓶场?”赵莽想了想,来杭州几日,还真没去过那地方。 “是一处大型官窑场,专门烧制瓷器,一些专供官府使用,一些卖到海外。”韩世忠简单解释了下。 赵莽道:“照此说,那地方人多眼杂,为何把东西藏在那?” 韩世忠古怪笑了笑,附耳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啥?”赵莽瞪大眼,一脸难以置信。 “是真的,那假道士说了,黄金就泡在粪水桶里! 窑瓶场人多,每日运往城外的粪水桶就有好几大车!”吴长顺小声道。 韩世忠感慨道:“谁能想到,这帮贼寇竟把黄金藏在屎尿里,难怪此前找遍全城毫无线索。” 赵莽笑道:“黄金人人追逐,屎尿人人嫌恶,放在一起倒也相配!” 韩世忠道:“张帅守派人来问,某推托贼人嘴硬,还在严审,黄金下落暂未上报。” 赵莽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多谢韩大哥,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 我提议,暂时不要惊动窑瓶场,否则消息传到城外,方毫等人知道黄金落空,一定会杀手中人质泄愤,而后渡江南逃。 折可存在萧山等候多日,方毫逃不掉。 可是那样,他手中人质也活不了。” 赵莽抱拳道:“他手中人质是我父子故旧,我想尽可能保住他们!” 韩世忠笑道:“知道你想救人,某才瞒报消息。 只是,不可能瞒太久,下午再不上报,张帅守就要亲自提人拷问。” “多谢韩大哥,一上午足矣。” 赵莽道,“我想先见见高进,该如何让那何道人乖乖配合?” 吴长顺搓搓手掌血迹,狞笑道:“简单!俺来办!” ~~~ 窑瓶场位于城东北,距离东水门只相隔两条街。 半个多时辰后,哄闹街市走来一人,戴草笠、穿窄袖衫、布裤,装扮和街上大多数夫役一样,正是高进。 他抬了抬草笠,机警目光四处找寻,见到一间喧嚣酒肆,径直走去。 跑堂的见他一人,招呼他坐到角落位置,给他上了一壶醪酒,也就不再搭理。 自顾自喝完一壶酒,高进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正要招呼跑堂的再上酒,突然有人伸手摁住他肩头。 高进猛然一惊,正要反手捏住来人手腕,耳边传来熟悉声音:“别紧张,是我!” 一个高大人影在他对面坐下,抬起笠帽,露出一张黑脸,冲他直发笑。 “赵憨子!?”高进面色一变,嚯地起身,警惕地四处张望。 赵莽敲敲方桌,不满道:“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不言谢就算了,怎地还骂人?” 高进压低声,怒喝道:“你还回来作何?” 他说话时,眼睛还不忘四处观察。 那凶狠眼神充斥血丝,看得出,此刻他的精神高度紧绷。 赵莽安抚道:“别紧张,这里很安全,就我一人来见你!坐下说!” 高进紧盯着他,“不对!你怎会知道这里?是何道人?他被抓了?” 赵莽点点头,低声道:“今日一早,官军围了万寿观,何道人已供出方毫全部计划!也是他,引我来见你!” 高进脸色变了又变,浑身脱力般跌坐下,赤红双目流露绝望:“叔父......” 赵莽急忙道:“你别急,先听我说完! 东西藏在窑瓶场的消息,还未上报帅守张苑。 我赶来见你,就是想找你商量,如何借此机会引诱方毫露面,然后将其一网打尽,救出高志和钱丰!” 赵莽拿出两件东西,放到高进面前:“你看看这个。” 一个年头久远的老旧木偶,一块沾染血迹的衣角布块。 高进两手发颤,捧着两件东西落泪不止,紧紧咬唇忍住哭噎声,双肩不住耸动。 赵莽轻叹道:“我找机会见到高县尉和钱丰,高县尉让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你。 张帅守已知晓黄金秘密,委派我父子协助官军剿灭摩尼教余孽。 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引方毫现身!” 高进把东西贴身收好,低垂眼皮好一阵子才平复心绪。 “你能保证让我叔父活下来?”高进看着他,声音嘶哑。 赵莽沉声道:“不能说把握十足,可只要我们周密布置,确保一击必中,就有极大希望救下高县尉和钱丰!” 高进眼神挣扎,低哑道:“方毫答应我,只要把黄金送出城,他就放还叔父......” 赵莽急道:“方毫说的话岂能信?黄金一到手,你和高县尉、钱丰焉有命在?” 高进默然不语。 赵莽喝道:“想想高县尉留给你的话!那可是用指血所书!不论如何,奋起还击,总好过委曲求全!” 高进猛地攥紧拳头,整个人陷入无比纠结、挣扎,以至于一张脸都有些狰狞可怕。 赵莽紧张地望着他。 好一会,高进长叹一声,“你想怎么做?” 赵莽忙问:“孙洪手下有多少人负责看护黄金?” 高进道:“二十七人,以乡兵、桥道厢军身份做掩饰!” 赵莽琢磨道:“拿下这伙人,再以一批官军假扮,运送东西出城,交接之时趁机拿下方毫,你觉得可不可行?” 高进思考片刻,道:“可以试试,方毫对孙洪手下这批人并不熟悉,只要伪装得当,瞒过他不难! 不过要快,万寿观的事,很快就会传到城外!” 赵莽站起身:“我现在就回去,让那何道士联络方毫!你做好准备,等我消息!” 赵莽戴上笠帽,走出酒肆,快步离开。 高进摸摸放在胸口衣襟里的两件东西,深深吸口气,本有些黯然的双目重新迸发光亮。 第61章 刘光世:溜了溜了 兴礼坊。 今日,宋江起得稍晚些,用了些粥食,坐在中厅品茗。 昨夜不知为何,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快睡着时,张清等人又突然闯进屋叫醒他,说是帅司派兵连夜围攻东城万寿观。 宋江敏锐意识到,此事或许和摩尼教、黄金下落有关,急忙派张清前去打探。 张清五人在城中四处找寻一日,过军桥附近更是反复搜查,还是没有丁点与黄金有关的线索。 一筹莫展之际,宋江只能把目光放在州衙、帅司和赵莽等人身上。 宋江打定主意,就算最后他拿不到黄金,别人也休想得到。 即便拼着得罪帅守张苑,他也会想办法从中作梗。 反正张苑、黄迪、杨可世三人,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早日把军职拿到手,离开这鬼地方,到别处蛰伏几年,慢慢积蓄力量,再图后计。 宋江放下茶盏,揉搓眼皮,不知为何,从昨夜开始,他两边眼皮就跳不停,一会左一会右,十分难受。 “大哥,咋啦?”张顺跨进中厅,一脸关切地走来。 “不碍事,许是昨夜没睡好,有些疲乏。”宋江摆摆手。 张顺笑道:“大哥再去歇息会。” 宋江道:“对了,怎不见杨志?” 张顺倒杯茶灌下肚,抹抹嘴道:“不知道啊,昨夜好像就没见他!” 宋江皱眉,有些不悦:“外出也不提前告知。” 张顺又起身道:“大哥,你多多歇息,俺再去吴山一带打探打探。” “去吧,小心行事,切莫跟人吵嘴动手!” “俺晓得!” 张顺匆匆离开宅院,宋江在中厅又坐了会,起身准备回卧房歇息。 庭院里,几个甲士簇拥一人,向中厅快步走来。 宋江踮起脚尖往外边瞧了几眼,急忙系好外衫出迎。 “不知刘都监驾到,有失远迎!”宋江拱手,避让一旁。 刘光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步入厅中,几个甲士侍立厅外。 “刘都监请上座!”宋江神情恭谦。 刘光世站着不动,宋江也不敢坐。 “刘都监,可是出了什么事?”宋江小心翼翼。 刘光世重重哼了声:“我问你,昨夜你在作何?” 宋江一头雾水:“宋某在卧房安睡~” 刘光世怒喝道:“昨夜,韩世忠奉张苑命令,率兵围攻万寿观,剿杀摩尼教教徒十九名!黄金已快落入张苑之手,你竟然还睡得着?” 宋江苦叹道:“倒也的确睡不着,辗转多时,直到天明才昏睡片刻......” “你~”刘光世火冒三丈,指着他想骂几句市井粗言,到了嘴边又给憋回去。 宋江拱拱手道:“刘都监息怒,某已派众兄弟外出打探,用不了多久,定有消息传回,请刘都监稍安勿躁!” 刘光世冷笑道:“杨可世、黄迪派亲卫联手封锁万寿观,连我都探听不到任何风声,更遑论你!” 宋江一惊,紧锁眉头,没想到,就在他稍有懈怠的这一夜,张苑那边已经大有进展。 究竟万寿观里有什么? 值得杨可世、黄迪如此重视? 宋江躬身道:“请刘都监恕罪,昨夜的确是某疏忽了。 还请刘都监放心,某......” 话未说完,刘光世冷冷打断道:“晚了,你我交易,只能到此为止!” 宋江一怔,有种受到玩弄、戏耍的感觉,心底噌地升起怒火。 “为何?”宋江强压火气,黑着脸问。 刘光世道:“张苑三人插足其中,消息又处处先我一步,你叫我如何与他们争? 为了二十万贯钱,还不至于让我与他们撕破脸皮。 另外,朝廷下诏,命我率本部赶赴滑州屯驻。 我即将率军启程北上,杭州这场戏,实在没工夫陪你们玩下去。” 宋江咬牙道:“刘都监此前承诺,可还作数?” 刘光世像看白痴一样看他一眼,失笑道:“交易作罢,什么承诺不承诺,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宋江浑身微微发颤,黑脸蓄满阴雷,双拳死死攥紧,指尖好似陷入掌心。 刘光世斜睨着他,满脸戏谑,似乎很乐于看见他这副怒火中烧的嘴脸。 “刘都监可知,宋某已无退路可走!”宋江语调冰冷、低沉。 刘光世讶然道:“莫非你想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宋江黑脸沉沉,默然不语。 刘光世捧腹大笑:“我非秦王,你宋公明更不是唐雎! 我劝你收起这念头,否则,不管是你还是其他梁山贼,动手之前都会化作齑粉!” 宋江阴冷目光瞟向厅外,几名甲士正紧盯着他。 刘光世笑了一阵,负手踱了几步: “你我交易也可以继续,不过要另换一个条件。” 宋江拱手道:“请刘都监明示。” “取赵莽人头,我此前说过的话,依然作数!”刘光世笑道。 宋江微微凝眼,“好!” 刘光世一拍手,笑道:“只要见到赵莽人头,我表你为江州钤辖!” 宋江目光一闪,深躬鞠礼:“请刘都监静候,一月之内,定有捷报传至!” “就这么说定了!” 刘光世扭头朝厅外走,“我在滑州等你消息!” 刘光世在宋江的恭送下,跨出宅院大门,翻身上马,在一队甲士护卫下,沿街离去。 走出一截,刘光世回头看来,只见宋江进了宅院,大门嘭地紧闭。 刘光世冷笑几声。 他不会告诉宋江,他着急离开杭州,是因为接到父亲刘延庆传来的密信。 刘延庆让他莫要在杭州逗留,尽快率部北上滑州。 一方面事关北面战事,一方面朝廷近来有大动静,太宰王黼和罢相一年多的蔡京蔡太师,似乎又斗了起来。 刘延庆隐晦提及,他渴求的鄜延路总管一职,或许能借此次动荡落到实处。 和实打实的兵权、官职相比,杭州这点钱财利益算得了什么。 就当作玩了一场游戏,不小心被一个不识时务的小东西搅了兴致。 不想玩了,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烂摊子自然有人收拾。 至于几个该死的草泽贱民,随手扔点好处,也会有人抢着替他解决。 刘光世嘴角上弧,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大喝一声“驾~”,他纵马跑过长街,迫不及待想回到东京。 第62章 梁山内讧 宋江在中厅一阵踱步。 刘光世突然抽身要走,让他始料未及。 失去刘光世支持,他既无实力又无胆量,再与张苑、黄迪等人作对。 更加没有资格染指黄金。 宋江黑脸愤盈,想他前前后后为此事付出诸多代价,不惜杀鲁达、与摩尼教翻脸、甘当马前卒与张苑、黄迪作对。 到头来,刘光世一句交易作罢,拍拍屁股要回东京? 险些让他此前诸多心血付之东流。 宋江越想越恼火,殚精竭虑受累受怕,换来的只是一句轻飘飘承诺。 等他拿赵莽人头去见刘光世,天知道那言而无信的小人又会有何说辞。 宋江也知道刘光世靠不住,可眼下的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一根救命稻草漂过,只能死死捏住。 思前想后,宋江喃喃自语:“杭州有张苑、黄迪,如虎狼环伺,不能久留,必须另找地方落脚......” 他暗暗打定主意,等张清几人回来,马上动身离开杭州。 宋江绕过屏风,走出中厅后方小门,往后宅卧房赶去。 推开房门,宋江跨入房内,一抬眼,猛地瞧见正前方,方桌旁端坐一人。 “是谁?”宋江一惊,仔细一看,竟是杨志。 房间光线稍显昏暗,杨志端坐圈椅,犹如一尊黑影。 “是你。”宋江放下心来,步入房内,“昨夜你去了何处,怎地不告知哥哥一声?” 宋江在另一侧坐下,与杨志相隔方桌。 宋江端起盖碗,轻轻拨弄,抿了口茶水,有些微凉。 “嘭”地一声,杨志把一柄匕首拍在桌上,声音沉闷:“敢问大哥,这是何物?” “咳咳~”宋江差点呛到,连忙放下茶碗,用袖口擦擦嘴。 “你竟敢胡乱翻我私物?”宋江满脸惊怒,抓过匕首揣入怀里。 杨志呼地起身,重重抱拳道:“杨志斗胆,想问大哥几个问题!” 宋江看着他,皱起眉头:“你说。” 杨志紧盯他面色,目光带着浓浓审视意味:“鲁达,究竟被谁所害?” 宋江眼底闪过惊慌,黑脸依旧沉着:“鲁达是被赵莽父子所害,此事已然明了,何必再问?” “赵莽父子是如何加害鲁达的?” 杨志目光紧逼,“何时何地,用何种兵器?请大哥详细说来!” 宋江心里一突,觉察几分不妙,强装镇定道: “那晚,我与刘光世商定,按照此前与摩尼教达成的约定,与鲁达在西瓦子门汇合,而后前往玉皇山,等待摩尼教人送上门...... 出城后遭遇官军追击,我与鲁达走失,等我追到玉皇山北麓,才知鲁达已被赵莽父子谋害,就在山下林子里...... 我与鲁达最后相见,是在西瓦子门外。 至于赵莽父子是如何加害他的,我并未亲眼见到。” 杨志追问道:“鲁达尸身何在?” 宋江叹息一声:“赵莽父子为逃命,放火烧林,趁乱逃脱,鲁达尸身应该也随之烧毁。” 杨志低垂眼皮,陷入沉默。 宋江安慰道:“哥哥知你平时与鲁达甚是要好,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 杨志猛一睁眼,声音变得冰冷:“某亲眼见过鲁达尸身!” 宋江愕然,旋即失声道:“不可能!”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宋江缓和语气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杨志紧盯他,逐字逐句道:“昨夜,某本想取回鲁达头颅,遇见赵莽父子,随他们前往飞来峰,亲眼见到鲁达尸身,就葬在北坡!” 宋江猛地站起身,“不可能!一定是假的!赵莽父子用一具假尸体哄骗你!” 杨志听出他话音带着明显慌乱,慢慢捏紧双拳,双目渐露厉色。 “某与鲁达多年兄弟,彼此熟悉,岂会认错尸体?”杨志冷冷道。 他一指宋江怀里:“鲁达浑身上下,只有脊背一处伤口! 某方才量过,那处伤口与你怀中匕首,完全相符,分毫不差! 你作何解释?” 宋江恼怒大喝:“一派胡言!也不知赵莽父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怀疑,是我杀害鲁达?” 宋江手一指,咆哮道:“杨志!你是非不分,受奸人挑拨还不自知,实在令我失望!” 杨志惨淡一笑,面上青记有些狰狞。 他并非头脑简单的莽夫,亲眼见到鲁达尸体,从尸体上发现诸多端倪,再分别结合赵莽父子和宋江的话,多番思考甄别,心中已有定论。 他熟悉鲁达,同样熟悉宋江。 宋江心性狠辣,为达目的常常不择手段,这些他都知道。 可他想不到,宋江对自家兄弟也是如此。 卧房里的争吵声,惊动了刚刚回来的张顺、张清、戴宗、徐宁四人,他们急忙循声赶来。 “大哥,杨青脸,你们这是?”四人面面相觑。 宋江拂袖怒道:“杨志不辩是非,听信赵莽父子挑唆,竟怀疑是我杀害鲁达!” “啥?!”四人大惊失色。 “杨青脸,你脑袋被驴踢了?咋能怀疑大哥害鲁达?”张顺气愤道。 “就是!杨青脸,你昨晚跑哪去了?该不会是被鬼上了身?”张清怪叫道。 徐宁一脸匪夷所思:“大哥杀鲁达?这是哪门子道理?” 戴宗眼珠在杨志和宋江身上滴溜打转。 他深知杨志性子沉稳,对大哥向来恭敬,如果不是事出有因,绝不可能瞎说胡闹。 杨志叹口气,把昨晚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听完,四人更是一个个瞪眼愣神。 宋江冷笑:“且不说其他,我问你,我为何要杀鲁达?” 杨志摇摇头:“某不知,或许是受刘光世逼迫,或许是鲁达对你有所冒犯。” 宋江满脸痛心疾首:“杨志啊杨志,你平时行事稳重,处变不惊,怎会听信赵莽父子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就敢指认我是杀害鲁达的凶手?” “就是,搞错了吧~”张顺嘟哝一声。 张清搔搔头:“杨青脸,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徐宁大声道:“大哥害鲁达?打死俺也不信!杨青脸,赶快向大哥认错!” 戴宗一声不吭。 杨志苦叹一声,对宋江抱拳道:“这件事,某一定会查清楚!若果真冤枉了哥哥,杨志一定回来磕头认错,任凭哥哥打骂! 若真相果如赵莽父子所言......” 杨志咬牙说不出口,深深看了眼宋江,拨开众人,跨出房间大步离去。 “杨青脸,你要去哪?”张顺急忙追出去。 张清也急了,抱拳对宋江道:“大哥快说句话,可不能真让杨志走啊!” 宋江重重哼了声:“由他去!” 徐宁不吭声,反正他和杨志不对付,走了更好。 戴宗忽地道:“杨志从不说假话,这件事一定有鬼,俺也要随他去查个清楚!” 戴宗瞟了眼宋江,扭头跑出房间,追着杨志而去。 “这....这....”张顺苦着脸,猛拍大腿,“完了完了,都他娘的散伙啦~” 张清愁眉苦脸,看看宋江,欲言又止。 宋江铁青脸色,心里涌出万丈怒火,浑身禁不住微微发颤。 前有刘光世对他戏耍、侮辱,后又遭杨志逼问、叛离。 连日累积的忧虑、疲乏、愁苦、愤懑诸多情绪涌上头,宋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向前栽倒! “大哥~” 卧房里传出惊呼,乱作一团...... 第63章 破贼! 杭州城以东十里,有一处赭山。 山丘植被稀疏,露出土黄色山岩,故名赭山。 山下有大片滨海盐场,州衙在此专设盐场务,负责管理千余名盐工。 顺江往东七八里,就进入钱塘湾入海口。 赭山渡口,也是钱塘江入海前最后一处重要渡口。 几艘残破、废弃的海船搁浅在海边滩涂地,偶有逃难流民借船舱暂避风雨。 从昨日起,方毫一伙转移到此,暂时栖身。 长霉、发潮、阴暗的舱室里,方毫看完何道人送来的信,怒骂道:“好个高进,胆敢威胁本公!” 吕将捡起揉搓成团的信纸,展开细看。 何道人在信里转述高进意思,提醒方毫交接黄金时,务必带上高志和钱丰。 何道人还说,张苑下令全城大索,深挖摩尼教潜伏教徒。 万寿观已被盯上,用不了几日,官军就会找上门。 何道人准备率领藏在观里的教徒,转移到别处去,近段时间无法和方毫联络,等处境安全再想办法联系。 吕将捧着信纸,沉吟不语。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从字迹看,信的确是何道人所写。 却不知为何,吕将心头沉甸甸,仿佛预感到什么。 “军师怎么看?”方毫问道。 吕将回过神,忙道:“何道人所言不无道理,州衙和帅司一旦开始全城搜索,用不了多久,就能追查到窑瓶场。 东西必须尽快运出城,迟则生变!” 方毫点点头:“那就照何道人信中所说,明日未时三刻,在赭山渡口外见面! 哼~把高志和钱丰带上,一旦东西到手,叫这三人当场毙命!” “呜呜呜~”舱室角落,传来一阵挣扎呜咽声。 钱丰和高志双手反绑,嘴里堵塞破布。 方毫嘿嘿道:“好奴儿,你放心,自余杭以来,你伺候本公周到、舒服,到时候一定给你个痛快!” 仇道人蹲下身,拍拍钱丰面颊,狞笑道:“明日,道爷亲手送你上路!” 钱丰一张脸憋得涨红,喉咙里发出惨嘶嚎叫声。 高志闭上眼,显得异常平静。 方毫把王铁山叫到隔壁舱室,指着两个大包袱里的东西道:“这套山字甲,出自东京军器监甲具坊,按军制,只有正将以上职务才有资格穿。 本公今日将其赠予你!明日,你穿上这套甲胄,代我前往渡口外,与高进、孙洪碰面,把黄金安安稳稳运回来!” 王铁山大喜过望,眼睛直冒光,这套漂亮威风的甲胄,他可是眼馋许久。 “多谢圣公赏赐!小人.....末将一定不叫圣公失望!”王铁山双膝跪地,咚咚磕头。 方毫勉励几句,跨出舱室。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眼,王铁山捧着一件件甲具,爱不释手,满眼贪婪 方毫阴冷一笑,扭头离开。 ~~~ 翌日正午,一支长长车队缓缓驶出东水门,往东边赭山方向驶去。 车队由十余辆木桶车组成,两匹骡子拉一辆车,两名乡兵负责照管一辆车。 车队一路出城,无人敢靠近。 人人皆知这木桶车专门运送金汁,老远驶来,气味熏天。 行驶路途中,万一哪辆车木桶破损、车轮断裂,大木桶倾翻,海量粪尿汹涌而出,整条街都会被污染。 旁边的人轻则泼一身粪,重则直接遭粪水淹没。 类似事故,最近一两年来,在杭州发生过好几起。 故而,一见运送金汁的木桶车队驶过,路人无不惊恐躲避。 太平时节,这些金汁一部分会运到城外浇灌菜地、果园。 今日,这支车队出城时,也是对外宣称要运到城东,浇灌一片豆田。 沿土路走了一阵子,中间一辆木桶车,盖板掀开一条缝,赵莽露出半张脸,大口喘气: “娘嘞~憋死我了!” 吴长顺也在桶里,催促道:“让俺也吸几口换换气,太他娘的臭了!” 吴长顺凑过脸,鼻子嘴巴挤成一团,凑近盖板缝隙,努力往外边吸气。 刚没吸两口,又被赵莽挤开,吴长顺嘟哝道:“摩尼教贼人认识你,又不认识俺,凭啥让俺也得蹲粪桶?” 赵莽嬉笑道:“方毫身边有一群帮源洞老卒,万一认出你和韩大哥,岂不麻烦?” 吴长顺瞪眼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 后边一辆木桶车传出几声极力压低的咳嗽声,是韩世忠的声音。 吴长顺嘿嘿道:“韩部将也熏得慌~” 赵莽透过盖板缝隙,观察周围环境。 前边不远处,几座土黄色、光秃秃山丘矗立。 东北边一片辽阔滩涂地,大约一里地外,就是赭山渡口,远远看见几艘船只,停泊江岸,岸边,篷布搭建的棚子四处散落。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海盐气息,赵莽嘀咕道:“到赭山了,快藏好,小心别被发现......” 盖板轻轻合拢,只留一道缝隙,两双眼睛紧紧观察外边动静。 车队走到渡口外,高进抬手示意止步。 一座年久失修的牌坊,孤零零矗立,牌匾上“赭山渡”三个字褪色模糊。 几间土坯茅草房后,一人全身束甲,骑着马缓缓走出。 身边方七佛手持禅杖紧跟,仇道人看押高志、钱丰在旁。 三十余摩尼教老卒,从各处棚屋、废船、草棚后现身,隐隐把守住进入渡口的各处位置。 高进急忙单膝跪地抱拳道:“拜见圣公!高进不辱使命,顺利把东西送至!” 高进四处找寻,见到钱丰背着高志,仇道人紧跟在旁,稍稍松口气。 他仔细看去,二人面容憔悴,显然受了一番折磨。 见高志趴在钱丰背上,双腿无力拖着,心里猛地一沉。 方毫声音传来:“为何不见孙洪?” 高进忙回答:“回禀圣公,出城时盘查严密,孙洪让小人先走,他应付官军盘查,随后便赶来汇合!” 高进看了眼那甲胄着身之人,隐隐觉得不对劲。 方毫说话声,竟然是从另外一个方位传来。 “把第三只木桶砸开一处豁口!”方毫又喊话道。 高进心里一紧,起身朝那束甲骑马之人回答:“小人遵命!” 他后退几步,边走边扫视周围,无法确定声音来源位置。 站在第三辆木桶车旁,高进拔刀劈砍木桶,在木桶下方砍出破口,秽臭熏天的粪水哗啦啦往外流淌。 高进瞥了眼后面五辆车,最后五辆大木桶里,藏了赵莽、韩世忠、吴长顺和二十名兵士。 “把车运进来!”方毫声音又传来。 高进暗暗松口气,看来骗过这伙妖人了。 “可否请圣公放了钱丰与我叔父,让我叔侄团聚?”高进大喊了声,左手伸进腰间箭壶,夹住一支羽箭。 车队缓缓驶进渡口牌坊,仇道人推搡钱丰,“算你们运气好!滚吧!~” 高进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二人身边,紧紧握住高志双手。 自从余杭失陷以来,他和高志就被分隔开,直到这会儿才得以接近。 顾不上寒暄,高进拉着二人快步朝外走,低声嘱咐钱丰:“待会一动手,找地方藏好,切莫露头!” 钱丰一哆嗦,当即心领神会,背着高志加快步伐。 仇道人走到后边几辆木桶车,突然“咦”了声,察觉不对劲! 后边几辆车,明显比前边的轻太多! 仇道人刚准备蹲下检查车辙痕,木桶盖板掀飞,赵莽一跃而出,破夏刀当头劈下! “动手!” 瞬间,后五辆木桶车齐齐掀翻盖板,藏在其中的弓弩手借助大木桶掩藏身形,射杀周围的摩尼教贼人! 仇道人大惊,下意识举刀挡在头顶。 赵莽双手握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斩落! “呛”一声金属断裂音响起,仇道人手中刀应声而断! 一股压顶巨力当头传来,破夏刀扫过头颅,仇道人甚至来不及惨叫,眼前一黑,死个透彻! 溅起的血液染红赵莽胸前衣襟,他看着躺倒在地的尸体,脑袋连脖子被削掉一半,红的白的流淌一地,死状甚是惨烈。 赵莽唾了口,凶狠双眼扫视眼前混乱战场,一眼就瞧见骑在马上砍杀的束甲之人! “方毫!” 赵莽一声暴喝,提刀冲进人堆。 “赵兄弟小心!” 韩世忠率领弓弩手射击,指挥吴长顺率领其他兵士,分头合击这群摩尼教老卒。 见赵莽长刀翻飞,冲进贼兵里一顿砍瓜切菜,韩世忠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 恍惚间,韩世忠从那勇悍无畏的身影里,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赵莽杀到束甲人身边,横刀一扫斩断马腿,马匹惨嘶摔倒。 束甲人滚翻在地,赵莽趁势一刀劈落,狠狠砍中他左大腿! 刀锋割破护腿胫甲,割开皮肉,直入腿骨,鲜血四溅! 凄厉惨嚎声从兜鍪下传出。 赵莽一愣,这声音,根本不是方毫! 扒下兜鍪,束甲之人竟然是王铁山! “是你!” 赵莽又惊又怒,当初这贼厮放火烧毁赵家大院的一幕,他还清楚记得! 赵莽拎起拳头狠狠往他脸上猛砸几拳,王铁山惨叫着,一张脸瞬间肿胀淤青! “方毫在哪里?”赵莽大喝。 “俺不知道~” 王铁山痛哭流涕,颤声道:“赵、赵大郎饶、饶俺一命!” “饶你?!” 赵莽一抹脸上血迹,黑红脸一片凶狞:“就你这副窝囊怂样,穿上这身甲,也做不了将军!” 刀光闪过,一颗睁大眼的人头滴溜溜滚到一边。 赵莽四处张望,找寻方毫踪迹。 余光发现几个贼兵,簇拥两人往江岸跑,赵莽刚要追过去,只听身后钱丰惨嚎:“莽哥儿救我~” 赵莽一惊,急忙望去,只见钱丰背着高志东躲西藏,身后方七佛紧追不舍! “差点忘了还有个老怪物!”赵莽骂了声,救人要紧,提刀冲过去。 韩世忠也正赶来,二人联手,前后夹击方七佛! 高进被禅杖扫中,呕了几口血,挽弓在一旁掠阵。 方七佛把一杆铸铁禅杖舞动如风,赵莽和韩世忠难以近身。 “老怪物力气太大,小心!”赵莽大吼了声。 韩世忠翻滚躲闪,满是苦笑:“晓得!在帮源洞就差点吃大亏!” 高进强忍肺腑气血翻涌,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方七佛伤腿膝盖! “嘭”一声闷响,铸铁禅杖重重砸地,方七佛单膝跪倒! 赵莽、韩世忠同时前后扑向他! 韩世忠长刀直刺胸口,方七佛扫掌挡开,另一手抓向禅杖! 趁此机会,赵莽从身后抡刀横扫,一颗白枯人头带着刀身传来的力道,飞向钱丰,坠地后又朝他滚了滚。 人头端正摆放,一双鱼白眼直视钱丰! “啊啊~”钱丰惊得一阵跳脚,腿一软跌倒在地,蹬腿缩脚往后退。 赵莽和韩世忠喘着粗气,相视一眼,都有些后怕。 三人合力才杀掉这个老怪物,着实可怕! “在那船上!” 吴长顺指着岸边大吼。 赵莽远望过去,只见一艘江船升帆起航,向钱塘江南岸驶去! “继续追!折可存守在萧山,他跑不掉!”赵莽吐了口血沫。 第64章 赵子偁的画 黄昏,萧山县城东边。 绿油油水田广袤无垠,一阵风吹拂过,稻田里的禾苗随风折腰,如绿浪翻涌。 田野中央,一条蜿蜒土路向东边延伸,沿着这条路,可以直达海边。 萧山县治下,往东最远一处滨海小村,靖海村就在道路尽头。 土路上,一头老驴拖着一辆板车,缓缓前行。 板车铺草秆,方毫盘坐其中,耷拉脑袋。 此刻的他,再无半点小圣公威风。 一身破烂麻衫、布鞋,头发随意地用布条箍住,脸色青灰,双眼空洞无神。 吕将拄着木杖走在驴车旁,几次欲言又止。 五名仅剩的帮源洞老卒跟在驴车左右,他们神情茫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金黄余晖洒落,身后,萧山县城楼一角,渐渐没入地平线。 沿路缓缓前行,无人说话,只听到风拂过连绵禾苗,发出阵阵“唦唦”声。 “为何会失败?”方毫冷不丁开口,声音像是狂雷落下前低沉的轰鸣声。 吕将轻叹口气:“圣公不必介怀,只要我们顺利抵达明州,联络定海旧部,慢慢积蓄力量,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我问你,为何会失败?”方毫不耐烦地冷冷打断。 吕将沉默片刻,苦笑道:“仓促行事,筹划不密,以至于落入圈套。” 方毫盯着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冰凉: “万寿观被剿、何道人被擒,那封书信明明有诈,你看出端倪,为何不说?” 吕将一惊,忙道:“当日接到书信,属下的确觉得太过仓促,有些不妥。 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张苑下令全城搜查,若不尽快运走黄金,迟早被官军搜到。 属下确有疑虑,却也无法据此推断后续之事......” 方毫目光阴鸷,精神变得有些癫狂,一指吕将怒吼道:“你早知张苑借赵莽之手害我,却知情不报,你才是圣教叛徒!” 吕将满脸错愕,五名老卒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都能看出,此时的方毫精神状况极不正常,像是犯了癔症。 赭山遇险,黄金失手,一连折损方七佛、仇道人、王铁山,连帮源洞老卒也死伤殆尽。 此次失败对方毫打击沉重,以至于让他陷入癫狂。 吕将无奈苦叹一声,拱拱手,后退几步,避免让方毫看到自己,再受刺激。 却不想,方毫不依不饶,从草秆里抽出刀,跳下驴车,直指吕将怒吼:“你想借赵莽之手除掉我,好自己做圣教之主! 你父吕师囊,那个老东西,当年就瞧不起我! 你和他一样,从不把本圣公放在眼里! 圣教是我方家父子所有,你们谁也夺不走!” 方毫一张脸呈现病态殷红,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有一名老卒想要上前制止,方毫转身大吼着一刀砍中他肩颈,血喷溅出,染红方毫头脸。 老卒惨嚎着倒地,血流如注,怎么捂都捂不住,身下印染出大片红渍。 很快,老卒浑身抽搐,惊恐双眼睁大,渐渐断了气息。 被血一激,方毫整个人痴怔住,手中刀哐啷掉地,嘴里喃喃念叨什么。 吕将急道:“还不赶快搀扶圣公上车!” 余下四人回过神,手忙脚乱把方毫抬上板车。 吕将看着那枉死老卒,仰头长叹口气,心中泛起阵阵悲凉。 一行人,在沉默中继续朝着东边走去。 ~~~ 海边不远,有一片低矮丘陵,村民们沿山坡挖出阶梯状田地,在地势平整处搭建土坯草房,形成一处小村落。 这里便是靖海村,只有三十余户人家。 海边滩涂地,随处可见搁浅的渔船,破损丢弃的渔网、钩索。 海岸水浅,只有几条小渔船停泊。 远处海面,大约三十丈外,泊了一艘四百料海运商船。 更远处,钱塘湾入海口,有两艘四舻海鹘船游弋。 数日前,折可存率领一个大队锐卒进驻小村,挑选出几个机灵的年轻渔民,其余村民暂时迁往别处。 几个年轻渔民每日在海边等候,一旦有生人出现,立即上报官军。 折可存率人装扮成村民,驻扎在小山上,分散四处。 日落前,折可存提着两条黄花鱼,从海边兴冲冲赶回,一路小跑上山。 等了几日,他实在闲不住,每日划船出海捕鱼、钓鱼,在海岸边捡拾贝壳,借此打发时间。 运气好时,倒也有所收获。 今日便钓得两条肥美黄花鱼,折可存打算交给赵子偁,让他拾掇干净烤了吃。 赵子偁担心独自回杭州,路上再遇贼寇,索性厚着脸皮留在折可存身边。 俩人倒也谈得来,一来二去,很快熟络起来,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赵七郎,赶快出来杀鱼!今日算你有口福,哥哥弄到两条肥鱼!” 折可存沿着田埂跑过,一脚踢开赵子偁暂居的茅屋木门。 屋里没人,折可存冲着山坡下吼了几嗓子,无人回应。 “跑哪去了~” 折可存嘟哝着,把鱼挂在屋外,进屋等候。 长形矮案几上面,摆满笔墨纸张书籍,墨迹未干,说明赵子偁外出不久。 折可存盘腿往草团子一坐,随手拿起书籍翻了翻,都是些经籍文章,他可不感兴趣。 案几旁边摆放书篓,折可存瞧见里边有一个长木盒。 折可存突然想起,赵子偁平时对这东西十分宝贝,几次问他,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说。 “一定是好东西!” 折可存拿出木盒放在案几上,搓搓手小心翼翼推开盒套,里面摆放一幅纸质卷轴。 “难道是春宫图?难怪这家伙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折可存嘿嘿两声,一脸期待,徐徐展开画卷。 的确是一幅彩绘全身人像画。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方额阔面、肤色黢黑,颌下一绺长髯须,一双睥睨虎目雄视天下,威严神情霸气自生。 画中男子头戴长翅帽,身穿绛纱袍,胸前绣有团龙纹,腰束金玉带銙,脚穿黑色朝靴。 折可存呆了呆,目光上移,看到一行端正楷字:大宋太祖皇帝像 折可存心肝一颤,两手一哆嗦,画卷掉落在案几上。 “罪过罪过!”折可存慌忙跪倒,冲着画像拜了拜。 赵子偁跨进屋子,惊讶道:“折兄,你这是?” 折可存爬起身,远远站在一旁,气恼道:“太祖皇帝像,岂能随身携带?你想吓死人? 若是被人知道,你私藏太祖像,可知是何后果?” 赵子偁忙收起画卷,放回书篓,无奈道:“所以我才一再小心,不敢轻易示人。” 折可存瞪他一眼,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肚,抹抹嘴舒口气。 猛然间见到太祖皇帝,那幅画又是如此传神,可把折可存吓得不轻。 “刚才你去了哪里?”折可存抓过草团子坐下。 赵子偁立时苦着脸,幽怨满满地道:“晌午喝了你煮的瑶柱汤,我这肚子就不安生,跑了一下午茅房......” 折可存撇撇嘴:“是你身子太虚,我怎么好端端的?” 刚说着,赵子偁肚子里传出“咕叽”两声,他脸色一变,紧张地捂住肚子,两条腿夹紧。 折可存指着他哈哈大笑:“憋不住就再跑一趟!” 赵子偁小口吐气,把肚肠里那股洪流溃泄之感硬生生憋回去。 两人对案盘坐,折可存好奇道:“话说,你这幅太祖像,比太庙里那幅画得更好,哪来的?” 赵子偁笑道:“此画,是开宝八年(975年),太祖皇帝召画待诏顾闳中,于滋德殿所画! 顾闳中本就是南唐画院国手,以擅长人物肖像着称。 所用画纸也不凡,乃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纸。” 见折可存一脸懵,赵子偁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澄心堂本是昔日南唐国君内宫藏书阁,后主李煜召黟(yi)歙(shè)造纸名匠,于内廷设坊造纸,赐名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至今尚存,只可惜所剩不多,品相好些的,一张小纸就值十贯钱!” 折可存一拍大腿:“你就直接告诉我,这画纸贵比黄金不就完了!” 赵子偁嘴角微搐,有种对牛弹琴之感。 “这么说,这幅画可是宝贝,怎么到了你手里?”折可存追问道。 赵子偁道:“秦王德芳公见画像逼真,颇为喜爱,便向太祖皇帝求赐。 此后,这幅画便一直由秦王一系珍藏,家父病故后,这幅画便传到我手里。” 折可存长长地“噢”了声。 赵子偁拱手道:“前些年,宫里派人询问此画下落,有意收回,我推托不知,还望折兄替我保守秘密!” 折可存拍胸脯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多谢折兄!” 赵子偁一脸感激,旋即叹口气,“想我也是太祖血脉,收藏先祖画像,却也得偷偷摸摸,真叫人......哎~” 折可存颇为同情地道:“当年太祖二子,燕王德昭、秦王德芳,运气都不太好,否则......” 折可存摇头一阵啧啧咂嘴。 赵子偁却是冷冷一笑:“无关运气,有心算无心,形势比人强,仅此而已!” 折可存瞪大眼道:“金匮之盟人尽皆知,岂可胡说?” 赵子偁猛地拔高嗓门,愤怒道:“那本就是赵普狗贼欺世之言! 若无他相助,太宗岂敢逼死德昭、害死德芳,强占帝位?!” 折可存吓得脸都白了,手一抓揪住赵子偁衣领,另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赵子偁喘不过气,两手胡乱挥舞,拼命挣扎。 “你这书呆子!着急下去投胎不成?” 折可存压低声大骂,小心翼翼朝屋外看了几眼。 赵子偁一张脸憋成酱色,折可存恶狠狠地道:“再敢胡说八道,哥哥我敲掉你的牙!” 赵子偁睁大眼连连点头,折可存这才松开他,弄了一手口水,嫌弃地往他身上擦擦。 赵子偁脸红脖子粗,咳嗽几声,喝了一碗水才平复下来。 折可存一脸后怕地瞪着他:“我发现你这家伙,平时看起来连个妇人都打不过,关键时刻又好像真不怕死,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赵子偁有些委屈,又有些倔强,小声道:“世上多的是花言巧语,我偏要说些逆耳忠言!” 折可存哭笑不得:“真是读书读傻了!” 盯着书篓里的长木盒,折可存皱着眉,又道:“方才看到那幅画,真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真是奇怪......” 赵子偁眼里闪过些异色,试探道:“有一个人,与画中太祖像颇为神似?” 折可存拍拍额头,苦思冥想:“不错!就是这种感觉!是谁呢?奇怪~” “是不是....赵莽?”赵子偁小声提醒道。 折可存一愣,猛拍大腿:“还真是!就是那小子! 我说怎么感觉最近在哪里见过真人!虽说年纪对不上,但身材、五官样貌的确很像!” 折可存满脸震惊:“不对啊!赵莽为什么会长得像太祖皇帝?根本对不上号嘛! 巧合!一定是巧合!” 赵子偁笑了笑,目瞳微闪,幽幽道:“或许吧~” 折可存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怎么也想不通,索性晃晃脑袋不去想。 屋外响起破锣嗓门:“折将军!折将军?” 折可存应了声,过了会,屋门口,史军探头探脑:“禀报将军,俺从萧山县城回来了,有帅司发下的公牒,你快看看!” 史军挤进矮小门框,草屋里立时变暗了几分。 “这么多?” 折可存从纸袋里取出一摞文书。 史军笑道:“有摩尼教贼人画影图。” 折可存看了几眼方毫、吕将二人画影图,随手放在一旁,拿起叠文一行行仔细看。 赵子偁拿起两幅画像,看到吕将时“咦”了声。 折可存瞥他眼:“你认识?” 赵子偁忙道:“这太学生吕将,当真入了摩尼教?” 折可存笑道:“既然是帅司刊发,自然假不了。 不过,我从未见过此人,从帮源洞到越州,都没见过他。” 赵子偁低头看着通缉告示,叹息一声:“没想到他入了摩尼教,成了反贼,可惜了~” 折可存又被勾起好奇心:“他是太学生,你也是太学生,你俩认识?” 赵子偁苦笑:“岂止认识,我与他同年考上太学上舍生,同窗两年,直到我去嘉兴做县丞,才彼此断了音讯。” 折可存道:“照此说,此人前途光明,为何要参加摩尼教?” 赵子偁唏嘘道:“还不是少年意气,受权贵所恶,谪授梓州路、临邛县(四川邛崃)去做个盐井监。 后来听闻,他没去上任,却也没想到,他竟回乡入了摩尼教......” “倒也的确可惜。”折可存啧啧称奇。 收拢公牒,折可存笑道:“得了几日清闲,也该干活了。 史军,告诉儿郎们,都打起精神,贼人已从杭州溃逃,正在赶往靖海村途中! 这次,一定要一举歼灭这伙逆贼!” 第65章 灭贼! 夜里,萧山县城东边,蜿蜒土路上。 一阵“蹄哒、蹄哒”的马蹄声远远从县城方向传来。 几道微弱火把亮光,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沿路飘忽着,越来越近。 “吁吁~”几声吆喝,赵莽四人勒马止步。 “前边不远就是靖海村,咱们暂且歇息会。” 赵莽跨下马,手持火把四处巡视一圈,周围都是稻田,黢黑一片。 “我去方便下。”钱丰跑向远处。 赵陀从土沟里舀了些水喂马。 高进走到土路中央,蹲下身,用手掌轻轻拨开一处黄土,火把凑近仔细看了看。 掩盖在黄土下的泥土呈深褐色,高进抓起一小捧,用手指碾了碾,放到鼻子下嗅嗅。 “怎么?”赵莽走到一旁蹲下。 “有血腥气!”高进示意手指。 赵莽凑过去闻闻,确实有股淡淡腥味。 两人分头寻找,四处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尸体之类的。 赵莽道:“方毫、吕将身边还有几个摩尼教老卒,到了靖海村,咱们还是小心些,不可大意。” 高进道:“这次,追到天边,我也要砍下方毫脑袋!” 火光照耀下,高进神情平静,赵莽却能从那平淡话语里,听出滔天恨意。 钱丰咬牙切齿地道:“也留给我砍几刀!” 赭山一战后,韩世忠、吴长顺押送俘虏,和方七佛、仇道人等人尸体先行返回杭州。 赵莽父子从赭山渡口乘船渡江,继续追击方毫。 登船前,高进和钱丰赶来,表明要和他们同行。 二人受方毫迫害最深,赵莽知道他们报仇心切,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四人渡江后,在萧山邮置铺换乘马匹,一路追踪到此。 赵陀看着三名年轻人:“方毫把余杭县祸害得不成样子,由你们三人手刃贼人,也算替全县父老乡亲报仇。” 四人吃了些干粮、水,歇息一会,上马继续朝着靖海村方向追去。 ~~~ 朝阳跃出海平面,犹如一团金色火球,悬在极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赵子偁起个大早,下山走到海滩观赏日出。 海风吹拂在身,略感寒凉,赵子偁张开双臂,面朝大海,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感觉。 耳边哗啦啦响起的海浪声,此刻在他听来,犹如动人乐章。 “万丈光芒染海风,波涛汹涌四时同。雄鹰展翅三千里,日月乾坤一线中!” 当海面铺洒朝霞时,赵子偁用尽全身力气怒号,满脸涨红,怒目圆睁,脖颈、额头青筋暴起。 海风刮得他衣袍猎猎,一个浪涌翻来,打湿他的双脚。 海滩不远处,一艘搁浅的渔船里,船篷下伸出两颗脑袋,迷惑地看着他: “是赵郎君啊,您没事吧?” 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显然是被他刚才一嗓子惊醒。 赵子偁尴尬地拱拱手表示歉意,绕过一旁小步快走,溜了。 山下村口道路,一辆驴车,几个人影向海边驶来。 赵子偁驻足远望,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六个人瞅着面生,从未见过。 其中四人携带兵器,面相凶恶,不似好人。 驴车上坐的人,二十多岁,神情冷厉,眉眼阴鸷,往这边瞟过一眼,赵子偁只觉得浑身恶寒。 另外一名文弱年轻人,赵子偁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 “喂,你可是渔民?”一名摩尼教老卒指着赵子偁吼道。 赵子偁一哆嗦,急忙摆手摇头。 “找个村民过来,划船载我们过去那边!我们要上那艘船!” 老卒指着海上,距离岸边三十余丈远的地方,停泊在那里的一艘海运商船。 赵子偁顺着望去,脸色一僵。 那艘船是折可存从摩尼教贼人手里缴获的,按照贼人计划,他们正要乘坐那艘船前往明州定海。 只有摩尼教的人,才会上那艘船。 赵子偁浑身颤了颤,眼前这伙人,难道就是...... 他余光瞟向山上,一面小红旗挥舞了几下,缩回不见。 驻扎在山上的河东军锐卒,也已发现这伙人。 老卒见赵子偁一脸痴傻,站着不动,骂道:“他娘的,怕不是个傻子!” 赵子偁一个激灵,低下头慌忙道:“我....俺这就去找村民......” 赵子偁扭头要跑,方毫突然喝道:“捉住他!” 两个老卒立时扑上前,赵子偁吓得哇哇大叫,撒腿狂奔。 可惜他跑得太慢,被两个老卒追上摁翻在地。 “折兄救我!~” 赵子偁在沙地里挣扎扭动,发出一声凄惨嚎叫。 “呜~”山上传出吹角声,数十名河东军锐卒冲下山。 海滩另一边,几个渔民也带着兵士围过来。 方毫大惊失色,吕将惨然一笑,似乎已经料到,这里会是天罗地网的绝境。 一阵马蹄声自村口传来,几匹快马朝海边冲来。 “咻咻~” 两支箭前后射来,一名持刀挟持赵子偁的老卒,被一箭射穿喉咙,当场倒地毙命! 另一支箭是史军所射,射中另外一名老卒腿部。 方毫抓起刀冲上前,长刀架在赵子偁肩颈,刀刃直抵其咽喉。 方毫躲在赵子偁身后,揪住他后领往后退,三名老卒护着他和吕将,退到海滩边缘处,双脚浸没在海水里。 高进骑在马上,一箭射来,射中那名中箭老卒心口,箭簇狠狠钉入前胸,溅出血花,老卒惨叫倒地,挣扎几下断气。 “好箭法!”折可存禁不住大赞一声,看向骑马赶到的赵莽四人。 方毫惊得拽住赵子偁连连后退,膝盖没入海水,海浪拍击,飞溅的浪花打湿全身。 方毫凄厉嘶吼:“再敢放箭,我现在就杀了他!” 赵子偁双手高举,脖子伸长,满面惊恐。 钢刀就横在他喉咙前,稍一用力,他这条小命可就没了。 高进举弓搭箭,赵莽赶紧摁下:“他手中人质是宗室子弟,尽量保住其性命!” 高进死死盯紧方毫,满眼不甘,却也没有继续放箭。 “放心,除非他变成鱼,否则今日必死!”赵莽拍拍他肩头。 高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恨恨道:“不要让他死的太轻松!” 钱丰两手握刀,咕哝道:“最好让我先砍他百八十刀再死!” 赵莽安抚两人几句,大踏步走到折可存身旁,抱拳道:“折兄!让你久等了!” 折可存嬉笑道:“看了帅司公牒,才知你小子在杭州闹出好大动静! 又是追缴黄金,又是剿灭摩尼教余孽,立下这两桩大功,张帅守和杨钤辖必定重重有赏! 哥哥我也跟着你沾光!” 赵莽抱拳笑道:“若无折兄相助,岂能顺利让这伙反贼余孽伏法?折兄当记首功!” 二人挤眉弄眼,一通大笑。 不远处,赵子偁半身泡在海水里,苦着脸道:“折兄、赵少郎,救命啊~” 赵莽一指他道:“怎么每次遭人挟持的都是这厮?” 折可存摇摇头,感慨道:“要不怎么说他是个倒霉蛋!” 方毫大吼道:“给我一条船,快!” 史军率领锐卒将其团团围住。 赵莽和折可存站在远处,嘀嘀咕咕商量一阵子。 过了会,兵士抬来一条渔船,推入水中。 方毫逼迫赵子偁游水爬上渔船,两名老卒摇橹,载着五人缓缓驶离海岸。 又有两艘小船,各载五人,远远跟在二十丈外。 赵莽脱下外衫、裤子、鞋袜,露出精赤身子,只穿一条自己剪的裤衩。 抬手远望方毫五人乘坐的渔船,赵莽估摸有七八十米的距离。 “再划快些,距离拉近,你们在船上吸引贼人注意力,我找机会把他们弄下水。” 赵莽指了指海水:“折兄,一起?” 折可存摇头做拨浪鼓:“我只能勉强游水,这风大浪急的,没等游过去,自己就得淹死!” 赵莽再看看史军,这家伙满脸畏怯:“俺可不会水!” 并排划行的另一条小船上,钱丰苦笑道:“莽哥儿别看我,我连宦塘河都游不过去。” 高进看看幽深海水,罕见地流露为难之色,他的水性也不太好。 “....一群旱鸭子......”赵莽咕哝一声,正要从船尾悄悄下水,赵陀拉住他,“爹与你一起!” 赵莽哪敢让他去,急忙道:“爹你稳坐船头,我一人足矣!”仟千仦哾 赵陀难掩担忧:“水深浪涌,你千万小心!” 赵莽嘿嘿道:“爹放心,我还要拿方毫人头回去请功!你们等着瞧好了!” 说完,赵莽从船尾噗通一声滑入水,像一条潜游在水面下的大黑鱼,快速从侧面向着前方渔船游去。 众人看的咋舌,钱丰挠头道:“莽哥儿水性几时变得这般好了?” 高进轻声道:“自从一月前,县廨牢狱醒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赵陀感慨道:“都是马老神仙梦中显灵,教导有方啊~” 折可存下令加快船速,史军和几个兵士卖力划桨,两条小船渐渐追上渔船。 ~~~ 渔船上,方毫见官军追来,催促两个老卒拼命摇橹。 “官军怎会出现在靖海村?陈箍桶、俞道安哪里去了?” 方毫魔怔般喃喃自语,“不能上海船,又能去哪?吕将....军师....我们往哪里逃?” 吕将惨淡一笑,摇摇头:“逃不掉的......” “我不信!”方毫癫狂大吼,双眼呈现诡异血红色,手里攥紧刀。 吕将叹口气,望着蜷缩在一旁的赵子偁,低声道:“子偁兄,万没想到,时隔多年,你我再度相遇,竟会是如此情形......” 赵子偁满脸苦笑,余光紧盯方毫,生怕这疯子一刀杀了他。 “乍见行知,也让我颇为、颇为惊讶......”赵子偁勉强挤出一丝笑。 当年的太学同窗,而今再见,一个是官府通缉的反贼余孽,一个是小命不保的人质。 两人相视苦笑,这莫非就是造化弄人? “子偁可会游水?”沉默了会,吕将突然低声问。 赵子偁一呆:“会、会一点,还是在嘉兴任职时学会的......” “那就好!”吕将笑了下,猛地起身用力推开方毫,抓住赵子偁胳膊,拼尽全力把他推下水! 赵子偁惨叫着,一头倒栽入海。 “叛徒!”方毫勃然大怒,一刀扎进吕将胸膛,他喷出一口血,染红方毫头脸。 吕将露出惨笑,断断续续道:“终不负圣教....不负老圣公......” 哗啦一声,赵莽猛地钻出海面,抓住船沿单手一撑,身子从水面跃出,伸手拽住方毫脚踝,猛地把他拉下水! 吕将胸膛插刀,身子倾倒,坠入海中。 渔船剧烈摇晃,海水漫灌,两名老卒吓得哇哇乱叫。 不远处,两条小船赶来,羽箭唰唰射出,两名老卒身中数箭,身亡坠海。 海水里,方毫拼命挣扎,胡乱挥舞拳头,赵莽从背后勒住他脖颈,猛地下沉,把他拖入水中。 “咕嘟咕嘟~”一连串气泡从方毫嘴里冒出,他大口大口地吞咽海水,表情狰狞痛苦。 片刻后,方毫浑身一阵剧烈颤抖,两条腿绷直,眼睛鼓胀充血,全身反抗的力量越来越弱,终究还是断了气。 “呼~”赵莽浮出水面,拖着方毫尸体往小船游。 高进、钱丰、史军七手八脚把尸体拖上船。 “救我~~咕噜咕噜~~救~咕噜咕噜~” 一阵呛水呼救的声音从赵莽身后传来。 折可存站在船上大吼:“快救倒霉蛋!” 赵莽回头一看,急忙转身游过去,从身后揪住赵子偁衣衫往后拖着游动。 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厮拖上船,呕了几口海水,小命却是保住了。 赵莽爬上船,浑身湿漉漉,仰面躺倒,胸膛剧烈起伏喘气,也是累的够呛。 赵陀赶紧脱下衣衫给他裹住。 回到海滩,折可存命人燃起火堆,众人围坐火堆取暖、晾晒衣物。 钱丰拖着方毫尸体走到远处,发疯似的拎刀一通胡乱砍剁,把一具尸体砍得支离破碎。 那又哭又笑的嚎叫声,犹如野兽嘶吼,听得人头皮发麻。 赵莽扭头吼了一嗓子:“把脑袋给我留着!” 远远的,钱丰转头咧嘴一笑,拎着刀,满身血污,模样异常渗人。 赵莽也不禁哆嗦了下,不敢再看。 高进坐在火堆旁,两手环膝,盯着薪柴,怔怔出神。 赵莽和赵陀光赤上身,大声说笑。 忽地,赵莽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赵子偁,直勾勾盯着赵陀胸前。 赵子偁浑身湿漉漉,又不肯当众裸露身子,冷得直哆嗦。 他脸色发青,目光呆滞,头发衣服滴水,模样说不出的别扭、猥琐。 赵莽知道,老爹赵陀胸口有一块火红色胎记,半个巴掌大小,像一块云朵。 只是一块胎记而已,赵子偁直盯着看,赵莽觉得有些恼火。 “你这酸才,可看够了?”赵莽叱道。 赵子偁回过神,没理会他,慌忙站起身,小跑到赵陀跟前,作揖道:“敢问伯父,你这处印记,从何而来?” 赵子偁满脸惊疑,好像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赵陀愣了下,急忙抓过半干衣衫披上,遮挡胸前红记。 “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没啥稀罕!”赵陀笑笑,神情略显不自然。 “天生印记?当真?”赵子偁惊呼出声,竟要伸手拨开赵陀衣衫。 “你这泼才!找打不成?”赵莽大怒,捏住他手腕,疼得他哎哟叫了声。 赵陀忙制止道:“大郎,这位赵县丞没有恶意,切莫伤人!” 赵莽松口他,骂咧道:“你这倒霉鬼,离我们远些!再敢放肆,小心我揍你!” 赵子偁捂住手腕满脸苦笑,赵陀深深看他一眼,低下头不吭声。 折可存提着方毫首级大步走来,大笑道:“耽误几个月,终于一举覆灭摩尼教!兄弟们,回杭州记功领赏去!” 史军和一众锐卒欢声雷动,赵莽几人也畅快大笑。 第66章 奖励与新机遇 三日后,杭州衙署。 张苑、杨可世在帅司厅接见赵莽父子。 “赵少郎击毙摩尼教首领方毫,为两浙百姓扫除祸患,助朝廷彻底平定叛乱,本官代两浙官吏、百姓,感谢赵少郎忠勇义举!” 张苑身着紫服、头戴翅帽,端坐公案后,笑眯眯地对赵莽进行一番口头嘉奖。 杨可世同样身穿绯色官袍,坐在一旁含笑旁观。 赵莽叉手躬身道:“张帅守,那些黄金......” 没等他话说完,张苑起身走到厅中:“为表彰赵少郎除贼有功,本官特地筹措赏钱,以州衙和帅司名义予以奖励!” 张苑拍拍手,两名掾吏捧着两个方形托盘步入厅中。 赵莽一看,那托盘还盖着红布,立时眼睛一亮,满脸期待。 张苑亲手揭开红布,笑道:“特赏赐赵少郎足陌一百贯钱!” 赵莽愣住,傻眼了。 只见掾吏手捧的托盘里,装了一串串麻绳串好的铜钱,黄澄澄,沉甸甸,满满两大盘子。 赵陀忙拱手道:“多谢张帅守厚赏!” 赵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笑了:“张帅守好不地道,我给你找回价值二十万贯的黄金,到头来你就拿一百贯打发我?” “大郎!休得放肆!”赵陀忙拽了他一下。 赵莽不服气道:“张帅守算盘打得精明,拿一百贯换二十几万贯,赚大啦!抠抠搜搜,不嫌寒碜!” “住嘴!”赵陀大急,一个劲给他使眼色。 “张帅守莫怪,这孩子性子直率,万没有对张帅守不敬之意......”赵陀满脸歉然。 张苑哈哈一笑,摆摆手不以为意。 杨可世坐在一旁忍俊不禁。 赵莽一脸气呼呼,实在是张苑拿出的这一百贯,和那些黄金比起来,连蚊子腿都算不上。 赵莽盘算过,那些黄金,按照东京平均金价,一两金值足陌钱十五贯计算,折合宋斤八百三十余斤。 换算成公制单位,有五百多公斤,超过半吨重! 半吨黄金是什么概念? 那十几辆木桶车,每只大木桶里,少说藏了二三十公斤黄金! 这么多金子,直到现在,赵莽都没机会见一眼! 张苑奖赏一百贯钱,折成黄金也就六两多,不到三百克重。 赵莽心里那叫一个憋屈,找回半吨黄金,结果到手三百克? 本以为张苑再抠搜,至少奖给他一两斤金子。 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是一毛不拔! 张苑收敛笑容,正色道:“赵少郎莫怪,那些金货绝大部分都是从苏杭应奉局、造作局搜刮得来。 而这两处地方囤积的财货,又多是某些人从东南民间搜罗而来。 本就是民脂民膏,理应还之于民!” 赵莽还是不甘心,找借口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可否请张帅守让我开开眼?就当作长长见识!” 张苑捻须摇头:“老夫已命黄迪率兵把黄金送至江宁府,托江南东路转运使、知江宁府事梁扬祖兑成铜钱。 如此一来一去,可为两浙换回至少二十五万贯钱。 这些钱,取自两浙百姓,老夫也将用在两浙百姓身上,致力于恢复两浙民生!” 赵陀揖礼道:“张帅守公忠体国、一心为民,实乃两浙百姓之福!” 张苑轻叹道:“方腊之乱,席卷东南,百万计百姓受难,老夫受官家、朝廷之重,安抚一方,不过是尽忠国事,无愧职守罢了。” 赵陀感慨道:“若大宋守臣都能如张帅守一般,对百姓心怀悲悯,又何至于生出方腊之祸!” 张苑捻须苦笑,现今官场是何模样,他比赵陀更清楚。 可惜他只能做好自己,管不了别人。 赵莽看看托盘里的铜钱,也只能怅然叹气,拱拱手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张帅守赏赐!” 如果张苑能把黄金换回的钱用在两浙百姓身上,倒也不枉他卖命一场。 一百贯就一百贯吧,蚊子腿也是肉。 张苑拍拍盘子里黄澄澄的铜钱,笑道:“都是上好的熙宁重宝,折二钱,按足陌一贯一千文算给你,日后可别再说老夫抠搜。 这里边,老夫私人就凑了一半。 要知道,老夫月料钱四十五贯,你可算是拿了老夫一月还多的俸料啊~” 张苑摇摇头,一脸肉疼。 赵莽嬉笑道:“张帅守欺我年轻,不识官员俸禄。 我可是知道,您除了月料钱,还有每岁衣赐。 您是正四品通议大夫的寄禄官阶,每岁衣赐少说也值一百多贯。 这些是正俸,还有其他的职钱、傔从钱、茶酒钱、薪炭盐蒿钱、添支钱、职田钱......乱七八糟加一块,只怕比您半年正俸还多! 总之一句话,您堂堂一路帅臣,绝对不差区区五十贯! 您老还是别跟小子哭穷了~” 张苑愕然无语,指着赵莽哭笑不得。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把国朝官员的收入项目打听得清清楚楚。 赵陀一阵汗颜,瞪了眼赵莽:“不可无礼!” 杨可世爽朗道:“这就叫,张帅守哭穷不成反被嘲!哈哈哈~” 张苑捻须大笑,越发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意思。 赵莽撇撇嘴,两个老油子,真当他年轻识浅,啥也不懂? 工资收入谁不感兴趣? 这些东西,他早就从赵子偁和钱丰口中打听到。 来到大宋一个多月,经历这么多波折、生死,赵莽自问进步神速,不再是当初一脸懵逼的小白一个。 不过赵莽也知道,他对大宋,对当下社会了解还是太少。 所以一有时间,他就逮住身边人问不停。 就像一块拧干压紧的海绵,疯狂吸噬一切水分。 杨可世站起身,拿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给赵莽: “按照先前承诺,这是某对你的私人奖励。 某以个人名义,把你举荐给童太傅,你拿着这封信,去东京泾国公府,求见童太傅。 有这封信,童太傅应该会见你一面,至于如何安排,就不是某能干预的。” 赵莽两手在身上擦擦,郑重其事地接过书信,小心翼翼翻转着看看。 信封表面写着一行苍劲小字:杨可世敬拜童太傅 赵莽对书法没什么鉴赏,只觉得杨可世这笔字写的不错。 轻飘飘一封信,可比那两盘沉甸甸的铜钱珍贵多了。 这或许是一把,能开启他人生新机遇的钥匙。 赵莽禁不住有些恍惚,嘀咕道:“拼死拼活拿到方毫人头,就为了这么一封信,还真是......” 张苑语重心长道:“杨将军这封信,才是价值连城! 有这封信,抵得过别人十年打拼! 这样一份机缘,多少人苦求一生,尚且不得,赵少郎可要珍惜啊!~” 赵莽深吸口气,深躬揖礼:“多谢杨将军提携!” 赵陀感激不已:“杨将军恩情,我父子终身不忘!” 杨可世虚扶二人,对赵莽道:“摩尼教余孽作乱,多亏有你,不畏险阻及时传讯,又勇斗贼寇,力毙贼酋方毫,制止了一场极有可能在两浙酿成大乱的祸事! 说起来,是你帮了张帅守和某一个大忙。 对童太傅而言,摩尼教二度生乱,也将是一件麻烦。 你的功劳,想必童太傅会记在心上。” 杨可世饶有深意地拍拍赵莽肩头。 赵莽眨巴眼,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杨可世的意思,童贯目前在东京也遇上麻烦,扫灭方毫余孽的消息上报朝廷,或许会成为童贯处境的一个转机! 杨可世笑道:“童太傅掌兵多年,喜欢从军中提拔人才,你是棵好苗子,否则某也不会冒险直接把你举荐到童太傅跟前。 张帅守与某,已把此次事乱详细写入呈状,连同方毫首级,命急递铺火速上报东京,十日之内就能送达朝廷。 某上呈童太傅的公牒里,也提及你父子功劳。 等你拿书信亲自前往拜见童太傅时,问起两浙之事,无需隐瞒,如实陈述便可。” 顿了顿,杨可世又道:“据闻,九月、十月,东京便有一次应募效用兵的机会,不管童太傅对你作何安排,某建议你照常参加应募。 如果你能凭借自身实力成为一名效用兵,童太傅也会对你高看几分,可明白?” 赵莽点点头,郑重道:“多谢杨将军指点!” 张苑走到公案旁,拿起一份叠文,递给赵莽:“有杨将军介绍信,去到东京你可直入童太傅府邸,也就无需老夫托人照料。 你随身携带这份凭信,沿途馆驿皆可借宿,便于入京。” 赵莽翻看几眼,大致就是一份杭州州衙开具的公干凭证,有这玩意,就可以一路住官方招待所,省去许多麻烦。 这也是此前,张苑知道他要北上东京,答应给他的一份酬报。 赵莽笑道:“有件事,想和张帅守讨个人情。” 张苑莞尔一笑:“说说看。” 赵莽道:“余杭县尉高志、弓手高进叔侄,受方毫迫害,高县尉双腿残废,高进迫于无奈,曾屈从贼人,但他绝没有造反作乱之意! 恳请张帅守念在高县尉宁死不肯从贼,高进协助官军破贼有功的份上,宽恕其此前无心之过。” 赵陀也忙道:“请张帅守开恩!” 张苑沉吟片刻,笑道:“这叔侄二人之事,老夫也有所耳闻。 高志坚贞不屈,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老夫定会向朝廷表彰其忠贞! 至于高进,顾念亲情受制于人,此前罪责,也就不予追究!” 赵莽父子大喜,连连表示感谢。 杨可世看着赵莽,期许深深:“朝廷伐辽在即,说不定明年,你我又能在河北相遇。 到时候,某希望你已是一名大宋军中健勇!” 赵莽重重抱拳:“定不负杨将军之望!” 张苑道:“老夫也预祝赵少郎,此去东京前程似锦,为朝廷再立新功!” 赵莽郑重拜别二人。 ps.陌制是魏晋以来常用的货币兑换制度,大意是指一百文为一足陌,不足一百文为省陌。 北宋长期以来,惯用省陌钱,以七十七文为一陌,一贯钱额定数七百七十文 第67章 各奔东西 回到位于西瓦子门附近的一处邸店,韩世忠、吴长顺、高进叔侄、钱丰、赵子偁皆在此落脚。 众人在大堂聚首。 “某二人打算今日启程赶回延安府,与你们辞别后就动身。”韩世忠道。 他和吴长顺各挎包袱,收拾好行装,就等赵莽父子回来,当面辞别。 赵莽道:“韩大哥今后有何打算?” 韩世忠笑道:“先回延安府,与浑家团聚些时日,再到东京寻黄迪、杨可世二位将军报道。 某这人没多少本事,离了军伍,只怕寻不到其他营生。” 赵莽忙道:“听说刘光世已率部北上滑州,韩大哥军籍尚在鄜延军,今后重返军伍,会不会有影响?” 韩世忠道:“保安刘氏在鄜延军根深蒂固,在整个西军也是赫赫有名的将门,某与刘光世闹到如今地步,今后要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不过,鄜延军还是朝廷军队,不是他刘氏私兵。 西军中还有黄迪、杨可世这样处事公正的将领,刘延庆刘节帅,想必也不会过分计较。 某已答应二位将军,今后哪位麾下有缺额,就到其麾下效力。 某军职被免,进武副尉的武官阶还在,虽是不入品,却也是朝廷所授,刘光世本事再大也夺不走。” 听他这么一说,赵莽放下心来。 卸下肩头沉甸甸的包袱,里边装有一半赏钱,五十贯左右,叮叮哐哐一阵作响。 “韩大哥,这个你拿着!” 韩世忠连忙摆手:“张帅守奖给你的赏钱,某如何能拿?使不得!” 赵莽塞他手里:“你回一趟家,路途遥远,路上花费不少。 再说,你回家探望嫂嫂,不带些钱回去,只怕嫂嫂不给好脸色!” “这......”韩世忠一脸窘迫,其实他手里也没多少钱。 只不过,五十贯不是小数目,韩世忠觉得这份人情太大。 赵莽笑道:“这次若无韩大哥相助,绝不可能顺利剿灭方毫团伙。 小弟我受了张帅守奖赏,又得了杨将军举荐,已经是占大便宜。 这五十贯,韩大哥拿的理所应当!” 韩世忠叹口气,挎起包袱,抱拳道:“多谢兄弟一番好意,这些钱就当哥哥借的,日后一定奉还!” 赵莽笑道:“替小弟向嫂夫人问安!” 韩世忠大笑:“兄弟,咱们东京见!” “东京见!” 二人与众人一一作别,离了邸店,从西瓦子门出城而去。 赵陀把张苑宽赦高进、嘉奖高志的决议告诉二人,叔侄俩都颇为感激。 高志拍打两条再也动弹不了的腿,叹道:“能剿灭逆贼,替余杭父老讨还公道,已是如愿,又岂敢贪图奖赏......” 高进红着眼,看着赵莽,猛地单膝跪倒:“大恩不言谢,高进没齿不忘!” 赵莽急忙拽起他:“什么谢不谢,要谢也是我谢你! 我逃离余杭,是你冒死传递消息,指引我去会稽山,才一步步揭露方毫阴谋。 我爹能平安抵达杭州,也是你暗中相助。 算起来,是我父子欠你恩情才对!” 高进扯动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笑。 他看赵莽的眼神,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多了些欣赏、敬重、钦佩......qqxδnew 赵莽想到些什么,嬉笑道:“说起来,你那三句话写得没头没脑,害我抓破头想了挺长时间。 你要是写得明白些,说不定我早就逮住方毫那贼厮了!” 高进轻哼了声:“方毫派人寸步不离,哪有时间长篇大论? 原以为,自从县廨牢狱醒来,你头脑变得灵光,却不想,还是那般迟钝!” 赵莽一愣眼,气得牙痒痒,众人一通大笑。 高进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丰哥儿,今后有何打算?”赵莽拍拍钱丰肩头。 钱丰勉强笑道:“我和表姑父商定,先去秀州嘉兴投亲,我爹在嘉兴还留下几间铺子,我想好好打理,争取重新振作宦塘钱氏......” 赵莽点点头:“我们先回余杭一趟,然后我就动身前往东京。 往后,也不知多少年才能相见,你多保重!” 钱丰低下头,一脸落寞,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道:“莽哥儿,你可还愿意认我作表亲?” 赵莽一愣,张开臂膀用力搂抱他,“咱们本就是亲戚!算起来,你比我年长一岁,我该叫你表哥!” 钱丰眼睛一下红了,咧嘴笑得很开心,“从小老挨你揍,我可不敢做你表哥!你还是叫我丰哥儿,我叫你莽哥儿,行不?” 赵莽哈哈大笑:“行!不管怎么论,咱们都是兄弟!” 钱丰用力点头,眼里亮起光芒。 赵陀欣慰地笑了,轻轻叹息一声。 经过这次劫难,宦塘镇赵钱两家,终于又在赵莽和钱丰这一代重归于好。 “走喽,回余杭!” 第68章 狗皮膏药 回到余杭县,走在县廨门前大街。 乡民、挑夫、商贩三三两两走过,街边几处茶肆、酒肆、食肆,有的嘈杂吵闹,有的冷冷清清。 一阵风刮来,黄土路面扬起尘土,行人们骂咧几声,慌忙捂住口鼻,低着头加快脚步匆匆走过。 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 赵莽父子挎着包袱下了骡车。 “喂,跟我一块上东京的事,考虑的咋样?”赵莽拽住骡子缰绳,斜瞅着赶车的高进。 高进瞥他一眼,一声不吭。 “去不去,给句痛快话!”赵莽没好气道。 高志掀开车箱布帘子,笑道:“待某安顿好,他便随你去。” “叔父!”高进一惊,没等他说话,高志摆摆手打断。 赵莽笑道:“还是高县尉有远见,一个小县弓手,直接辞了便是,有什么好留恋的! 跟我去东京闯闯,不比窝在这强?” 高进沉着脸不吭声。 赵陀笑道:“你叔侄先回县廨安顿好,去东京之事,过两日再商量不迟。” 高志道:“你父子回宦塘镇也没个落脚处,不如与我们回县廨暂住。” 赵陀道:“不了,回去看一眼,院后还有两间草房,将就着住几日。” 高志拱手道:“也好,赵老哥多保重,过两日,你再到县里来,我们一块商量宦塘镇的事。” 赵莽朝高进挤眼睛:“过两日走时,我来叫你。” 高进瞅他眼,闷声道了句:“赵伯保重。”一抖缰绳,赶着骡车往县廨驶去。 父子俩刚要穿过长街,从另一处城门回宦塘镇,身后传来呼喊声: “伯父!赵少郎!等等我!~” 赵莽回头一看,只见街上驶来一辆驴车,从后边车板边沿跳下一人,背着个书篓,招手大声疾呼着,跑了过来。 “赵子偁!?你这倒霉酸才,跟来作何?”赵莽瞪大眼,一脸嫌弃。 “不可无礼!”赵陀看着来人,眼里藏了些说不出的复杂意味。 赵子偁一个急刹,气喘吁吁站在二人面前,揖礼道:“伯父,赵少郎~” 赵莽道:“你不是去了折可存营中,要和他同行回东京,跑来余杭干啥?” 赵子偁咧嘴,笑容带着些讨好意味:“折兄说,河东军还要再过两月才回京,我实在等不了,便想着能否和赵少郎同行......” “不行!”赵莽摇头,“我可不带你!” 赵子偁一下被噎住,吭哧道:“为何?” 赵莽两手环抱,嫌弃道:“你这家伙,霉运连连,和你同路,鬼知道会不会跟着倒霉!” 赵子偁涨红脸,羞愤难当。 赵陀笑道:“赵县丞莫听他胡说,等启程之日,你们一路同行,也好作伴!去到东京,还有劳赵县丞多多照顾!” 赵子偁大喜,急忙揖礼:“多谢伯父!伯父放心,某在东京好歹生活五六年,还算熟悉,为赵少郎做个向导不成问题。” 赵陀笑呵呵地点点头。 赵莽“嘁”了声,对这厮着实嫌弃。qqxδnew 两次见他,两次救他,这厮好像天生自带“招贼”气质,但凡遇上贼人,首先盯上的肯定是他。 赵陀道:“我父子正要回宦塘镇老宅,赵县丞你.....” 赵子偁忙道:“我也同去!” 赵莽喝道:“我家只剩两间草房,腾不出地方给你睡觉。” 赵子偁一脸忸怩:“赵少郎何必客气,我与你挤挤也就是了......” “......” 赵莽愕然无语,气得发笑,“你这倒霉酸才,咋还成了狗皮膏药?怎地?赖上我啦?!” 赵子偁看他一眼,目光躲闪,颇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意味。 赵莽一哆嗦,一阵恶寒。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赵子偁,三人同行沿土路回宦塘镇。 赵莽走在前,赵子偁和赵陀走在后面,一路上倒是有说有笑。 赵莽突然想起一事,拦住他问道:“张帅守单独见你,嘀嘀咕咕,说了些啥?也给你赏钱了?” 赵子偁忙摆手道:“我寸功未立,岂配领赏?是朝廷发下一份诰书,与我有关,故而......” 赵子偁一脸别扭、委屈,长叹一声,从书篓里翻出一只锦袋,递给赵莽:“赵少郎一看便知。” “啥东西?” 赵莽捏着小锦袋翻看几眼,细白锦做工精致,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份官告。 一张小绫纸,一端粘黑色褾带,一端固定在青色木轴上。 捏着褾带轻轻一拉,小绫纸展开,上面写了几段话。 这是一份追赠诰令,对象正是赵子偁。 先褒扬几句,再缅怀几句,最后追赠他为从八品文林郎。 赵子偁满脸愁苦:“朝廷误以为我在会稽山便遭贼人谋害,发下这份追赠诰令,还让张帅守负责收殓遗骸,就地安葬......唉~” 赵莽笑得直不起腰:“难怪张帅守和杨将军,把你遭遇贼人劫持的消息上报之后,迟迟等不到回复,原来朝廷早以为你这家伙丢了小命!” 赵子偁拿着自己的追赠诰令唉声叹气:“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东京,亲自上吏部澄清误会。” 赵莽打量他,忽地道:“听说你是太学上舍生,也就是说,你学问很好?” 赵子偁略微挺起胸脯,纠正道:“准确说,应该是连续三年考中优等的太学上舍生,恩例同进士出身!” 赵莽“噢”了声,“像你这样的,太学里有多少?” 赵子偁再挺起几分胸脯:“自政和以来,唯有我与吕将二人!” 赵莽撇撇嘴:“你这学问,也就还行吧! 我可以送你回东京,一路保你平安无事,但你要负责教我读书,干不干?” 赵子偁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他咽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恕在下直言,赵少郎年近十八,现在才开始研学治经,只怕有些迟了...... 当然,年纪大、基础差也不要紧,在下一定用心教导,尽全力让你在十年内,接近......嗯,接近县学水平...... 只是,赵少郎也别期望太高,读书不一定要考功名,只用来修身养性也挺好......” 赵莽眯着眼,这家伙吞吞吐吐,绞尽脑汁斟字酌句说了一通,不就想告诉他:你现在才想读书科考?晚啦!想都别想! 觉察到赵莽极其不友善的眼神,赵子偁果断闭嘴。 赵莽哼道:“听说应募效用兵,除了考察弓马拳脚,还要考战阵兵法、诸家兵书,我是让你教这些! 其他酸不溜的经籍教义,我学不来,更不感兴趣!” 赵子偁长舒口气:“原来如此!在下对武学所研习的《武经七书》也略有研究,可以和赵少郎共同探讨!” “那就这么说定了!” 赵莽瞥他眼,嘟囔一声:“酸才~”扭头大踏步往前走。 赵子偁急忙背着书篓小跑跟上,追着赵莽唠唠叨叨说话。 赵陀望着二人背影,有些欣慰,有些隐忧,轻轻叹息一声。 第69章 陈年旧事 深夜,月华如水,群星疏朗。 原赵家大院后,有一片篱笆地,里边有两间草房。 那场大火把大院里的几间砖瓦房烧成废墟,唯独院后两间草房幸免于难。 一间草房里,传出赵莽震天响的呼噜声。 夜色下,赵陀踩着破瓦碎砖,跨过烧断倒塌的木梁,站在原来大院正堂所在位置。 他蹲下身,拨开满地碎砖瓦,用铲子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从坑底取出一方木盒。 木盒落满尘土,他轻轻一吹,用手掌擦抹干净。 翻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枚圆润黄玉,安静地放在这不知多少年。 赵陀拿出黄玉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 月光下,黄玉泛起莹莹光泽,正中有一阳刻篆体小字“赵”。 身后响起踩踏碎砖石发出的“嚓嚓”声,一人影站在赵陀身后。 赵陀蹲着,没有回头,握着黄玉举过头顶,与高悬夜空的月亮相重合。 黑夜里,黄玉熠熠生辉。 赵陀幽幽低叹:“你跟来余杭,就为了证实,我手中究竟有没有这块玉?” 身后,赵子偁看着他手里玉块,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越来越亮。 “是。”赵子偁应道,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雀跃。 “现在看到了?” “看到了!” 赵陀把黄玉放回木盒,捧着木盒沉默片刻,又把盒子重新放回土坑,拿起铲子拨土掩埋。 “伯父?~”赵子偁一急,跨前一步。 没等他开口,赵陀淡淡道:“看到了,也无意义,你走吧!” 赵子偁大急:“不!这块黄玉,意义重大!”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锦囊,解开锦囊,取出一块一模一样的黄玉。 赵子偁举着黄玉,神情无比庄重,用尽量平缓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宗室黄玉!确切的说,这是独属于秦王德芳公一系的信物!” 他看着赵陀,眼眶变得湿热,声音有些发颤:“伯父与我,乃是同宗!” 赵陀没有看他,埋头把土坑填平、压实,又站起身用力跺了几脚。 “一块玉而已,不能说明什么,你认错人了。” 赵陀往院外晒谷场走,语气仍旧淡漠。 赵子偁紧跟在旁,焦急道:“昔年,秦王德芳有三子,长子高平郡公惟叙,次子英国公惟宪,三子南康郡公惟能。 三房子嗣,共传下三枚黄玉。 传至我这一代,秦王一脉子嗣仅剩七人。 长子房黄玉由敦武郎赵令旼收藏,次子房黄玉便是我手中这一块。 唯独三房南康郡公一脉黄玉不知所踪! 敢问伯父,这黄玉今日在您手里现世,我如何会认错?” 赵陀一言不发,晒谷场旁边就是田埂,赵陀一屁股坐下,望着远处黑黢黢的鹅头山怔怔出神。 赵子偁忽地咧嘴笑了起来,“不对,若伯父果真是三房后嗣,算上赵莽,我秦王一脉,这一代共在世八人!” 赵陀深沉地叹息一声,拍拍身旁土埂:“坐下说吧。” 赵子偁迟疑了下,恭敬揖礼,撩起长袍下摆,在赵佗身边坐下。 “你是何时对我父子身份起疑的?此前,我们从不认识啊~” 赵陀拧紧眉头,似乎想不通这个问题。 赵子偁笑道:“在会稽山,小侄听折可存说起您当年在西军的往事。 那时小侄就感到奇怪,破夏刀如此贵重,为何老种经略偏偏赠予您? 六口破夏刀,除了您,其他几位拥有者无不显赫! 仅凭您当年在军中立下的功劳?恐怕不见得!” 赵陀古怪地看着他:“就凭这个,你就对我父子来历生疑?” “自然不止这些,”赵子偁笑道,“最令我惊疑的,是伯父胸前红记!” 赵陀眉头愈紧。 赵子偁望着天边银盘,喃喃道:“家父生前,曾任宗正寺主薄,时常翻阅宗室贮藏玉牒。 他曾看过一份遭遇焚毁的图谱,上面记载,神宗熙宁八年前后,秦王世系有一宗子降生,胸口有记,状似祥云,红润如火...... 算算年纪,正好与伯父相符合!” 顿了顿,赵子偁叹道:“父亲将此事偷偷记录在册,父亲病故后,我整理遗物,无意间翻看到。 只可惜,当年那份玉牒损毁严重,只知那幼子分属秦王德芳一系,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房。” 赵子偁看着他,“今日见到伯父手中黄玉,便能确定,伯父应是三房南康郡公一脉!” 赵子偁拱拱手:“可否请伯父如实相告?” 赵陀拧眉半晌不言语。 赵子偁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四周寂静、黢黑,面前田地里,不时传出“咕咕”叫声。 “我说了,你能否保密?尤其不要告诉大郎!”赵陀沉声道。 “为何?”赵子偁满脸不解,“既是宗室子弟,应该回宗正寺禀明身份,重新录入玉牒!” 赵陀平静道:“或许朝廷并不希望知道我们还活着,一旦知道了,我们父子,可能会死!” 赵子偁悚然一惊,猛地想到些什么,结巴道:“难道,伯父是说,神宗熙宁....熙宁八年......那桩案子?” 赵陀淡然道:“神宗熙宁八年正月,余姚县主簿李逢涉嫌谋反。 李逢遭缉捕,在狱中状告右羽林大将军、秀州团练使赵世居以图谶悖乱,妄求天命。 赵世居乃是南康郡公赵惟能之孙,南阳侯赵从贽第三子。 四月,赵世居于东京普安院赐死,其子孙监禁、除名、落籍,永不入宗祠! 其妻女、子妇、孙女出家为尼,其叔伯兄弟追官勒停!” 赵陀看着赵子偁,幽幽道: “赵世居有一幼子,事发时尚在襁褓,乳母冒死将其送走,得以免于监禁,对外则宣称早早夭亡。 那幼子,便是我!” 赵子偁大张着嘴巴,满脸痴怔。 赵陀拍拍他肩头,笑道:“现在知道,为何让你谨守秘密?” 赵子偁傻傻点头。 这桩案子,是迄今为止,大宋朝唯一一起涉及宗室的谋反案。 作为当年事件主角赵世居的近亲,赵子偁一系也深受影响。 此案当年就疑点多多,还涉及到王安石和吕惠卿两位宰相权力之争。 更重要的是,这是太宗一系的皇室,对太祖一系的宗室一次严厉打击。 时至今日,赵世居案仍然定义为谋反。 两个年长的儿子,在监禁几年后早早身故。 几个孙子,死的死,除名的除名,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早已不知去向。 出家为尼的女眷也大多病故。 大宋君臣不会关心赵世居后人境况,但一定会记得当年定下的“谋反”罪名! 赵子偁站起身,哽咽着向赵陀揖礼:“伯父,这些年,您受苦了!” 赵陀洒然一笑:“当年事发,我尚且年幼,本不知这些陈年过往。 后来师父见我襁褓里夹藏黄玉,知我来历存疑,临终前叮嘱,让我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再之后,我从军得遇老种经略,他便助我查明缘由。 除老种经略和我,你是第三个知晓我父子身世之人。” 赵子偁擦拭眼角,郑重道:“伯父放心,此事,小侄一定守口如瓶!” 赵陀笑了笑,旋即喟叹道:“我本不欲让大郎前往东京,以免此事终有一日隐瞒不住,被有心人知晓。 一旦翻出当年旧事,说不定会将大郎置于险地。 可他一门心思想要应募效用兵,想到军中打拼,这是他的志向,我又如何能够阻拦?唉~” 赵子偁默然。 他突然想起在会稽山时,赵莽从十几个贼人手里救下他的情形。 一人一刀,杀得贼人胆寒求饶! 那血雨漫天、人头遍地滚的场面,赵子偁此时回想起,仍然浑身发颤。 他甚至觉得,似赵莽这样剽悍的天生武夫,不去军中效力实在可惜。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才是赵莽应该走的路! 赵子偁揖礼,轻声道:“伯父,莽哥儿大好男儿,不应为旧事所牵绊,更不应为一份无中生有的罪名枉负韶华! 更何况......” 他话音一顿,捏紧双拳,眼底流露几分恨意:“当年案件,其中一条诬告罪状,便是‘世居似太祖’! 可见,皇室对我太祖一脉子弟,成见之深,防范之严! 同为赵宋子弟,凭何我太祖一脉就该受此欺侮?” 赵陀微露惊诧,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赵子偁长躬揖礼:“伯父放心,莽哥儿既是我救命恩人,更是我同宗兄弟,此去东京,小侄一定尽心照料,与他同进同退!” 赵陀忙搀扶起他:“你比大郎年长,见识也更广,有你帮衬着,我也能放心些。” “伯父,你打算何时让他知道这一切?” 赵陀勉强笑了笑,“等他性子再稳重些,我自会向他解释清楚。” 赵子偁点点头,“伯父,这些年您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可否与侄儿说说?” 赵陀仰头望着皎洁月盘,“都是些陈年过往,说起来可就长了......” ps. 赵世居案,应该是两宋唯一一起宗室涉嫌谋反被赐死的案子。 一个前任主簿涉嫌谋反,被捕后供出赵世居。 当时王安石身边有个叫做李士宁的官场掮客,以平民身份游走在东京官场。 李士宁与赵世居是酒友,指控赵世居有谋反意图。 查来查去,其实没有什么实证,时人认为是吕惠卿借此打击王安石。 宋神宗最在意的一条罪名,就是“世居似太祖”,借此扩大打击面。 王安石原本请求对赵世居宽大处理,宋神宗执意要处死他。 赵世居自尽,他这一支至此绝嗣。 第70章 一路向北 清晨,赵莽打着哈欠走出草屋,迎着朝阳,抻腰扭胯,活动熟睡一夜的身体。 老爹赵陀早已起床忙碌,清理大院废墟里满地的碎砖烂瓦,一担担挑到晒谷场堆积。 “莽哥儿!早!” 赵子偁拎个竹篮从大院外跑来。 “莽哥儿,漱口!”赵子偁从竹篮里拿出一小盅盐水,一枝剥开的细柳枝。 赵莽愣住,狐疑地看着他,这厮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热情? 嫌弃地拨开细柳枝,赵莽拿过盐水,从包袱里翻出自己的毛牙刷,蹲在篱笆旁漱口。 赵子偁又从篱笆院旁的水井里打上一桶水,倒在盆子里给他端来。 “莽哥儿,洗把脸!” 赵莽看看放在跟前的水盆,又看看赵子偁。 这家伙蹲在面前,正咧嘴傻呵呵地笑着。 赵莽拧干布巾,心里犯嘀咕,一觉醒来,这家伙怎么变得怪怪的? 黑脸笑的有些猥琐,直勾勾盯着他,热情中又带些亲近。 抹了把脸,把水倒掉,赵莽放好盆子走出草屋,赵子偁变戏法似的,从竹篮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馉饳(duo)儿。 “莽哥儿,吃角儿,羊肉馅儿的!伯父也已吃过!”赵子偁两手端着一大碗饺子,送到他面前。 赵莽没敢接,后撤一步,一脸警惕:“你这酸才,到底想怎样?怕不是昨夜鬼上身?” 赵子偁委屈道:“愚兄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莽哥儿何必误会......” “打住!”赵莽瞪着他,“什么愚兄愚弟的?你这厮,少攀交情!我和你是雇佣关系,可不到称兄道弟的程度!” 赵子偁稍稍挺起胸膛,底气不足地弱弱道:“子偁痴长几岁,莽哥儿若不嫌弃,今后你我便以兄弟相论......” 赵莽摇摇头:“不!我很嫌弃!” “......”赵子偁满眼幽怨,内心像是受到重创。 赵莽从他手里接过碗筷,瞥他一眼,嘀咕一声:“倒霉酸才~” 蹲下身稀里哗啦把一大碗饺子,连汤带渣吃完喝干,抹抹嘴,把碗筷往他手里一塞,赵莽大步赶到敞院,帮着赵陀挑砖捡瓦,搬运梁木。 赵子偁低头看着手里空碗,苦笑着叹口气,旋即振作精神,脱下外衫加入到搬砖队伍里。 下午,得知赵莽父子回来,宦塘镇乡亲陆陆续续赶来。 有的一见赵陀就嚎哭不止,有的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听赵陀劝阻,让家中子侄入了摩尼教。 小镇二百五十余户乡民,每家每户,家中子弟或多或少都在这次动乱里遭难。 这也是整个余杭县两镇两乡的普遍情况。 如王铁山,全家从贼被杀,最后勾销户帐的也不在少数。 赵陀一一宽慰他们,告诉他们摩尼教之乱已除,州衙明发告示,不会再追究从贼罪责,乡民们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赵家大院很快热闹起来,乡民自发前来帮忙,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一片断壁墙垣清理干净。 第三天一早,赵莽挎上包袱,带上破夏刀,赵陀送他到镇子坝口。 “爹,要不你和我一块去东京?”赵莽有些舍不得让老爹独自留下。 赵陀笑道:“我一个瘸子,去东京找不到营生,咱爷俩喝西北风去?” 赵莽拍胸脯道:“爹啥也不用干,等我应上效用兵,有了军俸,养活你不成问题!” 赵子偁缩在赵莽身后,小声咕哝:“在东京,那点军俸可不够两个人吃用......” 赵莽扭头怒瞪他一眼,赵子偁悻悻闭嘴。 赵陀轻声道:“爹就不去了,咱家田产还在这,爹得留下来打理好。 院里,也得重新盖几间砖房,下次你回家,就不用睡菜园草屋了。” 赵莽看着他,黝黑脸上褶皱渐多,一双沧桑眼眸里尽是牵挂,心里边猛地涌出一阵酸楚。 “爹一个人留在余杭,我、我心里舍不得~”赵莽声音闷闷。 赵陀拍拍他厚实肩膀:“你娘在这,爹的根也在这,二十多年了,早就生根发芽,去到别处不习惯、不自在。” 赵莽吸了下鼻子,瓮声道:“可爹一个人,冷冷清清,未免孤单了些。” 赵陀笑道:“走出赵家大院,宦塘镇谁不认识我?实在闷得慌,就到县城找高县尉吃酒,我们老哥俩坐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赵莽脸色沉闷,默不吭声。 赵子偁又小声道:“假以时日,莽哥儿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再把伯父接到身边孝养。 那时,伯父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赵陀开怀大笑:“子偁说的好!我儿只管去,天高地阔,任你驰骋,爹等着你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赵莽眼眶湿热,双膝重重跪地,叩头道:“爹,儿子去了,你多保重!” 赵陀扶他起身,拍去他身上尘土,“记住,任何时候,以保全自身为首要!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做你想做之事!” 赵莽重重点头:“爹的话,儿子记在心里,一刻也不忘!” 赵陀点点头,“去吧!~” 赵莽一咬牙,转身大踏步向着道路前方走去。m 赵子偁急忙拱手道:“伯父珍重,小侄也去了!” 赵陀轻声道:“大郎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你们兄弟都要好好的回来!” “伯父放心,告辞!” 赵子偁深深鞠躬,小跑追着赵莽而去:“莽哥儿!~等等我~” 镇子坝口,赵陀伫立路旁,望着二人逐渐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 赶到县城门口,远远的,赵莽看见一个人影在城下徘徊,心中一喜,加快脚步。 “咳咳~”赵莽干咳几声,那人朝他看来。 “哟~这不是高进高托山嘛!怎地?想通啦?”赵莽嬉笑道。 高进瞟他一眼,戴上笠帽,结绳系在颌下,挎起包袱,背上弓和箭壶,腰间悬刀,又对气喘吁吁跑来的赵子偁颔首致意,自顾自地往北边官道走去。 赵莽急忙跟在一旁:“喂喂,我说你这趟出远门,身上带了多少钱?” 高进淡淡道:“十贯,这两年县廨当差攒下的私钱。” 赵莽道:“十贯也太少了,可不够花!” 高进瞟了眼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你不是还有五十贯?” “你十贯,我五十贯,加起来六十贯,咱俩带一个拖油瓶,你觉得到了东京够不够花?” 高进道:“这我不管,钱的事你想办法!” 赵莽大翻白眼,气笑了:“那好,谁钱多,谁管事,从今起我当老大!” 高进脚步一顿,用一种审视眼光打量他,似乎在怀疑,以他的头脑能否胜任三人小队长的职务。 “怎地?”赵莽瞪着他。 高进略作思量:“你教我练拳,我教你习箭,如此,我便听你的!” 赵莽咧嘴笑了,原来这家伙想学他的八极拳术。 “一言为定!”赵莽伸出手掌。 高进与他击掌紧握,正色道:“尽心教导,不许藏私!” 赵莽撇撇嘴:“不怕你学,反正近了身,你也打不过我!” “狂妄!”高进不服气,嘴角却泛起一丝笑。 两人沿着官道走,都是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出众,脚程极快。 可怜赵子偁背着书篓,一路远远吊在后面,时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人行,一路向北。 第71章 太监也威猛 东京。 泾国公府坐落于内城十字街,背靠香火鼎盛的乾明寺,西边毗陵东藏库。 府邸对面便是秘书省、旧时三司衙门,也称税务街。 元丰改制后,裁汰三司使,并入户部,朝廷索性把户部官衙也迁来,两司合并,成为大宋朝财政大权最为集中之地。 北边,相隔一片连绵栉比的官衙屋舍,就到了皇城左掖门。 从左掖门到泾国公府,直线距离一里地。 这里也是东京城最繁华、地价最高的街市之一。 府邸西侧花园,占地广阔,水池、亭台、假山、奇石应有尽有,布局精美,四周绿植遍布,郁郁葱葱。 童贯不喜花卉,觉得太过娇艳。 他喜欢松柏、绿蒿、藤蔓,在园子里大量种植,甚至借调禁军万余人,在园中垒筑一座小山,山上种满松柏。 赵佶听闻后,特地驾临观赏,亲笔赐名“长青园”。 童贯又在小山下开辟箭道,平时用来跑马、射箭、习武。 此刻,童贯正在场中舞刀。 他体貌魁梧,方脸阔面,弯眉如弓,双眼狭长,目中不时陡射寒芒,观之令人心悸。 身为宦官,童贯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在于,他腮下长须泛白,喉结凸显,连两只手臂也长满浓密黑毛。 单看外表,无人相信这样一位纠纠猛士,竟会是个阉人。 童贯擅使一口九尺长眉尖大刀,双手舞刀,刀光笼罩周身,把一口又重又长的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气势惊人。 眉尖刀也是大宋步军常见的制式长柄刀,刀如其名,刃部细长,刀刃弧曲如眉。 舞了大半个时辰,童贯一身衫裤被汗水浸透,头顶直冒热气,斑白两鬓滴汗如雨。 收刀而立,童贯长舒一口浊气。 辛兴宗在一旁叫好,喊得嗓子都快哑了,见童贯收刀,急忙从女婢手里接过茶水、绢帕,小跑到童贯身边。 “太傅快喝口茶,歇歇气!” 辛兴宗拿着绢帕为童贯擦汗。 童贯接过茶一饮而尽,慨叹道:“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某已感到浑身力竭气促,看来果真是老了!” 辛兴宗道:“太傅已是六十七岁高龄,还能把一口二十余斤重的眉尖刀连耍大半个时辰,绝对算是膂力惊人啊! 找遍大宋,也找不出第二位如您一般的人物! 不怕太傅笑话,末将今年四十一,耍长刀已觉得吃力,平时在府中,也就舞弄几下枪棒。 末将到了您这般年纪,别说耍大刀,只怕提都提不起!” 童贯哈哈一笑,旋即肃然道:“你乃军前大将,武艺是家底,是吃饭的本钱,怎可轻忽? 从今日起,你每日到这长青园习武,不把大刀耍足一个时辰,来年休想随某前往河北!” 辛兴宗脸皱成一团,一片愁苦之色,躬身道:“末将遵命!” 他低着头,眼底涌出掩饰不住的兴奋。 刚才那番话,只不过是他的恭维之言,却从童贯口中套出,朝廷关于河北用兵的确切消息。 在他看来,明年伐辽定能一举收复燕京及山前诸州。 童太傅心心念念的封王美梦,也将借此机会,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竟全功。 童太傅封王,他辛兴宗不得捞个开国侯、节度使,再不济也得是正四品的承宣使。 辛兴宗理所当然地认为,明年伐辽之战,就是他这辈子捞取泼天大功的最好机会。 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童贯没有觉察辛兴宗心里的小算盘,说道:“张苑、杨可世的呈状,可递进宫里了?” 辛兴宗忙道:“昨日已经递进去了,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 迟疑了下,他一脸隐忧:“莫不是王太宰扣下,不想给官家瞧见?” “他敢!”童贯鼻腔里重重哼了声,“摩尼教席卷东南,教训还不够惨烈、深刻? 王黼和朱勔勾搭成奸,在东南设立应奉局、造作局,方腊之祸皆因他们而起! 其他蟊贼小打小闹的消息,官家未必会理会。 可事关摩尼教,官家定会亲自过问,王黼他再敢隐瞒,酿出大祸,官家也不会轻饶他!” 辛兴宗苦笑道:“可到现在,宫里还没消息,也不知官家会不会召见太傅。 太傅回京两个多月,官家只召见过一次,那些个王黼、朱勔的狗腿子,都等着看太傅笑话......” 童贯狭长眼划过寒光:“区区流言蜚语,无需在意。 官家要想收回燕云之地,不用某,还能用谁?又能放心用谁? 等某明年攻克燕京,立下不世之功,自会让那些宵小之辈知道厉害!” 辛兴宗恨恨道:“都怪朱勔那厮,在官家面前诬告太傅,说什么太傅领兵南下平叛时,向民间发布安民告示,把方腊之祸全都怪罪到官家头上。 朱勔故意曲解太傅用意,在官家面前进献谗言。 若非如此,太傅解送方腊回京,得胜还朝,官家岂会冷落太傅至今日!” 童贯轻蔑一笑:“朱勔小儿,一区区江湖卖药郎,不过小人得志,某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辛兴宗小声道:“朱勔不足虑,只是他背后有王黼、梁师成支持,故意借此掣肘太傅,令人气恼!” 童贯狭长眼杀气腾腾,这二人处处与他作对,确实是个麻烦。 “对了,张苑在私信里,委托某帮他遮掩私自用黄金兑钱一事。 待会你去找少宰冯熙载,请他帮衬一二,莫让有心人用这件事责难张苑。”童贯嘱咐道。 “太傅放心,末将待会就去办。” 辛兴宗啧啧称奇道:“摩尼教竟然在杭州私藏二十万贯黄金,张苑找到这笔钱,也不晓得扣下些孝敬给太傅......” 童贯淡然道:“张苑坐镇两浙,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那些钱就让他拿去用好了。 虽然他不是某的人,在平定方腊之乱时倒也帮过不少忙。 这次也多亏他,才避免让摩尼教在两浙死灰复燃。 如果乱子再大些,岂不又给了王黼、朱勔攻讦某的借口? 这次就当还张苑一个人情好了。” 辛兴宗拱拱手:“太傅真是高义啊!” 童贯又想起一事:“杨可世信中说,那个破除摩尼教阴谋,击毙方毫的余杭乡勇叫什么来着?” 辛兴宗想了想,“叫、叫......末将也给忘了!” 童贯摇摇头:“罢了,某记得杨可世说,那乡勇要进京应募效用兵,到时他拿着杨可世举荐信找来,你记得过问一下此事。” “末将记住了。” 辛兴宗有些不以为然,“一个乡勇而已,杨可世竟还写信举荐,搅扰太傅,实在是小题大做!” 童贯笑道:“杨可世识人有方,他也是为明年战事着想,多为某挑选几个可用之才。” 辛兴宗笑着附和,心里却讥笑,一个乡勇,算什么人才...... 正说着,府里管事匆忙来报: “启禀太傅,入内省大押班张迪,奉官家口谕,前来宣太傅入宫觐见!张内监已在中厅等候!” 童贯狭长双眼里精芒一闪而过,嘴角忍不住上弧,两浙消息传进宫里,官家果然着急想要见他了。m 辛兴宗用力挥舞拳头,满脸兴奋。 只要官家召见童太傅,就说明官家此前的怨气已经消解大半。 当即,童贯更换朝服,随张迪入宫面圣。 第72章 太湖石 赶了几日路,赵莽三人抵达湖州归安县。 休整一日,赵莽忍痛花费一贯五,从车马行租了一辆骡车,载着三人从归安驶往长兴县。 此行目的地不是长兴县城,而是县城西北,六十里外的水口驿。 骡车从长兴县城北路过,沿着太湖南岸往西北方向走。 长且笔直的阔道如棋盘经线,把辽阔的湖岸平原一分为二。 阔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如绿毯平铺在平原之上。 田间地头,不时有戴草笠的乡农忙着除草,捏着稻杆察看长势。 当捏到日渐饱满、硬实的稻穗时,农人们黝黑脸上绽露笑容。 三人坐在板车上,相互倚靠着。 赵莽手捧一本卫公兵法,看得聚精会神。 书是在归安县花了三百文钱买的,手抄本,材质较差,纸张又软又薄,有些字墨迹晕染开,看不太清。 但这丝毫不影响赵莽学习古兵书的热情。 高进两手不时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赵莽开始教他练习八极拳,高进便像入魔般,吃饭睡觉都在琢磨,细到手、眼、身、步,每一式都掰开揉碎,刨根问底。 赵莽觉得,这家伙才是天生武痴。 当年教他练拳的三外公,就时常骂他习武不够痴,所以练了十几年,火候依然不到位。 而今换了一副天赋出众的身体,赵莽才真正做到意念通达,形神合一,在拳法上达到了前世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地步。 如果高进做了三外公的徒弟,有天赋,对于习武又足够痴,老爷子一定很开心。 片刻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急遽间乌云密布,一阵小雨毫无征兆地落下。 车把式不慌不忙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赵莽赶紧把书放进书篓,撑起一把有几处破洞的油纸伞。 打瞌睡的赵子偁也被雨点惊醒,蜷缩在赵莽身后,脑袋努力往伞下挤。 “莽哥儿,下回咱租一辆带车厢的好不?”赵子偁小声道。 赵莽哼了哼:“行啊,你出钱!” 赵子偁立时泄气,嘟哝两声,不敢再多嘴,紧贴着赵莽后背,像是从后面抱住他。 赵莽浑身起鸡皮疙瘩,骂嚷了两句,这家伙才悻悻地挪远些。 阔道上,行人越来越多,有的徒步,有的推车、赶车,有的骑马、骑驴骡牛,也有不知哪里来的官吏,乘坐抬舆,匆匆赶路。 赵莽转头四顾,发现大部分人,好像都在朝湖岸赶去。 忽地,高进手指着远处,惊呼一声:“快看,湖岸边有座山在动!” 赵莽和赵子偁急忙望去,果然看到湖岸边,有一座高耸小山在缓慢移动。 一阵阵劳动号子声,从前方不远处的湖岸边传来。 车把式懒洋洋地道:“那不是山,是块石头,官老爷们从太湖底捞出来的,叫什么太湖石,说是要运到东京,献给皇帝......” 骡车驶到一处视野开阔地,车把式停下车,指着湖岸边道:“几个后生娃子,没见过吧,让你们好好长长眼!” 三人站在路边,远眺湖岸方向。 极远处,茫茫水域,烟波浩渺,那便是太湖。 水雾朦胧的湖面之上,隐隐有两艘巨船停泊。 湖岸边,乌泱泱、黑压压的人群,不下两三万人之多。 一块目测有五层楼高,百余人手牵手才能围拢的巨石,矗立在湖岸边。 巨石下方垫着滚木,从巨石周身孔洞穿过无数根绳索,在数不清的民夫、牲畜拖动下,巨石碾压滚木,缓慢移动着。 一阵阵“嘿嚯、嘿嚯”的号子声,远远传来。 如此巨大的石头,犹如从天而降,但凡见过之人无不心生崇拜,敬畏天地间蕴藏的鬼斧神工之力。 高进罕见地露出满脸惊怔,喃喃道:“神迹啊~” 赵子偁猛拍大腿:“我在嘉兴任职时,就听说在太湖中发现一尊奇石,没想到,真被他们给捞出来了!” 赵莽也震惊得大张嘴巴。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这么大块石头,在没有吊车、重卡、拖船的年代,到底是怎么从湖底捞出来的? 记得前世在颐和园,见过一块名叫青芝岫的北派太湖石,长八米,宽两米,高四米,近三十吨重。 而眼前这块从太湖底捞出来的巨石,远比青芝岫巨大,究竟有多重,赵莽也不敢估算。 这样一块山一般巨大的天地奇石,要从太湖运到东京,乍听起来好比天方夜谭。 如果真做到了,只能证明一件事,劳动人民的智慧无可估量! 车把式打趣道:“你们三个后生,瞧着年轻力壮,可以去应募当力夫,听说每日管两顿饭,还给五十文工钱。” 赵莽回过神,笑道:“听起来条件还不错,老哥咋不去试试?” 车把式摇摇头:“俺以前在浙西运河拉纤,这种苦头吃过不少,可不想再吃第二遍。 官府开的工钱,也就勉强够糊口,别看征来这么多人,其实,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谁愿意卖这苦力气!” 赵子偁指着大片稻田:“今年淮南、两浙、江南东三路夏粮丰收,老百姓日子应该好过不少才对!” 车把式嗤笑一声:“俺跟你说,粮食丰收和咱小老百姓没啥关系,要是倒霉遭了灾,头一茬饿死的反倒是老百姓! 就拿这太湖边几千顷良田来说,有几亩能落到老百姓头上?” 车把式嘿嘿道:“俺偷偷告诉你们,这些好田,有一多半都姓朱!” 赵子偁恍然,拧紧眉头默不吭声。 高进道:“莫非是六贼之一的朱勔?” 车把式连连摆手:“是你们猜的,俺可没说!” 赵莽笑道:“老哥莫怕,咱们闲聊瞎扯,没人知道!你再说说,为啥今年稻米丰收,老百姓日子还是不好过?” 车把式两手一摊:“朝廷要在北边打仗,又要重开苏杭应奉局、造作局,征花石纲、米饷纲、竹木纲,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都有! 造船、拉纤、搬运哪一项不得征调民夫? 当兵打仗得吃粮花钱,民夫给皇帝运纲也得吃粮花钱。 钱粮不够,还不得从老百姓头上多征多缴? 难道指望朝廷去找那些个官户、形势户收粮收钱?” 车把式咂嘴道:“就像朱家,每年光田租就能收十几万石,你们算算人家有多少田产? 可人家是大官儿,听说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这样的人家,每年缴多少税?苏州、湖州、常州的官老爷,敢到朱家去征税?” 赵子偁喟叹一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民生多艰啊!~” 高进神情沉重,一言不发。 赵莽望着四周无垠稻田,想起一路上走来,看见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农人们。 现在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都是佃农。 这粒粒饱满的稻穗是他们辛勤劳作的成果,到最后进到自家米缸的却只是一小部分。 车把式满脸无奈:“属于老百姓自己的田,本就没多少,朝廷加税、收经制钱,弄得老百姓没钱没粮,只能卖田。 到最后,有田有钱的田越多、钱越多,没田没粮的啥也不剩,只能卖力气,挣这些血汗辛苦钱,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饭吃。” 赵子偁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朱勔父子,祸害东南,该满门抄斩才对!” 车把式吓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哎哟你这后生娃,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别乱说话连累俺! 走啦走啦,赶紧上车,天黑前送你们到水口驿,俺还得连夜折回归安哩!” 在车把式催促下,三人坐上板车。 车把式“吷”地吆喝着,一鞭子抽在骡子屁股上,骡子甩甩尾巴,哼哧叫唤两声,迈开蹄子拉着板车向阔道前方驶去。 湖岸边,巨石仍在缓慢移动...... 第73章 朱家叔叔 天刚擦黑,赵莽一行抵达水口驿。 车把式向驿丁讨个方便,灌满水囊,便赶着骡车原路返回。 驿令核验公凭后,客客气气请赵莽三人入内歇息,亲自安排食宿。 水口驿只是一处小驿舍,驿令一人驿丁三人。 驿令是长兴县派驻的一名小吏员,驿丁则由附近三四等户人家轮流出人应差,算是夫役的一类。 这地方位置偏远,也不是湖州境内主要驿路,平时往来迎送的官员极少,每月只有两三次接待工作。 赵莽三人,还是当月第一批。 驿令是位伶俐人,一眼看出以赵莽三人的扮相气质,绝对不是现任官员。 又拿着杭州州衙开具的凭由,应该是哪位杭州官员的家属亲朋,花公家钱外出游山玩水。 这种事驿令接触多了,早就习以为常,拿出驿舍最好条件,好吃好喝伺候周到,送他们顺利上路,只要出了驿舍,路上死活都和本驿无关。 驿舍是一座一进小院,左右厢房供往来官员眷属留宿,正堂待客、用饭,办理文书。 驿令和驿丁住在正堂后边,两间小些的耳房。 神宗元丰以来,朝廷规定邮置、馆驿分家,邮置专职传递公文、军报、信函,专用铺兵,馆驿接待各地往来官员,专用胥吏和民夫。 馆驿提供食宿,却不再供给骑乘脚力。 赵莽本想找驿令借用几匹驽马驴骡,一打听才知,水口驿只有两头老驴,就算有多余的骑乘工具,照规矩也不能借给他。 赵子偁说,如果当初张苑在公凭上,加盖一枚提举两浙马递铺的官印,他们这一趟北上东京,就可以在沿途邮置借用马匹。 赵莽从张苑手里接过公凭时,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和区别。 张老头的抠搜,又一次体现得淋漓尽致。 驿舍饭菜还不错,有酒有肉,肉有炖鸡、煮鱼,酒是陈年糯米酒。 至于口味和寻常野店差不多,较为寡淡,倒是太湖香米口感绵糯,赵莽一个人就吃了三大碗。 酒足饭饱,高进回屋琢磨拳法,赵莽拉着赵子偁讲解兵书里一些晦涩难懂之处。 直到月上中天,赵子偁哈欠连天地走出赵莽屋子。 站在窗外,赵子偁看着屋子里挑灯夜读的赵莽,咧嘴欣慰地笑了,蹑手蹑脚回了隔壁房间。 子夜时,赵莽熄灯睡觉,驿舍院落一片漆黑。 睡至半夜,驿舍大门传来一阵猛烈砸门声,惊醒整座院落。 正堂后方亮起灯火,驿令急忙起身穿衣,带着三个驿丁前去查看。 听到响动,赵莽一骨碌爬起身,抓过立在床边的破夏刀,贴身靠近窗户,露出半只眼睛观察院里动静。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黑影钻进屋,赵莽正要飞踹一脚,黑影小声说话:“莽哥儿,是我呀~” 赵莽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黑暗中,赵子偁怀抱书篓,蹲在墙根脚,吞吞吐吐小声道:“这荒郊野外,谁知道有没有剪径毛贼袭击馆驿......” 赵莽急忙喝道:“闭嘴!别说了!本来没有的事,被你这倒霉鬼一说,保不齐就有了!” 赵子偁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 窗外传来高进声音:“小心些,听动静,来人不少!” “知道。”赵莽贴墙靠窗,解开刀鞘扣子,半滑出刀。 赵子偁咽咽唾沫,大气不敢喘,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 ~~~ 驿丁取下门闩,打开中门,门外十几支火把照射火红光亮。 一群青袍挎刀护卫,簇拥一名头戴折上巾、身穿绯色襕袍的白面男子。 男子三十岁许,身材肥硕,把一身绸袍撑得圆滚滚。 男子负手斜睨驿令,似乎满脸不悦。 驿令一惊,慌忙上前见礼:“水口驿令拜见上官!” “为何迟迟不开门?”男子冷冷开口,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嘴脸。 驿令苦笑道:“夜已至深,下吏睡得沉,故而来的迟了些,请上官见谅!” 胖男子哼了哼:“罢了,朝前引路,今夜某要在你这驿舍歇脚。” 驿令看看他身后十几个护卫,小心翼翼地道:“斗胆请上官取出公凭,下吏登记入册,方能接待......”qqxδnew 男子不耐烦地道:“宣正郎朱绩,你只管记上便可!” 男子没有理会驿令,跨进中门,往驿舍院里走。 十几个护卫鱼贯而入,牵着两匹马,把本就不宽敞的院落挤的满当当。 驿令急忙追上,脑子里迅速思索。 这朱绩一身绯袍,原以为是哪位五六品大员驾到,没想到只是个正七品武官。 他只报官阶,想来是个没有具体职事、差遣的闲官儿。 让驿令隐隐不安的是,此人姓朱。 驿令迎朱绩到正堂落座,让一个驿丁把马匹牵到院门旁边的厩棚,和两头老驴拴一块。 又让其他两名驿丁,忙着生火做饭,洒扫右边厢房。 驿令泡好茶送到朱绩桌上,躬身笑道:“朱郎官,按照规矩,下吏还得查验公凭......” 朱绩两道短粗眉头挤在一块,像两条毛毛虫:“什么公凭?哪来的规矩?” 驿令忙道:“朝廷规定,凡赴任、述职、调离、差出、致仕返乡之官员,入宿馆驿,皆要提供公凭勘验,记录在册......” 朱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朱绩在东南诸州行走,还从未有谁管我要过公凭。” 驿令慌了神,腰又弯下去几分:“敢问朱郎官是?” 朱绩一张白胖脸在灯火照耀下,泛起油光:“负责转运太湖石的朱汝贤朱大夫,你可知道?” 驿令咽咽唾沫,点了点头。 “呵呵,朱汝贤得管某叫一声叔,亲叔,你说某是谁?”朱绩斜瞅着他。 驿令两腿一软,噗通跪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朱郎官恕罪!” 朱绩打着哈欠,“起来起来,赶快让人做饭,收拾房间,把某身边护卫全都安置妥当。” 驿令爬起身,一脸为难:“左厢三间屋子,已经住了人,只能....只能劳烦诸位差爷在这正堂打地铺......” 朱绩喝着茶,随口道:“什么人?哪方来头?” 驿令苦笑道:“拿着杭州州衙出具的公凭,许是杭州哪位主官家中子侄。” 茶叶碎末太多,朱绩嫌弃地噗噗吐了几口。 “既是杭州来的,管他是谁,直接轰出去。” 朱绩冷笑几声,“就算是张苑老儿本人来了,他今晚也得从这滚出去!” 提起杭州、张苑,朱绩似乎满肚子怨火。 驿令为难道:“这....下吏不敢呐~下吏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让那三位将就一宿好了......” 朱绩不耐烦道:“让他们滚!再啰嗦,连你一块滚!” 驿令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拱拱手朝左厢房小跑而去。 ~~~ 赵莽趴在窗棂边,透过缝隙往外瞄。 驿令引着红袍胖子,十几个青袍护卫涌入院里,动静不小,他瞧得清清楚楚。 看着驿令从正堂急急忙忙跑来,赵莽瞥了眼赵子偁,“乌鸦嘴,又被你说中了!” 赵子偁蹲在墙根脚,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真有盗贼?” 赵莽低声冷笑:“反正没好事!去,把油灯拨亮。” 屋里亮起微光,窗外传来驿令声音:“几位少郎,实在对不住,下吏有事相告,惊扰三位了!” 赵莽打开屋门走了出去,瞟了眼灯火通明的正堂。 院里,三五个青袍护卫四处巡逻,正冷冷盯着他们。 高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驿令身后,比划了一个数字:十三 意思是新来的胖子随行带了十三个护卫。 “三位少郎,实在对不住,今晚有上官入宿,他们一行十几人,驿舍所有屋子加起来,也才勉强够住,所以....所以......” 驿令苦笑连连,有些说不出口。 赵莽道:“所以,要让我们搬出去?把屋子腾出来给他们?” 驿令叹口气,点点头。 赵莽嘿嘿怪笑两声,高进朝他微微摇头,意思是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与这伙人起冲突。 “也罢,请他们快些吃完饭,我们三个在正堂打地铺,天一亮就走。”赵莽道。 驿令一脸愁苦:“实在对不住,那贵人发话,请你们....离开驿舍......” 赵莽一愣,气笑了:“为何?他住他的,我们住我们的,互不干扰! 再说,我们先到,把屋子让出来,已经算忍让了,他还想怎样?” 赵子偁背着书篓,站在赵莽身后,忍不住插嘴道:“按馆驿规定,只接待官员本人及其眷属,随行傔从人数,视品级而定。 就算他是在任五品官,随从再多,馆驿也只负责提供三五人食宿。 他凭什么带十几个护卫,霸占整座驿舍?” 驿令慌忙摆手:“这位郎君切莫再说了! 若是别的外官,我等小吏还敢拿朝廷规定推脱一番。 可里边那位,姓朱,下吏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就算本州知州来了,也不敢怠慢分毫!” 赵莽三人相视一眼,高进冷笑道:“难道是朱勔本人来了?” 驿令慌张道:“小声些!小声些!不是朱使君本人,听口气,像是朱使君亲弟弟,叫做朱绩!” 赵子偁微感惊讶:“朱绩?是他!” 赵莽奇怪道:“你认识?” 赵子偁摇摇头:“听说他曾经在东京,为博名妓赵元奴青睐,一次豪掷数万贯钱,是个名声极臭的纨绔衙内!” 顿了顿,赵子偁低声道:“朱绩的确是朱勔亲弟弟,我们惹不起,走吧!” 赵莽压下心头火,对驿令道:“你也不容易,我们不为难你,这就走了。” 驿令千恩万谢,作揖道:“多谢三位郎君体谅!” 驿令引路,赵莽三人跟在他身后,穿过敞院朝驿舍大门走去。 从正堂前走过时,赵莽扭头向里边看了一眼。 那红袍胖子独坐一桌,一脸挑剔地吃着满桌子饭菜,骂骂咧咧像是在嫌弃饭食难吃。 “站住!”忽地,朱绩筷子一指堂外,喝了声。 赵莽不做理会,继续朝驿舍大门走。 院里,两名护卫冲上前拦住,一脸凶神恶煞。 其中一个护卫,伸手推了赵莽肩头一把,赵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护卫反被震得后撤一步,瞪大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朱绩起身走到檐下,驿令慌忙上前:“不知朱郎官有何吩咐?” 朱绩摆摆手:“没你的事,滚一边去!那三个,过来!” 驿令苦笑,爱莫能助地看了眼三人,退到一旁。 赵莽对高进使眼色,示意他提高警惕。 两人并排而立,把赵子偁夹在中间。 赵莽不经意地跨前一步,看向台阶之上的朱绩。 这个距离,一旦有危险,他蹬跨一跃就可以拿住这胖子。 第74章 惹不起也惹了 “你们三个,杭州来的?和张苑有何关系?”朱绩居高临下地问道。 赵子偁忙揖礼道:“回禀上官,我三人乃是张帅守故旧,这次北上东京,承蒙张帅守照顾,让我等得以在沿途馆驿歇脚。” “可有官身?”朱绩斜着眼,神情倨傲。 赵子偁迟疑了下,躬身道:“未有。” 朱绩鼻孔里重重哼了声:“好个糊涂张苑老儿,拿朝廷馆驿当作自家开的邸舍,纵容身边奴才随意占用,等某回了东京,定要上御史台劾他一本!” 赵子偁暗暗恼火,低头不吭声。 赵莽微眯眼,这白胖子说起官话来一套一套,上纲上线大扣帽子。 他一个没有职事差遣的闲官,连公凭都没有,就敢领着十几个家仆霸占驿舍,还有脸站在这指摘张苑,真是恬不知耻! 朱绩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踱了两步,斜瞟赵莽三人,心里暗暗琢磨起来。 朱家和张苑本无纠葛,可是这次摩尼教余孽在杭州作乱,却让朱家对张苑记恨上。 张苑一道呈状递送东京,如今朝廷无人不知,杭州收缴了一批巨量黄金,值钱二十万贯。 谁都能猜到,如此巨额黄金,一定是从苏杭应奉局、造作局两处衙门搜罗而来。 整个两浙路,只有那两处地方,才可能藏有这么多财宝。 朱勔得知后,立即上奏官家,要求张苑把黄金归还两局。 哪知随后就有消息传来,张苑私自把黄金运到江宁府,交由梁扬祖兑换成钱,又一文不少地送还杭州。 更让朱勔气愤的是,在两位少宰,冯熙载和王安中的游说下,官家竟然决定不追究张苑责任,反倒下旨嘉奖,允许他处置这笔款项。 两局一向被朱勔视作朱家自留地,张苑竟敢私自处置两局搜刮来的财货,朱家上下立时把他记恨在心。 朱绩斜瞅三人,泛起油光的肉脸浮现狞色,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三人,给张苑一点颜色瞧瞧。 “来人,搜身!仔细些!”朱绩冷不丁喝道。 散落院里的青袍护卫立马围拢过来。 当即就有两人一左一右想要扭住赵莽胳膊。 赵莽振臂一挡,那两人蹭蹭倒退。 高进也一甩胳膊,挣脱开。 朱绩怒叱,声音尖如利锥:“大胆!” 两名护卫扭住赵子偁,他挣扎不开,背着的书篓“哐”地掉地,里面东西洒落一地。 驿令和三个驿丁远远站在角落,满面忧愁,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要闹出大事。 赵莽忍无可忍,跨前一步就要一拳砸翻赵子偁身边两人。 赵子偁急忙扭头低喝:“不可!” 四目相对,赵子偁微微摇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道:“莫冲动,朱家势大,我们万万惹不起!” 赵莽咬牙攥拳,硬生生把满腔怒火咽下肚,后撤一步没有动手。 朱绩冷笑道:“拿下!” 四个青袍护卫扑向赵莽,扭住他两条胳膊。 赵莽没做抵抗,被压得弯下腰,有护卫卸下他腰间佩刀。 一个护卫狠狠朝他膝弯处踹了脚,想把他踹翻跪倒。 赵莽两条腿如铁铸,纹丝不动,扭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咧嘴狞笑。 那人脸色一变,有种被猛虎回眸扫视的恶寒感,咽咽唾沫骂咧两声,倒也不敢再踹他。 赵子偁身旁的高进,被三个护卫强硬压倒跪地。 赵子偁勉强挤出一丝讨好笑意:“敢问上官,为何要搜身?” 朱绩打着官腔:“近来匪患猖獗,未免歹人作祟,凡驿舍过往之人一律搜身。” 赵子偁强压火气:“上官如此做,不知有何职权?依据的是哪条法令?” 朱绩笑道:“在东南诸州,朱家就是最大的官,朱家说的话,就是法令!” 赵子偁低下头,满心愤懑,好个朱家,好个“东南小朝廷”,这就是当今乌烟瘴气的朝廷,最真实的写照! 几个护卫围着三人搜身,赵莽包袱被解开,几件换洗衣物乱扔一地,包袱里的钱被送到朱绩脚边。 杨可世的信贴身藏在赵莽上衣内衫夹层里,两个护卫乱摸一气,倒也没有发现。 赵子偁书篓里的东西抖落一地,他低头紧张地看着长木盒,生怕被人翻开。 护卫朝朱绩摇摇头,示意没有搜到什么特别物件。 朱绩皱了下眉头,低头看看脚边一包袱铜钱。 这三人从杭州来,身上就没点和张苑有关的东西? 朱绩扫视几眼,突然指着散落在一堆杂物中间的长木盒道:“那是何物?取来看看!” 没等护卫上前,赵子偁突然拼命挣脱开身边护卫,冲上前捡起木盒抱在怀里,满脸卑微谄笑: “启禀上官,这是家中先辈遗物,并非什么名贵之物......” 朱绩小眼眯成一条缝:“交出来,某检查无误,自会还给你!” 赵子偁抱紧木盒,后退一步,用近乎于哀求的声音道:“粗陋之物,当真不值得入上官法眼,请上官高抬贵手......” 朱绩缓步走下石阶,阴恻恻地道:“这天底下,任何东西都是官家所有。 朱家奉圣命,遍寻世间奇物进献宫中,你敢拒绝,就是违抗皇命,与朝廷作对!” 朱绩手一挥:“夺过来!” 两个护卫扑向赵子偁,赵子偁抱紧木盒死死不松手,与他们扭扯作一团。 “反了!”朱绩勃然大怒,命护卫扭住他两条胳膊,冲上前抡起巴掌“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赵子偁鼻血横流,脑袋嗡嗡发鸣。 木盒掉落,朱绩冲他唾了口,捡起木盒打开来看:“某倒要看看是何好东西......” 赵子偁两边面颊红肿一片,鼻孔冒血,原本有些犯迷糊的脸,蓦地露出一片狰狞凶狠! 他凶狂大吼一声,抽脱胳膊,扑向朱绩,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立时满嘴血红! 木盒掉地,朱绩惨嚎声划破夜空! 一众护卫慌忙涌上前,又打又砸拖开赵子偁。 朱绩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腕,狂怒吼叫:“杀了他!” 一名护卫拔刀狠狠朝赵子偁头顶砍下! 赵子偁扑向朱绩狠咬一口的同时,赵莽已知今日这场横祸躲不过去。 他猛地抽身挥拳,一拳头砸向身后,正中刚才踹他那人面门! 霎时间,那人一张脸绽开血雾,鼻梁以肉眼可见的角度歪斜一旁,惨叫一声当即昏死倒地! “动手!”赵莽怒吼,腰胯一扭,一记甩肘砸中另一人下巴。 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人下颌骨脱臼断裂,捂着脸倒地打滚。 眨眼间,赵莽身边四个青袍护卫倒下两个。 他猛跨一步,脚掌踏地一蹬,身子半跃而起,右腿曲在身前,膝盖如重炮,狠狠砸中第三个护卫胸膛! 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胸口一震,明显凹陷下去,一口血雾喷出,当场毙命! 他手里拿着的破夏刀掉落,赵莽握住刀柄拔刀出鞘,转身一刀劈下! 第四个护卫挥刀砍来,刀还举在半空,半边脑袋已被削掉! 些许鲜血溅入嘴里,赵莽吐了口,提刀冲向朱绩! “不留活口!” 赵莽瞬毙四人,另一边高进也夺刀杀死身边两人,一个滚翻捡起弓箭,以半跪姿势张弓搭箭,一箭钉入赵子偁身后护卫左眼,其手中刀哐啷掉地。 朱绩惊恐地回头望来,只见一个提长刀、满脸血污的凶徒朝他杀来! 三个护卫从朱绩身后冲上前,想要拦下来人。 可赵莽前冲速度之快,犹如猛虎扑食,抢在护卫赶上之前,横刀扫落! “大胆狂徒!你敢杀~” 朱绩哆嗦怒骂,话没说完,破夏刀刃口从他咽喉没入,丝滑顺畅,仿佛切过一块猪油。 赵莽从朱绩身旁跨过时,那颗肉呼呼、泛着白油光泽的头颅落地,还弹了两下,滴溜溜滚朝一旁。 “唰唰~”又有两箭擦着赵莽划过,正中两个护卫心口。 赵子偁抱紧木盒闭上眼,赵莽冲他左劈一刀,右砍一刀,赵子偁只觉得有温热黏稠的血溅落脸皮。 再度睁眼,身边只剩一地死尸。 赵子偁呆呆地看着那颗白肉人头,那张肉脸满面惊恐,表情凝滞在死亡瞬间! “完了....完了....”赵子偁嘴皮哆嗦。 赵莽提着刀,浑身血污,杀气腾腾地唾了口:“杀都杀了,害怕已经晚啦!” 赵莽瞪他一眼,回身踩着血脚印,大步走到还未断气的最后两个护卫身边,刀尖向下直插胸膛! 朱绩连同十三个护卫,短短片刻内毙命! 驿舍院门传来响动,驿令和三个驿丁想要仓惶逃走。 赵莽暴喝一声:“站住!”提刀冲上前拦下。 “大王饶命!”四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不可!”高进箭步上前拽住他胳膊,“我们只杀该杀之人!” 赵莽回头冲他咧嘴一笑,夜色下,一脸血污,表情凶狞渗人。 “放心,我有数!” 高进松了口气,松开手。 他真担心赵莽杀红眼,要杀这四人灭口。 虽说这可能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但他心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自己变成滥杀无辜的恶徒。 赵莽胳膊夹住长刀一抹,擦干血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四位起身说话。” 三个驿丁搀扶驿令,战战兢兢站起身。 驿令哭丧脸,作揖道:“大王,饶命啊!念在小人此前也算尽心伺候的份上,放过我等吧~” 赵莽笑道:“你放心,我三人又不是真的山大王,不会胡乱戕人性命。” 四人相互看看,稍稍松了口气。 驿令竖起大拇指,咽咽唾沫,努力挤出一丝谄笑:“刚才郎君大展神威,真乃盖世神人!” “是啊是啊~俺从未见过如二位郎君一般勇猛之士!” “二位郎君莫不是关二爷转世,那一通咔咔劈砍,神箭嗖嗖,就把这帮恶霸送去见了阎王爷~” 三个驿丁七嘴八舌,把二人夸上天。 高进面无表情,赵莽嘿嘿笑着,搂着驿令肩膀走回院落,三个驿丁跟在身旁。 “刚才情形你们也看见了,那朱绩太欺负人,明摆着寻我三人晦气。 若不反击,死的就是我们。” 驿令看着满院尸骸,两条腿止不住发颤,“可....可死的是朱家人,朱家在东南诸州无人敢惹,这要是传出去,小人四个,家门难保啊!” 赵莽道:“别怕,我有个稳妥法子,可保大家平安无事!” 驿令忙道:“请郎君指教!” “你找个地方,我们一起动手,把尸体连夜运走,只留下四具,然后放火把这地方连屋子带人烧干净,来个死无对证!” 驿令目瞪口呆,赵莽轻拍他肩头,“你们仔细搜搜,朱绩随身应该带了不少值钱玩意,你四人拿去分。 完事后,你们连夜回家,带上家小,有多远走多远,隐姓埋名过日子。 过个三五年,我敢保证,没人会再追究朱绩死活。 但是记住,在此之前,你们已经是个死人。 水口驿突遭盗贼袭击,驿令及驿丁四人,惨遭杀害,尸体连同驿舍焚毁于烈火之中。” 驿令结巴道:“那....那朱绩一行和郎君三人,又作何解释?” 赵莽摇摇头:“除你四人,今夜水口驿再无别人来过!”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 “可否....可否容我四人商量片刻?”驿令抬起袖口,擦擦脑门汗渍。 赵莽笑了笑,和高进走到一旁,耐心等候。 四人凑一块嘀嘀咕咕,不时回头偷看他二人。 看到赵莽拄着长刀,那口大刀在黑夜里倒映冷光,又吓得赶紧扭过头。 很快,四人商量妥当。 驿令揖礼道:“敢问郎君,他们身上钱财,当真全归我们?” 赵莽点点头:“我只要那两匹马,还有我们自己的钱,其余的都归你们!” 四人面上一喜,不约而同地朝朱绩尸体看去。 那胖子左手拇指带一个碧绿扳指,右手食指带一个红宝石金戒指,单这两件珍宝,就足够四人下半辈子花销。 赵莽突然提高嗓门,杀气盈盈地冷声道:“有一点,你们记住。 你们四人,钱财怎么分,我不管。 但拿了钱财,活着走出水口驿,咱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谁要是敢见钱眼开,把今晚之事泄露出去,连累别人,可就别怪我这口刀不认人!” 四人急忙指天指地发了一通毒誓,当着赵莽的面,商量好如何分赃,也算让他做个见证。 驿令道:“往西三里半,有一处孤山,时常有豺狼出没,炎夏时节还会弥漫瘴气,附近乡民都绕着走,可以把尸体运到那里,扔进山中。” 赵莽想了想,觉得可行,高进也无异议。 当即,驿令带领驿丁牵来驴车,把一具具尸体搜罗干净,连衣物头巾鞋袜全都扒下来,待会一并烧干净。 除朱绩身上珠宝,四人还搜到百十贯钱,几块银铤,几张价值几百贯的钱引。 起初,四人搜刮尸体时,还胆战心惊,畏手畏脚。 后来,见收获颇丰,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好东西被别个抢先一步搜到。 驿舍大门外,尸体装满两辆驴车。 又过了会,驿舍四处升起浓烟,火苗渐渐蹿高,攀上房梁。 火势渐长,烈火焚烧时,发出“哔啵”声响,朱绩和三个护卫尸体,连同一堆衣物,在大火中化作灰烬。 赵莽灵机一动,从赵子偁书篓里翻出笔墨,在驿舍院门旁边的立柱上,写下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笔法稍显稚嫩,胜在一个狂放不羁。 “咋样?”赵莽望着自己的题字,颇为得意。 高进嘴角含笑:“有点意思!”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哎呀不好!那本登记簿忘记带出来了!上边有朱绩和郎君三人的名录!”驿令猛拍大腿。 高进一惊,拔腿就冲进院门,却见正堂早已浓烟滚滚,火光刺眼,屋顶瓦片大块大块地掉落,房梁轰地一声倒塌。 赵莽赶紧拽着他跑出院门。 驿令自言自语般安慰道:“无妨无妨,火势这么大,一本册子不可能保留下......” 赵莽也未多想,招呼众人牵马,驱赶驴车,在驿令带领下,往西边驶去。 夜色下,方圆十数里黢黑一片,唯有水口驿上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第75章 这黑胖子长的有点像我 一日后,赵莽三人进入常州地界,来到一处叫做湖洑镇的集镇外。 道路上,三人骑马走来,有三三俩俩乡农、商贩、走卒往来走过。 赵莽独占一匹,高进和赵子偁同乘一匹。 原本赵子偁是想和赵莽同乘一匹马,赵莽以自己块头大、身子重为由,严词拒绝。 赵子偁无奈,只得委屈巴巴地和高进挤挤。 赵莽看见路旁竖立幌子,一间茶棚孤零零坐落在路边。 “歇息会,喝口茶吃点东西。” 赵莽翻身下马,牵马走进茶棚。 跑堂伙计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招呼三人落座,接过缰绳把马匹牵到木栏杆旁拴好。 乡村野店没啥好东西吃,赵莽要了一壶茶,五斤烧饼,一盘酱菜,叮嘱伙计弄些草料和清水,把两匹马喂饱。 赶了一夜路,肚子饿得直闹腾,赵莽抓起热乎乎的烧饼,大口撕咬着,两张饼就一碗茶,吃得倒也痛快。 高进也饿的慌,两个家伙埋头猛吃。 赵子偁坐在方桌一边,手里捏着一张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来塞嘴里,下巴无力地咀嚼着,满脸呆滞样。 赵莽夹起一筷子酱菜塞嘴里,斜瞅赵子偁一眼: “我说你这厮,吃饭就吃饭,捏捏扭扭,像个大姑娘!” 赵子偁僵硬转头,满脸愁苦:“莽哥儿,你当真不怕?” “怕甚?”赵莽一脸奇怪。 赵子偁抹掉嘴边碎屑,压低声道:“那可是朱绩,朱勔的亲弟弟,连同朱家十三条人命!” 赵莽哼了声:“做都做了,有啥好怕的?” 赵子偁忧心忡忡:“可是,朱勔在东南横行霸道,在东京和王黼、梁师成等奸人为伍,权势熏天,一旦事发,我三人性命危矣!” 赵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这么担心朱勔报复,那晚,朱绩要那木盒,你给他就是了,为啥还要拼着性命咬他一口?” 赵子偁沉默,高进转头看着他,似乎也想知道问题答案。 赵莽瞟了眼赵子偁身旁书篓,那长木盒安静地放在里边。 “喂,你那传家宝到底是啥?这一路上,藏着捂着,连我和高进都不给看?” 赵莽一脸好奇。 赵子偁苦笑了下,从书篓里拿出长木盒,犹豫了下,递给赵莽:“你自己看吧!” “我看看到底是啥宝贝~” 赵莽推开木盒,取出里面的画像,展开来看。 “太祖皇帝?赵匡胤?就长这副嘴脸?”赵莽睁大眼,惊呼一声。 赵子偁面皮颤了颤,一脸抓狂样,赶紧站起身冲着画像揖礼,嘴里嘀嘀咕咕:“罪过罪过!太祖恕罪!赵莽自幼长在乡野,不识礼数,并非有意对太祖不敬......” 高进也起身对着画像躬身行礼,他虽然厌恶当今朝廷里的大宋君臣,但对开国太祖皇帝还是心存敬仰的。 赵莽仔细端详画中男子脸貌,忽地一脸迷惑:“这黑胖子我咋越看越眼熟?” 高进坐下,冷不丁道:“倒和你有几分相像!” 赵莽愣了愣,古怪一笑:“还真是!这老赵长得有些像我!” 赵莽站起身,照着画像里的人物比划动作。 稍稍昂着头,左手轻握腰间銙带,双目凝视前方,嘴角泛起一丝傲然。 “咋样?像不像?”赵莽嬉笑道。 高进看看画像,又看看赵莽,点点头略感惊讶:“单看神态,的确神似!” 赵子偁呆呆地望着赵莽,一脸痴怔。 那副样子,好像一位深藏心底的偶像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整个人彻底呆住。 直到赵莽伸手在他眼前晃悠,赵子偁才猛然回过神,有些慌张地夺过画卷,收回木盒放进书篓。 赵子偁捧着茶碗灌了口,差点呛到,咳嗽几声,忍不住偷瞄赵莽,眼里又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意味。 “就因为这幅画,是你们老赵家祖师爷的画像,你就敢和朱绩拼命?” 赵莽打量他,像是在看神经病。 赵子偁摇摇头:“此画是我秦王一系独有,宫里曾派人索要,我以画卷失传推脱。 若是被朱绩看见,消息传到宫里,一定会派人收走。 我不怕藏私治罪,怕的是这幅画从我手里丢失。 这是先祖遗物,是属于我秦王一系的至宝,一代代传至我手里,比我性命更重要,决不可遗失!” 赵莽奇怪道:“宫里边的道士皇帝,也是你们老赵家的人,画里边的黑胖子......呃~赵太祖也是他的祖宗,画卷交给人家保管,不也一样?” 赵子偁悻悻地瞪了他一眼,神情变得异常冷肃: “当今官家是太宗一系,与我们太祖一系,不一样!” 不知为何,赵莽总觉得赵子偁说这番话时,神情异常阴冷,话音里蕴藏无穷怨怒。 “你们老赵家的恩怨情仇,还真是多呐~”赵莽嘟哝一句。 高进道:“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你为何对那驿令说,三五年后,无人会再追究朱绩死活?” 赵莽笑道:“三五年后,朱家存不存在都还两说,一个失踪人口朱绩,就更不会有人关心了!” 赵子偁忙问道:“莽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家盛极一时,三五年内只怕还会继续祸害下去,怎可能不存在?” 赵莽撇撇嘴:“我问你们,朱家靠朱勔,朱勔靠官家,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人点点头。 赵莽低声道:“要是连官家都没了,朱勔和朱家,又岂会存在?” 两人大吃一惊,高进皱紧眉头,赵子偁惊诧道:“莽哥儿越说越离谱!” 赵莽瞟眼四周,茶棚里只有他们一桌,伙计和东主都在灶房里忙活。 “凑近些。” 赵莽勾勾手指头,三颗脑袋凑一块。 赵莽悄声道:“朝廷合伙女真人打契丹人,照我看,这事儿凶险! 灭了辽国,大宋和金国,两国疆土开始接壤,今后交往更加频繁! 女真人比两百年前的契丹人更加凶残,就是一群未开化的狼崽子。 你们想想,一旦让女真人洞悉大宋这繁荣盛世下的烂窟窿,他们会不会心生歹意? 南朝花花世界,女真人就不想要? 别看大宋兵多,真正能打仗的有几个? 与虎谋皮,唇亡齿寒,一不小心,惹来女真人觊觎,必将引起一场浩劫啊!” 高进和赵子偁听完,遽然间,身子像是掉进冰窟窿,浑身泛起寒意! 高进面色凝重:“大道理我讲不出,但我坚信,人无信不立,何况一国之重? 自结下澶渊之盟,宋辽两国休兵一百余年,自雁门关至雄州,数千里边境再无刀兵,两国互市通好,相安无事。 而今,女真自辽东崛起,不到十年就占据辽东全境,辽国五京已陷其二,兵锋直逼中京大定府! 朝廷不助辽国抗金,反倒背弃盟约,联金灭辽,失信于天下,恐遭报应!” 赵莽对他竖起大拇指:“你这家伙,有远见!比道士皇帝强多了!” 高进嘴角露笑:“你也不错,一眼看出女真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看来卫公兵法没白读!” “那是!”赵莽挺起胸脯,故作得瑟,其实内心有些发虚。 他是先知先觉,人家高进是凭借认知合理推断,的确是这世间难得的清醒人。 赵子偁咽咽唾沫:“就算女真人曝露野心,南下侵宋,朝廷养兵百万,难道没有一战之力?” 赵莽摇摇头:“善战之兵是打出来的,可不是养出来的! 养兵养兵,养到现在,成了一群酒囊饭袋,数量再多也挡不住女真铁骑! 否则,朝廷就不会专门调西军到河北! 只是,西军习惯山地作战,又多以步军为主,善守不善攻,到了河北,战力能发挥出几成,可就不好说了!” 高进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赵子偁惊惧道:“难道,大宋当真有亡国之祸?” 赵莽怅然道:“那就得看,朝廷伐辽这一仗,究竟怎么打! 既然朝廷决定要撕毁盟约开战,就必须做足准备,尽全力一击必中! 要是拖拖拉拉,犹犹豫豫,一边想灭辽,一边又想顾全名声,战场之上稍有纰漏,攻辽不成反被揍,被女真人看出大宋外强中干,那可就真的危险了!” 赵莽摇摇头,唏嘘不已。 赵子偁道:“依莽哥儿之见,这场仗究竟要怎么打?” 高进也看着他,似乎对他的高见很感兴趣。 赵莽两手一摊:“我哪知道! 就算我知道,又有屁用?难道让我跑到东京,揪住道士皇帝耳朵,告诉他这仗应该怎么打?” 两人一愣,相视苦笑。 赵莽瞥了两个家伙一眼,端起茶碗咕嘟灌了口,掩饰自己的心虚。 再让他说下去,可就要暴露自己的知识短板了。 知道女真人凶残不好惹,知道联金灭辽是个巨坑,这些是一个穿越者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 可其中深层次的内容,譬如海上之盟的具体缘由,盟约内容,签订过程,里面有哪些波折和变动。 再譬如伐辽战事的进展过程,宋辽之间从战场到朝堂,从军事到外交的一系列激烈博弈。 又譬如宋金两国从同盟到翻脸再到生死对抗,这数年间的拉锯、斗争,当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内容,才是构成一系列事件结果的关键因素。 赵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哪里敢继续往下掰扯,忽悠两人? 如今,他有机会亲身参与到这些重大历史事件,有机会了解事情真相和全貌。 这是一份机遇,也充满未知的凶险。 能不能影响并改变历史,达成穿越者挑战成就,就得看接下来几年里,能否有所作为。 在湖洑镇休整小半日,赵莽三人再度出发。 下一站,常州晋陵,乘船走运河到丹徒,而后从京口渡江北上。 第76章 京口乐馆 润州自政和三年(1113年)升镇江府,镇江之名由此而始,沿用后世。 京口位于丹徒县东北,长江南岸,与“镇江之石”焦山隔江相望。 昔日的军屯城寨,成了如今热闹街市,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汇聚,嘈杂的人声里夹杂天南地北各处口音。 一处颇为雅致的园林庭院,对外悬挂的牌匾写着:京口乐馆 名为乐馆,京口当地人人皆知,这里是一处莺莺燕燕汇聚所在,吟风弄月的好去处。 里边有乐工三十余人,都是润州、丹徒县两级衙门在编乐籍。 其中有半数,还是润州教坊所属官妓。 京口乐馆平时只接待往来官员,提供食宿、歌舞、曲乐、吃茶等有偿陪侍服务。 没点官身,连跨进乐馆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乐馆内,一间雅室里,宋江、徐宁二人正在饮酒。 宋江身边,陪侍一位唤作萝儿的乐伎,十八九岁,一身青绿色对襟短襦,姿色一般,浓妆艳抹,有几分艳丽。 嫌弃萝儿斟酒慢了,宋江拿起酒注直接对嘴猛灌。 萝儿唇角划过几分讥讽,贼寇出身之人粗野惯了,有了官身仍旧改不了习性。 她心里鄙夷,红艳艳的脸蛋仍旧笑吟吟,看不出丝毫异样。 “大哥好酒量!”徐宁坐在对面案桌,仰脖子一杯酒喝干。 打着酒嗝,徐宁带着三分醉意,直勾勾盯着萝儿看,勾勾手道:“小娘子,过来陪俺饮两杯!” 萝儿娇嗔道:“奴家去了你那,宋官人身边空落落,奴家可舍不得!” 说着,萝儿往宋江身边挤了挤,倚靠在他身上。 宋江粗鄙,徐宁手脚不干净,更是不堪。 最重要的是,两人只出了一份陪酒钱,她才不乐意多伺候一人。 宋江倒是不为所动,只顾饮酒,黑脸心事重重。 徐宁见萝儿身子紧贴宋江,两眼发热,心里猫抓般痒痒,继续怂恿道:“俺大哥心里只惦记红玉娘子,没你的份,不如过来陪哥哥痛饮!” 萝儿笑吟吟地道:“可惜红玉姐姐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只能让奴家代劳。 徐官人若是觉得屋里冷清,可以再请几个姐妹过来伺候,只要钱使够了,这乐馆姐妹还不任由你们挑拣!” 徐宁盯着她胸前大片白腻,直吞口水:“再请一位娘子过来陪酒,得多少钱?” 萝儿笑道:“不多不多,如奴家这般,三贯梳妆钱,三贯过酒钱,六贯钱就行!” 顿了顿,萝儿掩嘴咯咯笑:“若是二位官人想和娘子们私下相处,还得另付一笔赏钱,若是夜里留宿乐馆,歇脚钱也得另算!” 徐宁听得直挠头,忍不住骂咧:“你们这窑子,哪哪都好,就是花销太多! 俺们兄弟来一趟,啥都没干,小十贯钱已经出去啦!” 萝儿眼里闪过恼火,脸色半冷,娇哼一声道:“这里是京口乐馆,头上有县衙、州衙管着,可不是什么窑子! 没有宋官人这份官身,徐官人只怕连门都进不来!” 徐宁酒杯重重搁下,呸了声:“一群婊子做着皮肉行当,还说不是窑子?官妓、营妓、市妓、家妓,再怎么装清高,不还是妓?” “你!~”萝儿气得脸蛋发白,双眼氤氲水雾,倚靠在宋江身边哭诉道: “宋官人你这兄弟说话好难听,奴家可不伺候了!” 宋江笑哈哈地道:“萝儿莫怪,某这位兄弟向来嘴臭,莫要理会!来来,喝酒!” 宋江倒了杯酒递给她。 萝儿恨恨地瞪了徐宁一眼,哪还有兴致饮酒,冷着脸不说话。 雅室房门狭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麻溜钻进来。 “大哥,俺回来啦!” 张清兴冲冲跑进来,一屁股坐在徐宁身旁,拿起酒注塞嘴里灌几口。 宋江酒意瞬间消散,忙问道:“怎样?” 张清抹抹嘴:“俺亲眼看见赵莽三人进了京口,在码头询问过江船只。 俺找船家打听,得知他三人要先到焦山游玩,再乘船过江到北岸。” 宋江急思片刻,一拍桌案,把身旁萝儿吓一跳。 “这几日风高浪急,甚少有人上焦山,我们就在焦山设伏,一举拿下赵莽首级!” 宋江低喝,语气里充满按捺不住的兴奋。 萝儿脸色微变,听出三人似乎在图谋害人,脸蛋变得不太自然。 宋江想起身边还有外人,转头笑道:“萝儿若是累了,不妨先下去歇息,改日宋某再来乐馆拜访!” 萝儿挤出笑脸,说了几句客套话,盈盈下拜,带着一阵香风往屋外走去。 从徐宁身前路过时,这厮突然伸手在她臀尖儿掐了下。 萝儿羞恼地回头怒瞪,张清在一旁哈哈大笑。 徐宁望着萝儿掩门离去,恨恨咕哝:“早晚把这浪蹄子弄上手!” 张清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大哥,还有个消息。 湖州水口驿,遭不明歹人袭击,听说抢了驿舍,驿令驿丁死个精光,还一把火连屋子带人烧干净。” 徐宁冷哼:“哪条道上的怂包,抢座驿舍,能有多少油水?” 张清道:“别急啊,听俺说完。 最可气的是,那伙人临走时留下‘替天行道’四字! 现在,已经有风声在传,这事儿是‘梁山余孽’所为!” 宋江皱起眉头,徐宁大骂:“直娘贼!拿咱梁山旗号说事,栽赃陷害,真够卑鄙!” 张清苦笑道:“官府那边还未见动静,想来还在调查。 不过俺猜,敢抢驿舍,一定做得干净,只怕查不出什么名堂!” 宋江沉吟片刻,道:“可还记得,我们是在何处追上赵莽三人?” 张清道:“在常州晋陵,前后脚坐船走运河进润州。 那三个小子,一路上东游西逛,咱们先一步抵达京口。” “你们说,他们三人可经过水口驿?”宋江问道。 张清想了想道:“从湖州到晋陵,可不只有走水口驿一条路,不能确定他们究竟走哪条路。” 徐宁道:“大哥怀疑,水口驿的事是赵莽干的?没道理啊,他为啥要袭击一处驿舍?就为了陷害咱们?” 宋江摇摇头:“某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水口驿之事有些蹊跷,偏偏发生在赵莽一行北上途中。” 张清道:“白条儿张顺在就好了,他在太湖认识不少渔家,可以帮着打听。” 宋江黑脸一垮,怒哼道:“休要再提他!张顺听信杨志疯言疯语,竟要与我们分道扬镳! 杨志、戴宗、张顺,三人从此后再不是我梁山兄弟!” 张清满脸苦笑,见宋江黑脸怒火一片,也不敢替他们说好话。 徐宁满不在乎,在他看来,自海州战败,梁山已经名存实亡。 他现在只想跟在宋江身边,将来混一份衣食无忧的营生。 反正离了宋江,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能做些什么。 当即,三人商量妥当,离开乐馆,向码头赶去。 街市上,一个戴宽檐草笠的人影,一直远远跟在三人身后。 第77章 四娘红玉 乐馆内宅,一处小独院。 十步见方的天井中央,一名身穿红色窄袖凉衫的女子,手持两支短枪,正在习练武艺。 她约莫双十年华,身材高挑匀称,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只是五官棱角分明,颇有几分英气,让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 两只短枪在她手中如臂使指,步伐身形辗转腾挪间颇具章法,看得出有一身不弱的童子功底子。 萝儿快步进到小院,一见女子,忍不住抱怨道:“四姐,那宋江三人实在可恶,尤其是那姓徐的,讲话难听死了,气死人!” 女子收枪而立,红唇翕张微喘,气息急促,鼻尖渗出汗珠。 她把短枪放回屋中,拎着茶壶走到天井,招呼萝儿坐到石桌旁。 “风月欢场,任你衣冠楚楚还是粗俗野蛮,到最后不都是一个德行,无需在意就好。” 女子端起茶杯抿了口,笑道。 萝儿气愤道:“可那伙梁山贼寇也太粗鄙无礼了,张口窑子闭口婊子,摆明了作践人,实在可恶! 我们虽是教坊乐籍,却也是良人身份,等过几年期满,花笔钱给自己赎籍,不照样和寻常人一般过日子。 要不是家中遭难,没了籍,谁又愿意留在这破乐馆? 挣钱少不说,迎来送往都是官身,挨打挨骂也得忍着,没人替你出头! 真要靠皮肉卖钱,还不如去做市妓,挣个几年就够花销一辈子......” 萝儿越说心中越委屈,抽噎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女子叹口气,安慰道:“莫哭了,你还有两年期满,到时候交了赎钱就是自由身,你还年轻,往后还有大把时间过好日子。” 萝儿抹着泪,哽咽道:“我等着四姐,咱姐妹一块走。” 女子苦笑道:“我去年没籍,按规矩,还有三年半才能走。” 萝儿道:“要我说,上个月,四姐就该和那位鲁官人走才是,人家是茶马司提举,听说是个肥缺,钱多的是。 鲁官人面子大,往州衙使点钱,就算暂时不能赎籍,四姐也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等过几年期满,再回来交赎钱就是了,总好过留在乐馆受人糟践。” 女子冷笑道:“你以为那姓鲁的是什么好东西,他家里妓妾无数,三五月就要买卖一批。 我一个未赎籍的乐伎,真要跟了他,地位只怕连他家里那群家妓都不如!” 萝儿吃惊道:“鲁官人不是答应给你妾室名分?” 女子嗤笑道:“嘴上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 萝儿唉声叹气:“看来戏里唱的,女校书薛涛和韦相公的故事,果然都是假的!” 女子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管怎么样,咱们自己不能作践自己,努力活着,将来才有希望过好日子!” 萝儿眼眶红红,用力点点头。 萝儿想起一事,忙道:“四姐可还记得,几日前,有几个秀州官员路过,到乐馆寻乐子,还请四姐到宴席上表演剑舞?” 女子道:“记得,怎么?” “那几人说起杭州剿灭摩尼教一事,说击毙逆贼首领,立下头功的人,是个乡勇,好像是余杭人,叫做赵莽?”萝儿回忆道。 女子道:“此事我记得清楚,击毙方腊之子方毫者,就是余杭乡勇赵莽!” 女子脸上闪过些哀戚,轻叹道:“我池州梁氏,父兄四人,皆因方腊之乱获罪被杀。 我与摩尼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凡与摩尼教有关之事,我绝不会记错,更不敢忘! 击破帮源洞的鄜延军部将韩世忠,击毙方毫的余杭人赵莽,都是我梁氏恩人!” 萝儿道:“方才,我听宋江说话,提起赵莽,两伙人好像有仇怨,宋江似乎正在打探赵莽下落! 就是不知,他们说的赵莽,和我们前些日听到的是不是同一人?” 女子吃了一惊:“你快说说,那宋江怎么说的?” 萝儿想了想,努力把刚才雅室里听到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女子听。 听完,女子长眉紧皱:“应该错不了,宋江三人也是从杭州而来,听这口气,他们要在焦山设伏,袭击赵莽!” 女子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像是在寻思什么。 萝儿脸蛋惊怯:“四姐,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咱们女人家可管不了~” 女子轻叹口气,幽幽道:“我没本事替父兄报仇,有赖于韩世忠、赵莽这样的豪杰人物,击破摩尼教,才让父兄得以告慰九泉。 梁四娘虽是一介乐伎,却也懂得知恩图报。 此番,宋江等人谋害恩人,若是不知情也就算了。 既然知道,又岂能无动于衷?” 萝儿站起身,“可是四姐,咱们帮不上忙呀!” 女子想了想,“这样,我写封信,你替我跑一趟,去码头找赵莽,当面把信交给他,提醒他小心歹人! 今日县里设宴招待上使,我奉命献舞,实在走不开,若晚上能赶回,我当亲自到焦山相助恩人!” 萝儿道:“可我不认识他,不知道是何模样呀!” 女子一愣,笑道:“你到码头,去找今日要上焦山的船。 这两日江面风浪急,想来渡江船少,应该不难找。 至于模样,之前我听秀州官员提起,似乎岁数不大,总之你先找找看,实在不行,县里我就不去了,直接上焦山等他们!” 萝儿忙劝阻道:“四姐领了差事,如果不去,乐馆令史肯定大发雷霆,少不了要受刑! 四姐放心,我到码头一艘船一艘船找,说什么也要找到他们!” 女子笑道:“好妹妹,多谢你了!” 当即,女子进屋写信。 落款时,她本想写池州梁四娘。 犹豫了下,她自嘲一笑,写上“京口乐伎梁红玉敬拜”! 红玉,是她在乐馆取的花名。 封好信封,把信交给萝儿,梁红玉送她从乐馆后门离开。 第78章 萝儿报讯 京口江岸码头,一艘渡船舱室内。 赵莽坐在窗边,透过盘子大小的方格窗,望着浪涌阵阵的江面发呆。 一个浪头打来,渡船晃动厉害,弄得赵莽有些晕船,手里的兵书实在看不进去。 赵子偁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不时干呕两下。 他在嘉兴干了两年县丞,类似游湖的活动一次没参加过,从本质上,还是一个不习惯乘船的北方人。 高进四平八稳地坐在一旁,两眼阖拢,胸腹有节奏地起伏,不时从口鼻里发出低沉“嗬”声。 他正在练习八极拳独特的擤气法,也是进一步修习八极拳内劲的关键一步 一路上,这家伙利用一切空闲时间钻研拳法,勤奋得令人发指。 赵莽暗暗腹诽,把这家伙扔在后世,不管哪个行当,肯定都是卷王之王。 和这种家伙共事,痛苦大于快乐,自身稍有懈怠,对比下来就会感受到强烈自责感。 好处就是,无时无刻都有一股鞭策之力,提醒自己不能懈怠。 赵莽晃晃脑袋,振作精神,捧着赵子偁手写的武经辑要默诵。 这艘渡船算上赵莽三人,一共只有五位乘客。 船家说今日风浪大,看情形要下午些才能起锚过江,客人们只能耐心等待。 过了个把时辰,江面风浪有平息迹象。 赵莽手里的册子也开始翻看第二遍。 船工进到舱室,通知客人们,再等半个时辰,风浪没有反复迹象,就可以开船。 船工刚走,一名拿着伞,披帛搭肩的绿裙娘子匆匆步入舱室。 赵莽瞟了眼,以为是新上船的客人,没做多想。 绿裙娘子四处看看,先走到另外两位客人旁边,低声询问几句,而后径直走向赵莽三人。 “请问三位,哪位是杭州余杭人赵莽?”绿裙娘子低声道,语气有几分急切。 赵莽一愣,放下书册,打量她一眼。 这娘子年纪不大,头发、脸蛋、衣裙被岸边水雾打湿,脸上妆容抹花,模样十分狼狈。 趴在桌边干呕的赵子偁抬起头,发青面色一片茫然。 凝神屏气的高进睁开眼眸,看看绿裙娘子,又看看赵莽,满眼狐疑。 “我就是,姑娘是哪位?”赵莽也一脸懵。 “你真是赵莽?余杭乡勇?击毙摩尼教余孽那位?”绿裙娘子打量他。 赵莽三人面面相觑,这娘子真是来找他的! “如果是姑娘口中这人,那么我就是了!”赵莽笑了笑。 绿裙娘子脸上绽放惊喜,轻拍胸口:“太好了!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叫萝儿,有人专门托我来找你!” 说着,萝儿急忙从腰间小荷包里取出信,递给赵莽,压低声道:“有歹人要害你,我家姐姐嘱托我来找你,让你千万小心!” 赵莽听得一愣一愣,接过信一看,信封写着一竖娟秀小字:京口乐伎梁红玉敬拜 “梁红玉?!”赵莽低声惊呼,脑子有些发懵。 单从名字看,不会是那位青史留名的女英雄吧? 不对呀,他又不认识人家,更没见过,人家怎会找上门来? 赵莽一抬头,发现赵子偁和高进,用一种古怪眼神盯着他。 特别是赵子偁,眯着眼咧嘴笑,一副审视、猥琐模样。 萝儿好奇道:“你也认识我家四姐?” 赵莽摇摇头,张了张嘴想问,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他只知道梁红玉是韩世忠的夫人,却不知具体生平过往。 在杭州,他明确问过韩世忠,可韩世忠说家中夫人姓白,远在延安府。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韩世忠和梁红玉俩人还未相识! 这位京口梁红玉,和历史上那位是不是同一人? 带着满脑子问号,赵莽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赵子偁趴在桌上,脑袋伸过来,凑近一块看。 “宋江?这鸟厮也在京口?还要设伏害我?”赵莽吃了一惊。 萝儿忙道:“几个时辰前,宋江三人到乐馆吃酒,原本想请四姐作陪,可四姐说那三人是梁山贼寇,不想见面。 那宋江便点了我的牌名,我在席间亲耳听到,他们要害你!” 赵莽怔了怔:“乐馆是......” 赵子偁干咳一声,摸着鼻子小声道:“风月之地,官营的~” 赵莽一愣,旋即恍然。 难怪信封开头写着“京口乐伎”四字。 记得历史上那位巾帼英雄也是卑贱出身,难不成真是给他写信这位? 萝儿没做多想,又把席上听来的话,原封不动说给赵莽听。 三人相视一眼,确信是宋江、徐宁、张清三人无疑。 萝儿道:“四姐说,梁山贼武艺高强,让你千万小心! 他们应该提前上焦山埋伏去了,你们最好趁早离开,别去焦山,直接过江到真州!” 赵莽站起身,拱拱手道:“多谢姑娘报信,也请姑娘回去,替我答谢红玉娘子!” 萝儿似乎没想到,面前之人如此高大,自己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有些畏怯地后退一步。 “你们多加小心,我回去了。”萝儿福了一礼,转身要走。 “姑娘稍等!” 赵莽叫住她,从包袱里取出一贯钱,“有劳姑娘跑一趟,还请收下!” 萝儿看了眼那串黄澄澄铜钱,抿嘴一笑:“你们三人,路上花销不少,自己留着吧!” 说罢,她快步走出舱室,撑起伞沿着艞板走下船,身影匆匆消失在码头。 高进看过信,道:“这梁四娘信中说,自己家中父兄,本是池州乡兵武官,因镇压摩尼教作战不力,获罪被杀,女眷落了乐籍。 身在风尘,尚且不忘恩仇,倒也是位奇女子!” 赵子偁笑容古怪:“梁四娘信中说,莽哥儿击毙方毫,替她报了父兄大仇。 这一口一个恩人叫得热切,莽哥儿就不想和人家好好认识一番,私下里交流交流?” 高进把书信推到赵莽面前,正色道:“你如果想去京口乐馆,我们可以陪你在此地多逗留几日。” 赵莽翻着白眼,知道两个家伙在调侃他。 “少胡扯,说正事。” 赵莽没好气道,“宋江几个,说不定已经到了焦山,我们是绕过去,直接过江,还是去会会他们?” 高进脸色淡然:“人家要的是你脑袋,你自己决定。 不过,如果是我,谁想要我脑袋,我就先要他的!” 赵莽眉梢微挑:“巧了!我也是同样想法!只是带着个拖油瓶,只怕碍手碍脚。” 高进嘴角微笑,看向黑着脸的赵子偁,悠悠道:“倒也不一定,只要谋划妥当,拖油瓶也能派上大用场!” 赵子偁看看二人,哭丧着脸:“你们两个,可别害我啊~” 第79章 草丛反蹲 傍晚前,赵莽三人登上焦山。 和船家商定好,明日天一亮,再从渡口乘船,直抵江北。 无人知道的是,赵莽用五百文钱,雇了位船工,装扮成高进模样,戴上草笠遮挡脸貌,随他们一同下船。 三人上到焦山,一路游玩,普济禅寺、摩崖栈道、石刻、观月台......各处风景绝佳的赏玩景点逛了个遍,直到深夜,在焦山西麓山道旁的焦公洞留宿。 真正的高进,一路远远尾随,反向追踪宋江三人行迹。 普济禅寺位于焦山谷坳里,四面环山,历来香火鼎盛,禅寺外形成一处草市,有不少兜售香烛纸钱、糕饼酒茶的商贩,常年在此做生意。 离开普济禅寺时,赵莽买了三大坛子醪酒,一人背一坛,带到焦公洞。 传闻焦公洞是东汉末年,名士焦光隐居之处。 洞里布置祭奠焦光的神位,石洞岩壁还有历代文人墨客游览此地时,留下的笔墨。 这两日江面风浪急,甚少有船只过江,偌大一座焦山游人寥寥,就算游人上山,夜里也只会留宿普济禅寺,不会到这半山腰的焦公洞来。 夜里,石洞内燃起火堆,火光照耀下,人影晃动,有大声喝酒说笑的声音传出。 一直闹腾到深夜,火堆烧得只剩余烬,赵子偁把三个草扎人摆放好位置,黑暗中看去,就像三个醉汉正在呼呼大睡。 三坛子酒水泼洒一地,石洞里充斥浓烈酒气,靠近洞口就能闻见。 做完这些,赵子偁从石洞后,一处狭窄岩峰挤出去,拨开爬满岩壁的藤蔓,穿过扎人的荆棘丛,悄悄摸摸回到洞口斜对面山坡灌丛深处,和赵莽汇合。 那个受雇的船工,先一步下山回渡船去了。 “可布置妥当?”两人蹲在一尺多深的草丛里,赵莽悄声问。 赵子偁浑身汗淋淋,一双脚沾满泥浆,身上衫裤被刺棘划得破破烂烂,有几根尖刺甚至扎进大腿皮肉。 “都照你说的弄好,应该没问题!”赵子偁拔出腿上利刺,疼得龇牙咧嘴。 赵莽瞟他一眼,拍拍他肩头:“辛苦了,等到了真州,给你换身新衣服。” 赵子偁挺了挺胸脯:“一路上多亏莽哥儿、进哥儿照顾,愚兄年纪最长,却最没用,实在惭愧,理应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话没说完,赵莽宽慰道:“不用惭愧,有些人只长年纪,不长本事,年纪大不代表本事高,更有可能脑子糊涂、目光短浅、身子羸弱、还一副自以为是的臭脾气,一身毛病!” 赵子偁嘴巴半张,脸色逐渐涨红,吭哧说不出话。 赵莽咧嘴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可没说你,别误会! 你除了倒霉运气差,倒也没啥毛病,优点还不少!” 赵子偁仿佛受到鼓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莽哥儿可否具体说说,愚兄身上有哪些优点?” “这个嘛~” 赵莽干咳一声,余光瞟见右前方山坡下,一个人影猫着腰快速靠近。 “高进来了,你别说话!”赵莽没理会他,躬身跨过草丛靠过去。 赵子偁悻悻闭嘴,满脸幽怨地嘟哝两声。 “咋样?”三人碰头,蹲在草丛里,赵莽问道。 高进低声道:“宋江、徐宁、张清三人,从普济禅寺开始尾随在你们身后。 他们跟到这里,见你们三个进了石洞,等了片刻,确定你们今夜要留宿洞内,便留下徐宁盯梢,宋江和张清回了码头渡船。 方才我估摸时辰,弄出些响动,引开徐宁,以免他察觉子偁兄出了石洞。” 赵莽奇怪道:“宋江、张清为何要回渡船?” 高进摇头道:“不知道,张清太过警觉,我不敢靠近。” “不管了,只要他们相信我三人今夜醉宿石洞,一定会趁机动手! 到时候我堵住洞口,你用箭往里面射他娘的!往死里射,不留手!” 赵莽握紧刀柄,杀气森森。 高进点点头,取下斜挎肩头的步弓,试了试弓弦,夹住一支羽箭搭上,紧盯石洞口。 “莽哥儿,我呢?”赵子偁悄声道,一手攥石头,一手握树枝。 赵莽笑道:“等会打起来,你还是赶快下山,找个安全地方藏好,天亮码头渡船见。” 赵子偁瞪大眼:“你二人朝前冲杀,我龟缩在后已是惭愧,要是再躲藏畏死,岂不羞煞先人? 子偁誓要与二位贤弟同进退!” 高进皱了皱眉:“我二人联手,便是万千敌人在前,也能舍命搏杀一番! 加上你,应付十个敌人尚且麻烦!” 高进瞥他眼:“有时人多不一定力量大,反倒会扯后腿!” 赵子偁脸色涨红:“托山贤弟何故如此轻视我?愚兄....不过是想尽一份力,为二位从旁掠阵罢了!” 高进正色道:“子偁兄莫怪,话虽不中听,却是替你性命着想。 梁山贼都是亡命徒,困兽之斗,凶险难测。” 赵子偁今日一反常态,颇为硬气:“若不能与二位共同迎战,子偁有何面目再与你们相处? 你们只管放手厮杀,莫管我,虽死不悔!” 高进还要再劝,赵莽忙道:“也好,你就守在这,如果有敌人逃出山洞,往山下跑,你就瞅准了扔石头砸他!” 赵子偁捧着石头,用力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若我能砸中敌人,往后你就叫我一声七哥,如何?” 赵莽狐疑道:“为何?” 赵子偁嘿嘿道:“子偁家中排行第七,又痴长几岁,莽哥儿唤我一声七哥倒也不错!” 赵莽盯着他看了几眼,确定这家伙不是故意要占口头便宜,含糊道:“你先砸中再说!” 赵子偁强捺兴奋:“一言为定!” “嘘!闭嘴!有人来了!” 第80章 宋黑三!休走! 夜深人静,山下不时传来浪涌拍击岸边发出的哗哗声。 稀薄月光洒落在焦公洞口。 石洞后方树丛密布,洞口前一片不足五丈宽的草地,再往前就是几丈高的山崖,下方嶙峋石块、荆丛遍布,跌落下去摔不死也得半残。 宋江三人顺着山道上山,拐进一片树丛,再往前走,来到焦公洞口。仟千仦哾 洞口斑斑月光,洞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人可还在里面?”宋江提刀,低声问。 徐宁忙道:“俺蹲在那边树上一直盯着,不见人出来过!” 张清道:“那你刚才怎么在山下?” 徐宁悻悻道:“俺听到些响动,以为有异常,追到山下,结果~” 宋江和张清看着他,徐宁老脸一红:“结果是只狗獾!他娘的~” 张清一拍脑门,仰头做无语状。 宋江黑脸沉沉,徐宁忙道:“大哥放心,俺没耽误多长时间,来去顶多一炷香,俺回来时,还听到洞里有说话声。” 宋江沉声道:“罢了,天色已晚,他们不可能去别处,一定睡在洞里。 只是往后,做事情还需更加谨慎些,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要人命!” “大哥教训的是,俺一定记在心里!”徐宁忙道。 三人蹲在洞口外,宋江四处观察地形,盘算着待会若有人从洞里逃出,该如何追击。 徐宁拉着张清低声道:“尾随我们过江之人,当真是张顺?” 张清看了眼宋江,小声道:“俺和大哥赶回岸边,那人影一闪而过,没看清,不过瞧身形,应该是白条儿不错!” 徐宁道:“那厮不是追随杨志去了,怎地又跟上咱们?” 张清叹口气:“公明哥哥对白条儿有救命之恩,虽说因为杨志伤了和气,但白条儿是个讲义气的,想必是担心咱们到这焦山有危险......” 徐宁哼了声,冷笑道:“俺觉着,那厮只怕是来瞧热闹的!用不着搭理!” 张清苦笑了下,没吭声。 宋江侧耳倾听,奇怪的是,洞里隐隐有气流声,却似乎听不到呼噜声。 徐宁道:“定是酒喝多了,睡得死沉,俺喝多时,一觉昏睡,连个屁都不会放,像死了一样。” 张清蹑手蹑脚摸到洞口,探头探脑向里边张望,隐隐看到洞里躺倒人影。 宋江比划手势,张清点点头,手持弓箭,放轻脚步往洞里走。 徐宁握钩镰枪紧随其后,宋江押后,三人潜入洞里。 洞里光线昏暗,张清瞅准机会,弦响箭至,对着那躺在地上的三个人影连射三箭。 三支羽箭稳稳射中三个人影,徐宁跨步上前,高举枪杆,狠狠朝地上人影扎去! 枪头扎进那人影胸口,徐宁狞笑僵滞,骇然失声:“草人!假的!” 张清、宋江分别冲向另外两人,靠近才发现,从远处看,或靠或躺的人影,竟然都是草人! 宋江心底一沉,预感到不妙,正要说话,张清突然疯了般扑向他:“大哥小心!” 洞外响起轻微嗡嗡声,那是弓弦在剧烈震荡下发出的声响。 唰唰唰~ 几支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向宋江,几乎将他能够躲闪的角度全部封死。 宋江被张清扑倒在地,一声闷哼,张清张嘴喷出一口血雾,点点血沫落在宋江脸上。 宋江抱着他凄厉怒吼,却见两支箭簇深深没入他后胸骨。 “冲出去!”宋江怒喝,搀扶张清拎刀向洞口冲。 徐宁大吼着冲在前,钩镰枪左右横扫,倒也扫落几支箭。 ~~~ 眼看徐宁护着宋江冲出石洞,赵莽怪笑两声:“我说进兄,你这箭法有些退步啊!” 高进弃弓拔刀,瞪他一眼:“换你来试试?” 方才两人站在外边,石洞里漆黑一片,又有石壁凸挡,全凭声响判定方位,高进用连珠箭封锁方位,重伤张清,已经相当不容易。 赵莽步射还行,骑射在高进调教下勉强入门,连珠箭这种高阶技能可就万万不行了。 刚才换他来,只怕十箭得有五六箭被石壁挡下。 赵莽咧嘴一笑,提刀冲向徐宁,把宋江和半废的张清留给高进。 徐宁平端钩镰枪猛地刺出,枪杆从他掌中滑出,笔直如电! 单一招,就能看出其枪术火候十足。 赵莽侧腰一扭,枪尖擦身滑过! 徐宁手腕翻转,握住枪杆一拧一拉,枪头铁鐏处伸出的倒钩斜刺赵莽后腰! 赵莽侧身躲闪,挥刀打歪枪头,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这厮一杆钩镰枪的确使得炉火纯青! 徐宁这支枪不到七尺长,不算太长,却也比赵莽手中破夏刀长出一大截。 赵莽与他周旋几招,发觉这厮经验老到,轻易不能近身。 徐宁一枪挑刺,角度刁钻,逼得赵莽翻滚躲闪。 又是一枪斜挑,赵莽手中刀蓦地掉落,故意卖个破绽。 徐宁面上一喜,想要趁机挑飞破夏刀,赵莽却猛地出手抓住枪杆! 使枪对战,一旦遭到夺枪,便容易陷入僵持境地,步战尤其如此。 “撒手!”赵莽一声低吼,猛地发力,枪杆从徐宁手中抽脱开! 他只觉双掌火辣,那一瞬间,从枪杆传来的巨力,令他心悸! 兵器被夺,徐宁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前贴身反抢! 赵莽拉枪回缩夹在腋下,回身大步一跃,身子高高跃起,拉开距离反身刺出! 枪头高速旋动,连带枪杆,如同钻头般猛地刺向徐宁胸膛! 赵莽出枪太快,回跃刺枪又出其不意,徐宁惊骇间已然来不及躲避! 噗嗤一声,枪头轻松扎穿徐宁胸口! 他两眼鼓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没入身体的枪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一口血呕出! 双膝一软,徐宁跪倒在地,睁着眼断绝气息! 赵莽暗暗松口气,这家伙到死也想不到,其实他也会用枪! 老爹赵陀从小教他天武军击枪术,刀法反倒没正经练过,经常是凭借蛮力一通劈砍。 “宋贼!休逃!” 山道传来高进怒喝声,赵莽赶紧拎刀追上前。 张清已死于高进刀下,他所用的那张牛角大弓掉落在山道,赵莽随手捡起斜挎后背。 宋江满身血污,仓惶朝山下逃。 一块石头从山道旁的草丛里飞出,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宋江额头。 他惨叫摔翻,直接滚下山道,坠入崖下一片乱石、棘丛里。 他的左胳膊重重砸在尖利石块上,自小臂以下直接砸断! 阵阵惨嚎从几丈深的山沟下传出,深夜里十分渗人。 一个人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背起宋江拼命往岸边跑。 “追!”赵莽大急,拔腿狂追,今夜若是放跑宋黑三,往后只怕再难遇见。 江滩边有一艘小船,那人影把宋江放进船里,拼尽全力把小船推入江水中。 他深吸口气,潜入水里,一边游水,一边推着小船往江中心游。 赵莽和高进站在岸边放箭,十几支箭射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越来越远。 “他娘的宋黑三,命可真大!”赵莽气得直跺脚,杀了徐宁、张清,偏偏走脱宋江。 高进也满脸失望,苦笑道:“方才救走宋江之人,熟识水性,应该是张顺无疑! 可他既然要救人,为何等到最后才现身? 他和宋江,为何不走一路?” 赵莽蹲下身歇气,骂咧道:“这伙梁山贼,脑子没一个正常的!” 歇息了一会,夜里江风呼呼作响,赵莽浑身哆嗦,一身汗水被风一吹,还真有些冷。 “罢了,梁山散伙,宋江断了胳膊,废人一个,再难翻起什么风浪,日后有机会再找他算账! 走,船上歇息去,让船家弄点酒肉吃。” 赵莽站起身拍拍屁股,和高进往码头渡船走。 “这是张清的弓,我看比你那张好不少,给你用!” 江滩边,走着走着,赵莽取下挎着的大弓递给高进。 高进愣了下,没有接,正色道:“这是党项人特制的西蕃竹牛角弓,有一石七重,满弓能射近两百步,是天底下最好的强弓之一,有价无市的宝物!” 赵莽“噢”了声,把弓塞给他,指了指他手里的白桦木弓:“你这张,今后给我用!” 没等高进回过神,手里的弓被赵莽抢去,拉动弓弦,弓臂压弯,轻易就能满弓。 “轻了些,以我目前水平,倒也勉强够用。”赵莽笑道。 高进看看手里的牛角弓,用力攥紧,嘴角扯动露出笑意:“多谢!” “啰嗦!”赵莽摆摆手,挎着弓扛着刀,一摇一晃沿着江滩走。 “莽哥儿!莽哥儿!” 身后,赵子偁气喘吁吁追上二人。 “莽哥儿!我砸中宋江,还捡到这个!” 赵子偁兴奋地举着手里东西,是一把光寒闪闪的匕首。 “宋江身上掉落的?”赵莽接过匕首,拇指轻轻划过锋刃,些许刺痛传来,指腹隐隐渗出血迹。 “好锋利的匕首!也是件宝物!”赵莽惊呼,三人啧啧称奇。 “就当作你一石头砸翻宋江,立下大功的奖励!”赵莽把匕首还给他。 赵子偁美滋滋地收好:“多谢莽哥儿!” 旋即想到些什么,赵子偁满脸期待道:“莽哥儿,事前说好,往后你该叫我一声七哥!” 赵莽撇撇嘴:“我只说考虑考虑,可没说一定答应!” 瞥他眼,赵莽扭头就走。 赵子偁咬牙跺脚,追上前缠着他一顿理论。 高进走在后面,看着二人斗嘴吵闹,笑着摇摇头。 天快亮时,渡船扬帆起航,缓缓朝着江北岸驶去。 船头,赵莽捧着那封梁红玉写的书信,又从头至尾看了遍。 赵子偁嬉笑道:“你就不再等等,说不定那梁四娘已经在赶来途中。” 赵莽把书信塞回衣襟,洒然一笑:“人家信中说了,若是要来,天亮前就会到。 现在还不见人影,应该是有事耽误了。 算啦,不等了,今后有缘再见吧!” 赵子偁唏嘘道:“如此,岂不辜负美人恩义?” 赵莽笑道:“少胡扯!萍水相逢,哪来的什么恩义?” 赵子偁摇摇头,心里有些惋惜,如此奇女子,值得结识一番。 渡船劈波斩浪,横渡大江。 ~~~ 与此同时,从京口驶向焦山的一艘渡船上,梁红玉立于船头,满脸焦急。 昨夜献舞,她脸上浓妆还未抹除,只换了身利落袖衫,披上风袍,带上两支短枪,便匆匆乘船赶来。 看看天色,却还是迟了一步。 江面水雾朦胧,焦山在其中若隐若现。 “希望他三人不要上焦山,避开宋江......” 梁红玉凝眸远眺,轻轻叹息一声,轻扶栏杆的手紧紧握拢...... 第81章 东京到了 七月底,赵莽三人终于抵达东京。 水口驿缴获的两匹马,屁股上有朱家烙印,途经宿州时,找铁匠铺把印记抹除。 稳妥起见,赵莽还是决定把马匹卖给当地牲畜贩子。 随后,三人搭上一支北上东京做生意的商队,一人出三贯钱,包吃住行,跟随商队一块抵达东京。 在外城南正门,南熏门外,商队东主排队等候查验公引,而后才能入城。 城门口,凡入京商贾,携带货物进城交易者,一律排队等候查验公引。 公引是由商贾原籍地开具,又或是在上一个交易地点,由当地税务税场开具,既是缴纳商税的凭证,又是商品种类的证明。 由在京市易务、在京商税院设置在各大入城主门的派出官吏负责查验。 值门禁军、军巡铺徼巡卒负责维护城门治安。 赵莽脑袋探出车窗四处张望,见商队东主还在排队,瞧这速度,应该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入城。 车厢里闷得慌,索性下车等候。 商队二十多辆骡车,全部赶到旁边空地,掀开罩在车斗上的毡布,等候税吏拿着公引核验货物。 坐了一路车,身子发僵,赵莽抻胳膊抖腿活动活动。 高进望着面前高耸且笔直的巨大夯土城墙,吃惊的半张嘴巴。 “东京城有多大?”高进问赵子偁,满脸新奇、震惊,就像山娃子头一回进大都会。 赵子偁笑道:“东京外城,最近一次大规模整修,是在政和六年(1116年)。 外城拓展到周长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城墙高四丈,地基宽五丈九尺,城墙顶宽三丈九尺。 城墙四面每隔百步,筑敌台一座,城内建瓮城、寨壕。 东京内城周长二十四里,皇城周长七里,等我们入了城,再为进哥儿详细介绍。” 高进罕见地露出敬畏之色,感慨道:“这便是我大宋帝都啊~” 赵莽脸上云淡风轻,心里还是颇为震撼。 只看面前巍巍城墙,也能窥伺几分东京汴梁的宏伟气象。 赵子偁摇头晃脑:“正所谓‘平光四达,罔阜缭转,隐磷地中,若龙盘虎伏,睨而四据,浊河限其北,漕渠贯其内,气得中和,土号沃衍,霏烟屯云,映带门阙,望之者知其为天子之宅......’ 当年李清臣一文,道尽东京气象!” 闲侃片刻,商队东主招呼伙计赶车入城。 赵莽道:“奇怪,怎不见东主交税钱?刚才那税吏,也只是来看了一眼就走了。” 赵子偁笑道:“这二十多车货物,都是些农具一类。 依照市税规定,贩卖农具不需要缴纳过税,入市交易时,按照市价核算,统一缴纳一笔住税就行。 农具税低,在东京,市价一千文的农具货物,只需缴纳五文钱住税。” 赵莽恍然,住税也就是交易税,比起寻常货物千分之二十左右的税率,农具交易税确实不高。 三人坐上车,商队骡车排成长长一列,缓缓驶进城门甬道。 甬道内光线略显黯淡,透过车窗,赵莽看着往来出城的行人们。 大宋朝对于平民出行流动施行宽松化管理,也进一步促进了商贸交易的兴盛。 商品经济发达,商税收缴又支撑起了朝廷庞大糜费。 一方面是远超历代的国库收入,一方面又是庞大的冗官、冗兵和严重的贪污腐败,两相极端,可谓奇葩! 高进也趴在另一侧窗户怔怔出神。 随着一路从外城进到内城,深入到这座都城的腹地,他越发震撼于东京的庞大繁盛,相比之下,个人在其中又是多么渺小。 从朱雀门进入内城,赵莽三人正式和商队分别。 站在朱雀大街旁,看天色已近傍晚,赵子偁挎上包袱,说道: “泾国公府在十字街,离此还得走大半时辰,今日天晚,来不及上门求见,只能明日一早再去。” 赵莽四处看看,道:“也好,先找地方落脚。” 赵子偁道:“我有一族叔,家住郊社附近,从这里往西走五里地就到,不如你们与我一同前去,在他家中留宿一晚。” 赵莽笑道:“你那族叔是多大个官儿?府邸有多大?” 赵子偁苦笑道:“从八品阁门看班祗候,一座二进小院,可万万称不上府邸!” 赵莽狐疑道:“这职事,具体干些啥?” 赵子偁道:“隶属合门司,负责朝参、朝贺、上殿、到班、上官这些礼仪规制。” 赵莽似懂非懂,撇撇嘴:“二进小院能住几个人?算啦,我们还是不去打扰了! 你自己回去,我和进哥儿去十字街附近找处邸店睡一宿便是了。” 高进点点头表示同意。 赵子偁瞪大眼道:“那附近可是东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之一,随便一处邸店,一人少说都要一两贯钱一晚!” “这么贵!!”赵莽吓一跳,下意识捂紧挂在胸前的褡裢。 扣掉一路上的花销,刚才又借给赵子偁五贯钱,满打满算,褡裢里只剩不到二十贯钱。 这么算,他和高进两个,在十字街附近住一晚,就得花费小五贯钱! 赵莽咽咽唾沫,知道东京物价贵,消费高,却也没想到这么离谱! 高进瞥了他一眼,轻哼道:“路上让你节省花用,你反倒大手大脚。 鳜鱼哪里不可以吃,偏要去吃那盱眙临淮楼五百文钱一条的,还一次吃了五条!” 赵莽瞪着他道:“你不也吃得嗞溜响?” 高进理直气壮:“你管钱,要了满满一桌子菜,我不吃完,岂不浪费?” 赵莽气笑了,一拍褡裢:“好,从今儿起,你来管钱!” 高进摇摇头:“我只有十贯钱,早已用完,这些钱都是你的,自然你来管!” 赵莽鄙夷道:“你这厮,跟着我混吃喝,如今反倒埋怨我花销多?” 高进嘴角微露笑意:“临出余杭可说好了,我随你北上东京,你管我路上吃用,可不算我占你便宜! 如今到了东京,流落街头,你可得想办法解决才是!” 赵莽悻悻道:“明日到了泾国公府,见到童太傅,想来会对咱们有所安排,不至于流落街头。” 高进面挂微笑:“反正食宿问题由你负责,我不管!” 赵莽大翻白眼,这家伙一副赖上他的嘴脸。 赵子偁苦笑道:“你们要住邸店,记得别过州桥,就在龟儿寺、信陵坊附近找找看,兴许能找到几百钱一晚的便宜脚店。 明日我先赶到吏部报道,顺利的话,后日正午,我们州桥碰面。” “就这么说定!”赵莽挥挥手,三人作别。 赵子偁往西边郊社方向离开,赵莽和高进沿着朱雀大街往北走。 第82章 脸难看,门难进 翌日晌午,赵莽和高进站在泾国公府大门前。 值守府门的兵士见他二人靠近,横眉冷对大声呵斥。 赵莽拿出信函,表明来意。 兵士察验无误,确认信是杨可世亲笔所写,二人也是经由杨可世介绍,才专程登门求见。 兵士脸色好看不少,却也只是让他二人在府外等候,拿着信跨进大门不见了身影。 赵莽伸长脖子往大门里边瞧瞧,府门后立一面影壁遮挡,看不到内里情形。 无奈,二人只得走下台阶,站在府外镇兽石像旁边等候。 “原以为拿着杨可世的信,怎么着也能让我二人入府,到门厅小坐,喝着茶吃着糕点,慢慢等~” 赵莽咕哝一声,“现在看,杨可世的面子,好像也不怎么顶用!” 高进斜他一眼,表情像是在嘲笑他想屁吃! 赵莽仰头打量这座府邸门屋。 标准五脊歇山顶,正脊两端有吻兽,檐下斗拱雕花,四根一人合抱粗的檐柱子,漆成朱红色。 一座门屋就如此气派,府邸里面又会是怎样一副富丽堂皇之景? 等了好一会,赵莽肚子饿得咕咕叫,忍不住抱怨道:“早知应该吃了饭再来。” 高进两手抱胸,淡淡道:“是谁说这个时辰来,说不定能在国公府混顿饭吃?” 赵莽摊摊手:“我哪知道,杨将军的亲笔信这般不顶用,咱俩连门都跨不进。” 高进摇摇头,闭上眼努力不去想“吃饭”二字。 眼看太阳已到头顶,府里却还是不见人出来。 值守府门的兵士都已经换了一拨人。 又等了小片刻,赵莽没了耐性,跨上台阶要上前问个明白。 一名身穿细绸襕袍、戴乌巾的中年男子慢吞吞走了出来,正是辛兴宗。 赵莽不认识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躬身揖礼。 辛兴宗打量赵莽,笑道:“你便是余杭乡勇赵莽?杨可世杨将军的信,是你带来的?” “正是小人!”赵莽忙道。 辛兴宗点点头,余光一扫站在台阶下的高进,不紧不慢地道:“前些日,童太傅过河去了封丘,检查驻泊在当地的禁军军备,尚未回来。 你先回去,过几日,等童太傅回来,某自会把杨将军的信转呈太傅。” 赵莽一愣,忙问道:“敢问官人,童太傅几时才能回来?” 辛兴宗微眯眼,似笑非笑:“太傅执掌军国重事,终日忙碌,可说不好几时归府。 或许三五日,或许十天半月,你耐心等候,十日后再来。” 说罢,辛兴宗看了他一眼,负手转身跨进府门。 “敢问官人贵姓?”赵莽上前两步,被守门兵士拦下。 辛兴宗没理会他,身影绕过影壁走了。 “快走!”几个兵士又恢复一脸凶神恶煞。 赵莽走下台阶,望着悬在府门上方,那块金灿灿国公府牌匾,眉头逐渐拧紧。 “现在怎么办?”高进问道。 “只能等等看了,明日到州桥和赵老七碰头再说。”赵莽苦笑道。 高进看着他,说道:“昨晚那间邸舍,在信陵坊偏街,一人一晚要三百文钱,饭钱另算,我二人一日少说要花费八百文钱,十日八贯钱。 十日后,能不能见到童太傅还两说 距离效用兵应募报名开始,还有二十日。 我们手里这点钱,在东京勉强够支撑一个月。 可一个月后,是何情形还不知道,你可要早做打算。” 赵莽拍拍脑门,“实在不行,明日搬到外城住,找处最便宜的货栈,睡在仓房里,再弄点锅灶,自己做饭吃,应该能省下不少。” 高进点点头:“这样算,应该够用两个月。” 赵莽想了想,还是摇头:“坐吃山空可不行,还是得想办法挣钱。” 高进盯着他,低声道:“你该不会想在东京城里行抢盗之事?” 赵莽怒瞪着他:“你什么意思?除了当强盗,我还干不了别的?不就挣钱嘛,办法多的是!” 高进撇撇嘴:“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赵莽语塞,含糊道:“总得容我想想再说。” 顿了顿,赵莽压低声道:“不过,你刚才说的,倒也是个挣钱法子,要不咱们找几户贪官,干它几票!” 赵莽舔舔嘴唇,摩拳擦掌。 高进瞪着眼低喝道:“千万不可!这里是东京,各厢房有厢丁、徼巡卒、军巡铺,万一出岔子,你还想不想应募效用兵?” 赵莽嘿嘿一笑,冲他挤眼睛:“随口说说,逗你玩,紧张啥?走吧,咱们先回去合计合计再说。” 高进一脸无奈,他可是知道,赵莽刚才绝不是随口说说,他真有胆量在这东京城里做个大盗悍匪! 更关键的是,他也有这份本事! ~~~ 泾国公府,辛兴宗跨进偏厅。 一身绯红圆领袍的刘光世坐在厅中,拨弄盖碗品茗香茶。 他手边茶案,放着那封杨可世亲笔信,已被拆开,信纸放在一旁。 辛兴宗在一旁坐下,笑道:“打发走了,平叔(刘光世字)大可放心。” 刘光世放下茶碗,拱手道:“多谢辛兄,替我出口恶气。” 辛兴宗拿起信纸看了几眼,奇道:“这赵莽一个小小乡勇,如何惹到平叔头上?” 刘光世眼里划过恼色,“在杭州,这小子帮着张苑、黄迪,处处与我作对,甚为可恨! 正好这次入京让我遇见,定要叫他吃点苦头!” 辛兴宗哈哈一笑:“看来平叔在这小子身上没少吃亏,他一个乡勇,能让你堂堂刘总管大动肝火,倒也的确是个人才!” 一声刘总管,让刘光世浑身三万五千个毛孔舒张开,舒服至极。 抵达滑州不久,他顺利升任鄜延路兵马总管。 这趟入京,就是专程来打点各方关系。 太宰王黼,两位少宰,冯熙载和王安中,枢密使郑居中,朱勔,隐相梁师成,都是需要他精心维护的朝廷关系。 连东宫,刘光世也派人送去礼物。 他是外军将领,不好得直接造访太子,托人口头拜谢就是了。 鄜延路兵马总管,算得上一路军事武官之首,上边还有都总管、经略使或者安抚使管着。 按照大宋制度,都总管职衔往往由本地民政长官兼任,武臣做到总管,再往上也就难了。 刘光世这一次升职,对于他个人的仕途极其重要。 下一步,他就要盘算着,在来年伐辽战场上,如何攫取更多功劳,在自己的履历上浓浓添几笔。 刘光世起身道:“事情办妥,小弟就先行赶回滑州。待太傅归来,还望辛兄替我问安!” 辛兴宗道:“平叔之前说的那尊玛瑙佛像......” 刘光世笑道:“辛兄放心,等我回去,即刻派人送来!” “哈哈~如此,愚兄可见厚颜笑纳了!多谢平叔!” “辛兄留步,告辞!” 辛兴宗送刘光世出了府门,目送他跨马离去,背着手哼着小调回到偏厅。 拿着那封书信看了几眼,辛兴宗嘿嘿笑笑,把信撕成粉碎。 只不过动动嘴皮子,就能白捞一笔,辛兴宗觉得这笔买卖做的相当划算。 一个小小乡勇而已,又怎配见童太傅? 杨可世不会为了这点事埋怨他,童太傅更记不住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卒子。 辛兴宗感慨,要是每笔钱都能挣得像今日这般简单就好了。 第83章 东京娱乐之都 翌日,正午。 按照约定,赵莽和高进来到州桥,等候赵子偁。 州桥也叫天汉桥,位于内城朱雀天街和横向东大街交汇口,横跨汴河内城河道。 州桥是一座平面屋桥,桥下四根巨型方立柱,每柱边长两尺有余,立柱没入河面以下部分,用卵石垒砌,起到稳固防护作用。 桥上建有歇山双坡屋顶,高脊两端上翘,整座桥看上去十分气派美观。 桥上两侧有栏杆长凳,供游人歇息赏玩。 赵莽和高进并排而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桥上来来往往,游人众多。 也有如他们一般,沿长凳而坐,倚靠栏杆,欣赏桥下汴河水景。 “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便是州桥景致最好的写照。 过了会,赵莽觉得画风有些不对劲。 桥上驻足赏玩的游人,多是青年士子和芳龄娘子,又或是家境殷实的少男少女结伴出游。 也有年轻夫妇抱女携子,欢声笑语不断。 桥上游人们成双成对,唯独赵莽和高进两个男青年并排而坐,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青年男女们说笑着从面前走过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向他们看来。 瞧那神情,似乎讶异两个年轻郎君为何坐在这州桥之上密会? 赵莽黑着脸,愈发感觉不自在。 桥上,那些个郎君娘子们,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脸浓情蜜意。 瞧这架势,这州桥应该是东京青年男女约会圣地。 他和高进坐一块,难怪人家眼神古怪。 赵莽嚯地站起身,咬着牙道:“赵老七,倒霉酸才,选的什么破地方!” 高进面皮泛红,罕见地一脸尴尬,低声道:“要不,去桥对岸等?” 赵莽瞥他眼,这家伙脑门滚落汗珠,看来早就觉察到桥上气氛不对劲。 两人灰溜溜逃到州桥北岸,站在河堤柳树下等候。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赵莽骂咧道:“莫不是那厮卷了我的五贯钱想跑路?” 高进转头四顾,苦笑道:“想是有什么急事耽误了。” 赵莽两手环抱胸前,倚靠树干,耐着性子道:“再等半个时辰。” 高进百无聊赖地沿着河堤转悠,赵莽靠坐树下打瞌睡,不时狭开眼皮,往州桥对岸瞟一眼。 日头渐渐西移,赵莽起身打着哈欠:“不等了,今晚在信陵坊最后住一宿,明日搬到外城,另找地方落脚。 等安顿下来,再写信托人捎去郊社,请赵子偁那位族叔转达。” 高进点点头:“也好。” 赵莽看看天色,“对了,昨晚那邸舍伙计说,东京最热闹的地方叫啥来着?” 高进想了想:“好像叫桑家瓦子,在潘楼街一带。” “走,去逛逛,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挣钱营生!” 两人一路打听,往潘楼街赶去。 等到地方才知,原来潘楼街和昨日去的泾国公府,都在皇城以南,第一条横大街东向附近,相距不到十里地。 潘楼街也是潘楼旧楼所在,作为东京最负盛名的酒楼正店之一,潘楼是一座集美酒、美食、住宿、娱乐为一体的超大型园林酒店。 赵莽俩人驻足街边,仰头望着眼前五层楼屋,不禁发出一阵惊叹。 和路人打听才知,这座楼只是潘楼临街门面,真正的销金窟还藏在里边。 未近傍晚,门楼已是灯火通明。 比泾国公府还气派的大门一副车水马龙景象,东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各色名流汇聚于此。 连个牵马坠凳的小厮,也穿着一身蓝绸圆领袍,戴丝质幅巾,迎来送往点头哈腰,进出大门一趟下来,收到的赏钱能把荷包撑满。 赵莽和高进看得啧啧称奇,然后溜了。 这种连空气里都弥漫“钱味”的地方,显然他们连跨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潘楼旧楼是潘楼街的地标、门面,桑家瓦子则是潘楼街真正的核心区域。 潘楼是东京消费圈高大上的代表,桑家瓦子则是面向整个市民阶层的大众化消费代表。 所谓瓦舍,取“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意,易聚易散。 最初,作为一种流动型娱乐场所出现,人来则聚,人去则散。 自仁宗朝起,以东京为代表,为满足城镇坊郭户日常休闲娱乐需要,瓦舍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形成集商品交易和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大型固定片区。 勾栏是指瓦舍内部,由栏杆、绳索、幕帐、板墙等围合组成的封闭或半封闭演出场所。 赵莽俩人来到桑家瓦子,站在一条超过十丈宽的阔道上,人潮汹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阔道上,游人如织,车马难行,赵莽看得目瞪口呆,有种节假日热门景点出游即视感。 沿阔道两边,一座座矩形或者方形的勾栏,有的只是一处露天戏台,有的四面围拢木板墙,上边用木板和草料做双坡屋顶,形成可容纳数百人的封闭演出场所。 也有的搭盖屋顶,四面立柱支撑,不建板墙,只是用绳索木杆围拢,形成半封闭场地。 戏台面向观众,三面搭建观众台。 观众台建成阶梯状,环绕戏台,多的能坐六七百人,少的能坐三四百人。 就如元代杂剧里描绘的,“层层叠叠团团坐”。 观众台座位也分档次,位置好的称为“神楼”,次些的称为“腰棚”,每层每排价钱不等。 桑家瓦子里,大小勾栏五十余座,最大的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象棚,甚至可容纳上千人一同观看表演。 东京城里,如桑家瓦子这般规模的固定瓦子,共有九处。 其他散落在各街巷的流动瓦子,更是不计其数。 赵莽和高进挤入人群,随人流缓慢向前挪动。 各座勾栏外边,悬挂幌子、竖立牌子,也有人站在高台,嘶声竭力地呐喊着,向游人宣传今日表演节目。 有上竿、趋弄、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浑话、杂扮、商谜、合生、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淖刀、装鬼、研鼓、牌棒、道术...... 各种各样的演出,看的人眼花缭乱。 在瓦子里,靠表演为生的艺人,也分三六九等。 能进勾栏表演的,各有各的名号。 诸如小张四郎、王六防御、西山一窟鬼、小唱名角萧婆婆,这些人各有绝活,身价不菲,出入高官显贵府邸如家常便饭。 没名没气进不了勾栏,只能在路边支摊赚吆喝的,称之为“打野呵”,赚多赚少全凭运气。 赵莽俩人一路走来,“打野呵”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布桑家瓦子各处犄角旮旯。 路边,有一对父子在耍刀枪、打拳,吸引十几个游人驻足观看。 赵莽拉着高进,站在一旁观望。 一通表演后,那十三四岁赤膊少年,抱拳向观众说了一番吉利话,然后讨要赏钱。 几个铜板叮叮哐哐扔进他捧着的瓦罐里,也有的把钱扔地上,更多的却是扭头就走。 父子俩坐在街边,数着钱币,小心收好,喝口水歇息会,准备下一轮表演。 赵莽摇摇头:“像这爷俩,一日下来也就挣口饭钱。 只这条街,类似表演就有十几处,没搞头。” 高进摇摇头:“功夫底子差,流于形式,行家看不上,游人不喜欢。” 赵莽琢磨了会,指着大街上乌泱泱人群:“你看看眼前情形,有什么想法?” 高进想了想,认真道:“人真的多,桑家瓦子名不虚传!” 赵莽一拍大腿:“人多,钱也多,这些可都是钱呐!” 高进一愣:“什么意思?” 赵莽摩挲下巴,嘿嘿道:“人家耍弄刀枪棍棒,咱俩也能耍! 人家能挣的钱,咱俩也能挣!” 第84章 街头卖艺 黄昏时,桑家瓦子的人流量明显又稠密了几分。 阔道中段,两侧街边位置,短短十几米长一段距离,向来是“打野呵”们争抢的黄金摊位。 赵莽瞅准空当,抢占一小块地方,在四角各插一支木枪,圈占一块两丈见方的空地。 左边是一伙杂耍艺人,有七八个,正在表演喷火、吞剑、顶缸、飞盘、滚木桩,周围聚拢上百人,喝彩声不断,颇为热闹。 右边是一伙浮浪子,有六人,个个赤膊上身,露出前胸后背花花绿绿的刺青,比划各式动作,向游人展示形体,倒也吸引二三十人驻足欣赏。 赵莽和高进夹在两伙人中间,颇为不起眼。 这两伙人明显是“打野呵”群体中的一霸,其他街头表演者,都离他们有五六丈远。 平时,两伙人势均力敌,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偏生来了赵莽两个不长眼的。 四角木枪刚插好,两伙人就注意到,竟然有人敢在他们中间圈地抢地盘。 耍杂技的一伙,走来一个赤膊壮汉,手里提点钢枪,面相凶狠。 玩形体艺术的一伙,也走来两个汉子,胸前刺青龙黑虎,配上凶神恶煞的嘴脸,一看就不好惹。 高进使了个眼色,赵莽左右瞅瞅,咧嘴一笑。 不慌不忙脱下外衫,扎好腰带,赵莽也露出一身黝黑腱子肉。 脚边立一磨盘,上百斤重,男子手掌般宽厚,也是他准备好的道具。 赵莽装作没看见两伙人,清清嗓,大声吆喝道:“各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 我兄弟二人师出杭州神拳门,初到东京,借贵宝地献技! 若是各位看倌瞧得起兴,不妨打赏几个茶水钱,我师兄弟感激不尽! 有嗓门响的,再帮着吆喝几声更好! 我二人给各位东京父老作揖道福,祝各位家业兴旺,子嗣绵延!” 赵莽和高进抱拳向四方拜谢。 打野呵们出摊,总免不了吆喝几声。 如赵莽这般会说话的倒是少见,几嗓子喊下来,就有游人停下脚步观望。 围在杂技摊和刺青摊前的游人们,也纷纷扭头看来,当即就有人挪动脚步围拢上前。 那两伙人也停下表演,恼火地指着他俩骂骂咧咧。 提枪的壮汉,画龙画虎的两个泼皮,黑着脸就要上前驱赶。 赵莽大喝一声:“诸位看倌,献丑啦!~” 他伸出右腿,脚尖抵地,脚背贴着磨盘,一铲一挑,把个立起的磨盘直直挑起,飞到腰高,伸出右手掌稳稳托住! 双腿分叉下弯,整个人呈半蹲马步姿势。 托住磨盘的手臂,筋肉虬结,好似生铁浇筑,力量感十足,观之具有极强视觉冲击力!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 赵莽低喝一声,单手托举磨盘,高过头顶,整个人站得笔直,如铁枪立地! 人群里又传来阵阵惊呼! 赵莽表演单手举磨盘,高进也没闲着。 近一丈高的木枪顶端,挂一只小木桶,高进助跑几步,一跃而起,以一个凌空倒挂的姿势,一脚踢碎木桶,稳稳落地。 周围立时响起叫好声,零零散散的鼓掌声也不少。 二人各露一手,提枪壮汉、两个泼皮一下子愣住。 原本一只脚已经踏进木枪圈占的地盘,又麻溜地缩回脚,咽咽唾沫迟疑了下,扭头转身,小步快走,回自家地盘去了。 赵莽余光瞟了几眼,旁边两伙人看出门道,倒也识趣,凑一块嘀嘀咕咕商量了会,重新开始卖力吆喝,表演新节目,用实力争抢观众。 看样子,两伙人已经默许他们夹在中间,占据阔道中段黄金位置,成为“打野呵”群体里新的一霸。 有好事的游人大声起哄,质疑磨盘是空心的。 赵莽托举磨盘绕场走,让周围看倌伸手摸摸,又“嘭”地声把磨盘放下,邀请游人上前试举。 有几个军汉上前试了试,任凭使劲,憋得脸红脖子粗,顶多能双手合抱起,憋着气走两步。 像赵莽刚才那般单手托举,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当即,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天生神力”、“霸王在世”、“天降猛汉”一类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只是,当赵莽捧着草笠,绕场请求打赏时,相当一部分看倌扭头就走,又或是不情不愿地往笠帽里扔几块铜板。 也有衣着光鲜的商贾士绅,笑眯眯地说,要等看完神拳表演再打赏。 过了会,赵莽和高进用八极拳对打上百招,砰砰梆梆拳拳到肉,精彩程度不亚于勾栏里的武术表演。 可那些承诺打赏的看倌,鼓掌喝彩大声叫好,然后不见了人影。 忙活到三更天,子时左右,到了桑家瓦子该打烊收摊时,俩人累得跌坐路边。 赵莽下半身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高进也是同款模样。 把草笠装的钱用绳子穿成串,粗略一数,挣了还不到五百文。 赵莽有些泄气:“累死累活一晚上,才挣这点,不划算~” 高进喘着气,苦笑道:“已经比瓦子里九成打野呵挣得多,看来在东京做行当也不容易啊!~” 赵莽揉搓小腿,若有所思:“咱俩这神拳门的噱头,还是不够吸引人,得想个法子,让噱头更大、更博人眼球!” 高进苦笑道:“我二人,除了打打杀杀,可不会干别的。” 赵莽琢磨了会,站起身笑道:“我有点想法,先回邸店好好合计合计,准备一番,明日再来!” 二人收拢道具,沿着阔道从桑家瓦子正门离开。仟千仦哾 勾栏里的灯火逐渐熄灭,忙碌一整日的各色艺人、打野呵们,或步行或乘车,离开瓦子回住所歇息,为明日的表演做准备。 第85章 神拳无敌 翌日,晌午。 赵莽租了辆驴车,拉着些桌椅板凳,笔墨纸张,连夜做好的条幅,杂七杂八装了满满一车,运到桑家瓦子。 还是瓦子主阔道中段,那处黄金摊位。 四支圈地木枪还插在地上,左右两边邻居,杂耍摊已经在摆放器械,几个玩锦体的浮浪子却不见踪影,只立块牌子,写着:锦体社占 昨晚提钢枪准备挑事的壮汉,本想拔走那四支木枪,一转头,见到赵莽和高进坐着驴车来到,表情一下子僵住。 “老哥,商量个事,往后这个位置,我兄弟两个占了,你看咋样?” 赵莽手一撑从车斗跃下,笑呵呵地对那壮汉道。 壮汉握住木枪的手尴尬缩回,嘴角扯了扯,勉强挤出笑容,“唔”地含糊答应了声。 赵莽拍着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笑得一团和气:“老哥放心,我师兄弟只想挣几日快钱,不会长驻。 等我们走了,这块地还是你们的地盘。 往后几日,咱们各赚各的吆喝,谁都不打扰谁,可好?” 壮汉被捏住的手掌微微发抖,一张脸憋成酱色,吭哧道:“俺应了你就是了!” 赵莽松开他,抱拳道:“老哥一看就是明事理之人,多谢!” 壮汉手背到身后,咽咽唾沫道:“俺事先跟你讲明,旁边锦体社多是一群泼皮无赖,俺们跟他们干过仗,打个平手,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俺可不敢说!” 赵莽笑道:“多谢老哥提醒!” 壮汉深深看了他和高进一眼,转身回了自家摊位。 过了会,几个杂耍汉子凑一块说话,眼神不时往这边瞟。 高进冷冷道:“希望他们识趣,莫找麻烦。” 赵莽笑道:“那汉子应该是领头的,握了手,知道厉害,不会胡来。” 高进指了指旁边锦体社牌子:“这伙呢?” 赵莽撇撇嘴:“不管他,再敢挑事,掀了他的摊子。” 高进点点头,俩人把东西从车斗卸下,开始布置摊位。 桌椅板凳摆放好,把两条竖幅、一条横幅用木枪挂好,面向主阔道十分显眼。 条幅书写大字,右幅写着:拳打黄河两岸 左幅写着:脚踢江南江北 中间横幅写着:神拳无敌 条幅下方立一块木牌,贴一张告示,告示标题,四个鲜红大字:谁敢来战 下边写着一竖竖小字,介绍打擂规则。 方桌摆放十贯钱,黄澄澄十分惹眼,这也是赵莽最后一点家当。 桌后摆放长凳,赵莽和高进端坐着,任由过往行人打量。 坐了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冲着他们指指点点。 高进一脸不自在,低声道:“真会有人上门?” 赵莽半阖眼皮,小声道:“只要噱头够足,一定会有人不信邪,等着吧!” 几个杂耍汉子也注意到,旁边挂出来的条幅。 凑过来一看,一个个面面相觑。 昨晚这师兄弟一通表演,看得出的确有一身功夫底子。 可今日挂出来这条幅,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 摆擂台、打比赛在各大瓦子都是常见噱头,熟悉其中门道的都知道,这里边多是以赚吆喝、博眼球为主。 别看台上折腾厉害,台下吆喝不少,其实水分大、伎俩多,也就看个新奇热闹。 比试拳脚兵器,更是各大瓦子的常见表演,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只不过,没有哪个“打野呵”的,胆敢打出这种狂妄招牌。 很快,围观人群里,挤进一人,身材模样寻常,两只拳头骨节奇大,看样子有些硬功夫。 “快看!张旗头来啦!” “张旗头可是拳脚好手,在桑家瓦子这千八百的打野呵里,算是功夫好的!” 人群里传出议论声。 旁边几个杂耍汉子都上前见礼,似乎和这张旗头有些交情。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各自强捺喜色,终于有人上门了! 张旗头似乎识字不多,旁边有人帮他解释。 弄明白告示牌写些什么,张旗头指着桌上铜钱道:“打赢一场,就能挣二十贯钱?” 赵莽起身抱拳道:“正是!一场押注十贯钱,你赢,我师兄弟赔双份!输了,十贯钱留下!” 张旗头眼神一下子火热起来,“拳脚刀枪弓马都行?” 赵莽笑道:“拳脚刀枪是我,弓马是我师弟!” 张旗头看看赵莽,又看看高进,一指赵莽道:“俺和你比拳脚!” 赵莽笑道:“取出钱来,摆上桌面,签字画押,立好契约,谁先倒地算谁输,点到为止,不伤人命!” 张旗头想了想,嘿嘿怪笑几声:“等着,俺这就让人取钱来!” 围观人群开始大声起哄,越来越多的游人聚拢过来。 连旁边几处摊子,杂耍的、猜谜的、摆棋局的、看相写卦的,全都跑来凑热闹,反正自家摊前也没几个人。 十贯钱不算多,但也是大多数打野呵们小一月收入。 赢一场拳就能挣十贯钱,只有各大勾栏才敢这么玩,毕竟人家底子厚,要的就是噱头足、引人瞩目。 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野摊,这么玩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议论声嘈杂,赵莽装作听不见,脱下外衫,活动手脚,一副认真准备的模样。 高进压低声道:“我几时成了师弟?别忘了,我可比你年长两岁!” 赵莽挤挤眼睛:“学无老少,达者为先! 再说,我代马老神仙收你为徒,你不该叫我一声师兄?” 高进语塞,咬咬牙:“你这厮,净占便宜!” 很快,张旗头取回钱来,叮叮哐哐往桌子上一放。 两人在上百位看倌注视下,在契书上签字画押,仪式感十足,看倌们睁大眼,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 张旗头看看桌上铜钱,疑惑道:“你只拿出十贯钱,待会怎么赔俺双份?” 赵莽含糊道:“出门走得急,待会你赢了,我回去取便是。 放心,签了字立了契,还有诸多看倌作见证,还怕我耍赖不成?” 张旗头想想也是,扎紧腰带,后退几步,叉开腿摆出架势。 周围人群哗啦一声纷纷后撤,把场地空出来。 赵莽一脸严肃,抱拳道:“请了!” 张旗头大吼一声,跨出一步,脚掌猛蹬,脚下发力极猛,甚至在身后飞溅起泥土。 四周看倌齐齐地“喔”了声,张旗头这一出手的确气势十足,难怪能拿下去年夜叉棚举办的拳脚擂台头名。 张旗头挥拳打来,赵莽略显狼狈地侧身避过,看上去险之又险,又是引起一阵惊呼声。 赵莽脸上也是一副后怕表情,充分表现出对张旗头凌厉拳术的震惊。 张旗头像是受到鼓舞,大吼着扭腰摆拳,那一只骨节奇大的拳头,挥动间犹如锤头。 赵莽咬着牙格挡,连连后撤。 张旗头又是几招扫腿,逼得他上蹿下跳,完全落得下风,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扫翻,然后倒地认输。 高进注视场中,嘴里默念:“......三十二......三十七......” 张旗头追着赵莽,从场地这头打到那头,让场面看上去颇为激烈,看倌们直呼过瘾。 突然,两人缠斗时,赵莽脚下虚晃,抢占方位,鬼使神差地绊住张旗头一只脚,而后肩部猛地顶撞他胸口。 张旗头胸膛一震,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身子向后摔个四仰八叉,后背砸地,两眼望天,脑袋有些发懵。 周围人声一滞,而后响起阵阵惊呼,议论声比刚才激烈许多。 没人知道张旗头怎么就倒地了,输的有些糊里糊涂。 在看倌们眼里,张旗头可是占尽上风,输的人应该是那黑脸郎君才是。 赵莽拽起张旗头,抱拳道:“承让!”又冲着四方躬身拜了拜。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响起,看倌们似乎不能接受,张旗头输给一个瓦子新人。 张旗头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脸色一阵变幻。 他满心不服气,可事先说好,先倒地者输。 那一摔莫名其妙,张旗头认为是自己不小心绊脚。 可他先倒地也是事实,张旗头可没脸在这么多老熟客面前耍赖。 “你等着,俺明日吃饱饭,再来比过!”张旗头大喝道,以此找回几分颜面。 赵莽笑道:“记得带上十贯钱。” 张旗头一咬牙一跺脚,扭头挤开人群走了。 赵莽拎着钱串递给高进收好,低笑道:“这买卖咋样?” 高进也难掩喜色:“是笔好买卖,比傻乎乎卖力气强!” 旋即高进又道:“方才,你只打了五十一招,少了些,势均力敌的话,最少百招以上!” 赵莽撇撇嘴:“下次换你来!” 高进微微一笑:“你是师兄,理应挑大梁。 再说,不做足戏,让人看出门道,谁还敢上门送钱?” 赵莽撇撇嘴,在一旁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端着碗喝水,余光扫视围拢在摊前的几百位看倌。 作为镇台擂主,自然要表现出应有的高手风范。 不能再像昨日那样卖力吆喝,要等着别人主动上门挑战。 要求不高,如张旗头那般的,每日来一两个,就足够赵莽和高进大挣一笔。 这钱挣的,轻松、惬意。 第86章 我叫赵九,力大无穷 三日后,下午时分。 高进迎来自己的第二位挑战者。 一位名叫郭伟的射士,常年在桑家瓦子表演射艺,同时也是附近厢坊军巡铺的弓箭教头。 此人也是桑家瓦子里,有名号的艺人之一,就如之前那位张旗头,自带人气和噱头,一经到来,为神拳擂台带来大量看倌。 望着围拢自家摊前,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人头,赵莽乐不可支。 摊位虽小,凑热闹的人却占据大半阔道,几乎阻塞道路。 旁边的杂耍摊子照常表演,每日收益竟然比往常好不少。 虽说看倌们大多数都是来看打神拳的,可三日来,拢共只有四人前来挑战,今日这位名气不小的射士教头,是第五位。 神拳摊无人挑战时,看倌们只好到别处找乐子。 几个杂耍汉子倒也机灵,专门挑这时候卖力吆喝表演,倒也争抢到一些客流。 等神拳摊开打,越来越多的看倌聚拢过去,几个杂耍汉子索性暂时歇业,还跑来帮忙吆喝,维持秩序。 今日这位射士,想来是偷偷观看了前几日的比试,专门提出新的比箭法子。 二人各自持弓,各有若干支不带箭簇的圆头箭。 再从看倌里挑选一人,在二十通鼓声时间里,以相同速度抛飞碗碟。 谁射中的碗碟多,谁获胜。 赵莽一听,这法子倒是和后世飞碟射击比赛有些相似。 高进爽快答应,二人走到场中,准备比箭。 得知二人要用新奇办法比箭,看倌们胃口吊得十足。 当即,就有热情之人踊跃举手报名。 经过双方商议,请一位耍腰鼓的打野呵,为二人充当计时裁判,又随机从举手报名的看倌里挑选一人,站在场边抛飞碗碟。 敢提出这种比箭法子,那郭伟也不简单。 高进不敢托大,专门取出西蕃竹牛角弓,拉动弓弦活动身子。 郭伟一见高进手里拿的弓,脸色骤变,压力陡然增大,自信满满的气势顿时弱下去三分。 他也是用箭行家,自然知道,能用这种强弓的人,箭术绝非寻常。 二人抓阄,高进先射。 “咚咚咚”鼓响,那位助阵看倌,用大概每秒一个的速度,把一只只碗碟抛飞半空。 高进或站或半跪,搭箭就射,动作行云流水,一支支圆头箭射出,从各个方向击碎一只只碗碟。 围观人群哄然叫好,齐声数数:“......十一......十三......” 二十通鼓落,高进一共击碎十五只碗碟,周围爆发出潮水般喝彩声。 赵莽带头鼓掌,大声叫好,场中热烈气氛直达顶峰! 高进面不红,气不喘,抱拳向四方拜谢,牢记赵莽叮嘱,脸上冷淡表情不改,充分表现出高手气度。 越是如此,看倌们似乎越是买账,雨点般的铜钱扔了一地,几个杂耍汉子忙着捡拾。 赵莽也不会让他们白忙活,每晚收摊,都会拿出三四百文钱当作酬谢。 轮到郭伟上场,他两鬓隐隐渗出汗水。 赵莽咧嘴一笑,瞧这模样,胜负已定。 果然,郭伟心理压力颇大,二十通鼓落,堪堪射中十只碗碟。 人群里传出喝倒彩声,郭伟脸色难看,黑着脸挤开人群走了。 高进道:“此人射术不差,只是承压能力差些,若是不能突破内心桎梏,此生再难精进!” 赵莽笑道:“只怕我上也能赢他。” 高进不留情面:“你不行,还差些火候。如刚才那般比法,以你目前水平,顶多能中七八只碗碟。” 赵莽悻悻道:“苦练三五年,不信赶不上你!” 高进笑道:“你的天分在拳脚兵器和劲力,步战骑战,我终其一生也不及你。至于箭术,你也一样!” 赵莽嘴硬道:“练到郭伟一般水平,总不成问题吧?” 高进拍拍他的肩:“那你可得多听师哥教导,勤加练习!” 两人互瞪一眼,哈哈大笑,美滋滋地盘点今日收获。 几日下来,单靠押注打擂,就挣得五十贯钱。 其中挑战赵莽的有三人,挑战高进的有两人。 算上看倌们打赏的零散钱,加上赵莽手里原有的十几贯钱,拢共有近七十贯。m 这笔钱,足够他二人在东京无忧无虑快活三四月,再也不用为吃饭住宿发愁。 几百位看倌们意犹未尽地缓慢散去,都在议论着,桑家瓦子里,还有哪位好手,有可能战胜这杭州神拳门师兄弟。 主阔道另一头,十几个袒露胸口的泼皮,簇拥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气势汹汹地朝神拳摊赶去。 他们身上露出各色刺青,游人们知道这是锦体社的人,纷纷避退。 带头大汉名叫邵青,正是锦体社社头。 “大哥快看!就是他们!坏了社里生意!”几个泼皮,指着不远处赵莽二人。 邵青看看那几条张扬条幅,冷笑道:“好大口气!莫不是以为东京无人?” 邵社头正要一挥手,带领兄弟们上前掀摊子,却猛地看见一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往神拳摊走去。 “且站住!” 邵青张开双臂挡下众兄弟,瞪大眼直勾勾盯着那人,暗自嘀咕:“康王怎会来此?” 殿前都指挥使高俅的次子高尧柄喜欢刺青,算是锦体社贵客之一。 一来二去,邵青与高家攀上几分交情,也曾出入过高家府邸,有幸见过不少东京上层显贵人物。 一时间,邵青对赵莽二人身份起疑,率领众兄弟远远观望,没有着急上前叫阵。 ~~~ 赵莽和高进坐在桌后吃茶说笑,一位身着深褐色襕袍,头戴乌角巾,腰悬玉佩的少郎朝他们走来。 赵莽也注意到他,这少郎年纪不大,眉目清秀,颇有股书卷气。 举止神态也颇为端正,迈着四方步,一看就像个宦官子弟出身。 少郎仰头看看条幅,嘴角挂笑。 他身后跟着一名三十岁许,面白无须的男子,瞧衣着,也颇为考究。 赵莽迎上前,拱手道:“足下有何贵干?” 少郎笑容腼腆,拱手道:“听闻桑家瓦子出了两位神拳好汉,在下不才,特来求教!” 赵莽打量他,古怪道:“你这年纪,似乎小了些。” 少郎指着头顶横幅,“二位设下这擂台,难道还限定挑战者年纪不成?”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摇头道:“任何人都可来战。只是瞧你年岁,确实小了些,只怕力气还未长成......” 少郎眨眨眼,四下里瞧瞧,径直向扔在路边的磨盘走去。 赵莽一脸狐疑,这小子难道是想...... 少郎卷起宽袖,搓搓手掌,俯身弯腰,两手抓住磨盘,腰背一挺,把个百十斤重的磨盘双手抱起。 赵莽和高进愣住。 少郎轻呼口气,右手掌挪到磨盘一面,托住,低喝一声,猛地把磨盘单手托举过头顶! 赵莽和高进震惊得半张嘴巴。 少郎憋着气,一张脸发红。 三十息后,他把磨盘“嘭”地稳稳放下,稍稍吐了口浊气。 “我叫赵九,打小习武,有些力气!”少郎拍打双手尘土,咧嘴一笑。 赵九身边白面男子,瞥了赵莽和高进一眼,斜眼撇嘴发出几声轻哼。 不知为何,赵莽总觉得这家伙有些娘们气。 赵莽迟疑了下:“你想怎么比?” 赵九腼腆道:“在下想和兄台求教拳法!” 赵莽指着桌子上的契书笔墨:“照规矩,押注十贯钱,签字立契。” 赵九忙道:“等一下,可否请兄台移步到别处?” 赵莽一愣:“什么意思?你不想在这儿打?” 赵九嘴唇嗫嚅,吞吞吐吐不说话。 白面男子出声道:“这儿人多嘴杂,我家九哥儿不习惯抛头露面!” 顿了顿,白面男子哼道:“去别处,找个没人地方,待会你们输了,也不丢名声,还可以继续用这神拳招牌招摇过市!” “康管家,不可无礼!”赵九扭头小声斥道。 康管家欠了欠身,退到赵九身后,斜瞅着赵莽二人。 赵莽皱起眉头,有心想要拒绝。 这赵九私下里邀战,究竟是不习惯当众登台打擂,还是怕输了丢人,又或是有别的目的。 赵九忙道:“在下愿出二十贯,三十贯也行!只要兄台肯陪我切磋,不论输赢,钱都归你!” 赵莽一脸惊异,和高进交换眼神。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赵九估计是被家里管得严,学了一身武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 今日想趁着打擂机会,痛痛快快撒欢一场。 更重要的是,这二人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儿。 赵莽眉开眼笑,冲高进挤眼睛。 敢情这是送钱来了! “行吧,你说去哪?” 赵九一喜,指着不远处一座勾栏:“那座百戏棚,在下有相熟之人,可以借一块场地,保证无人搅扰。” 赵莽点点头:“你们二人,我们二人,再无旁人在场。” “正是如此!”赵九笑了起来,“兄台,请!” 当即,赵莽和高进收拾东西,赵九俩人带路,一同来到百戏棚。 康管家找棚子管事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管事便亲自引着几人来到勾栏后边,一块用木板墙围拢的封闭场地。 场中只剩四人,康管家围着赵九忙前忙后,解开腰带,脱下襕袍,摘下乌角巾,重新用块头巾把头发箍住。 赵九张开双臂,任由康管家忙活,自个儿站在原地一阵深呼吸,还不时发出哼哈声,在为自己打气鼓劲。 这架势,还以为他打的是重量级拳王金腰带争霸赛最后一战。 赵莽两手抱胸站在场边,摇摇头咕哝:“花里胡哨~” 高进低声道:“待会下手轻些,那康管家是个阉人,这二人身份只怕不一般!” 赵莽惊疑道:“你咋知道?” “他身上有味儿。”高进声音极低。 赵莽下意识吸吸鼻子,什么味儿也闻不到。 “兄台,在下准备好了!”赵九一抱拳,煞有介事。 赵莽瞥他眼,走到场中,漫不经心地勾勾手:“来吧!~” 赵九一怔,有些恼火,攥紧拳头道:“我拳头重,你小心些!” 赵莽忍不住嘿嘿两声,赵九果然被激怒了,吼了声拎拳打来,使的是太祖长拳里一招炮捶! 赵九脚下步频极快,长臂如杆,拳如锤头,直击赵莽中盘! “九哥儿打得好!”康管家激动地叫了声。 赵莽不躲不闪,在他拳尖距离身前半尺距离时,闪电般出手,啪地一掌打在他手腕上! 赵九瞬间吃痛,只觉一股酥麻感从手腕传至整条手臂! 他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松开,赵莽以掌接拳,五指一扣,把他的拳头抓在掌心! 赵九大惊,用力试着挣脱,却发觉拳头像被一只铁钳夹住,纹丝不动! 他反应极快,果断变招! 伸腿卡住赵莽一条腿,另一手拽他胳膊,转身用肩背顶撞赵莽胸口,想把他顺势掀翻! 赵莽直呼好家伙,这招式变的,直接从太祖长拳变成摔角! 别看这赵九相貌斯文,身材也不是特别壮硕,却有一身不显山露水的蛮力。 赵莽只觉两脚有离地迹象,急忙腰腹一沉,重心下移,一只手掌撑住赵九后腰,反手扣在他肩头,一声低吼,用类似于太极推手的方式,把他整个人抡飞出去! 康管家吓得尖叫起来:“大胆恶汉!休伤我家九哥儿!” 赵九身子飞出去丈远,以一种古怪的趴摔姿势,“嘭”一声闷响砸地! “哎呀~”他一声惨嚎,整个人趴地,周围扬起灰土。 “九哥儿!”康管家惊慌跑上前。 赵九抬起头,摔破鼻子,两边鼻孔汩汩冒血,脑门淤青一片,模样甚是凄惨。 康管家手忙脚乱从身上翻出绢帕,眼眶红红地替他小心擦拭,似乎比自己受伤还难受。 赵九眼里噙着泪,倒不是被打哭,只是摔破鼻子疼得厉害。 康管家搀扶他,勉强站起身。 赵莽慢吞吞走上前,康管家哆嗦手指着他,声音尖利:“你好大胆子~” 康管家还要骂咧,赵九压下他的手,拿绢帕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是我技不如人,兄台果然好功夫!” 赵莽瞥了康管家一眼,笑道:“侥幸而已,你也不差,看得出各家各派都学过。” 赵九咧嘴想笑,鼻血还在流,赶紧捂住。 “敢问兄台,方才使出几分力?”赵九瓮声道,泪涟涟的眼睛满含期待。 赵莽含糊道:“我这人从不托大,不管和谁打,都用尽全力!” 赵九眼睛冒光,连眉梢也溢出几分喜气。 “今日和兄台切磋,赵九颇为畅快! 待他日,赵九再来讨教!” 赵莽一瞪眼:“还来?你都伤成这副模样了......” 赵九拿掉绢帕,鼻头红肿,脑门淤青,挺了挺胸脯道:“我辈习武之人,就该捶打筋骨皮肉,些许外伤不算什么!” 赵莽咽咽唾沫,原来这小子是个受虐狂。 “康管家,取钱来!”赵九示意道。 康管家不情不愿地掏出两颗金豆子,每颗大概一两重,满脸不乐意地递给赵莽,嘴里咕咕叨叨。 “兄台,告辞!” 赵九一抱拳,在康管家搀扶下,俩人腿脚飞快地离开勾栏。 赵莽掂量两颗金豆子,脸色古怪:“难道,这东京城里的土豪衙内,脑子都有些问题?” 高进摇摇头:“看不懂。” 主阔道街边,锦体社社头邵青,带着一帮泼皮蹲在路边,亲眼看着赵九和康管家匆匆离去。 邵青面色变了变,咬牙道:“走!回去!” 有泼皮疑惑道:“大哥,不找那神拳门算账啦?” 邵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康王被打得鼻青脸肿? 那俩人连康王都敢下手,背后肯定有靠山!” 众泼皮相互看看,不敢再多话。 一众人灰溜溜跑了。 第87章 康王与太子 皇城东南角,毗邻东宫西墙。 有一座小宫室,赐号德成宫,专供皇九子,康王赵构居住。 只等明年满了十五岁,赵构便要搬出皇城,到宫外独居。 这日傍晚,赵构和王府都监康履悄悄回到德成宫。 另一位王府都监蓝珪匆忙迎上前。 “哎唷~九哥儿可算回了,方才东宫遣人来唤,奴婢好一番推托才糊弄过去......” 蓝珪打着灯笼朝前引路,絮叨不停。 “唔~有劳蓝监替我遮掩一二......”赵构含糊着应了声。 觉察到康王声音不对劲,蓝珪狐疑地扭头看来。 提起灯笼一照,只见赵构脑门淤青,鼻头肿胀如蒜头,嘴唇隐隐有血迹。 蓝珪尖叫起来:“九哥儿这是怎么了?康监,你是怎么伺候的?” 康履刚要说话,赵构瞪他一眼,只得悻悻闭嘴。 “和康监无关,是我今日与人对练拳脚时,不小心磕碰到的。”赵构瓮声道。 蓝珪道:“是宫里哪个禁卫?这般大胆放肆,伤了九哥儿,奴婢这就使人抓来打一顿!” 赵构道:“不是宫里的,是....是皇城司里边几个好手......” 蓝珪道:“皇城司?勾当皇城司使高尧辅,是殿帅高俅的长子,奴婢知道他,待会就找他去!” 赵构忙道:“不可!是我去寻人家切磋武艺,蓝监上门训斥一通,往后谁还敢与我往来?” 蓝珪还要说什么,赵构摆摆手:“就这么说定了!劳烦蓝监去请位御医,弄点外伤药,为我这鼻子消消肿,免得待会去见了太子哥哥闹笑话!” 赵构说完不理他,快步向寝殿走去。 蓝珪叹气跺脚,瞪着康履低声道:“我说康监,九哥儿耍性子,你也不拦着些?” 康履委屈道:“蓝监啊,您老也知道,九哥儿近来痴迷练武,整日耍弄刀枪棍棒。 九哥儿是主子,杂家是奴婢,想拦也拦不住啊!” 蓝珪唉声叹气:“九哥儿伤成这副模样,要是让张迪张大官知道,你我少不了挨一顿训斥,弄不好还要打板子!” 康履吓一跳,忙作揖道:“劳烦蓝监请个管用些的御医过来,免得过几日九哥儿顶着一脸伤肿入内宫问安。” 蓝珪摇头叹气:“杂家这就去找御医,你赶紧进去伺候好!” 寝殿亮起壁灯烛火,通明如昼。 赵构换了身锦袍,坐在桌案前,对着铜镜察看伤势。 一顿龇牙咧嘴,赵构摸摸蒜头鼻,竟对着铜镜傻笑起来。 康履端着些羹汤饭菜送来,见此情形,忍不住苦着脸道:“要奴婢说,九哥儿今后还是莫要和那些个武夫动粗。 九哥儿身子金贵,伤了根汗毛,奴婢也得心疼半天。” 赵构不以为然:“习武之人,哪能不切磋较量?动了手,些许磕碰实属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康履苦笑道:“可若是被张大官知道,传到官家耳朵里,奴婢和蓝监可就惨了!” 赵构道:“所以,你嘴巴更得严实些,不可让人知道,我出宫到桑家瓦子与人练拳。 尤其是蓝监,整日拿宫里规矩说事,万不可让他知道。” 康履一副苦哈哈样,赵构安慰道:“康监放心,你替我保密,我也不会连累你,别人问起,我就说自己练拳磕碰的,保你无事!” 康履驼着腰,作作揖:“诸多皇子里,属九哥儿最是仗义!” 赵构微微昂首,似乎对此夸赞颇为受用。 “今日那汉子功夫不错,敢与我动真格,改日定要再去找他较量!” 赵构摆动几下拳头,兴致高昂:“能连赢五个桑家瓦子里的高手,果然不简单!” 康履撇嘴道:“奴婢倒是觉着,先前那场射箭比的好看。 打拳那个,五大三粗,有些蛮力罢了。” 赵构摇摇头:“你没练过武,看不出门道。 那师兄弟都不简单,比箭那个,堪称神射,打拳那个,气壮如牛,力气比我还大,我的功夫与他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康履道:“那汉子说,和九哥儿对打时用了全力,奴婢觉着,九哥儿和他不相上下!” 赵构笑道:“人家说客气话而已,你还当真了。” 康履睁大眼道:“九哥儿觉得,那汉子究竟用了几分力?” 赵构沉吟片刻,有些不敢确信:“七八分总是有的。” 康履笑道:“照此看,差距也不大,九哥儿年轻,今后一定比那汉子厉害!” 赵构咧嘴笑了起来。 过了会,蓝珪领着御医匆匆赶来。 寝殿里,断断续续传出几声惨叫。 ~~~ 天擦黑时,赵构来到东宫,拜见太子赵桓。 内殿里,赵构躬身行礼:“臣弟拜见太子哥哥!” 在殿里玩耍的太子嫡长子赵谌,撒腿跑了过来:“九叔!” 四岁的小赵谌扑进赵构怀里,赵构胳膊一伸把他抱起来,叔侄俩颇为亲昵。 端坐案后的赵桓放下手中书卷,招招手笑道:“小九,近前来。” 太子妃朱琏笑吟吟地从殿后内室走出,微微颔首:“九弟来了,谌儿快下来,莫要缠着你九叔。” “拜见嫂嫂!”赵构忙放下赵谌,拱手行礼。 朱琏牵着儿子走到殿外,让他哥俩单独说话。 “大哥!”赵构提着袍服下摆小跑上前,搬了个绣墩坐在赵桓身边。 赵桓二十出头,留八字胡,眼角斜挑,流露一股轻佻气,和年轻时候的赵佶十分相像。 刚要说话,赵桓“咦”了声,指着他的头脸道:“你这额头、鼻子怎么回事?” 赵构讪讪道:“今日练拳,不小心碰到,不碍事。” 赵桓盯着他看了会,哈哈大笑:“怎会伤成这副模样,倒是滑稽得很!” 赵构尴尬地遮了遮红肿鼻头。 说笑了两句,赵桓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金国使者,明日,刘锜和马扩陪同金国使者游玩艮岳,到时候你和刘锜一同前往。” 赵构大喜,“多谢大哥!小弟早就想见识一下,那金国女真人是何模样。” 赵桓道:“和原来的黑水靺鞨一族相似,前些年辽国使团里,也有不少靺鞨人,你又不是没见过。” 赵构道:“女真虽然同属靺鞨族,却远比靺鞨人更强悍。 绝大部分靺鞨部落早已臣服契丹,而女真异军突起,有灭辽之势。 今后女真取代契丹,少不了要和我大宋打交道,我想早些熟悉他们,今后好为爹爹和大哥分忧!” 赵桓笑着点头:“小九有心了。如此,你明日一早,就和刘锜前往鸿胪寺。 你身份金贵,就以鸿胪寺差遣小官身份露面,以免生出意外。” 赵构乐呵呵地拱手:“小九全凭大哥安排!” 赵桓道:“等游完艮岳,金国使臣也该走了。 他们在东京逗留四个月,一肚子怨气,若是粗鲁无礼冒犯了你,切忌不要较真。” 赵构忙道:“爹爹是如何答复金主的?可商定好双方出兵时间?” 赵桓苦笑道:“童贯极力主张伐辽,王黼态度模棱两可,似有阻挠之意,朝中大臣,对于是否与辽开战尚有争议。 受此影响,爹也有些犹豫不决。 据我所知,答复金主的国书里,并未明确商定出兵时间。” 赵构笑道:“难怪前几日我在宫里遇见中奉大夫赵良嗣,他一脸吃瘪样,想来又是在金国使臣那里受了委屈。” 赵桓笑了笑,皱眉道:“可是,总这么拖延也不是办法,金国使臣此去,只怕会质疑我大宋盟约诚意。” 赵构小声道:“爹爹为何不去征询蔡太师意见?” 赵桓笑道:“蔡京已经罢相,现在主持朝堂的是王黼, 王黼和童贯争权,二人相持不下,这种时候,爹爹就算想起蔡京,也不能明着召见。 否则,各种谣言一起,朝堂又不安生。 你还小,等你长大些,就能明白其中道理。” 赵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朱勔呢?他又支持哪边?”赵构问。 赵桓摇头:“朱大财主家里出了乱子,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掺和这些。 不过,童贯征方腊回京,把东南生乱的罪责归结于朱勔,两人彻底翻脸,朱勔肯定是支持王黼,想给童贯使绊子。” 赵构好奇道:“朱家出了何事?” “说来好笑,朱勔弟弟朱绩,去了一趟苏州,回京途中竟然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朱勔忙着四处托人打听、追查,折腾到现在,还没查清楚。 你说,一个大活人,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赵构嬉笑道:“听闻,朱家在东南得罪不少人,那朱绩不会是被仇家暗害了吧?” “谁知道呢~”赵桓笑了笑,“不过这种玩笑话,私下里说说就行,可别传到外边。 爹爹修造艮岳,运太湖石,还要朱家出力。” “大哥放心,我小九口风一向严实。” 赵桓想起一事,笑道:“你明年加冠,该出宫居住,也是时候挑选一门好亲事,方才太子妃还和我说起此事。” 赵构红着脸,忸怩道:“大哥可要请嫂嫂帮着多打听打听,帮小弟挑选一位良配!” 赵桓哈哈大笑:“小九成婚,乃是我皇家喜事,哥哥我一定让你嫂嫂把好关!” 赵构傻呵呵地笑着,对自己明年的王府生活满是憧憬。 第88章 金国使臣 翌日晌午。 外城东十字大街,鸿胪寺。 刘锜、马扩,带着赵构去接两位金国使臣。 刘锜是前泸川节度使刘仲武之子,也是大宋朝赫赫有名的将门之一。 刘仲武有儿子九人,刘锜文才武艺最好,在朝廷颇有人缘。 连赵佶也对他颇为欣赏 刘锜二十三岁,官阶为从七品武经郎,没有具体差遣。 因他精通契丹语,也懂一些女真语,武艺箭术更是出众,朝廷便让他协助马扩,四个月来陪在金国使臣身边,作为向导,带着金人在东京玩乐。 马扩二十七岁,政和八年(1118年),以武学上舍生身份出仕,而今官至正八品修武郎。 马扩之父马政,任登州兵马钤辖。 马扩父子,也是最早跟随赵良嗣,奉赵佶密诏,远赴辽东联络女真人的大宋使臣之一。 再加上一个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这四人就是达成海上之盟协议的直接经办人。 马扩精通契丹和女真语,曾经在辽东,和女真上层贵族共同生活近一年之久。 这次金国使臣造访东京,商议出兵之事,也是由马扩负责主要接待工作。 进入馆舍前,刘锜笑道:“女真人说话粗野,若有冒犯处,康王不必往心里去。” 赵构忙道:“刘兄放心,我晓得。” 马扩笑道:“等康王再长几岁,领了职事,就可以作为朝廷代表,正式与女真人接触。 也好让他们看看,我大宋皇家子弟的勇武风采。” 赵构赧然一笑,又不自觉挺了挺胸膛,身为皇家子弟,更不能在女真人面前露怯。 进到馆舍,花园里传出一阵阵刀兵交击声。 走近一看,两个赤膊上身的蛮汉,各使长刀对打,场面十分激烈。 两个女真人身材中等,肤色黄黑,不算特别魁梧,却爆发力十足。 五官样貌和黑水靺鞨人十分接近,长方脸,高鼻梁,两眼狭长,眼瞳呈黑褐色。 发饰如契丹人,习惯留髡发,扎小辫。 胸前挂着狼牙、骨头一类的坠饰,两脚穿尖头靴。 单看外表,赵构有些失望,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凶恶。 赵构的注意力,很快被场中激烈的打斗吸引。 两个女真人持刀对打,完全是一副以命相搏的凶悍架势。 两口光寒闪闪的长刀也是真家伙,若是不小心失手,极有可能当场毙命。 赵构咽咽唾沫,似乎有些明白,女真人真正凶悍在哪里。 马扩轻声道:“个子高些的,叫做锡制曷鲁,汉名叫曷(hé)鲁。 矮个头的,叫徒孤且乌歇,汉名叫徒乌。 他二人都是女真孛堇,也就是部落首领的意思。 曷鲁是正使,徒乌是副使。” 赵构点点头,睁大眼看得仔细。 他发现,这两个女真人耍刀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精妙,凌厉凶狠,没有半点花架子。 突然间,那曷鲁手一甩,长刀脱手飞出,笔直刺向马扩,迅如白虹! “小心!”刘锜大喝,猛地推开马扩身边站着的赵构。 那长刀从二人中间飞过,“当”地钉入身后一丈外的树干! 赵构望着那微微发颤的长刀,脸色先是泛白,而后气得涨红脸。 马扩和刘锜相视一眼,各自惊出一身冷汗。 曷鲁指着马扩哈哈大笑:“回到南朝,再勇猛的老虎也会变得怯弱。 你在按出虎水陪老狼主打猎,能赤手空拳打死野狼,回到东京,却连刀也不敢接!” 马扩没有说女真语,而是用汉话回应道:“如果你要挑战我,应该把刀送到我手中,而不是突然偷袭!” 徒乌走过来,笑着拍拍马扩的肩膀:“不要生气,曷鲁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马扩摇摇头,冷冷道:“这一点也不好笑,在大宋,这是非常严重的挑衅!” 徒乌没说什么,看了眼赵构,走到树旁拔下刀,扔给侍立在一旁的女真扈从。 刘锜的女真语并不熟练,两个使臣说的话,他只能听懂大概意思,然后低声向赵构翻译。 赵构咬牙瞪着他们,都说女真人野蛮,今日可算是初步见识了。 曷鲁走上前,操一口语调怪异的汉语:“南朝只能养美人,养不出狼一般勇猛的战士。 马扩,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回辽东去,老狼主和几位小狼主都喜欢你,你可以做我们大金国的官!” 这句话赵构却是听得真切,忍不住怒道:“谁说我大宋没有勇士?你们才见过几个宋人?” 马扩急忙走到赵构身边,和刘锜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中央,示意他莫要和女真人吵嘴。 曷鲁诧异地看着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勇士?这东京城里有很多男人,不过我看都是些像羊一般绵软的家伙,羊在羊圈里,变不成狼,更当不了勇士!” 赵构自忖有马扩和刘锜在,两个女真蛮子奈何不了他,何况这里是东京,没道理要怕两个女真人。 赵构大声道:“东京人口岂止百万!拳脚弓马兵器娴熟之人数不胜数,随便挑出几个,都能把你二人打得满地找牙!” 曷鲁一愣,似乎一时间没听懂赵构说的话,和徒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徒乌的汉话更熟练些,解释过后,曷鲁指着赵构捧腹大笑,用女真语骂嚷几句。 赵构气愤道:“马兄,这蛮子骂我什么?” 马扩苦笑了下,低声道:“他说了句女真谚语,意思是夸大其词、言不符实。” 赵构气得涨红脸,毕竟是少年心性,受不得言语刺激。 “桑家瓦子里,就有两位民间好汉,武艺高强,弓马更是了得,你们可敢去见识见识?”赵构怒道。 徒乌把他的话,叽里咕噜翻译给曷鲁听。 刘锜一惊,拽了赵构一下:“殿下切不可胡乱说话!” 马扩也低声道:“无需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构愤愤不平:“他二人如此轻视大宋,实在气不过,定要叫他们知道厉害! 二位兄长放心,我绝没有信口开河,桑家瓦子里,的确有两位武艺超凡之士!” 未等马扩刘锜说话,曷鲁伸手拽住赵构胳膊,大声嚷嚷道:“正想见识宋人武艺,快带我去!” 赵构胳膊被抓住,吓了一跳,恼火地用力甩脱开。 劲力之大,曷鲁竟然抓不住,后退一步满脸惊怔地望着他。 曷鲁指着赵构,叽里咕噜对马扩说了一通,马扩只是随口敷衍几句。 刘锜低声道:“他夸赞殿下力气大,询问殿下身份。” 赵构哼了哼,微微昂首,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 如此一来,曷鲁越发相信赵构说的话,吵嚷着让马扩带他们去桑家瓦子。 马扩迟疑道:“可今日行程,是去游览艮岳,你二位要去桑家瓦子,不妨改日......” 话没说完,徒乌打断道:“我们打听过了,那艮岳是你们南朝皇帝修建的花园,摆放几块大石头,供你们南朝贵人们赏玩。 我们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再好的宝物,没有勇士守护,迟早引来强盗。 我们对你们南朝勇士更感兴趣!” “这......”马扩拿不定主意,看向刘锜。 刘锜苦笑,无奈地看了眼赵构,低声道:“女真人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本事,特别是弓马骑射,鲜有人敌! 殿下真觉得有民间乡勇能胜过他们?” 赵构犹豫了下,用力点点头:“我亲眼见识过那二位本事,想来就算没有必胜把握,也能拼个势均力敌!” 马扩和刘锜相视一眼,低声议论几句。 他们知道赵构自幼习武,弓马娴熟,眼界更是极高,能被他如此称赞,想来桑家瓦子里确有民间高手出没。 “如果能让女真人知晓,我大宋民间亦不乏勇武之士,对于今后两国交往而言,倒也有诸多裨益!” 马扩若有所思,他熟知女真人性情,对弱者残酷,对强者崇敬。 金国使臣在东京的一切见闻,带回辽东后,都会影响到整个女真上层贵族,对大宋朝的了解和看法。 刘锜也明白个中道理,“既如此,不妨去看个究竟!” 马扩微微点头,对曷鲁和徒乌道:“今日我们就改变行程,去桑家瓦子!” 赵构攥紧拳头,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希望看到大宋儿郎战胜女真蛮子,又怕那二位不是女真人对手。 万一让女真人看了笑话,他罪过可就大了...... 第89章 神拳摊来了新生意 桑家瓦子。 主阔道中段位置,成了人流量最大、最为臃肿之地。 近几日来,每一个游人进入桑家瓦子,都会慕名前来神拳摊,看看那几块迎风招展的条幅,读一读上边写的字。 但凡看过神拳摊表演的游人,无不感慨,这杭州神拳门师兄弟,嚣张是真的嚣张,厉害也是真的厉害。 几日来,桑家瓦子里,以武艺高强着称的五大打野呵前来打擂,统统败下阵来。 不知是不是碍于名声,又或是不屑于和打野呵比试,还有几位在各大勾栏定场演出的武术好手,从始至终没有露面过。 譬如“横海铁手”洪迎銮,“五小鬼”刘五哥,自称杨家枪传人的杨渡舟...... 这几位在桑家瓦子的名气,比之张旗头、郭伟之流还要更盛些。 已经有好事者鼓动,让神拳师兄弟和这几位没露面的一一比过。 可惜自从弓箭教头郭伟败阵后,再无人前来神拳摊挑战。 毕竟输钱事小,丢脸事大。 专门来看神拳打擂的游人越来越多,几个杂耍汉子很识趣的让出自家摊位,还帮忙搭建擂台。 反正每日帮着神拳摊打打杂,就能挣一笔丰厚酬劳,比自家卖力表演挣的还多,何乐而不为。 旁边锦体社的摊位一直无人,赵莽索性拔了牌子,三摊合一,占据主阔道中段整片黄金位置。 摊子大了,却无人来挑战。 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现象。 神拳摊擂台前,每日不分时段,少说聚集三五百看倌。 可台上根本无人表演,神拳师兄弟,只坐在棚下躲荫凉,吃茶、看书、闲聊说笑。 到了傍晚,那位长得高大的黑脸师哥,慢吞吞走上台,向看倌们拱拱手,吆喝一嗓子“收摊喽~”,然后就散场了。 一座空台子,无人表演节目,每日还能吸引数以千计的看倌凑热闹,这份本事,放在东京城九大瓦子也是独一份! 擂台后面,棚子底下,赵莽捧着一本《历年武举文题汇编》看的认真,翻几页书,端起茶碗喝一口,咂咂嘴,神情悠闲。 高进在一旁伏案疾书,誊抄武经七书辑要摘选。 再过不久,效用兵招募考核就要开启,两人都在认真准备。 过了会,高进起身添置茶水,走出棚子朝台前张望,能看到擂台前围拢不少看倌,百无聊赖地等候着。 “我看这买卖只怕做不下去了,还是早些撤走算了。”高进笑道。 赵莽放下书本,打着哈欠道:“没人上门送钱,再摆下去也没意思,今晚走时,和杂耍的几个打声招呼,从明日起,我们就不来了。” “这几日挣的钱,足够我们吃用数月。等进了军伍,这些钱反倒没个存放处。”高进在一旁坐下。 赵莽想起一事,兴致勃勃地道:“我听街上游人议论,今晚,名伎崔念月要到潘楼登台演出,要不咱提前收摊,去瞧瞧热闹?” 高进摇头做拨浪鼓:“不去不去!你我二人,进出一趟潘楼,少说得花销三五十贯钱,一介伎子而已,何必去做这冤大头?”仟千仦哾 赵莽撇撇嘴:“传闻那崔念月貌美如花,有倾国之色,你就不想去观赏观赏?” 高进还是摇头,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淡模样。 赵莽盯着他,突然道:“我说进兄,你喜欢哪一类女子,说出来咱俩探讨探讨!” “要你管!”高进老脸一红,恼火地瞪他眼。 赵莽怪叫道:“你该不会不喜欢女人吧!” 高进涨红脸,正要发作,棚子外边传来呼喊声:“莽哥儿~进哥儿~你们可在里边?” 赵莽一听声音有些熟悉,跑出去一看,果然见到赵子偁找来。 “好你个赵老七!说好州桥碰面,你却不见踪影,几个意思?” 赵莽冲上前就要提溜他的后脖颈,赵子偁吓得作揖求饶。 “莽哥儿莫怪,实在是有急事耽误了!” 赵子偁赶紧揖礼赔罪,“那日回到族叔家中,正好碰上宗祠大祭,实在走脱不开,耽误了几日。 后来接到族叔转呈莽哥儿书信,才知你二人在桑家瓦子落脚,我这才赶来相见。” 高进笑道:“子偁兄官告可办妥?” 赵子偁咧嘴直笑:“办妥了,也是因为到吏部办理此事,又耽搁两日。” 赵莽见他眉宇间难掩喜气,笑道:“瞧你这副模样,难不成升官了?” 赵子偁拱拱手道:“托二位贤弟洪福,愚兄升了从八品宣教郎的阶官,往后就留在东京任职了。” 高进抱拳道:“恭喜子偁兄!” 赵莽好奇道:“具体差遣职事呢?” 赵子偁笑道:“暂时未定,不过应该能进中书省供职,出任从七品右正言,做一名谏官。” 赵莽诧异道:“行啊,你这倒霉酸才,终于转运了!” 赵子偁乐呵呵地道:“也是朝廷念在我落入贼寇之手,逃脱劫难,稍加补偿罢了!” 赵莽一拍巴掌:“没得说,今晚必须好好喝一顿,庆贺老七升官,也庆贺咱们神拳摊胜利歇业!” 高进笑道:“潘楼咱们吃不起,土市子南街的铁屑楼正店还是能摆上一桌的。” 赵子偁嬉笑道:“自进了桑家瓦子,才知这几日下来,二位贤弟闯出好大名声,挣得不少钱,愚兄又能跟着二位沾光啦!” 正说笑间,主阔道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挤过人群,往擂台这边靠近。 赵莽三人从台后走出来,站在街边观望,看看怎么回事。 拥挤的人群里走来几人,迎面一人,竟是昨日送金豆子找揍的赵九! “就是这二位!” 见到赵莽和高进,赵九似乎颇为激动,指着他们对身旁几人大声喊道。 赵莽皱起眉头,这架势,莫不是觉着昨日吃了亏,想来找回场子? “康王!”赵子偁突然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 高进狐疑地看他一眼。 赵莽目光越过赵九,落在他身后几人身上。 两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武官,两名髡发扎小辫,穿宽大袍衫的胡人。 后面跟着几个兵丁和胡族扈从。 “快看!金国使臣!女真人!”熙攘人群中,传出惊呼声。 游人们立时围拢上前,似乎对女真人十分新奇,都想看看这支崛起于遥远辽东的胡族长什么模样。 赵莽微眯眼,紧盯两个女真人。 单看外表,没有多少奇特处。 只是那种神情间流露的野蛮凶狠还是能清楚感受到。 刘锜和马扩看看四周,皆是有些惊讶。 没想到一处野摊前,竟然聚拢如此多的游人看倌。 两人低声商议几句,刘锜命人去请厢丁和军巡铺增派人手,赶来疏导人群,维持秩序。 “兄台!”赵九兴冲冲跑上前。 赵莽拱拱手,指了指他身后几人:“你们这是要作何?” 赵九忙道:“我来介绍,这二位是金国使臣,这二位是朝廷指派的接引使,马扩马兄,刘锜刘兄!”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愈发迷糊,这些人怎会找上门来? 赵九凑到赵莽身边,压低声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赵莽一愣眼,指着两个女真人道:“他们要来打擂?” 赵九忙道:“女真人贬低我宋人,小弟气不过,激他们前来比试! 还请二位兄台全力以赴,击败女真人,扬我大宋国威!” 赵莽愕然无语,他只不过是弄点噱头,挣点钱花花,怎么就上升到了两国邦交的高度? 马扩和刘锜也在打量赵莽二人。 刘锜轻笑道:“起初还以为康王言语不实,现在看,此人的确是位雄壮汉子,就是不知真功夫如何。” 马扩看看高挂擂台两边的条幅,微露惊异:“杭州神拳门?倒是从未听过!观此人身量体格,放之西军也极为出众。 桑家瓦子里,何时多了这样一位猛士?” 曷鲁有些不耐烦,走上前推开赵九,上下看了眼赵莽,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听不懂的女真语。 马扩笑道:“这位是金国正使曷鲁,他夸赞你高大魁梧,看上去是条好汉,他要跟你徒手较量一场。” 赵莽笑道:“照我这神拳摊打擂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来挑战,不过要先押注十贯钱,再签字画押,免得伤了残了,纠缠不清。” 不用马扩翻译,徒乌把赵莽的话解释给曷鲁听。 曷鲁仰头大笑,朝几个女真扈从招招手,取来一支狼尾箭,双手高举过头顶,叽里咕噜说了通,“咔嚓”一声把箭折断。 徒乌一脸狂热地道:“在纸上写名字盖手印,那是你们南朝人的做法。 在大金国,勇士间的战斗以折断利箭作为见证,任何人不能违背! 否则,居住在混同江里、长白山上的神灵会降罪于他!” 赵莽被唬得一愣一愣,马扩低声解释道:“此乃女真习俗,断箭如誓,就算比斗中出现伤亡,也无人会追究。” 顿了顿,马扩正色道:“当然,他们是金国使臣,不日就将启程返回辽东复命,未免生出意外,引起两国纠纷,还是应当注意分寸!” 赵莽点头表示明白,马扩又对曷鲁、徒乌叮嘱一番,讲明规则,两个家伙一通大笑,似乎不以为然。 徒乌从扈从手里接过两块金铤,掂量了下抛给赵莽。 赵莽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眼睛冒光。 两块十两重的官造金铤,一面还刻有“宣和二年六月金部司左藏案造足金一铤十两重”字样。 这是朝廷赏赐给金国使臣的礼物。 此刻到了赵莽手里,就是两位金国使臣满满的、沉甸甸的诚意啊! 赵莽把两块金铤往腰间一塞,抱拳肃然道:“二位使臣,请上台!今日我师兄弟,一定陪二位尽兴!” 第90章 两胜金使 金国使臣挑战神拳门师兄弟! 这个消息如一阵风,迅速刮遍整个桑家瓦子! 越来越多的游人从主阔道两头赶来,堆叠在擂台前,把大道中段堵的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神拳门必胜!大宋必胜!” 仿佛一粒火星,彻底点燃百姓热情,各种欢呼声山呼海啸般响起! “打败金人!扬我国威!” “大宋儿郎不输胡蛮!” “神拳门天下无敌!” 上百名厢丁和徼巡卒布置在擂台四周维持秩序,马扩和刘锜站在台上,看着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影,相视苦笑。 二人现在都有些后悔,不该带女真人来凑这份热闹。 实在没想到,这神拳门师兄弟,在桑家瓦子里有如此高的人气。 更没想到,东京百姓们,对于一场比武较技有如此高的热情。 只因登台的一方是女真人,对阵的一方是大宋儿郎。 这场较量就被赋予了另外一层含义。 刘锜心情激荡,深呼一口气:“希望他二人不负民望!” 马扩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曷鲁、徒乌会记住今日盛况! 阿骨打、撒改、吴乞买、斡本、绳果、斡离不、兀室、斜也、粘罕,他们也都会知道,我大宋多的是勇武之士!” 赵构看看周围人潮,脑门渗出汗水,暗暗祈祷老天保佑,一定要得胜! 赵子偁缩在一旁,不时偷瞟赵构,眼睛轱辘转悠,像是在琢磨什么。 高进拿着西蕃竹牛角弓上台,第一场较量,他将和徒乌比试箭术。 徒乌手中也是一张牛角大弓,俩人对望一眼,目光交错,战意汹汹! 单看对方手里拿的弓,就知道今日遇上劲敌了! 赵莽看看二人:“不知金使想怎么比?” 徒乌从箭菔里取出一支平头凿子箭,在台上走了走,四处张望。 周围黑压压人群,无数双眼睛瞪大,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全场鸦雀无声! 徒乌看向阔道西边,大概六十步远处,有一老汉挑着两只木水桶,哼着小调沿着路边走来。 他慢慢举起弓,搭上一支凿子箭,拉弓的臂膀后移,弓臂随之弯曲。 略一瞄准,弓弦一松,凿子箭“嗖”地射向那老汉挑在身前的一只水桶上! 围观人群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那支凿子箭稳稳射中水桶中部! 且力量十足,震裂木桶,里边的清水从裂缝里流出。 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声,都说女真人的射术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果然不假! 挑水老汉愣了愣,两只水桶哐地放地上,扔下扁担转身就跑。 徒乌又射出一箭,稳稳击中水桶盖板边沿,箭头撞击下,把盖板掀飞! 接着又是近乎于满弓的一箭,把水桶射个对穿! 有女真扈从跑上前,把水桶取回来,放在台上,供人检查。 一支箭牢牢钉在水桶上,一支箭射穿水桶,横插桶中。 徒乌咧嘴笑了,看得出对自己射出的三箭还算满意。 四周看倌们争相挤上前,伸长脖子看那水桶,人人面露惊骇。 两只木桶,也就一尺多高,放在面前不算小,放在六十步外,却只有一丁点大。 徒乌射出第一箭时,那挑水老汉还在行走当中。 第二箭射飞水桶盖板,第三箭贯穿木桶,只这三箭,足以体现其射术之高超,放在女真人里也属于拔尖者。 赵莽围着木桶走了一圈,摩挲下巴咋舌,凑到高进身边,低声道:“这蛮子可比郭伟强,你有没有把握?” 高进凝眼望着远处另外一只水桶,声音平静:“试试看吧!” 听他这么一说,赵莽反倒放下心来。 相处日久,对这家伙也算有几分了解。 他现在这副严肃模样,说明对手的确强劲,压力不小,却也不是没有取胜希望。 高进唤来两个杂耍汉子,对他们附耳叮嘱一番。 两人一抱拳,跑下台,跑到远处,站在那只水桶旁边。 高进走到台边,试试弓弦,陡然间扭转身躯,两手倒转,眨眼间就把大弓从前胸移到后背,反手背弓一箭射出! 花哨的动作看得周围看倌大声惊叹,一支凿子箭嗖地从台上飞出,众人急忙扭头看去,只见远处水桶盖板同样被一箭射飞! 许是力道太大,整只水桶还左右摇晃了下! 众人来不及夸赞,高进又正射一箭,射穿水桶正面。 两位杂耍汉子拔出箭,桶面被凿子箭破开一道菱形口子,清水哗哗流淌出。 俩人退开几步,高进出第三箭,那箭竟然精准地从破口里穿过,如飞线穿针,又把破口紧紧揳住,外冒的水又给堵上了! 杂耍汉子提着水桶赶回擂台,把两只水桶并排放,任凭看倌们查验、比较。 徒乌、曷鲁围拢上前,蹲在两只水桶旁边,一阵嘀嘀咕咕。 马扩和刘锜也走上前,看看两只水桶,各自脸上露出笑意。 他们都是善射之人,特别是马扩,射术更是得到了阿骨打亲口认可。 从这两只水桶看,毫无疑问,高进技高一筹! 徒乌站起身,对高进抚胸躬身:“是我输了!没想到除了马扩,南朝还有另一位‘也力麻立’!你是一位真正的勇士!” 刘锜解释道:“‘也力麻立’是女真语‘善射之士’的意思,能被女真人认可为‘也力麻立’,高壮士不简单啊!” 高进微微一笑,对徒乌抱拳:“承让!” 周围轰地响起欢呼声,掌声如潮! 看倌们虽然听不到台上人说话,却从女真人的动作知道,这一场比箭,是神拳门获胜,也是大宋儿郎获胜! 赵构用力挥舞拳头,一张脸激动得涨红,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徒乌和高进退到台边,曷鲁指着赵莽道:“我跟你比角抵!” 这家伙口音怪异,赵莽着实没听懂,马扩笑道:“类似于我们的相扑。” 赵莽恍然,打量一眼曷鲁,这家伙比他矮一个头,身板也比他瘦弱,竟然提出要比相扑? 马扩从他身边走过时,压低声飞速道:“曷鲁气劲奇大,在女真各大部落首领里,角抵功夫一流,不可小觑!” 赵莽咧咧嘴:“放心!” 力气大的又不是没打过,像那赵九,别看年纪小,却有一身怪力。 赵莽对自己的能力绝对自信,特别是徒手搏击,不管谁来都不好使! 杂耍摊的首领汉子,站在台边,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嗓子:“第二场,相扑!金使挑战神拳门赵莽!” 周围看倌们热情高涨,欢呼声如潮,期盼着上演一场精彩大战。 曷鲁脱下上衣,只穿下身筒裤,露出精赤黝黑上身。 赵莽见他脱衣,犹豫了下也扒掉上身衣衫,露出一身惹眼腱子肉,引来台下阵阵叫好。 赵子偁小跑上前接过衣衫,兴奋地道:“莽哥儿,扬名立万就在今日!赢得漂亮些!” 赵莽看看台下乌泱泱热情看倌,浑身血液也不由沸腾起来,甩甩脖子捏捏拳头,目光逐渐变得狂热、凶狠! 徒乌在场边大声吼叫:“跌落台下者输!倒地不起者输!” 曷鲁一声大吼,脚板踏地,身子猛冲,气势汹汹冲向赵莽! 两大猛汉瞬间顶在一起,手掌互相摁住对方肩头,胳膊纠缠到一块! 角抵的规则和相扑类似,只扑不打,不许踢脚,依靠力量和技巧扳倒对方。 这种贴身肉搏更能激起看倌们的兴奋劲,喝彩叫好鼓气声阵阵如潮! 曷鲁两边肩头直抵赵莽胸膛,两只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腰,整个身子重心下移。 赵莽胸口沉闷,喘不上气,很快浑身汗淋淋,气喘如牛。 这厮的确是个中老手,一开始就想好如何对付他。 赵莽抓住他的胳膊,扭扯几下,试着将他掀翻。 可一来浑身汗水拿捏不稳,二来曷鲁纠缠得紧,把自己全身大部分重量压在赵莽身上,难以挣脱开! 场边,徒乌大吼大叫,马扩和刘锜也是紧张观战。 曷鲁的角抵技术绝对一流,不是身高体重占优势就能赢得了他。 赵构也看得心神紧张、激荡,他在宫里也时常和人玩相扑,知道一些窍门。 如曷鲁这般死死纠缠,会极快地消耗对手体力。 如果不能及时挣脱开,最后力竭气衰的一方就会倒地落败。 场中,赵莽被曷鲁肩头顶胸,憋得脸色涨红。 他猛地双手环抱曷鲁腰间,一声闷哼,把曷鲁整个人倒拔离地,而后身子向后倾倒,用反抱摔姿势把曷鲁重重砸地! 这一招纯粹出于力量上的碾压,充分展现出暴力美学,四周轰然爆发出叫好声! 两人刚一接触,曷鲁就知道赵莽力量强过他,一直在小心防备。 却也没想到,赵莽骤然爆发出的气劲,好似没有止境般,一阵比一阵强! 曷鲁后背重重砸地,震得他胸口疼痛,呼吸迟滞,身子有刹那间发僵。 趁此机会,赵莽迅速起身,用类似于蛇盘绞的柔术姿势勒紧曷鲁脖颈,两腿绞缠在他腰间,用身体重量把他压在身下! 徒乌见势不妙,恼火地冲着马扩叫嚷几句,似乎在质疑赵莽有违规嫌疑。 马扩笑着摇摇头,表示赵莽的招式并没有违反角抵规则。 曷鲁被死死压制住,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却还是不肯认输。 赵莽松开他的脖颈,抓住他一只胳膊,另一手撑住他的腰腹,两臂发力大吼着,把他整个人往台下摔去! 看倌们惊呼一声四散开,曷鲁重重趴摔在地,落得满身灰,趴在地上爬不起身! “神拳门赵莽胜!大宋获胜!” 轰然间,擂台四周,欢呼声震天。 此刻,无数看倌们毫不吝啬地献上自己的掌声和溢美之词! 赵莽高举双手,握紧拳头,享受作为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 他和高进站在擂台两端,向四周抱拳拜谢,又是引来阵阵欢呼。 赵子偁用力鼓掌,两只手掌拍得通红。 下到台前,曷鲁从女真扈从手里接过衣袍披上,冲着赵莽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反复强调两个发音“昆塔”。 马扩笑道:“‘昆塔’是女真语胜利者、冠军之意,只有真正的勇士,才配得上这个称号!” 赵莽对曷鲁抱拳道:“你的角抵技法也不错!” 马扩翻译了几句,曷鲁面露喜色,能得到强者夸赞,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认可。 徒乌有些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曷鲁的确输了。 他们两个金国使臣,生女真孛堇,在两场比斗里,输给了两个南朝民壮! 二人再度抚胸,向赵莽和高进鞠躬低头,表达敬意。 这一幕,被无数人亲眼目睹! 马扩突然问道:“你二人可想投军?” 赵莽笑道:“此来东京,正是为应募效用兵!” 马扩点点头,深深看了二人一眼:“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想来,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刘锜也笑道:“招募效用兵时,再来一睹二位风采!” “告辞!”“告辞!” 二人陪同金国使臣离开,赵九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赵莽。 半晌,赵九幽幽道:“兄台,你说实话,昨日与我对阵时,究竟用了几分力?” 赵莽古怪道:“为何一定要问个明白?” 赵九咬咬牙:“我想知道与兄台差距几何?” 赵莽想了想,严肃道:“五分!一点不假!” 赵九像是受到鼓舞般,挺起胸膛:“依兄台眼光看,我的功夫究竟如何?” 赵莽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你气力惊人,天赋卓绝,只要勤加练习,再过几年一定大有长进! 嗯,最起码打赢曷鲁不成问题!” 赵九喜上眉梢,喜滋滋地抱拳道:“多谢兄台指点!日后有机会,赵九定要再来请兄台赐教!” “随时欢迎,不过老规矩还是不变,来一次十贯钱!”赵莽笑得童叟无欺。 赵九没做多想,乐呵呵地告辞离开,紧追马扩一行而去。 高进淡淡道:“你为何不说实话?” 赵莽奇怪道:“说什么?” 高进道:“你怎么不告诉他,其实昨日你根本没出力。 其实他的根骨天赋一般,又学得一身驳杂功夫,多而不精,已然定型,往后随着年岁渐长,再难精进。” 赵莽摇摇头,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这你就不懂啦,对待年轻人,不要太过苛责,应该多以鼓励为主!” 赵子偁看看二人,咽咽唾沫道:“你们可知,那赵九是谁?” 高进摇摇头,赵莽撇嘴道:“管他是谁,送钱来就行!” 赵子偁苦笑连连:“他是皇九子,康王赵构!” 第91章 画上猛虎,国中虓士 皇城内廷,景福殿。 一股浓郁香气从兽炉里喷射出,弥漫整座大殿。 御案后,赵佶俯身挥毫,正在作画。 赵官家身穿淡黄细绸便袍,头戴高筒东坡巾,作寻常官僚士大夫装扮。 他年届四十,两颊面皮略显松垮,留八字胡,双眼眼角斜挑,轻佻之气和太子赵桓如出一辙。 父子面相有所区别的是,赵桓长眉斜飞,面容更显凌厉。 赵佶浓眉弯弧,更显柔和,乍看上去,像位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御案前方,两侧摆放几把梨木圈椅。 太宰王黼、太傅童贯,以及官家好友、奇石玩伴,官至威胜军承宣使、景灵宫宫观副使,正四品大员朱勔,三人分坐两边。 王黼和朱勔坐在左侧,童贯坐在右侧。 方才,三人正在商讨出兵伐辽一事。 童贯主张年底之前,率大军开赴河北,待金兵攻打辽国中京时,伺机出雄州攻占燕京。 王黼持不同意见。 他认为,金使刚刚离京,还未回到辽东。 夹击辽国一事,宋金两国历经多次磋商,目前仍未完全议定各处细节,不宜贸然率领大军行动。 朱勔的功劳主要集中在修造艮岳一事上,他最大的本事是搜刮钱财、奇石、珍玩,为赵官家把艮岳打造成人间天堂。 要论捞钱、花钱,朱勔无疑是行家。 要论国事,他可就一问三不知了。 这些都不要紧,作为赵官家的好朋友,兴趣玩伴,说话好听又会哄人,赵官家十分乐意听他说话。 商量军国重事,也不忘把他叫来,一同参详。 朱勔的立场,一在官家,二在个人好恶。 如今,赵官家在王黼和童贯之间摇摆不定,而童贯又因为把方腊之祸的罪责归结于朱勔,俩人因此交恶。 所以,朱勔很自然地选择支持王黼,坚定不移地和童贯唱反调。 三人当着赵官家面,争执了几句,吵出些火气,各自阴沉脸色不说话。 赵佶见惯了三人争吵,丝毫不以为意,任由他们吵去,自己专心致志地画画,一点不受影响。 过了会,大押班张迪从殿外赶来。 值殿小黄门轻轻挑起珠帘,恭请张迪入殿。 赵佶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金使可离京了?” 张迪打着千儿笑道:“回官家,刚送走。 赵良嗣、马扩、刘锜三人送到登州,再由赵良嗣和马扩,陪同金使乘船抵达苏州(辽置,大连金州附近),而后前往辽阳面会金主。” 赵佶长舒口气:“折腾四五月,可算是送走了。” 张迪侍立在御案旁,笑得合不拢嘴。 赵佶拿着画笔指了指他,奇怪道:“你笑甚?” 张迪躬身笑呵呵地道:“好叫官家晓得,今儿个奴婢出宫,听到一件趣事,大涨我朝威风!” 赵佶果然被他勾起兴趣,搁下画笔,“何事?” 王黼、童贯、朱勔三人也向他看来。 张迪乐道:“前日,康王随刘锜、马扩到鸿胪寺会见金使,许是女真人粗鄙无礼,惹怒了康王,两边吵嚷了几句。 女真人口出狂言,说偌大个东京,无男儿可称勇士。 康王气不过,激金使前往桑家瓦子,说那里有勇武之士,可败女真人。 官家猜怎么着?” 赵佶听到妙处,心如猫抓,痒痒的厉害,轻拍御案笑骂道:“你这老货,还敢卖关子?快说!” 王黼、童贯、朱勔三人也听得仔细,眼睛不眨地盯着他。 张迪嘿嘿笑道:“桑家瓦子里,果然有民间高手! 一对杭州神拳门师兄弟,在瓦子里支摊打野呵。 摆出擂台,迎四方挑战,几日下来,连败桑家瓦子五大好手,未尝败绩!” 张迪对赵官家和三位重臣拱拱手,眉飞色舞地说道: “康王所言勇武之士,就是这神拳门师兄弟! 第一场比射艺,由那师弟高进迎战金国副使徒乌! 双方以三箭射六十步外两只水桶,结果......徒乌完败! 第二场比相扑,由那师哥赵莽,迎战金国正使曷鲁! 官家猜怎么着,呵呵,那曷鲁竟然被扔下擂台,败得真切,败得凄惨!” 张迪颇有几分说书才艺,把前日桑家瓦子里流传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听得赵佶两眼发亮,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王黼和朱勔相视一眼,此事他们昨日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细节。 听张迪这么一说,才知这当中还有诸多精彩和妙处。 童贯听到杭州、赵莽之名,两道如弓弯眉皱了皱,似乎想起些什么。 “妙!妙!妙!”赵佶抚掌大笑,连声道好,“女真人自诩骁勇,也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宋儿郎的厉害!” 女真人究竟有多么骁勇善战,赵佶没有亲眼见识过。 大宋上下,只有赵良嗣、马扩、呼延庆几人,曾经亲身到过辽东,亲眼见过金国军队,见识过金军攻打辽国东京辽阳府。 大宋君臣知道女真人善战,毕竟能在辽东打得契丹人丢盔弃甲,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但具体怎么个厉害法,赵佶、王黼、朱勔,包括久在军伍的童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凭借对于辽国军队的印象,猜测女真人的强悍犹在契丹人之上。 大宋君臣,对于女真人的了解,还停留在想象当中。 在赵佶看来,大宋民间勇士,堂堂正正击败金国使臣,无疑是一件大涨国威之事! 消息带回到辽东,金主和一众女真贵族首领,也会对大宋多一层了解。 “来人,取‘小槽珍珠红’来,朕与诸卿畅饮一杯,以示庆贺!” 赵佶兴致勃勃地吩咐了声。 有宫女捧着碧玉酒注、玛瑙酒盅踩着莲步轻盈而来。 冰镇酒液倒入酒盅,送到君臣手里,连张迪也被赏赐一杯。 王黼举杯笑道:“我大宋有圣君在朝,又得猛士护佑,定能绵延昌盛,国势日隆!” 朱勔谄笑道:“艮岳即将完工,官家君威大涨,可谓双喜临门!” 童贯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举着酒盅没说话。 赵佶举盅畅笑:“诸卿,与朕满饮!” 冰凉酒液顺滑入口,赵佶愈发觉得浑身清透爽快,又是大笑几声。 宫女收走酒盅,童贯趁机道:“官家,此事乃是吉兆,预示伐辽一战,必定势如破竹,一举克复燕云! 臣认为该顺势出兵,不可再耽误!” 王黼捋须,讥笑两声:“童太傅说笑了,瓦子比斗一事,虽说涨了我朝威风,可说到底,也不过是金国使臣嬉戏作乐罢了。 如何能与军国重事扯上关系? 伐辽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可万万急不得!” 童贯重重哼了声:“就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可一拖再拖! 夹击辽国乃是宋金同盟协定之事,如果我方不及时出兵,岂不让金人以为我朝毁约?” 朱勔怪声怪气地道:“童太傅力推伐辽,也不知是为了替官家收回燕云,完成我朝先君未竟之业,还是为了自己能够异姓封王,位极人臣?” 童贯狭长双眼迸射厉芒,阴寒着脸道:“臣忠心侍主,所思所谋无不是为官家伟业着想! 倘若能一战克定燕云,纵使我童贯战死在燕山下,又有何妨?” 朱勔轻哼了哼,不再说话。 童贯常年主掌兵事,又有一身不俗武艺,虽是宦官,也染了一身凶煞气,颇有威势。 见童贯目露杀气,朱勔这个土财主,打心眼里还真有几分惧色。 王黼皮笑肉不笑:“童太傅言重了,你可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岂能轻言生死? 童太傅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大宋的征伐之事,又该交给谁去掌理?” 这番话,明褒暗贬,隐隐有指摘童贯军权过重之意。 童贯心里大怒,手掌紧抓椅子扶手,刚要反驳,只听赵佶笑吟吟地道:“诸卿,朕这副猛虎回眸图,画得如何?” 三人急忙起身望去,只见御案后,赵佶举着画纸。 画纸上,一头吊睛白额虎独行在山石之上,回眸了望远方。 山石之下,水溪潺潺,四周荒草萋萋,似有阴冽山风吹拂过。 王黼喟叹道:“官家画技越发出神入化了!”仟千仦哾 朱勔拱手道:“求官家把这幅画卖给臣!” 赵佶莞尔一笑:“卿愿出多少钱?” 朱勔道:“臣有今日,全拜官家所赐,臣愿意拿出全部身家,求购官家墨宝!” 赵佶大笑几声,恭维话他每日要听一箩筐,可从朱勔口中说出,听起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太傅觉得此画如何?”赵佶笑眯眯地问道。 童贯盯着猛虎回眸图看了会,拱拱手道:“画上猛虎,国有虓士,昭示我大宋必将蒸蒸日上!” “哈哈~道辅所言,甚合朕意!” 赵佶欢喜之下,亲切地直呼童贯表字。 王黼和朱勔相视一眼,莫非官家言下之意,还是偏向于出兵伐辽。 赵佶把画纸平铺御案,却又忽地自言自语般嘀咕:“要是蔡元长在就好了,可以让他即兴赋诗一首......” 王黼、朱勔面色微变,官家这时候突然想起蔡京来? 童贯狭长眼精芒一闪,嘴角泛起笑意。 若是蔡京回来,王黼和朱勔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赵佶温声笑道:“伐辽之事,卿等再下去好生商量,朕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臣等告退!”三人揖礼,相继跨出殿门,出宫而去。 大押班张迪抿嘴轻笑:“官家一句无心之言,可把王黼、朱勔吓得不轻。 传到外边,又是一阵风浪陡生,还以为官家有意让蔡京复相。 官家借机敲打,可谓高明!” 赵佶摸摸八字须摇头道:“莫要多心,朕不过是随口一说,可没有其他意思。” 嘴上不承认,赵佶眼里满是狡黠笑意。 张迪嘿嘿道:“奴婢晓得。” 赵佶看着摆放御案的画纸,欣赏自己的大作,笑道:“朕今日突发奇想,画一幅猛虎图。 却恰巧得知,我大宋虓士两败金使。 莫非,这其中当真有什么寓意不成?” 张迪道:“可要奴婢去太乙宫请张虚白张天师过来,为官家解惑?” 赵佶盯着自己的画作,沉吟不语。 忽地,他“咦”了声,指着画上吊睛白额虎的眼睛道:“这猛虎,眼神太过凶恶,仿佛要噬人!” 赵佶突然发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画上猛虎好似直勾勾盯着他。 那冰冷凶狠眼神,令他感到几分不适。 “不好!不好!此画不好!”赵佶把画纸揉搓成团,两手撑着御案,胸口只觉有些发闷。 “传舆车,朕要去太乙宫见张天师......” 第92章 有些鸟关不住 童贯回到十字街,泾国公府。 辛兴宗急忙迎上前,“太傅刚从封丘回京,便马不停蹄入宫面圣,一刻不得停歇,着实辛苦了!” 童贯面色如常,淡淡地嗯了声,脚步飞快地跨进中厅。 辛兴宗小跑紧跟在身后。 中厅有五六个婢女侍奉,童贯挥手斥退,独留下辛兴宗在场。 辛兴宗心思一动,太傅这是要面授机宜呀,赶紧拿把折扇凑上前,侍奉童贯喝茶,还不忘扇扇子送凉风。 “某离京这段时日,府里可有事发生?”童贯眼皮下耷,拨弄着盖碗。 辛兴宗弓着腰笑道:“末将得太傅叮嘱,这些日子照管府里,不曾有事。 若有急事,末将必定第一时间派人飞马传报太傅。” 童贯啜口茶,“东京城里可有事发生?” 辛兴宗想了想,“倒也没什么特别之事......” “噢?你再好好想想?” 辛兴宗苦思冥想:“回禀太傅,当真没有啊~” 童贯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听闻你在榆林巷怡芳院,和几个伎子痴缠数日,想必是腿脚发软,只怕连脑袋也不清醒了。” 辛兴宗面色一僵,“太、太傅恕罪,末将也是、也是为了应酬,太傅离京前吩咐的事,末将可一件没落下!” 童贯搁下茶碗,语调平直如线,不带丝毫感情:“杨可世举荐的杭州乡勇赵莽,可曾来过?” 辛兴宗眼珠转了转,“不曾呀!末将也一直奇怪哩~” 童贯狭长眼微眯:“前日,金国使臣到桑家瓦子与人切磋较技,此事你可知道?” 辛兴宗干笑道:“末将略有耳闻,桑家瓦子里,原本就汇聚了不少民间武师,有三五个功夫不错的,倒也不奇怪......” 童贯淡淡道:“今日,张迪把此事禀报官家,官家听后,十分欢喜。 杭州神拳门,赵莽、高进,两败金使,名动京师,官家金口嘉奖‘大宋虓士’!” 童贯看着辛兴宗,眼神冰冷得好似能凝结寒霜: “赵莽之名传入宫里,连官家都知道了,某却一无所知! 若不是今日张迪说起,某还不知道,赵莽早已入京! 某离京前,让你过问此事,你是怎么做的?” 霎时间,辛兴宗只觉得周身温度骤降,宛如一股凛冬寒气,将他全身包裹! 两腿一软,辛兴宗跪倒在地,哭丧脸:“太傅恕罪!” 童贯笑了起来:“说来,那赵莽二人,本应该拜在某的门下。 他二人两败金使,既然有这份本事,某也正好可以向官家举荐举荐。 可某离京在外,京中事务一无所知,赵莽入京一事,某还是从宫里得知。 因你之过,某今日在官家面前,一句话插不上嘴,那时候,你可知某心里在想什么?” 辛兴宗跪在地上,身子不自觉地发抖。 童贯微微俯身,两道如弓弯眉拧紧,狭眼流露丝丝凶戾:“某在想,身边若是有人胆敢自作聪明,偷奸耍滑,这种人只怕留不得!” 辛兴宗脸色煞白,咚咚磕头,脑门一片青红:“太傅恕罪!末将知错,请太傅宽恕!” 童贯端坐身子,脸色淡漠:“说吧,赵莽入京一事,为何不报?” 辛兴宗浑身被冷汗浸透,哪里还敢撒谎,战战兢兢地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刘光世?”童贯想了想,“他和赵莽有何旧怨?” 辛兴宗哭丧着脸道:“二人有何纠葛,末将也不清楚,只是听刘光世说,赵莽在杭州多次与他作对,得知赵莽要入京,就托末将给他点小小教训......” 童贯哼了声:“刘光世胆敢把手伸到某身边来,胆子倒是不小! 莫不是以为,他父子升了官,就可以不把某放在眼里?” 辛兴宗挤出谄笑道:“刘氏父子全仰仗太傅提携,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哪个不是太傅部下? 刘光世哪敢和太傅作对,只是此人气量狭小了些,想给那赵莽找些麻烦...... 末将也是一时糊涂,竟然听信他的鬼话,真是罪该万死!” 童贯斜睨着他,忽地朝厅外大喝一声:“赵鹤寿!” “末将在!”一员青袍挎刀武官大踏步进到厅中。 童贯淡淡道:“从今日起,府里事务由赵鹤寿掌理。 你马上动身赶往封丘,督运粮草军械,每五日一报,不得有误!” 辛兴宗面色变了变,哀求道:“末将想留在太傅身边听用......” 童贯冷冷打断道:“如果再出差错,某必定不轻饶,去吧!” 赵鹤寿抱拳道:“辛将军请,马匹已经为你备好,就在府门口。” 辛兴宗眼底怒色一闪而过,见童贯面无表情,知道此番触怒太傅,再无转圜余地,只得爬起身道:“太傅放心,末将一定牢记太傅吩咐,尽心办差,绝不出差错!” 童贯嗯了声,没多做理会。 辛兴宗心里拔凉,恨恨地瞪了赵鹤寿一眼,退出厅外,带上两个亲随出府离去。 童贯站起身,“走,随某亲自走一趟桑家瓦子......” 正说着,一名府里仆佣匆匆入厅,在童贯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嗯?”童贯眉头一拧,挥挥手让仆佣退下。 赵鹤寿忙道:“太傅,出了何事?” 童贯负手踱了两步:“方才有消息传回,朱勔次子朱汝功,带着郭俊中,也去桑家瓦子,找那赵莽去了!” “郭俊中?”赵鹤寿想了想,“可是那位,上届武举的头名状元? 莫非朱家也想拉拢赵莽?” 童贯古怪一笑:“郭俊中出自朱勔门下,朱勔一直想把他塞入河北军中。 赵莽大败金使,风头一时无两,朱家恐怕是想借助赵莽近来名声,为郭俊中增名造势! 或许也存了收买之意。” 赵鹤寿急道:“末将现在就赶往桑家瓦子,带赵莽来见太傅!” 童贯却是摇头道:“不急,先看看朱勔究竟想作何! 也看看那赵莽,又会作何选择!” ~~~ 桑家瓦子。 主阔道中段,临时搭建的擂台已被拆除,杂耍摊子和锦体社摊子,又恢复原本模样。 两家摊子中间,仍然相隔两丈见方一块空地,井水不犯河水。 赵莽挎着包袱,和高进、赵子偁,向杂耍摊的几位汉子告辞。 自从两败金使,他和高进连同神拳门的名号,在桑家瓦子里可谓家喻户晓,名气之响亮,甚至已经传至其他几大瓦子。 赵莽打出神拳门招牌,本就只为挣钱,如今手里的钱足够花用,自然也该收手了。 找处价钱适中,环境不错的邸店住几日,安心准备效用兵应募才是正事。 街边,领头汉子拿着个包袱,递给赵莽,笑道:“这是洪迎銮、刘五哥、杨渡舟还有其他几人凑的,不多,二十贯钱,你拿着!” 赵莽接过沉甸甸的包袱,里边果然装了一包铜钱。 “这是啥意思?”赵莽三人一脸不解。 领头汉子笑道:“算是他们几个凑给你的孝敬钱。 你在桑家瓦子摆擂台,他们几个又是瓦子里名气最大的几位。 神拳摊再摆下去,他们几个迟早要被推上来,和你们较量较量。 知道你们收摊要走,特地凑笔钱,当作一点心意,望你今后高抬贵手,莫要再来桑家瓦子叫阵。” 赵莽掂量包袱,笑道:“还有这规矩,倒是新奇。” 领头汉子笑道:“咱们跑江湖卖艺的,也得讲究人情世故不是。” 送上门的孝敬钱,赵莽自然是笑纳了,把包袱扔给赵子偁背着,一抱拳道:“几位老哥保重,告辞!” 杂耍汉子们也抱拳作别。 领头汉子目送他们沿着阔道走远,禁不住慨叹道:“世间鸟儿千千万,有的鸟一辈子只能在笼子里捡食吃。 有的鸟却注定关不住,翅膀一扇,就能飞出去千八百里......” 他身边,一众杂耍汉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 赵莽三人出了桑家瓦子,站在潘楼街路口,正在商量待会去哪里落脚。 几匹高头大马迎面驶来,拦住去路。 一名魁梧男子跃下马背,大踏步走到三人面前,打量一眼,喝问道:“谁是神拳门赵莽、高进?” 赵莽皱眉看着他,是个黝黑精壮的汉子,却从未见过。 “我是赵莽,你是哪位?”来人说话不客气,赵莽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黑汉子盯着他看了几眼,嘿嘿笑了笑,一指骑在马背上另外一人道:“这位是宣正大夫、枢密院承旨,朱汝功朱大夫,有事与你商量。” 赵莽狐疑望去,那高坐马背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白胖如球,油光满面,一看就是个脑满肠肥的家伙。 赵子偁心里微惊,凑上前低声道:“朱勔家老二!” 赵莽心思微动,怎么是朱家找上门? “不知朱大夫有何吩咐?”赵莽拱拱手。 朱汝功马鞭一指三人:“就是你们在擂台上,胜了金国使臣?” “正是!”赵莽点点头。 “不错。”朱汝功笑了笑,“有一事需要你出力,办好了,保你做个承节郎,往后到军中效力,如何?” 赵莽三人相视一眼,“请朱大夫明示!” 朱汝功指了指黑脸汉子:“这位是上届武举头名郭俊中,我要你们,以神拳门的名义,再和他较量几场!” 顿了顿,朱汝功肉脸笑容诡异:“只许败,不许胜,还要败得漂亮、败得自然!” 赵莽一愣,明白过来,这厮是想让他打一场假擂台! 借助近来声名鹊起的神拳门之名,为这武举状元郭俊中再添几分威名! 高进面含愠怒,刚要拒绝,赵莽拦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冲动。 “朱大夫的意思,只要我师兄弟打了这场擂台,就能得到从九品承节郎的官阶?” 赵莽拱拱手笑道。 朱汝功点点头:“是这意思。要知道,你在军中混个十年八年,没有泼天大的功劳,一辈子也别想做上这个官。 而今,只要你出出力,就能保一个富贵前程,你可要想明白!” 赵莽咧嘴笑了笑:“要是不答应,朱大夫又会如何?” 朱汝功一愣,盯着他嘿嘿冷笑两声。 郭俊中叱道:“朱家抬举你,可别不识好歹!” 赵莽斜瞟他一眼,没搭理。 朱汝功意兴索然地道:“给你们半日时间,考虑清楚,想通了,来潘楼找我。” 朱汝功打马要走,赵莽又笑道:“神拳摊打擂规矩,先押注,十贯钱起,双方签字画押。 既然要和武举状元打擂,你们少说得押一百贯钱。 地方你们选,时间你们定,当众签字画押。” 朱汝功回头看着他,想了想比划两根手指头:“事成之后,我赏你二百贯钱!” 赵莽咧嘴一笑,抱拳大声道:“多谢朱大夫赏!” 朱汝功呵呵一笑,道了声“有意思”,轻提缰绳往潘楼而去。 郭俊中拍拍他的肩头:“算你识趣。” 深深看他一眼,郭俊中跨上马,随朱汝功进了潘楼。 高进怒道:“为何要答应?故意落败,自污名声!” 赵莽嘿嘿道:“人家给你送钱来,为啥不要?” 高进一愣:“你的意思是......” 赵子偁咽咽唾沫:“莽哥儿该不会想,拿了钱,不办事......” 赵莽理直气壮:“咱们凭实力挣钱,签了字画了押,输赢自理,天经地义!” 高进笑了,“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 赵子偁迟疑道:“如此一来,咱们可就把朱家得罪惨了!” 赵莽嘿嘿怪笑两声,“人家找上门来,不答应,得罪人,答应了,自己窝囊。 与其如此,就把不痛快的事留给别人,咱们自己先痛快了再说! 郭俊中想要名声,我也想要! 打一个武状元,效果不比打金国使臣差! 再说,有水口驿的事,咱们还怕得罪朱家?” 高进恨恨道:“余杭遭难,罪在方腊,方腊之乱,罪在朱家,若有机会,我当再杀几个朱家杂碎,就当替余杭乡亲报仇!” 赵子偁犹豫了会,咬牙跺脚:“不管啦,反正不能让莽哥儿进哥儿名声受损!” 赵莽看了眼灯火辉煌、酒香四溢的潘楼,“走吧,先回邸店,合计合计再说!” 第93章 打的就是武状元(上) 东京宫城正南门——宣德门前,一座十丈见方的巨型擂台,正在加紧搭建。 宣德门巍峨壮观,由主楼、两座垛楼、两座阙楼组成,本就是东京城里一处着名景观。 宫门前是一片宽阔广场,每年的除夕夜大傩礼、上元节灯会、崔府君诞辰节,这些重要节庆活动,都会放在这里举行。 有时赵官家还会携后妃皇子,登上宣德楼与民同乐。 像今日这般,既非重要节庆,又非朝廷主办的庆典活动,却在宣德门前搭建擂台,消息传开,立时引起东京百姓瞩目,热议纷纷。 很快,又有消息传出,上届武举头名状元郭俊中,两日后,将在此擂台,迎战刚刚击败金国使臣的神拳门师兄弟! 这场比武较技活动,由东京巨富、满门朱紫、无冕宰执朱勔家族主办! 如此一解释,东京百姓便能理解了。 难怪能在宣德门前搭擂台,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比武较技活动。 原来幕后推手是朱家,那就不奇怪了。 就算朱家把擂台建在大庆殿前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谁叫朱勔朱大财主是官家蜜友,进出宫闱无需传报,遇见妃嫔无需回避,借用一下皇家场地,根本不叫事儿。 朱家的能量在此次活动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日时间,大半个东京城都知道了,郭俊中要迎战神拳门师兄弟。 连带着,神拳门师兄弟在桑家瓦子创下的英勇战绩,也广为人知,成为东京街巷,茶余饭后又一热门谈资。 身为上届武举头名状元,郭俊中本身具有一定知名度。 此番又在朱家推波助澜下,他和神拳门师兄弟一场比武较技,引来极大关注。 在上千名厢兵、夫役日夜赶工下,两日后,巨型擂台顺利完工,一场龙争虎斗如期举行! 晌午时分,热情的看倌从东京城四面八方涌来,擂台四面人声鼎沸,如潮涌动,粗略一算不下万余人。 朱家为了给郭俊中造势,不遗余力地宣传鼓动,也不限制到场人数,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到宣德门前。 上千厢坊巡检兵、军巡铺徼巡卒、金吾街仗司卫士出动,布置在宫城广场各处维持秩序。 到正午时,广场上人头攒动,皇城司、三衙禁军又派出近千余人,布置在宣德门前,以防出现意外事件。 宣德楼上,一众年长皇子簇拥太子赵桓登上城楼。 “嗬,好多人!”济王赵栩俯瞰城下,忍不住惊叹一声。 郓王赵楷摇晃折扇,笑道:“朱家为了给郭俊中造势,倒是舍得下血本。” 祁王赵模道:“朱家给我送了三万贯钱,不来凑凑热闹,反倒不好意思。” 信都郡王赵植道:“怎地给你送三万贯,给我才送一万贯?” 赵模笑道:“等你进封亲王爵位,也值这个价。” 赵桓端坐城楼正厅主位,轻咳一声道:“行啦,越说越不像话。” 皇弟们嬉笑一团,倒也不敢忤逆太子哥哥。 赵楷摇头晃脑:“送钱与否倒是其次,架不住小九整日聒噪,对那神拳门师兄弟推崇备至,只好偷闲来此观战,就当作卖小九一个面子。” “就是!我本不想来,九哥非得拉上我!”老十二赵植嚷嚷道。 赵构瞪着他:“你收了朱家钱,怎好意思不来?” 赵植嬉笑道:“反正哥哥们都来了,不差我小十二。” 老七赵栩摇摇头:“拿钱不办事,忒不地道!” 赵模忽地道:“你们可知,朱家为何要力捧郭俊中?” 众皇子相互看看,皆是摇头。 太子赵桓笑道:“十一弟消息灵通,不妨说说看。” 赵模拱拱手,嘿嘿道:“朱勔有个庶出女儿,听闻要许给郭俊中!” “原来如此!” “难怪朱家大张旗鼓,原来是为女婿造势!” 众皇子恍然大悟。 赵桓摸摸八字胡,淡笑道:“如此一来,那神拳门师兄弟必败无疑!” 众皇子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年纪都不大,只因生长在这座巍巍宫城里,早已识得人心诡谲与险恶,许多事情一点就透。 赵栩狐疑道:“可我听说,郭俊中早已成婚,还有了子嗣?” 赵模笑道:“和离便是了,朱家出面操办,小事一桩!” 众皇子一阵咋舌,却也见怪不怪。 哪次春闱放榜,东京城的富豪显贵们,不得上演一场榜下捉壻的闹剧。 往后几月,多的是进京寻夫寻父的外乡妇孺,寻死觅活的人命案子也不少。 郭俊中博得武举头名,受到朱家赏识,如果能更进一步成为朱家女婿,往后青云直上不在话下。 赵楷哗一声收拢折扇,抻抻懒腰,“凑热闹看一场假擂台,着实费工夫,还不如到丰乐楼听曲。” 赵植笑道:“九哥,你和那神拳门师兄弟打过照面,可知朱家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赵构怔怔出神,回过神来,拧紧眉头道:“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打假擂台......” 赵植满脸不信,怪叫道:“不可能吧!他们敢和朱家作对?” “郭俊中功夫不弱,那二人未必能赢!” “朱家没有必胜把握,岂会搞出如此大阵仗?这场擂台一定是假的!” 众皇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赵构沉着脸不吭声。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场公平较量,哪知听几位皇子兄弟一说,才知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 可他总觉得,赵莽和高进,不像是会打假擂台的人。 赵构瞥了眼几位哥哥弟弟,小声嘟哝:“等着瞧好了!” 赵楷站起身道:“我实在没耐性看人作假耍戏,太子哥哥,可否容我先走一步?” 赵桓笑道:“三弟稍安勿躁,朱勔进宫请爹爹去了,待会便来。” 赵楷惊讶道:“爹亲自来观战?爹何时对比武较技感兴趣了?” 赵桓笑道:“一个武举头名,爹爹的确不感兴趣,再加上两位击败金国使臣的民间虓士,又有朱勔亲自去请,爹还是有兴致亲自驾到的。” 赵楷苦笑了下,摇摇头没说什么,重新回到椅子坐下。 皇帝驾临观战,他这个做皇子的,自然也得老老实实作陪。 赵植小声道:“这么说,朱勔岂不是请爹爹看了一场假擂台?假把式?” “这是欺君!朱家好大的胆子!”赵模愤愤不平。 “咳咳~”赵桓一顿咳嗽,瞪了他一眼,“坐下!不可胡言乱语!” 众皇子意兴阑珊,对这场即将开始的比武较技失去兴趣。 ~~~ 西角楼位于宣德门城楼西侧,中间相隔一里长的城墙兵道。 西角楼上,童贯手扶墙垛,远眺斜前方的巨型擂台。 身旁,赵鹤寿低声道:“太傅既然有意征募赵莽二人,为何不抢先一步将其招致身边? 此次他二人与朱汝功接触,答应出战,只怕是收了朱家好处。 他二人本是来京投效太傅,却阴差阳错投入朱家,岂不可惜?” 童贯悠悠笑道:“这两个小辈能得杨可世举荐,的确不错。 不过,某身边多的是勇武健儿,他二人若与某无缘,自然不必强求。 不必急于下定论,先看完这场大戏再说。” 赵鹤寿点点头,后撤一步,站在童贯身后,目光朝城下望去。 ~~~ 得知官家要驾临宣德楼,太宰王黼、冯熙载、王安中两位少宰,领枢密院事郑居中,朱家在京诸子,一众朝堂大员齐聚宣德楼。 一时间,城楼之上尽是朱紫一片,大宋朝最显赫的人物,有多半都亲自到场。 这些大人物自然都是受到朱家邀请,也有的是听闻官家会亲自驾临,才急急忙忙赶来。 赵莽二人和郭俊中一同到场,从乌泱泱的人群中间穿过。 左右两边,站满甲胄着身的兵丁,观战百姓们被挡在后边,不得跨越界限。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喊了第一嗓子:“神拳门必胜!” 赵莽循声看去,从人群里看见了杂耍摊几位汉子。 刚才喊话的,就是那位领头老哥。 热情的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高呼着二人名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赵莽咧嘴大笑,朝着两边人群抱拳道谢,又是惹来喝彩声。 短短几日桑家瓦子打野呵生涯,倒是为他二人积攒下不小的人气。 人群里,赵子偁和刘锜站在一块,用力向他挥手。 郭俊中没想到,他二人在东京百姓里有如此高的人气。 为二人叫好的声音,竟然远远超过他这个武状元! 登台前,郭俊中有些紧张地压低声道:“别忘了,你答应朱大夫的事!” 赵莽抛个眼神给他,悄声道:“放心,待会你尽管出招,一百招过后,我立马倒地不起!” 不知为何,郭俊中总觉得这小子神色诡异。 “一百招太长,五十,六十好了,顶多到七十招!”郭俊中小声道。 “行!都行!你说了算!”赵莽挤挤眼。 郭俊中稍稍宽心。 在他看来,赵莽二人没道理耍诈。 他也不认为,两个外乡人,有胆子得罪朱家。 二人登上擂台,各自向观战人群挥手示意,四面八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第94章 打的就是武状元(下)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二人签订比斗契书,按了个鲜红手印。 一共比试三场,第一场拳脚,第二场弓马,第三场兵器,三场两胜。 赵莽和高进随意出战,郭俊中独斗二人。 比试规则一出,人群里为郭俊中叫好的声音多了不少。 郭俊中一脸正气十足,冲台下连连抱拳,又是惹来喝彩声阵阵。 擂台一角摆放一架牛皮大鼓,一面金锣。 鼓声不停,比斗不歇,金锣一响,双方必须立即停手,避免出现伤亡意外。 赵莽脱下外衫,只穿一件无臂短褂,两条生铁铸就的胳膊伸展开,先来两个后空翻热热身,显现出对于这场比斗的重视。 擂台另一边,郭俊中有样学样,哼哼哈哈地踢腿打拳,前后空翻,惹来台下阵阵欢叫。 “哐~”金锣敲响,一名肥壮赤膊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鼓槌“隆隆隆”敲响大鼓! 鼓声响起,比斗正式开始! 二人对立,抱拳躬身。 开场礼还未完,郭俊中大喝一声拎拳砸来! 这厮两只拳头缠绕红带,看上去惹眼风骚。 作为武举头名,他也的确有几把刷子。 踏脚震地,挥拳如风,身子纵跃间兔起鹘落,看得出功夫底子扎实。 更添出招干净利落,架势漂亮,颇具观赏性。 赵莽用一手半生不熟的太祖长拳勉强招架,明显落于下风,在台上被郭俊中追着打。 咚咚鼓声使得擂台之上,多了几分铁血沙场意味,二人拳脚相交,有来有往,打得着实精彩。 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鼓声观战,心情也跟着紧迫起来,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擂台。 宣德楼上,朱汝功听着周围人夸赞郭俊中,笑得合不拢嘴。 赵桓笑道:“郭俊中武勇非凡,朱家又觅得一位良才!” 朱汝功忙起身揖礼道:“太子过誉了,家父简拔郭俊中,也是为朝廷储备人才!”仟千仦哾 赵桓笑吟吟点头:“卿家有心了,甚好!” 王黼捋须笑道:“郭俊中是块璞玉,可以放到河北军中历练,用不了几年,朝廷又多一位将才。” 太子、太宰相继发话,给予郭俊中高度评价,其他人自然也是不吝赞美之言。 朱汝功满面红光,郭俊中是朱家力捧之人,也是朱勔往军中拓展势力的关键一步。 此事若成,朱家权势还能更进一步。 赵构眼睛不眨地关注城下战况,双拳捏紧,对周围的聒噪声音毫无所觉。 擂台之上,赵莽气息匀称,郭俊中却张嘴大口喘气。 趁着二人贴身逼近,架拳僵持,郭俊中咬牙低喝:“已过六十招,还不下去?” 赵莽诧异道:“下去哪里?” 郭俊中喘着粗气,怒瞪着他:“当然是认输,下台!” 赵莽笑道:“我没输,为何要认输?” 郭俊中一愣,似乎从赵莽眼睛里看见浓浓讥讽! “你耍我?”郭俊中变了脸色。 赵莽一本正经道:“咱俩可是签订状纸,堂堂正正比武较技,哪有什么耍不耍?” “你!~”郭俊中差点气得破口大骂,余光一扫台下,四面皆是人潮,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赵莽咧嘴一笑,猛地扣住他双手手腕,伸腿横扫! 郭俊中一时不备,左腿被扫中,吃痛之下身子倾倒! 赵莽嬉笑一声,虎腰一扭,抓住郭俊中双手,以背掀姿势将其撂飞! 擂台四面响起惊呼! 万众瞩目下,郭俊中整个人被横着抛飞! 脸朝下,手脚张开,像只飞在半空的癞蛤蟆! 配合上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模样着实滑稽! 台下看倌仰头,齐齐“喔”地一声。 郭俊中飞出去丈远,眼看就要跌下擂台,他猛一咬牙,一只脚狠狠犁地,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擂台边沿,勉强稳住身形! 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强弱斗转,场上形势陡变,看倌们似乎没反应过来。 方才占尽上风的郭状元,为何眨眼间差点被扔下台? 宣德楼上,谈笑风生的权贵们,笑容刹那间凝滞,场面安静得令人尴尬。 都知道这是朱家主办的一场表演,胜负早有定论。 至于过程,反倒不重要,让东京百姓们看得过瘾就行。 现在看,打得的确精彩。 就是精彩过头了,差点露馅,没看那郭俊中都快被扔下台去! 权贵们满脸钦佩地看向朱汝功,瞧瞧人家朱家做事,连演戏都做足功夫,叫人挑不出毛病! 赵桓摸摸八字胡,斜挑眉毛似在思索。 几位皇子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刚才的拳脚招数。 赵构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激动地差点大叫一声“漂亮”! 他有种预感,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王黼干笑了声:“这赵莽能击败金使,的确武艺超群......” 朱汝功泛起油光的肉脸颤了颤,脑门滑下一股汗水,拿着锦帕擦擦额头,笑得不太自然: “能得官家金口称赞‘大宋虓士’,此人的确勇武过人...... 不过,郭俊中尚且留有余力,战胜赵莽应该不成问题......” 不知为何,朱汝功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心虚。 少宰王安中、冯熙载和一众权贵交口附和。 “是啊是啊,郭俊中是武举头名,武艺还是不错的。” “刚才许是一不留神,小心些就好。” “郭状元一直居于上风,没道理突然败下阵来。” 郓王赵楷摇晃折扇,冷不丁地道:“我看那赵莽神情悠然,只怕也没出几分力!” 一众权贵看向他,朱汝功脸色不太好看。 赵桓轻咳两声,瞪了眼他。 赵楷眨眨眼,瞟了瞟众人,笑着拱手道:“小王不曾练过武,随口胡说,当不得真!” 老十二赵植指着城下擂台喊道:“快看,又打起来了!” 擂台之上,二人再度缠斗! 这一次,郭俊中不再留手,赵莽也摆出架势,准备堂堂正正将其击败! 郭俊中一套鞭拳使得炉火纯青,二人贴身搏击,拳拳到肉,打得激烈精彩,看得台下看倌大呼过瘾,喝彩声不绝于耳! 虽说鼓声才过五百通,台上形势却一波三折,观战人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 打了上百招,赵莽也算看出来。 郭俊中武艺不错,招式打得漂亮。 问题也很明显,套路痕迹太重,内劲虚软,功夫流于表面。 放在桑家瓦子里,绝对是一流好手,能做个名头响亮的武术艺人。 放在军中,老老实实磨砺几年,也能有所精进。 总的来说,这家伙武状元的名头,倒也不算太虚,实力还是有的。 招数过百,赵莽觉得,对得起朱家给的两百贯。 后面两场,让他输得不要太难看,这场较量就算结束了...... 正想着,赵莽猛觉胸膛传来刺痛,振臂一挡,连连后撤几步,低头一看。 胸口渗出血迹,染红上身短褂。 靠近心口位置,被什么东西把皮肉刺穿、磨烂一小块,圆圆的,核桃大小。 赵莽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 “你自找的!”郭俊中低吼着欺身逼近! 郭俊中挥臂砸拳时,赵莽才看见,他右手食指、中指间,夹了一副莲花倒刺指扣! 郭俊中扫拳如风,连击赵莽眼睛、太阳穴、咽喉、心口各处要害,招招狠辣,杀意十足,誓要置赵莽于死地! 缠斗间,赵莽只觉眉骨刺疼,像是被尖刺划过! 殷红血液滴落眼皮,蛰得眼睛睁不开,用手一抹,半张脸染成血红! 台下响起惊呼,离近些的看倌瞧得清楚,赵莽眉骨被割破一道口子! 鲜血流进嘴里,赵莽狠狠吐了口,染血面容露出森然狞笑! 郭俊中犹然未觉,拎拳打来,那泛出黑色金属幽光的倒刺指扣直击赵莽面门! 这次,赵莽比他先动一步! 二人相距三四丈远,赵莽震脚、蹬跺、闯步一气呵成,双脚急速蹬踏,身子如重炮,冲膛而出,眨眼就出现在郭俊中面前! 拳影一晃,未等郭俊中回神,赵莽一记冲拳砸中他面门! 一声惨嚎,一团血雾从郭俊中脸上炸开! 他脑袋猛地后仰,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脑袋剧震,整个人陷入麻痹! 不等他倒地,赵莽又是震脚一跃,曲肘向前,以肘尖猛击他胸骨正中! 离近些,可以清楚看见,郭俊中胸膛猛地塌陷,又复原! 他倒地后连连翻滚,滚到擂台边沿才停下,身子软绵绵地仰面躺倒,嘴角溢出鲜血,人却失去了意识。 赵莽唾了口,抹抹嘴角,扭头走下擂台。 广场人,无数看倌大眼瞪小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眼里,赵莽只不过一拳打在郭俊中脸上,又一肘顶在他胸口。 打中两招而已,郭状元怎么就倒地不起了? 除了满脸血花开,郭俊中看上去没受多重的伤呀! 赵莽走下台,赵子偁拿着衣衫小跑过来,为他披上。 “不要紧吧?”高进看着他。 赵莽擦了下眉骨,火辣辣地疼,骂咧道:“狗杂碎,手里夹了东西,差点着道!” 高进指了指台上,昏死过去的人影:“我是说状元公!” 赵莽撇撇嘴:“死不了,但也活不成,废人一个。” 高进面皮颤了颤,摇摇头:“走吧~” 赵子偁咽咽唾沫,跟在二人身后。 三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往南向着朱雀大街离开。 擂台四面,人群面面相觑。 好半晌,才有人小声道:“怎么走了?打完了?” “谁赢了?” “不知道啊!” “这才第一场呀!” “郭状元躺在擂台上动也不动,不会断气了吧?” “郭状元伤重不起,这么说,是赵神拳赢了?” “应该是吧......” 又过了会,人群里才爆发出欢呼声。 “赵神拳!赵神拳!”无数看倌高呼着,为最终的获胜者喝彩! 宣德楼上,数十位王侯公卿大眼瞪小眼,这最后的结局,实在出人意料! 朱汝功铁青着脸,浑身微微发抖,站在墙垛边,死死盯紧远处,越走越远的三个身影。 权贵们尴尬地相互看看,很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桓摸着八字胡,嘴里低声念叨:“赵莽....有些意思!” 赵构一张脸憋得涨红,激动地想要大吼两声。 赵莽不负他望,赢得干净漂亮! 同时,赵构心里又泛起一丝迷惑。 这赵莽,究竟还有多少实力没使出来? 一众皇子们,簇拥太子下了宣德楼。 老十二赵植回头喊了声:“九哥,走啦!” 赵构这才回过神,急忙跟上。 很快,宣德楼只剩王黼和朱汝功。 王黼怒视着他,叱问道:“你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小小民间乡勇都摆不平!” 朱汝功急忙揖礼,哭丧脸道:“王太宰息怒,下官实在没料到,那小子竟敢临阵变卦,耍了我一道!” 王黼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废话,快去看看郭俊中可还活着。” “哎~”朱汝功忙应了声,一溜小跑下城楼,还被袍服绊脚,差点一头栽下阶梯。 王黼扭头,朝西角楼望去,重重地哼了声,拂袖而去。 西角楼,童贯拍打墙垛,仰头纵声大笑。 从笑声里可以听出,他现在的心情极度爽快。 “好小子!有胆色!是个人才!”童贯喜不自胜。 这场擂台,狠狠打了朱家的脸面,顺带着连王黼也落了面皮。 赵鹤寿笑道:“看样子,郭俊中伤的不轻,朱勔只怕不会放过他。太傅,是否该我们露面了?” 童贯笑着点头:“去,带他二人到府上见我!” 赵鹤寿抱拳道:“末将得令!” 第95章 老朱家的脸丢大了 皇城,内廷。 赵佶一身绯红圆领袍,戴高筒东坡巾,从郑皇后居住的坤宁殿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圆滚滚像个肉球的朱勔,急忙迎上前: “还请官家快些,去晚了,精彩戏头可就看不着啦!~” 张迪侍奉在赵佶身边,掩嘴笑道:“瞧把朱大财主急的,都有胆子催促起官家来~” 赵佶有些意兴索然,“急个甚?反正到最后,还不是你那好女婿郭俊中赢?” 朱勔腆着脸道:“结果不重要,官家想想,一个是上届武举头名,一个是两败金使,官家金口称赞‘大宋虓士’。 这二人旗鼓相当,三场力拼一定精彩纷呈!” 赵佶摸摸唇上黑髭,笑道:“行了,朕就随你走一遭。” 几人刚要动身,坤宁殿跑出一娇小人影,欢叫声如黄莺:“爹爹!爹爹!” 赵佶回头一看,满是宠溺地笑道:“瑚儿,慢些~” 一位身穿鹅黄色褙子,梳双丫髻的娇俏小娘跑下殿前台阶。 她叫赵瑚儿,芳龄十一,乃是赵佶与郑皇后所生,受封昌福帝姬,在众皇女里排行十三。 “爹爹,我也要去!”赵瑚儿牵着赵佶的手,仰着头,脸蛋娇憨。 赵佶莞尔道:“瑚儿要去何处?” 赵瑚儿皱皱鼻头,指着朱勔道:“刚才朱叔叔说的话,我都听见啦!宣德门外边有人耍大戏,我也要去瞧瞧!” 朱勔拱拱手道:“就有请官家携昌福帝姬一同前往!” 赵佶笑呵呵地道:“爹爹就带瑚儿一块去凑热闹!” “爹爹最好了!”赵瑚儿脸蛋绽露娇美笑颜。 朱勔偷偷舒口气,忙对张迪使眼色,求他侍奉官家走快些。 他担心去晚了,比斗早早结束,官家觉得没热闹可看,不乐意露面。 今日筹办这场擂台,能请到官家露面,亲自为朱家站台,那可是无上光荣! 试想,在官家瞩目下,郭俊中获得胜利,今后谁还敢小觑他? 再顺势把他放到河北军中历练,几年下来,至少也是一军统制。 朱家的势力和人脉,就能顺势向军中铺展开。 越想,朱勔越发觉得兴奋,恨不得拽住官家一路跑到宣德门。 几人刚跨出坤宁宫,张迪正要侍奉赵佶登上辇车,一个小黄门匆匆忙忙跑来。 “太子命奴婢赶来禀报官家,宣德门前的擂台较技,已经结束了!” 赵佶一只脚踩着脚蹬,正要登上辇车,听到小黄门的话,缩回脚笑道:“不是说三场比斗,怎么这么快就完了?” 小黄门跪地,恭声道:“有一方伤重,已经送医,无法继续后面两场比斗。” “喔?”赵佶微感惊讶,“看来这第一场打得相当激烈啊!” 朱勔有些失望,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官家露面。 眼珠一转,朱勔又笑道:“可否请官家,许臣带郭俊中入宫觐见,官家当面夸赞几句,就当作对获胜者的奖励!” 赵佶笑骂道:“好你个朱勔,果然滑头,说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朕,想方设法让朕,给你那新女婿脸上贴金。” 朱勔倒也不避讳,谄笑道:“有官家赏识,臣想办法提拔郭俊中,也就名正言顺了。” “哼!鬼主意打到朕头上来!”赵佶佯怒,轻佻眉眼却仍旧带笑,并未真的动怒。 朱勔还要说什么,只听那小黄门怯怯地道:“禀奏官家,获胜者是神拳门赵莽,郭俊中....败了......” 赵佶一愣,疑惑地看着朱勔。 朱勔同样一愣,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你再说一遍?谁赢?谁输?” 小黄门战战兢兢:“奴婢说,获胜者是、是赵莽,郭俊中败了!” 赵佶摸摸唇上两撇短须,表情怪异,一脸惊奇,又有些想笑。 “放屁!”朱勔气得跳脚。 张迪清叱道:“朱宫使不得放肆!君前失仪可是大罪!” 朱勔这才回过神,两腿一弯急忙跪倒:“官家恕罪,臣激愤之下一时失态......” 赵佶笑道:“无妨,起身说话。” 朱勔叩头谢恩,爬起身侍立一旁,恼火地怒瞪那小黄门。 赵佶一指小黄门:“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黄门道:“奴婢随太子在宣德楼看得真切,的确是赵莽打赢了,郭俊中倒地不起。 太子、诸位皇子、几位相公都散了,太子担心官家白跑一趟,命奴婢赶紧进宫禀报......” 朱勔声音发颤:“你刚才说,伤重送医的人是......” 小黄门小声道:“正是郭俊中!” 朱勔身子一震,只觉得头晕目眩。 张迪吓一跳,急忙扶他一把:“哎唷~朱大财主这是怎么了?败了就败了,不至于要晕倒呀!~” 赵佶挥手让小黄门退下,狐疑地看着朱勔:“原来,卿家摆这场擂台,不是逢场作戏呀?” 朱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欲哭无泪,更无言以对。 赵佶宽慰道:“罢了,既是公开比斗,输赢自有公论。 郭俊中败了,说明他技不如人,卿家还是赶快去看看,多请两位御医,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多谢官家,臣这就赶去瞧瞧!” 朱勔勉强挤出一丝笑,撅着屁股告退后,匆匆往宫外赶。 赵佶目送他走远,古怪一笑:“看来,这场擂台的确有意思,可惜没亲眼瞧见。” 张迪笑呵呵地道:“朱家这事儿办的,郭俊中败了,岂不狠狠打了自家脸面?” 赵佶微微眯眼:“去,查清楚,是谁在背后和朱家作对? 那对神拳门师兄弟,只怕不是凭空冒出来。” 张迪打着千儿道:“奴婢这就去。” 辇车里,赵瑚儿趴在窗边,嘟着嘴委屈巴巴地道:“爹爹,我想出宫,去瓦子里玩......” 赵佶莞尔道:“去找你九哥,他时常偷跑出宫。 不过,可别说是爹爹让你去的。你母后责问起来,也与爹爹无关!” 赵瑚儿脸蛋立马转晴,嬉笑道:“多谢爹爹!爹爹放心,要是母后问起,我就说是九哥骗我出宫的!” 赵佶哈哈一笑,吩咐驾车内监道:“送昌福去德成宫,命皇城司增派人手,一定要严密护持康王和帝姬,不得出差错!” 内监应了声,驾着辇车向德成宫驶去。 ~~~ 宫城,太医署。 一间医室内,郭俊中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地呻吟着。 他上半身裹缠白布,胸前夹着两块板子,脑袋足足涨大一圈,整个人像个大号人肉粽子。 朱勔和朱汝功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父子俩身高、样貌、体型十分相像,像两颗圆润肉球。 两名御医围着郭俊中一番诊断,摇摇头叹口气。 “是死是活,你倒是说呀!”朱汝功骂道。 御医苦笑,拱手道:“三五月内,或许能活。 但,也就如这般,吊着一口气,醒不过来,也治不好......” 朱汝功猛地揪住御医领口,恶狠狠地道:“治不好他,你也别想活!” 类似威胁经历过太多次,御医镇定地摇摇头:“朱宫使、朱大夫,还请二位恕罪。 此人伤势太重,胸骨断裂,内腑震荡,鼻骨近乎粉碎,面门塌陷,颅脑受创,放眼天下医家,无人能把他治好。” 朱勔阴沉脸色,怒叱儿子:“还不松开!” 朱汝功恨恨松手,御医抚平衣襟,看看二人,迟疑道:“敢问,此人真是在擂台上,被人赤手空拳伤成这副模样?” 朱勔冷冷道:“此话何意?” 御医满脸震惊:“如此重伤,非人力所为!伤他之人,莫不是拥有龙象之力?叫人难以置信!” 朱勔父子相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了。 走出太医署,朱汝功道:“爹,我这就带人去把赵莽二人抓回来!” 朱勔踱了两步,摇头道:“此事,我总觉得有人背后捣鬼!那二人来历可查清楚?” 朱汝功道:“只知从杭州而来,在桑家瓦子支摊打野呵,弄出个神拳门噱头。” “不对!不会这般简单!”朱勔道,“若没有依仗,他二人怎敢与朱家作对?” 朱汝功惊诧道:“爹是说,此事从一开始,就中了仇家算计!” 朱勔脸色阴晴不定:“这样,你带人找到二人落脚地,严密监视,看看他们究竟与谁往来!” 朱汝功忙道:“我这就去!” 迟疑了下,他又问道:“郭俊中......” 朱勔厌恶地哼了声:“他已经废了,让人赶紧送出城,由他自生自灭,我朱家不养废物!” 朱汝功点点头:“朱家在他身上花费不少,如今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恨!” ~~~ 赵莽三人顺着朱雀天街往南,走到横一街十字路口,往东边一拐,沿横一街往东走。 赵莽步履匆匆,高进跟在一旁,赵子偁脚程差些,时不时小跑几步。 “莽哥儿这是要带我们去哪?”赵子偁追上前,喘着气问。仟千仦哾 赵莽回头观察,留意是否有人追来。 “当然是去十字街,泾国公府。”赵莽笑道。 高进淡淡道:“只怕我们进不了府门。” “要是进不去,咱们就往府门口一坐,等着便是了。 到时候咱们就买一堆饭食酒菜,蹲在路边吃,反正手里有钱,饿不死,等他俩月也行!” 赵子偁恍然明悟:“莽哥儿是担心朱家找麻烦,借泾国公府栖身?” 赵莽抛给他一个赞许眼神:“还是老七聪明!” 赵子偁腼腆一笑,旋即苦着脸嘟哝:“该是七哥才对......” 高进道:“此前进不了国公府,见不到童太傅。 而今,咱们闯下名头,也惹了一身麻烦,只怕更不受待见。” 赵莽笑道:“童太傅和朱家的仇怨,东京人尽皆知。 童太傅也是官家心腹,没道理会怕朱家。” 高进皱眉道:“凡事都有万一。” 赵莽道:“万一童太傅惧怕朱家,还是不肯收留咱们,那就当咱们看走眼,认错人,高看了他童贯! 前些日,坊间传闻,朝廷已经下旨,召老种经略回朝。 见不到童贯,我就拿着破夏刀去找种师道。” 高进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赵子偁笑道:“只怕莽哥儿早就存了心思,借朱家这事,博名扬威,向童太傅示好!” 赵莽嘿嘿两声,不置可否。 此前被泾国公府拒之门外,不知道是童贯有意为之,还是他根本不知情。 今日这场擂台打完,轰动大半个东京,童贯没理由不知情。 现在他二度上门,主动投效,就看童贯敢不敢接纳他们了。 第96章 初识童贯 第97章 初识童贯 三人刚走到十字街街口,一员武官率领一队卫士,拦住三人去路。 “可是赵莽、高进?”骑着马的武官笑道。 赵莽迟疑了下,抱拳道:“正是我二人!不知将军是哪位?” 武官微微一笑:“某家赵鹤寿,童太傅麾下,原环庆军正将!” 赵莽抱拳道:“见过赵将军!” 赵鹤寿道:“走吧,随我到泾国公府,童太傅要见你们!” 看了三人一眼,赵鹤寿拔转马头,沿路往国公府走去。 三人相视一眼,赵莽深吸口气,低声道:“总算没白费工夫,走!~” 街口转角处,朱汝功亲眼看着三人,跨进国公府大门。 “果真是童贯!”朱汝功咬牙切齿,带着人走偏巷离开。 他要赶快回去,把消息禀报朱勔。 ~~~ 泾国公府。 在赵鹤寿引荐下,赵莽三人在中厅拜见童贯。 打量面前老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赵莽也不相信,这样一位赳赳武夫,竟然是个阉人! 观其身形样貌,赵莽越发觉得惊异。 明明年近古稀,除却两鬓斑白,眼角皱纹细密之外,竟然看不出丝毫衰老迹象。 他面庞红润,气息绵长,狭长双眼时而冷厉、时而阴鸷。 搭配冷硬弓眉,整体面相偏阴冷,给人以威势浓重之感。 身材高大魁梧,端坐如钟,好似一位沙场点兵的大将军。 赵莽偷瞟童贯两腮、下颌、喉咙,发现男人该有的特征一样不少。 甚至比刘光世、朱汝功、郭俊中之流,更具男子气概。 虽说童贯位列六贼之一,不管史书还是如今的民间,他的名声一直不佳。 但今日初次见面,只从第一印象来说,赵莽竟然觉得童贯给他的印象还不错。 自从来到东京,见多了溜鸡斗狗、涂脂抹粉、唱曲狎妓的官僚士绅、纨绔衙内。 似童贯这般,浑身有股剽悍气的武夫,乍一见犹如一股清流,令人眼前一亮。 只看表面,赵莽似乎能够理解,为何赵佶会宠信他二十余年,放心把西北军务交给他打理。 一个身兼阉人、武将双重属性的官员,绝对是赵佶用来掌控兵权的最佳选择。 许是赵莽眼神有些放肆,竟敢盯着童太傅一番审视,侍立一旁的赵鹤寿咳嗽一声,准备出声提醒。 童贯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 赵莽在打量、审视他,他又何尝不在审视赵莽。 或许出于某种共通点,童贯初见赵莽,心里禁不住喝了声:“好一位豪雄健儿!” 身材样貌带来的第一印象,也让童贯对赵莽充满好感。 “你叫高进?”童贯看向一旁。 高进微微躬身,抱拳道:“小人高进,拜见太傅!” 童贯打量一眼,见他背上背着牛角大弓,忍不住赞道:“非善射之士,不能用此弓! 果然不愧为女真人称赞的‘也力麻立’!” 高进忙道:“太傅过誉!” 童贯微微颔首,看向赵子偁:“你是宗室子弟?” 赵子偁忙揖礼道:“先父庆国公赵令譮(huà),祖父华阴侯赵世将!” 童贯笑道:“原来是秦王后裔,某年轻时,与你祖父华阴侯赵世将,倒也见过几次。” 赵子偁赶紧行晚辈礼,童贯又问道:“现居何职?” 赵子偁忙道:“从八品宣教郎,之前到吏部问过,说是可以补中书省右正言的职缺,至今未接到通知。” 童贯略一颔首,吩咐赵鹤寿道:“派人持我名刺,去见吏部侍郎范致虚,请他从速办妥此事!” “末将这就去安排!”赵鹤寿抱拳领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三人。 赵子偁心中惊喜,忙鞠身道:“多谢太傅关照!” 赵莽和高进也为他感到高兴。 童贯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赵莽挎在腰间的破夏刀上。 “取刀来我看!”童贯伸出手。 赵莽没做多想,解下扣子双手捧刀,交到童贯手里。 解开皮革刀鞘,拔出宝刀,寒光倒映童贯面庞。 “赵莽,赵陀,果然是我西军雄杰之后!” 童贯仰头哈哈大笑,喉结颤动十分惹眼。 收刀入鞘,童贯把刀扔还赵莽,愈发觉得这少郎与自己有缘。 “你爹当年在种师道麾下效力,既然传你宝刀,为何不去投效种师道?”童贯紧盯着他。 赵莽坦然笑道:“若是此次见不到太傅,我二人就打算去投奔老种经略!” “哦?”童贯嘴角含笑,“听你意思,是觉得某不敢出面保你?” 赵莽抱拳道:“太傅执掌军国重事,自然不会惧怕区区一个朱勔! 小人是怕我二人难入太傅法眼,不配为太傅效力!” 童贯微怔,像是听到什么趣闻般,抚掌大笑,指着他道: “好小子!某看你,分明是在讥讽某怕了他朱勔,迟迟不肯露面!” 赵莽一本正经地道:“太傅误会了,小人可没这意思!” 赵子偁和高进都为他捏了把汗。 童贯笑罢,饶有兴趣地道:“不知现在,你又作何想法?” 赵莽笑道:“如今有幸拜见童太傅,小人自然是听从太傅安排。 只可惜,杨可世将军给的举荐信,上次求见太傅时递交府里,也不知有没有送到太傅手中。” 童贯笑了笑,没有提那封信的事。 沉吟片刻,童贯道:“某现在就可以安排你录入军籍。 只不过,再过几日,效用兵应募报名开始,某希望你二人参加,堂堂正正当上效用兵! 这样,往后某提拔你们,别人也会少说几句闲话。 不知你们,作何考虑?”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抱拳道:“愿听太傅教诲!” 童贯笑道:“很好!既如此,往后你们就在府里住下,等征上效用兵,某再给你们安排具体职务!” 赵莽颇觉意外,有些惊喜,没想到童贯留他们住在国公府里。 “多谢太傅恩待!”赵莽道谢,“只是,经过郭俊中一事,我二人与朱家结下仇怨,只怕朱家不会善罢甘休......” 童贯摆摆手,“你们安心住下,朱勔就算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手伸进某的家宅之内!他也没这份本事! 往后,有某照拂,明面上,朱家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背地里,就要你们自己多加小心了。” 有童贯这番话,赵莽稍稍放心些。 二人重重抱拳:“为太傅效命,万死不辞!” 童贯拍拍手:“来人,带他们到甘州堂住下!” ~~~ 童贯常年主掌西军,主要职责就是抵御西夏侵扰。 为了显示抗击西夏的决心,童贯把府邸各处厢房、跨院、阁楼,都用西夏所辖制的地名作名称。 甘州堂、银州堂、夏州厅、积石阁、瓜州楼等等。 甘州堂位于府邸西侧,距离童贯最喜欢住的长青园不远。 一座单独的二进跨院,前正堂、后居室,罩房、耳房、灶房一应俱全,前后堂中间,还有一处小花园。 宅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仆妇三人、役使三人,伺候日常起居。 赵莽注意到,那三个年过半百的役使老仆,皆是伤残之人,有的断了臂膀,有的掉了耳朵、瞎了眼睛。 一问才知,他们都是当年西军老卒,战场受伤致残,无法服役,按照军规拣退,离开行伍。 这偌大国公府,数百个役使老仆,都是西军退下来的老卒。 在国公府,他们衣食无忧,每月还有工钱支给,可以安度晚年。 这些事,又让赵莽对童贯多了一层了解。 “奔波数月,终于有处安稳落脚地。” 三人坐在堂屋里,赵莽感慨道。 高进似乎也有一番感触:“都说六贼俱是大奸大恶、罪行累累之徒。 今日接触下来,童太傅似有所不同,与朱勔之流还是有所区别的。” 赵子偁笑道:“朱勔打着孝敬官家的名义,大肆搜罗民脂民膏,故而朱家的罪恶在于涂毒百姓。 童太傅此人热衷功名、权势,又好征伐,崇尚汉唐尚武风气。 为博军功,他曾不择手段在西北边地挑起战事,又在军报上作假,哄骗官家,捞取战功。 这些事人所共知。 加之,童太傅阉人身份,本就和朝中清流士大夫天然对立,众口铄金,名声自然不会有多好。 总之,童太傅此人,功劳、罪责具有,着实难以评述。” 高进点点头,若有所思。 赵莽笑道:“老七这番话说的在理。 人性本就复杂,很难用简单的功过是非来评价。 童太傅罪责与否,与我们无关。 我们要做的,是依附其下,借助其羽翼,壮大自身。 我们今后在军中立足,投效童太傅,无疑是最好选择。” 赵子偁惆怅道:“二位贤弟在国公府落脚,我也该回去吏部报道,准备过几日上任去。” 赵莽笑道:“这院子足够大,我三人可以住在一起。” 赵子偁摇头道:“我是在职谏官,住在国公府不合规矩。 中书省有值房可供独身官员暂住,我待会就搬过去。” 赵莽抻抻懒腰:“也好,等考完效用兵,再聚不迟。” 赵子偁眨巴眼,忽地变了一副谄媚嘴脸,拱拱手道:“有一事,要请莽哥儿帮忙!” “啥事?”赵莽一脸狐疑。 赵子偁嘿嘿笑笑,腼腆道:“再借我二十贯钱......” “......赵老七,你可真要脸!滚蛋~” 第97章 赵鹤寿解惑 在泾国公府住了三日,赵莽和高进每日习武、研读兵书,翻看往年武举、效用兵招募程文考试题,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甘州堂的仆妇、役使老仆,每日把庭院洒扫干净,到了饭点,就把酒肉饭菜送入堂屋。 入住第二日,还有裁缝上门量体,两日后,就有十几套崭新衣袍鞋袜头巾送来。 春夏穿的苎麻窄袖袍、细绸袍、凉衫,秋冬穿的夹袄、裘袍、氅衣,丝质幞头、幅巾,平时穿的布鞋、乌皮鞋、革靴,外出行军时常用的裹腿行缠...... 从头到脚全身行头应有尽有,赵莽还趁机请裁缝铺做了几条裤衩,比他自己手工裁剪的精致许多。 二人出入府门不禁,着实享受了几日豪门人家的奢靡生活。 值门兵士见到他们,比见到亲姥姥还热情,再也不复第一次登门造访时的丑恶嘴脸。 只是当初接信的那人,几日下来,赵莽却没在府里见到。 这日傍晚,赵莽坐在院中,拿布巾蘸桐油擦拭破夏刀,做一些必要的日常维护保养。 赵鹤寿拎着两坛子酒跨进小院。 “赵将军。”赵莽停下手里活,起身见礼道。 赵鹤寿笑道:“同在太傅门下效力,你我就是自家兄弟,用不着客气,叫一声赵大哥就行。” 赵莽也不拘束,笑道:“赵大哥。” “这就对了!坐!”赵鹤寿把酒坛子往石桌一搁,在一旁坐下。 “高兄弟去哪了?”赵鹤寿四处瞧瞧,没看见高进人影。 “他说箭矢快用完,出门采买一些。”赵莽回道。 赵鹤寿道:“缺什么直接跟我说,箭矢府里多的是,平头箭、凿子箭、锥子箭、铁脊箭、燃火箭、鸣镝箭,府库里有几大捆,用不着去坊市里买!” 赵莽笑道:“多谢赵大哥,以后用得着,我们直接管你要。” 赵鹤寿拍拍胸脯:“承蒙太傅信任,如今这国公府里,哥哥我还算能说上话,只要府里有的,都能给你找来。” 赵莽又道了声谢。 赵鹤寿笑道:“太傅说,等你们征募上效用兵,就打开武库,让你们随意挑选。 你不知道,太傅多年收藏的好东西,全在武库里,兵器甲胄俱全,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好宝贝。” 顿了顿,赵鹤寿又道:“能进太傅私藏武库,说明你二人得太傅赏识,今后就是太傅身边自己人! 你二人刚来就有这份待遇,足以说明,太傅对你们着实喜欢。” 赵莽道:“赵大哥可进过武库?” 赵鹤寿道:“只进过一次,还是那年在嘉宁军司,和党项人血拼,拿命换来的。 太傅麾下将校,进过武库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辛兴宗、杨可世、我、杨可弼,四人而已! 其他有功将领,太傅只会从武库里挑选一件东西作为奖赏,哪有机会亲自进去见识一番。” 听他这么一说,赵莽十分惊讶,童贯竟然如此厚待他二人? 赵鹤寿压低声道:“等以后日子长了,你就明白。 太傅此人,脾性古怪,喜怒无常。 麾下将士若立战功,往往不吝赏赐。 对于看重之人,更是尽心结交,以诚相待。 可要是谁敢忤逆了他,动手惩治起来,也绝不手软。” 赵莽默默牢记在心,抱拳道:“多谢赵大哥提点!” 他初来乍到,对于童贯了解不深,有赵鹤寿一番指点,对于今后在童贯麾下效力大有益处。 赵鹤寿笑笑,话锋一转道:“你可知辛兴宗是谁?” 赵莽道:“听过其名声,却无缘得见真人。” 说起此人,赵莽满心不屑。 平定方腊之乱时,韩世忠在帮源洞奇袭破敌,功劳就是被辛兴宗强行据为己有。 最可气的是,韩世忠的老上司刘光世,明明知道此事,却不帮部下讨还公道,反而收受辛兴宗贿赂,联手坑了韩世忠一道。 这种贪墨部下功劳的蠹虫,赵莽也不屑于结交。 赵鹤寿低笑道:“辛兴宗此人,你不仅见过,还打过交道!” 赵莽愣了愣,想起什么:“赵大哥是说,我第一次登门造访,见到的那人,就是辛兴宗?” “不错!杨可世的信,就落在他手上。”赵鹤寿道。 赵莽拧紧眉头:“他为何不把信转呈童太傅?” 赵鹤寿低声道:“因为那日,恰逢刘光世入京,前来国公府拜会。 那段时日,童太傅尚在封丘未归!” 赵莽一惊,拱手道:“请赵大哥详细告知!” 赵鹤寿笑笑,把那日童贯斥责辛兴宗的事,低声说给他听。 赵莽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又是刘光世从中作梗。 他和辛兴宗素未蒙面,也无怨仇,可若是刘光世从中掺合,这事儿就不难解释了。 毕竟,韩世忠就曾在两个狗东西身上吃过大亏。 赵鹤寿轻笑道:“我和杨可世关系不错,最近一直有书信往来。 杭州的事,我也略知一二。 刘光世此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你在杭州得罪他,往后更要小心,不要被他抓住什么把柄!” 赵莽道:“多谢赵大哥提醒。不过,我有一事想不通。 刘光世父子也曾是童太傅部下,他怎么敢插手国公府之事?” 赵鹤寿道:“太傅对此的确恼火。 但是,结合当下情况看,刘光世父子确有骄横狂妄的本钱。” “还请赵大哥指点迷津!”赵莽拱拱手。 赵鹤寿笑道: “保安刘氏刘延庆,京兆种氏种师道、种师中,三原姚氏姚古,天水刘氏刘仲武,这四大军功家族,也是西军里四大军头。 刘仲武病逝,膝下九子里,刘锜文武双全,却常年被官家留在京中,天水刘氏势力逐渐退出西军。 眼下,刘延庆最得官家欢心,与朝中诸多权贵交好,保安刘氏势力在西军日渐壮大。 西军又是朝廷最为倚仗的军队,刘延庆父子将来必定会受到朝廷重视。 按照大宋制度,以文统武,武官极难成为统帅,但真到了战场上,还是要靠这些武将领兵作战。 现在你知道,凭刘氏父子地位,即便面对童太傅,也不会显得太过弱势。” 赵莽点点头,对如今整个西军的势力划分、统属关系又有了进一步了解。 童贯身为宦官、官家亲信,以经略安抚使的身份统帅西军,兵权在握,的确地位超然。 不过自从元丰改制后,朝廷率先在河湟、陕西、河东、河北边境等地实施军改,施行系将法,改变以往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 这项举措极大提高边军战力,其中又以西军最为显着。 不过弊端也相伴而生,边军中,诞生了一批以军功起家的武官家族。 蕃将出身的刘延庆家族就是其中代表。 这些将门世家直接统领军队,兵士将校对他们更熟悉,朝廷也要依靠他们统兵作战。 真正的兵权固然掌握在朝廷手里,却也不可忽视军功家族的影响力。 刘仲武当年官拜泸川军节度使,统制熙河兵马,抵御羌人、吐蕃,常年在川陕作战。 朝廷把他最出色的儿子刘锜留在东京,未尝没有扣为人质的意思。 如今,朝廷用兵在即,以文臣执掌兵权的祖制不会变,但也会对军功武官家族大力笼络。 刘光世升任鄜延路兵马总管,就是朝廷对刘氏家族的一次加恩。 这也是刘光世父子,在面对童贯时的底气所在。 赵莽深呼口气,拍拍脑门苦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势力,真叫人头疼啊!” 赵鹤寿笑道:“大宋官制本就复杂,加之时局动荡,朝堂党派倾轧,更显混乱。 你初入仕途,还要花时间精力,厘清个中门道,以免将来吃暗亏。” 赵莽摇摇头:“大军出征,最忌朝中掣肘,将领不能专心领兵作战,如何取胜?”qqxδnew 赵鹤寿宽慰道:“军政不分家,领兵在外,也要时刻谨遵朝廷旨意。 往后见得多,你就习惯了。” 赵莽苦笑,难怪大宋朝外战拉垮。 一支军队出征,背后有无数人指手画脚,前线将领畏首畏尾,处处掣肘,能打胜仗才叫奇事! 叙谈了一会,见高进还不回来,赵鹤寿留下两坛子酒,说改日再来找二人痛饮。 临走前,赵鹤寿又说,明日童太傅之子童师敏回府,太傅要摆一桌家宴,请赵莽和高进也一同出席。 童师敏是童贯养子,据闻也是个阉人。 童师敏的生父,原是西军将校,跟随童贯出征时战死沙场,留下一独子。 童贯便收其为养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此事广为人知,在西军里也是一段佳话。 在童贯主持下,朝廷加大对西军阵亡将士的抚恤力度。 这也是童贯能在西军获得崇高威望的原因之一。 赵莽想不通的是,童贯为什么要让养子也做一个阉人? 还是说,在被童贯收养之前,童师敏已经净身? 翌日晚间,赵莽二人换了身新袍服,到长青园出席童贯家宴。 童贯、童师敏、赵鹤寿、赵莽、高进一共五人,合桌分盘而坐,稍显冷清。 童贯兴致颇高,喝了不少酒。 席间,赵莽见到童师敏,还和他攀谈几句。 童师敏三十五岁,相貌白净,举止斯文,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令人颇有好感。 作为童贯之子,童师敏自然也是官场显贵。 年纪轻轻便做到保康军节度使,从二品的武官阶,出任京东西路廉访使,即将到单州督查水利。 童师敏还是位修造官,擅长营造设计,曾经配合蔡京负责修建明堂。 一场酒宴,赵莽敞开肚皮痛饮,喝得童贯五迷三道,十分尽兴。 又过两日,效用兵应募正式开启,赵莽和高进赶往外城报名应征。 第98章 报名考核 外城,新封丘门大街,毗邻旌教坊的一处军校场。 赵莽二人赶到时,校场已涌入数千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 一座辕门架设在校场北,往里走就是报名地点。仟千仦哾 二十几张桌案一字排开,每张桌案后,坐了一位书吏员、两位兵士。 书吏员负责验字、登录名册,一名兵士负责丈量身高,一名兵士负责测验膂力。 兵部明发的征募告示上说,此次效用兵征募,专门为应对北方边境战事,旨在为河北、河东、陕西边军补充下级军官。 名额初设一百二十五名,如遇特优等者,可适当提高招募人数。 从官府告示看,没有明说这次招募效用兵,是为应对来年有可能发动的伐辽战事。 但自去年以来,多支西军开赴河北境内待命,数万禁军调动频频,不时传出重组、整合、重立番号的消息。 此次招募效用兵的条件,又比往常严苛许多,更加让东京百姓浮想联翩。 如此一来,朝廷要北伐辽国燕京的传闻,愈发在东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可笑的是,朝廷抵死不承认,有意撕毁百年和约,发动对辽战争。 不免有掩耳盗铃之嫌。 每张桌案前,排起长长队伍,应募者依次上前考核报名。 朝廷对此次效用兵招募格外重视,专门出动三衙禁军维持现场秩序。 胆敢扰乱秩序、引发骚乱者,一律严禁报名,还要交有司治罪。 枢密院、兵部、吏部、三衙派出官员将校,组成联合巡察小组,在各处报名点之间来回巡视。 赵莽和高进挑了处行进速度较快的队伍排队。 听周围参加应募的汉子议论才知,这次效用兵招募,报名时间为期三日,过期不候。 报名时的考核就是第一关。 首先核查年岁,要求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其次便是丈量身高,标准要求五尺五寸,相当于一米七以上。 再次是膂力测验,要求能够拉开一石一斗的步弓,八斗骑弓,三石重弩。 最后是识字测验,要读出书吏员随机给出的一段文字,再按要求写三五个字。 一套流程全部通过,考核合格,才算报名成功。 赵莽一听暗暗心惊,这报名门槛,可比他们之前了解的高多了。 唯一能够灵活调整的,只有身高一项。 如果超过最低标准五尺三寸,又达不到五尺五寸的标准身高,就要求应募者在膂力测验上达到更高标准。 步弓拉一石二斗,骑弓拉九斗,弩拉三石二斗,识字测验要求不变。 单只膂力一项,本次招募效用兵的标准,就远远高过禁军上四军的征募标准。 禁军上四军,入捧日、天武二军,要求步弓九斗、弩二石七斗,龙卫、神卫二军,要求步弓七斗、弩二石七斗。 换算下来,进入禁军上四军的力量要求,最低为四十二公斤。 本次效用兵征募,标准斗力要求为六十五公斤。 考核合格,登录名册,如果最后成功应征,送交吏部、兵部存档,还会再次核验姓名籍贯、体貌特征,防止冒充和作假。 许是考核太过严苛,单只第一轮就淘汰不少应征者。 不少人都卡在膂力和识字两项。 报名成功后,书吏员会发放凭由,三日后拿着凭由到场参加正式考核。 “你看那!”赵莽四处瞟眼,见到旁边队伍里,有一人瞧着眼熟。 “郭伟,是他!”高进皱皱眉头。 赵莽笑道:“莫不是打野呵干不下去,跑来应征从军。” 郭伟也注意到二人,愣了愣,勉强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转过头看向别处。 瞧他的样子,似乎对当日比箭输给高进,还有些耿耿于怀。 有一位灰袍大汉,在两名兵部官吏的引导下,径直走到赵莽所在的队伍前头,直接插队报名。 排在前的应征者发出几声不满抱怨,那灰袍汉子扭头扫视他们一眼,重重哼了声。 “嘘!是锦体社社头邵青!” “原来是他,难怪这般嚣张!” “别理他,他有高家门路,惹不起!” 队伍里响起一阵议论声,倒也没人再对插队行为发出异议。 高进道:“在桑家瓦子里见过,难怪瞧着眼熟。” 赵莽笑道:“瞧这家伙做派,锦体社的摊子被咱们占了,他应该跳出来叫阵才是,怎会一直不见踪影?” 高进微笑道:“想来是躲在台下当看倌,看出些门道,识趣退走了。” 正说着,邵青顺利通过考核,领取凭由,张狂地冲着排队人群,展示他手里的纸笺,嘴脸很是得瑟。 虽说插队行为很是不耻,但邵青也是在大众瞩目下,利索地通过考核。 一张一石一斗的硬弓,他轻松就能拉满,脸不红气不喘,看得出实力颇为出众。 突然,邵青从队伍旁边走过时,看见赵莽和高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邵青得意洋洋的神情一下子僵住,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回过神来,他才略显尴尬地咳嗽一声,冲二人抱了抱拳头,然后低头快步,一溜烟地跑了。 这番举动,让赵莽二人,立时成了附近几支队伍里的焦点人物。 邵青乃是东京城里,一位小有名气的泼皮头目,号称十三街青爷,意思是手下掌管着东京内城,十三条街道的大小泼皮。 加之锦体社又有殿帅高俅高家资助,在外人看来,邵青无疑是高家的人。 这样一位横跨东京黑白两道的人物,竟然在面对赵莽二人时,流露些许畏怯神色,让人出乎意料。 “那家伙,啥意思?”赵莽摸不着头脑。 高进也摇摇头:“看不懂。” 过了会,旁边队伍似乎有人认出他们。 口口相传之下,周围的人才恍然明悟,这二位不正是神拳门师兄弟嘛! 另一边的郭伟也顺利通过考核,对二人点头致意,没有上前搭话,直接离场走了。 过了会,高进先一步顺利通过考核。 轮到赵莽,站在桌案前,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年纪。 鉴于赵莽往桌案前一站,犹如一堵黑墙,书吏员和两名兵士,都用一种惊叹的目光看着他。 “十八!”赵莽报出年纪。 书吏员迟疑了下,很是客气地请他张开嘴巴,察验口齿,还让他俯身低头,凑近看看脸貌、头发。 似乎在通过一系列的观察,辩证他的真实年岁。 丈量身高时,一名兵士踩着凳子量出确切数目,大喊了声:“六尺!”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 众多应征者里,个子高的也不少,绝大多数不超过五尺八寸。 赵莽这六尺报出来,还是颇具吸睛效果。 拉弓拉弩轻松通过,三石重的弩,被赵莽两根手指头,勾住弩弦轻松拉开,看得书吏员和兵士惊叹不已。 识字测验时,书吏员拿出一张纸,让他照着读出来。 赵莽低头一看,嘴角抽搐了下,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读了一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书吏员很是欣赏地笑道:“不错,不错!” 然后又让他依次写了“大”、“平”、“土”、“金”四个字。 考核完毕,书吏员把盖上印戳的凭由交给他,还不忘笑呵呵地嘱咐道:“三日后,九月初二,记得来此参加武科考察!” “多谢。”赵莽勉强挤出一丝笑。 在一众人羡慕注视下,赵莽和高进走出辕门,准备离开校场。 一路上,高进似乎强憋笑意,脸色古怪。 “你啥意思?”赵莽一脸恼火。 高进摇摇头,笑道:“恭喜你顺利通过第一关。” 赵莽哼道:“刚才那书吏员,让你读了哪首诗?” 高进道:“不是诗,是左传里的一句话‘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赵莽怔了怔,又问道:“让你写的字是哪几个?” 高进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福’、‘禄’、‘泰’、‘域’。” 赵莽瞪眼道:“怎么考我的,全是些静夜思、土大金啥的!也太没水平了!” 高进打量他,正色道:“可能人家瞧你这副尊容,不太像有文化的样子。 万一考题太难,把你难住,岂不白白错失一位健勇?” 赵莽黑着脸,嘴角微扯。 枉费他恶补文化知识近两个月,到头来能读出静夜思就算过关? 高进宽慰道:“别急,武科后边,还有程文考,你的实力还有发挥之处。” 赵莽撇嘴道:“还不如请童太傅批张条子,直接过审算了。” 高进道:“赵鹤寿不是说,此次效用兵招募,受到多方关注,直接打招呼塞人容易惹来非议。” “可你看看这些!” 赵莽指着校场四周。 短短片刻,就看见十几个应征者,在现场官吏的带领下,直接找地方插队。 这些明显有门路之人,到了现场考核,大多数都能通过,顺利报名。 乍看上去,他们也是按照标准流程通过考核。 但实际上,其中可以把控、调整的地方有很多。 譬如身高放宽几寸,拉弓时不需太满,识字测验时挑些简单的。 标准稍稍放低些,这些人通过概率自然大涨。 对于更多的普通应征者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公平。 高进摇摇头,苦笑道:“没有童太傅撑腰,就算我们通过考核报名成功,最后也不一定能应上。” 赵莽冷笑:“官僚横行,权贵当道,这世道岂能好得了? 走吧,三日后再来!” 第99章 衙内圈子 九月初二,效用兵应募武科考查正式开始。 上午巳时二刻(9点30分),赵莽和高进准时抵达军校场。 与报名那日比起来,今日偌大个军校场显得空荡、冷清。 陆陆续续赶来之人,大多数都是应征者亲友团,也有不少附近坊郭居民跑来凑热闹。 一打听才知,今日参加武科考查的应征者,拢共有一千五百多人。 报名那日,整个军校场乌泱泱全是人。 这块场地,本是侍卫司的操演场,少说能容纳两万人。 这样算下来,当日前来报名的应征者,少说有小一万之数。 效用兵名额稀缺,待遇较高,迁转又快,不少人怀揣侥幸心理,跑来凑个热闹。 没想到这次面向民间的招募机会,考核门槛如此高,九成应征者被挡在门外。 剩下的一千五百多报名成功,进入正式考查,经过武科、程文两项大考,竞争最后的一百二十五个名额。 这批人里,自然不乏各种关系户,但最起码,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太差。 表现太糟糕,被当场黜落的话,上头人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还有两刻钟,考查抽签分组才开始,赵莽和高进站在校场中央,百无聊赖地等候着。 几匹快马奔入校场,马匹“唏律律”的嘶鸣声格外引人瞩目。 赵莽扭头望去,原来是锦体社社头邵青,和一位身穿绯色便袍的男子到了。 邵青跨坐马背,昂着头环视一众应征者,神情颇为骄横。 直到看见赵莽二人时,他的目光才略显闪烁了下,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有现场官吏赶来,亲自为那绯色便袍的男子牵马,满脸谄媚地说着些什么。 有几个应征者从赵莽身前走过,低声议论着。 “那不是高殿帅高家二郎,长沙郡公高尧柄?” “他怎么来了?” “嗐~肯定是来为邵青撑脸面的!” “邵青一个泼皮,竟然能得高家看重,倒也稀罕!” “有啥稀罕的,高殿帅早年,不也是蹴鞠社的泼皮!要不是撞大运,做了东坡先生的傔从,能有今天?” “这么说来,高家喜欢豢养泼皮,也算不忘本喽?” “哈哈~你嘴真毒!” 看着几人走过,赵莽笑道:“有机会,我倒想和那高殿帅切磋蹴鞠技法!” 高进两手抱胸,很是笃定地道:“那你肯定不是对手!” 赵莽刚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赵兄台!” 回头一看,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赵九半边身子探出车窗,向他用力挥手,一张脸笑容灿烂。 马车前边,两位英武青年骑马引路,正是刘锜和马扩。 赵莽一愣,他们怎么来了? 特别是那赵九,不对,应该是康王,赵构! 那日和金国使臣比斗结束,赵子偁就认出他来。 若不然,赵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一想到初见面时,就把赵构摔个鼻血喷溅、脑门淤青,赵莽就忍不住想笑,满脸古怪表情。 “怎么办?”高进低声问。 赵莽咕哝道:“人家不主动表露身份,我们就假装不知情!” 高进点点头,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拘谨之处。 “刘大哥!马大哥!”赵莽迎上前,抱拳笑道。 二人翻身下马,刘锜笑道:“得知今日开考,我们特地赶来凑热闹,为你二人助阵!” “多谢刘大哥!”赵莽笑道,看向马扩:“听说马大哥随同金使返回辽东,怎么回来了?” 马扩苦笑道:“未到登州,赵良嗣赵大夫与我,就接到朝廷急诏,命我等还朝。” 赵莽诧异道:“可是出了紧急状况?” 马扩摇摇头,叹口气:“还不是和伐辽战事有关。 说是和金国联手夹击辽国,可到现在,两国之间,也未商定好何时出兵,如何出兵。 辽国西京大同府、南京析津府,加起来就是燕云之地,关于这两处地方的归属,朝廷和金国一直无法达成共识。 就连出兵辽国一事,朝廷上下也未达成统一意见。 有人主张劝降,有人主张强攻,有人主张和谈,朝廷争论不休,官家摇摆不定,不知道该如何答复金国,我们只有先回来。” 赵莽一脸错愕:“这么说,金国使臣是独自回辽东的?” 马扩点点头,叹口气:“朝廷拿不定主意,只能如此了。 曷鲁、徒乌二人在东京滞留半年,女真人等了我们半年。 依我对金主阿骨打的了解,此次见不到大宋使臣,必定震怒。 他不会继续等下去,就算大宋不出兵,他也一样要灭辽。 我推测,最迟明年二月,金国就会发兵攻打辽国中京临潢府!” 刘锜摇摇头:“军国重事,朝廷如此拖延、轻慢,未免儿戏,反令女真人轻视大宋。 大宋若不能按照盟约,出兵攻下燕京,又或是让燕京落入女真人之手,今后再想拿回来,可就难了。” 赵莽忍不住道:“不只如此,若失燕山屏障,河北平原无险可守,女真铁骑必将南侵! 女真人可不是契丹人,金国和大宋,也没有澶渊之盟!” 刘锜一愣,马扩惊讶道:“赵兄弟也认为,女真人灭辽之后,就会侵宋?” 赵莽断然道:“不错!试想,一旦女真人认识到,大宋兵备废弛,军队战力孱弱,女真铁骑马踏中原易如反掌。 那么,南朝锦绣河山就在眼前,凭何不取?” 马扩深深看着他,点头道:“实不相瞒,我与你看法相近!” 赵莽道:“今日武科考完,我请二位哥哥吃酒,到时候一定向马大哥请教女真之事!” 马扩露出笑意:“赵兄弟见识不凡,正好一同探讨!” 刘锜笑道:“今日你二人考过武科,本就该庆贺一番,还是我来做东好了! 清风楼的玉髓佳酿,寻常客人每日只能买到一盅。 那东家与我相熟,我带你们去,好酒管够!” 赵莽也不矫情,拱手道:“那就有劳刘大哥破费了!” “清风楼?我也要去!” 正说着,赵构跳下马车,跑了过来,还牵着位娇俏小娘子。 赵莽装作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暗地里却偷偷打量。 刘锜咳嗽了声,意有所指地道:“九哥儿想去清风楼,可得回家请得父兄同意,若不然,我们可不敢带你同去。” 赵构挠挠头,苦着脸,很是失望的样子。 别说他爹,他大哥赵桓也不会同意。 何况他今日还带着十三妹出宫,落日前可得把人送回宫里。 赵莽干笑道:“九哥儿,这位是你家妹子?” 赵构忙介绍道:“我家中小妹,唤作瑚儿。 瑚儿,这位是赵大哥,这位是高大哥。”m 赵瑚儿倒也不认生,甜甜叫人。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赵九的妹子,可不就是大宋帝姬! 赵瑚儿仰着脑袋,打量二人。 忽地指着赵莽娇笑道:“赵大哥黑黑壮壮,像御兽园里的黑熊!” 赵莽咧咧嘴,一众人哈哈大笑。 赵构笑了声,又忙道:“瑚儿不可无礼!” 正说着,高尧柄和邵青走了过来。 “信叔(刘锜字),你怎来了?”高尧柄一见刘锜,亲切大笑。 刘锜也忙拱手,口称:“二哥!” “还有马扩马子充,许久不见!”高尧柄也笑着点头。 马扩也还礼,称呼一声:“高郡公!” 高尧柄忽地看见赵构,意外道:“康~” 刘锜忙打断道:“九哥儿与我们同路。 这二位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神拳门师兄弟,赵莽、高进,与我们也是朋友!” 高尧柄看看赵构,又看看赵莽二人,会意一笑,饶有深意地道:“二位在宣德门前大展威名,果然不简单啊!” 赵莽抱拳道:“让高郡公见笑了!” 刘锜和高尧柄似乎颇为熟络,有说有笑地交谈起来。 邵青站在高尧柄身后,耷拉脑袋,一副恭敬样。 他余光偷瞟赵莽二人,脸色阴晴不定。 请来高家二衙内亲自助阵,邵青无比得意。 想着有高尧柄在,今日这校场之上,不论是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 没想到赵莽二人比他更狠,请来刘锜、马扩,就连康王也亲自现身。 在东京城,刘锜和马扩虽不如高尧柄知名,但邵青可是知道,这二位出身西军的将门子,背后的人脉势力,可一点不比高家差。 更别说还有一位化名赵九的康王赵构,这关系可不得通上天! “邵兄,抽签分组即将开始,不妨同去?” 赵莽走上前,主动打招呼。 邵青一愣,连忙抱拳道:“二位先去,某等等高郡公。” 赵莽笑道:“如此,我们先走一步。” “二位请!”邵青笑容有些不自然。 赵莽二人、马扩、赵构带着赵瑚儿,先行赶往校场北边抽签台。 高进道:“那邵青还挺客气。” 赵莽笑道:“掌管内城十三条街的大泼皮,眼力还是有的。” 赵莽回头看了眼,见刘锜还站在原地,和高尧柄说笑。 “我看刘大哥和高家关系不一般。”赵莽对马扩笑道。 马扩解释道:“殿帅高俅,曾经到过治溪哥城(青海贵德县),在熙湟军统制刘仲武麾下效力,受过刘仲武恩惠。 刘锜初到东京时,就住在高俅府邸,与高家三兄弟一同进学、习武,情谊笃厚。 高俅对他视若子侄,故而两家交情颇为深厚。” 赵莽惊讶道:“那高殿帅恶名累累,没想到还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马扩笑道:“高俅本是东坡先生身边随从,得东坡先生推荐,转而投效驸马都尉王诜(shēn),才有幸结识当时还是端王的官家。 高俅感念东坡先生恩德,对苏家后人极力照拂,广为人所称赞。 对刘仲武之子刘锜同样如此。 这些事,在东京人尽皆知。” 赵莽点点头:“原来如此。” 好大喜功的童贯也会收养军中孤子,施恩于军卒。 恃宠营私、拿三衙禁军当马戏团的娱乐大师高俅,也会对恩人感念不忘。 人性使然,即便是祸国奸臣,也不只有一面。 第100章 武科过关 武科考查共分二十个小组,在不同场地同时进行。 赵莽抽到庚二组,高进抽到丙组,两块场地一块在校场北,一块在校场南,分组后两人各自去找自己的场地。 马扩对赵莽更感兴趣,随他一同前往。 赵构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选择,一脸为难。 赵瑚儿道:“九哥儿,他二人,谁射箭更厉害?” 赵构想了想道:“论箭法,应该是高进更胜一筹。” 赵瑚儿催促道:“我要去看射箭,九哥儿快带我去!” 无奈,赵构只得带赵瑚儿跟随高进而去。 武科考第一项,步射十箭五十步,骑射十箭三十步,实行淘汰制。 步射七中以上,骑射五中以上者合格,两次机会,不达标即淘汰。 赵莽进入场地,等候考核。 观察下来可知,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步射较为轻松,第一次就能达标。 毕竟大宋招募军卒,射艺往往排在第一位。 弓弩也是大宋步军最重要的武器。 能通过初步考核,参加效用兵武科考的应征者,步射基础都不差。 难的是骑射。 大宋战马紧缺,往往一军万余人,能凑出完整的两千骑已算难得。 更多的情况是,骑军在大宋军队占比十之二三,而这十之二三的骑军里,有超过半数根本无合格战马可用。 驽马、西南马、广马倒有不少,可这些马身材矮小,脚力差,只能驮载运输,无法上战场冲杀。 大宋战马来源,主要依靠北方边境互市贸易。 吐蕃人、羌人、几个党项部族,和这些番邦的外贸交易,每年能为大宋带来一两万匹合格战马。 这些马送到东京,皇亲国戚要走一批,诸多权贵分走一批,富商巨贾出资买走一批,剩下的分到各军,杯水车薪,根本不顶用。 没有马,自然练不出合格的骑射技艺。 九成惨遭淘汰的应征者,都是两次骑射不达标。 更有甚者,骑在马上连弓都拉不开,跑着跑着坠下马的也有好几个。 轮到赵莽,勘验身份后入场。 有三张弓可选,都是一石一斗的黄杨木弓,箭是最寻常的铁簇箭。 赵莽选了张趁手些的,试射两箭,感觉还不错,示意督考武官可以开始。 五十步外,立三副草靶,可以自由选择射击。 赵莽捻着羽尾张弓便射,三副草靶各中三箭,最后一箭却因为箭矢不平直,没有挂住草靶,只计九中。 步射达标,开始骑射考核。 群牧司提供的都是些老军马,体力差,跑不快,大多数还很瘦弱。 赵莽暗暗担心,这些老马能否承受他的体重,挑来挑去,选了匹看起来最壮实的。 骑弓比步弓更短小些,因此斗力也弱些。qqxδnew 以赵莽的力量,一不小心就会拉断。 试过好几张弓,选了张较新的。 老马驮着赵莽,沿着用木栏杆围成圈的场地,溜溜哒哒跑起来。 三十步外,同样立三副箭靶。 这次赵莽比较谨慎,往返跑了好几趟,在一柱香燃尽前,射完十支箭。 十射中七,两试达标,顺利通过第一项考核。 那匹老马被赵莽骑着溜达几圈后,表现出不堪重负的样子,被马倌牵走提前退场。 离开场地,正好赵构带着赵瑚儿,随高进赶来。 “成绩如何?”高进问道。 “步射九中,骑射七中,还行吧,勉强过关。”赵莽语气轻松,“你呢?” 赵构抢话道:“高兄台步射骑射,俱是十中!” 赵瑚儿也仰着头,脆生生地道:“高家哥哥好厉害!” 来自小娘子的仰慕,让高进老脸赧红。 赵莽狐疑道:“骑射也十中?就那破弓、跛马?” 高进瞟了眼赵瑚儿,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深沉道:“一位好的射士,不应为弓马所局限,手到、眼到、心到,便能百发百中!” 赵莽愣住,以前这厮教他习箭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厮说,射艺再高,也得搭配强弓骏马,才能和敌人一较高下。 怎么今日变了一副嘴脸? 赵构和赵瑚儿对这番假大空的论调十分受用,一脸崇拜地看着高进。 马扩笑道:“不管怎么说,在同等条件下,高兄弟骑射十中,射艺确实高超!” 高进抱拳道:“希望日后能得马大哥指点!” 马扩微微一笑:“会有机会的。” 二人目光交汇,都有些期待之意。 后面两项是比试拳脚、兵器,抽签两两对决。 兵器又分为步战和马战,一共比试三场,两胜者胜出,余者淘汰。 下午时,通过第一项弓箭考留下来的应征者,只剩不到五百位。 只骑射一项,就淘汰三分之二的应征者。 到了这时,有不少人认出,赵莽和高进,就是桑家瓦子里的神拳门师兄弟。 特别是赵莽,几日前在宣德门大败武状元郭俊中,谁都知道他拳脚功夫厉害,暗自祈祷抽签时不要遇见。 第一场拳脚,众人排队抽签,赵莽抽中一一八,高进抽中二一七。 每五十号分为一个组,划分场地同时进行比试。 这次,赵构兄妹和马扩,都选择去观看高进一组。 毕竟都知道拳脚比拼,赵莽几乎不可能落败。 轮到邵青抽签,摸了半天抓出一张条子,打开一看写着一一八。 问了一圈,周围无人与他同号。 邵青斗志昂扬地走到场地,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扫视其他人。 直到看见赵莽。 “邵兄,好巧啊,你我同组!”赵莽咧嘴一笑。 邵青干笑两声,抱拳道:“赵兄弟一展风采,定能叫我等大开眼界!” 赵莽笑道:“邵兄是几号?” 邵青刚要说话,只听场上督考武官大声道:“一一八上场!” “来了!”赵莽大喊应道,“邵兄稍候,到我了!” 赵莽步入场中,周围一阵窃窃私语,都在低声讨论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和赵神拳同号! 邵青脸色难看得厉害,攥紧纸条的手微微发抖。 看着场上叉腰打哈欠的赵莽,邵青突然有种悲愤感。 为什么倒霉的人是他? 抽中谁不好,偏偏抽中这怪种? “还有一个一一八在何处?”督考武官四处看看,大吼了声。 周围人四处找寻起来。 邵青低着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极少有人知道的是,他也参加过去年的武举,和郭俊中交过手。 郭俊中武艺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平心而论,他自愧不如。 宣德门打擂那日,他也在场,亲眼看见赵莽最后如何暴打郭俊中。 那一幕,令他终生难忘。 督考武官又怒喝一声:“倒数三声,再不露面,以弃考论处,本场判负!” 邵青黑着脸,扭头离开场地。 罢了,自认倒霉,反正上场也是输。 “一一八,胜者,赵莽!”场上,督考武官大声宣布。 赵莽在一众羡慕、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离场。 不动手就能赢,倒也省下力气。 二百多场比完,只有赵莽这一一八号凭空取胜。 一时间,全场都在传扬着他的名头,别人看他时,也多了几分畏惧之色。 高进也轻松取胜,只要再胜一场,二人就能顺利通过武科考查。 第二场比步战兵器,再度抽签。 巧的是,邵青排在赵莽前面。 “咦?邵兄,方才怎不见你上场?”赵莽笑道。 邵青面色不自然,含糊道:“跑错场,去了别处.....” 赵莽不疑有他:“瞧邵兄神情自若,第一场应该赢得轻松吧?” “唔~还好~还好~”邵青鬓角隐隐渗出汗水。 抽完签,邵青迅速跑开。 赵莽回头对高进笑道:“这邵社头还挺腼腆。” 高进道:“以他实力,当上效用兵不难。 今晚清风楼,高尧柄也会带他去。 到时候,好好与他喝两杯,往后就算认识了。” 赵莽笑道:“瞧他胸前关公后背夜叉,应该挺能喝。” 二人抽完签,又各自去找场子。 邵青确定自己没有抽中二人,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若是再输一场,他可就要被淘汰了。 当即,邵青打起精神,去找自己所在的场子。 本次招考,兵器由三衙提供,十八般武器俱全,质量各有差异。 赵莽挑来挑去,选了最重的一对铁皮石锤,单只估摸有三十斤重。 当赵莽提着两柄大锤,走上场时,四周传来惊叹声。 与他对阵的是一位使枪大汉,见到两只大锤,当即变了脸色。 又看见赵莽抡起大锤,虎虎生风地耍了一通。 那大汉很果断地把长枪一扔,抱拳道了声:“不用比啦,俺认输!” 奇怪的是,周围人对他做出的决定毫无异议,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毕竟,和胜负前途比起来,小命更重要。 两只大锤放在兵器架上,原本只是凑数,当个摆设。 没想到赵莽直接拎来做兵器! 场上打斗,不小心磕着碰着,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小命不保。 还有一场机会,犯不着现在就拼命。 督考武官愣了愣,大声宣布赵莽获胜。 连赢两场胜出者,大概有六七十人,剩下的,就要比最后一场,以决出武科优胜者。 赵莽和高进勘验身份、成绩后,领取到一份新凭由。 后日,持此凭由到外城南,曲院街武学官舍,参加最后一场程文考。 第101章 马扩视野下的女真族 傍晚,清风楼正店。 三楼雅间,赵莽、高进、刘锜、高尧柄、邵青同坐一桌。 马扩先送赵构兄妹回宫,而后匆匆赶来。 原先说好刘锜做东,高尧柄一听众人要到清风楼吃酒,当即一拍胸脯,表示这顿酒必须自己来请,谁也别和他争。 酒桌上,赵莽才知,高家也是这清风楼背后的大东家之一。 刘锜说,清风楼独有的东京名酒之一,玉髓酒,他可以请众人敞开肚皮喝,正是通过高家的关系。 合桌分盘在东京各大酒楼颇为时兴,比独案独食更适合酒桌上拉近关系,也更符合东京官场、风月场纸醉金迷的氛围。 几位衣着清凉、容貌姣好的女酒侍,迈着莲步、扭动纤腰,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众人身边。 高尧柄笑呵呵地表示,席间可以让女酒侍负责斟酒,若是喝醉了,就留在这清风楼过夜。 刘锜、马扩向来不好风月,当即表示自己不需要女酒侍作陪。 高进也满脸不自然地拒绝了。 赵莽更加没这份心思,他还想借今晚机会,多跟马扩请教,和女真人有关的问题。 高尧柄见状,只能遗憾作罢,挥挥手让几个女酒侍离开雅间。 邵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惜高尧柄显然没有要征求他意见的意思。 邵青也知道自己只是作陪,和在座几位可万万称不上朋友。 毕竟算起来,他只是高家门客。 征上效用兵,有了官身,或许才有提高身份地位的机会。 邵青瞟了眼赵莽、高进,见他们与刘锜、高尧柄、马扩三人谈笑风生,毫无拘束忌讳,不由暗暗羡慕。 都是草泽白身,人家却凭借实力,赢得一众衙内尊崇。 这是邵青最想做,却也难以做到的事情。 越想,他越发觉得愁苦,玉髓酒送上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子一口喝下。 插不上话,唯有喝酒,才能一解心中憋闷。 高尧柄似乎对赵莽二人,从杭州以来的经历十分感兴趣,高进便挑拣些有趣的说给他听。 赵莽敬了马扩一杯,笑道:“马兄,你认为阿骨打是个怎样的人? 完颜家族又有何特点?” 马扩笑道:“早看出你对女真人感兴趣,可否先告诉我,为何?” 赵莽正色道:“白天在校场,我和马兄简单讨论过,都认为女真人终有一日,是我大宋劲敌。 既然是敌人,越早了解越好!” 马扩苦笑一声:“若是官家和朝廷诸公,也愿意听我说道说道,那可就太好了! 可惜,官场腐朽,上下皆闭眼自欺,若不睁开眼看看这世道,大祸不远矣!” 赵莽心中微震,这马扩当真是难得的清醒人。 马扩满脸惆怅,满饮一杯酒,整理思绪,缓缓道: 我多次出使金国,与完颜家族密切交往,自问对他们还算了解。 阿骨打的确是位雄杰,崇尚勇武,重义信诺。 以他和国相撒改为代表的,老一代女真首领,对辽国有切肤之恨。 女真族世代遭受契丹人奴役、压迫,他们起兵灭辽,只为报部族仇恨。 阿骨打本人眷恋乡土,多次表示灭辽以后,还是要回到上京会宁府(哈尔冰阿城)居住。 辽国大片领土,会分封给儿子、兄弟和有功之臣治理。 就拿大同府来说,阿骨打其实根本不感兴趣。 大同府距离辽东太远,他觉得有无大同府,对于金国和女真族无关紧要。 去年,我随赵良嗣在辽阳府见到阿骨打,他曾明确表示,灭辽之后,愿意把大同府连同燕京还给大宋。 可此事遭到完颜兀室极力反对。 兀室汉名希伊,女真文字便是由他所创。 其人足智多谋,号称女真第一智者,乃是阿骨打身边首席谋臣。” 顿了顿,赵莽给他倒满一杯酒,马扩接着道: “兀室主张只归还燕京和山前诸州,而大同府和山后诸州,必须掌握在金国手中! 你可知,这是何意?” 赵莽苦学两月,成果斐然,加之后世印象,脑中稍稍回想,就浮现出一张大致的燕云地图。 山前山后,指的是燕山南北。 山前诸州,连同燕京地区,分为涿、檀、蓟、顺、易、平、营、经、景九个州。 大致范围,东至山海关,西至河北易县,北至密云,南至河北霸县。 山后诸州,连同大同府在内,分为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儒、妫八州。 大致范围,西起内蒙古和林格尔,东至北京延庆区,北至河北张北县,南至山西朔州。 这两块地方加起来,就是唐末以来所称的燕云十六州。 时至今日,有些州县行政区划已有变更,辖地范围也有增减。 按照马扩说法,完颜兀室建议阿骨打,只归还燕山以南,河北北部地区。仟仟尛哾 更为广阔的燕山以北、山西以北地区,则归属女真人所有。 赵莽沉声道:“完颜兀室此话,其实就暗藏了今后,将针对大宋用兵的意图。” 马扩道:“不错!完颜兀室独具慧眼,他把燕云之地一分为二,金国和大宋各占其一。 日后两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可灭辽之后,两国领土接壤,难免时有龃龉发生。 一旦战火重燃,单凭山前诸州,难以构筑完整防线! 金国可随时从雁门关、居庸关、古北口、松亭关、榆关各处方向攻宋!” 赵莽吸口气,忙道:“阿骨打是何意思?” 马扩苦笑道:“完颜兀室的建议,得到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支持,阿骨打诸子也大多赞同。 相比较土地,阿骨打更看重人口。 他的本意是,人口迁走,土地城池作价卖给大宋。 以吴乞买为首的女真少壮派,在十年伐辽战事里占尽便宜,尝到甜头,野心也更加膨胀。 他们既要人口、也要土地,不愿再回冰天雪地的会宁府,想建立一个比辽国疆域更广、更加强大富饶的大金国! 完颜家族年轻一代的野心,才是大宋需要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 赵莽忙道:“女真人的野心意图,朝廷里就无人察觉?” 马扩长叹口气,摇摇头:“朝中诸位相公、执政重臣,对女真人的了解流于表面。 他们没有到过辽东,甚至没到过河北,终日住在这繁华热闹的东京城。 他们认为,朝廷养兵百万,每年军费投入上千万贯,灭一个苟延残喘的辽国手到擒来。 灭辽之后,收回燕云之地,完成历代君臣未竟之功业,自此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他们看到大宋最好的一面,却看不到,这盛世繁华之下的暗潮汹涌。” 马扩闭了闭眼,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但赵莽还是听出,其中深藏的愤怒、无奈、忧愁。 马扩随赵良嗣出使辽东,在辽阳府外,亲眼看见过金军之强大,辽国之朽弱。 他睁开眼看了世界,回到东京,面对的却是一群闭眼幻想之人。 赵莽沉默了会,攥紧拳头,低声道:“其实最该睁眼,也是最不能闭眼的人,是官家! 为君者沉迷歌功颂德之声,又岂会看到远处燎原之火已然升起! 即便看到,或许也不愿承认!” 马扩苦笑连连,举起酒杯低叹道:“赵兄弟慎言!” 赵莽举杯对饮,连饮数杯,温热酒液下肚,反倒觉得胸口有一股憋闷感。 “赵良嗣赵大夫作为宋金同盟首倡之人,他应该知道与虎谋皮之凶险。 在联金灭辽整件事里,他又是何种态度?”赵莽打着酒嗝问道。 马扩思索片刻,说道:“赵良嗣本是燕京大族,世代为辽国南面官。 因看到天祚帝荒嬉废国,女真族崛起,而辽国竟无还手之力,故而断定辽国必为金所灭。 抛开私德不谈,赵良嗣入宋,力推联盟女真借势灭辽,若能一举功成,收复燕云之地,重新把北疆防线推进至燕山、丰州以北,对大宋而言意义重大!” 顿了顿,马扩叹息一声:“赵良嗣为大宋谋划出一幅盛世鸿图,可他却没想到,看似昌盛的大宋,内里同样腐朽不堪。 天祚帝痴迷狩猎,嬉戏无度。 大宋天子身边,同样聚集一群谄媚之臣。 赵良嗣第一次出使金国回来,就预感到金国日后必成大宋强敌。 可他已无退路,联盟之事不成,他就难以在大宋立足,只能绞尽脑汁促成两国结盟。” 赵莽也苦笑了声,听出马扩言外之意。 赵良嗣世代居于燕京,做辽国的南面官,对于大宋的真实情况也是一知半解。 入宋以后,与大宋君臣深入接触才知,好家伙,原来他娘的都是一个鸟样! 天祚帝痴迷打猎,是个整天四处游荡的猎人皇帝,带着一帮文武大臣,往东跑到外兴安岭,往西跑到阿尔泰山。 辽国疆土有多大,他的猎场就有多大。 赵官家才情高,精通琴棋书画,又痴迷玩石头,爱好更加广泛,是个典型的艺术皇帝。 俩人年岁相当,身份地位相当,除了皇帝干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干得不错。 赵良嗣傻眼了,心中那个悔恨啊。 早知宋辽一个尿性,不如直接投降大金国。 可惜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怀揣一份侥幸心理,竭力促成宋金同盟。 赵莽越想越发觉得郁闷,拿起酒注给马扩和他自己倒酒。 “来来,我再敬马兄一杯!世事如潮,你我只能顺势而为!喝!~” 二人连连对饮,喝得痛快。 马扩意味深长地道:“赵兄弟今后在童太傅身边效力,不妨多多参谋建议。 童太傅执掌兵权,深得官家信任。 若能使他对女真人多些了解,或许就能引起官家和朝廷的重视。” “马兄消息灵通呀~” 赵莽笑笑,旋即摇摇头:“我一无名小卒,只怕难以影响到童太傅。” 马扩笑道:“事在人为,何况赵兄弟见识广博、思虑深远,又有一身降龙伏虎的好本事,再得童太傅赏识,他日必为朝廷栋梁!” “多谢马兄吉言!若有机会,我定会当面转述马兄今日之言,好让童太傅早知女真之野心!” 第102章 应募结束 后日一早,赵莽和高进准时来到外城武学官舍,参加最后一科程文考。 二人站在衙堂前,敞院一角,等候核验身份、武科成绩,再现场抽签决定考场。 环视敞院,只来了二百多人。 有不少还拿着书本册子,摇头晃脑地默读背诵,抓紧时间查缺补漏。 场中气氛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武科考现场。 赵莽哈欠连天,倚靠立柱打瞌睡。 高进略带鄙夷地道:“是谁自诩千杯不倒?结果从清风楼出来,还得劳烦我把他扛回去。” 赵莽难掩困顿,狭开眼皮:“你少说风凉话,你才喝多少? 要不是高尧柄死活拦着,我一晚上非得把清风楼的玉髓酒喝完不可!” 说起当夜情形,赵莽觉得十分好笑。 起初,高尧柄和邵青联手劝酒,吵吵嚷嚷聒噪得厉害,赵莽索性敞开肚皮跟他们喝。 没喝几坛子,邵青先趴下了,抱着空酒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高尧柄也喝得五迷三道。 许是玉髓酒喝得太多,惊动酒楼管事,跑来他耳边一阵嘀咕。 高尧柄大惊失色,趁着脑子还有几分清醒,话锋一变,转而劝赵莽莫喝太多,以免耽误隔日举行的程文考。 高尧柄连哄带骗,趁机让管事,赶紧把剩下几坛子玉髓酒撤走。 再喝下去,清风楼往后半个月,都做不成生意。 到了后半夜,高尧柄醉倒,送到酒楼后院歇息。 刘锜、马扩也带着七八分醉意告辞离去。 赵莽酒劲上头,出酒楼时深一脚浅一脚,酒楼派马车送他们回国公府,还多亏高进把他扛进屋。 昨日,赵莽睡到下午才起身,直到这会儿脑袋还有些昏沉。 据赵莽粗浅的吃酒经验判断,清风楼的玉髓酒,应该是一种低度蒸馏酒。 口感绵厚,略带清甜,十分爽口。 自唐代起,烧酒一词频繁出现。 到了宋代,烧酒专指经过器具蒸烧制成的酒,度数普遍比酿造酒高。 东京各大酒楼正店,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蒸烧酒品类。 如果穿越到宋代,做制酒贩酒的生意,受限于器材工艺落后,做出来的酒真不一定比得过这些酒楼正店。 人家背后,可是有一整个世代传承的专业户团队。 再说,宋代施行榷酒专卖,民间不得私制酒曲,必须向官府指定的正店购买。 这些酒楼正店,能拿到制售酒曲许可,背后牵扯诸多权贵关系,哪一家都不简单。 赵莽拍打脑门,本想着趁现在手里有笔闲钱,投资些实业啥的,实现长期盈利。 真正接触到东京城里赚钱的行当才知,没有靠谱门路,钱投进去大概率打水漂。 他自问也不是什么经商鬼才,这点家底还是不要瞎折腾为好,以后有门路有机会再说。 高进看着他道:“那晚,你和马扩谈些什么,兴致如此高涨?” 赵莽撇撇嘴:“哪有什么兴致,听马扩谈及朝中现状,心中憋闷,借酒浇愁而已!” “矫情!~”高进嗤笑一声,“学李太白,怀才不遇,忧国忧民,想要高歌一首?” 赵莽笑道:“我也想舞文弄墨,可惜没那份才情。” “对了,马扩答应教我女真语、契丹语,你可想一起?” 高进笑道:“马扩熟悉边地,能得他教导自然最好!” 正说着,邵青兴冲冲跑来,一抱拳头:“赵兄弟武艺超凡,连酒量也如此惊人,我算是彻底服了!” 赵莽笑道:“今日考完,可要再去痛饮一番?” 邵青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改日改日,前日酒劲还未缓过神!” 三人皆是大笑。 不远处,郭伟向三人看来,略微颔首致意。 邵青笑道:“没想到他也顺利通过武科考。 此人武艺不错,就是太过耿直,否则也不只做个弓箭教头。” 赵莽道:“邵兄与他相熟?” 邵青道:“以前同在桑家瓦子支摊打野呵,也算结识,倒也没多少交情。 这郭伟原本有机会,到向家做护院武师,不知怎地,反而恶了向氏,差点连弓箭教头的差事都保不住。 向氏也是大宋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和官家还是表亲。 能进向家当差,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倒好,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 高进看向那独自站在树下的人影,淡淡道:“或许他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抽签结束,三人各自去找自己的考房。 赵莽所在的考房,就在衙堂后,西侧第二间,丙五房。 一间考房坐了不到二十人,相互间距离较远,伸长脖子也看不到什么。 这些考房,平时都是武学学堂,方桌、条凳都是现成的,笔墨纸砚统一领取,离场不得带走。 一名学堂讲师、一名小吏负责督考,讲师端坐堂上,小吏忙着分发答纸。 考房正前方立一块木牌,盖着红布,考题就写在木牌上。 时辰一到,督考讲师揭开红布,又把考题念一遍,宣布开始作答,限时一个时辰。 赵莽在答纸右侧,工工整整写下姓名、籍贯、考房、座号,标记清楚题目顺序,准备开始作答。 程文考试题共分三类,默经,大义,策问。 默经是从《武经七书》里截取段落,有的掐头去尾,有的中段留空,类似于短句填空题,共有五道。 大义类似于阅读理解,节选一段内容,要求写出自己的理解,提炼中心思想。 所选内容多数源自《武经七书》,也有部分《论语》、《孟子》等基础儒家经典经籍。 策问考时务边防策,要求五百字以上。 赵莽仔细默读策问试题,试题写得晦涩啰嗦,单是读懂已不简单。 读了好几遍,赵莽才基本确定,这道策问,要求应征者针对当下大宋边患,以及未来如何构筑有效边防体系,进行合理解答。 赵莽精神大振,这不正好和前日清风楼上,他和马扩的畅谈完美应和! 把二人谈话内容稍加梳理,再写几条具体建议,誊抄一遍不就成了! 提笔蘸墨,赵莽先开始答占比最重的策问题。 以他的文笔,自然不可能通篇写成文言文,只能半文不白地将就着写,意思表达通畅就行。 即便如此,真写起来,赵莽还是直呼不简单。 他这两只手,各拎一柄三十斤重的石锤轻而易举。 捏着毛笔写字,一两百字写下来,就觉得手酸发抖。 还要努力按照当时语境遣词造句,不能通篇写大白话。 一篇近八百字的小作文写下来,赵莽浑身大汗淋漓,询问小吏时间,竟然已经过去大半。 赶紧开始从头答默经和大义。 五道默经题,两道出自《卫公兵法》,两道出自《孙子兵法》,一道出自《司马法》。 赵莽答出三道半,半道卫公兵法实在想不起来,一道司马法见都没见过,囫囵着乱写几句。 三道大义,两道出自《三略》,一道出自《孟子》。 赵莽答出孟子一道,三略一道,另一道却读不懂考题,只能凭感觉胡写一通。 考房外响起鸣锣声,程文考正式结束。 赵莽如释重负,交卷之后长舒口气。 这种把字眼抠到指甲缝里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由此可知,进士科考又该是怎样一种地狱难度的体验。 武学官舍大门外,赵莽和高进、邵青碰头。 邵青不知从谁手里抢来一本《卫公兵法》,忙着翻找原文对答案。 “‘远则力疲而不及,近则敌知而不应’!他娘的,只写对一半!” 邵青捶胸顿足,大声骂咧着。 高进苦笑道:“程文考比我预想的还要难,这次效用兵招募,当真不简单。” 赵莽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坐在考房一个时辰,比练一整天拳还累!” 高进深有同感:“我们果然不适合读书考科举。” 邵青脸色不太好看,显然考得不如意,急吼吼地道:“二位,我先走一步,得去找一趟高二郎君!” 告辞后,邵青匆匆而去。 高进皱眉道:“此次程文考,不誊录,不糊名,只怕后边有人使手段。” 赵莽笑道:“放心,童太傅心里有数,我们只管考完,发挥出水平就行。” 高进点点头,稍稍放心些。 二人前往附近武成王庙逛了圈,回了内城国公府。 ~~~ 两日后,皇城端礼门内,吏部衙署。 侍郎房里,吏部侍郎范致虚,亲自为登门造访的童贯奉茶。 童贯拿着一份答纸,看得津津有味。 “嗯,不错,不错,思路清晰,条理通顺,见解也颇为深刻。 就是针对女真人的观点,未免太过偏颇和激进。 谦叔(范致虚字),你看如何?”童贯放下答纸,呷一口茶,笑道。 范致虚拿起答纸扫视几眼,笑道:“在本次效用兵程文考里,尚算不错,就是这文笔太糟糕了些,字也写得差。” 童贯道:“这些人,将来要放到军中,上阵搏杀冲锋陷阵才是本职,能写军报,看懂朝廷诰旨就行。 似谦叔这等进士之才,看不上这点文墨,倒也正常。 某自问也没什么才学,倒也不影响为官家办差。” 童贯拨弄盖碗,笑容意味深长。 范致虚忙拱手道:“太傅自谦了! 太傅执掌兵权,乃是我朝中流砥柱,官家臂膀,下官就是再苦学一世,也及不上太傅分毫!” 童贯笑了几声,指着答纸道:“谦叔认为,以此人成绩,能否招录?” 范致虚正色道:“此人武科、程文俱是拔尖,如此人才,自当为朝廷所用!” 童贯笑眯眯地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人名叫高进,也请范侍郎稍加留心!” “太傅放心,下官一定办妥!”范致虚恭敬道。 童贯告辞离去,范致虚亲自送他离开衙署。 回到官房,范致虚又拿起那份答纸,粗略看几眼,一脸嫌恶地扔在一旁。 “狗屁不通,果然是个粗鄙武夫,也只配投效于童阉门下!” 第103章 九品芝麻官 九月初六,正式放榜。 赵莽和高进一大早赶到右掖门正对的报慈寺大街,靠近皇城广场的街口处,立几面宣告栏,上边早已张贴几张大红榜。 往年,这里也是公示武举榜文之处。 宣告栏前冷冷清清,偶尔有路过行人驻足观望。 赵莽和高进站在栏前,仰着头寻找自己的名字。 此次效用兵应募考,不设名次,实际招录人数为一百五十一人,比预计招募数,多出二十六人。 “杭州余杭赵莽”、“杭州余杭高进”两处名字,按照笔画次序,排列在中间位置。 “恭喜二位!” 身后传来邵青声音,这厮一身簇新绸袍,面带红光,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赵莽在榜尾处找到邵青的名字。 “哟~邵兄,同喜同喜!”赵莽指着他的名字。 邵青凑近嘿嘿两声,“亏得那日我机灵,早早去找高郡公。 若不然,就我肚子里这点墨水,哪能考得过程文!” 如此一说,赵莽明白了。 此前征募布告上明文写着:如遇特优等者,可适当提高招募人数。 这一条,就是为那些难以通过程文考,又有门路关系可走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而设。 所谓“特优等者”,最起码要正常通过武科考。 多招募的二十六人里,也不排除有武科成绩优秀者,得以恩例擢选。 高进道:“也不知我二人,是以武科成绩擢选,还是通过了程文考。” 赵莽咋舌摇头,他还真不敢确定。 那篇策问小作文,他自问写得内容还不错,就是文笔差了些,大白话较多,最后能得几分,还真不好说。 邵青大咧咧地道:“你二位厉害,考过了程文,正常招募!” 赵莽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邵青笑道:“高郡公弄了份擢选名单,我瞟过一眼,你二位不在里面。” 赵莽笑道:“高二郎要这名单作何?” 邵青挤挤眼,一副官场老油子的嘴脸:“将来这些人,有不少都会安排进入三衙任职。 高殿帅执掌殿前司,拿着这份名单,就知道这些人背后有哪些关系,是升是降、是赏是罚,才好有个度量!” 赵莽哑然失笑:“高殿帅做事,还挺细致、讲究!” 高进摇摇头:“这便是东京官场现状。” “这算啥!在东京城,只要有钱,想要啥都能买到!” 邵青掰着手指头拨算:“六七千贯,可以买到上县主簿、县尉。 寄禄官里,迪功郎一万贯,宣教郎六万贯。 河北、河东、陕西几路,假将仕郎三四千贯,斋郎三千贯。 内侍省供奉官也有价码,四五千贯起。 我要有这些钱,早做官了!” 赵莽“嗬”了声:“大宋朝的官,还真值钱!” 高进忍不住道:“朱勔之流都能坐上四品高位,官场风气岂能好得了!” 邵青连连摆手:“高兄弟骂归骂,可别提姓名!你二位有童太傅做靠山,自然不怕朱家。 似我这般,可万万惹不起!” 赵莽笑笑,看来从今往后,他和高进身上,就会烙印上“童贯”二字。 就目前来说,这项标签没什么不好,反而带给他们诸多光环,无疑是一条向上走的捷径。 看过榜文,三人来到皇城右掖门,勘验身份,皇城司值门卫士放三人入城。 一路问询找到端礼门,又经过一次勘验程序,得以入内。 进入吏部衙署,穿过一片片官舍建筑群,找到吏部侍郎右选案官舍。 吏部侍郎右选案,是吏部宣告院下属部门。 武官阶副尉以上、从义郎以下的武官,一应名籍、资序、赏罚、除授,都由本案掌理。 三人来到时,官房天井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都是本次效用兵招录者,一同参加过武科、程文考,大多数面孔熟悉,却叫不上姓名。 一见三人,不少人围拢上前。 不管认不认识,都热情打招呼。 “恭喜赵郎官!” “恭喜高郎官!” “恭喜邵校尉!”仟千仦哾 赵莽连忙抱拳回应着,和高进相视一眼,皆是迷惑不解,什么郎官校尉? 邵青熟络地和众人打招呼,偏过头压低声道:“童太傅当真什么话都没跟你们透露过?” 赵莽一脸懵:“啥意思?” 邵青“嗐”地一声,“待会你们就知道了。” 找书吏使签名报到,得知是赵莽、高进来到,书吏使站起身,恭敬揖礼:“二位请稍候!” 书吏使急急忙忙跑进官房,过了会,一名穿青色官袍、头戴纱帽的官员快步出迎。 “敢问可是赵莽、高进二位郎君到来?”官员笑呵呵地问道。 赵莽拱手道:“正是我二人,见过上官!” 这官员稍一打量,微黑、发胖的脸上,绽露一种奇异笑容: “哎呀!果然是二位!难怪一见之下气宇不凡!不愧是官家称赞的大宋虓士!” 赵莽嘴角微搐,眼前这家伙,说话表情也太过夸张了些。 “上官过奖了!我二人是来办理官告的。”赵莽笑道。 官员连连拱手:“鄙人秦桧,忝任吏部侍郎右选案,掌案员外郎! 二位的官告,就由秦某来办理!” 赵莽刚要道谢,猛地一惊,瞪大眼盯着他,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许是赵莽嗓门太高,秦桧吓得一哆嗦,又被赵莽一双炯炯摄人的目光逼视,他竟然有些不敢直视,拱拱手小声道: “鄙人....秦桧,任吏部侍郎右选案,掌、掌案员外郎......” 天井里,一众人都朝赵莽投来疑惑目光。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秦掌案之前得罪过他。 邵青也摸不着头脑,高进轻轻碰了赵莽一下。 赵莽没理会他,盯紧秦桧,打量个遍:“哪个秦?哪个桧?” 秦桧一介文士,哪里扛得住赵莽咄咄逼人的目光审视,两腿不禁打颤,哭丧着脸,拱拱手道: “秦川之秦,木会之桧,鄙人秦桧,字会之,江宁府人,政和五年中进士,去年由太学学正调任吏部......家父秦敏学,曾任静江府古县令......” 秦桧被吓得不轻,不自觉地开始自报家门履历。 秦桧后面说了什么,赵莽没听进去。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家伙,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呵呵,原来是秦掌案,失敬失敬!” 赵莽咧嘴一笑,拱拱手,“秦掌案名讳,与我一位故旧相仿,一时听错,有些失态,还望秦掌案见谅!” 秦桧长长松口气,连忙揖礼道:“原来如此。不过据鄙人所知,在京文武官员里,并无和鄙人同名同姓者。 不知赵郎君的这位故旧是......” 赵莽打着哈哈:“儿时玩伴,多年不知音讯,即便在世,也只是个在野闲人,不提也罢!” 秦桧赔着笑脸,心里不由腹诽。 瞧他刚才凶神恶煞的嘴脸,还以为是什么大仇人之类的,吓死人~ 高进皱眉,疑惑的看着赵莽,似乎在说,你小子哄鬼呢,宦塘镇哪有姓秦的人家? 秦桧热情邀请二人进入官房,亲自为他们办理官告。 邵青则由一员书吏使负责为他办理。 天井里,其他等候办理的新晋效用兵武官,对三人的插队行为似乎没有异议。 他们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门路关系,也都知道,邵青是高家的人,赵莽和高进更不得了,直接住在童太傅府上。 拼关系,也得讲究个强弱高低。 高家、童太傅显然是权贵里,最拔尖的一小撮。 大家同年入仕,自然是和气为贵,多等片刻也就是了。 官房里,秦桧拿出两份早已备好的官告,亲笔为二人填写详细个人信息。 “二位郎君,于宣和三年九月初二,应募效用兵,武科、程文二科成绩优等,经吏部、兵部会同考核,送枢密院批复,特擢授从九品承信郎!” 秦桧把两份官告推到二人面前,请他们签字画押。 这是一份代表低品阶武官的杂色官告,一张小绫纸,一端木轴,一端系杂色锦褾,绫纸卷在木轴上,用丝带系结。 上面有个人姓名籍贯,除授官阶、年份日期,加盖吏部、兵部印章。 官告写好后,装进一只青色锦袋里。 秦桧笑呵呵地道:“按照规定,领取、更换官告,需要缴纳官告钱,二位是从九品武官阶,一人八百文。” 这便是工本费了,赵莽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颗金豆子递给他。 秦桧连连摆手:“太多了,鄙人可找补不开,按规定,也不能收受金银。” 赵莽一脸为难:“出门走得急,未带余钱,这可如何是好?” 秦桧忙道:“无妨无妨,鄙人先为二位垫上。 今日二位领了官告,还要跑一趟兵部、一趟枢密院,递交官告录入武臣档库。 这皇城里官衙众多,地方又大,若是不熟悉,半日工夫下来也办不好。 鄙人下午无事,可以代二位跑一趟。” 赵莽愣了愣,初次见面,这家伙似乎太过热心了些。 “怎敢劳烦秦掌案跑腿?”赵莽摇摇头。 秦桧忙道:“举手之劳而已!除二位郎官,还有几份官告,也要由鄙人一并送交兵部、枢密院办理。” 赵莽一听明白了,原来这家伙,还要专门负责替权贵们跑腿。 他这个掌案,做的也不容易。 赵莽笑道:“既如此,就劳烦秦掌案了,明日一早,我们再来取回官告。” 秦桧又道:“二位此后便是有品官户,按制,户下田亩,可享五顷免赋额数。 二位本人及父母、兄弟、正妻、子女皆免身丁钱、免差役。 从九品承信郎,月俸四贯,每年春、冬两季,各给绢三匹,每年衣赐钱两贯。 二位是初授官,可在一月内,差人前往太仆寺粮科院领取今年俸禄、赐绢和衣赐钱,往后每年春冬两季按时领取。” 赵莽拱拱手:“多谢秦掌案告知!” 办完手续,秦桧又亲自送二人离开官舍。 第104章 虓士营 “二位慢走!” 秦桧执意要把二人送到吏部衙署门前,笑呵呵地目送二人走远。 高进回头看了眼,秦桧还站在衙署门前,忍不住慨叹道:“这位秦掌案,倒是位古貌古心的热心肠。” 赵莽嘿嘿怪笑两声,高进奇怪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秦桧这人挺有意思。 想起一句话,坏人总是以好人的面孔和身份出场。”赵莽笑道。 高进狐疑道:“你以前,当真认识这秦桧?” 赵莽想了想,古怪一笑:“算是吧,总之,这家伙聪明绝顶,是个厉害人物!” 高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端礼门外,邵青和几个新晋效用兵武官等候多时。 “二位,今日授官,大喜之日,一同到清风楼庆贺一番?”邵青热情邀约道。 赵莽笑道:“我二人还要赶回去向童太傅复命,改日再与诸位相聚!” 邵青难捺好奇:“能否透露透露,童太傅打算如何安排你们?” “邵兄见谅,我们当真不知。”赵莽摊摊手。 邵青笑道:“无妨,想来我们这批人,大多都会参加明年伐辽战事,到时候一定还能再见面! 二位已是从九品承信郎,到了军中出任军职,少说也得是个部将。 不像我们,还未入品,只能从旗头、押队做起。” 高进忙道:“邵兄所授官阶,与我们不一样?” 邵青难掩羡慕地道:“当然不一样! 你二位一步入品,承信郎位列武官阶第五十二阶。 我得了个进武副尉,无品,位列第五十三阶。 别看只差一阶,差别大了去,有品无品,完全是两码事。 想要入品,还得立下几件像样军功才行。” 赵莽道:“本批以效用兵入仕的武官里,有几人入品?” 邵青道:“据我所知,只有你二位。 不过,你二人本事高,名头响,靠山硬。 有两败金使的功劳在前,又得官家金口称赞大宋虓士,有这份待遇也是应该。” 赵莽和高进相视一眼,这里面,恐怕还是童贯的作用大些。 邵青一抱拳道:“二位,若来年果真要去河北打仗,到时候咱们可得相互照应些。” 赵莽笑道:“那是自然!” 顿了顿,赵莽道:“邵兄,可否听我一句忠告?” 邵青一愣,笑道:“赵郎官请说!” 赵莽正色道:“若是明年,朝廷当真决定要对辽国用兵,这场仗绝对不会好打! 我等武官,更不可轻敌大意! 如果以为如今的辽国不堪一击,怀揣捞取军功的心思,真到了河北,只怕要吃苦头,说不得还会送命! 总之,武艺不可荒废,精神不可懈怠,一旦开始行军,更得处处谨慎!” 邵青诧异地看着他:“这些,莫不是出自童太傅之口?” 赵莽笑而不语,一脸神秘。 邵青恍然大悟,想当然的认为,这是童贯对赵莽二人的叮嘱。 现在,赵莽又转述给他。 童太傅是何人? 执掌陕西、河东、河北军务的最高统帅,整日坐在皇宫大内,与官家、太宰一干重臣商讨军国重事。 军事方面的消息,有谁能比童太傅更灵通、更准确? 这番话,童太傅绝不会随口胡诌,必定有偌大深意! “多谢赵郎官忠言相告!我一定牢记在心!”邵青抱拳道谢,心里无比感激。 “邵兄保重!” “二位保重!告辞!” ~~~ 泾国公府,中厅。 赵莽二人站在堂下,童贯端坐主位,面带笑意地看着二人。 “恭喜你们,正式跨入大宋武官行列! 今后,当为官家、为朝廷效死命,以不枉国家恩养!”童贯向内廷方向拱拱手,面容肃穆。 二人躬身抱拳:“定不负太傅栽培!” 说了一番忠君爱国的客套话,童贯道:“高进目力奇佳,骑射出众,某命你前往封丘,到杨可弼麾下做游骑斥候,可有异议?” 高进稍作思量,抱拳道:“谨遵太傅令!” 童贯微微一笑,看向赵莽,沉吟片刻,说道:“你暂且留在府里,某拨给你一百军额,分为两个大队。 人由你选,兵由你练,到年底时,某亲自校阅。 若是合格,便扩充为五百军额,将来在中军旗下听用! 若不能令某满意,便褫夺军职,从战兵做起! 可有异议?” 赵莽大感意外,没想到童贯上来就要他独自成军,年底还要接受校阅! 这无疑是一份艰难考验,却也是他在童贯身边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 赵莽深吸口气,斗志昂扬地抱拳道:“谨遵太傅令! 敢问太傅,这两个大队的押队、拥队、旗头、傔旗等一众军职,可否由我任命?” 童贯略作沉吟,点点头:“可以!” “人选可有限定?”赵莽又问。 童贯笑了笑,“三衙禁军、金吾街仗兵、军巡铺徼巡卒、各厢房厢丁,不管任何人,只要你觉得合适,都可以进行招募! 军俸标准,按照中等禁军算!” “多谢太傅!”赵莽大喜,心思急转,忙道:“本次效用兵里,有不少凭借自身实力成功应募的良家子。 他们以效用兵身份入伍,待遇也只比上等禁军稍好。 我想从中挑选几个,授予押队、拥队等低级军职,让他们为太傅、为朝廷效力!” 童贯连连点头:“想法不错,具体如何挑选,你找赵鹤寿商量。” “多谢太傅!”赵莽笑道,“一军新成,再请太傅赐下军号!” 童贯狭长眼流露几分期许:“就称‘虓士营’!” 赵莽大声道:“虓士营必不负太傅重望!” 童贯站起身:“你二人现在就可以进武库,各自挑选兵器、甲具,某已命赵鹤寿备好两匹马,一并送予你们!” “多谢太傅恩赏!” ~~~ 府里老仆带二人前往后宅武库。 一路穿过回廊楼阁,高进颇有感触地道:“这就算正式跨入军伍了,还成了品官,想想有些不可思议。 半年前,我还只是个余杭县廨弓手。” 赵莽笑道:“得亏你聪明,跟我到东京闯一闯,要不白白浪费一身本事,岂不可惜?” 高进深吸口气,点点头道:“若非你极力邀约,我高进见识不到这东京广阔天地!多谢!” 赵莽笑道:“这只是开始,你我兄弟,将来必定是这天底下,最为瞩目之人!” 高进用力点头,心中的斗志愈发坚定了。 趁着引路老仆拐过廊道,高进低声道:“童太傅如此恩待,反倒叫我有些不安!” 赵莽嘿嘿低笑:“怕什么,不管给什么,咱们大大方方接着便是! 童太傅现在恩待我们,要的是将来上了战场,我们为他拼命死战! 你我在东京无依无靠,背景干净,他大可以放心用我们。 多多施恩笼络,我们得利,他也不亏!” 高进点点头,古怪地瞟了眼他:“你这厮,倒是越来越精明了! 你初次领军,又是从头筹建,距离年底只有三个月,可得费些心思。 若不然,明年被贬去做了军卒,只怕没脸见人。” 赵莽哼道:“你顾好自己就行,三个月后,你就得管我叫赵部将、赵指挥!” 高进忍俊不禁:“你这虓士营,额定一个指挥五百人兵力,现在却只有一百人,算什么部将?顶多是个队将,赵队将!” 二人一路拌嘴,跟随老仆来到武库。 赵鹤寿已在此等候。 “赵大哥!”二人见礼。 赵鹤寿笑笑,命人打开武库。 这座二层阁楼,便是私藏武库,是童贯专门收集兵器甲胄的地方。 门窗都做了严实的防盗处理,平时有专门看护,不得童贯命令,谁也不能靠近。 赵鹤寿带领二人跨进库房。 一股浓重灰尘、霉味、桐油气味扑鼻而来。 武库一楼,正中一架兰锜上,摆放的赫然是破夏刀。 赵莽凑上前仔细看看,虽说是同一批刀匠,用同一种材料打造的宝刀,细看下来还是有所区别。 童贯的这口,刀身更薄,整体重量更轻些。 “太傅只在重要征伐时,才会带上它,平时就存放在此处。”赵鹤寿介绍道。 赵莽笑笑,转头去看其他兵器。 破夏刀在他手里,是杀人利器。 在童贯手里,更多是一种象征和荣耀。 武库里的兵器确实多,玲琅满目看花眼,也全都是制作精良的好东西。 不过有破夏刀珠玉在前,看其他兵器总觉得差点意思。 “兄弟是想寻一件马战兵器?”赵鹤寿笑道。 “不错,赵大哥能否推荐推荐?” 赵鹤寿带着他来到库房内里,几排兵器架上,摆放的都是长杆兵器。 “长刀有眉尖刀、棹刀、偃月刀、屈刀、凤嘴刀、笔刀..... 长斧有板斧、凿斧,枪有双钩枪、单钩枪、环子枪、锥枪..... 都是杀人利器,马战步战皆可。”赵鹤寿一一介绍道。 赵莽转了一圈,突然看见墙角倚靠一件兵器,用油布层层叠叠包裹。 “这是?”赵莽指着墙角问道。 赵鹤寿道:“那是一杆铁枪,通体生铁铸就,有三四十斤重。m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重,马上挥舞,没两下胳膊就酸得厉害。” 赵莽大感兴趣:“我能否拆开看看?” “当然可以。” 赵鹤寿看看他,“听说你在武科考,拎两柄石锤当兵器,有这份力气,说不定能用这杆铁枪!” 当即,赵莽动手拆封油布,露出内里一杆漆黑铁枪。 铁枪大概有七尺长,长度在长枪一类的兵器里,算是中等。 枪头有四棱,如钻石切面,刃口摸上去有些钝。 枪头与枪杆连接部位,两侧有铁双钩。 赵莽握紧附着油膜的枪杆,稍一用力提起铁枪。 入手果然有些发沉,挥舞一圈,呜呜风吼,吓得赵鹤寿躲到一旁。 “好宝贝!这杆铁枪,我要了!”赵莽哈哈大笑,爱不释手。 以他的力气用这杆枪正好合适。 赵鹤寿望着那通体漆黑,泛着森森金属光泽的铁枪,不禁满心骇然。 没想到这杆神兵利器,还真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第105章 秦桧上门 翌日一早,秦桧来到泾国公府门前。 “止步!何人?有何事?”守门兵士凶恶嘴脸一如既往。 秦桧忙拿出名帖,躬身双手奉上:“吏部侍郎右选案,掌案员外郎秦桧,求见童太傅!” “员外郎?”几个守门兵士笑了起来。 “你一个八品小官,也敢跑来求见太傅?”守门兵士毫不客气地讥笑道。 “下官......” 秦桧想说什么,守门兵士不耐烦地驱赶道:“去去去,有事让你们本部郎中来报! 这里是国公府,童太傅府邸,不是什么芝麻绿豆想进就能进!” 秦桧站在台阶下,急忙换了一套说辞:“不知下官能否求见赵莽赵郎官?” 守门兵士一愣,回头道:“你认识赵郎官?有何事要见他?” 秦桧示意挎在肩头的褡裢,拱手道:“下官与赵郎官约定好,今早登门,把他的官告送来。” 守门兵士一听,脸色好看了不少,瞪他一眼:“见赵郎官就说见赵郎官,为何要说求见太傅?” 秦桧忙赔笑脸:“也有一些吏部事务,想求教太傅......” 守门兵士嘲笑道:“吏部有事,你家侍郎自会亲自来,岂会派你一个小小掌案员外郎传话? 你不会是想找借口拜见太傅吧?” “下官不敢!”秦桧忙拱拱手,面色如常,“当真有些公事,需要求教于太傅!” 守门兵士仿佛看穿他的伎俩,嗤笑几声,“跟我来,到门厅等候,我派人去请赵郎官! 拜见太傅你就别想了,真有急事,递上你家侍郎拜贴再说! 真要让你一个八品小官见到太傅,挨板子的可就是我了!” 秦桧忙跟上他,跨进府门,趁左右无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币。 “给长行大哥添麻烦了,一点吃茶钱,不成敬意!” 守门兵士“嗯”了声,很是顺手地塞入衣襟,脸色又变得好看了些。 带秦桧到门厅稍坐,还让家仆给他上茶。 守门兵士亲自去请赵莽,秦桧独坐门厅,有些局促,有些兴奋,忍不住四处打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跨进童贯府邸,也是距离朝廷顶尖权贵最近的一次...... ~~~ 赵莽带上两贯钱,和守门兵士一路往门厅走。 “那姓秦的,张口要见童太傅,小人一看他就不像老实人,本不想搭理,他又改口求见赵郎官,说是给您送官告来! 这小人哪敢耽误,请他到门厅稍坐,又赶去甘州堂请您......” 守门兵士跟在赵莽身边,一副殷勤讨好样。 赵莽笑道:“他来时,只说求见童太傅,没提送官告的事?” “是啊!他这样的人,小人见多了!但凡有丁点机会,就想找借口见太傅!”守门兵士满脸不屑。 赵莽眉梢微挑,这秦桧,只怕昨日刚一见面,心里就生出了借机拜见童贯的心思。 难怪昨日,这家伙殷勤周到,原来早有盘算! “行啦,我知道了,你下去忙吧!”赵莽道。 守门兵士咧嘴直笑,小声道:“听说,赵郎官奉太傅命,组建虓士营,有两个大队,共计一百人的军额?” 赵莽斜他一眼,“你想来?” 守门兵士挺了挺胸脯:“小人不才,愿入虓士营,听从赵郎官指挥!” 赵莽悠悠道:“虓士营将来是作战部队,从入伍第一天起,就要接受最严苛、最残酷的训练。 太傅说了,死伤不论,从训练开始,就会死人,你若是有这份胆量,可以来试试!” 守门兵士当即变了脸色,讪讪道:“不是说,虓士营将来护卫中军,只为保护太傅?” 赵莽冷哼一声:“童太傅坐领中军,麾下千军万马,还用得着专门保护? 组建虓士营,是为打硬仗、打死仗,不是绣花枕头装样子!” 守门兵士咽咽唾沫:“那....那还是算了....” 赵莽面无表情,没说什么。 国公府里护卫不少,平时童贯出行,前呼后拥,少说也要带三五十人随行。 这些人不少都是军卒出身,也有不少自祖辈起,就以雇奴形式在童贯身边伺候,几十年来世代效命,和家生子相差无几。 他们对童贯的忠心毋庸置疑,危急关头也敢豁出性命,为主子拼一拼。 可这些人平时在国公府享受惯了好日子,性情油滑,到了军中贪生怕死,绝不是当兵的好料子。 赵莽对虓士营已有规划,绝不容忍这些蠹虫加入,败坏军纪。 到了门厅,秦桧急忙迎出来。 赵莽拱手笑道:“秦掌案太过客气了,不是说好晌午之前,我们到衙署领取,怎好劳烦秦掌案亲自跑一趟!”仟仟尛哾 秦桧忙道:“下官上午不值事,正好有空,顺路去户部办事,路过国公府,顺便就为赵郎官送来!” 秦桧从褡裢里取出两只锦袋,里边装有赵莽和高进的官告。 “二位郎官的官告,还请收好。 兵部和枢密院的登录入册都已办妥,二位今后就是正经官身,将来一应封赏晋升,都会依制而行!” 赵莽取出官告,检查无误,笑道:“多谢秦掌案!若非你帮忙,没有四五日工夫,这流程办不好! 这是还给秦掌案的两份工本钱,还请收好!” 秦桧客气了一番,接过两贯足钱装入自己的褡裢。 “既然秦掌案还要去户部办事,我也就不久留了,送秦掌案出府! 改日有机会,在下做东,请秦掌案吃酒!” 赵莽伸手一邀,一副送客样。 秦桧走出门厅,往府邸内里张望了下,一副欲言又止样。 “秦掌案还有事?”赵莽笑道。 秦桧忙低声道:“敢问赵郎官,童太傅可在府里?” 赵莽道:“太傅一早出府,不知去向。” 秦桧脸上难掩失望,强自笑了笑,拱手道:“赵郎官留步,下官告辞!” 赵莽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坐上骡车,一名苍发老仆驾车往东驶离。 有仆役老卒匆匆找来:“赵郎官,太傅在长青园练武,请你过去作陪!” “知道了,走吧!”赵莽笑了笑,跟随老仆回府。 秦桧这老小子,想借他这座桥拜见童贯,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还是不要让其轻易得逞为好。 ~~~ 赵莽和高进,在长青园陪童贯练武。 到了中午,童贯又留他们一起吃饭。 而后童贯午休半个时辰,下午进宫议事。 童贯体力极好,以往辛兴宗、赵鹤寿陪他练武,顶多能支撑一个多时辰。 自从赵莽二人入府,倒是可以陪他耍一上午。 感觉到疲累的反倒是童贯,却也让他大呼过瘾,每日练武的精神劲头十足。 平心而论,童贯武艺不错,一口眉尖刀耍得有模有样。 招式偏套路,却也具备一员合格武将的水平。 考虑到他已是花甲高龄,还有这份本事殊为不易。 最让赵莽敬佩的是,童贯练武已成习惯,寒暑不辍,每日上午必练两个时辰。 遇上重大急事,他也会抽时间补上。 这份毅力,非常人所能比。 以赵莽的近战功夫,和童贯对练收放自如。 打个两三百招,再让老太傅输得不太难看。 偶尔也卖几个破绽,让老太傅占占便宜,也能让他颇为兴奋。 个中门道,赵莽拿捏起来游刃有余。 陪童贯用完午饭,赵莽二人回甘州堂。 高进收拾行装,待会就要离京前往封丘。 赵莽帮他收拾衣甲。 昨晚在武库,除了那杆铁枪,赵莽还挑了一张牛角杨木弓,有一石五的斗力。 高进挑了一口精钢手刀,一杆环子枪。 他的西蕃竹牛角弓已是最好的弓之一,武库里的弓反倒逊色几分。 武库二楼专门存放甲具,有步甲和骑甲之分。 共有二十几套,全是制作精良的铁质甲具,由历年军器监顶尖匠人打造。 赵莽和高进,一人挑选一套黑漆山字骑甲。 步甲和骑甲区别在于,骑甲全身甲叶更轻薄、紧束,腿裙部分柔软,便于上下马。 步甲则更宽松、沉重,腿裙覆盖铁叶、钉满钉饰,犹如直筒套在下半身,防护力更强,但也更笨重。 以二人品级和军职,本不够资格穿这种规制的甲具。 不过进武库前,童贯可没有额外交代什么,他们也就装作不知,只挑最好的,拿到手再说。 一套完整甲具,即便是轻薄款的骑甲,穿在身上也有三十几斤重。 单是打包收纳工作就不简单,赵莽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捣鼓出几个大行囊。 “我说,你得赶快娶个媳妇,以后这种事,可别让我干!” 赵莽擦擦脑门汗水,倒了杯茶捧着喝。 高进瞥他眼,没吭声,挎上包袱,环视收拾一空的屋子,默然片刻,退出房间,闭拢房门。 赵莽笑道:“太傅说了,今后这甘州堂就空着,专门留给我们回东京住,你别一副依依惜别的苦情嘴脸。” 高进笑了笑,又摇头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又或是,能不能回来!” “你少乌鸦嘴!你不是赵老七,没那么倒霉!”赵莽没好气道。 高进哈哈笑了几声,正色道:“你在东京,一切小心!虓士营是个好机会,却也不可轻忽大意!” 赵莽撇撇嘴:“放心,三个月后,保管你改口称我赵部将! 你在杨可弼麾下,也得机灵些,别总板着脸假正经,上下关系都得打点好......要是受了委屈,师哥给你出头!” 高进眉头轻扬,“你婆婆妈妈的样子,真像个妇人!” 赵莽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役使老卒把打包好的行装搬上马车,高进系好佩刀,和赵莽走出院门。 “我就不送你了。”赵莽嬉笑道。 “用不着送。”高进瞟他一眼,“走了!” “保重!” 第106章 我要死战之士 赵鹤寿拿着一摞名单来到甘州堂。 “这是你要的,本次效用兵招募详细名单。” 二人坐在敞院石桌旁。 赵莽翻看名单,赵鹤寿喝着茶道:“按照你的要求,我让兵部熟人分门别类整理好,你看看可还齐全。” “赵大哥辛苦了!” 赵莽取出其中一份名单,从头至尾仔细比对。 赵鹤寿凑过头看了几眼,“这上面的人,全是武科、程文两项合格的正录者。” 赵莽又拿出另外几份名单,相互比较。 研究了一会,赵莽指着名单道:“赵大哥你看,这正录名单里,有几人武科、程文考的不错。 最后授官,却只授守阙进义副尉,无品,位列武官第五十八阶,待遇参照上等禁军,甚至不能算跨入武官行列。 据此能否说明,这几人没有背景门路,全凭实力取胜?” 赵鹤寿拿过来几份名单,相互比较看看,果然发现问题。 不管是正录还是补录,名单上,三分之一的人授第五十五阶的下班祗应。 三分之一授第五十四阶进义校尉。 剩下的三分之一里,呈现两极分化现象。 授官最高者,无疑是赵莽、高进,第五十二阶,从九品承信郎。 其次便是邵青,第五十三阶,进武校尉。 余下的不到二十人里,绝大多数授第五十六阶进武副尉、第五十七阶进义副尉。 唯有四人授官最低,只得了第五十八阶,守阙进义副尉。 如果是一员普通军卒,按照五年迁转军资法,在没有重大过失的情况下,想要授此官阶,须得服役十五年以上。 按照八等定赏的军功奖惩制度,授此官阶,必须立下中等以上战功。 对于普通军卒来说,这或许就是一辈子所能达到的极限。 只是效用兵招募,本就是为军中补充中下级武官,授一个守阙进义副尉,确实低了些。 一百五十一人里,这四人授官最低,且他们的武科、程文两项成绩,并不是最差的。 相反,许多授官比他们高的人,两科成绩并不如他们。 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赵鹤寿笑道:“这四人,有没有家世背景我不知道。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没往吏部、兵部使过钱。 但凡花个一两百贯,也不至于授个守阙进义副尉。” 赵莽一拍大腿:“巧了,我要的就是这种人!劳烦赵大哥再托人打听,最好能弄清楚他们的背景来历。” 赵鹤寿脸色古怪:“你不会真想招他们进虓士营?”仟千仦哾 “若是能合我心意,他们也愿意的话,就是我虓士营第一批军卒!”赵莽笑道。 赵鹤寿似乎有话要讲。 “赵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赵鹤寿放下手中名单,正色道:“你奉太傅命令组建虓士营,一旦放出风声,绝对有不少官宦权贵跑来打招呼、塞人。 单是这些名单上的人,就能排着队供你挑选。 他们背后,有各种各样的门路关系。 通过他们,你能结交到东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权贵人物。 你就不想趁此机会,名利双收?” 赵莽笑笑,喝了口茶,笑道:“赵大哥说的不错,这些人固然武艺不错,各有背景,但并不符合我挑人的标准。” 赵鹤寿道:“你是担心,这些人背景杂乱,难以管理?” “这是其一。 其二,这些人家世应该都不错,最起码衣食无忧,能在东京过安稳日子,上了战场,有几个能豁出去拼命?”赵莽摇摇头道。 赵鹤寿失笑道:“你这虓士营,到底要建成什么模样?” 赵莽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的是,令旗所指,全军死战的敢战之军!” 赵鹤寿愣住,没来由地从心里升出一股寒气,旋即摇摇头,驱散这种奇怪感觉。 “那可就难了!” 赵鹤寿笑了起来,“人家想进虓士营,看中的是背后有童太傅做靠山。 来年如果去了河北,还能在中军享福,不用打多少仗,功劳还不少。 照你说法,虓士营干的就是陷阵、先登、敢死的活,哪个会来?” 赵莽点点头:“不错,虓士营就是要攻坚克难、摧城拔寨!” 赵鹤寿笑着摇摇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他觉得赵莽初次掌兵,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他十几岁从军,入伍快二十年,也从未见过这种,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天兵天将。 赵鹤寿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赵兄弟,你也别有太大压力,三个月后,童太傅的校阅不会太难。 虓士营将来作为中军卫戍部队,保护好太傅就行,用不着上战场。 再说,即便到了河北,十几二十万大宋军队,打一个苟延残喘的辽国,还不是手到擒来? 用不着太过拼命!” 赵莽反问道:“赵大哥觉得,西军战力比起辽军如何?” 赵鹤寿想了想:“西军以步军为主,更擅长山地、大军阵、集团防御作战,到了河北平原,水土、地形不占优势。 不过辽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战力算,顶多半斤八两! 谁叫辽国被女真人占去一半,人丁、粮草、军费、器械不如大宋。” 赵莽又问道:“太傅又是如何认为的?” 赵鹤寿笑道:“太傅和绝大部分西军将领,都是这般想法。 去年在太原,太傅召集种师道、种师中、刘延庆、姚古、辛兴宗、杨可世等主要将领,商讨过伐辽一事。 诸公讨论的结果大致如此,都认为大宋兵力占优,攻辽夺取燕京不在话下。 争论的焦点在于,以种师道为首的一部分西军将领,认为宋辽百年和好,不能轻易撕毁和约参战,主张隔岸观火,坐看辽金相争。” 顿了顿,赵鹤寿又道:“老种经略毕竟上了年纪,历来用兵讲究以守待攻。 官家突然让他带兵去夺燕京,他还真不知道仗该怎么打。 老爷子不想晚节不保,倒也可以理解......” 赵鹤寿语气里暗含讥讽,这恐怕也是相当一部分西军中高级将领的真实想法。 种师道老了,不愿贪功冒险。 可他们这群三四十岁的中坚将领,还想立功,还想再往上爬。 在他们看来,联金灭辽等同于白捡功劳。 辽军被女真人打得奄奄一息,十几二十万宋军往燕京一摆,没道理输才对! 赵莽却沉默了。 赵鹤寿一番话,让他看清楚童贯身边,诸多西军将领的真实想法。 包括童贯在内,所有人都对伐辽一战,怀有极大的乐观。 赵莽不打算对赵鹤寿解释什么,如果有可能,他想找童贯,当面讨论这个问题。 赵莽苦笑了下,拿起名单,指着上面四个人名: “再请赵大哥调查这四人家世背景,若无问题,把他们请来,我亲自和他们谈谈。” 赵鹤寿笑道:“两三日内,给你答复。” 送赵鹤寿离开甘州堂,赵莽在敞院里一阵踱步。 以历史眼光来看,大宋毁约伐辽,是一场炼狱大熔炉。 无数牛鬼神蛇将会原形毕露、粉身碎骨。 之后又有无数跳梁小丑粉墨登场。 可大宋数以十万计的边军将士,不该平白牺牲,死的毫无价值。 赵莽想做的,是尽全力把这些人拉出火坑,为大宋保留尽可能多的一点元气。 为将来更为残酷、更为艰难的炼狱战场做准备。 可惜他人微言轻,无人会把他当回事。 赵莽仰头长叹口气,只能着眼于当下,先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做到极致。 虓士营,或许就是他扇动局势变化的开始! 摒除杂念,赵莽准备回屋,写一份关于对辽作战的分析报告。 希望可以借此引起童贯兴趣,有机会与他当面答对更好。 正想着,守门兵士来传报,说是赵子偁与一人在府门口拉拉扯扯,吵着要见他。 赵莽赶紧跟随守门兵士而去。 跨出府门一看,果然是赵子偁。 这家伙正拖拽一人,拼命把他往府里拉,吵吵嚷嚷地说着些什么。 “老七,你这是作何?”赵莽走下台阶,狐疑地看着二人。 赵子偁满头大汗,手里拽紧那人,回头咧嘴一笑:“莽哥儿,我给你举荐人才来了! 这位是邓肃,邓志宏,可是位文武双全的大才子! 你奉命组军,手下正缺这样的人才!” 赵莽怔了怔,打量那人。 邓肃? 不正是刚才效用兵武官名单上,授官最低的四人之一? “阁下便是邓肃?可是参加本次效用兵招募,授官守阙进义副尉?”赵莽忙问道。 那人重重哼了声,扭过头没理会,还在极力摆脱赵子偁的拖拽。 赵子偁抢着道:“不错!就是他!” 赵莽惊疑地再次打量。 这邓肃三十岁左右,面相老成,脸貌黢黑,体态粗壮,乍看上去,像一位朴实农家子弟。 赵子偁快要拽不住他,大声道:“邓志宏!你不是想从军报国?机会放在眼前,为何不要?” 邓肃也怒了,大喝道:“某誓死不为童贼效命!赵子偁!快松手,否则莫怪某不客气!” 一众守门兵士大怒,纷纷要上前教训他。 邓肃怒目圆睁,毫无惧意。 赵莽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对这邓肃越发感兴趣了。 “邓兄,有话不妨进府里,到门厅坐下来,慢慢商谈可好?”赵莽拱拱手笑道。 邓肃大喝:“某绝不会踏入童贼府邸半步!” 赵子偁大叫:“莽哥儿快搭把手!我快拉不住啦!~” 赵莽笑笑,上前抓住邓肃右手手腕,赵子偁松开手,长长舒了口气。 邓肃只觉手腕被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大惊失色之下,左手握拳向他打来。 赵莽五指一张,抓住他的拳头,邓肃两只手都被控制住。 不论他怎么挣扎都甩脱不开,不禁满面惊骇。 “邓兄,请吧!”赵莽笑呵呵地,抓住他两手,上了台阶,向府门走。 邓肃两条腿绷直,脚底板拼命搓地,可惜无济于事,被赵莽半拖着进了府门。 赵子偁在一旁幸灾乐祸:“志宏兄,既来之,则安之,你就从了吧!~” 第107章 邓肃入伙 第108章 邓肃入伙 国公府门厅。 邓肃坐在茶案一侧,满脸怒容不减。 赵子偁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 赵莽坐在上首主位,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许是被看得不耐烦,邓肃喝道:“原以为两败金使、拳打郭俊中的赵神拳,是位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童贼门下鹰犬! 哼~难负盛名!” 赵子偁一阵火大,“嘭”地搁下盖碗就要骂人,赵莽笑着摆摆手。 赵莽笑道:“家父赵陀,本就是西军旧将,也曾在童太傅麾下效命。 而今,我继承父志,应募效用兵,投身军伍为国效力,有何不可? 照你说法,整个西军数十万兵马,不是朝廷军队,反倒是童太傅私军? 这个罪名,可比志宏兄当年上书朝廷,斥责王黼、朱勔兴花石纲,误君误国严重得多! 有道是,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志宏兄出于愤怒,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指摘,未免意气用事,叫人失望!” 邓肃对赵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似乎颇为惊讶,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沉着脸一言不发。 经过赵子偁介绍,赵莽才知,这位邓肃邓志宏,的确是位志明之士。 邓肃也是太学上舍生,年纪稍长些,比赵子偁早两届升入上舍,二人算是同窗好友。 去年,邓肃上书朝廷,请求朝廷罢花石纲,关停苏杭造作局、应奉局,还痛斥王黼、朱勔之流惑君乱政。 一石激起千层浪,邓肃也因此名震东京。 他还写了不少诗词,借以讽刺朝廷当权者。 其中几句“饱食官吏不深思,务求新巧日孳孳。不知均是圃中物,迁远而近盖其私。” “安得守令体宸衷,不复区区踵前踪。但为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春风。” 读之令人抚掌叫好,激起东京百姓对朝廷愤概。 却也因此遭王黼、朱勔忌恨,将他驱逐出太学。 邓肃愤而离京,临别前,又写下“填海我如精卫,当车人笑螳螂。六合群黎有补,一身万段何妨。” 京城父老赞他颇具气节与风骨,却也为他的遭遇不胜唏嘘。 时隔一年,邓肃再度返京,竟是弃笔从戎,应募效用兵,结果还真叫他考上了。 赵莽得知他的经历,心里也由衷生出敬佩。 此人文武双全,是位人才。 赵子偁干咳两声,语重心长地道:“志宏兄,莽哥儿应募效用兵,目的是为朝廷、为大宋效力。 可不是如你所想,甘当为权贵爪牙!” 邓肃哼了声,“既如此,为何住在童贼府上?何不直接前往边地投军?” 赵莽道:“我在杭州破摩尼教余孽有功,得杨可世将军举荐,来东京投效于童太傅。 承蒙太傅关照,让我暂时留宿府上,有何不可? 我在宣德门胜郭俊中,把他打成废人,与朱家结怨,除了童太傅,还有谁敢收留我?” 邓肃一愣,疑惑道:“你和郭俊中公开比斗,与朱家有何相干?” 赵子偁道:“志宏兄啊,你也不想想,郭俊中是朱家门生,朱勔甚至有意招他为婿。 朱家在宣德门搭建擂台,想借莽哥儿两败金使的名头,为郭俊中造势立威。 若无必胜把握,朱家岂会大张旗鼓? 朱家威逼利诱,就是想让莽哥儿在擂台上输给郭俊中!” 赵子偁把当初朱汝功找上门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邓肃听。 这些内情,早就在东京权贵阶层传开,邓肃却无缘得知。 听罢,邓肃沉默片刻,忍不住道:“朱家条件优厚,你为何不从? 还假意答应,反在台上大败郭俊中,让朱家大失颜面? 你就不怕与朱家结下仇怨?” 赵莽笑了笑,用一副平静口吻讲述道:“我家在杭州、余杭,本来家境还算殷实,日子平淡却也安稳自在。 却不想,方腊之乱席卷东南,方腊之子方毫,逃脱追剿,躲藏在余杭县,以妖言蛊惑人心,煽动乡民加入摩尼教作乱。 动乱之下,家宅被烧,我父子险些殒命,更有无数乡亲罹难枉死! 方腊之乱,源于朱勔,东南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 试问志宏兄,换作是你,又会如何选择?” 邓肃不禁动容,长长叹息一声:“邓某乃南剑沙县人,家中也遭逢方腊祸乱。 足下经历过的痛楚,邓某深有同感!” 邓肃脸色缓和不少,看向赵莽的目光里,多了些同病相怜之意。 在邓肃看来,他和赵莽,家乡同在东南,都是方腊之乱的直接受害者。 东南也是朱家搜刮最为严重的地方,他们自然也是朱家的受害者。 赵莽也叹口气,拱拱手:“如此说来,志宏兄最能体会我之难处!” “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邓肃也拱拱手,感喟叹息。 赵子偁睁大眼,看看赵莽,又看看邓肃。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莽哥儿三言两语,就化解了邓肃对他的误会? 俩人反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赵莽趁机道:“志宏兄,童太傅纵然有千万般不是,对我却有知遇之恩。 我投在童太傅门下,绝不是为他个人谋私利,而是为投身军伍,报效国家! 如今,我奉命组建虓士营,正在寻觅得力干将。 志宏兄文武全才,正是我苦苦寻求的贤才。 我愿邀请志宏兄入营,将来并肩征战,齐心报国!” 邓肃皱紧眉头,默不吭声。 赵子偁劝道:“童太傅要把虓士营打造成能征惯战之师,将来四处征伐,立功机会不少。 你想从军报国,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邓肃眉头愈紧,还是一言不发。 赵莽拿出一份效用兵正录名单,邓肃的名字赫然在列。 “志宏兄程文第一,武科优良,最后却只授一个守阙进义副尉,可知是何原因?” 赵莽笑道。 “自然是拜王黼、朱勔所赐。”邓肃语气充满愤慨和无奈。 他接过名单看了看,似乎有些诧异,不明白赵莽要这份名单有何用。 看到名单上面的人,有不少两科成绩不如他,最后授官却比他高,邓肃惨然一笑,心中落寞又绝望。 赵莽道:“既知内情,志宏兄也该明白,有王黼、朱勔作梗,志宏兄终将有志难伸。 若不想空负年华,必然要另寻门路。 虓士营乃是童太傅力主筹建,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军队,王黼、朱勔权势再盛,手也插不进来! 朝廷里的权势斗争,我们管不了,也没资格过问。 能做的,就是把虓士营建好,练兵,练强兵,练能战之兵!” 邓肃盯紧他,沉声道:“你能保证,虓士营不会成为童....童太傅攫取私利的工具?” 赵莽正色道:“我向你保证,如果真有那一日,我和你一起走!” 邓肃深深看着他,站起身,抱拳道:“如果虓士营变色,邓某会随时离开!” 赵莽大笑,重重抱拳:“欢迎志宏兄入营!” 邓肃黝黑脸上也微露笑意。 “不过,丑话说在前。虓士营初创,尚未正式成军,等招募足够人手,还需要经过一番考核。 只有合格者,才能留下! 且童太傅只给两个大队军额,军职不多,也都不高,一切都需要从头做起!” 赵莽笑道。 邓肃道:“一支强军,必有强将、强兵,优胜劣汰,无可厚非!至于军职,只要能做到择能者任之,邓某绝无异议!” 赵莽大为点头,对他愈发欣赏了。 当即,赵莽拉着邓肃,一起商量招募名单上另外三人。 赵子偁望着二人商讨火热,咧嘴笑得很是欣慰。 也不枉他千方百计把邓肃骗来,在府邸门口一番拖拽,衣袍都扯破口。 傍晚,赵莽请二人到甘州堂用饭,而后送他们出府。 赵子偁回他的单身小宿舍,邓肃回邸店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过来。 又过一日,赵鹤寿调查清楚另外三人的家世背景,赵莽和邓肃商量后,决定先把人请来,当面答对面试。 偏厅里,右侧两张茶案旁,坐了三位青年武人。 偏厅西侧还有一间内室,与偏厅相连,透过窗户,可以观察偏厅里一举一动。 赵莽和邓肃藏身内室,透过窗纸一角,仔细观察三人动静。 “左起第一位,穿皂衫、裹黑巾,体貌雄武,名叫李景良,家中世代为汴河船工。” 邓肃比对手里的资料单,低声道。 赵莽点点头,李景良衣着朴素,家境在三人里最差。 “中间一位,穿浅青窄袖绸袍,戴幅巾,体态匀称,名叫张?(wéi),洛阳人,家中坊郭二等户。”邓肃继续介绍道。 赵莽笑笑,这张?应该是位商户子弟。 “最后一位,穿对襟长衫,戴软脚幞头,名叫王宣,郓州人,父亲曾任本州武学教谕。” 赵莽直点头,这王宣颇为儒雅,看起来比邓肃更像位士子。 从三人被带到偏厅落座开始,赵莽就仔细观察他们。 从举止仪态方面,对三人性格有初步判断。 李景良坐下后,局促不安,身子扭动频频。 等了片刻,便开始抓耳挠腮,显得颇为焦躁。 张?神色平静,从进偏厅开始,就不停打量四周,应该是位谨慎之人。 王宣表现最为从容,端坐下来纹丝不动,暂时还看不出端倪。 “该我们出面了。”邓肃低声道。 “再等等,再看看。”赵莽继续扒门缝。 邓肃苦笑了下,这赵郎官招募人手的法子,倒是新奇得很。 第108章 班底初成 第109章 班底初成 偏厅里,李景良、张?、王宣三人,等了小半个时辰。 李景良身子不停扭动,忍不住低声嘟哝:“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究竟是谁要见俺们?” 张?不说话,瞟眼打量四周,余光不时扫向厅外。 王宣坐的四平八稳,半阖眼皮,谁也不搭理。 两张茶案上,摆放的茶水、糕点,无人动过。 李景良低声道:“喂,都说这童太傅了不得,到底是个多大的官?为何要见俺们?” 张?不堪其扰,轻声道:“别急,等着便是了。” 李景良嘟囔道:“把俺们找来,也没个人招待,这都快正午了,也不知管不管饭~” 李景良肚子饿得咕咕叫,犹豫了会,抓起茶案上的糕点塞嘴里,端起茶盏一口喝完,一顿狼吞虎咽。 张?没说什么,稍稍坐起些身子,神情愈发警惕。 王宣狭开眼皮,瞟了眼李景良,似乎对他的做派有些不屑。 三人本不相识,只在武科、程文考场上见过面,算是点头之交。 今日早间,有人找到三人,说是童太傅相召,请他们到国公府见面。 童太傅要见他们,三人受宠若惊,各怀忐忑而来。 赵莽和邓肃跨进偏厅,张?最先发现,第一个站起身,王宣紧随其后。 李景良赶紧抹掉嘴上碎屑,嘴里一阵嚼动,使劲吞咽了下。 “让三位久等,实在抱歉!” 赵莽笑着抱拳,目光一一划过三人。 “赵神拳?”张?惊讶道。 李景良满脸兴奋:“俺知道你!在武科考场见过,本想着俺能抽到你,正好跟你试试拳脚!” 赵莽笑着点头:“以后会有机会的。” 王宣一皱眉,往厅外看去,空空无人。 “是你要见我们?”王宣狐疑道。 “不错!”赵莽对他的反应颇感兴趣。 王宣眼里明显流露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问道:“童太傅可会来?” 赵莽笑了笑,“不会!实不相瞒,请三位来此,是我的主意,童太傅并不知情!” 李景良、张?面色如常,王宣勉强笑道:“不知赵神拳有何事?” 宾主而坐,役使老卒更换茶水点心,退下后,赵莽缓缓道: “一百五十一名效用兵授官已经结束,三位有何想法?可有去处?” 李景良先开口道:“俺只得了守阙进义副尉,兵部的人说,要么等候三衙补缺,要么就到河北,做个巡检都头啥的,俺还没想好!” 赵莽笑笑,是个心眼实在的家伙。 张?拱拱手,斟酌道:“某家和李兄台授官相同,兵部给的答复,也大同小异。 某打算先等半年,若无消息,就到外州赴任。” 赵莽点点头,看向王宣。 王宣反问道:“赵神拳为何如此问?” 赵莽笑道:“我与三位同年应募效用兵,也算颇有缘分,想与三位交个朋友!” 王宣也笑了:“赵神拳住在这国公府,今日找我三人来,不只为交朋友吧?有何事,还是直说为好!” 赵莽呷口茶,看来这王宣颇有几分傲横性子。 “我来介绍,这位是邓肃邓志宏,也是同年效用兵。 邓兄名声,想必三位知道。” 赵莽没有回答王宣,转头介绍起邓肃。 邓肃与三人抱拳见礼。 李景良道:“知道知道,邓大才子可是东京名人!” 张?目露敬意:“今日能与邓兄结识,三生有幸!” 邓肃一脸愧色:“区区薄名,让三位见笑了。” 王宣道:“志宏兄出身太学,名声斐然,这次又应上效用兵,所得官阶一定不低吧?” 李景良和张?都看着他,事关个人前程,对这个问题自然最感兴趣。 邓肃苦笑了声,赵莽淡淡道:“志宏兄与三位一样,也是授守阙进义副尉。” 张?面露讶异,没有说话。 李景良一愣,转过头指着王宣哈哈大笑:“弄了半天,你跟俺们一样! 方才问你,你死活不说,俺还以为你得了多大的官!” 王宣面色不太好看,低喝道:“我授什么官,与你没干系!” 李景良撇撇嘴:“是跟俺没关系,只是瞧你模样,眼睛长在头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衙内! 可惜啊,有衙内的德性,没衙内的命!” 王宣勃然色变,嚯地起身,攥紧拳头喝道:“好个泼才!莫不是想跟某练练?” 李景良也站起身,拍着胸脯道:“怕你俺就是个没鸟的!” 邓肃和张?急忙起身劝阻。 赵莽端坐不动,饶有兴趣地看着四人。 张?机警沉稳,邓肃忠直刚正。 王宣和李景良,二人个性最为突出,优缺点都十分明显。 李景良看似急躁、粗野,却也粗中有细。 王宣二十出头,在四人里年纪最小,家世、个人武艺学识都算不错,颇有几分傲气。 他怀着拜见童贯的心思而来,见不到童贯,心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说明他颇有野心,渴望遇见一位欣赏自己的贵人。 三人各有特点,赵莽对他们的印象还算不错。 张?和邓肃一番劝慰,王宣和李景良也就借坡下驴,吵了几句嘴,各自坐下。 这里是国公府,他们也不会糊涂到动手打架的地步。 自始至终,赵莽都没说过一句劝阻的话,自顾自地拨弄盖碗喝茶。 厅中无人说话,气氛略显沉闷。 李景良、张?、王宣三人,反倒有些局促起来。 赵莽这份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邓肃看在眼里,暗暗敬佩不已。 清清嗓,赵莽放下盖碗,笑道:“诸位可知,我神拳门师兄弟,授何官阶?” 此话一出,王宣三人齐齐扭头看着他。 赵莽面带微笑:“我与师弟高进,授从九品承信郎!” 三人脸色齐变,各有不同。 张?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而后抱拳道:“恭喜赵郎官!” 李景良拨算手指头,不禁吸口凉气:“娘嘞,足足比俺们高了七阶!” 邓肃苦笑,这七阶,差距如鸿沟天堑! 王宣先是一脸震惊,随后眼里升起浓浓嫉妒! 明明是同一批效用兵入仕,初次授官,差别竟如此大! 三人隐约听闻,赵莽和高进受童贯青睐,也知道此次授官,一百五十一人各有不同。 却没想到,各人之间,相差这般大! 邓肃起身,把几份名单拿给三人看。 都是此次正录、补录的授官情况,还有两科成绩。 看罢,李景良大声骂道:“他娘的!凭何俺四人授官最低?” 张?笑容苦涩,毫不讳言地道:“考完程文,某听人说,要往兵部使点钱,便也凑了百十贯,可没有门路,想送都送不出手!” 李景良骂咧道:“别说百十贯,二十贯俺也拿不出! 早知授官要使钱,俺还考它作甚?直接去河东应募得了!” 王宣捏着名单,阴沉脸色一言不发。 瞧他样子就知道,和张?一样,有钱却没门路,不知道该找谁送。 赵莽笑道:“我师兄弟此前略有薄名,可没有童太傅提携,也不可能初次授官就一步入品。” 张?诚恳道:“赵郎官过谦了,能得童太傅赏识,本身就足以说明能力过人。 即便不参加效用兵应募,赵郎官将来前程,也非我等可比!” 李景良也道:“听说你们打败金国使臣,连官家都惊动了,没有童太傅,皇城官衙里的人,也不敢为难你们!” 王宣拱拱手,勉强挤出几分笑意:“二位风采,已在武科场上见识过,能得此官阶,实至名归!” 赵莽笑呵呵地谦辞几句。 王宣知道自己授九品官,态度倒是客气了许多。 赵莽转入正题:“我奉童太傅令,组建虓士营,军额一百人,年底前有一次校阅,如果通过,便能扩充至五百人,一部之军! 虓士营初创,我诚邀三位入营,不知意下如何? 志宏兄已经答应入营,便是我二人商量后,请三位到此面谈。” 三人略感意外,看看赵莽,又看看邓肃,各自沉思。 过了会,李景良道:“赵郎官,这虓士营属于哪军、哪将?” 赵莽笑道:“还是禁军序列,不过单独成军,军额隶属枢密院管辖。” “军俸有多少?”李景良嘿嘿道,“俺就想知道,能不能吃饱饭!” “普通军卒,比照上等禁军,月俸八百至一贯。 拥队、押队、旗头、左右傔旗、小队正、中队正、大队正,月俸在一贯五以上,视军职而定!”赵莽道。 李景良眼睛一亮,这待遇相当不错! 他倒也没着急答应,看看身旁二人。 张?略加思索,拱手道:“敢问赵郎官,虓士营将来戍守东京,还是开赴地方?” 赵莽道:“虓士营按照作战部队筹建,自然是要上战场。 哪里有仗打,我们就往哪里调!” 张?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只要能打仗,就有机会立功。 他不在乎军俸多少,只在乎能不能上战场。 东京城里的禁军老爷兵,从应募到退役,大部分没上过战场。 他可不愿意当这种兵。 一听有仗打,李景良摩拳擦掌:“刺激!俺喜欢!” 王宣忙问道:“赵郎官的意思,虓士营将直属童太傅管辖?” “如此理解,倒也不错。”赵莽不置可否。 王宣眼珠滴溜溜直打转,有几分心动。 军俸、战功他不在乎,他更看重虓士营统属关系,背后靠山。 三人相互看看,各自权衡。 “俺入伙!”李景良率先起身抱拳,“赵郎官是条好汉,跟着好汉绝不会错!” 张?也起身道:“某家张?,愿入虓士营!” 赵莽站起身,抱拳道:“有二位加入,虓士营必将如虎添翼!” 众人看向王宣,就差他没有表态。 王宣一阵犹豫,他还是不能确定虓士营将来有没有前途,对他个人仕途有没有帮助。 赵莽也不催促,耐心等着他考虑。 “如果朝廷明年伐辽,虓士营能否随大军出征?”王宣问道。 赵莽道:“假如童太傅挂帅出征,虓士营当负护卫中军主帅之责!” 王宣点点头,深吸口气,重重抱拳:“王宣愿入营!” “哈哈!好!”赵莽爽朗大笑,“诸位愿意加入,我感激不尽!不过,想正式入营,还需要通过一番考查。” 四人齐声道:“谨遵赵郎官之令!” 李景良,原宗泽部下,起初与金军死战,后来可能是败仗多了,胆气没了,竟然怯战逃跑,被砍了脑袋。 张?,好像是靖康之后冒出来的义军首领,规模不大,后战死,详细资料不明。 王宣,原出身西军,赵构迁都杭州后,做到太尉 第109章 练兵从跑不死开始 第110章 练兵从跑不死开始 今日九月初十。 要问东京城哪里最热闹,无疑是位于内城南,录事巷道与东大街小甜水巷交汇口的大相国寺。 自唐代睿宗年间起,大相国寺便成为历代皇家寺院。 本朝自仁宗起,更有历代皇帝为大相国寺题字赐匾的传统。 大相国寺只在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面向民间开放,每月只开寺五日。 其余时候,多是接待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又或是承接朝廷法事仪典。 在东京,谁要是一本正经地称呼其为大相国寺,别人一听就知,此人肯定是外乡人,且刚到东京不久。 东京土着居民,又或是自诩为“老汴梁”的长住居民,提到大相国寺,都会用河南府口音特有的“入声”,称呼其为“相蓝”。 相蓝,是东京百姓对大相国寺独特的昵称。 当赵构半捏兰花指,用一种类似于戏腔的声调,说出“相蓝”二字时,赵莽浑身鸡皮疙瘩皱起,一阵汹涌恶寒感袭遍全身。 说实话,很想打他。 又考虑到,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郎,想想还是忍了。 站在大相国寺门前广场,周围人潮涌动,喧喧嚣嚣,拥挤、热闹程度,比当日宣德门前打擂时更甚一筹。 从东京四面八方赶来的坊郭市民、郊县乡民,都在排队等候进入大相国寺。 仿佛只要入了寺,拜了佛,最好再烧一柱香,就能沾沾皇家气运,受到满天神佛保佑。 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不沾灾厄,顺顺当当。 至于拜的是哪尊佛、哪尊菩萨,反倒不重要。 赵莽鹤立鸡群地站在乌泱泱人群里,四顾张望,对如此场面也颇觉震撼。 大艺术家赵官家崇道抑佛,东京寺院多多少少受到影响。 唯独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不减分毫。 赵构站在他身旁,津津乐道地讲述着,与大相国寺有关的典故、趣闻,以及每年这里举办的庙会、水陆法会等重大热闹场面。 “相蓝”二字,不时从赵构嘴里蹦出。 每当说到这两个字时,他的下巴就会扬起三分,嘴角上弧,眼睛光彩熠熠,两撇眉毛飞到脑门顶,仿佛支棱起两个字:骄傲 大相国寺历史悠久,建筑群宏伟华丽,一代代高僧辈出,又有“皇家”二字加持。 在东京,大相国寺无疑是张闪亮名片。 赵构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是所有东京居民,对外乡朋友介绍“相蓝”时的共有神情。 那份掩饰不住的得意,也是东京居民骨子里的骄傲。 赵莽对宗教不感兴趣,大相国寺里也没有唐僧。 除了觉得那一片片琉璃瓦建筑群,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格外好看,倒也没觉得这寺院有什么稀罕处。 作为外乡人,他对东京没有多少归属感,也很难体会东京居民,上至权贵、下至庶民对于“相蓝”的独特情感。 赵构喋喋不休,赵莽很是敷衍地随口附和几句。 他今日到这大相国寺,是来征募第一批虓士营军卒的。 来之前,他问赵鹤寿,这几日东京哪里最热闹,人最多。 赵鹤寿说,那自然是大相国寺。 赵鹤寿又提醒他,大相国寺每逢开寺日,人多的不像话,仿佛全东京百万人口都往寺里挤。 每逢此时,开封府就会严阵以待,联合金吾街仗司、厢坊厢丁、附近军巡铺,调集人手,加强管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 通常这时候,大相国寺前的广场,不允许摆摊叫卖。 于是,赵莽先去找马扩和刘锜,请他二位出面,帮忙向府衙打声招呼,寻个方便,让他能够在大相国寺前,进行一场短暂招募活动。 不知道为什么,赵构这小子和刘锜在一起,非得吵闹着要跟来。 “赵郎官,你什么时候有空闲,我还想和你讨教拳法?” 许是说累了,赵构换了个话题。 赵莽摇摇头:“我奉太傅命筹建虓士营,往后数个月,只怕都不得空。” “这样啊~”赵构难掩失望。 赵莽低头看着他,突然问道:“上次我打了你,你心里就不记恨?” 赵构额头尚有一小块淤青未消,可见上次趴摔让他受伤不轻。 赵构一本正经地道:“拳脚无眼,受伤在所难免。 何况习武之人,受伤本是家常便饭。 上次是我主动求教,赵郎官手下留情,否则我只会输得更难看。 我自己学艺不精,与赵郎官毫无关系。” 赵莽咧嘴笑了笑,这小子倒有几分坦荡。 赵构小声道:“赵郎官,有一事我一直想请教。” “你说。” “宣德门打擂之事,是不是出自童太傅授意?” 赵莽摇摇头:“那时,我尚未见到童太傅。与郭俊中比武,也是朱汝功自己找上门来,与童太傅无关!” 赵构似乎对此颇为兴奋,用力地挥舞拳头:“我果然没猜错! 赵郎官英雄气概,岂会为朱家折腰,打一场假擂台! 他们都说,此事是童太傅在背后策划,目的是落朱家面皮! 我与他们辩驳,他们反倒不信!” 赵莽笑道:“你口中的‘他们’是?” 赵构脱口道:“便是老十二、老十一、七哥、三哥、太......” 赵构一下子噎住,眼珠转了转,急忙改口道:“就是我家中几位兄弟!” 赵莽长长地“喔”了声,古怪一笑:“听起来,你家中兄弟不少!令尊真是厉害!” 赵构挠挠头,装傻充愣地嘿嘿笑笑。 邓肃、王宣、张?、李景良四人,站在四周,手里拎着铜锣、举着木牌、捧着纸笔,像是准备摆摊做生意。 过了会,马扩和刘锜回来。 “和府衙值事军尉说好了,可以在此张罗吆喝,却不得支摊圈占场地,阻塞人群。”马扩道。 “多谢二位兄长!” 赵莽叫来邓肃四人,凑一块嘀嘀咕咕。 王宣一脸难为情:“真要在此敲锣吆喝?岂不是有些丢人?” 赵莽宽慰道:“无妨,多做两次也就习惯了,就当你的脸皮不存在。” 王宣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李景良“哐”地一声敲响铜锣,刺耳的声音在人群里炸开,立时吸引不少目光。 这厮清清嗓,大声吆喝起来:“虓士营招募军卒!通过考核入籍者,军俸等同上等禁军,每月八百文起! 授予军职者,月俸一贯五起!” 张?也向四方抱拳,大喊道:“凡应募之人,皆参加入伍考核,期间,供给一应伙食! 考核通过入籍者,即发放当月军俸!” 邓肃也吆喝起来:“名额有限,只招纳一百人!报名截止今日落日之前!” 王宣见三人卖力张罗,咬咬牙,闭上眼大喊起来:“凡十五以上,二十五以下皆可报名!” 几声锣响,几嗓子吆喝,当即吸引不少青壮上前围观、询问。 四人一遍遍向人群解释着,回答他们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吸引人的,无疑是李景良开场时宣称的军卒待遇。 八百文起的军俸,堪比上等禁军。 有军职者,月俸最低一贯五起。 最重要的是,李景良反复强调,所有军俸都按照足钱算。 一贯就是一千文,不是市面上常用的七百七十文。 偌大个广场,人群在中间位置围成圈,邓肃四人站在圈中,举着木牌,大声向围拢人群宣讲解答。 赵莽对四人的表现很满意。 马扩笑道:“为何只讲待遇,不讲应募条件?” 赵莽道:“没有条件,凡有意应募者,皆可参加报名考核。 考核不过,自然淘汰,最后剩下的,就是虓士营首批军卒!” 刘锜惊奇道:“如此一来,有不少人冲着这份优厚待遇,都会怀揣侥幸心理前来一试。 只怕什么浮浪子、泼皮无赖、游手好闲之人都会掺和。” 赵莽笑道:“无所谓,都可以来试试,烈火炼真金,能坚持到最后,就是块石头,也能让他发光。” 马扩、刘锜相视一眼,对赵莽这种别开生面的招募方式,愈发兴趣浓厚了。 赵构眨眨眼:“赵郎官就不怕招募到凶顽之徒?” 赵莽咧嘴,露出一口森冷白牙,“到了我手底下,你觉得他还能凶得起来? 自诩凶狠的、不怕死的,尽管来,越多越好!” 赵构不禁浑身哆嗦了下。 是啊,以赵莽的本事,什么样的凶徒制服不了? 马扩道:“不知贤弟的入伍考核,在何时、何地开始?” 赵莽一指南边:“明早卯时正(六点),南熏门外!” 刘锜点点头:“到时候我二人必定到场观摩!” 赵构张张嘴,本想说他也要来。 转念一想,卯时正太早了些,不好得溜出宫,只能遗憾作罢。 ~~~ 翌日,天边翻起鱼肚白。 东京外城正南门,南熏门开启城门,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刚一落下,一群年纪不等的汉子,乌泱泱涌出城门。 值门守军吓一跳,还以为是一伙刁民妄图袭击城门。 赵莽拿出枢密院颁发的半块行军木契,勘验无误后,值门守军才松口气,放他们出城。 木契是枢密院新制,刻有虓士营番号,军额,统属关系,将校姓名军职。 童贯陕西、河东宣抚使的职事差遣,已经多年不曾旁落。 虓士营从统属关系来看,也隶属于陕西宣抚使司,受宣抚使和枢密院双重领导。 有这半块行军木契,赵莽才能带着几百号人,在东京城里进进出出。 护城河堤岸边,一排排垂柳随风飘荡,逐渐枯萎的枝条呈现几分衰败迹象。 晨曦初露,清风凉爽,正好适合晨起锻炼。 近四百个青壮聚拢在赵莽身边,这便是昨日,在大相国寺前,吆喝整个白天的成果。 马扩、刘锜,邓肃、王宣、张?、李景良,所有人都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赵莽。 不明白他为何带大伙出城,大清早站在这护城河堤岸边吹凉风。 赵莽指着不远处,如远古巨兽匍匐在眼前的东京城,笑道:“外城周长多少?” 邓肃道:“东京外城,长十三里,宽11里,周长近五十里。” 赵莽点点头,差不多二十四公里,距离正好合适。 “沿护城河堤,绕东京城跑一圈。 第一次跑,咱们轻松些,限时一个半时辰。 超过时辰者,淘汰! 中途放弃者,淘汰!” 赵莽大声说出考核内容和要求。 马扩、邓肃等人皆是惊讶,一众报名青壮更是哗然。 绕东京城跑步?这算哪门子考核? 五十里路,一个半时辰跑完,岂不是要累死人? 当即,就有报名青壮觉得上当受骗,大声骂嚷起来。 赵莽冷目如电,扫视几个带头鼓噪者:“不愿参加的,现在就可以走! 若有不服者,我随时接受挑战! 只要打赢我,就能直接入籍!” 一众人面面相觑,那几个带头鼓噪的凶顽泼皮不服气地嘟哝几声。 “我丑话说在前,凡挑战之人,一律签订生死状,死伤一概自理!” 赵莽又补充一句,黑脸狞笑,杀气腾腾。 那几个有意寻衅的泼皮立时蔫巴,耷拉脑袋不敢吭声。 赵神拳的威名,他们多少听过些。 赵莽环视众人,无人再说话。 “要走的,自便!留下的,跑起来!” 赵莽大喝一声,带头沿着护城河堤往西边跑。 邓肃、李景良、张?率先跟上,王宣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马扩笑道:“跑吧,就当活动活动。” 刘锜苦着脸:“早知就不来了~” 一众青壮,稀稀拉拉地跟着跑了起来。 也有三五十人,骂骂咧咧地回城去了。 一名国公府请来的车夫老卒,驾一辆马车,优哉游哉地跟在队伍旁边。 车厢里,摆放一架漏刻,专门用来计时。 一群汉子,绕着东京城,以顺时针方向,哼哧哼哧地跑了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赵莽率队回到南熏门外。 马扩、刘锜、邓肃、李景良、张?、王宣六人,一直紧跟在他身后。 陆陆续续有一百四十几人,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 一个个大汗淋漓,瘫坐在地,捶打双腿,累得说不出话。 清晨出城到现在,只留下不到三分之一。 其余大部分,都在中途放弃,自己走了。 赵莽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说明虓士营开出的待遇的确优厚,吸引力十足。 再看看马扩几人,绕城一圈跑下来,也能看出各人差异。 马扩、刘锜精神良好,体力消耗不算太大。 东京优渥的生活,没有磨灭掉他们自小习武吃苦的毅力,身体素质保持得相当不错。 邓肃、张?二人,体能上稍稍逊色些,但在参加考核的一众人里,也算是优秀水平。 王宣有些气促,二十公里后体能下降得厉害,好在凭借毅力坚持下来,成绩也算不错。 最出色的当属李景良,跑完一圈,除了一身臭汗,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 要不是赵莽有意控制全队速度,这家伙能在一个时辰内跑完。 其他人的表现,赵莽也全都看在眼里,哪些算是好苗子,哪些值得栽培,心里基本有数。 “我在南熏门附近,借了一处闲置营房,供诸位在考核集训期间住宿。 营房提供两餐饭食,现在回去吃过午饭,下午开始训练其他项目。” 一众青壮听到有饭吃,纷纷振作起精神。 “马兄、刘兄若无公事,可否暂时出任训练官?”赵莽邀请道。 马扩笑道:“往后半月无事,随时效劳!” 刘锜也道:“我也有十来天闲暇,该如何调拨,你看着办!” 赵莽大喜,抱拳道:“多谢二位兄长鼎力支持!” 午后。 南熏门西侧瓮城,一座原本闲置的军寨里,传出“咚咚”鼓声。 过了会,又变换成鸣金、鸣锣、吹角声。 有时,没有丝毫声响,却见几支红色、黑色、杏黄色令旗,左右挥舞,前后挥舞,向不同方位挥舞。 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校场里,赵莽率领一众青壮席地而坐。 马扩、刘锜担任训练官,正在为他们讲解鼓、金、锣、角、旗等各种指挥器械的使用方法。 上午绕城跑完,回到营房吃过饭,又走了二十来人。 赵莽依然秉持来去自由的态度,在整个考核集训期间,不作任何约束。 营房伙食还算不错,主食米面换着做,用骨头、杂碎熬汤煮菜。 赵莽公开承诺,从集训开始,一旬之内,至少有一顿肉吃。 伙食钱,按照一百人军额标准,从国公府支取,赵莽又自掏腰包补贴一些。 有不少青壮原本想退出,吃了中午一顿饭,感觉伙食还不错,想想又留下。 参加报名的青壮,大多是东京下五等坊郭户子弟。 他们也算是东京居民,却是最底层、人数最多的一类群体。 应募从军,本就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之一。 有不少人以为,应募虓士营,也像应募三衙禁军一样简单。 只要丈量身高,拉开九斗以上的弓,一石二斗以上的弩,能跑四五里路,手脚四肢完好,目力合格,满足这些条件就能应上。 赵莽就是要用严苛考核,告诉这些心怀侥幸者,虓士营绝不是禁军老爷兵。 吃不了训练的苦,又怎么指望他们打胜仗? 考核训练第一阶段,就是要从体能、毅力两方面,甄选出基本素质合格之人。 马扩、刘锜作为将门子,自小长在军营,对各种号令无比熟悉。 在二人教导下,众人可以快速熟悉大宋军队的常用指挥令语。 正所谓“审金鼓”、“辨旗帜”、“练耳目”,“昼战戒旌旗”、“夜战听火鼓”,熟悉金鼓之节,正是号令三军之始。 训练第二日,还是卯时正开始绕城跑。 这一次,只跑十里路,一刻钟内跑完。 路程大大缩短,难度却也不低。 加之身体处于恢复期,疲累感十足,跑下来还是让青壮们叫苦连天。 中午吃过饭,又走了十来个,只剩不到九十人坚持训练。 下午依旧是熟悉金鼓旗帜,进行简单的队列操练。 往后半个月,每日清晨跑步雷打不动,只不过路程有长有短。 基本上,三日一次半城跑,七日一次绕城跑。 绕城跑时间固定在一个时辰二刻钟,下午指挥号令训练、队形行进训练交替进行。 集训人数固定在六十二人。 刘锜、马扩公事在身,相继暂别。 训练半个月,指挥号令方面,所有人都能基本掌握。 赵莽把集训青壮分作四队,交由邓肃、王宣、李景良、张?四人分别统领。 由四人任队官兼训练官,全权负责各队训练。 从体能、指挥、队列、行进各方面进行比较。 赵莽按照每日每队训练情况,进行打分排名,末队负责后一日营房的卫生洒扫工作。 连续三次排名最末,还要加练绕城跑一次,负责浆洗全队换洗衣物。 至于奖赏方面,赵莽暂时只能从伙食入手,多买几头猪羊奖给优胜队伍。 毕竟他的囊中也不算富裕。 施行分队奖惩制度后,大伙的训练热情明显提高。 体能、号令、队列,训练到一定程度,赵莽再加入弓弩、刀枪和一些简单的结队、排阵训练。 同时,又到保康门瓦子进行第二次公开招募。 这一次只有二百多人报名,留存度却比第一次高了不少。 虓士营在南熏门瓮城操训的消息,已经在外城传开。 每日城外护城河堤岸上,一群赤膊青壮绕城跑,已经成了一道新的东京风景线,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 淘汰的、离开的报名者,对虓士营严苛训练大吐苦水。 反而让新一批报名者,有了心理准备。 十日的初步训练下来,尚且有七十余人坚持。 时间转眼跨入十月,两批报名者已经开始合练,仍旧分成四队,交给邓肃四人负责。 参训青壮总人数,为一百四十六人。 期间,童贯在赵鹤寿的陪同下,来到营房观摩。 赵莽陪在身边,为他讲解介绍。 童贯起初无甚反应,直到了解这些人近一月以来的训练状况,才露出明显的惊异之色。 近一月严苛训练,留下来的青壮,精气神有着质的蜕变。 童贯看在眼里,颇为满意地道了一声好。 赵莽趁机向他讨要一批冬装。 眼看天气转凉,虓士营成军以后用得着。 童贯倒也给的痛快,答应几日后从军资里拨出一批送来。 送走童贯,赵莽召集邓肃四人,商量最后的考核标准。 今天更一个大章~ 第110章 虓士营初成军 第111章 虓士营初成军 十月初九,虓士营迎来成军大考。 第一项,体能测试,全程绕城跑,限时一个时辰。 辰时正(七点),南熏门外,护城河堤岸上,一百四十六名青壮集合完毕。 邓肃、李景良、王宣、张?四人赫然在列。 现场气氛沉闷,无人说话,有种大赛之前的紧张凝重。 与以往训练不同,这是选拔性考核的开始。 无法在一个时辰内跑完全程,直接淘汰,领取一百文酬劳走人。 青壮们憋着一口气,苦训一个月,谁也不想在最后关头被淘汰。 有不少人,一开始训练时抱怨不断,半个月后逐渐适应。 他们选择坚持的原因有很多,虓士营承诺的优厚军俸待遇,自然占首位。 其他的,诸如营房伙食不错,四位队官各有本事,赵莽这位营主,处事较为公平、公正,本事更是没得说,深浮人望。 谁也不愿白吃一个月苦头,卯足了劲想在大考中胜出。 一向自信满满的王宣,此时也积极活动身体,连连深呼吸,平复紧张情绪。 这是一场针对所有人的大考,即便身为队官,成绩不达标,照样淘汰。 车夫老卒调整漏刻,赵莽与他确认过时辰,大吼一声:“出发!” 李景良一马当先,撒丫子冲在前,邓肃、王宣、张?紧跟在后。 一百四十六名青壮陆续跑了起来,赵莽督阵押后。 路程还未过半,队伍里已经分出好几个阵营。 第一阵营,毫无疑问唯李景良一人。 这厮体能极其出众,赵莽与他相比也要逊色两分。 第二阵营,邓肃、王宣、张?及二十来个青壮,与李景良在路程上有四五百米的差距。 第三阵营有四五十人,与第二阵营相差一两百米左右。 第四阵营有三四十人,与前一阵营相差百米之内,陆续有人追上,也有人落后。 吊车尾的二十几人,有的奋力追赶,有的已经面露绝望。 几大阵营分布,也比较符合平时个人体能成绩排列。 第二阵营提前一刻钟跑完全程,回到南熏门时,李景良这厮已经等候了好一阵。 那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就连王宣也不得不道一声厉害。 最终,有二十一人成绩不达标,惨遭淘汰。 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当场红了眼眶。 赵莽把他们的姓名记下,笑着安慰了几句。 告诉他们,虓士营之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招募机会,以他们的成绩,再努努力,还是大有希望入营。 余下的一百二十五人,连同邓肃、王宣四人,也不敢轻忽大意。 回到营房,稍作休整,还要相继考核指挥令语、队列行进、队阵演练、弓弩拳脚兵器。 任何一项不合格者,直接淘汰,直到剩下最后一百人,才算正式成为第一批虓士营军士。 大考持续两日,筛选出一百位成绩最优者。 邓肃、李景良、王宣、张?四人,外加九十六位准军士。 通过这次大考,邓肃四人的优缺点也各自展现。 邓肃毅力坚韧,擅辨识金鼓号令,队列操演一丝不苟,弓弩武艺稍差。 李景良武艺好,体能出众,其他方面又稍差些,主要和他的急躁性子有关。 张?各方面较为均衡,执行力强,做事认真负责。 王宣耐力稍差,其他方面较为出色。 其余九十六位准军士,能力方面各有优劣。 虓士营初步成军,人数较少,只能追求整体战力,还无法完全依照各人能力特点,进行更为细致的兵种划分。 十月十一,虓士营成军日。 虓士营隶属陕西宣抚司,陕西、河西军籍由枢密院十二房之一的河西房掌管。 赵莽委托秦桧,请来河西房相关主事官吏,在营房校场,为一百准军士举行一场入伍仪式。 秦桧答应得很爽快,对此事格外上心,忙前忙后,联络兵部和枢密院相关官吏,各项打点开支也是自掏腰包。 以往新军,都是自己编录好名册,依据隶属关系,报送枢密院相关办事房批复,等候枢密院派官吏审核,人员、属籍、招募过程各项确认无误,才能入籍造册。 若是按照旧时禁军招募标准,人员考查合格后,还要依照旧例,在准军士的头颈部位刺字,这也是一条检查标准。 不过自从将兵法施行以来,刺字已不是一项硬性要求,主要看各军将领意愿。 赵莽已求得童贯同意,摒弃刺字入伍的陋习。 校场上,一杆虎纹大旗竖立场中,迎风飘扬。 旗帜正中,绣黑色“虓士”二字。 这是赵莽专门找裁缝铺制作的军旗,以后就作为虓士营专属旗帜。 一百位准军士排列在虎纹旗下,每当念到姓名者,大声报到,而后出列,现场登入军籍,发放一整套装备行头。 笠子、身甲、束甲绊、护臂、帛带、抱肚、行缠、麻履。 一名大宋普通禁军的标准制式甲具。 外加一件冬衲袄,一口手刀,一张白桦弓,一只箭菔。 这些装备,是由赵鹤寿亲自送来,赵莽一一检查过,都是军器监新制,质量过关。 每一位军士,都由赵莽亲自发放装备,仪式感十足。 一上午时间,虓士营一百人全部登籍入册,正式成为一名大宋军士。 正午时,赵莽解散队伍,让军士们吃饭歇息,下午未时二刻(13点30)集合。 赵莽和秦桧,送几位河西房主事官吏回内城。 送走几人,赵莽和秦桧站在内城朱雀门前说话 秦桧竖起大拇指,表情夸张地道: “今日观虓士营军容,才知什么叫做威武之师!赵郎官真是练兵有方!” 赵莽笑道:“会之兄过誉了,小弟初次掌兵,还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到位,虓士营初具规模,还需更为严苛的训练!” 秦桧道:“赵郎官谦虚了!秦某时常出入三衙,深知当下驻守东京的几支禁军,都是些什么货色。 与虓士营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赵莽笑了笑,明知秦桧刻意恭维,心里还是挺受用。 别的不敢说,虓士营的军容、精气神,强过东京禁军老爷兵不成问题。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从禁军里招募人手的原因。 体能、弓弩武艺、指挥号令、队列,这些都可以通过训练提升。 可精气神一旦堕落,再想恢复可就难了。 东京承平太久,禁军不识兵戈,连每日按时应卯、操练、校阅都难以保证,还能有多少战斗力可言。 禁军老爷兵,和这满城尽享娱乐的权贵、百姓们一样,忘却了战争的残酷和血腥。 他们歌舞迷醉、纵情狂欢,也许,只有生死迫在眉睫之时,才会悚然惊醒。 秦桧还想恭维几句,赵莽道:“此次打点花费,过两日回到国公府,取了钱,亲自送上门,还与会之兄。” 秦桧忙摆手道:“不着急不着急,赵郎官军务在身,还是先料理好正事再说。” “呵呵,既如此,多谢会之兄帮忙!若无事的话,我先回营房,告辞!” 赵莽转身要走,秦桧忙道:“赵郎官,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会之兄有何事,不妨直说!” 秦桧看看左右,从褡裢里拿出一封信,压低声道:“在下写了封伐辽详议,请赵郎官帮忙转呈童太傅!” 赵莽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敬呈太傅 “会之兄这是?”赵莽故作讶异。 秦桧一本正经地道:“朝廷伐辽迟迟不决,但据某推测,此事终究还是会继续推行。 童太傅执掌军机,乃是主帅不二人选。 在下潜心研究多日,自问对伐辽战事有些浅见,便写成条文,供太傅参详!” 赵莽拿着信,笑道:“过几日回国公府,我就找机会把信呈递太傅。 不过,近来太傅事务繁多,有无闲暇阅览会之兄的信,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无妨无妨!只托赵郎官把信送到太傅案前便可。” 秦桧满脸感激,躬身作揖。 赵莽把信收好,抱拳道:“会之兄告辞!” 直到走过龙津桥,赵莽回头望去,只见秦桧还站在朱雀门前,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 这厮千方百计接近童贯,只怕也是怀有投效其门下的心思。 至于这个忙帮不帮,赵莽摸摸塞入衣襟里的书信,嗯,再说吧~ 回到营房,邓肃四人穿戴一新,挎上手刀,并排站在赵莽身后。 距离未时二刻集合时间,还有片刻,赵莽示意李景良擂鼓。 短促有力的鼓声传遍全营,有几位衣甲还未穿戴整齐的军士,走出土房,满脸疑惑地四处张望。 看到校场上,站着营主和四位队官,明显一愣,而后大吃一惊,慌慌张张跑回土房,拿上笠子、手刀,套上麻履,大吼大叫地冲出来。 一百通鼓响完毕,只有一半多军士站在校场上,其余人陆陆续续赶来。 全员军容不整,衣甲只穿了一半,队列也歪扭如蛆。 邓肃四人皆是摇头。 第一次紧急集合,果然状况百出,场面糟糕至极。 赵莽站在队列之前,笑呵呵地大声道:“各位虓士营军士,都睁大眼好好看看,记住你们此刻的样子!” 军士们扭头看看左右前后,都被同伴们滑稽的模样逗笑了。 赵莽慢悠悠地道:“假若此刻,正在行军途中,临时驻地歇息。 敌人角响,突然杀来,冲向我军阵地,问问你们自己,能否有命活下来?” 军士们笑容凝滞,全都默不吭声。 赵莽脸色一肃,怒喝道:“全军披挂!刀弓上身!绕城跑,半程,最后十人,打扫茅房一月!” 军士们立时苦下脸,赵莽大喝:“回去收拾行装,五十通鼓响完毕,军容不整者、队列不齐者,加练全程!” 李景良再度敲鼓,咚咚声响短促有力,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军士们心头。 哗啦一声,全军争先恐后跑回营房,重新穿戴衣甲。 片刻后,虓士营全军踏着整齐步伐,开出南熏门...... 第111章 风云动 第112章 风云动 东京城东北郊,靠近五丈河南岸,一片丘陵旷野地。 立冬刚过,天气陡变寒凉。 连日来,东京上空尘霾笼罩,天地间一片灰蒙蒙。 野外草木枯黄,山丘、大地裸露出最为原始的土褐色,入眼尽是一片凋蔽、荒凉。 东面官道上,一辆双马拉动的宽敞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前后,各有六名骑马武士,身穿甲具,刀弓齐身。 马车驶过一段上坡路,许是有些颠簸,惊醒车厢里熟睡之人。 “蔡挺,到何处了?”车厢里,传出低沉说话声。 那声音充满困倦、疲惫,暮气沉重,仿若一口干涸古井里传出的回响。 “回禀相爷,还有一个时辰到东京。” 驾车汉子蔡挺回应道。 车厢里又传出苍老声音:“蔡攸如何安排老夫?” 蔡挺回头笑道:“大郎君在永泰门接相爷入城,而后直接回外城金水河别宅。” 车厢里的人重重哼了声:“那孽畜孤掌难鸣,才想起接老夫回京!” 蔡挺道:“相爷只怕是误会大郎君了。 您老罢相,王黼、朱勔、李邦彦、梁师成等人,正是气焰嚣张之时。 大郎君担心您老心中气郁难消,留在京中为小人所中伤,才请您到兴仁府(山东定陶)疗养、散心。 而今童贯三番五次登门造访,事关重大,大郎君不敢私自做主,才请您老回京主事。” 车厢里的苍老声音响起:“你倒是会替那孽畜辩解。” 蔡挺笑呵呵地道:“小人从小跟随大郎君长大,知道大郎君不是坊间传闻那般,对相爷不恭不孝。” 车厢里沉默片刻,传出一声深沉叹息:“权力噬人心,父子亲情在这二字面前,不值一提,这种滋味,你不懂......” 蔡挺挠挠头,相爷说的话他的确不太明白,也难以体会。 他只是觉得,父子之间,没有什么隔阂、怨恨化解不开。 可惜,老相爷心思太深,谁也揣度不了。 若是父子两个,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谈,有什么话说不开? 马车拐过一处山坡路,即将下坡驶入平地。 突然,右侧山下,传来隆隆战鼓声! 蔡挺大惊,呼喊一声:“保护相爷!” 随后,他从车辕座位底下抽出长刀,跃下马车,冲到山坡边往下看,寻找鼓声传来的地方。 只见对面,一处山丘之上,有战鼓敲响、令旗挥舞。 一员顶盔掼甲的大将,挺立于山丘顶,望着山丘正前方的空旷野地。 野地里,有百十名军士,正在排兵布阵。 车厢里,那苍老声音淡淡道:“是何声响?” 蔡挺回到马车旁,恭声道:“似有军将在此演武。” “哦?”那苍老声音颇感兴趣,“老夫下车一观,正好活动手脚。” 厚重帘子掀开,蔡挺搀扶他下了马车。 一位苍髯皓首、身材瘦长的老者,披一件黑色貂裘,在蔡挺搀扶下,走到山坡边,眺望远处。 只见对面山丘顶,令旗挥舞,山下队列变换有序、迅速。 行进时如笔直长线,分列时如群蚁聚合,进退间井然有序。 随着一声声鼓、角、金、锣响起,山下军士依据号令,变换阵型。 百十名军士,人数虽少,却展现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老者不禁捋须赞道:“好一支精兵!东京禁军当无此精锐,应该是西军部属。” 蔡挺搭手远望,山丘上的旗帜,似乎有些眼熟。 那演武阵地上,又出现新花样。 只见军士排成方阵,有十几匹马,在骑士驾驭下,冲向前排军士。 军士们斜插大枪,环绕楯车结阵,再以大斧、钩枪、朴刀割马腿、劈砍骑士,似乎在演练如何以步军对抗骑军。 若是有军士,在马匹冲击下后退,监押官就会将其揪出来,大声喝骂。 老者看得津津有味,捻须不住点头。 这支百人小队,演练起各项战术,配合得十分默契。 可见平时一定没少下功夫操练。 蔡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是那支新成军的虓士营! 方才就觉得,那杆虎纹军旗瞧着眼熟!” “虓士营?”老者颇觉有趣。 蔡挺笑道:“相爷离京有些时日,这一两月来,东京发生了许多趣事,这虓士营就是其中之一。 山上风大,请相爷上车,小人慢慢讲给相爷听。” 老者微一颔首:“也好。” 他一双古井不波的沧桑眼眸,往那山丘顶,挺立的军将身上深深看了眼,禁不住慨叹:“观此人身姿,岿然屹立,如枪笔挺,隐隐显露锋芒,端是不凡!” 蔡挺笑道:“那位应是虓士营统将,名叫赵莽,年纪不大,本事不小。 近一两月来,要问东京谁名头最响、风闻最多,此人必占其一!” 老者越发兴趣浓厚了,笑道:“上车,与老夫详细说说。” 蔡挺搀扶老者上车,临了,又不忘笑道:“相爷回京,必将引得东京震动,什么样的风头,也不及您老分毫!” 老者支起车窗,凝望野外荒凉景色,淡淡道:“蔡京垂垂老矣,再难搅动风云。” 蔡挺坐上车辕,笑道:“相爷是虎,即便老了,偶尔打个盹,醒来啸一嗓子,东京城也得抖三抖!” 蔡京莞尔一笑,摇摇头:“跟在蔡攸身边久了,连你也变得油腔滑调。” “小人可不敢有半句虚言!相爷回京,这东京的天,就得变变色!驾~” 蔡挺挥打马鞭,吆喝一声,驱使马车缓缓开动。 蔡京倚靠窗边,极目远眺,那双略显浑浊的深邃眼眸,倒映出巍巍东京城,在尘霾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 这日傍晚,赵莽从外城营房,回到国公府外。 跨下马,缰绳递给满脸殷勤的守门兵士,随口应和几句他们的嘘寒问暖。 刚要跨进府门,身后传来声音:“莽哥儿!” 赵莽回头望去,赵子偁从一辆骡车走下。 “老七!你来得正好,陪我回屋喝两杯。”赵莽迎上前。 这几日待在营房,与军士们同吃同住,严格执行禁酒令,枯燥之余不免有些馋酒。 赵子偁忙道:“莽哥儿,有正事说!” 赵莽见他神情凝重,狐疑道:“怎么了?” 赵子偁压低声道:“两件事,一是,张苑张帅守被贬为卫州通判,即将路过东京,赴任卫州!” 赵莽一惊,拉着他走到府门石兽旁,“怎么回事?” 赵子偁苦笑道:“我托人打听过,是朱勔在背后动手脚,以贪渎罪名坑害张帅守!” 赵莽眉头拧紧:“水口驿的事,查到张帅守头上?” 赵子偁点点头:“我猜也是如此。否则,朱勔岂会花大力气陷害张帅守。” “照此说,朱家很快会找上我们。”赵莽面色凝重。 如果真让朱勔查实,水口驿杀朱绩,是他们三人所为,加之新仇旧恨,朱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万一朱家不顾童贯颜面,闹将起来,他的麻烦也不会小。 倒不是怕了朱家,只不过,他刚刚在童贯身边站稳脚跟,当务之急是训练虓士营,而不是和朱家死磕。 赵子偁忙道:“不知为何,朱家贬黜了张帅守后,再无其他动静。 朱勔长子朱汝贤,不久前去了一趟杭州,与张帅守见过面。 到目前为止,也无迹象表明,朱家知道水口驿之事,与我们有关。” 赵莽道:“你的意思是,朱汝贤从张帅守那里,什么也没问出来?” 赵子偁低声道:“驿舍凭由是张帅守开具,朱绩路过水口驿的时间,又和我们重合。 两相一印证,张帅守不难猜出,水口驿之事与我们有关! 此事,他应该没有透露给朱家! 否则,朱家不会到现在,还无半点动静!” 赵莽思索片刻,觉得赵子偁说的有理。 朱汝贤找上门,张苑得知朱绩消失在水口驿,而水口驿又惨遭焚毁。 依据行程判断,张苑应该猜到,他、高进、赵子偁三人嫌疑不小。 朱家把火气撒在张苑身上,之后却偃旗息鼓,说明一切线索到张苑那里就断了。 赵莽想了想,“你可知道,张帅守一行何时路过东京? 我率人亲自护送张帅守抵达卫州,以防朱家在路上对他不利!” “我正是此意!”赵子偁道,“张帅守行程还不清楚,不过可以托人打听。此事交给我来办。” “越快越好,我今晚就找童太傅告假。”赵莽叮嘱道。 “还有一事。”赵子偁犹豫了下,“过两日,我会牵头,弹劾朱汝功!罪名是贪墨军饷、倒卖军粮!” 赵莽一愣,忙问道:“可有实证?” 赵子偁用力点头:“有!有人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交在我手里!” 赵莽惊奇道:“是谁要跟朱家作对?” 赵子偁咧嘴一笑,又一脸凝重:“蔡京长子,少保、宣和殿大学士,蔡攸! 准确说,并非蔡攸要同朱家作对,而是借此逼迫朱勔、王黼,在伐辽一事上支持童太傅!” 赵莽眼神古怪:“所以说,你弹劾朱汝功,是受蔡攸指使?” 赵子偁笑得有几分鬼祟:“蔡攸到中书省,与殿中侍御史白时中商谈此事,被我不小心听到...... 我主动找上蔡攸,他求之不得,还把朱汝功大量罪证交给我。 此事一出,想必能震动东京,我怕莽哥儿担心,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赵莽哭笑不得:“蔡攸答应给你什么好处?” 赵子偁神秘兮兮地道:“蔡京回来了,朝堂之上人心大乱,都在传蔡京即将复相! 蔡京复相,王黼和朱勔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结交蔡家,不为现在,只为将来!” 赵莽苦笑了声,对他的决定不好得说什么。 现在也难以判断,此事利弊如何。 “总之,你小心些。朱家若倒,一定会极尽疯狂,什么狗急跳墙的事都干得出!”赵莽叮嘱道。 赵子偁笑呵呵地道:“莽哥儿、进哥儿在军中拼命,我本事差些,只能在朝堂多多钻营! 将来在朝中,也好为你们说上话!” 赵莽心中颇为感动,拍着他的肩头道:“老七,你这兄弟我算是认下啦!” 赵子偁笑得有些憨傻:“子偁与莽哥儿同姓,说是同宗兄弟也不为过!” “这倒也是!哈哈~”赵莽搂着他的肩膀,一顿亲切晃荡。 送他上骡车前,赵子偁又回头道:“蔡京回来,伐辽争议很快就会落下帷幕。 大军开动在即,莽哥儿,你要做好准备!” 赵莽重重点头,一抱拳头:“我晓得!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赵子偁拱拱手,坐上骡车,挥手辞别而去。 第112章 夜谏童贯 第113章 夜谏童贯 入夜,国公府内宅老仆们,在廊道外侧挂上灯笼。 长长走廊,被一片昏黄、柔和的灯火笼罩。 赵莽从甘州堂走来,沿着曲折回廊,穿过水榭亭台,来到后宅银州堂。 赵鹤寿坐在堂外打盹,听到脚步声,立时惊醒。 “赵大哥,小弟有事求见太傅。”赵莽拱手道。 赵鹤寿往堂内努努嘴:“太傅还在待客,快一个时辰了,你等候片刻,里边也快结束了。” 赵莽看向堂内,隐约听到说笑声传出。 “哪位友人?”赵莽有些好奇,银州堂是童贯后宅主居室,极少见他在这里待客。 赵鹤寿低笑道:“太常卿,王仲修。” 赵莽两手一摊:“赵大哥是知道我的,这些个京朝官、士族显贵什么的,大多认不得,谁是谁根本分不清。” 赵鹤寿搔搔头,一脸无奈:“神宗朝宰相王珪,是这位王仲修的父亲。” “喔~”赵莽拖长尾音,看来又是一位所谓名门之后。 赵鹤寿轻轻一拍巴掌:“曾经才名动京城的大才女,李清照,总该知道吧?” 赵莽笑道:“倒也听说过。” 赵鹤寿竖起大拇指,冲堂内比划了下:“王仲修,是李清照她大舅!” 赵莽“嗬”了声,这关系可真够绕的。 赵鹤寿两手抱胸,笑道:“这王氏,虽说也算官宦世家,家中子弟考取进士者有不少,不过自王珪后,仕途似乎都不太顺畅。 王仲修能做到太常卿,也多亏童太傅提携。 王氏一门,如今多仰仗于太傅。 太傅也借王氏名声,在朝中网罗人才。” 赵莽点点头,如此说,王氏和童贯,关系的确密切。 等了会,堂内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赵莽和赵鹤寿闲聊起来,多是谈些和军务有关的话题。 “赵大哥,那几匹马......” 赵莽话未出口,赵鹤寿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摇头做拨浪鼓: “不行不行!那些马只是借你用用,用完可要还回来! 而且,不是几匹马,是十三匹!” 赵莽嘿嘿道:“赵大哥掌管三千飞龙轻骑,马多得是,不差这点......” 赵鹤寿只作摇头:“不成不成,三千轻骑乍一听不少,其实也就能勉强保证一人一马,留出几十匹作为备用,少一匹都不成!” 赵莽故作大方:“这样,一百贯一匹,算是我补偿赵大哥!” 赵鹤寿还是摇头。 “一百五?”赵莽咬牙,“二百?” 赵鹤寿无奈笑道:“我说兄弟,你就别为难哥哥了。 这些上好战马,都是童太傅从各军拣选出来,拼拼凑凑才勉强弄了几支像样骑军,每一匹都是心尖肉,多少钱都卖不得!” “当真不行?”赵莽瞪着他。 赵鹤寿摇摇头:“真不行!” 赵莽泄了气,苦叹一声。 童贯麾下,有两支成气候的骑军。 一支是赵鹤寿掌管的飞龙轻骑,一支是辛兴宗掌管的龙捷重骑,各有三千军额。 杨可弼麾下,还有一支一千五百骑的游骑斥候。 这点家当,就是童贯麾下,最拿得出手的骑军队伍。 就这,还是集陕西、河西、河东三路之力,勉强凑出来。 其他各军麾下,也有骑军名号,不过大多是摆样子,充当探马斥候而已,难以形成整体战力。 赵鹤寿这厮,不声不响,手下竟然掌管三千骑军。 赵莽知道后,嫉妒得眼睛发红。 打着虓士营训练名义,找他借百十匹,这厮抠抠搜搜,只给十三匹。 赵莽本想着,用一段时间,然后再找机会要来,不行就补贴一笔钱。 没想到赵鹤寿这次嘴巴严实,说什么都不干。 赵莽一脸郁闷,虓士营一百零一人,只有五六匹马,十几头驴骡。 他的马是童贯赠予,一匹标准个头的瀚海战马。 王宣、张?、李景良、邓肃的马,是从牲畜市场买的,勉强能用。 李景良、邓肃的买马钱,他还资助了一部分。 其余十几头驴骡、板车,是从国公府薅去的。 没有足够的马,许多训练科目难以进行。 在赵莽设想里,虓士营必须兼具步骑特性,上马能突袭,下马能肉搏。 现在,只能按照常规步军制定训练计划。 赵鹤寿笑着宽慰道:“虓士营护卫中军,参战机会不多。 如果缴获战利品,你在太傅面前美言几句,还怕要不到马?” 赵莽苦笑了下,心里不由腹诽。 就怕到时候不是收缴战利品,而是收拢溃兵败将。 正说着,童贯和王仲修走出厅堂。 赵莽和赵鹤寿急忙起身行礼。 “仲修,他便是赵莽!”童贯指着赵莽,笑呵呵地介绍道。 王仲修略微仰头,满眼惊异地打量一眼:“好一位大宋虓士!果然雄武魁勇! 太傅目光如炬,如此健儿收归麾下,必能为太傅披坚执锐,再建奇功!” 童贯哈哈笑了几声,看得出心情着实不错。 赵莽抱拳道:“王寺卿过誉了!即便没有小将,太傅也能为官家、为朝廷平定四方!” 王仲修再度仔细打量,似乎对面前小将,表现出的镇定、从容感到惊奇。 “年轻人,颇有气度啊~”王仲修不禁赞叹。 童贯伸手一邀:“某送你一程!” 童贯亲自送王仲修出府,二人沿着廊道离去。 赵莽隐约听见,王仲修向童贯打听,有关他的身世背景。 赵鹤寿低笑道:“这王仲修对你印象不错。” 赵莽好笑道:“我又不认识人家。” 赵鹤寿怪笑道:“王氏家大业大,族中女子不少,不妨求太傅说媒,让王氏许一位娘子嫁给你!” 赵莽哭笑不得:“有这好事,还是赵大哥先请!小弟尚且年轻,不着急成婚!” 赵鹤寿撇撇嘴:“哥哥我早已成婚,有一子一女,用不着你操心。” “喔?倒是极少听赵大哥提及家眷,还以为你年过三十,仍旧独身。”赵莽笑道。 赵鹤寿瞪了他一眼,“我家在外城金桥梁附近,有座小院子,改日过来坐坐,让你嫂嫂给你做两道地道华州菜!” “改日一定登门,拜会兄嫂!” 又等了小片刻,童贯负手走回银州堂。 赵莽禀明来意,童贯颔首:“随某进来说话。” 随童贯步入厅堂,赵莽也是第一次到银州堂,四处打量。 装潢更加典雅,两面顶墙高的巨大书架,满当当全是书,整座厅堂布置成一间超大号书房。 “末将明日打算带虓士营出城野练,为期半月,特来向太傅告假!” 赵莽拱手道。 童贯不疑有他,询问了几句虓士营近来训练状况,很痛快地答应了。 “另外,末将近日写了一份,与伐辽战事有关的浅见,请太傅过目!” 顿了顿,赵莽又道:“另一份,是吏部侍郎右选案,掌案员外郎秦桧,托末将转呈太傅的书信。” 童贯伏案疾书,嗯了声,随口道:“一并放下。” 赵莽跨前两步,把他的报告文章,压在秦桧书信上面,放在宽大书案一角。 瞟过一眼,童贯似乎在写劄子,聚精会神,笔下如龙蛇游走。 赵莽后退几步,站在书案之前,垂目肃立,心里暗暗苦笑。 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也不知刚才童贯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过了会,童贯写完劄子,倚靠椅背,拿着劄子一页页翻看。 “伐辽一事,你有何看法?”童贯不抬眼,随口问道。 赵莽打起精神,忙道:“末将自结识马扩、刘锜,与二人交往颇多,从他们口中,对女真人和当下的燕云局势有所了解。” 顿了顿,见童贯无甚反应,赵莽又接着道:“末将认为,辽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举国危亡之际,必定会上下齐心,誓死力战! 故而,我朝军力人数虽占优势,却也不可掉以轻心。 若战,当步步为营,绝不给辽国任何喘息之机!” 童贯抬起头,狭长眼不起波澜,“听你意思,在你看来,大宋兵力占优,打辽国仍然没有必胜把握?” 赵莽犹豫了下,重重点头:“辽国军力,绝大部分已在近十年金辽战争里消亡殆尽。 燕京一地,乃是辽国最为富庶、人口最多之地。 契丹人一定会拼尽全力,死守燕京! 辽军兵少,却仍有一战之力!” 童贯放下劄子,剔亮案上油灯,难耐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又端起茶盏喝了口,笑道: “伐辽主力为西军兵马,西军与西夏党项人作战多年,战力比起辽军,即便有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间。” 赵莽忙道:“西军的确精锐,可常年在西北作战,从未到过河北。 且西军作战,多以防守反击为主。此次伐辽,乃为收复燕京的开边之战,性质有所不同。 还有一点最重要,西军的对手,一直是西夏军。 辽军的对手,十年来可都是女真人! 西夏军和金军,孰弱孰强,自不言说!” 童贯一愣,放下茶盏,微不可觉地点点头:“你接着说。” 赵莽道:“辽军残存兵力,都是久经战阵考验,且对手还是金军。 对于燕京气候地势,也更加熟悉、适应。 我军凭借兵力优势,如果能稳扎稳打,相信在太傅统率下,一定能克复燕京......” 童贯打断道:“官家和几位宰执,认为收复燕京,不一定要靠战场取胜。 如果能说降辽国,向大宋称臣,每年缴纳岁贡,让燕京之地作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域,倒也可行。” 说完,童贯打着哈欠,阖拢眼皮,似乎倦意上头。 赵莽愣住,说降辽国? 这就是赵官家和宰执们商量一个月,又冒出来的新想法? 听童贯口气,他似乎也颇为赞同。 出兵在即,战略大方向摇摆不定,无疑犯了大忌! 指望辽国投降,不费一兵一卒收回燕京,或者夹在宋金之间作缓冲区? 想法不错,可赵莽知道根本不可能实现! “太傅~” 赵莽刚要说话,只听书案后,传来熟睡鼾声。 童贯坐着睡着了。 赵莽嘴角搐了搐,苦笑叹息一声,放轻手脚退出厅堂。 招呼银州堂的老仆进去伺候,赵莽只得暂时告退。 第113章 年底匆匆 第114章 年底匆匆 东京以南,百里之处,有一座赤仓镇。 穿过镇子,有一条北上必经之路,当地乡民称赤仓道。 赵莽单人独骑赶到小镇,在镇子北面道口附近,找了间邸店住下,等候张苑一行南来。 按赵子偁提供的行程计算,至多两三日,张苑就会途径赤仓镇,而后北上渡河抵达卫州。 率虓士营出城后,赵莽让邓肃四人,继续率军士们前往五丈河南岸一带野训,他自己则找了个借口,赶来赤仓镇。 虓士营初成,邓肃四人虽说和他相处不错,毕竟交情不算太深。 这次护送张苑北上卫州,也是担心朱家在半路上对张苑不利。 如果朱家铤而走险,流血冲突在所难免。 赵莽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自己独自行动,以免事有不密,惹来朱家更大报复,也担心牵连到尚且弱小的虓士营。 等到第三日,晌午时,张苑果然风尘仆仆赶到。 镇子北面道口,张苑走下骡车,到街边小摊买些蒸饼馒头。 赵莽坐在路边茶棚下,一眼瞧见了他,忙起身走上前。 “张帅守,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张苑捧着一纸袋干粮,很是诧异地看着他。 似乎一时间,没有认出面前这位,戴笠子穿袖衫,做军汉装扮的壮士。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吃惊道: “赵莽?你怎会来?” 许久不见,张苑似乎清减了许多,须发又白了几分,更显苍老。 “小子在此恭候张帅守,已有三日!” 赵莽指着茶棚道:“时辰尚早,不妨请张帅守小坐片刻,吃点饭菜,歇息歇息。” 张苑迟疑了下,应了声:“也好。” 张苑搀扶一位荆裙老妇走下骡车,老妇似乎腿脚不便,又一路颠簸,从道口走到茶棚,短短几丈远,她走得异常艰难。 此次北上卫州,张苑身边只有一位老仆侍奉。 那位老妇,是他的老妾。 “拙荆早早身故,老妾是早年陪嫁的媵妾,这些年多亏她照顾,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只怕撑不到现在。” 送老妾进邸店歇息,二人坐在茶棚下,张苑苦笑了声。 赵莽看了眼那位忙着给骡子喂水料的老仆,问道:“张帅守从杭州出来,怎不多带几位随从?” 张苑苦叹摇头,反问道:“你在此等候,想来杭州的事情,业已听说?” 赵莽把自入东京以来的经历,简略讲述一遍。 张苑大为惊讶,“原以为你们拿着杨可世举荐信,可以顺利见到童太傅,没想到当中,竟又生出许多波折。” 张苑看着他,不禁感喟道:“短短时日,赵少郎竟在东京闯出偌大名头,还得了官身,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也得感谢张帅守在杭州,给予我三人立功机会。”赵莽抱拳表示感激。 张苑捻须笑了笑,轻声道:“水口驿之事,我并未向朱家吐露分毫。” 赵莽心中微动:“这么说,张帅守都猜到了?” 张苑道:“朱汝贤拿着一份簿册残本,上面记录了水口驿事发当月,途径驿舍留宿的往来人员名录。 最后两条,一条是朱绩,一条是杭州州府开具的凭由。 万幸的是,具体人员姓名,已被焚毁。 朱汝贤由此断定,此事与我有关,逼我说出实情。 我推算行程,那几日,只有你三人有可能途径水口驿。 朱汝贤说,朱绩身边护卫不少,能做得如此干净,除了你们,再无别人有这份本事。” 赵莽点点头:“张帅守所料不错,朱绩及随行护卫十三人,具是被我所杀!” 张苑深吸口气,“是何情由?” 赵莽如实说出当日情形,张苑听完也不禁苦笑:“朱家在东南横行霸道,已成习惯,特别是那朱绩,恶名累累。 此事,当真怨不得你们。” “多谢张帅守体谅!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给张帅守惹来麻烦。” 张苑摇摇头:“因黄金一事,朱勔对我深为记恨。 没有此事,我这两浙帅守的职事也做不长久。” 顿了顿,张苑又道:“我在两浙任官多年,亲眼看着朱家,如何一步步祸害东南百姓,最终激起方腊之乱。 我几次上书弹劾朱勔,最终都石沉大海。 如果杀朱家能平息东南民怨,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赵莽拱手道:“张帅守乃忠正纯臣!可惜如今的朝堂,忠臣、直臣往往难以发声!” 张苑黯然叹息,满面苦涩:“朱家势大,收买我身边仆从,想要投毒谋害我与老妾。 侥幸被人发现,才免于一死。我将那恶仆法办,遣散其余人,只留一个自小跟随的老仆。 这次从杭州出来,北上卫州,一路上我三人连驿舍都不敢住,仓惶赶路,就怕路上遭遇不测。” 赵莽道:“我专程赶来,就是为护送张帅守一行安全抵达卫州。” 张苑拱拱手,“赵少郎有心了,多谢!” 张苑心中感激万分,他深知以朱家的歹毒,为了报复他,什么手段都用得出。 有赵莽沿途保护,他们也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等到卫州安顿下来,我就准备上书致仕。 我老了,朝廷里的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张苑摇摇头,有些心灰意冷,“好在,朝廷任命梁扬祖接替我出任两浙帅守,有他在,两浙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赵莽闻言也放心不少,梁扬祖是位能臣,官声不错,且在朝堂有蔡家做靠山,不像张苑无依无靠。 用了些饭菜,下午时,赵莽护送张苑一行启程。 十日后,赵莽从卫州赶回,与虓士营汇合,如约在半个月内回到东京。 此次卫州之行,一路还算平安,只在渡河时出过一次意外。 赵莽一行乘坐的渡船,快要抵达黄河北岸时,有两名歹人想要放火烧船,被赵莽及时发现。 击毙歹人后,赵莽才告知张苑,并未惊动渡船上其余客人。 送张苑进到卫州府衙,确定他安顿妥当,赵莽才匆匆折返。 十月底,中书省右正言赵子偁,上书弹劾宣正大夫、枢密院承旨朱汝功,罪名是以虚造军籍的方式,贪墨军饷、倒卖粮草。 此事一出,震动东京,立时成为关心时政的官僚士人们,最为热议的话题。 朱汝功,朱勔次子,还不到三十岁就坐上五品高位的顶级权贵子弟。 赵子偁是谁?此前无人得知。 此事一出,才听说是一位宗室子弟。 起初,坊间舆论,认为这是言官博取名望的惯用手法。 直到赵子偁拿出大量实证,殿中侍御史白时中联名上书弹劾,宣和殿大学士、少保蔡攸也站出来,极力要求官家下旨严查朱汝功。 这时候,朝堂百官才算品出几分滋味来。 蔡太师回京了,蔡攸腰杆子支棱起来,低调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来,搅得东京朝堂风云色变。 朝堂百官,站队的站队,表态的表态,赵官家不胜其烦,下旨严审朱汝功。 这一审,果然触目惊心,满朝哗然。 朱家搜刮东南,仍然不知足,还要打军饷、军粮的主意? 好处都让你朱家吃完了,别人喝西北风去? 消息传到太学,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又要开始组织游行,声讨朱家! 赵官家赶紧下旨,罢了朱汝功枢密院承旨的职务,交大理寺审查定罪,这才勉强平息太学骚乱。 不少人,从这场动乱里,嗅到些别样气息。 西水门旁边的蔡太师老宅,再度热闹起来,每日车马之多,几乎阻塞道路。 东京城便是在这样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里,度过整个十一月。 宣和三年,深冬腊月,格外寒冷。 这日夜里,大概亥时二刻(21点30),一艘乌蓬小船缓缓驶向州桥。 赵莽挎刀立于船头,童贯坐于船篷内。 小船从州桥下方的桥洞驶过,驶入西阙楼码头。 河道边,早已停靠一艘画舫。 画舫之上,所有窗户悬挂厚厚布帘,用来遮挡寒气侵袭。 有光亮从缝隙透出,隐约可见画舫内里,一片灯火通明之景。 船工把小船系稳,赵莽当先一步登上码头,四处扫过几眼。 码头有三人在场,身上都携带刀剑,看样子和他一样,都是充当护卫角色。 童贯钻出船篷,把一件黑色裘袍披上身。 赵莽回头冲他点点头,示意四周安全。 “我家太宰早已等候太傅多时,请太傅登船!”一名穿皮袍的大汉上前见礼。 童贯看向画舫,淡淡道:“除了王太宰,还有哪几位到了?” 皮袍大汉抱拳道:“朱军使、蔡少保,都到了,只差太傅一位!” 童贯嗤笑一声:“他们倒是积极。” 童贯迈步从艞板登上画舫,赵莽要跟上前,被那皮袍大汉拦住:“贵人们船上议事,我等在码头等候!” 童贯回头道:“不用跟来,等着便是。” 说罢,便独自一人上了画舫。 赵莽瞥了眼那皮袍大汉,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紧盯画舫,耐心等候。 皮袍大汉暗自松口气,他可是听过赵莽名头的,知道其人不好惹。 天气严寒,赵莽往手心里呵口白气,用力搓了搓。 旁边有一人,突然向他走近,赵莽立时警觉,扭头看去。 “某家蔡挺,在太师府做事,敢问可是赵郎官?”蔡挺笑着抱拳。 赵莽打量一眼,是位精壮汉子,自己却不认识他。 太师府,应该是蔡京、蔡攸父子身边的亲信。 “正是在下!蔡兄有何事?”赵莽还礼道。 蔡挺笑道:“无事,早听闻赵郎官威名,今日有幸遇见,便想着结识一番。” “蔡兄过奖!” 二人闲聊几句,蔡挺便走到一旁,垂目肃立不再说话。 过了大概一刻钟,画舫陆续走下四人。 当朝宰相王黼、官家密友朱勔、蔡京长子蔡攸、童贯。 夜色下,王黼面无表情,皮袍大汉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侍奉他坐上马车,率先离去。 朱勔从赵莽身前走过时,斜瞟他一眼,重重哼了声。 在朱家护卫的帮助下,朱勔圆滚滚的身子颇为费劲地钻进马车,伴随一阵蹄哒声响走远。 童贯和蔡攸有说有笑地走下艞板。 赵莽凝眼打量,这蔡攸四十多岁,面相看极为年轻,是位风流倜傥的老帅哥。 蔡攸似乎也注意到赵莽,忽地指着他道:“出征之时,太傅可否调这位赵郎官到某麾下听用?” 赵莽刚要抱拳行礼,闻言不由一愣。 蔡攸怎会知道他? 听这口气,蔡攸已经确定,他将会随同大军出征伐辽。 童贯“呵呵”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蔡六郎这就为难某了~” 蔡攸扬眉一笑,轻佻之气显露无疑。 “连我家老爷子也夸赞的人才,果然不一般!太傅舍不得割爱,倒也正常!哈哈~” 蔡攸捋须一笑,再度打量赵莽一眼,径直走了。 蔡挺忙对童贯和赵莽抱拳,紧随蔡攸而去。 赵莽一脸懵,蔡京什么时候见过他? 赵莽和童贯回到乌蓬小船,船工解开绳索,乘船准备原路驶回。 童贯站在船头面带笑意,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赵莽站在他身后,暗暗猜测方才画舫上,四人谈了些什么。 “回去做好准备,最迟三月,出兵北上!”童贯忽地嘱咐一句。 赵莽一愣,忙问道:“官家已做出最终决定?” 童贯笑道:“只要王黼、朱勔松口,官家那里反倒好办。 这一次,某与蔡京、王黼、朱勔就伐辽一事达成一致,出兵已成定局,不会再变!” 赵莽张张嘴,想问什么,却又发觉无从问起。 这场画舫密会,是大宋朝最顶尖的权贵们,就出兵伐辽一事达成的妥协。 以他的身份,哪有过问的资格? 这四人究竟如何谈的?达成哪些协定?做出哪些权力交换?各自做出哪些让步? 统统无从得知。 乌蓬小船驶过州桥,汴河两岸灯火璀璨,州桥北面的夜市仍旧火爆热闹。 赵莽却只觉心中一片哇凉。 四大权贵,于深夜密会州桥画舫之上,一番妥协谈判,就把一场关乎家国社稷的重大战争决定下来? 如此儿戏、草率,伐辽一战岂能有好结果? 第114章 杀虎祭旗,打虎救驾! 第115章 杀虎祭旗,打虎救驾! 大宋王朝在一场凌冽寒冬中,跨入宣和四年。 东京城笼罩在凛冬之下,喜庆年味也冲散了许多。 内城崇明门、外城宣化门,这两处城门附近街巷,聚集大量乞丐流民。 上元节前后,天气冷得厉害,只从这两处地方,街仗巡丁就清理出上千具冻死者。 运载尸体的板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在深夜里,顶着凄厉呼号的冬风运出城,送到东南野地里掩埋。 百万东京居民,度过了一个稍显冷清的新年。 皇城之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 一是,朝廷里发生一系列人事变动。 最引人瞩目的有两件事,两个人。 少宰冯熙载罢相,翰林学士李邦彦升任尚书右丞,接棒少宰之位,成为副宰相之一。 礼部尚书张邦昌,兼任中书侍郎,专门负责在朝廷层面,与金国打交道,制定两国盟约的详细条款。 谁都知道,辽国之后,如何与金国交往、沟通、相处,乃是大宋外交重中之重。 张邦昌主管此事,可见他深得官家信任。 其他的,诸如童贯进位太师,梁师成封开府仪同三司,反倒没有引起多少热议。 这几大权贵早已位极人臣,再怎么加封,也只是锦上添花。 不过明眼人还是看出,童贯进位太师,就是朝廷下定决心伐辽前的预兆。 除人事调整,朝廷上下都在忙活另外一件事。 二月吉日,官家将亲临广圣宫祷拜天地,祈求上苍降下甘霖,并且下旨大赦天下。 自宣和三年入夏以来,京畿、京东两路、淮南西路滴雨不下,旱情严重。 八九月,淮西、京东爆发蝗灾,饥民遍地,朝廷又赶紧调拨淮东、两浙、江南东西,各路屯粮赈灾。 旱情一直持续到二月,一整个冬天,东京不下一场雪。 说来也怪,广圣宫祈雨七日后,京畿降下一场大冰雹,东京城里有不少人被砸伤。 几日后,京东两路、淮西突降暴雨,极大缓解旱情。 一时间,歌功颂德的表文,雪片般递送入宫。 赵官家欢欢喜喜,下旨在明堂设宴,与列位臣工大飨三日。 便在此时,距东京千里之外的镇江府,丹徒县。 一名穿灰旧木絮棉袍,苍髯如戟的花甲老者,挎上包袱,佩一口斑斑锈迹的手刀,踏上前往丹阳县的路。 他叫宗泽,本是登州通判,因受奸人诬陷,以藐视道教、破坏宫观的罪名,被朝廷下旨贬黜,发配镇江编管。 所谓编管,是将有罪官吏,谪放远方州县,编入该地户籍,受当地官府监管。 二月官家祈雨,大赦天下,宗泽也在赦免范围,重新出任镇江府酒税使,前往丹阳税场上任。 二月底,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到东京,震动朝野。 金国不等与大宋商定出兵时间,率先于正月末,发动对辽攻势! 金主阿骨打以国论勃极烈,完颜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完颜蒲家奴、粘罕、庶长子斡本、嫡次子斡离不为副都统,出兵灭辽! 金军进展神速,至二月中,已攻克辽国中京(内蒙古宁城),兵锋直逼泽州松亭关(河北平泉,喜峰口)。 辽帝从燕京仓惶出逃,走居庸关至鸳鸯泺(河北张北)奔逃西京,粘罕亲率偏师穷追猛打,金兵进逼辽国西京。 金军主力驻扎北安州(河北承德以西),再往下,翻过燕山南麓,可直抵燕京城下。 燕京已被大宋君臣视为囊中之物,若是被金人打下占了去,只怕再难收回。 好在雄州知州和诜(shēn)上报,直言金军主力暂时没有继续南下的迹象。 按照宋金定下的夹攻盟约,金军不可踏入燕京地界,燕京只能留待宋军攻取。 截至赵官家接到和诜急递奏报时,金军还严格遵守盟约协定,没有一兵一卒踏入燕京境内。 若是久久不见宋军动静,金军也不会坐失良机。 直接挥军南下,夺取燕京,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赵官家慌忙召集群臣商讨应对之策,决定于四月十四,祭告天地,出师北伐! 童贯上奏说,军情紧迫,省去一应仪制仪典,尽快出兵。 赵官家拒绝了。 他认为大军出征,是一件无比重大、严肃之事,该有的礼仪规矩不能少,下旨在东京东北郊,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命将出征典礼。 童贯又请求说,让全权负责大军军需供应的少宰、兼河北发运使王安中,尽快调集民夫,把大军粮草送往河北前线。 同时,命都统制种师道、副都统制辛兴宗,先行统率十五万大军开赴河北。 这一次,赵官家没有犯浑,也算是给童太师一个面子,同意了。 命将出征有一整套礼仪流程,繁琐而复杂。 要在郊外架设辕门,以示国门之意。 在国门外堆砌土山、挖掘沟渠,象征国家山川地脉。 土山前筑造祭台、神坛,准备三牲祭祀品,黄土铺洒地面,作为登上祭台的神道。 还要让统帅驾车绕土山走一圈,象征此次出征畅通无阻。 赵莽本不想参加这劳什子的出征典礼,奈何童贯让他率虓士营作为主帅亲兵出场。 四月十四,数万三衙禁军汇集于祭典现场。 赵莽率虓士营全军披挂整齐,跟随童贯抵达时,也被眼前浩大、隆重的场面唬住。 五丈河南岸,一片广阔原野。 一座调集数万人力,在半个月之内,垒造出的黄土山,横亘在正北方位。 犹如一条狭长黄龙,横卧大地。 只是时间紧、任务重,这条黄龙看上去有些矮小、瘦长,毫无威严,反倒像条瘪龙、饿龙,奄奄一息。 土山前,数个万人方阵依次排列,兵士衣甲着身,阳光照耀下泛起一片夺目炫光。 远处乍一看,好一副军威鼎盛的宏大场面。 走近一看,嗬,根本不是一回事。 军阵里,三衙禁军兵士们,一个个拄着刀枪,交头接耳说笑不断。 有的身上衣甲松松垮垮,有的头上笠子歪戴。 有的站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摘下笠子扇风找凉快。 有的勾肩搭背,有的嬉戏打闹。 只在各指挥指挥使、都头巡察时,装模作样地戴上笠子站好。 更有甚者,连各军节级、将校,也和兵士们逗趣说闹。 这是一帮兵痞、兵油子,从爷爷辈起,就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摆设。 一架城墙般高大的巨型辕门下,赵莽骑马跟随童贯穿过。 身后,邓肃、王宣、李景良、张?四位队官,各自骑马紧跟。 九十六位虓士营军士,列四路纵队,踏着整齐步伐,缓缓走过辕门。 虓士营一亮相,立时引来无数瞩目。 从两大万人军阵中间穿过,向着土山下的主祭台前进。 禁军老爷兵们,用一种惊奇目光,注视着赵莽和虓士营。 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传入赵莽耳朵里。 这群兵痞们倒也不蠢,知道这番军容,一看就不是驻守东京的禁军序列。 他们都在议论着,这是哪支西军部队。 赵莽骑坐马背,右手扶刀,低垂眼皮,面无表情。 这群酒囊饭袋的恶心嘴脸,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东京禁军,荒嬉至如此地步,实乃朝廷之过!” 身后传来邓肃忧愤感慨。 又听李景良嘀咕道:“娘的,还好没入三衙,要不然,俺迟早也和这帮废物一个鸟样!” 张?苦笑了声,没说话。 王宣也沉着脸,心里有些后怕。 想当初,他也差点进了三衙。 走到祭台前,先到一步的赵鹤寿急忙迎上来。 童贯翻身下马,赵莽等人也纷纷下马。 台上,早已恭候多时的蔡攸、王黼、李邦彦、张邦昌等高官,一个个上前与童贯道贺。 今日这场盛大的出征典礼,赵官家和童贯,无疑是两大主角。 童贯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都督幽燕诸兵马,全权招谕幽燕,乃是北伐大军最高统帅。 蔡攸算个主要男配,赵莽没想到的是,这厮竟然出任两河宣抚副使,河北发运副使。 算是大军副帅,兼副总军需官。 童贯今日身披金漆山纹甲,头戴涂金凤翅盔,腰悬破夏刀,威风凛凛。 童贯身材高大,面容威严,颌下杂白髯须,乍一看当真是位沙场老帅。 赵莽站在祭台西侧,瞟眼打量台上诸人。 从扮相、气质看,童贯这位不是男人的男人,反倒比其余几位男人,更像男人。 这便是大宋顶尖权贵圈子里,其中一个吊诡之处。 站在旁边的赵鹤寿压低声道:“你可知,是谁负责筹划这场出征仪典?” 赵莽撇撇嘴:“如此大场面,想来只有朱大财主,才能想得出来!” “聪明!”赵鹤寿抛了个赞许眼神,“听说,今日除了三牲祭祀,还要杀虎祭旗!” “杀虎?”赵莽颇为惊奇,“哪来的虎?” “谁知道,等着看热闹吧!”赵鹤寿紧了紧胸前束甲绊。 赵莽仰头望天,不知何时,天空积聚铅云,越压越低,仿佛一床厚重棉絮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 西北方向,骤然刮来一股劲风。 祭台正北方位的土山,大量黄土被风裹挟,风沙扬天,整片天空灰蒙蒙一片。 “再不快些,这天,要变了~”赵莽咕哝一声。 赵鹤寿沙子迷眼,揉得两眼流泪,低声骂咧:“朱勔这狗东西,把官家带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出城就迷路?” 风沙袭人,本就勉强保持阵型的步军方阵,更是骚动一片,不少兵士骂嚷起来。 便在此时,南边,一辆六驹华盖宝车驶入场,车上插天子龙旗,十分惹眼。 宝车四面露空,华盖遮顶,可以清楚看到上边坐的人。 赵官家端坐正中,面带微笑。 他一身广袖绯袍,头戴武弁,显得华丽而庄重。 身旁侍立的紫服圆球,正是朱勔。 驾车之人一身金漆甲,乃是侍卫亲军都虞候,何灌。 赵莽凝眼望去,发觉车上竟然还有几位女眷。 一位穿素色裙裳、披裘衣的中年妇人,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两位美艳宫女。 小娘子赵莽见过,正是赵瑚儿。 赵鹤寿小声道:“官家怎把郑皇后和昌福帝姬带来?” 俩人相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天子宝车突然跑了起来,六匹白马齐头并进,拉动沉重宝车,从几大军阵中间的黄土道跑过。 “官家万岁!” “大宋万岁!” 一阵阵欢呼声,山呼海啸般响起。 几大万人军阵,齐声呐喊,声音震天。 “卿家有心了。”赵官家脸上洋溢起满意笑容,对身旁朱勔投去嘉许眼神。 朱勔急忙躬身道:“官家亲临,禁军将士们得见官家天颜,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为君王威仪所喝!” 赵官家捻着须,不住点头:“说来,朕也有些年头,没有亲临过禁军演武现场了。” 赵瑚儿倚在郑皇后身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郑皇后握着她的手,却是轻轻叹息一声。 如此浩大的祭祀仪典,又该浪费掉多少人力钱财...... 赵莽看着那些嘶声竭力喊叫的禁军老爷兵们,不免感到好笑。 他们存在的唯一作用,恐怕也就是这种时候,拉出来装装样子,吼两嗓子,彰显一下所谓的军威。 “吼!~”一声虎啸突兀响起,吸引所有人瞩目。 只见天子宝车之后,一辆兽笼车驶来。 笼子里,关了一头吊睛花额猛虎,瞧体型,少说得有六七百斤重。 猛虎在兽笼里打转,显得焦躁不安,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嘶吼两声。 虎嘴里,上下颚四颗长长獠牙曝露,狰狞可怖! “看样子,真要杀虎祭旗!”赵莽摇摇头,有些同情那头猛虎。 赵鹤寿眼睛冒光:“杀人见过不少,杀虎还真没见过!” 童贯、王黼、蔡攸等人,急忙走下祭台,迎接赵官家。 赵莽和赵鹤寿自然没资格上前,作为警卫人员站在祭台旁。 君臣说笑了一阵,那蔡攸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拱手道: “官家,此次若能顺利收复燕京,臣斗胆,向官家讨要一件宝物!” 赵官家一愣,捻须笑吟吟地道:“收复燕京,不管你蔡六想要何物,朕一概应允!” 蔡攸指着郑皇后身边两位美艳宫女,笑道:“功成之后,臣只求官家把两位宫娥赐给臣!” 赵官家笑容凝滞,童贯和王黼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赵鹤寿倒吸一口凉气:“这蔡小相公,好大胆子!” 赵莽也目瞪口呆,都说蔡攸轻佻浮浪,不想竟然浪到如此地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赵官家并未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好!收复燕京,朕就把两位美人赐给你!” “臣多谢官家!”蔡攸大声拜谢,一副眉飞色舞样,仿佛美人志在必得。 童贯、王黼等人干笑了几声,簇拥赵官家登上祭台。 赵莽愕然无语,难怪赵佶和蔡攸关系好,二人轻佻之气如出一辙,可谓臭味相投! 赵鹤寿摇头道:“我突然觉得,蔡攸出任副帅,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赵莽低声道:“本就是为捞取战功,为将来执掌相权做准备!” 赵鹤寿惊讶道:“原来如此,难怪童太师支持他出任副帅......” 赵莽苦笑,这应该就是那晚,画舫密会商定的内容之一。 一系列繁琐的祭祀流程,在礼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张邦昌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就行。 郑皇后带着赵瑚儿在一旁观摩,似乎只是作为观礼嘉宾出场。 仪典最后一步,便是重头戏,杀虎祭军旗! 主持杀虎的,正是侍卫亲军都虞候,何灌。 何灌带人下去准备,十几个壮实军汉,用长木杆,把兽笼抬下地。 沉重的铁兽笼落地,笼中猛虎愈发躁动,绕着笼子打转,冲围拢之人张嘴怒啸。 何灌举起一支刺枪,猛地刺入兽笼,狠狠扎进猛虎肚皮。 一声凄厉虎啸震动天际! 那猛虎似乎伤中要害,血流满地,怒啸几声,趴在地上,受伤的肚皮一阵急喘。 渐渐的,那猛虎似乎失去生机,躺在兽笼里一动不动,只有肚皮轻轻起伏着。 赵鹤寿道:“这位何将军早年出身武举,功夫不错,这一枪扎得又稳又准,这头虎只怕是不行了。” 赵莽没说话,拧紧眉头,紧盯兽笼。 直觉告诉他,这虎并未死透。 何灌本想再扎一枪,王黼上前催促道:“打开兽笼,把老虎抬上祭台。天气有变,亦从速进行!” 何灌迟疑了下,见王黼面带不悦,忙道:“末将得令!” 打开兽笼时,场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祭台四角高高架起的火盆,竟然被风吹倒! 黄土山上,大量沙土被狂风卷带,黄沙漫天,遮天蔽日,禁军方阵立时被吞没在黄沙吹扬之中。 兵士们被吹得东倒西歪,祭台上的赵官家、郑皇后和赵瑚儿,被一众高官显贵们围拢在中间。 几顶纱帽飞了出去,也不知是谁的官帽。 四个魁梧军汉,顶着风沙进到兽笼,准备把猛虎绑好抬出来。 突然间,那猛虎一跃而起,扑倒当中一人,虎嘴一张咬住脖颈,立时鲜血喷溅! 那军汉惨叫声乍响,又戛然而止,血肉模糊的脖子连同脑袋,直接被猛虎撕扯下!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余下三人吓得腿软,跌跌撞撞逃出兽笼。 何灌大吼:“快把兽笼门锁上!” 不等兵士闭拢铁门,那猛虎跃出笼子,四掌撑地,仰天怒啸! 同一时刻,狂风呼啸,漫灌天地,黄沙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大虫吃人啦!~” 不知是谁惊恐大喊,几个方阵前排的兵士,上千人哗啦一下转身就逃,场面立时陷入混乱! 猛虎又扑倒一名逃命兵士,对准脖颈一咬一扯,脑袋、脖颈立时同身躯分家! 鲜血染红虎皮,血口怒张,一双黄白色吊睛眼凶威毕露! 何灌手持刺枪,一边退一边喝令兵士上前围杀猛虎! 可惜禁军们忙着逃命,根本无人理会他! 邓肃四人率领虓士营,反倒最先赶到祭台! 赵莽朝四人连连打手势,示意他们让军士散开,呈网状慢慢围拢,不要惊吓猛虎。 童贯握刀在手,冲台下赵莽二人大喝:“你二人,速速配合何将军,击杀凶虎!” 赵鹤寿“呛啷”一声拔出佩刀,两腿却不自觉地哆嗦了下,冲赵莽苦笑。 杀人没问题,杀虎可就太难为他了! 赵莽也沉着脸,紧握破夏刀,手心里全是汗水,从未有这般紧张过。 二人连同何灌,一步步向猛虎靠拢! 祭台上,一众高官们围拢在赵官家身旁,个个胆战心惊。 赵官家吓得腿软,一手死死抓住童贯手臂,一手紧紧搂住郑皇后,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郑皇后拥着赵瑚儿,花容失色之下,却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倒也难得。 赵瑚儿被爹娘夹在中间,吓得面无血色。 有禁军班直赶来,远远地放箭,一阵零星箭矢射向猛虎。 猛虎似乎觉察到有危险,仰头嘶吼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祭台上,王黼气急败坏地吼叫:“殿前诸班直,还不快来保护官家!” 王黼这一叫,顿时吸引猛虎注意! 只见它后腿蹬地,虎身一跃而起,跃上近一丈高的祭台,冲着围拢赵官家的一团人咆哮! 那狰狞獠牙沾染的碎肉清楚可见! 猛虎跃起瞬间,何灌投出刺枪,却擦着虎尾划过。 蔡攸护在赵官家身前,气得破口大骂:“王黼!你个天杀的蠢货!” 王黼也吓得脸色惨白,在人群推搡之下摔倒在地。 一堆人拥挤着赵官家,在台上缩成团,猛虎步步紧逼! 赵莽和赵鹤寿冲上祭台,那猛虎左右扫了眼,似乎只对抱成团的一堆人感兴趣,虎啸一声扑上前! 人堆哗地散开,朱勔、李邦彦、张邦昌等人,仓惶逃窜,四散奔逃! 王黼大腿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想逃却站不起身。 赵官家骇然瞪大眼,两腿打颤,身前只有童贯、蔡攸二人,身后则是郑皇后和赵瑚儿! 蔡攸一屁股跌坐在地,满脸煞白,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我命休矣!” 猛虎扑身瞬间,童贯怒吼:“赵莽!保护官家!” 老太师倒也胆壮,破夏刀横在胸前,一副随时准备用肉身拦住猛虎的架势! 赵莽一咬牙,冲步上前,抡起破夏刀狠狠劈向猛虎! 那虎倒也警觉,虎尾扫向赵莽,掉转过头,张开血口对准他肩头咬去! 赵莽全神贯注之下,反应极快! 破夏刀来不及收回,抡起左拳,拼尽全力砸向猛虎眼睛! 那虎左眼被砸中,眼眶立时迸裂流血,成了一只独眼虎! 猛虎痛嚎一声,庞大身躯重重摔地,滚了一圈四掌撑起,虎头下沉,虎嘴微张喘气,用右眼愤怒又警惕地盯紧着伤它之人! 赵莽握刀拦在猛虎面前,身后是童贯、赵官家、蔡攸、郑皇后和赵瑚儿。 赵莽腾出左手,活动手腕。 刚才爆锤虎头一拳,发力太猛,手腕也震得隐隐作痛。 这一拳,也让赵莽心中有了底气。 猛虎肚皮流血不止,何灌那一枪,没刺中要害,却也让它受伤不轻。 又瞎了一只眼,只要再消耗片刻,这头兽王只怕就不行了。 黏稠口涎从虎嘴里滴落,它紧盯赵莽,左右徘徊了几步,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攻击面前之人。 很快,它作出判断,扭头跃下祭台,冲开包围兵士,身上带着几支箭矢,往五丈河岸边逃去。 赵鹤寿带人追击,赵莽刚要跟去,童贯叫住他:“你速速随某率虓士营,护送官家、皇后回宫!” 赵莽暗道一声可惜,本想杀了虎,弄张虎皮威风威风,看来要便宜赵鹤寿那厮了。 瞟了眼浑身冷汗淋淋,尚未回过神的赵官家,赵莽低头抱拳道:“末将谨遵帅令!” 童贯搀扶赵官家走下祭台,两名梨花带雨的宫女,搀扶郑皇后和赵瑚儿紧跟在后。 赵莽刚要走,跌坐在地的蔡攸,有气无力地道:“赵郎官,搀我一把.......” 赵莽哭笑不得,伸手拽起他。 蔡攸捶打胸口,大口喘气,满头满脸全是汗水。 他头上不见翅帽,刚才被狂风吹走的几顶官帽里,就有他的。 “今日若无赵郎官,后果不堪设想!” 蔡攸咽咽发干嘴巴,连连拱手作揖:“蔡某这条命,也多亏赵郎官搭救!他日,蔡某必有所报!” “蔡少保客气!护卫官家,本就是我等军士应尽职责! 蔡少保临危不惧,誓死护君,也叫末将佩服!” 蔡攸苦笑着摆摆手,他也怕,也想逃。 可一旦逃了,官家会如何看他? 君臣之谊还要不要了? “蔡少保好生歇息,末将先送官家回宫!”赵莽抱拳告辞。 “赵郎官请!” 赵莽瞥了他一眼,蔡攸满面感激,倒也不像装出来。 当即,赵莽率领虓士营,护送赵官家、童贯一行回城。 蔡攸在出征时,向赵佶要女人,是宋史所载,这俩基友就是这么不靠谱 今天就更一个大章~大章啊~没少更~ 第115章 赵卿,深得朕心! 第116章 赵卿,深得朕心! 何灌驾天子六驹宝车,赵莽率领虓士营护卫宝车四周。 祭祀现场仍旧狂风呼啸,那座黄土山,已在狂风吹拂下垮塌大半。 海量黄沙被风卷上天,形成沙暴,遮天蔽日,周遭十丈开外人影难辨。 数个万人方阵已经彻底混乱,禁军兵士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躲避风沙。 有十几个武官骑马从天子宝车前疾驰而过,差点撞上天子御马,气得何灌破口大骂。 宝车刚驶过辕门,在车上侍奉的童贯,探出身子,朝赵莽招招手。 赵莽赶紧催马上前,与宝车并排前行。 “官家有话问你。”童贯表情有些无奈。 只见赵官家趴在宝车护栏上,一脸惊恐未消:“赵郎官可上宝车,在朕御前侍奉!” 赵莽一愣,看了眼童贯,童贯苦笑了下,微微摇头。 宝车里已经坐了赵官家、童贯、郑皇后、赵瑚儿和两位宫女,挤得满当当。 哪里还容得下他? 赵莽坐骑马背,侧身拱手道:“小臣多谢官家恩赐! 只是小臣这身量体型,又有甲具在身......” 赵莽一脸为难,赵官家回头看看宝车里的情形,这才发现好像容不下赵莽。 童贯忙道:“官家勿忧,可让赵莽带麾下将士护持左右,护送圣驾平安回宫!” 方才在祭台上,赵官家被猛虎吓得不轻,直到此刻仍然后怕不已。 那虎平时关在御兽园,他也没少观赏、戏弄。 笼中之虎,与猫儿无异。 可今日猛兽出笼,强弱倒转,愤怒的是虎,害怕的是赵官家。 看猛虎吃肉,不觉得可怕。 看猛虎生撕活人,才知何谓凶残、血腥。 今日场面,令赵官家毕生难忘。 危急关头,乃是赵莽舍命搏虎,方才化解险情。 赵官家看在眼里,立时对赵莽生出强烈信任。 有赵莽在,带给他一份厚实的安全感。 赵官家咽咽唾沫,声音略微有些发颤:“赵卿,麾下有多少兵马?” 赵莽嘴角扯了扯,他一个九品芝麻官,可万万配不上“卿”这个字眼。 “回禀官家,小臣麾下虓士营,有军士九十六人,队官四人!” 赵莽老老实实地道。 赵官家一怔,半信半疑地探出头,朝宝车后边望去。 风沙弥漫下,赵官家用大袖遮住口鼻,眯着眼努力看。 果然,只见到四队军士,跟随在宝车之后。 赵官家大吃一惊:“这点人马,如何能护朕周全?” 赵莽哭笑不得,心说你赵官家离东京不过十几里路,这里也不是战场,周围逃窜的也不是敌军,不过是送你回宫,有何不行? 心里嘲笑赵官家矫情又怂包,赵莽嘴上却义正辞严:“请官家放心! 小臣及麾下虓士营,愿随时为官家死战! 纵使万千敌军在前,只要小臣及虓士营一息尚存,也不敢让官家损伤分毫!” 赵官家嘴唇嗫嚅,心中大为感动。 平时听到这番话,他只会笑着称赞一声:“卿家忠义可嘉!” 今日虎口逃生,真真切切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遭,再听到这番话,赵官家别有感触! 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到在危难关头,逼退猛虎之人是赵莽。 也让他对这番“忠义之言”平添许多信任。 “赵卿,当真是忠义可嘉啊!”赵官家喟叹一声,双目微红。 也不知是不是看花眼,赵莽似乎在赵官家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湿润。 赵官家擦拭眼角,蓦地偏头呵斥:“童太师,赵卿这般忠勇无双之人,怎地麾下只有区区百十人? 赵卿是朕的大宋虓士,哪怕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也该酌情擢用! 你若是不识人才,不懂用人,朕就让赵卿入殿前班直,随驾听用!” 赵官家拍打宝车栏杆,似乎颇为气愤。 童贯愣住,赵莽更是满脸无措。 赵官家这通火气,发的有些莫名其妙。 童贯不顾甲具在身,有些费劲地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倒,拱手道:“官家恕罪!臣把赵莽带在身边,意在着重栽培! 赵莽得官家金口称赞,特赐‘虓士’名号,臣岂敢不尽心培养? 只是,赵莽以效用兵身份入仕,已有九品官阶在身,若是提拔过快,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 童贯慌忙解释,两鬓竟然渗出汗渍。 他不怕官家责骂,就怕在官家心里,留下一个不识人才、不会用人的印象。 不会用人,如何办事?不会办事,官家要他有何用? 童贯也是大宋朝最了解赵官家脾性的人之一。 深知赵官家作为大艺术家,往往感性大过理性,在用人方面更是如此。 讲究的就是一个任人唯亲,感情用事。 如今赵莽救官家于虎口之下,其打虎英姿深深印刻在官家脑海里。 奏对君前,又表现得宠辱不惊、谦恭不减。 一番忠义之言说得赤诚坦然,官家感念在心,自然好感顿生。 这时候,他要是敢说赵莽半个不字,只怕都会触怒龙颜。 童贯满面惶恐,眼角余光却扫向赵莽,莫名带着一股阴冷。 赵莽浑身一凛,装作没看见,急忙道:“官家错怪太师了! 小臣初次掌兵,承蒙太师信任,令小臣全权负责筹建虓士营。 小臣殚精竭虑,深恐有负太师重望! 太师不以臣浅薄无知,时常悉心教导,对小臣信任有加。 正如今日,以小臣卑贱身份,本无资格参加军祭,更遑论侍奉御前。 正是太师厚爱,令小臣率虓士营随行,小臣才有幸得见天颜!” 听赵莽如此说话,赵官家脸色缓和不少,童贯狭长眼暗藏的阴冷,也才渐渐消褪。 赵莽拱手低头,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若是头脑发热,得意忘形,即便一言不发,任凭赵官家对他一顿猛夸,也会令童贯对他怀恨在心。 赵官家斜瞟童贯一眼,“太师请起。” 童贯纳头拜谢,站起身,垂手肃立。 赵官家语重心长地道:“朕没有责备太师之意。 只是想提醒太师,如赵卿这般忠勇无双之士,理应酌情升赏。 区区百人,着实少了些......” 童贯刚要回话,从侧面奔来两匹快马,追上宝车,竟是王黼、朱勔二人。 “官家!官家!”二人纵马追赶在宝车旁,一阵疾呼。 赵莽很识趣地夹了夹马腹,往后退了退,把位置让出来给二人。 赵官家一见朱勔,气不打一处来,拍打栏杆叱道:“好你个朱勔!今日之祸,全由你而起!” 朱勔灰头土脸,哭丧道:“官家恕罪,是臣没能考虑周全,致使官家受惊! 可臣万万没想到,何将军没能刺死猛虎,反倒放虎出笼,差点伤到官家!” 驾车的何灌回过头,气得涨红脸:“官家,臣冤枉~” 不等他辩解,王黼帮腔道:“何将军看管兽笼不力,确有失职之处。” 二人一唱一和,明摆着要把罪责推到何灌头上。 赵莽骑马跟在宝车后,对朱勔、王黼二人嘴脸万般鄙夷。 何灌确有疏漏,可筹划军祭的是朱勔,指挥流程的是王黼。 现在出了事,就想把责任甩的一干二净。 童贯不紧不慢地道:“何将军纵有轻忽大意,也能在意外发生之后,不顾生死拦在猛虎之前。 却不知王太宰、朱军使二位,当时又在何处?” 朱勔面皮微颤,脸色由青转红,颇有些底气不足地喝道:“臣当时就守在官家身侧! 只是、只是人多杂乱,把臣挤下台去,差点摔断腿!” 王黼也忙道:“臣当时也拼死护在官家身边! 只是众人推搡之下,臣不慎跌倒,腿上还被重重踩了脚!” 赵官家沉着脸不吭声。 童贯忽地笑道:“朱军使长得富态,少说有一百六七十斤重。 这副身子,在朝中冠绝群臣。 试问,谁能挤得过朱军使? 至于王太宰,这一摔也恰到时机,反正有官家在前,猛虎也看不到你......” “童贯!你~”朱勔满面羞愤,咬牙切齿。 “一派胡言!童太师,休要在官家面前搬弄是非!”王黼也怒不可遏。 童贯拱拱手:“当时情形如何,官家看在眼里,自有忖度,何须臣来嚼舌头?” 二人皆是怒视他。 赵莽用力憋住才没笑出声。 童太师还挺会嘲讽人,一张利嘴说得俩人哑口无言。 赵官家被几人吵得心烦气躁,叱道:“都给朕闭嘴!” 三人俱是低头,作聆听状。 赵官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朱勔:“命将出征祭礼,何其重要! 交在你手里,却错漏百出,险些酿出大祸!” “官家,臣~”朱勔一脸惊慌,还要狡辩。 赵官家叱责道:“贬朱勔为拱卫大夫,禁足府中半年,给朕回去,好好闭门思过!” 朱勔肉脸颤了颤,见赵官家眼中怒气未消,不敢再辩解,拱手带着几分哭腔道: “臣知错!这就回府,好生思过!万望官家保重,莫要因臣气坏御体!” 赵官家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朱勔一脸谦卑惶恐,拱手告退,临别前,却恨恨扫了眼童贯,眼里满是怨毒。 朱勔勒马站在原地,望着天子宝车走远。 王黼心里也有几分不安,赵官家瞥他一眼,喝道:“三衙禁军,军纪不肃、军容不整,身为宰相,监管不力,罪责难逃!” 王黼拱手低头,脑门流下冷汗。 赵莽正琢磨,赵官家会如何治罪时,又听后者拍打栏杆,怒道: “王黼罚俸一年!三日内,写一份劄子递进宫,给朕好好反省今日之过!” 王黼忙道:“臣遵旨!臣回去,一定反躬自省!” “退下退下~”赵官家挥挥手。 王黼也勒马停在原地,目送宝车沿官道继续往前。 赵莽暗暗咂嘴,品出几分意味。 赵官家这一手高举轻放,玩得倒是利索。 臭骂王黼、朱勔一顿,却没什么实质性处罚。 偷瞄一眼童贯,见他面色如常,看来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这便是赵官家,在几大权臣之间玩平衡。 犯错之人换作童贯,想必也是同样待遇。 只要不危及皇权,赵官家对自己一手提拔的宠臣们,倒是恩宽似海。 可惜,就是这样一份宽容,祸害的却是整个大宋朝...... 天子宝车从东京外城,正北通天门驶入,依次驶入皇城景龙门、宫城玄武门,回到内廷,停在坤宁殿前。 赵莽只带邓肃四人入宫,其余虓士营军士,留在玄武门外。 皇太子赵桓率领一众皇子,张迪率领一众内侍、班直禁卫,一窝蜂地涌上前,七嘴八舌地向赵官家问安。 童贯搀扶赵官家走下宝车,赵官家望着诸多皇子,一脸老怀安慰,颇有种劫后余生,再见亲人的激动。 赵莽和邓肃四人默默退开。 人群中,赵莽看到赵构。 这小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赵官家还拍着他的肩头,宽慰了几句。 起初,赵莽以为赵九真情流露。 直到看见他把抹下来的鼻涕眼泪,偷偷擦在老十二,信都郡王赵植的袖口上...... 赵官家在赵桓、童贯、张迪一众人簇拥下,步入坤宁殿。 落在后面的郑皇后,屏退身边宫女,牵着赵瑚儿向赵莽走来。 “小臣拜见皇后!”赵莽急忙躬身揖礼。 郑皇后道:“赵郎官免礼。” 赵莽微微躬身,垂目肃立,正好与仰着脑袋的赵瑚儿四目相对。 赵瑚儿扯扯郑皇后衣袖,小声道:“娘,他便是我说的黑熊哥哥......” 赵莽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 郑皇后笑吟吟道:“昌福不可无礼!” 赵瑚儿吐吐舌头,藏在郑皇后身后,偷偷冲赵莽扮鬼脸。 “今日,多亏赵郎官挺身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予代官家和昌福,多谢赵郎官救命之恩!” 郑皇后微微颔首,温婉话音充满诚挚感激。 赵莽急忙道:“身为官家之臣,小臣不过尽本分职责,怎敢劳皇后答谢!” 郑皇后轻轻叹息一声,“赵郎官乃忠直之臣。 若是朝廷百官,都能如你一般尽职尽责,今日又岂会出现这般荒诞闹剧?” “皇后过誉!小臣万不敢当!”赵莽躬身拱手。 郑皇后笑容慈蔼,眼角细密皱纹难掩旧时朱颜。 “令尊可为你订下亲事?”郑皇后忽地问。 赵莽一愣,忙道:“回皇后,未曾!小臣年纪尚轻,婚事....咳咳~不着急!” 郑皇后莞尔一笑:“你年近二十,却也不小了,若有好姻缘,可不要错过。” 赵莽黑脸赧红,拱拱手嗫嚅不言。 郑皇后声音轻柔:“你初入行伍,虽有一身好本事,却也不可逞强好胜,在军中,当多听多看多学。 种师道是位好统帅,日后若有疑难之处,不妨多去请他指教......” 郑皇后突然一番殷殷叮咛,令赵莽手足无措。 一阵愣神,赵莽才急忙道:“小臣谨遵皇后嘱咐!” 心里,却不禁生出诸多疑惑。 郑皇后第一次见他,给他的感觉,却像一位对他极为熟悉的长辈! 赵莽晃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昌福,同赵郎官道别。”郑皇后摸摸赵瑚儿的发髻。 赵瑚儿娇俏嬉笑:“等黑熊哥哥回来,再让九哥带我去找你玩儿!” 赵莽干笑两声,偷瞟一眼郑皇后,只见她温柔笑意不改,想来早就知道,赵瑚儿和赵构出宫之事。 “恭送皇后!”赵莽躬身揖礼,目送郑皇后带着赵瑚儿回了坤宁殿。 他的眉头却是紧皱起来。 郑皇后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过奇怪。 好像对他....很熟悉!? 对!就是这种无比奇怪的感觉! 王宣凑上前,难捺好奇地小声道:“赵郎官,郑皇后好像认得你?” 邓肃、李景良、张?三人也看着他。 刚才郑皇后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一位长辈叮咛晚辈的样子。 四人心里同时生出疑惑:赵莽和郑皇后是何关系? 赵莽面无表情,斜睨王宣一眼。 王宣悻悻闭嘴,回到四人中间站好。 如此一来,四人心里更加肯定,赵莽和郑皇后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赵莽凝望坤宁殿,一言不发。 身后四位部下的心思,他自然一清二楚。 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也很懵啊! 童贯大步走下殿前石阶,赵莽急忙迎上前。 “已向官家辞行,回去收拾行装,即刻出发,赶赴河北,与大军汇合!”童贯笑道。 “卑职谨遵帅令!”赵莽抱拳应道。 童贯走了两步,赵莽跟在他身后。 “官家要给你升官授职,某替你挡了回去。” 童贯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一双狭长眼意味深长。 赵莽毫不犹豫地道:“多谢督帅!” “为何谢某?”童贯笑容更甚。 “若非督帅,卑职必定与此次伐辽无缘!”赵莽道。 童贯笑着点头:“不错!官家想调你入殿前班直,从此在禁中效命!你能升官加爵,却也无缘于战场!” 赵莽深吸口气,再度抱拳道谢。 童贯笑容深沉:“想想今日那头猛虎。 关在笼中,一支刺枪足以取其性命。 猛虎出笼,却能风云色变,虽千军万马亦难挡! 你已经简在帝心,高官厚禄只是早晚之事。 缺的,是战场磨砺,是军功,是让大宋将士尽知你赵莽之名! 何灌,侍卫司都虞候,禁中大将,却连一个朱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某童贯,宦寺出身,却连王黼也得惧某三分! 其中原因,你可知道?” 赵莽稍稍思索,沉声道:“太师在外执掌兵权,便是出笼猛虎! 何灌戍卫宫城,地位虽高,却是笼中困兽,爪牙已钝! 大宋朝,能取代何灌的人有不少。 而童太师,只有一位!” 童贯仰头大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不枉某为你在官家面前费尽口舌!” “卑职必定铭记督帅提携之恩!” 赵莽一脸感激。 虽不知赵官家和童贯,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童贯教给他的道理没有错。 要在战场上,让赵官家和群臣看到他的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而不是龟缩禁中,做一个处处掣肘、锋芒尽失的禁军将领。 “敢问督帅,虓士营可否扩充至五百军额?”趁着童贯高兴,赵莽笑道。 童贯罕见地开玩笑道:“连官家都说,让你统领区区百人,着实委屈了,某岂敢违背君命?” 赵莽心中大喜:“多谢督帅!” 虓士营扩军至五百军额,他就是名正言顺的赵部将。 燕京战场,这五百兵就是他搅动局势的本钱! 先跟大家骚瑞一个~~有点急事耽误了,更一个大章~ 顺便说一下,近几天都会晚一些,可以第二天再看 第116章 云集高阳关 第117章 云集高阳关 当日傍晚,赵莽与赶来送行的赵子偁辞别,率领虓士营,与赵鹤寿一道,护卫童贯离京,赶赴河北前线高阳关(河北高阳以东)。 渡过黄河抵达黎阳(河南浚县)时,赵莽一行与大辽使臣团遇个正着。 大辽使臣,是奉新皇帝耶律淳之命,赶来东京觐见赵官家,希望得到大宋认可,延续两国百年盟好。 赵官家以天祚帝尚在为理由,严禁辽使渡过黄河,命他们即刻返程。 辽使无奈,在黎阳盘桓数日。 两月前,辽国中京陷落,天祚帝仓惶西逃。 本以为金军不会翻越太行山,追到西京大同。 哪知道粘罕、斡本率六千精兵穷追猛打,天祚帝走投无路,只能北上逃往夹山(内蒙古萨拉齐西北)。 辽国燕京留守李处温,得知天祚帝越跑越远,心想这厮只怕小命不保,可国家不能一日无主,得找个人继承大统才是。 李处温联合军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卫尉卿韩昉等大臣,紧急磋商,决定迎立燕王耶律淳为帝,称天锡皇帝,贬天祚帝为湘阴王。 按辈分算,耶律淳是天祚帝堂叔,向来老实巴交。 奈何大侄子败光家业,丢下偌大燕京、几十万军民,落魄跑路。 燕京臣民悲愤之下,把满腔复国希望,寄托在地位、人望最高的燕王耶律淳身上。 可怜老叔叔年近六十,还要被顶上风口浪尖,替大侄子收拾烂摊子。 耶律淳是被李处温率领一干大臣,硬生生从燕王府里揪出来,架上乘舆,一路小跑赶到燕京行宫,摁在龙椅上坐的皇帝。 消息传入东京,满朝哗然。 相处一百六十二年的老邻居,晚景竟然如此凄凉,令人不胜唏嘘。 赵官家感慨之余,下旨催促童贯加快行军,以免老邻居的家底,被女真强盗抢光。 大辽使臣团一路南下,亲眼见到宋军向河北边境集结,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 赵莽一行赶到黎阳驿舍,正好遇见辽使团队。 得知多次出使辽国的老熟人,童贯童太师也在,辽使欢欢喜喜前来拜见,期盼着能在童太师帮忙下,过河前往东京,觐见赵官家。 没想到童贯以身体感恙为由,避而不见。 当日夜里,童贯命赵莽、赵鹤寿收拾行装,悄悄离开驿舍,连夜北上。 辽使十几人追出驿舍,衣衫不整地站在路边,望着童太师匆匆远去。 月色下,辽国使臣绝望跪倒,面北嚎啕大哭。 四月二十三,赵莽护送童贯抵达高阳关。 高阳关南面辽阔平地,三匹快马奔驰而来。 童贯一马当先,赵莽、赵鹤寿紧随其后,邓肃四人率领虓士营还在二里之外。 “吁吁~” 赵莽冲进大军营地,勒马止蹄,迎面一股热浪袭来。 举目四望,数万顶毡帐如野花遍地,以大营正中,高高竖起的中军黄旗为中心,往四面八方铺展开。 各军又以不同颜色的旗帜,区分阵营番号。 前军立红旗,后军立黑旗,左军立青旗,右军立蓝旗。 各分军阵营里,又用边角、边带颜色不同的小旗,作为各将、各部旗帜。 大营南边,通往河间府的道路上,无数民夫挑着扁担、背着背篓,驱赶驴骡牛车,运送军粮、草料、器械,队伍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十五万大军只是临时驻扎,军营布置却规整有序,也算西军一项优良传统。 “兄弟,有何感想?”赵鹤寿跨下马,笑道。 赵莽也利索下马,咧嘴一笑:“当真是豪情男儿用命之处!” 赵鹤寿大笑:“你比我强!我当年第一次进大营,紧张得两腿哆嗦,连方向都摸不清,没少挨训。” 有中军马军使麾下马厩兵,上前为二人牵马。 只需报上职位、所属部队番号,马厩兵就会把将领的马,牵到各自营中。 一众将领围拢童贯嘘寒问暖,吵吵嚷嚷,场面热闹。 他们在高阳关等候多日,就等着童贯这位主帅前来主持军务。 赵莽低笑道:“赵大哥的飞龙骑营地在哪?晚些时候,兄弟我前去拜会。” 赵鹤寿四处找了找,指着中军大黄旗西北面道:“在那边,有一杆白底黄角旗的地方,旗面绣龙纹,有飞龙两个大字。” 赵莽抬手遮眼,远远望去,在密密麻麻的军帐中间,隐约可以见到。 赵鹤寿又急忙补充一句:“来可以,可别又打鬼主意!除了战马,哥哥麾下有的,你尽管拿!” 赵莽撇撇嘴:“除了战马,你那点家底,我还真瞧不上!” 正说笑着,身后传来呼喊声:“赵郎官!” 赵莽回头望去,一群人朝他走来,马扩也在其中。 “子充兄!”赵莽一喜,急忙迎上前。 赵鹤寿却变了脸色,小声咕哝:“种师道,这老倔头果然来了!” “子充兄何时抵达高阳?”赵莽抱拳见礼。 马扩笑道:“比你早到两日,随宣抚司属官住在关城里。” 赵莽一愣,听这意思,此次出兵,马扩没能领军? 看出赵莽疑惑,马扩低声道:“此次,我出任宣抚司参议军事,算是主帅身边幕职。 朝廷对我,另有交代。” 马扩语焉不详,赵莽却听懂了,朝廷另有任务交给他。 马扩拉着赵莽,热情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老种经略,种师道,此次出任两河兵马都统制。 这位是熙河路兵马钤辖,军府总参议赵隆。 这位是环庆路兵马钤辖,人称“小太尉”的姚平仲姚希晏! 这位是承信郎张俊张伯英,乃种帅麾下亲兵营部将! 诸位,这位便是在东京名声大噪的赵莽赵神拳!” 赵莽干咳一声,老脸有些赧红,抱拳见过诸位。 目光迎上当先一位长髯老者,赵莽恭敬道:“小将赵莽,拜见种帅!” 种师道不说话,炯炯双目直盯着他。 赵莽也忍不住偷偷打量。 这位享誉天下的老种经略已是花甲高龄,面上肤色却不失红润,气息绵厚如青壮。 看得出,种师道年轻时,身材也是极为高大,不比现在的赵莽差多少。 听说他早年间,拜在张载门下求学,以荫补入仕,初授低阶武官。 而后经过科考转授文官,又以文官身份执掌兵权,常年抵御西夏侵扰。 这番经历,堪称传奇。 难怪老爹赵陀提起老上司,总是一脸崇敬。 赵莽胡思乱想时,种师道突然开口,声音如深山古刹传出的铜钟声: “前些年,老夫与赵陀通信,得知他那傻儿子癔症还未治好。 怎地才过了几年,你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疯病当真治好了?” 赵莽面皮颤了颤,忙拱手道:“有劳种帅挂念,小子的病....咳咳~也是侥幸治好的!” 种师道看看他腰间破夏刀,略一颔首:“赵陀能传你此刀,想来错不了。” 赵莽刚要趁机拉几句家常,种师道脸色一肃,目光逼人:“你的事,老夫都听马子充说了。 什么赵神拳、大宋虓士,行军打仗,岂是瓦子里支摊卖艺赚吆喝?弄这多噱头有屁用? 闲暇之余,多读书,勤练武艺,多钻研行军布阵之道,才是为将者该做之事!” 赵莽满脸愧色,忙拱手道:“种帅教诲,小子铭记在心!” 众人皆是面露尴尬,没想到种师道初见赵莽,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马扩苦笑连连,对赵莽歉然拱手。 赵鹤寿幸灾乐祸,老倔头爱训人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种师道似乎觉察什么,余光瞟向赵鹤寿,吓得这厮一个激灵,低头抱拳,大声道:“末将拜见种帅!” “呵呵,这不是赵将军吗?” 种师道捋捋须,“两年不见,还以为你跟了童太师,就不认得老夫了!” 赵鹤寿大声道:“种帅提携恩情,末将永世不忘!” 种师道不咸不淡地道:“提携你的贵人是童太师,不是老夫。” 赵鹤寿嗓门又拔高几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他的真诚:“种帅与童太师,于末将而言,皆是贵人!” 种师道似乎不吃这一套,重重哼了声:“去了东京,好的不学,尽学些油腔滑调!” 种师道瞥了眼赵莽和赵鹤寿,从二人中间大步走过。 赵鹤寿放下手,长长松口气。 赵莽心有余悸地咽咽唾沫,看来在种帅麾下效力,压力颇大啊! 也不知老爹赵陀,当年是怎么扛下来的。 熙河路兵马钤辖赵隆,笑呵呵道:“老种就是这副臭脾气,你二人莫要往心里去。” 赵莽急忙见礼:“见过赵老将军!” 他可是知道,赵隆还是马扩岳父。 赵隆笑着点点头,道别后跟随种师道前去拜见童贯。 马扩低声道:“几日前,我见到种帅,特别提到你。 得知你在东京闯出威名,还大败金国使臣,种帅当场大笑,把你好一通夸奖,说你有乃父之风! 万万没想到,见面之后,种帅却......” 赵莽咧咧嘴,瞧种师道方才虎着脸一通训斥,可不像会夸他的样子。 种师道和赵隆走了,余下的都是年轻人,气氛轻松不少。 姚平仲性情活泼,张俊年纪最大,有些沉默寡言。 “赵郎官和女真人交过手,对他们印象如何?”姚平仲好奇问。 赵莽认真思索了会,说道:“武艺实用,都是自小打猎,在马背上练出来的本事。 体力极好,耐久战,性情顽强,坚韧,战斗意志极强!” 马扩附和道:“不错,这便是女真人的可怕之处!” 姚平仲眼露火热:“有机会,还真想跟他们较量较量!” 一直不说话的张俊突然道:“女真人,蛮夷之辈,不识教化,十年之间,鲸吞辽国万里之地,扩张如此迅猛,未必是件好事!” 赵莽几人都看向他,马扩笑道:“伯英兄此话怎讲?” 张俊笑了下,“一帮凶悍强盗,突然拥有金山银山,美女佳人。 见识过诗书礼乐,享受过美酒佳肴,再让他们回去辽东过苦日子,绝无可能。 这些东西,会激起他们的贪婪,也会消磨他们的精神。 如今的契丹,就是明日的女真! 至多两代人,女真之勇将不复存在!” 赵莽笑道:“张大哥说的好,这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 张俊微笑颔首,“正是如此!” 马扩苦笑道:“问题是,大宋眼下需要提防的,就是这最初两代,最为强悍的女真蛮夷!” 众人皆是点头,灭辽之后,防范女真已成共识。 赵鹤寿笑道:“我说诸位,当前还是以燕京战事为主,咱们还是讨论讨论,这仗该怎么打!” 姚平仲一指前边,笑道:“仗怎么打,轮不到咱们指挥,等中军大帐议事完毕,不就知道了。” 赵莽几人看去,只见前边不远,以童贯、种师道、辛兴宗为主角的一堆人,聚拢在一块。 他们,才是这场伐辽大战的指挥决策者。 赵莽一眼瞧见辛兴宗。 这厮站在童贯身前,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 “时辰不早了,怎地太师还不召集众将议事?在等谁?”马扩问。 姚平仲哼了声,“还能有谁,打仗不见影,分赃跑得快,唯我刘延庆刘节帅父子!” 赵鹤寿竖起大拇指:“小太尉此言精辟!” 赵莽也忍俊不禁,看来姚平仲早就见识过刘延庆父子的尿性。 姚平仲伯父姚古,乃是熙河路经略使,西军统帅之一。 论资历和西军地位,还在刘延庆之上。 却不如刘延庆会钻营,至今官阶不过是个四品遥郡防御使。 刘延庆官拜保信军节度使,从二品武官阶,在武人里,已经算是天花板。 姚平仲不服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马扩笑道:“此次出征,本以为刘延庆会出任副都统制,没想到却只是个后军统制,负责协助王安中转运军需,倒是出乎意料。” “此事,我也没想到。”姚平仲道。 赵鹤寿两手抱胸,嘿嘿低笑:“这你们就不知道了。 原本朝廷定下的副都统制人选,就是刘延庆。 可惜,刘光世自作聪明,触怒童太师,童太师禀奏官家,换辛兴宗出任。” 姚平仲、马扩大为好奇,连张俊也看着他。 “刘光世为何会触怒童太师?”姚平仲忙问道。 赵鹤寿冲赵莽努努嘴:“为咱们赵郎官呗!” 赵莽瞥他一眼,这厮还真是个嘴碎的。 当即,赵鹤寿滔滔不绝,把刘光世勾结辛兴宗,截留杨可世举荐信的事说出来。 顺带着,赵鹤寿还把打虎救驾的事情吹嘘一通。 听得姚平仲、马扩、张俊三人啧啧称奇。 正说笑着,几匹骏马冲进大营,扬起一阵尘土。 刘延庆、刘光世父子到了。 刘光世身旁还有一人,与他相貌有些像。 “那是刘延庆长子,刘光国。” 赵鹤寿撇撇嘴,又补充一句:“曾经因为杀良冒功,差点被种帅砍了脑袋。” 赵莽心中厌恶,这父子几个,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主要将领到齐,童贯召集众将,前往中军大帐,召开第一次前线军事会议。 第117章 赵官家三计定燕京之究极摇摆 第118章 赵官家三计定燕京之究极摇摆 中军大帐,大宋将帅济济一堂。 童贯端坐正中帅位,左侧还有一把椅子留空。 这是留给副帅蔡攸的位子。 说来好笑,童贯邀请蔡攸一同北上,蔡攸以祭台上被猛虎惊吓为由,向官家告假半月。 说是半月之后,再出发前往河北前线。 赵官家不仅同意了,还派张迪带领御医,亲自到蔡府探视。 君臣之谊,当真非同一般! 大帐左侧,坐的是西军将领,也是此次统兵作战的主要武臣。 都统制种师道、副都统制辛兴宗、前军统制杨可世、左军统制黄迪、右军统制杨可弼、后军统制刘延庆、飞龙骑正将赵鹤寿等。 其他的武官,诸如赵隆、姚平仲、刘光世、刘光国等人,坐于后排。 大帐右侧,坐的是河北当地官员守将。 以雄州知州和诜为首,依次是河北军统制李嗣本、副统制马公直、高阳关守令侯益等人。 马扩作为宣抚司参议军事,也位列右侧后排,和赵忠、张宝等参谋属官坐在一起。 赵莽作为直属主帅的亲兵营统将,有资格入帐,却没有资格排列座次,只能挎刀立于童贯身后。 他的职责,是看护身边一副巨大的行军地图。 童贯激昂地说着鼓舞之言,首先传达赵官家及朝堂百官,对于前线将士们的亲切慰问。 勉励众将士勠力同心,一举克复燕京,完成大宋历代君臣未竟之功! 童贯不是第一次作战前宣讲,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斥大帐。 赵莽头一次听,发觉童贯演讲水平还真不错,听得人热血沸腾。 忽地,赵莽觉察到有一股阴鸷目光落在他身上。 抬起眼皮扫去,果然是刘光世。 这厮还颇为挑衅地盯着他。 赵莽还以微笑,低垂眼皮懒得理会。 他正琢磨着,待会去杨可弼营中找高进。 还有韩世忠,也不知在不在高阳大营,得找黄迪问问。 杨可世、黄迪都是老熟人,散帐后,他还要去一一拜会。 演讲结束,童贯进入正题,赵莽聚精会神地倾听。 “本帅出京前,官家耳提面命,赐本帅上中下三条计策,助大军破辽!” 童贯低沉话音一出口,在座诸位将领纷纷向他看去。 童贯慢条斯理地道:“官家之意,伐辽一战,当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众将窃窃私语,种师道沉声道:“还请太师明示,何谓攻心,何谓攻城?” 童贯笑道:“官家说,若是燕京军民期盼王师,而辽军疲弱,难以自顾,我等就应该顺势而为,调集大军挺进燕京! 其二,若是天锡帝愿意称臣,可收纳国书,保留其王位,命其统率燕京军民,为大宋燕南屏障。 其三,若是燕京民心不顺,天锡帝不识时务,顽抗到底,我军当火速进军,夺下燕京!” 众将又是一阵议论,种师道眉头愈紧:“官家意思,当以招抚为主,军事为辅?” 童贯笑道:“种帅一语中的。” 种师道沉着脸,默不吭声。 大帐里,响起一阵嘈杂议论声。 赵莽把众人反应看在眼里,忍不住苦笑摇头。 可笑的是,大多数人,都觉得赵官家的最高指示有道理! 这说明,其实大宋朝,从上到下,根本没有做好撕毁百年和约,与辽翻脸作战的心理准备! 大多数人,都幻想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燕京。 哪怕是名义上的收复,对于大宋君臣而言,也是一场盖世奇功。 这样,一来不破坏宋辽百年盟好,二来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勋。 赵莽心里腹诽,这帮家伙都在想屁吃啊! 十五万大军摆在宋辽河北边境,竟然还没做好毁约开打的心理建设! 赵官家所谓三条计策,看似把一切情况都算到了,其实毫无作用! 只会给前线军事决策造成混乱,在战略上增添更多摇摆和不确定性。 赵莽紧盯种师道,希望他可以站出来,说句明白话。 童贯压压手,示意众人噤声,笑道:“种帅有何高见?” 种师道迟疑了下,叹口气:“老夫向来不赞成毁约伐辽。 可事到如今,老夫身为臣子,也只能遵照官家和朝廷旨意行事。 若是能逼迫天锡帝称臣,自然为上上之策...... 另外,也要做好战争准备。 但老夫还是认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开战!” 童贯笑着点头,看向其他人。 从辛兴宗开始,众将领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一帮山头各异的西军将领,这次倒是难得达成一致。 能不打仗最好,巴不得明日一早,就见到天锡帝率领辽国大臣,跪在大营外请降! 赵莽满是失望地摇摇头。 他知道从现在起,满大帐将帅的心思,都会放在招抚、接受投降方面。 十五万大军只作威慑,而不是尽全力进行战争动员。 这种轻忽、懈怠,极其致命! 雄州知州和诜笑道:“下官建议,大军降下黄榜和军旗,遍发安民告示,告诉燕京百姓,王师此来,不为干戈流血,而是招抚故土。” 童贯眼睛一亮:“就照和知州所言办理!” 童贯四下里扫了几眼,“赵忠、张宝、赵翊何在?” 宣抚司三位属官站起来。 童贯笑道:“赵忠、张宝,二人持本帅手书,前往燕京面见天锡帝,若能劝其投降,本帅亲自为你们向朝廷请功!” 二人倍受鼓舞,齐声道:“谨遵帅令!” “赵翊前往易州,劝易州守将史成,若能功成,本帅同样为你请功!” 三人昂首挺胸,告退离帐。 仿佛这一去,就能载誉而归。 童贯站起身,笑道:“诸位,暂且各归营地。 今晚,本帅在中军设宴,为诸位接风!” 众将领齐声应诺,说说笑笑散了帐,准备今晚好好痛饮一番。 童贯刚要命人准备热水,好好泡个澡,洗涤身上风尘。 赵莽拦住他去路,童贯笑道:“你还有事?” 赵莽抱拳,正色道:“督帅,耶律淳绝不会降,当严令三军,不可松懈,做好随时能战的准备!” 童贯笑容僵滞,颇为不悦地道:“招抚乃是官家所定计策,岂可违背? 要战,也得等到辽国明确表态再说!” 赵莽急道:“我军兵临城下,再谈论毁约已否,还有何意义? 一边趁火打劫,一边顾忌道义,岂不可笑?” 童贯狭长眼划过厉芒,呵斥道:“放肆!你是讥讽官家,还是嘲笑本帅?” 赵莽低头抱拳:“末将不敢!只是大战在即,若无死战之决心,一旦变故徒生,军心必受动摇......” 不等赵莽说完,童贯怒叱:“你现在所言,就是动摇军心!出去,三日之内,不许再到帅帐!” 说罢,童贯拂袖而去,两个贴身伺候的小宦官忙跟在身后。 空落落的大帐,只剩赵莽一人...... 所谓战争准备,除了外交、军事,一些物质上的准备之外,心理建设同样重要。 也就是军心、士气,从史载来看,毁约伐辽这件事,对大宋君臣上下,都是一次心理考验,很犹豫,很矛盾,这种纠结反应在战场上,就会导致军心不坚定,其实也是一种又当又立,个人认为,这也是导致宋军败北的主因之一 第118章 不能给虓士营丢人 第119章 不能给虓士营丢人 走出中军帅帐,赵莽深深吸口气,胸膛憋闷感才稍微缓解。 他的建议得不到童贯重视,反而触怒霉头,被赶了出来。 心中难免涌起阵阵失落、郁闷。 放眼偌大营地,各军辎重兵已开始生火做饭,炊烟随风飘散。 兵士们操着浓重西北口音大声说笑,只在靠近中军帅帐时,才会收敛几分。 几支巡营兵随走随停,和相熟之人嬉笑打闹。 整座大营,没有半点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兵士们嬉笑怒骂,丝毫没有身处河北前线的自觉。 赵莽知道,这其实不怪他们。 愚蠢无知的,也不是他们。 而是方才坐在帅帐里,侃侃而谈的各军将领们。 是定下三条妙计的赵官家! 这明明是一场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灭国之战! 吊诡的是,这场大战,得不到大宋朝高级将帅们应有的重视。 他们只知道,辽国五京只剩其二。 只知道,大辽天祚帝已逃往夹山,留在燕京的,只是一帮残兵败将。 连新皇帝,也是上个月迫不得已之下匆匆登台。 大辽衰落至此,哪还有一战之力? 赵官家说得对,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 今日大宋使臣赶赴燕京,想必三五日后,就会传来大辽投降、称臣的消息。 天锡帝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与大宋顽抗。 宋军十五万西军,二十几万民夫,拢共号称五十万大军,苟延残喘的辽国燕京,拿什么来对抗? 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契丹人。 这是赵官家,坐在东京宫城内廷里,和王黼、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商量出来的结论。 赵官家煞有介事地总结为三条锦囊妙计,传授给童贯。 童贯又传授给帅帐在座将领。 将领们散帐回去一说,又传授给底下的兵士们。 于是,这份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彻底传播开。 每一个兵卒、队官、将校,都开始相信,辽国会不战而降,燕京会回到大宋怀抱。 于是,将领们准备赴今晚中军帅帐酒宴。 兵士们准备饱餐一顿,美美睡一觉。 大营气氛轻松、欢愉,赵莽却觉得喘不过气。 仿佛有只无形手掌,扼住他的咽喉。 赵莽吐出一口浊气,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纷繁杂乱的念头。 如果他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那么最起码,他要救自己,救虓士营。 赵莽大踏步往驻地赶回。 虎纹旗在中军帅帐正北方,划拨给虓士营的驻地面积,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 赵莽赶回时,场中聚拢不少人。 除虓士营,还有百十个兵士,胳膊缠绕青布,应该是左军麾下。 双方似乎爆发争执,对方兵士抄铁锹、铲子,虓士营军士两手空空。 对方领头武官,指着李景良骂骂咧咧。 李景良攥紧拳头,脖颈青筋暴起,被邓肃和张?死死拦住。 王宣大声呵斥虓士营军士,约束他们不得妄动。 赵莽一惊,赶快跑上前。 军营厮斗乃是重罪,不管有理没理,最后都难逃重责。 “怎么回事!”赵莽大喝一声,黑着一张脸。 瞟了眼对方领头武官,脸貌有些眼熟,好像叫辛永宗。 刚才帅帐议事,他就坐在辛兴宗旁边。 赵莽一惊,辛兴宗、辛永宗?两个家伙是何关系? 邓肃见赵莽回来,着实松了口气,拱手苦笑道:“禀赵部将,对面那人叫辛永宗,左军第三将正将。 副都统制辛兴宗,是他亲弟弟!” 赵莽目光一沉,果然是两兄弟。 张?指着营地西边道:“左军第三将营地,和虓士营紧挨着。 方才他们挖粪溏,竟然挖到我军营地里。 李景良带人前去理论,对方反倒叫来帮手。 吵嚷之下,动了手,李景良打了对面两个部将。 那辛永宗跑来护短,说李景良犯了军法,要吊起来抽五十鞭子,以儆效尤!” 赵莽听得一阵火大,扭头冷冷望去,不远处,辛永宗带来百十号人。 左军第三将营地里,陆陆续续还有人赶来。 听口音,这第三将的兵杂得很,有河东的,有河北的,应该不是正统西军。 赵莽冲李景良招招手,李景良咽咽唾沫,耷拉脑袋,磨磨蹭蹭上前两步。 赵莽打量他一眼,这家伙眼角有一片淤青,不太严重。 “干仗了?”赵莽虎着脸喝问。 李景良脖子一梗:“他们欺负人,把粪溏挖在俺们营地里! 俺本不想动手,他们骂得难听,还举着铁锹吓唬俺,俺气不过,才.....才干了一仗!” “几个干几个?”赵莽没好气地问。 李景良呸地一声:“一帮孬兵!俺一个人两只手,撂倒好几个! 还有两个狗屁部将,被俺一人赏了一巴掌!” 李景良洋洋得意,邓肃和张?哭笑不得,一个劲地冲他使眼色。 李景良这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耷下脑袋,一副乖乖挨骂的样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赵莽哈哈大笑两声,拍拍他的肩头道: “干得好!没给虓士营丢人!” 李景良眨巴眼,挠挠头咧嘴憨笑。 赵莽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环视一众军士,脸色无比严肃,大吼道: “你们记住,只要我们占理,不怕跟他干,别吃亏就行! 虓士营人少,却不容任何人欺负! 不管跟谁干,赢了再说! 一切后果,我给你们兜着!” 李景良咧嘴大笑,用力挥舞拳头:“俺果然没跟错人!赵部将威武!” “将军威武!”一众虓士营军士们,齐声欢呼起来。 赵莽这番话,给了他们莫大鼓舞和勇气。 邓肃、张?相视一眼,无奈笑了笑。 王宣也激动地用力吸了几口气,赵部将这番话,当真提振士气! 王宣心里也越发坚信,赵莽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深厚背景。 西军、种师道、童贯、郑皇后......这些人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赵莽手一招,率领虓士营众人,大踏步走上前,与辛永宗的左军第三将几百人,分作两边对峙。 虓士营人虽少,气势却一点不弱。 军士们义愤填膺,毫无惧色。 “辛将军。”赵莽一抱拳。 辛永宗垮着脸,斜睨着他,似笑非笑:“赵部将。” 赵莽咧嘴笑道:“事情末将都弄清楚了。 是贵方把粪溏挖到我方营地,我手下第三队押队李景良,上前制止,双方吵嘴动手。 这李景良,我已经臭骂过一顿,扣半年军俸,以示惩戒。 劳烦贵方把土坑填平,双方仍旧以白绳为界,互不干扰。” 辛永宗摸摸嘴上两撇胡须,嗤笑道:“赵部将可真会避重就轻。 你的人打伤我麾下两名部将,小小押队竟敢以下犯上? 按照我大宋军中阶等法,你可知是何罪状?” 邓肃、王宣、张?、李景良变了脸色。 按照阶等法相关规定,凡在军中,以下等军职冒犯上等军职,一律从重处罚。 李景良打了两名部将,如果伤情严重,直接斩首也是有可能的。 最轻的,也要打五十臀杖,开革军籍。 真要照此处罚,李景良可就完了。 辛永宗小题大做,赵莽自然不会理会,收敛笑容,哂笑一声: “我虓士营,动手的只有李景良。 反观贵方,嘴脸带伤的不少。 一群人打一个,这算哪门子以下犯上? 打不过,还他娘的有脸恶人先告状?” “你!~”辛永宗勃然色变。 他身后第三将兵士脸色各异。 有的自知理亏,低下头不吭声。 有的仍旧叫嚣不断,看样子平时横行霸道惯了。 辛永宗指着李景良大骂:“他一个小小押队,胆敢打伤两名部将,就是死罪! 你身为主官,管教不严,也有连带罪责! 你这虓士营,区区百十个兵,凭何占这大块地盘?” 赵莽不耐烦地拔高嗓门: “虓士营有五百军额,只是人员还未补齐! 至于凭何占这块地,你去问中军帅帐,只要督帅发话,老子立马让给你!” 顿了顿,赵莽虎目流露凶戾,扫视辛永宗和他身后众兵士: “两个部将打不过老子一个押队,简直就是废物! 老子的军职也是部将,谁想来练练,尽管站出来! 不管你们部将也好,正将也罢,十个人也好,百号人也罢,尽管放马过来! 谁能把老子撂倒,李景良任由你们抽筋扒皮! 要是没胆,就给老子把土坑填平,乖乖滚回去! 今后再敢过界,老子打断你们狗腿!” 赵莽低沉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火气,仿如一头即将显露獠牙的恶虎! 一众虓士营军士聚拢在赵莽身后,恶狠狠地怒视对面左军第三将兵士。 李景良满脸凶相,只要赵莽一声令下,他就敢扑上前揍人。 王宣握紧腰间刀柄,手心里汗水湿漉漉。 难道来到河北,虓士营第一场器械实战,不是跟契丹人,而是相邻营地的友军?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邓肃、张?暗自惊讶,看来今日赵部将心情不好,火气有些大。 他们浑身紧绷,若是一场恶斗在所难免,他们也不会怕,正如赵莽方才所言,先打赢了再说。 辛永宗气得脸色青红,指着赵莽的手有些发抖。 “你一个小小部将,从九品小官,竟敢藐视上官,出言不逊......” 赵莽杀气腾腾地狞笑一声,跨前一步,吓得辛永宗直往后退。 他个头只到赵莽胸口,一件窄袖袍难遮一身肥膘,目瞳里流露惊惧。 他实实在在从面前之人身上,感受到浓浓煞气! 辛永宗现在毫不怀疑,一旦动起手来,眼前这个愣头青,真他娘的会揍他! 辛永宗仓惶后退,身后二三百个第三将兵士,也跟着慌忙后退几步。 这一退,第三将气势大弱! 刚才还叫嚣的几个,现在也耷拉脑袋,不敢吭声。 几匹战马奔来,冲进虓士营地。 为首者正是左军统制黄迪! “你们想干什么?全都散开!” 黄迪跨下马,大步走来,怒吼一嗓子。 黄迪身后跟着几名军士,韩世忠、吴长顺赫然在列! “黄统制!”赵莽忙抱拳。 黄迪点点头,虎着脸一副严肃样。 赵莽却从他嘴角看见一抹笑意划过。 “黄统制来的正好!” 辛永宗一见他,像是见到救星,大声嚷嚷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瞧他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委屈。 赵莽也不慌,任由他说,和韩世忠二人抱拳见礼。 黄迪打量赵莽和他身后虓士营军士,心中暗暗惊讶。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赵莽身后这支百十人的新军,隐隐透露几分精悍气! 这样精气神十足的兵,军中宿将一看便知,一定是经过严苛、持久的训练! 他们唯独欠缺战场上的实战经验。 经过几场血与火的淬炼,生与死的考验,活下来的,就是真正的精兵! 黄迪不动声色,沉声道:“赵部将,你说说,怎么回事?” 赵莽如实禀报事情原委。 黄迪稍稍思索,沉声道:“此事,双方皆有过错。 第三将把土坑填平,今后不得越界,侵占别军营地。 虓士营押队李景良,还望赵部将严加管教!” 赵莽抱拳道:“谨遵黄统制教导!” 辛永宗大为气愤,立时叫嚣起来:“黄统制,我第三将的人被打伤,难道就这么算了?” 黄迪压低声道:“辛将军见谅,这虓士营毕竟是督帅直属亲兵,黄某也无权处置。 这事儿,毕竟是你的人有错在先,先动手的,也是你的人。 人家只出一个押队应战,赤手空拳打了你们十几人,传出去,第三将名声也不好听......” 辛永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黄迪见机又劝道:“虓士营隶属中军,营地就在帅帐之后,你们把粪溏挖在人家营地里,终究不太好。 辛将军卖某一个面子,此事就这么算了。” 辛永宗咬咬牙,满脸不甘心地道:“既然黄统制出面说和,辛某就暂且饶过他们!” “辛将军度量大,犯不着和一帮生瓜蛋子较劲!”黄迪笑道。 辛永宗恶狠狠地瞪了眼赵莽,抬手一挥,领着第三将的人回自家营地。 黄迪松口气,指着赵莽笑骂道:“一见面,你小子就差点给某捅娄子!” “哈哈~我替辛将军多谢黄统制及时赶到。 否则,今日他走着来,我就让他躺着回去!”赵莽笑道。 “你小子~”黄迪哭笑不得,“辛永宗隶属某麾下左军,可他亲弟弟辛兴宗,可是副都统制,直接管辖某的左军。” 赵莽笑道:“黄统制放心,小将绝不敢给你添麻烦。” 黄迪笑笑,询问了几句近况,指着韩世忠道:“某还要赶去求见督帅,你们先叙叙旧!” 第119章 这样一个世道 第120章 这样一个世道 送别黄迪,赵莽吩咐李景良带几个军士,监督第三将的兵,把营地西边三个大土坑填平。 邓肃、张?带各队十人,前去中军辎重营打饭。 王宣带人检查各队军帐是否扎稳。 赵莽邀请韩世忠、吴长顺到他的住帐说话。 出发河北时,赵莽带了几团茶饼,掰碎些泡在土碗里,也能将就着喝。 十个月不见,韩世忠褐黄面庞又添几道皱纹,看着沧桑了些。 “韩大哥几时到河北的?嫂夫人可还安好?” 帐篷里空荡荡,三人围坐马扎。 韩世忠端着土碗,叹了口气,仰头把茶水连碎末一饮而尽。 “浑家白氏,半年前病故了。”韩世忠满面伤感。 赵莽一惊,难怪韩世忠满脸胡茬,瞧着沧桑老态,原来是家中出了变故。 吴长顺道:“俺们回到延安府,才知嫂子病了好几月,人瘦得皮包骨头。 韩部将赶紧送嫂子到州城医馆,喝了两月汤药,没啥作用,终究还是撒手去了。” 赵莽叹口气,“韩大哥节哀。” 韩世忠苦涩道:“安葬亡妻,某典卖家宅、十几亩薄田,本想赶去东京。 路上得知,黄统制率军驻扎开德府(河南濮阳),某便直接赶过去,投在他的麾下。” 吴长顺道:“黄统制人不错,命韩部将统领选锋营,直接听命于统制本人。” 赵莽宽慰道:“韩大哥重返军伍,嫂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还望韩大哥早日振作,将来沙场之上,重现风彩!” 韩世忠挤出笑容:“多谢兄弟!只是某与白氏成婚后,聚少离多,心中实在愧疚。” 对此,赵莽也不好得劝慰什么,毕竟这也是军旅常态。 韩世忠打起精神,笑道:“十月不见,听说你在东京闯出好大名头,顺利应上效用兵,授官从九品承信郎,可喜可贺!” 韩世忠笑容诚挚,眼里一片坦荡,他是真心为赵莽感到高兴。 “多谢韩大哥。”赵莽笑道,“若无童太师提携,我初次授官,也不可能直接入品。” “这也是你的能力、机缘,童太师见过的才俊多如牛毛,没点真本事,岂能入他法眼?”韩世忠道。 吴长顺挠挠头道:“俺是不是得称呼你一声赵郎官? 十个月前,俺在杭州西瓦子门外第一次见你。 那会儿,你是通缉逃犯,俺是都头,俺还想把你招到手底下效力。 现在,俺还是个都头,你反倒做了部将,还得了官身!” 赵莽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吴大哥莫急,早晚有一天,你也能做上部将、正将,授个有品级的官阶!” 吴长顺连连摆手道:“能做上部将俺就知足了!正将啥的可不敢想! 至于授官,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怕这辈子没机会! 韩部将立功无数,到现在也没能入品,俺就更不可能了!” 韩世忠无奈摇摇头,“这世道,我辈武人想出头,何其之难! 朝廷里,文臣士大夫掌权,他们不会容忍武臣做大! 如老种经略这般,武官入仕,经科考转为文官,以文臣身份出镇边军,文武双全的能臣,又有多少?” 赵莽收敛笑容,看着二人,“世事无常,世道不会一直不变! 我坚信,我辈武人一定有出头机会! 军中子弟为国征战,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凭何不能做官掌权? 不识文墨可以学,不懂做官同样可以学,凭何武人就要低人一等? 读书科考是一条路,从军入伍也是一条路,都是报国路,何来高下之分? 我坚信,今后会有这样的世道:读书科举可以学经世治国之道,习武强身也可以学治军强兵之道! 文士也会武艺,武人也识文墨,人人各展所长,只比能力高低,不分所学贵贱! 朝廷择才用贤,文武并治,有强军强将保家卫国,有文人志士兼济天下,共开万世太平!” 韩世忠、吴长顺皆是愣住,久久说不出话。 好一会,韩世忠才慨然长叹:“若果真有这样的世道,韩某愿为其倾尽一生,纵然死无骸骨,也在所不惜!” 吴长顺满眼憧憬,咧嘴傻笑:“这样的好世道,俺这辈子,只怕见不到了......希望俺儿子、孙子能见到!” 赵莽笑了笑,目光穿过帐帘,望向远方天边。 这样的世道不存在于当下,只存在于将来。 如果有机会,他希望能由自己亲手缔造! ~~~ 邓肃、张?从辎重营带回饭食,高进也正好找来。 大半年不见,高进黑瘦了许多,人也更加精悍,颇有几分精兵强将的意思。 四人围坐在住帐里吃饭。 虓士营作为督帅亲兵,伙食标准要稍高一些。 比普通兵卒的米面、炖菜,多了些油水,分量也更充足些。 所谓油水也真的只是油汤,芝麻油、豆油混合一部分羊油熬汤煮菜。 至于几块少得可怜的骨头、肉丝,落在谁的碗里,就只能随缘了。 “杨可弼将军待我不错,让几个游骑军老探马,带了我三个月,而后从押队做起。 抵达高阳关前,升我做了部将,掌管斥候一部。” 高进讲述着大半年来的军伍生活,面容无喜无悲,语调平稳,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高部将!失敬!”赵莽一抱拳,挤挤眼睛。 高进嘴角微露笑意:“你的虓士营,既然已有五百军额,为何实际人数还是一百人?” 赵莽摇摇头:“赶路匆忙,来不及征募。” 韩世忠笑道:“听你介绍虓士营军士考核标准,要求可不低! 西军建制成熟,没有多余人手,你恐怕只能从附近河北青壮里招募。” 赵莽道:“我给虓士营定下的规矩是宁缺毋滥,宁可军额不齐,也不收滥竽充数之徒。” 韩世忠、高进皆是点头,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他们自然懂得。 住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响动,虓士营九十六名军士,片刻内冲出各队住帐,赶到营地中央集合。 韩世忠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赵莽站起身笑道:“虓士营晚训开始,诸位,不妨场边观摩!” 韩世忠大感兴趣:“正好学习!” 高进也微微一笑:“倒要看看赵部将麾下,是何状况!” 原本按照虓士营的训练规矩,肯定是雷打不动的体能训练开场。 不过今晚场边有韩世忠、高进观摩,赵莽吩咐邓肃直接从阵型演练开始。 营地中央,集合报数完毕,邓肃打出旗语,各队分列队形。 甫一开始,韩世忠瞧出几分名堂,惊讶地“咦”了声: “这些兵,对旗语指令相当熟悉啊!” 从队形分列开始,指挥官邓肃一句话不说,只用打旗号,场中军士看指令行事。 赵莽笑道:“旗鼓号角各式指令,都是虓士营定期抽查考核的内容之一。 入营集训时,也会专门考查各式令语熟悉情况。” 韩世忠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高进道:“兵士在战场上,全靠各种令语指挥,针对此项加强训练,非常有必要!” 在邓肃指挥下,军士们分列各队,时而变换阵型,时而穿插进退。 一套进击、分阵、合阵、待命、退兵的指挥流程下来,所有军士配合严密、进退有序,没有一个人出差错。 从场外观众视角看去,就显得无比流畅丝滑。 韩世忠坐不住了,抱拳道:“单看指挥顺畅程度,虓士营比某那选锋营强出太多! 不行,某也要回去,把儿郎们揪起来操训一番! 二位兄弟,某先走一步!” 韩世忠说罢,带着吴长顺跨上马匆匆而去。 赵莽看向高进:“高部将,不回去重新整训部下?” 高进两手抱胸,哼了哼:“莫得意,游骑斥候训练严苛,不比你虓士营轻松!” 赵莽凑上前,嘿嘿道:“你们游骑军,马是不是挺多?弄两匹借我虓士营用用......” 不等赵莽话说完,高进突然认真道:“方才想起来,杨可弼将军还有事交代,我先走一步!” 说罢,这家伙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出营地,生怕被赵莽留下似的。 “混蛋啊~”赵莽咬牙切齿。 夜幕降下,大营里亮起一堆堆篝火。 不远处,中军帅帐灯火通明,一坛坛酒水送入大帐,大笑声、劝酒声、唱曲声交织,远远传出,如鬼哭狼嚎。 虓士营,营地中央架起火堆,军士们全装绕场跑,一圈圈不停歇。 邻近几处营地,三三俩俩的兵士们坐在场边,有说有笑地看热闹。 赵莽甲胄披挂全整,肩扛铁枪,带头跑在队伍前面。 汗水早已浸湿全身,铁甲之下,闷热难耐,兜鍪内里更是蒸笼般潮热。 他喘气声浓重,颌下汗水滴落成线。 他咬着牙,目光坚毅...... 第120章 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第121章 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后面几日,虓士营成了高阳大营里的另类。 其他各军、将、部、队,每日巳时正(9点)、酉时正(18点)各点卯一次,其余时间基本可以自由活动。 只要不跑得太远,出大营也无事。 唯独虓士营,严禁军士踏出大营一步,就连离开驻地,也得向上官打报告。 其他各军兵士,每日无所事事,睡觉聊天相扑嬉闹,到靶场射两箭,已经算是勤快的。 唯独虓士营,每日早训、晚训,下午文化课一样不落。 虓士营成了高阳大营里的风景线。 围观虓士营训练,成了其他各军兵士们一项娱乐活动。 过了两日,左军选锋营、右军游骑军斥候营一部,也突然提高训练标准,严格规定作息时间,颇有向虓士营看齐之意。 张俊、姚平仲来过虓士营一次,和赵莽在住帐里谈了一下午。 回去后,也开始对各自部下加强管理。 都统制种师道,对大营里的懒散气氛早已不满,请示童贯后,下令要求各军严加约束兵士。 不少军将,在背后把虓士营骂作毒瘤,害得他们无法享受清闲。 辛永宗统率的左军第三将,便是其中骂得最厉害的。 背后骂归骂,他们却不敢当面表露出来。 从虓士营驻地门前走过时,脚步都要放轻些。 因为第三将的人,有不少亲眼见识到,赵莽把一个五十斤重的石锁,抡起来抛飞,落得很远。 有人说五丈远,有人说十丈远,也有人说远不止十丈。 第三将的人回去七嘴八舌一传,得出一个结论。 虓士营的确是毒瘤,其部将赵莽,也的确不好惹。 那厮虎背熊腰、气力惊人! 武艺有多高不好说,打断人腿轻轻松松,找遍第三将,应该无人能敌。 听说人家还是督帅爱将,在东京和督帅住在一座大宅子里。 自那以后,第三将再没有任何过界行为,变成相安无事的好邻居。 赵莽还有一点与众不同。 其他将领,都对麾下宣称,辽国残败,辽军弱小。 唯独赵莽反复对虓士营强调,辽国濒临衰亡,君臣军民却拧成一股绳,人心向齐,同仇敌忾! 辽军兵少,却都是百战精兵,战力犹在,决不可小看! 副都统制辛兴宗听闻后,气急败坏,跑来虓士营,当着无数人面,斥责赵莽一顿。 赵莽面无表情地挨训,一言不发。 然后该干嘛干嘛,照旧我行我素。 童贯罚他三日不许到帅帐,赵莽干脆一连五日,连面都不露。 反正童贯也没派人叫他,就装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四月三十,晌午刚过,赵莽集合全营,打算带军士们出大营,到附近野训。 点卯时,王宣久久不到,赵莽沉着脸站在场中。 张?跑去找了一圈,才把他叫回来。 王宣走近两步,躬身抱拳,低着头惴惴不安。 赵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酒味。 “去了何处?”赵莽冷冷问道。 王宣忙回道:“禀赵部将,卑职、卑职在中军辎重营......” “喝酒了?”赵莽语气越发森冷。 王宣脑袋越低,吭哧道:“喝、喝了一点,遇见准备将孙常士,盛情难却,就、就......” “我已下禁酒令,第一次犯,处臀杖十,李景良监刑,邓肃执刑!” 赵莽挥挥手,示意他自己下去,准备领受刑罚。 王宣脸色涨红,一咬牙抬起头道:“卑职不服!” 赵莽回过头看着他,“有何不服?” 王宣不顾邓肃、张?劝阻,当着全营军士面,大声道: “卑职也知强军必练的道理! 可辽国投降在即,这仗根本不用打! 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就直接开赴燕京,又或是回转东京! 赵部将早训晚训,日日操训,丝毫不给全营弟兄歇息机会。 如此严苛,是否有必要?” 全营九十六名军士鸦雀无声,瞪大眼看着二人。 赵莽打量他,“怎么,这点训练,就让你受不了?你很累吗?” 王宣咬牙道:“身体受累还在其次。 只是,赵部将军令苛刻,全营精神时时紧绷,这才是疲累之处!” 赵莽笑了笑,“你说辽国要投降?谁告诉你的?” 王宣忿忿道:“准备将孙常士也在中军帐下效力,帅帐议事当晚发生的事情,他全都告诉卑职。 官家对督帅早有叮嘱,此次伐辽,当以招抚为主! 我大军陈兵高阳关已有半月,辽国不可能毫无所觉! 如此长时间不见动静,一定是在准备向大宋投降称臣!” 赵莽哑然失笑,刚要说什么,大营北面,一队骑军奔驰而来,扬起一阵尘土。 领头之人赫然是赵鹤寿! 他马鞍两侧,各挂一颗人头。 人头应该是前两日被砍下的,断颈处血液凝固,经脉血肉明显萎缩,人脸呈现灰白色,皮面略显浮肿。 不少兵士站在路边指指点点,都在猜测,这是哪来的人头。 赵莽和邓肃四人走到营地边,向骑军奔来的方向望去。 赵鹤寿见到赵莽,勒马停下,脸色无比难看: “太师派往燕京的两名使臣,张宝、赵忠,被天锡帝砍了脑袋。 雄州传报,天锡帝下旨,斥责大宋背弃百年盟好,表态将与大宋死战到底! 辽军厉兵秣马,随时有可能跨过白沟河,主动进攻我军!” 赵莽脸色平静,对此结局早有意料。 邓肃、张?、李景良有些惊讶,却也不怎么意外,只是望向赵莽的目光里,崇敬之色愈浓。 在赵莽的反复洗脑下,他们早已坚信,辽国会死战到底,这一仗不好打! 王宣睁大眼,死死盯住赵鹤寿马鞍旁挂着的人头,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 赵鹤寿压低声道:“我得赶快去禀报太师。 你准备一下,待会就要入帐议事。” “赵大哥辛苦!”赵莽抱拳,目送他率领骑军赶往帅帐。 赵莽回身,笑眯眯地看着王宣:“这就是你说的,辽国必降?” 王宣哑口无言,咬牙抱拳单膝跪下:“卑职知错!任凭责罚!” 赵莽淡淡道:“触犯禁酒令,顶撞上官,两罪并罚,我打你二十臀杖,可服?” 王宣低头大声道:“卑职心服口服!” 赵莽又道:“大战在即,这二十仗暂且记下,日后再罚。 现在,你四人各带本队军士,进行今日常训!” 王宣如蒙大赦,声音难掩激动:“卑职多谢赵部将开恩!” 四人齐齐领命而去。 周围其他各军兵士,一脸茫然无措。 说好的辽国投降?和平开进燕京城呢? 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大宋使臣的脑袋? 一时间,高阳大营炸开锅! 突如其来的战争紧迫感,像一堵无形巨墙,压在大营上空,让毫无战争心理准备的大宋兵士们惊慌失措。 ~~~ 中军帅帐,依旧济济一堂。 气氛却与几日前截然不同。 大帐正中,两名兵士捧着木盘,张宝、赵忠两颗人头摆在上边。 童贯拧紧眉头,狭长眼怒火滔天,忍不住厉斥: “好个耶律淳!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督帅起了调门,帐中立时响起一片怒骂声。 辛兴宗拍打椅子负手:“耶律淳狂妄!他不愿投降也就罢了,为何要杀我军使臣?” “欺人太甚!”辛永宗紧接着补充一句。 雄州知州和诜,拿着绢帕不停擦脑门汗水。 起初,也是他力推派遣使臣招抚天锡帝。 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两颗人头。 种师道苦叹摇头,如此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赵莽低垂眼皮,仍旧站在巨幅行军地图旁边,忠实履行一名亲帐兵职责。 听到辛永宗如泼妇骂街,赵莽心里嗤笑,对这厮愈发鄙夷。 宋军毁约在先,十五万大军摆在两国边境,到底是谁先欺负谁? 毁约开战也就罢了,关键你得做好战争准备! 毁了约,又怕打仗,寄希望人家主动投降,你大宋君臣怕不是活在梦里! 童贯挥挥手,兵士端着人头退下。 “诸位。” 童贯环视众将,“天锡帝斩杀宋使表明决心,已和我朝撕破脸,两国战事再起,已经无可避免!” 辛兴宗大声道:“我大宋已经仁至义尽,天锡帝不识好歹,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辛永宗立马附和:“打破燕京!生擒耶律淳!” 这两句口号,颇为鼓动人心。 当即,帅帐里响起一片群情汹汹之声。 童贯面露微笑,似乎有种“军心可用”的欣慰。 种师道沉声道:“事已至此,该如何布置战事,还请太师示下!” 童贯站起身,走到行军地图旁。 赵莽赶紧递给他一支细长木杖,而后退开几步。 童贯手拿木杖,指着地图上几个标注点,说道: “我大军一分为二,东路军,由都统制种师道统率,过白沟向新城方向进军。 西路军,由副都统制辛兴宗统率,向易县方向进军。 如果能顺利克复新城、易县等险关要地,两军会师于涿州范阳城下。 先攻范阳,再直抵燕京! 本帅自领中军、后军,居中策应!” 童贯话音刚落,辛兴宗道:“末将定不负太师重望!” 种师道捻须犹豫了下,他对分兵之议有些不赞同。 不过转念一想,辽国兵力不会太多,分兵进军,也可牵制辽军互相救援。 且他统率东路军,远离童贯,想来也能少些掣肘。 权衡之下,种师道表示赞同:“太师高明!” 众将也无异议。 童贯环视众将,豪气丛生: “诸位,此一战,事关国家百年大计,望诸位不吝惜身,攻坚克难,一战而定全功!” 众将士齐声大喝:“定不负官家、太师所望!” 商讨了一番详细出兵细则之后,童贯宣布散帐。 督帅笑着与众将一一作别,期许与众将在范阳城下再聚。 虽说使臣被斩,童贯颇为震怒,但毕竟手握十五万大军,他心里丝毫不慌。 耶律淳想战,那就奉陪! 童贯满面冷笑,他相信等宋军开抵范阳城下,耶律淳和辽国上下就会方寸大乱。 到时候主动上表投降,还得看大宋答不答应! 童贯越想越兴奋,忍不住仰头大笑。 刚笑了一嗓子,声音戛然止住。 他看见赵莽从帅帐后边,慢吞吞走了出来。 “嗯,你待会派人去叫马扩过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童贯收敛笑容,沉声吩咐。 赵莽道:“末将领命!” 抬起眼飞速一瞟,赵莽心中狐疑,童贯见马扩作甚? 童贯打量他一眼:“听说你近来,日夜操练不辍?” 赵莽忙道:“临战之际,末将一刻不敢松懈!” “嗯,有此态度,甚好!”童贯夸赞一句。 “不过,你那虓士营兵力太少,某从别处调拨些,帮你补齐军额,可好?” “多谢太师恩待!”赵莽道,“请太师见谅,末将拣选虓士营军士,有一套严苛标准,还要经过集训......” 顿了顿,见童贯面色如常,赵莽又道:“如今即将进入辽境作战,各军建制齐整,不好得随意打乱。” 童贯想想,笑道:“倒也不错。 某给你份特权,你可以随时从河北军民、民夫里招募兵士,直到补齐五百军额。” “多谢太师!”赵莽一脸感激。 童贯看着他,忽地问:“你认为,耶律淳为何有胆量,与我大宋对抗? 以如今辽国局势,他凭何有底气拒绝称臣?” 赵莽苦笑了下,斟酌话语道:“大宋背盟伐辽,反倒激起辽国军民同仇敌忾,耶律淳必定受到燕京军民鼓舞,才有此胆气和决心! 所谓哀兵必胜,辽军一动,必定报以必死决心! 我军若是轻敌,必定会被辽军抓住机会,迎头痛击!” 难得的是,童贯这一次,竟然耐心听完他的话。 还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样。 赵莽趁机道:“督帅,自澶渊之盟起,辽国为兄,大宋为弟。 辽国是收受岁币的一方,对待大宋,在心理上有一份优越感。 辽国会向金国投降,却万万不会向大宋投降。 或许在耶律淳看来,金国有实力灭辽,而大宋却没这份本事。 战场上得不到,如何能指望凭借口舌之利获取? 正所谓能战,方能和! 弱者,要么降,要么亡,没有和谈资格!” 一番话,听得童贯不禁动容: “你年纪轻轻,见解却颇为深刻,难得!” 赵莽微微躬身,神情谦恭。 上次进言,触怒童贯,直接把他赶出帅帐。 今日事实证明,当日赵莽所言并非信口开河。 童贯嘴上只字不提,但他心里一定记得。 所以这一次,他主动开口询问赵莽意见,也是想听听不同声音。 从童贯神情看,赵莽一番话,对他颇有启示作用。 “你先退下吧,记得找马扩来。”童贯笑道。 “太师早些歇息,末将告退!” 赵莽恭敬退下。 他算是学聪明了,知道对童贯建言,一定要点到即止。 童贯此人颇有主见,一旦拿定主意,外人极难动摇。 换句话说,也就是刚愎自用。 如果童贯智虑深远,在独掌兵权的情况下,这种性格说不定能起到积极作用。 但可惜,童贯的见识有太多局限性。 更重要的是,他私心太重。 他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指向最终目的:收复燕京,而后凭借神宗皇帝遗命,异姓封王,成为大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在私心主导下,童贯会做出许多不利于军事的决定。 赵莽只能一点点影响他,从而改变他做出的判断和决策。 可惜目前看来,收效甚微。 先更一大章,后面的还在改,晚上能改出来就发一章,改不出来就明天发 第121章 分军东西,各祝好运 第122章 分军东西,各祝好运 过了会,马扩入帐拜见,赵莽在中军营地辕门外等候。 童贯这时候要见马扩,赵莽觉察到一丝不妙,心里有些隐忧,等马扩出来,找他问清楚。 高阳大营西面,西路军六万人,已开始拔营起行。 八面青底黑字大旗,陆续从大营西口离开。 每面大旗边沿绣白边,从一条边到六条边,代表西路军第一将到第六将。 余下两面大旗,一面左下角绣黄,一面右下角绣黄,分别代表两支直属于副都统制辛兴宗、左军统制黄迪的兵马。 按照童贯部署,西路军以辛兴宗为主帅、黄迪为副。 一辆辆辎重营大车,装载粮秣、甲具器械、军帐、一些简易抛投火器、火药率先驶出大营。 兵士们牵着牲畜,拖着大车从赵莽身前走过。 长长队伍极少有人说话,兵士们沉默不言,一种茫然、紧张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心头。 河北、燕南、燕京,是这群西北军汉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地域。 即将面对的,也是从未交过手的辽军。 原本将士们都以为不用打仗,现在战争讯号突然降临,都有些茫然无措。 放眼方圆数十里,皆是广袤平原地带。 对于习惯了在山地、戈壁、荒漠与党项人作战的西军而言,在这样陌生的地形环境下,与一支更加陌生的对手作战,心理压力陡然升高。 将领们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手下兵士,只能遵照童贯、辛兴宗吩咐,反复向兵士们宣扬辽军残弱,不堪一击。 可惜,从兵士们并不怎么高涨的士气来看,这种停留在口头上的宣传作用不大。 除非扎扎实实打几场胜仗,才能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 辛兴宗号称西军名将,在朝廷里颇有口碑。 不过在赵莽看来,这厮溜须拍马的本事,一定强过指挥作战能力。 西路军走得急,赵莽甚至来不及去找黄迪、韩世忠道别。 只能默默祝福他们一路好运...... 正思索着,身后响起“唦唦”脚步声。 赵莽回头,只见一位花白髯须、身材高大的老将向他走来。 “拜见种帅!”赵莽急忙行礼。 这一次,种师道目光柔和了许多,脸上挂着丝丝笑容。 他伸出厚实手掌,摁住赵莽肩头,用力压了压: “好个精壮猛士!赵陀生了个好儿子!” 老帅笑声豪迈爽朗。 赵莽有些懵,两次见面,老种对他的态度反差有些大! 种师道手上力道不弱,用力摁了摁赵莽肩头,见他纹丝不动,笑得越发开怀。 “这几日,你在营中操练,一举一动老夫都看在眼里,很不错!” 种师道放下手笑道。 赵莽恍然,原来这老头偷偷观察了他几日,对他有所改观。 “多谢种帅夸奖,今后当再接再厉,不敢懈怠分毫!” 赵莽语气铿锵有力,态度坚决。 种师道连连点头,对他表现出的态度相当满意。 “对了,赵陀可有把黄玉传给你?”种师道问。 赵莽一愣,“不知种帅说的黄玉是何物?” 种师道见他一脸茫然,皱了下眉头,旋即摇摇头道:“既然你爹什么都没说,老夫也不好得多嘴。” 赵莽愈发迷惑,老种打什么哑谜? 种师道瞟了眼中军帅帐方向,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你跟在督帅身边,大树底下好乘凉,对于你个人前程而言,的确颇有益处。 但你也要明白,你是武臣,职责本分在军中、在战场! 所有的能耐、本事,都要为此而生! 东京花花世界,过得太舒坦,容易消磨意志。 官场、风月场是东京两大特色,却也是人心诡谲、销魂蚀骨之地。 混得好,白身得官,平步青云。 踏错一步,轻则贬谪流放,重则身死家破。 你还年轻,多把心思放在战场之上,少沾染官僚习气,少掺和朝廷里乱七八糟之事。 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赵莽急忙道:“种帅教诲,末将时时牢记在心,终身不忘!” 老种这是怕他跟在童贯身边久了,混成官场老油子,沉醉在东京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里爬不出来。 赵莽暗暗苦笑,在东京几个月,他可连一次烟花之地都没去过。 李师师、赵元奴、崔念月这东京三美之名,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却始终无缘得见。 他当然也想见识见识,被东京百姓捧上天的三大美人长什么模样。 李师师就算了,人家幽会的可是赵官家。 其他两位,赵莽颇为好奇。 只可惜,这二位出入的都是高级场所,像什么丰乐楼、曲院街红馆、朱雀门状元楼、景德寺桃花洞...... 这些地方,没点身份地位,人家可不接待。 跨进门,还得有丰厚家底支撑,大把银钱往外撒。 赵莽还愁着为虓士营军士们提高伙食标准,哪有闲钱干那事! 再想想如日中天的大金国,更是啥心思都提不起来。 难怪种老头第一次见他不给好脸色,肯定以为他在东京名利双收、逍遥快活。 直到近几日,亲眼看着他刻苦训练,种老头对他的误会才得以化解。 种师道又对赵莽教导了几句,准备要走,赵莽忙道: “敢问种帅,此去白沟,如何应对辽军?” 种师道略作沉吟,脸上有明显迟疑之色:“暂且屯兵于白沟之南,待探察清楚辽军动向再说。” 赵莽心中一沉,听这口气,种师道心里还是寄希望天锡帝“幡然醒悟”,主动投降,避免宋军跨过国界与辽军决战。 赵莽斟酌话语,缓缓道: “种帅,晚辈浅见,认为我辈军将,当以战场夺胜为首要且唯一目标! 既然官家和朝廷诸公决定伐辽,身为军人,就不该再为两国旧约束手束脚。 作为将士,只能考虑如何在战场上取胜,而不应顾忌太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种师道眉头紧皱,摇摇头道:“毁约不祥,恐遭报应,若能不战而克燕京,自然最好!” 赵莽急道:“天锡帝态度强硬,绝无投降可能!想得燕京,只有战争一条路!” 种师道叹口气:“百年兄弟之盟,悍然毁约入侵,道义上实在说不通......” 赵莽还想说什么,大营东边,传来一阵阵悠长吹角声。 听讯号,应该是东路军也准备拔营出发了。 种师道笑道:“老夫先走一步,你用心护卫太师,他日汇合,再叙谈不迟!” 赵莽勉强挤出一丝笑,抱拳道:“祝种帅一路顺风!” 目送种师道走远,赵莽长长叹口气。 种老帅从一开始,就对伐辽深深抵触,几次上书阻拦,可惜无济于事。 他远走温州疗养、练兵,就是不想参与此事。 可童贯向赵官家点名要人,朝廷下旨让他返京,出任都统制,他又岂敢抗命不遵? 种师道打了大半辈子仗,能力、经验如何,童贯最是清楚。 童贯力主伐辽夺取燕京,早就盘算着,把种师道调来当工具人,助他实现立功封王的美梦。 可种师道心里,对辽国怀有愧疚之心,到了前线指挥作战,必定影响决策。 一旦出现差错,他心里这份犹疑不定,受害的反倒是麾下宋军。 第122章 马扩北上,容城驻军 第123章 马扩北上,容城驻军 赵莽等到傍晚,才见马扩走出帅帐。 东西两路大军,最后一支兵马业已离开高阳大营。 心事重重的马扩埋头赶路,从中军辕门下走过时,被赵莽叫住。 见马扩面带沉重,赵莽心中已猜到几分。 “子充兄,可是督帅命你再度出使燕京,劝降天锡帝?” 马扩回头远远看了帅帐一眼,拉着赵莽走到一座住帐后面。 “督帅认为,天锡帝强硬表态,不过是因其即位不久,需要名望巩固帝位。 辽国大臣里,必定有识时务者! 督帅命我联络宰相李处温,探探口风,如果有可能,通过他想办法让天锡帝改变主意。” 马扩压低声,把方才童贯面授机宜之事告诉他。 赵莽眉头拧紧:“督帅是想,用两路大军形成威慑,再逼天锡帝一次?” “不错。”马扩苦笑一声,“督帅的意思,尽量不要兵戎相见......” 赵莽愕然无语,心里涌起阵阵失望。 说来说去,童贯还是认为,劝降是代价最小、最稳妥的取胜之道。 “可赵忠、张宝人头刚刚送至,子充兄这时候去燕京,岂不是生死难料?”赵莽摇摇头。 马扩苦涩一笑:“离京之前,王黼王太宰召我当面会谈,他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出使燕京,劝降天锡帝。 对此,我早有预料。” 顿了顿,马扩叹口气:“不瞒你说,临行前,我已向家父、内子交托后事......” “可子充兄此去,注定徒劳无功,平白陷入生死险境,有何意义?” 赵莽一咬牙,“我再去找督帅求情!” 马扩急忙拦住他:“督帅脾气你也知道,此事已定,再劝,必定惹怒督帅!” 赵莽低沉声音:“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马扩松开他的手臂,决然一笑:“自从我父子,随赵良嗣赵大夫,踏上辽东土地,面见金主开始,我父子生死,就与联金灭辽一事脱不开干系! 父亲年迈,几次出海落下隐疾,只能久卧在床,难以再为朝廷效力。 使臣职责,自然由我承担,也是马扩职责所在。” 赵莽久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理解了马扩的难处。 与其说,王黼和童贯逼他出使燕京,尽最后一份努力劝降天锡帝。 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尽忠王事,为国赴死的准备! “督帅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劝降希望犹在,不可轻易放弃。 若能舍我一人,使得宋辽两国免于战火,燕京重回大宋治下,马扩虽死无憾!” 马扩笑了起来,面南东京方向拜了拜。 赵莽沉默片刻,叹口气,用力抱拳:“子充兄,保重!” “希望回京时,你我还能坐于清风楼上畅饮!”马扩洒然一笑,揖礼道别,踏着夕阳余晖,昂首而去。 一阵大风突至,吹拂之下,他一身袖衫猎猎舞动。 赵莽久久拱手,默默祝祷他平安归来。 回头远远朝帅帐望去,夕光洒落大帐,泛起一片璀璨金黄,就如歌舞升平的东京城一样,引人炫目。 赵莽满脸漠然,有些嫌恶地挪开目光,向着虓士营驻地大踏步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再无失望、愤怒。 他努力过、试过,可惜似乎难以在战略决策层面,影响手握决定权的宋军将帅们。 童贯、种师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现在的他,身处风暴漩涡中心,似乎只能被大势裹挟向前...... 翌日一早,中军收拾灶具、军帐,装载辎重,准备拔营往北,赶赴容城(河北容城以东)督战。 雄州知州和诜,辞别童贯后,快马先行一步,赶回雄州调集乡兵、厢军、民夫,随时准备为大军后勤服务。 高阳关守令侯益,率领两千守兵,随中军听用。 河北军统制马公直、河东军统制李嗣本,同样并入中军听用。 童贯又调后军统制刘延庆长子刘光国,为中路军前军统将,负责为大军开路。 刘延庆和刘光世,继续统领后军留守高阳大营。 等下一批军粮调送至高阳,再由父子押送前线。 中路军满打满算不到两万人,主力是一万河北乡兵,余下三千河东军,两千高阳守军。 刘光国麾下两千兵,一半是鄜延军,一半是在滑州招募的青壮。 整支中路军,战兵只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是辎重兵、辅兵。 赵莽观察下来可知,三千河东军军纪较好,平时操训也不曾拉下。 一万河北乡兵,有不少刚刚从各州县厢军里选拔上来。 军纪勉强凑合,关键是严重缺乏训练,打打阵地战,压压阵脚勉强能用。 纪律最差的是刘光国麾下两千兵。 童贯又拨了两千河北兵给他,统率四千兵马为先锋。 一路上践踏田亩青苗,故意横穿村镇,惊扰当地乡民,肆意调戏路上遇见的农家娘子。 有河北当地乡兵看不过眼,和刘光国本部兵马发生争执,差点引起大规模斗殴。 如此一来,开路先锋反倒成了大军前行阻碍。 童贯召回刘光国臭骂一顿,派侯益顶替他统领前军。 五月十六,中路军抵达容城。 途径雄州时,知州和诜上报,大宋国使赵良嗣从石门铺(河北常山关口)赶来,有金国使臣同行。 童贯命马公直、李嗣本、刘光国、侯益统率中军,继续赶赴容城驻扎。 他自己只带宣抚司机要文字王麟、书记使贾评留在雄州城等候金使。 赵莽本想率领虓士营随行护卫,童贯推说不用,命他跟随中军继续前行。 中路军抵达容城时,河北军统制马公直,突然下令全军在容城北门外安营。 各军用辎重营大车东一块、西一块圈占营地,拉起白绳划界。 近两万兵马往营地里一涌而入,随便找块平整地就开始扎帐、埋锅做饭,连粪溏都懒得挖,屎尿就在住帐后边解决。 整片营地乱哄哄、乌泱泱。 有的兵士忙着倒头睡觉,有的聚在一起打叶子牌,有的四处闲逛。 辎重大车上装载的军械、装具、床弩、炮车无人卸下,粮秣麻包扔得满地都是。 一片军营驻地,不设望风、警哨,不立辕门、不掘壕堑......连拒马都懒得摆放。 只把几支辅兵组织起来,驱赶牲口拉车,到东边引水渠取水。 赵莽率领虓士营进入营地,如同到了一处毫无管理秩序的野市,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混乱。 “帅帐在哪?俺们营地又在哪?”李景良跟在赵莽身后,四处张望。 邓肃几人也是四处寻找,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准备将孙常士带着手下几个都头,各自换了一身新袍,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赵郎官,索性无事,不如与我们一同进城喝酒!” 孙常士热情邀约,“听方才来的容城巡检说,河北都转运使詹度,特地从大名府送来一批营妓。 若是去得早,说不定能尝尝鲜!” 孙常士和身边几个都头放肆淫笑。 赵莽耐着性子婉拒了,孙常士又转而邀约王宣:“王押队,一起?你不是早就想见识见识?” 王宣面红耳赤,赶紧偷瞄一眼赵莽,小声拒绝了。 孙常士直呼可惜,一伙人大摇大摆进了城。 邓肃站在赵莽身边,皱眉道:“如此散乱,成何体统?赵部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赵莽深深看了眼刚刚立起的主帅旗帜,摇摇头道:“不管他们,先找地方,让弟兄们安顿下来再说。” 莽哥儿杀到白沟,杜苏芮的雨也到了白沟..... 祝祷京津冀同胞一切安好 第123章 敌情隐现 第124章 敌情隐现 赵莽带虓士营来到营地西南面,背靠一片水田,左侧有成排的枣树、桑树,有一条土沟活水自西向东流过。 这里距离中路军大营不到百米远,地势较高,视野开阔。 赵莽命邓肃四人率领各队扎帐、取水,童贯未到之前,虓士营就单独驻扎在此。 中路军大小事务,童贯交给河北军统制马公直打理。 赵莽赶回营地帅帐,找马公直禀告一声,免得有人向童贯告状,说他不听军令,擅自离营。 走到帅帐门口,便听到里边传来阵阵说笑声。 赵莽脚步顿了顿,跨进大帐。 马公直、李嗣本、刘光国、侯益四人皆在。 童贯留在雄州未归,中路军便以他们四人为首。 “赵郎官来得正好,容城军曹、巡检、作院各衙主官,今晚在城中摆宴,宴请诸位将官。 待会你和我们同去赴宴,好好喝一杯!”马公直坐在帅位旁侧,笑哈哈地道。 侯益摸着大胡子:“听闻赵郎官千杯不醉,今晚可要领教领教!” 刘光国斜睨赵莽,神情略显阴冷。 李嗣本笑呵呵地不说话。 赵莽拱拱手:“多谢马统制!只是末将近来赶路疲乏,犯了头疼病,不胜酒力,就不去搅各位兴致了!” 马公直又道:“一点风寒,不要紧!待会进城,找几个郎中给你抓点药。 今晚醉一场,明日好好睡一觉,保管你什么病都能全消!” 侯益粗声道:“就是!我们几个都去,哪能撇下赵郎官?” 赵莽笑了笑,拱手道:“马统制好意,末将心领。 末将率虓士营在营地西南驻扎,特来禀告马统制。 若无其他事,末将先行告退。” 说罢,赵莽转身要走,实在不愿多留。 刘光国突然出声道:“站住!” 赵莽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刘将军有何指教?” 刘光国叱道:“马统制盛情邀请,你却推三阻四,不给马统制面子,是何道理? 马统制特地嘱咐下边人,在大帐北侧划出一块上风地,留给你做营地。 你却不识好歹,率部下擅自出营,独自在大军营地以外驻扎? 督帅把军务交由马统制打理,你如此妄为,莫不是不把马统制放在眼里!” 马公直脸色不太好看,坐在那一言不发。 侯益也哼了声:“又或是赵郎官自命清高,不屑与我们为伍?” 李嗣本看看赵莽,又看看马公直,干笑两声:“赵郎官不想去就算了,年轻人嘛,本就与我们这些老军头想法不一样......” 刘光国哂笑一声:“李统制倒是善解人意。 可惜啊,人家心里未必瞧得起你! 赵郎官是什么人?大宋虓士,救过官家圣驾,督帅心腹爱将。 咱们几个,跟人家可比不了!” 李嗣本一脸尴尬,嗫嚅道:“赵郎官少年英杰,李某心里也是极为佩服的......” 刘光国指着赵莽,对马公直道:“马统制,你可知他为何拒绝赴宴?” 马公直沉着脸不说话。 刘光国冷笑道:“我们都去喝酒,唯独他不去。 等督帅回来,他背后告状,煽风点火,教督帅治我们一个军纪废弛之罪! 以此在督帅面前,抬高他自己和那虓士营。 马统制,这种人,咱们可得敬而远之!” 马公直脸色越发难看了,紧盯着赵莽,目光闪烁。 赵莽一直没开口,直到这会儿才笑道:“原来刘将军也知,营中军纪废弛? 之前,刘将军作为前军开道先锋,麾下兵马差点发生械斗。 我原以为这就是刘将军领兵特色。 现在才知,刘将军也懂军纪二字怎么写! 这二字从刘将军口中说出,当真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刘光国面色一变,嚯地起身:“赵莽!你个小小部将,莫要太过放肆!” “刘将军!”赵莽嗓门拔高,“也请你莫要狺狺狂吠! 当着二位统制、侯关令面,像个长舌妇,搬弄是非,丢人现眼!” “你!”刘光国指着他,面皮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赵莽斜瞟他一眼,轻蔑之意毫不掩饰,扭头大踏步走出帅帐。 “此獠...目中无人!狂妄至极!” 刘光国气得说话声都不利索了,“我必不与他甘休!” 李嗣本满脸苦笑,心说还不是你先惹怒人家在先。 不过刘光国毕竟是刘延庆长子,李嗣本得罪不起,还得时时捧着他。 心中鄙夷,李嗣本嘴上却不忘劝慰几句。 侯益干笑道:“现在这些后生,有点本事就狂妄自大!” 马公直冷着脸摇摇头:“同为督帅门下,我本顾念情份,想多与此人亲近亲近。 现在看来,他与我们却不是一路人。” 李嗣本看看三位,“容城这顿酒,还喝不喝?” 侯益笑道:“当然要喝!等督帅回来,咱们哪还有逍遥日子过?趁现在好好快活快活!” 当即,四人各带几名亲兵,纵马入城。 天刚擦黑时,赵莽带邓肃、李景良、王宣,轻装急行赶到南拒马河。 “唏律律~”一阵马匹嘶鸣声响起,赵莽四人勒马于河岸边。 南拒马河位于容城以北,距离中路军营地,直线距离不到二十里。 南拒马河上游源自拒马河,下游汇入大清河,流向自北向南,而后转东,与白沟河汇流,共同注入大清河。 两河汇流处,就是白沟镇。 种师道统率的东路军,已于五日前抵达白沟镇。 南拒马河东向横段,也是宋辽天然国界。 再往北三十里,便是辽国新城,也是宋辽边境河北段里,距离大宋最近的一座边镇。 按照童贯部署,种师道率领东路军进驻白沟,伺机跨越国境,对新城发动进攻。 中路军虽然没有作战任务,可营地离南拒马河不远,为了安全起见,必须对附近的地形地势探察清楚。 这项任务,本该由马公直麾下探马完成。 可惜看看今日营地现状,各军将官进城吃酒寻欢,底下部将、队官有样学样。 但凡兜里有点闲钱,一个个都往城里跑。 留下的,要么太穷,要么军职太低,只能留下来看守营地。 赵莽哪敢指望这帮乌合之众探察地形,还是亲自跑一趟。 “我询问过容城军曹属吏,南拒马河常年水量丰沛,东向横段河面宽阔,水深平均在五尺上下,河中暗流颇多。 奇怪的是,今年以来,南拒马河水量大减,水深只在三尺左右。 上游河道狭窄,水流急,想来也不会太深。” 邓肃指着面前宽阔、平缓的河面。 赵莽凝目远望,这段河道,有五六十米宽,在河面中段位置,甚至露出几块礁石。 “下去看看。” 赵莽四人下马,走下堤岸,相互间隔十几米远,走下河,向着河中央一点点走去。 走到距离岸边二十几米左右,河水刚好淹没大腿中部。 河中水流也很平缓,只是河底水草、泥石绊脚,小心些的话,完全有可能走着淌过河。 李景良噗通一声往河中心游去,王宣反倒后退几步,拄着一根树枝,脸上难掩惧色。 赵莽知道他不会水,能走下河,已经算是勇气可嘉,挥挥手让他先上岸。 “赵部将,看俺!” 李景良游到河中央,抱着一块礁石,腰部以下没入水面。 如此一对比,就能清楚知道,这条河现在究竟有多深。 赵莽笑着刚要喊话让他回来,视线远处,突然发现一个黑点,正向河边快速移动! 很快,黑点变大,清楚出现在赵莽眼中! 那是一名骑兵,一身黑漆甲,头戴铁胄。 铁胄样式与宋军有明显区别,两侧顿项宽大垂肩,包裹整个下巴、咽喉、脖子、后颈。 骑兵发现河中有人,冲向河边,取下挎在肩头的骑弓,搭上一支长羽箭,嗖地一声射向河中央的李景良! “契丹兵!小心!”赵莽大吼一声。 李景良下意识偏过头,铁箭簇狠狠撞击在礁石上! 飞溅起的碎石,甚至砸在他脸上! 李景良吓得一口气闷入水下,拼命往岸边游。 赵莽也扑入水里,飞速游向岸边。 邓肃游得慢,憋口气半蹲入水,半爬半走。 王宣跑上堤岸,取了弓箭站在岸边还击。 那名契丹骑兵,骑马沿着河岸跑,边跑边射箭,嘴里大声喝骂着什么,满脸愤怒表情。 见赵莽三人上了岸,他又远远放了几箭,拔转马头往北跑了。 李景良挽着弓,放开嗓门骂嚷几声。 “老邓,那鸟厮刚才骂什么?”李景良吐了口唾沫,恨恨道。 邓肃苦笑摇头,叹了口气:“他在骂:‘背信弃义的无耻宋人,滚出河北!回去告诉你家皇帝,大辽国绝不投降!’” “呃~”李景良挠挠头,咧咧嘴嘟哝两声。 王宣也沉着脸不说话。 邓肃远眺河对面,一片雾蒙蒙景象。 这场仗还没开始打,宋军在心理上已经落了下风。 赵莽指着新城方向,沉声道:“辽国探马出现在南拒马河东段北岸,说明辽军已对这片区域有所警戒。 新城那边,说不定已有辽军进驻。 此消息,必须尽快让督帅知晓!” 邓肃道:“辽军警戒北岸,我军也必须警戒南岸,以防辽军渡河来攻!” “可督帅他老人家还在雄州宴请金国使臣哩!”李景良嘀咕一句。 赵莽沉声道:“我写封信,你连夜跑一趟,赶去雄州求见督帅!” “得令!”李景良痛快领命。 当即,四人跨上马,往南赶回驻地。 第124章 联手排挤 第125章 联手排挤 李景良携赵莽信报赶赴雄州第二日,便在半道上与童贯一行相遇。 童贯匆匆忙忙赶回,出乎所有人意料。 马公直、李嗣本、刘光国、侯益四人,慌忙出城回营。 马公直连下几道军令,要求全军整饬营务,终于抢在督帅回营前,让整座大营看上去规整一些。 这些补救在赵莽看来,完全是装模作样,对大营防务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笑的是,马公直作为童贯老部下,早就把童太师脾性摸清楚。 马公直等人簇拥童贯巡阅全营。 当看到各军营地、住帐规划齐整,帅帐四面正在垒砌壁垒,各处营口正在深栽鹿角时,老太师表示很满意。 这些匆忙上马的面子工程,让童贯对马公直的营务主持工作予以认可。 得到老太师嘉许,马公直笑得合不拢嘴,刘光国三人也满脸堆笑。 赵莽站在一旁,心里也在发笑。 整座大营位于四面平整开阔地,作为临时营地,重在警戒而非固守。 大营四面明明不立木栅,马公直却命兵士伐木取材,要建南北两处营口,然后在营口外挖沟设置拒马。 就好比一座屋子,四面没有墙壁,却立起两道空门。 马公直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把各军营地布置成“六甲阵”,即便不立木栅,也能起到层层防护中军帅帐的作用。 所谓六甲阵有何妙用,赵莽没看出来。 只看到帐幕连片,各军之间缺乏主次,除了把中军帅帐围在正中,看不出有任何防护作用。 原本按照《武经总要》总结归纳,“平原广泽,无险可恃”,立营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六花营,也就是最经典的六军方营。 经过马公直一通魔改,他这六甲营成了四不像。 童贯认为中路军在容城大营待不长,加之马公直应答如流,竟让童贯对这座外实内虚的大营没有任何意见! 中军帅帐内,童贯召集众将议事。 “本帅从金使口中,得知几个消息。 一是,四月末,辽国西南面招讨使耶律佛顶,举云内、宁边、东胜各州降金! 同月,金军在金主庶长子斡本、嫡次子斡离不统领下,击败辽国西京守将耿守忠,金军陷西京!” 童贯话音刚落,帐中响起吸气声。 一众将领都在惊叹,金军进展竟然这般神速。 偌大一片南京,竟在短短两月内攻下大半。 赵莽坐在右侧末位,瞟眼观察童贯神情。 难怪他在雄州打发走金使,匆忙赶回容城大营。 金军在西京大同高歌猛进,宋军在燕京却毫无进展。 相比较之下,作为宋军统帅,童贯心里必定焦急万分。 “第二个消息,西夏主李乾顺,派大将李良辅率兵三万救援大同,于黑山(内蒙巴林右旗小罕山)遭遇完颜兀室、粘罕所部金军伏击,大败而回! 金使透露,此战,金军一方人数,不足万人。” 童贯语气沉重了几分,大帐里吸气声也深重了几分。 马公直、侯益常年在河北,对西夏兵较为陌生。 刘光国、李嗣本出身西军,实实在在和西夏人打过几年仗。 西夏大将李良辅绝非庸碌之人,西夏兵更不是东京禁军老爷兵。 西夏军三倍于敌,反倒大败,金军战力可见强悍! 马公直干笑一声道:“金使难免有炫耀、夸大嫌疑......” 童贯面色凝重,督军西北时,他和李良辅就交过手。 此人练兵颇有一手,麾下西夏军堪称精锐。 即便金使刻意炫耀武力,想来金军平均战力,也犹在西军之上。 童贯心里有些犹疑,一方面对金军横扫辽国,表现出的鼎盛武力心惊肉跳。 一方面,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金军之强大,也不知到底是金军太强,还是辽军太弱? 对于宋辽两军的战力比较,也难以作出确信判断。 童贯环视众人,又沉声道:“第三个消息,据金使称,辽国天锡帝,已于即位之初,派人向金军统帅,完颜斜也请降! 斜也请示金主后,以天锡帝未经金主许可,僭号称帝,且与大宋早有盟约在先为理由,拒绝天锡帝率燕京臣民归降!” 此话一出,众将一片哗然! 照此说,只要完颜斜也点点头,天锡帝就会拱手献上燕京! 童贯面色有些难看,这一次,金使在他面前,口气颇为狂妄。 在金国君臣看来,燕京等同于施舍给大宋一样。 童贯看向坐在右侧末位,一言不发的赵莽身上。 他想起几日前,还在高阳大营时,赵莽对他说的一番话。 那时赵莽就判断,天锡帝极有可能向金国投降! 一旦金国点头,燕京岂不被金国收入囊中? 金主表示会遵守盟约,把燕京留给大宋。 可谁知道,金主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接受天锡帝投降。 如此一来,童贯越发感到出兵迫在眉睫! “种师道、辛兴宗所部有何消息?”童贯沉声问。 负责与东西两路大军联络的机要文字王麟忙回道:“禀督帅,种师道所部东路军,已进抵白沟! 辛兴宗所部西路军,也已抵达辽国境内范村,距离易县八十里!” 童贯当即道:“即刻传令二人,命其各率兵马,火速进军!” 王麟拱手应下,先行告退,下去行文传达军令。 “诸位,据赵莽探察,辽军已在南拒马河东段布置探马,我军不可掉以轻心,当严加警戒!” 童贯看了眼赵莽,稍作沉吟道:“马统制从麾下拨出一千马军,交由赵莽统领,负责前敌警戒!” 赵莽刚要站起身领命,马公直急道:“督帅,此事交给职下安排便可,何须分拨兵马?” 马公直带着几分恼意,瞟了眼赵莽,抱拳道:“督帅,赵部将毕竟年轻,经验不足,手下增多一千马军,只怕难以服众! 何况,我河北军士,对他也不甚了解......” 马公直闪烁其词,赵莽也听出来了,这厮是想说他年轻,资历浅薄,没有资格统领一千马军。 马军本就是各军里的宝贝疙瘩,马公直麾下一万多河北军,拼拼凑凑,勉强能拉出两千马军。 童贯一句话,就要拨给赵莽一半,他当然不情愿。 童贯迟疑了下,觉得马公直所言也有道理。 赵莽坐着没动,耷下眼皮,神情平静。 瞧童贯默不作声,他就知道这事儿没戏。 麾下统率的兵马越多,在帅帐地位自然越高。 马公直也是童贯门下,且效力多年,深得童贯信任。 他和刘光国、侯益、李嗣本,是中路军四位主将。 李嗣本老好人一个,性子软,哪边也不敢得罪。 其他三人抱成团,绝不会轻易让赵莽分走手里兵权,从而提高军中地位。 果然,童贯斟酌后,笑道:“马统制不怕劳苦,愿意承担重任,自然更好!既如此,打探敌情、警戒前哨的任务,就交给马统制了!” 马公直重重抱拳,满脸肃穆:“职下定不负督帅重望!” 马公直斜瞟赵莽,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赵莽半闭着眼,假装不知。 而今在这中路军,他已经被马公直、刘光国、侯益三人联手排挤。 李嗣本有心与他搞好关系,却也不敢得罪三人。 一支不到两万人的中路军,内部山头林立、争权夺利,倒也折射出宋军整体现状。 赵莽抬起眼皮,扫过童贯、马公直、刘光国、侯益。 既然无法改变,只能选择冷眼旁观。 倒要看看,这帮粉墨登场的山精鬼魅,究竟还能蹦跶多久! 第125章 三千铁骑踏宋营 第126章 三千铁骑踏宋营 夏日雷雨来得迅疾。 一连三日,容城地界阴雨不断。 大营北面,南拒马河上空,黑云盖顶,闪电在云层中窜动。 夹带雨雾的狂风自北方吹来,那团笼罩天空的黑云,也渐渐南移,至多两日,就会笼盖在大营上空。 缺乏排水沟规划的大营,早已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兵士们住帐被淹,有不少堆放在辎重大车上的粮秣麻包,来不及用毡布遮盖,只能被大雨淋湿。 一些重要器械部件,诸如床子弩、炮车、偏架弩,更是顾不得抢救,任其泡在泥水里。 几大车霹雳火球、火鹞、烟球.....所有火器全都被淋湿。 李嗣本、侯益忙着指挥兵士挖沟排水,刘光国奉童贯命令,到容城召集当地民政官吏,要求他们紧急征集一批军粮、毡帐,填补军中缺损。 马公直则被童贯叫到帅帐,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一场疾风骤雨,让马公直引以为傲的“六甲阵”营地原形毕露。 疏于照管的粮秣、军械、兵器损失颇多,几条敷衍了事的排水沟毫无作用。 过于密集的帐幕,反倒让围在正中央的中军帅帐淹水最深。 童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袍衫束在腰间,站在帅帐里,指着马公直好一通臭骂。 傍晚。 大营北,营口附近几座住帐里,十几个兵士缩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围坐一圈,有的闲聊,有的打瞌睡。 住帐外,十几匹马拴在桩子上,任凭风吹雨打。 这一队马军隶属马公直麾下河北军。 按照安排,他们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出发前往南拒马河,沿南岸巡逻,观察河道对面,可有辽军调动迹象。 可是雨势太大,这支马军小队不愿淋雨,躲在住帐里懒得动弹。 帐内,传出几人说话声。 “娘嘞,这雨啥时候才会停?” “管它作甚,你还真想傻乎乎跑到河边淋雨?” “俺可不想!这鬼天气,淋了雨怕是要染上风寒!” “等着吧,一过五更天,俺们就可以交差了。” “准备将孙常士,负责检查马军斥候出巡,万一被他的人瞧见,俺们几个躲在这里,只怕要挨一顿罚。” “怕个鸟!这大风大雨的,俺们懒得动,那帮亲帐兵更懒! 俺们糊弄他们,他们糊弄姓孙的,姓孙的又糊弄督帅......嘿嘿~反正都是糊弄~” “幸亏督帅没让虓士营负责检查俺们,要不然可没好日子过!” “就是!那帮愣头青可不会跟俺们讲情面。 尤其是那赵部将,就数他最愣......” “外边的马,要不要牵回厩舍,免得淋坏喽~” “费那劲干啥,上头调派的马,又不是俺们自个儿的,坏了再换就是了......” 夜幕降至,雨势却不见减弱。 赵莽站在住帐门口,仰头望着黑云滚滚的天空。 风呼呼吹拂着,些许雨水沾湿他的面庞。 大营上空,往北直到南拒马河一带,天仿佛泼洒墨汁,漆黑得厉害。 黑云压得极低,湿重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云层间,有雷霆摩动,向下方传出低沉轰鸣声。 瞧这架势,数日之内,雨水都不会停。 今夜,或许会迎来新一轮暴风雨。 赵莽放下毡帘,踩着满地泥浆,走到矮榻旁坐下。 摸摸榻板上垫着的薄褥子,有些阴湿,干脆掀起叠在一旁,过两日天空放晴,拿出去晾晒干净。 赵莽往光溜溜木板一躺,闭上眼睡觉。 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 赵莽起身,找到放在甲具架子旁的破夏刀,重新躺下,刀搁在身旁,摸着刀柄才稍稍安心些。 闭上眼,他的呼吸声很快平缓下来,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轰嗤”雷声在大营上空炸响,震天动地,轰鸣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赵莽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刀柄。 住帐外,天光微亮,哗啦啦雨声越来越响,一阵阵电闪雷鸣回荡天际。 住帐顶,有几处缝隙开始滴水,整间帐幕微微发颤,似乎有些顶不住外边的狂风骤雨。 赵莽坐起身,用力晃晃发沉脑袋,准备披上蓑衣,重新加固住帐。 他两手撑在矮榻边沿,突然,从地面传来轻微颤动! 那种颤动感,顺着矮榻传到他的掌心! 耳边,雨声、风声、雷声交织,隐隐夹杂一阵阵低沉轰隆声! 赵莽皱起眉头,那声音不是雷声,像是远处地面,传来的震动声! 且越来越近! 一声轻微的“嘶啦”声响起,一支黑羽长箭刺穿住帐顶,径直落下,“当”地一声钉在矮榻上! 赵莽偏过头,盯着那支落在手边的尖锐箭矢,眼里涌出奇异光彩! 那黑色羽尾湿漉漉,应该是穿过雨帘,以一个长长抛射弧度,从远处射来! 短暂惊怔过后,赵莽浑身唰地冒出冷汗,匆忙套上革靴,抓起破夏刀冲出住帐! 跨出住帐一瞬间,他全身吞没在风雨之中! 用力抹了把脸上雨水,赵莽凝聚目光,努力往北面望去。 地面震动,便是自北传来! 穿过层层雨帘,极远处,他看见了! 浓浓雨雾里,显露一点黑影! 紧接着,黑影扩大,变成一片黑幕! 很快,黑幕冲过雨帘,向着大营北口冲来! 那是一支黑压压骑军,呼啸而来! 仿若一条黑龙,咆哮嘶吼着,跨越南拒马河,摧枯拉朽而来! “敌骑冲营!”赵莽嘶声竭力地举刀怒吼! “轰~”一声惊雷,伴随风雨,将他的声音淹没! ~~~ 营地北面,一支人数不详的骑军,披风戴雨奔腾而至! 黑压压一片黑漆甲、全包围样式的铁胄,每一骑皆是手持骑弓,斜背骑枪。 这副装束,和数日前,赵莽在南拒马河东段北岸,遇见的契丹骑兵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人数多了无数倍! 逼近大营时,他们跨马、拉弓、仰射,一共三轮,密密麻麻的黑羽长箭穿过雨帘,唰唰往大营掉落! 有不少箭矢刺穿住帐,扎中熟睡兵士。 连片住帐里,惨叫声接连响起。 北营口两座土垒箭台,在风雨侵袭下早早垮塌。 整个大营北面,竟然无人了望警戒。 营口前,几条尚未完工的浅浅壕沟,绊倒了十几匹战马。 马背上的黑甲骑兵摔在泥浆里,滚了几圈爬起身,毫发未伤,从同伴手里牵来另一匹马,跨上马鞍,继续跟随大军冲锋! 整支骑军,有近半竟然是一人双马! 领头一人,冲锋在全军最前面,担当箭头作用! 他倒提骑枪,胯下一匹黑龙骏马,铁胄下,一张刚毅面庞,一双冷峻狼眼,杀气腾腾! 身后,左右两骑猛将紧紧跟随! 这三人,便是整支黑骑最锋利的尖刃! 三骑之后,护骑将肩扛一杆黑虎大旗,旗帜在风雨中猎猎舞动! 整支骑军,忠实地跟随黑虎大旗冲锋! 营口附近,数十名宋军兵士仓惶逃出住帐,衣甲不整地四处逃窜。 有黑羽箭嗖嗖射来,当场射杀数十宋兵! 领头大将俯身马背,全速冲锋,从一名宋兵身前冲过时,他掌中骑枪笔直刺出,从那宋兵回头惊恐大张的嘴巴里刺入! 一瞬间,在战马冲锋速度下,宋兵大半张脸被削掉! 黑甲大将持枪的胳膊紧紧夹在身侧,枪尖血水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紧盯远处,位于大营正中的中军黄旗,眼里充满仇恨! 那是宋军统帅、太师童贯的帅帐所在! 也是他此行目标! 三千铁骑马踏宋军大营,只为取童贯首级! ~~~ 直到辽国骑军冲进大营,营地里才传出敲响金锣的警报声! 可惜为时已晚。 天上雷雨轰鸣、狂风呼啸,地上厮杀惨叫声连片。 辽国骑军如入无人之境,冲得宋军人仰马翻,整座大营乱成一锅粥,各军都在仓惶逃窜,被突然杀到的辽军吓破胆! 宋兵尸体泡在泥水里,被马群践踏成肉泥。 大营地面,黄泥水、血水淹没,辽军冲过之处,留下尸身一片。 中军帅帐前,邓肃四人率领虓士营,用辎重营大车结阵,护卫帅帐。 在宋军满大营逃窜时,虓士营全营披挂齐整,第一时间赶到帅帐集合。 赵莽身披黑漆山纹甲,头戴黄缨兜鍪,腰悬破夏刀,急匆匆跑出帅帐。 他捧着一件普通将领披帛,亲手为童贯系上。 童贯挎刀、执眉尖刀,站在帅旗之下,两道弓眉紧皱,死死紧盯正前方! 远处,一片人仰马翻,辽军骑军正向他杀来! 赵莽为他系上束甲绊时,瞟了眼童贯面色。 见他沾满雨水的面庞一片铁青色,眼中隐隐浮露惊惧。 表面看去,童贯镇定自若,摆出一副誓死守卫帅帐的阵势。 不管他表现出的镇静是真是假,此刻他能立刀于此,而不是仓惶逃命,对于稳定军心而言作用非凡。 李嗣本率两千余河东军,在帅帐外围立枪结阵,一车车旁牌送来,分发给每一位兵士。 他麾下共有三千河东军,匆忙之间,能集结起大部分,已是相当不容易。 可见河东军组织训练、兵员素质在宋军里堪称精良。 十几个提手刀的兵士,抬着一架担网慌忙跑来。 侯益躺在担网里,胸膛中箭,血染湿内衫。 这家伙一脸惨白,哎唷哎唷地叫唤着。 看样子,他也是在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披甲,被辽军骑射所伤。 童贯冷着脸挥挥手,示意兵士把他抬下去救治。 刘光国率领几百名鄜延兵赶到。 他一身甲具只穿了一半,湿漉漉的身子微微发抖,嘴唇有些发白。 “督帅!敌人骑军在营中肆意冲杀,我方死伤惨重!”刘光国声音发抖。 “马公直何在?他麾下马军何在?”童贯脸色,如此刻黑云压顶的天空一般阴沉。 “末、末将不知啊!”刘光国哭丧着脸。 童贯怒火再难忍耐,厉声怒斥:“辽国骑军必定是跨过南拒马河而来! 马公直负责调派马军前出警戒,二十里之遥,数千敌军,竟毫无察觉! 玩忽职守,致使大营遇袭,本帅定要将他斩首示众!” 赵莽站在童贯身后,听到这番话,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大错已经铸成,杀一百个马公直也于事无补。 如何阻挡辽国铁骑,收拢残兵反击,才是眼下当务之急。 他从李景良手里接过牛角杨木弓,挎上一壶箭,回头看了眼虓士营军士。 九十六名弟兄,装具齐全,笠子换成圆盔,人人手持弓箭,挎着刀,分列四队。 邓肃四人站在各队之前。 苦训七八月,第一次面临实战,且对手还是一支辽国精骑,难免有军士紧张不安。 作战能力方面,赵莽毫不怀疑。 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心里是否做好充足的思想准备。 这方面,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尽快调节适应,度过心理难关。 战马奔腾声、厮杀声迫近,刘光国满面惊骇道:“督帅,不如撤回城中,暂时躲避......” 不等童贯发话,赵莽冷冷道:“结阵死守,还有一线生机。 此地距离容城有两三里路,一旦出营,辽国骑军眨眼杀到,如何抵抗?” 刘光国脸色难看,说不出话。 童贯刚要说什么,站在一辆辎重大车上的李嗣本回头大吼:“敌军放箭,小心!” 赵莽看向正前方天空,雨幕之下,密集羽箭远远射来! “虓士营,举牌!列阵!” 赵莽大吼,猛拽童贯往后退。 邓肃四人率领各队,举起旁牌冲上前,一面面旁牌拼拢,结成龟甲阵,人员躲藏在旁牌之下。 一瞬间,箭雨落下,钉在旁牌上,发出“当当当”一阵密集声响。 李嗣本率领千余河东军顶在最前头,有兵士被箭射中,发出痛苦惨叫。 旁牌数量不足,河东军几乎是两三人共用一面。 虓士营护卫童贯,人手一面,辽国骑军一轮劲射后,无一人伤亡。 赵莽护着童贯蹲在中间,扭头一看,刘光国这厮,不知何时也躲了进来。 面对赵莽古怪目光,刘光国低声干笑道:“虓士营果然训练有素,赵部将治兵有方......” 赵莽撇嘴一笑,干巴巴回了句:“虓士营戍卫帅帐,职责所在,不敢轻慢。” 刘光国还要说话,前边传来李嗣本大吼:“敌军冲阵!” 所有人面色大变,透过旁牌缝隙望去,只见辽国骑军驱赶几十匹战马,遮挡马眼,冲锋在前! 身后,是数千黑甲骑军,如洪流一般冲来! 李嗣本怒吼着,指挥兵士在辎重大车后架起枪阵,枪头对外,再利用旁牌结阵,准备拼死阻拦敌军冲锋! 刘光国手下鄜延兵,开始结阵用弓弩还击。 邓肃率领本队军士竖起旁牌作为前排护卫,其余三队交替用弓弩抛射反击。 辽国骑军里,陆续有几十人被箭弩射伤,栽落马下。 他们的战马,很快被身边同伴接手,牵着空马保持冲锋阵型不乱。 头一波几十匹蒙眼战马,狠狠撞击在辎重大车上! 强横的冲击力,硬生生把围成圈的辎重大车撞得散架、撞出一道豁口! 十几匹战马惨嘶倒地,又有十几匹冲破车阵,狠狠撞击在河东军枪阵之上! 战马被刺枪戳得浑身窟窿,血流满地,混合雨水四处蔓延开。 也有河东军兵士死于战马冲撞、马蹄践踏之下。 紧跟其后突入阵中的几百个辽国骑兵,冲锋速度也大大减缓。 “后退半步者,斩!给我顶上去!” 李嗣本嘶吼着,亲自带人,冒着敌军骑枪猛刺、战刀劈砍的危险,推着辎重大车冲上前,填补车阵豁口! 周围有许多住帐、草垛,极大限制了骑军阵型展开。 他们冲锋速度虽快,却受地形环境影响,难以向两侧铺展开。 骑军队伍被压缩成单线,最前面一旦受阻,影响冲锋连贯性,速度减慢,冲击力自然大大减弱。 阵亡上百人后,李嗣本终于带人用大车堵塞豁口。 辽国骑军瞬间被分割成两段。 第一段已经突入阵中,不足千人。 第二段被拦在车阵之外,单靠冲击力已经无法冲破车阵。 天空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泄而下。 空中箭弩飞来飞去,不时有人中箭倒地。 地面上,以宋军帅帐旗杆为中心,宋辽两军展开厮杀! 黄泥水混合血水,淹没脚踝,不时有残肢断臂飘来。 以宋军居多的尸体铺满周围营地,双方几乎是踩着死尸展开肉搏。 外围辽国骑军,在领头大将率领下,下马步战,一波波冲杀上前。 李嗣本率领河东军拼死抵挡,宋军阵型步步压缩后退。 “诛杀童贯者,做大详稳!赏千金!” 辽军中,传来一声狮虎般的怒吼声! 辽兵士气大振,吼叫着一波波往前冲,压得宋军退到帅旗之下! 辽军大将故意用汉话叫喊,就是要让童贯听到! 童贯阴沉着脸,站在虓士营阵型之后,死死紧盯距离他只有五六十米远的辽兵! 赵莽深吸口气,大吼:“李景良、王宣、张?各带本队结阵,阻拦敌军! 邓肃率本队保护督帅!” 众将士得令,在各队押队率领下,加入搏杀! 虓士营严格按照平时训练,三人结队,一人举牌,二人分别持刀、短钩枪,相互配合击杀敌人。 各队跟随押队,各自守住一个方向,配合河东军展开厮杀。 每五支小队,由一名旗头负责指挥,旗头身边,跟随两名傔旗。 各队之后,由一名拥队带领两名军士负责督战,也要随时冲上前填补各小队缺漏。 虓士营平时严苛训练,在此刻显现出作用。 各队以三人小队作为基本战斗单元,三人合力搏杀一名辽兵。 辽兵勇悍,厮斗能力更强,却时常面临以少打多的局面。 各小队一旦出现人员伤亡,各旗头、傔旗迅速填补位置,或者临时让几支小队重组。 一场地面肉搏战,虓士营打得井然有序。 抵挡辽军的主力,自然是人数最多的河东兵,其次便是鄜延兵。 虓士营作为生力军,填补防御漏洞,在侧翼为李嗣本减轻压力,最适合不过。 第一次投入实战,虓士营表现如何,童贯丝毫不落地看在眼里,禁不住连连点头。 “即日起,由你出任总训练官,督导三军训练!”童贯突然对赵莽道。 “末将领命!”赵莽眉梢轻扬,抱拳道。 训练官是三衙将一级编制军官,从军职排序来说,仅次于准备将。 实际地位因人而异,战时也可率军出战。 大营四面,陆续有河北兵赶来救援,却始终不见马公直身影。 辽军大将眼看腹背受敌,前军又始终难以冲破防线,顿觉压力陡增。 他用契丹话怒吼几声,辽军开始有序后撤! 邓肃忙道:“回禀督帅、赵部将,辽军将领下令全军上马,看来是要准备冲出重围了!” 童贯怒道:“好个贼将,杀入我军营地,还想从容撤走? 传令全军,死死咬住辽军,不可放任其逃走......” 赵莽急忙道:“督帅,辽军士气有所衰减,一旦作困兽斗,反会使其重振士气! 不如先放其撤走,再组织马军追击!” 童贯稍作迟疑,点点头,“也好!” 赵莽向邓肃使眼色,示意他赶快下去传令。 李嗣本手下河东兵,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只怕抵不住辽军疯狂反扑。 经此一战,中路军损失惨重,河东军作为中坚力量,必须尽可能保存下来。 辽军开始后撤,上马往北撤离。 首领大将却突然一箭射断中军黄旗绳索,一面大旗飘飘落下。 童贯面色大变,怒喝道:“不可让他夺走帅旗!” 无需他下令,赵莽已经拔刀冲出! 辽军大将杀翻几个宋兵,正要抢夺黄旗时,赵莽侧向里一刀劈来! 辽军大将举刀迎战,两刀对砍,发出刺耳金属音! 出乎赵莽意料的是,辽军大将手中刀稳稳托住,气力倒也惊人,手里战刀也非凡品! 那辽军大将似乎更显惊讶,似乎没想到,赵莽这一刀竟有如此刚猛威势! 二人对视一眼,又几乎同时出腿横扫对方! 两条腿如铁鞭碰撞,赵莽纹丝不动,辽军大将身形微微晃了晃! 那铁胄包围下的黝黑面庞,难掩震惊之色。 黄旗落入邓肃手里,小心收拢。 辽军大将深深看了眼赵莽,一咬牙转身退走,在几名辽兵保护下,跨上马往北跑远。 辽国骑军调转马头,冲杀出一条血路,往大营北撤离。 当即,童贯看向刘光国、赵莽二人:“谁愿意领兵追击敌人?” 刘光国满脸畏难,赵莽抱拳道:“末将愿往!” “好!” 童贯大赞,命人把黄旗交给赵莽,厉声道:“命你挂中军帅旗,组织一切可用马军,全力追击敌军! 不求全歼,但求彰显军威! 让辽军知道,宋军大营,绝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之地!” “末将得令!” 赵莽肃然接令,顿了顿,看了眼童贯,“若能缴获战马,请督帅划拨给虓士营!” 童贯大笑数声,喝道:“若能取辽军将领首级,河北军所属所有马军,往后归你统率!” 赵莽眼中迸射精芒,重重抱拳:“多谢督帅!末将必尽全力!” 赵莽悬挂中军帅旗,率领虓士营跨马奔腾而去! 刘光国站在童贯身后,满面懊悔,心里生出浓浓嫉妒。 早知督帅许下如此优厚酬劳,刚才他就应该和赵莽争一争。 河北军麾下马军可不少,值得拼命试一试。 不过,想要擒杀辽军将领谈何容易。 赵莽那小子,运气应该没那么好吧...... 大章,不分了 第126章 辽军死志 第127章 辽军死志 赵莽在大营收拢马军五百余人,加上虓士营,一共凑出六百余骑,携主帅黄旗冲出大营北口,紧追辽军而去。 尸横遍野的营地里,无主马匹四处游荡,却找不到可用兵士。 大营乱糟糟一片,被辽军铁骑反复冲杀蹂躏,各军、将、部全都被打散,死伤的、逃走的短时间内难以统计。 营地里,也有不少散落宋兵。 可是一听要去追击辽军,要么躲起来,要么谎称自己不会骑马。 一场突袭战,辽国骑军的厉害让他们深深恐惧。 赵莽也没时间把这些怯战兵士抓过来,按住脑袋,查看他们脸上番号刺字。 勉强拼凑出六百余骑后,赵莽率军轻装简行,沿着辽军撤离方向追赶。 主帅黄旗交由李景良护持,沿途,再派王宣、张?各率十骑作为游骑斥候。 命其前出引路,与余下主力,保持三五里路程。 追至一片低矮土丘,绕过野林时,张?赶了回来。 其身后,跟来一支数百人马军。 马军队伍里,不立旗帜,瞧衣甲样式,应该是宋军。 “赵部将,遇见河北军旗下马军!”远远的,张?大声喊话。 赵莽喝令全军勒马,对向来军也在双方接近时停下。 一员领头模样年轻将领,见赵莽身后高举主帅黄旗,急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大喝: “河北军马军第四部将杨沂中,拜见督帅!” “杨部将请起!”赵莽也跃下马,大踏步走上前,“督帅坐镇大营,命我持帅旗,率马军追击敌军!” 杨沂中站起身,再度重重抱拳:“见过赵部将!” 赵莽往他身后看去,一支四五百人的马军,不少人带伤,模样狼狈,像是经过一场血战。 “不知马公直马统制何在?”赵莽问道。 杨沂中苦涩一笑,“辽军袭营时,马统制并同马军正将何兴,及步军第一将、第三将多位将领......战死!” “喔?”赵莽听出他话语里暗藏的无奈之意。 马公直到底是战死,还是逃跑被杀,无人得知。 他统率的一万多河北军,在这场突袭大战里死伤最为惨重,却已是不争事实。 童贯盛怒之下,扬言要把马公直斩首示众,现在反倒省事了。 “杨部将率军在此,莫非是追击辽军?”赵莽看着杨沂中。 杨沂中沉声道:“辽军袭营,绝不能让他们轻易撤离! 末将组织马军,一直紧跟在敌军身后。 方才在前边土丘下,敌军分兵前来阻截,厮杀一场,我军兵少,不敢恋战,只得后撤。 辽军倒也没有深追,看样子是想尽快渡河北归。” 赵莽大感意外,本以为马公直统率下的河北军,和东京禁军老爷兵一个尿性。 没想到,还是有诸如杨沂中这般敢战勇士。 “这些兄弟,都是你手下的兵?”赵莽看看杨沂中身后,几乎人人带伤的马军队伍。 杨沂中道:“绝大部分是,还有数十人,是马军里其他部将麾下。” 赵莽点点头,心里对这杨沂中多了几分欣赏。 辽军骤然杀至,整座大营毫无防备。 能在短短时间内调集麾下兵马,说明杨沂中所部平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 河北军兵员素质良莠不齐,一路从高阳大营行军而来,军纪涣散、疏于训练,人数最多,战力反而最差。 主要责任,当然要归咎于统制马公直。 这家伙把主要心思,都放在迎合童贯身上,哪有闲心来整顿军纪,加强训练。 偏偏童贯还觉得他纸上谈兵那一套颇有章法,满是信任地把大营交给其打理。 这次,终于吃了大亏。 杨沂中作为马公直部下,算是河北军里一股清流。 “我奉督帅令,统率马军追击敌军,不知杨部将可愿听我号令?”赵莽笑道。 杨沂中没有过多考虑,肃然道:“末将领命!该如何行事,请赵部将示下!” 赵莽想了想道:“可知辽军具体位置?” 杨沂中指了个方向:“根据脚程推算,辽军已接近南拒马河东段河岸。 我军现在追赶的话,一刻钟左右就能追上!” 赵莽点点头,看看天空,依旧阴沉,雨势却渐渐小了。 这条路通向南拒马河东段,一路上皆是视野开阔的平原地带,四周没有可供伏击、躲藏之处。 辽军渡河袭营,孤军深入,及时撤退才是正途,不会久留南岸。 赵莽抹了把脸上雨水,笑道:“连日大雨,河水必定大涨,辽军想要渡河,一时半会也不容易。 我们追过去,观察清楚辽军动向再说。” 杨沂中立即明白过来,“赵部将是想趁敌军半渡之时,骤然击之!好办法!” “正是!” 赵莽跨上马,两军合并,共有千余骑,奔腾着向南拒马河东段追去。 杨沂中紧跟在赵莽身后,看得出他骑术不错,操控自如,马头始终落后赵莽半截。 “杨部将可知辽军统将是谁?”赵莽扭头大声问道,说话声湮没在呜呜风吼里。 杨沂中回道:“似乎是刚刚率军进驻新城的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 ~~~ 南拒马河东段南岸,一杆黑虎军旗立于河岸边。 耶律大石扶刀站在军旗下,身后,是刚刚马踏宋军大营而回的黑虎骑军。 辽军将士们,下马席地而坐,吃些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补充体力,为待会渡河做准备。 细雨蒙蒙,宽阔河面泛起涟漪。 耶律大石注视着河面,冷峻面容流露几分不甘。 此次袭击宋军大营,他本想一鼓作气击杀童贯。 没想到,最后时刻,宋军倒也顽强死战,逼得他不得不撤军。 麾下两名副将,萧斡里剌、鄂都走到他身边。 萧斡里剌沉声道:“御帐亲军还剩一千三百人,皮室军剩六百余人,其他部族军剩不到五百人。 受伤严重的,把马交给同伴,自己战死在宋军大营里。 方才宋军追击,路上又损失十几人。” 耶律大石面色凝重了几分:“伤亡比我预想的要多些。” 萧斡里剌道:“战死的大多是部族军,里边老兵不少,多是因为体力不支。 宋军毕竟人多,最后下马步战,失去冲锋优势,伤亡增多不少。” 耶律大石苦笑道:“是我冲动了,不该与宋军步战死拼。” 鄂都骂嚷道:“可惜没能割下童贯那阉狗脑袋!” 萧斡里剌道:“我军踏破宋军大营,已经打出大辽威风,皇帝陛下交代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耶律大石摇摇头:“种师道率军屯驻白沟,辛兴宗进驻范村,只要这两路宋军不退,我们就不能放松警惕。” 有骑军探马赶回:“禀报将军,发现宋军千余骑正向我军逼近!” 耶律大石问道:“可发现宋军大股人马集结赶来?” “暂未发现!”辽军探马如实禀报。 耶律大石挥挥手,令其继续下去打探。 萧斡里剌道:“等宋军收拢兵马,说不定会组织大军追击,还是尽快渡河赶回北岸为好!” 耶律大石指着河面道:“下了几日大雨,河水上涨,河面下方暗流增多。 想要渡河,我军必须人马相连,耗费至少两个时辰,才能保证全军安全抵达对岸。” 耶律大石又指向宋军方向:“狡猾的宋人在远处窥伺,想等我军渡河之时发动猛攻。 此时渡河,正中敌人诡计!” 萧斡里剌急道:“可是,不趁早渡河,谁知后面会不会有更多宋军赶来?” 耶律大石沉吟不语。 鄂都看看二人,咧开大嘴笑道:“我率部族军留下,拦住宋军,大石林牙和萧斡里剌将军率军渡河!” 耶律大石看着他,“留下,你可能会死!” 鄂都道:“我是皇帝陛下钦封的皮室军都监,能为陛下尽忠,是我大辽勇士的荣幸!” 萧斡里剌摇摇头道:“你跟随大石林牙渡河,我留下。” 鄂都笑道:“你留下,这支部族军不会死战。 我留下,他们才会死战到底。” 顿了顿,鄂都看向那一支年龄明显偏大的部族军,轻叹道:“他们,可全都是我的族人啊~” 萧斡里剌沉默了,没有再坚持。 御帐亲军、皮室军全都是辽军精锐,平均年龄也更小些。 天锡帝特地拨出一部分,交给耶律大石,是希望他能统率辽军,击退宋军侵略。 以如今大辽境况,这些精锐兵士,每一个都无比宝贵。 断后决死这种事,从保存战力的角度来看,交给地位更低、战力更差的部族军,最合适不过。 鄂都是这支部族军的首领,只有他留下,这些部族战士才会自愿留下。 耶律大石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深吸口气,摁住鄂都肩膀,声音低沉道: “我向你保证,你的血不会白流!卑鄙宋人,必定会为他们的愚蠢、无耻付出惨痛代价!” 鄂都用力点头,同样伸手摁住耶律大石的肩膀:“大石林牙,我相信你!你是我们契丹人最后的希望!” 二人用力抱了抱,重重拍了拍对方脊背。 耶律大石拔出黑虎大旗,高举旗帜怒吼:“渡河!” 辽军将士们默默起身,相互间用绳索连接,牵着马排队渡河。 鄂都则集结部族军,他把一面黑底绣战马图纹的军旗,郑重其事地系在长枪顶端,跨上马高举军旗。 部族军战士们默默上马,戴上铁胄,系上黑漆甲,摘下挂在马钩子上的枪矛握在手里。 他们大多数已过三十岁,有不少头发胡子花白。 在十年辽金战争中,他们部族的年轻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如今,部族年轻人几乎死光,轮到他们披甲上阵,为保卫大辽、保卫契丹人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鄂都目光从每一位部族战士脸上划过,深吸口气,大笑着怒吼:“大辽勇士们,随我死战!” “吼!吼!吼!”战士们齐声怒吼。 鄂都举枪纵马冲出,数百骑紧跟在后,奔腾如龙! 那面黑底绣战马图纹的旗帜,在风雨中猎猎舞动。 那是他们部族的旗帜。 他们这一支,出自古老的契丹八部之一,悉万丹部。 家乡在遥远的大凌河畔,医巫闾山之南,一个水草丰茂的美丽地方...... ~~~ 河岸往南,一里之地,赵莽率军占据一处高坡,远远眺望着河边。 “辽军开始渡河了!”王宣指着远处大叫。 杨沂中也急忙道:“有辽军向我们杀来,人数不多,至多五六百人左右!” 邓肃道:“辽军这是想断尾自救,倒也果断!” 李景良跃跃欲试,“赵部将赶快下令吧!让俺率领弟兄们冲下去厮杀一场!” 赵莽凝目远望,隐隐从那支朝他们奔驰杀来的骑军里,感受到一股决绝之气。 张?忙道:“这支人马,必定是为掩护主力渡河而来。 对方抱定必死之心,士气高昂,与之硬碰,对我军不利!” 杨沂中指着远处那面黑旗道:“这是契丹部族旗帜,头领名叫鄂都,乃是耶律大石麾下猛将。 方才拦截我部之人,就是他!的确勇悍难挡!” 赵莽点点头,他本就不奢求全歼辽军,只是想趁对方渡河时,出击骚扰。 激起辽军死战之心,双方血拼,己方损失也不小,反倒不美。 “敌方锋芒正盛,暂时避退,寻求时机再出击!” 赵莽喝令道,率领全军调转马头,往南坡撤离。 鄂都率领部族军追击,追出二三里远,见宋军没有接战意思,又折返回来。 赵莽命杨沂中、邓肃、李景良四位队官,各自率领百余骑左右,轮换前去袭扰鄂都所部。 双方在三四里长的野地里反复拉锯,耗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等鄂都所部人马俱疲时,赵莽命邓肃四人率领一半骑军展开冲杀。 命杨沂中率本部在外围游射,先期尽量避免与敌人短兵相接。 赵莽挎刀立于半坡,观察场中双方厮斗。 当察觉到鄂都所部显露明显疲软态势,赵莽命旗手打出旗语,令全军冲击,与敌军展开缠斗。 大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名部族军战士被杨沂中射杀。 李景良、王宣合力擒获鄂都。 在兵力几乎两倍于敌方的情况下,赵莽麾下这支临时拼凑的马军,付出阵亡近百人的沉重代价,方才歼灭这支辽国部族军。 令所有人震撼的是,整场血战,辽军无一人投降。 鄂都浑身血污,铁胄被摘下,披头散发站在赵莽面前。 赵莽示意李景良解开他双手绳索。 鄂都扭扭手腕,咧嘴说了声谢谢。 赵莽打量着他,这是一名年轻、勇猛的辽国部族将领。 鄂都突然道:“大石林牙说,你的武艺很高,你叫什么名字?” 赵莽如实告诉他。 鄂都点点头,舔舔嘴上血渍,“大石林牙会杀了你,替我和部族勇士们报仇!” 赵莽道:“我不会杀你,我要用你向耶律大石换一个人!” “谁?”鄂都笑了起来。 “马扩,也是我大宋使者。” 鄂都笑道:“我知道他,他在燕京,做了俘虏。” 赵莽点点头,刚想要说什么,鄂都手中突然滑落一支折断箭簇,抬手猛地扎进咽喉正中! 距离鄂都最近的赵莽、李景良、王宣三人,无一人反应过来,所有人惊愕地望着他。 鄂都张嘴涌出一大口血,断断续续地嘶哑道:“大辽勇士宁愿死,也不会做宋军的......俘虏......” 他双膝跪地,阖上眼皮,断绝气息。 赵莽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 邓肃低声道:“赵部将,辽军已渡河而去......” 赵莽转头望去,远远的,相隔南拒马河,那支黑甲骑军越走越远。 第127章 回营升赏 第128章 回营升赏 翌日晌午,赵莽率领马军将士们,牵着马走了一整夜才回到大营。 去时千余人、千余匹马,归来时战马反倒多了四五百匹。 几乎每一匹马都驮载战利品,有辽军制式铁胄、黑漆甲、皮革马甲,有辽军骑枪、长斧、骨朵、刀弓。 还搜刮到金银一百余两,铜钱上百贯。 最引人瞩目的是,不少马匹马鞍两侧,悬挂契丹部族军首级。 有不少军士腰间,挂着一串耳朵,仔细看的话都是左耳。 多的挂了一长串,十一二只,像一条腰带系在腰间,代表人物首推李景良。 少的也有一二只。 都是从脑袋上割下来,代表个人战功。 那四五百颗首级,则代表全军战功。 更加吸引人眼球的,是那具辽军将领鄂都尸身。 将士们昂首而归,大营里轰动一时。 缴获这么多战利品,击杀这么多敌人,可谓满载而归。 童贯走出帅帐亲迎,望着满地累累人头,放声大笑。 “虓士营部将赵莽,特来向督帅缴令!” 赵莽双手捧着主帅黄旗,躬身奉还。 童贯不胜欢喜,连道三声好,令左右傔从收回帅旗。 赵莽又从邓肃手里,接过一面金牌:“此人名叫鄂都,乃天锡帝钦封皮室军都监,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御赐金牌,请督帅过目!” 童贯拿过金牌,仔细翻看,金牌正面阴刻契丹文字,背面则是汉文,清楚记载着鄂都的身份、职位,赐牌日期。 童贯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好。 有这面金牌和鄂都尸身,他就可以在奏报里大做文章。 算上辽军袭营时,留下来的几百具尸体,几百颗人头,他完全可以拼凑出一件杀敌数千的赫赫战功。 童贯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好捷报要如何写。 辽军袭营,反中埋伏,损失惨重,仓惶撤退。 而后童太师坐镇中军,派遣赵莽率领马军追击敌人,于南拒马河南岸厮杀一场,击杀辽军大将鄂都,残部辽军渡河落荒而逃。 这样一份捷报,定能让官家和朝堂诸公津津乐道。 童贯大笑着搀扶赵莽起身: “不枉本帅对你颇多器重,此次立下大功,本帅一定亲自为你向朝廷请功!” 赵莽笑容有些勉强:“多谢督帅!昨日保卫帅帐,李嗣本将军及麾下河东军出力最多,功劳最重。 追击辽军时,也多亏杨沂中杨部将及时报讯领路,虓士营将士勇猛厮杀。 诸多功劳,都是将士们齐心合力所致,末将不敢居功!” 童贯笑着点头:“你年纪轻轻,立功之后不骄不躁,有这份气度属实难得。” 童贯身后,李嗣本吊着一只胳膊,额头裹缠纱布,冲他感激地笑笑。 刘光国脸上难掩嫉妒,对赵莽这份谦辞不屑地哼了哼。 “督帅,马公直马统制已经......”赵莽低声道。 话没说完,童贯摆摆手,冷着脸道:“本帅已知,无需多言。马公直疏忽大意,死不足惜。 本帅向朝廷替他遮掩一二,争取一份好追赠,让他后人得享荫庇,也算是对得起他。” 赵莽点点头没说什么,马公直的确要为这次大营遇袭,负主要责任。 童贯缓和面色,笑道: “本帅说话作数,即日起,河北、河东两军并作中路军,由李嗣本出任统制,刘光国任副统制。 赵莽任总训练官,兼任马军指挥使及第一正将!” 赵莽、李嗣本、刘光国皆行军礼领命。 童贯又笑道:“此次缴获所得之物,统归赵莽调拨。 中路军马军,军额两千,第一正将,军额三千,可就近在河北地区招募,尽快训练成军!” “末将领命!”赵莽迟疑了下,又抱拳道: “督帅,末将还有个请求!” 童贯略一颔首:“你说。” 赵莽道:“马扩被扣押在燕京,末将想请求督帅,暂时把鄂都尸身留下,找机会联络耶律大石,用鄂都尸身换回马扩。” 童贯沉吟不语。 刘光国哼了声道:“赵将军莫不是异想天开?如何能用一个死人,换回一个活人?” 赵莽淡淡道:“鄂都率领部族军死战断后,拖延时间,好让耶律大石有机会率主力渡河,平安返回新城。 鄂都宁死不降,情愿用自己一条命保耶律大石。 试问这份情义,刘将军麾下可有人能做到? 用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换回鄂都全尸,耶律大石不可能拒绝!” 刘光国怒极反笑:“你怎么知道,耶律大石一定乐意?” 赵莽笑了笑,正色道:“鄂都是条汉子,一位真正的大辽勇士! 勇士战死,英灵应该得到安息。 耶律大石是位英雄,也只有敬重勇士的英雄,才配得到勇士为之效死!” 刘光国嗤笑一声,对童贯拱手道:“督帅,赵将军如此盛赞辽军,也不知是何居心!” 赵莽也抱拳道:“督帅,尊重敌人也是尊重我们自己! 何况,鄂都率领部族军死战至最后一人,无一人投降求饶,这份血性,恰恰是大多数宋军所缺乏的,值得我军敬佩、学习! 经过十年辽金战争,辽国已濒临危亡,契丹人陷入绝境,却也激发起保家卫国之决死斗志! 所谓哀兵必胜,辽军兵力不占优,这份决死之心,就是我军克复燕京最大的阻碍!” 童贯沉吟着点点头,看看满地累累人头,再看看鄂都尸体,那咽喉处深深刺入的断箭。 “若辽军人人抱有死志,这场仗的确不好打!” 童贯也禁不住感慨一声。 赵莽心中默然,希望经过这次袭营遭遇,让童贯看清楚宋军现状,也对辽军情况有更深了解。 刘光国退到童贯身后,阴沉着脸不再吭声,心里愈发懊悔。 若是昨日由他率军追击,现在立功授奖的,应该是他才对。 童贯叫来机要文字王麟、书记使贾评,与他们耳语嘀咕几句。 “本帅做主,把鄂都尸身交给你处理。 但此事,不得泄露分毫。 尔等可明白?” 童贯狭长眼扫过赵莽、李嗣本、刘光国,警告之意浓重。 三人一凛,急忙齐声领命。 赵莽低着头,心中有所明悟。 鄂都尸身属于重要战利品,也是童贯向朝廷邀功的重要证据。 相比较起来,出使燕京遭到扣押的马扩,反倒不太重要。 就像第一批出使燕京劝降的赵忠、张宝,天锡帝砍下他们脑袋,派人送回。 上报朝廷,换来的只是几十匹绢、百十贯钱的家属抚恤。 马扩官职更高些,如果遇害,抚恤待遇也会更优厚些。 但也仅此而已。 童贯可以不在乎马扩性命,因为他根本预想不到,一个熟悉女真人、契丹人的武将、外交人员,将来有多么重要。 只有赵莽才明白,马扩绝对是这个时代的顶尖人才之一,价值难以估量。 人才价值以外,二人交情也非比寻常,如果有可能,赵莽愿意尽一切努力,保下马扩一条命。 第128章 家底厚了,烦恼多了 第129章 家底厚了,烦恼多了 童贯把大营重建任务,交给新任中路军统制李嗣本。 他自己则带宣抚司幕职官员,回容城暂住。 那一夜辽军铁骑马踏大营,着实给他心头留下阴影。 老太师嘴上不说,身边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辽军铁骑威力心有余悸。 刘光国进言,把耶律大石率骑军袭营的罪责,归咎于驻扎白沟的种师道。 说他明知辽军进驻新城,却不及时率军渡河进入辽境。 东路军在白沟驻扎十几日,白白延误战机,致使敌军首战就重创中路军。 童贯派遣刘光国,手持帅令赶往白沟询问情况。 刘光国回来一通添油加醋,称种师道犹豫拖延,以马扩未归,天锡帝态度不明为理由,拒绝率军越境出战。 童贯勃然大怒,一连下三道催战帅令,勒令他接令三日内,必须率领东路军渡过白沟河,进入辽国地界,开赴新城方向。 赵莽得知后,匆忙赶到容城,求见童贯。 本想请他收回帅令,不可催促种师道贸然出战。 可惜传令使已经火速出发,童贯尚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劝。 五月底,传来东路军消息。 种师道已率军渡过白沟河,正向新城方向挺进。 先锋军杨可世部,抵达兰沟甸附近,位于新城县辖境内,一处河网密布的水泽地。 赵莽派张?,带领本队两名军士,夜渡南拒马河,赶往新城。 一是想办法传信给耶律大石,向他表明用马扩交换鄂都尸身的意思。 二是密切关注种师道东路军动向。 赵莽对耶律大石了解有限,只知道他是契丹皇族,历史上西辽建立者。 初次交手来看,此人武艺高强,一身虎胆,率领三千铁骑踏破宋营,杀得宋兵人仰马翻。 又有鄂都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愿意为其效死。 这样的人物,在赵莽看来,称得上这个时代的英雄豪杰。 耶律大石驻扎新城,也是种师道所率东路军面对的第一位对手。 领教过耶律大石的厉害,赵莽才为种师道深深担忧。 观种老帅统兵,驻扎白沟十几日,约束宋军不得跨过白沟,踏入辽国地界一步。 说他优柔寡断也好,谨慎求稳也罢,面对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辽军,主帅还是耶律大石,赵莽不认为宋军能占到便宜。 容城大营西北角,划拨一块约五十余亩广的空地,作为中路军马军、步军第一将驻地及训练场。 这块地西高东低,赵莽把住帐布置在西边高地,取水沟渠就在背面缓坡下。 粮草、马秣堆放在高地南侧,位于上风口位置,命李景良率领本队军士,到附近林地砍伐树木,搭建屋棚,专门摆放粮草器械。 驻地里,专供马军使用的简易厩舍,也在加紧修建。 赵莽亲手画了一张图纸,把整块驻地分作不同区域,跑马场、箭场、体能训练场、综合演训场....一一标识清楚。 又带着杨沂中、邓肃、王宣等人,亲自到场地勘察,按照要求竖立标识牌,平时训练时,各部根据需求不同,使用不同场地训练。 遇上各部涌入一块训练场,人数太多拥挤时,还要提前预约排序。 赵莽按照全军满额五千人的标准规划场地。 不过现在,他麾下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余人,缺口尚多。 其中杨沂中本部有四五百人,其他大部分,都是收拢马公直麾下河北兵。 原河北兵所属兵士,被赵莽、李嗣本、刘光国三人瓜分。 当日保卫帅帐,李嗣本率领河东军顽强抗击敌军。 童贯看在眼里,对他的能力、勇气赞赏有加。 李嗣本虽不是童贯亲信,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童贯信任。 中路军里,直属李嗣本的兵马多达八千余人。 他以两千余河东军为基本,军力得到大幅度扩张。 原河北军兵士,大部分也归入他的麾下。 另外大半,则是被刘光国抢去。 刘光国毕竟顶着西军将门世家的名号,背靠刘延庆这棵大树,名头颇为唬人,有相当部分兵士愿意归入其麾下。 进入赵莽麾下的千余人,还是凭借杨沂中在原河北军里熟人众多,多番争取拉拢过来。 至于马匹,中路军当属赵莽麾下最多,有近一千五百匹合格战马。 原河北军马军有一部分,缴获契丹部族军一部分。 刘光国对此异议颇大,几次找童贯嚼舌头,童贯倒也没多理会。 赵莽更加懒得搭理,身为中路军马军指挥使,占有多数马匹,有什么不应该? 驻地,主帐前,高挂两面大旗。 一面黄底绣马匹图纹,代表中路军马军。 一面虎纹旗,代表虓士营战旗。 主帐内,赵莽召集麾下部将议事。 “诸位的请功表文,我已经上呈督帅,报枢密院批复便可生效。” 赵莽大马金刀端坐正中主位,环视正前方两侧众人。 “从现在起,杨沂中任马军副指挥使,邓肃任我部训练官,兼步军一部将。 王宣任二部将,张?任三部将,李景良任四部将。 虓士营作为独立营号,由我亲自统率,军额五百人不变。” 张?尚在新城未归,其余人站起身抱拳喝道:“谨遵将令!” 王宣、李景良喜上眉梢,赵莽升任正将,他们的军职也水涨船高,从一名队官升任部将。 赵莽笑道:“你们各部队官,拟好名录,先交邓肃检查,再报我批复。 另外,各部队官,优先从原虓士营中挑选。 立功军士,可升小队长,小队长升中队长,再升大队长,以此类推。 各押队考核优异者,作为副部将储备候选。 今后,副部将以下军职任命,皆照此执行。” 众人无异议,齐声领命。 赵莽又道:“我打算成立一支纠察队,暂定五十人左右,专司负责各部军纪、军规、军容、训练各方面督察工作。 由邓肃任副队官,我亲自任队官。 军中大小事务,可直接向我汇报。” 邓肃向来重视军纪,当即明白赵莽成立军中纠察队的意义所在,起身肃然领命。 王宣、李景良事先不知,却也不太意外。 毕竟虓士营一直以来,就是以军纪严明着称。 赵莽道:“从今起,新归入我军兵士,全部打散重组,兵士分配到各部,由各部负责具体训练。 马军在全军范围内选拔,以体能、骑射、斗力作为主要考核标准。 凡马军战士,军俸标准按照超出上等禁军三成计算!” 众人愣了下,照此算,本军骑兵待遇可是相当优厚。 邓肃忍不住道:“提高军俸,需报宣抚司批复。 如此一来,单是我军马军军俸,按照两千军额计算的话,可是会多出不少......” 赵莽笑道:“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下去,向全军大力宣扬。 让每一位兵士,都踊跃报名参加马军考核。”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猜不透,赵莽许诺的这笔钱从何而来。 赵莽看向杨沂中,笑道:“杨部将,你麾下原有马军,也要打散,重新参加考核,对此你可有意见?” 杨沂中拱手道:“既是全军选拔,原河北军麾下兵士,自然也要参加,卑职无异议。” 顿了顿,杨沂中又道:“卑职相信原麾下弟兄,能够成为一名合格骑兵!” 赵莽对他的态度相当满意,站起身,环视众人道: “诸位,宋辽战争方才拉开序幕,辽军战力如何,相信诸位已有切身体会。 加紧练兵、时刻待战,想必不用我过多赘言。 诸位从军,都想搏个马上功名,封妻荫子。 可功劳不会从天降,需要拿命去拼! 平时训练如何,上了战场,骗不了任何人。 若是骗了自己,最后送命的,也是自己。 往北二百五十里,燕京就在那里。 拿不拿得到,就看我们自己行不行!” 众人神情肃穆,齐声大喝:“必定不负将军重望!” 类似直白讲话,赵莽在虓士营干过不止一次。 杨沂中头一次体会,有种别开生面的新奇感。 话语虽然直白,道理却浅显易懂,也跟军中每一位将士息息相关。 对这位年轻的将领,杨沂中心里又多了几分敬服。 目送众人退出主帐,赵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家底厚实了不少,烦恼也随之而来。 首当其中的便是费用问题。 作为童贯亲信,划拨到赵莽麾下的军费能够保证足额。 但私自许诺提高马军军俸,这一点宣抚司只怕难以通过。 赵莽抓抓脑门,反正大饼已经画出来,先激起军士们训练热情再说。 至于钱从何来.......一时半刻还没想出稳妥法子。 十日后,一个惊人噩耗从兰沟甸前线传回。 种师道兵败,先锋军遇袭,惨败,杨可世战死...... 第129章 惨淡收场 第130章 惨淡收场 容城县廨。 赵莽、李嗣本、刘光国等中路军主要将领齐聚一堂。 童贯铁青脸色,在堂中一阵踱步。 满地碎瓷片,显然是摔碎了不少杯碟。 赵莽等人分坐两边,沉着脸一言不发。 堂前跪倒一人,全身衣甲沾满泥浆,嘴唇干裂,两眼赤红,正在痛哭流涕地讲述着东路军惨败经过。 他从兰沟甸前线赶回,奉都统制种师道令,向督帅童贯报讯。 “杨可世率前军在兰沟甸渡河,全军刚过一半,耶律大石率骑军突然杀到...... 兰沟甸近来涨水,全军泅渡过河,行动迟缓...... 辽军半渡击之,前军抵御不及,伤亡惨重,过半数兵士被水流卷走...... 杨可世将军亲自率军阻拦敌军,身中数箭......阵亡!” 报讯军校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童贯乌青色面皮颤了颤,狭长双目好似喷火。 耶律大石!这个名字在他听来如同梦魇! 赵莽预想到东路军在新城进展不会太过顺利,却也没想到,首战即惨败,连前军统制杨可世,也惨遭辽军射杀。 杨可世也是宋辽开战以来,宋军一方折损的最高级别将领。 对于宋军的打击,不啻于又一次马踏中军大营。 赵莽不禁苦笑。 半月前,他在南拒马河追击耶律大石,就想着趁辽军渡河时发动猛攻。 有赖于鄂都率领部族军死战断后,耶律大石才能率主力从容撤退。 这一次,耶律大石如法炮制,利用新城附近,水网和平原地形优势,发挥骑兵机动灵活性,主动出击,给予东路军迎头痛击。 迄今为止,宋辽两次交手,宋军折损马公直、杨可世两位大将,可谓出师不利。 李嗣本满面忧愁,唉声叹气。 刘光国眼底划过惊恐,有些坐立不安。 童贯颤抖着手,指向报讯军校:“种师道屯兵白沟多日,大军不见丝毫进展,贻误战机,行军不密,折损杨可世,本帅定不饶他!” 童贯说话声发颤,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军校悲咽着大气不敢喘。 赵莽叹口气,东路军陷入如此境地,原因是多方面的。 前期,宋军将帅寄希望于辽国君臣投降,想当然地误以为,辽国衰亡,辽军必定残破弱小。 宋军上下,充斥一股轻慢敌军的自大情绪。 真到开战之际,全军将士又不知所措。 一边惶恐不安,一边用辽军兵寡势弱欺骗自己。 童贯不顾前线局势,连下三道催战帅令,种师道迫不得已之下,才率军渡过白沟河,开赴新城。 仓促进军,对敌军情势了解不明,终于被耶律大石在兰沟甸等到机会,一举大破前军杨可世。 话又说回来,种师道率军屯扎白沟十几日,始终不肯越过两国边境,这也是不争事实。 宋辽白沟边界,自澶渊之盟定下,至今已有百余年不曾发生战事。 赵莽知道,种老帅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 一旦跨过白沟,进入辽国境内,代表毁约背盟已成事实。 种师道为守住心中道义,一再犹豫拖延,使得辽军在新城从容布置,也是导致兰沟甸惨败的直接原因。 辽国君臣孤守燕京,太行以西、燕山以北,尽皆落入金国掌中。 宋军只占天时,却错失地利、人和,最终导致惨败。 赵莽叹口气,心里涌出阵阵无力感。 宋军的问题自上而下、自内而外,绝不是单靠个人能解决的。 大宋这座外表看起来华丽堂皇的宫殿,内里早已蠹虫无数,千疮百孔。 宋军这层披在宫殿表面的精美锦衣,经过伐辽一战,也终将被撕扯破碎。 李嗣本好言宽慰童贯几句,对报讯军校问道:“种帅所部可还安好?” 军校忙道:“种帅听闻前军遇袭,亲自率军前往救援。 半道与辽军将领萧斡里剌相遇。 种帅命将士手持巨梃,结阵击退敌军,接应前军残部,而后退兵白沟。” 李嗣本苦笑道:“种帅无恙,东路军主力犹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刘光国急道:“督帅,辽军兵锋正盛,燕京辽军不知尚存多少。 我军新败,士气大丧,当暂避锋芒,整军过后,才寻求机会与辽军决战!” 童贯眉头拧紧:“你的意思是,现在应该撤军?” 刘光国道:“后撤至雄州,以图自保!” 李嗣本皱了下眉头,显然对此提议有不同意见。 他见童贯沉着脸不说话,没有要征询旁人意见的意思,苦笑了下也就没有多嘴。 赵莽更加不同意刘光国撤兵之言,刚要开口反对,县廨正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喊叫:“求见督帅!快~求见督帅!~” 那嘶哑声音充斥焦急、惊恐,令人心惊胆战。 两名亲帐兵,搀扶一个浑身染血的军将冲进堂中。 童贯站起身,赵莽几人也跟着站起身。 那血污满身的军将,几乎是被身边两人架住胳膊,半抬半拖进来。 童贯快步走上前,仔细打量,那军将满脸血渍,童贯认出他来,失声道: “辛道宗?怎会是你?究竟出了何事?” 赵莽心中猛地一沉,死死盯紧那人。 辛道宗乃是辛兴宗亲弟,更是童贯麾下唯一一支重骑,龙捷骑统将! 龙捷骑隶属左路军,由副都统制辛兴宗统率,此刻应该向易县进兵才对! 身为军中主将,辛道宗却出现在容城,还是一副浑身染血的狼狈模样。 难道说...... 辛道宗挣脱开身边两人搀扶,重重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左路军刚出范村,正向易县进军,突遭辽国北院枢密使、诸军都统萧干,率领五千重骑袭击,死伤惨重! 末将率龙捷骑奋起还击,追敌军至易水南岸,遭遇伏兵,寡不敌众,又......又败了一仗...... 左路军撤军途中,又遭萧干率军截杀...... 而今,左路军已退至雄州西北六十余里处......” 童贯脸色唰地变白,指着跪在面前的辛道宗,浑身抖得厉害,嘴皮哆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光国两腿一软,跌坐椅子,脸色阴晴不定。 李嗣本仰头长叹口气。 赵莽震惊得说不出话。 听辛道宗含含糊糊的口气,左路军竟然一日之内,三败于辽军!? 三千龙捷骑是童贯重金打造的具装重骑,也是西军唯一一支重骑部队,装备之精良,待遇之优厚,放眼大宋全军也属第一流! 可现在,辛道宗这位龙捷骑主将,抛下部队亲自赶来容城报讯。 岂不是说明,龙捷骑已经...... 童贯猛地抬脚,狠狠踹中辛道宗面庞,只听他惨叫一声,仰倒躺地,鼻血横流满面,牙也崩碎几颗。 “督帅饶命啊!~” 辛道宗连忙手脚并用爬回来,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哭得鼻血眼泪糊一脸。 童贯煞白面色突然间变得殷红,神情扭曲狰狞,咆哮怒吼:“你辛氏兄弟,全是无能废物! 本帅对尔等信任有加,尔等却误我至此......” 童贯吼骂声戛然而止,赤红两眼怒睁,面皮由红变成青灰色,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整个人失去意识,直挺挺向后栽倒! “督帅!”李嗣本离得最近,眼疾手快,大吼着扑上前搀扶住。 赵莽也吓一跳,一步跨上前,搀住童贯一条胳膊,两人合力才把他稳住,慢慢放倒在地。 刘光国惊愣了住,猛地反应过来,扑上前大声喊叫。 李嗣本用力掐童贯人中,赵莽泼了些茶水沾湿袖口,帮他擦拭面额。 折腾好一会,童贯才悠悠醒来。 赵莽清楚看到,他的脸明显苍老许多,鬓边银发也多了不少。 童贯颤抖着手,指向辛道宗,沙哑声音道:“罢....罢去一切军职,下狱,待罪候....候审!” 辛道宗睁大眼,忘却了哭嚎,烂泥似的瘫软在地。 童贯两眼空洞无神,胸膛剧烈起伏,喘着气道:“刘光国随我返回雄州,容城大营交由李嗣本、赵莽镇守,等候朝廷旨意,不得妄动......” 三人领命,刘光国心里长长松口气。 赵莽和李嗣本相视苦笑,听这意思,督帅已经打定主意,要退兵了。 左右两路大军先后惨败,宋军却连辽国一座县城都没拿下来。 仗打成这副模样,即便童贯想要坚持,也是有心无力。 ~~~ 三日后,赵莽和李嗣本站在容城南门城楼,目送刘光国率本部兵马,护送童贯前往雄州。 童贯对外宣称,自己染疾病重,需要返回雄州疗养。 赵莽心里清楚,这一次,童贯是真的怕了。 倒不一定是怕死,而是怕十五万大军葬送在他手里,怕伐辽战事彻底失败,怕封王美梦化作泡影。 东路军损失前军和大将杨可世,西路军具体损失暂且不明。 根据辛道宗的表述,赵莽猜测,西路军的损失一定比东路军要惨重得多。 尤其是三千龙捷具装骑军,一旦折损殆尽,短时间内再难恢复。 辛兴宗一日之内,三次惨败于辽军大将萧干之手,丧师辱国,只怕连童贯也保不住他。 两路大军接连大败,篓子捅得太大,童贯深知自己兜不住,只得暂时退兵,待请示官家后再做定夺。 “赵将军认为,朝廷会就此退兵,还是重整旗鼓,等候时机,再度伐辽?” 县城头,李嗣本突然问道。 赵莽苦笑了声,“战事一起,宋辽盟好不复存在,双方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即便督帅当真病重,就此返回东京养病,官家和朝廷也会改派他人为帅,把这场伐辽战事继续下去! 若是宋军不打,燕京迟早落入金国之手。 这场仗,现在来说,已是不得不打,不能不打!” 李嗣本深以为然,竖起大拇指道:“赵将军果然好见识! 某也认为,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伐辽战事将会二度开启! 只是那时候,领军将帅就得从上至下换一茬。 两路大军惨败,总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李嗣本话中意有所指,赵莽也听明白了,说的自然是种师道、辛兴宗等人。 闲聊几句,李嗣本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图纸,展开给赵莽看: “赵将军请看,这是某画的容城大营布防图。 其中尚有缺漏处,还请赵将军指正!” 赵莽笑道:“李统制全面主持营务,修筑大营之事,全权做主便可,我年轻识浅,还得跟李统制多多学习。” “诶~赵将军莫要谦虚,今后军务,由我二人商量着来。” 李嗣本笑呵呵的,态度显得相当诚恳。 赵莽笑笑,谦辞两句,接过图纸仔细看。 布防图画得很规整,完全按照野战固守营寨的标准建造。 “早听闻李统制练兵、筑营颇得卫公兵法精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照此立营,将来完全可作为一处屯兵城寨,与容城南北呼应,牢牢扼守南拒马河东段。” 赵莽捧着图纸连连称赞。 “哪里哪里,赵将军过誉啦!~”李嗣本笑得合不拢嘴。 “若赵将军无异议,某就调拨兵士和民夫,敦促容城官吏转运物资,加紧修造大营。” 李嗣本拿回图纸,先行告辞离去。 赵莽目送他匆匆走下城道。 李嗣本的确颇有军事才能,练兵、筑营、统军都颇有章法,称得上是位良将。 摸爬滚打多年,也深知一些官场门道,初接触时,给人感觉颇为圆滑。 李嗣本有党项血统,听闻族中有子弟在西夏效命。 因此在朝廷里,对于他的任用一直颇有争议。 朝中没有靠山,李嗣本带兵多年,只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得罪人。 好不容易赢得童贯信任,接替马公直出任中路军统制,李嗣本也是如履薄冰。 赵莽看在眼里,也不免替他感到委屈。 如果宋军中少一些马公直、辛道宗、辛永宗,多一些李嗣本,想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翌日晌午,军营驻地照常展开训练。 赵莽在厩舍刷马,亲自动手为他的坐骑黄骠马打磨蹄壳。 黄骠马是童贯赠送,算不上骐骥良驹,倒也比普通战马更膘壮些。 马儿刷洗干净,赵莽跨上马到训练场溜达,顺便视察各部训练状况。 正午时,大营传来消息,张?回营,赵莽亲自赶去迎接。 此次新城之行,张?顺利和耶律大石取得联络,耶律大石同意用马扩换回鄂都尸身,双方约定三日后,在南拒马河会面。 第130章 耶律大石的诅咒 第131章 耶律大石的诅咒 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下着雨。 南拒马河东段河岸,赵莽挎刀立于岸边。 雨势渐大,张?取来一件蓑衣,走到岸边为赵莽披上。 李景良和两名虓士营军士,也各自披上蓑衣。 河岸上停着一辆马车,车斗里摆放一口棺木,鄂都尸身放在棺木里。 “来了!” 张?指着上游河面,两艘乌蓬小船一前一后,缓缓驶来。 赵莽凝眼望去,一名戴草笠、身材高大的佩刀男子,立于第一艘船头。 他身后站着一人,随着小船越来越近,赵莽看清楚了,正是马扩。 李景良和两名军士拿着弓、搭上箭,站在河岸高处,警戒四周。 张?站在赵莽身旁,握紧刀把,神经紧绷。 两艘乌蓬小船停靠岸边,赵莽视线越过戴草笠的高大男子,落在马扩身上。 马扩神情略显憔悴,身上完好,不见受伤迹象。 赵莽稍稍放心些,笑着点点头。 马扩笑容略显苦涩,对着赵莽叉手长揖,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赵莽看向船头男子,慢慢抱拳:“耶律将军!” 耶律大石双目闪动异芒,紧盯赵莽,毫不掩饰目光里咄咄逼人之意。 “赵将军!”耶律大石声沉如闷雷。 赵莽颇觉意外的是,他的汉话口音,竟是标准的东京官话。 赵莽指向停放在岸上的马车,“鄂都将军遗体,已收殓完好,装入棺木。” 耶律大石盯着他看了会,挥挥手,另外一艘乌篷船,走下四名契丹兵士,上到岸边,推开棺盖察验无误,远远地打了个手势。 耶律大石招手示意把棺木抬上船,再次看向赵莽,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多谢!”耶律大石抱拳以宋人礼道谢。 赵莽道:“鄂都是位勇士,他不愿成为俘虏,用一支断箭刺入咽喉,了结自己的性命。 我请随军郎中用香料和水银、黄砒,为他的尸身做防腐处理,短时间内可让遗体保存完好。” 耶律大石神情严肃了些,右手握拳放于左胸,微微颔首道:“我替鄂都向你表示感谢,你让一名契丹勇士得到应有的尊重!” 赵莽点点头,看了眼马扩,“现在,我是否可以把人带走?”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当然!” 他侧身让开,抱拳道:“马参议,你可以走了。” 马扩还礼:“多谢耶律将军!” 他从耶律大石身前走过,走下船头。 赵莽向耶律大石点头致意:“告辞~” 一行人刚要折身走回岸上,只听耶律大石突然在身后喊道: “赵将军,宋辽为何要战?” 赵莽脚步一顿,马扩、张?也停下脚步,三人回过头,看向耶律大石。 赵莽默然片刻,语气平静:“身在行伍,食享君禄,既然无力阻止,就只能遵从,奋勇厮杀,不负武臣职责!” 耶律大石笑了起来,笑容却略显惨然:“赵将军也认为,宋辽不该开战?” 赵莽点点头,又摇摇头:“以目前局势,再讨论该不该战已无意义。 战事一起,两国反目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 耶律大石大笑数声,声音苍凉悲愤:“两国盟好百年,白沟边境,多少白发老人不曾亲眼见过战争! 你大宋口口声声要收复燕京,可你们心知肚明,燕京从来就不曾归属过大宋! 当年石敬瑭把燕云之地割让我大辽太宗,从那时候起,燕京就归属我大辽治下! 大辽在燕京设置南院大王府,任用汉人官吏,按照唐制设置朝廷百官,那时候,大宋尚未立国! 燕京父老在大辽治下,已过数代人,他们对大辽难道没有丝毫留恋? 而今女真崛起,辽国社稷危在旦夕,宋辽本兄弟之邦,你大宋不助友邻抗击盗贼,反与盗贼合伙,残害百年友邻,究竟是何道理?” 耶律大石咆哮声如狮吼,声声震动在每一个人心头。 天空雨丝渐渐密集,河面涟漪荡漾。 赵莽长叹口气,声音低沉:“耶律将军,宋辽开战,大宋的确有失道义。 可女真兵锋之盛,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若坐视燕京落入女真之手,河北之地失去燕山屏障,于大宋而言,这份代价万万承担不起......” 耶律大石冷笑怒喝:“辽国若亡,女真又岂会情愿与宋国和平相处? 我敢断言,不出五年,女真必南下灭宋! 宋国勾结强盗迫害友邻,最终也必将亡于强盗刀斧之下!” 耶律大石诅咒般的怒吼声,如一道惊雷,狠狠击中众人心头。 赵莽凝视着两艘乌蓬小船,缓缓顺流东去。 雨水打湿他的面庞,沿着下颌滴落。 马扩压了压斗笠,苦笑道:“燕京人人皆知,金国先灭辽,后必灭宋! 可笑的是,大宋对女真虎狼习性一无所知!” 赵莽苦笑,问道:“子充兄在燕京,可见到天锡帝?” 马扩叹口气:“天锡帝在燕京宫室召我答对,叙谈两个多时辰。 他没有抱怨、没有责备,只跟我讲述燕京现状、辽国现状。 最后他跟我说,辽国是不会向大宋投降称臣的,想要燕京,就得靠宋军自己打下来。 他还跟我说......” 马扩说话声顿住,抹了抹脸上雨水,脸色有些难看: “天锡帝说,天祚帝痴迷狩猎,朝政荒废,军备废弛,终于致使女真做大,演变成今日,鲸吞辽国之势! 他说....他说我大宋天子,比之天祚帝更不识战争! 大宋看似花团锦簇,军伍百万,和十年前的辽国何其相似! 可今日之金国女真,比十年前更加强盛。 大宋联金灭辽,必将自食恶果!” 赵莽苦笑,几乎能想象到,天锡帝当着马扩面,是如何贬低赵官家的。 平心而论,也称不上贬低,赵官家之荒唐怪诞,比之天锡帝有过之无不及。 天锡帝的意思很明显,今日的大辽,就是明日的大宋。 大宋君臣,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女真屠刀落下吧! 上到河岸,马扩又叹道:“此番若非贤弟搭救,我一时半刻只怕还回不来。 四军大王萧干扬言要把我碎尸万段,我本以为难逃一死,幸得贤弟及时传讯耶律大石,他才赶往涿州,将我带到新城。 贤弟救命之恩,马扩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子充兄言重了,你我相识不长,却颇为投缘交心,兄长有难,赵莽如何能坐视不理?” 马扩还要拜谢,赵莽急忙搀起他。 众人跨上马,沿途折返回容城大营。 第131章 军中分歧 第132章 军中分歧 六月初三,种师道奉童贯军令,率领东路军抵达容城大营,暂作休整。 马扩接到朝廷旨意,命他即刻返京,准备同赵良嗣再次出使金国。 辛兴宗已率西路军返回雄州。 同一时刻,安肃(河北保定徐水区)传回紧急军情,四军大王萧干,率精骑数千,越过安肃西北黑芦堤(燕国长城遗址),向安肃逼近! 童贯急令驻扎在金台顿军寨(河北保定东北)的赵鹤寿,率所部飞龙骑驰援安肃。 辽军骑兵并未进犯安肃,只在黑芦堤以北,用缴获的宋军甲胄,立起一个个草人,以此炫耀武力。 赵鹤寿率飞龙骑屯驻安肃,以防敌军袭击。 种师道率东路军抵达容城大营那日,赵莽和李嗣本亲自出营迎接。 大营北,两座巨大寨门前,数万兵马陆续入营。 大营经过半个月扩建,初具规模,一下子进驻这么多兵马,还是略显拥挤。 李嗣本把自己麾下本部兵马调入容城,腾出几块营地,又从容城征调一批毡帐,挤挤凑凑,勉强安置妥当。 根据童贯命令,杨可世麾下前军并入中路军,原有军号、各将、各部番号全部取消。 所有正将以下军职者,依次降一级职务,暂由李嗣本、赵莽二人统领。 正将降副将,副将降部将,部将降副部将...... 赵莽麾下尚缺三千余军额,李嗣本便做主,让原前军所部兵马,分出一半,直接进驻赵莽本部营地。 赵莽命杨沂中、邓肃、张?、王宣四人负责对接。 营寨门前,等了许久,始终不见种师道身影。 有一支骑兵小队疾驰归来,赵莽抬手远望,隐隐看见几位熟悉人影。 一阵勒马声后,几人跃下马大踏步朝赵莽走来。 正是高进、姚平仲、张俊三人。 “希晏兄、伯英兄、进兄!”赵莽迎上前,抱拳见礼。 时隔一月再见,众人竟然相顾无言,只作苦笑。 姚平仲不复高阳大营聚首时的意气风发,张俊也是愁容满布,整个人消瘦一圈。 就连高进,眉宇间也平添几分阴郁。 看来兰沟甸一战,让三位年轻将领心中积郁难消。 赵莽满心苦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 简单介绍了几句容城大营状况,姚平仲一脸郁闷地道:“赵兄弟,哥哥拜托你件事。” 赵莽忙道:“希晏兄请讲。” 姚平仲道:“杨可世将军麾下,有一名正将,名叫曲端,原是泾原路第三将。 此次兵败兰沟甸,前军折损过半,所有将领贬官处罚,这曲端也难以幸免。 若是今后他归在你的麾下,还望你多多照顾。” 赵莽道:“希晏兄放心,我一定托人打听,若是这位曲将军调来我麾下,兄弟我一定委以重任。” 姚平仲点点头,叹口气:“曲端是镇戎(宁夏固原)人,父亲也是西军旧将,早年战死,曲端以荫补入仕。 这家伙能文能武,是个人才,就是脾气有些傲,若有得罪处,你多多包涵。 当年我在泾原军任职,曲端还救过我的命。 这次兵败兰沟甸,他也只能跟着倒霉......” 姚平仲摆摆手,“罢了罢了,不说了,我一辈子也不想再听到兰沟甸这三个字......” 赵莽苦笑,把姚平仲的嘱托记在心里。 张俊忍不住低声道:“赵兄弟,你跟在督帅身边,可知道,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种帅?” 赵莽道:“伯英兄见谅,督帅远在雄州,我也有近半月不曾见到。 朝廷里的消息,更是不得而知。” 张俊拧紧眉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姚平仲忍不住愤愤道:“就算种帅是我半个恩师,这次我也要说句公道话。 若是东路军能早几日渡过白沟河,走到兰沟甸时,也不至于倒霉遇上涨水! 若是杨可世率领前军安然渡过兰沟甸,结下阵势,又何至于被耶律大石率领骑军冲溃? 战机转瞬即止,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张俊阴沉脸色,低沉道:“种帅驻守白沟,本就不该轻举妄动! 奈何童太师连下催战令,种帅不得已才率军进入辽境! 若非仓促行军,又何来兰沟甸之败?” 姚平仲捏紧拳头,回呛道:“督帅催战固然有不妥,可种帅拖延不进也是事实!” 张俊有些无言以对,强自辩解道:“不管怎么说,你我皆是种帅部下,多年来承蒙种帅照拂。 你现在落井下石,就是忘恩负义,小人之举!” 姚平仲大怒:“放屁!我就事论事,哪来什么忘恩负义? 种帅即便罪责再大,我也拿他当恩师看待! 可此次环庆路、鄜延路、泾原路、熙湟路诸路兵马,折戟在兰沟甸,你敢说和种帅毫无关系? 你口口声声维护种帅,不过是怕自己受到牵连,贬官贬职,装什么仁义?” 张俊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不是姚平仲的话,戳到他心里,让他感到难堪。 眼看二人怒目相对,火气越吵越大,赵莽急忙拦在中间,费尽口舌一番劝慰,才让二人怒瞪一眼,各自跨马向不同方向离去。 赵莽长叹口气,前线打了败仗,回来还要吵架,这算怎么一回事? 堂堂大宋精锐西军,怎么到了河北,越来越像一群乌合之众? 一直冷眼旁观的高进,漠然出声道:“姚张二人意见之争,在东路军里普遍存在。 有人支持种帅,有人支持童太师。 有人力主快速进军,有人建议按兵不动。 大军驻扎白沟半个月,吵了半个月。 种帅......不愿背负毁约骂名,举棋不定,以至有兰沟甸惨败......” 赵莽拍着额头,只觉阵阵头疼。 这场仗,从东京朝堂吵到河北前线,临战之时还在吵。 如今大败,从军中到朝廷,更加吵翻天。 赵莽想起曹魏武一句诗,‘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用来形容大宋君臣将帅最适合不过。 “这仗打的,憋屈!”高进长长吐出口浊气,有感而发。 赵莽正要说什么,有一骑从营中赶来,翻身下马,对高进抱拳道:“高部将,杨可弼将军寻你,有军务商量!” 高进点点头:“我这就去。” 赵莽看向那人,愣了下,竟然是郭伟! 同在东京桑家瓦子打野呵,又一起应募效用兵。 郭伟见礼道:“见过赵将军!” “原来是郭兄!”赵莽用询问眼神看向高进。 高进笑道:“郭兄恰好分到杨可弼将军麾下,他骑射不错,选拔进入游骑军,如今已升任押队。” 赵莽恍然,没想到郭伟成了高进部下。 三人骑马回营,各自分开,赵莽赶回本部驻地。 如今,两路大军大败而回,全军上下人心惶惶。 不管朝堂和军中如何吵闹,他都管不了太多。 先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好再说。 第132章 曲端,关胜 第133章 曲端,关胜 赵莽赶回兵营驻地,只见训练场上,数千兵士三三两两凑成堆,或站或席地而坐,乌泱泱、乱哄哄毫无秩序。 训练场旗门下,杨沂中、邓肃、李景良几人,正在和几个领头军将交涉。 赵莽纵马赶过去,李景良小跑过来牵马。 “怎么回事?” 赵莽翻身下马,“几千人马扔在这没人管,像什么样子?” 李景良叫屈道:“俺们倒是想管,可人家不让! 这些杨可世将军麾下旧将,性子傲着呢,不情愿和俺们合军!” 赵莽皱皱眉头,手中马鞭扔给李景良,大步走过去。 杨沂中几人见他赶回,松了口气,急忙上前见礼。 “启禀将军,这支兵马三千余人,隶属原前军辖制。 兵员由环庆、河东、熙湟、秦凤各路兵组成,杂得很! 全军建制几乎被打乱,各部将、副部将、各级队将,在兰沟甸死伤众多,各级军职残缺不齐。 如今,他们公推这二人为首,前来与我军交涉。” 杨沂中站在赵莽身旁,压低声介绍当下情况。 “原前军第二正将,泾原军将领曲端。 原前军踏锋营旗头,济南府人,关胜!” 赵莽如电目光扫过面前二人。 曲端三十岁左右,长得精瘦干练。 关胜年岁相仿,魁梧壮硕,面色枣红,丹凤眼、入鬓长眉,颌下一尺美髯须,挎一口金环大刀。 赵莽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这副造型,还真有几分关二爷在世的风采。 关胜只是个旗头,却被推选出来作为代表,想必他在前军颇有人望。 邓肃介绍道:“这位便是中路军马军指挥使、步军第一将正将,赵将军!” 关胜重重抱拳,闷声道:“节下关胜,拜见赵将军!” 他腰间大刀柄端铁环叮哐作响。 关胜见赵莽身材雄壮,和自己比起来也相差无几,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曲端紧盯赵莽,缓缓抱拳:“曲端见过赵将军。” 赵莽道:“二位,督帅有令,前军一应建制取消,所有将士归入中路军,由李嗣本李统制和本将统带。 不知二位有何异议?” 关胜看了眼曲端,“俺们这支兵马,以曲将军军职最高,便请他代表俺们说话。” 曲端淡淡道:“某已被贬为部将,本无资格同赵将军讨价还价。 不过,事关众多袍泽前程,某也就斗胆问赵将军几个问题。” 赵莽微笑颔首:“曲将军请说。” 曲端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第一,赵将军如何安置这三千兵士?” 赵莽道:“我麾下,马军军额两千,步军三千,所有兵士都是从各路兵马里划拨过来,正在加强集训,尚未正式成军。 这三千兵马并入后,同样要进行集中训练,只有通过考核者,才能正式成为战兵。 若如不合格,只能做次一等辅兵,如果连辅兵都不能达标,只能落厢成为厢军,归入地方军籍。” 曲端皱眉道:“不知赵将军要如何考核?有哪些要求?” 赵莽道:“无非就是体力、气力、弓马拳脚、长短兵器、旗鼓令语这些较为基本的能力。 当然,具体考核标准,以本部自设为准,某些方面比上等禁军严格。” 曲端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赵莽麾下兵士考核标准,竟然比上等禁军还要严苛。 稍作沉吟,曲端又问道:“兵士待遇又如何算?” 赵莽道:“西军军俸,向来参比中上等禁军。 凡我麾下兵士,战兵待遇等同上等禁军,辎重兵、辅兵待遇,等同中等禁军。 马军待遇,比上等禁军浮涨三成。” 曲端惊讶之色更甚,关胜忍不住闷声道:“赵将军许诺的军俸,俺们当真可以拿到手?” 赵莽道:“我可以保证,只要朝廷划拨下军饷,全军将士,每个人该拿多少,分文不少! 若是朝廷不能及时划拨饷钱,我也会尽量想办法找钱来,总之不会让兄弟们吃亏!” 关胜脾气耿直,说道:“要是赵将军当真不亏待手下兄弟,俺愿意带着兄弟们跟你干!” 李景良站在赵莽身后,撇嘴道:“你放心好了,俺家将军可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不会干克扣军饷那狗屁事! 俺们虓士营从前在东京,赵将军没少自掏腰包补贴俺们!” 关胜咧嘴笑了起来,不过他倒也没着急做决定,等着曲端表态。 曲端皱紧眉头,像是在权衡考量。 赵莽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过了会,曲端沉声道:“听说赵将军今年未到弱冠,以效用兵入仕,至今不到一年?” 赵莽笑了笑:“不错。” 他听出曲端言外之意,似乎觉得他太过年轻、入伍时间短,偏偏升职速度又太快,有些拿不住他的根脚背景。 总之就是,觉得他不太靠谱。 王宣忍不住重重哼了声: “我家将军在杭州,平定方腊余孽有功。 以白身得杨可世将军举荐,受童太师青睐,在东京摆擂击败金国使臣,名声直入天听,官家金口称赞大宋虓士! 更是立下救驾之功,官家当面叮嘱童太师,要对我家将军拔擢重用! 曲部将不愿合军,归入我部,莫非认为我家将军资历有问题?” 此话一出,李景良、张?等人皆是面色不善。 杨沂中、邓肃也略显不悦。 曲端不情愿合兵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虽说他以前是正将,可现在已被贬为部将,归入赵莽麾下也是奉督帅军令,有何不情愿? 曲端沉默不语,似乎并不否认王宣的话,更是引来众怒。 关胜连忙抱拳道:“赵将军、诸位,误会曲将军了! 他也是替俺们前军老兄弟们着想,担心俺们合军以后低人一等,不受待见......” 杨沂中沉声道:“赵将军向来一视同仁,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关胜连忙点头道:“俺打听过赵将军,名声好着咧,能归入赵将军麾下,也是俺们的福气!” 相比较性子冷傲的曲端,赵莽手下众将,显然更喜欢耿直憨厚的关胜。 赵莽看着曲端,他知道此人心里并不情愿留下来,或许是觉得他年纪轻、资历浅,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曲将军可有心仪去处?”赵莽笑道。 曲端犹豫了下,“听闻姚平仲将军麾下,也有一些缺额......” 赵莽道:“若你想去姚平仲麾下,我可以帮忙调动。 正好,姚平仲知道你在我这,托我照顾。 你二人是旧相识,在一起共事也方便些。” 曲端有些意外:“赵将军当真愿意放某率部离开?” 赵莽笑着点点头。 王宣讥笑道:“真以为自己是个宝,到哪里都有人稀罕......” 赵莽扭头瞪他一眼,王宣悻悻闭嘴。 曲端自知理亏,脸色虽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发作。 赵莽附耳邓肃低语几句,让他带曲端去找李嗣本,办理调动手续。 曲端重重抱拳,沉声道:“多谢赵将军成全!” “曲将军慢走。”赵莽拱拱手,目送他和邓肃离开营地。 曲端带走了大约千余名兵士,都是他本部兵马,有一些不情愿留下的,也趁机跟着走了。 赵莽秉持来去自由的原则,一概不管。 “余下兵士,统统打散,重组为四部,临时选拔部将、队将、各队官,统一训练! 半月后,进行首轮考核,合格者成为预备战兵,次者归入预备辅兵。 再过半月,进行二轮考核,预备战兵合格,正式编入各部,不合格者进入预备营。 预备辅兵考核合格,升入预备营,不合格者,归入辎重营!” 赵莽环视众将,表情肃穆:“诸位,训练一日不可懈怠,望诸位再接再厉!” “谨遵将令!”众人抱拳齐喝。 关胜也赶紧跟着大声表态,心里不由得打鼓。 原以为赵将军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当真这般严格。 初来乍到,他不免有些紧张,同时心里也干劲十足,一定得好好训练,不能让人比下去。 不是演义里的关胜,是历史上真实的关胜,济南府地方武官,大刀勇将,协助济南知府刘豫抗击金兵,后来刘豫杀关胜投降 第133章 朕之狄青 第134章 朕之狄青 东京,宫城。 太宰王黼、少宰李邦彦、枢密使郑居中,刚刚加封太尉的殿前都指挥使高俅,无冕宰相梁师成,联袂赶到坤宁殿拜见赵官家。 自从收到河北战报,得知东西两路大军惨败而回,北伐大军损兵折将,赵官家心情着实郁闷了好几日。 近来有些茶饭不思,夜里也睡不踏实,精神疲惫,满面倦怠。 宽大梨木御案后,赵官家倚靠御座,手抚额头,不时打哈欠。 一众亲信重臣,分坐两边,低声商讨着河北战局。 王黼沉声道:“种师道畏怯不进,贻误战机,东路军之败,其罪责难逃。 鉴于种师道年事已高,朝廷念在其多年戍边,征战劳苦的份上,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臣建议,可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令其致仕!” 赵佶愣了下,叹口气道:“种师道劳苦功高,朕也不忍心,再让他年迈奔波,就此致仕也好。” 李邦彦拱拱手道:“敢问官家,副都统制辛兴宗,统率西路军,在易州范村,一日之内三败于辽军大将萧干之手。 辛兴宗之弟辛道宗,统率龙捷骑不敌辽军,后又抛下本部私自后撤逃命,致使龙捷骑无人统领,伤亡惨重。 这二人,又该如何处置?” 赵佶拍着御案怒叱道:“辛氏兄弟,竟然如此无能,实在该斩!” 王黼当即道:“臣这就命河北帅守汪伯彦,持诏旨赶赴雄州,以军法监斩辛氏二人!” 赵佶却没有立即答应,高俅不紧不慢地道:“辛道宗抛下大军逃命,的确该斩! 不过辛兴宗败于萧干,完全是能力不足所致,不问罪过将其斩首,是否处罚过重? 臣认为,斩辛道宗,贬辛兴宗,足以警示全军。” 枢密使郑居中也道:“臣赞同高太尉所言。 辛兴宗毕竟是统帅,也曾在西军征战多年,颇有功勋,应当给予宽大处理,以彰显官家恩慈。” 赵佶连连点头:“朕也认为,辛兴宗罪不至死,贬为雄州兵马钤辖。 不过辛道宗,哼,罪无可赦!革除一切官职,贬为白身,命童贯亲自监斩,首级传阅全军!” 赵佶最生气的地方在于,辛道宗战败以后,抛下大军独自逃命。 身为一军主将,竟然胆小如鼠,畏敌如虎,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金人就在燕山上看着宋军向燕京进军,要是知道宋军将领如此怂包无能,让他这位大宋天子的脸面往哪里放? “臣等遵旨!”一干重臣拱手领命。 王黼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本想借此机会,铲除辛氏兄弟,也好斩断童贯军中爪牙。 只杀一个辛道宗,还有辛兴宗、辛永宗,让他心有不甘。 高俅瞟了眼王黼,把他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童贯特地命心腹赶回东京见他,就是请他帮忙说话,在官家面前保下辛兴宗。 高俅和童贯交情还不错,张嘴说句话的事,自然不会拒绝。 王黼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和他闹翻脸。 辛兴宗身为副都统制,在河北十五万大军里,乃是排第三的统帅。 可在这帮朝堂重臣眼里,也不过是个小角色。 干得好夸奖几句,该赏该升,照章程办。 干得不好,惹赵官家心烦睡不着觉,该贬该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朝廷里的宰执们,处理边军大将,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 李邦彦偷瞟官家脸色,小声道:“童太师请官家指示,接下来该如何办?” 赵佶有些心烦地道:“还能怎么办,命童贯退兵,大军驻扎雄州休整,不得朝廷授意,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 “臣遵旨!”李邦彦赶紧闭口,官家气头上,可不敢再触怒龙颜。 一直不说话的梁师成,突然拱手道: “官家,种师道致仕,辛兴宗贬职,童太师麾下,都统制、副都统制空缺,大军无人统辖,却也不妥。 臣提议,由刘延庆接任都统制,再调永兴军路兵马总管王禀,出任副都统制,协助童太师统率大军。” 王黼也附和道:“刘延庆、王禀皆是宿将,前番镇压方腊叛乱,二人也曾联手作战,配合默契。” 赵佶想了想,道:“就依卿之言,调二人掌兵。” 王黼和梁师成不经意地相视一眼,各自心头泛起笑意。 近年来,刘延庆对他二人颇多孝敬,现在有机会,他二人自然也愿意对刘氏稍加提携。 种师道年迈,王黼和梁师成早就想扶持刘延庆上位,借用刘氏之手掌控西军。 如今机会送上门,他二人当然要替刘延庆搭建舞台,好让其闪亮登场。 至于姚古、种师中这另外两大西军将领,从来不会主动登门造访,更不会送上孝敬。 这种不识人情世故的粗鄙军头,不管能力如何,王黼和梁师成都不会用他们。 大押班张迪迈着小碎步,从殿后赶来,细声细气地道:“诸位相公,皇后说了,若是诸位没有要事,就请先退下。 待会,太医署还要来人,为官家针灸,耽误时辰可不好......” 王黼等人急忙站起身,揖礼道:“官家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赵佶也困倦得厉害,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郑皇后亲手端着一盅药膳从殿后走来。 她一身素色罗裙,花白头发半绾,浑身上下,只有左手手腕一个戴了多年的金镯,再无多余首饰。 郑皇后生性简朴,为朝野所称道。 也和穷奢极欲的东京官僚贵族生活格格不入。 赵佶站起身,腰背有些佝偻,张迪急忙搀扶他,小步走到软塌边坐下。 赵佶斜躺着,手抚额头,半闭眼,郑皇后坐在一旁,拿着汤匙喂他吃下药膳。 “那童贯真不让朕省心,出征之前,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圣天子在朝,王师吊民伐罪,有征无战,天锡帝必定望风而降,燕京唾手可得...... 结果倒好,两路大军惨败,反叫契丹人、女真人看了笑话......” 赵佶一口口吃着药膳,味同嚼蜡,忍不住同老妻抱怨。 郑皇后轻叹道:“童贯毕竟是宦寺,不懂征伐,打仗的事,还是应该交给将领们去做。” 赵佶道:“话虽如此,可将帅出征在外,上头少了节制也不行。 十几万大军,全权托付给武臣们,朕只怕更加睡不踏实。” 郑皇后柔声道:“童贯身为太师、河东河北宣抚使,都督诸路兵马,权势太重,底下的将领们哪敢忤逆他? 领兵作战的将帅们不能自主,处处掣肘,终究不是办法。” 赵佶睁着眼想了想,“皇后提醒的对,朕也不能只听童贯一面之词,此番大败,他身为宣抚使,岂能没有责任?” 赵佶指着张迪道:“你去拟一道密旨,晓喻童贯,让他做好监军本职,具体仗要怎么打,多听听底下将领意见。 不要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出了差错就往别人身上推......” 赵佶心中气愤难消,语气颇重,张迪哪里敢劝,应了声赶紧下去拟旨。 赵佶吃完药膳,拿着细锦手帕擦嘴,难掩郁闷地道:“十五万大军出征,一两月时间,竟然无一胜绩。 反观金国,正月出兵,二月拿下中京大定府,三月兵锋直入云中,天祚帝都逃到夹山去了...... 以前总有人在朕耳边聒噪,说什么大宋兵备废弛,军中贪腐盛行...... 如今看来,的确应该好好整治整治......” 郑皇后轻声道:“不是说,官家的打虎小将,在南拒马河擒获一员辽国大将,这也算一场小小功绩吧。” 赵佶拍着额头笑道:“不错不错,朕倒是忘了,童贯上报,赵莽擒杀辽国皮室军兵马都监,叫什么....叫什么来着,还把首级和金牌送来。 呵呵,也就这一场胜绩,让朕聊以慰藉啊~” 赵佶感慨摇头。 郑皇后笑道:“官家打算如何嘉奖这位打虎小将?” 赵佶笑道:“朕亲自下旨嘉奖,给他官升一级,再赐他些金银绢帛。” 郑皇后抿嘴一笑:“官家给朱勔几个儿子加官进爵,金口一开颇为大方,怎么到了救驾功臣这里,反倒小气了?” 赵佶哑然失笑,“朱勔不过是一介商贾,朕宠幸他,是因为他能给朕找乐子。 修造艮岳花销太大,除了朱勔,其他人还真不敢做。 朱家昌盛与否,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 赵莽乃骁勇之士,扎根于行伍,将来说不定是朕之狄青! 对待这样的武臣,应当磨练其心智,令其知晓天威浩荡! 如今边衅不断,武臣地位有所拔高,在这方面选用人才,一定要格外谨慎。” 郑皇后惊讶道:“臣妾万没想到,官家思虑如此深远周全,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郑皇后起身屈膝福礼,赵佶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何况,赵莽乃童贯提拔,今后立功机会不会少。 年轻人,还是应该多磨砺磨砺,给予时间成长。 朕也乐于看到,我大宋再添一员盖世勇将。” 赵官家摸着唇上两撇短须,笑吟吟地道。 郑皇后莞尔一笑:“臣妾本想做主,赐他一门亲事,如今听了官家教诲,还是决定先缓一缓再说。” “喔?”赵佶一脸诧异,“皇后赐婚可是天大恩典,以赵莽身份功绩,只怕有些不相称!朝中众卿更加不会同意!” 郑皇后也不恼,柔声道:“哪位卿家不同意,臣妾倒要问问他们。 虎口之下,官家、臣妾还有昌福,多亏他挺身相救。 这番泼天大功,难道还配不上臣妾赐婚?” 赵佶哑然一笑,想想也觉得皇后此言不无道理。 “不知皇后想把哪家娘子指给赵莽?”赵佶饶有兴趣地笑问道。 郑皇后温柔双目闪过异彩:“朱家!” 赵佶一愣:“哪个朱家?” 郑皇后笑意盎然:“自然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才小女,朱玥!” 赵佶惊愣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朱伯才朱家可不是一般显贵之家。 朱伯才是哲宗生母,钦成皇后的侄儿,与哲宗赵煦乃是姑表兄弟。 朱伯才有三个女儿,长女朱琏,嫁太子赵桓,居太子妃之尊。 次女朱珏,嫁皇三子,郓王赵楷,也是王妃之尊。 小女朱玥,尚未婚配,可排着队等着提亲的高官显贵人家,多得能绕东京城一圈。 谁要是娶朱玥,和皇太子、郓王做了连襟,将来想不富贵都不行。 话又说回来,能娶朱玥的,又岂是一般人家? 赵佶失笑道:“皇后怎会想起,要把朱家小女指给赵莽? 这赵莽,可万万配不上朱家呀!~” 郑皇后笑道:“现在身份是差了些,等将来立功加官,不就能相配了?” 赵佶摇头笑道:“找朱家提亲的人,都吵到朕跟前了,哪里还等得了? 高俅的侄子,蔡京家的老七蔡修,门下侍郎白时中的儿子......哪个不想和太子做连襟?” 郑皇后正色道:“这些人家,门楣足够显赫,不需要联姻朱家。 臣妾从未求过官家什么,今日臣妾想求官家,朱家小女婚事,不管谁来求,请官家切莫松口!” 赵佶摸不着头脑,忍不住笑道:“皇后当真想把朱家小女指给赵莽? 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这般施恩照顾?” 郑皇后笑了笑,幽幽道:“官家就当,臣妾与那孩子投缘吧...... 若是无缘,他也不会来到东京,还于危难之际救下臣妾和昌福......” 赵佶呆了呆,摸摸两撇短须,“难得皇后开口,朕答应你就是了!” 第134章 枪挑杨沂中!全军最靓的仔! 第135章 枪挑杨沂中!全军最靓的仔! 容城大营,赵莽本部驻地。 跑马场上,赵莽赤膊上身,胯下黄骠马,一手拽缰绳,一手提铁枪。 百米之外,杨沂中身穿无臂短褂,骑黑马,提一杆环子枪。 他微喘粗气,额头、脖颈汗水淋淋,熠熠目光紧盯远处对手身影。 跑马场四周,围拢数千兵士,紧张围观这场精彩的马上单挑大战。 邓肃、王宣、李景良、张?四大部将,连同新加入的关胜皆在场边观战。 高进、姚平仲、张俊听到风声,也跑来凑热闹。 已隶属姚平仲麾下的曲端,本不情愿来,架不住姚平仲催促,只好跟来看看。 场上,赵莽瞟眼四周,猛地高举铁枪,四棱双钩枪头斜指长天,怒目圆睁,张嘴发出一声虎啸,声震全场! 阳光照耀下,那布满汗水的古铜色上身泛起光泽,线条分明的肌肉犹如钢浇铁铸,每一寸皮肤下,仿佛蕴藏无穷力量! 一声虎啸,引来场边潮水般欢呼! 近日来,赵莽随同兵士们一起训练体能、排列阵型、用旗鼓令语会操演武。 主将亲自加入训练,更是无人再敢偷懒。 连喜欢耍小聪明躲避苦训的王宣,也咬着牙亲自下场带队,日日坚持。 每日下午训练开始前,赵莽用一个时辰,在跑马场接受挑战。 不管步战骑战,只要能在一刻钟内,把他挑落下马,又或者摔出圈界,就能得到十贯钱奖励。 可以单个挑战,也可以组队挑战。 步战比拼拳脚,在场中划定一个半径一丈长的圆圈,踏出边界就算输。 李景良这厮,带二十名原虓士营军士,选择骑战围攻赵莽。 双方手持圆头木枪对战。 一刻钟内,全被赵莽挨个打落下马。 李景良不服气,又挑选十个身材壮实的汉子,改用步战围攻。 这次输得更快,还不到一刻钟,被赵莽肩背手扛,一个个扔出圈外。 李景良屁股上挨了一脚,像只蛤蟆扑腾出场,惹来一片嘲笑声。 如此一来,赵莽威名大盛,全军将士无不敬服膜拜。 这些比斗项目,全是赵莽故意设计,就是要让那些新加入的兵士们,知晓自家主将厉害,树立个人威望。 行伍里,一位勇冠三军的将领,绝对能在最短时间内,树立个人形象,初步赢得将士们信任和尊敬。 赵莽麾下马军、步军皆是东拼西凑,兵士来源五花八门、地方各异。 想要在短时间内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必须用一些取巧法子。 随关胜而来的两千余兵士,原是前军杨可世麾下,对赵莽较为陌生。 这群老兵年纪不大,却已在军中混迹多年,多少沾了些痞性。 如果能认真训练,这群老行伍绝对能有所蜕变。 想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效命,单靠宣抚司一纸调令远远不够。 要么给足好处,要么让他们心服口服,乃至敬畏。 金银钱财赵莽给不了太多,在保证基本军俸的前提下,尽力拔高个人威望,想来是俘获人心的一条捷径。 法子有些取巧,不过场上的比斗却是实打实。 有李景良这位“托儿”打头阵,立时在全军掀起一股挑战赵正将的风潮。 截至目前,赵莽无一败绩。 还没有哪个幸运儿,能得到那十贯钱奖金。 营地里的热闹气氛传遍整座大营,每日都有无数友军将士赶来观战。 兵士们私下里还摆出赌局,就看哪一位军将,能从赵正将手里,赢走十贯钱。 今日这一场,是杨沂中主动要求挑战。 杨沂中有一身高超的马上武艺,一杆环子枪使得出神入化。 杨沂中也是将门出身,父亲杨震,时任麟州建宁寨知寨,统辖本寨巡检土兵。 爷爷杨宗闵,年届花甲,任麟州兵马都监。 杨宗闵正是大宋名将杨业杨无敌的孙子,父亲是杨业四子杨延训。 杨沂中是根正苗红的杨家将。 平时,杨沂中对自己的家世绝口不提。 赵莽听到军中议论,才把他找来询问,杨沂中这才谈起自己的家门。 无意间竟然捡到一位杨门后人,赵莽暗暗感慨自己运气好。 一声虎啸引爆场中热烈气氛,兵士们呐喊着,有的为杨沂中鼓劲喝彩,有的高呼赵将军盖世无敌! 李景良满面狰狞地挥拳怒吼:“杨军使!抓紧时间,狠狠干他!得了赏钱请俺吃酒!~” 周围响起一阵爆笑,姚平仲指着他哈哈大笑:“就不怕你家将军下来踢你屁股?” 李景良咧嘴道:“俺这腚上还留着赵将军的脚印哩,不怕再挨一脚!”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高进嘴角挂笑,凝眼望着场中赵莽身影,心里由衷地生出钦佩。 果如赵子偁所言,似赵莽这般天生武夫,一入军伍,如鱼得水,必定受到万人敬仰和追捧。 他有一身睥睨群雄的高超本领,有一份豪迈慷慨的豪杰气质。 纵观大宋军中,再无人如他这般耀眼。 高进环视四周,每一个兵士都在尽情欢呼,眼睛里充满狂热。 那是对强者的敬仰、崇拜! 高进不禁深吸口气,他有种预感,用不了多久,赵莽之名将会令天下为之瞩目! 场中,赵莽高举铁枪,享受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此刻,他犹如角斗场里的盖世英雄! “歘~”赵莽怒喝一声,抖拽缰绳,两腿猛夹马腹。 黄骠马撒开蹄子往前冲,口鼻喷吐浓息,显然已是拼尽全力。 可赵莽还是觉得冲刺速度太慢,不停地拽动缰绳吆喝着。 马蹄践踏下,黄土飞溅,在身后留下一路沙尘。 赵莽提枪杀向杨沂中,赤膊上身汗水洒落,人马前冲气势如虹! 杨沂中只觉前方有一头恶虎咆哮而来,哒哒马蹄声仿佛踩踏在他心头! 杨沂中目光收紧,猛一咬牙,纵马冲出! 他双脚钩牢马镫,双腿夹紧马鞍两侧,两手持枪,身子低伏! 他手中环子枪,桐木枪杆有一丈长,铁枪头寒光闪闪,枪头下一绺红穗飘飘。 数千双眼睛注视下,两骑对冲! 两匹战马擦身冲过瞬间,杨沂中手里环子枪如毒龙探出,直刺赵莽前胸! 赵莽铁枪稍短些,握住枪杆尾端,身子连同臂膀探朝前,铁枪擦着环子枪枪杆,枪头高速旋动,刺向杨沂中咽喉! 两枪相碰,环子枪剧烈抖动起来! 铁枪沉重,枪杆也更加稳固,且附着赵莽一枪刺出所携巨力! 赵莽腰腹一扭,环子枪擦身而过,他胳膊一夹,牢牢把枪杆夹在腋下! 杨沂中眼看那四棱枪头刺来,不得已松开握枪的手,偏头一扭,躲开这凶险一击! 电光火石间,两匹马擦身冲过,环子枪已被赵莽夺下! 场地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方才那般激烈对冲,两人手里又都是真家伙,稍有差错,命丧当场! 姚平仲咽咽唾沫,擦擦脑门冷汗:“艺高人胆大,也只有这两位使枪高手,敢这么玩儿......” 旁边张俊、邓肃几人纷纷点头。 关胜扶着腰间大刀,感喟道:“俺入伍几年,见过不少好手,可自从见了赵将军,才知啥叫盖世勇将! 俺这口金环大刀,输得不冤......” 李景良一拍大腿,唉声叹气:“又输了!这顿酒,俺只怕一辈子也喝不上!” 曲端目光紧盯场中人影,心里也大受震撼。 杨沂中枪法出众,他早有耳闻,那可是家传渊源的杨家枪,在河东名声如雷。 可今日,杨沂中也是堂堂正正败于赵莽之手。 他武艺不错,可马上对战,自问也不是杨沂中对手。 遇上赵莽,岂不是毫无胜算? 曲端暗暗攥拳,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以为,赵莽攀附童贯,才得以年纪轻轻当上正将。 即便有些武艺,也不会像传闻里吹嘘的那般厉害。 可今日亲眼目睹之下,他才知是自己见识浅薄了。 官家金口称赞的大宋虓士,的确名不虚传。 曲端一向自负,可此刻也不禁在心里,对赵莽生出几分佩服。 场中,赵莽拔转马头,把环子枪扔给杨沂中。 杨沂中接过枪,抱拳道:“卑职丢枪,甘愿认输!” 赵莽倒提铁枪,笑道:“子甫兄输在气力上,要论枪法精妙,我远远不及! 杨家枪源远流长,变化颇多,若不是依仗气力,今日输的人便是我。” 杨沂中有些好奇道:“卑职见将军枪法变化也不少,有天武军三十六式击枪术,还有一套类似六合枪法的招式。 其中几式,倒是与我杨门枪法相近。” 赵莽坦然道:“那是一套由拳术演变来的招式,唤作八极大枪,有几招是我平时琢磨出来,今日也是第一次用。” 杨沂中恍然,满脸敬佩地道:“将军天赋异禀,悟性奇佳,卑职心服口服!” 赵莽咧嘴嘿嘿笑笑。 他可是练了两辈子武艺的人,如今又有一副好身子骨,在外人看来,自然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杨沂中肃然抱拳道:“不知卑职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向将军讨教拳法枪术?” 赵莽笑道:“随时欢迎!你那杨家枪可不许藏私,多教我两招!” 杨沂中也笑了,“卑职岂敢!若杨家将能在将军手中发扬光大,也算告慰我杨门先辈!” 正说着,场外涌来一群人。 李景良骑马跑进场,嚷嚷道:“将军,宣抚副使蔡攸来了!说是带来朝廷旨意,请你赶到种帅大帐议事!” 赵莽急忙朝场边望去。 果然,人群中,见到一身紫色官袍的蔡攸,正朝他招手。 赵莽心中一动,蔡攸来了,朝廷处置种师道的决定,也来了...... ~~~ 赵莽和蔡攸并排骑马走在前。 身后,河北都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随同蔡攸而来的一众属官十几人。 再后面,才是姚平仲、张俊、曲端、高进、邓肃、王宣、李景良、关胜等一众军将。 一群人簇拥赵莽和蔡攸前往种师道帅帐。 姚平仲、张俊几个,见蔡攸和赵莽有说有笑,关系十分熟络,各自相视一眼,皆是满面惊奇。 蔡攸是何许人? 蔡京长子、官家密友,天字第一号衙内,官至少保、大学士,此次出任宣抚副使,乃是整个河北地位仅次于童贯的实权人物。 人群中,蔡攸一身紫色官袍着实扎眼。 那说话时眉飞色舞的轻佻模样,可以想像出,这家伙年轻时有多么风流倜傥。 现在年过四十,保养得当,看上去风采不减当年。 蔡京、蔡攸父子,不管名声好坏,绝对是天底下最知名的人物之一。 在这帮西军将领眼中,蔡攸绝对是东京城里,高不可攀的顶尖权贵之一。 这样一位人物,却拉着赵莽一路谈笑风生? 再看看人家赵将军,反倒一脸不情愿? 姚平仲等人面面相觑。 “你说这赵贤弟,究竟是什么来头?” 姚平仲凑近张俊,压低声,“蔡攸这等权势煊赫之人,连种老帅都不放在眼里,怎会跟赵贤弟这般亲近?” 张俊本不想理会他,奈何姚平仲咕哝不停,低声道:“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道?” 张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怀疑这家伙故意逗弄他。 姚平仲好歹是姚氏出身,西军将门,在朝廷里多少有些关系。 他张俊祖上几代都是庶民,他自己也是从乡兵入伍,凭借战功得以授官。 都知道东京官场水深似海,姚平仲都摸不清的事,他就更弄不清楚了。 姚平仲嘀咕道:“赵莽父亲赵陀,当年曾在种帅麾下效力,种帅可有对你提到过什么?” 张俊回想了下,摇头道:“种帅只说,赵莽继承父志投身行伍,乃是天意使然,对此颇为感慨。 其他的,倒也不曾多说。 不过,种帅对赵莽尤为关注。 我跟随种帅几年,从未见他对哪家后辈这般关心过,连自家子侄也比不上。” “这倒是奇怪了。”姚平仲紧盯最前边两个身影,“这赵贤弟,还真是不一般......” 曲端跟在姚平仲身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他万万没想到,赵莽不仅是童太师亲信,还跟蔡攸关系匪浅。 若是赵莽因合军一事,对他心怀记恨,只需稍稍在童贯、蔡攸面前说句话,他的军伍生涯只怕就到头了。 曲端唯一庆幸的是,接触下来可知,赵莽应该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一时间,曲端脸色变幻,心里有些患得患失。 走在最后面的杨沂中、王宣、邓肃几人,心情颇为轻松、愉悦。 身为主将,不仅要能征善战,还要懂得跟朝廷、上官打好交道。 蔡攸主管全军总后勤,赵莽和他关系好,往后宣抚司的人肯定会对赵莽所部别有优待。 最起码钱粮军需方面,得到充足保证不成问题。 连带着,赵莽麾下,各级部将、队官、军士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关胜拽了下李景良,小声道:“兄弟,那穿紫袍的是哪位大官? 好像来头不小,那些个穿红袍的官员,都屁颠颠跟在他后面。” 李景良嘿嘿道:“蔡京家的老大,你说来头大不大!” 关胜瞪大眼,满脸震惊。 他就算不知道官家叫什么,也不会不知道蔡京是谁。 “蔡京的儿子,咋会跟俺们将军这般要好?”关胜小声问。 李景良道:“这算啥! 俺们将军在东京,打过女真人,打过武状元,打过九皇子,连官家养的大虫,都被俺们将军打瞎一只眼! 俺们将军威风着咧~” 关胜大张着嘴巴,“快跟俺讲讲~” 李景良当即唾沫横飞地吹嘘起来...... 今天更一个大章~ 第135章 蔡攸: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 第136章 蔡攸: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 蔡攸骑着马,津津乐道地讲述着,近来东京城发生的新鲜事。 “太湖石已运抵东京,官家一见之下大为欢喜,亲笔草诏,封其为‘盘固侯’! 封石为侯,如此妙事,只有官家才想得出!” “艮岳落成,官家御作《艮岳记》,一文道尽天下山水之雄奇! 正所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于斯尽矣!’” “丰乐楼新推出一道菜式,唤作‘鹌鹑羹’。 用新孵鹌鹑的舌尖,以文火熬三个时辰,那滋味,当真妙哉! 我家老爷子尝过后极为喜欢,丰乐楼就给府里送了两个懂得制作鹌鹑羹的厨子。 现在可好,府里专门养了一群捕鹌鹑的鸟客,我多两句嘴,老爷子还骂我不孝...... 得,我干脆搬到外宅住,省得爷俩相看两相厌......” 蔡攸从朝堂讲到市井,从胭脂巷的头牌讲到蔡府琐事,最后开始吐槽起自家老爹...... 赵莽骑着黄骠马走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不时附和两句。 “康王定亲了,新聘王妃刑氏,父亲邢焕,只是个七品朝请郎,任开封府仪曹...... 康王母亲出身低,官家子嗣众多,他也不算出挑,王妃娘家门楣自然也不会高...... 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到时候让我家老六代蔡家出席便是了......” 蔡攸絮絮叨叨,赵莽愣了下,诧异道:“康王要成婚?” 蔡攸一拍脑门,“对了,临出京前,康王托我带喜帖给你,随身行李太多,想是放在容城,等我找找,命人送来......” 赵莽又愣了下,没想到赵构成婚还请了他。 算算赵构今年十五,明年十六,虚一岁十七,这年纪成婚,可真够早的。 不过放在当下时代,倒也正常。 蔡攸突然想说什么:“赵老弟......” 一声“老弟”让赵莽嘴角微微搐动。 蔡攸这厮,年长他二十岁有余,竟然和他称兄道弟? “万不敢当蔡少保这般称呼!” 赵莽急忙拱拱手,“末将分属晚辈,本该执后辈礼才对......” 蔡攸摆摆手,不以为意:“你是蔡某救命恩人,你我忘年之交,无须在意世俗眼光。 私下里,你叫我一声居安兄,我叫你赵老弟,平辈相交便可!” 赵莽哭笑不得,没想到东京第一浮浪子,私底下还颇为讲究市井义气。 无奈,在蔡攸坚持下,赵莽只得拱手道:“居安兄!” 蔡攸捻着须,笑眯眯地道:“这就对了! 赵老弟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何时成婚?可有相中哪家小娘?” 赵莽连忙摇头道:“这个当真没有!我到东京不过半年,相熟之人甚少......” 蔡攸追问道:“相好总有几个吧?” 赵莽一阵汗颜:“也无......” 蔡攸满脸惊疑,忍不住拔高调门:“曲院街、状元楼、桃花洞、倚翠阁......这些个妙处,美人多得是,清倌儿也不少,你就不曾去过?” 赵莽黑脸赧红,蔡攸的语调让他感到些许羞愤。 好像没去过这些烟花地,是一件很稀奇、很丢人的事。 蔡攸紧盯着他,上下打量,脸色无比古怪:“赵老弟身子雄壮,不像是哪里有问题的样子啊~” 赵莽老脸臊得慌,阵阵发烫,咬着牙道:“居安兄切莫误会,我长住童太师府上,早晚作息规律,白日里杂事繁多,实在是抽不脱身......” 蔡攸恍然,失笑道:“有童太师掣肘,难怪你..... 呵呵,童太师自然不好此道,听说凡他身边亲近之人,都得在这方面收敛些。 哈哈~如此,岂不是太过委屈赵老弟?” 蔡攸忍俊不禁,这厮嘴巴真毒,还不忘调侃童贯一番。 赵莽嘴角抽搐,懒得辩解什么,省得越描越黑。 蔡攸摇头道:“在东京生活,绕不开官场、风月场,你入了仕,却不踏足风月场,这可大大不妙! 下次回东京,为兄带你去见识见识。 枢密院、兵部、三衙、京东京西各路军政官要,我挑选些请来,介绍你认识,往后办事也方便些。” 赵莽苦笑道:“多谢居安兄一片好意。 并非是我自命清高,只是投身行伍,总该多想想军伍之事。 而今大宋外患深重,身在军中,每每念及此,不免忧心如焚,着实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赵莽长叹一声,一副为国忧愁样。 蔡攸怔道:“大宋有何外患?” 赵莽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指着北边道:“金国女真,獠牙已露,灭辽之后,大宋如何自处,居安兄就不曾想过?” 蔡攸捻着颌下一缕修剪精致的短须,紧锁眉头道:“老爷子倒也为此事忧虑过。 不过依我看,宋金签订盟约,灭辽之后,双方谨守边界,自然相安无事。” 赵莽苦笑道:“等日后有机会到燕京,居安兄亲自和女真人打过交道,或许会改变这种看法。” 蔡攸忍不住道:“听赵老弟言下之意,是担心金国灭辽之后,会南下侵宋?” 赵莽肃然道:“居安兄不必怀疑,此事一定会发生! 所以,官家和朝廷一定要早作准备!” 蔡攸惊愣住,半晌说不出话。 其实自女真崛起,朝廷里,不乏类似谏言,请求官家加强边备,提高警惕。 可如赵莽这般言之凿凿,断言女真会侵宋的论调,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蔡攸显然不太信,摇头笑道:“赵老弟身为武臣,忧患边备也是职责所在。 不过宋金两国有盟约在先,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撕破面皮......” 赵莽没有再与他争辩。 蔡攸不了解女真习性,认识不到宋金军事差距,也就不会轻易相信金国必定侵宋这一历史论断。 将来若有机会去到燕京,领教女真之蛮横、强大,说不定能让蔡攸改变想法。 作为东京朝堂举足轻重的显赫人物,如果能让蔡攸认识到女真乃大宋心腹大患,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未来局势。 蔡攸很快把这些,在他看来没意思的话题抛之脑后,一脸诡笑道: “赵老弟寻不到相好也不打紧,据我所知,已经有人在为你的婚事操心。” 赵莽怔了怔,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 “此事容我卖个关子,毕竟事情没有落定,我也不敢胡说一气。” 蔡攸哈哈一笑,又感叹一声:“可惜为兄膝下无女,否则定要招你为婿! 你我既是翁婿,又是忘年好友! 人前做翁婿,人后称兄弟,岂不是妙事一桩? 有趣,当真有趣!~” 蔡攸抚掌大笑起来,这一番惊世骇俗之言,把他自己也逗乐了。 赵莽踩着马镫的脚打滑,差点一头栽下马背。 这蔡攸当真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啊,简直浪得令人无语! 赵莽黑着脸,用力夹了夹马腹,催促黄骠马小跑起来,逃也似的远离这不靠谱的家伙! 第136章 你蔡攸是我的财神爷 第137章 你蔡攸是我的财神爷 大帐里,蔡攸取出诏旨宣读,以种师道、赵隆、李嗣本、杨可弼为首的一众将领,排两列纵队,肃穆聆听。 赵莽、姚平仲几位正将,站位靠后,张俊、曲端、高进、邓肃等人,只能在帐外等候。 蔡攸抑扬顿挫地读完一道冗长诏旨,把官家和朝廷的斥责、宽慰、勉励之意,完美传达到位。 那些辞藻华丽的段落,听得众将头昏脑胀。 他们唯一在意且听懂的,是诏旨里关于处置都统制种师道的决议。 蔡攸用尽量柔和的语调,宣读诏旨里责备种师道的内容。 最后的处理决定是,种师道责授右卫将军,以年高不能胜任都统制为由,令其致仕! 返京缴旨,觐见官家后,便正式退出大宋官场,可以留京居住,也可以归乡养老。 这道半强迫的旨意,令众将面面相觑。 种师道面容平静,跪下领旨谢恩。 蔡攸急忙搀起他,和声细语地说了一通安慰之言。 熙河路兵马钤辖、西军资深参谋官,老将赵隆罕见发怒: “蔡少保,朝廷当真要让种帅致仕?” 蔡攸叹口气:“诏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赵隆捏着拳,满面铁青:“若无种帅,大军交由何人指挥作战?” 蔡攸道:“朝廷已调刘延庆、王禀出任正副都统制。 刘延庆已在雄州,王禀也不日到任。” 赵隆“哎”地一声,颓然泄气:“刘延庆名不副实,河北局势复杂,他如何应付得了? 朝廷用他,必酿大祸!” 蔡攸干咳一声,“赵老将军,慎言!此番决议,是官家和诸位宰执商定后所决定。” 赵隆唉声叹气,摇摇头苦笑一声,“罢,罢,干脆连某也上一道劄子,请求致仕归乡好了!” 蔡攸端起茶盏笑笑:“这蔡某可就做不了主了。” 一时间,大帐里无人说话,气氛略显沉重,好似一场雷雨即将来临。 赵莽坐在末位,心情也十分复杂。 东路军进驻容城大营休整,已有十余日,期间,他只见过种师道寥寥几面。 大多数时候,种老帅都待在自己的住帐里,不见客,不露面,只有赵隆这位知己老友,偶尔能进去陪他说说话。 谁都知道,兰沟甸惨败,成了种老帅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杨可世战死,更是令他心中倍感自责。 比起四月在高阳大营时,种老帅苍老了许多。 满头苍发几无一丝黑,面色灰败黯淡,皱纹深刻,浑浊双眼不复往日神采。 兰沟甸之败,使得他周身光芒不在。 昔年名震西北的大宋名将,如今已是一位七十一岁高龄的垂暮老人。 种师道缓缓拱手,声音有些低哑:“蔡少保,老夫想在回京前,去一趟雄州,有些事,想当面禀报童太师。” 蔡攸笑道:“诏旨里说,请种帅于八月之前赶回东京。 路途上如何安排,种帅自己做主便可。” 种师道点点头,“多谢!” 种师道环顾众人,勉强挤出笑容道:“诸位,今晚老夫借用大帐,摆下一顿酒宴,就当作庆贺老夫致仕! 明日,老夫便走了,先去一趟雄州,而后回京。 袍泽一场,往后再见,不知是何年,就请诸位来为老夫践行吧......” 赵隆红着眼笑道:“许久没和种帅好好喝一顿,今晚不醉不休!” 种师道大笑着道:“一定喝个痛快!” 蔡攸眼睛一亮,抚掌笑道:“正好与诸位将军热闹热闹!” 当即,蔡攸唤来河北度转运使詹度,命他好好筹备今晚酒宴。 要论行军打仗,蔡攸自然一窍不通。 要论歌舞酒宴,这厮绝对是行家之最。 距离天黑还有个把时辰,种师道等人先行告退。 蔡攸又把赵莽叫住,“容城条件差,为兄实在住不习惯,还是搬到雄州好一些。 你不是要去河间府招兵,过两日,我们一同走,先到雄州,你顺便去领了封赏。” 赵莽奇怪道:“封赏?给我的?” 蔡攸笑道:“你献上辽国将领首级、金牌,又得童太师亲自报功,官家下旨嘉奖,封赏就在雄州。 十五万大军出征,到头来只有你一人受赏。 我怕你惹人眼红,就把嘉奖诏旨放在雄州,你私下里领了就是。 呵呵,怎么样,为兄替你考虑周全吧!” 赵莽心中微动,送去东京的鄂都首级,必定是童贯找人作假。 看蔡攸反应,他应该不知此事。 赵莽笑道:“多谢居安兄!不知是何赏赐?” 蔡攸道:“官升一级,从九品承节郎,其他金银绢帛一大堆。 要我说,官家着实小气了些。 不过,毕竟两路大军齐败,受罚的人不少,赏赐过重,对你也不好。” 同为从九品,承节郎比承信郎高一阶。 赵莽想了想,“有一事拜托居安兄!” “你说。” “请你帮忙,把我所得赏赐全部兑换铜钱,送到我部驻地来。” 蔡攸惊讶道:“你该不会想把赏钱分发给麾下兵士?你那些赏赐,也就不到一千贯,够几个人分?” 赵莽笑道:“无妨,兵士们大多出身苦寒,除了军俸,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钱。 几十文赏钱看着少,却能让他们给家里多添几斗粮。” 蔡攸笑道:“从来只见克扣军俸,补贴自家腰包的将领。 你倒好,自个儿腰包空空如也,有点余钱就散给手下兵。” “呵呵,我要钱没用,在营中有吃有喝,也不需要养家糊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赵莽不以为然。 蔡攸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敬佩:“用我家老爷子的话说,你这类人,有野心,能干大事!行,此事我帮你办妥!” “还有一事,如今我执掌中路军马军,照规矩,马军军俸,可以比步军稍高。 拨给我部的钱粮军需,还望居安兄稍稍宽裕些。 我也好拿这笔余钱当作激励,提振士气。” 蔡攸指着他,佯怒道:“好小子,真当我是财神爷?想把我榨干不可?” 赵莽哈哈一笑:“谁不知道,蔡相爷本就是官家的财神爷。 若无蔡相爷支招,官家哪来的闲钱修造艮岳、宫观? 朱勔之流,也不过是跟在蔡相爷身后,才有机会得到官家赏识。 别人不敢说,居安兄站在这,就是一尊财神爷!” 蔡攸捻须大笑,对他这番话似乎颇为受用。 “你麾下军额五千,按上等禁军算,每人月军俸九百文。 按照省陌计算,也就是六百九十三文,全军一月军俸为三千四百六十五贯。 此次朝廷有令,北伐大军先行拨付五个月军俸,你部应该领取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五贯钱。 算上你用朝廷赏赐兑换的钱,我做主,一次拨给你两万贯!” 蔡攸稍稍盘算,张嘴便说出一大串数字。 赵莽听得一愣一愣,这家伙算得也太快了吧! 全凭心算,放在这年头,可是相当了不得! “居安兄,算得可准?”赵莽这个文化课拉垮的体育生,惊得直咽唾沫。 蔡攸斜瞅着他,似笑非笑:“太学里,有几个小有名气的算学博士,张正清、洪勖、商连元......可听说过?” 赵莽茫然摇头。 蔡攸微微昂首,“都是为兄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每次户部半年盘账,都要去请他们几个到衙署里帮忙。” 赵莽连忙拱手:“今日方知居安兄大才!失敬失敬!” 蔡攸嘿嘿笑了两声,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架势。 赵莽暗暗嘀咕,这些在民间声名狼藉的权贵,还真是各有各的才能,当真不可小觑了他们...... 第137章 赵莽:我真的会谢 第138章 赵莽:我真的会谢 夜晚,大帐内灯火通明。 阵阵酒肉香,伴随歌舞曲乐声飘出。 蔡攸从大名府带来大量犒军物资,酒肉不少,足够容城大营全体将士,美美吃喝一顿。 蔡攸这厮,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群伎子,穿着清凉薄纱,在一阵阵靡靡曲乐声下轻歌曼舞,以助酒兴。 今晚,整座容城大营,除必要的警戒、哨探,其余将士一律放假,尽情享受酒水肉食。 蔡攸一声令下,大手一挥,一车车酒肉送进大营,将士们欢呼声震天。 一时间,迟到两个月才到任的蔡副帅,成了容城大营最受欢迎之人。 大帐外,不时有路过的兵士,伸长脖子透过缝隙往里边看。 那些个轻纱薄裙的歌舞伎,曼妙身姿在灯火映照下若影若现,看得人挪不开眼。 帐内,喝到尽兴处,蔡攸敲击碗筷,纵情高歌。 种师道和赵隆并案而坐,各自面前放一坛酒、一只酒盏,埋头喝酒,也不说话。 二人身后,一地东倒西歪的空酒坛。 坐在旁边的李嗣本,偶尔凑过来喝一盏,两位老将喝得太凶,他有些顶不住。 姚平仲、张俊同坐一案,大口吃肉喝酒。 姚平仲喝得脸红脖子粗,一双泛红醉眼,直勾勾盯着面前几个舞伎,不时打酒嗝。 张俊本无资格入大帐参加酒宴,种师道带他来,命他作陪,蔡攸也就默许了。 瞧他满脸愁容,情绪低落,只顾喝酒,大有一醉解千愁的架势。 种师道致仕,他就此失去靠山、贵人,往后在军中的发展难免受影响。 好在种师道私底下承诺,把他调到秦州刺史、知庆阳府种师中麾下效力。 种师中是种师道亲弟,也是西军里德高望重的老将。 有种师道保荐,张俊到了种师中麾下,也能得到应有的重视。 即便如此,张俊还是不免为自己的前程充满忧虑。 赵莽身边颇为热闹。 河北都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带着几位宣抚司官员,主动上前敬酒。 赵莽来者不拒,放开肚皮和他们喝个痛快。 这几位都是掌管后勤军需的主官,很有必要和他们搞好关系。 赵莽既是童贯亲信,又是蔡攸忘年交,詹度几人有心巴结,双方一拍即合,勾肩搭背喝得十分尽兴。 詹度、李邺几人加一块,酒量还不足赵莽一半。 两坛子酒喝空,几个家伙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一片。 赵莽拿着酒盏、拎起酒坛,走到种师道身边坐下。 “晚辈敬种帅!”赵莽两手举着酒盏。 种师道已有六七分醉意,怔怔地看着他,有些迟钝地点点头:“是你啊,来的好,陪老夫喝一坛......” 连干三盏,种师道打着酒嗝,醉意愈深。 “当年老夫遇见赵陀时,他也跟你现在一般年纪...... 一转眼,快过去四十年了啊~” 种师道看着赵莽,眼前浮现往事。 “你爹,如今可好?” 赵莽笑道:“爹在余杭安家,打理百十亩水田,又担着本镇保长的差遣,整日里忙着解决邻里纠纷,帮着县廨打理本镇民事,时常忙得两脚不沾地......” 种师道捻须大笑起来,“昔年威名赫赫的赵铁杖,而今成了家长里短的赵保长! 能安享平静生活,真好啊~老夫羡慕他!” 赵莽笑道:“等父亲来东京,小子一定带他前去拜访种帅!” 种师道摇摇头道:“老夫致仕以后,可不想留在东京。 要么回洛阳,要么去太原,躲个清静。” 赵莽笑道:“无妨,闲暇之余,我父子一定登门探望!” 闲聊几句家常,种师道满面酡红,一双沧桑眼眸却越发清醒。 “你小子比赵陀聪明,你接近童贯,无疑走了一条捷径......” 种师道低哑声音,直盯着他:“可你也要知道,童贯毕竟是宦寺,你可以借助其羽翼庇护自己,却不可与他牵扯太深。 否则,将来有损你名声...... 朝廷里,那些个自许清流之人,哪个不在暗地里拼命巴结童贯、梁师成、谭稹、张迪这些个官家亲信的宦寺? 可你也要知道,将来若有一日,这些名声不佳的宦官一旦倒台,那些个清流文官,也会拼命扑上前,要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到时候,难免殃及池鱼,你千万要多加小心!” 种师道低沉话音里,包含浓浓关切,赵莽心中感动,拱手道:“多谢种帅提醒!” 种师道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深沉叹息:“你父赵陀,当年离开军伍,你可知是何原因?” 赵莽愣了下,“父亲当年摔断腿,落下残疾,不得已才退伍,南下杭州。” 种师道摇摇头,带着八九分醉意,喃喃道: “伤残只是表因,实则,他还有不得已的苦衷。 毕竟那时候,离当年那件事过去不久。 他若是不走,被朝中有心人察觉,曝露身份,只怕招来灾祸...... 可惜啊~陈年冤案,难以昭雪,同室操戈,令人扼腕......” 赵莽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种帅这番自言自语,仿佛在跟他打哑谜。 种师道连饮两盏酒,说话时舌头有些打结: “.....老夫致仕,从此只是闲散一渔翁,朝中能照拂你父子的,只有郑皇后了...... 皇后仁慈、贤德,顾念家门旧情,想必会尽力为你父子周旋...... 女真势大,不可不防,夺取燕京后,当尽快加强河北、河东兵备......” 种师道醉话还未说完,趴在酒案上不省人事。 旁边的赵隆醉眼迷糊,举起酒盏,一个“喝”字还未说完,往后一倒呼呼大睡。 赵莽哭笑不得,这两位老将军,这次是真醉了。 姚平仲、张俊招呼人手,搀扶两位老将回去歇息,众军将起身向蔡攸告辞。 赵莽也随姚平仲和张俊,送种师道、赵隆回帐。 临走前,蔡攸拽住他的胳膊,指着一众莺莺燕燕的舞伎,通红着脸,笑淫淫地大声道: “老弟,喜欢哪几个,尽管挑!” 赵莽搀扶着这厮,一脸错愕。 詹度、李邺等人哈哈大笑。 一众舞伎含情带怯地偷偷望来。 “居安兄,你醉了,小弟先行告辞!” 赵莽在他耳边嘀咕一声,搀扶他坐下,向众人拱手道别,一溜烟地跑出大帐。 詹度笑呵呵地道:“赵将军血气方刚,今晚怎少得了美人滋润?” 李邺煞有介事地道:“赵将军何等雄杰之士,只怕得多挑几人送去!” 蔡攸烂泥似的瘫坐在正中主位,挥挥手大着舌头嚷嚷:“你二人....嗝~尽管安排!务必....让赵老弟满意~嗝~” 二人拱手笑道:“请公相放心!” ~~~ 赵莽送种师道、赵隆回住帐安顿妥当,骑马赶回本部营地。 营地里早已灯火尽熄,漆黑一片。 巡夜兵士打着灯笼走过,黑夜里才会亮起一点微光。 今夜负责营地巡逻的是李景良。 赵莽赶回住帐,这家伙嗖地冒出来,牵着马冲他咧嘴嘿嘿笑。 夜色下,这厮黑脸看不太清,不过赵莽却觉察到一股猥琐之意。 赵莽交代了几句,让他派人把黄骠马牵回厩舍,打着哈欠走回住帐。 李景良突然没头没脑地嘿嘿道:“将军受累!明早不妨多睡会!” 赵莽驻足回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李景良又忙道:“将军放心,俺已经嘱咐兄弟们,今夜不得靠近住帐,二十丈范围内保管无人!” 赵莽一头雾水,含含糊糊地“嗯”了声,扭头掀开帐帘进了大帐。 李景良一脸暧昧怪笑,牵着马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赵莽刚跨进住帐就觉察不对劲。 黢黑一片下,几道香风向他袭来。 赵莽大惊失色,手往腰间摁去,下意识就要拔刀。 却是抓了个空,猛地想起,今晚赴宴吃酒,没带兵器。 下一个瞬息,几具温热柔软的身子向他靠拢,一片莺燕声在他耳边响起: “奴家侍奉将军歇息~” 赵莽大惊,振臂挡开,连退几步。 这才看清楚,住帐里不知何时,多了四名女子。 借着黯淡烛光,赵莽认出她们正是刚才在大帐里,献歌舞的伎子之一! 赵莽面红耳赤,当即明白,肯定是蔡攸这浪荡子,派人把她们送来! 难怪方才,李景良那厮眼神古怪! 赵莽咬着牙低喝:“还请四位娘子回去,我这里无需伺候!” 四女面面相觑,一女屈膝福礼,怯生生地道:“奴家四人已得了赏赐,今夜在此侍奉将军! 若是回去,只恐遭教坊主事责罚,以为奴家伺候不周,惹怒将军......” 四女拜倒,哀哀切切地道:“求将军怜悯!” 赵莽头大如斗,有些慌神:“既如此,你四人今晚就住在帐里,明早天一亮就走!” 说罢,赵莽转身逃也似的溜出住帐,长长透了口气。 看样子,这群歌舞伎,是蔡攸从大名府带来的教坊官妓。 这浪荡子,竟然一次往他帐里送来四个...... 赵莽哭笑不得,心里又骂又好笑。 蔡攸这厮,可真够照顾他的。 可惜这份好意,他可是无福消受...... 赵莽苦叹一声,摇摇头,往不远处另外一座小帐走去。 那是堆放杂物的毡帐,今晚只能在里边凑合一宿了...... 第138章 军工人才 第139章 军工人才 翌日,天不亮,种师道和赵隆只带三五随从,悄然离开容城大营。 吃过饯行酒,全军将士皆知种老帅致仕。 如果没有兰沟甸惨败,种老帅以七十高龄致仕,五十载戎马生涯堪称圆满。 只可惜,那一场败仗,使得种老帅在朝廷勒令下,不得不匆匆致仕。 西军众将士看在眼里,不免替他感到几分悲凉。 种师道不愿打搅任何人,也不要任何形式的送别,天不亮就和赵隆出营而去。 赵隆那日,当着蔡攸面,说要上表请辞,倒也不是一时气话。 他当真写了一道辞呈,派人快马送到雄州,请童贯批复。 童贯毫无挽留之意,以河北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予以批准,通过急递铺,把赵隆辞呈报送东京。 朝廷里,也很快给予答复,通过了赵隆的致仕请求。 西军资历最深的两位老将,同时致仕,就此告别军伍生涯。 仿佛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三日后,赵莽带张?、关胜,随同蔡攸一行前往雄州。 本来赵莽打算带李景良同行,可那晚四女入帐的乌龙事件后,容城大营流言四起。 赵莽大为恼火,罚李景良留守营地,加倍苦训。 如今,军中将士谈及赵正将,又多了些新话题。 什么“赵正将好人妇”,“赵正将一夜降服四女妖”,“赵正将醉酒误闯妖精洞”...... 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传得有鼻子有眼。 名声又响亮了不少,只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 年少风流、贪花好色,似乎成了他的新标签。 杨沂中、邓肃、王宣几位部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高进和姚平仲,甚至跑来询问个中细节...... 李嗣本还很贴心的送来几副补药...... 容城大营驻扎几万兵马,大营周围,自发地形成一些草市。 除了正常的商品交易,皮肉生意自然也少不了。 全军处于休整状态,每日都有大批军将、队官、兵士放休。 这些人刚刚领了军俸,荷包里有了闲钱,每日都有大批军将兵士进城消费,赌钱、寻欢、喝酒、听曲...... 一座大营,带动整个容城地区经济发展。 蔡攸从大名府来时,带来了几百个官妓、营妓,以犒军名义送入军中。 这些风尘女子的属籍由当地官府管理,提供的都是有偿陪侍服务,且受到宣抚司保护。 蔡攸这厮,大把军费发下去,又从这些女人身上赚回来不少。 几万兵马驻扎当地,肯定有不少消费需求。 刚刚划拨五个月军费,兵士们难免想寻乐子。 这种犒军方式和制度,存在不少隐患和漏洞,赵莽也颇为不赞成。 不过,这些需求涉及到全军将士的利益,一概禁止的话,反倒会惹来众怒。 赵莽只要求本部军士,不许在城中过夜,天黑前必须回营,其他的倒也没多管。 关于他的流言,只能装作不知,这种事情也没法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反正现在全军皆知,赵正将龙精虎猛,夜闯敌营,一枪挑翻至少四名敌将...... 走了三日,赵莽、蔡攸一行抵达雄州。 蔡攸这厮,一路坐车,宽敞车厢里铺着厚厚地毯、褥子,进了雄州城还一个劲叫累。 他随行傔从十人、婢女十五人、护卫五十人,大小车辆六七十,全部装满行李。 这厮来河北,哪里是打仗来的,分明是度假。 童贯早就为他备好一座大宅子,蔡攸直接带人住进去。 赵莽赶到州府衙署,也是宣抚司临时驻地,拜见童贯。 刚跨进衙署大门,只见雄州知州和诜,带着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们身后,有家仆扛着几架弩机。 和诜垂头丧气,愁容满面,身边的年轻人紧皱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神情有些呆滞。 “见过和知州!”赵莽主动上前见礼。 和诜抬头一看,愣了下,忙挤出笑脸:“原来是赵将军!” “请问和知州,督帅可在衙堂?” 和诜忙道:“督帅、刘都统制俱在,赵将军自行前往便可。” 顿了顿,和诜苦笑,低声道:“和某已致仕,不再是雄州知州......” 赵莽吃了一惊,和诜五十出头,身体尚好,怎会突然致仕? 瞧他一脸无奈苦笑,赵莽明白了。 想必和种师道同病相怜,都是此次两路大军战败的替罪羊。 赵莽也不好得说什么,抱拳低声道:“和大夫往后有何打算?” 和诜叹道:“某在雄州十余年,去了别处反倒不习惯,想来今后,也要在此地安度晚年了。 这是某独子和禄,本想恳求督帅收他在身边做个书吏。 可惜这孩子不争气,性子木讷,督帅不愿留他......” 赵莽打量那年轻人,二十多岁,黑黑瘦瘦,柔弱斯文,一直低着头,神情有些痴楞。 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会觉得这年轻人脑子有问题,也难怪童贯不喜欢。 赵莽指着和诜父子身后,问道:“这几架弩机是?” 和诜道:“这几架弩,是和禄根据家中传下的几张图纸制作,本想献给督帅......” 和诜叹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赵莽道:“可否容我看看?” “赵将军请。”和诜侧身让过,让家仆把弩机放下。 赵莽仔细打量,这架弩机有一人高,两侧弩翼有手掌宽,呈扁平状,用麻和筋搓捻成弦。 赵莽试着拉动弩弦,发觉一个人使用并不吃力。 “这一架弩,制作精良,斗力不低,张弦时却不吃力,着实不错!” 赵莽赞叹道。 和禄抬起头,看着他,讷讷道:“你也懂弩?” 赵莽笑道:“制作弩机我不懂,我只会用。 你做的这架弩,很好用!” 和禄咧嘴傻笑了下,又一脸认真地道:“我给它取名,叫做凤凰弓! 也是偏架弩的一种,只不过,它比军器监制造的偏架弩更轻便、射程更远! 如果加厚、加长弩翼,改换藤绳做弦,装上绞盘,只需三人发力,转动绞盘上弦,能一次射出四到六支弩箭,射程可达二百步!” 和禄说话时,眼睛里充满神采。 赵莽惊讶道:“那岂不是堪比床子弩?” 和禄摇摇头:“床子弩可装重型弩炮,威力更大,却更加沉重,转运不便,使用时需要七到十个人牵引。 凤凰弓威力弱些,胜在射程远,轻便快捷,容易操作......” 和禄比划着,详细介绍凤凰弓的优缺点,和后续改进方向。 赵莽听得一愣一愣。 他虽然不懂得制作工艺,但使用下来也有一些心得。 如果按照和禄所说,大批量生产改进型凤凰弓,装备军中的话,绝对算是一件对付骑兵的利器! 和禄,可是位了不得的军工人才! 没有任何犹豫,赵莽拱手道:“不知和禄兄,可愿意到我军中效力?” 和禄愣了下,没有说话,向父亲和诜看去。 赵莽又对和诜道:“我想邀请令郎到我麾下任职,不知和大夫意下如何?” 和诜迟疑道:“赵将军麾下,只怕没有适合我儿的职位。” 赵莽笑道:“和大夫放心,我可以安排令郎负责管理本部器械。 宣抚司下辖军械所不少,将来有机会,我可以举荐他进入军械所任职,让他能够发挥才能。” 和诜犹豫不决,和禄突然道:“我跟你去!” 和诜苦笑了下,告罪一声,拉着儿子走到一旁,嘀嘀咕咕商量起来。 赵莽也不催促,欣赏那几架简易版凤凰弓,耐心等候。 过了会,和诜道:“某同意让和禄随赵将军去容城。 不过有一事,请赵将军务必答应。” “和大夫请说。” 和诜满眼不舍地望着儿子:“我儿孱弱无力,只会做些木工活,还请赵将军莫要让他做能力之外的事。” 赵莽笑道:“请和大夫放心,令郎是位能工巧匠,我一定会人尽其才!” 听他这么说,和诜放心不少,与赵莽商定,等到从大名府回容城时,就让和禄跟随他同去。 根据武经总要记载,凤凰弓是和诜家传,也是神臂弓的一种,所谓神臂弓,其实就是偏架弩,一种大型弩机 韩世忠后来改进的克敌弓,就是在凤凰弓的基础上,克敌弓也是对付骑兵的利器 第139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140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末将拜见督帅!” 衙堂里,赵莽抱拳躬身行礼。 童贯笑着颔首,询问了几句容城大营近况,话锋一转道: “方才,某和刘都统制还说起你。 刘都统制和你父亲也是旧相识,听闻你经历,对你颇多关心啊~” 赵莽抬起眼皮,飞速瞟了眼童贯,总觉得他这番话说的意味深长。 童贯下首左侧,端坐一名紫色袍服、头戴武弁的中年男子。 许是上了年纪,身材发福,本就魁梧的身子更显粗壮,把一身蜀锦袍服撑得胀鼓鼓。 他生着一张黑棕色面庞,颧骨高高,颌下杂白胡茬略显杂乱。 这副样貌,乍一看像个西域胡人。 赵莽心思微动,这位就是新任河阳三城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延庆! 也是接替种师道,出任全军都统制的实际作战指挥官。 都说保安刘氏源自番邦胡族,从刘延庆的相貌看,应该假不了。 刘光世与之相比,长相可就斯文多了,也更像汉人些。 之前,赵莽还腹诽,刘光国和刘光世名为兄弟,相貌却一点不像。 今日见了刘延庆,才知刘光国那副嘴脸随了谁。 由此可知,刘光国和刘光世,一定不是同一个妈所生。 童贯话音刚落,刘延庆忽地起身,大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赵莽的手,把他打量个遍。 “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与故人之后相遇,不枉刘某当年和赵陀贤弟结下八拜之谊啊~” 刘延庆嗓门粗大,说话声像一面破锣。 他紧握住赵莽的手,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赵莽咧咧嘴,他可从不知道,老爹赵陀和面前这位,曾经有多么要好的关系。 “末将赵莽,拜见刘都统制....” 没等赵莽躬身拜礼,刘延庆两条结实胳膊抓住他两臂,“贤侄快快免礼! 私底下,无需这些虚礼,叫一声刘伯便可!” 赵莽迟疑了下,看了眼童贯,童贯只做微笑,似乎并不反对。 “晚辈赵莽,拜见刘伯!”赵莽再度揖礼。 “这就对了嘛~” 刘延庆大笑,似乎颇为欢喜,拍打着赵莽肩头:“赵陀贤弟当年勇冠三军,他的儿子更是一头乳虎! 乳虎初啸,百兽慑服,后生可畏啊!~” “刘伯过誉!晚辈愧不敢当!”赵莽笑着抱拳,心头却不禁泛嘀咕。 两个月前,众将帅齐聚高阳大营,刘延庆也曾露面。 他不可能到现在才知,自己这位故人之后也在军中。 这次正式见面,刘延庆却表现得异常热情、惊喜,赵莽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暗生警惕。 刘延庆询问他父子境况,不住点头,满脸关切,像是老首长慰问故旧家属。 “犬子光世,与贤侄在杭州见过面,彼此间有些小误会,某已经狠狠责骂过他,还望贤侄瞧在刘某面子上,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刘延庆拍拍他的臂膀,语气诚挚。 “晚辈岂敢!些许旧事,刘伯无需再提。”赵莽笑道。 刘延庆道:“既如此,某现在就把犬子叫来,正好当着督帅面,你二人也算正式和解。” 不等赵莽答应,刘延庆急匆匆跑出衙堂,站在台阶上,冲院外大吼: “老二!还不赶快过来!” 没过一会,只见刘光世磨磨蹭蹭跨入院门,刘延庆拽着他一路小跑回衙堂。 “下官拜见督帅!” 刘光世恭恭敬敬揖礼,余光瞟了眼赵莽,轻哼了声。 “免礼。”童贯淡笑着点点头。 刘延庆板着脸,训斥道:“今日,当着督帅面,你诚心诚意向赵贤侄道歉!” 刘光世满脸不情愿,直挺挺站在那不动。 赵莽忙道:“刘伯,无需如此....” “贤侄莫管!”刘延庆摆摆手,指着刘光世怒喝道: “赵莽父亲赵陀,也是我西军旧将。 当年,赵陀与某同在种帅麾下效力,结下袍泽之谊。 你在杭州,既知赵莽来历,为何不及时禀报于我? 还敢多次刁难赵贤侄,败坏两家情义! 老子本想打断你的狗腿,再让你当面向赵贤侄磕头赔罪。 幸赖督帅恩宽,赵贤侄度量大,不与你一般计较。 今日,你就当着督帅面,诚心诚意向赵贤侄赔礼道歉!” 刘延庆教训起儿子来,咆哮声如雷,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刘光世浑身不禁哆嗦了下,看样子小时候没少挨责打。 刘光世扫了眼赵莽,眼底怨恨愈深。 他咬着牙,单膝跪下,抱拳闷声道:“此前,刘光世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赵将军多多包涵!” 赵莽一脸诚惶诚恐,急忙侧身避过,弯腰假意虚扶道:“万不敢当!请刘总管快快请起!” 没等赵莽话说完,刘光世顺势起身。 刘延庆哈哈一笑,拍着二人肩膀道:“某与赵陀贤弟八拜交好,如今你二人便是异姓兄弟,延续两家情谊!” 刘光世挤出一丝笑,抱拳道:“赵兄弟!” “刘兄!”赵莽咧开嘴角,心里却犹如吞下一万只苍鹰,刚从茅厕里飞出来,触须带屎的那种! 二人目光相碰,迅速挪开。 一直旁观不言的童贯,淡笑着道:“同为西军旧将,若能世代交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刘延庆笑道:“赵贤侄从容城大营赶来,想必有重要军务禀报,刘某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督帅!” “刘都统制慢走。” 童贯起身假意要送,刘延庆惶恐地婉拒了,拉着刘光世匆匆告退。 待刘氏父子走远,童贯一撩袍服,重新坐下,指着方才刘延庆坐的位置:“坐下说。” 赵莽道了声谢,端坐一旁。 童贯拨弄着盖碗,淡淡道:“刘延庆性情奸猾,西军众将里,就数他最擅钻营,与朝中众多权势人物交好。 此次,他能接任都统制,全凭王黼、梁师成在官家面前保荐。 别看他是个蕃将,心思却极为玲珑。 你和刘光世,小一辈的恩怨,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今日,他故意放低姿态,目的是何,你可知道?” 赵莽笑道:“自然是在督帅面前,表露恭敬之意。 刘都统制毕竟不是督帅举荐之人,甫一上任,态度当然要谦卑一些,以免惹得督帅不快。” 童贯连连点头,笑了起来,“你倒是心知肚明!” 赵莽笑笑,刘延庆故作姿态,他也就逢场作戏。 人家是老人精,他也不是职场初哥,大家一起装和谐就是了。 从童贯的话语里,赵莽也听出几分意思。 刘延庆背后的靠山,是王黼、梁师成。 王黼是当朝宰相,梁师成是另外一号权势熏天的大宦官,有“隐相”之称。 哪一个拎出来,地位都不输童贯。 赵莽暗暗惊讶,难怪西军这么多大将,只有刘延庆当上节度使。 如今种师道致仕,西军诸将,隐隐以刘延庆为首。 难怪连童贯,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同他一番虚与委蛇。 “某调秦州刺史、知庆阳府事种师中,率领秦凤军、熙河军,前来河北听用。 等你从河间府赶回容城,种师中所部应该也快到了。 你代表某前去迎接,协助他们安顿妥当。”童贯嘱咐道。 “末将领命!” 赵莽微感惊讶,童贯突然调种师中率军前来河北助战,此前可是一点风声没有,应该是临时起意。 转念一想,赵莽似乎明白了,这恐怕是童贯刻意为之。 种师中也是西军里,威名卓着的老将。 种师道和赵隆走了,调种师中前来,就是故意膈应刘延庆。 赵官家和朝廷绕过童贯,直接任命刘延庆接任都统制,童贯心里当然不舒服。 调种师中来,未尝不是一种反制手段。 赵莽暗暗苦笑,偌大一支北伐军,内部山头林立,争权倾轧。 错综复杂的人际利益关系,只会空耗将帅精力,使得战场之上的形势越发复杂。 对于统兵大将而言,除战争本身,还要考虑其他各方面利益得失。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和众志成城的辽军抗衡? 赵莽斟酌话语道:“督帅,大军按兵不动,驻泊雄州、容城,加重地方负担。 征调民夫转运军需,时间一长,也会耽误农事。 不知官家和朝廷,对于伐辽一事,究竟作何打算?” 童贯沉声道:“克复燕京势在必行,官家的意思,大军休整过后,见机行事。” 赵莽还想再问什么,一名小黄门匆匆进到衙堂,在童贯身边附耳低语。 隐约间,赵莽听到“辽国密使”、“病重”、“李处温”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童贯嚯地起身,面上浮现喜色。 不过,他显然没有要跟赵莽多说什么的打算,只吩咐道:“某命机要文字王麟,把你的升赏送来,而后你便可以走了。 完事后,速速赶回容城大营待命。” “末将领命!” 赵莽目送童贯匆匆而去,不禁皱起眉头。 童贯似乎在跟辽国的人秘密接触? 这里边,究竟有何隐情? ~~~ 雄州城南门下,几匹快马冲出,吆喝着向南疾驰。 赵莽带张?、关胜几人,往河间府赶去。 城头上,刘延庆手扶墙垛,眯着眼远眺那一路扬尘。 “爹,方才你说,赵莽有宫里贵人照拂?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赵莽究竟是何来头?” 刘光世站在其身后,问道。 旁边,刘光国哼了哼道:“赵莽攀附童贯,才有今日地位,难道那小子还有别的门路?” 刘延庆语气幽深:“此事尚未查明,你们无需多问。 只需谨记,小不忍则乱大谋! 些许恩怨,不必记挂在心,凡事以我刘氏前程富贵为重!” 刘光世恨恨道:“赵莽在杭州坏我大事,撺掇那泼韩五叛离我刘氏,实在可恶!” 刘延庆道:“韩世忠是个人才,如今归在黄迪门下,倒也可惜。 至于赵莽,此子根脚不明,暂且不要招惹他。” 刘光国阴恻恻地道:“黄迪妄想和二郎争抢鄜延路兵马总管,已和我刘氏撕破面皮。 如今这厮投在童贯门下,倒也不好对付。” 刘延庆淡淡道:“黄迪不足为惧,此次出兵燕京,有的是机会整治他。” 说话时,刘延庆目瞳深处划过凶光。 刘光世低声道:“想我刘氏,将门之家,却被一个阉人压在头顶,每每想起,这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刘光国也忍不住抱怨道:“听说童贯不喜欢身边人亲近女色。 他娘的,搞得我们玩女人都得躲着些,真不痛快!~” 刘延庆转过身,看着面前两个儿子,淡笑道:“童贯年事已高,就算他受官家宠信,想来也活不了几年! 如今,种师道致仕,种师中常年在秦州,与朝廷权贵并无交情。 姚古那匹夫,只知道打仗,朝中无人支持。 西军将来,必定以我刘氏为首! 西军乃大宋军队支柱,而我刘氏,将来就是大宋武臣之首! 目光放长远些,一时退让,是为了将来取得长足进步!” 刘光国、刘光世齐声道:“谨遵父亲教诲!” ~~~ 半个月后,河间城。 北城校场,东西两侧分立两座辕门。 西辕门,赵莽在此立旗招兵。 东辕门,新任河北宣抚司参谋官刘韐(gé),奉童贯之命,在此广发告示,征募两百名“河北敢勇”。 河间府乃是河北东路北部重镇,人口众多,经济较为富庶。 此次,赵莽选在河间募兵,就是想选拔河北民间青壮,补齐麾下一千兵员缺额。 募兵告示一出,短短时日内,应征者络绎不绝。 赵莽详细制定募兵要求,优中选优,尽量简拔乡勇。 没过几日,刘韐也奉命前来招募“河北敢勇”。 按照宣抚司规划,这两百名“河北敢勇”,待遇介于普通兵士和效用兵之间,根据后续表现,可以优先授予低级军职。 这日上午,北城校场。 众多应征青壮里走来一人,他身高膀阔,长得浓眉大眼,提一杆红穗钢枪,腰悬手刀,背一张牛角大弓。 他立枪站在人群中,看看西辕门,又看看东辕门,沉吟着考虑该先去哪边应募。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一名红袍官员骑马拦在他身前。 青年抬头一看,是一名相貌颇为儒雅的中年文官。 青年刚要绕开,往西辕门去,那中年文官叫住他: “这位壮士,可是要去应征从军?” 青年驻足,拿不准面前官员身份,只是一身红袍,表明其官职不低。 “回官人话,俺正要前去应征!”青年抱拳见礼,谨慎道。 中年文官翻身下马,朝他走来,笑道:“听你口音,应是相州人?” 青年笑了,“官人听得准,俺是相州汤阴人!” 中年文官点点头,打量着他:“怎不去东辕门应募?” 青年笑道:“俺想先去西辕门瞧瞧,若是不行再去东辕门。” “为何要先西后东?”中年文官捻着须,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青年爽快道:“听说那边招马军,俺想先应征马军试试!” 中年文官哑然一笑,摇头道: “东辕门招募‘敢勇士’,待遇比普通兵士好,将来立功,提拔也更快些,你不妨跟本官去试试!” 青年迟疑了下:“敢问官人是?” 有路过的汉子笑道:“这位便是主持招募敢勇士的刘韐刘官人! 刘官人亲自邀请,你小子可是撞了大运!” 青年忙抱拳道:“不知刘官人当前,小人失敬!” 刘韐和颜悦色地道:“怎么样,可愿意跟某去做个敢勇士?” 青年犹豫着,刘韐笑道:“若你骑射出众,将来本官保荐你进入马军任职!” 青年大喜,当即作出决定:“多谢刘官人抬爱,小人愿意应募敢勇士!” “哈哈~好!” 刘韐也颇为高兴,他一向有识人之能,今日从人群中,一眼相中这英武青年,相信不会看走眼。 “对了,你叫什么?”刘韐笑道。 “小人姓岳,名飞,字鹏举!” 前边写的大名府招兵,已经改成河间府 有点急事,晚了些,更一个大章~ 第140章 吴氏三杰,燕京生变! 第141章 吴氏三杰,燕京生变! 七月初,秦州刺史、知庆阳府军府事种师中,率领秦凤兵、熙河兵共计万余,抵达容城大营。 中路军统制李嗣本,把他们安置在大营东侧,新修建的附营里。 基本军用物资,诸如毡帐、辎重车辆、刁斗、皮褥....早已准备妥当。 其他的钱粮马秣,需要种师中自己去找河北都转运使詹度调拨。 这日午后,种师中带领三名年轻军将,前往容城,到宣抚司派驻衙署,拜会詹度及一众宣抚司属官。 来到衙署门前,禀明来意,属吏请他们到门厅安坐,奉上茶水,只说都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两大主官不在,让他们稍候。 谁知,这一候便是一个多时辰。 两壶茶水喝完,也无人前来添置,整座衙署,仿佛把他四人遗忘在此。 门厅内,种师中端坐着,阖拢眼皮,气息匀称,不动如钟。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他一身灰旧交襟袍衫,脖颈、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种师中六十二岁,面色红润,须发全白,像个眉目慈祥的寿星公。 今日随他前来的三名青年军将,坐在他的身后。 这三人乃秦州陇干县(甘肃静宁)吴氏子弟,长兄吴玠、二弟吴璘、三弟吴瑛。 长兄吴玠二十八岁,早年应募泾原军,参加过政和年间,大宋对西夏的一系列反击作战。 因作战勇猛,受到种师中赏识,擢任秦凤军正将,官至从八品秉义郎。 二弟吴璘,年约二十,任种师中麾下虎贲营部将。 三弟吴瑛十八岁,跟在长兄麾下历练。 种师中颇为器重吴氏兄弟,这次来拜访宣抚司主官,特意带上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积累和朝廷官员打交道的经验。 又等了好一会,吴璘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 “哥,咱们好歹是客人,这宣抚司就是这么待客的? 茶水喝完没人管,那什么都转运使回来没有,也无人告知,这算怎么回事?” 吴璘探过头,忍不住小声抱怨。 坐在他左边的吴玠,睁开眼看看坐在前边,一动不动的种师中,低声道:“种帅都不急,你急什么,坐好!” 吴璘嘟哝道:“种帅养气功夫深,刀砍斧劈照样面色不改,我可比不了!” 吴玠阖拢眼皮,低声呵斥:“闭嘴!” 吴璘身子又往右边歪去,小声道:“老三,你渴不渴?” 吴瑛白他一眼,小声咕哝:“废话!外边天气热,嗓子都快冒烟啦~” 吴璘怂恿道:“你出去,叫人送茶水来。” 吴瑛眨巴眼:“你怎不去?” 吴璘嬉笑道:“二哥嗓门粗,一张嘴像吵架,怕得罪人。” 吴瑛小声道:“我看,你分明是怕大哥责骂......” 吴璘催促道:“快去呀~” “去就去!” 吴瑛偷瞟吴玠和种师中,嚯地起身快步走出门厅。 “诶~”吴玠站起身阻拦不及,吴璘嬉笑道:“大哥放心,我让老三去讨点水吃!” 吴瑛站在门厅石阶上,四下里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来人!快来人!” 吴瑛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拔高嗓门喊了一遍。 种师中睁开眼皮,无奈苦笑:“吴瑛,不要喊了,快进来坐好。”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呵斥道:“是谁在胡乱叫喊?” 种师中忙起身大步跨出门厅,吴氏兄弟也紧跟出来。 只见一名襕袍官员,背着手慢吞吞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吏员,正是河北转运判官李邺。 李邺打量一眼吴瑛,皱着眉喝道:“刚才就是你乱喊乱叫?” 吴瑛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是你们把客人丢在这,不管不问!” “嘿~”李邺大怒,指着他叱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位?谁的部下?胆敢在宣抚司放肆!” “你才放肆!”吴瑛怒瞪着他,“你又是谁?” 李邺气得直哆嗦,种师中忙拦在吴瑛身前,瞪他一眼,吴瑛噘嘴哼了声,被吴玠赶紧拉到身后。 “某家种师中,不知尊驾是?”种师中拱手道。 李邺脸色缓和了些,还礼道:“原来是种使君,下官河北转运判官,李邺!” 种师中忙道:“原来是李判官,失敬!” 种师中带遥郡刺史官阶,品级比李邺高,却也不敢以上官自居。 一来李邺掌管大军后勤调度,二来人家可是宣抚司的人。 种师中作为统兵将帅,后勤方面仰人鼻息,态度自然谦卑客气些。 李邺打着官腔道:“我说种使君,这里是宣抚司驻容城官署,大喊大叫有失体统。 你麾下傔从,可真不懂规矩!” 种师中忙道:“是某管教不严,请李判官见谅。” 李邺哼了哼,斜瞟一眼吴瑛,神情颇为倨傲。 吴璘看不过眼,小声嘀咕:“是他们无礼在先,怎地还倒打一耙?” “闭嘴!” 吴玠回头瞪他一眼。 种师中客气地道:“敢问李判官,詹都运可回来?某此来,专为拜会二位。” 李邺似笑非笑,嘴角似乎划过讥诮:“种使君见谅,詹都运今日公事繁忙,只恐无暇会见,请三日后再来吧!” 说罢,李邺转身要走,种师中忙道:“可我部军粮已不足数,还请李判官尽快拨付!” 李邺摆摆手,略显不耐烦:“种使君回去等着便是,军粮拨付自有章程可循......” 种师中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为好,只得苦笑连连。 他似乎已经猜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这帮宣抚司官员。 吴玠紧皱眉头,没想到和宣抚司官员打交道如此麻烦。 吴璘愤愤不平:“他娘的,架子可真大!” 吴瑛跺着脚,满脸焦急:“咱们军中粮食只够吃一日,他却让咱们等三日,简直欺负人!” 李邺刚要折身返回后衙,府门口传来一声大喝:“老李!” 李邺回头一看,一张脸立时绽露热情笑容:“哟~赵将军!” 赵莽挎刀大踏步进了府门,李邺一溜小跑迎上前,隔着老远就拱手大笑: “赵将军可是有些时日没来造访啦!” 种师中和吴氏兄弟看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李邺嘴脸变得这么快。 吴璘嘟哝道:“乖乖,那家伙简直变了个人,笑得这般灿烂......” 吴玠紧盯来人身影,先是心中大呼一声:此人好生雄壮! 接着便暗暗猜测其身份。 和宣抚司主官这般熟络,来头恐怕不小! 种师中眉头愈深,心头涌出万般无奈。 若是可以,他真不愿意来这河北,同一帮东京官僚打交道。 吴瑛轻哼道:“瞧那姓李的,一张老脸笑成菊花,和一个年轻后辈勾肩搭背,真不要脸! 黑黑壮壮那个,肯定是哪家衙内,嘴脸不像好人......” 赵莽和李邺寒暄一阵子,大步朝种师中等人走来。 李邺跟在他身后,满脸堆笑,全然不像刚才那般冷淡傲慢。 “中路军马军指挥使、步军第一将正将赵莽,拜见种使君!”赵莽抱拳见礼。 种师道走了,种师中来了,乍一看,兄弟俩还真像。 不过气质却明显不一样,种师中更加老成持重些。 种师中怔了怔,忙道:“你就是某兄长种师道,书信里提到的赵莽?赵陀是你父亲?” 赵莽笑道:“正是!” 种师中打量着他,目露惊异,“赵陀虽不是某部下,当年也曾共事过,是一位勇武擅谋的将才,令某印象深刻。 今日再见故人之子,缘分难得啊!~” 赵莽道:“种使君威名,晚辈也时常听家父提及。今日得见,乃晚辈之幸!” 种师中笑着颔首,吴氏兄弟也满眼好奇地打量他。 赵莽笑道:“晚辈奉督帅令,本来要亲自赶到真定迎接种使君所部。 奈何近来在河间府招兵,今日方才赶回,没想到种使君先我一步到来。 接待不周,还请种使君多多包涵!” “赵将军言重了,某担心迟来耽误事,一路疾行,没想到反而与你错过。”种师中爽笑道。 赵莽道:“不知种使君所部,可安顿妥当?” 不等种师中说话,身后吴璘嚷嚷起来:“俺们有地方住,没粮食吃! 宣抚司不给俺们拨粮!” 吴玠急忙拽他胳膊,吴璘气鼓鼓地小声道:“本来就是~” 种师中苦笑了下,看了眼李邺,叹口气:“我部粮食的确所剩无几......” 赵莽皱了下眉头,用询问眼神看向李邺。 李邺急忙拱手道:“赵将军切莫误会,军粮拨给需要层层批复,一时半会当真下不来呀!~” 吴瑛气愤道:“我们只剩一日口粮,你却让我们回去等三日。 粮食就在容城,运到大营不过半里路,用得着三日吗?” 吴璘又嚷嚷起来:“调俺们来打仗,却不给粮吃,俺们要去找督帅告状!” 吴玠哭笑不得,把二人拽到身后,压低声警告他们不许再多话。 “胡说!胡说!~”李邺气得吹胡子瞪眼。 赵莽听下来,基本弄清楚怎么回事,向种师中告罪一声,拉着李邺走到一旁。 “老李,说吧,为何刁难人家?” 李邺干笑一声:“赵将军误会了,不是李某故意刁难,实在是那种师中不晓事!” 赵莽皱眉:“什么意思?有何隐情,你直说就是了!” 李邺压低声道:“种师中上报军粮数额不对!” 赵莽狐疑道:“他要多了?” 李邺“嗐”地一声,“多要就对了!可他要的不多不少,刚刚好! 詹都运骂他不晓事,让下官给他打发走,晾他几日再说。” “啥意思?没听懂!”赵莽摇摇头。 李邺低笑道:“赵将军是自己人,可以敞亮了说。 领兵将领上报军粮数额,一向有两个数,一虚一实。 虚数多,实数正好。 宣抚司批复后,按照实数划拨军粮。 多出来的一些,只是空数,根本没有实物。 这笔等价钱款......嘿嘿~便是上上下下的油水!” 如此一解释,赵莽恍然大悟。 朝廷拨下钱款,命宣抚司、河北转运司向民间买进粮食,俗称“籴米”。 具体买进多少粮食,由各军将帅统计上报,宣抚司批复。 领军将帅多上报一些,宣抚司便多划拨钱款。 账面上多用掉的钱,其实根本没用来买粮,而是进了整条利益链上,大小官吏的腰包。 籴米数额巨大,朝廷拨下的钱款数以千万贯计。 本来具有监管职责的宣抚司、转运司,合伙成了贪墨军费的蠹虫。 长期以来,甚至形成潜规则,武臣文官皆默默遵守。 经领兵将领签字、用印的申报文书,就是整条利益链的第一环。 种师中不起头,后边人就无法跟进,这笔钱就吃不到嘴里。 朝廷核对账目,万一出岔子,无人担得起责任。 知道这些内幕,赵莽愕然无语。 他军中粮食,由李嗣本足额划拨,没想到里边还有诸多隐情。 李邺恼火道:“种师中只报实数,不报虚数,不守规矩,自然要得罪上头人!” 赵莽道:“这上头人,有哪些?” 李邺掰着手指头:“那可就多了,尖尖顶儿的几位,自然是詹都运、大名府知府黄潜善、河北帅守汪伯彦、小蔡相公、督帅。 其实,军中将领也能分到这笔钱,只是名目不一样而已。 反正,好处大家都得了。 偏生种师中不晓事,要坏规矩,犯了众怒,谁也帮不了他!” 赵莽拧紧眉头:“可一万兵马总不能饿肚子,还请李判官禀报詹都运,想想办法,先按实数划拨。” 李邺道:“这李某做不了主,得请示詹都运。” 赵莽无奈,走到种师中身前,拱手道:“还请种使君随我们一同前去见詹都运,坐下来协商,解决此事。” 种师中长叹口气,知道如果自己不低头,今后在这宣抚司辖制下,只怕寸步难行。 当即,李邺带领二人去找詹度。 吴氏兄弟仍旧在门厅等候。 小半个时辰后,李邺送二人出府。 “种使君回去等着吧,明日一早,派人到容城运粮。 别忘了,该补的流程,尽快补上。 今日若非瞧在赵将军面上,詹都运是不会搭理你的......” 李邺瞥了种师中一眼,向赵莽拱拱手,回衙署去了。 种师中忍不住苦叹一声:“朝廷籴米钱款遭贪官中饱私囊,可笑的是,某还不得不向这帮人低头,实在是~哎!~” 赵莽也万般无奈,这些遍布大宋官场的顽疾、毒瘤,绝不是他和种师中能够解决的。 “种使君回去好生歇息,过两日,晚辈再到营中拜访!”赵莽抱拳道。 种师中强自一笑:“今日多亏你相助,否则那詹度甚至不会见某。 改日到某帐中,请你喝地道的河西烈酒!” 说着,种师中想到什么,指着吴玠正要介绍,吴璘一抱拳,煞有介事地道: “陇干吴氏三杰,多谢赵将军帮忙!” 种师中哈哈大笑,看得出他极为喜欢吴璘这个活宝。 吴玠瞪他一眼,抱拳笑道:“吴玠、吴璘见过赵将军!” 吴瑛急忙凑上前道:“我是三弟吴瑛!” 这吴瑛年纪最小,身材纤细,皮肤白皙,是位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 赵莽不由得多看他几眼,总觉得他说话腔调古怪,像是刻意低沉嗓子。 “见过三位,幸会!”赵莽笑着还礼。 简单叙谈几句,四人跨马往北门而去。 几日后。 随着河间府新募一千兵士正式编组集训,赵莽本部营地,五千军额得以满员。 拣选全军精壮擅骑射之士两千,优先组成马军。 兵员足够,合格战马却只有一千六百余匹,缺口多达四百余匹。 战马是宋军里的稀缺资源,每次转运司送来一批,都会被各军哄抢瓜分。 赵莽已经打了无数报告,请求宣抚司尽快拨付战马。 隔三差五还亲自到容城,请詹度和李邺帮忙想办法,得到的答复也只是让他耐心等候。 赵莽写信,让李景良带到雄州,去找蔡攸想办法。 蔡攸表示他也没辙,战马多少全凭朝廷调度,朝廷无马可拨,他总不能凭空变出来。 前些年,朝廷在赵州、武邑、南皮置牧马监,选种培育战马,赵莽派杨沂中一一去看过,马场规模小,育种差,每年仅有几百匹能用,早就被人预定下。 无奈,赵莽只能把有限的战马,配给最优秀的骑兵。 剩下的三四百人,轮流使用战马训练,平时多做些辅助工作。 马军施行一兵一马绑定制,平时由各自兵士照管。 又从民间聘来五十余名马夫,负责在战时为战马喂食水料,处理小伤小病,保证战马不会掉膘。 战马受伤、衰老、死亡都要记录上报,若是非战时导致战马受伤甚至死亡,兵士要负主体责任,罚没军俸,甚至革出马军。 一名好的骑兵,爱护战马犹如爱护自己的生命。 赵莽希望这些花费大价钱,从西北引进的战马,能够物尽其用。 马公直此前执掌马军留下的乱象,决不允许在他手里发生。 三千步军划分五部,每部军额五百,分别由邓肃、王宣、张?、李景良、关胜任部将。 外加一个直属赵莽的虓士营。 步军战兵两千余,辅兵、辎重兵一千余,另有民夫三百余。 新加入的和禄,暂时作为军事参议,兼书吏员,协助邓肃掌管辎重营,处理平时军中文书。 私底下,赵莽让和禄从辅兵里挑选一百人,成立一支工兵队,专门教授凤凰弓制作技艺。 这一百人又分成几支小队,单列名籍严格管理。 每一支小队,只负责其中一项制作工艺,相互间互不统属。 所需要的材料,由和禄开具,赵莽拿着清单,找詹度和李邺讨要。 二人解决不了的,就写信去请蔡攸帮忙。 七月底,就在赵莽忙于试验成品凤凰弓威力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赵鹤寿突然找上门来。 “赵将军独自前来,神色匆匆,似乎有急事。” 营地射箭场,赵莽跨上马,跟随张?赶到营地旗门外。 果然见赵鹤寿牵着马,等候在此。 “赵大哥,你怎地这副装扮?”赵莽跃下马,快步走上前。 赵鹤寿头戴笠帽,做普通兵士打扮,扔在这大营里毫不起眼。 他帽檐压得低,似乎怕人认出来。 “跟我走一趟,路上再说。” 赵鹤寿神情诡秘,“督帅在白沟等我们!” 赵莽一惊,童贯不在雄州,跑到白沟作何? 那里可是前线战地,跨过去就进入辽国地界。 赵鹤寿压低声道:“督帅此行极其保密,切莫声张! 你把军中事务安排好,我们即刻出发!” 赵莽点点头,唤来张?低声吩咐:“就说督帅有要事,召我到雄州见面,其他的不要多言。 营中事务,由杨沂中、邓肃主持,严令各部加紧训练,不可懈怠!” 张?看了眼赵鹤寿,抱拳肃然道:“卑职领命!” 张?上马回营地,赵鹤寿努努嘴道:“可靠不?” 赵莽笑道:“放心,我麾下就数他口风最紧。” 赵鹤寿翻身上马,仰头看了眼天色,嘀咕道:“走吧,天黑前,赶到白沟,与督帅汇合!” 赵莽跨上马,只带一口破夏刀,跟随赵鹤寿纵马往大营北口离去。 路上,赵鹤寿才透露,童贯此行秘密前往白沟的原因。 一个惊天消息,令赵莽倍感震惊。 即位两个多月的大辽天锡帝,已于六月底,重病不治,于燕京城驾崩! 近一月来,辽国燕京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辽国军民彻底慌了神。 此前,已与童贯取得联络的辽国宰相李处温,似有献燕京投降大宋之意。 二人商定,在白沟东北五十余里处,一个名叫淤口寨的地方会面。 那里,曾经是周世宗柴荣北伐契丹时,设置的淤口关旧址。 童贯此去,一为证实天锡帝病死是否属实,二为会见李处温,商定具体献城投降事宜。 赵莽万万没有想到,即位不久的天锡帝,竟然暴毙而亡。 辽军刚刚击败两路宋军,燕京军民气势正盛。 此前还有传言,辽军甚至准备主动南下出击,容城大营一度戒备森严。 天锡帝一死,辽国君臣人心彻底离乱。 连宰相李处温都生出投降大宋的心思,可想而知燕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 这莫非是天要亡大辽? 合章~ 第141章 营口老铁郭药师 第142章 营口老铁郭药师 一座低矮山丘,蜿蜒二三里。 山丘上披满绿草,顶上有一座倒塌大半的烽火台废墟,四周长满灌木丛。 山丘东面便是淤口寨,几段坍塌的土石墙,东西横向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东面,刘李河支流附近。 大宋开国之初,宋辽两军曾在此反复争夺。 澶渊之盟前,辽国曾在此驻扎重兵。 百年承平,淤口寨从一座关隘要塞,变成了宋辽边境上的互市贸易地。 自宋辽开战,贸易荒废,淤口寨又一夜间冷清下来。 这里的辽国百姓,以商贩居多,如今没生意可做,大多拖家带口往北迁回涿州、范阳。 留下的,只有附近一些农户。 一座可以容纳万余人的城寨,如今只剩寥寥几百人。 黄骠马驮着赵莽走进城寨,身后一辆普通马车,赵鹤寿带领两名飞龙骑兵士护卫四周。 众人身穿交襟布衫、乌头靴,戴幞头,佩刀,作辽地普通汉人装扮。 城寨里,房屋鳞次栉比,多以土石、竹木建造。 赵莽骑在马上,扫视四周,几条街道冷冷清清,店铺门前,折断的旗杆、掉落的幌子,遍地都是。 天不亮时,赵莽和赵鹤寿就悄悄潜入城寨,四处打探了一番,确定这里没有埋伏兵马,摸清楚各条进出道路。 童贯和李处温,相约在城寨中心的市易务官署见面。 辨清方向,赵莽回头朝赵鹤寿打手势,往当中一条街道走去。 路边一家羊肉铺子,一名白发老头跨出门。 他穿着粗麻短褂,露着两条胳膊,摇晃蒲扇,一出门正好撞见赵莽一行。 “哟~几位官人,可要用饭?小店有新鲜羊肉,炖煮烧烤,想吃哪种都行!祖传手艺,管叫官人们满意!” 老头用一口燕京口音浓重的汉话,热情邀客。 许久没见过外来客商,老头表现得格外热情。 赵鹤寿三人立时警觉,赵莽瞟眼四周,没有发现异样。 “老丈对不住,俺们已经用过饭了,麻烦您老让让,俺们还有别的生意要谈。” 赵莽拱拱手,客气地笑道。 老头满眼失望,倒也没有过多纠缠,退开几步,站在街边,摇晃蒲扇叹气道:“这淤口寨就快荒废了,哪还有什么生意可做......” 赵莽无奈笑笑,轻轻夹了夹马腹,黄骠马温顺地迈开蹄子往前走。 “诶诶~后生,你们是南边来的吧?”老头快走了几步,跟在马匹旁边。 赵莽含糊道:“俺们是霸州人.....” 老头“嘿”地一声笑了,“你这后生,满口胡诌! 我家祖上就是霸州的,霸州口音,我会听不出来?” 老头满脸戏谑:“南边来的也不怕,我又不是契丹人,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赵莽咧咧嘴,干笑一声:“老丈好耳力~” 老头摇晃蒲扇:“你们宋人皇帝,到底咋回事?好端端的,干嘛非得和大辽开战? 战事一起,边关附近的人都跑光,害得我们没生意做!” 赵莽哭笑不得,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头站在路边,也不走了,拿蒲扇指着马车,嚷嚷起来: “回去跟你们赵皇帝说,燕京汉人在大辽治下过得挺好,让他甭惦记我们! 各家管好各家事,莫要打仗,对谁都好!” 他这一叫嚷,沿街几家铺子里的人探出头,好奇地看了过来。 童贯坐在车厢里,掀开帘子看了眼,脸色难看地低喝一声:“愚民~” 一路找到城寨中心的市易务官署,赵鹤寿搀扶童贯下车。 赵莽带两个兵士四周检查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官署大门敞开着,冷冷清清,像一座空衙门。 四人簇拥童贯,跨进大门。 很快,内院里走出几人,匆忙上前迎接。 为首一人,戴东坡巾、穿绸衣,身材瘦小,留山羊胡,像个乡下富绅。 “时隔近两年,童太师风采依旧啊!” “呵呵,李相公正当盛年,某却是日渐苍老啊!~” 童贯快步上前,与那人四手相握,显得极为亲密、热情。 赵莽暗暗打量,那位便是力挺天锡帝登基的大辽宰相,李处温。 赵鹤寿轻轻碰了他一下,往前努努嘴。 赵莽望去,只见李处温身后,侍立一名魁伟军汉,正用一双虎狼般凶狠目光注视他们。 赵莽微觉惊诧,这军汉身材之雄壮,犹胜他三分,斜挎一口长直横刀,浑身剽悍气。 只听李处温对童贯介绍道:“这位是常胜军统制、辽军前敌统将郭药师,奉命屯兵涿州!” 那魁伟军汉抱拳,声音低沉:“拜见童太师!” 童贯大喜过望,笑道:“郭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某必定禀明官家,对郭将军委以重任,不负郭将军一片赤诚之心!” “多谢太师提携!”郭药师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赵鹤寿压低声道:“原来他就是郭药师。” 赵莽小声道:“怎么,很有名?” 赵鹤寿嘀咕道:“常胜军以前叫做‘怨军’,是由辽东地区被金国强占后,无家可归的契丹人、霫人、奚人、汉人组成。 和金军交手多次,互有胜负,实力强劲。 后来怨军叛乱,这郭药师率领其中一部归降辽国,受到四军大王萧干重用,改军号为常胜军。 这郭药师,算是辽军汉人将领里的实权派。” 赵莽点点头,看来此次天锡帝病死,燕京内乱,郭药师也准备和李处温一起投降大宋。 李处温邀请童贯到房中叙谈,二人随从护卫全部留在院中等候。 赵莽正和赵鹤寿轻声说话,突然心头泛起警觉,回头一看,郭药师向他们走来。 赵鹤寿不自觉地握紧刀柄,目光紧盯着他。 赵莽暗暗惊讶,这郭药师身经百战,浑身血煞气浓厚,着实是位军中悍将。 二人打量郭药师,郭药师也打量二人。 “听说,擒杀鄂都的宋将名叫赵莽,二位可知道?”郭药师看着二人。 赵鹤寿抱拳笑道:“不知郭将军有何指教?” 郭药师笑容有几分凶狠:“就是想知道,宋军里,是赵莽多一些,还是辛兴宗、辛永宗那类废物多!” 赵鹤寿有些恼火,一指赵莽道:“赵莽将军在此,你当面问他好了!” 郭药师一愣,猛地扭头盯紧他,一双眼凶光大作:“你就是赵莽?” 赵莽抱拳笑了笑:“正是......” 话音刚落,郭药师突然一拳朝他面门砸来! 赵莽反应极快,两腿下沉,曲臂挡在身前,郭药师那只长满黑毛的重拳,狠狠砸在他手臂上! 一声闷响,犹如两块生铁相碰! 赵莽两脚扎地,纹丝不动! 郭药师眼中精光大盛,跨前一步,左臂曲肘抡甩,猛击他右侧眉骨! 赵莽已有预判,曲臂格挡同时,侧身跨前一步抢占身位,腰腹发劲用肩头重重顶撞郭药师胸膛! 一记力道雄浑的铁山靠,撞得郭药师一声闷哼,噌噌倒退三步,脚掌搓地,上身往后一晃,勉强站稳! “好功夫!”郭药师情不自禁地大赞一声,“鄂都死得不冤!” 二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赵鹤寿甚至还没回过神,咽咽唾沫一脸钦佩地看着赵莽。 赵莽收起架势,抱拳道:“让郭将军见笑了!” 郭药师拳力沉重,换做等闲之人,根本接不住他一拳之威。 郭药师走上前,笑容比之前真挚许多。 “某看,赵将军年岁与某相当,不知官居何职?”郭药师爽朗笑道。 赵鹤寿“噗”地笑出声来,一脸古怪。 赵莽面皮颤了颤,笑得十分无奈。 郭药师满脸不解。 “郭将军贵庚?”赵鹤寿笑道。 郭药师道:“某家三十二岁!” 赵莽满脸不自然:“在下年纪比郭将军小些......目前官至从九品承节郎,任中路军马军指挥使,兼步军正将。” 郭药师一脸诧异,似乎没想到赵莽的官阶这么低。 “没想到连赵将军这般人物,也只是个从九品。 都说大宋武臣官阶低,看来果真如此。” 郭药师摇摇头,满脸感慨,似乎在为自己将来的前程担忧。 赵鹤寿笑道:“在大宋,武臣地位的确难以和辽国相比。 不过,却也没郭将军想的那般严重。” 顿了顿,赵鹤寿道:“郭将军可知,这位赵将军不过十八九岁,入伍还不到一年。 凭资历而论,赵将军的官阶职位,当真不算低了。 大宋军中,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人物。” 郭药师大感惊异,万没想到赵莽这般年轻,只比他的独子年长三四岁! 赵莽满脸无奈,长得着急怪我喽! 一番交谈,赵莽和郭药师颇为谈得来。 这位地道的营口老铁,也是位慷慨豪迈之士。 近一个时辰后,童贯和李处温走出屋。 双方握着手相互道别,看样子谈得十分愉快,气氛也相当和谐。 双方在官署门口分别,郭药师护卫李处温往北边离去,赵莽一行则原路返回。 童贯坐进车厢,吩咐道:“连夜赶回白沟,赵莽回容城大营,赵鹤寿随某回雄州。 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分毫!” 众人领命,赵莽瞟了眼,只见童贯眉飞色舞,似乎对李处温献城投降十拿九稳。 赵莽低声道:“督帅,李处温若能献燕京城投降,自然最好。 不过,末将建议,全军战备一日不可松懈,要做好随时出兵北上的准备! 辽国内部,毕竟还有四军大王萧干、耶律大石这帮实权人物。 而他们,是绝不可能投降的!” 童贯看他一眼,笑道:“大军战备不仅不能松懈,还要更加卖力训练,摆出一副随时有可能出兵的架势! 越是让燕京惶恐不安,李处温越能争取到更多人支持,燕京也就投降得越快!” 赵莽一愣,张嘴刚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启动,向前驶去。 赵莽苦笑,童贯只怕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他是想提醒童贯,联络李处温的同时,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还是要做好战争准备。 而童贯是想以战促降,寄希望于李处温的投降计划得以实现。 可一个李处温,就能让燕京重回大宋怀抱? 赵莽对此并不看好。 第142章 人头自北而来 第143章 人头自北而来 八月初,一批冬衣送到容城大营。 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百匹战马。 冬衣分发给全军,人手一件,战马则全部划拨到马军麾下,由马军指挥使赵莽统一调拨。 眼红的人当然不少,哪个将领也不会嫌马匹多。 可战马是由转运判官李邺,奉蔡攸之命专程送来,指名道姓划拨给赵莽,别人眼红也没用。 谁都知道,赵正将乃是督帅亲信,又和蔡攸蔡副帅关系匪浅,多受关照也不奇怪。 赵莽欢欢喜喜接收战马,请李邺在营中喝了顿大酒,让这厮迷迷糊糊睡了两日。 两千马军总算补齐,还多出一百五六十匹,作为平时的轮换和备用。 这支马军的定位是轻骑兵,人披轻质铁甲,马披皮甲,配骑弓、手刀、单钩枪,箭矢用的是点钢三棱破甲箭。 这种箭是军器监新近研制,长短适宜,重量稍重,抗风阻较好,飞行平稳,适合骑兵骑射,七十步内破甲能力优异。 赵莽试用过,对箭矢工艺水平赞不绝口。 乌烟瘴气的东京朝廷,还是有一些能人在埋头做实事的。 马军战力初成,作为容城大营唯一一支骑兵,每日由赵莽亲自率领,出营野练。 那战马奔腾时震耳欲聋的声响,每日都会吸引不少友军观望。 朝廷派发冬衣,就说明短时间内,大军是不会解散了,将士们对此心知肚明。 赵莽私下里向李嗣本透露过,童贯和李处温在淤口寨密会之事。 目的是想提醒他,宋军一日不开进燕京城,就一日不能松懈。 李嗣本是位负责任的老将,平时就紧抓训练。 听赵莽一通分析,他也觉得十分在理,当即就要求麾下各军严加训练。 旁边的附营里,种师中所部也没闲着。 老将军亲自坐镇监督训练,每日那“吼吼吼~”、“杀杀杀”的喊叫声震天,大有要跟友军比一比,谁训练更加刻苦、玩命。 近一月来,容城大营里,兵士们谈论最多的,首先是赵正将麾下马军。 马军威风,待遇又好,兵士们人人羡慕。 其次,便是种师中麾下“吴氏三杰”,成了大营风头最盛之人。 准确说,应该是老二吴璘和老三吴瑛。 这兄弟二人仗着武艺高强,轮番前往各军挑战,接连挫败不少将领,名声一下子传开。 军中比武本就是家常便饭,李嗣本和种师中本着友军交流切磋的意愿,对此持鼓励态度。 李嗣本麾下几名勇将,悉数败于吴璘之手。 除骑射败给杨可弼麾下,游骑军部将高进外,吴璘一杆铁蒺藜骨朵竟然无人能敌。 听闻泾原路鼎鼎有名的“小太尉”姚平仲也在,吴璘吴瑛找上门。 姚平仲自然不怂,抄起三尖两刃刀、跨上青骓马,摆开阵势,与吴璘大战一场。 二人在场中追逐厮杀,打了足足上百回合。 周围聚拢数百人围观,喝彩声不绝。 吴瑛骑一匹白马,提一杆白蜡木点钢枪,在场边助阵鼓劲。 打了好一阵子,胜负难分,姚平仲晒得口干舌燥,勒住缰绳嚷嚷起来: “不打了不打了!太阳晒,累得厉害!” 姚平仲把长刀扔给亲兵,翻身下马,接过水囊大口猛灌。 吴璘也浑身湿透,接过吴瑛递来的水大口喝着。 姚平仲假意喝水,余光扫视兄弟俩,暗暗叫苦。 这吴璘气力惊人,兵器又用得怪。 一杆铁蒺藜骨朵又沉又硬,打了上百招,他半点便宜占不到。 吴璘灌了一肚子水,抹抹嘴道:“姚将军,接着来!” 姚平仲差点呛到,摆摆手道:“没力气,不打了!” 吴瑛笑道:“姚将军不打就是认输!” 姚平仲立时像被踩了尾巴,恼火道:“胡说!明明不分胜负,哪来什么认输? 改日恢复力气,再比就是了!” 吴瑛一双眼眸扑闪哂笑:“姚将军没力气就说不打了,这样下去打一年也分不出胜负!” 姚平仲老脸赧红,强自辩解道:“既然是比武,就得讲究公平公正。 我气衰力竭,再打下去,你们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吴璘吴瑛相视一眼,乍一听,这家伙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吴璘挠挠头,“可今日这场,怎么算?” 姚平仲道:“当然以平手论!” 吴璘道:“平手就平手,姚将军好好歇息,今晚吃饱一些,明日一早我再来!” 说着,兄弟俩要走。 姚平仲大急,看样子这二人缠上他了,不分出胜负不罢休。 “等一下!”姚平仲喊了声,眼珠子轱辘转悠。 “这样,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也别来找我,去马军驻地,找赵莽赵正将。 若是你们能击败他,姚某人二话不说,甘拜下风! 若是不能,呵呵,就回去好好练练。” 兄弟俩相视一眼,吴瑛好奇道:“那赵正将,很厉害?” 姚平仲含糊其辞:“还行吧,跟我在伯仲之间!” 吴璘眼睛一亮,“那赵将军身材雄壮,看着功夫应该不差,早就想会会他,可惜听说他整日忙于训练,极少在营中。” 姚平仲一拍巴掌:“今日他正好回营,你们现在去找他,正好能遇见!” “多谢姚将军相告!我们现在就去!” 吴璘一抱拳头,拉着吴瑛跨上马,飞奔离开营地。 姚平仲松了口气,擦擦脑门冷汗,嘟哝一声:“两个武痴~” 旁边亲兵嬉笑道:“姚爷,你不去瞧瞧热闹?” 姚平仲幸灾乐祸:“还用得着瞧?希望赵兄弟下手轻一些,不要把吴家兄弟打得哭鼻子就好......” 亲兵摇摇头道:“不会,上回姚爷和赵将军打,都没哭鼻子,赵将军手底下有分寸哩~” “倒也是......”姚平仲点点头,猛地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飞起一脚踢去。 “你他娘的笑话老子?” “哎哟~小人可不敢!” ~~~ 赵莽率领马军回营,做完今日的野训总结讲话,遣散全军,骑上黄骠马回到住帐。 刚准备去水井边打水洗澡,关胜带着吴氏兄弟找来。 “将军,这二位找你,说是要跟你比试武艺高低。” 关胜嘿嘿偷笑,一副看好戏嘴脸。 赵莽赤膊上身,端着木盆,肩头搭着帕子,皱眉看着二人。 “你二位是?”一时间,赵莽没认出来。 这一月来忙于训练马军,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事。 吴璘有些生气,抱拳大声道:“陇干吴氏三杰!赵将军可还记得?” 吴瑛也气呼呼地瞪着他,不时偷瞟他精赤上身。 那轮廓分明、线条优美的古铜色腱子肉,着实吸睛,看得吴瑛面颊发红。 赵莽认出他们,歉然笑道:“原来是二位,不知种使君可还好? 近来军务繁多,也无暇前去拜会,实在抱歉。” 吴璘哼了哼,似乎对赵莽竟然把他们吴氏三杰忘之脑后,感到十分不满。 “听闻赵将军武艺出众,今日特来挑战!还请赵将军不吝赐教!”吴璘郑重其事地抱拳道。 赵莽瞥了眼他手中铁蒺藜骨朵,示意手中木盆道:“今日杂事众多,实在抽不脱身,不妨请二位改日再来。” 赵莽笑笑,端着木盆要走。 吴璘急忙拦住他:“简单比过一场,绝不耽误正事!弓马拳脚,刀枪兵器,任由赵将军挑选!” 关胜一听乐了,捋捋长须忍不住笑道:“将军,你就和他简单比划两招,就当指点年轻后辈。” 赵莽无奈,放下木盆,刚要说什么,只见姚平仲骑马冲进营地,满脸焦急。 “赵兄弟!出事了!李统制急召众将大营北口碰面,快跟我走!” 姚平仲勒马,急吼吼叫喊起来。 赵莽吃了一惊,顾不上穿衣,也来不及命人牵马,伸手拨开吴璘,跨上吴瑛所骑白马就要走。 “诶诶!不许骑我的马!”吴瑛急忙拽住缰绳。 “快走啊!”姚平仲催促一声,拔转马头猛抽鞭子跑出营地。 赵莽来不及解释,弯腰抓住吴瑛胳膊,轻轻一提,就把他整个人提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赵莽也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吴瑛身子这般轻盈。 “歘~”赵莽也没多想,一声吆喝,纵马紧追姚平仲而去。 “老三!”吴璘大急,怎么一眨眼还把人给劫走了? 吴璘赶紧翻身上马,紧追在后。 赵莽纵马疾驰,这匹白马比黄骠马还要健壮,驮载两个人丝毫不费力。 吴瑛坐在他的身前,后背紧贴他的胸膛,纤细身子仿佛蜷缩在他怀中。 吴瑛双手紧紧抓住马鞍,紧咬着牙,面颊一片红润。 他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身子紧贴,背部传来阵阵滚烫...... 赶到大营北口,营寨大门外,已经聚拢不少人。 李嗣本、种师中、杨可弼、高进、姚平仲、张俊一众主要将领皆在场。 赵莽一跃下马,缰绳塞入吴瑛手里,匆匆道了声:“多谢!” 吴璘紧跟而来,勒住马匹,紧张地问:“老三,你没事吧?脸咋这么红?” 吴瑛狠狠剜他一眼,瞟了眼赵莽身影,骑着白马掉头回了大营。 “莫名其妙!”吴璘一头雾水,嘟哝一声。 赵莽拨开众人,和李嗣本、种师中站在最前面。 只见正对营寨北门的泥地里,一根木枪插在地上,枪尖戳着一颗人头! 人头下悬着一副银钩铁画的大字:大辽叛臣逆贼李处温 落款是:耶律大石敬上 赵莽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紧那颗人头。 李嗣本拧紧眉头,低声道:“当真是李处温?” 赵莽缓缓点头。 那颗紧闭双眼,略显浮肿,血淋淋的人头,正是月前在淤口寨所见的大辽宰相,李处温! “何人送来?”赵莽问。 种师中沉声道:“某让吴玠率人去追,不知能不能追上。” 李嗣本苦笑道:“收殓首级,快马送到雄州,禀报督帅!” 赵莽深吸口气,望向南拒马河方向,低沉叹息:“大战终究无可避免啊~” 第143章 白捡二州,兵行范阳 第144章 白捡二州,兵行范阳 八月底,官家旨意传至雄州,命童贯、蔡攸、刘延庆等统帅,即刻进兵燕京。 天锡帝暴毙而亡的消息,令赵官家和王黼、李邦彦、梁师成等重臣倍感振奋。 赵官家召集臣僚紧急磋商,一致认为,这是天意使然,燕京是时候重归大宋治下。 之前,朝中有不少臣子,对伐辽战事颇多微词。 天锡帝暴毙的消息传回,所有反对声音齐齐消失。 辽国本就苟延残喘,唯一能主事的天锡帝突然病死,辽国岂不是雪上加霜? 这是天意啊! 老天把收复燕京的大好机会,送到大宋君臣面前,岂能不紧紧抓住? 童贯接旨,当即率领宣抚司一众属官,并同蔡攸、刘延庆、王禀,率领雄州兵马,抵达容城大营。 雄州四五万兵马,一部分是之前辛兴宗统辖的西路军,一部分是刘延庆所属原后军兵马。 辛兴宗被贬为雄州兵马钤辖,率数千乡兵留守雄州。 其兄辛永宗仍旧在黄迪麾下担任正将。 九月初,十五六万大军云集容城,把个小县城里里外外挤得满当当。 同一时间,又有两个惊天利好消息传来。 涿州守将郭药师、易州守将高凤,遣人献上降书,愿意举二州归降大宋! 涿州、易州与大宋接壤,隔拒马河、易水相望。 此前宋军兵分两路大军,战略目标就是攻取涿州易州。 没想到分别在兰沟甸、范村惨败而回。 时隔数月,峰回路转。 天锡帝病死,燕京人心大乱,竟让大宋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二州。 容城大营,中军大帐内,宋军将帅济济一堂。 童贯、蔡攸两位宣抚使,地位超然,自然高居上首帅位。 正副都统制刘延庆、王禀,分列下首左右首位。 接着便是李嗣本、种师中、黄迪、杨可弼、赵鹤寿这些统制一级的将领。 宣抚司总参谋官刘韐、随军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等主要文职官员,与诸位统制平级而坐。 赵莽、姚平仲、吴玠、刘光国、辛永宗这些正将级军将,坐在第二排位置。 正将里,多了些陌生面孔。 赵莽打听后才知,那几位是刘延庆麾下大将,高世宣、苏格、陈淬等人。 刘光世入帐时,四处看看,径直走到赵鹤寿身边坐下。 这是把自己当作统制一级的将领了。 赵莽注意到,童贯、蔡攸、刘延庆等人,对此似乎没有异议。 刘延庆出任都统制,刘光世地位也随之拔高。 以他鄜延路兵马总管的官职,担任一军统制绰绰有余。 众将领对此心知肚明,艳羡是肯定的,可谁叫自己没有一个好爹。 刘延庆倒也不会犯众怒,把官职不高的刘光国,老老实实放在正将级别里。 主要人员到齐,童贯咳嗽一声,大帐里立时安静下来。 望着满帐人才济济,童贯也不禁豪情勃发。 本来,李处温被杀,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不过很快,郭药师、高凤举二州归降,又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没有李处温,大不了迟些时候收复燕京。 先拿下涿州、易州,把战线推进至燕京城下。 反正燕京就在那,跑不掉,无法和平归降,打下来就是了。 白捡两州之地,使得童贯信心暴涨,向赵官家夸下海口,这一次不破燕京誓不还朝! “诸位~” 童贯环视众人,“萧干、耶律大石,联合韩昉、萧容等大臣,拥立天锡帝皇后,萧普贤女为皇太后,临朝称制,总览辽国军政! 萧干杀掉李处温等汉人大臣,四处抓捕汉人官员、将领,惹得燕京人心惶惶! 原本李处温有意归降我大宋,可惜事情不密,被萧干和萧太后抢先动手除掉。 郭药师、高凤此前与李处温秘密联络,李处温一死,二将自知已无法在辽国立足,这才举城归降。” 童贯简单介绍燕京局势,诸位将领这才明白,为何郭药师和高凤会突然投降。 这些内幕消息,此前极其保密,宋军里知道的当真不多。 赵莽自然一清二楚,李嗣本知道一点,还是赵莽透露给他。 种师中、杨可弼、黄迪等人可就毫不知情。 蔡攸摇晃一柄玉骨折扇,笑道:“辽国无人矣,竟然把一个妇人推上位。 以辽国惨淡现状,让一个妇人来主持大局,无疑是自取灭亡!” 刘延庆粗鲁大笑:“死了个天锡帝,又来一个萧太后。 当真是天佑大宋,一战灭辽! 到时候打破燕京,刘某定要抓住那女人,问问她怎敢与大宋作对!” 众人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童贯压压手,笑道:“那萧太后已派萧干、耶律大石率军向涿州、易州进兵,郭药师、高凤请求我军火速派兵支援。 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兵先行,驰援二州?” 童贯环视众将。 众将领齐齐噤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想当探路石。 刚才还兴奋地讨论着,打破燕京城,捉住萧太后要如何如何。 真到了具体作战部署时,大家都学精明了,不愿意做出头鸟。 之前两路大军齐败,让所有人心头蒙上阴影。 童贯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目光最终落在赵莽身上。 赵莽暗暗苦笑,本不想出这份风头,可老太师这眼神,明摆着让他自告奋勇,为众人打个样。 “末将愿往!”赵莽起身抱拳道。 童贯笑呵呵地点头:“甚好!” 姚平仲也当即起身道:“末将也愿往!” 姚平仲还不忘向赵莽挤挤眼,意思好像说:咱哥俩一起! 童贯道:“就命赵莽率本部赶赴涿州范阳,驰援郭药师! 命姚平仲率本部赶赴易州易县,驰援高凤!” “末将领命!” 童贯对刘延庆笑道:“刘都统制,后面的部署,就全权委托于你了。” “请督帅放心!”刘延庆郑重抱拳。 童贯笑笑,端坐着,自顾自喝茶,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赵莽心中生疑,童贯似乎想要放权? 此前他对种师道,可没这么客气过,作战部署一手抓,就连种师道率军驻扎白沟,他也时常派人传令,遥控指挥。 这次,大有把具体作战部署,交由刘延庆安排的样子。 刘延庆沉声道:“种师中任前军统制,率本部挺进涿州,杨可弼为右军统制,进兵易州,防备辽军反扑! 有劳王禀副都统制,总督前军、右军,牢牢守住涿州易州,为后续大军开进铺平道路! 左军统制黄迪、中军统制李嗣本、后军统制刘光世,率领其余兵马,随本都统开赴新城!” 所有人齐声领命! 童贯环视一圈,肃然道:“诸位,本帅与蔡副使暂留容城,等候与金国使臣碰面。 金主已至奉圣州(河北涿鹿县),扬言要来燕京城下,观摩我军攻城。 望诸位勠力同心,早日会师于燕京城下,好叫金人知我大宋军威! 建功立业,福荫子孙,就在此战!” 九月初八,赵莽率领马军两千骑,以每日一百五十里的速度疾行两日,抵达涿州范阳城。 邓肃王宣等人率领步军,押送粮草辎重,行军缓慢,堪堪过了新城。 郭药师、高凤麾下多是汉人兵将,二人举涿州、易州归降,杀死范阳、易县城中契丹将领,余下的数千契丹兵,大多退至涿水以北。 涿州、易州各县均属于辽国南面官体系,遵循汉制,基本治理制度与大宋无二。 郭药师一面率兵坚守范阳,一面派人晓喻各县,悬挂大宋旗帜,迎接王师到来。 赵莽率军抵达范阳当日,萧干统兵两万,渡过涿水,陈兵范阳城西北二十里处官庄村。 “赵将军行军神速,某原本以为,还得再过五六日,援军才能赶到。” 郭药师带赵莽登上范阳城头。 马军两日疾驰三百里路,用急行军的标准看,这速度只能算中上水平。 速度是其次,关键是让郭药师看到宋军对他的诚意。 郭药师亲自出城迎接,又亲自为赵莽安排住宿,命心腹部将甄五臣,拿出范阳城里最好的物资储备招待友军。 赵莽及时率军赶来驰援,让郭药师感受到了宋军的诚意,和对他个人的重视。 郭药师不知道的是,赵莽在途径岐沟关的时候,故意停留了半日。 派杨沂中率领探马前出打探消息,确保郭药师这次投降是真心实意。 新城辽军倒是走得干干净净,可谁知道,郭药师会不会玩一手诈降,联合萧干在范阳布下圈套,引宋军上当。 防人之心不可无,确信郭药师真心归降,赵莽才敢率军前来。 站在范阳城头,远眺北方,那辽阔的平原大地尽收眼底。 赵莽手扶墙垛,心情禁不住一阵激荡。 自石敬瑭认爹割地,这片汉家土地纳入契丹人治下,迄今已过一百八十余年。 终于,再度回到中原王朝怀抱。 赵莽不知道大宋能在此地,维持多久的统治。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范阳城头,见证了历史。 郭药师指着西北方向,沉声道:“四军大王萧干,从奚人部族、岭外南北大王诸部里,每户挑选一人为军,赐号‘瘦军’! 这瘦军颇有战力,不可小觑。 此番归降大宋,萧干恨不能生啖我肉,扬言要踏平范阳城,将郭某挫骨扬灰。” 赵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只见一片林场草地中央,一顶顶毡帐搭建起来。 林子里群鸟惊飞,一棵棵树木被砍倒,看来是辽军在就地伐取木材,赶制攻城器械。 赵莽笑道:“范阳城高大坚固,萧干挟怒而来,妄图短时间内攻破城池,无疑是痴心妄想。 只要我军坚守数日,待后续援军陆续赶到,萧干无计可施,只能北撤。” 郭药师笑着点头。 他不怕萧干率军攻城,范阳城里,有常胜军八千余人,还有五六百马军,民夫三四千。 粮仓里储备充足,足够坚守一个月。 萧干兵马再多一倍,他也不惧。 他担心的是,宋军态度不明,拖延不进,观望他在范阳和辽军对峙。 李处温已死,燕京城里,掀起一场打压、排挤汉军将领官员的风暴。 如今执掌大权的萧太后、萧干、耶律大石等契丹贵族,根本不相信汉人的忠诚。 郭药师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唯有投靠大宋,他和常胜军才能保全。 赵莽率军及时赶到,着实给他吃了一剂定心丸。 想想后面还有十几万宋军陆续开进,郭药师倍受鼓舞。 他的人生、仕途,将在大宋迎来崭新开始。 “以某对萧干的了解,最迟明早天亮,他就会发兵攻城。 他也知道自己拖延不起,只能从速决战。” 郭药师满脸冷笑,他和萧干本就关系不睦,这次,定要叫他知道厉害。 赵莽道:“明早,我率本部兵士登上城头助战。” 郭药师摇头道:“来者是客,哪能让你们亲自动手。 且看我常胜军守城破敌! 你静待时机,以逸待劳,若有机会,当出城袭击!” 顿了顿,郭药师神情玩味:“就是不知,赵将军可有这份胆量?” 赵莽爽朗大笑:“郭将军且坐镇城头,若那四军大王跑得慢些,看我把他逮回来,晚上陪郭将军吃酒!” 郭药师抚掌大笑:“赵将军豪气!明日你我携手破敌!” “能和郭将军并肩作战,实乃人生幸事!”二人重重击掌相握。 郭药师身后,一员头戴蛮狮兜鍪的小将,撇撇嘴哼了声:“宋人就会说大话!” 郭药师揽着他的肩头,笑道:“这是郭某独子,郭安国,还不赶快见过赵将军!” 赵莽目露惊讶,这郭安国长得虎背熊腰,竟然比他还要壮硕三分。 那一身黑漆甲撑得胀鼓鼓,像是一头黑熊成精,穿起盔甲做将军。 这小子年纪不大,若是培养得当,将来定是一员猛将! 郭安国一抱拳,斜瞅着赵莽,满脸桀骜:“听说你只比我年长几岁?年纪轻轻就当上正将,想必本事不弱,改日定要讨教!” 郭药师哈哈一笑,“这小子练武如痴,赵将军莫怪!” 赵莽笑了笑,突然道:“明日我若率军出城,袭击萧干中军,你可敢随我一道?” 郭安国一愣,攥紧拳头喝道:“有何不敢!城中尚有马军五六百,明日就由我率领,随你走一遭!” 赵莽笑着点头,看向郭药师:“郭将军可同意?” 郭药师皱了下眉头,沉吟不语。 郭安国忙道:“爹,你就让我去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胆敢狂言要活捉萧干!” 郭药师迟疑了下,“好吧!就命你统率本部骑兵,协助赵将军出战!不过,切记不得独自行动,一切听从赵将军指挥!” “爹放心!”郭安国大喜,瞟了眼赵莽,哼道:“萧干武艺高强,你若是被打落下马,我可不会多管!” 赵莽摆摆手道:“你只管冲锋,莫管我就是了。” 第144章 击破萧干,缴获帅旗 第145章 击破萧干,缴获帅旗 翌日,天微微亮,果如郭药师预测那般,辽军开始攻城。 范阳城北门外,响起一阵阵号角声。 辽军排列成数个方阵,在五六里长的北段城墙外,同时发动进攻。 范阳城北面护城河,一丈多宽,三尺多深,泥沙淤堵,只能起到一定的障碍作用。 辽军们往护城河里推入大车,搭建板桥,轻易就能跨过。 辽军此来仓促,没有携带重型攻城器械,只赶制了一批云梯、攻城槌、楯车之类的简易器械。 范阳城头,郭药师甲胄着身,亲自坐镇指挥。 十几架炮车在城头一字排开,每架炮车由五六名兵士操作。 等到辽军逼近城下二十几丈远时,城头弓弩齐射,石木齐飞,先打辽军一个当头棒喝。 赵莽站在敌楼上,举着旁牌做遮挡,往城下观望。 四丈多高的城墙下,辽军蜂拥而至,竖起云梯攀爬城墙,头一人举牌作掩护,后面陆续有辽兵跟进。 有辽兵躲在楯车里,躲避箭弩,有辽兵组成牌阵,推动攻城槌冲到城门口,拼命轰击城门。 辽军士气鼎盛,人人奋勇争先。 或许他们也知道,范阳城乃是燕京南大门,一旦失去,大辽危在旦夕。 契丹人曾经横扫辽东、漠北,灭亡在他们铁蹄之下的部族数不胜数。 亡国的滋味和后果,他们最清楚不过。 为了不做亡国奴,他们只能拼命死战。 城头争夺战越发激烈,从太阳初升厮杀到正午,一波波辽军轮流攻城,不曾退却半步。 郭药师在城头来回跑动,声嘶力竭地吼叫指挥,甚至亲手砍翻十几个爬上城头的契丹兵。 一桶桶滚油、金汁从城头浇下,城下惨叫声、喊杀声交织。 北面城墙下,尸堆如山,砖墙上留下大片大片烟熏火烧的黑色痕迹。 常胜军兵士在郭药师调度指挥下,牢牢占据城头,始终不曾让辽军占到便宜。 正午后,辽军开始分兵,围攻东西北三面城头。 郭药师早有防备,命部将张令徽、刘舜仁各领兵马分头把守东西两面,他继续坐镇北城头。 战斗持续到傍晚之前,辽军疲态尽显。 攻城队站在距离城墙三四十丈远的地方,踌躇不前,连护城河都不愿跨过。 辽军督战武官,率领监押队连杀十数人,强硬逼迫辽兵继续进攻,才使得辽军攻城态势得以延续。 辽军主帅,四军大王萧干始终没露过面,但从攻城僵局来看,他现在一定心急如焚。 北城头上,郭药师拄着一杆长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 他满脸黑灰、血污,衣甲染了无数辽兵的血,脚边几口朴刀砍得刃口翻卷。 他猛地扭头看向赵莽,嘶哑声音道:“是时候了!” 赵莽戴上盔帽,重重抱拳:“请郭将军稍事歇息,且看我军出击!” 郭药师干裂嘴唇嗫嚅:“小心!” 赵莽跨上马,跑下登城马道,跑过范阳城中心南北主街,赶到南门口。 两千马军早已集合完毕,杨沂中牵来一匹备马,马鞍钩子上挂着黑铁枪。 条件有限,全军皆是一人一马,唯独赵莽一人双马。 在赵莽全副甲胄的情况下,如果再拿上黑铁枪,载重过大,黄骠马难以长时间承受。 常胜军五百余名骑兵也集结完毕,郭安国身披黑漆甲,手持宣花斧,端的是位少年猛将。 他假意从杨沂中身前走过,伸手摸了摸马鞍钩子上挂的黑铁枪,又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睛立时瞪大,满脸不可思议。 这杆沉重冰凉的黑铁枪,竟然真是通体铸铁,整体重量比他的宣花斧还要重! 郭安国咧咧嘴,不动声色地走开,他倒要看看,待会赵莽怎么使用这杆黑粗神兵! 赵莽骑马走到马军将士们中间,身旁紧跟一名旗头,肩扛黄底飞马旗,这便是马军的战旗! 赵莽环顾四周,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 深吸口气,赵莽大声说话,争取让每一位马军兄弟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兄弟们,这里是涿州范阳城,从今起,这里便是我大宋的国土! 守住范阳,燕京就暴露在大宋兵锋之下! 城外,契丹人发疯一样拼命攻城,因为他们知道,失去范阳,我宋军迟早兵临燕京城下! 兄弟们千里迢迢从河东、陕西跑到河北,为的就是打下燕京,收回咱们汉人失去一百多年的土地! 打下燕京,朝廷重重有赏,每一个兄弟都能升官发财!” 全体马军将士露出希冀目光,刚刚领了五个月足额军俸,私底下赵莽又多发了一贯钱,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赵莽说的话。 守住范阳,打下燕京,就能升官发财! 赵莽指着北边,大喝道:“郭将军和常胜军的兄弟们,和契丹人厮杀一整日,没有让一个契丹兵活着走下城头,他们都是好样的!” 郭安国和他身后的常胜军马军,不自觉地挺起胸脯。 赵莽又接着道:“现在,该轮到咱们上阵,好好教训城外辽军! 常胜军厉害,咱们也不孬! 苦训两个多月,现在是你们显露本领的时候了!” 杨沂中握拳高举,使出吃奶的力气吼叫:“追随赵将军,踏破辽军,活捉萧干!” 全体马军将士举拳怒吼:“追随赵将军,踏破辽军,活捉萧干!” 全军士气高涨,连常胜军马军也禁不住跟着大喊。 郭安国一阵热血沸腾,也朝天狠狠挥拳跟着吼,不过他只吼出后两句口号。 南城门缓缓开启,赵莽挎上牛角大弓,一抽马鞭,双腿猛夹马腹,黄骠马“唏律律”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冲出城门! 铁甲骑兵如洪流般穿过城门甬道,轰隆隆发出震天响。 全体将士紧盯着最前方,那杆黄底飞马战旗。 旗帜猎猎,所指之处,便是马军铁蹄践踏之地! 马军冲出城,迅速向东奔腾,绕过城池,又折向北方。 范阳城西北方,一二里远处,有一片缓坡高地。 高地顶部,一杆红底金边日月旗矗立,周围搭建临时军帐,坡下有两三千辽军结阵守卫。 其中骑军有千余,步军近两千。 一整个白日下来,辽军攻城毫无进展,辽兵们伤亡惨重,士气难免衰减。 阵中,不少契丹兵席地而坐,旁牌兵器弓箭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瞌睡。 战马在附近草地游荡,低头啃食草叶,马尾巴甩来甩去,十分悠闲。 站了一日,太阳晒了一日,这支护卫中军帅旗的辽兵有些疲惫不堪。 四军大王萧干站在坡顶,焦躁地来回走动着,不时停下来远眺范阳城头,嘴里用契丹话骂骂咧咧地嘟哝着。 日月大旗之下,几颗血迹未干的人头滚落,几只苍蝇盘旋上空,嗡嗡作响。 一整个白日猛攻,常胜军的抵抗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 辽军伤亡过千,照此情形,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攻下范阳城。 萧干杀了一批批督战将军,逼迫辽军拼命死攻,可惜还是不见成效。 范阳城绝对不能拱手让给宋军,否则燕京以南门户大开,宋军可以随时杀向燕京。 可缺乏重型攻城器械,光拿人命去填,难以在短时间内攻下范阳。 良乡县储备一批重型炮车、绳梯、床子弩、撞车等等攻城器械,萧干正犹豫着,要不要暂时退兵到涿水以北,调集足够的器械再来攻城。 可是据探马传报,宋军已经向涿州、易州开进,再耽误下去,等到宋军进驻城池,只怕更加难以攻打...... 就在他踌躇不决时,脚下地面传来一阵轻微颤动,低沉的轰鸣声自南方传来! 那种震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萧干自小在马背长大,对这种声音无比熟悉,当即知道,有一支骑军正向此地快速逼近! “有骑兵!”萧干麾下副将,指着南边大吼。 萧干跑上前,抬手远望,果然看见南边扬起冲天尘土! 沙尘滚滚之下,一杆黄底飞马大旗冲出! 其后,一支人数不详的骑军奔腾而来! 萧干大吃一惊:“郭贼手下,哪来这么多骑兵?” 契丹副将大叫道:“是宋军救援范阳!萧大王快快撤兵!” 萧干咬着牙大骂了声,没想到宋军来得如此快! 这支骑军人数不详,后续还有没有宋军跟进也不知道,萧干咬牙切齿,万分不甘心地下令撤军。 萧干一面派人赶回官庄村营地,调留守大营的两千骑军赶来支援,一面在亲兵保护下,准备先行撤回营地。 草坡下,辽军慌慌张张开始结阵,无人想到范阳城里还有多余兵力杀出城。 辽军将领组织步军结阵,竖立旁牌,架起枪阵,前排弓弩手放箭,准备硬抗宋军骑军冲击! 赵莽摘下牛角大弓,从马鞍一侧挂着的箭菔里抽出破甲重箭,上身挺立离开马鞍,屁股下保持悬空,两腿夹紧马腹,稳定上半身,搭上弓箭略一瞄准,嗖地射出一箭! 箭矢迅疾如电,一箭射中辽军前排,那名举旗指挥的军将脑袋! 箭矢力道太大,射穿铁胄,狠狠扎进头颅中! 那契丹军将重重倒地,两腿抽搐了下,死的透彻! 随着赵莽开张一箭,身后骑兵纷纷开射,唰唰箭矢射向辽军阵中! 仓促上马的辽军骑兵,也组织起来从步军阵型侧翼绕过来,意图拦截宋军。 赵莽回头往西边一指,杨沂中心领神会,分兵率领一半骑军往西边冲去。 他身边旗头,扛一杆黄角飞马旗,与赵莽身边的黄底大旗有所区别,代表部下分支。 赵莽偏头往回看,郭安国紧跟在他右侧。 这小子箭法粗糙,十几支箭射出,只射中三四个辽兵。 赵莽拽动缰绳,纵马迎着那支冲上前阻拦的辽军骑兵杀去。 辽军步军已基本结好阵势,这种情况下,率领轻骑兵冲击十分不划算。 杨沂中率领一半兵力游射掠阵,赵莽则与辽军骑军展开对冲! 箭菔里的箭射完一半,命中率有七八成。 赵莽挎上弓,从身边备马钩子上取下黑铁枪,倒提手中。 零星箭矢正面射来,赵莽俯身半趴在马背,紧盯着正前方,二十丈外的辽军骑兵! 旗头举着黄底飞马旗画圈,提醒后面的骑兵,敌我双方就要正面撞击,做好冲击近战准备! 将士们收起骑弓,一手握刀,一手套圆牌,准备近战厮杀! “歘~”赵莽怒吼着,胯下黄骠马全速冲锋! 黑铁枪平举,枪杆紧紧夹在腋下,如锋利的单箭头,狠狠刺入敌军阵中! 双方骑军凶狠相撞! 一员挥舞长刀的辽军将领冲在最前,哇哇大叫着挥刀劈向赵莽! 赵莽黑铁枪从掌中划出,两匹马交身瞬间,枪头如毒龙探出,擦着长刀刀杆,从辽军颌下扫过! 借助战马冲锋力道,锋利的枪头瞬间撕裂皮肉,一颗带着铁胄的人头冲天而起! 鲜血自断颈喷出,郭安国从旁边冲过时,差点溅得他满脸! 郭安国一个激灵,挥舞宣花斧,一斧头劈翻迎面冲来的一名辽兵! 他急忙扭头张望,只见赵莽已经持枪突入敌军阵中! 那杆黑铁枪左挑右刺,战马速度不减,一路杀翻无数辽兵! “好厉害!”郭安国浑身一凛,从未见过这般勇猛之人! 郭安国抡起大斧左劈右砍,纵马向赵莽靠拢! 旗头扛着军旗,一手挥刀,紧紧跟在赵莽身边。 宋军骑兵一边厮杀一边向大旗靠近。 赵莽手持黑铁枪,纵马在阵中杀进杀出,专门找背插令旗的指挥兵,或者全身披甲的辽军将领出手。 黑铁枪早已沾满血污,赵莽裹缠在双手的布条,也早早被血浸透,浑身血淋淋,马脖子上还挂着些肚肠内脏。 黑铁枪每一次刺出,都会收割一名辽兵性命。 有时冲过去一枪刺出,一连刺穿两三名辽兵,如糖葫芦般穿成一串。 赵莽只带一名旗头,就搅得辽兵阵后一片混乱。 不知什么时候,郭安国紧跟在赵莽身边。 死在他宣花斧下的辽兵也不计其数。 他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哑,胸膛灼热的仿佛要冒火星。 他不觉得累,只觉得从未有这般痛快过! 一名辽军骑兵开始调转马头往后跑,很快,越来越多的辽军骑兵脱离厮杀阵营,向四面八方仓惶逃离! “将军!辽军帅旗!” 杨沂中的声音从坡上传来,赵莽急忙望去,只见数百骑簇拥着辽军帅旗,往西北边逃去! 身后,千余名步军撒开腿狂奔! “追!”赵莽举枪大吼,纵马冲了过去。 杨沂中也率军冲下坡地,两军汇合,沿着一片干涸农田紧追。 辽军步军仓促结阵阻击,阵型还未排好,赵莽和郭安国率军冲入阵中! 一片人仰马翻,辽军结阵不及,稍稍抵抗便放弃,四散逃开。 马军再度发起追击时,赵莽身边旗头似乎受了伤,再难支撑,捂着肚子一头栽下马背。 他手中大旗眼看就要倒下! 赵莽刚要伸手接过,有人比他反应更快,抓住旗杆扛在肩头! 赵莽抬头一看,竟然是郭安国。 这小子一张毛茸茸黑脸,冲他咧嘴直笑。 “你扛旗?”赵莽笑笑,脸上血污凝固,看着面容狰狞。 郭安国忙点头道:“我扛!” “那就扛稳了!” 赵莽扭头提枪继续往前冲,郭安国扛着大旗紧跟在旁! 萧干纵马狂奔,回头一看,那宋军黄底飞马旗已经杀到身后! 他身边副将怒吼几声,果断率领余下数百骑,调转马头往回杀来! 萧干只带十数骑,往西北逃去! 他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副将只在交手瞬间,一杆黑铁枪从后心刺出,身子腾空飞出,重重砸地! 萧干咬紧牙关,他记住了这杆黑铁枪,记住了那个使枪的黑脸宋将! 残余辽军骑兵在围剿下,很快被射杀一空。 只剩下几百匹战马,惊惶地逃开,散落在附近野地里。 赵莽命人收拢战马,准备回城。 杨沂中捡起那面残破染血的日月大旗,喜道:“这是辽帝所赐日月军旗,代表皇帝出征!缴获此物,又是大功一件!” 郭安国不甘心地道:“不如直接追到官庄村,踏破辽军营地!” 赵莽一指西北方向:“辽军营地还有守军,不可深追,见好就收。 这一次击破萧干中军,逼得他连帅旗都扔下,已经算是大功圆满!” 郭安国远远望去,果然见到一片林子后,有漫天尘土扬起,显然是有人数不少的骑军赶来! “便宜那厮了!”郭安国恨恨唾了口。 他父子差点被萧干派人索拿回燕京,若非事情败露,此刻他父子就如李处温一般,脑袋送到容城大营去了。 “上马,回城!”收拢战马,赵莽举枪大喝。 全军将士欢呼着,往范阳城赶回。 赵莽见郭安国肩头扛着大旗,笑道:“累不累?我找人换你?” 郭安国一阵摇头:“不累!我扛就好!” 赵莽笑笑,跨上另外一匹马,吆喝着往回跑。 连番冲锋,黄骠马口唇冒出白沫,已是耗尽体力。 对此赵莽也颇为无奈,黄骠马已算是比较优良的战马,自己全副武装之下,黄骠马驮载起来还是比较吃力。 高强度的冲杀顶多能保持小半个时辰,再长的话,可就为难这伙计了。 第145章 兵器,贵在专精 第146章 兵器,贵在专精 两日后,萧干率军于深夜渡过涿水,北撤至良乡附近。 赵莽派杨沂中,跟随郭药师部将张令徽,一路尾随辽军,直到亲眼看着辽军走到刘李河畔才返回。 范阳兵力有限,赵莽和郭药师也不敢贸然追击,只派人在刘李河至涿水五十余里的路上,沿途设置岗哨,时刻监控辽军动向。 范阳城恢复宁静,郭药师命当地官吏组织民夫修筑城防,清理城外尸体,组织城中郎中救治伤兵,有条不紊地进行战后重建工作。 北城头,望着西边落日余晖,郭药师心情大好。 “首度和赵将军合作,不仅成功逼退萧干,还缴获辽帝日月旗,当真痛快至极!” 郭药师不禁感慨:“只希望日后你我携手作战,早日打下燕京,也好还朝受赏。” 赵莽道:“常胜军骁勇,在下也是钦佩不已!今后有郭将军助阵,我军必定如虎添翼!” 郭药师哈哈大笑,对自己将来在大宋的前程越发期待了。 赵莽却是在心里默默苦笑。 等郭药师了解到宋军真实现状,触及大宋朝廷内部和军中复杂又多变的权力斗争,他的心态,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乐观。 有些冷水不能现在就泼,还得靠他自己慢慢体会。 站在郭药师身后的郭安国,像是有话要说,又不好得开口,急得抓耳挠腮。 赵莽注意到他,笑道:“可有事?” 郭安国忙抱拳道:“我....我想请赵将军教我用枪!” “你想改练枪法?”赵莽笑问。 郭药师一怔,往他后脑勺扇了下:“你那宣花斧耍的挺好,练什么枪?” 郭安国道:“练枪厉害!耍的好看,威风!” 郭药师笑骂道:“战场上,能杀敌就行,好不好看有屁用?” 郭安国道:“我不管!就要练枪!” 说着,这黑熊样的蛮儿单膝跪下,煞有介事道:“请赵将军收我为徒!” 郭药师指着他,一脸无言以对的样子。 “起来再说。”赵莽笑了笑,弯腰去搀他。 郭安国本想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没等他话说出口,只觉得胳膊传来一阵难以抗拒的力道,轻易地把他提溜起来。 郭安国一脸懵,咽咽唾沫,越发崇敬地看着赵莽。 “你那宣花斧使得颇有火候,在我看来,根本无需改练其他兵器。 战场厮杀,讲究的是熟练、简单、高效,与其博学多家,不如专精一项。 若你能把宣花斧用得出神入化,将来必是一位名扬天下的猛将!” 赵莽语重心长,颇有种教训后辈的架势。 郭安国挠挠头,“可是,我总觉得宣花斧不如你的铁枪厉害......” 赵莽笑道:“这样,下午我去找你,我们各自用斧过两招,看看有何不同。” 郭安国眼睛一亮:“好啊!” 约定好时辰,赵莽先行告辞,他还要去探望马军受伤的弟兄。 目送赵莽走下城头,郭药师瞪着儿子,狐疑道:“你爹我,枪也使得不错,怎不见你说要跟我练枪?” 郭安国“嘁”了声:“你那几招粗浅把式,哪能跟赵大哥比! 单是那杆黑铁枪,就不是你这种凡人之躯用得了的......” 郭药师颇为恼火,一巴掌往他后脑勺扇去,郭安国机灵地一缩脖子躲过,嘿嘿笑着一溜烟跑了。 “这混小子~”郭药师摇摇头。 郭安国性情暴烈,平时连他都感到难以管束。 没想到跟随赵莽出击一场,回来竟像变了个人。 郭药师也年轻过,知道在郭安国这般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容易狂妄自大,到头来误人误己。 让他懂得敬畏,心里有敬佩之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这个人不是他这个当爹的。 郭药师笑着摇摇头,心里有丝丝失落。 但不管怎么说,看到儿子性情有所转变,郭药师老怀安慰。 赵莽跟随杨沂中,前往城中几处民宅探视伤兵。 “此战,我军共阵亡七十八人,重伤四十三人,轻伤者一百余。” 杨沂中紧跟在赵莽身边,面色有些沉重。 赵莽跨进宅院的脚步顿住,叹了口气:“尽量收殓骸骨,记录好姓名籍贯,等到战事结束,连同抚恤送回各家。” “卑职明白!” 伤亡比赵莽预估的略高些。 这是马军成军后第一次正式作战,战斗最激烈的部分,发生在和辽军骑军对冲厮杀时。 杨沂中分兵袭扰步军阵型,只在旁边放箭掠阵,除了个别受伤,基本保持建制完整。 照此推算,正面与辽国骑军拼杀,人数占优的宋军骑兵,在战力方面优势并不大。 萧干麾下这支瘦军,的确很能打。 经过此战,宋辽两国在单兵素质方面的差距,赵莽看得一清二楚。 差距的确存在,但也并非不可追赶。 毕竟这支瘦军,在辽军也算绝对精锐。 这次出奇制胜,也是算准了萧干攻城心急,准备不足,对范阳城里的兵力预估不足。 这次吃了大亏,下一次,萧干必定有所防范。 燕京距离范阳,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里。 这短短路途,宋军每前进一步,都要面临辽军顽强抵抗。 越往后,这仗可就越不好打。 宅院里,伤兵躺在草席、褥子上,屋里屋外挤的满当当。 十几个郎中,带着妇人、民夫做帮手,忙着检查伤势,包扎伤口,熬制汤药。 这些伤兵,既有常胜军,也有赵莽部下。 院子中央,放着一尊从寺庙里搬来的香炉,炉子里烧着草药,散发一股艾叶混合其他草药的特殊香气。 赵莽使劲嗅了嗅,越闻越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 赵莽拦住一个老郎中,急忙问道:“老大夫,是谁在这炉子里烧制草药的?” 老郎中忙得焦头烂额,本不想理会,见他模样像个武官,这才耐着性子道: “此物名叫驱毒香,是一位江南来的云游医家传授给老夫。 此香能提振精神,还能祛除一些肉眼看不见的致病毒物,大有妙用!” 赵莽又急问道:“那医家在何处?” 老郎中道:“半个月前,离开范阳往北去了,说是要去燕京寻几味药材...... 这兵荒马乱的,老夫劝他别去,他却不听,哎~” 赵莽一惊,忙道:“那位医家可是姓许?身边有一小娘,一个老仆?” 老郎中惊讶地看着他:“你认识许大夫?” 赵莽苦笑,还真是许叔微父女。 这种烧制草药香味,他只在许叔微父女身上闻到过,印象十分深刻。 走出宅院,赵莽脸上难掩担忧。 燕京附近局势混乱,辽国统治濒临崩溃,盗贼四起,许叔微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往燕京跑? 只希望他父女运气好一些,不要遇见什么危险...... 下午时,赵莽如约来到郭药师住宅拜会。 郭安国急不可待地拉着他到练武场,给他挑了一杆颇为沉重的长杆巨斧。 郭安国仍旧用他的宣花斧,使出浑身解数,与赵莽打斗一场。 赵莽自然不懂什么用斧的套路、招式,不过凭借自身高超武艺和一身神力,压制郭安国不成问题。 打个三五十招,赵莽反倒学会了不少用斧窍门,郭安国越打越憋屈。 这蛮小子不服气,又改用枪,结果败得更快。 短暂的失落之后,郭安国嚷嚷着要拜赵莽为师。 郭安国只比他小三岁不到,赵莽也不好意思做这个师父,答应以后指点他的武艺,喜得郭安国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欢快。 又过两日,邓肃王宣率领步军入城。 同时新城传来消息,刘延庆已率后续主力大军向范阳赶来。 第146章 洒水大师老阴比 第147章 洒水大师老阴比 刘延庆率领李嗣本、种师中、刘光世、辛永宗等各部大军抵达范阳。 赵莽和郭药师出城迎接。 按照此前在容城大营的部署,姚平仲驰援易县,赵莽驰援范阳。 后续再由杨可弼率军开赴易州,种师中率军开赴涿州,立足二州,防备萧干、耶律大石反扑。 由副都统制王禀,总督二州战事,尽快让宋军在此站稳脚跟。 刘延庆统率其余主力大军,暂时驻扎在新城,根据前方战事进展,再做进一步安排。 这样层层部署,步步为营,确保宋军稳步推进。 以免前方战事不明,主力大军深入敌境,一旦出现差错,难以及时回撤,造成严重损失。 刘延庆如此安排,称得上万无一失。 可现在,刘延庆一手打乱他自己亲手做出的安排。 先是打发王禀和杨可弼率部赶赴易县,又取消了种师中的行军计划,改由他自己亲自统兵,自新城出发,全部大军进驻范阳。 原本刘光世出任后军统制,负责督押粮草辎重。 可大军抵达范阳,赵莽一看,刘光世竟然优哉游哉地跟在刘延庆身边。 一问才知,督押粮草辎重的活计,刘延庆交给了左军统制黄迪。 范阳城南门外,刘延庆披甲跨马而来,身边紧跟着刘光世、刘光国,辛永宗、高世宣等部下。 郭药师翻身下马,抱拳道:“末将郭药师,拜见刘都统!” 郭药师身后,甄五臣、张令徽、刘舜仁、郭安国一众常胜军将领,跟随他下马参拜。 刘延庆高坐马背,拱拱手笑呵呵地道:“早闻郭将军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刘都统过奖!末将愧不敢当!”郭药师垂目肃立,显得相当恭敬。 刘延庆仰望城头,笑道:“就请郭将军朝前引路吧~” 郭药师侧身让过,伸手邀请道:“刘都统、诸位将军,请!~” 刘延庆骑着马从他身前走过,刘光国、刘光世跟在后面,斜眼打量常胜军诸将,神情颇为倨傲。 刘延庆率领本部两万多兵马开进内城,李嗣本、种师中等部则在郭城驻扎。 郭安国站在城门旁,看着刘延庆父子率军入城,忍不住恼火道: “这刘都统真不是个东西!我爹下马迎他,他却高坐马背,连动都懒得动,怕不是屁股生了疮!” 站在郭安国身后的甄五臣等人也面露怒容。 “宋军统制怎地如此傲慢?” “这范阳城乃是俺们常胜军驻守,怎地他们来了,反倒成了主人?” “那些个宋将,都不拿正眼瞧俺们!” “这他娘的,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众常胜军部将低声议论起来。 “都给老子闭嘴!”郭药师牵着马,回头低喝。 甄五臣等人悻悻闭嘴,一个个低着头满脸恼火。 郭安国道:“爹,那刘都统像是瞧不起咱!” 郭药师阴沉脸色,翻身上马,拽着缰绳看了眼他们:“各自回营房去,管好各自部下,莫要闹出乱子!” 众部将齐齐领命。 赵莽和李嗣本、种师中等人骑马并排入城。 方才郭药师的脸色,和常胜军众将的怒火,他全都看在眼里。 即便刘延庆身为都统制,大军统帅,方才的表现也太过傲慢了些。 范阳是常胜军的地盘,人家现在归降大宋,愿意接受调遣,那是想表现出为大宋效力的诚意。 可不代表人家就会卑躬屈膝。 郭药师这头辽东猛虎,更不会是忍气吞声之人。 刘延庆初来乍到,就和常胜军闹得不愉快,今后还怎么合作? “刘都统是什么意思?为何急着率大军进驻范阳?” 赵莽凑到李嗣本身边,低声问。 李嗣本脸色古怪:“原本是不来的,听说你们在范阳挫败萧干,缴获辽帝帅旗,斩首上千,立下大功...... 这不,坐不住了,一个个都想赶着来立功! 生怕来得迟了,功劳都被你和郭药师吞下......” 赵莽恍然,哭笑不得,原来是犯了红眼病,跑来争功了! “此次能挫败辽军,多亏常胜军顽强守城,我那点功劳,不过是锦上添花。”赵莽道。 李嗣本咂咂嘴:“可某些人,就是以为萧干是纸老虎,辽军是一堆沙,一吹就散,功劳随便捡~” 吴玠催马上前,抱拳道:“赵将军,可否说说辽军攻城经过,和贵部袭击萧干中军的战事过程?” 赵莽笑道:“吴将军感兴趣?” 吴玠正色道:“此次攻辽,萧干、耶律大石为我军两大劲敌,知彼知己,方能增添胜算!” 种师中、李嗣本、张俊、吴璘等将围拢过来,都想听听赵莽讲述具体战事经过。 赵莽刚要开口,右小腿一痛,被人用脚尖踢了下。 扭头一看,吴瑛装作若无其事地骑着马从旁边走过,还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 赵莽弯腰揉揉腿,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 涿州州府,郭药师命人腾空房舍,专门留作宣抚司临时衙署。 童贯、蔡攸和一众宣抚司、转运司官员留在容城,全军地位最高者自然是都统制刘延庆。 刘延庆倒也不客气,领着刘光世、刘光国等人住进去。 下午,刘延庆也不管其他将领可有安顿妥当,下令在州府正堂召开前线军事会议。 一众副将以上军职者到场参会。 忙着准备接风晚宴的郭药师,也急急忙忙赶来。 一开场,刘延庆便当着众将士面,夸奖了赵莽一通: “此次我大军顺利挺进涿州,赵莽将军功不可没! 本都统已经上报督帅,督帅大为高兴,遣人叮嘱某,一定要当面嘉奖赵将军!” 一众将领都朝赵莽看去,祝贺有之、敬佩有之,羡慕、嫉妒也有之,不屑者亦不少。 赵莽看了眼坐在李嗣本身旁,默不作声的郭药师,起身道:“刘都统过誉,末将愧不敢当! 此番守住范阳,全靠常胜军将士英勇奋战,死守城头,血战一日,击退辽军无数次进攻! 范阳军民在郭将军带领下,齐心合力共同抗击辽军,力保城池不失! 至于末将出城袭击,也是在辽军猛攻一日,士气衰竭之际,侥幸得手,并不值得过多赞誉! 我军能立足范阳,全赖郭将军之功!” 郭药师笑容似乎有些勉强,抱拳微微颔首,目光里多了些感激。 赵莽坐下,神情平静,心里却翻起浪涌。 刘延庆是什么意思? 逮住他一顿猛夸,却只字不提郭药师和常胜军? 若非八千余常胜军倒戈,全力守卫范阳,宋军哪有机会把战线前推三百里? 刘延庆难道忘了,不久之前,宋军东西两路,可是连兰沟甸、范村都跨不过去! 听刘延庆话中意思,像是有意排挤郭药师和常胜军! 赵莽心头微动,抬起眼皮飞速扫了眼刘光世、刘光国几人。 只见他们面上隐隐带着些幸灾乐祸。 瞧见这几人的嘴脸,赵莽瞬间明白了。 刘延庆这是借他之手刻意排挤郭药师和常胜军,故意在二人之间制造对立。 赵莽心头凛然,刘延庆这厮,当真是个老阴比! 刚才要是大大咧咧应下他一番夸奖,不提郭药师之名,只怕就会被常胜军记恨上。 赵莽瞟了眼刘延庆,暗暗恼火,这厮嘴上夸奖,实则没安好心! 厅堂里鸦雀无声,众人神情各异。 刘延庆笑容略显尴尬,他也没想到,赵莽头脑清醒,根本不上当。 刘延庆干咳几声,顺着赵莽的话头,又把郭药师和常胜军夸奖一通,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官话。 郭药师满面惶恐地谦词几句,充分表现出一位降将的谦卑和恭敬。 环视众人,刘延庆进入正题:“诸位,军情如火,本都统决定,三日后,率军向良乡进发!” 众将神情肃然,等着他下一步安排。 “本都统决定,由刘光国率领一军充作先锋,为大军开道! 本都统携刘光世、高世宣各军作为中军,随后跟进。 种师中所部作为后军,押送粮草,负责各军军需调度。 李嗣本率本部驻守范阳,接应黄迪,听本都统后续命令行事!” 顿了顿,刘延庆笑呵呵地道:“就请郭将军率领常胜军,与本都统同行,作为向导,随军听用!” 郭药师看了眼刘光国,迟疑道:“萧干用兵诡变无常,这位刘将军从未与其交过手,难免吃亏。 末将不才,愿为先锋!” 刘光国当即垮下脸,冷冷道:“多谢郭将军一番好意! 刘某虽不如郭将军身经百战,却也掌兵多年,出任先锋也不只一次两次,该怎么做,刘某自有章法,无需郭将军操心!” 郭药师还要说话,刘延庆摆摆手道:“郭将军守城辛苦,这一次不妨多多歇息,为大军做好向导,指引前路便可!” 郭药师苦笑了下,抱拳道:“末将领命!” 刘延庆摆明了不想让常胜军,过多参与对辽作战。 原因无非两点。 一是对郭药师和常胜军信任不够。 二是想把立功机会留给自己人。 这些言外之意,郭药师自然听得懂。 他心里叹口气,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 “至于赵将军......”刘延庆转头看向赵莽,沉吟了会,和颜悦色地道: “赵将军近来辛苦,此次就暂时留在种老将军麾下听用。” 赵莽微微一笑,抱拳道:“末将领命!” 刘延庆一番厚此薄彼的安排,摆明了是为自己人谋求立功机会。 赵莽瞥了眼踌躇满志的刘光国。 打仗可是要玩命的,功劳摆在面前,也得看有没有本事拿! 第147章 常胜军的愤怒 第148章 常胜军的愤怒 刘延庆率领本部兵马进驻范阳内城,短短三日,就差点闹出大乱子。 先是刘光世麾下兵将,与常胜军争抢营房。 刘光世麾下部将出言不逊,惹恼了郭安国,郭安国三拳两脚将其暴揍一顿。 刘光世勃然大怒,带人前来问罪,常胜军一边也叫来人手,双方差点爆发群体械斗。 郭药师及时赶来制止,刘延庆也出面调停。 刘延庆当着常胜军将士们,假意训斥刘光世部下,双方怒火暂时平息,各自划归营房,互不干扰。 后面两日,进驻内城的宋军又闹出乱子。 刘延庆麾下正将苏格,不顾阻拦私自打开范阳府库,麾下宋兵哄抢府库里的铜钱布帛。 常胜军将领甄五臣率人赶来制止,这一次双方都在气头上,见面就开打。 可笑的是宋兵人多,反倒打不过甄五臣所部,死伤十几人。 刘延庆嘴上表态要严惩苏格,押回去后轻飘飘打了几板子就把人放了。 常胜军将士听闻后义愤填膺,在城中遇见宋兵,双方相互敌视。 一时间,范阳内城颇有些剑拔弩张之意。 种师中、李嗣本担心城中闹出大乱子,私下里托赵莽去找郭药师表达歉意,安抚常胜军各部。 郭药师住宅,赵莽刚跨进厅室,就听到郭安国、甄五臣几人大骂宋军嚣张狂妄,不把常胜军放在眼里。 几个脾气火爆的辽东汉子,用家乡俚语一顿臭骂,个别字眼在赵莽听来着实难听。 “赵大哥别误会,我们骂的是姓刘的手下,那帮狗豺当真可恨!”郭安国咬牙切齿。 甄五臣眼角一片淤青,是那日和苏格打斗时留下。 “赵将军和俺们并肩作战,是俺们常胜军自家兄弟,那帮狗豺怎配和赵将军相提并论!”甄五臣拍着茶案,骂骂咧咧。 张令徽沉声道:“那刘家父子,当真把范阳当成自家地盘了! 也不知我常胜军,在大宋朝廷眼里,究竟算什么!” 张令徽饶有深意地看了眼赵莽,其他人也都闭嘴不吭声。 郭药师坐在正中主位,眉头拧紧,脸色沉沉。 赵莽知道,张令徽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大宋朝廷对常胜军的态度和后续安排。 可这种事,他做不了主,更不敢轻易许诺。 赵官家和朝廷会如何安置常胜军,岂是他一个小小九品官能获悉的? 朝廷的具体安排,恐怕只有童贯才清楚。 可到现在,除童贯亲笔写了一封信,赞扬郭药师率众投诚义举,做出一些口头安抚和承诺之外,再看不到朝廷有任何实际封赏。 刘延庆率领大军进驻范阳,麾下将领就和常胜军闹出诸多不愉快。 刘延庆及其部下的态度,又是这般嚣张跋扈,一副不把常胜军当回事的傲慢态度。 常胜军刚刚归降,在大宋无依无靠,全军上下都处于极度敏感的时候。 偏偏宋军都统竟是如此态度,也难怪他们焦虑不安。 赵莽苦笑,设身处地的想,若他自己也是常胜军一员,也会感到寒心。 赵官家和王黼、李邦彦这些宰执重臣,做事情也当真不厚道。 只顾着急吼吼地下旨,令宋军开赴涿州,占据州县城池,接收土地人口,怎地就忘了真心实意地安抚常胜军? 若非人家改旗易帜,你大宋君臣哪能白嫖两州之地? 占了便宜,却把最大功臣忘之脑后,换成谁也得满心怨恨。 赵莽在心里大骂了赵官家一通,嘴上却不得不帮着他们说话: “诸位将军,官家和朝廷,绝不会忘记诸位和常胜军将士的功绩! 只是眼下,燕京战事、与金国交涉两件大事,牵扯官家和朝廷精力,有些事情难免延误。 况且宋军刚刚开进涿州、易州,童太师坐镇容城,等待与金国使臣会面,关于对诸位和常胜军的封赏、安置,一时间无法及时送达。 恳请诸位稍安勿躁,等童太师到来,一定会对常胜军有所交代。” 甄五臣几人相互看看,张令徽苦笑道: “可刘都统这番态度,实在叫我等难以相信,官家和朝廷,会对我们这群降将降兵,有什么好的安置!” 甄五臣、刘舜仁几位将领齐齐点头。 这几日刘延庆麾下宋军的做派,实在令他们失望。 赵莽只能含糊回答:“童太师担任两河宣抚使,都督幽燕诸兵马,河北大事,当由童太师决断。 刘都统名义上统率全军,但有些事,他做不了主。” 张令徽是个聪明人,当即问道:“赵将军的意思,童太师和刘都统之间,有什么龃龉之处?” 一众人都看着赵莽,郭药师也向他投来问询目光。 赵莽干咳一声,压低声道:“刘都统是在种师道兵败致仕后,得到太宰王黼、隐相梁师成等人举荐,才得以出任都统制。 此事,之前童太师并不知情! 官家任命刘都统时,也从未和童太师商议过......” 赵莽向众人挤挤眼,一副“你们懂我意思吧?”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有些恍然大悟。 似乎从赵莽闪烁其词的话语里,窥伺到了大宋朝廷内部的权力之争。 甄五臣一拍脑门:“娘的,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些腌臜事!” 郭安国看看赵莽,又看看郭药师,一脸傻愣愣,不用说这小子肯定没听懂。 “反正只要是赵大哥说的话,我就信!”郭安国咕哝道。 张令徽皱着眉稍作思量,他把赵莽的话理解为,刘延庆刻意针对常胜军,是为了和童贯争夺军权。 毕竟常胜军是通过联络童贯,向大宋朝廷表达归降之意。 反正恶人就是刘延庆,与赵官家、大宋朝廷乃至童贯都无关。 甄五臣几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把刚才痛骂宋军和埋怨朝廷的话,全都转成痛骂刘延庆一人。 赵莽看在眼里,暗暗松口气。 让常胜军记恨刘延庆,总好过记恨赵官家和大宋朝廷。 他这也算帮着赵官家擦屁股,谁叫赵官家疏忽大意,没有及时下旨安抚常胜军。 以目前河北局势,只有稳住常胜军,稳住涿州、易州,使得宋军推进战线,才有打破燕京僵局的可能。 如果郭药师、常胜军对大宋朝廷失去信任,形势只怕立时倒转,结局如何,简直不敢想。 “我也算为你老赵家的事业操碎心,不白拿你每年四十八贯钱俸禄......” 赵莽暗暗自嘲。 郭药师振作几分精神,环视一众部下,沉声道:“赵将军是我常胜军的朋友,更是童太师亲信,赵将军说的话,郭某绝对相信! 这两日发生的事,今后不许再提,更不得再去找刘都统部下寻衅滋事! 郭某相信,官家、朝廷、童太师,一定不会辜负我常胜军一片赤诚之心!” 一众部将俱是点头,甄五臣嘟囔道:“还有两日,那帮狗豺.....咳咳.....刘都统部就该开拔前往良乡,咱们再忍忍就是了!” 赵莽赶紧抱拳道:“郭将军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郭药师这番话不是白说的,朋友也不是白交的,这番信任更不是白给的。 言下之意,希望赵莽做常胜军和童贯、朝廷之间的联络人、担保人。 担保常胜军在大宋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待遇,担保常胜军对大宋的忠诚。 赵莽暗暗苦笑,只觉得肩头担子沉重。 八千余常胜军,又是一支能征惯战之军。 交下这位朋友,对他个人大有裨益。 可背后承担的风险,也是异常巨大的。 第148章 你个死娘娘腔! 第149章 你个死娘娘腔! 婉拒了郭药师留他吃酒的热情邀约,赵莽离开宅院,牵着马走在街头。 常胜军的诉求,他必须尽快上报童贯。 刘延庆做事情有失偏颇,再这样下去,各军之间积怨深重,凭刘延庆的威望能力,只怕难以掌控局面。 正思索着,街边一座民宅,大门敞开,内里传出争吵声,伴随一阵东西摔碎、翻倒的声响。 赵莽瞟了眼,没有在意,以为是哪家两口子吵架摔东西。 刚要上马离开,院子里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骂声,听上去有些耳熟。 赵莽狐疑地往院门里张望,只见有身穿宋兵服饰的人影晃动。 赵莽牵着马走进院门,把马拴在柴棚旁,快步跨进堂屋。 这座一进小院,只是一处普通民宅,堂屋简陋、光线昏暗,里边站了几个人。 两个戴毡笠、穿军服的宋兵,正拔出刀对准一人。 刘光国挎着刀站在一旁,指着那人大声训斥。 刚才的叫骂声就是他的声音。 再一看,赵莽一愣,和刘光国发生冲突之人,竟然是吴瑛那小子。 吴瑛握着刀和两个宋兵对峙,他身上衣袍撕烂多处,幞头歪歪扭扭,些许头发散落开,垂在耳边。 他身后,一名白发老妇躺在地上,蜷缩身子,满脸痛苦。 旁边,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娘跪倒在地,低声啜泣着。 那小娘面黄肌瘦,脸貌却颇为清秀。 赵莽一垮进屋,屋里光线立时昏暗一大截,一众人向他看来。 “哟~刘将军,这么巧啊!”赵莽咧嘴一笑,故作偶遇样。 刘光国一愣,勉强挤出个笑脸,抱拳道:“赵将军!” “你们这是?”赵莽指了指双方。 吴瑛刀尖一指刘光国,愤愤不平地喝道:“此人当街调戏民女,强闯民宅,意图不轨!可耻至极!” 刘光国恶狠狠地盯着他:“此女已经答应卖身做奴婢,收了我十贯钱,为奴三年,到头来却反悔想跑!我抓她回去,有何不可?” 那小娘泪眼婆娑,慌忙摇头道:“俺没有应他,更没有收钱,是他自己跟来,还打伤俺阿奶......” 刘光国眼里闪烁凶光:“贱人!~” 吴瑛愤怒道:“你还有何话说?” 刘光国冷笑道:“收了钱,却耍赖不认账,你让她还回十贯钱,我就饶她一命!” 吴瑛怒道:“人家明明没收钱,你让她拿什么还?” “本将军亲手把钱交给她,岂能有假?不还钱就得跟我走!” 刘光国指着吴瑛,“给我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你吴氏三杰的名头,在本将军面前不好使!” 两个宋兵提着刀,作势要上前抢人,一脸色厉内荏。 “站住!谁敢靠近!”吴瑛厉声呵斥,激动之下,音调有些尖细。 刘光国冷冷道:“我知你有些身手,可今日你若敢动手,打伤我的人,我必定上报刘都统,请他向种师中讨个说法!” 吴瑛眼中立时流露迟疑,不愿因为自己给种老帅惹麻烦。 “好!这十贯钱,我替她还!”吴瑛强忍气愤,喝道。 刘光国笑道:“十贯钱是赎身钱,方才这贱人冲撞本将军,本来要打断一条腿,既然你出面作保,就得再替她赔十两金!” 刘光国伸出手:“现在就拿钱来!拿不出钱,就得把人交给我!” 吴瑛气得浑身哆嗦:“无耻!” 赵莽心里直呼内行,这刘光国莫不是碰瓷界祖师爷,张嘴就要十两金。 这座小院加上两条人命,在这世道,哪能值这么多钱! 吴瑛脸色变幻,十贯钱他拿得出,可十两金,一时半刻根本凑不齐。 吴瑛心中焦急,余光瞥见赵莽,灵机一动,突然指着他道:“这笔钱,赵将军替我出!” “呃~” 赵莽瞪大眼,指着自己鼻子:“我出?” 吴瑛又气又急,瞪着他:“就算我借的还不行吗?” “这~”赵莽搓着手,一副抠搜样,“这个....其实我也不富裕......” 吴瑛抿紧嘴唇,眼眸有些泛红。 此刻他骑虎难下,如果赵莽不帮忙,他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刘光国盯着赵莽,脸色不太好看:“此事与赵将军无干,还请赵将军莫要插手!” 赵莽咧嘴一笑,满脸为难地道:“刘将军有所不知,这吴氏兄弟与我略有交情。 今日碰见这吴家老三,人家开口请我帮忙,若是不管的话,吴玠、吴璘面子上不好看......” 刘光国暗暗恼火,点头道:“既然如此,看在赵将军面上,现在拿出十贯钱、十两金,刘某就不追究今日之事!” 吴瑛小小地松口气,满眼期望地看着赵莽。 哪知赵莽两手一摊:“十贯钱,我回去凑凑,还能凑到。 十两金可就当真拿不出啦!” 刘光国一愣,恼火道:“赵将军究竟想怎样?” 赵莽指着那瘦弱小娘,笑道:“你瞧她,浑身没二两肉,一条腿哪值十两金? 就算我这条粗腿剁下来,也不值这么多!” 赵莽一本正经地拍着自己大腿,吴瑛抿了抿嘴,有些想笑,又有些恼火。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这般不正经。 刘光国咬牙道:“赵将军觉得值多少?” 赵莽想了想,一拍巴掌:“这样,一口价,十五贯!我出了!” 赵莽拍着胸脯,一脸豪横样。 刘光国面皮颤了颤,十两金砍到五贯钱,这厮分明是故意逗弄他。 赵莽嘿嘿道:“若刘将军肯卖个面子,咱们好话好说,这小娘的事,十五贯了账! 若是刘将军认为,在下这份薄面值不得这些钱,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你们自己走,二是在下送你们走!” 赵莽扫视刘光国和他手下亲兵,咧嘴一笑:“你们选哪个?” 两个亲兵咽咽唾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赵莽瞟了眼他们手中刀,笑容多了几分凶狞:“明晃晃的刀尖对着我,莫不是真想动手?” 两个亲兵一哆嗦,赶紧垂下手,小腿都在打颤。 在中路军,就连一个马夫都知道,赵正将武艺高强,勇猛如虎。 什么单手举磨盘、双手耍石锁、铁枪锁喉、手撕钢刀那都不在话下。 刘光国眼里凶光一闪而过,强自压下满腔怨怒。 他知道私下里与赵莽正面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种师中虽是一军统制,可朝中无人,刘延庆能死死拿捏他。 赵莽不一样,背后有童贯,近来又跟蔡攸厮混到一块。 自身又是个刺头、莽夫,惹恼了,只怕刘延庆也摁不住。 吴瑛不敢跟他动手,可赵莽绝对没有这份顾虑! “赵将军的面子,当然不止十两金!” 刘光国哈哈一笑,抱拳道:“既然赵将军出面说和,今日这事,刘某就不追究了!告辞!~” 刘光国目光划过吴瑛和赵莽,眼底的怨毒一闪而过,带着两个亲兵跨出院门走了。 赵莽略感讶异,刘光国这厮倒也懂得审时度势,嘴脸转变得飞快。 越是如此,越说明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不过仔细想想,刘光国除了能在刘延庆面前说两句坏话,似乎也没有其他能威胁自己的能力。 吴瑛长长松口气,收刀入鞘,急忙和小娘搀扶老妇进后堂歇息。 赵莽四处转悠一圈,这真是一处贫苦、寒酸的人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为过。 别说十贯钱,一贯钱对于这户人家来说,也沉重得足以压死人。 忙活好一阵子,吴瑛甚至帮着小娘生火做饭,那劈柴吹灶火的架势颇为熟稔,平时似乎没少做家务。 赵莽搬了个草墩子,坐在院中,翘着腿看着他忙活。 熬了碗清粥给老妇吃下,吴瑛才忧心忡忡地走出堂屋。 “那老婆婆挨了打,只怕受了内伤,得请个郎中上门诊治......” 吴瑛站在赵莽跟前,低声说话。 赵莽点点头:“噢~” 吴瑛对他的冷淡反应有些气恼,忍不住呵斥一声:“铁石心肠!” 赵莽笑道:“我又不是郎中,能怎么办?” 吴瑛瞪他一眼,“身上可带钱?” 赵莽无奈笑笑,从马鞍褡裢里取出半贯钱,想了想,又从腰带里摸出几小块银锭。 “要多少......”赵莽摊开掌心,拨弄着银锭数了数。 话没说完,吴瑛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扭头进了堂屋。 “诶诶~算我借你的!记得还啊!”赵莽嚷嚷道。 很快,堂屋里传出小娘哭声,不用猜,肯定是一通感天动地、千恩万谢。 过了会,吴瑛眼眶红红地出来。 赵莽搓着手絮絮叨叨:“算上之前的十五贯,你一共欠我八十五贯,利息就不算了,你啥时候能还......” 吴瑛飞速擦了擦眼角,微微仰着头怒视他:“人家祖孙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你就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 赵莽哭笑不得:“你拿我的钱去做善事,反过头怪我没心肝?” 吴瑛攥紧拳,气愤道:“那刘光国欺压良善,卑鄙无耻,你也不是好人!” 赵莽咧嘴笑得很无辜:“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好人呀~” “你!~” 吴瑛哑口无言,一双眼眸通红,逐渐升出氤氲水雾。 赵莽呆了呆,这家伙怎么还哭了? 更令人惊悚的是,他竟然觉得,这小子哭得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 “咦!~” 赵莽顿觉恶心,往后跳开一步,“你个大男人,怎地动不动就眼红淌眼泪? 老子最讨厌娘娘腔! 吴玠吴璘大好男儿,怎地到了你吴老三,就变成这副德性?” 赵莽忙不迭地解开缰绳,牵着马就要夺门而逃。 吴瑛更是愤怒,一抹眼睛,怒气冲冲地从他旁边跑过,跑上街,人影消失不见。 这番忸怩作态,赵莽更加确信,这吴老三就是个娘娘腔! 牵马站在街上,赵莽回头看了眼那处破落小院,暗暗把地方记清楚。 刘光国那厮作恶多端,今日丢面子,难保不会把怒火撒在那祖孙身上。 等会回去,让李景良找两个兄弟,今晚辛苦一趟,守在这以防不测。 等大军开拔,再让她们搬到别处居住。 赵莽跨上马,溜达溜达小跑起来。 这天下穷苦百姓太多,单靠个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个? 只有让这世道变好,穷苦人家才能过上好日子。 可如何改变世道,却是个千难万难的问题。 ~~~ 到了约定出兵之日,刘光国率领本部三千兵马,作为大军先锋,率先渡过涿水,往北进军。 刘延庆率刘光世、辛永宗、高世宣等将领,并同郭药师麾下常胜军,作为中军主力,延后一日出发。 李嗣本率本部六千余兵马留守范阳,接应押送粮草辎重从新城赶来的黄迪所部。 种师中和赵莽麾下共有一万五千余兵马,充作后军,转运军需用度。 郭药师把范阳府库里的钱粮器械拿出来,统一归入宋军军需总额里,由种师中负责调拨使用。 刘延庆出发两日后,种师中清点完军需物资,调拨军粮两万石、秣料一万石,随军押解至良乡。 按照战兵每日吃粮三斤计算,此次前往良乡的宋军,一个月耗粮近五万石。 加上其他的副食,主要为盐、醋,大麦、豆类,腌制酱菜,少部分肉类,大军一月口粮消耗超过五万石。 秣料有精料粗料,精料主要供应战马,诸如黑豆、麸皮,其他的驴骡驽马以粗料为主食,诸如干草。 种师中军中有辎重大车四百余辆,范阳城里有三百余辆,合计能载重一万余石粮秣。 剩余部分,主要依靠牲畜驮载。 种师中率军从秦州赶来时,带来骆驼五百余匹,加上范阳城里征调一批,共计近八百余匹骆驼。 每匹骆驼载重三石,是牲畜里的主力运输队。 算上刘延庆主力大军自行携带的万余石粮草,军需方面可以保证充足供应。 后续缺额,则由黄迪所部陆续运到。 表面看,此次宋军二度伐辽,从军需物资供应,到士气激励、将士动员各个方面,都做足了准备。 自神宗熙宁、元丰年间以来,大宋朝廷在大名府(河北大名)、真定府(河北正定)、河间府(河北河间)等地,囤积军需储备。 为了此次伐辽战事,几大府库数十年储备搬空大半,朝廷算是掏空了家底。 此前东西两路军惨败,东路军除杨可世部损失惨重,其余各军基本保持建制完整。 辛兴宗统辖的西路军,被萧干一路追穷猛打,兵员伤亡惨重。 童贯引以为傲的龙捷重骑,更是一战损失殆尽。 其统将辛道宗,已在雄州当着全军斩首示众。 辛兴宗也被贬作雄州兵马钤辖。 此次二度出兵,从童贯到底下将领,全都变得谨慎许多。 不过从刘延庆的表现来看,他对辽军还是缺乏深刻了解。 如果又犯了轻敌大意的老毛病,看似各方面占优势的宋军,面对众志成城的辽军,结局如何当真难以估料...... 更个大章~ 第149章 燕京是片风水宝地 第150章 燕京是片风水宝地 刘延庆率领中军主力抵达良乡西南(房山一带)时,赵莽和种师中率部刚刚渡过刘李河(大石河)。 满载粮草的辎重大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长长行军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西北方向,目光所及之处,地平线以上,隐隐有群山起伏。 那里便是太行山北段支脉,大房山西部一带。 从地理位置算,行军队伍应该位于北京房山区以南,与位于房山区以北的刘延庆主力大军,相距十五里左右。 押送辎重军需,行军速度低至每日十五里至二十里,遇上雨雪风沙的恶劣天气,甚至每日只能走几里十几里,可谓寸步难行。 刘延庆倒是不敢在后勤方面出差错,中路主力大军,与赵莽、种师中两部始终保持一日路程的距离。 每隔一个时辰,两军都会联络通信,确保彼此安全。 燕京名为大辽南京,实则是辽国五京里最富庶繁华、人口最多之地。 历任大辽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居住在燕京。 只有天祚帝阿适(小名)这个奇葩,返祖现象严重,不喜欢定居生活。 他喜欢像先祖们一样,逐水草而居,疯狂痴迷狩猎活动,带着文武大臣、后宫嫔妃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这片后世位于房山区一带的平原,放眼望去田亩连片、沟渠交织,一座座平原村落宁静祥和。 从开发力度看,这里的农业发展,丝毫不亚于大宋的河北东路。 可惜战争迫近,燕京附近州县,逃亡百姓越来越多。 燕京以北,燕山南麓百姓大多往营、平、滦三州逃,也就是后世唐山以东,滦县、卢龙、昌黎一带。 燕京以南,百姓大多往宋辽边境上的霸州、信安军一带逃,又或是往西进入太行山山区。 人口流失严重,大房山往东,数万顷水田,竟荒废大半。 “若尽收析津府之地,北扼燕山险关要塞,再以燕京为中心,屯兵塞边,燕京以南则大力发展农事...... 即便拿不到大同府,只需扼守雁门关,筑牢太原防卫,此后河北、中原外患之忧亦能大减!” 种师中骑着马,马鞭指向东面大片广阔农田,禁不住感慨发声。 一旁的吴玠默默在心里估算,惊叹道:“燕京以南,良田数百万亩之多,每年可增产粮食上千万石。 若能将其收回,朝廷边患压力大大减轻,省去养兵糜费,也就无需每年耗资巨大地向河北周转粮食。 难怪契丹人宁死不肯放弃燕京,这片土地,才是辽国最后的元气所在。” 吴璘嬉笑道:“所以我们更要拿下燕京,挖空辽国元气。 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当然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当年大唐在此设立幽州大都督府,羁縻契丹、靺鞨、渤海、奚、霫各部,大唐的龙旗就插在按出虎水河畔,那是何等威风! 只要能收复燕京,我大宋总有一日也能再现汉唐荣光!” 跟在种师中身边的赵莽,毫不客气地泼冷水:“大唐势力能延伸到金阿岭(兴安岭)以东,是因为有唐军强大兵备做后盾。 你觉得以宋军目前状况,能支持朝廷把版图拓展到那样的极东之地? 我看,只怕连榆关都跨不出去!” 吴璘挠挠头,悻悻道:“兵备疲弱,也总有改变的一日......” 赵莽直言不讳:“目前的大宋,自上到下,不具备这份气吞四海的雄心气质!” 种师中似乎颇有同感,捋着白须慨叹一声: “我大宋武备,确实一言难尽,自古文武不分家,可五代时武人横行,而我大宋似乎矫枉过正......” 赵莽笑道:“古来为臣者,上马治军、下马安民,种家便是此间代表! 种使君先辈本是国朝之初的文宗大儒,至仲平公(种世衡),由文入武,创设种家军,终成一代名将! 连种使君都有此感触,可见我大宋,以文制武之策,放之当代已不合时宜。” 种师中捻须笑道:“赵将军似乎对此颇有见解,不知有何解决之道?” 赵莽道:“一点浅见,称不上解决之道,只希望能起到加强兵备、给武臣公平地位的作用。” 种师中、吴玠吴璘都看着他,赵莽笑道:“其实文武分家并无不可,但要做到文武并治,而非用极端文臣权力压制武臣。 要做到文武并治,就需要划清权责范围,民政、财权、军务、司法、监察有清晰界定,尽力实现各司其职、人尽其事。 当然,武臣专管征伐,在权力体系中较为特殊,必须加以制衡。 另外,有特殊时期、特殊地域,需要统揽军政财法各项大权,也需要设置临时性衙署总揽大权,提高地方治理、调度效率...... 总的说来,精兵简政四字,可以囊括大宋将来的初步改革方向......” 种师中捻须沉吟片刻:“赵将军认为,如实权节度使制,应该得到恢复?” 赵莽摇头道:“唐代节度使缺乏制约,权力过重,一旦中央式微,容易出现尾大不掉之局面,并不可行。” 吴玠道:“如宣抚使制,由朝廷临时派遣,事毕则罢,倒也可行。” 赵莽道:“可以在宣抚使制基础上,做进一步改革。 譬如宣抚司不常设,却因权力过重,容易搅乱地方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刑使司各部日常工作。 且宣抚司多数时候专为征伐而设,职权使用上偏向于战争,从而忽略地方民生,容易给地方造成不必要的损害。” 吴玠点点头,想起不久前,容城附近聚集大量饥民,隐隐有生乱迹象。 最后河北转运使詹度,紧急调拨粮食救济饥民,又延缓了在沧州、深州一带的籴米工作,才勉强稳住河北东路北部的民间形势。 十几万大军进驻河北,蔡攸、詹度、李邺这些人,主要工作就是在民间大量籴米,确保军需供应充足。 可代价就是,河北民间储粮严重不足,去年的陈粮、今年秋收的新粮,绝大部分都被朝廷征做军粮。 籴米之策本就有强迫性质,朝廷出价向民间买粮,价钱自然不可能按照市价计算。 河北民间粮价居高不下,农民储粮大部分被强征,换回的钱却根本买不起市场上的粮食。 再加上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层层盘剥,绝大多数小自耕农、半自耕农日子更加难过。 再这样下去,河北迟早生乱。 可朝廷目前秉持的原则是,万事以伐辽收复燕京为主,其余事务都放在一边。 粮食从河北就地搜刮,军费则从东南加税而来。 早在六月初,太宰王黼就下令,在淮南、两浙加征茶酒税、房屋土地买卖、租赁税。 去年平方腊,今年征燕京,大宋朝的财政日渐捉襟见肘。 即便如此,赵官家修造道宫、艮岳、搬运太湖石这些大项目照样不停。 为了夺回燕京城,赵官家君臣已经杀红眼。 仗打到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也不能停下来。 赵莽、种师中、吴玠三人,从兵备改革谈到河北乃至朝廷财政困境,聊的颇为投缘。 吴璘在一旁听得哈欠连天,他只对怎么打仗、打胜仗感兴趣。 正说着,突然有人在赵莽小腿上踢了脚,扭头一看,又是吴瑛。 “你有事?”赵莽皱眉斜瞅着他,满脸嫌恶。 “你过来下,我有事问你。” 吴瑛含糊说道,脚跟磕了磕白马肚子,往一旁的小树林走去。 本不想搭理他,可当着种师中和吴家兄弟面,总得给些面子。 “死娘娘腔,事真多~”赵莽小声咕哝,向几人告罪一声,骑马跟着吴瑛进了小树林。 吴璘瞪大眼,突然“嘶”地一声:他俩....没事吧?” 吴玠皱了下眉头,望着路边的小树林,陷入沉思。 种师中有些不敢确信地低声道:“赵莽应该不知吴瑛她......” 吴璘连忙摇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老三一直小心,应该无人觉察才对!” 种师中苦笑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跟来。” 吴玠瞪了眼吴璘:“谁让你把她藏在营中,过了潼关才告诉我们。” 吴璘叫苦道:“老三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我有什么办法?” 种师中捋须,忽地莞尔一笑:“赵莽勇略过人,又与吴瑛年岁相当,若能彼此情投意合,倒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吴玠、吴璘相视一眼,似乎对种师中这个提议感到意外。 吴璘先是怔了怔,而后吭哧一笑:“老三打小就是假小子,我还真没想过,她今后能嫁得出去......” 吴玠苦笑了下,说道:“父母亡故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三,千叮万嘱让我们一定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这赵莽......且再看看......” 吴璘指着小树林道:“可要我跟去瞧瞧?” 吴玠犹豫了下,“罢了,免得让赵莽误会。” 小树林里,吴瑛骑着白马走在前,赵莽骑着黄骠马走在后。 时值入秋,树林里落木萧萧,满地厚厚枯枝腐叶,马蹄踩上去嚓嚓作响。 越走越远,逐渐远离大路,赵莽忍不住道:“喂喂~你有什么事,赶紧说!” 吴瑛扯着缰绳停下,瞪他一眼,鼓了鼓嘴,有些不情愿似地道:“对不起,那日是我错怪你了......” 没头没脑的,赵莽一脸懵逼:“啥意思?” 吴瑛道:“离开范阳之前,我又去见了卢娘子祖孙,她告诉我,那晚你派人到她家里守护,第二日还替她们另外找了住所......” 吴瑛瞥了眼赵莽,抿了抿嘴:“你这人,倒也有几分血肉情义,不算没心没肝......” 赵莽连忙摇头:“别别!我真不算什么好人,那日若非遇见你,你又开口请我帮忙,这种事我不会多管。” 吴瑛哼了哼,抱拳道:“总之,我替卢娘子祖孙谢谢你!” 赵莽笑道:“用不着谢,你尽快把八十五贯钱还我就行!” 吴瑛有些恼火,“张口闭口只知道钱,还真是高看你了!” 赵莽笑道:“五千多号兄弟跟着我吃饭,不谈钱怎么养活他们?” 吴瑛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件白缎手帕包裹的物件,犹豫了下,扬手扔给赵莽。 “此物暂时当作抵押,等我今后凑够钱,再从你手里赎回来!”吴瑛喝道。 赵莽伸手接住,揭开白缎一看,里面包了个翠绿手镯。 “这玩意儿,瞧着挺值钱!” 赵莽捏着手镯举过头顶,光线穿过树林照射下来,打在手镯上,更加显得青翠欲滴。 “行,我替你保管,什么时候赎回都行!” 赵莽对这番诚意很满意,这才是一个债务人该有的态度。 包好手镯准备塞入衣襟,赵莽又拿着白缎手帕放在鼻子下仔细嗅嗅,嗅到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 赵莽一愣,旋即想到这是从一个娘娘腔身上拿出来的东西,有这种气味也不奇怪。 吴瑛面颊突然攀上红霞,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扯动缰绳吆喝着,骑马匆匆跑出树林。 赵莽慢吞吞回到大路时,已看不见吴瑛身影。 吴璘难掩好奇,刚想凑过去询问,被吴玠一把拽住。 “你作何?”吴玠瞪着他。 吴璘嘿嘿道:“我过去问问。” “问个屁!”吴玠又好气又好笑,“闭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免得老三难为情!” 吴璘恍然大悟:“大哥考虑周到呀!” 兄弟俩相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种师中身后,继续同赵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过了会,大路前边,有人骑马从路旁赶来。 “赵将军!刘都统派传令兵到!” 来人正是张俊,他身后跟着一名后背插三面红旗的传令兵。 “何事?”赵莽皱起眉头。 传令兵满脸焦急,翻身下马抱拳道:“刘都统有令,命赵将军速速率领马军赶赴中军听用!” 种师中忙道:“可是前方战事有变?” 传令兵道:“先锋军刘光国所部,在良乡遇袭,刘都统命赵将军率马军前往救援!” 众人大惊,赵莽喝道:“刘光国所部损失如何?辽军有多少兵马?” 传令兵苦笑道:“小人不知!请赵将军先行赶往中军,刘都统会当面嘱咐!” 赵莽心里骂了声废物,本不想过问刘光国生死,奈何那些也是大宋兵马。 先锋军胜败,又关系到宋军士气和整体战局。 “种使君,两位吴兄,我先走一步!”赵莽抱拳道别,跟随传令兵纵马往前赶去。 很快,杨沂中率领马军与全军分离,跟随赵莽往北疾奔而去。 第150章 刘都统是头蠢驴 第151章 刘都统是头蠢驴 刘延庆所部,驻扎在大房山东北十里处,背靠一片野湖,周围是一片杨树林。 赵莽率领马军一路纵马疾驰,路途中,竟然遇见不少散落宋兵,或三五十一群,或数百人一队。 十几里长的土路上,宋军丢弃的战旗、兵器、衣甲,运载军械的车辆、战鼓、号角、住帐各种军用物资随处可见。 路边,沟渠里,荒田里,山丘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宋军尸体。 赵莽一路走,一路心惊,这副惨淡模样,像是遭遇辽军袭击。 又骑马往前赶了几里路,赵莽看见常胜军旗帜,数百常胜军正在沿途收捡散落物资。 赵莽让杨沂中率军先行,他自己骑马跑下主路,往野地里赶去。 “甄将军!可是与辽军相遇?”赵莽冲山坡上大喊了声,跨下马跑上前。 常胜军带队之人,正是甄五臣。 “赵将军!”甄五臣也匆忙跑下山坡。 “怎么回事?”赵莽见他衣甲染血,急忙问道。 甄五臣手里提着麻布包袱,包袱上沾染血迹。 这是一个宋兵携带随身口粮的麻袋。 他拍打包袱骂咧道:“别提了,萧干那兔崽子,率两三千骑军,突袭大军中部,把整个行军队伍拦腰截断。 一个多时辰前,就在这,我常胜军结阵和萧干打了一场。 辽军见宋军逐渐合围,才弃战往北跑了。” 赵莽大吃一惊:“敌人骑兵逼近,我方哨探为何不示警?” 甄五臣大骂起来:“负责为大军警戒的是辛永宗! 鬼知道那天杀的,手底下都是些什么狗日养的杂碎! 辽军骑兵杀到跟前,截断行军道路,我们在最前头才接到报讯!” 赵莽哑口无言,站在半山坡,望着北面坡下,上百具常胜军尸体散落在旷野里。 甄五臣又骂道:“那刘都统也是头蠢驴! 俺家郭大帅已经向他谏言,说大军拔队而行,防备不密的话,容易遭人伏击突袭。 大军行军过长,一旦遇袭,首尾不能呼应,兵士不明敌情,容易恐慌溃逃...... 偏生那刘都统不听,说什么萧干率军在良乡与刘光国交战,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此! 结果倒好,萧干神兵天降,宋军稀里哗啦!” 甄五臣指着北面山坡下的尸体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却是泛红: “辽军杀来,辛永宗、刘光世、苏格、陈淬各军只知道仓惶逃命。 那刘都统跟随刘光世往大房山方向撤退,却命我常胜军在此拦截辽军! 萧干率军四处冲杀,像宰鸡屠狗一样宰杀宋军! 赵将军啊,我常胜军这次败得真窝囊!” 赵莽叹息一声,甄五臣心中的憋屈、愤怒他完全可以理解。 换做是他,见到堂堂宋军王师,竟然是这副怂样,也会满心失望,气得两眼冒金星。 甄五臣从染血布袋里拿出块麸饼,塞嘴里大嚼了几口。 “宋军的军粮,就是比俺们常胜军的好吃! 人家有朝廷做依靠,粮食、兵器、铠甲、旗帜啥都可以扔下不要,连捡都懒得捡! 俺们常胜军穷啊,手里唯一一处范阳府库,还大大方方让出来划归宋军...... 这些东西,宋军不要,俺们要! 俺们本就是一帮穷酸腌臜,什么破烂都要!” 甄五臣大口嚼着干粮,咧嘴笑得很开心。 赵莽苦笑道:“常胜军也是我大宋朝廷兵马......” 甄五臣摆摆手道:“赵将军,俺不是不信你,可那刘都统一路走来,防贼一样防着俺们! 俺们也不傻,都知道那刘都统父子和一帮宋将,根本没拿咱们当自己人! 俺们是降将降兵,天生矮人一头,只能自认倒霉,把自己当作后娘养的......” 甄五臣自嘲一笑,拍拍屁股带人继续往北面搜检去了。 赵莽叹口气,远远望着大路上,一群群宋兵有气无力地走着,像是一群漫无目的的散兵游勇。 这副孬样,任谁看了都会一肚子气。 天刚擦黑时,赵莽率军赶到中军驻地。 一顶顶住帐在匆忙间搭建起来,外围几支游骑来回巡视。 营地里升起篝火,兵士们忙着埋锅做饭。 一片住帐充作伤兵营,里边哀嚎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尸体抬出来,堆在营地西边空地。 赵莽让杨沂中率军在营地南面就地歇息,自己去找刘延庆。 刚骑马跑进营地,见到郭药师一个人,坐在一辆辎重大车上,拄着刀怔怔出神。 “郭将军!”赵莽下马大步走过去。 郭药师回过神,跳下车,勉强挤出个苦笑。 “我在路上遇见甄五臣,他都告诉我了。” 郭药师苦笑连连:“萧干这厮,最喜出其不意。 上次他在范阳吃亏,某就猜这次他一定会主动出击,以报城下之仇! 昨日他在良乡袭击刘光国,今日就杀回来直击中军。 这燕京以南的平原阔地,就是大辽骑军驰骋之地!” 赵莽点点头,萧干用兵奇诡厉害,胆子颇大,只率两三千骑,就敢突袭十倍于己的宋军。 最可气的是,偏偏让他屡屡得手。 犹如一条蛰伏毒蛇,冷不丁吐出信子咬人一口。 郭安国拎着两根火烤萝卜跑来,“赵大哥来了!给,你吃!” 赵莽笑着婉拒了,同他父子道别,径直往刘延庆所在大帐走去。 郭药师狠狠咬了口萝卜,大口咀嚼,紧盯赵莽离去的方向,神情有些阴沉。 郭安国小声道:“爹,刘舜仁、张令徽二人,已率弟兄们前往营地西面驻扎,和宋军营地有半里地距离。” 郭药师点点头,深深看了眼主帅大帐:“走,我们回去!” 郭安国忙道:“爹,宋军到底可不可信?” 郭药师冷冷道:“小心防备总归没错。” 郭安国小声骂道:“一个萧干,几千辽军,就打得宋军狼狈不堪。 咱们常胜军还要对这帮废物客客气气,真他娘的憋屈!” 郭药师沉默着,没有回应儿子的牢骚。 他对宋军的耐心、信任也在渐渐流失。 当初选择投宋时的希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若非时刻不忘自己的汉人身份,当初他早就选择投降金国。 可现在,宋军和东京朝廷表现出来的诚意、能力,让他开始怀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昏沉夜色下,郭药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当然想全心全意效忠于大宋,可若是宋廷不能保证他和常胜军得到应有的地位,那么他就会考虑别的退路...... 第151章 敲一笔竹杠 第152章 敲一笔竹杠 “末将拜见刘都统!” 步入大帐,赵莽抱拳揖礼。 “哎呀!贤侄可算来了!” 刘延庆起身离开帅位,快步上前,拉着赵莽往内里走了几步,请他坐到一旁。 赵莽又向刘光世、高世宣、苏格、陈淬几人点头致意。 刘光世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算作回应。 其余几人抱拳道了声“赵将军”。 刘延庆先是臭骂了一顿刘光国,说什么马虎大意,上了萧干诱敌深入,遭遇伏击的诡计。 而后,刘延庆唉声叹气,面带愁容地道: “贤侄啊,刘光国先锋军在良乡一带遭遇萧干袭击,余部已经撤往良乡西北,六鹏山方向。 请你火速率领马军,赶赴六鹏山救援。 某让苏格率领一军,随你同去。” 赵莽佯作思索,一脸为难地道:“末将麾下只有两千骑,只恐兵力寡弱,引来萧干袭击,不仅无法及时救援刘将军,自保尚成问题......” 让他率军去救刘光国,他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 那蠢才争着抢着要做先锋,现在兵败溃逃,却要让他去做救火队长,凭什么? 刘延庆听出赵莽话语里的拒绝之意,眼底划过不悦,耐着性子道: “某让苏格率领本部马军一千,归你调遣! 三千骑不算少了,即便遇上辽军,也足以应对!” 苏格一听,老大不情愿:“刘都统,末将......” 刘延庆瞪他一眼,苏格不敢再多话,悻悻闭嘴。 赵莽瞥了眼苏格,这家伙也是正将级别,刘延庆强令他听自己调遣,看来当真是救子心切。 刘延庆是都统制,童贯不在,他就是三军统帅。 话说到这份上,赵莽知道这趟任务自己逃不过。 不过,或许能利用这次机会,从刘延庆手中多榨取一些好处...... “咳咳~”赵莽端坐身子,抱拳正色道:“末将谨遵刘都统令!一定尽全力救援刘光国将军所部!” 刘延庆心里松口气,刚想说什么,又听赵莽一本正经地道: “其实末将此来,还有一事相求!” 刘延庆一怔,勉强笑道:“贤侄请说。” 赵莽道:“听闻金国重甲骑兵颇为厉害,末将对此兴趣浓厚,曾请求童太师,借来几套龙捷重骑的具装甲具,以做研究之用...... 西路军在范村兵败后,龙捷骑损失惨重。 听闻仅剩的一批具装甲具,如今在刘都统手中...... 不知刘都统能否借我几套,待研究清楚重骑特点,一定归还!” 刘延庆面皮颤了颤,心底蹭地升起火气。 这小子分明是想趁火打劫! 明里暗里想打那几百套具装甲具的主意! 刘延庆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仅存的一批具装甲具拿到手,就想着找机会打造一支属于他自己的重甲骑兵。 现在可好,肉到了碗里还没吃,赵莽就想割走一块! 刘光世强忍恼火,冷冷道:“赵将军有所不知,打造重甲骑兵,所需花费可不是小数目。 具装甲具于你而言,用处不大。” 赵莽笑道:“刘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借来具装甲具研究一番,不敢奢求打造一支重甲骑兵。” 苏格冷哼道:“却不知赵将军想如何研究?期限又是多少?” 陈淬怪笑道:“怕不是有借无还?” 高世宣一言不发,只是看向赵莽的眼神颇为怪异。 刘延庆麾下,就数高世宣为人较为沉稳,不像苏格、陈淬,皆是轻浮狂浪之辈。 面对一众人冷嘲热讽,赵莽不慌不忙,笑道: “诸位当真误会了,在下借具装甲具纯粹为研究之用,并无他意! 在下能力有限,统领两千骑尚且困难,哪里还敢妄求重甲骑兵?” 顿了顿,赵莽叹口气:“若是此事让刘都统为难,就当作末将从未提过!” 刘延庆黑脸挤出一丝笑:“某就匀出一百套,送到贤侄军中,你看可好?” 赵莽想了想:“一百套......行吧!多谢刘都统!待研究完毕,末将立即送还!” 刘延庆心肝颤了颤,脸上满是肉疼之色。 一百套成品具装甲具,成本就在一万五千贯以上。 更别说这批具装,是由军器监几十位大匠汇集心血打造而成,价值绝不仅仅体现在造价方面。 赵莽一次“借”走一百套,好比拿把刀从刘延庆身上割块肉。 最让刘延庆气愤的是,瞧赵莽模样,似乎还嫌弃一百套少了些。 “歇息两个时辰,之后连夜出发,赶往六鹏山! 请苏将军做好准备!” 赵莽起身,向一众人抱拳道别,径直离开大帐。 苏格下去整军,高世宣、陈淬也去检查各军安营情况。 刘光世恼火道:“爹,赵莽那小子摆明敲竹杠,你怎么还答应给他一百套具装甲具?” 刘延庆重重哼了声:“若是不给,他岂会答应率军去救光国? 全军马军加起来有过万人,可是,能和辽军正面抗击的只有赵莽、郭药师、杨可弼三部! 你、苏格麾下马军疏于训练,让你们去救,遭遇萧干,有几分胜算?” 刘光世咬着牙,无言以对,脸色一阵青红相交。 他麾下马军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清楚,如果能两倍、三倍于敌人,倒是敢和辽军拼一拼。 可天知道萧干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兵马? 刘延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自家不中用,只能求外人帮忙,就当破财消灾!” 刘光世恨恨道:“早晚让那小子连本带利吐出来!” 刘延庆扶着额头,满脸疲态: “我已调杨可弼火速赶来,等黄迪抵达范阳,再让他接替种师中,继续负责押送军需。 等种师中、杨可弼赶来汇合,再考虑如何向燕京进军!” 刘光世目光闪烁,突然道:“辽军殊死顽抗,我军想顺利抵达燕京城下,只怕不容易。 倒不如......请金军入关作战,从燕京西北面牵制辽军,缓解我军南向压力!” 刘延庆沉吟片刻,道:“据为父所知,官家最近一次致国书给金主,也有请金军入关,协助攻打燕京的意思。 只不过,童太师认为此事风险太大,若是金军先一步攻下燕京城,最初宋金两国的夹攻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万一金军据城不还,我军如何是好? 童太师的意思,还是先凭借自身力量,能顺利打下燕京最好。 若是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刘光世低声道:“爹身为都统制,只要能确保燕京顺利收回,就是大功一件,何必在意用哪种方式收回? 请金军入关,是最为稳妥之策! 单靠我军应对辽军,想要顺利抵达燕京,一路上风险颇多。 万一战事不顺,官家怪罪下来,受罚的还不是爹! 童太师乃官家近臣,自有办法免于责罚。 何况领兵打仗的又不是他! 稳妥起见,爹还是想办法尽力促成此事,尽快请金军入关!” “唔~”刘延庆点点头,拧紧眉头,觉得刘光世所言有道理。 “不过金人只认童太师,却不认我,想要请金军入关,还得由童太师做主。 此事,我会再派人与他商量......” 第152章 穷凶极恶的羊 第153章 穷凶极恶的羊 晌午时,苍青色群山下,轰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惊得山林里群鸟扑腾翅膀,仓惶北飞。 进山道口前,赵莽率领马军赶到。 前方不远,连绵群山起起伏伏,再往前走,便踏入太行山地界。 赵莽勉强凭借后世记忆,推算当前位置,应该在北京西山,门头沟一带。 所谓六鹏山,应该在后世石景山以西附近。 赵莽示意身边旗头,下令全军止步,旗头急忙挥舞大旗传令,后续几面大旗,也接连晃动起来,相继传达令语。 杨沂中催马上前,“苏格所部落后四五里,最快还有一刻钟才能到。” “这帮废柴!”赵莽骂咧一声,“全军下马歇息!” 杨沂中道:“卑职率探马先行进山探路。” “辛苦了,切记小心!” “将军放心!” 杨沂中挑选几人,纵马奔入山口。 其余军士牵着马在路边野地休整。 他们现在的行军路线是由东往西,北面有一条溪流,从西面山里流淌出,看流势应该是刘李河支流。 军士们到溪流边,灌满随身携带的水囊,又用铁兜打水喂马。 骑兵轻装出行,每人携带三日干粮,两日马秣,再多就达不到轻装简行的效果。 赵莽的黄骠马也是自己动手喂水喂料,驮载黑铁枪的备马,则由旗头负责照料。 马鞍上挂着几个布袋,赵莽抓了些黑豆子,混合干草、麸皮,用清水搅和,装在兜鍪里拌匀,用手抓着喂马。 等黄骠马吃个半饱,赵莽才洗洗手,顺带着把铁兜洗干净,抓着干粮就水吃。 宋军的主要行军干粮,有麸饼、麻饼、糜饼、皱饭(米浆晾干制成),盐块、醋盐布、干豆豉,干菜团、腌肉干等等。 普通兵士可选品种少,大多是麸饼、醋盐布,少量盐块、干豆豉和菜团,偶尔能吃上一顿肉干。 到了赵莽这个级别,军中干粮品类任意挑选,只要供应充足,想吃多少都有。 赵莽一般会选择掺了芝麻和白面、细麸炙烤的麻饼,吃起来有股焦香味。 醋盐布时间一长,有股子酸馊味,那股味道非老军卒不能适应。 赵莽尝过一次,恶心得直想吐。 可这玩意儿也是普通军卒行军途中,补充盐分的主要来源,也能让一顿寡淡无味的干粮,吃得稍微有些滋味。 吃完两块麻饼,赵莽又拿出一小截肉干、干菜饼,用清水泡软些,蘸着盐吃。 肉干是用猪肉制成,分到赵莽手里这块,颇为肥厚,嚼起来有股油香味。 行军在外,油水严重不足,油脂类食物属于稀缺资源,低级别的部将、队官,只能啃又干又硬的瘦肉。 囫囵着饱食一顿,赵莽拿块裹头布包住脑袋躺下,闭上眼小憩。 骑兵们以部、大中小队为单位,聚集在一块,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小半个时辰后,苏格才率领千余马军陆续赶来,一个个疲惫不堪,下了马连路都走不稳。 赵莽狭开眼皮瞟了眼,嘟哝一声“废柴”,转过身接着睡觉。 急行军不到四个时辰,这帮老爷兵就受不了了,可想而知平时懒惰成性,疏于训练。 苏格喘着粗气,摘下盔帽,擦擦脑门汗水,找了一圈才找到赵莽。 “赵将军为何不进山再歇息?”苏格跌坐在他身旁,气喘吁吁地问。 赵莽闭着眼,懒洋洋地道:“我等苏将军到了一块走。” 苏格嚼着干粮,讪笑道:“赵将军麾下马快,可以先走一步,不用等我,先行赶到六鹏山接应刘光国将军......” 赵莽睁开眼道:“那怎么行!兵力分散,万一遭遇袭击,相互救援不及,岂不耽误大事!” 苏格无言以对,只得道:“就请赵将军率军先行,苏某率部歇息......半个时辰,随后跟上!” 赵莽打着哈欠:“还是等你们歇息好了,你我两军一起出发为好。” 赵莽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睡觉,很快响起呼噜声。 苏格无可奈何,起身回到自己军中歇息。 赵莽听着他脚步声走远,冷冷笑了声。 这厮倒是滑头,自己留在这里歇息,想让他率军继续赶路。 既不耽误援救刘光国,又不会让自己太累。 简直是想屁吃! 他们这些刘延庆嫡系马军都不着急,自己这个外军将领就更不着急了。 既然怕累想多多休息,那就让大家一块休息好了。 赵莽心宽体胖,继续蒙头呼呼大睡。 直到过了正午,赵莽才被叫醒,哈欠连天地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次,他率军跟在苏格后面,苏格所部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苏格只能咬牙带着一帮叫苦连天的部下拼命赶路。 三千余骑奔腾着,冲进山口,往六鹏山赶去。 第二日正午,骑军翻过山坳口,来到一处叫做石担村的山脚小村。 这里也是刘光国派人求救,所指向的最后目的地。 赵莽环顾四周,群山环绕,越往西走,山势越发险峻,道路也越发崎岖狭窄。 苏格叫来那名报讯的先锋军兵士,询问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可惜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是在昨日山道口外那地方,与先锋军脱离赶去求援,只知道刘光国率军往这个方向撤离,却不知具体撤向何处。 “赵将军,有情况!”杨沂中在前方招手。 赵莽一跃下马,急忙跑过去。 苏格也赶紧跟上前。 零零散散的村舍搭建在半山坡上,下方是一片梯田,再往下是一片泥沙地,零星几株枯黄干草在风中摇曳。 泥沙地西面,被山体阻隔。 看地势,这片地方是夹在两山间的河谷地,那片泥沙地,就是一条干涸河床。 众人站在半坡高处,顺着杨沂中手指的方向眺望。 只见正前方那片泥沙地,有几十具尸体躺倒,有旗帜、兵器散落一地。 瞧尸体衣甲样式,大部分是宋兵的,一小部分是辽军。 杨沂中指着对面山梁道:“那里有处豁口,有一条登山小路,看样子可以绕到南面山坡。 刘光国将军,应该率军从南坡上山,走这条小径翻过山梁,下山时被辽军追上,在泥沙地里与辽军厮杀一场。 这一路脚印杂乱,旗帜遍地,还有吃剩的干粮口袋,从痕迹方向看,刘将军应该率军往西边去了。” 赵莽指着下方一片村舍道:“可为何这里不见人烟?” 苏格忙道:“不如派人四处搜寻?” 见赵莽点头同意,苏格挥手下令,他手下兵士在整片村舍搜索起来。 令人惊疑的是,这处能居住二三百人的山村,竟然不见一个活人。 四处散落的村民尸体倒是找见不少,家家户户像是遭到洗劫,米面糜子洒落一地,村民家中大部分食物都被搜罗一空。 从尸体着装、样貌看,这些都是汉人百姓。 杨沂中检查尸体伤口和腐败程度,沉声道:“死亡应该在两三日内。” 赵莽拧紧眉头,种种迹象表明,这处小山村遭遇灭顶之灾。 苏格讪笑道:“这必定是辽军所为!” 杨沂中当即反问道:“这些汉人,也是辽国治下,辽军为何要杀自家百姓?” “这个这个~”苏格干笑两声,“契丹人暴虐成性,又因为宋辽开战,对汉人记恨在心,想必是故意报复......” 杨沂中冷笑道:“只怕有些人,面对手无寸铁的汉人百姓,比契丹人还要凶残!” 苏格眼珠子滴溜转,干笑两声不说话。 赵莽指着西面道:“继续往里边找找看。” 骑军沿着山脚土路,往西边山里赶。 大约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山谷分道口,从这里可以往西深入太行山北段腹地,也可以往北顺着河谷走到桑干河中段。 一座土丘上,趴着两个宋兵,见到宋军旗帜,站起身兴奋地大喊大叫。 苏格赶过去一问才知,刘光国败军正是逃到了这里。 山谷地势狭窄难行,赵莽只带百人下马步行,其余人马留守在谷外。 杨沂中担心有危险,执意要跟随赵莽入谷。 众人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溪畔小径,往河谷深处走。 两侧山势狭窄,树丛密布,厚厚的落叶堵塞溪流。 一路走,溪流畔又见到五六具被杀害的汉人村民尸体。 “将军!”杨沂中已是难掩愠怒,手掌攥紧刀柄。 赵莽冷沉脸色,一言不发。 走了大概二里路,山谷地逐渐变得宽敞起来。 几十名汉人村民,在宋兵看押下,挑水劈柴,挖土坑生火。 另一部分村民负责照看伤兵,宋兵对他们动辄打骂呵斥,像对待奴隶牲畜般使唤。 一阵凄厉哭嚎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赤裸的村妇,哭嚎着从一顶住帐里跑出。 身后,几个宋兵围着她追逐打闹,淫笑声远远传来。 “这帮畜生!”杨沂中气得浑身发抖,“如此行径,与贼匪有何区别?实在该杀!” 刘光国赤裸上身,胸膛裹缠白布,看样子受了外伤。 这家伙站在草地中央,拎着鞭子,正在鞭打一人。 那人抱着头脸,蜷缩身子,倒在地上翻滚躲避。 一个劈柴的村汉,突然狂吼着一斧头劈死身边宋兵! 忍无可忍的村民们纷纷怒吼着反抗,抄起木棍石块同宋军拼命。 别看刘光国手下这支残兵败将落魄不堪,欺压手无寸铁的村民倒是毫不手软。 眨眼之间,就有大半村民被杀。 杨沂中见赵莽点头,大吼一声:“全都住手!” 赵莽部下军士迅速拔刀冲上前,把一个个屠杀村民的凶恶宋兵控制住。 刘光国扭头看了眼,往地上那人狠狠吐了口唾沫,拔出刀就要刺死他。 赵莽猛地前冲两步,飞起一脚踹中他髋处,刘光国痛叫一重重摔倒,滚了几圈才停下。 “老子杀了你!” 刘光国拄着刀爬起身,两只眼睛血红一片,像是有些癫狂。 苏格赶紧冲上前拦住他,“刘将军息怒!赵将军与苏某,正是奉刘都统之命,前来接你回营的!” 苏格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刘光国像是清醒了些,刀一扔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看了眼赵莽,扭头朝住帐走。 苏格搀扶着他,一同钻进住帐。 杨沂中又是失望、又是痛恨:“这帮畜生,真不该来救他们!与畜生为伍,杨某深以为耻!” 赵莽摇摇头,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兵。 刘光国作恶多端,手底下的兵,面对敌人软弱如羊,面对百姓凶恶如豺狼。 这样的畜生,当真不配活在世上。 赵莽看了眼草地上蜷缩那人,示意军士把他搀扶起来。 “聚拢村民们,放他们离开......” 赵莽正同杨沂中商量着,只听身后传来一个难掩惊喜的声音: “赵......赵郎君?!” 赵莽一愣,回头一看,愕然怔住。 军士搀扶起被刘光国鞭打那人,他肿胀淤青的脸直愣愣地面对赵莽。 “你......你是......狗宝?!”赵莽瞪大眼,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浑身伤痕累累,只剩半条命的人,竟然是许叔微的老仆狗宝! 感谢太像大象、助纣为虐啊、淡暗黑天 卡拉萧克攀、jpy168、江湖一剪刀、海是倒过来的天_bd、镇江红、冒冒和哈哈……诸位大佬们的投票打赏支持! 感谢大家! 另外还有许多数字哥大佬,感谢感谢大家支持 第153章 女真影踪,药师献计! 第154章 女真影踪,药师献计! 夜晚,赵莽率军驻扎在山谷外,一处平坦山丘顶。 刘光国、苏格留在那处山谷里。 幸存的三十余村民,已被杨沂中平安送回良乡。 篝火旁,狗宝大口嚼着干粮,不时往嘴里灌口水,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好几日没能吃一顿饱饭。 “原本,小人随主家和草儿娘子,前往燕京采买药材...... 辽东盛产药材,有些稀罕品种,关内难以寻到,以往每年这个时节,主家都会来一趟燕京......” 狗宝嘴里被打掉两颗牙,一张脸浮肿淤青,说话时牵动伤势,疼得厉害,每说两句话,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 “我们刚过卢沟河,还没到宛平,遇上一队女真人......” “等等,你说女真人?!”赵莽猛吃一惊,打断他。 狗宝咽了咽嘴里食物,忙道:“小人也分不清,究竟是女真人还是契丹人,瞧发饰,都是前秃头,后发辫的髡头样式...... 是主家说,他们是女真人......” 赵莽拧紧眉头,许叔微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应该不会认错。 杨沂中道:“可女真人怎会出现在燕京附近?他们想干什么?” 狗宝接着道:“那些女真人鬼鬼祟祟,像是在躲着契丹人,四处打听燕京防卫,还打听南边宋军和辽军的战事...... 其中一个女真汉子,像是领头的,年纪不大,强壮得像一头狮子!” 狗宝咽咽唾沫,似乎颇为畏惧。 他看着赵莽,又补充一句:“和你一般厉害!” 赵莽忙问道:“后来又发生什么?” “那女真汉子胸口受了箭伤,主家帮他取出箭簇,缝合伤口,敷上伤药......女真汉子见主家医术高明,想请主家留在身边做大夫...... 主家当然不愿意,起初那女真汉子倒也没强求。 我们在邸店歇息,准备第二日天一亮就走,直接去燕京。 谁知,当天夜里,杀来一队辽兵,似乎是来捉拿那伙女真人的!” 狗宝双眼倒映火光,满脸惊惶,想是那一晚的惨烈厮杀,让他至今想起后怕不已。 “女真人和契丹人在邸舍打了起来! 女真人少,却都很厉害,牢牢堵住邸舍门院,把契丹人挡在外边...... 后来,契丹人越来越多,女真人招架不住,冲杀出去!” 说到这,狗宝哭丧着脸:“那女真汉子率人逃走,却把主家和草儿娘子掳走了! 当时,邸舍里四处起火,遍地死尸,小人躲在另外一处房间,亲眼看着主家和草儿娘子,被女真人掳上马,沿桑干河一路往西北方向逃了! 桑干河一带契丹人搜查严密,小人不敢去,就想着绕道六鹏山,看能不能走到矾山县...... 哪知,刚到六鹏山,就遇见那伙杀千刀的宋军! 小人连同石担村的村民,全都被抓走......” 说起在石担村的遭遇,狗宝咬牙切齿。 赵莽急道:“为何要去矾山?你知道女真人逃往那里?” 狗宝道:“之前,女真汉子同主家闲聊时,小人在旁边听到一嘴。 女真汉子自称是从奉圣州来的皮货商贩,在燕京做完买卖,还要赶回奉圣去...... 主家和草儿娘子被掳走,小人没办法,只能先赶去奉圣找寻......” 狗宝哭咽起来,快四十岁的人,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 “赵郎君如今做了将军,出人头地,求赵郎君帮忙想想法子,从女真人手里救出主家和草儿娘子! 小人给赵郎君磕头!” 狗宝跪倒在地,赵莽急忙搀扶起他:“你且放心,许先生父女救过我性命,又在杭州多次助我,此番恩情绝不敢忘! 我定会想办法打听他父女下落,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全力救他父女脱困!” 狗宝哭咽着连连点头,全部希望寄托在赵莽身上。 赵莽又详细询问了一番女真人掳走许叔微父女的过程细节,宽慰狗宝一番,给了他一条羊皮褥子,让他先去歇息。 杨沂中往篝火堆里添些干柴,低声道:“引来辽军追杀,肯定不会是什么皮货商人! 可若果真是女真人,偷偷入关潜伏在燕京附近,必定有所图谋! 按照宋金盟约,金国一兵一卒不得踏足析津府地界。 如果来人是女真军将,就有违背盟约的嫌疑。” 赵莽拿枯木枝拨弄篝火:“所以才会谎称自己是皮货商。” 杨沂中面色凝重:“难怪辽军放弃追击刘光国残部,看来是在卢沟河、宛平一带察觉女真人行踪,遇见新麻烦。 卑职猜测,女真人此来,一为探听燕京虚实,二为打探宋军进展。 大金皇帝就在奉圣州,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燕京近况。 卑职担心的是,金国见宋军进展缓慢,不顾盟约挥兵入关! 那样一来,燕京城下,女真人究竟是敌是友?” 赵莽思索片刻:“刘光国兵败,刘都统本部中军又遭袭击。 前日他召我会谈,听那口气,似乎想暂时驻扎在良乡,观望燕京局势发展。” 杨沂中苦笑摇头:“拖延不进,只会促使女真人下定决心进军燕京。 仗打到现在,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尽快抵达燕京城下,以免女真人在关外窥伺!” 赵莽点点头:“明日赶回良乡,我马上派人赶回容城禀报督帅,向他讲明事态严重,务必敦促刘延庆火速进军!” ~~~ 良乡,刘延庆中军大营。 一日前,就在赵莽率军刚刚抵达六鹏山时,负责把守良乡东南方向水陆道口的陈淬慌忙赶回大营。 刚到营寨门前,陈淬遇见率领一队亲兵出营的刘光世。 “陈将军,何事慌张?”刘光世骑在马上见礼。 陈淬忙道:“特来禀报都统,两个时辰前,发现一支辽军,人数不明,往卢沟河流经良乡的东段方向而去!” “喔?辽军又有行动?” 刘光世一惊,忙问道:“可有向我方大营进军迹象?” 陈淬道:“暂未发现!” 刘光世松口气,不是冲中军大营来的就好。 “行了,你先赶回驻地,待会我自会向都统禀报。” 陈淬抱拳道:“末将告辞!” 陈淬带人原路折返。 刘光世想了想,辽军人数不明,去向不知,或许只是一次例行巡逻,没必要大惊小怪,还是等陈淬探听清楚再说。 “驾~”刘光世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率人纵马往西南边赶去。 听说大房山东麓有一处栗子城,是河东河北商贾往来贸易要道。 那里胡汉杂居,商品繁多,是一处热闹新奇的好去处。 刘光世耐不住营中枯燥,想去寻点乐子。 傍晚时,刘延庆坐在大帐里,和王禀、郭药师、种师中、杨可弼议事。 种师中所部,于正午时抵达大营,与中军汇合。 副都统制王禀和杨可弼部,于昨日晚间抵达。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刘延庆刚要喝问,一员将领跌跌撞撞冲进大帐。 众人大吃一惊,来人是陈淬副将。 刘延庆站起身喝问道:“可是陈淬部遭遇辽军?” 那副将单膝跪下,慌忙道:“启禀都统,是、是黄迪黄统制所部遇袭!” 刘延庆一愣,大惊失色,怒叱道:“怎么回事?” 副将咽咽唾沫:“有黄统制麾下赶来求救,率先遇上我部,说是黄统制所部在刘李河东岸,遭遇辽军骑兵袭击! 陈淬将军便派卑职赶来报讯!” 种师中嚯地起身道: “刘都统,黄迪所部押送粮草辎重从范阳赶来,麾下尽是步军,仓促之间,突遭辽骑袭击只恐难以应对! 黄迪军中,有我大军余下半月口粮,绝对不容有失! 种某愿亲自率军去救,请刘都统下令!” 刘延庆满面铁青,已经来不及追究,为何辽军会突然绕过中军,出现在大军身后,还截断了黄迪所部粮道。 “回去传令陈淬,命他火速率军前去救援,务必保住大军粮草!”刘延庆怒喝。 “卑职遵令!”副将慌忙告退。 刘延庆又对种师中道:“种老将军亲自领兵救援,自然再好不过! 就请老将军即刻率军启程,务必击退辽军,守住粮道!” “种某一定尽力!”种师中大踏步离帐而去。 王禀、杨可弼相视一眼,各自皱眉。 在他们看来,辽军神不知鬼不觉杀到大军身后,袭击押送军需的后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如此怪诞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真的发生了。 可想而知,刘延庆所部宋军,各项防卫疏漏之多,简直不可想象。 刘延庆负手一阵踱步,嘴里骂骂咧咧,似乎在叱骂陈淬马虎大意,辽军绕到身后竟全然不知。 自从黄迪与刘光世争夺鄜延路兵马总管一职开始,刘延庆就把他当作叛徒看待,认为他辜负了自己的栽培之恩。 黄迪生死他不会在意,可那些粮草辎重,却是全军后勤给养的关键保障。 一旦有失,大军失去粮草补给,只能退回范阳。 现在,刘延庆只能暗暗祈祷,陈淬和种师中救援及时,保住全军后勤命脉。 默默坐在一旁的郭药师,沉着脸仿佛在思索什么。 他站起身抱拳道:“刘都统,辽军兵力少,想要截断大军粮道,必须调集充足兵力,保证一击必中! 如此一来,某料定燕京城中守备空虚,不妨发奇兵倍道袭之!” 刘延庆惊疑道:“袭、袭击燕京?” 郭药师目光熠熠:“末将愿率常胜军连夜奔袭!只请刘都统拨给充足军马,以便加快行军速度!” 刘延庆惊疑不定,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杨可弼也道:“郭将军此计甚妙!辽军兵力本就不多,此次袭击后军,看似来势汹汹,却把后方燕京完全暴露! 此地距离燕京,不过八十余里路程,马军连夜奔袭,天明前可达! 只要抢夺一处城门,牢牢守住,确保后方步军入城,燕京可定矣!” 副都统制王禀也道:“此法胜算不小,不妨一试!王某愿领步军接应!如若得手,整个析津府,可传檄而定!” 听三人一说,刘延庆也有些心动。 忽地,大帐帘门掀开,刘光世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 郭药师几人见他满脸红晕,浑身酒气熏天,不由皱眉。 “爹....刘都统,可是黄迪所部遇袭?”刘光世打着酒嗝,有些惊慌地问道。 刘延庆重重哼了声,没有问他去了何处。 刘光世见众人神情,就知道果然是黄迪后军出事了。 他慌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灌下肚,手忙脚乱差点打翻茶壶。 他也猜到,袭击黄迪后军的辽军,应该就是白天,陈淬发现的那支。 刘光世眼神闪烁,得赶快派人提前和陈淬通个气,以免事后追责查到他头上...... 刘延庆指着他道: “你来的正好,郭将军提议率领骑军奔袭燕京,本都统命你率领步军接应,连夜出发,不得延误!” “袭击燕京?今晚?!”刘光世吓一跳,有些上头的酒意消散大半。 他这番酒酣半醒的样子,看得郭药师、杨可弼、王禀直摇头。 郭药师皱了皱眉头,心里万分不情愿。 和刘光世这种纨绔子弟携手作战,岂能有胜算? 对刘光世的能力、品行,郭药师深深报以怀疑。 王禀皱眉道:“刘都统,还是让王某率领步军接应好了!” 杨可弼直言不讳:“末将与郭将军先行率领马军奔袭,请王副都统率步军接应,如此安排最为稳妥!” 刘光世对二人投去恼火目光,知道他们根本不信任自己。 郭药师刚想附和,刘延庆笑道:“听说王副都统近来背疽发作,还是留在营中好好歇养。 夜里急行军可是相当辛苦,还是让平叔这样的年轻人代劳吧!” 王禀还想再争取一下:“有劳刘都统挂怀,王某旧伤不打紧......” 刘延庆摆摆手打断道:“好了,本都统决意已下,诸位依令而行!” 王禀无奈,郭药师、杨可弼也只能告退下去。 帐中只剩刘延庆父子。 刘光世唾了口,骂道:“王禀、杨可弼两个匹夫,竟敢小觑我?” 刘延庆瞪着他道:“看看你这副花天酒地的样子,袭击燕京何等大事,换作我也不愿跟你联手配合!” 刘光世低着头,不敢多话。 刘延庆目瞳闪烁异色:“郭药师的提议的确不错,如果运气好,有六七成把握,一战而夺下燕京! 这番大功,当然不能少了我刘家人。 你统领步军接应,我再让高世宣随郭药师、杨可弼率马军先行。 若是功成,功劳簿上,我刘家人也得排第一!” 刘光世满脸红光,方才消退的酒晕,伴随兴奋再度浮出面颊。 先更一个大章,还有一点下晚更~ 第154章 有人划水,有人拼命 第155章 有人划水,有人拼命 常胜军营中,郭药师点齐兵马,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甄五臣、刘舜仁穿戴好甲具,跟随他一同前往。 “爹,我也要去!”郭安国抱着铁兜、拎着宣花斧匆匆赶来。 郭药师把刀弓挂上马鞍,转身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和张令徽留在营中,等爹回来!” 郭安国急道:“为何不让我去?” 郭药师勉强笑了笑:“常胜军还有四五千弟兄,都走了,谁来统领? 听爹话,和你张大哥留下来,把队伍带好!” 郭安国不甘心道:“可是我也想跟爹杀进燕京,找萧干那贼秃报仇!” 留在燕京的郭氏族人来不及逃走,全都被萧干抓起来砍了脑袋。 此去燕京,不光为了夺城,更为了找萧干复仇。 郭药师沉声道:“眼下攻克燕京才是首要任务,燕京一破,萧干贼厮无所遁逃,迟早落入我父子之手! 听爹安排,不可任性,安心留在营中,一切听从张令徽安排!” 郭安国手中巨斧重重砸地,“哎”地叹口气,郁闷道:“爹多加小心,孩儿在此静候爹得胜归来!” “你小子~”郭药师揉揉他的脑袋,有种老怀安慰之感,自家这棵独苗,终归是长大了。 甄五臣、刘舜仁最后清点人数、军械装备,郭药师和张令徽走到一旁。 “我有预感,此战恐怕凶险难料。”郭药师沉声道。 张令徽怔了怔,忙道:“将军是说,燕京守备森严,不易得手?” 郭药师摇摇头道:“萧太后可用之兵,加起来顶多一两万,全靠萧干、耶律大石二人拼死力战,才能维持今日局面。 若是宋军上下一心,指挥有方,燕京城早就是囊中之物,哪里会拖到现在。 只可惜......” 郭药师叹口气,“宋军人多却心思各异,这是其一。 其二,燕京百姓,不论汉胡,对宋军并不抱希望,对大宋也没有多少认同感。 一旦宋军入城,辽军死守之下,城中百姓必定会协助辽军抵抗!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一旦巷战僵持不下,宋军后援步军必须第一时间开入城中。 否则只需延误一二时辰,城中百姓必定群起而攻之! 辽军兵少,可城中百姓却有十数万之多!” 张令徽道:“刘都统不是命刘光世统领步军接应?” 郭药师冷笑一声,“刘光世?只知声色犬马的废物一个,正是因为他带兵作为后援,我才更加不放心!” 张令徽咬牙道:“如若明天正午,燕京城还没有消息传回,末将就率领常胜军前往救援!” 郭药师当即否决道:“常胜军毕竟是降军,处境敏感,不可妄动! 我观刘延庆其人,气量狭小,猜忌心重。 一旦让他抓住把柄,常胜军今后日子更加难过! 不得帅令擅自调兵,刘延庆可以将你当场拿下问斩!” 张令徽道:“如果奇袭不成,将军必定陷入重围,到时候接应不及时,岂不是白白送命? 末将明知将军身处险境,怎能不拼死救援?” 郭药师道:“常胜军不动,你却可以请人前往燕京驰援!” “请谁?”张令徽忙问道。 “赵莽!”郭药师语气加重,“宋军里,唯有他才可能对我常胜军出手相助! 我也只信任他!” 张令徽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郭药师道:“算算行程,明早晌午之前,赵莽应该能赶回来。 如果到那时,还没有燕京城破的消息传回,你就去求赵莽,请他率领马军前往救援! 赵莽是童太师的人,即便刘延庆不许出兵,只要他愿意,刘延庆也拦不住。” 张令徽默默记在心里。 他没有再问,万一赵莽不愿意出手帮忙,他和剩下的常胜军又该怎么办。 只能祈求上天保佑,郭将军此行一切顺利。 郭药师仰头,看着昏黑天穹,喃喃道: “当年在辽阳,老子被完颜蒲家奴穷追猛打,逃到辽河边,跳河游水,漂到葛苏馆(熟女真部,编入契丹民籍)才活命...... 老子这条贱命,没那么容易死!” “安国和常胜军,就交给你了!” 郭药师面上涌出凶狠气,跨上马狠狠一抽鞭子,纵马跑出营地。 很快,甄五臣、刘舜仁也各自率军跟上。 杨可弼军中也准备妥当,已升任游骑军副将的高进,作为此行副手,随杨可弼一同奔袭燕京! 郭药师、杨可弼、高世宣三部骑军加起来不到四千,刘延庆又从其他军中调拨战马两千,凑足六千骑,交由三人统率,连夜向燕京进发。 震耳欲聋的战马奔腾声逐渐往东而去,与他们同时出发的,是刘光世率领的五千余步军。 骑军要先往东,跨过白沟河再往北,直抵燕京城。 步军走近路,绕过宛平西南。 如果行军顺利的话,两军应该前后脚抵达燕京城下,相差至多半个时辰。 种师中也率领吴氏兄弟、张俊,往南折返,救援黄迪所部。 良乡大营,只剩刘延庆本部兵马,和赵莽麾下三千步军。 还有一个名为副都统制,其实麾下无兵可用的王禀。 ~~~ 刘李河东岸,数千宋军驱赶骆驼、驴骡,拉着辎重大车,挑扁担、扛麻包,躲入一片杨树林里。 选锋营部将韩世忠,率领本部军士奉命拦截辽军。 “快进林子!”韩世忠怒吼着,催促身后搬运粮草军需的宋兵。 数百辽骑结队冲来,吴长顺举刀怒吼:“选锋营结阵!” 四百余选锋营军士,竖起旁牌、架上木枪结阵,准备硬抗这一波辽骑冲击! 阵中有三架双弓偏架弩,每架弩需要三四人发力,才能把一米多长、两根手指粗细的弩枪发射出去。 眼看辽骑发起冲锋,站在前排指挥的吴长顺嘶吼一声:“伏!” 前排军士齐刷刷蹲下身放倒旁牌,韩世忠一个人拉动一架弩,旁边一名军士放好弩枪,三架弩同时发射! 当~弦绳剧烈震颤着,三支弩枪嗖地迎着辽骑射出! 双弓弩威力颇大,一支弩枪从当先一匹战马肩胸部射入,几乎戳穿整个颈部。 战马惨嘶着摔倒,马上辽兵也被重重掀翻,连带着绊倒后面几骑。 另外两支弩枪射中辽军骑兵,强劲的力道破开铁甲,贯穿胸背! 辽军骑兵见选锋营阵型严密,当即放弃正面冲击,呼啸着从侧面掠过,只是远远地放了一阵箭。 “他娘的!这帮怂货!”吴长顺大声笑骂,拔掉旁牌面上钉的箭矢。 韩世忠仰面望天,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下,迅速沾湿面庞。 阴沉沉的天,降下一场急雨。 “哈哈!太好了!老天保佑!”吴长顺抹了把脸上雨水。 下雨了,辽军便无法继续放火烧粮,躲在林子里,也不怕辽军放火烧林,逼宋军出来迎战。 “韩部将!”有十几骑从前方赶来。 叫喊之人,乃是黄迪麾下将领严德。 只见他身后绑缚一人,正是黄迪。 “黄统制如何?”韩世忠大惊,众人七手八脚,把黄迪抬下马背。 “黄统制胸腹中箭,赶快把他送进林中歇息!”严德急道。 韩世忠和吴长顺左右搀扶黄迪,黄迪胸口、腹部扎着两支折断的箭簇,伤口噗噗冒血。 “莫管我,先抢救军粮,尽力保住......”黄迪抬起头,声音嘶哑,满脸痛苦。 严德红着眼道:“黄统制放心!末将拼死也要拦住耶律大石!” 韩世忠急忙道:“原来袭击我军的辽军主将是耶律大石?” 严德恨声道:“正是这厮!” 吴长顺咽咽唾沫:“有胆子马踏宋军大营的猛人,果然厉害!” 严德满是血污的手摁在韩世忠肩头:“黄统制就交给你了!余下各部,皆归你调遣!” 韩世忠重重点头:“请严将军放心!” 严德跨上马,率领部下收拢兵马,继续赶去与辽军周旋。 大雨哗啦啦地下,模糊了众将士背影。 韩世忠背着黄迪,脚下踩着泥浆,在吴长顺和一众军士保护下跑进林子...... 第155章 近在咫尺的胜利 第156章 近在咫尺的胜利 天将明时,燕京城东南门,迎春门缓缓开启。 一队甲士走出城门,来到城外壕沟旁,解开绞索,放下木吊桥。 桥下,从迎春门侧面水门流淌出的水流,顺着壕沟往东流去,最终注入高粱河。 天色尚早,迎春门内外冷冷清清,守门甲士站在壕沟旁,解开裤带往沟里撒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远处传来马匹奔腾声,百余骑正朝迎春门疾驰而来。 辽兵们急忙远眺张望,城头也有人远远了望。 只见那支骑军,黑甲黑旗,衣甲装扮与辽军无二。 再近些,瞧当先几人样貌,也是典型的辽东杂胡儿脸。 这样的脸貌特征,在燕京实属常见。 领头一名军汉,远远地招手,用契丹话大声嚷嚷着什么。 守在壕沟边的辽兵松了口气,又回头冲着城头喊叫几声。 城头辽兵听说是四军大王麾下,当即传令解除戒备,放他们回城。 这支骑兵小队靠近吊桥时放缓速度,马蹄踩在木板吊桥上,发出沉闷的蹄哒声响。 甄五臣向刘舜仁使了个眼色,自己带领大半骑兵往城门跑去。 刘舜仁带着十几个常胜军兵士留在吊桥旁。 甄五臣率部进了城门,很快,内里传出怒骂声、喊杀声! 刘舜仁呛啷拔刀砍翻一名辽兵,十几个军士一起动手,瞬间杀翻这支辽军小队。 一支鸣镝从吊桥旁升空,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啸音,在这清晨宁静的城外传出极远! 很快,一大群黑压压的骑军,自东面山丘之后出现,伴随着轰隆如雷鸣般的奔腾声,迅速向迎春门杀来! 同一时刻,城头唰唰射来箭雨,数百辽兵登上城头,想要把守在吊桥旁的刘舜仁和十几个常胜军射杀! 城门内里,甄五臣率领百余名常胜军死死守住城门。 守城辽兵蜂拥赶来,一个个常胜军兵士接连倒下,鲜血汇成溪流,从城门洞里流淌出。 这些辽兵都是新招募的城中青壮,训练不久,战力有限。 胜在人多,也把甄五臣逼得节节后退。 刘舜仁率人冒着城头飞箭冲进门洞,协助甄五臣夺门! 在付出阵亡过半的代价后,郭药师、杨可弼、高世宣、高进等将领,终于率领大队骑军赶来! 郭药师一马当先,挥舞一杆长刀第一个冲杀进城中! 大批骑军入城,迅速杀退辽兵。 甄五臣翻身上马,随郭药师继续往内城冲杀。 刘舜仁率本部五百兵留守迎春门,准备接应后续步军入城。 “莫要恋战!随我杀进宫城!” 郭药师高举长刀怒吼,率领骑军沿着迎春门大街往西直冲! 辽国燕京宫城,坐落在西南角,与迎春门正好相对,相隔一整条迎春门大街,五六里长距离。 从迎春门入城,往西冲杀,只要冲进宣和门,就能杀到宫城腹地! 这也是郭药师选择抢夺迎春门入城的主要原因。 他在燕京生活多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无比熟悉。 常胜军又多以辽东子弟为主,身材样貌与燕人无二,衣甲装备也与辽军相仿。 甄五臣和刘舜仁率领小股兵马,冒充萧干麾下瘦军,很轻易就能骗过守城辽军。 迎春门大街乱作一团,四处逃命的百姓,各处赶来拦截的辽兵,与宋军骑军在街上混战...... 燕京宫城,万胜殿。 以新任宰相韩昉为首的一众辽国大臣,紧急聚集在此,商讨如何应对宋军突袭。 韩昉站在众臣前列,垂目肃立,不发一言。 身后,群臣吵嚷一片,场面混乱。 一名身穿黑漆细鳞甲,头戴鹰棱盔,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将领登上陛阶,站在御座之前,直面众臣。 那盔帽下,一张小麦色面庞,长眉凤目,高挺鼻梁,面容颇有几分飒爽威仪。 “参见太后~” 大殿内响起稀稀拉拉的山呼声,在女人凤目扫视下,群臣倒也逐渐安静下来。 萧普贤女贵为太后之尊,其实年纪并不大,刚刚三十出头。 她是耶律淳的继室王妃,并非元配。 当年嫁给燕王耶律淳时,她正值双十年华,而耶律淳已年届五十。 耶律淳膝下只有元配王妃生的一个儿子,金国立国之初,与金军战死在鸭渌水畔。 萧普贤女成为燕王妃十年,也没能为耶律淳生下一儿半女。 不是她不年轻貌美,而是老王爷有心无力。 萧太后扫视群臣,厉声叱问: “宋军已经杀到宣和门外,卿等还在这争执不休? 即便现在投降,宋军就会心甘情愿退出燕京? 宋人把刀架在我大辽君臣脖子上,卿等还在争论降与不降?战与不战? 难道不觉得可笑?” 她说话声与一般女子尖细嗓音不同,反倒有些刚正、硬朗。 群臣低头不语,萧太后厉声道:“卿等可看见,予今日这身装扮?” 群臣抬起头看向她,为了表示尊敬,目光不敢过多停留。 “予身为摄政太后,以戎装上朝,用意想必卿等都明白!” 萧太后一字一句地喝道:“绝不能让宋军攻破燕京!现在,唯有死战到底! 希望卿等明白,唯有死战,方能求活! 谁再敢说投降、移驾、出逃之类的话,以动摇军心罪论处,立斩不赦!” 群臣一凛,齐齐躬身山呼道:“谨遵太后懿旨!” 萧太后站在御座前,开始发号施令: “耶律跋于率领一千属珊军(辽制,皇后直属卫队)增援宣和门!如若城门被破,你提头来见! 拽剌军(辽帝直属卫队,地位类似皮室军)统领萧元宁,率本部五百骑,从子北门出城,赶赴堂应寺,调新招募的一千京州兵,不惜代价猛攻宋军身后! 予从后宫搜来黄金三千两、银五千两、铜钱六万贯,其余绢帛丝缎、玉器宝石不计其数! 卿等拿这些钱财,号召城中百姓抗击宋军! 无论契丹人还是汉人,只要愿意为大辽出力,等到击退宋军,人人有赏!” 群臣无不动容,有的耶律宗室老臣,当堂伏地痛哭。 曾经幅员万里的大辽国,竟然落到要用后宫财宝招募兵丁,保卫都城的地步。 萧太后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极大稳定人心,群臣渐渐心安。 如今,留在大辽朝堂之上的臣子,以契丹人和宗室居多。 他们的执政能力或许参差不齐,心却基本能和萧太后保持一致。 首鼠两端的朝臣,都和李处温一样,早就被处决了。 萧太后眼眶也不禁有些泛红,高声道:“四军大王萧干,已从平州率领一万精兵赶回救援! 至多坚持半日,援军就能杀到! 望诸卿与我勠力同心,共保社稷!” “太后万岁!臣等必以死报社稷!” 大殿内再度响起山呼声,比刚才更加整齐、有力。 显然,萧干率领援军赶回的消息,使得群臣倍受振奋。 群臣退出大殿,各自去忙碌。 萧太后单独留下宰相韩昉,走下陛阶,韩昉急忙侧身揖礼。 萧太后长眉紧皱,低声道:“萧干原本要去平州,找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借兵。 按照路程推算,宋军攻入城时,萧干应该刚过潞县(通县)。 我已派人去追,最快要等正午以后,萧干才能率军赶回。” 顿了顿,萧太后又道:“萧干手中,只有兵马三千!” 韩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揖礼道:“有三千兵马足以抵御宋军!请太后放心!” 萧太后看着他:“韩相公的意思是?” 韩昉轻叹口气:“单靠我军兵力,难以抵御宋军。必须发动全城百姓,号召军民齐心协力抗击宋军!” 萧太后点点头:“韩相公放手去做,予相信你对大辽的忠诚!” “多谢太后!”韩昉弓腰长揖。 萧太后转身要回内宫,韩昉突然道:“敢问太后,若事不可违,唯有向大宋称臣,才能保住辽国社稷。 太后会作何选择?” 萧太后脚步一顿,回眸看着他:“即便要称臣,也得在战胜宋军,把宋军赶出燕京之后!” 韩昉叹口气:“臣知道了。” 萧太后忽地皱眉道:“可为何要向宋国称臣?若是金国愿接纳我们,岂不更好?” 韩昉苦笑,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金国女真,茹毛饮血,野蛮粗鄙,不通教化。 金国或许会接纳辽国降臣降将,却不会接纳辽国皇帝、太后。 降了金国,大辽皇亲和太后......将会生不如死!” 萧太后抿紧嘴唇,听懂了韩昉的话。 辽国臣子可以降金,可是她却不能。 “多谢韩相公直言相告!”萧太后微微颔首。 “臣告退!”韩昉恭恭敬敬退下。 空荡荡的大殿只剩萧太后一人,她驻足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往后宫赶去。 她要回去组织宫人卫士,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 韩昉手里有一支千余人的燕京乡丁,属于京州兵序列,不算正规军,偏向于地方民团性质,更像是工兵和民夫,类似于大宋的地方厢军。 在辽国军事体系里,五京乡丁、京州兵属于最低等,由契丹人以外的蕃汉丁壮组成。 韩昉得知宋军奔袭入城,立即率领这支燕京乡丁入宫。 原本打算危急时刻,保护萧太后和一干朝臣撤离。 不过,见到宋军被挡在宣和门外,韩昉立时又有了新主意。 他命乡丁们从宫城南角楼缒城而下,返回各坊市,号召燕京百姓协助朝廷抗击宋军。 他让乡丁们大肆宣扬两件事,一是宋军主帅下令,燕京城破之后,要把汉人以外的各胡族百姓屠戮一空。 二是宋朝廷下旨,收复燕京后,要把燕京和附近汉人百姓,全部迁往河北深州以南居住。 这支燕京乡丁,本就是从燕京城里招募而来,大多数世代都是燕京百姓,蕃汉皆有。 他们返回各坊市,向邻里宣扬这两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传遍全城,立时引起燕京百姓极大愤慨! 无论汉胡,都愤怒于宋军和宋廷残暴! 汉人不愿离开故土,蕃胡恐惧于屠城威胁。 在燕京乡丁的带动下,城中百姓迅速响应朝廷号召,拿起各式各样的武器,潮水般向迎春门大街汇集...... ~~~ 宫城宣和门外,喊杀声震天,宋军蜂拥杀向城门! 空中箭弩密集如飞蝗,城下有宋军接连倒地,城头也不断有辽兵坠落。 郭药师、甄五臣亲自率人,合抱一根梁木,当作攻城槌,顶着流矢飞箭冲到城门下,拼命撞击两扇一丈多高、钉满铜钉的宫门! 高进率领弓弩手射杀城头辽兵,只见他拉弓便射,箭无虚发,短短片刻已经射空三四个箭菔。 他两臂酸软麻木,咬紧牙关坚持着。 右手拉弓无数次,满是老茧的手指竟然被弓弦勒出血痕。 杨可弼、高世宣率人抵抗身后辽军猛攻。 怒吼着扑向宋军的人群里,燕京百姓越来越多。 他们没有披甲,只穿一身民服,手里举着锄头、耙子、钢叉,也有的捡起地上掉落的钢刀,和内廷辽军卫士一道杀向宋军! 眼看宫城辽军拼死抵抗,短时间内难以破门,而加入战斗的燕京百姓越来越多,杨可弼大声疾呼: “快冲出去!若是被困,我等必死无疑!” 高世宣已经率先上马,召集本部宋兵,当先往东冲逃。 郭药师还在人群里挥舞长刀拼命厮杀,甄五臣拽着他怒吼:“将军快撤!” 郭药师杀得双眼赤红,望了眼高大城门,咬牙大吼:“撤往悯忠寺!快!~” 众将士就近爬上马背,拼命催马调转回头,沿迎春门大街往东撤退。 在郭药师的计划里,如果奇袭宫城无法得手,只能退往迎春门西北侧,毗陵迎春门大街的悯忠寺里。 悯忠寺地势较高,利于结阵固守。 寺院东边靠近几座屯粮仓,占据悯忠寺,控制粮仓,就能结阵固守。 如果刘光世能率领步军及时赶来接应,宋军就算几日内无法攻破宫城,也能在城巷里,与辽军继续周旋。 郭药师纵马狂奔,满是血污的脸回头往身后看,只见乌泱泱的燕京百姓混杂辽军,紧追在身后。 “刘光世为何还不到?”郭药师焦急怒吼。 看看天色,已到正午,约定之期已过,却不见刘光世率领步军赶来增援。 甄五臣道:“将军先退往悯忠寺!俺去迎春门看看!” 甄五臣大声吆喝着,率领十几骑赶往迎春门。 远远的,甄五臣看见辽军蜂拥杀向迎春门,上千燕京百姓紧随其后,刘舜仁和麾下常胜军,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没过一会,辽军重新夺回迎春门,两道大门缓缓合拢! 甄五臣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咬牙掉转马头,向悯忠寺方向撤离...... 第156章 无能之辈 第157章 无能之辈 郭药师率领骑军夺迎春门入城时,刘光世率领步军抵达燕京南郊。 连夜急行军,天明之后阳光灼热,刘光世所部已是疲累不堪。 南郊一片林子里,刘光世率军就地歇息。 十几匹侦骑四散开,前往燕京城下探听消息。 刘光世靠坐在树干下喝水吃干粮,许久不曾高强度行军,他还真有些吃不消。 昨日白天,又在那栗子城与几个胡姬饮酒作乐,操劳过度,来不及歇息补充体力,就匆匆率军夜行。 刘光世身心俱疲,脸色都有些发白。 可是一想到夺取燕京的泼天大功,足以让他保安刘氏成为大宋第一将门。 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刘光世只能咬牙坚持。 估算时辰,顺利的话,骑军已经入城。 刘光世三两口嚼完一张肉饼,站起身准备率军继续进发。 “禀报刘统制,前方一里地发现辽军骑兵踪迹!” 有一侦骑快马赶回,人还未到,略带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刘光世一惊,跑出林子,大声喝问:“在何处?有多少兵马?” 兵士翻身下马,指着西北面道: “就在那片丘陵后!敌军人数不详,根据战马、旗帜估算,单是骑军就在千人以上!” 刘光世心里闪过些惊慌,抬手远望,果然在西北面,一片光秃秃丘陵后,见到若隐若现的辽军旗帜。 那片丘陵后黄土弥漫,灰蒙蒙一片,隐隐传来战鼓、号角声! 观其动静,似乎不下数千兵马,就在那丘陵后严阵以待! 一杆红底金边日月大旗出现在丘陵顶,数百骑兵跟随大旗冲下丘陵,向刘光世所部方向杀来! 刘光世两条腿明显哆嗦了下,大吼一声:“退入树林!” 他转身就跑,身边军将也跟着跑,兵士们哗啦一声涌入林子,躲避辽军骑兵锋芒! 辽骑只有数百,冲到林子外,远远地往林子里放箭,并没有要冲进树林的打算。 亲兵架起旁牌,刘光世躲在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辽军动向。 奇怪的是,辽骑只在林子外用汉话大声叫骂,并没有要进攻的样子。 “刘统制,不如俺们杀出去,灭了这几百个辽兵?” 刘光世身边军将小声提议道。 “蠢货!”刘光世喝骂一声,“辽兵这是故意引诱我军出击! 没看见那片丘陵后,一阵阵黄土冲天扬起,明显是有大股辽兵列阵待战!” 麾下军将们不敢再多话,只能任由那几百个辽骑在树林外叫骂。 林子里有些闷热,刘光世摘下盔帽,满脑门汗水。 时间一点点流逝,相约定的接应时限已到。 可林子外,辽兵没有要撤退的迹象,刘光世也不敢贸然出击。 前往燕京探听消息的侦骑赶了回来,刘光世把人召到跟前询问城中战况。 “迎春门厮杀惨烈,小人撤走时,见到辽军已经把城门闭拢,城外壕沟吊桥也已经烧毁......” “其余几处城门紧闭,辽军守备森严。” “小人还看见,有数千辽骑从安东门入城!” 刘光世心里咯噔一声,照此推测,郭药师率领的骑军,八成已经深陷城中。 迎春门失手,吊桥被毁,全城封锁,郭药师等人几乎插翅难逃。 就算他现在赶去,也要重新发动攻城战。 刘光世眼神变幻,一咬牙道:“传令全军,原路后撤!” 几个军将大吃一惊:“我军奉命接应骑军,现在撤走,如何使得......” 刘光世恶狠狠地扫视几人:“我军半路遭遇辽军堵截,前方有大批辽军严阵以待,如何能冒险强攻?” 几个军将相互看看,默不吭声。 刘光世向燕京城方向眺望一眼,低喝一声:“走!~” 宋兵陆陆续续往后撤出树林,走宛平南边的乡村土路返回良乡大营。 萧干骑马站在丘陵顶,日月大旗立在身后。 他那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一里外的树林。 丘陵北面洼地里,几百匹马来回跑动,马尾后拖着树枝,马上骑兵也拖着一捆干草,战马跑动时,掀起阵阵尘土。 另外几十个辽兵,在一旁卖力地擂鼓吹角。 接到萧太后急令,萧干率军从潞县折回,半途中又接到传报,得知刘光世率军增援。 三千兵马大多入城救援,萧干只带数百骑,赶来拦截刘光世部。 所谓大军阵于丘陵之后,只不过是萧干的疑兵之计。 能否吓退宋军,萧干心里也打鼓。 不过现在看,效果似乎相当不错。 很快,辽骑赶回禀报,宋军已经往南撤退。 萧干嘴角浮现一抹讥诮,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郭药师奔袭燕京固然是一条妙计,可惜接应他的却是宋军里的无能之辈。 “回城!取郭药师人头!”萧干呼喝着,拔转马头,率领数百骑赶回燕京。 ~~~ 午后,赵莽率领本部马军,先刘光国、苏格一步赶回良乡大营。 远远的,赵莽看见郭安国站在营寨门口,踮着脚眺望。 郭安国见到黄底飞马旗和虎纹战旗,知道不是常胜军归来,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之色。 “你杵在这作甚?”赵莽勒马停下。 “赵大哥!”郭安国咧嘴一笑,“等我爹呖!” 赵莽让杨沂中先带军士们回营歇息,翻身下马,郭安国上前帮忙牵马。 “郭将军不在营中?” 赵莽四处看了眼,发觉大营冷冷清清,似乎只有少部分人留守。 “不在!昨晚去打燕京了!”郭安国笑呵呵地道。 赵莽一愣,急忙道:“怎么回事?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郭安国挠挠头,“你不在这几日,辽军没少折腾! 先是耶律大石袭击黄迪后军,截断粮道...... 又是我爹提议奔袭燕京,算算时候,一切顺利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拿下燕京城啦! 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我等得心急,干脆守在营寨门口......” 听他囫囵一说,赵莽才知道,自己前去六鹏山这几日,燕京战局又发生诸多变化。 刚想追问黄迪后军情况如何,郭安国忽地指向东边,难耐兴奋地大喊道: “是宋军旗帜!他们回来啦!~” 赵莽望去,一支步军缓缓出现在道路尽头。 看旗帜颜色和条纹,应该是刘光世麾下。 关于历史上这场战斗,刘光世为什么要放郭药师鸽子,我始终不得其解。 根据刘延庆父子一贯尿性,能力不足,胆怯,怂,一心想借助金国势力拿下燕京,这些或许是父子俩接连兵败的原因 历史上刘延庆攻打燕京过程里,连番惨败,耗光了宋朝在河北的战略储备,为后期河北乱局埋下祸根。 这一次因为有莽哥儿的搅和,宋军攻打燕京的整体进程顺利不少,损失也少了些,为将来保留几分元气 啊啊裂开~ 啊啊裂开~ 如题,狗作者已经原地裂开! 狗作者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后面几天把几章存稿发完,然后本书到此为止,各位老爷们不要订了,混子狗作者混完本月就原地爆炸! 上架一月,成绩不成绩还是其次,关键是收藏不涨了,说明开头问题很大,吃不到现在的智能推流量,等于慢性死亡! 死之前,狗作者决定挥刀自宫!可耻的遁了~ 本书后面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新开头,主角人设全换 如果将来有一天,老爷们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粉嫩新人猥琐登场,不用怀疑,那一定不是本书狗作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各位,全是狗作者的错! 已经跪了三天两夜锥子板,人已废,有缘再见!~ 第200章 外传之郭安国之怒 第158章 200.外传之郭安国之怒 郭安国本想跨上黄骠马迎上前,被赵莽拽住。 刘光世带领几个军将,先行骑马赶回。 刚要入营,郭安国兴冲冲跑上前:“刘统制,我爹可跟你一起回来?燕京城可顺利拿下?” 郭安国突然冲出,刘光世胯下马匹受惊,唏律律嘶鸣着扬起蹄子。 刘光世反应不及,差点被掀翻。 “大胆!” 刘光世恼火地举起手里马鞭,余光瞥眼赵莽正盯着自己,迟疑了下,哼了声悻悻放下手。 郭安国疑惑地往他身后道路望去,除了宋军旗帜,看不到常胜军的黑底胜字旗。 “我爹呢?为何没有和你一起回来?”郭安国直愣愣地盯着他。 “不知道!”刘光世冷冷回道,夹了夹马腹,想要饶过他继续进入大营。 郭安国拽住缰绳,大声喝问:“我爹郭药师,和常胜军两千弟兄何在?” “放肆!松手!”刘光世大怒,举起马鞭朝他头脸挥打! 郭安国五指一抓攥住鞭子,一拳砸在战马脖颈上。 那战马惨嘶一声,四蹄踉跄着往后退,眼看就要摔倒。 刘光世大惊,急忙跃下马背,以免被摔倒的战马压断腿。 “大胆郭安国!你敢袭击本将?难道想造反?” 刘光世跌倒在地,几个军将慌忙下马搀扶,刘光世挣脱众人,拔出刀直指郭安国。 郭安国攥拳怒喝道:“我再问你一遍,我爹郭药师人在哪里?” 刘光世呸地一声,骂道:“死了!” 郭安国勃然大怒,攥拳就要打来,赵莽跨前一步拦住他。 “刘统制,究竟出了何事?”赵莽沉声道。 刘光世恼恨地瞪着二人,刘延庆、王禀、张令徽,赵莽麾下邓肃王宣几人,也闻讯赶来。 刘延庆见刘光世独自领军返回,大吃一惊,旋即拧紧眉头,很快明白些什么。 “先回营再说!王副都统、赵贤侄、张将军,到我帐中议事!”刘延庆喝令道。 刘光世跟随刘延庆走了,王禀摇摇头,一脸忧心忡忡。 赵莽安抚郭安国道:“稍安勿躁,等我问明白怎么回事再说!” 郭安国咬牙点点头。 赵莽又低声嘱咐邓肃几人,照看好郭安国,免得这小子冲动惹祸。 张令徽脸色难看,似乎已有预感。 ~~~ 大帐里,刘光世把他在燕京南郊,遭遇辽军堵截的经过讲了一遍。 “辽军日月帅旗就在丘陵顶,其后沙尘滚滚,必定埋伏重兵! 辽骑当面挑衅,明显是想引诱我军出击,而后伏兵杀出,重创我军! 既然辽军已有防备,我自然不能送上门自投罗网!” 刘光世理直气壮,为自己爽约撤军的行为作解释。 刘延庆紧锁眉头,负手一阵踱步。 张令徽怒视着他,双目好似喷火,咬着牙道: “敢问刘统制,燕京城战况如何?郭将军和我常胜军两千弟兄......又是何状况?” 刘光世目光躲闪,含糊道:“我部撤走时,迎春门爆发战斗,想来......想来是郭将军等人奇袭不成,想办法杀出城......” 张令徽一下子红了眼睛,嚯地起身:“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燕京情势? 你本该率后军接应,却被辽军半道阻吓,抛弃已经杀入城中的袍泽,私自撤军,致使郭将军所率骑军陷入重围! 若郭将军等人有失,数千骑军有失,你......你该当死罪!!” 张令徽指着他,浑身气得发抖。 刘光世恼羞成怒,猛拍椅子扶手,大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给我定罪? 奔袭之策本就风险颇多,半道上遭遇辽军伏击,岂是我能预见的?” 张令徽满面涨红,脖颈青筋凸起:“辽军兵微将寡,仓促之间怎么可能调集重兵阻截? 明明是你被数百辽骑吓退,畏敌怯战,置燕京袍泽于不顾,还有脸在这狡辩!” 刘光世气得大骂:“张令徽!你个小小降将,怎敢大放厥词?污蔑本将?” “都给我住嘴!”刘延庆怒吼,瞪了眼刘光世,又略带阴冷地瞟了眼张令徽。 刘光世愤愤坐下,张令徽抱拳道:“卑职愿率常胜军即刻前往救援,请刘都统下令?” “这个......”刘延庆干笑两声,“事关重大,还是从长计议......” 不等他说完,赵莽站起身道:“末将愿率本部马军赶往燕京!” 张令徽朝他投去感激目光。 刘延庆竟然还是犹豫不决:“辽军究竟还剩多少兵力,谁也不知道。 燕京那边,郭药师等人能否逃出城,还犹未可知......” 赵莽对这父子再不报任何期望,不客气地道: “我大军龟缩在良乡已逾半月,拖延不进,只会平白给辽军反扑机会! 何况,大营防卫处处漏洞,根本起不到扼守要地,压缩敌人防线的作用。 如果刘都统不同意末将提议,末将愿意率领本部兵马,独自前往救援!” 刘延庆愣了愣,当即垮下脸,“王师坚守阵地,怎能说是龟缩不前? 大营防卫严密,何来处处漏洞之说?” 赵莽心底火气噌地一下升起: “良乡距离燕京近百里,既不是战略通道,也不是地势险要之地,驻扎在此有何意义? 刘都统说大营防卫严密?呵呵,那么敢问刘都统,耶律大石如何能从眼皮底下,绕到后军截断粮道? 自大军从范阳出发,先是先锋军刘光国兵败六鹏山,而后中军又遭袭击。 接着更可笑,耶律大石竟然绕道截断粮道! 郭药师率军奔袭燕京,本来大好机会,接应后军却半道回撤,丢下先入城的骑军不管不顾? 敢问刘都统,自你上任,宋军可有打过胜仗? 此地距离燕京不过百余里,不知我军还要吃几次败仗?死多少将士?” 刘延庆勃然大怒,一掌拍碎手边茶案,满眼凶光闪烁: “赵莽!你竟敢讥讽本都统?以下犯上,你可知是何罪过?” 刘光世指着他怒道:“童太师不在,你休要猖狂!” 赵莽不耐烦地摆手喝道:“即便督帅在此,老子这番话也不改一个字!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无能蠢才窃居高位,白白浪费大好局势! 大宋将士的命,不是你刘家蠢才肆意挥霍之物!” “反了!反了!”刘延庆怒吼,“来人!来人!把这狂徒给我拿下!” 两个亲兵冲进大帐,拔出刀就扑向赵莽。 赵莽跨前一步,一拳轰在当先一人肚皮上! 那兵士当即哇地喷出鲜血,捂着肚子倒地不起,整个人蜷缩成团,挣扎两下没了动静。 另一个亲兵吓得手中刀哐啷掉地,两腿直打颤,根本不敢靠前! 刘光世本来作势要打,赵莽猛地扭头冲他露出狞笑,刘光世顿觉浑身泛起恶寒感,仿若猛虎在侧,百兽震颤! 第201章 外传之海上之盟 第159章 201.外传之海上之盟 大宋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 三月二十六,中奉大夫、右文殿修撰赵良嗣率领朝廷使团,第二次前往辽东,出使金国。 使团从登州乘船出海,途经沙门岛,跨越渤海海峡,需要在海面上漂流大半月,才能抵达海峡对岸的苏州。 “嗬~苏州!”倚靠在海船舱室窗边的赵良嗣不禁冷笑。 当年阿保机建立辽国,把居住在南苏木底河的汉胡百姓,强制迁往位于辽东半岛之上的顺化城,改地区建制为苏州。 从来只知江南有吴中姑苏之地,却不知契丹人在辽东半岛又建一个苏州,用意为何? 海面风急浪涌,船身摇晃剧烈,赵良嗣脚下踉跄,一阵头晕目眩,趴在床榻边一顿干呕。 过了会,行船逐渐平稳,赵良嗣躺在榻上,脸色仍然有些苍白。 海上长途行船的辛苦自然不用多说,他已经快四十岁了,若是有可能,当然不想受这份辛劳。 可是,为了让家族尽快在大宋站稳脚跟,为了自己的仕途迎来新的起点,赵良嗣豁出性命,顶着朝中强烈反对声,力主促成此次出使金国之行。 上一次马政、马扩父子和呼延庆前往辽东,顺利见到金主阿骨打,双方取得初步联系,并且相约互派使臣,正式递交国书。 这一次,赵良嗣出使的目的明确坚定,就是为了和金国达成盟约,共同夹击辽国。 赵良嗣对此充满信心。 他是一个生长在燕京的汉人官宦贵族,对辽宋金三国的熟悉程度,自诩当朝第一人。 他知道女真人想要什么,更知道大宋赵官家想要什么。 为了家族的富贵和自己的前程,他愿意拼尽全力,不惜性命,促成宋金同盟。 赵良嗣深吸几口气,强忍眩晕呕吐感,振作精神,坐在桌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记录下谈判要点...... ~~~ 四月十四,大宋使团抵达苏州城关。 恰逢金军兵分三路攻打辽国上京临潢府,金主阿骨打热情邀请赵良嗣一行,前往上京城外,观看金军攻城。 赵良嗣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亲眼见到金军攻城时的场面。 高大坚固的上京城下,金军一次次发动猛攻,女真兵士不知疲倦、悍不畏死地一次次发动冲锋。 赵良嗣和老狼主阿骨打,站在上京城西面的青牛山,观看这场持续不到半日的激烈攻城战。 赵良嗣的脸色又一次发白。 上京城在金军狂风暴雨一般的猛攻下摇摇欲坠。 就像他乘坐海船漂流在渤海海面时,一个滔天海浪打来,海船剧烈摇晃、震颤,如一片落叶,飘零无助。 赵良嗣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惶恐不安。 想必上京城里的辽国军民,此刻的感受也如他当时一般。 当金国大将阇母率领金军攻破城门时,阿骨打仰头哈哈大笑,颇为得意地说了一句:“朕凭此军,可踏破天下!” 赵良嗣弯下腰,低下头,对他长揖一礼:“大金军威鼎盛,令外臣大开眼界!” 赵良嗣说这话时,卑微的如同阿骨打革靴下爬过的蚂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句话发自真心,毫无半点虚假奉承之意。 只有亲眼见识过才知道,彼时的金军有多么勇猛强大。 赵良嗣甚至在想,如果有朝一日,金军出现在东京城下,又会是怎样一副场面? 青牛山观战这一幕,又成了赵良嗣脑海里永恒的回忆。 五十二岁的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穿一身金茸甲,腰悬金鞘刀,身后立玄黄大纛,站在青牛山顶,令旗所指,金军所向披靡! 契丹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按出虎水畔一个小小部族,在臣服他们二百多年后,站了起来,掀翻压在头顶的大山! 上京临潢府这一仗,更让赵良嗣坚信,辽国必灭,大宋急需参与到这次瓜分辽国的盛宴当中! 在相对友好的氛围下,赵良嗣和阿骨打基本达成一致。 宋金夹攻辽国,金国出兵西京大同府,大宋出兵南京析津府。 战后,金国把西京、南京交还宋国,此后双方以云中、燕山为界,睦邻友好,和平共处。 当然,为了表示对金国归还大同府的感谢,大宋愿意出五十万岁币,交下金国这位虎狼兄弟。 赵良嗣带上大金国书和使臣团队,于七月二十六启程返回东京。 赵官家对赵良嗣这一次出使成果颇为满意,但召集群臣一商议,很快又发现问题。 山前山后诸州,根据阿骨打的口风判断,只要价钱到位,可以交还大宋。 可是营、平、滦三州,阿骨打咬死不松口,说什么也不愿意割让。 另外,具体的夹攻日期也没有定下。 赵官家决定派遣赵良嗣和马政、马扩父子再度出使,争取把山前山后和营平滦三州拿到手。 就在赵良嗣使团抵达辽阳府,见到阿骨打时,在遥远的大宋睦州青溪县,一个叫方腊的漆园主杀官造反,战火很快席卷大宋东南。 大宋君臣忙于平叛,一时间顾不得和金国和出兵约定。 阿骨打和一众女真贵族,认为宋国毁约不讲信用,派遣使者随赵良嗣返回东京。 结果苦等数月,仍然不见大宋皇帝给予明确答复,金国使臣愤怒离去。 赵良嗣奉赵官家命,不得不跟随金国使臣返回辽东,想办法为大宋的拖延行为做出解释。 这一次乘船出海,赵良嗣已经习惯了渤海之上的风浪颠簸,他认为自己已经像个辽东渔民一样,可以忍受长时间的海上漂流生活。 可这一次,阿骨打没有耐心等候宋国,他下令金军开始向辽国中京大定府发动进攻。 金军攻势太快,大有一口吞下辽国之势。 大宋赵官家急忙派遣童贯率领西军十五万,号称五十万大军向燕京进军。 赵良嗣原本认为,宋军再不济,打一个奄奄一息的燕京不在话下。 令他绝望的时,宋军在燕京地区一败再败,赵官家、童贯、刘延庆、王黼等人竟然想到,要请金军入关协助攻打燕京。 赵良嗣心里清楚,一旦金军入关拿下燕京城,大宋想要再拿回这片土地,就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结局果如赵良嗣预测的那般,金军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燕京城。 经过长达数月的讨价还价,最终,金国牵走了燕京地区三万户富裕人家,十余万人口和他们的家财。 大宋每年支付给金国岁币一百五十万贯,又以借粮名义要走粮草二十万石。 以往,大宋每年支付给辽国的岁币,是二十万贯钱,三十万匹绢。 这一次,为了交好虎狼兄弟,大宋每年要多支付一百万贯巨款。 大宋君臣花费天价,赎回一座满是饥民、灾民,穷困不堪的燕京城。 赵良嗣随童贯回到燕京那日,大宋君臣设宴为他们庆贺,满城百姓为之欢呼。 赵良嗣加官为光禄大夫,他没有参与朝廷后续的一系列庆祝活动。 而是称病告假,与发妻在家中团圆。 奔波数年,终于促成燕京回归,可赵良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看到了金国女真的虎狼习性,也看到了宋国内部的腐朽不堪。 他似乎已经猜到,距离金军兵临东京城下的那一日,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