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歌》 第1章 风起青萍之末 夜深如墨。 铁灰色浓雾中,林默弯着腰,背负着一名女子,快步疾行,襟衫零落,胸膛坦露,坚实如铁肌肤上,深浅不一的新鲜伤口触目惊心。 背负身后的女子面色煞白,头发散乱,环抱林默脖颈的手臂几近裸露,雪白的小臂上同样伤口密布。 血,正不断流淌,仿佛一串串晶莹的珠帘,飘悬在浓厚灰雾中。 不时飘离开身体的几缕布条,刚飘离身体,灰雾湍流掠过,瞬间切割稀碎。 “你自己走……下山,下山传讯……只要……你活下来,张秋山就不敢杀我。” 她声音微弱,伴随着剧烈急促的呼吸声,语气近乎哀求。 林默却像哑巴一般,咬着牙。 “还不走。” 她双手用力抵住林默后背,想要挣脱下地,结果喷出一口鲜血,都来不及扭头。 黏乎乎的热血全部喷到了林默脖颈上,顺着衣领流进后背。 他旋即意识到要害所在。 ——炼剑峰灰雾剑意太重,仿佛天然屏障,雾中奔跑越快,对雾中剑意扰动越大,剑意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形成湍流,不仅能割开血肉,天地间无形厌胜力也同时会对人的五脏六腑造成严重伤害。 至于他为何能承受,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走不了。”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依林默对剑雾的熟悉程度,说明那人近在五丈内。 剑光破开浓雾,笔直一线。 林默背后如长了眼睛,身子左倾,就地一个翻滚。 剑芒席卷灰雾,斩过霎那前两人的行径路线,火星迸射,尖锐刺耳的刮擦声中,地面拉出一条长达三丈的极细火线。 带走徐渝是不可能了! 林默头脑相当清醒,不解决掉对方,徐师姐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至于斩杀东林张家嫡子,本宗内山横剑峰天骄所带来的后续因果,他来不及去想,也不想思虑过多。 大敌当前,顾虑即枷锁,只能束手束脚,任人宰割。 决定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放下徐渝。 “你走,我留。” 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徐渝至今不明白,这个年纪尚轻,平素表现谨小慎微的男子为何会舍命相救。 三年前,还是她出手,帮忙打跑了一帮欺负他的同门恶少啊!那时候,她真没觉着少年有何优点。 这些年,两人见面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完,充其量浅聊辄止,谈不上交情多深,更别说生死攸关了。 张秋山走出浓雾,近在咫尺,双方脸上每个细节都看得很清楚。 对方也看清了他,一脸惊愕:“是你,南门那条黑狗。” 林默算‘名人’。 少阳剑宗外山四门,光南门就有一万四千余人,而林默只是芸芸外山中低阶弟子一员。 之所以有名,因为他有个曾经五源大陆,人尽皆知的父亲,仇人如麻,连本宗长老级人物,至少三成与他父亲有过节,另三成看不惯他爹做派,还有三成因嫉生恨。 理由很简单,他父亲太优秀。 数千年来,五源大陆唯一未受破天接引,证道结丹的仙人。 就这么一位大人物,生前极度风光,死得却极其窝囊。 再强的人物,一旦死去,永远就成了过去;曾经的传奇,十余年风雨尘染,同样变成支离破碎的墙角灰絮。 平日里人见人欺,大家口中那个虎父犬子的儿子,自然就成了宗门长辈教育子侄时,拿来举例的例子。 当然是反面例子。 林默盯着张秋山,眼睛里充满坚毅和杀意。 张秋山一脸不屑,身为内山弟子中的天之骄子,哪会将外山弟子放在眼里,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外山弟子中的笑话。 他冷冷道:“这趟浑水你蹚不得,炼剑峰也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林默紧咬牙,双拳紧握,手背青筋凸起。 张秋山狞笑,道:“不过,我也不拒绝多一个送死的,等你死后,想来整个宗门也不会有太多人再记得你。” 徐渝并未离开,不是不想走,而是根本不相信林默能正面阻挡多长时间,与其这样,不如联手一搏,或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她捂着心口,说道:“张秋山,你我两大家族间的恩怨,何必连累他人,放了他,你我做个了断。” 张秋山哈哈大笑:“放他,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你们一个都别想离开。” 徐渝咬牙道:“就因拒绝你结成道侣的请求,你就痛下杀手。” 张秋山眯起眼,露出讥诮的笑意,缓缓道:“张家人还没那么无聊,一桩利益姻缘而已,有没有并不重要。” 徐渝道:“我只想知道原因?” 张秋山道:“原因嘛!很简单,你家老祖十几年前那个谶言就是理由。” 徐渝皱眉:“就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言,你就甘冒风险,不怕张家与徐家撕破脸兵戈相见?” 张秋山微笑:“张老祖谶纬术还是很准的,破天接引这种事,修行者一辈子也许一次机会都很难抓住,三百年之期只剩甲子,张家绝不容许西乾十三家族有任何一枝独秀的存在,当然,张家除外。” 徐渝一只手悄悄扯了下林默后腰衣衫。 林默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为所动,笔直挺立,像一支标枪,挡在她前面。 徐渝道:“理由太牵强,完全没有说服力。” 张秋山叹息道:“何必问那么清楚,反正你死后连魂魄都不会留下,莫非还想用命灯之术记忆转生。” 徐渝表情变得很严肃,一字字道:“早知道你们张家命魂之术很有一套,可人之将死,总想死个明明白白吧!” 张秋山又大笑起来,无不讥讽道:“想拖延时间——劝你别做梦了,今日炼剑峰受剑弟子只你一个,适应炼体弟子没人会来这么高的地方,这傻小子是你的追慕者?” 他越笑越大声,根本不怕有人听见。 灰雾中剑意浓郁,天地隔绝,笑声绝不会传出十丈。 他接着道:“傻黑狗跟着你上山,就为了多看你几眼,哈哈……死后做对亡命鸳鸯,倒也不错,不如我行行好,把你们的魂魄收拢起来,捻成一股子命魂灯芯,让你们一同在魂火烧炼中灰飞烟灭。” …… 炼剑峰很安静,灰雾将夜幕都拒之在外,风更别想吹进来。 然而林默的衣袂却在飘扬。 剑气。 张秋山手上那柄剑流散出的剑气吹起了他的衣角。 三道光分别来自不同方向,出现在林默眼睛里,剑光照亮了脸,也照亮了漆黑的眼眸。 张秋山剑很快,看来体术修习得不错。 这座山上,术法和法宝发挥不了作用,天地厌胜连筑基境也无法对抗,何况炼气境界,不使用此峰生长的灵合之剑,想在此处占据优势,唯靠体术、神通,而非共鸣天地的五行术法。 炼剑峰五行只有金,张秋山手上的剑也非炼剑峰生长之灵剑。 因此他只能用体术配合剑芒。 内山横剑峰骄子,炼气九层,离筑基成道只差一步。 而对手仅仅炼气五层,尚未得到试炼阁首肯,获得炼剑峰受剑资格,境界悬殊巨大。 他一剑出手,便是横剑峰剑术中最凌厉的‘龙噬’。 结合体术的最强剑招。 若非身处此峰,他会左手结瞬杀咒,剑上附加噬魂术咒,身子瞬移至对方身后,持剑封断退路。 可惜瞬移术咒无法施展,龙噬也只能算半招。 林默没有躲,身后有徐渝,他不能躲。两腿微屈,沉腰坐马,一拳就轰了出去。 出拳看起来不快,也没带起任何劲风,就这么轻飘飘一拳,同时击溃了三道剑芒。 只刹那间,张秋山恍然见到了三只拳头虚影,不大,却全部击中了剑芒最薄弱的部分。 剑芒化成流萤,向四周飘散开去。 一股劲风卷起沉重的雾霾又将流萤倒卷回来,瞬间再度破开,张秋山箭矢般穿透重雾,出现在林默身前,剑尖闪烁着妖异的蓝芒近在咫尺。 林默头一偏,避过刺向眉心的剑锋,向前直直跨出一小步,一拳直轰对方小腹。 简单直接,没有花哨,不带半点多余动作。砰然闷响,拳头准确砸中张秋山腹部气腑,拳劲透体,气腑如火煮水,蓦然沸腾。 张秋山倒飞出去,血自嘴角飘出,拉起一条血线。 与此同时,他瞧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九条黑丝线自林默身体飘起,似虚似幻。 就在这一霎,磅礴的气机从他身上疯狂向外倾泻…… “这,这,这是……” “炼气八层,不,不是八层,九层!” 失魂落魄的惊呼声中,林默如附骨之蛆,拉出一道残影,追上倒飞的张秋山,再一拳挥出。 半空中,张秋山横剑。 锵—— 剑碎。 数十片断剑残片明晃晃的,一股脑激射向林默胸膛。 卟卟卟……残剑碎片锋锐不减,林默身躯绽开朵朵血花。 同时阻滞了他的身形和拳头,就这么瞬息,张秋山抓住机会摆脱,重新将距离拉大到两丈。 徐渝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 喜、悲、嫉、怒……总之每种情绪纠结在一起,然而兴奋占据了绝大多数。 “林默,一定要赢。” 她大声喊了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们相距不远,林默听得很清楚,身体上多了五六处血洞,血不停往外冒,可心里却暖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当然要赢,不止赢,还得杀了张秋山,如果说之前杀意因徐渝而起,而现在,杀心则为保守自身秘密而生。 第2章 我有剑 张秋山完全冷静下来,面对同境同层,胆怯冲动都是大忌。 他盯着渐渐合拢的剑雾,冷冷道:“黑狗儿,你藏得真够深的,秘术压境,是怕有人从你身上得到秘密。” 林默不语,眼睛死死瞪着对方。 他的脸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炼剑峰上的岩石,倔强、坚定、冷寞。微眯眼缝中迸出的目光,仿佛一柄冰冷的利剑。 张秋山随手扔掉不足半尺的残剑,右手捏诀,指天大喝:“雷炼——” 喊声并未传出太远,不断被重雾消融回荡,天边沉沉夜幕中寒光一闪,数百丈银白电丝枝条般蔓延而下。 闪电天降。 夜色骤破,灰云微卷,一柄电丝缠绕夺目亮丽的飞剑,出现在张秋山身侧,绕身疾速飞旋,细小电丝如灵蛇蜿蜒,千姿百态,偶尔直落地面,与岩石碰撞,擦出磁磁刺耳声响。 他张狂大笑,嘶声道:“灵剑:雷炼,生于此峰,长于此峰,得天地之造化,不受此方制衡,黑狗儿,你拿什么赢我。” 每个宗门内山九峰修行者都有这么一柄灵剑,全部出自脚下这座山峰,但凡炼气境五层,即可向试炼阁申请受剑,也就是登上山峰,以灵识沟通灵剑,获得灵剑认主的过程。 一旦超过炼气五层,灵剑认主机率将大幅降低,境界越高,越不可能受剑成功。 灵剑品级有高有低,受剑也是拼福泽的天意神授,一生唯有一次的机会。 张秋山无疑是人生赢家,生来即少阳剑宗附属十三修真世家东林张家嫡子,坐拥他人几世都赚不来的巨额财富和修行资源;登炼剑峰受剑同样延续了他的深厚福泽,‘雷炼’品上,自带雷法神通。 林默神情淡然。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雷炼很强,外人看来锐不可挡,然而在他眼里,这,又算什么呢! ‘雷炼’飞快结成了一张雷网,电光刺目,令人张不开眼睛。 林默眉头都没皱,揉身冲了过去。 炽白的光勾勒出黑色人形剪影,无数条活闪电丝化作细长枯枝手指,抓向鬼魅般移动的黑影。 雾,再次被搅乱,无数大大小小涡漩在两人间产生。 啪,啪,啪…… 密集而轻微的碰撞声响起。 那道电光火闪的雷网上,几乎同时有电光火花寂灭重生。 相隔重重迷雾,又有无数湍流阻隔,徐渝看不到两人间的战斗,不断涌来的气浪推动着她步步倒退,无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前进半步。 “一定要赢。” 她再次大喊,可这次林默没听见,重雾挡住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 …… 张秋山肆意狂笑,大吼道:“一个连剑都没有的体修,拿什么赢我。” 若对方有剑,早就应该拿出来了。 炼剑峰上,有无灵剑在手,战斗力有天壤之别 林默沉默不语,出拳如风,拳头不断轰砸电光雷网。 他拳头不大,但是坚硬不逊金铁。 犹然如此,拳头上已血迹斑斑,有的地方白骨毕现。 拳法也看不出任何精妙,但每一拳都能精准砸在几不可见,快速编织雷网的飞剑上,每一拳都能造成张秋山心湖间巨浪滔天。 灵慧相连,体剑相通。 哪怕拳头没落身上,对灵剑造成的冲击力,也给魂魄带来了不小的创伤。 这是什么拳?从来没有听说过。刚才小腹中那一拳,让他感受到了对方拳劲的古怪和诡异。 剑意,剑气。 拳头怎么会生出剑意,除非他真元为剑意所化。 他突然怔住,瞳孔骤缩。 飞剑紧密编织出的雷网上多出了一条细缝,很像明月上那一抹淡淡的桂枝,若非他与剑灵慧相通,几不可见。 就在下一刹,缝隙蓦然撕开,然后一只手,一条手臂,一个人倒映在他瞳孔上。 林默出现在面前,相距只五尺。 他,他,他是怎么进来的? 飞剑也碎了吗! 张秋山不相信眼前所见。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林默的的确确活生生在那,不仅如此。 ——一柄剑就握在他手中,平平无奇的剑,没有剑柄,只有不满盈尺几近剑刃同宽的剑根,剑刃很窄,无锷,无锋,严格说只是一柄尚未完成的剑条。 张秋山眼睛里没有剑,笔直伸展的右臂和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完全占据了视线。 他能感觉到咽喉微微冰凉,坠入幽冥的寒冷,瞬间占据了全部躯体。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对方有剑,应该很早就有了,可笑的是,刚刚竟然还大言不惭,叫嚣着。 这就是死亡吗? 无数画面掠过眼前,弹指刹那,一生尽顾。 最后他听到林默的声音:“我有剑,很早就有了,一直在峰顶。” 峰顶。 那是受剑者从来无法到达之地,很多少阳剑宗的门人,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山顶风光。 他也没见过。 张秋山倒下,仿佛一块毁朽的树桩直挺挺仰倒,一只手还笔直伸向前方,握手成爪,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电闪的灵剑化作一道光,冲天而起,又急速下坠,坠落处山腰远方。 剑宗弟子人亡剑归。 林默颓然跪倒,左手撑地,整条右臂血肉翻卷,数不清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不停往外流淌,很快浸湿了膝下一大片裸岩。 剑就握在右手上,不停震动,嗡嗡作响,像在欢笑,又像在为主人哭泣。 张秋山就仰躺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很大,失去了光采,变得灰白而死寂。 咽喉处留下了一个窄窄的血洞,不断有血从洞里冒出来。 …… 西乾以东,东林州上林城。 五丈见方的地下密室之中,一盏环绕七朵幽火的铜灯猛地震动,以至于让密室之上那间金璧辉煌的大殿随之剧烈摇晃。 藻井上方七现两隐的北斗天罡图骤然点亮,炸出一团白光,宛若巨石投入静湖掀起巨浪,浪潮席卷大殿,百余盏长明灯齐齐熄灭。 正坐在祠堂大殿不停点头打瞌睡的两名小僮怵然惊醒,一抬头,突如其来的异状骇得他们口瞪目呆。 大宅旋即钟声敲响,响动极大,传遍宅子每个角落,却未流散出院墙以外,惊醒睡梦中的城中百万百姓。 很快十几位老人齐聚大殿,长明灯火重新燃起。 一名鹤发童颜的老人站在最前方,仰头望着藻井,面色凝重,讷讷低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大凶。” “老祖,此为何意?” “凶在中南。” 老人不理会询问,双手不停掐诀,随即往藻井一指:“中南有子殒落,玉衡之明。”说完这句,一口老血喷出,血化薄雾,随风飘散。 一名中年人顿时神色慌乱:“中南,中南不就西崇山!” 惊呼让陆续入殿的所有人躁动,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西崇山不就秋山那,少阳剑宗护佑,会出什么大事!” “莫非五宗又开战了?” “嗨,大惊小怪的,秋水天之骄子,还能出事!” …… 这里便是东林张家,数千年扎根于此的门阀豪族。 鹤发老人即家主张林风。 祠堂祖宗牌位左侧,轧轧机括转动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启,内里走出一人,步履蹒跚,面无血色。 “和夏怎么回事。”张林风厉声问。 走出石门之人正是管理地下七星回魂命灯的张和夏,族长之弟,张家第三号人物。 张和夏显得失魂落魄:“没了,秋山,没了,七星全灭,魂魄无归。” 七星回魂命灯是张氏家族最重要的秘术之一。 一旦家中重要人物殒落,可凭留在回魂灯中一小缕魂丝,召回原主三魂七魄,以秘术重固,寻觅记忆转生之途;若此人修为已达筑基神游,就有机会寻得一副肉身夺舍重生。 张林风勃然大怒,他已很长时间不管家族事务,一切重担皆交于张和夏之兄,张东夏之手。 不曾想放手短短十数年,却遭遇本族最有希望甲子内,逢迎破天接引的天骄子殒落。 破天接引对修真家族何其重要,数千年来,西乾之地尚无一个修真家族有此荣耀,一旦成功,其家族地位必定跃然十三家族之上,不说跻身少阳剑宗诸峰并列,至少隐然成为上宗第一家族不在话下。 盛怒下,张林风有些失态,指着族长,指尖微颤:“你,你,即刻向少阳传书,遣人立即动身,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务必要让凶手付出应有代价;务必要使少阳内部家族供奉多年那些大人物拿出他们应有的态度。” 三个务必,是老祖的指令,也是东林张家的态度。 第3章 血色小确幸 徐渝搀扶林默坐了下来,掏出几粒丹药喂进他嘴里,不知从何处摸出几张绣帕为他包裹血淋淋的一双拳头。 很痛,但林默心里很暖和,幸福感油然而生。 “有点痛,我轻一点,很快就好。” “慢慢来,不急。” “当下该怎么办?” “当下,嗯,好办。” 徐渝柔软的秀发就在他鼻端,散发着如兰似麝的香气,偶尔有发丝钻进鼻孔里,痒酥酥的,他强忍着不敢打喷嚏,怕这一个喷嚏下去,美好便戛然而止。 双手很快包好,躯干那些伤口不深,血不再流。 林默恢复力极强,得益于打小的炼体,血肉重生恢复力远超常人想象。 徐渝很多事想问,却问不出口。 也很想带他下山寻郎中医治,却被林默制止,理由很简单,却极有道理。 张秋山死了,他们还活着。 就这么个简单的理由,意味着一旦下山将此事通报宗门,能不能查明张秋山蓄意杀人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林默和她都将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中,前者可能麻烦更大。 最重要的是,这种麻烦是他们都不愿面对的。 林默道:“你继续沟通你的剑灵,我去处理秋山尸体,等回去处理好伤口,再给你带两件换洗衣衫过来,免得到时下山,会招人怀疑。” 徐渝笑了笑,取出一只革囊,手一招,便有衣衫浮现于上,下一息,衣衫已穿着在身。 “这是——多宝袋。” 虽说林默地位低下,见识却不俗,他也曾在内峰住过,见过的法宝灵器数不胜数。 南阳徐家嫡女有此法器并不太令人吃惊,且将来入得内山诸峰,这类空间法器是可以用平时的任务积累来换取的。 徐渝道:“可惜没有男子衣衫。” 她目光扫向秋山尸体,照理说张家嫡子也应该有。 林默摇头:“他的东西千万别动,说不定设了禁制,万一触动,会引来别人注意。” 徐渝道:“听你的,休息会你就去处理尸体,到时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 伤很痛,痛得直冒冷汗,林默心里却乐开了花。 然而现实摆在眼前,危机令他清醒,此情此景,真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他这辈子,最不想就是赴父亲后尘,天大地大,保命最大,只要命在,一切皆有机会。 来日方长。 “你怎么来了?” “嗯……” 林默很尴尬,这个问题他真不想回答,尤其当着徐师姐的面。 但有些问题不说清楚,好像又说不过去,毕竟自己突兀出现在炼剑峰,出现在她受剑现场,又出其不意地从张秋山剑下救了她一命。 过程很曲折,也带了几分巧合。 他脑子里迅速组织语言,一边用包成粽子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徐渝。 这物件用青布包裹严严实实,长条,宽不盈寸,长不盈半尺。 “这是什么?” “七黄根,生长寒渊峡底,就在炼剑峰后的一个峡谷,常年剑雾封锁,一般很难下去,其间生长着很多,品质极高的药材,能帮你补充恢复灵识,醒脑补元,沟通灵剑最是有用。” “你来就是为送这个?”徐渝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手指轻抚包裹。 林默带着强烈的羞耻感,讪讪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刚采药下山,听胡涂说你在试炼阁测评成功,获得了受剑资格,就想将前些日子采的七黄根送给你,你家门前……” 徐渝含笑道:“人很多,我拒绝了。” 林默点点头,羞耻感顿时减轻不少,“结果无意中见到张秋山带着同门郭砾和张家供奉叫越池的也在那里,他们正商量如何对你不利,听得也不实在,本想……本想事先告知一声。” 徐渝听得很仔细,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当着你的面,商量对我不利?” “不,不是。”林默语无伦次,结巴起来,定了定神,接着道:“你家外边那条一线天小路,我当时,当时没去门口,人太多,怕别人笑话……” 徐渝目不转睛瞧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 这种举动很符合她眼中的林默性格,刚刚剑光中挥拳、一剑干净利落刺杀对手的林默反倒令她感到陌生。 “我在崖顶上,无意中听到了三言两语,断定张秋山会找你麻烦,就想着等天黑以后,你家门口那些人散了,总有机会通知一声。” 徐渝嗯嗯应了两声,眼中笑意更浓:“你来敲了门,结果给鸳儿吃了个闭门羹。” 林默赧颜,脚趾抓地,恨不得抠出个大窟窿把自个埋了,支吾着道:“只能守在远处,见你驾驭飞鸢从院子里往炼剑峰走,追又追不上,好在紧赶慢赶,总算,总算赶上了。” 徐渝瞧了眼不远处那具早无生机的尸体,眼神有些散乱,很快恢复镇定,缓缓道:“你救我,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林默连连摆手,两只白粽子手掌晃眼。 “谢我干嘛!你帮我在先,我帮你不是天经地义,你去受剑吧!我先走了。” 说着话,便要起身,却给徐渝拽着衣袖拉回身边。 她很好闻! 林默如是想,却张不开嘴。 徐渝道:“时间还早,不急,这个点没人来这儿,有些话想问你。” 林默心跳如擂鼓,咬了咬牙,道:“若有疑问尽管问,只不涉及旁人,我尽量告知你。” 他把‘你’字咬得很重,下意识强调‘你’的重要性。 徐渝斜眼瞥向身边,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人,这一刻竟多了几分英气。当然以前也没觉着他不好看,良心说,除了脸上的朴实感,不管五官还是整体形像,他都算得上中上,谈不上迷人,至少看了让人放心。 然而经历血与生死,两人间心与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一切变得亲切而豁然,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嘴唇,线条分明的脸颊,匀称结实的身材,蓦然间有了种奇特的吸引力。 她忽然感到脸庞发烫,正好林默侧脸过来,马上移开视线,咬着嘴唇:“我想问的,你可能不愿意回答。” 林默重复了一句:“不涉旁人,我会。” 徐渝再次瞧向他,笑靥如花。 “你跟着来,真的只是因为我以前帮过你一次,而你来通知我,仅仅只想还我人情,难道没有其它原因?” “……” 林默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她问出口的竟然会是这么个问题。 怎么答,十七岁少年心如鹿撞,砰砰擂鼓震耳欲聋,这让他面红耳赤,生怕徐渝听见,他甚至浑身微微颤抖。 有些话真的说不出口。 徐渝似乎毫不意外,重新换了个正常提问: “你既然有剑,何不一开始就用?” 也许刚刚的提问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林默只能如是想,安慰自己,内心里却在嘶吼,大骂自己胆小鬼。 嘴上如实回答道:“这把剑,呃,比较奇怪,离开身体接触,不太听使唤,正好我主修体术,不喜欢用术法,也许就是这样,它才会与我灵契。因此,我得找到对方破绽,才能近身一击。” “上山受剑多久了?” “五年。” 徐渝眼睛瞪大,直直瞪他。 林默突然发现说漏了什么,张大了嘴,赶紧解释:“三年前,你在雪中救我那次……” 徐渝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变冷:“那时你最少炼气五层,当时是不是心里在偷着笑,笑我多管闲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林默连连摇头,顾不得手掌疼痛,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徐渝一点也没有挣扎摆脱的意思。 他自然没有说谎。 喜欢她,正是从那天开始,也是那天,一抹白裙,姑射仙子般的姐姐就印入了脑海,从此挥之不去。 “听我解释,你,你,知道我父亲,这座西崇山,很多人在暗中窥视着,有人怕我成长,有人担心我步我爹后尘,更多还是观察觊觎,想知道我爹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 “当时你若不出手打跑那几个同门恶霸,我最多只能找机会拔腿跑路,也正因为你,他们后来再没找过我的麻烦,这事我一直是感激你的,从未忘过,不然,不然……” “不然你也不会来炼剑峰找我,不然你就不会舍了命的救我。” 徐渝抿嘴笑着帮他补完后面的话。 林默沉默。 女孩的心思太难揣度,在她面前,总有手足无措的无力感。 “你是不该松开手,先去处理那具尸体。” 林默再次赧颜,赶紧松开手指,直到这时,方才突然怀念起指尖那温软的触感,真的想再一次伸出手。 理性令他畏缩。 不急,来日方长。 徐渝道:“先忙你的,这些天也别来了,秋山死的消息早晚会传扬开,照你的说法,张家那个叫越池的和郭砾肯定会将矛头指向我,千仞峰刑堂必然参与调查,我一个炼气五层,说杀了张秋山谁都不会信,张家人会把怒火撒在徐家头上,宗门会暗中调查是否有徐家暗中供奉的宗门诸峰弟子出手,但这些对我皆无太大影响,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到你身上。” 她的分析头头是道,林默只能点头。 “好了,你走,我去先前那地方,继续受剑。” 林默不敢争辩,不舍离开。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着…… 第4章 雾中青山苍翠 次日,林默直到日上正午方才醒,身体又酸又痛,重新给手上换了药膏,找些干净布撕成布条缠了,服了些自炼丹药,按照平常习惯,再去供职的药房晃了一圈,没见着药房总执事的胖儿子,他在少阳南门唯一的好友胡涂,本想拉着他一起去长岭打几只雉鸡、麂子啥的拿回家补补气血。 多半小胖子正家里睡大觉,去找他,还是…… 昨晚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后来又拎着尸体走了好久,最后还小心处理了尸体上的痕迹,回家的时候,趴在家门外那条溪涧清洗血迹时,不知呕吐了多少次。 心头难免惴惴不安,左思右想再三,又往炼剑峰走了一趟。 结果只到山脚牌坊就见一纸告示贴于柱头,不少前来炼体弟子正在围观,挤拢一看,原来是千仞峰刑堂布告,上面大意就是重申宗门规矩,但凡登山受剑弟子受剑期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云云。 一纸布告更令他不安,莫非东窗事发? 于是在牌坊附近打听再三,终于从几名今早在山脚借剑雾炼体的弟子口中得知,今儿一大早,千仞峰一位长老与横剑峰两名嫡传便来了此地,山脚下找到了一名横剑峰入峰弟子,当时千仞峰长老就地审讯过,远远听得被审师兄名叫郭砾,据说陪着某位身份较高的师弟而来。 当时没人敢靠太近,毕竟千仞峰掌宗门刑律,内山外山名声都不太正面,没人敢去触霉头,后来那位郭师兄给千仞峰长老带走,此后千仞峰又派人来此贴了告示。 林默恍然。 肯定是张秋山死亡消息已为内山诸峰所知,不然千仞峰岂会与横剑峰联合行事,至于如何知道的,虽然没亲眼见证,凭经验也能猜出一二。 告示又表示,徐家人也没闲着,重申宗门旧律成法,很明显有保护徐渝的意思。 有鉴于此,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半截,一切正如徐渝所言,张家人在行动,徐家同样如此。 回去的路上,经过南门界山长岭,刻意去山中猎杀了两只雉鸡一只麂子,弄了一身血,一身擦伤,肩扛手提,一路回了山中蜗居。 外山弟子待遇相当一般,只是在山外凡人眼里看起来风光;事实上,也就算宗门不记名弟子罢了,入门所授只有些基础功法,但凡等级稍高的术诀法术,皆需用任务功劳或灵晶换取。 灵晶富含修行所需灵元之气,为修行者快速精粹真元,恢复体内真元最佳而常见之物,也被山上人用来作为山下铜钱银两般使用。 外山弟子修行所也得自行建造,山门有规定,炼气五层以下,修行所占地不得超过方圆五丈,还得去内务房核准报备,避免与他人冲突。 规格嘛!那得看兜里灵晶多寡,像徐渝的修行所,气派大方,还有自家使唤丫鬟;林默这间蜗居,也就在竹林中开辟了一小块空地,以山中原木勉强搭成,拢共两间,一间灶屋,一间卧房兼修行场地。 说好听点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纳天地之灵气,听自然之气息;说不好听的,就是八面漏风,完全不隔音。 就这,还是胡涂一起帮忙搭成,远离本门弟子集中、灵气充裕的山头。 刚放下猎物,林默身体微震,危机感应敏锐察觉到身后出现的凌厉气机,肌肉瞬间绷紧,拧腰,转身,一伸手一柄木剑自屋内飞出,紧握在手。 一名青衫老人自竹林中走出。 林默一下松弛下来,满脸堆笑,喊了声:“季伯,你怎么来了?” 要说这西崇山中,除了胡涂算亲人,就剩眼前这位,以后指不定多出一位。 没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来,一直在背后默默的付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同时也是他先父母生前好友。 季伯叫季长卿,集仙峰大长老,该峰为少阳祖峰,峰主即宗主,因此集仙峰大长老事实上就是宗门大长老,与诸峰之主平级。 除了地位高,他还是宗门藏经阁主,掌诸峰各种修行经卷,术法秘传。 季长卿神情肃然,上来就厉声质问道:“昨晚去了哪里?” 凌厉的眼神中,林默看到了一丝不安。 长辈面前,他变成了一个习惯性对家长撒谎的孩子,两眼睁大,装出一脸无辜,张大嘴巴:“没去哪啊!不就在修行吗?” 季伯盯着他,目光如刀,“昨晚封脉钉异动,你将它们尽数逼出了体外。” 一句话就攻破了林默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 他炼气八层巅峰气息全靠体内九颗封脉钉强行压制,若非事先知晓,哪怕宗门高境有心检查,也很难检查出半点异样,以至于昨晚尽数逼出封脉钉那一瞬间,气机倾泻,让张秋山误认他达到了炼气九层。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阵法与法宝结合手段,正出自季长卿之手。 正因如此,他才能远距离感应到封脉钉异动。 林默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知子莫若父,季长卿虽不是他爹,但十几年暗地里相处下来,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至亲。 “昨晚张秋山死了,天不见亮,东林张家的传信符书就到了集仙、横剑两峰,巧的是,符书上言,张秋山死在昨夜亥时,有人证实张秋山昨夜上了炼剑峰,刑律大长老平尘查证得知,他登炼剑峰是针对南阳徐家嫡女,名叫徐渝,我记得你曾说过,徐家女子曾经偶然帮助过你。” 就差没明说:我知道杀人者是你!这句话了。 林默抬起头,直视季长卿,一字字道:“是我杀……。” 季长卿抬手打断了接下来的话,手指虚空点点,虚构画出一座阵图,十丈范围,立时笼罩,似真似幻,数十道金色符纹不停循环流转。 一座隔天绝地的阵法,就这么轻轻松松不借用任何法宝就虚构了出来。 这便是筑基境大圆满的神通! 林默悬着的心落下。 季伯起阵遮掩天机,自然是为防止走漏风声。既此,自然不是来追责的。 亲人就是亲人,天大地大,还是自家靠山最大。 “现在你可以说了。” “说来话长,我就从……” 季长卿再次打断:“长话短说,杀人理由不用说,肯定因为姓徐的姑娘,地点就在炼剑峰,只需告诉我,是否用了留在山顶一直未取回那柄剑,还有尸体处置是否留下庛漏。” 林默其实很想细细解释一番理由,偏偏季伯不这么认为。 修行者到了他们这种程度,修心有成,难生微澜,心性会逐渐变得冷漠、坚硬,无奈道:“用的正是那柄剑;尸体被我扔进了炼剑峰后的寒渊泥沼,为了隐藏灵剑气息,扔之前用石头将他脑袋和脖子砸了个稀巴烂,确认不再有剑意残留。” 季长卿嗯了一声,听不出是何意味。 忽然问了句让林默费解的话:“徐渝让你做的?还是她的建议?” “什么?” 林默没听懂,所以没有回答。 他不太理解季伯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季长卿摸着光滑的下巴,似笑非笑,轻声骂了句:“臭小子。”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气愤。 他也未就这个问题纠缠,叹着气道:“这件事以后就别再提了,至于那个徐家姑娘……不如这样,反正今年入峰试炼择徒尚有三个月才到,你赶紧去试炼阁测试修为,拿一个受剑名额,取剑后参加今年入峰试炼。” “不是等我有筑基把握再去吗?” “计划总不如变化快,你既放不下徐家姑娘,不如跟她一起进入内山,到时我也能照应一二。” 林默低着头‘嗯’了一声,略有几分高兴,却故意装得委屈。 季长卿伸出手,本来伸向他的头顶,刚伸出去,又改了主意,落到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语重心长地道:“还是决定去药王峰?” 林默点头。 “既然你坚持走你爹一直没走成的那条证道之路,我也不多劝,丹道一途,我也半懂不懂,只提前告诉你,药王峰余墨老祖脾气古怪,当年就拒绝过你爹论道互证的提议,但此人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对事不对人,至今未收嫡传,想得他青睐,殊为不易。” “季伯可否给侄儿说说,何以宗门藏经阁中,独缺药王峰余祖丹道?” 季长卿沉吟着,道:“也许你也猜测过,毕竟你读过藏经阁绝大多数秘术神通。” 他上前几步,转身坐在了檐下台阶上。 林默赶紧跑进灶房端了杯水出来,“不好意思啊!家里没茶,季伯将就。” 季长卿接过水杯,略感唏嘘:“是我没照顾好,不会怪我吧!” 林默露齿一笑,道:“小时候还是怪的,大了就明白季伯的苦心,自然怪不起来。”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这些年每月季伯送来那些玉简中拓印的术诀,搁南门交易坊的话,用天价来形容也不过分,何况小侄炼气五层后,哪月不是季伯送来的几百灵晶支撑,不然能到八层巅峰。” 季长卿瞧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子侄,“等进了内山,灵气充裕,就不再需要灵晶来弥补外山灵气不足的问题,诸峰都有各自的阵法,我也不好经常来药王峰,灵晶就得你自己去挣了。” 林默笑道:“无所谓,季伯知道我修行的是纯粹剑修一道,用不着花冤枉钱买那些法宝法器,一般丹药我自己会炼,花钱的地方不多。” “不多!”季长卿似笑非笑,“天下间没有比修行更花钱的,等你修为越高,就越明白这个道理,不然那些高高在上的筑基神游期长老,为何还屁颠颠地为张家徐家等做事,如何挣,如何花,这才是你未来需要认真学习的东西,不要一门心思只放在修行破境之上。” “晓得嘞。” 林默口服心不服。 “还是说说余老祖吧!至少让侄儿有所准备。” 季长卿看着远处,天边湛蓝,白云苍狗。 “余老祖不是本宗土生土长修士。” “啊!” 第一句话就让林默惊愕。 “他来自东方的青山洲,青木宗,五宗之一,曾是青木宗最有希望的天骄弟子之一,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两百年前叛宗出逃,投入本宗门下,因此他也是本宗唯一没有本命灵剑的高位。” 季长卿未将话题继续下去,“其它的你不该知道,也不用知道,只需要记住,余祖乃药王峰之主,脾气怪,但绝非敌对,你有本事,他自然高看你一眼,你若无能,甭管宗门谁为你说话,他也不会收你做嫡传。” 林默只能再次以‘嗯’来应对。 季长卿驭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镯,扔给林默。 手镯似玉非玉,乍看光面素洁,透过光线,可见其中无数细丝缠结,绵延不断,循环往复,看久了令人头晕目眩。 “手镯名‘情结’,是你娘专门留给你的,当年托老夫等你入峰后再转交,以你的本事,哪怕封脉钉在身,过十关也不在话下,因此先交给你,也算了却一桩你娘的交代。” 林默刚戴上手腕,一股灵元波动传遍全身,一个呼吸,恍然融入灵台慧根,这跟当年炼剑峰上灵剑认主瞬间,反应何其相似。 “它——” 季长卿道:“它认主,你年幼使过,本就属于你,空间法宝,空间很大。” 林默心神一下就沉入手镯空间,虚无一片,两百余块灵晶整整齐齐码放着悬浮在虚无中,旁边还飘着一只香炉,一块玉简。 “香炉是给你遮掩天机的,点燃香就能用,龙涎香最佳,沉香次之,玉简中是一门心法,别去练,老夫用数百炼气诀结合部分你爹的心得弄的,其中有陷阱,你遇上危险,即以灵通诀沟联玉简中‘道’‘游’‘神’‘清’四字,我即可借玉简留下的空间暗门瞬息即至,仅限西乾洲以内;若别人取了此物,一旦阅读,我亦可如此,取他性命为你报仇。” “呃。” 林默没想到季长卿竟会说得如此直白,看来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也一早预料入峰之后会被一些人盯上,目标就是父亲留下的东西。 “还提醒你一下,很多常识不在书本上,多宝袋和普通空间法器是不能放置本宗灵剑的,剑气会撑破法器,情结镯不会,这是你爹送你娘的定情物,不知来自何处,除了空间法器,我也不知还有何用,你那把山顶得来的怪剑,不管是否开山老祖所说的真源之剑,平时不用,最好放进镯子,防个万一。” 交代了很多,也交代得极为细致,好像家里老人叮嘱即将离家的晚辈。 啰是啰嗦了点,林默心里很暖。 季长卿道:“还有件事,麻烦你去做。” 林默一怔:“季伯吩咐就是。” 季长卿道:“胡家小子和你关系如何?” 不明知故问吗? 林默道:“很好啊!这不,刚打了些野味,正想着请他明儿过来吃烤鸡炖肉呢!” 季长卿嗯了一声:“想法子劝他和你一起受剑、试炼入峰,旁敲侧击让他入集仙峰。” 林默道:“集仙峰,十关内的天书碑符他可过不了。” 季长卿道:“保证他过三关,进入第十关剑斗赢了就成,集仙峰自会选他,到时他只需点个头答应即可。” 林默问道:“季伯帮我还人情?” 季长卿瞪了他一眼,缓缓道:“有些事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有事问了也白问。” 第5章 不糊涂的胡涂 辰时,正是药房最忙碌的时段。 日头很早就露出了真容,天空清澈,阳光不着灰尘斜照大地,明晃晃的刺眼。 院子里人来人往,十几名青衫短褐的年轻弟子正端着竖起来比人还高的簸箕,往返于药料房与院子间,趁天气好,晾晒新收上来的草药兽骨。 林默一进院,腰背习惯性弯了下去,脸上堆满笑,不断点头哈腰,“李师兄好,吴师兄好,郭师叔还亲自动手,我来帮您搭把手……” 四五丈院子,他足足花了一柱香时分才来到总执事房廨前,人人都在喊他搭手帮忙,也不好出声拒绝,平日里被人使唤惯了,哪怕今天是来向胡总执打招呼辞行的,一时间也改不了往日习惯。 关键没人给他个好脸色,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他轻轻敲了敲门,门没关,胡总执正坐在宽大的黄花梨药案后,手把茶壶,眯眼享受着清晨第一开茶水。 “哟,小林啊!来得正好,有个不错的任务正给你留着。” 胡总执事姓胡名峰,人称胡一刀。不是说他善于刀法,而是指他分派任务给予报酬杀价极狠,一刀下去,做任务的弟子指缝间见不到多少利润。 多余的去哪了?看看胡涂那身肉膘就知道了。 林默脸上陪笑:“胡叔,我不接任务。” 胡峰笑容淡去,眼睛瞪圆,面无表情道:“不接任务来干嘛!涂儿不在,该干嘛干嘛去。” 林默笑道:“跟胡叔打个招呼,我马上就会去试炼阁测试受剑资格,若成,以后药房就不来了。” “什么,受剑。”胡峰眼睛更大了几分,瘦脸上的摺子挤出了几分笑意,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换,“嗯,嗯,不错,不错,炼气五层了,是应该去尝试受剑,涂儿在家呢!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林默道:“刚决定,正要找他。” 胡峰的头点得鸡啄米也似,“对,对,对,一定要好好跟他摆谈摆谈,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贪恋那口肉,都劝了他不知好几十回,总不肯受剑参加内山九峰试炼择徒。”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接着道:“你说我们这些当家长的,多不容易,他怎么就这么犟拐呢!不如……” 林默故意不去瞧胡总执抛来的媚眼,“我这就去了,若没给内山九峰相中,还回来给总执打个下手。” 不等说完,一溜烟就往院子大门跑去。 院子里不少人在喊他搭手帮忙,他充耳不闻,装了近十年,第一次感觉到脚下轻快。 很快,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胡家住在南山灵气最浓郁的玉阁台,那里也是从掌门到各房总执事首选洞府安置地。 掌门、总执事从严格意义上讲都是内山九峰谱牒在册弟子,因资质所限,无法籍由自身能力突破筑基,借宗门每十年有限的药物分配获得‘造化药’或‘造化丹’方才侥幸筑基成功。 然而药物筑基有个最大的后遗症,一辈子无法进入筑基神游期,也就是上限永远停在了筑基六层。 因此药物筑基者无法成为诸峰山巅嫡传,更达不到晋升长老,需要的神游期水平,年久日长,劳苦功高的修行者就会被宗门安排到外山做执事,根据境界高低,功劳大小,安排的职位不尽相同。 外山名声不如九峰气派,但也有外山的好处。 比如玉阁台,周边专设聚灵阵法,灵气浓郁得不逊诸峰;一座座拨地而起的神仙洞府,或金璧辉煌,或琼楼玉宇,内山长老也未必有此待遇。 胡家既不金璧辉煌,也瞧不见玉宇琼楼,白墙青瓦,门前大树成荫,座落一众高门华邸间,多了几分雅致。 家里使唤丫鬟不少,都是胡总执从南门外舆山镇花钱买来的,胡涂的娘亲只是凡俗人,几年前因病故去,他爹倒没给他找后娘,不过叫姨的也不少。 修行清苦,到了某个没啥盼头的阶段,总会生出些享受世间繁华的心思。 胡涂刚起床,嘴巴上还残留着刷牙药沫子,一见到林默,满脸肥肉就堆起了笑,用他那双瞧上去不太相配身材的短臂给了他一个亲切的拥抱。 “怎地有空来这儿,今儿不上山采药?” 说这话的时候,不停挤眉弄眼,想暗示什么。 林默叹着气道:“欠你的两只鸡已经打整好了,出门前用泥灰包好了放灶膛里烤着呢,锅里还炖了不少麂子肉,紧着你肚皮吃。” 胡涂大笑,不停用小胖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还是木头哥讲究人。” 他眨着眼问道:“徐师姐见到了么,怎样,有没有给你个大大的拥抱,要不拉拉手说几句体己话也不枉你一番苦心嘛!” 林默摸着脸,有点烫。 “这种话以后不必说了,随缘,随缘。” 胡涂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捧着不停上下颤动的肚子。 林默没言语。 关系再好,有些话也不能摆明了掏心窝子。 两人说说笑笑往东走,总是些不着调的调侃和顽笑。 胡涂腰上挂的多宝袋里有飞行法器,不过林默不太喜欢乘坐,觉得那样太招摇,反正从玉阁台到他家也没十几里山路,两条腿脚踏实地更安心。 “吃完这顿,你我兄弟下次再一起坐下来喝酒吃肉不晓得要等几时。” “嘛呢,嘛呢,黑木头你可别吓我。”胡涂手抚颤巍巍的胸膛,“不会在徐师姐那受了刺激,想不开……” 林默瞪了他一眼:“说嘛呢!你哥我是那种人。” 他吸了口气接着道:“我马上要去受剑接受入峰试炼,以后这野味啥的,自然就没法再给你做了,还是老老实实吃你爹给你弄的药膳,多吃点,药膳补人,不会掉膘。” 胡涂怔住,停下脚步,打量怪物一般盯着林默上下来回瞧。 林默望向远处。 山上青翠的树木多了一抹金黄;轻风吹过,林间簌簌,似挥舞手臂衣袖为人送行;天空湛蓝如画,阳光泼上了刺目的炽白金色。 良久,胡涂才开口:“真要去?” 林默点头:“真要去,林师姐都去了,我不得跟上脚步。” 胡涂哦了一声,露出大家都懂的那种表情,一时没了下文。 林默花心思铺垫一大通,本意便想诱使小胖子主动提出来跟他一道,却不曾想这家伙不声不吭,瞧不出有半点动心。 “你就没想过跟我一起去受剑接受诸峰试炼?” 胡涂摇头,“想那没用的干嘛!进了诸峰每天仙果药膳,清口得都淡出个鸟来,受剑可以,试炼免了,我才不会去内山找那罪受。” 林默摸着鼻子,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季伯交待的任务总得完成,小胖咂油盐不进,打定了主意留在南门,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两人来到林默蜗居外。 一阵阵浓郁肉香飘出灶房,胡涂贪婪地大口呼吸,脖子上堆叠的肥肉上下移动着。 林默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严肃地说道:“我辈修行者,自以破天接引为目标,总不能老呆在山门,浑浑噩噩老死在这儿吧!” 胡涂鼻孔里直哼哼,很不以为然。 林默叹了口气,哀声道:“说起整个南门,为兄就对你放不下心,等为兄走后,还有谁来帮你上山捉野鸡,打野味——” 说到这儿,他直视胡涂,上下胡乱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说道:“就担心你过不了几个月,这身子骨就单薄了下来,你让为兄如何放心。” 这种话到别人面前,可以说起不到半点作用,但到胡涂这儿,居然勾起了他几分共情,脸上悲意盎然,不可自抑。 “木头哥,你别说了,再说兄弟都要陪你落泪了。” 有共情,那就有戏。 林默正准备打蛇随棍上,趁机说服。 哪曾想胡涂屁股一扭,熟门熟路冲进了灶屋,很快就脸上鼓起两个大包,吭嗤吭嗤走了出来,张着嘴不停往外哈气。 林默暗自叹息。 想劝却又多了几分怜惜,毕竟这家伙从小就像甩不掉的尾巴跟着他混,套麻袋、打闷棍、蹚山岭、猎野兽,点点滴滴汇集成了十几年光阴画面。 小胖子贪吃,他最清楚不过。 对他而言,修行真的有那么重要,长生久视真的比享受人生更令人愉悦? 胡涂坐下,坐在林默身边,肩膀轻轻撞了下他,递过来一壶酒。 倒尽玉壶春露,醉到无愁处。 天青瓷壶中装的是仙家酿,飞泉峰秘酿,酒是胡总执好不容易存起来的,这些年给小胖子偷出来喝了不少。 “我爹让你来的?” “你说是就是。” “其实你用不着铺垫恁多,应承我一件事,我就陪你去受剑接受入峰试炼。” 林默张大了嘴,酒水差点洒到了衣襟上。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不过小胖子的条件就好比一副枷锁,沉重,又让人哭笑不得。 每月足量的野味肉食。 小胖子所谓的足量,是根据他的肚量来衡量的,还需得时不时有仙种兽给他解馋打牙祭。 反正林默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他甚至认为,胡总执早就和季伯商量好了,先前药房那番话,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障眼法。 一群老狐狸。 第6章 修行者也铜臭 小胖子一年前炼气境就到了五层,早达到受剑资格,一直赖着不去罢了,通过受剑测试,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受剑资格测试非常简单,无非就是试炼阁镇守长老用灵识确认,申请者是否达到炼气五层。 然后给块类似认证资格的封印玉简,表示得到试炼阁通过登山受剑,在此期间,不管以前有何恩怨或麻烦,试炼期间外人不许打扰。 此为宗门律,也显示了宗门对试炼的重视程度。 得到受剑资格后,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登山受剑,炼剑峰剑雾弥漫,外有宗门阵法阻隔,剑意极重。 山上只存在两种东西,一种是石头,坚硬堪比的金铁的石头,整座山都由这种带着金属色彩的石头构成,地面上除了凹凸不平,尖锐的石锋之外,连一点灰尘都见不到;另一种就是剑条,没有锋刃,没有剑鞘,也没有剑柄的粗糙剑条。 剑条是从分布山中各处的裂隙间自行生长而出,天生如此,每个受剑弟子以灵识沟通,得灵剑认主灵合,即一生伴随,好坏由天,再经后天打磨砥砺,终生不缀。 通常山高处,灵剑品级相对更高,其剑雾中剑意也愈发凌厉难当,且山越高,裂缝越少,灵合的几率相对更低。 强行登高,得不偿失。 胡涂只到了山腰处,所处位置明显得过其父指点,那处有条极深极宽的主裂隙,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条蛛网缝,剑枝密集。 最高的直插灰云,不见全貌;最小的短小如匕,四五寸长短。 林默则趁灰雾遮掩,径直去了山顶。 或是先天体魄异于常人,或又其父母打小便让他浸药炼体,总之山上剑雾对他影响极小。 五年前,也就是翻越这座山峰去山后寒渊峡采药,无意间见到了一柄在灰雾中飞掠的剑条,出于好奇,跟着它登上了山顶,亲眼见证了山顶处圆形天坑和不断往外冒出的凌厉剑意。 然后他用灵识落在了一丈外的悬停飞剑上。 没有沟通,也没有过程。 从那天起灰白无光的灵剑就成了他的,而他并未将灵剑带下山,继续留在了山顶那个无法靠近的天坑窟窿。 一有空,他就偷偷上山,磨剑。 炼剑峰的石头坚硬致密,用来砥砺剑锋最好不过,甚至超过千仞峰所产的油青磨剑石。 季伯得知他受剑,曾送过一块,很可惜,能打磨诸多的灵剑的油青石,在这柄剑下只坚持来回磨了十几次,便化为齑粉。 而炼剑峰石头无法切割,宗门数千年历史,此类尝试不止一次两次,至今没人成功过。 后来季伯查阅过宗门旧典,据他估计,此剑极可能是开山祖师曾见过,且写过一篇‘剑赋’来描述的真源之剑。 五年来,剑锋仅仅磨出了剑尖两侧不到半寸锋刃。 好在半寸也足够锐利。 不然那一夜,也不可能一剑便刺透张秋山雷炼剑网。 徐渝在他们登山前已然受剑成功下山,直接进了试炼阁,等候三个月后入峰试炼考察。 好在胡涂也没花太长时间。 五天。 准确来说四天五夜,受剑过程颇有他一贯风格,就是睡了几觉,睡到第五天头上,一把长达五丈,宽逾七尺,通体漆黑布满奇怪花纹的巨剑就从石缝裂隙中拔地而起,悬停在头顶。 正当他正为如何才能拿起这把巨剑而泫然欲泣时,巨剑立马缩小成五尺,宽七寸。 随心长短,慧根念生。 胡涂立马为巨剑起了很多名字:如意、巨树……想的一出是一出。 然后学多数受剑弟子惯例,很得意地邀请林默同登巨剑,御剑破开剑雾,直落试炼阁。 就在那时,他决定命名:‘剑舟’。 剑舟既宽且长,哪怕身材宽硕的胡小胖横躺上面,首尾都不会悬空在外,盘膝打坐也好,两脚站立耍酷也罢,空中姿态平缓而稳定。 剑舟命名,名副其实。 这把剑在试炼阁册子上被镇守长老临渊评为品上,点评语更惊人: 炼剑峰祖剑之一,历代无人灵合通融成功,此子得之,宗门大幸,此子大福。 而林默那柄剑,登记名‘斩仙’。 其实他另起了一个名,只一个字:‘寂’,与‘默’相对。 镇守长老仅给了个:品中下的评级。 点评语:剑未完熟,坚韧有余,锋锐不足,现无神通异象,待精心养剑,以成气候。 胡涂很满意,林默也很满意。 …… 青山幽静,花香鸟语,涧溪潺潺。 试炼阁验剑完成,两人便被临渊长老一袖子打进了这个地方。 此处并非试炼阁背后那座青山,而是与外界天地全然不同,一座阵法封禁的别有洞天。 天高地阔,灵气极其充盈,风景绝佳。 顺着湿滑的石板小路,行走其间,空气清新湿润,让人神清气爽,十分惬意。 山上到处是参天大树,枝叶掩映间散落着数十间白墙青瓦小院。 一间三面有墙,正面无门无墙的小房间内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纸砚紫砂茶壶,一个蓝衫男子正坐在桌子后面,双脚搁在桌面上,正无聊地用锉刀修整指甲。 林默走近,那人将脚放下,整了整衣襟,相当客气地点了点桌上的纸,说道:“二位哪里人,各人按上面的要求填写即可。” 林默将纸拿起来,纸上用油墨印着纵横格,第一行分别印有姓名、年纪、原籍、所在山门或家族、试炼峰居住地等登记事项。 “试炼峰居住地?”他狐疑地问。 那人道:“登记完再给你选。” 林默提起笔开始书写。 写完自己一栏,他侧身让胡涂过来,胡涂一个劲摇头道:“帮我写了就成。” 那人使劲打量着胡涂肩膀上扛的那柄黑色大剑,眼神充满疑惑,指着剑,一脸讶然:“这把剑不会是山腰处的剑祖宗吧!” “它现在叫剑舟。” 说这话的时候,胡涂神情自豪。 那人满腹狐疑,抱拳自我介绍:“本人姓吴,名九真,你们可以叫我吴师兄,受业云峦峰,内山师兄弟都叫我‘万事通’或‘诚信吴’,当然本师兄更喜欢后者。” 诚信吴,还真往自个脸上贴金。林默笑而不语,将内容填好,搁下笔:“我们住哪儿?” 吴九真拿起登记册,扫了一眼,嘴里啧啧道:“字不错,外门来的很少有写字好看的了,嗯,都从南门来。” 嘴上滔滔不绝,接着道:“你们可知道,今年进入试炼峰有哪些人,这些人又来自何处,底细如何,有何压箱底本事,他们可都是你们入峰路上的潜在对手哟!” 林默眨了眨眼:“师兄的意思是?” 吴九真圆瞪两眼,气呼呼地道:“尔等好不省事,我出于好心,给你们指条明路,你们倒好,一个装傻一个充愣。” 林默笑着揖手:“真不明白师兄言下何意。” 吴九真左右看了一眼,抬起右手,拇食两指不停捻动,压低嗓子道:“我这里有所有参加试炼者根脚资料,每人资料二至十块灵晶不等,你若打听宗门其它消息,同样是这个价。” 他瞟了眼手上两人刚填好的资料,嘴角上扬:“当然不是这上面的简单信息。” 林默道:“感谢吴师兄好意,师弟心领。” 心领自然就是不接受的意思。 吴九真并未气妥,继续道:“本人这里还有法宝、符箓、丹药等诸般物件,需不需要看看,若没相中也没关系,说出你的要求,保证三个月内,将法宝送到你们手上。” 这位师兄真不太像内山弟子,反倒像个修真家族专门推销的商家伙计。 林默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胡涂则是懒得开口,双手拄剑,下巴搁在手背上,撅着屁股都快睡着了。 吴九真兀自咧咧不休:“本师兄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价格公道,你去内山九峰满地打听去,我这诚信吴的称号可不是白给的。” 林默微笑道:“师兄能不能给我们试炼洞府的钥匙?” 吴九真见两人油盐不进,无奈道:“柳溪、血枫坪、叠翠凹你们选哪?” “能不能给说说各自地方的好处?” 林默还是保持着耐心。 吴九真手上多了幅卷轴,抖开来,上面画的是工笔秘境布局图,上面有很多楼阁庭院,上面标注了地名,好些处庭院上点上了红点,却非朱笔点绘,像是光点。 “自己看,有红点表示别人已占据。” 标示柳溪的红点最多,十四处;而血枫坪只有十处;叠翠凹一片空白。 林默道:“南门徐渝住何处?” 吴九真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朝上,脸不红心不跳,厚颜无耻地道:“这个消息只收你一块灵晶。” 林默简直服了这位,这也能要钱。 这家伙想钱想疯了吧! 不行,绝不能给这种人机会,太不要脸了,完全动摇他内心道德基准。 他面无表情道:“叠翠凹,要两所相邻的院子。” 吴九真倒不生气,扔出两块白色玉简,“此处是柳溪,每日巳时开始轮流一位诸峰嫡传来此讲课,地点即前面悬溪崖,此处向北即叠翠凹,御剑十里看到山腰凹的那片白墙青瓦院落就是,上面有图,灌入真元以灵识查看。” 不等两人离开,犹自说道:“二位以后若需法宝、丹药,一应消息都可以来此处找我,保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林默已拉起胡涂往小院集中那片走去。 第7章 山中何所有 石板小路尽头,一块平整巨大的突崖,半悬在流速极快的溪涧上方。 十余名年轻人或坐石块,或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半圆,正聚精会神听着中间一名青衫年青男子讲课,一边讲,一边比画着双手,袖口左边绣银炉,右边绣有金叶,银炉上五条银线纵贯炉身,金叶上却只两条叶脉;讲的是药石知识,嗓音不高,极具穿透力,轰隆隆流水声并未对授课造成影响。 陌生面孔接近,引起了小小骚动。 徐渝正在听课人中,视线自然也被吸引过来,一见到林默,脸上立即浮现出惊讶和喜悦,小心翼翼起身,退出几步后,向两人快步走来。 “你们怎么来了?”听得出她的语气中充满惊喜。 胡涂抢着道:“怎么来,受了剑自然能来。” 林默偷偷伸出手,从后面重重掐了把这家伙腰后肥肉,微笑道:“反正都要来,早来晚来都一样。” 不知为何,徐渝脸透着粉红,娇羞而妩媚。 “不如坐下来听听课,讲课的是药王峰嫡传严师兄,他可是药王峰上年青一辈中品级最高的丹师。” 丹师还讲药经,不是大材小用。林默暗自腹诽,当着徐渝面,可不敢表现半点不屑,正色道:“那就坐坐。” 三人一同来到突崖平台,选了处自然形成的石坎坐下。 与徐渝并肩而坐的林默,顿时引来不少敌意的目光。 至于胡涂从形像到气质,都很容易被人忽略。 带着敌意的人当中,两三个特别明显。 林默也在暗暗打量,记下这些人的脸,炼气六层,一个比一个自信,眼睛朝天,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徐渝小声道:“那几个来自东门和西门,人多抱团,一定小心他们。” 林默压低嗓音:“南门有多少人?” 徐渝道:“一共就我们仨,喏,看见那两个师姐没,北门来的,一共七人,我们之间可以相互照应。” 林默从未想过入峰试炼尚需抱团,其实从未在意过。 试炼年年有,关卡主要测试每个试炼弟子各项能力,根据诸峰所出试题,前九关各有侧重,比如药王峰考的,通常是药理药性;其它八峰每年略有变动,但万变不离其宗,阵法、符术、剑术、炼物术……总之重点在九峰擅长方面。 至于诸峰擅长术法道法,基础部分全部可以从门中交易坊以任务报酬换取。 试炼第十关比较直接,淘汰赛,不管你是捉对厮杀,还是通过群殴,总之淘汰一人即视为过关,淘汰者未必不会被诸峰青睐,选中几率较前者较低罢了。 “你们住哪?千万别住血枫坪。” “为何?” “血枫坪被西门弟子占据,好几个不知深浅的过去,全给他们打了回来;西门中,今年有个叫晦冥的,听说几年前就已得到受剑,今年才来参加试炼,据说非常了得,从未来过柳溪听课,没人知道他修为几层。” 林默将此人记在了心里。 事实上今年参加试炼的这种人不少,从服色上看,对林默敌意颇深的两个东门弟子应该也是这种情况。 授课接近尾声,那位袖口绣银色小丹炉和金色树叶的严师兄,正耐心回答听课弟子的提问,不厌其烦解答着各种问题。 徐渝低声埋怨着他们不该选叠翠凹,那地方较远,每天巳时过来听课,极其不便。 胡涂咧嘴笑道:“徐师姐是觉着我们过来不便,还是你过来不便?” 林默默然。 徐渝恼羞,抬起一脚就踹在胡涂腰上,那家伙‘哎哟’一声,一扑就倒,明显做作。 众人闻声望了过来,授课的严师兄咳了两声。 他的眼光上下扫视着林默和胡涂,两人不敢对视,低下头两两相视窃笑。 解答完所有提问,今日授课宣布结束。 严师兄径直来到三人跟前,揖手道:“这两位新来的?” 胡涂挺直腰大剌剌地道:“南门弟子胡涂,见过严师兄。” 林默揖手略略躬身,一言不发。 严师兄笑容和煦,语气也很温和:“我叫严夜洲,药理表面看起来与修行关系不大,实际应用中却对修行者有非常大的帮助,比如战争中,缺少丹药的情况下,如何自救,如何利用周围可见之物提高生存几率,一切都少不了药理药性方面基础知识……” 徐渝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解释道:“他们刚来,是小女子见朋友心喜,故而打扰了课堂,望严师兄宽恕一二。” 严夜洲微笑道:“严某并未责怪,只是想提醒下两位新来的师弟。” 林默怕胡涂犯浑,毕竟他爹胡总执也出自药王峰,按内峰地位排高下,真不如这位山巅嫡传。 “我二人出自南门药房,自然明白严师兄苦心。” “药房!”严夜洲颇感意外,“胡总执便出自本峰,二位的药师典可背得全?” 林默道:“大差不差。” 这倒不是吹嘘,不仅药师典,部头更大的药王圣典,他同样倒背如流,毕竟很早就在为进入药王峰做准备。 当然胡涂肯定背不出多少,他心思就没放在这方面。 严夜洲并未考究,只道了句:“大差不差可不行,修行者记忆远异常人,药理药性变化万千,半点差池也不可容许。” 说完略略拱手,转身御剑而起,衣袂飘飘,破空而去。 一阵惊呼在人群里响了起来,然后变成兴奋的议论声,嗡嗡的,就像一群苍蝇在煽动翅膀。 “严师兄好帅哦!” “人也温和,过来的九峰嫡传,就数他说话最好听。” “我以后一次要嫁给这样杰出的巅峰嫡传。” 在场女弟子人数不占优势,但声音却压过了男弟子们的不同意见。 林默问道:“这好为人师的家伙很受欢迎?” 徐渝抿嘴浅笑道:“严师兄人很好。” 胡涂撇了撇嘴道:“好又怎的,余祖不还是没收他做嫡传,只勉勉强强认做记名弟子,他是山巅唯一没有嫡传师尊的嫡传弟子。” “余祖。”林默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没想到来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余祖传人。 小胖子的话肯定不会错,季伯也说过余墨从未相中任何一人收为嫡传,却未提到他收过记名弟子。 单记名弟子便能绣金叶银炉,从上面的分割线来分辨,应分别是药师二品和丹师五品,这种人物在药王峰极少极少。 可惜小胖子也就知道这一点,没能从他嘴里打听到更多。 两名女弟子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占据了徐渝身边位置,身材高挑那位叫王懿,稍矮一些更文静的叫梁佩儿,来自北门。 王懿干练泼辣,冲着两人一个劲翻白眼,“这两位是南门来的?”她问的是徐渝,很明显这些天相处下来,把自个当成了徐渝的闺蜜。 “林默、胡涂。” 两名女弟子直皱眉,可能以前听过某人大名。 再想跟徐渝单独多聊会显然不太可能,林默知趣地扯着胡涂告辞,走出几步,胡涂将肩膀上大剑往空中一抛,顿时化作五丈巨剑,两人一跃而上,乘剑破空。 这举动让尚未走远的诸弟子再次发出嗡嗡议论声。 “那把剑怎么恁眼熟。” “不会是山腰上那棵大黑树吧!” “有点像,呃,不是有点,是很像。” “剑祖宗,那小胖砸是何许人,竟得了那把剑祖宗。” “还不赶紧找老吴打听去!” 这一次男人的声音压过了女声。 …… “为何选叠翠凹?” 直到没了外人,胡涂才提出他的疑问。 林默道:“咱要在这儿住三个月,我带来那些吃食可顶不住几天,若不离别人远些,咱怎么去偷偷猎杀秘境里的野兽,何况整天烟熏火燎的肉香,可难保其他人不会去试炼阁师兄面前搬弄是非。” 说到吃,胡涂一准没意见。 果不其然,他马上喜笑颜开,嘴里不停念叨:“可得小心些,虽说秘境没这条禁令,难保别人不来找麻烦。” 山间凹地上,大树成荫,树冠掩映下,青瓦飞角,檐马丁东。 数名灰衣仆役行走院落屋舍间,动作僵硬木然,以灵识观之,方知这些仆役原来非人,竟是一张张符箓显化的人形。 林默找到玉简对应院子,灌注真元,打开庭院禁制。 庭院不大,院中遍植花树,一间卧房,一间打坐修行的静室兼茶室,一间烧水煮食的灶屋。 两人各有一座庭院,一墙之隔,结构大差不差,不同的只在布置上,林默选那间更简洁雅致。 符箓仆役主要做些打扫和送食的简单任务,食物也很简单,每日一送,三两碟仙家瓜果,补气增元,大多数炼气士这些食物也足够了,但林默和胡涂并不满足于此,第一时间便御剑搜遍了山间各处,选定好几处野兽出没地。 秘境不与外间相通,见不着猛兽出没,雉鸡、麋鹿、猕猴这类小动物倒是不少见,而且山中仙果奇异,这些小动物在此常年生活安逸,不受外界影响,一个个膘肥体壮,颇生灵性,却不怕人。 这两个食性无肉不欢的家伙一来,小动物们可遭了殃,猎杀了多少只怕林默自己都没数过,总之胡涂庭院的灶屋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酱腌风干的各色野味。 林默每天还是准点去柳溪听课,与徐渝眉来眼去,享受短暂的暧昧情趣,不过身边常有王懿和梁佩儿两个碍眼的存在,让他很难明目张胆。 胡涂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课堂上讲的东西他根本不感兴趣,倒是灵剑‘剑舟’,在林默的指点下运用得越发熟稔。 山中的日子平淡,每一天都重复着昨日。 修行本来就这样,一剑生死,通常只是修行路上短短一瞬,证道登顶,长生久视,才是修行人本意所向。 第8章 暗流随时涌动 柳溪的上课场所不止溪边一处,就在不远处,一座宽敞的楼阁也是给试炼弟子上课的场所。 今日授课便在室内,课师来自横剑峰,宋明,筑基初境二层,讲解御剑之道,这堂课讲的是剑术与剑意。 林默坐在徐渝后排。 他也想紧挨她同坐一桌,不过那个位置通常被王懿和梁佩儿一左一右占据,让他很难有机会。 台上宋明对剑术与剑意的讲解完全照本宣科,听不到一点个人见解,那些知识林默背得比他还熟,百般无聊。 他发现今天课堂上多出了不少人,服色判断,这些人来自西门。 虽然同属少阳,但四门间服饰还是有很大区别,南掌门服青衫,普通弟子短褐,受过剑却未得到内山青睐者则长衫,与内山遣派外山主事人打扮相似,襟领加以区别;西门尚绿;北门米黄;东门则以黑衣为主。 多出来这些人绿衣绿帽,每个人剑都横挎腰后,竟然有三人炼气六层,其中一人更是六层大圆满。 而且林默瞧出来,那人甚至用了封脉钉类似手段,生生压低了境界,实际境界很可能在七层上下。 只不过他的压境手段远不如封脉钉玄妙,不然林默根本瞧不出来。 他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他。 对方的眼睛里充满了讥诮的笑意。 突然,他打断了宋明授课:“宋师乃横剑峰嫡传,剑术、剑意方面自有其独到,这一点晦冥不敢妄言,但宋师今日所讲,则全部是入门剑术精要一书上既有内容,既然照本宣科,试炼弟子各自回家翻书便是,何苦来此重复听一遍讲述。” 宋明盯着堂下,眼睛里透露出寒冷,额上青筋一条条凸起,很快又消失,缓缓道:“你认为我讲得不对?” 晦冥站起身,身材削瘦,仿佛一柄无鞘刀,毫不畏缩道:“不敢,只想说剑决生死瞬息变化万千,按部就班只会贻误战机。不如,宋师挑选两位试炼弟子当面演示,一方按您所言的剑术剑道循规蹈矩,一方则随意出剑,再对二人战斗做出点评,如此岂不生动易懂。” 这番话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甚至林默也认为此人建议不无道理,但同时心里却隐隐不安。 宋明目光闪动,扫向堂下。 晦冥接着道:“既是切磋,宋师无需忧心,试炼场剑斗不就是给我们这些新来的,一次实战演练的机会,不如我西门选出一位,再从……” 他抬起手臂,食指指向了堂上另一处。 众人视线顺着他指尖望去,所指之人不是林默是谁。 西门弟子中走出一人,瞧着林默,眯起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师弟,我来做你对手如何?本人不才,乐珂秩,西门最不中用那个。” 林默顿时恍然。 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冲他而来,个中缘由,无非就那几种可能。 宋明忽道:“晦冥师弟有理,不过此处毕竟不是试炼剑斗,木剑对决更为恰当。” 徐渝清楚林默的本事,自不会担心,但出于某些秘密,心里难免惴惴不安,瞧向他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林默沉吟着。 乐珂秩哈哈大笑:“莫非南门今年就没来个带把的,小小切磋也怕,到了试炼第十关,是不是准备一开始就磕头认输。” 林默瞧向台上宋明,他面带微笑,看不出在想什么。 联合好准备的一出戏? 他表情严肃,一字字道:“乐师兄准备怎么个切磋法?” 乐珂秩道:“我也不欺负你,本人炼气六层,压在五层上与你切磋,就以精要按部就班,任你使出全部本事。” 宋明挥手,大袖一卷,两柄木剑自墙壁剑架上缓缓升空,飞向两人面前。 “去外面悬溪崖,所有观战弟子远离十丈。” 徐渝靠近林默,小声问道:“有没有事?” 林默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轻轻摇头。 …… 悬溪崖就是横悬溪涧上方那块突崖,四五丈方阔,足够两人辗转腾挪。 两人相对而立,秋风吹过,枯叶卷舞,衣摆也随风飘起。 悬石下流水哗哗,偶有浪花溅起,淋湿突崖边沿。 一滴水珠闯入了林默视线,乐珂秩的剑也刺了过来。 中规中矩,境界确实压在了炼气五层。 水珠在剑尖上破碎,剑气直透剑锋,直逼眉梢。 林默错步,不退反进,木剑刺向对方胸口,乐珂秩回剑,变招极快。 喀。 两剑发生了一次轻微碰撞,乐珂秩足尖连点,不停倒退。 “啊!乐师兄竟然被逼退了,这小子竟然有这等本事。” 晦冥冷冷瞪了眼说话的同门,骇得对方马上住嘴,只听他毫无情绪波动的嗓音说道:“林默是体修,近战本就是强项,乐师兄以力对力自然吃亏,只是试探罢了,接下来乐师兄的术法才见真章。” 乐珂秩退却中,木剑挥出了一抹剑光,挽出朵碗口大剑花,凝而不散,左手并指成诀,往剑花一指,迅疾朝对手飘去,空中花开繁锦,不断扩张。 正是横剑峰入门剑术‘花开横枝’。 林默不撄其锋,旋即绕着对方转起圈来,木剑东一戳,东一刺,看似随意无章,却每一剑都刺在对方术诀薄弱处,又恰好无力穿透,每每无功而返。 宋明摸着下巴,神情凝注,不知在想什么? 晦冥半眯着眼,不再点评半句,单以剑术论,乐珂秩早就输了,所凭仗的不过境界上优势,以炼气六层真元护体卸去了对方多数攻势。 “有点意思,这南门林默所学真是驳杂,九峰基础剑术,他倒学了个遍。” 语调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开口的东门伍槐山,算得上东门入峰试炼六人之首,炼气六层。 王懿离着不远,闻言怒而视之,反唇相讥:“伍师兄一眼便能认出,想来也一样学过,伍师兄家里可真有钱,买齐九峰剑术基础得花不少吧!” 伍槐山语噎。 他可不敢得罪这伶牙利嘴的丫头,早有风传,王懿本名何月梅,乃飞泉峰长老何真私生女。 乐珂秩只守不攻,内心渐渐起了波澜。 不是不想攻,而是对手移动步伐太快,快到术法捏诀根本跟不上变化,他不想输,本来是试探别人底细,结果反倒给一人修为低的搞得手忙脚乱,传出去他乐珂秩颜面何存。 剑光尽敛,肉眼可见满天花影消散。 乐珂秩木剑上附着了一层青芒,明亮刺目,左手并指在剑脊上一敲,嘴里念念有词:“咄,如日光芒,剑出即斩……” 木剑如飞剑,破空而去,化作一道青虹。 “剑化虹!” 不少现场弟子惊呼起来。 这一式应该算外门能学到的最高阶剑术之一,通常是给那些受剑后未得内山九峰青睐,留在外门担任职务的弟子所学,并不会出现在交易坊这种地方,当然也无明文禁止低阶弟子学习。 青虹迅疾如电,刺向林默后心,剑身附着剑芒,一旦刺中,不亚于真剑锋锐,必然透体而过。 林默拧腰、转身,双手握剑。 啪,声音不大穿透力极强。 青虹不再,化虹木剑失去控制,一路翻滚,飞出石崖,最终失去力道,直坠溪涧。 林默手里的木剑只剩下半截,断口极其粗糙,刚刚那次碰撞,让半截木剑碎成了齑粉。 “住手,够了。” 宋明身形一晃,出现在两人之间,脸上带着微笑,说道:“两位展示非常生动,很好地诠释了本宗剑术真义,时间缘故,本堂课宋某就不再点评,等下次,等下次上课,再给各位好好细评这次剑诀的得与失。” 乐珂秩瞪了眼林默,大步走向同门那边,脸颊侧肌肉凸起,明显咬牙不服。 林默也扔掉木剑站回徐渝身边。 “没事吧!” 徐渝眼睛流露出关心,担心倒不至于,她了解他的本事。 林默摇着头,有意无意瞥了眼宋明,又瞥了眼晦冥。 北门弟子也围了上来,显然他们已经把他当成了盟友。 王懿此时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居然谦虚地道:“怪不得徐师妹对林师弟如此重视,原来师弟体术强大如厮。” 林默再不喜欢说话,也不好在徐渝面前无礼,只能淡淡道:“一场切磋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王懿有意大声说道:“的确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有些人大言不惭说什么压境五层,最后不还是靠境界来挽回面子,哈哈,本姑娘倒是大开了眼界。” 西门弟子一个个怒目圆睁,手把剑柄。 乐珂秩更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默不作声。 晦冥倒没表现出任何不快,只微微朝林默瞟了眼。 “回去。” 简短两个字,他转身抬腿,飞剑立马从腰间来到脚下,剑光一闪便化作一道寒光掠去。 紧接着西门弟子一个个御剑而起,离开了悬溪崖。 “师姐何必故意激怒西门那些人?”梁佩儿小声说道。 王懿道:“西门的嚣张不是一天两天,莫非师妹忘了他们打伤咱们同门的事。” 梁佩儿轻叹,不好再劝。 这才发现,徐渝和林默不知何时已并肩走出去老远。 第9章 九峰试炼 秋去了,冬来了。 树叶由黄变褐,片片零落,化作落雪下明年新泥。 柳溪每日讲课照常进行,西门弟子晦冥再没在课堂上露过面,连那乐珂秩也很少再出现。 倒是胡涂一改往日懒隋,每天陪着林默从叠翠凹过来,不过他多半时间也是在课堂上打瞌睡。 林默和徐渝之间的关系不再遮遮掩掩,经常明目张胆牵手行走在柳溪畔,至于有没有钻小树林,或去院子里关起门来做些爱做的,谁也没瞧见,因此不好乱嚼舌头。 王懿等人也不再故意在一旁碍眼,识趣地保持着距离。 东门那几个对徐渝起了心思的,眼睛里对林默的敌意倒是越发深遂。 三个月很漫长,尤其对准备多年,急于进入内山修行更高阶心法的四门弟子来说,试炼秘境的学习简直度日如年;三个月很短,刚刚品尝到爱情甜蜜的林默甚至认为光阴似箭,刚拉开弦,还没做啥呢!时间就到了…… 试炼也拉开了帷幕。 悬溪崖。 二十六名试炼弟子难得齐聚,全都面向溪涧对面山崖,静候着诸峰长老的到来。 崖壁上方云雾缭绕,无法看清里的画面,不知道今年主持九峰择徒的是哪几位长老,季伯会在其中吗? 看着对岸,林默难得想起了很多故事。 悬溪崖上人群自然分成三撮,东西门各一堆,分别有六人和十人,今年西门人数最多,纸面实力最强,光一个晦冥生生拨高了整体;东门不遑多让,伍槐山、孙银都是往年受剑,多拖了一年才入试炼,具有炼气六层实力。 南门和北门站在了一起,北门弟子很多在围观胡涂手上拄着那把大剑,七嘴八舌,总之胡涂是得意洋洋,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子,还故意装着一副满不在乎样儿。 王懿很难得闭紧了嘴,望着对岸发呆,神色忧虑,不知在担心什么。 “你想去哪儿?” 徐渝盯着崖下快速流经葫芦口的溪水,入峰选择是双向的,没有人能决定去向。 林默道:“药王峰,你呢!” 徐渝微笑道:“当然想去集仙峰,那里是祖峰所在,九峰之首,也只是想想而已,集仙峰择徒要求极其严苛,人家怎么会主动请求我这样的弟子,若能去承露峰也不错,女修为主。” 林默道:“不妄自尊大,也不宜妄自菲薄,你很好,不选你是别人的损失。” 徐渝抿嘴笑,道:“你以为你是集仙峰长老。” 林默笑了。 对岸浓雾消散了些,隐隐可见十道人影。 最先走出雾云的是试炼阁镇守长老临渊,他开始宣布试炼规则: 入峰试炼,仅为考验弟子各方面长处、特点,以便诸峰择优录取,共十关,前九关分别为天书门、万药册、剑影飞沙、截流断江……共计五日,试炼中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每十二时辰,天空会有流星划过提示,试炼弟子可根据自身能力选择闯关顺序,五日内过三关即获最后剑斗关资格,五日后未过三关,或未过三关且受伤,长老临时会议判定无法继续者,取消本次试炼资格;第十关剑斗,考核试炼弟子实战能力,不论战斗方式,但凡淘汰一人,即视为过关,淘汰者与被淘汰者即刻脱离试炼场地。 等他宣布完,背后灰雾彻底散尽,九名诸峰长老完全现身,居中一位身形瘦长,头发乌黑,丰姿容,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却不是季长卿是谁! 林默真没想到他也来了,通常择徒这种小事,很难惊动大长老这种高位。 就为了把胡涂收进集仙峰,你堂堂大长老,也太不把面子当回事了吧!肚子里腹诽,脸上却露着笑容。 内山长老们很少去外山四门闲逛,外门弟子多不认识,但宗门服色有严格要求,尤其在典礼上,而辨认服色等级,是入门必需掌握的知识之一。 人群中立马响起热烈的议论声。 “大长老们也来了。” “还不止一位,你看那位,身上有山形图案,千仞峰的吧!也是大长老。” “莫非今年有人特别受关注。” 大家一致看向人群中神情冷寞的晦冥,要说今年谁最突出,非此人莫属。 季长卿走出队列,一挥手,袍袖舒卷,斗大一个漩涡出现在悬溪崖前方。 “我宣布,试——炼——开——始。” 六道剑虹冲出人群,没入漩涡中。 正是来自东门六位。 西门不甘落于人后,十人御剑而起,次第进入。 王懿说了声:“徐师姐,我等就在里面会合。”跟着同门也御剑进入漩涡之门。 胡涂扭头瞧着两人,林默笑道:“还等什么,御剑,走起。” 御剑的只有胡涂,剑舟足够大,坐上三人绰绰有余。 试炼关仿佛一座秘境中的秘境,一眼望不到边,有山有水,却听不到除风声之外任何声响。 林默观察了很久,没发现天空中存在一只鸟,地面上有一只野兽。 “这是一处镜像世界。” 胡涂嗯嗯应声,左手拇指食指分开托着下巴,一副假老道:“我也这么认为滴。” 后脑勺很快挨了记巴掌。 “你认为,你认为,叫你别去吴九真那儿上当,你偏不信,买了一大堆破消息,哪样有用。” 胡涂极其不服,梗着脖子道:“哪没用了,至少人家把每个人修为层级,擅长术法说得相当清楚,总比对上了临时抓瞎有用。” 徐渝抿嘴笑道:“别说胡涂了,其实我也有一份。” 林默怔住,摸着脸,脸有点发热:“你也去买了?” 徐渝道:“我倒没出钱,他主动给的,不过徐家常驻外山的联系人肯定给了他好处。” 胡涂埋怨道:“我说嘛!谁都跟你似的,以前胆小得像个娘们似的,徐师姐面前,非要……” 嘴被林默飞快堵住,只发出些唔唔含糊不清的声音。 好在徐渝并不在意。 林默讪讪问道:“先去哪一关?” 徐渝看了眼胡涂:“去天书门如何?” 天书门属集仙峰考核内容,集仙峰擅长符道,考核自然以符道为主,内容相对公开,就是用门前一块无字碑上所悟之符,勾画于门上,一旦书符成功,门即会开启。 此关主要考个人能力,一次只过关一人,即使有人跟着进了大门,门内禁制也只默认书符之人。 而且每个人悟出的符纹不同,且一人只一次机会,若将悟得之符给了别人通关,自己再无办法获得新的符意。 漆黑光滑的大门矗立在一片苍翠间,从侧面看去,门后万丈峭崖,云雾锁谷,深不见底。 门外,立起一块半人高石碑。 无字天书碑。 规则用一块很小的木牌钉在石碑基座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眼神不好都辨认不清。 徐渝盘膝坐下,瞪大眼,紧盯着无字碑,灵识同时沉浸入碑上。 林默坐在她身边,没去管胡涂。 那家伙的爹身为南门药房总执事,挣钱一流,往自家荷包捞钱本事也不小,而且还有药王峰内山弟子身份,自然早给儿子弄了不少修行典籍,不过按胡涂那尿性,能耐心学习才叫怪事,对照着符样画符也未必画得出来,何况无字碑全凭悟性,没点功底很难办到。 果不其然,胡小胖只瞧了一会儿,即觉眼皮沉重,很快靠在一块石头边见他的故乡去了,不多时,鼾声雷动,雄哮乍绝。 林默没看多久,食指微动,虚拟勾勒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图形。 他九岁就学会了此符,是名:天井栏。用于困捉对手法宝灵器,初阶上,谈不上高深,也说不上浅薄。扭头瞧向胡涂,随手摸了颗石子弹向他不停颤抖的肥脸。 “谁!” 胡涂一声大喝,反应倒是敏捷,握剑在手,胖眯眼惺忪四下张望。 徐渝娇躯轻震,显然给打断了神定思路,不过,并未埋怨,而是继续观察。 林默来到小胖子身边,将悟得符书以指画在了地上。 胡涂马上省悟,又一脸疑惑:“你干嘛不直接去画?给我何用?” 林默道:“不是早给你说了吗,集仙峰上有一门蛰龙心法,修行即睡觉,最适合你,集仙峰注定就是你去的地方。” “你说人家真会选我?” “选不选两说,先将这关过了再说。” 林默哄小孩般劝着小胖子。 这家伙啥啥都好,就那股执拗劲也不知随了他娘还是他爹。 胡涂道:“若我去了集仙峰,你可不许赖账。” 林默摸着鼻子,相当无奈。 为了劝他一起受剑入试,答应过小胖子,从今往后,每月必须得猎杀一定数量野味弄好送他。 完全就是要胁嘛!关键是为了完成季伯嘱托,还没法拒绝。 “嗯,嗯,晓得了。” “晓得了不行,得发誓。” “又发誓,这都发过多少次了。” 谁叫当初答应了呢!林默无奈又举手发了一遍誓。 胡涂这才跟着符纹画了起来,直到画了不知五百遍还是六百遍,总算画出了丁点神韵。 徐渝依旧盘膝坐那儿悟符,瞧她手指轻颤的样子,想来也捕捉到了一些灵感。 “去门上画一遍,若是不行,再练两百遍。” 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林默口气变得严厉。 胡涂哭丧着脸,来到大门前,以指作笔,开始勾画起熟得不能再熟的天井栏符咒。 “拐角那一笔圆润些。” “那一捺,你得将指头竖起来,这样画下去才会有力。” “符胆需用意,那三横各有笔意,给你说了多少遍,怎么就记不住。” 此时的林默完全把自个当成了传道人,好在生怕影响徐渝,并未大声喝斥。 ……画到第七遍上。 画后无形的符书骤然从最后一笔落下处点亮,顺着笔画渐次闪耀金光,将整张天井栏符显现出来。 沉重的大门轧轧作响,无风自开,门后云雾浓郁,金光不时透过浓雾。 胡涂走进大门。 轧轧声中,大门重新关拢。 下一刻,胡涂已站在无字碑前,一脸茫然,手背上却多了一道金色符纹。 第10章 作弊!还是装逼 坐在剑舟之上,林默不停唉声叹气。 胡涂嘴里嚼着肉干,不停唠叨:“我说你呀!该,真该,以后真和徐师姐结成道侣,你耳朵不耙才是咄咄怪事……平时三脚踢不出个闷屁,谁欺负你都躲,现在怎么了,在徐师姐面前表现优秀啊!她可是修真家族出身,什么样的俊彦没见过……” 小胖子过关后,徐渝就赶走了他们,也不能叫赶,应该称作语重心长的催促。 林默还想着跟她并肩风风光光闯关呢!结果梦刚开了个头,戛然而止。 “下面去哪一关?” 刚靠作弊过了一关,胡小胖意气风发。 林默没好气地道:“去万药册。” “万药册,我可过不了,话说回来,五天时间,我可记不住几十万种药材。” 胡涂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含含糊糊抱怨。 林默又气又好笑:“不是你,是我,你过了一关,我总得过一关吧!” 胡涂斜视他一眼,道:“也不必非要去万药册,药王峰有啥好,一股子药味,你在药房十几年还没闻够!” 林默道:“闻什么够,我本来就想走丹道,不然整天泡药房里白帮那些师叔了。” 很多事只能埋在心里,哪怕胡涂关系再亲,他也不敢透露一个字。 徐渝那儿,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万药册是试炼九关中最为固定的一关,数百年从未变化过。 山壁上凿出了一个石窟,不深,门口设有禁制,只能一人通过。 洞顶石缝洒下天光,石室中灰朦朦的看不清周遭,滴滴答答的水声充斥整个空间。 一进去,林默眼前就浮现出一列列虚幻的草药,数十万个文字在空中漂浮着。 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洞口通关提示,他需要将文字重新排列组合,以术法与草药一一对应封印,然后答完所有展示的草药和其药性,正确率十成,方能过关。 这一关主要靠平时积累,也是对记忆力最大的考验。 因此严夜洲才会有不容许半点差池那句话。 除非铁了心要进药王峰成为药师或丹师,否则试炼弟子通常不会前来此地。 别人觉着麻烦的,却是林默一直以来最想要的。 记载三十余万种药材、药性、药理、药方的《药师典》,十二岁就背得滚瓜烂,此后数年,又将《药王圣典》、《制丹》、《解药》倒背如流。 如果说,季伯给他的藏经阁秘典,他只是用来拆解求证父亲抚顶神授所遗留下的心得功法,对药丹之道的学习,就是他真正刻苦深研的一门学问。 他心里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一个。 成为药王峰余墨老祖的嫡传,学会传说中炼身成炉,真元煮丹的真义。 此为父亲生前遗憾,他要做的,就是弥补。 大道登天,唯己,唯心。 修己如登山,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每一步走稳当,不跌落悬崖,则始终向上,寿元无尽时,总有登顶看到风景的一天;修心不同,千人各异,虚无缥缈,所谓大道三千,尽是通天之路,每条路好像都能通往无尽,但又条条路荆棘密布,处处危机,无人敢说绝对正确。 也只有道心常恒,有那份执着、坚持,或能一步登天,看尽天下风光。 他双手快速撷取着文字,往不断出现的药草上封印,动作极其熟练快速,几乎不假思索。 不过,当他已记不得重复做了多少次之后,虚幻的药草还是一行接着一行,不断闪现出来。 “有完没完,这药王峰疯了吗?” 嘴里这么叫着,手上依旧不停,他已不知从‘情结’中多少次驭出提神醒脑的丹药,往嘴巴里塞,也不知吃过多少条肉干来填补空空如也的胃…… 石窟外,胡涂靠在崖壁上,头枕巨剑睡了三觉。 每次醒来,就会从多宝袋中取出大堆肉干肉脯补食充饥,没计算时间过了多久。 天边划过的流星也从来没去注意过。 当吃完一大堆肉,正准备睡第四觉,石窟轰然声响,大地震动,然后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走出山洞。 “你,你,你肿么了。” 胡涂说话都不太利索了,眼前的林默简直变了个模样。 ——两目深凹,脸色煞白,颧骨都瘦得突起老高。 林默含糊地骂了几句,问道:“这都过去了多久,咱还够不够闯关时间?” 胡涂挠着头皮,一脸茫然:“不知啊!睡了两觉,也没去看天上流星过了几轮。” 林默急匆匆道:“赶紧看看玉简,附近有哪一关,必须保证过三关。” 胡涂取出玉简,扫了一眼:“附近有剑影飞沙,估计是横剑峰的关口。” “那还不走。” “不用休息,看你那样。” “不用。” 林默往嘴里塞了把提神丹,嚼得嘎吱作响。 …… 剑影飞沙大门外。 东门试炼弟子六人正商量着,一抬头,远远醒目的剑舟掠空而至,一个个如临大敌,提剑在手,旋即组成半弧形阵势,将大门入口挡在身后。 剑舟悬停不远处。 胡涂双手环抱胸前,昂起下巴大声道:“东门的朋友,别来无恙啊!” 林默没想到小胖子嘴里还能吐出‘别来无恙’这种词,多半是受南门外舆山镇买来的流奇小人书毒害。 伍槐山沉声喝道:“此地东门先来,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胡涂一根筋,平时不喜欢与人交流,并不表示脾气好,南门谁不知道,不管哪个,只要惹上了看起来面带猪相貌似呆傻的胡胖子,不出两天,半夜定然会被人套麻袋,打闷棍。 做这件事的,当然不止小胖子,他身后躲着那位就是主谋兼帮凶。 “你说退就退,小爷岂不很没面子。” 小胖子不在乎,有林默撑腰,他向来不怕,论揍人心狠手黑,连林默都怕。 伍槐山怒极反笑:“不退,你可以来试试,试炼不禁未明文之斗,这一点,你不清楚,你身后那位一定知道。” 林默从胡涂肩膀后冒出头,笑着道:“伍师兄可别一念之差,让别人占了便宜。” 这一关允许多人配合通关,符合横剑峰擅战,更擅连携剑阵的风格。 孙银皱了皱眉,冷冷道:“别人,别人在我东门眼里都是臭鱼烂虾,不足道也,要滚就快滚,别打扰我等师兄弟谈正事。” 胡涂眼睛圆瞪。 脚下剑舟嗡嗡震鸣,声音越来越大,让好几个东门弟子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还没出手,就有如此大气象。 孙银虽是队中二号人物,心思却远比伍槐山深沉,打了个哈哈:“二位所言颇有道理,不如这样,让你们先行。” 他扯了扯伍槐山衣袖,使了个眼色。 伍槐山一挥手,东门六人闪开一条路。 林默伸手按上胡涂肩膀,在他耳边道:“御剑直接冲进去,别停。” 巨剑风驰电掣,拉出一道黑影直接撞向门口。 大门本来就没有门扇,隐隐可见一层光幕与外界隔开,剑舟毫无阻滞一冲而入。 卷起的尘土让左右东门弟子躲闪不迭,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土,不住咒骂。 孙银大声喊道:“跟着他们,让他们前面蹚路。”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各执灵剑,一哄而入。 大门内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什么也看不见。 回头看去,大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管御剑前冲。” 林默瞧见东门六人跟随而至,当机立断。 剑舟不停,贴地掠过沙丘。 骤然间,狂风大作,无数道粗大如山峰的龙卷平地而起,快速旋转直接天穹。 风暴尘沙中隐隐白刃反光。 胡涂这辈子哪见过此阵仗,心头惊慌,一身肥肉随之晃颤,颤声道:“黑木头,这该如何是好。” 黑木头是他对林默的专用称呼,其他人更喜欢喊‘黑狗儿’。 默,《解字释义》记述:犬暂逐人也。 这是那些曾经看不惯林父之人,生前无可奈何,身后用来侮辱其子的绰号。 张秋山就曾叫过,当时林默杀心已起,叫不叫其实很无所谓;不过胡涂叫这称呼他倒没太多反感,正如他叫他小胖子一样。 无数飞剑雨点也似自沙柱四面八方抛射。 林默沉着而冷静:“小胖子,‘旋风卷’。” 这是他们间才懂的默契,也是林默帮胡涂想出的巨剑使用之法,无需术诀,灵契相通即可。 修仙界通常将此类无需勾联天地共鸣的术法,统称:‘神通’。 剑舟纵向轰轰然旋转起来,剑身本宽,哪怕旋转不快,依然遮天幕地,仿佛一只不停螺旋前进的攻城弩箭,疾射通天沙柱。 叮叮叮…… 无数飞剑与光影碰撞,崩碎、弹开,满天火星宛若萤火。 剑舟剧烈震动,一往无前。 跟随不舍的东门六子口瞪目呆,刚开始还能跟上剑舟前行速度,逼近龙卷风柱,剑雨愈密。 且剑舟击碎破片无差别四下横飞,六子组成的剑网哪还挡得过来,嗤嗤破空声中,六子浑身染血,狼狈至极,迫不得已,只能选择不断退却。 “这还有天理,死胖子简直作弊。” 伍槐山无奈仰天大吼,此时视线中已见不到剑舟踪迹。 当东门六子正为此忿忿不平之际,胡涂安如山岳,悬坐于剑舟光影轴心,悠闲地瞧着身后状况不佳的东门诸人,大笑不已。 “小样,还敢跟小爷叫板,今天爷就让你们开开眼,教教尔等什么叫御剑。” 林默着实头疼。 突然发现小胖子自从得到剑舟后,除了原本爱好的吃睡两事,居然又多了一样,人前显摆。 这可不是好习惯——招人嫉恨,尤其招仇人惦记。 胡涂兴奋地摸出两壶酒,一壶扔给林默,牙齿咬住壶口木塞,轻扬下巴,拔出,一口吐出,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任凭酒水顺着嘴角淌下,举壶仰面,放声高呼:“还有谁——” …… 试炼阁二楼圆形厅堂。 十位长老围成半圆,盘膝而坐,面对一座高逾一丈,宽逾一丈半的铜镜。 光幕上,不断出现试炼秘境中二十六位试炼者画面。 他们观看的正是山海蜃景。 铜镜即秘境,蜃景世界亦是真实世界。 横剑峰长老岳终山正死死盯着铜镜,牙根发痒。 “这,这,这跟作……作弊有……有,有,有,有何区别。” 季长卿无动于衷,平静地道:“剑阵是你横剑峰设的,规矩也是你横剑峰定的,允许别人联手闯关,你还能赖别人。” 岳终山噎住,想想还是不过味,握紧拳头,一拳砸向地面,砰然声响,面前几案随之跳起,茶水洒了一桌一地。 临渊长老翻了个白眼,嘎声道:“发疯滚外边去,老夫这地儿,可遭不住你岳疯狗几下折腾。” 岳终山瞪眼,怒道:“你……” 临渊长老反瞪回去,“你,你个屁啊!说不清楚就闭嘴,老子的地盘上,轮不到你横剑峰来耍威风。” 千仞峰大长老平尘道长微笑道:“小临渊,别拿小岳口吃开玩笑,他要拆楼,叫他拆就是,反正横剑峰人少灵晶足,重建一座新楼何乐不为。” 临渊轻抚颌下长须,轻笑道:“您还别说,我家小徒孙还真有几把刷子,就那口剑祖宗,真给用活了。” 他看向药王峰长老明巽:“小师弟,你说是也不是?” 两人同出一师门下,却不同峰,临渊出自集仙峰祖山,其师本是长老,后来沉迷丹道,花了甲子时间,竟将丹道学了个有声有色,宁愿自降身份,转去药王峰做了丹阁之主,才收得明巽为徒。 而胡涂他爹,正是明巽记名弟子,靠丹药晋升筑基境,这辈子顶了天也就筑基六层,再无晋升可能。 明巽鼻孔哼哼道:“那是老夫徒孙,别人就甭打主意了。” 季长卿笑着插嘴:“我也看好。” 明巽把眼一瞪,恚怒道:“长卿大长老,他可不是祖峰学符的料,虽过了天书门,明眼人都晓得怎么回事。” 季长卿不紧不慢道:“没见这小家伙,万药册前就睡了一觉,门都没进么。” 明巽讪讪不语。 第11章 试探的下场就是死 剑舟平稳飞行,直奔允许联手闯关的固若金汤关口。 “木头,小爷刚刚威不威风?”胡涂兴致未消。 林默微笑道:“最早你不还嫌剑大!” “哪有,只担心不好拿。”胡涂坚决不承认嫌弃过剑舟,哪怕没外人在场。 二人带着兴奋余韵,轻松谈笑着。 一道剑虹翩然而至。 一人一剑横亘在巨大的剑舟前行路线上。 “晦冥。” 胡涂喉咙里发出低闷的低吼。 自从悬溪崖乐珂秩借切磋试探之后,此人再没出现柳溪课堂,胡涂连他的面也未见过,一眼认出,亏得从吴九真处花钱买的资料,上面有此人拓画像。 林默不语,眼睛盯着对方。 此人出现,意料之中。 然而此时试炼阁二楼,有人正发泄不满。 “他要做甚?”明巽怒喝,瞧向季长卿和平尘道长。 在座十人,季长卿身份最尊,平尘权力最大;前者祖峰大长老,宗门秘典守护者;后者千仞峰大长老,宗门刑堂堂主。 季长卿好似不感兴趣,耷拉着眼皮,瞧也不瞧,其实心里比明巽更急,试炼前,一直担心的终于爆发。 平尘道长则淡淡道:“法无禁止即可行,只要别闹出人命,贫道无能为力。” …… 剑舟悬停,刚刚还豪气冲天的胡涂,此时圆滚滚的躯体藏在了林默背后。 体型差距太大,他正拼命蜷缩身子,嘴里小声碎碎念: “怎么办,怎么办,黑木头,快点想想办法,那人可是晦冥,三年前就拿到剑的晦冥。” 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林默缓缓站直身子,抱拳躬身:“敢问晦冥师兄有何指教?” 晦冥半眯着眼,面向另一方向,冷冷道:“刚听说二位轻松闯过剑影飞沙,特来领教一二。” 哪是领教的架势,口气简直像下生死战书。 走出剑影飞沙前后不到一炷香,东门六子只怕还在阵中挣扎,消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难不成有千里眼,顺风耳。 林默怀疑此人直接冲他而来。 “想不到晦冥师兄秘境中,消息还能如此灵通。” 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晦冥淡淡道:“来的人多,到处有我们的人盯着,符书传信花不了多长时间。” 林默道:“不如在下与晦冥师兄定个约定,到第十关,你我再做对手,如何?”也就这么一说,他可不想大庭广众下,被对方逼出底细。 晦冥摇头道:“剑斗自有对手,何况,铁定被诸峰选中的办法,就是阻止对手闯过三关。” 林默无比确认,此人必定冲他而来,就是要在试炼秘境中探出他的根脚底细。 “这么说,咱们没得谈了!” 正思量如何解决危机,心湖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往东五里,有处树林,可遮掩天机。” 林默松了口气,季伯的心声交流无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也确定旁人无法窥听他们间沟通。 “御剑往南,我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咱们去固若金汤门前会合。” 他小声叮嘱了胡涂一句,纵身跃起,脚底踩着飞剑,连人带剑化作残影,往东疾走。 胡涂不失时机,御剑向南。 果不其然,晦冥对胡涂视而不见,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尾随其后,御剑疾追。 林默不慢,晦冥御剑更快。 五里转瞬即至。 不足以拉开距离,同样不足以让晦冥追上。 林默如飞鸟投林,钻入密林中,霎时便不见踪影。 晦冥略微迟疑,空中有个明显的停顿。 不知为何,他做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颔首动作,然后化作剑虹,也没身于树林中。 刚进树林,他身上气机蓦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剑意如洪峰漫堤,流泻而出,四面八方铺展开来,脚下飞剑一分为五,往不同方向掠出,绕开密密匝匝的树干,化作一条条细线,穿行林间。 林默蹲在离地数丈,粗如儿臂的横枝上,观察着一切。 对方气机变化,自然躲不过锐利的眼睛。 果真不止六层,七层巅峰。 胡涂从吴九真处买来的情报就此做出了猜测,看来那个奸商真还有点门道,将来少不得多亲近亲近,前提是兜里有钱的情况下。 解决晦冥不难,难的是如何不逼出封脉钉,仅靠五层大圆满灭杀。 若在秘境中逼出封脉钉,很难躲过试炼阁中筑基神游期长老们。 他大脑高速运转,计算着每种可能。 一柄飞剑悄无声息出现在林默身后,五柄飞剑其中之一,仿佛白日里游荡的鬼影,突然从浓密枝叶间钻出,不带半点风声直刺他的后心。 林默反应极快,身子前一扑,躲过背后致命一击;两条腿紧紧挂在横枝上,整个人接近三百六十度回旋,借一荡之力扑向对方,宛若枝头上飞起的捕食鹰。 晦冥微笑着,不退不避,双手在身前画出个半圆,手指连掐术诀,头顶浮现出一只罗盘虚影,不停转动。 无数金色文字自罗盘中飘出,化作无数文字长线,将方圆一丈包裹起来,组成了金光闪闪的符咒阵盘。 层层相叠,环环相扣。 天池、八卦、九星。 天池为始,踩于足下;八卦显化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笼罩四方;外层九星,上扶帝座,下值八门,制临八方,配在八卦,其精气在天,化星宿,其形质在地,为山岳,凝成几近实质的重叠防御。 筑基境法宝:天地罗经。 明显被人精心改造,以适合炼气境驱动。 林默一头就撞了上去,结结实实撞在了拔地而起的虚幻山岳上,星辰化流星雨落,好似一柄柄细小飞剑。 轰然声中,碰撞冲击波向各个方向蔓延,气浪涟漪层层散开,大地震颤,周围粗大的树干猛烈摇晃,枯叶败枝卷飞如箭,尘土冲天而起。 …… 试炼阁不少长老喝骂起来。 季长卿正眯起眼,观察每个人的神态举止。 各有不同,很难分辨谁才是指使并通知晦冥那个,而且对方此时很可能如他一样,正观察着其他人,找出林默背后靠山。 唯一可肯定,晦冥背后的人就在试炼阁中,就在九人当中。 目的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来、铲除掉。 搬掉林默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让他从世上消失。 在场反对私斗声最大的就是云峦峰千玄道长。 他正愤然大声道:“西门小子妄自阻拦他人试炼,实在有违宗门公序良俗,季大长老、平尘长老,你们难道眼睁睁看着不成,莫非要等试炼闹出人命才出手阻止。” 天门峰宁阳不遑多让,瞪着牛眼大声道:“不行,这样也太没规矩了,咱们得阻止,否则前九关形同虚设,往届层级高的弟子岂不是在试炼中占尽便宜。” 他们也在试探,可笑之极。 季长卿微微一笑,没有搭腔,反而闭上了眼睛。 手握生死大权的平尘道长也不做声。 临渊长老淡淡道:“诸位忘了试炼初衷?” “初衷——” 不得不说,少阳剑宗开山数千年,试炼延续数千载,年年皆办,很多人的确忘记了其中最基本的东西。 入峰试炼设立根本在于修行为实战打下基础。 少阳开山立宗的年代,五源大陆本就处在众多仙家不断争斗、不断吞并的大乱局中。 岁月悠长,和平太久,五分天下格局维系了两千余年,占据西乾一洲之地,高高在上的宗门,很多人已忘记曾经血雨腥风的年代,不再记得先祖曾说过的那句话: 绝对实力才是立身根本。 …… 林默身体被阵法重重反弹回去,翻滚着,高速撞向大树,眼瞧着马上撞上,他两只脚先后落下,踩中树干,大腿弯曲绷直,刹那完成,借着强大的反弹力道,身子拉出一道残影,向对手激射而去。 晦冥笑道:“任凭你再怎么努力,今日必定走不了。” 剑诀一领,五剑归一,化作虹光斩向那道身影。 飞岳斩。 林默一眼认出剑术根脚。 这一斩已超出外门弟子范畴,属内山千仞峰秘传剑术化岳诀。 按宗门试炼规则,但凡参与试炼弟子,是不得修习诸峰秘传术法的,违者将被当场取消试炼资格,此规定也是保证试炼公平的举措之一。 林默自然学过,背后有掌管宗门秘典的季伯,什么秘术见不到;但真没用心练过,所有术法秘诀对他而言,仅仅用来拆解研究,明晰其理,印证自身剑道瑕玼漏洞。 他要走一条不同前人走过的路,与众不同,方能达到新的彼岸。 彼岸是什么? 梦想就是彼岸。 林默的梦想比大多数人都纯粹。 ——他要追求杀力第一,只有绝对杀力,才能一洗父母前耻,让仇家得到应有代价。 而他的仇家从不在此,甚至不在这座多数人认知的天下。 他身子骤然停顿,就像一只射出的劲弩,刹那间悬停,手中的剑挥了出去,双剑握剑,由上至下全力一劈。 锵。 大串火星闪瞎人眼,明亮夺目。 两柄灵剑碰撞一起,点点银芒向周围激射,夺夺夺……四面八方的树干几乎同时响起锐器凿入木头的声音。 晦冥哇的一声,张嘴喷血,踉跄后退。 剑碎。 碎断的正是晦冥那柄上品灵剑。 剑名:刻影。 “你的剑,呕……”一开口,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灵剑融合愈深,剑碎带来的反噬愈强,好在他还有天地罗经傍身。 忽然,他发现林默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背心感到微微刺痛,心脏如被人一把揪住、握紧。 低头看去,一截剑尖从前胸冒了出来,鲜血沿剑锋不停滴落。 灰白无华,唯剑尖两侧锋刃明亮如新。 林默的剑? 怎么这么快。 他伸手,想用天地罗经绞杀对手,可手臂失去了所有力气,自然下垂;手指无力弯曲,微微颤抖;魂魄正从体内抽离。 “我……我……没想,没想,杀你。” “晚了。”耳畔响起林默的声音:“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剑能将一丝魂魄留在别人元神之上而不知不觉,见他人之所见,闻他人之所想。” 晦冥满嘴是血,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你,也,也不是,五层炼气。” 林默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就是炼气八层,所以你死的不冤,希望你主子满意你的付出。” 这句话听晦冥听没听完整,谁也不清楚,不过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在剑从他身体上抽离时,他已经倒下,眼睛还瞪得老大滚圆,死不瞑目。 …… 剑尖还在滴血。 林默凝视着地上的尸体,胃里不断翻涌,上一次杀张秋山,有徐渝在旁,分散了大部分注意力。 这次,杀人后的恶心感相当强烈,他一转身,快步冲到树下,一手扶树,弯着腰剧烈呕吐起来。 不知吐了多久,几乎吐完了胃里所有东西。 直到恶心感渐渐消失,他才回到尸体旁,搜出一只多宝袋,也不惧有没有禁制,灵识潜入,袋中静静悬停着四五百块灵晶与一块玉质小简。 他捡起坠落在地上的罗经盘,制式上判断,此物出自云峦峰炼器阁,九层,虽属筑基境法宝,但不禁炼气境修士购买,外门弟子常有人托内山弟子购买此类高价法宝,很难确定来源。 不过其物价值不菲,千块灵晶上下;加上四五百块灵晶,总价值已超到一千五。 外门弟子中,这也算家底丰厚了,当然比不上胡涂、徐渝这种背后有靠山的。 玉简内是一套功法,正是千仞峰化岳诀。 显然新得不久,通常修行者记熟术诀,不会留下复刻玉简晶牌,这也是一种习惯,避免他人获得,容易推衍出其破绽。 林默将罗经盘丢入多宝袋,随后提剑在尸体上搠了多剑,尤其是致命伤口处,更是捣了个稀巴烂,用不了多一会,一定有长老前来查验,他不想让别人从伤口推衍出自己的剑术。 至于魂魄,更不担心,刺杀张秋山后,与剑灵慧相通的他就明白,手上这柄剑一旦杀人,会连带噬杀其体内三魂七魄。 因此他才将其命名曰:‘寂’,小名‘斩仙’。 要想死人不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连他的魂魄全部灭杀。 第12章 人前风光无限好 树林边沿缓缓走出一条身影,衣衫破碎,浑身浴血,脚步蹒跚一步三晃。 林默高高昂起头,望向天空。 试炼阁内鸦雀无声。 良久,千玄道长讶然失声:“这小子,伤了么!” “看样子伤得不轻。” “那个晦冥呢!” 有人担忧地喊了一声。 临渊长老不住揪着胡子,瞟向平尘道长:“尊长不去瞧瞧?” 平尘只能望向季长卿,祖峰大长老地位最高,他不发话,谁也不好贸然介入试炼场地。 “平尘道友去问问发生了何事?” 一直稳如渊岳的季长卿终于开口,安排刑堂大长老前去,无疑是目前,最恰当的选择。 平尘嗯了一声,身形一晃,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蜃景铜镜画面中。 “南门林默?” “晚辈见过大长老。” 林默身子微颤,抱拳作揖,任由平尘灵识扫过身躯,换作别人,以灵识肆意探究,不啻挑衅问剑,然而对方身为宗门刑堂之主,适当探查,本是职责所在。 “嗯,伤不重,皮外伤,多服几颗丹药,恢复下真元即可。” 平尘盯着他问道:“晦冥何在?” 林默欲言又止。 天空中传来剑气破空声,剑舟呼啸而至。 胡涂一跃而下,搀起林默的胳膊,满脸通红,眼中有泪,嘴唇微微颤抖,大声自责:“我不该走,不该让你一人面对。” 说着话,他抬起手就往脸上扇,林默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劝慰道:“没事,没事,晦冥已经死了。” 平尘的灵识已覆盖树林,一招手,晦冥尸体飘然而来。 他没有马上检视尸身,手腕一翻,尸身收进了随身空间法器,眼睛盯向林默。 “你如何杀的他?” 不等林默回答,胡涂跳起脚冲平尘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明明是晦冥想杀我们,你反倒来责问我等,莫不是你收了西门贿赂,拿我等性命做了交易。” 林默拉都拉不住。 小胖子脾气上来了,谁都不撂,管你是不是刑堂之主。 平尘道长微笑,并未将胡涂的恶言恶语放在心上,“晦冥动手挑衅,试炼阁诸长老亲眼见证,此事必然会由刑堂调查,你是现在回答,还是等试炼后来千仞峰答复。” 声音不大,也不严厉,却比任何威胁还要震慑人心。 西崇山谁不晓得千仞峰主刑律两堂,有几个不对千仞峰噤若寒蝉,若不相信,问问那些去过禁狱的桀骜之辈就知道了。 林默道:“他想要我的命,于是我趁他大意就刺杀了他,刺了很多剑,事就这么个事,任凭大长老处置。” 平尘道长嗯了一声,瞧不出好歹,身形原地消失。 试炼阁里吵成了一锅粥。 有人建议暂停试炼,查明真相;有人高呼咎由自取;莫衷一是。 季长卿面不改色,瞧着刚回来的平尘:“掌刑大长老怎么看?” “不怎么看,试炼继续,该咋地就咋地。” 平尘道长丝毫不带情绪。 刑堂都不开口,其他人再吵也吵不出结果,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人若有所思,阁中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 林默坐上剑舟,嘴里含了几粒药丸,全是固本培元,恢复真元的药物。 外表看起来狼狈,其实伤全部来自突破罗经盘阵法时的皮肉伤,体修肌肉骨骼再生力本就远胜单纯练士,何况林默天赋异禀,这点伤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重。 “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再去固若金汤那边?” “不用。” 林默斩钉截铁的回答,身上的衣衫已换了一套,身上那套早被罗经阵绞了个稀烂,不得已以真火术焚毁,以免留下残血,让人加以利用。 远处一道皎洁剑华追了上来。 “徐师姐!” 胡涂兴奋地挥手招呼。 徐渝的灵剑就叫‘月华’,试炼阁点评中上。 她落到剑舟上,剑自行入鞘。 试炼秘境修学期间,已托请云峦峰的某位善炼器长老,配好柄鞘,通体以月相八态饰云纹,银装镶七彩宝石。 “脸上怎么多出这么多伤口?” 上次见林默身上弄出伤,还是剑杀张秋山。 林默眯眼笑道:“没事,刚杀了晦冥。”语气很轻松。 徐渝杏眼圆睁,倒不担心他受伤程度,毕竟知道他底细,反而担心事后被宗门追责。 “千仞峰大长老来过,晦冥追杀在先。” 林默赶紧解释。 “唔——”徐渝握住他的手,“过了几关?” “才两关嘞!徐师姐呢?” 胡涂不甘寂寞,努力展示存在。 “三关,天书门、抽丝剥茧、截流断江,都是个人关。” “我们准备去固若金汤,徐师姐一起。” 林默轻轻握着滑如凝脂的小手,闭紧了嘴,微忿小胖子话多。 …… 固若金汤门前两帮人正拔剑相向。 一伙人七人正是北门弟子,另一伙则是西门弟子,瞧样子尚未得晦冥身死消息,个个眼睛朝天,按剑肃立,仗人多势大,将北门众人拦在入关门禁前。 梁佩儿大声道:“我等前来破阵,碍着诸位师兄何事,偏在此故意阻拦。” 姑娘家动怒吵架也带七分斯文,嘴里不吐脏字。 乐珂秩呵呵道:“我等先来,自然需等我等闯关结束,才由各位入关,先来后到懂不懂,不懂的话,哥哥很乐意手把手教你。” 梁佩儿实在不适合吵架,给抢白几句立马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暗咐实力不够,北门七人很难与对方抗衡。 西门众子中也有三名女修,性格倒和同门一个模子,名叫余敏佳的女修尖声尖气笑道:“乐师兄是不是相中了这位师妹,要不一会咱带她一起。” 一伙人全都大笑起来,不住附和应声。 王懿踮起脚尖从两名师兄身后冒出头来,厉声道:“乐珂秩,有本事别仗着晦冥撑腰在这儿耍威风,悬溪崖上,食言打脸的不知是谁。” 一提到那件事,乐珂秩怒不可遏,恶声道:“休拿别人壮胆,有种北门选一人出来,只需赢得乐某,让你们先行入关。” “打就打,我北门还怕你们。”一名男修长剑一晃,剑刃嗡嗡颤鸣。 西门中也走出一人,振剑如磬声悠远:“那就由我顾长统陪你玩玩。” 顾长统,西门炼气六层佼佼者,名气仅次晦冥与乐珂秩。 就在此时,天空中黑光掠至,三人联袂落下。 南北两门有结盟约定,此时相见分外亲切。 王懿主动说道:“徐师妹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这些西门的恶徒好生不讲规矩。” 若非徐渝在剑舟上,刚才林默就让胡涂掉头走了。 刚宰了晦冥,他可不想和西门结下不死不解的深仇,一旦获得诸峰青睐,日后说不定同处一峰做师兄弟也不一定,此时结仇肯定不是上上之选。 徐渝很自然与俩闺蜜站在一起。 林默在背后偷偷推了胡涂一把,将他推到前排,附耳小声道:“不是想教训人吗?展现实力的时候到了。” 小胖子境界虽不如西门乐珂秩之流,手中有剑舟加持,赢下对方轻松愉快,而且剑舟在手最不怕群殴,没了晦冥,西门诸人哪怕联手,也很难伤到小胖子。 胡涂大剑一挥,重重拄地,右手扶剑,左手指着西门诸子:“刚刚谁想单挑啊!不如先来跟你胡爷打上一场。” 北门这边欢声雷动,一向嫌弃小胖子课堂打呼噜的梁佩儿也投以敬仰目光,让胡小胖子兴奋异常,躁动得像发情的公狗。 乐珂秩怒火中烧,紧握剑柄。 悬溪崖一战令他声誉受到极大影响,不止其他人看他的眼光变了,连西门自家师弟也一个个多了几分不屑。 这是令人最受不了的地方。 战斗中失去的尊严,必须从战斗中拿回来。 林默极可能身负其父秘传,打不过情有可原,虽然不宜向师弟们解释,至少心里能过得去这个坎。 胡涂算什么? 一个运气好,偶然得到灵剑青睐的死胖子,炼气五层,有何资格叫嚣。 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如幕,剑气如林。 一出手便使出了最擅长的‘落月斩’,远超他在悬溪崖上使出的剑化虹和花开横枝层级。 当时不是他藏私不用,要使出这一剑,需自身灵剑配合。 只许成功,少许失败。 但他遇上了根本不讲道理的胡涂! 没有术法,也没有剑招。 巨剑仿佛一块厚重不可摧毁的大门竖立在胡涂面前。 呛,无数剑化作一剑,刺在巨剑上。 大家听到清脆的敲击声响,乐珂秩那柄剑弯曲如弓,骤然绷直,将他整个人倒推回去。 胡涂此时动了,连人带剑扑了过去,大剑挟带起隆隆风声,宛然一匹黑布卷向对手。 除了林默,很少人见过胡涂出手,想象不出他庞大沉重的身躯竟然灵活如厮,灵猫般跃起,一个箭步,大剑已追上乐珂秩倒退的身形。 其他西门弟子来不及拔剑相助,狂暴的剑风卷起地面尘土令他们掩面而退。 呛,两剑再次碰撞。 防御者换成了乐珂秩,长剑陡然弯折。 他两脚死死钉住地面,巨剑上传递来的强大力道,令他根本稳不住身形倒飞出去,宽袍大袖空中翻飞,站定在两丈开外。 瞧似神仙风采,却是败局呈现。 胡涂单手拄剑而立,昂首挺胸,淡然道:“不服气,再来。” 乐珂秩悄悄吞了口涌上喉头的血水,腥味难忍,铁青着脸立在那儿,低头瞧向掌中利剑。 剑身弯折,再无法自行绷直。 对方大剑威压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作弊。 老话说:失败让人清醒。 此时乐珂秩脑子总算想明白了另一句话:登天路上,福缘即天道。胡涂无疑就是那个拥有天大福缘,得一方天地认可的有缘人。 与一个天道认可的人争一时之气,不是找死还能是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面无表情道:“愿赌服输,各位请——”转身大步离开。 西门其他弟子见修为境界最高的乐师兄都走了,谁还敢留这儿找揍,跟上脚步,一哄而去。 梁佩儿上前,抱剑道:“多谢胡师兄仗义出手。” 胡涂咧嘴,又不好笑得太露骨,一只手绕头后挠着头皮,脸上肥肉晃颤,讪讪道:“梁师姐哪里话,叫师弟就行,我比黑木头还小一岁嘞!” 林默哪看不出这家伙打心眼里冒出的得意劲,自从有了剑舟,小胖咂越来越爱人前显圣,这是好事,有他在,正好能吸引别人关注目光。 北门诸人纷纷上前致谢,自然不落下一人。 王懿问道:“这关固若金汤,林师弟有没有兴趣一同去闯,梁师妹善于结阵解阵,有她居中指挥,闯过此关不难。” 林默抬头瞧向关口大门,一座高耸云端看不见顶端的黑石城墙,唯有城门拱洞可入,墙上门口金光隐隐,不息流转。 很快,他的灵识慧眼分辨出符纹正是脱胎于天门峰大衍剑术,名曰:困顿。 一旦踏入城门,天地厌胜将令身体如负千钧重物,一步一停,需自阵中找出阵眼,然后由内向外一一拆解。 解阵不难,毕竟只是基础阵法,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道,只是拆解起来颇为费事,没个一天半天,很难彻底解开。 好一个剑术即阵法。 他收回目光,道:“那就一同闯闯。” 王懿正要招呼梁佩儿先行入阵,只听林默高呼:“小胖子,又该你出场了。” 正和梁佩儿相聊甚欢,胡涂不情不愿来到林默身边。 梁佩儿瞧向城墙,眉头紧皱,反驳道:“此阵牵一发动全身,凭暴力摧破,只怕适得其反。” 林默在胡涂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说道:“阵法再精妙,破阵无非两个套路,一个按部就班,抽丝剥茧,找出阵眼,由内向外解阵;另一个嘛!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砍过去,砸个稀巴烂就成。” “相信胡涂,他有此能力。” 胡涂挺直腰板,有意无意瞟了眼梁佩儿,一步跨出,人已来到城墙下。 离城门颇远,门侧三丈开外,正是城墙看上去最坚实所在。 剑舟挥出,化作两丈巨剑,一剑就劈在乌黑的城墙上,轰然巨响,城墙簌簌而抖,连剑身也随之震颤,竟然未能劈入半分。 就在大家准备出声劝退,须臾间,轰然回响中细微的嚓嚓声起,恍若瓷器殒裂,琉璃清脆。 定睛看去,嚓嚓声越发明显,城墙似乎不再是实质,隐隐变得虚幻,一条条蛛网裂在实幻交替的城墙上蔓延。 轰—— 巨剑所劈之处,砖石迸溅,半空中尽数消散,厚重的墙体上,塌出一个大洞。 第13章 轻歌一曲话当年 所有人从墙洞钻进阵法腹地。 林默紧跟在胡涂宽大的身体后面,不易让人察觉地指挥着他,东一剑西一剑劈砍。 走出数丈,他最后叮嘱了一句,退后一步,让小胖子独自在前,醒目显眼。 胡涂吐气开声,双手握剑,退了两步,屈膝弯腰,腿一伸,拔地而起,肥胖的躯体遮住了天空。 光线从他身体两侧旁漏,勾勒出一幅宽阔坚实的背影图画。 黑色的大剑,黑色的背影,高高在上,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天。 恍惚间,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棱角分明的线条,将身材勾画得如此优美而原始。 林默笑了,与徐渝相对而视。 王懿惊愕得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梁佩儿眼睛不眨,紧紧盯着空中宽阔的臂膀,目光中流露出倾慕。 大剑如一条墨龙从天而降,扭曲空气,划破天际,然后飞坠落下。 …… “这也行。” 试炼阁内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明巽哈哈大笑,不停抚摸下巴,心情极度舒畅。 正儿八经自家晚辈,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恨不得马上冲出试炼阁,全天下宣扬去。 固若金汤归天门峰,宁阳长老自然不服,嚷嚷着抗议:“这也叫破阵,本峰此关本意,乃考察弟子阵法基础,配合解阵能力,不是用来给人砸的。” 季长卿瞥了眼这位年纪比他还大好几十岁,修为始终停留筑基七层的长老,淡淡道:“难不成天门峰将来等五宗大战之际,还得在阵前立个牌子,不得暴力破拆。” 其他诸峰长老尽露会心笑容。 宁阳哑口无言。 说话的若非长卿大长老而是别人,以他那火爆脾气岂肯善罢甘休。 大长老一言九鼎,别看平时不声不响,谁真的惹恼了这位,说不得哪天脑袋搬了家,也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但凡长老谁不知道,季长卿即上次少阳、水龙两宗大战中,斩杀对方高境人数最多的一位。 他那脾气,可不是平常表现出来的好好先生。 横剑峰长老岳终山悠然道:“那小子剑影飞沙不也如此,宁阳道兄何必在意,到时不开尊口便是,多大点事嘛!” 明巽点头附和道:“如此最好,老夫的徒孙嘛!大家都别惦记。” …… 阵,不是破了,而是彻底塌了。 整个大阵由内而外崩碎,影响的不止阵形,周围预埋下的布阵法宝也一同崩了不少。 原本试炼场设置,前面人破阵后,一旦走出,即有新的阵型出现,方便别的队伍解阵。 但胡涂破阵,余波太大,法宝折损,自然无法恢复。 好在试炼阁认证符图并未失效,所有入阵参与者,手背上都多了一枚金色关符。 若非如此胡涂都打算拔腿跑路了。 梁佩儿又来到胡涂身边,抱拳再谢。 林默本想抽空掺和两句,给徐渝扯起衣袖拉去了一旁。 “没想到啊!没想到,咱清纯的只爱睡觉吃肉的胡小胖,居然也会在女孩面前脸红。” “就你脸皮厚。” “哪有啊!第一次见你,我不结巴了吗?后来每次想起,心头都羞耻不已。” “结巴!我怎么不记得。” 徐渝眨着眼,偷偷瞥着他。 “天地良心。” 林默握拳擂胸。 “记得你不喜欢说话啊!为何如今发现你的话真不算少。” “那是因为在你面前,稍微陌生一点,我就不爱说。” …… 北门七人中,闯过三关的只有两人,主要先照顾女修,他们还得分头去各自闯关,因此将两名女修托付给他们三人。 规则来说,三关足矣,他们已可径直前往第十关剑斗所在,等候其他闯关弟子一同会聚,多闯几关,无非加深诸位长老印象,增加诸峰选择几率。 他们五人都有心意所向,且已通过心属关卡,只待剑斗获得更好成绩,以博取择徒长老的青眼。 因此五人共乘剑舟,径直往第十关而去。 …… 试炼阁中。 季长卿斜目瞧向明巽长老,轻声道:“明巽老弟,打个商量如何?” 明巽收了满脸欣喜,扭头瞧向对方,道:“季先生何事?” 长老辈很多人都喜欢称呼季大长老为先生,毕竟藏经阁相当于整个少阳剑宗文化根脉,而镇守阁主就相当于俗世王朝的国子监座师。 季长卿难得起身离座,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阔窗边。 “那个姓胡的弟子让给集仙峰如何?” 他相信林默能说服胡涂加入集仙峰,但收一个父辈属药王峰外派的孙子辈,事先给对方打好招呼,也免得日后大家心里生出芥蒂。 明巽怔了怔道:“季大长老想收亲传?” 季长卿微笑,拈着几根胡须道:“先前注意到那小子在万药册前睡觉,那天分,不修行本峰的蛰龙功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怎样,给句痛快话。” 明巽当然很清楚集仙峰的能耐,话说回来,藏经阁中想学哪一脉功法学不到,除了自家老祖的丹道,好像那家伙也没那天分,悻悻道: “药王峰近些年收来的弟子皆不如意,真正有本事的,全去了你集仙峰,横剑峰这些热门山头,余老祖可发话了,今年乃至往后,再不许捡那些破铜烂铁,季老你总得让我给余祖有个交代吧!” 季长卿轻笑,道:“先前你见林姓小子答题顺遂,私增难度,当我老季眼瞎。” 明巽嘿嘿干笑,“得让老祖满意啊!但那小子狠起来连西门的第一人都宰了,那份心性,完全就是横剑、千仞的目标,只怕不愿、来我药王峰干熬。” 季长卿道:“我保证你将他收入,不过你得先答应,一会胡家小子那儿,不许开口邀请。” 明巽没去问他有何办法。 很多事,大家心照不宣。 试炼弟子中很多提前与诸峰有约,比如东门那两名,明显就是迎阳峰事先布下的棋子,甚至整个东门,都算迎阳峰附属。 他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林默的身世。 整个少阳剑宗老辈,谁不知道药王峰老祖与前宗门小祖不合,当年还传出过老祖拒绝林父拜山,药王峰都不许踏入半步的酒后老话。 斯人已去,酒话也变成了老话。 生前风光无限,死后也没留下太好的口碑,想到这些,明巽不免唏嘘。 季长卿瞧出他的心事,淡淡道:“放心,余老对事不对人,当年之事,只是道不同,不为友,非意气之争。林家小子只是一块璞玉,搁谁手里雕琢不是雕琢,指不定你家余祖还会很高兴,等了几十年的翻身证道的机会,不就搁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明巽摸了摸下巴,眼睛一亮,笑道:“你的意思是……” 季长卿微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好话不点透,你知我知,余老脾气虽怪,人品我信。” 他们的对话别人无法听见。 高阶修行者有的办法来隔绝他人偷听窥探。 …… 胡涂趴在剑脊上,撅着屁股这里抹抹,那里擦擦。 三位女修全坐在了剑舟后方聊些闺蜜间的悄悄话,他和林默给扔在了一旁。 第十关位置不近,乘剑舟飞行也得一两个时辰,两人各自拿着一壶酒盘膝坐在那儿自酌自饮,打发光阴,几口酒下肚,心情舒畅起来,嘴里咿哩哇啦,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一首西崇山南流传的小曲: 初时见,初时见,衣如雪,柔发转万千。 彼时现,彼时现,眉儿月,嫁衣红胜艳阳天。 …… 嫁我心肝变黄脸,无奈黄花贴丑颜。 …… 本是一首女子一生悲苦的歌,到了两人嘴里,完全听不出愁肠百结,心绪婉转,反倒听着像逛楼子的粉面浪子,唱歌调戏过路的良家姑娘。 徐渝又气又好笑,冲两人翻着白眼,“曲子你们从哪家楼子听来的?” 南阳世家,坐拥繁华的上阳城,怎会不知青楼何物。 说起在俗世红尘的日子,她比这两位打小仙山长大的小弟弟更有发言权。 南门出去最近的地儿,也就是一个小小的舆山镇而已。 林默面红耳赤,不敢作声。 胡涂道:“林默去舆山镇卖药听来的,反正他教的,不知道哪儿捡来的。” 林默真想把这小胖砸一脚踢下飞剑去。 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不过有一点小胖子没说谎,这曲子真是他听来唱过的,首句:初时见,衣如雪,柔发转万千。正是他见到徐渝的第一印象,因此才将曲子记进了心里。 徐渝瞪大眼,“没去那些楼子坐坐?” 林默面无表情道:“什么楼子,听曲的地儿?” 徐渝噘嘴,反正不信。 胡涂马上接了下句:“黑木头,记得你说过,舆山镇群芳阁最是争奇斗艳,还有个花头,叫什么什么绣球选夜郎什么的,不是说你去过吗?这会儿怎又不认了。” 林默面色一变,手一撑,臀尖为支点,身体滴溜溜转一百八十度,一脚踹在小胖子肥臀上。 肉只颤了几颤,人岿然如山。 徐渝掩嘴轻笑,何尝不知两人在开玩笑。 霎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南阳,重回了上阳城那座深宅大院之中,身边围着同龄姐妹,嬉笑、打闹、一起玩着天真的游戏…… 那种日子实在太短暂了。 童趣未泯,她已踏入修真之道,从此伙伴变路人,家人变陌生,每日只有功课,闭关,修行,努力提高。 人生逐渐远离,仙道注定孤寂。 证道长生真有那么重要吗? 修仙两三百年,真正享受人间欢愉又有几许?怎不知,人间悲欢离合,情感起伏,难道真比道心如水更加重要。 她没法分辨。 只叹童趣太短,难以挽留。 她也很奇怪,为何见到林默和胡涂的玩闹会生出这种心思。 十几年的修心养性,已很难有外物令道心蒙尘。 第14章 设伏 薄云之下,高大的青山如天际边界横亘在前。 山脚,朱红牌坊后白玉广场如同一面镜子,将天空灰云装点得五彩斑斓。 第十关,剑斗场。 白玉广场上早有数名试炼阁弟子等候,吴九真身在其中。 一见到五人,吴九真满面笑容主动迎上前,抱拳道:“恭喜五位,闯过三关,不知道可否需要补充丹药灵符之类,吴某这,应有尽有,无论恢复的益气丹,还是为剑斗准备的各等灵符,只要你想要,没有吴某拿不出来的东西。” 林默对这家伙实在佩服的五体投地,若非身在试炼场,他真会怀疑走错了地方。 “吴兄这买卖真是做得不错。” “那是自然。”吴九真毫不掩饰,悠然自得地道:“修行一道,天分固然重要,要想修为精进,心无旁骛,那得靠资源支撑,吴某不过花上十年,积累未来之资财,只谋求修行当中顺遂无碍,不再为金钱俗务绊住心境罢了。” 非常质朴的理由,让人没法驳斥。 林默道:“诸峰弟子还会为修行资源发愁?” 吴九真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导五人往白玉广场尽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林师弟有所不知,这诸峰之上,真正能够凭自身天分和努力踏入筑基者少之又少,强如集仙峰,算起来也仅三十四人矣,大多数都靠丹药灵晶喂出来的境界,你想想,但凡同境同层,大家资源获得大差不差,想要脱颖而出,多出来的资源从何而来。” 林默道:“做任务!” 徐渝抿嘴而笑。 明白林默又在习惯性装傻充愣。 别说,吴九真还真吃这套,笑着摆手道:“诸峰任务看起来挣钱不少,但多数耗时费力,大家若全靠做任务挣钱,哪有时间闭关修行;而且真正挣钱的任务危险重重,有的甚至九死一生,好多师兄为了多挣资源,就败殁在任务之中,我吴九真哪会傻到和他们一样。” 林默躬身抱拳:“吴师兄大见识,师弟受教了。” 吴九真费这些口水当然不冲林默而来,他在这行混了许久,自然知道真正的买主在哪儿,“如今五日之期未满,五位还可以回去多闯几关,一旦登山除非淘汰或淘汰一人,否则不得出来,这一点我得先提醒一声,免得诸位将来后悔。” 胡涂问道:“何谓淘汰,规则说得不清不楚,还望吴师兄明言。” 吴九真以拳堵嘴,干咳了一声,挺直了腰板说道:“吴某就是在此给诸位讲规矩的,小师弟莫要性急嘛!” 说这么多废话,不就是想做趁机做买卖吗。 林默腹诽了一句,静候下文。 吴九真道:“剑斗场上的规矩就是,不分对手,不分山头,一旦你打败某人,伤其致无法还手,或诸位长老认为你呈碾压之势,或受到你攻击的某人开口投降,主阵长老就会将胜利者和失败者同时抽离战场,避免双方伤情过重,伤及修行根本。” 他双手背在身后,转身环视五人,说道:“因此,千万要记住,扛不住的时候,记得赶紧认输,不要枉送了性命。” 林默道:“那被人围攻失利,最后算谁的?” 吴九真嘴角上扬,微笑道:“自然算到最后一个落下术法之人身上,但切切记住,试炼有试炼的术法限制。” 他这句话赋有提醒的意味,意指外门中不少人提前获得过诸峰指点,说不定打得兴起,会下意识展露本不属于外门弟子的诸峰仙术。 林默道:“法宝算不算?”手上还有只晦冥处得来的九层罗经盘,炼气境所限只能使用其中四层神通。 吴九真道:“法宝,符箓皆不在限制中,本宗规矩再严,也不限制别人用钱砸人不是。” 来了,这家伙总算开始正题了。 林默含笑不语。 既不禁法宝,留给试炼者可钻的空子那可就太多了,抛去别的不讲,就说晦冥手上那件来自炼器阁的罗经盘,一旦施展开来,绝大多数炼气五层就很难破开罗经盘严密的阵法,防御都破不开,取胜又从何谈起。 说到最后,同级别拼的还是钱。 胡涂赶紧问:“黑木头,用不用买点东西傍身?” 林默对胡涂所带的法宝,基本了解,胡总执给儿子准备的法宝真心不少,多数来自内山炼器、炼宝两阁,价值不菲,品级不低。 沉吟片刻,说道:“若吴兄这儿有黄玺符纸和丹泥,不妨买些。” 吴九真面露喜色,正准备掏东西。 只听徐渝淡淡道:“我有。” 吴九真眼睛骤然空洞,傻呆呆瞟了徐渝一眼,失望溢于言表。 林默满面笑意,拍了拍他胳膊,小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吴师兄可别藏着掖着喔,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项,不妨一并说出来。” 吴九真挥挥手:“没了,没了,小心别给别人兑子。” 一伸手,手里多了五块玉牌,灵光流转,说道:“每人一块,切记不可离身,一旦离身,长老会判定你脱离剑斗。” …… 登上玉阶,身后山门广场蓦然消失无踪,仿佛进入了另一方天地。 北门两女惴惴不安起来,毕竟没经历过捉对厮杀,即将到来的面对面战斗,让她们心神不宁。 “我们该怎么做,等我们同门师兄一同过来再商量?” 王懿瞧上去风风火火,极有主见,骨子里其实还是那种渴望依靠的小女生。 胡涂瞥向梁佩儿,咧嘴一笑,一副沉竹在胸的样子。 事实上他也没主意,不过他知道林默这么早过来,肯定自有打算。 林默道:“咱们不如御剑逛上一圈。” 所有人都没意见,御剑自然是胡涂的任务,剑舟再次祭出,化作五丈巨剑,载起五人低空掠行。 当徐渝的面,林默一改往日闷葫芦的习惯。 “若然只一对一剑斗,自然各凭本事,但规矩不然,因此咱们得早做准备,防备东西两门联手,先行淘汰南北两门,最后两门再各分胜负。” 王懿道:“但规则是,一旦淘汰一人,胜者同样会被长老拽离剑斗,对方强者和我们两门强者同样可能早早脱离战局,这该如何配合?” 林默微笑道:“吴九真不是说了,长老判定胜负,一则根据双方力量对比,二则有人主动认输,做好准备,规避这两点即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毕竟南北两门只是口头上的联盟,一旦情势失控,无人保证盟友不会背后下黑手,有的意图不宜坦诚相见。 空中巡视一圈,林默选定一处林密树高的沼泽洼地,剑舟降落在沼泽间一片干燥的小块陆地上。 徐渝不太理解:“山中有不少孤峰峡沟,易守难攻,不易被人围困,何以选中此地。” 言下之意,沼泽虽能给潜在对手带来行动上的迟缓,但很难阻挡修行者御剑凌空。 林默道:“我手上有只降格使用的天地罗经盘,再加上些符箓,正好可借沼泽密林布置起一座八相九宫天象阵。” “八相九宫天象阵?” 徐渝不精阵法,自然没听过。 梁佩儿直皱眉,善于阵法的她似乎也没听过。 胡涂冲林默直挤眉眼。 林默道:“名是我自个起的,其实就是将八卦、九宫、天象糅杂一块,攻守平衡,主要目的在于分割、各个击溃对手。” 梁佩儿道:“传道阵师曾说过,每一种阵法皆是先辈多年反复尝试才最终固定,贸然糅杂非但起不了效果增幅,反而容易导致属性冲突,反噬自身。” 林默道:“梁师姐言之有理,但凡事无绝对,不然先辈传下的阵法又从何而来。” 胡涂干咳了一声,插嘴道:“梁师姐放心好了,黑木头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 沼泽多雾,潮湿。 虽说此地秘境,并无蚊虫鼠蚁烦扰,但整个环境,依然让人压抑难受。 林默绕着干燥的陆地,四处查看地形。 徐渝从多宝袋中驭出只缩小的景观庭院,巴掌大小,往空地上一掷,立马变成了一所充满花香的绿地亭阁。 亭中桌凳俱全,茶几上还摆着整套茶具。 三名女修进入亭子,燃符生火,烹茶煮水。 胡涂也不客气,斜倚美人靠,头枕朱柱打起了瞌睡,不多会儿,鼾声如雷,大有惊天动地之威。 等林默转了一圈回来,茶已泡好。 徐渝倒了一杯,以指尖沿桌面推他面前,“可有想法。” 林默点头,捧起茶杯浅抿一口,说道:“需要风雷水火符各十,山泽引灵符各三,再加上二十张雾隐符,稳妥起见,各自多备些自然最好。” 徐渝二话不说,驭出一大摞黄玺符纸,一枝云峦峰炼器阁产真符笔,一盒符泥。 “风水两符有何要求,用不用帮你?” 林默双手捧着茶杯不舍放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喝到她泡的茶。 他沉吟着,道:“需要役风罡天符,起云水龙符。”都是低阶符咒,只要画符基础扎实,书符成功率不会太低。 徐渝没用拿出来那支笔,又驭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笔,打开符泥盒,笔尖稍蘸少许朱红符泥,凝聚真元,开始书画起来。 她画符相当专注,整张脸紧紧绷起,显得十分用力。 梁佩儿道:“我会峰岳引灵符和雾隐符,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林默点点头。 通常阵师所学庞杂,研习符箓并不让人意外,何况梁佩儿同样驭出符笔丹砂符纸,足够说明她平常对符箓一道的精通。 反倒提议的林默一无所有,轻轻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符笔开始奋笔疾书,符泥清香,似兰非麝。 芸香泥。 要知道这种书符丹泥,价格已经不能昂贵形容,一两泥的价格,堪比一座神仙洞府建造价格,寻常低阶符师也使两块灵晶一盒的朱砂画符,哪用得起如此奢侈之物。 南阳便是这种符泥的产地之一,徐家买卖中芸香泥便占其中一项。这种符泥应该用在筑基高境才能画出的金缕符纸上,用这儿岂不浪费! 徐渝听不见他的心声。 对她而言,从无奢不奢侈一说,从小就这么过来的,花钱理所当然,家里人从未给她说过这些,她也从来没问过。 林默本意画些普通符即可,受芸香泥和上等黄玺符刺激,临时改主意,改成威力更大,作用更广的五雷光剑符和朱雀阴日符。 两种符在外门交易坊符书术中,算顶级水准,需五千灵晶方可换取,寻常符纸和符泥,无法承载符意,即使书成,一旦点亮,整张符也将快速化作灰烬,难现符意万一。 然而上等黄玺符纸和芸香泥则无此担忧。 三十余张符一气呵成,除雷火两符,云泽引灵符很快摊在了桌面上。 而徐渝和梁佩儿半数未过,脚下丢了一大堆纸团,显然失败不少。 徐渝停笔,红着脸瞧着他,仿佛在看怪物。 ——符道之术,并非只关乎境界,与成功率关系不大,哪怕大符师作符,同样难保张张成功。 然而林默一气画出三十余张,哪怕只初阶,百分百成功率也相当惊人了。 当着北门两名女修的面,她不好多问。 王懿瞪着明眸,一脸讶然:“想不到你符道造诣如此不凡,看来进祖峰是板上钉钉,冇门台啦!” 林默一头雾水,这姑娘家乡来自南方海边,经常蹦出些家乡话让人无法理解。 梁佩儿笑道:“她说没问题。” “呃!”林默笑而不语。 徐渝将剩余符纸往他面前一推,面无表情道:“喏,你来画。” 女孩的心思总是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林默无奈,笑着重新提笔,将徐渝剩下的符画完,符纸还剩大半,然后说道:“按照吴师兄所说的规矩,对方可能用兑子之法先将强者淘汰出去,他们完全可以用弃子,只要咱们中强者术法落下,他立马认输,这样等于将队伍核心排除在混战之外,虽说咱们三人不怕这种兑子,但终究地有所防范才是。”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徐渝已经和胡涂一样,摆烂躺平了。 林默小心地道:“做几张缚束禁止符,等他们踏入陷阱,不用管他们的战术如何,抓住几个让再说,让他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各自印上一记术法,是退是进,都有了主动权不是。” 徐渝面无表情地喝着水,鼻孔里嗯了一声。 林默又画了十张缚束禁止符,每人分两张,以防一张没起到作用,反失先机。 “反正时间还早,不如你把剩下的符纸全帮我画成攻防符,要求不高,炼气境能用的最高限制就成,不用在意符纸和符泥的损耗,我这儿还有不少,若觉得没画够,我再拿些出来便是。” “……” 徐师姐的要求,林默不敢不从,苦着脸又画了各种符三十几张,这三十张都是炼气境顶尖攻伐之物,极耗灵元,不得已还吞了好大一把小胖子给他的补元丹药。 王、梁二女只一旁窃笑,不掺和两人打情骂俏小确幸。 画完符,林默自个苦逼的去布阵。 制符耗真元灵气,总的来说还是动脑子,不用耗体力;布阵又耗精力又费体力,还得小心控制身体,免得一脚陷入沼泽泥潭。 天上流星划过两次,又一天过去。 好在秘境里没有飞禽走兽,也没有除他们带来的其他可食用之物,不然还得侍候一个大少爷三个大小姐的吃食。 林默越发感到悲催。 人生就这么不公平,到了此时,他才真正发现能者多劳这个词有多么讽刺,教人直无可奈何。 第15章 一网打尽 天空中几道剑虹由远及近,身上散发着冲天青光,胡涂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伸手,大剑在手,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林默也握紧了拳头,罗经盘就握在他手中,随时可以发动阵法。 王懿抬头以手遮眼,说道:“是师兄。” 林默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胡涂皱着眉,瞟了眼身旁梁佩儿,有些话生生吞进了肚子。 一旦佩上吴九真给的牌子,试炼者身上便发出一道冲天青光,这也是试炼阁有意为之,防止某些试炼弟子避战不出,拖延时间。 以前试炼中真有这种人,躲一旁等别人厮杀,最后出来捡漏,行为无可厚非;不过也闹出不少笑话,有人躲得太深,到最后也没能淘汰别人,直到结束,才被长老从角落中提溜出来。 有玉牌在,如今哪怕躲进山洞,也无法遮掩。 他们能看见别人,别人也能看到他们。 北门一行人很快接近,薛青林一剑当先,离着五人还有数丈,一个急停,悬浮半空,抱拳道:“诸位,东西两门已联手,咱们不如……” 胡涂食指挖着鼻孔,背过身置之不理。 林默不得已,只能看向徐渝。 怪不得他小心谨慎,规则如此,这种规则下,很难保证同盟不会突生歹意,背后下狠手,只为了一个淘汰名额。 剑斗是问剑,也是问心。 王懿面向徐渝,问道:“徐师妹,你觉着如何?” 徐渝沉吟着,瞟了眼林默,与其他门弟子结下良缘,对徐家未来有益,她可以不在乎身外物,但家族利益她不得不考虑。 于是她平静地道:“先前约定一直算数,但,规则所限,大家难保不出意外,不如这样,二位师姐若信得过我们,可与我等结伴,其余师兄,可于一旁结阵,互为犄角,有益分散对方攻击,一旦哪方得手的人数超过所需,就近也好分派不是。” 说白了她也不相信北门的人能完全信守约定,一旦战况胶着,背后偷袭只是时间问题。 王懿沉吟着,很快做出决定。 她很清楚东西两掌门要目标不在北门,而在南门这三人,届时他们正好可以就近混水摸鱼,这也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方案。 北门不像他们三人,前来参加的人数,各自能力、特点事先做过针对部署,且准备了不少法宝专门应对别门联手。 她招呼起梁佩儿,七人来到林默布置的八相九宫天象阵边沿,各自取出部分法宝,就在不远处布置起阵法来。 法宝布阵比起林默以罗经盘为引,布置阵法更便捷稳定,法宝不易损坏,事后尚可回收。 安排阵法的自然是梁佩儿。 胡涂远远地看着,嘴里不停念叨: “你们可要注意阵法范围,别一会和我们的阵法起了冲突……” “喂,喂,那位北门师兄,你能不能离远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你不明白……唉,唉,唉,王师姐,那支引雷尊朝我们这边,是不是过分了点,控制不好炸了话,岂不是对我们的阵法有影响。” 整个沼泽树林,就数小胖子声音最大。 林默看着徐渝,轻声道:“把山水行亭收了吧!想来东西两门也快来了。” 徐渝颔首,招手将行亭缩小成一尊微型景观,收入多宝袋。 她侧脸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究竟学过多少内山秘术?” 林默摇头:“今日所使,全部外门术法,绝对经得起锻炼阁诸位长老查验。” 徐渝笑笑不反驳,语锋一转:“你认为我该去哪座山修行?” 林默诚然道:“进集仙峰最好,若是不能,承露峰也比较适合。” 诸峰各有所长,而集仙峰集大成者,承露峰则女修为主,同样拥有很多宗门不便公诸的特权。 “你呢?专门去了万药册,莫非想去那里?” “是。” 关于个人,林默的回答很干脆,毫不隐瞒。 胡涂已经唠叨累了,转回了两人附近,闻言故意捏起嗓子插嘴道:“黑木头,你看我该去哪儿?” 林默瞪着他:“要是无聊,能不能再睡一觉。” 胡涂长叹一声:“徐师姐的行亭都收了,到处湿漉漉的,我哪找地去。” 林默抬头。 视线所至,那是一处粗壮的大树横枝。 胡涂拍着肚子,苦着脸道:“就我这身板,你让我睡那种地方,也不怕摔下来弄出个好歹。” 对这个兄弟,林默真是无奈。 …… 十余道剑虹划破长空,明亮夺目,靠近洼地,剑虹骤然下坠,带着强烈的嘶鸣,洼地密林狂风大作,残枝断叶纷飞,泥浆翻滚,泥水如雨。 林默手上稍稍用力,真元输入罗经盘,阵幕顿开,只开启了阵法第一层防御,天池、天极、九星。 罗盘虚影浮现他头顶,无数金色文字环绕,范围三丈,外层一座座虚幻山影将他们三人笼罩其间。 十五名东西两门弟子将他们包围,近在十丈以外的北门弟子他们看都没看一眼。 包围圈在十余丈外,看来这些人行事相当谨慎。 乐珂秩手指林默,怒喝道:“那是晦冥师兄的法宝,你若想活着出去,交出师兄多宝袋,乐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 这些人已经得到晦冥的消息了啊!难怪轻易与东门联手。 林默懒得搭理,打架,他从不废话。 胡涂可不一样,架照打,嘴上不输阵,大声道:“想要你那死鬼师兄的多宝袋容易,过来打我啊!打赢了,小爷另送你几个。” 说话时,还不停往外吐着舌头,甚至还不过瘾,转身背对着对方,翘起肥臀,来回摇摆。 修行者不是俗世武夫,哪怕境界再低,修心也有各自有成,哪会轻易激怒。 乐珂秩抬起手臂,指了指北门弟子方向,冷冷道:“先灭了北门那些跳梁小丑,再来对付你们。” 十五道剑光直奔北门诸人的阵法而去。 砰,砰,砰—— 北门弟子结成的防御阵上火光冲天,十五人丢出的数十道术法,砸出一片火海。 透明阵幕剧烈摇晃,北门七人形象开始模糊。 徐渝手握月华剑,握柄的手指微微颤抖,这辈子,除了在炼剑峰遭遇张秋山追杀,还没真正与人正式对战过。 面对气势汹汹的东西两门试炼弟子,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胃不断收缩,几欲作呕。 她突然佩服起林默来,想不通他在面对张秋山之际是如何调整好心态的。 等有机会,一定要请教。 如果她知道林默事后为此独自呕吐了半天才缓过劲,此时一定不会想这些。 就在徐渝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作战紧张不已之际,林默正偷偷掐着手指,计算北门弟子结阵还能坚持多久。 “火,水,再以木性之术暴力撞击,差不多三十息。” 他嘴里喃喃,别人听不清楚。 果不其然,东西两门祭出法宝,开始了第二轮水法轰击。 胡涂焦急地问:“用不用出去帮他们一把。” “暂时不用。” 林默异常冷静,紧盯不远处战局。 那些法宝品级不低,可惜了,北门弟子阵法理解有限,无法将法宝组合效果达到最佳,若换了自己…… 他缓缓道:“等会儿他们再次转换术法,再一轮轰击之后,小胖你抡圆了剑就往外冲,记住,只能冲出去五丈,不能太近,也别太远,一到五丈,立即全力后退,退入阵中。” 胡涂没问缘由,他相信林默,这种信任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 徐渝忽然很羡慕两人。 好像在她身边从未有如此值得信赖的伙伴。 以后林默会信任我吗?或者说我会这样信任他吗? 林默将罗经盘塞进她手心,一字字道:“输三分真元,维持阵法运转,一旦见胡涂被追击,就全力催动真元灌注,激发外围符咒。” 徐渝先前已将阵法如何运转学过一遍,所以没再多问,接过罗盘,手掌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东西两门诸人又换了法宝,紧接着,无数巨大圆木虚影凭空出现,呼啸着撞向北门弟子大阵护幕。 轰—— 巨大的声浪掀起满天气雾。 这是沼泽中潮湿的空气在巨型圆木高速冲击下,摩擦出的高温蒸气。 “就是现在。” 胡涂抡起大剑冲出罗经盘符纹范围。 别看他身材圆滚滚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数十条悬浮空中旋转不定的金色符纹虚影,也给他的疾速冲刺扯出一丈来远。 东西两门诸人等的就是此刻。 伍槐山、孙银貌似尽量离他们最远,完全放弃了先取三人的意图,胡涂刚一动身,两人身形似箭,一左一右直插包抄,直扑小胖子身后空当,身法奇快,拉出了两道虚幻的残影。 乐珂秩和顾长统动作也不慢,各自一剑挥出,从正面左右劈向正向前疾冲的胡涂。 剑气一如青龙,一如飞星,转瞬即至。 同一刻,少了四名修为最强的主导者,攻击北门防御的声势顿时衰弱,摇摇欲坠的阵幕一阵剧烈摇晃之后,重新恢复了灵气光泽。 就在这时,胡涂大剑抡起,往地面猛砸,轰然声中,身子借一砸反弹倒飞回去,比出去时还快了一倍。 截断退路的两人顿感不对,想退已来不及。 惯性使然,他们疾速前冲,骤然少了个宽大肥胖的身体做目标,要么迎头撞上两道凌厉剑芒,要么稍稍改变方向,一头撞上南门那座金光灿然的山影阵法。 第16章 相互探底 没等二人做出反应,背心同时被人轻轻一拍,没任何力道,好似树枝轻拂。 什么鬼,莫非南门还有傀儡术埋伏? 他们瞧不见背后,过程太快,一切电光火石间,灵识也无法捕捉判断。 乐珂秩和顾长统这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林默鬼魅般出现在了东门两大顶梁柱身后,就这么突兀出现,空气中连一点气机涟漪都没出现。 这,这是怎么身法。 瞬移术!空间术! 时间短暂的没给他们思考的机会。 林默的双手只轻触了下伍孙二人后心,然后变掌为爪。 抓住两人脖颈后衣领同时,一条青色绳索光影出现在两人身体上,捆粽子也似,将两人手脚身体一并捆住,瞬间束缚。 “快认输。” 顾长统嘶声大喊。 可惜一切太快,他瞧不见伍孙二人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样子。 眨眼工夫,两人已经被林默丢进自家防御阵内,徐渝和退回阵中的小胖子默契十足,各自一记术法死死拍在两人身上。 按照规则,此时哪怕两人喊出声,赢家已不再是林默,而是他们。 林默没有退,而是站在阵外,笑眯眯地看着乐、顾二人。 挑衅,绝对挑衅。 乐、顾二人此时全身气机暴涨,剑意滂沱涕泗。 “所有人听令,先破南门。” 十数道剑光挟风带雷离开北门阵法,直轰孑然独立的林默。 若有人站他身边,耳朵灵敏够灵的话,一定能听见他正喃喃数着数字。 一二三…… “动手——”林默舌绽春雷,一声大喊。 徐渝不失时机将真元尽数灌注进罗经盘中。 轰,轰,轰…… 一连七八声炸响,树林中飞火、雾龙、罡风、闪电、泥浆巨浪同时出现。 有人被飞鸟般的烈焰撞上,全身燃起大火;有人给白色雾龙一口吞没,惨呼连连;有人让罡风倒卷,空中不停翻着跟斗;最惨的,有人被一道剑光雷电劈个正着,整个人浑似焦炭…… 六人被泥浆竖起的巨浪高墙,隔离阵法之外,其中包括乐、顾二人,此时一个满身是火,一个被雷电劈中。 不是他们不想躲,若当面斗法,他们肯定能躲过,但事发太过突然,距离又近,根本没给反应时间。 这时,林默动了,一记很简单的束缚咒拍在顾长统胸膛上,两条腿也没闲着,一通连环踢,将剩下的五人一个个向北方防御圈踢过去。 人头已够,多余的这些不如送出去当人情。 林默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并不表示他不善于人情世故,事实上,他相当懂得充分利用手上一切可用资源。 “北门的兄弟姐妹,这些人送你们了。” 话音未落,南门三人加上顾、伍、孙三人同时消失在原地。 带火的朱雀依然在空中翱翔,雾龙仍盘旋在泥浆高墙之后,罡风化作一丝清风,戏弄着翠绿的树叶,乌云笼罩方圆十丈的天空,不时有闪电照亮沼泽大地。 北门五子两女顺利地接到了林默踢过来的礼物,两女首先拍上术法束缚,正低头问对方愿不愿认输,剩下的三人北门五子也很有经验先封嘴,再束缚住,然后打开阵幕,十余件法宝带着怒火砸向阵外惊魂未定的东西两门弟子。 …… 林默身体横在半空,左手虚握成抓,两条腿保持着踢人的姿态。 骤然间,斗转星移,场景彻底转换,没等他收手缩脚,真元竟在一念间被逼回身体,整个人失去了真元体术依凭,叭叽一声,摔倒在地。 地很软,干燥,木板地上垫了张软软的草席。 他眼角余光瞥见正微笑不语的徐渝,傻愣愣的胡涂,十名姿态各异,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正围成个半圆,用各种眼光打量着他们仨。 而他背后一座大铜镜悬浮空中,上面不断变幻着各种画面。 他没急着起身,小臂撑起半边身子,侧卧面对那些打量他们的人。 大长老,长老们。 他不起身,胡涂也没做多余动作,尽量瞪大眼瞪着这些长老。 徐渝则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揖礼:“徒孙拜见各位大长老,长老。” 按辈分,自称徒孙也合适,称弟子也不突兀。 修仙界除了名正言顺的师徒传承关系,辈分本理不清楚,哪怕是同宗同门也很难有个准确定论。 林默这才起身,和胡涂站一起,揖手、弯腰、行礼,都没说话。 前者属于没法称呼,他爹年纪在修仙人群中真不算老,死时刚过甲子,却被宗门称之为祖,大长老身份,却又比大长老尊贵,他叫声师伯,在场半数都不好意思接茬;后者则是正儿八经的徒孙辈,见林默不开口,他也就没有说话。 不知道输了剑斗那几个去了哪儿,剑斗不是淘汰赛制,胜败皆离,莫非改了规矩? 季长卿开口:“别慌张,把你们直接提过来,是有的长老对你们的阵法有疑问,说是超出了山门弟子所学范畴。” “原来如此。” 林默心里安如磐石,这点他早想到了。 云峦峰千玄道长干咳一声,说道:“刚刚贫道仔细观察过你所用的符箓,确实每一种都在外山交易坊出现过,也是外门弟子允许学习的术法,并不违规;罗经盘属本峰炼器阁所制,筑基境法宝,被人为改造过,九层罗经盘炼气境能驱动最多五层空间,试炼剑斗不禁法宝,也不算违规;但你最后以第五层牵动风火水雷泽同时爆发那一下,我想问问你从何处学来,又是如何学会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听起来平铺直叙,但其中之意谁都听得出来暗伏着极大的杀机。 徐渝本想挺身而出,她有徐氏世家身份,一切很容易解释,大不了就是取消资格罢了,但她也茫然,因为根本不知道这是何种术法。 林默用眼神制止了她,笑容不改,抱拳再次作揖,侃侃道:“回长老话,此术乃小的学习牵引术有感,时想是否能隔空操控符箓启动,后来无意间使过胡涂一件法宝有感,方才触类旁通,研习出此法。故,胡乱命了个:隔空点符,小的读书不多,自知此名有点胡闹,因此不敢拿出来显摆,免得贻笑大方。” 千玄道人皱眉,道:“隔空点符,你确定不是本门牵机咒。” “牵机咒。” 林默眼睛瞪得浑圆,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哎呀’一声,失声道:“难道小的误打误撞,竟然悟得了先贤们所创的术法。” 季长卿心头暗笑。 他太了解这小子了,只要流露出这副表情,一定满口正经,胡说八道,不过他相当放心,这家伙使术诀从不按套路行事,很难留给他人口实。 即使瞧出来又如何,有他在,千玄哪怕千般道理,也能生生压下。 “胡说八道。” 千玄一瞪眼,目光凌厉,瞪着徐渝,一伸手:“拿来,贫道要亲自验证。” 想以真元启动罗经盘,从而牵引数十道符箓同时点亮,需要事先在罗经盘上留下术咒,即使事后抹除,凭他筑基八层修为,也能轻易找出蛛丝马迹。 季长卿微笑道:“请平尘道长审验。” 他的声音不大,极具威严。 平尘道长身为千仞峰大长老,又是刑堂之主,他来验证,别人根本提不出反驳意见。 提出异议者出手验证本来就不合理。 平尘道长笑了笑,伸手一招,徐渝掌中罗经盘就脱手飞出,到了他的面前,悬停眼前,滴溜溜不停旋转,宝光流溢。 不多会儿,平尘一挥袖,罗经盘才往千玄道长平平飞去,“自己看,反正老夫没看出,这跟牵机术有何关联。” 有刑堂大长老掌过眼,千玄更说不出什么,也懒得再看,衣袖一挥,罗经盘向林默飞回。 “大长老都看不出,贫道这点道行更不敢献丑。” 林默将罗经盘握在手中,手腕一抖,扔进多宝袋,故意将多宝袋晃了两晃。 多宝袋取自晦冥。 他也在观察着这些人,想从中找出背后指使者,能够时实通知晦冥截杀他的那个人,必然身在试炼阁,有机会通过山海蜃景观察试炼场地,也能遮掩天机,瞒过屋中其他长老。 不过,除了千玄道长脸色难看些,其他人脸上难见端倪。 一群老狐狸。 包括他亲爱的季伯,装得完全和他不认识一样,都是善于戴假面具应付的高人。 只有胡涂稀里糊涂,不是不够聪明,而是懒,懒得去想,懒得去观察。 徐渝看出了些状况,碍于家族身份,装视而不见罢了,眼角瞟向林默,柔肠百结。 宁静中。 林默淡淡道:“这就完了。” 季长卿微笑道:“你有话说?” 林默挺直腰背,道:“千玄道长既然看走了眼,是不是该跟晚辈道个不是。” 既然今天之后,他正式踏入诸峰,也就是说再不想引人注目,从此后也会成为别人的目标,不如索性张狂一点,让别人产生点误会,有误会,才会出现误判,只有暗地里的敌人误判,他才能找到机会,或者不如说是,帮助背后一直默默支持的那帮人,找到清除敌人的机会。 第17章 翘首以盼 林默没等来千玄道长的道歉,季长卿只一挥袖,眼前乾坤颠倒,不等反应过来,三人已来到试炼阁外。 白雪稀疏,林木凋零。 此处正是试炼阁后那座真实存在的青山。 不远处,伍槐山、孙银、顾长统、乐珂秩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不止他们四个,加起来十余人。 而他们身后站着一众北门弟子外加东西门弟子各一,只不过双方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这是打完了。” 林默相信北门方面会因此大获全胜,但没想过赢得居然如此彻底。 梁佩儿上前抱拳道:“佩儿代北门诸位师兄谢过三位南门同道鼎力相助。” 这种时候,林默第一反应就是后退,退到胡涂身后,借他宽阔臂膀遮挡对方十数道炽热如火的目光。 徐渝不失时机上前一步,抱拳还礼,很有风度地道:“诸位师兄师姐不用客气,既然定下了联盟之约,南门弟子自不会失言。” 梁佩儿的反应有点不自然,强作笑颜,道:“无论如何,事后北门都会备上一份薄礼,以弥补三位剑斗中法宝损失。” 王懿也走了出来,笑靥如花,道:“这是北门的一份心意,到时还望三位莫要推辞。” 有钱收自然好,反正功劳分摊在三个人头上,也没那么引人注意。 林默心里乐滋滋的,打完架不但入峰有望,还能收钱,何乐不为。 胡涂倒没甚感觉,东张西望,巴不得早点结束,赶紧回家大补一顿,这几天可把他肚子里的馋虫饿坏了。 剑斗胜者和负者中间被隔开成了两个阵营,中间竖起一道若有似无的透明幕墙,显然不想这些试炼者将剑斗余火带到场外。 林默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把着胡涂的肩,小声道:“你就没发现除了我们南门,其余各门都给试炼弟子准备了法宝啥的,你爹没给你说这些?” 胡涂皱着眉,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饭桌上,我爹好像提过一嘴,当时只顾着吃了,没太留意,等选好入峰事宜,我再回去问问?” 林默鼻子里哼哼有声,“最好给我们补上,要不然……” 他突然想起,事实上各门掌门同样属于入峰弟子,真要翻脸,人不求人一般大,别人还真没啥可低头的必要,只得悻悻作罢。 吴九真等人也凭空现出了身影,一眼就看见林默,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拱手连晃,“恭喜,恭喜,三位,日后进了内山,大家可就是平起平坐的师兄弟了,有事尽管招呼,诸峰还没有吴某摆不平的。” 这家伙,又来卖他的狗皮膏药。 林默拱手相迎,笑眯眯道:“日后少不得要麻烦吴兄,诸峰相距甚远,不知该如何联系?” 吴九真伸手把住林默的小臂,掌心处硬邦邦的,藏着什么硬物,他手掌顺势下滑,将一叠晶牌塞进了林默手中,脸色笑容不变,“日后多亲近就是。”眼睛眨了又眨。 林默省悟,诸峰之间除了师长有令,通常不会公开联系,这家伙塞的这叠晶牌可能就是传信用法器,不止一只,想来他是想让我分给徐、胡二人。 笑嘻嘻地拍了拍这家伙臂膊,意思懂了;说实话,他还挺佩服这家伙的,能在诸峰混到他这地步,真心不太容易。 吴九真放开林默,又去其他几门修士中间转了一圈,暗中肯定将通信法器一一分发了下去,然后回到试炼阁众弟子队列,静等诸位长老降临。 按理说,剑斗结束,九峰长老紧接着便会出现,此时过去了一炷香时分,一个都没出现,显然阁内诸老起了争执。 至于在争执什么,没人知道,大家都翘首以盼。 尤其最有希望被心仪诸峰选中,却在剑斗中憋屈失利的几位东西门弟子,心情忐忑,哪有心思和林默等人斗气。 与他们隔着一座试炼阁的另一个方向,阁楼前白玉广场上,聚集了数千人,全是来看热闹的各门弟子。 大家同样期待,想看看今年入峰择徒花落谁家。 入峰数量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外山四门各自实力,对未来择优选取有相当一部分决定性作用。 试炼阁二层,正站着数名锦衫华裳的试炼阁弟子,居中一人手里捧着玉牒,一旦诸峰长老开始选人,这位弟子便会通过玉牒上‘山海蜃景’图像,将其拓影在试炼阁屋檐下挂起的那张巨幅白条幅上,总是法宝转拓影像,比不得铜镜清晰明了,但足够满足观众好奇心理。 广场上挤满了人,更聚集了不少卖吃食的摊贩,叫卖着各种各样世俗城镇经常见到的瓜子花生、馄饨烧饼…… 摊贩都是外门家属,少阳的规矩,只要家中有人依旧留在宗门内外修行,家属便可留在指定范围安居,试炼阁附近本就是宗门内外山接待访客的客居院所在,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修行者凡俗人并居小场镇。 人们一边嗑着瓜子花生,一面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今年入峰人选,空气中到处飘荡着葱花骨头汤香气。 广场东北角搭起了一座凉棚,里面摆上了几张长条桌,桌后坐着四五个东门弟子服色的年轻人,还有不少穿着同样服饰的年轻人正游荡在凉棚附近,拖拽着看热闹的人,劝他们赶紧买上几张蒙彩赌票,鉴于结果马上揭晓,蒙彩赌注也越来越大,赔率愈发诱人。 蒙彩赌盘上什么赌法都有,剑斗胜负,某人被诸峰选中概率,更有大赔率的选中某一峰的赌局,不胜枚举。 张贴在凉棚柱头上,剑斗一局的红纸赔率上,晦冥依然高居榜首,赔率最低,一赔三成,而南门三人几乎到了赔率榜尾,林默更是高达一赔五十的程度。 年度入峰试炼,对很多人而言,就是一年一度狂欢盛典。 正对广场的一座三层茶楼顶楼,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一张茶桌围坐四人。 四个身份特殊,对试炼结果有着特别期待的人物。 外门四大掌门。 “杜兄,南门今年只有三个参加试炼的人,不知道几人能入围诸峰呢?” 开口的是西门掌门吕扬,道号拂尘,筑基中期,在四门中西门向来以强势着称。 他嘴里的杜兄正是南门掌门杜少刚,素来被认为四门最弱。 杜少刚面露尴尬,只能喝茶掩饰无奈,讪讪道:“今年参加试炼的三人,皆非有意安排,药房老胡也是事后才来打招呼,若非如此,老夫还蒙在鼓里呢!” 吕扬呵呵道:“就说你老杜整日里不务正业,自家弟子都约束不住,长此以往,只怕内山诸老会对你老杜有意见的。” 听上去语重心长劝慰,语气中无不充满讥诮讽刺。 北门掌门莫夷俊冷冷道:“谁都和你吕拂尘一样,当年令师给你起这么个道号,不就是让你拂去尘心,安心求道!你倒好,把世俗那一套带到了山上,看这几年试炼择徒给你西门闹的乌烟瘴气这样,也就是长老们不计较,换作了……” 吕扬冷哼一声,打断了话头:“换作你!可惜你老莫也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这辈子也就那样,哪懂得荣辱风光。” 杜少刚干咳了一声,说道:“吕掌门休要咄咄逼人,你门下有晦冥这等天才,是你西门的福气,各门情况不同,入峰这种事嘛!大家自凭运气,各安天命,有啥可争。” 莫夷俊怒道:“你老杜好不懂事,好心帮你解围,你倒是好,来个不偏不倚,两头讨好。” 杜少刚叹了口气,一口将碗里茶喝干,呸呸吐了几口茶叶残渣,道:“莫老你又不是不清楚,我这南门诸房情况最是复杂,一山一地,哪有我杜某人说话的份。就说今年那三个弟子,老胡家一个,明摆着的,药王峰会护犊子;姓林那小子,明里暗里如何,你们不晓得;徐家姑娘更不消说,早早有了安排;我这掌门也就一个挂在议事堂上的门神画像,哪比得诸位。唉,不摆了,摆多了都是泪。” 吕扬目光闪动,有意无意问道:“你说的明里暗里,都谁啊!当年那位身边可没几个朋友。” 杜少刚呵呵道:“天晓得,你觉着大人物心思,还能让我们这些小的知道。” 吕扬打着哈哈,“那倒也是,问多了,惹火烧身得不偿失。” 正说着,试炼阁那边一声鸣响,空中炸起五色幻彩。 “结束了,这么快。” 吕扬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对自家弟子极有信心,即使不能保证全部入峰,至少也能给选中半数。 杜少刚喃喃道:“确实比往年提早了两个时辰。” 莫夷俊很紧张,心头七上八下,今年北门有七人参与,别人无所谓,若那位没入围,只怕到时不好交代。 他又自我安慰,反正剑斗输了不怕,自然有人会出面,怕就怕没过三关,直接被剔除择徒资格。 东门孙树淳也紧张,两名领头弟子性子太直,他怕弟子们直接与西门起了冲突,毕竟西门有晦冥那种人物在,一旦冲突激烈,指不定出什么意外。 …… 白条幅上拓影出现,先是十位长老,个个面色严肃,加之画面模糊,很难分辨他们的真实表情。 参与试炼者名单,一个个跳了出来,每个名字后,标明了闯关次数与关卡名称。 剑斗结果会在诸峰择徒时才一并揭晓。 这是惯例,诸人见怪不怪。 莫夷俊咦了一声,摸着下巴道:“真是怪了,今年这些弟子竟都只过了三关四关,没一个走过五关的。” 杜少刚也在摸鼻子,他在名字中看到了南门的三人,除徐渝外,全是过三关,不过他也满意了,只要过了三关,哪怕剑斗输了,未给诸峰选上,最少也能混个内山弟子待遇,最不济南门能多出两个做事的帮手。 吕扬越发得意,一切在他意料之中。 事前制订的策略便是阻拦其他三门前九关超常发挥,拉平前面成绩,在剑斗上一举击溃,从而获得入峰关键资格。 不但要保证西门弟子将来在诸峰人数优势,也要将其他诸门打压到无法对西门构成威胁的地步。 “马上开始选人了。” 莫夷俊手心都在冒汗,谁不希望本门弟子能有更好的成绩,一旦成绩突出,明年来山门报名的西乾各地道种就会更多,优中选优,山门才会良性循环,更得内山诸峰青睐。 画面上临渊长老出列,逐一念出十二个名字,每念到一人,画面一转,便出现那人抬头望向前方的图像。 胜者组。 十二个名字,十二个人。 二十六人参加试炼,剑斗胜者怎么只剩下十二人? 不但广场上看热闹的观众一头雾水,就连茶楼上四大掌门同样心怀疑惑。 难道,有人失误陨落? 更让人惊呼出声的是,十二名胜者中,东西两门竟只各自一人,且与赔率最低,笃定稳赢那些名字全无关系。 凉棚里那些开赌局的东门弟子已经觉察出大事不妙,个个屁股离凳,脚下抹油,随时准备开溜。 而等在周围那些赌徒也非善茬,修行者真正脑壳不好的不多,早从名单中瞧出端倪,将凉棚围了个水泄不通,尤其那些专博意外的赌棍,此时好几名买了蒙票的赌徒,纠集起大帮师兄弟,手上挥舞着一沓沓大赔率蒙票,正虎视眈眈盯着凉棚里面所有人。 广场上一片哗然,喧声四起。 茶楼观景台,东西两门掌门呆若木鸡,傻坐当场。 莫夷俊脸上笑开了花,不住和杜少刚揖手来回摇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是最大的赢家,门下弟子全部剑斗胜利,放在两门历史上,简直可以用前所未有形容。 吕扬一声怒吼,打断了两人互贺。 “不对,我家晦冥呢,为何不见晦冥。” 众人这才想起一个重要的疏漏,无论先前过关弟子名单,还是正在宣布的剑斗胜者名单,都缺了一个重要人物。 人所共知的西门弟子第一人,晦冥。 孙树淳本想乘机奚落几句,不过一想到剑斗结果,大哥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境遇,也就忍下不说。 “不对,不对,试炼阁搞的什么鬼。” 吕扬的吼声从高阁中远远传了开去。 第18章 如愿以偿 此时另一边的广场上已是惊呼声一片。 临渊很显然预料到了这一幕,故意打开些许禁制,让声音从外面传进此地。 他扫视着楼下诸子,面无表情地宣布道:“诸峰择徒现在开始,从胜者组开始,西门弟子奚明台,过三关,剑斗淘汰同门弟子郭朱,你想于哪座峰入峰?” 奚明台面有愧色,偷偷瞥了眼被淘汰那位同门,他是在北门全数离开那一瞬间,从背后偷袭险胜,自然内心有愧。 不过大道争先,愧也有限,他的神情紧张起来,干巴巴地道:“弟子愿请诸峰选择,不敢奢望。” 说话时,他始终低着头,不敢与高台上诸峰长老对视,内心却充满希冀。 楼上一片安静,时间流逝,沉默变得无比尴尬。 剑斗胜者无诸峰选择,这种情况不是没有,但极少,尤其是被他淘汰出局的郭朱,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好在天门峰宁阳开口打破了沉寂,他原本看好的多半在败者组,虽说同样可以选择,但选择败者会有极多难以预测的麻烦,单单心境调整就可能花费极大的心思,修行中最难的就是修心。 “你可愿意入我天门,学习阵法之道。” 奚明台悄悄长出一口气,喜极而泣,抱拳道:“弟子愿意。” 宁阳一挥手,将他从人群中隔空拎起,扔到身后。 …… 陆续东门独苗被迎阳峰选走,北门五名男弟子分别入了飞泉、天门、云峦、千仞四峰。 横剑峰没有选人,集仙峰也没作声。 承露峰只选女修众所周知,也没哪个男弟子愿意去一堆仙子中混日子。 接着王懿居然进了承露峰,而非别人预测的飞泉峰;梁佩儿也选择了天门峰,她对阵法颇有天赋,这也是除承露峰之外很明智的选择。 轮到徐渝的名字念出,居然九峰中有七峰都释放出了收徒的善意。 林默不觉意外,徐家毕竟是南阳大族,收徐渝入峰,意味着多了一层与徐氏家族打交道的机会,对诸峰发展有着极大的潜在好处。 反倒是没有释放收徒意愿的迎阳峰颇让人意外,而药王峰向来在诸峰中我行我素,孑然孤峰,不选择一个没过万药册的弟子毫不让人惊讶。 择徒结果同时出现在另一边的光幕上,随着每个弟子入峰成功,还会有试炼战中最出风头的拓画剪影出现。 当徐渝报出集仙峰那一刻,她的剪影则是在天书门以所得符咒开门的那一瞬间。 能得集仙峰青睐,这份荣光对广场上数千弟子来说皆是仰望不可及的奢求,祖峰弟子天然高人一筹,这是内山九峰人人皆知,却闭口不谈的公开秘密。 胡涂笑嘻嘻的应声出列,也说不是出列了,胜者组这边本来就只剩下了他和林默两人。 临渊看着这胖家伙就亲近,笑着道:“胡涂,好一个难得糊涂,你愿意去哪座峰?” 胡涂大咧咧道:“难道不该诸峰来选我,小……晚辈表现如此优秀,各位长老哪能看不见。” 季长卿含笑道:“既然你如此自信,老夫且就信你一回,你可愿意随老夫一同去集仙峰,本峰有一门蛰龙心法最适合你来修行。” “什么,什么蛰龙心法。” 胡涂眨着眼,也不是装糊涂,其实就是真糊涂了,林默跟他说起过蛰龙心法这一节。 季长卿只能叹气,道:“蛰龙心法还有个名称就叫‘睡功’,就是睡觉修行的意思。” 胡涂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不等其他长老开口,他赶紧说道:“大长老,你可得说话算话。” “自然。”季长卿也不再问,怕再问下去这浑小子不知会说出什么怪话,一挥手,将他卷到身边,感觉到他又想开口,立即捏了个闭口诀。 然后胡涂就在大长老身后双手叉着脖子,吐长了舌头,张大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好在徐渝在他身边拉住,怕他真拎起巨剑找大长老拼命。 外间条幅上,出现了胡涂、集仙峰字样,然后一个巨大的背影填满整个画面,身周只有少许光线漏出,画面一转,粗如墨龙的巨剑落下,固若金汤阵崩散消失……漫漫黄沙,剑光如林,旋转似箭,疾射向前的光影中,宽阔的身躯如神灵尸坐,美酒匹练倾泻,胖胖的圆脸狂笑仰首,张嘴接住酒水…… 众人皆惊,随着一声惊呼,广场哄然热闹起来。 茶阁之上,莫夷俊也开始酸溜溜地道:“杜掌门隐藏好深,三位试炼者,两个集仙峰,南门今年真算是大丰收。” 杜少刚掩饰不住笑意,呵呵道:“还有一个呢,不会连中三元吧!” 其他三位掌门早在肚子里骂了不止百遍千遍。 他们不知道的是,杜少刚心里比他们还忐忑不安,三人入试炼阁前,他早得到了消息,因三人都没有事先打过招呼,也就懒了一回,没去搭理,按山门规矩,只要弟子受剑,山门都会赠送一件价值不菲的法宝,并且提供一些必要帮助,这次南门什么都没做,结果居然出了这么档子事。 他心里早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脑子快速运转,寄希望胡峰那边,该送的法宝得尽快补上,要不然三个都进了集仙峰的话,以后在宗主那边…… 后果不堪想象。 随着画面变化,林默的名字出现。 入峰之地——竟是药王峰。 杜少刚愣了,随即露出笑脸。 药王峰论战力,的确在九峰位处下游,然其特殊不可或缺的辅助性身份决定了地位,整个少阳宗系,丹、药十之八九来自此峰,山中有人好办事,看来南门的未来就寄托在这三位身上了。 “嗯,怎么那小子进了药王峰,莫非准备和药物、丹炉打一辈子交道。” 吕扬难得露出惊讶神色,照他所想,林默既然能拿到剑斗斩获,必得他死鬼老爹传承,这种情况下,进集仙峰实属理所当然,可他选择药王峰这种与世无争的山头,让他产生出的想法又蒙上一层疑云。 不想走他爹的老路,低调做人? 条幅上展现的是林默躲在胡涂的剑影下,冲过剑影飞沙的拓画,然后又是在胡涂身后走过固若金汤的场景,最后才是他走出万药册洞口那一画面定格。 剑斗场景当时太过混乱,雷光火燎,就连临渊也无法拓慕。 接下来失败组的选择波澜不惊,除顾长统被横剑峰选走,其他人尽数被诸峰排除在外。 试炼阁照例给了其他选择,一是直接成为记名弟子,分派外门做些打杂庶务诸事,修行资源表面上与诸峰弟子大差不差,实则差距巨大,没了直接参与诸峰任务的机会,也没有诸峰弟子近水楼台的传道人指点修行迷津;二是保留下次试炼资格,有机会明年翻盘,不过有所限制,就是这一年只能在试炼阁内打杂,没有新的修行资源,也没有更多修行时间。 所有人中,只有伍槐山、孙银、乐珂秩选择了后者。 第19章 风光无限在险峰 雾遮峰顶,日转山腰。 山势嵯峨参天,岩前花木,微风暗吐清香;瀑布穿云而下,影浸绿苔阴寒;峭壁苍松,虬龙横断白云天。 山脚下一马平川,阡陌纵横,五色交错,空中俯瞰景色美不胜收。 林默俯身趴在飞舟舷栏边,远望平原孤山,思绪良多。 内山九峰远比想象要大得多,外围远观整个西崇山,也不过千里方圆崇山峻岭,四季云遮雾绕,让人有种雾里看花,难见真容的嗟叹。 真正进入内山范围,方生出云海深处别有洞天之叹。 九峰相距甚远,单一个药王峰,方圆两百里尽是阡陌药田,种植奇草异木无数,周边仙鹤岭、瀚泽湖生长着各种各样奇禽异兽,皆为珍贵入药材料。 药农多来自周边诸国,年年轮番交替,甚至一些农家将此作为一份主要收入来源,世代相传,经此数千载,形成极佳的良性循环,最大限度保证了药田种植的质量和数量。 诸如飞泉、云峦、承露三峰,同样有类似农户轮替,种植物不同,要求也不尽雷同。否则,九峰万余修行者,每日仙果蔬粮从何而来。 “长老可否趁此机会给弟子说些入峰规矩?” 林默在虚心请教方面,从来不吝言辞,也善于观察别人。 明巽此时,明显兴致颇高。 他哈哈笑道:“你是怕入峰之后还得去山下种药耕田?” 林默没去反驳,很多内山规则早在南门药房时就听诸位执事聊过,这会找明巽聊规矩,其目的无非套套近乎。 入峰未得山巅认可前,有靠山和没靠山面临的困难大不一样。 想得山巅认可,基本条件就是自行筑基;只有筑基成功,才能得山巅长老认可,收为嫡传弟子。 “倒是有不少经年品级太低的药师被安排去管理药田。” 明巽伸手摸着下巴胡楂子,说道:“以你在万药册表现来看,不应该沦落至此。” 林默恍然。 难怪万药册花了两天一夜,敢情这老家伙从中动了手脚。 明巽毫无愧意,接着道:“拿出你在万药册的表现,初定药师等级七品无虞,若然学过制药烹剂,一举拿个五品药师,获得丹师认证资格也不是不可能。” 他双臂搁在船舷栏杆上,侧脸瞧向林默,微笑道:“听人说,你在南门药房即经常帮执事们炼丹制药,想来这一套不会陌生。” 林默不否认,微笑点头。 “知道药师品级如何分,丹师又如何分品?” “略知。” “说说看,有不对之处,老夫再帮你补充。” “药师九品,一品为尊,七品以下初阶,六至四品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初阶识药知性,中阶识药而懂变通,高阶信手拈来,任意组合,皆可成药;丹师亦如,不同之处在于,五品药师方有认证初阶资格,实因炼丹一道,本是药中淬精,去芜存菁的过程,非精通药理药性制药不能。” 明巽越听越满意,下巴都快给他自己捏变了形,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可惜老夫丹道不高,否则真想直接收了你做关门嫡传。” 千万别!您老还是把机会留给别人。 林默心里腹诽,好在有最后一句铺垫,不然他真怕了这位长老一时兴起,到时拒绝还是拒绝,那是个很难抹面儿的选择。 明巽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等你去药楼核品定级,老夫定然抽空来做核督。” 这话听得林默不知深浅,暗自狐疑,却不好问出口。 说话间,飞舟穿过云雾,两座高阁映入眼帘,巍然矗立一块巨大的突崖峭壁边沿,重檐庑顶,琉璃金瓦,朱柱翘翼,直插云霄。 林默目不转睛,神色惊愕。 明巽笑而不语,凡第一次来药王峰的人,就没有不被两座高阁震撼的。 高阁前一片数十丈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人,大多青衫直裰,白襟交领,袖口上刺绣着颜色不同的两种纹饰。 其实人不少,至少上百,偌大广场上显得稀稀疏疏。 飞舟停靠在左边高阁旁,早有一名中年人快步迎上,远远的,双手合抱,左外右内,结阴阳印,齐眉躬身就是一礼,上半身几与地面齐平。 “弟子周满昆,见过明巽师祖。” 林默打量着这人,左袖口上铜鼎、银叶各一,中阶药师、初阶丹师。铜鼎上九个黑点,代表初品;银叶脉分五条,表示五品。 明巽只瞥了一眼,问道:“你是内务执事?” 周满昆保持着弯腰姿势,双手伸直,恭敬地道:“正是,徒孙授业恩师长春子。” 长春子正是明巽亲传弟子之一,一品药师,六品丹师。道脉传承,因此周满昆上来称师祖也并非拍马屁。 明巽嗯了一声,上声,表示比较满意,指了指林默: “这是新选入峰的林默,你带着去选处暂居地,至于洞府嘛,等核品定阶后再说,记着多照顾一下。” 周满昆撅腚唱了个肥喏,满口应承。 师祖的安排他当然听得懂,尤其最后那句,很明显就是重点交代。 直至明巽离开,周满昆这才直起腰,斜眼俯视着林默。 林默这才意识到这位周执事极其高大魁梧,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一副居高临下姿态。 “今年就你一个。”语气还算温柔。 林默堆起笑脸:“托明巽师伯的福,今年只收了我一人。” “师伯!”周满昆正要变脸,但见林默神色自如,心里咯噔一下,山上辈分虽有些分不太清,但前有师祖叮嘱,后有此人称呼,其中必有缘故,自不敢妄下结论。 内山修行者不太关心外门闲言碎语,因此像张秋山一样认出林默的人并不普遍,毕竟张秋山出身修真世家,入峰不过五年,身兼家族重任,关心宗门一切庶务也挺正常。 他微笑道:“既然有师祖安排,我先带你去新人居暂住,等核验下来,再按品阶给你分配洞府。” 林默道:“如此有劳师兄。” 周满昆唔唔应了两声,道:“一会给你一块本峰身份玉牌,里边拓印有炼气五层之后修行心法,包括一套药王峰洞明剑诀精要,药师典,药王圣典,日后积累满任务,去弹剑阁换取修行术诀也可用玉牌拓印,里面还有一份期限为十日的探家手令,仅限使用一次,一旦走出内山即计算期限,哪怕你一日即归,这份手令依然不可再使,超过十日,就自行去千仞峰接受惩罚。” 他笑了笑,接着道:“第一次违反出山令,通常缴二十块灵晶即可。” 千仞峰如此豪横! 林默倒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入内山主要为丹道而来,不追求权力,心里仍免不了生出些羡慕。 周满昆指向旁边两座高阁:“左边丹阁,右边药楼,每月皆各有两次讲道,逢初一十五,是丹阁;初七廿二,轮到药楼;修行之道,则要去弹剑阁,月初三十八;谁主讲,提前三天各楼阁门前告示,自行决定是否听讲。” 两人一前一后,沿林荫间碎石路前行,道路起伏不定,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或掩映树影,或悬立峭岩绝壁,遥望山下平川,风景奇绝而壮阔。 “生活所需吃食,修行资源,可去敬事阁支取,吃食每旬一领,自行选择日子,新人修行资源一年五百块灵晶,你头一年来,正好又是正月,可领取整年。” “新人也无额定任务,因此多数新人不会选择马上去药楼核品定阶,最多延迟半年,核品后,每月需完成额定任务,七品以内药师,需缴纳定额药材,当然不是让你去采,而是山下种好的新鲜草药需各种熟制,你去敬事阁接任务,碰啥是啥;中阶药师则是制药,药材会随任务发放;高阶嘛!任务不固定,缺啥直接由山巅长老安排;丹师也差不多,反正就那样。” 林默问道:“若像周执事一样的药师丹师双重身份,莫非要做两份?” 周满昆嘿嘿直笑,晃了晃左手衣袖:“本峰拢共人口近千,药师一品共七人,二品二十五人,高阶加起来不到五十,中阶有四百余;而丹师,初阶加起来不到一百,中阶才二十余人,三品以上仅有五人,你说说,给你派任务会侧重哪头。” 林默点头称是。 周满昆道:“不过呢!也有刚入峰弟子马上核品的,毕竟药师每晋一阶,每年固定薪俸就能多拿五十,如何衡量,全凭自行取舍。” 林默道:“药师丹师日常制药炼丹,所需药材如何获得?” 周满昆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除任务外,拿灵晶去药楼买啊!你道宗门还给你全包。” 两人拐进一条小道,进了一座林中院落,七弯八拐,顺着檐廊来到东厢一座不大的庭院。 周满昆从多宝袋中扯出两套青色长衫连靴带袜,连同一枚玉佩递到林默手上,说道:“全都在这儿了,记着刚刚说的,一会儿收拾完屋子,先去敬事阁领取所需之物。呃,内务堂便是敬事阁三堂之一,铺笼罩被一应事物,都在内务堂领取。” 林默喏喏应着声,只是听着。 周满昆不再多说,大步走了出去。 若非明巽长老事先打过招呼,这位执事哪会事无巨细交代一通,多数入峰新人,新来的前几天,通常只能饿着肚子等人前来投喂,哪晓得恁些细节。 林默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屋子里倒也没太多灰尘,长期无人居住,霉味在所难免。 室内陈设极简,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床下还有一只朱红箱子。 院子里就有灶房水井,生火用的柴火也堆了半间灶屋,锅碗瓢盆桶一应俱全。 林默习惯独居,烧水做饭这些活,比厨子做得还好。 不然小胖子哪会从小屁颠颠跟他后头,撵都撵不走。想到小胖子,他又开始为两人在集仙峰的日子忧心起来,另一人自然是心尖肉徐渝了。 第20章 登楼 天边亮起一抹霞彩,林默换了身新发的无标识青衫,径直往药楼而去。 新人居离着药楼不远,敬事阁就在一楼一阁附近,他打算去药楼核品定阶,这一步迟早得走,药师典和药王圣典等书早背得滚瓜烂熟,再读也读不出新花样,不如趁早了断,集中精力早日踏上丹道之路,获得余祖青睐。 对于药师核品,他心里还是有点数,不然十几年药房真算白混了;季伯偷摸摸送来那些本宗高境也很难读到的经典,也算白读了。 何况还有宰人钱财从不手软的胡一刀,十年如一日有意无意的指点,加上结合各种术法总结出来的经验,林林总总,若这还不能快速晋升来引起余祖注意,他就准备采取第二套方案。 晋升修为,不再理会炼气八层瓶颈问题,一年内筑基,晋升山巅嫡传。 当然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父亲留在识海中的三条筑基结丹之路,都一再强调瓶颈与根基间重要关系,瓶颈越大,根基越实,根基稳固,关乎在五源大陆灵气相对薄弱下结丹品质和最终登顶成就。 破天接引! 那只是弱者才走的登天道。 楼阁附近仙家洞府集中,不少本峰药师都将修行地选择在楼阁方圆数里之内,主要为换取药材方便;丹师不然,更喜欢山阴人烟稀少处,炼丹不比制药,需要绝对清静。 广场上不少本峰师兄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坐在广场梯坎,石墩子上,悠闲地喝茶聊天下棋。 修行者生活单调无味,若无破层晋境需要,每日除了子午两课静坐,多半时间极尽无聊,因此很多修行者都会刻意养成一种爱好。 下棋无疑是选择人数最多的,既能打发无聊光阴,也能锻炼思维。 林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外门那些狗屁倒灶到了内山,真没几个人上心。 快到药楼大门,前面一撮人中他看见了昨天才见过的周满昆,正和几个同伴跷脚坐在梯坎上不知闲侃什么大山。 刚好,周满昆也瞧见了他。 “周执事。” 林默揖手先打了个招呼,见人敬三分,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是在南门常被人误会他容易欺负的根由。 周满昆起身,背着双手,一脸严肃道:“这是要去药楼核品定阶?” 林默满面堆笑:“尽早核定,找个安稳窝才是正理。” 坐周满昆身边那几个全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新人。 性子急的修行者不少,修心不在于形式,而在纯粹。然而性子急到屁股还没坐热,门还没认熟,就急吼吼跑来核品定阶的,至少他们这辈人少见。 少见自然多怪。 周满昆看了眼药楼方向,道:“通常入峰弟子不会这么急,毕竟药师典几十万条各种药物,加上数千种药方,有些基础的话,一两个月就能记熟大半,没基础的话半年也未必记得熟;第一次核级允许半年内做,不是没道理的,内山灵气充盈,这半年多花些时间适应破层才是正理,何必急于一时。” 林默谦卑地挤出笑容,道:“多谢提醒,在下南门时,便是胡峰胡总执带出来的。” “哦——”周满昆眼睛一亮,脸上严肃松弛三分,“胡师叔带出来的?” 他又觉着奇怪,问道:“为何称明巽师祖师伯。” 林默露齿一笑:“说来话长,有空再找周执事聊。” 刨根问底本是山中大忌,周满昆大笑,一个劲拍着林默的肩膀,“早说嘛!难怪师祖和你有说有笑,既如此,你先去核定,最好别给胡师叔丢人,若核定八品以下,以后就别找我老周说道了。” 林默嗯嗯应声,赶紧往药楼大门走。 等他走远,一个马脸师兄才开口:“以前听说过这小子,别人都管他叫黑狗儿,人见人欺的那种,嘿,嘿,今年试炼这么轻松吗?这种人也能进来。” 声音不小,好像故意让林默听见。 另一人也在搭腔:“这些年入峰弟子一代不如一代,真该建议宗门,把一年一届改成三年一届好了。” 林默微微摆了摆头,不去计较这种小事。 心里腹诽:你们也好不了哪去,上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才勉强混了个五品药师,这素质也好意思说别个。 他大步跨进了药楼高高的门槛。 药楼不止核准药师品阶,也是售卖药材场所。 大门内厅堂宽阔,足足三四十丈,除了中间四五丈空地,其余地方给两人一般高大的药柜挤满,一眼望去抽屉密密麻麻,各色标签尤为醒目。 一楼就是巨大的药房。 林默四顾环视,欣赏着外面难得一见的场景。 没等从震惊中缓过神,迎上来一位相貌清秀的师兄,打量着他,温和地问:“师弟新来的!来买药还是求方。” 药师典,药王圣典记载的方子全是从低到高的基础药方,真正运用时,再大的药房也无法保证药材俱全,因此替代药方应运而生,每种替方都有药师对药理药性的熟悉和千百次失败后的经验总结,故而通常也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获得。 林默微笑道:“昨天刚来,想要核品定阶。” 那师兄怔了怔,脸上重新恢复笑容,道:“想来师弟有基础,核准品级在二楼,首次免费,若未成功,第二次需花五十灵晶,以后逐次按品级成倍递增。” 林默也怔住,失声道:“核品还得花钱。” 那师兄道:“据老人们,很多年前不需要花钱,不过后来不少不自觉的家伙,有事无事,没个准备就来核品,浪费药材不说,也耽搁长老修行,于是此后便定下了这个规矩。” 他爽朗地笑道:“隔壁丹阁价格更高,比这边高一倍。” 林默本来勃勃兴致,如同被浇了盆冷水,倒吸口凉气。 那位师兄声音温柔,却仿佛将一整块冰塞进了林默后颈衣领,从前到后凉了个透。 “丹阁核一品不得花两三万!” “错倒是没错,不过能到一品的主儿,还在乎那点灵晶,只要能上中阶,你不想挣钱都难,西乾十三世家,三大王朝四大国,加上近百个山上门派,谁不捧着大把灵晶,求爷爷告奶奶地上赶着请去炼丹,多数中阶丹师还看不上那点小利小惠的,只需炼上两炉,往拍卖会一扔,百倍千倍利润都能转眼赚回来。” 林默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已经看到灵晶雨落的画面。 以前上药王峰,主要为了去尝试父亲未能走过那条证道之路,如今又多了个理由,挣钱,挣很多钱…… 挣了钱之后呢! 他没去想。 脑子早被幻想中雨点般哗哗下落的灵晶填满,心底深处那股执拗腾地点燃,热血烧得滚烫。 “师弟还去核品不?” 师兄温柔的嗓音令林默梦醒。 “啊!嗯,去,一定去。” 他坚定地回答着,暗暗握紧了拳头。 “在下姓林,单名一个默字,沉默的默,不知师兄……” “小姓秦,秦泰,药楼知事,也就是药楼伙计罢了,入峰刚满三年。” 林默早注意这位师兄袖口纹绣树叶还是铜色,八条叶脉,说明尚处八品,层阶极低。 二楼依旧药柜如墙,环绕纵横,不过这层人少,抽屉上标签药名即可断定,此处药品,价格远高一楼,全是百年黄精,五百年天参之类。 秦泰推开一扇夹在药柜间的小门,只推开一条足够让人侧身进去的缝,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小声说道:“李师叔,新来的师弟核品定阶。” 屋内传来一个粗嗓子声音:“不昨天刚上山,今天就来,不懂规矩,还是没长脑子。” 秦泰身子缩回来半截,扭头问道:“你确定今天?” 林默用力点头,还不放心地问了句:“是不是今天不管做到哪步都不用花钱?” 秦泰腼腆地笑笑,道:“只要第一次都不用开销。” 林默使劲点了下头:“那成。” 秦泰马上把半个身子探进屋,说道:“这位林师弟确定了,今日便核品。” “让他进来,我马上给长老们传个信,也不知哪位长老空闲。” 秦泰推开门,做了请的手势,低声问:“师弟用不用喝些茶水。” 林默点点头,“有劳师兄。” 屋子不大,中间铺了张翠色晶莹的凉席,透着一层朦胧的灵气,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赤足盘膝趺坐凉席上,浓眉大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打量着小心翼翼走进来的林默。 秦泰倒退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林默揖手躬身:“在下林默,见过李师叔。” 大汉皱了皱眉,道:“昨天刚来,急着核品干嘛?” 林默道:“在下南门药房多年,采过不少药,也帮南门执事们熬膏煮汤不计其数,趁早核品,也能早一日安心修行。” “南门。”大汉沉吟片刻,道:“老胡教过你?” 林默脸不红心不跳道:“倾囊相授。” 反正胡一刀欠他人情,且可能早与季伯商量好,这点谎话很容易圆过去。 大汉鼻孔里哼了一声。 宗门规矩限制外山初阶弟子修习内山九峰功法术诀,药典丹道等不在其内,这种私相授受并不违规。 只不过药师典也好药王圣典也好,极其枯燥无味,山门弟子真正用心者极少。 “我叫李成武,你不应叫师叔,而是师兄。” 他也没解释原因。 林默只能揖手再喊了声:“李师兄。” 李成武显然不怎么待见,闭上眼,自顾自打坐起来,既不招呼,也不理会。 好在秦泰没多会儿端了只茶盘上来,招呼林默去左边的蒲团坐下,将茶碗放他左手边,低声道:“长老们下山还有得会,你先喝会茶,等长老来了,核品仪轨才会开始。” 林默连声道谢。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善待他人的善意。打小就在他孤凄的生活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秦泰不好在此久留,匆匆聊过几句,便道辞而去。 幸好没让他等得太久,一盏茶未凉。 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成武,带林默登楼。” 登楼! 第21章 一鸣惊人 李成武微微抬头,朗声道:“长老,此举不妥,不合乎规矩,头遭验品,如何上得三楼。” 林默不语。 头顶上传来那嗓音,不是明巽是谁!何况三楼二楼的,他都不晓得区别在哪儿。 “你是长老还是我是长老,不服,叫你家祖师爷出来做事,反正我是不想来,余祖非得叫我,老夫也不得从啊!” 明巽长老口吻轻松,自带调侃,话里话外却无一不在警告。 李成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无可奈何。 别说是他了,小小一个副总执事,就算薛总执坐这儿,也不敢对长老有半分违拗。 自家祖师爷不消说,大长老身兼药楼楼主,常年闭关潜心修行,他是请不动的;余老祖那儿更不消说,都没人敢去问。 山巅人物没脾气不怪的,山腰弟子,谁会去触那霉头。 李成武腾地站起,恨恨然瞪了眼林默,牙齿厮磨道:“上楼。” 明巽老前辈搞哪样噻!把事搞恁僵,你老倒撇脱,完事了拍屁股往山巅一坐,我得在山腰有日子的混呢! 林默肚子里埋怨,跟在李成武屁股后头,绕着药柜弯来绕去,走了一大圈,出门沿外檐廊登上楼梯。 外檐廊外万丈峭崖,深不见底,云深灰寒,与远处阡陌纵横、一幅彩画视觉错差强烈。 风又急又大,总感觉脚板下面整个楼在来回摇晃。 高处不胜寒!不,是恐高。 推开大门推开,两人前后进入。 圆弧形厅堂广阔,四壁长方条格书架环围,归置着码放整齐、堆砌密实的无数玉、竹、帛卷。 三级阶下,地板上镶嵌着一个偌大阴阳鱼,上面横七竖八几张条案,各种各样制药器皿摆放的规矩有样。 明巽长老正端坐高台,一张宽得有点过分的太师坐榻,让他显得身材异常娇小。 他冲李成武招了招手,肃然道:“你来做今日的验药师,林默请就位。” 李成武不情不愿来到明巽身旁,一屁股坐在左手那张略显拥挤的圈椅上,一言不发,脸色沉得都快透出水来。 林默整了整衣衫,大步走下台阶,站在阴阳鱼之上。 明巽道:“试炼场中,依余祖嘱咐,试炼期间提高难度数倍,此人经两天一夜作答,完美通过,得余祖令——” 他话音一顿,李成武不得不起身垂首肃立。 “林默踏入试炼起,不再考核七品及以下药理,直接六品定阶考核。” 李成武脸色一下变得凝重,瞧向台下的林默,这一刻他才重新审视这个新人,明巽既然如此作古正经,刚刚那番话显非虚张声势。 “林默,你可听得明白?” “明白,多谢长老美言。” 明巽满面笑容,摸着下巴,“唉,啥美言哟!余祖的意思,余祖的意思明不明不白。” 他干咳了一声,大声道:“若无异议,我就让李副执从六品考卷抽题,而你需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范围,当场配制出二十四种不同药膏药丸药汤,超过时限,或配伍出现差池,均视为核品失败,品级将停留在七品,若下次申请,需缴纳……嗯……”显然对药楼收费不熟,扭头瞅向左边。 “四百灵晶。” 李成武小声提醒道。 “嗯,四百灵晶,这对刚入峰的可不是小数,倘若弃权,同样视作参加过首次核品。” 林默道:“弟子明白。” 明巽颔首,摆了摆左手,脸转向李成武:“你来抽题。” 李成武抬手一招,数十卷册子相继自书架下层四面八方飘起,全部归拢两人面前,排成一排,整齐悬浮,略一点数,眼睛中闪过一丝笑意,朗声宣布道:“共二十四卷,皆来自中阶,符合六品考核规定。” 明巽道:“点题。” 李成武手指虚划,展开一卷:“益气补生汤,炼气境补气调精灵药,载于药师典第七百三十一篇第六章,二十四小节。” 再一划,又展开一卷:“增益膏,炼气境破层壁垒灵药,载于药王圣典第三千十四篇,第七章,第六节。” …… 一气念完二十四种药,却不提药方、用量、调制之法,也不给翻阅药典的机会,一切全靠受核人海量记忆。 仙家药师不是那么好考的。 林默吐了口气,抬头问道:“每样所需几何?” 李成武道:“一剂足以。” 他盯着林默的眼睛,一字字道:“药桌上有纸有笔,现在需要你写出配方,药材数量,待楼下知事配药备料,在此期间,不计考核时间。” 林默来到桌边,提笔蘸墨,在纸笺上飞快书写。 很快写完二十四种药的方子,随即将纸笺隔空送上高台。 李成武一眼扫过,马上说道:“长灵芝,缺,御生草,短,含露石,仅够真露丸一份……” 语速极快,很快报出三十余种短缺药材,一挥袖,将十余张药方重新退回,表情依旧严肃,但看上去对林默印象已大为改观。 毕竟一个新人上来就考药师六品,光记熟这些中阶药方已经相当的难能可贵。 接下来,考验的就是应变融通能力了。 林默按照先前提示,将缺失短两的药材划去,重新拟定替代药物,有之前教训,这次所拟定的配伍,尽量选择简便易得材料。 中阶药师真正可贵处便在于两大药典中所载百余万种药物的性理明晓,且能融通应变,药物变化信手拈来,方能重新配伍组合。 第二次药方,依然有四种缺药。 单单一个药方,前前后后就更改了三次,涉及方子上八成药材需重新更替,光一个药方就耽搁了半个时辰之久。 这个时辰同样计算在考核时限以内,六品考核时限一共五个时辰。 李成武将药材品名及数量拓印入玉简,挥手便朝窗外飞去。 “停止计时,可以休息一会,准备接下来的制药考验。” 明巽笑嘻嘻地看着身边这位,说道:“李副执啊!依你看新人水准如何啊?” 他这问话,明摆着有点明知故问。 李成武正色道:“药理熟练,变通圆润,可评中上,接下来得看他制药水平如何。” “喔,中上。”明巽不停摸着下巴,问道:“既药理熟练,变通圆润,何以才评了个中上?” 李成武道:“很简单,他写出的方子都合乎药情,但他忘了一点,制药是有损耗的,一旦其中损失一剂,考核可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明巽深有同感,点着头,冲林默大声道:“小子,听到没,若侥幸过了这关,下次可别傻乎乎的只要一剂的量了,核品所收之费,本来就是两剂药量本金,你客气个屁啊!” 林默赶紧抱拳:“多谢长老提醒。” 李成武无可奈何,核品中本不应与被考核者交流,但此时又正好是休息,他也道不出任何不是。 不多会儿,大门外十余名药楼知事手捧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中,正好是二十四味药方,三百七十六种药材。 等送药知事退场,李成武宣布重新开始。 林默开始处理起这些药材来,觉着有序,看起来不紧不慢,脚下事实上一刻不停。 好在药器一应俱全,分别不同好几套,这样也不会因清洗器皿耽搁。 但要在四个多时辰内完全做好二十四味各种药类,哪怕修行者也相当耗费精力和真元。 刻漏一滴滴落下,箭杆一刻刻缩短。 一个时辰后,第一釜药汤出炉。 好在现场每样工具不止一件,再过一刻,第二份汤药完成,很快,第三份,第四份,到第六份汤药全部盛出。 而膏剂、丸剂、散剂过程复杂,不像药汤,只需把握投药时机和火候,不仅需熬成糨糊状,还得有阴晾、揉搓、干燥等极耗工夫的过程。 搁俗世肯定办不到,修行者可用术法加快进程。 其中自然也包括风险,林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摧动真气,还得每时每刻把握分寸,稍有不慎,便将前功尽弃。 两个时辰半过去,膏剂开始完工。 四种膏剂很快一字排开,放置在最前方的长条桌上。 再一个时辰,林默忍着滚烫稠糊的药糊,开始搓药丸子,一路呲牙咧嘴,九种药丸,搓得手心冒火。 真搁现实中的六品药师,多数活路,都是药童、助手来做,不过考核条件有限,自然只能亲力亲为。 最后的散剂,倒是无需手搓滚烫的稠膏,过程繁复,需先将药性全部熬出,再以粗布滤出药渣,不可剩余半点杂质,又以文火熬煮至半干结晶捞出,最后烘干即成散粉,主要靠掌握火候。 终于在四个半时辰后,二十四味药全部呈现在两位考核人眼前。 李成武走下台,每一种药先观察一遍,再以指尖蘸尝,最后灵识辨别,光检验就花了两炷香。 “成武啊!可还合格?” 明巽长老根本没起身的意思,他好像并不准备重复验药。 李成武揖手道:“禀长老,全部合格。” 明巽长老点头,道:“既然合格,老夫也就没必要再验了,我宣布,林默即刻起升为六品药师。” 李成武回头盯着林默,一字字问道:“林默,可还继续。” 林默抱拳道:“弟子准备一直考上四品。” “四品?”李成武眼睛都瞪大了几圈,嗓子都惊出了颤音,“你可知道,上一个新人直晋四品的是谁?” 林默道:“这是试题吗?” 李成武旋即恢复严肃脸,道:“当然不是,你既然执意,李某自然不会阻拦。” 林默眨着眼问道:“若上四品,马上去隔壁丹阁核品,是不是也无需缴纳灵晶。” 李成武上下打量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当然……” 林默面露惊喜。 接下来后半句马上浇灭了希望。 “不是。” “想什么呢,丹阁初级需要缴纳一百灵晶方才获得机会,会给你一些丹药配方,让你熟悉,七天之后,方才考核,你没一点炼丹基础,想要凭熟悉的药理知识就把丹炼好,那是做梦,知不知道是做梦。” 李成武真后悔今日轮到值守,光六品试就陪着干熬了五个多时辰,若加上五品、四品,唉,不熬足二十几个时辰,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机会。 明巽倒是精神奕奕,笑得直抹胡茬子。 第22章 七大嫡传 药楼外,天边只剩下了一抹红彩,十几个药师正懒洋洋地坐在广场石阶上,讨论着一些药方心得。 就在这时,台阶上,楼阁间,那块巨大的告示碑开始发光,上面显出一行字。 “有人在晋品!” “林默,林默是谁啊!难不成哪位闭关才出来的师兄。” “嗯,初品,八品,七品,六品……这人怎么一下跳出来四个品级。” “新人!新人直晋六品,怎么可能。” …… 瞬间,广场上像炸开了锅。 “三楼亮灯了,一楼二楼也没收工,难道这家伙还要往上晋品,疯了吗?” 周满昆正好打门前路过,顿时被告示碑上的消息吸引。 “这人昨天才上山,上午刚进药楼,他怎么就晋升到了六品。” 他的大呼小叫,吸引了周边好几个人,纷纷聚拢身边,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这小子哪来的怪物,刚入峰就能到六品药师,这不合理啊!” “老周说是南门来的,药房胡总执的传人。” “南门药房胡峰不就是个药师四品,丹师八品,怎教得出刚入峰晋升六品药师的主儿。” “恐怕还在晋品,你没看三楼灯亮着吗?” “疯了不成,谁有恁好的精力,那小子炼气几层。” 周满昆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无奈地摊着双手,满脸皱褶,“反正我看最多炼气六层,至于为何有那精力,你们自己上楼看去。” “我去,老子入峰都六年了,三楼还一次没上去过,你说上就上啊!” 这是个混日子的家伙,没上过三楼也就意味着还是七品低阶药师。 周满昆认识这家伙,问道:“罗大胆,你不在药田守着,跑回来干嘛!” “这是我的洞府所在,回来还需给你报备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罗大胆大笑,扯着周满昆的衣袖,神秘兮兮地一眨眼,小声道:“好东西,周师兄想要,一会儿找个地方聊聊。” …… 楼阁内,楼下弟子送上一些瓜果药膳,让两位师长和一名新人补充体力。 虽说不太合口味,林默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只有保持好精力,才能聚精会神一路拿下五品、四品的药师考核。 张成武一脸苦相,很多年没遇到这种连轴转的考核了。 上一次连考两品的家伙现在早已是山上嫡传,那一次也是五品四品两考,可那家伙当时已经是炼气九层,哪像眼前这位,才五层大圆满就来闯楼,现在的外门弟子都可怕到这种程度了吗? 明巽有意无意问道:“林默啊!你这么急着考上药师四品,是有什么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成?” 林默将嘴里的药膳吞下,道:“弟子忙完这阵,准备闭关冲击炼气六层,到时怕没时间备考。” 他眨着眼,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还有就是弟子囊中羞涩,自然想趁免费多考几关,等品级上升了,收入自然就多,收入多,才能花钱去考丹阁那边,不然从初级就得花一百灵晶,弟子哪找这许多闲钱。” 明巽深以为然,点着头,侧头问道:“成武,四品药师每年能有多少?” 张成武道:“按本峰规矩,中阶一千起步,每品递增两百。” “确实不多。”明巽闭目想了会儿,道:“老夫记得初品丹师就有一千五每年是吧!” 张成武道:“丹师花钱的地方多,废丹概率高,看着收入高,其实多半砸在了废丹上。” 明巽问道:“那小胡可教过你些炼丹术?” 林默道:“教过些,初品略有把握,八品可以想一想,七品就有点难说了。” 明巽笑道:“反正都不免费,慢慢来。” 林默点头称是。 …… 半个时辰后,五品考核开始。 这一次需要制作的药方不如六品多,少了一半,十二种,药方配伍变得复杂了一倍有余,单一种药,就需要上百种药材来配,而且很多药不是缺就是少,替换也复杂艰难。 限制时间倒是延长了不少,一共八个时辰,不过光药方替换就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做完。 制药时限也就只剩下了五个时辰,这十二种药全是丸剂和散剂,基本属于本宗弟子外出游历必备,全是些补充真元,疗伤固本之物。 好在林默有惊无险在四个多时辰完成。 当他的名字再次在药楼外石碑上亮起,新的一天日头高挂,药楼外广场上聚集起不少前来看热闹的本峰修士。 林默,五品晋级成功。 药王峰数百入峰修士开始疯狂打听起这个新人的过去。 一个时辰后,无数小道消息开始从药楼向整座药王峰蔓延。 “听说了吗?那个一夜晋级五品的新人,叫林默的,据说他在试炼中与南门和一男一女两个搭档,竟然斩杀了西门一名极有希望入峰的才俊。” “早知道了,被斩杀的叫晦冥,西门骄子,可惜鸟。” “这些算个屁,知道林默是谁吗?不知道吧!本宗十几年前最有名那位小祖的公子,他老子曾经是五源大陆第一个结丹成仙的仙人,厉害吧!有这种老子,他这点成就算个屁啊!” “真的啊!我可听说,他老子是本宗大罪人,南门上下都看不起这小子。” “大罪人还能把他儿子留在宗门,各位大人物障眼法罢了,这不,还不是把他推了出来,故意搞这么一出,让他能一鸣惊人。” “说得也是啊!不然一个新人,哪能一下冲到五品,据说他还在闯关,莫非他背后那些靠山准备把他直接推到一品去。” “哈哈……那有啥不可能的,反正没人看见,还不是老家伙们说啥是啥。” “听说才十六七,推得太高也不怕上面风大。” “风大算个屁,有人遮风挡雨,搁你成吗?” …… 消息越传越歪,到最后已没多少人关心林默能晋多少品,而是在猜他背后的大人物会把他推上多少品。 甚至有人为此开了赌局。 由于流言越传越没谱,连山巅没有闭关的六七位嫡传弟子也给吸引到了药楼之前,嫡传弟子地位极高,除了没长老权力,一切待遇都跟长老差不太远,因此他们直接登上三楼,围观起林默的四品晋级考核来。 他们的身份地位甚至高于药楼副执李成武,自然没人敢阻拦,但规矩还得遵守,可以围观,不能发言,也没座位安置,只能坐在大厅阶梯上看热闹。 药王峰上的嫡传弟子自与其他诸峰不同,不仅要看修为,还得看药道丹道水准。 十二名嫡传中,最差那位就是药道四品,丹道初品;最厉害那位此时正闭关,冲击筑基六层,他是药道二品,丹道七品,因丹道成就拖后腿,没被余老祖相中,拜在药道宗师大长老门下。 七名旁观嫡传不能开口,并不影响他们交流,筑基境都有心声交流能力,不会影响晋品人心神。 “严师兄,这小子替换药方的方式有点奇怪啊!” 被称作严师兄的,正是曾做试炼授师的严夜洲,筑基五层,其实不算嫡传中年长的,只不过嫡传们习惯以境界来论高低,他在山巅,境界上仅次于闭关那位,因而成了十二人中的二师兄。 但他丹道最高,五品中阶,甚至高于某些长老。 这种情况在药王峰相当正常,药王峰丹道本来就因余墨老祖而兴,至今不过两百年。 余墨老祖之前,丹道向来以青山洲青木宗一枝独秀,当年排名第二厚土宗,单论丹道造诣,简直就是萤火虫与日月的区别。 而余墨老祖入峰后,少阳剑宗在这方面异军突起,俨然成为五源大陆,仅次青木宗后的第二大炼丹流源地。 严夜洲微笑。 “这家伙学习过丹道,可能涉及未深,但他很明白如何提纯基础药材的方法,因此用了七种药材,来替换那一味木馨根,关键是要提取七种药材中原本木馨根所含成分,能否成功,得看他对药性如何精准分离。” 整个山巅十二子,就数二师兄耐心最好,也最乐意帮人答疑解惑,前些日子派去试炼修行秘境授课,也正是基于他这方面特质。 “若要将这七种药搁丹炉里提炼出木馨根药性不难,掌握好火候和配伍之丹石即可,但他不用丹炉如何获之。” 心声询问的是七师妹周意竹,公认的西崇山四大仙子之一,也是药王峰诸子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严夜洲心声道:“真元剑意将药彻底搅碎,再以灵识引导精准粹取,这种粹取法对灵识要求极高,对真元控制要求极其细微,且……那个别人无法照搬,师妹了解就好,就一句话,若换作本师兄来做不难,但那位师弟才炼气五层,以此等手法极耗真元精力,除非他……” “除非什么?” “除非他自打修行开始,就有意识精准控制真元流动,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不浪费丝毫,天门峰大衍之术,正基于此,因此才能一人一剑一阵法,否则,哪来恁多真元可无谓消耗。” 周意竹若有所思,紧皱眉头。 长得好看的女孩,哪怕蹇眉皱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皆是一幅优美的风景画。 欣赏这幅画的人不少,连高台上的张成武的目光也给吸引了过来。 “师妹想什么?”严夜洲心声询问。 “我在想若将此种法子用在炼丹之前,岂不事半功倍。” “师尊教我的第一课就是这个,我还特地用任务奖励,去了集仙峰换得了大衍之术参考。” “师兄日后能否指点一二?” “师妹想学,严某自然不敢藏私,不过,用在制药炼丹上,极难,非人力可抗衡,学一学也没大碍,至少在丹炉控制上能有所提高。” “师兄费心了。” 两人心声交流极快,旁边的几个师兄弟只能微微感觉到两人心湖涟漪颤动,境界不够无法探究。 十师弟王屏峰年纪是中间最小那个,三十岁,筑基三层,丹道八品,药道四品,算得上修行者中极其天才那拨,说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心声笑道:“二师兄和七师姐说啥悄悄话哩!莫不是……” 他这心声开放给了在座七子,弄得大家全望向了周意竹,搞得七师姐怒不可遏,若非碍于场地不允许,早一脚把这讨厌的十师弟踢去了八丈远。 …… 考核进入了最后阶段。 药渣滤出,汤药在文火熬煮下慢慢变得黏稠,直到挂勺而不下坠。 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明巽长老一改昏昏欲睡的模样,身体前倾,紧盯台下,焦急中带着期盼,期盼中带着紧张。 张成武也一样,两只眼珠瞪得老大,紧攥拳头,期待,同时也嫉妒。 ——从新人到如今三品药师,他整整花了甲子光阴,眼前这位,入峰刚刚不到四天。 世上真有天才这回事? 旁观的嫡传七子同样各怀心思,屏住呼吸,等待最后一刻。 药釜离火,林默双手笼罩上了一层青气,手指微动,釜中黏稠膏体缓缓升起,在真元引导下快速旋转,白雾从膏体中分离,消散在空气中,膏体渐渐冷却,旋转变得凝滞。 不等膏体彻底冰冷变硬,林默伸出双手,并指上下左右来回虚划,然后双手掌心相对,来回搓动。 片刻间,一大坨黑膏分解成七八份,随即被真元挤压、揉搓,变成一颗颗龙眼大小的药丸。 此时的颜色不再乌黑,呈现出奇异的紫蓝光泽。 林默嘴角噙笑,曲指连弹,八粒药丸破空而去,整整齐齐落在最前面那张铺有白色丝绒桌布的长桌上。 随后他后撤半步,抱拳揖手,一字字道:“中阶造化生基丸一剂八份完成,请二位师长验药。” 这次,明巽不等张成武动身,主动从台上走下,来到长桌边,拈起一颗,放鼻孔下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然后他抬起手臂,将拇食二指间药丸对着窗口方向,光线穿透药丸,肉眼可见药中细微晶体。 张成武也跟了下来,做着同样的动作。不同的是,满脸震惊,嘴唇不停噏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若在场有一位擅长读心术的高境修行者,听到的一定是一连串: ‘怎么可能’。 嫡传七子全部起身,不用听宣布,已从两位考核人脸上表情看出了结果。 严夜洲瞧向正挺直腰站在那里,一脸自信的林默,嘴角扬起,似赞许,又似在瞧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回想才过去不久的一些日子,试炼秘境中见过那个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笑容的年轻人,那时何曾想到,有朝一日,那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会在药王峰上展现出他惊人的天赋。 明巽终于开口:“成武,你怎么看?” 张成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上品,造化生基丸一剂,林默四品考核通过无误。” 明巽笑道:“老夫也同意。” 他将药丸放下,抬起手抓了抓后脑勺,像想起了什么,又没想起来,眯着眼扬起下巴,脑袋来回摆动。 “唉,唉,唉,成武啊!我好像记得考四品似乎有什么,什么的奖励什么的,看老夫这脑子,岁数大了,真是不管用了。” 严夜洲此时才上前一步,抱拳道:“明巽师叔,弟子记得四品考核中似乎确实有隐藏奖励,不过,那奖励似乎也从未真正实现过。” 张成武一头雾水,关于入品考核每一级都有详细的规定和细则,九品不同,加起来厚厚大一大本,没那个药楼执事没事去通读记熟,通常不妨碍考核就是了。 “还是年轻人脑子好哇!” 明巽长老笑眯眯地看着严夜洲,手指一抬,“小严来说说,隐藏奖励是啥啊!” 严夜洲道:“但凡考品弟子抽中下列十项药方之一,且品质达到上品,则其药丸归属考品弟子所有,并且药楼将给予药方本身价值相等药材以资奖励,药方如下:归灵丸,无梁散……造化生基丸……” 明巽大笑,又点指着张成武,问道:“用不用去查查规则。” 张成武咬了咬牙,再不喜欢林默,也相信本峰长老和山巅嫡传所言不虚,规则中确实有不少暗藏奖励条款,因为每一阶考题有浅有深,其中有些题目就是被考核弟子的噩梦。 比如:他故意抽出这道造化生基丸,光药方上的药材数量就达七百余种,其中有好几样,药楼根本就没有,想要药方替换,除非被考核者对药理药性达到一种圆融通达的化境,还得有极高的萃取能力方可成功。 这道题,他本来就是故意抽来的,身为药楼执事,他当然清楚高难度药卷放置何处。 “不用,等林默考核完毕,晚辈……晚辈请示楼主,将奖励全数赠出即可。” 明巽颔首道:“如此正好。” 他又看向林默,笑着问道:“林默,可还接着考下去?” 嫡传七子流露出期待的眼神。 林默偷偷瞟了眼身后七人,除了严夜洲,一个不认识,但从他们年轻容貌,青衫白领,袖口各自树叶、丹炉绣纹判断得到了结论,果断地道:“弟子自知药理知识虽能达到三品,但修为有限,无法在规定期限内完成药物制作,故,保留四品药师,待修为提升后,再来药楼晋品。” 明巽含笑点头,赞道:“懂进退,知深浅,更难得的是自知之明,修行者正需要你这样的心态。” 他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去吧!等成武向楼主请示完,你再来药楼取回自己的奖励。” 林默揖手躬身谢过,趁着明巽正在兴头,赶紧说道:“弟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说。” “弟子能否有空再来此处观阅此楼藏书。” 别的人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唯独严夜洲颧骨上升,满面笑意。 明巽道:“此地藏书大多已录入药师典和药王圣典,看你的药理造诣,这两本书应已熟读,何故再来此地借阅。” 林默道:“长老也说只是大多,弟子只是想多看看那些与入典不同的药方,不同的药理认知,触类旁通,弟子也想通过这些悟得一些未悟得的药理。” 明巽摸着下巴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成武将此事一并向大长老禀报吧!难得有个主动好学的本峰弟子,我想你家师尊也不会拒绝的。” 张成武只能咬牙点头。 …… 走出厅堂大门,严夜洲在楼梯口截住神色疲惫的林默: “柳溪一别,有幸再见,师弟制药的神乎其技,令严某神往,不知能否贸然请林师弟不日小酌,日子嘛!等林师弟休息好了,随时符书传信即可。” 林默心动。 在得到余老祖认可前,能与这位老祖唯一认可的弟子把酒言欢,也是极其难得的机会。 他眼睛瞧向严夜洲身后神色各异的六个年轻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严夜洲善解人意地指着身边体态颀长的年轻人:“龚佩意,我们那拨中行四,喻长老嫡传。” “韩必立,行五,何长老嫡传。” 指向的是那个嘴唇上边留着修剪整洁小胡子的瘦高青年,腰间挂了柄扎眼的宝石蓝鞘柄长剑。 “宋苗,老六,明巽长老嫡传。” 宋苗主动扬手抱拳:“听族兄宋明聊起过林师弟,言辞中颇加赞赏。” 原来是柳溪授课那个宋明的兄弟,呃,不对,族弟、姓宋,他们是北门外涿州十三世家宋家子弟,两位嫡传,真是了不起。 林默心里对宋明还有些怀疑,那日晦冥故意找机会试探,宋明所作所为明显便在配合,只是晦冥已死,此事再无追究下去的必要,何况整座西崇山,这种人不知道有多少,总也不能怀疑就让季伯去解决他们,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接下来严夜洲的介绍他也没太留意,只是点头抱拳挨个打了个招呼。 周意竹,排行第七,本峰大长老嫡传;席品意,排行第九,郭长老嫡传;王屏峰,排行第十,明巽长老嫡传。 山巅嫡传十二人,今天就到场七个。 受整个药王峰尊敬的二师兄还亲自邀请小酌,此等面子,不是每个药王峰弟子都能受到的礼遇。 林默道:“严师兄请客,在下求之不得,等师弟休息几天,再弄几个小菜,一定请严师兄赏脸。” “弄几个小菜。” 严夜洲诧异不已,修行者大多从小便接受严苛的训练,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像凡俗人家请客,专门做一大桌子好菜好肉以宴宾客。 所谓小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隐含意味最多包括闲聊在内。不过刚进内山也可以理解,毕竟体修难断离舍,需要些荦腥不意外。 随口说道:“药王峰上没啥好吃的,药楼倒是有个药膳房尚且将就。” 不提还好,一提到药膳林默就想吐。 这两天,一天两顿,全是吃的药膳房送餐,那味道,那口感,简直味同嚼蜡,跟吃药草树根分别不大。 补是补,难吃也真的难吃,先前偷偷问过送饭的知事,价格也真的贵得离谱。 第23章 与鹤争锋 刚出药楼大门,就给楼外群情激昂的两三百人给围住了。 大多数是冲连晋六级的林默而来,好在有七位嫡传在侧,消化了一大半目标火力。 尤其山中女修,更是一个个热情似火,好些个姿色不错,腰细如柳,胸前沉甸甸的,不顾周围咸猪手揩油,勇敢地往严夜洲、龚佩意、席品意等人身上就扑,扑不扑得上另说,顺便摸上一把,掐一把油水,她们也很满意了。 谁叫这几位在药王峰出了名的仙人风姿,白脸相公,招呼宋苗的也不在少数,顶了个宋家子名头,又是嫡传身份,谁不想亲近几分。 周意竹身边男修更多,动手动脚的自然没有。 都一座山上的人,嫡传弟子高高在上,没人敢趁乱占个便宜啥的。 长老们辟谷,又不是吃素,真惹恼了这些山巅嫡传,当场斩你一臂,搠个透明窟窿都是小事,一剑杀了,说不定长老只会点头说一声:杀得好。哪会有人为你鸣冤,说什么罪不至死的屁话。 山上人就这样。 强者为尊,律法都是强者约束强者侵犯弱者的枷锁,等弱者真想利用的时候,律法往往会抛出法不过情理的说法。 话语权永远掌握在强者手中。 反倒正主林默成漏网之鱼,趁机冲过几名离他还远的女修包抄围堵,三下五除二钻出了人群,其间还是被几个看起来脸盲的师兄拉扯,硬塞了几张名刺在怀里。 一冲出人群,他便发足狂奔,甩开身后十余名不知姓名的师姐,一溜烟钻进树林,照着临时居所方向钻林越沟,很快回到院中。 从内锁上院门尚还心有余悸,这辈子真没被人如此关注过,小心翼翼在南门生活了十几年,明面上从来对人都是点头哈腰,从不恶语冷眼,哪怕给人当面骂娘,他也笑脸相对。 至于事后和胡小胖一块半夜掀人屋瓦,套麻袋,打闷棍那些事,从没给人知道过,自然引不起注意。 哪晓得就一个核品定阶,就坏了他十几年辛苦积攒的胆小慎微形象。 这样不行,太招摇,容易引来祸端。 林默全身泡在大木桶中,滚热的洗澡水将皮肤烫得紧紧绷起,泛起铁灰色金属光泽,这是自幼炼体带来的肌体变化,也是他在炼剑峰、试炼场能够肉身对抗剑意阵网的根本。 胸膛上还留有五六个淡淡的疤痕,这是张秋山断剑穿透身体留下的伤疤,想来不久后,也会逐渐消失。 然而那些觊觎了十余年的阴影会淡去吗?下一步又将拿出怎样的手段? 院门咚咚敲响,来人显然听说了广场上荒唐的一幕,知趣地自报家门: “周满昆,来给你道喜了。” 满昆兄市侩是市侩了点,总的来说,人还是不错滴。 林默起身震散体表水汽,套了件里衣长裤,便去开了院门。 不等大门完全打开,周满昆一闪身就钻了进来,抹了把额头,讪讪道:“外面好些个师妹师姐,正满院子寻你的住所,好在我小心,避开了她们的视线。” 林默道:“周执事这么快过来,有要事商量?” 周满昆道:“要事谈不上,你不是晋升了四品药师么,想着你迟早会去丹阁,好些个新人接触不到的丹师典籍胡乱找了些送过来,还有些吃食啥的,帮你一并领了,洞府的事,考虑过没有……” 林默笑着把他引进屋,倒了杯热水,满含歉意:“刚来,没准备茶叶待客,还请周执事见谅。” 周满昆摆着手喝了一口白水,从多宝袋取出两套青衫,袖口都绣上银叶那种,又拿出一块玉简和一大包瓜果仙粮之类,最后拿出一卷画轴,铺展开来。 画卷上方浮起一幅山水图画虚影,正是药王峰分布图,工笔勾画着大大小小不同洞府,指尖轻划,画面便顺着指尖划动方向迅速拉动,山间整个画面一一呈现在林默眼前。 “已经被人选中的全都有红点标注,带有亭台楼阁水榭的就是中阶药师和初阶丹师洞府,初阶药师通常也就一所小院,与新人居这儿差不太多。” 周满昆热心地介绍着每处洞府的好处和不足。 经过这次核品,他更进一步确认了明巽师祖与林默间关系匪浅,弄不好,过些日子他的管林默叫声师叔都说不一定,哪还敢有半分不敬。 林默道:“有没有僻静些的地方,我这人不太喜欢热闹。” 周满昆沉吟片刻,手指一通划拉,指着画影上山阴一处飞瀑碧潭边的亭阁洞府:“这里最是清静,正好在两座山头之间,风景独好,府后悬崖边还有棵万年松,每年有些药师会御剑过去采些松脂炼药,宗门内独此一棵,当然你若选了此地做洞府,别人再要取脂就得征求你同意了。” 林默药理知识丰富,自然清楚一棵万年松价值几何,奇道:“既有如此好处,为何此地无人选择?” 周满昆苦笑道:“好处是好处,此洞府原本为两百年前一位山巅嫡传所有,可惜,英年早逝,殁没游历途中,加之洞府所处千丈瀑下,碎月潭中水声隆隆,除非喜欢,实在谈不上清静,且洞府常年无人居住,好多楼阁需重新修整。” 林默满脸喜色,原本喜欢的便不是清静,无非想远离打扰罢了,至于水声,南门时,他便住溪涧旁,更不在意这遭,“就是他了,劳烦周执事费心,帮着将洞府整理出来。” 周满昆头点得鸡啄米也似,连声道:“我这就去请千仞峰擅长建造的师傅过来整修,到时包你满意,不过,还需你在此多住些时日,毕竟修整需要时间,有些材料也得从外面运过来。” 林默大手一挥:“无妨,只要没人打扰就成。” 见他还没起身离座的意思,顺便问了句:“周执事可知附近何处有仙种兽出没?” 周满昆怔了怔,道:“你已四品中阶高层,要找药材去广场随便寻个低品药师,他们很乐意代劳,到时随便制几种低价药丸换取便是,何必亲自走上一趟。” 林默自然不会告诉他找仙种兽猎杀不只为药,主要是要肉。 “往西北方向仙鹤岭、瀚泽湖仙兽最多,北面千仞峰附山秋叶岭也不少,像横剑峰那边的黑山峡则以毒物出没闻名……” 周满昆一个劲喝着水,像渴了很久,不过瞧他那样,红光满面,油光水滑的,哪有缺水生病的样子。 “执事不会有事想说?” 这话好比给打瞌睡的人递了个枕头,嘴馋的人送了一只烧鸡,周满昆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马上说道:“林师有心,林师有心,周某确实有件事想麻烦阁下。” 阁下,好大的称呼。 林默心头打鼓,忐忑不安:“以后周执事直接叫师弟或小林就好,何须如此客气。” 周满昆清了清嗓子道:“听人说林师制出了一剂八粒上品造化生基丸,药楼会将此丸作为奖品赠予?” 林默心头一下有了数,定了定神,道:“有这么回事?” 周满昆身子侧过来靠近了些,小声说道:“林师可否将此丸转卖于周某,价钱好商量,肯定比药楼回收价高,总不至于让你吃亏不是。” 林默哑然失笑。 造化生基丸一剂中品即可提高三成筑基概率,上品更是提高到五成,向来供不应求。 修行者众,单药王峰即千余人,九峰加起来上万人,真正自身筑基者几何? 修行者中千中挑一,芸芸众生则是万中无一,多数需要药物帮助提高筑基成功率。 虽后遗症不小,公认的就是断绝了筑基六层后神游期大道,一辈子也没机会得到三百年一遇的破天接引,然而一旦筑基,寿数即可突破三个甲子,试问证道长生者,在没有自身突破希望的前提下,谁不想有此机会。 仙药可制,材料难求,像林默这种用其他数十味药替代其中五味几乎绝迹药材尚能成功者少之又少,因此明巽才会如此重视,其背后的缘由硍结不用说大家心头自然清楚。 周满昆见他不说话,马上又道:“若林师许给了他人,尚请出手帮周某再制一剂,一应材料皆由周某提供,成功后,中品酬劳两千灵晶,上品的话,四千灵晶如何?” 林默不好拒绝,点头应承下来,随即写了张方子,与核品那张无异。 他很清楚,这方子别人即使拿到手上,也万难复制,真正难点并非在于药材,而是他独有的淬炼之法。 登上药王峰,第一次挣钱的机会就这么轻易送到了面前。 路还长着呢!他这样激励着自己,心怀憧憬,开始盘算起晋升丹师之路。 晋升丹师真不算容易。 首先得要有丹炉,试着按以前的法子炼上几炉丹来试试手。 然后再用他借用药道的方法,去芜存菁,炼出几炉真正属于自己的丹药,方才有把握在丹阁之上如同药楼一般耀眼。 一鸣惊人,是他能想到打动余祖的最佳手段。 于是他拿起周满昆送来的玉简,开始阅读起上面的丹道典籍来,里面的内容大多读过,就是季伯从藏经阁复拓来那些,里面多了些前人心得。 …… 内山清修最难熬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大多数的回答都是消磨光阴,对林默和胡涂而言,最难熬的则是吃。 修行者清淡的饮食让人能为之发疯。 因此林默并没有认真休息两天,到了第三日,终于耐不住性子御剑去了百里外的仙鹤岭。 内山由整座少阳剑阵维持,四季不甚分明,此时外山早已冬雪飘飘,内山却是一派春秋气爽的天气。 大片五彩药田从脚下掠过,轻柔的风拂过脸颊,让人沉醉在蓝天微风清新的空气中。 可惜了,脚下的‘寂’太过短窄,否则像小胖子的剑舟,完全可以躺在上面,清风中小憩一会儿,也不枉人生一大快事。 这会儿,他怀念起小胖子来,满脑子又塞满了徐渝的形象,等弄到些肉,是得去集仙峰看望他们一趟。 不知道徐渝修行有没有得到长足进步,小胖子这两天饿瘦了没有。 想到这些,他咧着嘴傻笑起来。 也真是傻,才分开几天,修行进展哪有恁快;小胖子就算饿上十天,最多也只轻上个一两斤。 就他那体格,轻五十斤也还是妥妥的小胖墩一枚。 不知不觉间,高大苍翠的青山已在视线中。 …… 打猎这种事,林默驾轻就熟,很快从空中选定了一处林密水清的山坳落地。 哪怕身处内山,山中野兽也未必全是仙种兽。 所谓仙种,不过是山中人对某些开了些灵智,能供人驱使驾驭的灵兽泛称,它们的后代,统称仙种兽,开启灵智的机会比普通野兽高一些而已,寿数也较绵长,因此兽骨兽血和一些特殊部位通常作为仙家药材,很少有山上人会为吃肉去猎杀。 而且少阳剑宗以剑立名,驯兽驭兽这类法术通常视为末流歪道,不受山中高境重视,山中异兽很少人去驯化,少数长老修行无聊时会找上一两只当做宠物坐骑来养。 他很快锁定山涧旁一群起舞嬉戏的仙鹤,不远处,还有一只猎豹躲伏灌木中静静窥视。 鹤肉,益气补力,祛风补肺,劳弱者宜食之。 仙种鹤效用更胜一筹。 他准备猎杀上一两只,正好拿回去炖汤,补一补这些日子损失的精气。 连续晋品带来的疲惫感,并未因两天打坐内观照视而彻底恢复,站桩强骨,抱元守一,坐桩静心,宁神养精,修行就是水磨功夫,一切皆需光阴来缓慢填充修补。 而且封脉钉束固起来的大部分真元凝固成冬日静湖,除非像炼剑峰上对战张秋山那样爆发解封,平时想要调用基本不太可能。 去丹阁前,一定得解开两组,将境界提升到六层巅峰,否则炼丹更耗精元,到时怕坚持不下来。 林默弯着腰,潜行于草丛灌木间,借林中无数千年古木躲藏身形。 他的脚步很轻,每一步提起落下,好似一只捕食中的灵猫,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鞋底的灌木细枝完全没发出一点声音。 接近十丈,九丈…… 突然间,一只黑白相间羽色、头顶一抹鲜亮红色的仙鹤展开双翅,仰起又细又长的脖子,朝天发出了穿云裂石的嘶鸣。 仙种。 真正的仙种! 林默猝不及防,耳膜刺痛,眼前一黑。 这鬼东西竟然有筑基境修为。 他连滚带爬,连续几个就地翻滚,避开鹤鸣攻击范围。 脚下不停,身形拉出一道残影,朝仙鹤扑了过去,与此同时,剑光从他右手洒出,空气瞬间扭曲,砰砰两声,拦在面前的两只来不及避开的大鹤飞了出去。 然而那只真正的仙鹤气定神闲,死死盯着高速移动的林默,不停弹动着细长的双腿,调整着对敌姿态。 它周围数十只大鹤全部扑棱着飞起,一时间遮天蔽日,天空中宛如多了一团黑白相间的云朵。 就在他快要接近的一刹那,长颈一伸,长长的鹤喙闪电般啄向他的眉心。 ‘龙出岫’。 这不是洞明剑! 林默来不及多想,足弓发力,生生将身子偏移了半尺,横剑一抽,砰然作响,剑条与仙鹤展开的左翼发生碰撞。 强大的冲击力,剑条反弹回来,狠狠拍在林默脸上。 砰然倒飞出去。 空中拧腰,青衫飘摇,重新站定在五丈开外。 林默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握剑的手,松了又攥紧,手心好似被烈焰烧灼过的痛。 这个家伙哪来的!竟会药王峰剑术。 仙鹤若会思考,也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 好在他(它)们都不喜欢打架时废话,短暂分开后,林默转瞬即至仙鹤身后,剑如随影,弓身,挺臂,剑出如电,疾刺仙鹤后尾。 仙鹤似判断了他的预判,摆尾,展翅,长脖子一甩,尖喙横扫。 这次尖喙点在剑脊上,长翅尖翎划过林默腹部,衣衫如被利刃划过,出现一条长长的口子,肚子上立即多出一条血线,若非他体魄强悍,肌肉收缩迅速,说不定这一划已让他开膛破肚。 还是吃了剑锋不利的亏,若剑锋开刃,上一剑,仙鹤的长翼就会折断一只。 也正因如此,他很少面对敌人时第一时间拔剑御敌。 刺中目标和劈砍目标难度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 他还是更善于运用拳头。 就在瞬息间,肌肉绷紧,身子前冲,剑已收入情结,顺势反手一拳砸向仙鹤的头。 砰。 溪涧炸起一团冲天水柱,天上下起了一场暴雨。 仙鹤居然只退了几步,全身炸毛,几条飞羽震脱,瞪起红通通的眼睛,长脖子一弯,低下头就向林默冲去。 “拼命。” 林默错步闪开,又一拳挥出,结结实实砸在仙鹤浑圆的身侧,轰然声中,仙鹤如同一坨石头被生生砸的飞起,空中不断翻滚,羽绒雪花飞舞。 翻滚中,仙鹤逆风展翅,硬是煞住身形,扭脖子瞪了眼远处的林默,高声凄唳,看来还是怕了,扑棱着冲天飞起,快得惊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小样,别以你筑基,我就怕你。” 林默叉腰指着天,嘴里大声骂着。 伸手去摸腹部,摸了一手鲜血,好在常年躲在炼剑峰剑意炼体,还不至于给几根鸟毛破了金身。 运转了一周天真元,确定无碍,这才中蹲下来将两只给剑条拍死的仙鹤拾起,就地拔毛、开膛,在溪涧中洗涰得干干净净,收入多宝袋中。 灵晶法宝这些他全收进了‘情结’镯,多宝袋如今只放些杂七杂八的家伙事。 收拾完毕,又去水中拾起那只仙种鹤留下的几片硬羽,看似柔软,入手才发现极其坚硬,尤其边沿部分尤为锋利,能轻易割开人的身体。 “兴许以后能拿来炼制法器。” 他也不确定有无用处,先收进了多宝袋。 又一路御剑缓行,好在就未遇上仙鹤那般的扎手货,兽毕竟是兽,空有筑基境界,不懂术法,对各种体术运用很难做到精准圆融,要换了任何一个筑基境的人,今天林默很难活着走出山岭。 路上又撞上了一只公鹿,鹿角极其雄伟,他毫不犹豫宰杀,去山涧剥皮开膛,用厨刀分割成块,收进了多宝袋,鹿角也没忘完整收了起来,鹿角本身就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完整好品相佳的鹿角更是价值五六十灵晶。 他猎杀只为了填饱肚子和收取药材,一只鹿两只鹤足够了,就这些去集仙峰找徐渝和胡涂伴手礼也够了,这只鹿重达两百余斤,仙种兽体格足够大,肉也瓷实,吃起来比寻常野味胀肚子得多。 …… 药王峰山顶某处一座幽静的茅庐中,一名银黑发丝相间的老人正悠闲地喝着刚烹煮好的一壶绿茶。 庐中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炉子,大到一丈高的漆黑陨铁天炉,小到巴掌大的袖珍银炉,加起来少说有四十七八个,每一个都形制古拙,包浆厚重,沧桑而久远。 好几只正袅袅升起青烟,炉中火光熊熊。 空中传来仙鹤凄鸣。 老人抬头,大袖轻扬,仙鹤便一冲而下,直入茅庐,双翼挥展,长长的爪子抓握住崖旁围栏,不停扑腾翅膀,昂首不停尖锐鸣叫,一声比一声叫得响。 “怎么了,莫非在外面和别的仙兽打了架?” 仙鹤通灵,不住摆动着头,红红的眼睛忽闪忽闪,似在流泪。 老人上前,抚摸着它的羽毛,突然‘咦’了一声,“你身上硬羽肿么掉了,难道还有比你更狠的仙兽。” 他这才发现,鹤翼上有血,伸出食指抹了一把,放在鼻孔下嗅了一回,喃喃道:“这不是兽血,是人。” “你伤了人?” 语气顿时严厉起来。 仙鹤垂头,灵智初开,它不会说话,也没法说是别人想吃它的肉,而且还揍了它两拳。 一人一鹤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牛头不对驴唇地对起话来。 关键还是越来越激动。 直到草庐外有人轻声在喊:“师父,师父,徒儿给你送药来了。” 第24章 威胁无处不在 灰色剑影掠过莽莽群山,阳光映照下,偶尔闪现出刺目的光芒。 剑影倏然向下急坠,离地数尺,蓦然急停。 两道剑虹倏忽而至,两名紫衣男子脚踩飞剑,其中一人单手做出拒止手势,将来人拒停。 袖口绣有铜色八卦纹样的瘦高修士厉声问道:“来者药王峰哪位长老门下?” 来人正是林默,面前这座山正是集仙峰。 面对质问,他不慌不忙,取出身份玉佩抛了过去,抱拳道:“药王峰林默,前来访友。” “访友。” 瘦高修士拿着玉佩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双手递还。 药王峰在九峰内地位特殊,哪怕贵为祖峰弟子,轻易不会得罪来自药王峰的人,尤其听到林默这个名字,态度似乎有了一百八度的改善。抱拳屈身道:“田维,见过药王峰林师。” 林默怔了怔。 这个称谓令他不适,姓后带师,通常指向高阶药师或筑基以上修行者。 四品药师虽在中阶顶尖,中阶也只是中阶,以师相称,不免令人脸红尴尬。 矮个修士也在抱拳,一张略显油腻的脸堆满刻意讨好的笑颜,眉毛夸张地扬起,嗓音温和:“刘兢礼,恭迎林师来访。” 林默无奈,回了个笑脸,道:“林某前来访友,胡涂、徐渝,前些日子刚入峰,明白集仙峰规矩,山脚收剑,步行登山。” 刘兢礼赔笑道:“如此有劳林师移步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哥俩也不敢开这个口子。” 林默很纳闷两人态度,挥手收剑入镯,再次抱拳一拱,便往山道陡峭的条石阶梯走去。 刚走几步,竟发现两人不紧不慢跟随身后,一点没离开的意思。 两人似乎察觉到他不自在,两人对视。 刘兢礼抢出一步道:“林师第一次来本峰,应该不熟悉本峰的路,不如刘某来给林师带路。” 田维附和道:“是啊,是啊,集仙峰长老多,规矩重,我等给林师带路,省得麻烦不是。” 林默相当确定以及肯定,这二位有事求他。 “二位师兄可识得我那两个南门同伴?” 刘兢礼不假思索:“知道,知道。” 听这位说话,林默总感觉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午后,门外树林中令人烦躁的蝉鸣。 田维显然实诚许多,闭嘴不语。 “他们住地,离此可远?” “不远,十里外,新来弟子的洞府都在东灵坪。” 接话的总是满脸油腻的刘兢礼。 虽是脚踏实地登山,他们的脚步并不慢,可以用行走如飞来形容。 聊过几句有的没的,刘兢礼话锋一转:“听人说,林师小小年纪,第一次登药楼核品定阶,就得了四品药师阶位,还制出了多年未制出的上品造化生基丸,这般……” 从他长篇大论的吹捧话中,很容易得出结论,整段话重点就是上品‘造化生基丸’,让人马上联想到他们自甘谦卑姿态正来源于此。 果不其然,一番马屁拍完,紧接着进入正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林师不要推辞。” 林默故作惊愕:“林某一个中阶药师,打架可不在行。” 田维跟上一句马屁:“林师客气,您在试炼场大展神威的故事,早传遍九峰,如今谁不知道您鼎鼎大名,假以时日,林师必然……” 林默赶紧伸手打断。 别人也许会对吹捧飘飘然不能自拔,甚至陶醉其中。 他不一样,打懂事以来,脑子一直绷紧这根弦,生怕不够低调。 名气大,对别人是蜜糖,于他而言则是砒霜。 “说正事,那些有的没的,捕风捉影的传说还是少听点。” 刘兢礼偷偷瞪了眼田维,似乎责怪他不会说话,嘴上说道:“我俩想请林师帮忙制作一剂造化生基丸。” 一点不意外。 林默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前两天专门请严夜洲下山小酌,来的仅是二师兄一人,林默好好展示了一把的厨艺,菜不多,三个,炒鹿肚、烧鹿肉、清炖鹤汤。酒是二师兄带来的飞泉峰秘酿仙酒。 几碗酒,几口肉下肚,厚道的二师兄很快道出了个近些日,药王峰大家都不愿宣扬的事实。 林默晋品所改的‘造化生基丸’药方,当天即被数位顶尖药师抄录,很快投入了仿制中。 结果,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最后严夜洲也被余祖召见,就此方进行了复核,值得欣慰的是,他勉强算作成功了。 之所以叫勉强,是因为他做出来的药丸,只有下品;也就是说,药效虽有,但其中蕴藏的风险远大于效果。 厚道二师兄再几碗酒后,又点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俩唯一的共同点: 慧眼。 说穿了就是天生能用肉眼分辨物品存在的本质和特性,用药草来比喻,就是能将药性细分到微尘状态;正如较为常见的阴阳眼,能看到魂魄一样。 然而后者,修行后即可后天获得,俗称开天眼;前者不然,随境界提高,或能看到慧眼所见譬如灵气、日月精华、真元气机流转等等,但格物本质始终无法通过修行获得。 先天慧眼在远古修行者中有另一种说法:勘破。谓之神通。 据说此乃远古神灵赋予,非修行可得,却可随修行提高而获晋阶,因无范例可循,具体却无更多描述,且只存在某些故纸旧历,鲜有人知晓。 二师兄正好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也能读得进去书。 恰好,林默与他有同样的爱好。 这是他们第二个共同点。 两人聊的不止这些,一场小酌,两个原本性格迥异的人,秉烛夜谈,从人生到丹道理解,聊了一夜。 林默暗笑,缓缓道:“造化生基丸得之不易,药材成本不低,制作成功率也只三四成,极其耗时耗力……” 刘兢礼道:“不用担心,在下愿承担所有费用,可先拿出一半三千灵晶做订金,至于成药交付,反正在下离着筑基还早,师兄慢慢做就行,这些时间,在下尽量再凑出同等数灵晶来交付。” 连称呼都换成了更谦虚的在下。 林默心头乐开了花,表面上不动声色。 一剂造化生基丸,按他的配方,药材数百味,总成本也就三百灵晶上下,算上他本人五成失败概率,满打满算也就六百,抛开耗费的精力,三千灵晶,光订金就有两千四毛利,后续三千几乎算得上纯利。 这种挣钱买卖,到哪儿找去。若使丹炉炼‘造化丹’,配伍药材将减少一半有余,同品秩还能提高一成药效,成本岂不更低。 想到这儿,林默打算一回去,就找周满昆弄只上等丹炉,得好好试试手,一旦丹成,财源那不是滚滚如流水。 哪怕丹道烧钱如纸,只要有造化丹在手,何愁千金散尽不复回。 田维赶紧道:“田某也与刘师弟一样。” 林默故作沉吟,道:“见二位诚心,林某就勉强答应吧!可有件事得提前说好,制药炼丹非一日之功,成与不成,二位可别整日价催促。” 两人大喜过望,嘴上应着:不敢,不敢。态度愈发殷勤。 “等到了山上,在下马上给林师将订金取来,不过嘛!”刘兢礼面露难色,嘴张了又闭,有些话像说不出口。 林默笑道:“需定个契约是吧!山上规矩,丑话放在前头,大家心里敞亮,二位不用不好意思。” 二人笑意更盛,完全意外于林默的好说话。 药王峰能制破层、晋境药、丹的高阶哪个不是性格古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好像只有那个好为人师的严二师兄比较平易近人,却又不常出现,哪有林默这般说话让人轻松。 半炷香后,东灵坪已至。 坡上栽满紫竹,青叶间数十座宅院高低错落,各有特色风韵。 宅院与药王峰的青板瓦白墙区别极大,屋顶筒瓦为主,墙体刷上紫黄两色,廊柱朱红,更具气派威严。 田维道:“我这就去帮林师通传。”说着快步走去了前头。很明显这两位只知徐渝和胡涂住这一片,并不清楚具体方位。 林默也不点破,一脸认真,侧耳聆听着刘兢礼介绍集仙峰风景。 神思却飞去了不知哪儿,一会想季伯,一会想着藏经阁,后一会又想到了徐渝,不会再将自己拒之门外了吧! 很快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胡小胖宽阔的身板出现在视线中。 见到小胖子第一眼,他立马怔住,短短几日不见,可爱的肥脸竟然瘦了一大圈,眼眶深陷,略带乌青,若非熟悉模样,林默几乎认为眼睛花了。 胡涂脸上绽开了笑容,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却没有一上来熟悉的拥抱把肩,而是相当克制地冲刘、田二人揖了一揖:“有劳二位师兄,我这林兄不太喜欢说话,劳烦二位费心。” 小胖子怎么变得如此客气了! 林默摸了摸鼻子,忍住没开口。 刘兢礼笑道:“胡师弟哪儿的话,借你的光,咱兄弟才得见林师一面,此乃我等荣幸,何谈费心二字。” 他朝田维使了个眼色,又抱拳道:“如此,我二人暂不打扰林师叙旧,一会儿我等准备好就来麻烦林师。” 胡涂瞪大了眼,好奇地盯着身旁这个从小耍到大的朋友。 林默微笑颔首:“不用客气,一会直接到胡涂那儿找我便是。” 微风吹过竹林,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并肩走在碎石窄路上,走出了很长一段。 胡涂难得话少,自从林默过来,就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两句话。 第一句就是‘你来了’,第二句则是‘你怎么才来’。 林默明白小胖子心头有怨气。 ——怪自己来晚了,还是受了别人欺负。 他把手臂搭上小胖子宽阔富有弹性的肩膀:“给你带了大半只酱鹿肉,一只腌好的仙鹤,全是从仙鹤岭猎来的仙种,以后再忙,也会每月托人送些过来。” 这点保证,他自信能办到,就凭造化生基丸,药王峰至少有半数人能为他卖力。 小胖子眼圈红了,泫然欲泣,不晓得是感动,还是发泄心里不快。 “再感动,也没必要哭啊!” 林默的手往上移了移,拍着他的后脑勺,问道:“徐师姐怎么没来?” 胡涂停步,指向路旁一扇门:“进去再说。” “这是你的新住处。” 林默说着话,推开那扇没挂锁的门。 院子不算大,比起药王居新人居看起来还是要好些,九峰除了药王峰,待遇都是按境界划分,不上炼气七层,一直就只新人待遇。 比如刚才那两位,上山五年,境界停留在炼气六层,袖口上依旧绣着铜色标识,每日的完成巡山任务。 胡涂回身关上了门,道:“徐师姐在闭关。” “闭关!” 林默失望而不惊讶,很多刚入内山都会选择闭关破层,毕竟灵气充盈,外山即使用灵晶补充也没法可比。 他叹了口气道:“这么说见不上面了。” 胡涂往屋子里走,轻声道:“徐师姐是因为别的原因才被迫闭关。” 堂屋里,两人相对而坐,一个身材缭绕起伏,表情僵硬的女子正为两人斟茶。 符箓鬟婢。 胡总执为儿子准备得相当充分,生怕进了内峰无人照顾,三千灵晶一张的符箓鬟婢,竟然也早早备好。 若换作平时,林默肯定会调侃两句的。 比如:胡一刀宰下来的黑钱去了哪儿啊;符箓美人晚上睡哪儿,手感如何等等。 但今天没了那个心思,小胖子脸上表情说明了很多问题。 林默喝了口茶,很浓,浓得发苦:“出了什么事?” 胡涂道:“也没太大的事,就有几个山巅嫡传,说看上了徐师姐,这些天总是纠缠,所以昨儿个开始,徐师姐就闭关了,还请藏经阁的易师帮着设了道阵法,免得那些个嫡传老用符书骚扰。” 林默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眼眶上的乌青也是他们干的?” 胡涂下意识摸了摸眼眶下边,吞吞吐吐道:“没,没,没那回事,是……” 林默盯着他的眼睛道:“别说撞门框上那种屁话,对山巅嫡传套麻袋,打闷棍那一套行不通,我不会傻到来集仙峰自讨没趣,记着这些人就行了,总有他们哭的那天。” 胡涂展颜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就等咱有能力那天再说不迟。” 林默没就这个问题纠结,他了解这个兄弟,说到报复,小胖子远比他外表看起来手狠,南门很多人至今不清楚自个半夜给人打昏扔进池塘是谁下的黑手。 当然他也有份参与。 “这么说,见不到徐师姐了。” 胡涂道:“喊也喊不答应,符书也递不进去,想见她,等你筑基中期,能破了易师布下的阵法再说。” 真要破阵,也用不着筑基中期。林默暗自说了一句,自然不会贸然在集仙峰大动干戈暴力破阵。 “你们是长卿大长老点名要来的人,那些山巅嫡传不怕触怒了大长老?” 胡涂道:“他们又没真做啥!大长老也无能为力,而且若非大长老,易师岂肯出手帮徐师姐结阵。” 林默嗯了声,难免对季伯颇有怨嗔。 “话说回来,那两位师兄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对你太客气了点?” “没事,他们想让我帮着制两副药。” “制药。”胡涂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这些天两耳不闻山外事,根本不晓得林默药楼晋品的壮举,“药王峰上千药师,还能巴结你一个新人。” 林默面无表情:“他们要造化生基丸。” “造化,造化生基丸。”胡涂一口气差点没噎在喉咙里,“那种高阶药师都很难制成的药,关你个鸟事啊!” 听到熟悉的粗话,林默脸上露出了笑意,认识的小胖子总算缓过神了,淡淡道:“我现在是四品药师,晋品成功的一剂药就是造化生基丸上品。” 胡涂身子一晃,差点没从凳子上滑倒,恍若被雷击,雷了个外焦里嫩,瞪起眼打量了眼前好友半晌。 林默道:“不信,你若需要,下次做两剂送你,不过,等些日子,或许送来的就是造化丹,而不是造化生基丸了,你知道,上品丹可比上品药丸效果好上许多。” 胡涂眼睛瞪得更大:“你准备晋升丹师,造化丹可是中阶顶级,就算高阶丹师也只勉强保证成功中品,上品,你做梦嘞!” 林默笑笑,端杯喝水。 炼丹,确实把握不大,毕竟药房时炼丹都按执事要求做,没给自由发挥的空间。 胡涂拎起林默刚放桌上的一堆酱肉,“我做饭去,一会咱得好好喝上两盅,你现在可了不得,不得好生巴结,以后集仙峰某些师兄请我帮忙求两颗丹,你不买账可咋整。” 林默跷着脚,茶碗盖敲得山响,说道:“做饭,做饭你会吗?那些纸人你也不怕烧着了,三千灵晶一张呢,你不心痛,我都替你肉疼。” 胡涂道:“不怕,这些符箓鬟婢都是用织金符绘制,防火、防水,价格不是三千,是八千。” 林默差点给茶水呛着。 狗日的胡一刀,这些年贪了多少,小爷累死累活从绝壁险崖采那些好药,怕是给你吞了一半。 他还是不放心,跟着来到灶房。 灶台上干净得堪比卧室,除灶膛微黑,其他地方一尘不染,锅碗瓢盆连一星点油星腻子也见不着。 符箓鬟婢再贵也只能做些粗重笨活,做饭这种事,哪是人偶能做的,很明显胡小胖这些天就没沾过烟火气。 他只能接手,盛上半锅水,先将半块鹿肉洗净隔水放好,又将剩下来的肉全挂在灶台上方墙壁上,让其自然风干。 接着开始塞柴生火,好在山上木柴有人专门运送上山,各峰皆一样,主要给山上修行者烧水煮茶。 一边做事,他一边教胡涂一些简单的酱腌肉食蒸煮方法。 内山规矩比外门多,除非道侣和不满十四岁的家眷,外人皆不许住在山上,因此不能像外门时请丫鬟婢女服侍,胡涂这种除了吃和修行,基本做啥啥不会,吃苦难免。 其实他这种人很多,但架不住别人辟谷绝烟火,不用生火做饭,像仙家粮之类,内山基本用于酿酒,很少拿来直接食用。 正吃着饭,刘、王二人联袂而至,各自送上一大包灵晶和几盒产自集仙峰的仙家茶叶,然后递出一张写满条款的符书。 符书以黄玺符写就,内容就是约定造化生基丸价格,交付等条约。 山上契约与世俗约契大差不差,唯一区别就是,世俗约契违约有专门的官署衙门裁定,惩罚违约一方;而山上契约更简单,一旦结契,一方违约即遭血誓反噬,轻则跌境,重则伤身,总之按约定大小,违约方肯定得不偿失。 双方当面割破手指,以血指印立契。 来了一趟,却没见着徐渝,林默满心愁绪,只去徐渝洞府前走了一遭,算认了个门,辞别胡涂,径直往山下走。 山道上人少树密,时不时有云雾飘出林间,石级生烟,人行其间,如踏云而行,步步风带雾走,仙气盎然。 但这种意境很快被打破。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多了两个人,完全挡住了狭窄的去路。 两人容貌年轻,衣着华贵,腰悬炫目佩剑。 内山九峰有两种人不喜欢穿制服: 一种是长老级别以上的,除了正式场合,某某庆典,基本着素衣;一种就是山巅嫡传,通常喜欢华丽衣着,佩剑。 佩剑极其惹眼。 药王峰除了厚道的二师兄,其他人也都一样。 眼前这两位——一人面白无须,眼睛很亮,故意眯成一条细缝,眉头微皱,脸形稍长,鼻梁直而挺拔,嘴唇薄,面相寡情,一身锦缎蓝衫,佩剑鞘柄皆红,大红,镶满明亮五色宝石,刺眼夺睛。 另一人同样年轻,面相柔和,却冷冷板着脸,米白圆襟锦袍,银丝绣成云龙三现,斜挎乌鞘剑,银装镶宝。 筑基境。 山巅人物无疑。 林默清晰察觉到二人身上散发的恶意,肌肉瞬间绷紧,拳头握了又松。 季伯地盘上,对方还敢做出过分行为不成。 蓝衫那位冷冷盯着他,目光仿佛一柄无鞘剑,直刺他眉心深处。 林默也盯着对方,停在原地,也用冷冷的目光打量。 白衫那位笑了起来,眼睛中充满讥诮,嘴角轻扬道:“我道生了三头六臂,原来不过区区炼气六层小杂种,重阳兄,这种货色也值得你从千仞峰专门跑一趟。” 听口气,这位显然是集仙峰嫡传,而身旁那位则来自千仞峰。 林默没搭腔,口舌之争没必要,也很无聊。 蓝衫那位冷冷道:“我叫重阳,晦冥的哥哥。” 简单明了,直抒来意。 林默拳头一下握紧,背心开始渗出冷汗。 怎么也没想到,晦冥居然有个哥哥,更没想到,竟然会专门从千仞峰来堵他。 重阳嘴角扯了扯,眼睛中露出不屑,一字字道:“放心,若要杀你,不会选择此时此地,只听说你下了药王峰,过来认认脸罢了。” 林默心放下一半。 不动手,无疑能放下高悬的心;又是谁将消息这么快传递给重阳的,明显有人在药王峰专门负责监视。 重阳抬腿迈上一级台阶,磅礴剑意汹涌,卷起一股气浪扑面而来。 林默身子晃了晃,两腿打颤,几欲一屁股坐下。 “等你筑基,我会在十年一度的五宗神缘秘境等着你,到时你就知道,晋升筑基对你来说是个多大的错误。” 五宗神缘秘境。 那是十年才会一现的神秘所在,唯有筑基境初期可以进入,据说其中仙缘无数,只要能活着出来,几乎都会获得秘境中一件仙物,至于品级就很难说了,因此相互间争夺异常激烈,即使同宗,也很难保证相互间不会一念决生死。 林默流露出恐惧神色,不由自主后退,后脚跟一不小心磕在台阶边沿,身子前后摇晃着差点仰倒。 重阳没再说什么,与同伴并肩转身就走。 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重阳兄……真是好手段……这小子……还敢晋升筑基境……哈,哈……想不到兄台……” “阳谋而已。” “世间阳谋……最毒……” 林默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坚毅,嘴角微扬。 那些表情,那些肢体动作,不过是做给对方看的障眼法。 重阳算什么! 那些觊觎,仇视他的人又算什么! 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未来,天外。 那才是他一直在奋力疾奔的路。 也许很远,也许就在不远的数十年间。 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会在前行路上突然夭折,上代人血的教训,永远铭刻进了他的心底。 第25章 沉迷 一旬后。 周满昆前来通知,洞府已然重新修缮一新,随身还带来了一只林默托他找的丹炉。 炉子很普通,半人高,‘六一泥’制成,上面刻满了各种各样符纹,细细数来,三十六种,暗合三十六天罡,这口丹炉的名称便是‘天罡’。 天罡属辰,辰戌丑未谓之四正,以其属土,居于中央,故曰四正,罡字从四从正,以辰为土,故此功曹谓之天罡。(摘自白真人语录《鹤林法语》) 按周执事说法,这口炉子只是仿品,产自西乾本洲南方,是当地一家大道观玉泉院出品,自然比不上中宫洲后土宗正品炉,毕竟主要材料真源壤别的地方便搞不到。 价格差距自然巨大,真品需上万灵晶,而这仿品仅仅一千灵晶而已。工艺倒算讲究,炼些中阶下阶丹药,问题不算太大。 其实药王峰下,便专设一处专门为买不起炉子的初阶丹师和有心晋升丹师的修行者准备的炼丹窟,条件不算太好,丹炉多是这种仿品,每天也就两块灵晶,生意颇好。 林默去瞧过一眼,丹炉因为使用者众多,烟熏火燎,炉中杂质极多,神室、石榴罐、甘锅子生满屡次炼丹留下的结晶,完全无法清洗。 对于炼丹,他自来秉持炉洁丹纯的理念,就连添加的药材也得在手上精淬的纯之又纯,何况丹炉瑕疵。 还没开始练手,丹炉就花去了刚到手的一千灵晶,又从药楼取来了价值两千灵晶的各种药材,好在药楼薛总执同意了李成武上报的意见,批给了两千灵晶药材抵账,又发还了那剂造化生基丸。 事实上,如今手上就有五千六百上下灵晶加上价值不低于六千的一服药,看起来还是相当富足。 若非当日知事秦泰劝告,他真想做个顺水人情将造化生基丸四千一剂卖回药楼。 那位秦师兄真算得上热心人。 林默心里这么想着,来到新洞府,洞府从外面看,就是悬崖平台上的一个高丈许的大洞,对开大门仿若两块晶莹剔透的玛瑙石雕成,雪白透亮,门上刻有繁复花纹。 周满昆做起了解说:“这扇门原本就有,据说前一个使用者,游历天下时,从南海深处的采珠人那里收购得来,上面以艮卦起始,如山之连绵,共刻七十二卦符,引水连云,接地脉草木,本身便是一座不可多得之阵法。” 林默道:“何以不见符纹波动?” 周满昆叹着气:“只可惜,不知是那位师兄刻符手段差了火候,还是年深日久符意消散,我请集仙峰、天门峰师兄也来瞧过,拿不出任何意见,不过我请天门峰师兄别设了一套屏蔽阵法,隔绝气息外溢,防止他人误闯还是有些作用。” 林默掂了掂手上那块阵枢玉管,没好意思评价阵法好坏。 想来周执事已在权力范围内,尽量将洞府修葺到最佳,着实开销有限,他也无能为力。 洞府内分出七八间石室,休卧室、闭关室、丹房、练剑房、灶房、茶室应有尽有,难得的,洞府中央居然还有处天光洒入的开阔天井,从茶室另一端出门,便是一处四五丈方阔的平台,飞瀑碧潭即在另一端,万年松就生长在绝壁边沿,与崖上岩石浑然一体,其下便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树下摆石桌石凳,桌上刻画纵横十九道棋盘。 林默轻抚着桌面,竟有丝丝阴寒剑意透指而入,想来棋盘为前人以剑意作画,过去数百年,竟然剑意犹存,可见刻画之人非泛泛之辈。 周满昆颇为自得,一一介绍着洞府的一应摆设,说白了也是一种表功,那些价值不菲的黄花梨木家具全是他从内务堂仓库选出来的,很多家具原来只提供给山巅嫡传。 林默微笑道:“周执事那剂造化生基丸的药材可备齐全,若已备齐,林某倒是可趁这些天闭关,将药配制出来。” 周满昆满心欢喜,多宝袋中驭出一大包药材:“全都按林师方子买来,请药楼的知事们选的上乘药材,并无半点掺假。” “药楼还能掺假?” “那可不是,药王峰都是行家,掺假倒不至于,给你些陈年老药,虫噬鼠啃的自然难免。” 林默将药包打开查看了一遍,确如所说,药材成色不错,与他在药材晋品时所用相差无几。 倒不是不信任,身为药师,对药材仔细勘验也是一门必修课。 等周满昆离开,他将情结镯中季伯给的香炉祭出,扔了块刚从药楼买来龙涎香,以真火点燃,置于丹房桌上,又取出缴获来的罗经盘,配合几张新画的五行符重新布置了一个触发陷阱。 这才坐取出丹炉药材等,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开始凝神内观,静心养息,随着口中一声闷哼,一缕黑光自头顶百会飘起,悬浮于空中,然后膻中、气海……直到九枚封脉钉全部逼出。 大周天运转真元一周,各大窍腑中封冻真元开始融化,剑气瞬息间便充盈外溢,灵慧相通的灵剑‘寂’居然主动从情结手镯中飞了出来,溢出剑气很快就被它吸收,随着林默伸手握住它用黑绳缠裹的剑根,剑气全部倒灌回他的体内,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肃杀。 然后他一松手,任它自行飞走,在洞窟中左冲右撞,像个掏蛋的小孩,见着啥都好奇。 林默挥手将九枚封脉钉收好,开始处理面前的药材,与别人炼丹不同,他首先便是将药材全部捣碎,以真元剑气配合天生慧眼一一分割精粹出所需淬液结晶,又将这些东西全部分类,配伍成不同方子。 所有方子都来自季伯偷录来的藏经阁旧藏、周满昆给的那些心得记载和上次与严二师兄讨论得来。 当然品阶不高,低阶占了大部分,中阶有一小部分,他在购药时就想到了各种丹药所需药材搭配,本着尽量不浪费的原则。 在他理解,炼丹之所以出现炸膛、爆毒等问题,实际上就因为其药材中成分过于复杂,炼丹本就是一个精粹、提取、融合的过程,所有火候、配伍皆基于此,唯有他这般利用先天优势,加上精准的剑意分割,提前去除杂质,丹炉中地再精粹,提取过程自然少了很多意外情况。 当然这只是他的初步尝试,所有丹方哪怕一丁点改变都需要全盘调整,因此半点马虎不得…… 很快第一炉丹开炼。 五个时辰后,丹匮开启,悬胎鼎中只剩了几颗焦黑半圆不圆的废渣。 林默并不气馁,毕竟这是按照他的想法炼出的第一炉,不成功很正常,若真是第一炉便成,那才真叫出了咄咄怪事。 他也没急着再试,而是将废渣全部倒在一张白净的药纸上,揉碎了用慧眼灵识细细观察,分析着每一份药力,找出其中存在的问题。 就这么过去了一天。 第二炉丹,次日子时开炉,与前一炉一样的丹,初阶益气丹,价格不高,材料也只几十灵晶成本,而且事先经过分离精粹,一药多用,成本更低。 很快,三个时辰过去,第二炉丹同样失败,这次失败不像第一次那么彻底,差不多接近下品丹成色。 对林默来说,独有炼丹手法所炼之丹,但凡非上品皆算失败。 又是一天的细细研究,到了第三天子时,他开始了第三炉……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第六天,第一炉上品益气丹终于出炉。 丹色纯白如晶,呈现半透明状,药香四溢,光闻药味,已经能闻出其丹药力之纯,远在其他益气丹之上。 他并不满足,上品尚不能达到他精益求精,纯净无瑕的癖好。 这一点,他相当执着。 接着,他又花了两天时间,研碎了价值两百一粒的益气丹四粒,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炼丹手法、火候、时机、萃取整个过程都没问题。 问题出在丹炉上。 丹炉品级太低,上面的符阵和材质本身,无法锁住全部药力,炼制过程中,会有一部药力随高温散失,这样就造成了无法丹成极品的瑕疵。 于是他匆忙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衫,出了洞府便往内务堂而去。 周满昆正在内务堂喝着茶,给七八名手下安排活路,林默一头就闯了进去,门都忘了敲,吓得他手一哆嗦,茶洒了一裤裆,茶水刚沏,烫得捂着下身,站起来一个劲原地蹦跶。 看清来人样貌,原本愤怒的脸一下挤出了笑容,温和地问:“林师恁急着过来,有事要说?”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人全部出去。 林默也不绕弯子,问道:“到哪能弄到高阶仙阶丹炉?” 周满昆拿出一张巾帕擦拭着衣衫下摆,想了想,说道:“即使现从商家订货,只怕也很难拿到高阶丹炉,后土宗的‘天罡’‘乾坤’两种只能算中阶上乘,远远达不到高阶,所谓高阶,基本来自传承,属重宝一类,一个便价值不菲,拿钱都买不到;仙阶就更不可能,本宗给西乾洲各大仙家拍卖所都打过招呼,一旦出现仙阶法宝,不管价格,不论类型,一律送到宗门,通常溢价超数倍十年也难收一件。” 林默沉吟良久,问道:“山上可有此类炉子?” 周满昆咧嘴笑道:“自然有,全掌握在长老们手上,呃,丹阁上有一尊,除了高阶丹师,别人不许碰,据说严师手上有一尊,余祖所赠的拜师礼,‘方寸乾坤炉’,这个在药王峰顶级法宝录中有记载。” 修行者记忆远超常人,林默相信他不会记错,多问了句:“明巽长老手中可有好炉子?” 周满昆略一沉吟,道:“有一只高阶仿乌金盘龙炉,师祖重药道,因此炼丹不多。” 林默指了指墙上那幅洞府分布图:“帮我指一下二师兄洞府和明巽长老洞府所在。” 周满昆忙不迭去画卷上指了两处,都在药王峰最高峰紫烟台。 林默匆匆而来,又匆匆御剑而走,让周满昆不住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不会魔怔了吧!莫非他准备再一次直冲四品。” 随即否定了推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炼丹可不是制药,记住配方就行,还得看命。” 林默风急火燎御剑直奔紫烟台,太过专注,他甚至忘了将封脉钉原样封回,幸亏经过多日熬丹,真元所剩无几,别人只要不留神,还真不容易看出他现在境界的变化。 明巽长老那,他只是留了个后手,借炉子还得先找二师兄。 毕竟有过一场禀烛夜谈,张口更容易。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紫烟台常年笼罩在云雾中。 上去了才知道,云雾只在脚下,山巅风景如画。 严夜洲的洞府准确来说就是孤峰悬崖巅建了几间房,悬崖上一汪碧池,四五人正围坐池畔矮几,熏香煮茶。 林默悬停在半空,悬崖上并无阵法,只有几间青瓦房上隐隐现出阵符光影,停在悬崖外出于礼貌。 二师兄虽有点好为人师之嫌,脾气还是挺不错的。 “林师弟。” 严夜洲略显吃惊。 他身边还坐着龚佩意、宋苗、周意竹、席品意,四人瞧向林默的眼神并不友好。 尤其周意竹,眼睛中充满鄙夷和讥诮;而席品意则是平淡的冷漠。 林默眼睛瞧也没多瞧别人,道:“能否单独与严师兄说句话?” 严夜洲微笑,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朝其中一间屋子走去,也没理会身后投来那些不理解的目光。 “现在林师弟可以说了?” 屋子里阵纹亮起,将整间房彻底封闭。 林默道:“想借师兄仙阶丹炉一用?” 丹师视自家丹炉如本命物,开口借丹炉本就令人忌讳,何况像他这么理所当然的直白。 严夜洲笑了笑,缓缓道:“仙阶丹炉通常用来炼不稳定,且丹方存疑之丹,师弟如此借炉,想来有此需求了?” 林默七窍玲珑心,如何听不懂言下之意,干咳一声,低声道:“其实就是一些中阶丹药,严师兄明白的,我的炼丹方法与别人不同,想尝试一下,能否在同样的方子下,炼出品质如一,作用更纯粹的丹药来。” 他怕严夜洲不信,取出炼好剩下的唯一一枚益气丹递给他:“这是我用普通炉子炼出的益气丹,缺陷出在炉子上。” 严夜洲接过丹药,先放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对着光观察,脸上逐渐显露惊讶:“你精粹了药材?” 林默点点头:“严师兄慧眼如炬。”一语双关。 严夜洲也在点头:“确实药力稍散,炉子无法保留其完整药性,做到彻底融合。” 他将丹药递还,瞧着林默:“仙阶炉使用极其麻烦,需以五行火恒其炉温,成本极其高昂,用来炼中低阶丹药,哪怕炼成极品,同样得不偿失。” 林默道:“五行火炭不知何处能得?” 严夜洲笑道:“丹阁通常存有一些,不过他们通常不卖,可巧千仞峰每年炼金银铁精,会有金炭附生,且炼金精铁,同样需要其他四属炭,故购买的存货不少,我这儿也存有些,可先借与你。” 说着话,他招手从多宝袋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天青色丹炉,上而刻有阴阳鱼图,纹样反倒不如低阶炉繁复,说了段口诀,正是解开封禁的术诀,丹炉瞬间见风长成一臂长短,流光溢彩,煞是让人喜欢。 然后又念了段封禁诀,丹炉回复成巴掌大小,他将炉子递给林默,叮嘱道:“仙阶炉虽好,使用起来成本颇高,且一日不使用,便需以真元温养一次,否则,灵光渐逝,会逐渐变成凡物,当然,你可以将他与灵晶同放,它每日需耗十块灵晶。” 吃钱! 林默心头一紧,口都开了,二师兄二话不说,东西也借了,想后悔都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将炉子接过,收入多宝袋,说道:“一旦有所进展,林默定不忘二师兄支持。” 严夜洲目送林默离开,回到茶案前。 周意竹愤愤不平道:“一个炼气五层,竟然好大架子,对师兄呼来喝去,莫非外门没教过他礼数。” 席品意微笑道:“二师兄都不在乎,师姐何苦如此。” 严夜洲呵呵一笑,道:“严某只在乎是否有上进心,能不能对宗门有所贡献,别的还真不上心。” 宋苗不停把玩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 林默下山,专门再去找了趟了周满昆,不为别的,就是请他帮着去千仞峰买些五行炭回来,结果,就十份炭,让他咬牙切齿拿了一千五百灵晶出来,价格贵的让他肉疼。 好容易攒出的六千多灵晶,几天工夫,两千五灵晶就离他而去,算起来南门十几年,他挣也没挣到这么多。 想到炼丹耗时费力,又拜托周满昆让他找位师兄,帮着隔三岔五猎些野味送来。 这件事倒不麻烦,毕竟很多低阶药师住山脚下管理药田,有的是空闲往仙鹤岭、瀚泽湖跑,主要为猎取仙种兽身上的药材,肉对他们本属多余遗弃物,只要愿意出一点灵晶,哪怕只一块两块,也有很多人乐意效劳。 回到洞府,直到看见丹室药案上整齐摆放的封脉钉,才反应过来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沉迷丹道太深,竟然罔顾了重新伪装炼气五层。 这种错误搁以前他绝不会犯,自然也不会侥幸别人会因他真元消耗而忽略。 因而及时以玉简联络了季伯,征求下他的意见。 季伯比他还要简单直接,该咋样就咋样!有人想出招接着就是,有人想下毒手,更简单,杀了便完。 处理方式便是不否认不承认,最好让人误会他与药王峰高层有关系。 这两点林默很容易办到。 一切停当,他又陷入紧张的炼丹中。 没贸然使用借来的‘方寸乾坤炉’,先用丹房普通炉,将预定好的十余种低阶丹药一一炼了个遍,直到保证每一炉品质都能达到上品;然后将准备好的三种中阶上等丹药方子读了又读,脑子里过了数百遍。 一连好几天,周满昆将他买的十份五行炭也送来,且送来了好几样仙种兽净肉,满满一大包,仅仅只花了三块灵晶。 将肉全部酱腌好,又给自个做了顿好的,吃了个肠肚满足,沐浴净身,穿了件素白内葛衣,正式开炉。 这次用了仙阶乾坤炉,第一炉炼的是冰灵丹。 半日后,炉火渐冷。 一炉废丹,废得不成样子,全部成了一团焦炭。 林默也没气馁,脑子里分析着原因,清理着丹炉,厘清每个步骤,细化时刻火候变化,投药时机等等,重新拟定好章程,确认无误,这才开始第二炉。 自古成功在尝试。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日头照常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外面的大雪纷飞与内山的四季如春恍若两个不同世界,时光荏苒,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公平。 不公平的只是修行者逆天盗机的寿数。 买来的十份五行炭和严夜洲所借的三份几乎耗尽,就在林默准备再次去外面找周满昆采购前一天,最后两份炭火终于炼出了一炉极品冰灵丹和一炉略带瑕疵,也能称之为极品的精血丹,前一炉出了七颗,后一炉出了六颗。 就这十三颗丹药,即使交给丹阁代售,也能卖出上万灵晶的价格。 通常补元类药丹不如晋升类溢价,药材成本自然也没那么离谱。 林默炼丹目的,是为了去丹阁一鸣惊人,引起余祖注意。 所以他掂量了一下兜里灵晶数,整整休息了三天,这才离开洞府前往丹阁。 丹阁前人不多,但林默的出现还是引来了一阵骚乱。 很快他被围了个结结实实,想走也走不了。 围拢来的全是拜托他炼造化生基丸的本峰师兄师姐,一个个热情洋溢,一些身材火辣的师姐直接就往怀里扑,毫不顾忌他人看法。 林默双手护在胸前,一个个推开,好几次手掌都触到了软绵绵富有弹性的地方,别人不尴尬,他也没觉得丢人,反正一个死命拒绝,一堆人还死不要脸往前凑。 他的解释完全起不到半点作用,周围全是叽叽喳喳,自说自话的哀告声。 丹阁大门就在几丈外台阶上,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报名的费用他七日前便交给了来送野味的周满昆,打算掐着点来,快进快出,不成想还是给一帮梦想着筑基的师兄堵在了这里。 若严师兄在,怕是轻松不少。 正想着,一声大喝将所有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干嘛!都闲得无聊了是不是,信不信,我这就给几位长老建议,让你们多找点事做。” 正有人扭头准备开骂,结果一见来人,马上闭上了嘴,两条腿不自觉移动,逃离人群。 人群散开,林默瞧见了解围那位。 他也不认识,只能从服色上辨认出此人药师一品,丹师六品。 一品药师、六品丹师山上并不多,修行者从外貌也看不出年纪,约莫四十来岁模样,一身修道有成的气象,手上持着短柄拂尘,尘尾搭在另一边小臂上。 第26章 何长老 那人也在瞧他。 旁边好几个瞧上去不年轻的修行者正向这人行礼,称呼着:长春总执。 林默想起周满昆的传道恩师道号即‘长春子’,可不就是丹楼总执,赶紧拱手作礼,口称:“前辈。” 长春子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好一阵,问道:“阁下就是今日来晋丹品的林默?” 林默道:“正是。” 刚回答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惊呼。 长春子瞪了一眼,板起脸道:“你还不快进去,莫非还想让何长老他老人家等你不成!” 林默赶紧跟在长春子屁股后头,快步离开了广场,直到跨进高高的门槛,方才长出一口大气,扭头往广场方向望去,十来个女修正眼巴巴瞧着他。 羡慕、嫉妒、狂热、爱慕……各种眼神交织,很难让人消受。 长春子敏锐发现了这点,冷冷道:“不如,你再出去一趟,给外面那些人道个别?” “呃。”林默正色道:“都不认识,道什么别,晚辈是来晋品,不是来与人拉交情。” 长春子轻哼一声,径直便往楼上走。 林默跟上,听到身后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有大喊着喜欢你的;有小声祝他炼丹失败的;也有激动地嚷着要与人结道侣的;更有恶毒诅咒着炼丹炸炉的…… 丹阁一眼看上去比药楼大堂宽敞而明亮,偌的厅堂中靠墙排列了几张高柜,长长的乌木柜台一尘不染,上面打磨光滑的蜡光反射着四面阔窗照射进来的光线,光可鉴人。 七八位知事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微微躬身低头,恭迎着两人的到来。 林默心里很明白,他们的恭敬针对谁,哪怕他已经是四品药师,尚不足以让丹楼知事们如此惺惺作态。 走上圆弧形攀缘向上的楼梯,二楼是一条环形架空内廊连通着十几个房间,手扶栏杆可俯视一楼大堂。 何长老便坐在其中一间休息茶室内。 长春子进屋前小声简要地说了下何长老情况,很简单,姓名何松声,将近三百岁,神魂肉身腐朽,近十几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准备闭关,脾气因此变得古怪之极,韩必立是他收下的最后一个弟子,只怕也是关门弟子。 也是提醒林默稍微注意言辞。 何长老只随随便便穿了件素白常服,容貌并不显老,四十来岁,乍一看比长春子还年岁还轻,细瞧能看出,眼白微黄,瞳孔中神光黯淡,头发略微枯黄。 案上有茶,他却捏着一只小葫芦,偶尔往嘴里灌上一口。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林默拱手,做了个深揖:“见过何长老。” 长春子挨着何长老身边坐定,招手示意他坐在左手圈椅上,缓缓道:“今日考核丹品,林默可准备停当?” 林默屁股刚挨着坐板,马上又起身道:“停当。” 长春子眼睛瞧向何长老,低声道:“何老来出题。” 何松声这才收了小葫芦,端起茶碗,浅啜一口,有气无力道:“初阶而已,名字多,用处小,翻来翻去恁厚一本册子,都懒得翻。” 长春子赔笑道:“随便点一个就成。” 何松声支棱起眼,“随便?” 长春子笑颜不改,“随便。” 何松声眼睛一睁,像突然来了精神,道:“那就来个延寿丹。” 长春子脸上的笑容仿佛凝固,渐渐变得尴尬,嘿嘿干笑着,嘴里嘟哝:“那是中阶丹。” 何松声翻了个白眼,一脸不高兴,冷冷道:“长春小子,明知老夫记性不好,你让老夫出糗不是,当年老夫当上长老那会,你师父还穿开裆裤呢!你这毛都没长全的小子,莫非要老夫把说出来的话咽回去。” 语气不可谓不重,说出来的话不可谓不字字诛心。 林默根本没搞明白,大气都不敢出。 长春子哭笑不得,无奈道:“丹楼规矩,林默只考初阶初品,若一上来就是中阶,别说到时出问题,若真炼出来了,这品阶又该如何界定。” 何松声继续喝茶,好像没听到长春子的话。 林默一头雾水。 长春子也端起茶盏喝茶,等了半晌,最后熬不过,说道:“何老,你给个痛快话,若炼成了,算几品,若不成,又该不该重核初阶?” 何松声眼皮微抬,轻声道:“成了,我老何亲自找余祖签字认可六品,不用你长春小子出面,若出事挂了,算他倒霉,反正老何这条命不久矣,赔他一命又如何?” 话都说这份上了,长春子无奈,瞧向林默,问道:“林默,可知其中风险?” 延寿丹他从未接触过,心中难免忐忑,但有过两次中阶上的极品成功经验,倒也不怵,沉吟着,道:“若炼此丹,晚辈可否选择丹阁中那座仙阶丹炉?” 长春子一怔。 阁中仙阶丹炉就一座,通常高阶丹师才允许使用,且成本极高,一般中阶丹药根本使不上。 何松声此时突然道:“使仙阶丹炉可以,不过若炼出上品以下,可就算你失败,你可敢赌上一把?” 林默道:“若炼出上品以上又当如何?” 何松声道:“老何就拼了这张老脸,给你去余祖那儿讨个五品。” 林默顿时豪气干云,握拳轻轻一挥,斩钉截铁道:“那就这么定了。” 长春子再次怔住。 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出口。 仙阶丹炉安置在丹阁第八层,也就是顶楼下一层,这层不如下面几次宽阔,房间只有一个,里面就是几张药案,加上一只朱红色一人来高的炉子。 炉子上浅透相间雕琢着密密麻麻的奇怪花纹。 林默按照长春子提供的丹方药性,修改了几样辅助药材,增添了五行炭等助火之物,一切所需,在他们上楼前已事先放进丹室。 炼丹核品与药师不同,略等于开卷考,丹阁提供的是基础丹方,每个丹师手法、习惯、运用的真元不同,丹方也会有所调整,故炼丹期间,也不会有人同处一室监看,这是丹师之间一种保密默契,晋品考核同样不例外。 因此林默也换了一身葛衣,不携带一切物件,包括自身的佩剑,这也是防晋品者押题,事先找人炼好丹药过来。 长春子指着丹炉道:“此炉名:朱砂天鼎炉,药王峰初代祖师遗物,你若将之损毁,用不着本执找你,宗主就会将你大卸八块丢去喂鹰。” 林默记得,宗主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金雕坐骑,不知当日仙鹤岭遇上那只会使八龙洞明剑的鹤又是哪位长老宠物? 不会是何长老吧! 长春子倒退着出了门,顺手关上,将门从外面封死,说道:“你有十八个时辰,里面的药材足够你炼出十粒丹药,分做两次还是一次,随你,反正提醒你一声,十八个时辰后,若无一粒上品延寿丹成丹,就算这次晋品失败,本阁将追讨你七百灵晶的成本损失。” 林默正想反驳,想了想又忍了下来。 转身来到丹炉前,开始研究起丹炉来,约莫花了半个时辰,又去药材前。 所有需要材料全部装在一只硕大的药盒中。 五百年灵芝,五百年首乌,金血砂,融灵草,仙龟壳…… 他将所有药材按照延寿丹药性,全部分解成精华或晶或露分别装入药案上玉壶春小药瓶。 然后将五行炭以真元点燃,按照五行配比,加热炉膛,到了一定的火力,投入前几种精粹物,以冰炭调整炉温高低。 他这种炼丹方式,介于制药炼丹之间,炉温不宜太高,炸炉这种事情很难发生,更不会搞得满屋烟瘴,释放出的杂质将自个毒晕。 初阶丹师经常会遇到这种问题,因此大多丹师炼丹时会配一个烧火童子,两人配合,避免上述尴尬发生。 …… 第一次萃取失败。 时间过去了六个时辰,离着考核结束最多两次机会。 林默反倒不慌,坐下来闭目养神,脑子飞速运转,回顾每个细节,重新核视每个步骤。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 他开始第二次升高炉温尝试,若这一次再失败,基本就可以放弃考核了。 因此这一次他全神贯注。 每个细节,每个动作,每一缕真元,每一分炉温都控制得无比精确。 …… 长春子眼皮发沉,当长老的面不好意思困上一觉,试探着问:“何老不如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何松涛眼睛一睁:“不行,光阴宝贵,哪能随意挥霍,我得找点事做,去给我拿取驻颜丹材料来,再找个上等丹房,我得给自个炼上一炉驻颜丹。” 长春子暗道,堂堂一长老跑我这儿打秋风来了,驻颜丹材料可不便宜。 “给老夫记账。” 你老人家的账谁好意思去要。 “……” 长春子早有挨宰的觉悟,大手一挥,以玉简传书手下取材料。 怎么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为老不尊。 骂也不敢骂出声,还得恭恭敬敬送去楼上高阶炼丹室。 …… 林默将炉中残渣彻底清理,重新点燃五行炭,等火焰由白转蓝,将一大团晶莹如冰的精华投入,冰团气化成雾,被丹炉上符纹阵法困于其中。 丹炉外壳微微发红,随着黑色膏状黏稠物投入,炉温骤降,他加强真元输出,让五行炭燃烧更加炽盛,炉温不至下降过速,导致药物无法充分融合,灵识一瞬不瞬观察着炉内变化,一颗颗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汇集在眉间,顺着鼻梁往下流淌。 此时他顾不得擦汗,数块晶莹剔透的血晶投入,随即投入翠绿液体。 最后他将瓶中剩下的半瓶粉末全部倾倒进炉中悬胎鼎…… 随着粉末投入,青烟中,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芳香。 这是他以前在药房时,内山分发到外门要求处置的下品延寿丹上,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好香,成了么。” 青烟尽数被丹炉阵法吸收。 五行火渐渐熄灭,炉温正缓慢降低,烧红的丹炉逐渐恢复原本朱红。 他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有一点可以确定,何长老和长春子没来敲门,说明时辰未到。 炉温恢复正常,他没去揭盖。 炼丹如赌,再有经验的丹师也无法保证每炉丹都能成功,何况这是第一次炼延寿丹,也是第一次有外来压力的情况下炼丹。 沉默良久,林默起身,抚摸着炉鼎,稍后,走向了大门。 笃笃笃。 门外寂静,敲门声传得很远。 半盏茶后,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问:“林师弟可要弃权?” 林默怔了怔。 丹房无窗,看不见外面景色。 “炼完了,请何长老、长春前辈验丹。” “这么快。”门外那人嘟哝着,听到他脚步声渐离。 直到何松声和长春子进门,林默也没去揭炉子。 何松声一进门就耸着鼻子,喃喃道:“怎么没药丹香味。” 长春子皱了皱眉:“也没有焦煳味,似乎不是废丹。” 他看着丹炉,问道:“提前了四个时辰?” 通常别人晋品,很少有提前的。 林默道:“没太注意时间,炼完了就炼完了,莫非还得傻等着。” 何松声来到丹炉前,手掌放在丹炉上:“丹品几何?” 林默摇头。 何松声嘴角扬起笑,赞道:“定力不错,这也能忍,可别用在媳妇身上。” 林默不作声,装没听懂何长老恶俗玩笑。 长春子沉声道:“请长老开炉验丹。” 何松声缓缓掀开炉盖,刚开了一条缝,手一颤,一下悬停。 “废丹!” 长春子面色焦急,急匆匆问道。 何松声放声大笑起来,手一松炉盖落回。 “小子,这炉丹,这炉丹,我收了,价格嘛!两颗中品造化丹。” 中品造化丹。 中阶丹,药王峰内部价也值六千灵晶,比上品造化生基丸一剂还贵,而延寿丹上品通常也就一千上下,就算一炉满打满算十颗,那也只价值相差无几,但需求程度大不一样,前者供不应求,黑市一万到一万五很难入手,而后者只值那个价,需求决定价格。 长春子满怀狐疑,不解地盯着何长老。 老家伙莫非寿元将近,一炉上品延寿丹他又不是炼不出来。 不对,完全不对。 林默微笑。 先前的担心一扫而空,他知道成了,而且品质超乎想象,缓缓道:“晚辈拿造化丹用处不大,若前辈喜欢,这炉丹送您便是,用不着换。” 一炉丹换一个天大的人情,这种买卖他认为更值。 何松声嘴角都快咧到耳根,爽朗笑出了声,一把揭开炉盖:“极品延寿丹四枚,极品啊!极品啊……” 长春子一下石化当场。 他再大胆,也没想到林默会在一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晋品初试中炼出极品丹;再大胆,再有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法预想到这个结果。 极品丹,丹师一辈子梦寐以求的结果。 林默自己都愣住了。 何松声连声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他盯住了林默:“刚才说的话可算数?” 长春子腹诽道:打我的秋风也还罢了,连新人晚辈都不放不过,你这长辈当得……也太丧心病狂了点。 林默想反悔,敢吗?硬着头皮道:“自然算。” 何松声却摇摇头道:“不行,不能白占便宜,这样……丹药,你不喜欢,那老夫就用一卷丹方心得与你交换。” 不由分说,手上已多了一卷玉册,强行塞进林默手中。 丹方心得,一位四品丹师一生经验凝聚,其价值岂能用金钱衡量。 林默怔住,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他很清楚,有这么一卷心得丹方在手,对未来丹师之道会有极大帮助,但他的目标远非于此,他是想借丹道提升,逐步接近高高在上的余祖,得到少阳剑宗内丹道最高奥秘:‘炼身为鼎,以身当炉。’ 接受何长老馈赠,是不是就意味着成为他的传人。 他相当纠结,既感激于何长老青眼有加,也忧心于未来计划就此画上终止符号。 何松声笑着将四枚延寿丹收起,自言自语道:“这只是老夫等价交换罢了,与什么师承嫡脉没任何关系,你这般通透悟性,迟早一天就是山巅上少数人之一,想抢做传人的大有人在。” 他又拍了拍长春子的肩:“先前打赌,老夫输了,输了自然得认,按理说,本来应该给个五品,不过——那也太,太僭越了些,还是先给个六品吧!若有人异议,让他来找老夫理论便是。”说完转身就走,完全不给长春子解释的机会。 丹室中就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林默自信眼睛比长春子大出不少,眨着眼:“长春前辈怎么说?” 长春子叹着气望着门外。 黑暗依旧,山风劲吹。 “这样吧!你先回去,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林默不依,揖手躬身:“莫非何长老的话不算?” 长春子脸上皱纹更深,愁云满布:“丹阁从无此先例,你总得让我明儿去跟山上几位长老请示一下再说吧!” 林默便不言语,再次揖手作别。 …… 洞府内冷冷清清,感受不到烟火气温暖。 林默却异常兴奋,躺靠在仙黄木卧榻上难以入眠,何长老赠送的心得丹方就放在胸膛上,冰凉沁骨的玉卷也浇不灭心头激情似火。 玉卷中所载,的确是何长老多年经验总结,对每一种手法、火候、材料运用都有极其详细的论述,这是他之前从那些死板的初阶丹道书卷中从未看到的一面,打开了丹道中另一扇大门。 其中提到了林默所用大衍心法配合真元分离精粹材料杂质的问题,只是一种思路,何长老本人对真元精准控制有限,无法成功办到而已。 也提到了林默最关心的‘炼身为鼎,以身当炉’之道,同样何长老有这方面思路,却限于境界、眼光等方面,戛然止步,只有一个初步设想,却无实施步骤。 “老家伙们有点东西,能成为一峰长老的都不简单啊!还是得接近余老祖,毕竟这条道走的最接近成功的只有那位。” 想着想着,他沉沉进入梦乡。 梦中,依稀见到了父亲伟岸的背影,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见到了温柔可亲的母亲,她的胸怀永远那么温暖;见到了严肃的季伯和扭过脸闪过的一丝慈祥;见到了徐渝,她还是那么风姿绰绰,让人心生暖意……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林默……林默……” 声音由远及近。 林默睁开眼,阳光折射到眼皮之上,水光盈盈。 片刻后,确认不是梦,现实中的确有人在门外高声呼喊。 周满昆站在洞府外,看上去脸上笑容更盛,高大魁梧的身体微微弓起,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手里拿着几只包裹。 一见面,立马兴奋地叫道:“恭喜林师,贺喜林师。” 林默怔住,揉了揉眼睛:“周执事一大早来,何喜之有?” 周满昆道:“自然是恭喜林师荣升六品丹师。” “六品!”林默颧骨忍不住升起,心里稍有失落,最终还是六品阶,不过已属中阶,“真是六品啊!” 周满昆笑着道:“石碑都公布出来了,外面也都传开了,据说何长老力主将你的品级定为五品,不过某些长老不同意,连余老祖都亲自发话,暂定六品,说是要给年轻一辈树立一个榜样。” “余老祖。”林默心湖一下沸腾,上山一个月有余,这是他首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跟这位老祖联系在一起。 周满昆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今日药王峰上以林默为中心的议论。 低调了十几年的他,终于在入峰之后,成为众人眼中焦点,同时也意味着某些暗中窥视的人将加快他们行动的步伐。 所发生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明巽长老的力主,一向不问事世的何长老突然过问,背后仿佛一直有一只手在拨弄命运的珠盘。 背后那个人是季伯的可能性最大。 但一切却超过了林默的承受,他不喜欢将置身危险。 活着才是达到目的最佳的手段。 周满昆递上好几只包裹: “这只是南门掌门杜少刚送的,几天前就送来了,刚转到内务堂;这只北门送来的,说感谢林师试炼秘境对北门弟子关照;这——便是在下祝贺林师荣升六品丹师礼物,几只傀儡符,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这是给林师弟新配衣袍。” “林师弟短短时间换了三套,这样下去,指不定袖口上的绣金线了。” 林默嘴里说着怎么好意思,马上接了过来,兴奋之余,还邀请周满昆进洞府喝了杯茶。 茶叶也是人家送来的,药王峰自产。 周满昆正色道:“林师如今已是本峰第九位六品丹师,岂可住的如此寒酸,此乃周某失职啊!我这就回去,多准备些上好家具,准备好再给林师送来。” 第27章 缺钱!共同的痛点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沉迷进了对何长老所赠玉册的研读中。 不止研读,还去了药楼,利用薛总执所授特权,翻阅了三楼所藏大量未记录在药王圣典中的典籍,同时也去了药楼地下藏经库,翻看并参考了许多被标注为难以实施的历代药方。 药方中竟有不少类似他创造出的造化生基丸类方子,皆因方子主人拥有特殊能力,因而无法复制。 丹阁也去得不少。 ——丹阁不售药材,不存丹方,但成品丹药保存不少,从高到低都有,有长春子的支持,知事们也不避他,提供丹药为其闻、观、灵辨,对照何长老给出的心得,从而对各种丹药有一个外观到质地的真实判断。 这些对他当然不够。 还经常去趟紫烟台,将领悟到的心得与严夜洲讨论,这位二师兄一直秉持厚道作风,毫无保留与他交流各自感悟。 同时双方也有了更深的相互认识。 其间也没忘了去仙鹤岭猎杀祸害那些野兽,多次撞见那只相当于筑基境的仙鹤,不过再没正面冲突,仙鹤似乎对这个体魄强横,不怕近身肉搏的家伙心有余悸,根本没敢靠近。 这几次猎杀野兽运气极好,宰了头半仙种白虎,虎皮给他小炼之后铺在了练功房坐榻之上,虎骨、血液等都成了他炼丹材料,其余肉啊这些,都给他弄熟了大半请周满昆帮忙送去了集仙峰。 炼丹可以说是修行中除了符箓之道最烧钱的一个行当,就在深耕何长老心得期间,他几乎成了药楼贵宾,集仙峰刘、田二位师兄那儿得来的六千灵晶也给他花得所剩无几。 买回来的材料,十成中,七成在炼丹中成了废品,也不是他炼丹水平退步,而是所炼之丹本身品阶较高,超过掌控范围。 炼丹就这样,不去真正实践,永远无法预测其结果;不失败,一辈子得不到经验。 “得好生挣钱才能真正进行一些高阶丹的试验。” 林默重新调整定位,将剩下材料组合起来,又让周满昆去弄来了十数份五行炭,手上的灵晶花得所剩无几,准备先帮付了灵晶预订的几位炼出一炉造化丹,再将先前炼出的众多丹药卖出,以获得资金,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之所以不选择更有把握的制药,主要从成本考虑,炼丹所需辅材更少,更易收集,而且其中残留的药毒更少,对服食者更加有利,出售价格也更为可观。 备药、开炉、点火。 一切就绪,林默以最饱满的状态投入丹药炼制之中。 造化丹本身炼制不算繁复,难点在于除了他先天慧眼优势,别人很难获得旧丹方中大多数主材料,替代药材别人又无法淬炼出其中杂质。 失败在所难免,经过无数次失败经验总结,他总算在一个月后,得到了一炉八枚品相近乎完美的‘造化丹’。 丹不同药剂,一枚即一剂,极品造化丹虽说与上品造化丹相比,筑基几率增加不大,但其造成的副作用极低。 也就是说,靠极品造化丹造就的筑基境,有很大几率摆脱筑基六层的桎梏,这也是其父抚顶仙授的三条破天结丹途径之一,‘药丹破天’。 林默不太明白不精丹道的其父为何有这种思路。 但他依旧深信不疑,毕竟他与其父各走了一条不同的路,父亲已然成功,可惜崩殂于半途,而他正走在路上。 ——剑修者,术不在多寡,一剑括之,纯粹方得其神。 真源五行皆化剑意,剑气固体,铸金身,激杀伐,意与剑融,剑与身融,神与剑合…… …… 剩下的药材,全被他消耗一空,如今囊中空空,尚余五百六十多灵晶,想再一一试验何长老心得上的丹方,除非他手上有用不完的灵晶来挥霍。 这点灵晶,连去丹阁报名晋品都不够。 他先去了内务堂,找到周满昆,取出丹瓶放在他的面前:“这里面是一粒‘造化丹’,若周执事坚持要造化生基丸,我可以将药楼返还那一剂交给你。” 周满昆也是初品丹师,如何不知丹比药更值,但造化丹虽为中阶,但其材料来源极其有限,因此炼制通常由本峰五位高阶掌炉,除余祖外,其他人成丹率不到一半,炼出的成品,中阶还占了六成。 虽说林默有制出上品造化生基丸的前提,也有炼出极品‘延寿丹’的经验,但‘造化丹’嘛! 溢价太过可怕,他完全没信心。 伸出手便要去拿丹瓶,给林默笑嘻嘻地一把握住瓶子。 丹瓶也非凡品,出自天门峰炼宝阁,上面刻有阵符,防止丹元消散,一只瓶子就价值两块灵晶。 为了炼丹萃取药材精华,林默这种丹瓶买了不少,情结镯中还放有更昂贵的水晶、琉璃等瓶,用来盛放药力更容易消散的精粹液和药晶。 周满昆咧嘴笑道:“林师不如让周某先端详一眼造化丹再来决定,毕竟这是给自家晚辈准备的,审慎无大错。” 林默伸出另一只手,翻开手掌,“验丹可以,先把四千灵晶准备好再说。” 周满昆讪讪笑道:“不怕让林师笑话,周某一年也就一千两百灵晶的俸酬,上次准备材料,就足足花去了一年所得,前些年为了筑基几乎花光家底,如今手上就剩两三千灵晶。” 他马上起身以手指天,信誓旦旦道:“周某保证,两年之内,一定将尾数给林师凑足,绝不会拖欠半点。” 其实这些日子周满昆真是帮了不少忙,虽说变现成钱,肯定值不了多少,但人心情意,又岂能金钱衡量。 林默笑着拍开他指天作誓的手,将丹瓶塞到他掌心里,说道:“就要你四千,若真的周转不开,暂时欠着便是,但那三千灵晶留着,万一我这些天断了粮,也好有个应急。” 周满昆差点感动得泪流满面,瓶塞一拨,还没见着丹药,就闻到一股浓郁而纯正的丹香,与他数年前服过那枚上品丹香气一样,但纯正程度,简直令人陶醉。 “极,极品……” 林默没给他啰唆感谢的机会,问道:“我想将那一剂造化生基丸卖了应急,应该找谁?” 周满昆忙不迭将丹瓶重新封好收入多宝袋,道:“其实没筑基的师兄大都一穷二白,真正有钱的又不需要,若林师想尽快脱手,药楼无疑是一个好选择,内山黑市也行,不过得等黑市开市,我可以帮着问问。” 林默想起吴九真给的传讯晶牌,只是晶牌需走出药王峰护山阵法才能使用,也没拒绝他的提议,集仙峰刘、田两位师兄显然那三千灵晶几乎掏空了家底,他们筑基尚早,用不着这么早将药拿到手。 思忖良久,还是考虑走一趟药楼。 药楼正好是知事秦泰在,林默对这个年轻师兄印象颇好,拉着他来到旁人不易看到处,小声问道:“如今一剂造化生基丸药楼收入价几何?” 秦泰怔了怔,四顾无人,也压低了嗓音:“按本楼收药规矩,造化生基丸四千灵晶上下,当然这是指的林师手上那剂上品,上次已跟林师说过的。” 见林默沉吟不语,又道:“林师若真想出手,不妨试试去拍卖。” “拍卖!” 林默以为又是吴九真说的那种黑市,内心而言,他真不想和吴九真那种奸商交道。 “就是拍卖。”秦泰眼睛里闪着光,说道:“出北山门,即涿州所在,因靠近本宗,涿州自来便是散修小山头各种仙家器交流重镇,那里的仙宝拍卖会每旬皆有一场,就在城中最高处,很好找,价格公道,尤其造化生基丸这类罕有药剂,放在拍卖会上,最少能有……” 他竖起了一根食指,若有深意地笑了笑。 林默愕然,正要开口,秦泰却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上,眼睛不住瞟向四周。 两人心照不宣。 有了这个底,林默心情一下轻松起来,暗自盘算了下手上炼出来的几种中阶以上丹药,不说太多,去了拍卖会,起码能收回来七八万灵晶,如此一来,接下来的日子哪怕再挥霍,也能保证丹道之路顺利进行下去。 何老哪儿需要当面拜谢,明巽长老也同样,厚道的二师兄哪儿也不能老是厚着脸皮打秋风,得赠出点像样的礼物,就当丹炉借用的租金。 念毕,手上正好炼出了一炉介于高阶丹与中阶间的五元朝天丹,一共七枚,正好属于筑基境大补道树根基不可多得之物。 何长老属于药王峰资历最老的长老,所居洞府堪比俗世皇家内院,金碧辉煌,府中有专门的药童侍候。 林默如今名气不小,但久居山巅很少与外人交道的药童根本不认识他,板着一张小脸,稚嫩的脸上看不见一点笑容。 “门外候着,何老祖见不见,得看他有没有空。” 丢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大受药王峰追捧的林默就这么晾在了洞府外,连多说一句的机会也没给。 药童不算内山弟子,都是外门选送来资质不错的幼童,年纪稍长,就会被送回外门,不过很多来自外门执事家眷,有充足的修行资源,又有长老点拨,日后受剑进入内山只是时间问题。 当年在南门时,最喜欢当面奚落他的几个同门,幼时都入内山诸峰当过服侍童子。 幸好,何长老并未让他等太久,药童很快回来,盯着他上下打量,用很不理解的口气道:“何老祖请你去他的清修阁见面。” 林默跟在药童后面,园子里风光极美,移步一景,可他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来何老这里,主要感激他赠书之恩。 心得玉卷上,何松声全无保留地将他一生所悟所得,交给了林默,这份情,已经很难用‘报答’两个字来偿还。 园子占地极大,七弯八拐,见过无数徜徉在草地上的珍禽,走过无数灵泉仙草花木的曲径,总算来到一座四面挂竹帘的水榭前。 竹帘后坐着人,隔着竹帘可见人影端坐其中,林默鼻中闻到一股酒香。 药童倒退着离开,竹帘风中轻晃。 “你来做甚,难不成心头亏欠,准备来拜师?” 何长老语气轻松,但林默能听出疲态。 “前辈馈赠,晚辈感激不尽,前些日,按前辈丹方,炼出了一炉五元朝天丹,特来献与前辈。” “五元朝天丹。” 何松声音调明显高了几个调。 竹帘一动,自行卷起,露出他苍白而疲惫的一张脸,身上衣衫则比他的脸更白。 他朝林默招了招手,随手取出一只玉壶春酒瓶放在矮脚茶案上,推到桌案对面,轻声笑道:“能喝两口不,来陪老朽喝上一壶。” 林默也不客气坐了下来,将放有一粒丹药的瓷瓶双手轻放在他面前,捏开酒壶封泥,浅浅抿了一口。 酒很醇,很香。 何松声拿起瓷瓶,拨开瓶塞,嗅闻着药香,神色越发柔和,瞧林默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欣赏。 “你爹可不像你,比起你,他更像一个真正的修仙者。” 林默怔住。 这是他长这么大,除季伯以外,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父亲,季伯也说得很少,一语带过,似乎不太喜欢在他面前提及旧事。 “没人给你说过你爹?” 林默摇头,不语。 何松声眼睛移往别处,看着湖畔假山上的一棵枯梅发呆。 良久,他才收回了视线,讷讷道:“他太锐利,反正整个少阳剑宗,谁都瞧不上眼,也不奇怪,五源大陆朗朗五洲,能让他瞧上眼的一个没有,谁叫他有这资格呢!” 他嘴角扬起,笑了起来,苦笑。 “试想,五大宗宗主在他手上也走不过一术半式,他能瞧上谁,当年余墨够骄傲了吧!不一样给他骂得体无完肤,若非如此,余墨也许就是千年来第二个自行结丹的仙人。” 林默不想打断老人的怀旧,也想听听别人嘴里的父亲真实形象。 不过,何松声的感怀并未继续,将丹丸托在手心,说道:“若换了一百年前,老朽若有此等品级丹药,只怕早就修炼提升到了筑基大圆满,也不至于如今的苟延残喘,可惜呀!可惜,时也命也,修道本就逆天而行,资质、心境、执念、胆识、福缘缺一不可。” “老朽此生,便是缺了福缘。” 他自顾自笑着,道:“其实这只是往自个脸上贴金,资质,执念也差了不少,当然福缘最差。” 说话间,他将丹药投回瓷瓶,缓缓道:“老朽神魂肉身已近崩散,无法再以极品丹药修复道基,重生道树生机,这枚丹,我会好好收藏,将来临死留给有用之人吧!” …… 有些话,林默问不出口,也没法问,何长老很显然也不想多提一些事情。 他只能带着遗憾去了明巽的洞府,没见着面,这位帮助良多的老人正闭关修行,毕竟三百年一遇的破天接引尚余甲子,但凡筑基神游期,谁都不想在此期间出现意外,错失难得的接引上界机会。 上界结丹证道,对五源大陆上每个修行者,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不过那枚五元朝天丹还是请药童转交了进去,药童回来只带了一句话:“药王峰遇到麻烦,直接找长春子解决,长春子不行,就找韩必立。” 严夜洲那边就轻松多了,一番小酌,交流了不少丹药之道,林默甚至交流了刚成功的几味丹方,当然也获得了十几味高阶丹方的回馈。 厚道的二师兄从不让人失望。 …… 涿州城笼罩在沉重铅云中。 细雨绵绵,城墙染成了沉重的铁灰色,高高耸立的城门楼半截戳进了乌云中。 林默头上戴起了竹笠,挤在一大群排队进城的人中,毫不起眼。 守城士兵一个个检查着路引文牒,到了林默这儿,见他没有主动递出路引的意思,极不耐烦问道:“从哪来,到哪去?” 林默抬起头,手上多了一块玉佩。 少阳剑宗内山弟子身份牌,涿州就在西崇山旁边,山上弟子常来常往,没人不识宗门玉佩。 士兵面如土色,退了好几步,弯腰屈膝,战战兢兢道:“仙师请——” 这就是仙家在俗世中地位啊! 林默心生感慨。 忽然发觉,当年在南门受的那些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人,不一样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强者总是能让人敬仰! 修行者又为世人带来了什么? 这些深奥富有哲理的问题,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也从来没去深究过,来日方长,刚刚来到世间才十数年光阴,未走出西崇山百里,世间尚未游历,哪轮得到他来思索千百年来,世间山上都在思虑的这种高玄理论。 一条条宽阔的青石板大路,将鳞次栉比的白墙青瓦分割开来,如同一个个独立的大院子。 涿州归虞宋王朝管辖,由于地处西崇山附近,仙家云集,又有仙家门阀宋家把持,王朝管的不多,赋税也低,因此这座州城无论从哪方面,都算虞宋王朝翘楚,繁华程度甚至超过虞京。 一场春雨让街道看起来冷冷清清。 林默打量着陌生的一切。 打小在山上生活的他,对市井的一切都很好奇。 ——屋檐下一个小姑娘正拿着破蒲扇为火炉生火,冒出的黑烟熏得她不停抹泪,咳嗽着向屋内抱怨着。 躲雨的乞丐无可奈何地靠在别人店铺关好的门板上,仰头望着天,面前那只缺口斑驳的粗碗除了半碗雨水,一无所有。 体态丰腴的少妇正在家门口揪着自家男人的耳朵,不停数落着什么。 迎着雨丝袅袅升起的炊烟,胡同口时不时飘来的食物香气。 市井生活气。 西崇山永远见不着景色。 绿水青山,出岫白云,琼楼玉宇,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倒日常生活场景,更让人感到新鲜亲近。 远处,连绵如鳞的屋舍后,蒙蒙雨幕,遮不住一座高耸入云的高楼轮廓。 屋顶飞檐,铁马叮咚,清脆的敲击声荡起阵阵涟漪,驱散阴霾。 秦泰提到过,城中最高处,便是仙家拍卖地。 高阁隐藏在一大圈平房之间,入口只有一个,是一家客馆大门。 仙客来。 就是这家客馆的名字。 屋外有雨,伙计笔直地站在屋檐下,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微笑,躬身迎候每一位光临的客人。 林默心里莫名紧张。 这竟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客馆。 以前去过舆山镇,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无非在镇中酒肆堂馆吃两个小菜,品尝人间烟火气,偶尔穿过瓦栏窑子,用少年好奇的目光审视那些让人眼热心跳的丰腰肥臀,回家去慢慢回味青春初萌的冲动…… 店伙计眼力见儿通常不错,一眼便分辨出客人对这里的生疏,即使对方并未身着少阳诸峰常服,也从不同寻常的金枝玉叶气象中瞅出不凡,笑迎道:“客官住店还是吃饭,本号应有尽有,包管客官满意。” 林默回点了下腰,摘下斗笠搁在门边木架上,道:“找管事人谈点买卖。” 店伙计瞟向左右,确定无人注意,这才道:“客官是否有约?” 林默摇头,左手握拳稍稍在伙计眼前一晃,手指松开了一条缝,掌心里握着药王峰身份玉佩。 店伙计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让进了门,然后指引着他直接穿过大堂,顺着檐廊便来到高楼前。 远观高楼还能看见翘角飞檐,真正到了楼下,即使躺在地上,也很难看见高楼顶层。 比起药王峰的药楼丹阁,依旧差了那么一点韵味。 “客官直接进去,楼下有人接待。”店伙计不敢久待,倒退着走出几步,这才转身离开。 林默一个人走进了高楼大门。 宽敞的厅堂,雅致的陈设,每个细节都非常用心。 数十盆不同品种兰花散发着淡淡芳香,青瓷花盆,形态各异,长长的博古架上摆满文玩古董。 此地不太像客馆,也不太像拍卖场,像是一家专售古董文玩的书斋雅居。 宽大、铺着金丝绒布的长条案后,坐了一位中年人,容貌却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实。 林默一眼便看出此人炼气九层,脸上的云遮雾绕不过一种粗浅障眼法,障眼法再高明,瞒不过先天慧眼如炬。 第28章 夜幕下的黑手 中年人并未有被人看穿的觉悟,拱手相迎:“仙客来大掌柜,姓宋,敢问仙师有何需求?” 林默摆了摆手。 姓宋,如果去了别的地方,对方说他姓宋并不会令人多瞧一眼,而涿州这个地方,但凡姓宋,且又掌管着一家与仙家有关的客馆,会让人直接与十三修真世家的宋氏挂上钩。 譬如药王峰嫡传宋苗,横剑峰嫡传宋明,全都来自这个家族。 一家两嫡传,整个西乾十三家族中独此一份。 也不是说宋家比别家更厉害,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紧挨着西乾第一大仙宗,他们还不能挣钱,谁能。 “我来参加拍卖会,不知几时开始。” 宋大掌柜微笑:“拍卖不是每天有,通常一旬一次,不然哪有恁多宝贝可拍,客人也需事先约定。” “道友来得巧,明日酉时便是开拍期,预定的客人多已住进小号,就住……” 他指了指上方,“但凡持有邀请帖,客官一进本店即会从前店二楼楼廊直接进入二楼,无需从院子过来,只有详谈需求和首次参加的客人才会到此处来与小可见面。” 简短做了个解释,他微笑着道:“无论客官是来出售仙家物品,还是想要拍卖物品,尽可相信小号实力,但丹小号经手的拍品,皆经过本号验证,绝无虚假,喏,这里有份清单,仙师可先看一看,本次拍品若有兴趣,验证购买实力后,小号即奉上入场号牌。” 林默道:“如何验?” 宋大掌柜道:“若灵晶等物,预先存入本号,您的叫价不得超过预存价值;当然知根知底的老主顾都有专用号牌,他们无需多此一举;若以物折价,需经宋某查验,且在出价时,有伙计来收走此物,作为出价抵押;当然还有一种办法,相熟宗门家族手书担保。” 听起来相当公平,能杜绝一些恶意出价或哄抬价格的现象,且不怕事后赖账。 林默微微颔首,道:“我来出售一些丹药。” 宋大掌柜笑道:“巧了,本掌柜对丹药略有心得,不用去请家中那几位老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本号不接中阶以下的丹药拍卖,也不接下品丹药,风险太大,尚请客官谅解一二。” 林默取出一只丹瓶,轻轻搁下,以手作请。 宋大掌柜请他坐下,招手引来一名傀儡符仆奉上香茗一盏。 丹瓶尚未上手,他就认出了来历,与少阳剑宗做了上千年邻居,哪有不识上宗物件的道理。 显然来此地出售法器丹药的宗门仙师不少,大掌柜见惯不惊,拿出一只衬有白绒布的精致托盘,将药倾倒在绒布上,珠圆玉润,一共五粒,龙眼大小。 丹色粉红,晶莹半透,如琉璃珠。 药香清淡,并不刺鼻。 “极品定神丹!” 宋大掌柜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竟然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呼。 上品中阶丹常见,但极品丹却是罕见流通,整个西乾大洲,除了余祖,很少人敢说炼制中阶丹能炼出极品,偶尔出一炉,也是瞎猫撞死耗子的幸运,多出在那些练手用不值钱的丹上。 林默面不改色,淡淡道:“宋大掌柜可以定个起拍价了。” 宋大掌柜嘴里啧啧有声,又不住摇头叹息:“可惜了是定神丹,若是其他帮助提升境界或救人性命的丹药,一粒拍出七八十也有可能。” “七八十?” 林默先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这炉定神丹是他用剩余精粹炼成,也知道这种辅助类丹药价格不高,一般人不会买它来安神定心,毕竟也是极品,心里预期即三千一粒,哪知宋大掌柜一刀砍在了马蹄子上。 宋大掌柜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 “客官第一次出货?” 林默赧颜,不想承认,也不好否认。 宋大掌柜道:“我说的是中品灵晶,一块价值一百灵晶。” 林默脸更红,这辈子最有钱的时候就是前些日怀揣近七千灵晶的几天,结果只做了几天客,很快去了别人家,哪知道灵晶这种玩意还分上中下品。 宋大掌柜摸出几块海蓝水透的灵晶往桌上一摆,一本正经道:“下品灵晶通常呈淡红或浅绿,对光察看,可见明显的条絮,此为杂质;而中品蓝晶的杂质呈小点状,且不明显,阁下炼气八层,以灵识一查,真伪立判。” 下山后,林默已在路上取出了九枚封脉钉,身上带着值钱的丹药,若一味伪装,反倒容易引来别人的觊觎。 反正都丢脸丢到家了,他索性虚心请教道:“上品灵晶又做如何?” 宋大掌柜知道对方可能来自少阳,自不敢取笑,又摸出一块纯净透光的灵晶,与其他灵晶大小无二,道:“上品又称冰晶,通常仙商都简称为‘冰’,中品称为‘蓝’,下品则呼‘杂色’,上品兑中品为一兑十,蓝兑杂则为一百。” 说得兴起,又神神秘秘道:“其实还有两种比冰晶更值钱的,基本不在市面上流通,持有者少之又少,价值太大,一种称仙晶,又称‘金髓’‘血髓’,有人叫‘金瑙’‘血玉’,一块就能换一百块冰晶;还有一种反而常见,经常作为拍卖物在会上出现,‘金精’,价值比仙晶还大,按重量称,一两金精便是十块仙晶,千仞峰偶尔能炼出些,当然更多的是银铁两精,这两种价格一般,因此做不成硬通货。” 林默这个知道。 五行炭的金炭即分离此三种精华的产物,金银铁精用来炼制法宝,提高强韧性,本门很多人都会用银精来炼剑,在他眼中价值也不像大掌柜所言一般。 他更关心一粒定神丹起拍多少。 宋大掌柜比画出四根指头:“最多四十起,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个价成交,毕竟没多少有钱人会使极品丹来调神定意。” 四千下品。 林默对价格相对满意,五粒也有两万,炼中阶丹本钱倒是够了,想将何长老丹法心得的高阶丹全炼一遍,远远不够。 他又取出一只丹瓶,两根指头推到了掌柜面前:“再看看这个。” 宋大掌柜这次心里预期不高,一个雏儿,一瓶极品中阶,只怕也是从自家师尊处拿来,剩下的多半就是些中品,值不了多少。 当他将第一瓶丹收好,详细记录在纸上,再倒出第二瓶丹,眼珠子差点没掉进托盘里面。 “造化丹,极品造化丹。” 宋大掌柜顾不得老成持重的形象,高声惊呼了起来。 造化丹能上拍卖的极少,中品已能让拍卖疯抢,上品几不可见,除了少阳内山和青木宗,五源大陆见过上品造化丹的真没几个,何况极品。 而眼前这拇指大小的三粒明显就是极品,香气纯正到无可挑剔,对光查验,呈现上品没有的琉璃晶。 见多识广的宋大掌柜手抖了起来,不住哆嗦,他很清楚这三粒造化丹一旦进入拍卖场会引发多大轰动,哪怕一块杂色起价,只怕也会拍出上百冰晶的天价,如若事先有所准备,恐能拍出两三百冰晶的旷世价格来。 他直接就生出念头,想马上请来宋家家主,三百冰晶将三粒造化丹全部包圆,至少他还有机会借立功分得其中一粒,冲击梦想已久的筑基境界。 转念一想,又犹豫了,眼前这人手持少阳丹瓶,两瓶丹全是极品,想那少阳内山,能有此本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足不出户的余祖,然而余祖岂会差钱,他炼出的丹几时又在市面上流通过。 此人莫非是余祖身边炼药丹徒,窃得余祖之物跑来换钱逃跑? 宋大掌柜旋即做出决定,稳住对方,立即通报主家,脸色沉稳了下来,提起笔开始记录,说道:“极品造化丹价值太大,一时间难以确定,我得请几位老人过来,一同验丹后方能做出决定,不如我让人带客官先去楼上休息。” 林默道:“你就给我一块号牌,留下一间房即可,天色尚早,我想去城中走走。” 他从宋大掌柜瞬息即逝的表情变化中觉察到一些异样,本想卖出的一颗五元朝天丹也就没再取出。 宋大掌柜相当果断,马上给出一块上面刻着甲壹陆的涂金号牌,还郑重其事写下收条,收下其中一粒造化丹,提醒了一句:“客官身怀重宝,夜里还是留在屋里最好。” 林默笑了笑,本想回句知道重宝的只有你,留这儿不是更危险,但这种话太无礼,想想也就算了。 何况他出门也不是仅仅为了闲逛,留在客房,宋大掌柜定然贵宾待之,招待的反而是他不太喜欢的仙家菜肴,各种仙果,贸然要求大鱼大肉徒惹笑话,不如出去享受下市井情调,难得出山一趟,不去尝尝以前在舆山镇舍不得进,每次肉香让他流口水的大酒楼更待何时。 …… 夜雨里的长街显得冷清,风吹过悬挂在屋檐下的木质招牌,噼卟声敲碎了夜色沉静。 街道青石板缝隙间积满雨水,偶尔踏上一块松动石板,溅起的泥水就会打湿路人的布鞋。 林默行走在雨水中,脚底未灌注真元,他很喜欢雨天脚下那种不确定的感觉,人生不就是一场不确定的光阴行走。 修仙者不过走得更长远一点。 绝情绝性的修行他不喜欢,如果一生仅仅把目标放在修行上,那这场旅途的意义何在呢! 曾经读过的一本旧道书上不是就说过:道法天成,顺其自然的道理。 他很不理解长老们那种刻意追求那种心如明镜无暇心境。 剑气锐利由锋出,意随人心方自由。 很可惜,世间本就是一座囚笼,真正的大自由往往尝尽人生艰辛,看过世间沧桑后才能领悟到其中真意。 所以,宁静如水的道心不是修来的,而是用时间换来的。 雨水并不宁静,淅淅沥沥敲打着大地上的一切。 林默发觉雨似乎停了,刚刚还在下,一息间,雨像被人用一块巨大的布挡在了半空。 长街两边偶尔传来的说话声,脚步声,两口子吵架甩脚盆的当啷声,混合着床架子吱吱摇动的喘息声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死一般的寂静。 青石板缝隙中的泥水仿佛被人施了咒语,重新离开地面,悬浮在寂夜街道的半空,黑夜中,依旧能看到水珠反射光线后的晶莹。 一道光。 闪光,撕破黑夜水线,瞬间点亮街道。 竹笠旋转着飞出,撞向了那道惨白明亮的细长光线。 嚓嚓嚓,竹笠一触即碎,炸出一团青光,剑光偏离了原本轨迹,轰然将檐下支撑石砖柱切出一个缺口,砖屑迸射,剑身一震,颤抖着擦过墙壁继续向前飞行。 飞剑凌厉,来势却比先前滞慢了三分。 竹笠中暗藏了一张事先贴好的天轮符,被动防御,能将竹笠短暂变成防御法盾。 林默抬腿,闪电般踹出一脚,鞋底准确无误踹中剑身,‘呛’的一声,飞剑空中翻了个滚,倏地隐入黑暗。 “真不错,炼气八层巅峰,就有如此手段、眼力和体术,同龄人中,真没人能对你造成威胁。” 黑暗深处有人说话,嗓音粗犷。 林默眼睛却望向另一处,四十五度斜上。 别人家的屋脊,青瓦沟沿仍在往下滴水,却如同离开地面的水珠,悬停在半空。 就在这时。 林默往后退了半步,刚离开原地,锵的一声,地面擦出一溜火星。 一柄无声无息的飞剑,与黑夜同色,幽灵般出现,迅疾如风,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诡异的灵剑,明明与先前同一柄,却有两种不同存在形式。 他确定对方也是少阳剑宗的人,整个五源大陆只有本宗才拥有这种自带神通的灵剑。 而且对方境界也远高于他,筑基境,还是中期。 境界差距犹如天堑,两人根本不在同一层次上,遇上这种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逃。 然而方圆数百丈,已经被阵法彻底笼罩,想逃根本找不到出路。 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这人并不打算杀人。 两次出剑,方位、力道拿捏极其巧妙,意在伤人,而非要人性命。 冲父亲的遗物而来! 林默心头马上做出判断,手一伸,寂已在手。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敢出来见人。” 原本他不太喜欢和对手闲聊,但眼前这种情况,能拖一时算一时,他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打开阵幕,通过玉简向季伯求救。 长街尽头,一条细长人影倒映在反光的石板路上,缓缓拉长,慢慢靠近。 黑暗背景中走出一个人,莲蓬衣,黑风氅,连头带脚遮得严严实实。 拉长的阴影离林默不到一尺。 阴影中悬停着一柄黑剑,宛若黑夜中潜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对人张开满是毒牙的大嘴。 黑色风帽后眼眸明亮。 “交出你爹留下的东西,我不杀你。” 交出玉简? 如果这么轻松交出去,对方岂会相信,修行者都不傻,筑基中期的修行者一个个更是人精,肯定有手段屏蔽季伯留下的手段。 林默握紧剑柄,粗糙简陋的缠绳令手心刺痛。 他摇摇头,道:“我不相信你。” 那人道:“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根本走不了,哪怕你拿出全部实力,结果还是一样。” 林默心头一震。 顿时明白惹来筑基中期高手的原因,正是那次无意间疏忽,忘记将封脉钉钉回体内,就匆忙外出,让躲在黑暗中那些人知道了他的底细。 否则面对一个哪怕筑基初期,也不至于如此绝望。 他突然笑了起来。 那人愣了愣,冷冷道:“身陷绝境,还笑得出来。” 林默笑道:“我在笑你。” “笑我。”那人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林默接着道:“既然你不会杀我,自然无法拿出全部本事。” 说出第一个字,他已扑了过去。 第29章 情结锁愁雨 剑光灰影,漫天水珠溅射,人与剑,如同一线拉长的光影,割开了地面上细长的阴影,荡开悬停在黑暗中的飞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那人身前。 “剑影。” 那人语气明显诧异,却并不惊慌,徐徐道:“竟能将体术修行到筑基境才有的剑影程度,看来令尊大人留下的东西的确就在你脑子里。” 说话时,他的脚下不停,移动迅速,闪电般的剑如影随形,快则快,总是差了那么几分。 一句话的功夫,林默已刺出不下数十剑。 那人说话气息平稳,一点喘息声不带,只能说明两人境界差距实在太大,林默哪怕用尽全部本事,也很难伤到对方半根毫毛。 两人间距离重新拉开,对方的飞剑再次明亮。 林默停了下来,向前虚斩出一剑。 锵然脆响,他身前绽开出一朵明亮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夜色不再漆黑。 第一朵火花尚未消逝,第二朵身侧绽放。 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火花也越来越多,夜色也越来越明亮。 整个长街都被照亮。 林默被火花包围,长衫飘飘,剪影如画。 场面无比凶险,画面却美得让人心动。 火花是两剑高速不断碰撞而产生。 每一朵花都表示一次攻防结束。 双方都在惊叹各自的灵剑坚韧程度,试炼秘境对阵晦冥,两剑只一次碰撞,晦冥那柄刻影便粉身碎骨,足见‘寂’本身强度有多高。 眼前这柄剑,坚韧强度竟不逊来自峰顶深坑孕育出的真源之剑,数百剑后,攻势依旧,不减半分迅疾。 那人嘿嘿笑道:“难怪晦冥转眼就死在你剑下,嗯,你这柄剑不错,若非用金精炼过九次,今日还真让你抓住机会碎我飞剑逃走了。” 林默闭紧了嘴巴,既然已经开打,再废话就失去了意义。 话说回来,他也做不到对手那般好整似睱。 阴阳剑诀。 云峦峰秘传剑术,筑基中期,从剑术运用的纯熟度看起来,对方确认出自云峦峰无疑,以他的修为,至少已是总执事一级的人物。 数百剑后,林默身上多出了几条新鲜伤口,深可见骨。 无法欺近对方身周一丈,他只能陷入挨打不能还手的局面,再严密的防守都有破绽,持剑迎敌,出剑速度始终赶不上飞剑天马行空,自由无拘。 “劝你别再反抗了,就算让你再挡住三百剑又如何?此阵隔天绝地,离着宗门百里,没人能把你救走。” 那人轻声言语,嗓音似乎带着魔力,令人有种想弃剑投降的冲动。 林默握剑的手略微颤抖,虎口不停淌着血,顺着袖管流进了手臂,身上的伤口同样流着血,黏黏糊糊,身子也有些发沉。 他一咬舌尖,神志短暂恢复清醒,他突然收剑,身形似箭,迎头向飞剑撞了过去。 突兀变故让对手来不及考虑,心念一动,飞剑倏然偏离方向,避过林默头部,向下一沉,自锁骨间穿透而入。 也在这一刹,林默好像早有预料,左手放在了锁骨前方,五指紧攥,千钧一发间,攥住了飞剑剑尾,左足用力蹬地,整个人电火般向前疾射,霎时便来到对方身前五尺。 那人反应更加迅速,双手掐诀,身形化虚,往浓浓的夜幕中隐去。 灰色剑影在身形消失前的一刹那,刺出了一剑。 眼看着剑锋穿透虚幻的影子,仿佛完全刺在了虚空之中。与此同时,手掌已握不住不停扭动挣扎的飞剑,穿透身体消失在身后。 林默并未因此停下脚步,直线前冲,利剑在前,划开层层夜色,空气扭曲,整个天地因此摇晃不已。 “破阵,做梦。” 声音在身后响起,一柄剑融入黑夜,刺进了林默的背。 剑柄握在那个刚从眼前消失的人右手上,冰凉的剑锋,贴着肩胛骨,避开心脏半毫,剑尖从前胸冒了出来。 强大的剑意水银泻地般侵入了全身脉络,死死压制住了林默的真元。 隔绝天地的阵法破了。 雨重新落下。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混合着血水淌进石板缝隙,顺着缝隙往街道两边的阳沟流去。 林默手一松,剑从掌心滑落,咣啷坠地,两条腿再支撑不住身体重量,兀然跪倒。 身后那人的嗓音比雨水更冷:“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甚至能听见远处很多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境界差距太悬殊。 林默轻轻阖上眼,有气无力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前提是,让我全身而退。” 那人冷笑,道:“现在还有你讨价还价的份。” 一只大手拎住他的后领,然后他被人拎着腾云驾雾般不知飞出了多远,耳边风声呼呼,周围一片漆黑。 剑从他身体里拔出,剑意依旧停留在体内,那人的虎口就抵在林默咽喉,背脊死死顶在粗糙的树皮上。 “现在可以说了。” 两人相距不到三尺,近到林默完全可以看清他风帽下那张脸。 ——削瘦,嘴唇上方和下巴留着粗黑的胡茬。 少阳剑宗内山万人,加上外山四门足有五六万,林默根本没见过对方。 他咧着嘴笑了,“说,说个屁啊!说了就是个死,不说还能多活一会儿,换了你,你会说?” 那人冷冷道:“说了你会死得很利落,不说,你会后悔死得太慢。” 林默依然在笑:“我选择后悔。” 那人手上加重了力道,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林默身体中如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 他还是在笑。 那人接着又换了好几种折磨人的手段,林默依旧没有屈服,脸色煞白,笑容已不见,看着对方的眼神却越发轻蔑。 “你想要什么?” 对方显然用尽了手段,只能再次利诱。 林默道:“放了我。” “不可能。”那人咬着牙,回答虽然果断,语气中明显有了犹豫。 林默道:“先父留下的东西有三种方法直指金丹大道,我只修行了其中一种,因此其余两种全部记录在一张玉简中,你放了我,我就将玉简交给你。” 那人阴阴笑了,盯着他腰间那只多宝袋。 林默面不改色,道:“多宝袋是从晦冥那儿得来的,你认为我会将东西放这里面。” 多宝袋本就常见,内山弟子几乎人手一只,即使设了禁制,对境界高于对方的人来说,解开禁制不难。而且多宝袋易损,修行者能用锐器轻易划开。 那人左手一张一握,多宝袋就到了他手上,灵识探入,果然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手掌握紧,多宝袋化作飞灰落下。 他将灵识落到林默身上,肆意查看,最后放到了情结手镯上,嘴角扯了扯,伸手将手镯从他左腕上撸了下来。 手镯很紧,差点将林默的手背刮下一层皮。 那人哈哈大笑,灵识强行深入,情结亮起纯洁炽白光芒。 明亮,亮得刺眼。 一瞬间,感觉雨丝仿佛就此停顿。 林默感觉卡住咽喉的手掌松了,而对面那人嘴里呃呃有声,如同被捏住脖子的公鸭,双手不停抓扯着脖颈,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套住了脖子,将他脑袋扯得后仰,一步步后退。 第30章 无人知是黄雀来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林默一点没有犹豫,伸手虚握,‘寂’已在手,长剑闪电般刺了出去。 嗤嗤…… 一连数声,那人身体多出了五个狭窄的血洞,鲜血旗花火箭般标出老远。 五剑,五处窍腑,正是筑基修行者道树根脉所在。 勘破慧眼能看透同境修行者都看不穿的气机运行,障眼法在慧眼下如同虚设。 那人根本想不通。 剑意锁脉,哪怕换作同境修行者也很难短时间解脱,这炼气八层又是如何做到的。 林默没有给他机会挣脱,最后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心脏。 剑从胸口拨出,血飞溅。 那人的尸体在地上抽搐着,脖子上一条条细若游丝的银线浮现出来,逐渐收缩,最后恢复成手镯的模样,回到林默手腕上。 ‘情结’竟然是一件法宝。 真是令人意外的惊喜,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从刚刚的对话分析,此人肯定与晦冥有莫大关系。 他从此人身上找出了一只多宝袋,上面设有禁制,不过他没花时间去解除,而是直接破开,毁损了也不心疼。 如今于他而言,多宝袋实属鸡肋,五百灵晶一个,随随便便炼颗丹能买好几个。 内里放置着二十块中品灵晶,下品不到十块;几十张符,全是布阵用的五行符,算不上高阶;一件条尺模样,刻满符纹的法宝;一只引磬,也是件法宝;筑基才能使用,价值还算不错。 正清理战果,数道剑光划破夜空。 又来! 他实在怕了。身体上伤口还流着血,体内纠缠的剑意未彻底消除,天空中一道剑光极其耀目,一眼便能辨认出剑主筑基境界以上。 马上驭出玉简,灵识潜入,就要去激发‘道’‘游’‘神’‘清’四个字。 刚一动念,慧眼已远远认清来人,旋即攥紧五指,玉简重新回到情结镯。 来人领头的正是丹阁总执长春子。 身后跟着的四人全都来自药王峰,清一色的筑基初期,都是丹阁带职执事,交道没打过,面还是见得不少,这些日子毕竟往丹阁跑的时间较多。 杀人这件事他倒不怕,明巽长老发过话,不可能只是随便说说。担心的,反倒是别人问起修行境界。 很不好回答,而且比较尴尬。 长春子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马上板起脸道:“怎么回事?” 林默拱手,身体略躬,一五一十将长街遇袭描述了一遍,重点指明,此人持本宗受剑,修为不低。 长春子来到尸体前,蹲下身掀开宽大的莲蓬衣兜头帽,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惊讶,不等其他执事上来查看,招手便将尸体收进了多宝袋,直起腰扭头扫了眼身后那些人,神色严肃道:“今夜之事切莫对外漏了一句,若外界得知风声,一切责任将落到四位头上。” 四名执事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更不敢反驳,只是拱手称喏。 林默正要开口相询,长春子微微摆头,制止了他,指着其中一名执事:“老余,你带队前往宋家,通知他们,人已确认过,本峰弟子,不存在偷窃余祖丹药一事,拍卖照常进行便是。” 余执事问都没问,唱了个肥喏,招呼上三名同伴,御剑离去。 长春子这才背着双手,往城门方向走。 刚才那人带着林默并未出城太远,夜雨蒙蒙中,依稀可见城墙上薪火熊熊燃烧。 夜渐深,雨越下越大。 两人身旁如同竖起一层看不见的气幕,将密集的雨水阻挡在外,阻挡雨水也隔绝了声音。 “你知道那人是谁?” 长春子的问话很直接,不绕弯子。 林默摇头道:“筑基中期,灵剑经过多次金精炼制,说明他地位不低,至少不会为钱发愁,而且试炼秘境中,晦冥也是受他指使。” 长春子轻轻‘嘿’了一声,道:“西门掌门人吕扬,筑基六层,与贫道职级相当,自然不差钱,可惜了……” 不知他在可惜什么? 他侧脸看着林默,问道:“你怎么杀的他?” 旋即笑了起来,补了一句:“纯属好奇,不是质问。” 林默道:“他太贪心,触发了先父留下的一件禁制法宝。” ‘情结’这件事他没必要明说,大家都是修行者,懂得压箱底保命本事不外露的道理。 长春子点点头,道:“令尊的手段,那就不奇怪了。” 敏感话题点到为止,他话锋一转:“此事我会向师尊汇报,同时也会告知余祖。” 林默问道:“你们是接到了宋家的传讯?” 长春子道:“宋家乃少阳十三依附世家之一,见到有人用本宗丹瓶出售极品造化丹自然会通知丹阁,这有何奇怪。” 林默无奈苦笑。 原本造化生基丸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旦极品造化丹的事传扬出去,那还不得把洞府给围个水泄不通。 长春子果不其然问道:“既然你炼出了极品造化丹,何不向本阁报备?” 林默理直气壮道:“你们收丹价格太坑,我为炼此丹,花这许多灵晶如何能收得回来,何况,我那尊丹炉还是从二师兄处借来,总得让我凑足一尊仙阶丹炉钱吧!” 长春子深以为然,点头道:“有道理,真他娘的有道理,等我回了药王峰,这就给阁主诉苦去,反正这件事过后,你的每年任务就是炼造化丹没跑了。” 林默苦着脸,欲哭无泪。 长春子笑道:“不过你放心,你那六品丹师恐怕也当到头了,能炼极品造化丹的人,还不用常规丹方,啧啧,不搞个高阶丹师,长老都不好意思给你派任务。” “啥!高阶,那不就是三品起。” 林默瞪圆了眼睛,一脸期待。 三品丹师一年光薪俸就能拿到一万灵晶上下,更别说资源,都会向高阶丹师倾斜,说不定真有机会厚起脸皮向宗门要上一尊仙阶丹炉。 长春子道:“别得意太早,一年若交不出十二粒极品造化丹,即使给你破格提升,坐不坐得稳,也得看你造化了。” 林默胸有成竹,自然不惧。 长春子叹息道:“可惜呀!你晚生了几十年,否则有你一颗极品造化丹,贫道也不至于一直给拦在神游期外,久久不能突破。” 宗门这些做实事的执事,总执,多半是靠药物筑基,丹药杂质同时也损伤了五行道树根系,以至于到了中期再难提升一步,像长春子这般强行修炼到六层大圆满的都少之又少,多半在初期就停下了晋升可能。 事实上也与本身资质大有关系,若非道种不纯,资质天生缺陷,也不至于去靠药物筑基不是。 林默道:“凡事也没不可能。” 长春子微微一笑,无不讥讽道:“正如你短短时间晋升四品药师,六品丹师,还有空闲连破炼气三层境界。” 林默一怔,如坠冰窟。 长春子转过身,冷冷盯着他,目光锐利,直透心底深处。 林默知道解释什么也没用,杀人灭口更不可能,索性把心一横,说道:“长春前辈说的都对,想怎样处置随你的便。” 长春子突然笑了,笑容极其捉狭,锐利的眼神顿时消失无踪,替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目光。 林默身上压力一轻,愕然道:“难道……” 长春子笑道:“你以为家师真是眼瞎,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何况季大长老早与家师有过约定,这次让满昆放你出来,本就是引诱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诱饵,季大长老一直就在你身边。” 他侧转身子,朝黑暗中拱手作揖:“不知季大长老还有什么吩咐?” 林默脑子里轰然一声,顿时有种被人戏弄,当做了操纵木偶的感觉。 季伯一直在,为何城中遇险时他不选择袖手旁观? 难道他真的笃定别人不会杀人? 还是有别的原因! 他脑子很混乱,无法静下心思考。 季长卿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一袭黑衫,仿佛刚从夜色中分离的幽灵。 “季伯,你——” 刚说了个‘你’字,林默喉咙就被涌上来的屈辱、悲愤感堵住,如果此时有这个本事,直想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口,厉声质问。 季长卿面沉如水,说道:“战斗做得不算太差,明知不敌,为何不触发留给你的玉简禁制。” “我……”林默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痰,心中郁结难消。 季长卿瞪着他,“一座隔绝天地大阵就让你没了信心,一个筑基境就让你乱了方寸,就你这种定力,谈什么一飞冲天,想什么为父报仇,还不如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留在药王峰上,好好做个丹师,也免得将来仇家满地,丢了性命要好。” 长春子握拳堵嘴,干咳了一声,轻声道:“大长老,丹师也没那么弱。” 季长卿颧骨上移,好容易板着脸一下冰霜化水。 林默忿忿不平,却又说不出话反驳。 没有第一时间激发玉简,没有充分利用‘寂’的神通,在吕扬尚未提高警觉前,破阵而出…… 犯的错误不止一个,每一个都绝对致命。 季长卿脸色柔和了许多,看向长春子,说道:“今晚带出来的人可靠吗?” “可靠,都是本脉弟子。” “如此就好,宋家极可能与吕扬有联系,否则他在涿州城弄出这等动静,宋家几个筑基六层会一点感觉不到。” 长春子问道:“那要不要?”左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季长卿摇头道:“小角色,无需大动干戈,吕扬背后的人,才是重点。” 长春子拱手道:“接下来怎么做,请大长老吩咐。” 季长卿手指点了点林默:“把他送回城,敲打一下宋家,然后回山,将吕扬尸体交给千仞峰,做得隐秘一点,直接找平尘道长。” 长春子怔了怔,道:“平尘道长!” 季长卿道:“交给他,他自会知道怎么处置。” 然后他来到林默身边,伸出手按着他肩膀,轻声细语:“剑需要磨砺,人需要经历,想要不被人欺负,你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林默嗯了一声,内心五味杂陈,想哭的心都有。 季长卿道:“受点委屈,总比死了好,你永远记住,保命才是笑到最后的关键法宝。” 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笑着道:“别丧着脸,你长春师兄帮你忙,可不得拿些诚意出来感谢。” 林默抬头瞧着他,又转向长春子,不太明白话里面的意思。 季长卿道:“涤尘丹。” 林默这才回过味。 其实刚刚长春子若不突然吓他那一下,他本就准备抛出这种丹药来拉拢。 毕竟对一个服药筑基,永远滞留筑基六层的修行者,解除禁锢的诱惑力,可谓再造重生。 这种丹药配方和炼制方法就在他脑子里,父亲抚顶神授的结丹三条大道中,唯一的一个丹方。 很显然,季伯也是用这种丹与明巽一脉达成了交易。 季长卿怕他不明白,补了一句:“你回去后,帮着长春师兄炼制三四炉,需要什么材料,向他开口,用不着客气。” 林默完全听懂了,半真半假。 炼药是真,要材料也是真,但肯定不能透露真正的配方。 季长卿相信他不会太傻。 傻子肯定活不了这么久,也修行不到这种地步。 他语重心长道:“明日拍卖会后,可能还会有人出手,凡事一定小心,也不要对你季伯失去信心。” 林默赧颜,若非他自己想得太多,根本不会被吕扬抓住,战机稍纵即逝,归根结底,还是境界和经验欠缺。 季长卿手上多了件青衫,搭在他两手间,“九眼金蛛丝织成的袍子,上面以精金丝等不同天材地宝缂丝符阵,能挡筑基大圆满全力一击,今晚回去就穿上,睡觉也别脱下来,不沾凡尘,而且聚天地灵元,对你修行也有帮助。” …… 拍卖场就在仙客来高阁地下,四周无窗无门,只要住在楼阁中,酉时一到,直接凭号牌牵引,各自便落座在单独隔间内。 场地又分上下两层,每个隔间正对场地中间圆形高台,前方悬挂着窗纱,可清楚看见高台上一举一动,窗纱几若无物,然而看向其他隔间,却是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哪怕他天生慧眼,也无法看穿。 林默坐在二楼,窗口明显比其他隔间宽出许多,陈设极尽奢华,紫檀软靠椅,紫檀茶案,雨过天青瓷整套茶具,摆着各色吃食蔬果,另有一尊符箓美人专门负责端茶倒水。 宋大掌柜出现在隔间中,满面歉意,作了个深揖,道:“望仙师谅解,不是小的不懂规矩,实在兹事体大,不得不告知长春仙师一声。” 林默嗯了一声,将三瓶丹放在茶案上,淡淡道:“你们的抽成若能减少一些,那件事就此揭过。” 宋大掌柜满面喜色,忙不迭道:“昨夜儿老祖有交代,但凡仙师以后来此,抽成减四成,本来一成的抽头,只收六分。” 林默又嗯一声。 吕扬与宋家脱不了干系,让他们出点血,已经是很便宜的价格了。 他身上的伤本来早无大碍,却在宋大掌柜面前有意无意,装出受伤后极力掩饰的举动。 对方肯定会有后手,昨晚吕扬只是探底的先锋罢了。 他食指敲了敲茶案,指向其中一只丹瓶:“有颗五元朝天丹,试试看能拍出多少。” 宋大掌柜小心翼翼将手盖上一张白锦帕,一手捧起丹瓶,将丹丸倒进掌心,虽早有预料,见到极品五元朝天丹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接着又顿足哀嚎:“苦也……” 林默瞪了一眼,道:“苦什么苦,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筑基境高阶丹。” 宋大掌柜道:“正因如此,才苦啊!今儿来的大多是炼气境修为,恐怕抬不起高价。” 林默道:“起价多少。” 宋大掌柜比出一根指头,道:“一百冰晶起,可能就这个价了,若给在下一旬时间,请来十三世家各位大佬,只怕一百五都打不住顶。” 已经超出预期很多。 林默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 唱卖师登上高台,团团一揖,清亮的嗓音正做着简短开场白。 大多拍品都在预先分发到参拍者手上的小册子上,所有人心头大慨对心仪之物有数,要争那件,用什么策略,但凡老主顾门儿清。 无非就是用一件不重要的拍品,去消耗对手的资本,到了心仪之物上拍,对手很难再全力出价争夺。 关键‘仙客来’验资苛刻,若无实力,不易保证每件重宝都能到手,何况多数重宝原主都会出现在场中,哄抬物价的事时有发生。 林默号牌上可动用的信用为四百冰晶,也就是四十万下品灵晶,这还只是按起拍价略上浮核准。 四十万,搁在南门那会,想都不敢想,谁曾想过有一天,腰缠万贯,成为拍卖场贵客。 金锣声起。 两名衣着暴露,打扮花枝招展,长裙曳地的年轻女郎抬着一只木箱登台,将木箱轻轻放上桌案,美目流盼,扭动水蛇腰,大幅度摆胯,颤颤巍巍绕台一周,不时向四方抛着媚眼,引得见不着面的参拍者口哨声、怪叫声一片。 场面气氛顿时火热。 两名女郎翩然下台,还不忘给四周挥手。 唱卖师不失时机宣布:“一号拍品,玄山州炼山派开山斧一把,起价三百杂色,每次叫价十块起。” 打开箱,一把短柄斧展示在大家眼前。 “此斧为中阶法器,上刻炼山派独有灵符,灌注真元,可化展七尺长柄,重三百二十斤,炼气通用,全力一击,可破筑基防御气盾,不过只限全力使用三次,单单对同境炼气损耗极低,几可忽略不计。” 还拿起斧子展示一番伸缩自如的手段。 等介绍话音刚落,一楼隔间有人报价,第一口便叫到了三百五十,显然想以第一口高价来吓阻其他竞拍者。 但这种心理往往暴露了本人志在必得的意图,容易被人抓住,狠敲一笔。 紧接着有人加了十块…… 不大功夫价格涨到四百以上。 林默首次参加拍卖,感觉新鲜刺激,普通法宝对他只是鸡肋,完全没报价意愿,一旁看个热闹,喝茶嗑瓜子也能图个乐。 此情此景,不免想起小胖子,要这家伙在场,只怕也会叫上两口,那家伙一向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挑事勾当。 徐渝呢!她会不会喜欢这种场合。 很快,叫价停在四百三十灵晶上。 最终拿下拍品的,还是叫第一口价的五号宾客。 二号拍品相继登场,一株五百年灵芝草。 药王峰药材多半相同水准,自然不是真的自然生长五百年。 大宗门通常掌握着秘而不宣的天材地宝催生物,少阳剑宗自不例外,药王峰好几位高阶药师,专门就做秘制催生液,能在短短数年间,将药物催生到数百年,甚至千年的状态。 这也是五大宗与小山头最大区别,否则哪有恁多动辄几百年的天材地宝养活数万修行者。 小山头对这类药材需求甚大,五百年灵芝草以两百杂色成交。 三号,四号,五号…… 直到八号之后,首件价值过千法器终于出现。 也应了拍卖场一贯作风,品级越高的法宝登场越晚。 后面逐渐有法宝出现。 价格一件比一件高,最令人瞠目的,一件产自水龙宗‘云水袍’,竟然被二楼几个隔间豪客直接从一万起步,最后争出火气,喊出了三十八万天价成交。 林默对此期待满满,心头那些忐忑抛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自家宝贝即将登场,正好又是场上杀得性起,场面火热的机会。 极品造化丹可比‘云水袍’罕见多了。 “十九件拍品,丹药,极品定神丹,起拍价一粒四千灵晶起,此瓶共五粒,也就是两万灵晶起跳,每口报价不低于一千。” 唱卖师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上空。 他从衣着暴露的女郎手中接过药瓶,高举在手。 “熟悉丹药的在座诸位,请看好了,大家想必清楚此瓶来自何处,至于此丹为哪位丹师所炼,恕在下不能透露,但此物货真价实,极品丹无疑,有意者请竞相报价,上品易见,极品难得,切勿错过此次机会。” 唱卖师话音刚落,二层隔间便有人大声道:“既是极品丹现世,何以册子上不做记载?” 林默注意到说话声来自斜对面第三间,嗓音雄浑,中气十足。 唱卖师微笑道:“此丹昨夜方至,自然无法入册。” 有人问:“丹药不同法宝,如何确定其真伪?” 唱卖师鼻孔里哼出一声,道:“本号又不是那种游摊小贩,如若哪位丹道大师认定非极品,小号三倍赔偿,但有人想胡说八道,浑水摸鱼,那就休怪本号翻脸不讲情面。” 第31章 钓起的第二条鱼 “我出两万一。” 一层某隔间叫出第一口价。 二层马上有人报出第二口价…… 十余轮后,价格攀升到四万六,最终也定格在了那里。毕竟定神丹属辅助修行类,除非不差钱,没多少人会为此付出太高代价。 唱卖师早有预料,微笑着请女郎将装有丹瓶的盒子送去二层十四号。 刚刚那一盒药,仅仅只是丹药盛宴开胃小菜。 第二盒丹药被人送上高台。 唱卖师嘴角噙笑,徐徐道:“在下自唱拍以来,数十年承接唱拍无数,尚未像今朝这般,一次性唱拍如此多极品灵丹。” 他挺直腰,来到木盒前,伸手掀开盖子,从盒中取出一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丹瓶,微笑道:“极品——五元朝天丹一粒,筑基境灵丹,一百冰晶起拍,每次加价不得低于十块冰晶。” 整个大厅哄然,议论声四起。 有人大声抗议:“如此筑基境名丹,你仙客来竟然不事先通知,莫非你们想趁无人竞价,自行以底价收购不成。” 出声者来自一层,嗓门极大,很显然对仙客来未事先通知极其不满。 紧接着,二层中有人提出了类似抗议,言辞激烈,嗓门同样不小。 唱卖师不慌不忙道:“小可适才说过,这批极品丹昨晚刚刚入手,本号也劝过上拍人,多等一旬,让小号有所准备,可原主急于出手,方才匆匆上拍,实非小号故意做为,万望诸君体谅。” 喧哗依旧不断,先前购得定神丹的十四号买家大声道:“如此这般,请贵号提高本号牌限额,本号牌背后财力,贵号清楚,若按原规矩来,岂非对在下极不公平。” 响应者众多,不论一层二层,数十个隔间,至少超半数提出同等诉求。 宋大掌柜不失时机登台,一身锦裳华服,脸上带着职业性笑容,团团作了长揖,朗声道:“诸家财力,本掌柜心知肚明,提高限额可以,但,拍中之丹药,验货后须存于本号,待客人补足后续费用,方能带离,如此这般诸君可否满意。” “可行。” 十四号客人首先表态。 宋大掌柜微笑着抱拳冲四周晃了晃,说道:“但凡有此要求的客人,可立马通过号牌与本掌柜确认追加金额。” 他环顾四周,笑咪咪地接着道:“此丹之后,尚有一物,为本次拍卖压箱之物,诸位可参照此丹,因此追加之限额尽量考虑余量。” 说完,他腰间悬挂的玉佩闪亮,显然有人正联络。旋即,整个人便消失在台上。 唱卖师也不着急,悠闲地喝着女郎递上台的茶水。 唱拍重新开始。 没等唱卖师开口,便有人一口喊出了一百五十高价。 隔间里正喝茶的林默,手一抖,差点沷了一身茶水。嘴巴张大得快合不拢,嘴角快咧到了耳根子,情不自禁起身,双手紧紧抓住窗边栏杆,向四周张望,生怕漏过了一丁点精采。 一百五十冰晶根本没能吓阻其他人热情。 六号牌客人直接与第一口开价的二十三号客人呛上,你来我往,叫价翻着个往上涨。 才没多大会儿,已攀升至三百冰晶天价。 就连林默自己,也给这些竞拍者财大气粗惊得摒住了呼吸,冷汗长流,摇头不止,可嘴角就是忍不住往耳朵根子跑。 见到如此激烈的竞拍场面,作为丹药的原主,能不兴奋。 不是说五元朝天丹竞价者稀吗? 这也叫不积极! 又一轮报价之后,总算偃旗息鼓。 丹药被六号一口叫上三百六十冰晶震慑全场,三十六万块下品灵晶。 林默作梦都没想到。 穷逼的日子,竟然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拍卖场真是个好地方,哪像丹阁,死板得没有半点弹性,也亏得是少阳剑宗有规矩,每个丹师每月都得缴出任务,否则哪有人会傻到把丹药卖给他们。 他自个都忘了,若非秦泰提醒,只怕这辈子都不会主动到这里来。 对了,秦泰! 知道他来涿州的人,除了周满昆,还有秦泰。 周满昆是长春子的弟子,出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秦泰呢!这个人主动接近他,看似不经意的话,正是引导他前来涿州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儿,林默背心发凉,甚至能感到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流淌。 大厅中喧闹一片,唱卖人说的话给各种议论惊呼汇聚起的嘈杂淹没。 大家都在猜出价人是谁? 也惊讶二十三号客人不俗的实力,这世上能一口气拿出三十几万买一颗丹药的,放眼整个五源大陆,并不能找出很多。 就在大家认为,极品盛筵即将结束之际。 漂亮女郎再度登台,一次三名,每人纤纤玉手上捧着一只紫檀盒子,洁白得发亮的嫩藕小臂与乌黑小盒子形成强烈反差,都很吸人眼球。 唱卖师脸上流露出难得的狂热: “今日,压箱之拍,三粒极品——造化丹,炼气境圣丹,绝无筑基六层桎梏之说,一旦筑基,大道有望,长生可盼……” 高亢、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厅回荡,大厅中忽然寂静。 短暂沉默后又是一片哄然,持续时间更长,大喊抗议不绝于耳。 一楼闹得最厉害,谁不想如同天生道种、资质超凡的人一样,谁不想大道永远平坦没有尽头。 一入筑基,寿绵百载。 哪怕自知资质愚钝,谁肯放弃梦想。 证道修行,本就逆天而行,盗化天机,理解越深,对天道桎梏一说越不相信,更何况并非所有破天接引者皆为天生道种,也有不曾为人看好的普通修行者也幸运登天,虽然比例极低,然而幸运总会给人希望。 希望不正是促使人们前进的动力,希望也给人们带来疯狂。 参拍者们几近疯狂边沿。 吵闹声不绝于耳,不少人提出请求,再次重核竞拍抵押品,增加号牌筹码。 宋大掌柜无奈再次登台,派出数名眼力极佳的鉴定师分赴各个隔间,重新核定诸位客人的竞拍底金。 由于请求者众多,光核定底金就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自然免不了纯属凑热闹之举,值个几百下品灵晶的物件也拿了出来,要求鉴定师核价;甚至有人拿出刚刚到手的法器法宝,由于鉴定师定价远低入手价,争吵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好一阵忙乱后,唱卖师总算再次打起精神,宣布拍品规则: “为保证人人皆有机会,本次三粒极品造化丹将分别拍卖,价高者得,每粒一百冰晶起,每次加价不低十块冰晶,现在开始——。” 金锣鸣响,叫价声便在大厅中响起…… 刚刚在前两种丹药上竞争激烈的二层豪客有点沉默,叫价最凶,竟然是一楼竞拍者。 好几位在底金重核中,不知拿出了什么压箱底宝贝,喊价一浪高过一浪,虽然每次只按限额,可禁不起大家你追我赶的竞价速度,价格不断攀升,不多会儿便来到五元朝天丹的售价位。 等一楼叫价声逐渐减弱,眼看后劲不足。 二楼终于有人叫价,一开口便是四百冰晶,顿时将一楼打懵,一时间无人再应,偃旗息鼓。 叫价者正是先前三百六冰晶拿下五元朝天丹的六号。 紧接着二楼有人应价,十四号。 叫价稳如老狗,四百一。 二十三号紧随不放,四百二。 很可惜,当十四号报出四百三,二十三号便再没了声音。 六号跟了上来。 两轮后,一粒极品造化丹便推上了四百五高位。 最终无人应价,六号以四百五拿下第一轮竞拍,三种极品丹拿下两种,花费八十一万灵晶,家底之丰,底蕴之足,令人侧目。 第二枚丹的拍卖便不像第一枚叫价者众,十四号第一口报价便到了三百六,一楼谁还敢自讨没趣,只有二楼寥寥数人与之对台。 很快十四号拿下第二枚极品造化丹,价格停留在四百三。 第三枚同样如此,十四号四百三相同价格再下一城。 林默第一枚丹之后,激动劲就过了。 钱这东西,缺的时候老想着赚,真正钱来如流水,赚钱太过容易的时候,兴奋劲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多了些淡泊。 人生何尝不如此。 顺利的人生总让人寡淡,坎坷又让人绝望。 …… 喧闹散去,大厅中沉寂下来。 宋大掌柜的身影再次进入隔间,这一次不止他一个,多出了一位锦衫华服,面相清癯,身材健硕的中年人。 “在下仙客来东家,宋君,字如许,斋号‘雅量’。” 来人主动作揖自报家门。 宋君,宋家第二号人物。 林默记得这个人的名号,毕竟宋家是离西崇山最近的修真世家,也是外山四门仙家天材地宝交易的主要提供者和买方。 宋大掌柜默不作声,肃手站在一旁。 林默拱手还礼,笑容微露,道:“如许先生便是十四号。” 宋君道:“仙师好耳力,正是小可。” “如许先生来有事要谈?” “正是。” 林默做了个请的手势,双方落座,隔茶案相对。 宋君道:“仙师可识本家侄子宋苗?” 林默笑而不语。 这种场合见面本就不合规矩,何况他对宋家人印象谈不上好,宋明当日在试炼秘境,附和西门诸人对他进行试探,本就心生不满,将此人划归不安好心一类,昨晚又出吕扬那档子事,更是心生警惕,自然不会对宋家感觉太好。 场面上大家面子还是要给,不出恶语,便是最后底线。 宋君并不在意这点小细节,十三修真世家的二号人物,几个是省油的灯!这点‘雅量’还是有的。 他微笑道:“蒙仙师不弃,将丹药交本号交易,宋某一来得道声感谢,二来希望日后多与仙师来往,但凡有需要宋家出钱出力的,尽开尊口,本号别的没有,灵晶、人脉还算不差,日后定不负所托,效犬马之劳。” 场面话说得极是漂亮。 林默沉吟着,道:“还真有事相请帮忙。” 宋君道:“但说无妨。” 林默道:“仙阶丹炉,价格不计,可以丹药交换。” 宋君微怔,毕竟仙阶难寻,世间仙物就那几样,大多名花有主,新增之物,多半来自甲子一遇的神缘秘境开启。 而神缘秘境入口又被整个五源大陆五大宗门垄断,小门小宗连分杯羹的机会都没有,哪来仙阶获取途径。 流散在五大宗外的仙阶至宝,多一半,来自五大宗筑基境高人在外游历时殒落失散,没人敢拿出来公开寻求拍卖。 他苦笑道:“仙阶难觅,本号尽力,只恐有心无力,误了仙师的好事。” 林默也就这么一说,没真正把希望寄托他们身上,‘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有消息通知长春师兄。” 原本他称呼长春子为前辈,自昨晚之后,被季伯带着改了称呼,直接叫成了师兄。 宋君微怔。 药王峰称长春子为师兄的人并不多,山巅嫡传通常称其长春总执,避开辈份称呼,其他弟子更不敢如此,除非本身是明巽长老亲传或记名弟子,比如他本家侄子宋苗。 山上规矩,大家不好刨根问底,微微一笑,道:“日后仙师若再有极品丹药需处理,可向本号传来符书即可,用不着专门下山跑上一遭。” 他朝宋大掌柜使了个眼色。 宋大掌柜马上移到林默对面,微微躬下腰,双手递过一叠雪白的符箓,轻声细语:“此乃本号专用传书符,用时只需用真元将念力灌入,催动符胆即可传书。” 林默书上见过书符用符纸,与黄玺同等的雪花。 “还有此次拍卖所获,一千七百一十六上品灵晶,原本一成抽头,但本楼表示歉意,只收六分,也就是一百另三,应支付一千六百一十三块上品灵晶,等客户结算完毕,马上给仙师送来。” 林默收下一叠传书符,他不想将这种未经验证的符箓放进‘情结’,多宝袋又给吕扬毁了,于是顺手往怀里一揣。 宋大掌柜眼睛何等尖,记住了这个细节,略一沉吟,哈腰道:“我这就去前边催促结算,还劳请东家在此陪客。” 宋君微微颔首。 两人可聊的不多,好在宋君久在商道,聊天谈话如天赋神通,东拉西扯,也不至于冷场,话中也不再提宋家两位宗门侄子。 好在宋大掌柜也没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回转,将一只多宝袋放在茶案上,恭恭敬敬地道:“一共一千六百一十三块冰晶,还请仙师点收。” 林默拿起多宝袋,灵识潜入,略一清点,便退了出来,提起多宝袋正准备将灵晶全部倒出,宋大掌柜道:“不用,仙师是贵客,多宝袋就请一并收好,还有那块甲壹陆号牌也请一并收好,如今此号牌限额为两千上品,凭此牌可随意入住本州内仙客来任何一家分号,一应免费吃住。” 宋君微笑道:“宋家随时欢迎仙师前来做客。” 林默拱手道:“如此多谢,在下就不久扰,先行告辞。” 宋君道:“小可送仙师一程。” …… 有宋家二号人物陪伴,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关注。 涿州城宋家比世俗虞宋王朝皇室宗亲地位更高,宋家二号,也就意味着涿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城中有几人不识。 能得到涿州二号人物亲自迎送的,地位还能差到哪儿去! 林默一走出仙客来,全身肌肉都调整到了最佳状态,随时应变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毕竟吕扬已死的消息一旦传出,下一个面对的,修为能力肯定不会比西门掌门更低,出现一个长老级人物也说不得。 怀惴忐忑心情,两人并肩来到城门。 宋君这才拱手揖别,说了好些下次见面的客套话,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诸如常来常往这些话并非完全客套,完全出于一个买卖人发自肺腑的真诚。 一家专营仙家法器法宝的拍卖行,若有一位常年能稳定供应极品丹药的丹师,买卖能不好做! 辞别宋君,林默直接御剑而起,往西崇山方向疾速奔去。 当诱饵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经过昨夜那场受到碾压的战斗,他真不想再面对一个长老级人物,光是境界差距带来的压迫感,已经很让人遭不住。 百里,对普通人来说那是一天行走的距离,然而对于拥有飞剑的宗门弟子,也就是一炷香工夫。 远处山影一线,绵延整个视野,路程已近半数。 这时,林默浑身毛孔炸开,汗毛直竖,体修危机预知瞬时发动,全身肌肉绷紧,血管贲张,筋骨全部做好了应战准备。 灵识里却没捕捉到作何人,仿佛让他身体发出危险警告的人并不在灵识捕捉范围。 冥冥中,天生灵慧给予他的第六感令身体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大腿一拧,脚下飞剑偏转方向,此时,‘寂’也同样做出了剧烈反应,暴发出以往从未有过的疾速。 数十道剑光倏然出现,空中交叉重叠,明亮线条闪烁着夺目光芒。 灰色剑影笔直一线,在剑光纵横、狭窄空间中,高速穿梭,每每千均一发,总能以疾速堪堪避过。 眼看着灰影即将冲出天空剑芒组成的网幕,巨大的人形虚影宛若山岳横亘在林默面前。 神降咒。 林默心里惊慌万分,脑子却异常清醒。 来者神游期无疑,神降咒本身便是高阶法咒,每次祭出需消耗极大真元,低于神游期境界,施展此咒不但没有作用,反倒消耗真元,弄不好还反噬自身。 虚影一只大手从天而降。 林默的身形在这只巨掌下苍蝇般缈小。 天塌了吗? 强烈的飓风让他双脚难以站稳狭窄的剑刃,手还没压下,湍流已将他抛了起来,身体如负万均,直直坠落地面。 他甚至清晰感觉到元神出窍,正从肉体剥离。 与肉体伤痛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让人铭记,又深怀恐惧的锥心寒冷,全身血液如同结成了冰,魂魄却在不受控制地从肉体内一点点拉扯、撕裂、脱离。 抽魂。 他是要将魂魄抽离身体,便于下一步控制肉体后再行审问。 人的魂魄一旦离体,意识将全部模糊,对方并不想真正杀死他,而且要保留完整的肉体和魂魄,以便掏出他意识中记忆的全部。 该死的,现在还不动手,难道要等老子死了再报仇。 林默用最后残存的意识,心里大声咒骂着。 …… 眼前灰白一片,意识模糊。 骤然间,他突然身体一轻,所有负重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离体大半的魂魄瞬间归位,眼前一下清晰,好象比起以往看得更清,望得更远。 人形虚影像麦芽糖一样扭曲起来。 一道光从遮挡前面风景的宽阔胸膛洒出,那是虚影裂开的一条缝隙中洒出的光辉,仿佛落山前的夕阳穿透云层。 林默并未坠地,‘寂’正如他的名一样,兄弟一般守护着他,静静托起了他的身体。 光芒越来越强烈,缝隙也在不断扩大。 虚影开始崩散。 来于虚无,散入虚无。 阴霾散尽,光芒尽敛,天空中只留下一道笔直的白色烟云。 一个人现出身影。 青布直裰,头顶道髻,竖插一条子午簪,脸色偏黄透青,三络长髯胸前随风轻扬,掌中握剑,因用力手背青筋凸起。 千玄道长。 不是他又能是谁,试炼阁中就有一番拙劣表演,吕扬所使不也正是云峦峰秘传。 他与林默之间多出了一个人,季长卿季伯。 而千玄身后还有一位,手里提着一柄四尺长剑,剑身宛似柳叶,又细又长。 林默也认识——千仞峰平尘大长老。 敢情先前一剑破神降的是这位。 他肚子里又忍不住腹诽起自己那位视同父母的长辈来。 两位大长老对付一个长老,全部神游期,大长老大圆境界,长老通常初期和八层,看似一层境界之差,实际上差距就是湖泊与河塘。 千玄道长显然明白这个道理,连逃离的意思都没有,手上剑紧握。 “真是好大场面,竟然惊动了两位身份最尊贵的大长老。” 他一番话听起来像调侃,实际上也道出了心中的无奈。 第32章 咬钩的鱼不配活着 平尘道人冷冷道:“跟我回千仞峰接受制裁,甲子后的破天接引,说不定还能让你重新得到自由。” 千玄道长一脸无奈,苦笑道:“难道我还能有别的选择。” 季长卿道:“道出你背后还有哪些人?”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千玄道长嘴角扯了扯,说道:“没曾想堂堂季大长老,宗主以下地位最高的大长老,竟然也是那个人的爪牙,呃,不,不对,不是爪牙,应该是狗腿子才对。” 季长卿连眼皮都没动,道:“本座不是来听你废话的,再说一遍,说出你背后的人。” 千玄道长大笑,笑得全身都在抖,手腕一抖,掌中剑消失,转身背对季长卿,便朝平尘道人飘去。 季长卿也没生气,两眼空洞地看着对方。 林默根本插不上话,这种层级对峙,远不是他能参与的。 平尘道人不等千玄飘近,抬起手臂,五指笔挺竖起,冷冷道:“回答问题,别以为躲进禁狱就能保你甲子平安。” 千玄怔住,停在不远处,瞧了眼季长卿,又瞧着平尘,脸上似有恍然:“你们是一伙。” 平尘道人面无表情:“季卿与贫道亦师亦友。” 卧槽。 林默第一次晓得了季伯之外的另一大靠山。 这些老家伙一个个的藏得够深,平日里不作声不出气,竟然早就在私底下有了沟通。 有宗门数一数二的大靠山,以后在宗门还不得横着走;呃,不对,这么说起来,前十几年的苦白受了! 他再一次感到了郁闷,简直有种压抑许久,刚刚释放,又一口浊气堵在心口的莫名难受。 这不是玩人吗? 千玄再次苦笑,长吐一口气,眼睛的光黯然下来,喃喃道:“哪有什么同伙,吕扬是我记名弟子,不是已经死在你们手上,贫道确实眼红那狗贼的心法,觊觎良久,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他突然癫狂地仰天大笑,并指指天,大声道:“我辈修士,谁不想自行结丹,破天而去,谁想受那狗日的接引,去受上界仙人们的奴役。” 他两眼瞪着平尘道人,怒声质问:“难道你们不是?” 季长卿皱了皱眉,道:“废话真多。” 多字出口,人已到了千玄身后,手上多出一柄剑。 剑,细而利,朴素无华。 他的身形比视线还快,刚刚还停留在十五六丈外,下一刹,已经出现在远处,连残影都瞧不见。 他的出手更是干净利落,看不出任何剑术,就是普普通通一剑直刺,快过了肉眼,快过了灵识感知。 这一剑若搁在宗门出剑速度排行榜上,也许很久都不会有人打破纪录。 天下术法,快则通神。 千玄还在继续他夸张的表演,表情却蓦然冻结。 一截剑尖从他心口上冒了出来,溅起几点血珠,洒落在他自己脚下,血珠落地花绽开。 剑从后背抽离,他的身子栽倒在地。 这时才有大量血水从身体下淌出,他的眼睛犹张,瞪得极大,却是灰蒙蒙的,毫无光彩。 他死了,一个宗门长老级人物,就这么随随便便死在了尘土中,死时满身血污,沾满泥土。 准确地说,他还没死透。 季长卿的剑只杀死了他的肉身,并未彻底摧毁元神。 神游期的神游二字,正是代表元神出窍离体而醒,畅观天地,飞行自在,腾蹑眕霞;缺陷在于这时候的元神极其虚弱,不及本体半成。 季长卿的目光投向林默,冷冷道:“看什么戏,还不出剑。” 林默眼睛中暴出精光,瞬间找出元神飘离去向,长剑在手,整个人几乎与剑身融合一体,撕裂空气,拉出一道灰芒,疾斩千玄元神。 灰芒掠过,那尊虚幻如影的元神之躯齐腰上下分离,各自朝一个方向飘去,不停扭动着,又不断坍缩,最后直至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平尘道人目光中似有赞许,颔首道:“斩魂散魄,这就是厉祖说的那柄真源之剑?” 季长卿道:“说不清楚,谁也没得到过,宗门志也未记载,老祖的《剑赋》多半凭想象写来。” 平尘道人道:“不过小子竟然炼气期就能玩‘剑影’,这份体魄可真是不差的。” 剑光一闪,林默持剑回归,抱剑与平尘道人行了个礼:“见过平尘前辈。” 平尘道人笑问:“见到我不吃惊?” 林默一副害臊的表情,低声道:“有一点,不过很快想通了。” 季长卿冷眼瞥着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家伙,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 一脉相承,性格咋就差别恁大呢!也好,老人家就喜欢他这副模样。 平尘道人道:“说来听听。”笑眯眯的模样,像极了拷问自家晚辈的家中老人。 林默清了清嗓子,说道:“试炼阁,晚辈从晦冥手上得来的罗经盘,里面残留有天门、承露、迎阳、横剑、洞明诸多术诀加上牵机咒揉杂而成的启符咒,别的长老若见到,定然会问东问西,虽说晚辈勉强能解释,但总得花费些口舌,可前辈一句不问,加上今日现身,这还不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平尘道人哈哈大笑:“好小子,不错,不错,有几分脑瓜子。” 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笑眯眯地道:“为了个女人,就宰了张家嫡子,这可真不明智啊!” 林默身子一下僵硬,侧脸瞥向季伯。 季长卿面色依旧严肃,完全没往这边瞧。 平尘道人道:“告知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张秋山的尸体已经被翻找出来,就放在千仞峰等待检验,你倒是小心,晓得砸了脑袋脖子掩藏剑伤,也尽量驱散了剑意,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夜你在炼剑峰,而且你……” 他下巴扬了扬,“你若继续压境七层以下倒还罢了,如今炼气八层巅峰,张家人即使没证据,也会把杀人凶手的屎盆子扣你脑袋上。” “这,这如何是好?”林默脸上的焦急一大半是装出来的。 季长卿没给平尘太多摆长辈谱的机会,寒声道:“该咋的就咋的,仇人不怕多,就怕躲在暗处。” 平尘道人平时架子端得比季长卿还足,那是身份所在,不得不为之,好容易逮着个真心喜欢的晚辈,准备好好过把当靠山长辈的瘾,结果给一句话破了功,不免恚怒,幽怨的瞪了老朋友一眼。 瞪了也只是瞪眼,对这位老朋友他可不敢埋怨,更不会当晚辈的面,有些面子在小辈面前还是要保留滴。 林默何尝不晓得,心头暗笑,表面上还是装出无比恭顺。 季长卿道:“剩下那些小角色解决没?” 他问的自然是平尘。 林默闭紧了嘴,有些话不能乱插,尤其当着两个杀心极重,视人命如草芥的高境长辈。 平尘道人道:“药王峰那几个暗桩全部拔掉,刑堂以其他名义弄走的,只有一个姓秦的,直接以勾连外门,祸害本峰弟子的名义扔进了禁狱。” 季长卿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林默还是忍不住问:“你说那姓秦的,可是秦泰?” 平尘道人点点头,道:“吕扬派进药王峰的眼线,自从你入峰后,他就千方百计接近你,这次你去涿州的消息,正是他传给了吕扬。” 林默一下沉默了下来,心里面百感交织,说不出什么伤感什么的,一个经常在面前出现的人,突然就成了敌人,突然又消失不见,这种感觉很不好,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他是认真的,还要做的事很多,从余祖那儿学到丹道最高奥秘,想办法找到除金属性外其他四属真源。 若是那样,他必须外出游历,还得拥有改头换面的本事,但离开西崇山,徐渝该怎么办?谁来给胡涂送肉…… 季长卿冷冰冰道:“照旧,回药王峰,炼丹,得到余老头认可,然后外出游历,争取两三年破境入筑基。” 说了跟没说一个样。 林默只能腹诽。 季长卿道:“永远不要怜悯你的敌人,你的怜悯很可能就是你未来的催命符,咬钩的鱼本来就不配活着。” 林默心头一震,原来刚刚小小的一抹伤感,竟给季伯看了个透。这一刻,他打心眼里开始害怕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长辈来。 第33章 山巅犹有大师兄 药王峰还和往日一样,楼、阁前广场上依然有很多修行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各种各样物资和经验。 药楼中知事依然忙碌,大量的药材进进出出;丹阁依旧冷冷清清,收入却并不比药楼来得差,一粒丹药往往能卖出数十倍于成本的价格,面对的主要售卖对象也不是本峰,而是诸峰修行者和西乾大洲的十三修真世家三大王朝四大国。 药楼一层大厅人来人往,知事行色匆匆,只少了一个人,平时一直接待他的秦泰。 林默第一次觉得这座大厅很陌生。 形形色色匆忙的人们,前一刻还在相互寒暄,后一瞬也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道个再见的机会也不留。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证道、长生久视不就是看破世间如云雾一日千变,留下的人为离去的人唏嘘而嗟叹,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百年,百年后呢? 他突然觉着自己应该去承露峰学琴。 当然是弹琴的琴,而不是谈情的情,也许学会了弹琴,就能在琴声中抒发自己的一点点小小的郁闷。 其实只要活着,郁闷又算什么! 直到有人冲他迎面走来,他才想起今天是来采购药材的。 需要的药材很多,造化丹、涤尘丹……很多种从何老心得中看来的丹方,经过他自行改良,按照个人理解方式,他准备做些难度较高的丹药。 也许到时候,余祖就能真正注意到。 迎面过来的是两个人,他认得其中一个,药楼副总执李成武,药楼之主大长老弟子,晋品时对他的态度不算太好。 另一人看起来相当年轻,容貌只有三十,身形颀长,面白,冷俊,眼眸有神,鼻梁挺直,嘴唇也很薄,一袭银丝绣织米白长袍,与身材相得益彰,腰间悬一柄鲜红如血嵌银龙纹鞘长剑,剑柄也一样红得发亮,似乎是用南海特有的血珊瑚精心镶就,柄茎上缠裹着密密匝匝的鲜红丝线,一直延续到剑首拖出长长的流苏。 骚气,不正眼看人。 这是此人给林默的第一印象。 也就是那种长了张女人喜欢,男人憎恶的小白脸。 他习惯性侧了侧身子,给别人让路,因为他很清楚,李成武不是知事,不会接待来购买药材的客人。 结果李成武停下了脚步,就停在他面前不远。 而他也敏锐地观察到,先停下脚步的,是李成武身边那个年轻人,他停下,李成武跟着停下。 “林默。” 李成武既没有用师弟称呼,也没有用尊称,而是直呼其名。 管他呢!不叫黑狗子已经很不错了,内山就这点好,没人再用侮辱性语言来含沙射影骂他父亲。 林默微微点头,道:“李执有事?” 李成武双手背在身后,略略往后挪了挪,姿态倨傲地道:“这位是大师兄,顾鸣,你可以称呼他大师兄,也可以称呼顾大师兄,今天是他找你,而不是我。” 林默以一声嗯回答了他整句话,眼睛盯着那人的双眼。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先说话。 好像两人在玩小时候大家都无聊的时候玩的一种干瞪眼游戏,谁先开口谁就算输。 很多进进出出药楼的人给两人吸引了过来。 这两个人都很有名。 一个是山巅嫡传十二子的大师兄顾鸣,山上山下没有人不认识他,他认不认识别人难说;一个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后起之秀,一入峰,就在药楼连晋六品,没过几天,又在丹阁拿下五品丹师的狠角色;真正让后者成名的就是那剂让内山大多数人眼红眼热的造化生基丸。 当然他能炼成极品造化丹的消息尚未传开。 若换作平日,早就围拢一大堆,不是找大师兄套近乎混个脸熟,就是去找林默求药。 而今天,瞎子都看得出两人间气氛不对,不是决斗那种秋风肃杀,但也相去不远,至少两人的眼神越来越犀利。 大门外,广场上,一声惊呼响彻云霄。 紧接着,无数个惊呼声瘟疫般蔓延开来,你方唱罢我登场,接连不断。 很多被顾、林二人吸引的本峰弟子也都争先恐后往大门外涌,不多时,又有不少于先前出门的人数潮水般涌入大厅,全部把视线投向了正幼稚对峙的两人。 李成武越看越不对劲,觑了个空,拔腿就挤进了人群,不多会,他又从人群中挤了回来。 顾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视线投在林默身上的人明显比注意力放他身上的人更多。 对外在形像相当着重的他,更在意别人看他时的眼光,一旦关注少了,他像有某种奇异的感知,敏锐察觉。 所以他先开口:“你不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嗓子压得很低,故意把声线变得更有磁性。 林默怔住,下意识望向人群。 好些个脸熟不记名的师兄马上拱手打起招呼来,有人在人群中喊道:“林师,恭喜,荣登高阶,以后兄弟们的前途可就指望您了。” 虽说人声嘈杂,林默还是听清了‘你’和‘您’称呼的不同。 荣登高阶! 这么快,长春子搞嘛呀!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顾鸣听不到他的内心戏,从脸色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同,不禁有些恚怒,面子上挂不住,冷冷道:“一副中阶丹,捞了个高阶位,还真是该恭喜师弟。” 谁都听得出他语辞里的不满和嫉妒。 被高高在上的大师兄嫉妒,林默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郁闷。 斗嘴向来是他的弱项,小胖砸才是个中高手。 正在无计可施,准备拱手离开,一个青衫飘飘的身影分开人群,来到他的面前。 二师兄严夜洲。 林默抱起的手自然转向了他,笑眯眯地道:“二师兄,好。” 严夜洲笑着拱手回礼,道:“恭喜师弟。” 林默难得赧颜,苦笑道:“二师兄这么说,不是嘲讽小弟么。” 严夜洲笑而不语,转向顾鸣,淡然道:“大师兄刚出关,怎么来了这里?” 顾鸣面色更不好看,铁青个脸,道:“兴你来,就不兴我来,别忘了,药楼是师尊的地方,我代师尊前来看看,有何不妥。” 严夜洲道:“师弟并未说不妥啊!看来师兄是误会了。” 顾鸣不再理会他,侧身面向林默:“你那高阶药师……” 李成武突然从背后拉了他衣角一把,打断了顾鸣下面的话。 “干嘛!” 顾鸣皱着眉,表情极其不快。 李成武不管他高不高兴,挤眉弄眼,示意他离开这里再说。 顾鸣手一挥,将他推开一旁,瞪着林默,一字字道:“你有明巽师叔撑腰,别以为拿了个高阶丹师就能得意,本峰尚无一人在未得高阶药师的情况下,即得高阶丹师晋品,即使丹阁给你高阶又如何,药楼这边你永远过不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长长吐了口气,仿佛直舒胸意无比畅快,然后扬起嘴角强调了一句:“你会注定成为药王峰的笑话。”说罢哈哈大笑不止,转身摔袖而走。 李成武在一旁悄悄叹着气摇头,无奈跟在他后面一同离开。 严夜洲微笑着看着林默:“去你洞府,喝上一盅。” …… 云淡、风轻、酒美、话浓、树影东斜。 飞瀑碧潭叮咚玉碎相伴,一场小酌让林默放下了心头些许郁闷。 药师、丹师双师高阶的消息并没有给他带来兴奋,他做所有的事,并非为名,为地位,只求得到余祖青眼相加。 不过,顾鸣的大话让他好好乐了一把,再回想顾鸣在药楼大厅说的那些话,又想起李成武无可奈何的模样,联想到顾鸣事后跌足怒吼的窘态,甚至比喝上好几壶飞泉峰陈酿还让人高兴。 说大话终究有一天会打脸滴! 林默牢牢记住这个教训,自己绝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严夜洲道:“大师兄这个人吧!其实本质不坏,就是比较,比较骄傲,十三修真世家出身的子弟,基本都这样,你也别放心上。” 林默提起酒壶,倒满两只酒碗,自己端起一碗,说道:“要做和事佬,不得先干一碗才对。” 严夜洲喜欢小酌,酒量并不算好,当然要用真元化酒,十个林默都不是他对手,不过修行者之间,喝酒是有规矩的,真元化酒这种小道,人人都会,比的不过是道行高低,纯属浪费酒水,因此大家默契地把这种行为当成无耻,但凡修行者喝酒聚会,没人会干这等低劣勾当。 他只得端起碗,不情不愿一口喝干。 酒碗还没放下,酒壶又到了面前,林默瞪着眼,“养鱼呢!二师兄你这就不地道了,喝酒你提议的,兄弟没反对吧!让你喝一碗,我也陪了,你这种喝法子,以后哪会有人和你做酒友。” 严夜洲再次端碗再喝了一回,准备放碗时,见碗底反光,不等林默开口,主动再次喝了一口,直到碗沿不再有酒水回流,这才放下。 酒再次满上。 见林默又准备提碗,严夜洲赶紧伸手拦下,道:“慢点,慢点喝,你这种喝法,直如牛饮,哪有半点仙家风范,不如以碗换杯,咱们边酌边聊。” 林默眼一瞪,道:“喝酒不用碗,交情自然浅,只有以杯换盏的说法,哪有以盏换杯的由头。” 话还是从小胖砸那儿学来的,反正每次喝酒,他都会来上两句顺口溜,他也不去市井,多半是从他那些姨那儿听墙根学来的。 严夜洲叹着气,只好由他。 又是一碗下肚,林默笑道:“二师兄这次下山,不会只是来当个说客?” 严夜洲又叹了口气,竟然破天荒主动提碗往嘴里搁,喝了一小口,还是放回桌上。 林默看出他有心事,望着崖下渐暗的云海,说道:“二师兄是喜欢周师姐不好开口?” 严夜洲虎躯一震,差点没从石凳上摔下去,红着脸道:“说啥嘞!周师妹可没那个心思。” 那就对了,你肯定起了歹猫心肠了。 第34章 期待花好月圆时 在林默异样眼光的审视下,好为人师的二师兄脸红得比新娘头上的红盖头还要鲜艳。 酒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严夜洲越发心虚,一个劲往嘴巴里面灌酒。 刚刚还劝人喝酒的林默这会儿真怕他直接钻了桌子,毕竟先前的都是玩笑,以二师兄的性格,除非真正难以启齿的话,不会这个样子。 他站起身,伸手摁下二师兄手里的酒碗,“你这种喝法,打算这壶下肚就不想拿酒出来了是不是。” 严夜洲酒碗往桌上一顿,酒水直晃荡,差点沷出碗沿,难得忿怒道:“劝人喝的是你,劝人不喝也是你,究竟想怎样!” 林默微笑。 真是有过不去的坎了,不然厚道的二师兄怎会失态。 “二师兄有话就直说,吞吞吐吐一点不二师兄。” 他端起酒碗小啜一口,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长长吐息。 严夜洲抓着头发,满面纠结,支支吾吾:“我想请……请,师弟……唉,讲下精淬……精淬药性的诀窍。” 简简单单一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字字千钧重。 这个请求的确很难开口,单说丹师炼丹之道,本就是一个丹师生存之本,压箱绝活,通常归类于不传之秘那一档。 除非大道将尽,有心传承,否则哪怕亲传嫡传也未必能得其精髓,这也是很多修行者传人中,关门弟子往往比其他人更强的原因。 二师兄这个请求在山上修行界相当犯忌讳。 林默的表情却没有严夜洲想象那般厌憎拒绝,很平静,眼睛依然明亮,嘴角微微上扬。 “就这……” 就这,这还不算严重冒犯。 严夜洲一直未能看懂眼前的林默,然而并不妨碍对他的好感。 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很奇妙的特质,令人亲近,却又深信交心,极少夸夸其谈,妄自尊大;自谦而又不失其坚毅风骨,无形中散发一种让人尊敬的自信。 林默微笑道:“二师兄这慧眼不是天生?” 严夜洲略一沉吟,道:“瞒不得师弟,我这慧眼其实来自受剑灵合神通,但也与天授神通无异。” 二师兄一如既往厚道坦诚。 好像怕不信,捏了个剑诀,一口剑便横在面前。 剑,薄而锋利,宛若十六岁小姑娘眼眸,纯净而明亮。 枝叶间洒下的光线仿佛一下子被剑吸收。 天光黯然。 “它叫‘洞明’,与本峰剑诀同名。” 林默大笑道:“二师兄能不能别这么实诚,搞得师弟我像那种喜欢窥人隐私的主儿。” 严夜洲又是一愣,从小便踏入修仙的他真没在俗世中生活过,显然对顽笑和正经话分辨不太明晰。 林默道:“以往我给二师兄说过一些剑意分割药性的方法,也提到过天门峰大衍剑诀,以剑意为阵的分割之道,事实上,大衍剑诀无非是把一种药材的药性分割成无数份,让它们之间不再相互结合,便于真元凝结精粹,然而,所有的前提需建立于精准基础之上。” 他伸出手,以食指尖沾了些酒水,随手在石桌上画出三横三纵交叉线条。 “大衍剑诀好比九宫,分割只是第一步,每种药性中仍残存其他不同成分揉结;如此一来,药性依然难言纯粹,因而需要再次切割、分离。然大衍剑诀本意实为着眼大势,不求精准,很难在这一点上更进一步。为此,你就得用上承露峰的指弦剑意相融合,微意求真……” 他的一番详解持续了很久。 几乎囊括九峰剑诀之精髓,却又别出蹊径,将每种剑诀撷取出其精华,再任意拆分,与其他剑诀相互融通,正如他对药材所做,信手拈来,融通自如,完全不拘泥于心法剑诀本身桎梏。 这是一种近乎道,却偏离成法的天马行空,偏偏听起来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以往的严夜洲严守成规,从未去想象过突破陈规会带来什么。 然而林默仿佛就是那种天生要打破规则的人。 他若成长起来,五源大陆会怎样?天下会怎样? 所有一切会不会因他而改变。 这天,他重新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林默。 …… 药楼林默是不敢轻易再去,恼羞成怒的大师兄真不好惹。 筑基六层境界摆在那儿,他就算踮起脚也很难与之比肩,找啥都别去轻易找揍,搞得不好小命不保都有可能。 这方面林默自来谨慎。 好在不去药楼也能买来想要药材,他还有周满昆可使唤。 幸好这位周执事不在被平尘揪出来那伙人当中,不然他在药王峰还真没个可使嘴的角色。 帮他采购药材的周满昆还没等来,另一位客人倒先来了洞府。 长春子。 他到访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有约在先。 万年松下,两人临桌对坐,茶水新煮,流水伴松涛。 林默添了回茶,笑问道:“长春师兄难得来在下这寒窑坐坐,粗茶相待,只恐失了礼仪。” 以前不喜欢说话,是觉得无话可说,毕竟装弱者辛苦,当别人的面总得点头哈腰,不断说些心不由己的话让人难堪,索性就闭嘴。其实,当着胡涂的面,他的话还是蛮多的。 与人客套,就算做得少,南门药房见也见多了,他又不傻,很容易学会。 长春子也不喜欢绕弯子,浅浅啜了两口,便放下茶盏,说道:“你的丹、药两师品级已经定下,一年薪俸和一应修行资源很快就会由敬事阁下发,而你每年的任务很简单,两炉,不少于十二粒极品造化丹。而且,余祖转达宗主的意思,极品造化丹每年流出本宗的数量,不得超过五粒,其他对修行晋升有关的丹药,皆以此为标准。” 林默拇指不停转动着茶盏,并未开口质疑。 类似禁令很容易理解,五源大陆五宗鼎立,没人愿意本宗提升境界的丹药轻易流出自家地盘,共同强大是不存在的,哪怕五宗已十余年未历经战火,谁都清楚,和平永远是暂时的。 长春子道:“前两日,听说你与顾鸣有些冲突?” 林默道:“谈不上冲突,初次谋面,他看不惯我而已。” 长春子嗯了一声,道:“顾鸣心高气傲,出身修真世家,看不太起别人不假,境界却是货真价实的。” 林默也嗯了一声。 长春子以手撑桌,准备起身。 林默似笑非笑看着他:“长春师兄没别的事?” 长春子喉咙里呃呃两声,刚离开石凳的屁股又落了回去,嘴巴张了又合,就是没说出一个字。 这些人真不爽利,明明想问又抹不开面子。 林默暗自腹诽,从袖子里摸出一卷树皮纸卷,放在桌面上,说道:“这些是需要的药材,弄到了让周执事送来便是,无需长春师兄来回跑。” 长春子一咧嘴,看也不看,马上收起,拱手道:“那就不打扰师弟了,有空我请你喝酒。” 林默本想开句玩笑,想了想还是没开口,长春子不同于严二师兄,还没到那种交情程度,仍正色道:“药材中有一味徙木树根,药楼肯定没有,且无替代药材可换,长春师兄可得费心去找。” 长春子药师一品,药理造诣上甚至高于林默,对药物不可谓不熟,略一沉吟便道:“此木只青木宗独有,剧毒,青木宗多以此为引,炼制法丹,很少流出,不过,也不算罕见,有心自然能弄到。” 他很清楚单子上的药材未必是‘涤尘丹’所需,大家心照不宣,也没必要详问。 刚送别长春子,洞府外居然又来了客人。 这次还不止一个。 周满昆带了三位外峰客人来访,别人他当然不会轻易带来,只因客人中有一位他无法拒绝,林默更不会避而不见。 胡涂。 他去集仙峰送过多次肉食的小胖子。 “你小子怎么舍得过来了,又没肉吃了不是。” 林默用热情拥抱迎接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胖家伙,不过瞧了眼跟他一起来的两位,心里马上有了数。 王懿、梁佩儿。 带她们过来,还能有什么事? 想都不用想,能劳驾懒得出奇的小胖子跑这一趟,肯定是梁佩儿牺牲色相的结果。 来做什么嘛!用屁股也能想出来。 周满昆从多宝袋中取出些药包,林林总总加起来好几百只,没一会便堆满了半间屋。 看得胡涂在内的三人直傻眼。 “你这是要开药铺子?” 胡涂惊叹道,围着药包转圈,鼻翼耸了又耸,“到了内山,一天不寻思着好好修行,还是每天捣鼓这些玩意儿,南门十几年,你不烦啊!” 林默没理会他,看着周满昆问道:“给你的灵晶够不够?” 周满昆又掏出两块上品灵晶递过来,说道:“一共花了五万三千两百灵晶,再加上你的任务药材补贴五千灵晶,一共五万八千,药楼薛总执听说你您要的药,于是抹了三千零头,因此还剩下两块。” 林默也没客气,收了回来,想了想又拿出一块递给他,说道:“到时给我买些茶酒之类,总不能一直让周执事破费。” 周满昆含笑接过,拱手跟四人告辞。 胡涂将手臂搭在林默肩膀上,笑嘻嘻道:“恭喜、恭喜啊!入峰短短两三个月,就混成高阶丹师,再给你两年,岂不是要上天。” 林默往梁佩儿和王懿那边瞧,故作姿态问:“徐师姐怎么没来?” 胡涂手臂一紧,一下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勒得身子后仰。 两位女修惊得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修行者清心寡欲,大多自幼便步入修行道,本就很少像世俗人一般玩闹,更不会当别人面做这种看似幼稚可笑的举动。 原本在试炼秘境和短短数月晋升高阶丹师上好容易积累下来的形象,就在胡涂这个小小不经意的举动下轰然崩塌。 林默当然不知道两位女修内心想法,即使知道,也不在乎,从小长到大,他就没在乎过别人看他的眼光。 胡涂另一只手放在林默脑门前,拇中两指相扣成环,作势欲弹,大笑道:“好你个黑木头,见了小爷的面不认真问个好,只晓得打听徐师姐,今天不好好教训你,我就不姓胡。” 林默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掰开他勒住脖子的手臂,笑道:“恁大个人了,当两位师姐面还做这种幼稚的事,让梁……二位师姐怎么看你。” 胡涂瞥了眼两位女修,嘴里兀自说道:“反正我不管,今天得拿些好酒好肉招待我们。” 林默嘴里嗯嗯马虎应承,眼睛却瞧着王、梁二人。 王懿道:“徐师姐一直在闭关,正是紧要关头,从洞府给我们传了封信,让我们转交于你。” 说着她取出一封以术法封印好的符书,叠成纸鹤状。 林默接过,却没马上拆开,揣进怀里,说道:“小胖子带两位师姐先去崖边坐着喝会茶,我去灶屋做几个菜再来。” …… 洞府不大,待客只能崖边万年松下。 香茗一盏,客人自便。 林默只能自个撸起衣袖去了灶屋。 周满昆送来的各种各样野味真是不少,全都变着花样腌酱风干,挂在柴火灶上方,让烟火自然熏染。 挑了几样肉多骨头少的肉块,洗净隔水蒸了部分;又切些半肥瘦的猪五花,拣些青椒香干配了炒成一盘;半条鹿腿剁成小块,加些葱姜炖煮。 忙活了好一阵子,其间抽空出去和那三位客人聊上几句。 那三位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跷脚在那喝着茶水,谈笑风生,反正胡涂尤其话多,逗得两个姑娘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死胖子,看你那副奴才样。 林默远远隔门相望,心里既失落又开心。 失落的是,自打入峰,徐渝一直闭关不出,他始终无法得见;开心的是,小胖子总算另有纠缠对象,哪怕有一天他外出游历,至少小胖子也不会感到孤寂。 香喷喷的三盆菜占满了本来不大的石桌。 四人围坐,桌上摆着酒。 酒,全是飞泉峰百年陈酿,一壶价值十块灵晶,比普通仙酿贵出十倍。 胡涂很难得只倒了小半碗酒,筷子也没有不停往菜盆招呼,相当节制的挟起一小块搁嘴里细嚼慢咽。 酒过三巡,两位姑娘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也更亮。 梁佩儿道:“这次专门请胡涂带着来拜访叨扰,其实……其实有事相求。” 胡涂咕哝道:“求个屁啊!直接说就是了,黑木头不喜欢别人绕弯子。” 梁佩儿马上瞪了他一眼。 小胖子脖子一缩,嘴里犹在咕哝:“本来就是嘛!他自个说话绕来绕去,却不喜欢别人……” 下半句还是给板起脸的梁佩儿瞪回了肚子里。 林默含笑不语,偷摸摸掐了把他腰后肥肉,笑着道:“不妨事,梁师姐有事说便是。” 梁佩儿嗫嚅着没好意思开口,眼睛望向胡涂。 王懿心直口快,道:“我们听说林师弟晋品药师时,制出了上品造化生基丸,早有心过来求药,可惜徐师姐一直闭关,无缘成行,故而这次专门去了趟集仙峰,把胡涂拽了过来。” 林默挠了挠头发,眨了眨眼:“造化生基丸啊!”尾音拖得很长,故意显得犹豫不决。 胡涂眼一瞪,正想开口,话到嘴边,又给梁佩儿瞪了回去。 林默心头狂笑不止。 他很乐意见小胖子偶尔吃瘪还没法还击的样子。 有时候看看弟兄伙丢人也是无聊的修行生涯一大乐趣所在。长生久视,视则看也,看什么,眼前这一幕不就是想看的。 小胖子啊!小胖子,你也有今天。 王懿道:“林师弟的意思……” “呃。”林默面露难色,说道:“造化生基丸,早不做了,手上倒余得一剂,正是当日晋品那剂。” 两女面色有些难堪,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胡涂一拍桌子,好在桌子整块石头连根生于石崖,纹丝不动,大声道:“好你个黑木头,少在小爷面前打马虎眼,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大不了我们割袍断义,嗯,画地……” 真是的,没几个词就别在姑娘面前丢人现眼,流奇行卷上看来的词也不晓得活学活用。 林默满脸坏笑。 怪也怪这两位师姐消息太不灵通,两天前他晋升高阶丹师的消息就已在楼、阁前公告碑上发布。 外峰自然不会有正式宣告,但凡关心筑基药物的弟子,只要有心,想打听并不难。 比如刚公布的当天,周满昆就告诉他,试炼阁吴九真就通过内务堂某位弟子想给林默传话,想邀请他参加下次的本宗黑市交易。 其实林默一直想去见识见识本宗黑市,手上还有些早先炼出的中低阶丹药,拿去涿州仙客来丢人,放到黑市上正好能换回几个零碎灵晶。 不过他一想到吴九真原本是云峦峰弟子,便觉得过不去心头那道坎,未能真正成行。 胡涂正骂起劲,瞥见林默似笑非笑,立马醒悟过来,动嘴即变动手,环臂再次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死死往胸口肥肉上挤,粗声伍气道:“给个准话,给还是给,反正小爷今天豁出去了,不给,弄死得了,免得杵这儿看着碍眼。” 林默不停往外吐舌头,双手抓着他手腕往外拉,一张脸憋得通红,小胖子力气真不小,不动用真元想凭力气挣脱真心不容易。 两女总算看出来他就是故意逗乐。 胡涂当然也没当真,要不十几年兄弟真当白混了。 林默拍着他的手膀子,喘着粗气道:“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真下得去手啊!我要嗝屁了,谁来给你每月送肉。” 胡涂终于松开手臂,双手环抱胸前,一脸傲娇:“你不给面,休怪当兄弟的辣手无情。” 林默揉着脖子,身子往胡涂反方向倾斜,喃喃道:“本就是事实好不好,造化生基丸再好,上品也就那样,效果与造化丹中品没啥分别,还做它做啥子,不瞎耽搁人修行不是。” 王懿后知后觉,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晋升了高阶丹师,就能做造化丹?” 林默抬起手臂,双手分别在鬓角上一抹,淡淡道:“不就是我能炼出极品造化丹,宗门才因此破格晋品,你们自个不打听清楚,还问那造化生基丸,岂不是多此一举。” 胡涂身子往侧边一偏,林默立马警觉,闪身换了张石凳。他们太熟悉了,小胖子踹人前,必做这个动作。 梁佩儿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还是担忧着什么 王懿心直口快,问道:“需要多少灵晶……尽管开口。” 林默瞟了眼兀自愤愤不平使劲瞪他的小胖子,微笑道:“刚去涿州卖了三粒,每粒嘛!不多,四百三。” “四百三!” 三人一齐惊呼,胡涂伸出可爱的小胖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林默仰头躲开。 “脑子坏掉了,再便宜也不能这么上当。” “你才脑子坏掉了,四百三上品灵晶,冰晶,冰晶,是冰晶,你懂吗?” 好话重复说三遍,林默也只在胡涂面前才有显摆的欲望。 “冰晶。” 三人表情各自不同。 胡涂瞪大了眼,上下打量着林默,喃喃道:“那不是你脑子坏了,是别人脑壳有病,钱撑出来病。” 两女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开口。 四十三万灵晶对任何一个刚入峰弟子无异一座世俗金山,除非徐渝那种含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即使王懿真是飞泉峰何长老的私生女,想要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灵晶,只怕也并不容易。 林默伸出手,稍一握拳,掌心便多出一只丹瓶,“瓶中正好四粒,你们仨,加上徐师姐,不管需不需要,先放身边傍身,况且也不像其他造化丹,总之不存在筑基境六层天堑。” 王懿面露羞色,讪讪道:“我真没那么多灵晶,还是……” 胡涂伸手飞快将瓷瓶抓在手上,咧嘴笑道:“管他呢,没钱欠着便是,他不是说刚挣了四百三,呃,不,是三四一十……管它多少,反正挣了不少,还缺这点小钱。” 林默留下这四粒丹药,本打算送徐渝和胡涂一人两粒,丹药破境筑基,也不能保证一次成功,多备一粒至少能保证成功几率提高,而且他们用不用得上另说,至少代表他的心意。 “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等这几炉出来,到时再给你们留上一炉,保管有备无患。” 胡涂已拔开瓶塞,药香扑鼻,沁人心脾。 两女也凑了过去,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这就是极品丹啊!听说很多丹师一辈子也未必炼得出一炉。” “那是别人,也不看看丹师的兄弟是谁?” “人家林默有本事,跟你有关系!” “当然……你说了算。” 林默很满足,比刚刚拿到一千六百多上品灵晶,比药楼面对顾鸣的大言不惭,比……还要满足得多。 家人、朋友的称赞,远远比外人的追捧更让他充满幸福。 其乐融融中,最遗憾就是徐渝不在。 要是她在,唉!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期待花好月圆时。 第35章 鹤来主有客 有了药,炼丹自然就提上日程,不仅得炼出两炉造化丹上缴,还得指导严师兄炼出同样品级。 好在严夜洲丹道造诣本身不差,又得余祖调教多年,用不着太过费心劳神,只需多在入炉前的处理药材上多下工夫。 严夜洲这两天就成了林默打下手的药童,一个五品丹师当炼丹童子,这待遇只怕也只有余祖能享受了。 林默很享受这个过程。 有的习惯很容易让人上瘾,比如使唤人。 “上芸香籽内含八十一种药性,你才分离出六十七种,剩下那些去哪儿了,难道给你吃了不成,赶紧的,仔细点别把药性融在一起,这样出来的丹哪会有极品。” 严夜洲聚精会神,只能回答:嗯、嗯、嗯。 “夜冥草,注意用你剑识分辨出其中两种外表极其相似的结晶,一种呈雪花状,一种六角边,还是有细微差别的,六角边的是剧毒,分离后马上弄进丹瓶里面。” 严夜洲还是用嗯来回答他所有唠叨。 他盘腿坐在卧榻上,时不时指手画脚。卧榻是他从修行室搬运过来,入住洞府后,那间修行室几乎就没进去过。 不是他修行不努力,而是修行方式不同而已,而且不管他怎么修行,八层瓶颈就像悬在头顶一线之上的隔膜,明明触手可及,可偏偏等伸手,它却又移到指尖上一线。 遇到这种事儿的确很麻烦。 按季伯的话来说,就是遇上了玄之又玄的混沌裉节,往往这种裉节修行难破,只能通过某种特殊刺激解决。 他给出的方案即外出游历,想方设法获得真源,依靠真源之力强行开颈。 自行审视所有修行步骤,无任何错误,剑意真元静静屯集在各大气海窍湖,如静海平湖,波澜不兴,浅水之下,则全部冰封冻结,失去真元原本活力,他想不出哪点出了问题。 现在就需要五行真源? 父亲留下的抚顶神授中,明确提到了五行真源是完美道基的必要基础,也只有五行真源的容纳,方能在灵元稀寡的五源大陆,获得自行结丹的破天机会,而不是依靠上界破天接引。 五源大陆,五座隔海相望的大洲,五大宗门。 少阳主金,后土主土,水龙主水,青木主木,离火主火。 各自拥有一处纳融五行真源之地。 ——少阳之金在炼剑峰,但凡受剑,就意味着获得真源之金;青木宗祖槐悟道,可得真源其木;离火宗熔山炼身,真火入体;后土宗沉渊得继,后土加身;水龙宗冰龙洗髓,水腑源源不绝。 经过三天三夜,在林默不断的唠叨和斥责下,严夜洲总算完成了价值五万八千灵晶药材的药性精粹分离,累得跟死狗没两样,直接瘫倒在了丹室地上。 分离这些药物精粹自然不止为造化丹。 林默这次,准备试着将何老心得上的七八种高阶丹全部炼制一遍。 他笑眯眯地瞧着地上躺着的二师兄,问道:“接下来这两炉造化丹,是你来炼还是我来。” 严夜洲翻了个身,不想理会。 光翻身就扯得全身肌肉酸痛,还不是那种一般的痛,锥心刺骨,明显是消耗过甚。 林默猜测严夜洲此行是受余祖指派,背后指不定又存在着季伯和余祖达成的某种交换。 他不想去问。 严夜洲肯定一问两瞪眼,完全不知道。 季伯说话向来玄乎,想从他嘴巴里面掏出点背后那些腌臜,比登天还难,还不如静等其变呢。 “那我就来了。” 正撸起衣袖准备开干,悬铃叮咚,洞府外又有新客。 转了一圈回来,林默哈哈大笑,往药案上倒出上百个药包,堆满了药案宽大的台面。 “二师兄。” 林默小声喊道,嗓音温柔。 严夜洲不想理会,连嘴都懒得张,给人当了三天苦力,心头的怨气之大,就算泥塑木雕也会着火。 “二师兄。” 声音这次响亮了很多。 严夜洲鸡皮疙瘩直冒,没好气地道:“是头驴你也得让它歇歇不是,我严夜洲是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你不能真拿当驴使唤吧!” 林默正色道:“谁说你是驴了,谁敢说严师兄是驴,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严夜洲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生气:“那你死个劲叫唤干嘛!” “关心二师兄身体,地上睡着凉,你体内真元未复,容易着凉,不如去卧榻上躺着,吃几颗精血丹,睡上一觉就好了。” 林默声音很温柔。 严夜洲嗯了一声,准备起身。 紧接着一句话,又让他躺了下来。 “等师兄睡好养足,这一大桌子的药可得全倚仗师兄费心了。” 药是长春子托周满昆送来的,足足有三百多味,大多数都相当珍稀,修行界珍稀就意味着昂贵。 像长春子这种土大户,身为丹阁总执事,弄点珍稀药材并不困难,因此这竹杠林默敲得问心无愧。 丹室中青烟缭绕。 严夜洲盘腿坐在丹炉边,两眼布满血丝,瞬也不瞬盯着炉火。 林默则斜倚卧榻,手上拎着一把紫砂茶壶,时不时提醒一声二师兄。 第二次送来的药材也变成了上千个青瓷药瓶,与上次分离的药瓶一起,一股脑堆在丹室中,占了半间石室。 全是严夜洲花了一旬,休息过一次,吞了至少十瓶精血丹,九瓶补天丹做出来的。 结果没等他休息一天,紧接着又开始了炼制造化丹。 哪怕林默就在身旁,炼制时仍免不了出错,出炉的三炉丹,有两炉只是中品,只有一炉堪堪能称极品。 这也跟修行者体内真元气息不同有关。 林默体内真元,基本不分五行,剑意转化了真元本质,比起严夜洲泾渭分明的五行气,凌厉而又狂暴,也只有他自己能精准驾驭。 有分别对丹炉的控制自然就有很多细微不同,这一点林默无法指点,只能靠严夜洲一次又一次的炼丹来达到毫厘不差的精准。 林默有点心痛那些损失的药物精华罢了。 不过还好,哪怕中品也能值回本钱,随便往黑市或宋家拍卖行一扔,赚个几万灵晶小菜一碟。 等严夜洲两炉丹完成,林默才正式开始‘涤尘丹’炼制。 他也没回避严夜洲。 很多事不需要问,就能看出二师兄这次来,不仅要学会极品造化丹,涤尘丹的配方火候,也是他要学的一项任务。 不然以严夜洲的性格,很难这么死皮赖脸留在这里。 等他学会,余祖也该交出他的秘法了。 林默笃定那一天已经不远。 山中不知季节,落叶难觅天时。 洞府后飞瀑数千年如一日地敲打着碧潭,万年松挺拔的身躯不知疲倦地傲立崖边,与山风一应一合,诉说着岁月变迁。 丹室青烟,盘旋在斗室狭小空间内,汇集成云,将丹炉笼罩在乌云下。 云中电丝闪烁,似有雷电将临。 林默聚精会神盯着炉火,神情疲惫,眼睛却亮得像刚从湖蚌中取出的宝珠。 绦尘丹马上就要见分晓,长春子不知从哪弄来的徙木根消耗大半,价值六千灵晶以上的药材,或化飞灰,或品级不够,新的一炉总算快到见分晓的节点。 失败十三次后,第十四次绝对不可能再次失手。 严夜洲也在身后两眼不眨地盯着。 原本对林默把他当驴使心怀怨怼,哪知见过林默炼丹之后,先前那点怨念早就烟消云散。 反正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做事,把认真二字做到绝对的人。 绝对细致,绝对执着,绝对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才十几天分解、炼丹,几乎就发狂得想骂娘,然而林默炼这十四炉‘涤尘丹’用了多久,整整一个月。 不眠不休,除了炼丹,就是在一直反复检讨每次失败的原因。 这种执着精神,反正他认为自己做不到,哪怕在师父余威和林默的双重监督下,他也会偶尔打盹休息。 他同时发现,自己和林默完全不是一类人,但并不妨碍他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 长春子耐心等候在洞府门口,修心如他,世上一切几乎看淡,很少有什么能让他充满期待。 但此时此刻,心湖间却涟漪荡漾,手脚也有一种控制不下来的轻微颤抖。 一甲子,人间岁月,平常人一生也就六十年光阴。 而他,在筑基六层这个境界上整整停留了凡人一生时光。 如今破天有望,登顶大道将重新在脚下展开,如何不令他心旌摇荡,死水微澜。 林默没让他等得太久,开门迎客,全身上下一尘不染,雪白的衣服就像是精心熨烫过,贴合着匀称结实的身体。 这是王懿和梁佩儿送来的谢礼,承露峰清露法衣,别看素白简单,价值不菲,一件也将近一万灵晶,与极品造化丹没法比,但作用不小,不染凡尘,水火不侵,还能抵御刀砍斧斫。 也没做太多客套,一支丹瓶,把所有话都涵盖其中。 瓶中十二粒小指头大小的乌黑丹,药味冲鼻,令人作呕。 很难让人相信,就这么不起眼,闻起来味道也不咋的,平平无奇的丹丸,就能令药丹筑基破茧化蝶。 他也是中阶丹师,分辨成色不难。 十二粒丹的确极品中的极品,蕴含极大的毒性。 林默还是开口解释:“绦尘丹本带有五行剧毒,徙木树根正是转移毒性的药引,造化丹造成的余毒根深蒂固,以毒攻毒,方为正解。” 长春子并非多疑,但作为一名合格的丹师,性命攸关,还是把细问道:“如何服,可有讲究?” 林默道:“每个子午一周天,内观照视,每周天一粒,其间相隔一日,以待排浊解困,如此往复,三个周天,应该初见成效,六个周天,残浊基本肃清,此为双份,为保险起见,怕你筑基六层太久,余浊盘根错节,因此给有余量,至于余浊是否清除彻底,以师兄境界不难验证,但能否顺利进入神游期,那得看你个人,这种事没人能打包票。” 长春子再次谢过。 死马当活马医,即使信不过林默,也相信季大长老没害他的必要。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的眼光不会看错人。 二师兄在炼完涤尘丹后已经离开,熬了整整一个半月,他需要彻底放松休息。 林默仍在继续他的丹道大业,有事情做,他很少会感觉疲倦。 地上到处摆着的青瓷瓶越来越少,药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七种高阶丹药。 而药案下,则放有大大小小二十多支丹瓶,这些丹瓶全部是用剩余药物精粹炼出的乱七八糟毒丹。 药王峰前身由少阳剑宗辅助山医拼凑而成,数千年积淀,逐渐发展壮大,自立一峰,两百年来又有余祖加入,方才形成丹、药两道脉系。 总的来说,药王峰并未脱离辅助诸峰的根本,因此并未在法丹、毒丹上下功夫,评定等级尚不完善,法丹通常指能作为一次性法宝的攻伐丹药,而毒丹则是用于毒杀对手的丹药,两者并无本质区别,青木宗就将两种丹统称‘法丹’。 就在林默准备开炉收丹。 一声尖锐唳鸣响彻整个洞府。 鹤唳。 仙鹤岭那只筑基鹤? 听声音鹤唳就从飞瀑碎月的碧潭平台传来。 怎么防御阵法没起作用? 林默下意识去摸身份玉牌,阵枢就刻印在玉牌中。 一只鹤出现在视线中,很熟悉,仙鹤岭见过不止一次,两眼通红,见着林默就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杀气笼罩了整间丹室。 林默后撤半步,挥手将所有丹瓶收入‘情结’,拧腰,双脚如钉在地面,身子侧倾,避过鹤喙迎面一击,一拳挥出,狠狠砸向仙鹤圆滚滚的身体。 真是不知死活,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 仙鹤亮翅,以坚硬如铁的翅膀生生挡住拳头。 砰,砰,砰…… 林默一拳接着一拳,拳意中夹带着充沛剑意,一息间连续挥出十余拳,全部落在仙鹤不停翻飞的翅膀上。 鹤羽激射,绒毛如雪花飘扬。 本来就少了好几根硬羽的仙鹤,又有四五根引以为傲的长羽被拳劲震脱,随着震荡出的气机射向四壁,嚓嚓声中,箭矢般钉入石壁中。 方寸间,一人一鹤交手不下三十回合。 仙鹤给林默一拳砸在头上,细长脖颈如长蛇向反方向荡去,它的翅膀也扫过他的大腿,顿时血光一片。 林默的腿顺势半低横扫,脚背扫中鹤身,力道十足,仙鹤倒飞出去,细长脚爪还不忘在他的小腿上挠了一把,赫然出现四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他伤得不轻,仙鹤也没好到哪儿去,砰然撞在石壁上,七荤八素,细长的两条腿直晃颤,随时有可能倒下。 “别再来了啊!再来我真下重手了。” 和人交手,他很少说过话,结果在一只鹤面前,却出声威胁。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重手,哼——” 林默差点以为幻听,仙鹤在说话? 然后他身子莫名其妙一软,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丹室角落里。 就在空中短短一瞬间,他也朝地上砸出一枚刚炼出的毒丹。 轰然声中,卷起一团蓝色火焰,毒烟砰地炸开,只一眨眼,便弥漫整间屋子。 他连对手都没看见,极短时间内只能使这种办法防止对手第二次偷袭。 “法丹。” 说话的人就在蓝雾中,却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 随着一阵劲风扫过,蓝雾竟然被劲风湍流一荡而尽,也不知去了何处。 一个身材短小,瘦瘦巴巴的老头儿出现在眼前。 林默翻身,结果发现身体酸软,完全使不上力,脑袋一下撞在生硬的地板上,磕出了金石相击的动静。 他才真正看清那个人。 ——一副苦相,不是说他满脸愁容,而是他天生一张苦瓜脸,脸上皮肤却似婴儿般光滑,不见一丝褶皱;之所以第一印象觉着他老,是因为他的身体姿态和头发,完全和古稀之年的老人没啥分别。 “你是谁?” 身子不能动,他只能用嘴。 这时他发现灵识也失去了作用,根本没办法潜入情结空间去沟联季伯。 老头儿盯着他的脸:“上次打伤鹤儿的是你?” 林默道:“是它先动手。” 仙鹤细长的腿还在发抖,摇摇晃晃,就是不倒。 老头儿扔过去两枚丹药,仙鹤张嘴接住,一扬细脖子囫囵个就吞了下去,然后晃晃悠悠往碎月潭平台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扭头恶狠狠瞪着瘫软的林默,神色像是在讥讽。 两个人就在不大的石室中相互瞪眼。 林默再次问:“你是何人?” 他隐约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提问无非是掩饰心中不安。 老头儿昂着头,像打了胜仗的小孩,背起双手,挺起胸膛在丹室内走来走去,眼睛到处打量,鼻子一耸一耸。 “回天丹,龙血丹,嗯,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莫非就是你炼出来的法丹?” 林默闭紧了嘴,心里却暗暗吃惊。 至少回天丹和龙血丹没错,都是高阶,龙血丹炼成已经三天,回天丹更久,四天以前,此后才炼出了乱七八糟,也没个名字的法丹,全是他按药性药理胡乱组合。 刚刚扔出那一枚,应该能让人中毒后出现幻觉,不过老头儿好像没事,他却似乎中了毒,老头儿头上莫名多出了一对牛角。 老头儿盯着他手腕上的‘情结’,一伸手,摊开手掌:“把你炼的丹交出来。” 林默翻了个白眼,鼻孔里哼出一声。 反正又不敢杀他,何妨装的英雄气概一些。 他的确没有判断错,老头儿的确不敢杀人,但他低估了老头儿的无耻。 不杀人还有很多办法折磨人。 也不知他用什么术法,林默身体一下能动弹了,不过随之而来的钻心噬骨之痛,让他痛的地上直打滚。 左腿上的伤也未能自愈,正不断往外冒血,鲜血随滚动糊了一地。 “你这死老头儿,以后别落我手上,要不让你不得……哎哟……。” 疼痛让他口吐芬芳,夹杂着一阵阵惨嚎。 外面那只仙鹤似乎恢复了过来,不停高声应合,好似正欢庆得来不易的胜利。 “你要丹药,给你便是。” 林默终于服软。 老头儿棱起眼盯着他,嘴角一撇,嘲讽道:“别想耍花招,不许用灵识,把你空间法器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不如杀了算了,‘情结’里面装着他全部家当,所有灵晶,值钱的玩意,要全部倒出来,还不给这不讲武德的老头儿全部搜刮干净,即使日后找到他,那还收得回万一。 林默咬着牙,说道:“该给严夜洲的我全给了,你这老东西不讲规矩,拿了东西还跑来当恶客,老子今天就不给,你又咋地。” 老头儿嘿嘿干笑,摸着光滑的下巴:“你知道我是谁?” 却没有半点羞愧。 林默瞪着他,不停喘着粗气:“这座药王峰能随意进出别人洞府的能有几个,除了你余老祖,还能是别人。”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直心心念道,神往的余祖竟会这么一副不着调的德性,不禁为厚道的二师兄叫起屈来。 老头儿眨巴着眼睛,道:“我就不能是姓计那个老家伙,你让顾鸣丢尽了面子,当师父的帮徒弟找回场子,天经地义。” 林默真想吐他一脸口水。 见过无耻的,真没见过眼前这种更无耻、脸皮更厚的老头儿。 老头儿背起手,昂首挺胸,干咳了一声,说道:“好吧!我就是余墨,药王峰老祖是也,现在你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了。” 林默身上的禁制和术法施加的痛楚全部消失,他也没立即起身,一翻身盘膝而坐,说道:“拿什么东西,应该是你给我才对。” 余墨瞪着眼,一个劲往外吐气:“你个小兔崽子,跟你爹一个样,真他奶奶的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身为本峰之主,要你几颗丹药是看得起你。” 林默道:“不该你拿的,就不该你拿走,甭说你是老祖,宗主也不行。” 余墨衣袖一甩,作势欲走。 林默道:“我已经通知季大长老,反正交易是你们做的,干我屁事,给不给随便你。” 余墨马上转过身,脸上全是笑容。 “小子,逗你玩呢!” 林默哼了一声。 余墨道:“你拉小严做了一个多月苦力,找你要几瓶丹药补偿也正常,你说是不是。” 林默伸出手,掌心向上。 “拿来。” 第36章 老家伙们的恶趣 余墨龇牙笑着,手一扬,扔过来一卷竹简。 竹片泛黄,沁色如玉,看起来就相当有年头。 林默不太信任眼前这人,高大形象一旦崩塌,很难重新建立好感。 竹简一到手,他马上打开,一目十行,很快就愣在了那里,竹简上的字每一个他都认识,组合起来也能看懂,就是完全不明白上面写的那些玩意儿与丹道有啥关系。 这不是任何修行心法和丹道方面的知识! ——只是一篇描写一场奇幻梦境的自叙文章,记叙极其杂乱,就像一个个完全不同的画面不断跳动,可能在短短十几个字间,就描述了好几个不同场景,让人一头雾水,不知其然。 “这,就这,什么鬼玩意。” 余墨还是在笑,眼睛里充满了促狭,问道:“看不懂?”语气同样让人不快。 林默心里早把他历代祖宗全细数了一遍。 余墨毫无愧疚,接着道:“不懂就对了,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有所明悟,不过——” 林默静静等着他的下文,期待值不高。 余墨嘿嘿笑道:“我也没完全弄明白,不然,今天你还能见到老夫。” 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见到晚辈被捉弄,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是他最大的乐趣。 林默真是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聊,这老头儿的恶趣味实在令人倒胃口。 然而转念却又想通了几分道理,他说得一点没错,若全盘照着他所悟的心得来,很多东西必然是错误的。 想到这儿,他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这老人,问道:“这是你的梦境?” 余墨也打量着他,眼神中没了戏谑的意味,“可以说是梦境,也可以说是观道所得,上面描述的一切,都真实在眼前出现过,很可惜,老夫花了两百年,也只想明白了其中很小一部分。” 刚正经了不到一句话工夫,他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走到那尊方寸乾坤炉前,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啧啧。 林默纳闷,这炉不就是你赠给严二师兄的拜师礼,有什么好看的。 余墨呵呵,在那儿自顾自发笑。 “有什么好笑。” 林默连一声老祖都不想称呼,这老家伙实在太不靠谱,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管好的药王峰! 余墨喘了口气道:“你们炼丹的时候没觉着,五行炭的消耗有点大?” 林默怔住。 这个疑问他很早就有,尤其在丹阁使用朱砂天鼎炉之后,更是充满疑惑,用方寸乾坤炉炼丹,五行炭消耗大得让人咋舌,每次炭火方面支出,几乎不低于一炉丹药材价值本身。他以为仙阶炉本应如此,也就没太放心上,听余墨这么一问,自然而然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余墨笑得已经直不起腰来,一手扶着丹炉,一手捂着肚子,扭着脑袋看着林默,眼睛里噙满泪花。 笑出来的眼泪。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收住少许,道:“笑死我了,你们这俩傻小子居然连这个毛病都没发现,要不是运气好炼出极品丹,还不得亏到姥姥家去。” 林默简直无语。 这老东西是什么人啊!连自己徒弟都坑,还笑得如此开心,心里是不是有点毛病。 余墨拍了下丹炉,瞬间将炉子收入不知藏哪儿的空间法器,一甩手,刚刚放置方寸乾坤炉的地方又多一尊通体黢黑的炉子,老头儿本来就矮,头顶才刚及林默下巴,黑丹炉也就与他腰齐,不满三尺。 “炉子我收走了,这尊饕餮鼎炉来自神缘秘境,是当年老夫入秘境所获至宝,看在长卿的份上,这尊炉子送你,免得那家伙说三道四。” 他背着手施施然往外走,忽然停下,说道:“东西已经交给你,成为我嫡传那种好事,以后就别想了,以后若是有福分,去青山洲的青山宗‘丹缘’圣崖看看,所有的梦境皆由丹缘而生,或许你我不同,去了那儿能让你找到某些答案。” 青山宗! 林默确定会去的地方,但他并不清楚该怎么进入别人宗门禁地,祖槐、丹缘圣崖……管他呢!山穷水尽总有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他很好奇当年父亲是怎么去的那些地方,这件事也许季伯能给点意见。 他看着那尊饕餮鼎炉犯起了愁,想起余老祖种种让人恶心毫无廉耻的行为,就隐隐感觉这尊鼎炉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陷阱。 二师兄!你太惨了,摊上这么个师父,活下来真心不容易。 正想着,危机预感让他背后汗毛炸立,骤然拧腰转身,持剑在手,灵识第二反应便是潜入空间法器,激活玉简上的‘道’‘游’‘神’‘清’。 洞府外万年松下,一人茕茕孑立。 林默佝偻着腰走出洞府,手上没了剑,双手放在大腿两侧,像听话的小学生。 “季伯来了,快请坐,我给你泡茶。” 他快步上前,拂了拂本来就一尘不染的石凳,生火烧水,准备茶具,纯熟而自然。 季长卿看着他,眉头直皱,忍不住开口指点:“少放点茶,哪有你这样放茶叶的……” 林默嗯嗯应声,好一阵手忙脚乱。 茶汤泛着青绿,水温刚刚好。 季长卿小啜一口,表示出满意神色,轻声问:“老余来过?” 林默点头:“刚走。” 季长卿自然留意到了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嘴角扯了扯,道:“给他捉弄了?” 原来老家伙们都知道余祖的恶趣味。 林默道:“与他那只鹤有点过节。” 季长卿轻轻笑出了声:“那只筑基境的破仙鹤,也就能当个坐骑。怎么,还能把你伤得恁惨。” 林默道:“小伤,那只鹤伤得更重,不过有余祖帮忙,肯定就么得法子。” 季长卿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老余给你了?” 林默还是点头。 “能看懂?” 林默摇头,说道:“花一点时间,总有弄懂的一天。” 季长卿又喝了口茶,手指拨转着茶盏,“既然东西已经拿到手,对将来有何打算?” 林默道:“正想找季伯问问,如何才能进得五宗获得五行真源?” 季长卿笑了笑,平静地道:“没你想的那么难,也并不容易,但据我所知,除了本宗,离火宗熔山,离他们宗门十万八千里,在南海上一处孤岛,只需找到当地渔民带路,加上胆子足够大,很容易找到,能不能登山,那就两说了,离火宗门人自幼修习离火之术,耐性够强,方可登山得真源之火;而青木宗祖槐则在外山,也无禁制,但凡有个外门依附身份都能进,但祖槐气运能否关照,得看你的天命;后土宗泥渊,虽在宗门中心,但后土宗地盘广阔,诸峰分散,护山大阵各自独立,总有破绽可寻;水龙宗较麻烦,真源之河在祖山,外人想靠近,且得冰龙之息,得看运道。” 他站起身,往洞府内走,林默只能跟在身后。 “你爹有一次闲聊时说过,五行真源不仅五宗存在,具体的,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从他的行程猜测,极可能不在此方天地。” 林默眼睛一下亮了,难得季伯谈兴正高,赶紧问道:“季伯所说的不在此方天地,可与书上含糊其词的上界下界有关?上界很容易理解,正是三百年一遇的破天接引诸仙登天所在,而下界又是指何地?书上空有其名,不见解释,还望季伯明言。” 季长卿道:“天地万物,应五行而生,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天地自非五源独占。” “五行真源同理,自然存于天地角落,然这些天地奥秘,非我等高度可窥一斑,一知半解矣,你现在只需知道,便是五源大陆地有极尽,宇宙却难穷极,各天地间自有玄门暗道,非窥破天道者难以企及。” “打个比方说吧!五源正如一口水井,我们抬头所见,不过井中观天罢了。” “老夫知道的,也仅仅是上界之名,我们称之为‘青莲仙界’,其天地之大,近乎无际,生而五源大陆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然我们也被别人称为仙界,至于那个地方在哪,如何去,老夫也未真实经历过,很难说清楚一二。” 读书可以学到很多知识,但也缺失了很多,往往一些超乎认知的事物,并不记载于故纸旧页。 老黄历大多存在口口相传的天地奥秘中。 林默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古怪钩沉,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老人的谈兴。 季长卿道:“只能这么说,我们所知的下界,叫做‘人间’,大家更喜欢用人界来称呼,他们同样能炼气,同样有修行者,然而上限较低,很难与我们相比而已,各大宗门的秘密记事中,便有人界修行者自行破天进入此处的记载。” 他在洞府里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光顾着看了,也不说个子丑寅卯。 长辈第一次参观自家晚辈的新居通常都是这种态度,眼神里始终带着一种温和而不失长辈架子的严肃。 “天地运转,咱修道之人一直在通过各种不同方法去窥究,盗化天机嘛!不窥视何来谈盗。然而真正勘破者稀,就拿上界青莲仙界来说,难道他们就是登天路终点?其实不然,人间视我们为仙,我们视青莲为仙,他们呢!其实大家都不过是管中窥豹,坐井观天罢了。” 林默道:“盗化天机,逆天而行,重点就在盗、逆二字。” 季长卿点头:“对啰,证道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所以一时勘不透不打紧,重要的是找准一条欺天瞒地的证道之路,撷取其精,只要能看见明天的阳光,总有接近的那一天。” 林默沉吟着,道:“季伯的意思,就是瓶颈无所谓,重要的是坚持所行之道。” 季长卿没再提老黄历,也许他本来就一知半解,抑或是不便将自己的理解强加于晚辈身上。 正如余祖给他那卷梦呓般的书卷,也许一生都勘不透其中奥秘,也许某一天,某一点小小的触动,就能令人恍然彻悟。 季长卿道:“我不希望你在丹道上耽误太多,药王峰清闲,与世无争,对你的修行帮助真心不大。” 林默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罢了,这一点季伯放心。” 他上前一步,与季长卿并肩,说道:“我想见徐渝。” 季长卿嗯了一声,听不出其中含义。 林默接着道:“离开之前我必须见她一面。” 季长卿这才开口:“可以,但不在集仙峰,也不在药王峰,最好找个合理,大家能自然会面的地方,等你想好了,再通知我。”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季长卿道:“你的迅速崛起已经进入了张家人视线,这件事对你而言算不得好事。” 林默道:“季伯的意思,会对我外出游历有影响。” 两人兜兜转转又走回了万年松下。 “张家势力不小,别看他们这些年不太张扬,十几年前,与水龙一役,就数他们保留下来的筑基境最多,你现在的实力,尚不足以应对,因此在这方面需要收敛。” 季长卿的话听上去合理,细想又不那么靠谱,不经推敲。 林默道:“季伯连千玄都敢杀,还怕张家?” 季长卿道:“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真杀光所有人不成,千玄本宗长老,有平尘刑堂冠罪诛之,云峦峰少一人不少,多一人不多。而张家扼守本宗东海之滨,就算本长老想对他们下手,宗内绝大多数山头也会群起而反对。” 他笑了笑,说道:“倘若你真死在他们手上,灭了他们倒也不是不可能。” 林默翻了个白眼,当然是站在季长卿背后。 他可不想接受这种结局,人死百了,真的嗝屁了,报仇还有个屁用。 看不懂这些老家伙心里究竟是什么想的,反正活得太久的修行者,总喜欢搞出一副高深莫测,说好听点叫故弄玄虚,说不好听就是恶趣。 山中岁月长,有恶趣味的老家伙不在少数。 等百年、数百年后,自己会不会变成他们! 第37章 挑战书 一封泛着淡淡金光的符书传信静静地放在石桌上。 林默和严夜洲、周满昆、韩必立、宋苗、王屏峰围坐桌边,嗑的嗑瓜子,剥的剥花生,还有人抿着小酒。 除了林默一脸苦相,其他人都若无其事,有说有笑。 符书上面字不多,笔画端正有力,加上落款短短三十字,言简意赅: 鸣蜩既望酉,药楼之巅,恭候大驾,以证其不负药师高阶之称号。 嫡传顾鸣。 周满昆不愧他的第一狗腿称号,每每林默看向他,他马上就端正坐姿,停下瓜子就酒的举动,摆出一副主辱臣死悲壮。 第一狗腿的称呼是药王峰大多数人同心同德送出的雅号。 在林默闭关炼丹这些日子,山巅长老对林默洞府周边下了一条禁令,不许未经邀请擅自接近洞府周边一里,违者将会被发配山下守药田一年,本来就是药田守望者的会罚去外门支援。 那些削尖脑袋求药的家伙自然不敢违反,守药田已经够悲催了,若是给罚去外门,就那点稀薄灵气,比每年罚俸五百灵晶还让人心痛。 所以很多人开始退而求其次,找起了周满昆,他是内务堂执事,林默的来往送药吃食都由他一手代劳操持,不找他找谁。 因此这位周执事顿时成了众人追捧的香饽饽,当面受人捧,背后遭人嫌那种。 第一狗腿的叫法也应运而生。 严夜洲自从被林默当驴使唤过后,以往的厚道也变薄了,这个薄不是指感情,总之变得多了几分报复心理,接到林默求助符书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宋苗、王屏峰来了林默洞府,不是帮忙出主意来了,好像打定主意准备多带几个人前来围观。 人多,看热闹才有意思,有话聊,有谈资。 韩必立的到来则是奉师之命。 自从见过季伯,林默便去了趟紫烟台,将炼好的三炉极品丹送去了何长老府上。 三种丹都是从何长老心得上所得,主要用于神魂温养、肉身巩固,何长老从未炼出过极品,上品以下服用却又得不偿失,他也没有先天慧眼可保证丹成极品,因此记录后尝试炼制不多。 林默炼好的三炉丹对他来说不啻雪中送炭之举。 派唯一的嫡传韩必立过来,意思很明确,帮着林默扎场子、助声威,仅此而已。 当然顾鸣若是动手,他肯定也不会客气,打不打得过另说,士气绝不会丢。 所以这些人根本没把挑战当回事。 赢,无非是增加荣誉面子;输,药王峰大师兄名气又不是一天两天挣出来的,输了正常,也不掉价。 若换了别人,指不定还因此兴奋不已,毕竟接受大师兄指名挑战本身就是一件莫大的荣幸。 林默并不这样认为。 赢了,意味着他日后莫名其妙多出了计大长老一脉诸多敌人;输了,更意味着不遗余力支持他的明巽长老和何长老被人打脸。 哪怕他们同样受了恶趣的余祖背后指使,但他们真心欣赏帮扶的态度是林默无法回避和忘记的。 早晓得就不通知二师兄了。 林默真心发现请二师兄来就是个错误。 严夜洲微笑道:“林师弟要是左右为难,解决办法很简单,药楼输一场,然后去丹阁挑战他,扳回一局,两相打个平手,皆大欢喜。” 厚道的二师兄哪里去了,这还是人话吗? 一旦做了,打脸两位长老不说,同时还得罪大长老一脉,不是南瓜叶揩屁股是啥! 王屏峰‘哈’笑出一声,戛然而止。 宋苗瞪了他一眼,说道:“不会说话就少开口,酒还堵不了你的嘴。” 王屏峰讪讪道:“我是想说,干脆赢他个稀里哗啦,大师兄包管闭关十年。” 宋苗有意无意看了眼严夜洲,道:“爽快倒是爽快,怕以后周师妹再不会与我等喝酒。” 王屏峰哦了一声,也把视线投向了严夜洲。 林默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握拳在桌面上一砸,“就这么定了。”他也侧脸盯着面色有些尴尬的二师兄。 周满昆不失时机插嘴道:“家师若非闭关,一定会站林师身后。” 严夜洲面不改色,淡淡道:“我站那边不重要,不过有一点请林师弟放心,药楼下刚开的赌局,我压林师弟胜。” 林默无奈长叹,侧头望向天边,日影正斜,群鹜剪影,酉时将至。 …… 药楼下人满为患,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这么多人,把偌大广场填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居然混杂着不少外峰弟子。 虽说诸峰之间相距不算近,但几百里路程,对人人有飞剑的少阳弟子来说就是走上两步串门子的小事,关键这场斗药的两个人太引人注目,消息一经传出,很快被长了翅膀的符书传遍内山诸峰。 绝大多数都冲林默而来,有谁不想巴结能做极品造化丹的丹师,哪怕一时间靠不拢身,先认认脸也好啊!指不定哪天山上山脚就撞个照面,也不至见面不识错过一份天大机缘。 顾鸣在数位师弟师妹簇拥下穿过人群,脸色铁青,下巴还是高高昂起,脚步依然稳健,心里却似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酸味尤烈。 周意竹亦步亦趋跟在大师兄身后,两人同师嫡传,这种时候她自然而然站在师兄一边,可她也不理解大师兄为何非得进行这场药斗,不就晋升了个高阶,本峰高阶药师四十六人,偏偏就与那林默过不去了。 龚佩意和席品意也在簇拥者当中,若今日与大师兄斗药的是二师兄,他们二人大概率选择回避,林默虽说在中低阶同门中声望日起,但在这些凭自身本事筑基的嫡传眼中,看法基本与大师兄本无二致。 屁股的高度决定眼睛的高度。 没太多山巅嫡传把山腰弟子真正放眼里。 等他们登上九层高楼,凭栏低望,一行六人分波逐浪穿过人潮,欢呼声直上云霄。 顾鸣脸色愈发暗沉,故意昂起头,不去看楼下千百人欢呼的场面。 龚佩意道:“就一个炼气,碰巧会一点旁门左道,捣鼓出个造化丹,有啥得意的。” 不说还好,顾鸣闻言脸色更沉。 “捣鼓——你捣鼓一个给我看看。” 声音从背后传来,雄浑有力,充满威严。 龚佩意吓得全身一哆嗦,忙不迭转身,还没完全转过去,已经拱手把腰弯到了最低,战战兢兢道:“弟子见过师尊。” 来者正是他亲传师尊喻福寿喻长老,身边还站着席品意师尊郭经郭长老。 两大长老亲临,无疑是受余祖和大长老指派而来,成为本次药证,长老出马,无疑彰显本峰对此次药斗重视。 也只有两位长老心头有数。 ——余祖哪是重视药斗,他重视面子,林默破格晋品是他亲自同意,若药斗惨败,丢人的可不止明巽和何松声。 那位老祖喜欢看别人丢脸,自个的面子那是一点也不想丢。 第38章 今宵月圆候伊人 九层高楼之上。 再次见面的两人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一见面四目就瞪了个对眼。 顾鸣冷冷地瞧着,习惯性眯起眼睛,似乎眯起来的缝隙间眼神更加凌厉。 那和林默平静的眼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其他人也在对视,相对尴尬。 大家都是山巅嫡传,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场约斗之前,不少人还是一张桌上的棋友,坐一条板凳喝酒的酒友,此时却各自站在支持者身后,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 严夜洲表情相对轻松,率先跟周意竹打了个招呼。 有他这么一缓和,气氛一下子和谐了不少。 郭长老上前,走进了双方阵营之间,左右看了看,“嘛呢!嘛呢!斗眼力好玩。” 他挥了挥手,两名佩剑手捧木盘来到身边。 木盘中各有一张白纸,一支笔。 “既然是药斗,比的自然是高阶药物制作,二位各先写出一种品类,作为比试的前两道试题,再由喻长老提出一道,三个品类,不同方向,完成药方,符合君臣佐使之道,且药理不重合于现存任何方子,然后制药,谁做出品质更高更完美药剂,即为今日胜者,可有一点需要提醒二位,但凡药方涉及药物短缺或双方药物只够一剂的情况,后者以先提交者为优,前者需打回重做,先后顺序则以再次提交为准。” 顾鸣轻蔑地瞧向林默,嘴角一扬,说道:“无需麻烦,顾某提出的药斗,林师弟应战,理当由他来出题。” 林默笑笑不说话,上前一步,伸手提笔,在白纸上写出了‘道树温养’四个字。 修行者何谓筑基? 筑基便是种道,在炼气成壤的土地上,种下道树成长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则为筑基成功。 随着根系越深越壮,道树成长会愈加茁壮,根系五脏六腑,枝开经络窍穴,此谓开枝散叶,也就是筑基中期;树成而渐生道果,元神远游,即称末期神游。 整个过程需修行者日耕不辍,真元温养,其间少不了药、丹辅助。 他写完四个字,便立即停笔,淡淡地道:“我从不占人便宜。” 说完冲两位长老各行一揖,退回严夜洲身边。 顾鸣颧骨上扬,不再作声,也写下‘袪除心魔’四个字。 修行者最忌心生异端,一切杂念诸妄皆称为魔,境界越高,对道心纯净越发重视,一旦心魔杂念过多,轻则重伤跌境,重则心魔缠身,谓之‘走火入魔’。 修行中袪除心不一定非得药物,但药物却也是大多数人不得不依靠的必需品。 两大种类,不同方向。 喻长老则出题养元破层辅助类药物,看起来是三种药物中最简单的一种,也是修行者中最常见的。 丹、药这种东西,往往最普通常见之物,大多数丹药行家都研究透了,再想用新的思路拟成药方,无疑是难上加难。 三题出完,两人被分别请进一间药室,各自开始拟定药方。 药斗并不限时,重质不重快。 十余名弹剑阁低阶弟子腰悬利剑齐刷刷站在两间药室门口,防止有人入内帮忙。 两名长老也祭出阵法将两间药室彻底封锁,禁绝术法传递。 两位长老则坐在栏杆边早准备好的茶案逍遥椅上,悠闲地品茶聊天。 十一位嫡传在长老面前则没那待遇,一个个坐在八九层之间的楼梯上,或酌小酒,或磕瓜子,气氛倒还融洽。 药楼下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结果。 三种高阶新药方哪是轻易就能想出来的,只能从已有药方中凭借强大的药理知识,逐次推衍,在脑海中形成完整方案,还得避开已有各种现存方子的配伍理论,否则极可能被两位长老判定抄袭而功亏一篑。 好在山上全是修行者,随便往地上一坐,往哪儿一杵,站桩坐桩不论,静心平息,两三个小周天运转,精力便恢复如初。 药楼知事们也不得休息,一些人还得为楼上两位随时候命,准备药材;大门外还有不少药楼弟子专门为广场上观众准备茶水,传递楼上最新消息。 药斗自然不如问剑对决来得爽快、刺激,吸引这些人的最大的理由,便是为宗门制出不受稀有药材限制的造化丹功臣站脚助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尽墨,广场上悬起数十盏星光熠熠的天灯,药楼外亮如白昼。 周意竹此时正坐在严夜洲身边,手里拿着一壶酒,小口浅啜,低声道:“严师兄。” “嗯。”严夜洲不敢扭头与她对视,抬了抬手里的细颈粗腹酒瓶,假作敬酒状。 “林默真有那么不错,值得余祖看重。” 周意竹声音很轻,近乎呓语。 严夜洲却听得清清楚楚,道:“不止余祖。” 王屏峰突然插嘴:“严师兄也相当看重,这不我就是严师兄拉来给林默站脚的。” 严夜洲也不生气,脸却红了。 周意竹回头狠狠刮了眼这个多嘴的家伙,又不好当着众人开骂。 严夜洲道:“王师弟说的,也是实情,林默确实有他过人之处,某些方面为兄自愧不如。” 王屏峰完全没有闭嘴的觉悟,继续着他毫无遮拦的大嘴巴:“某些方面,二师兄有些方面可不能认输,听说那林默只是勾搭上了南阳徐家嫡女,那算什么,咱二师兄是啥人,四大仙子也能勾她一搭。” 周意竹瞪着他,眼睛里仿佛在喷火。 严夜洲脸更红,喝酒掩饰心虚。 这时,楼廊里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正好冲淡了空气中的难堪。 严夜洲伸长脖子往楼廊看去,两名弹剑阁弟子正拿着药方递交两位长老。 “这是谁先出了药案?” “是大师兄,我就说大师兄没问题吧!那小子怕还在揪头发呢!” “先提交就算赢?你是不是误解了郭长老宣布的规则。” 双方气氛陡然重新对立。 林默这边人数占劣势,但憋不住他们有舌如飞剑的王屏峰在,一人便当十万兵,往往冷不丁一句话,就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有的话连严夜洲都听不下去,皱着眉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一家人,一场药斗而已,把师兄弟全得罪了,你就舒服了。” 刚从药楼出门送水的知事将重大消息传递到外面,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广场重新热闹起来。 不过很快顾鸣的支持者蔫了气,他的方子确实没有问题,问题在药材,三十余味主材料短缺,三道药方,也就意味着六百余种辅药将全部重新调配,还得防着林默的药方占据一些原本稀有材料。 随着顾鸣的药方退回,他的拥趸大失所望之余,气氛又回到平缓期。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顾鸣再次提交。 林默那边竟然一点动静没有,好像真被三道题难住,根本拿不出全新方案。 龚佩意大声笑道:“我就说不会输嘛!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同辈弟子除了二师兄外,药道上谁还能与大师兄比肩。” 吹捧的同时,还是不忘了二师兄就坐在他身后,药、丹两道,同辈中大师兄的确不如二师兄,说比肩完全是硬抬了大师兄一截。 周意竹脸上也扬起了笑容,她自然希望自己的师兄能赢,虽然也讨厌顾鸣那副做派,师兄毕竟是师兄,远近亲疏还是要讲的。 严夜洲却很平静。 他很清楚林默的实力,至少相信他不会被这三个问题难倒,至于为何一直不拿出方案,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顾鸣的药方第二次被药楼知事退回,一直洋洋得意的龚佩意面子上终于挂不住,冲着上楼递还药方的知事怒骂道:“你们药楼还能不能有点用,要啥啥没有,还要你们这些人来干嘛!大师兄是谁,是你们楼主的嫡传,连自己人都帮不了,还好意思在这儿做事……” 正当他骂得起劲,一股劲风倏忽而至,将他整个人卷起,重重砸在楼梯转角墙壁上,撞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嘴里兀自骂道:“谁他娘的……” 一句话没说完,剑光又至,快逾闪电。 筑基初期的龚佩意竟连祭出术诀的机会都没有,再次被剑光抛起,远远丢向了紫烟台方向。 只闻喻长老沉声骂了句:“聒噪,滚回洞府修心一年。” 师父揍徒弟天经地义,没人去阻拦指摘。 再一个时辰后,林默的方子总算第一次递出药室。 王屏峰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是林默,是师父的面子。 严夜洲微笑道:“放心,林默的方子不会超过五种短缺。” 周意竹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她相信一向稳重的二师兄不会信口开河,但也不相信林默能有如此本事。 严夜洲道:“这次与他一起炼丹,我知道他把药楼近期库存药材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周意竹瞳孔骤缩,讶然道:“他背那个作甚?” 严夜洲悠悠道:“那个财迷,哪是记药材,主要记价格,他每次炼丹,都选用价格最便宜且常见的药材组合,这样能赚更多。” 若林默在旁边听见,也许会默默流泪,不得不感谢二师兄一番肺腑之言,一捧一黑,简直做到了融会贯通,直叫人无可辩驳。 果不其然,药楼退回的单子只有三种药材短缺,还不是主材。 不到半盏茶,他的药方重新修改递出,这次极其顺利,数百种药材由十余名弟子流水价送上了九楼。 很快经两位长老验证无误,被弹剑阁弟子送入药室。 郭经道:“寿兄怎么看这小子的方子?” 喻福寿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郭经道:“何解?” 喻福寿道:“知道那些药组合确实能成,倘若能袪除其中不需要的药性自然服用无虞,但老夫做不到,你郭经也做不到,他能不能办到,天晓得。” 郭经颔首以示同意,端起茶盏,说道:“听人传闻,这小子以剑意切分药性,以萃其华,因此每每制药皆为上品,次次炼丹,皆出极品,不知传闻可信否。” 喻福寿瞟了眼坐在楼梯台阶上的严夜洲,小声道:“小严经常去林姓小子的洞府,你认为可信否。” “哦——”郭经若有所思。 …… 暮鼓彻静林,晨钟惊昏鸦。 天边亮起一抹红霞,夜幕渐渐驱散,当一轮红日跳出远山,‘吱呀’的门轴转动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两位长老。 十余名弹剑阁弟子全都警觉地将手放上了剑柄。 出现动静的是林默那间药室。 门开了,一袭青衫一只脚跨出门槛,迎着初升阳光似乎还不太适应,眯起眼,好一会儿才把另一条腿迈出。 两位长老呆呆看着他,面面相觑,一时忘了开口。 楼梯台阶上坐着的十一位嫡传也呆呆瞧着他,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一名弹剑阁弟子喉头上下滚动,嘎声道:“按照药斗规矩,比试人不得擅自与外界接触。” 林默看着眼前这位年纪相仿的同门,脸上露出笑容,视线移向远方,脚下不停,身子完全沐浴在阳光下。 喻福寿抹了把花白胡子,干咳一声,大声道:“林默,你可是放弃比试?” 林默微笑着拱手作揖:“喻长老、郭长老。” 郭经则一直摸着油光锃亮的脑门,问道:“你出来干嘛!” 林默道:“做完了还留在里面干嘛!” 喻福寿怔住。 制药虽不比炼丹耗时绵长,也是相当花费时间精力的水磨工夫,哪有上半夜才拿到药材,太阳刚刚升起就做出三种高阶药的可能。 郭经将信将疑:“你真的做完了?” 林默左手平摊,掌心朝上,手掌往刚刚走出的大门一挥,“都在里面,请二位长老检视。” 两位长老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将屁股从逍遥椅上挪开,脚底下却不慢,一前一后进了药室。 没多久,药室中响起惊呼声。 严夜洲这才起身,笑意盈盈,冲林默说道:“恭喜林师弟竟得全功。” 林默摸了摸鼻子,斜睨着他:“昨晚谁说我是财迷的?” 严夜洲面不改色,看向王屏峰,一本正经道:“都说了让你少说几句,偏不肯听,这下好了,人家耳朵尖着呢,你以为背后说人坏话,别人听不见。” “……” 王屏峰呆立当场。 浓眉大眼的二师兄几时变成了这个样子,莫非是有人夺舍?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严夜洲以拳堵嘴,干咳了一声,说道:“做完药不等于获得本次药斗胜利,还得看品质,大师兄慢是慢当了点,说不定……” 喻长老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子,厉声责问:“林默,为何你屋内只有药,药渣呢?制药剩下的药渣何在?” 郭经跨出门槛,手上拿着三支药瓶,轻声道:“以三种药物品质来看,皆无可争议的上品药剂,两丸一散,完全符合本次药斗规则判定,然……” 他瞟了眼喻长老,接着道:“然,你的药室中完全见不到药渣残留,也不见药具使用痕迹,我……我等有理由认为你提前押题,事先准备药剂在空间法器中,若是这样……” 林默摘下腰间多宝袋,随手一抖,数百支瓷瓶便漂在空中。 此行他就只带了这只多宝袋,‘情结’留在了洞府,就是怕有人质疑作弊,多宝袋中这些瓷瓶,全是最近托周满昆从天门峰炼宝阁购置空瓶,每次分解药材,不管有用无用,他都会分门别类将各种分离出的精粹收集起来,天晓得哪一天不会用到。 喻长老冷眼瞧着眼前整齐排列的药瓶,说道:“你是承认作弊啰。” 严夜洲来到他身边,微笑道:“二位长老,晚辈可证实。” “证实!”喻长老目光转向他,“证实他作弊!” 严夜洲道:“当然,不是,我可证实此乃林师弟独门制药之法,于他而言,药无废料,一切皆由五行所生,清浊轮替,皆为世人眼光所定,视野所限罢了,其余物总有用途,不可随意弃之,故,这些药瓶中所盛,即二位长老所问之物。” 他随手摘取一瓶,打开瓶塞,以手搧风少许,鼻翼耸动,确定其中成分,说道:“比如这一瓶,其中便是紫葁花撷取物之一,当然从三百余种药材中皆可撷取,基量不足与紫葁花相比而已,作用便是令人产生幻象。” 喻长老正欲开口,郭经道:“紫葁花的确在昨晚林默所需药材中,至于你们如何萃取而得,此乃个人秘法,不用详说。” 二师兄最近虽然变得有点腹黑,该出头时还是相当滴不含糊的。 林默挥袖将所有药瓶重新纳入多宝袋,往腰带上一挂,拱手微晃,道:“三种药皆上品,若顾大师兄能以制药之法制出极品无瑕之药,哪怕任何一种,林某自承认输,高阶药师丹师不当也罢,在下要做之事尚多,就不在此久候,告辞!” 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他不是不想等着看大师兄吞苍蝇般的表情,实在是怕真惹恼对方,结下一桩莫名其妙的生死恩怨。 为一桩虚名,真的不值当。 …… 刚一走出药楼,成千人将林默围了起来。 好在身边有韩必立、宋苗、王屏峰等人帮忙开道,这才没陷入重围。 林默在人群中见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刘兢礼、田维。 他这才想起还欠人家两剂药,这二位才是他丹、药开张的头号主顾,第一个下单订药的老客户。 碍于人多嘴杂,不好主动打招呼,眼睛在人群中一扫,很快找到了正远离群情洋溢人潮的周满昆。 就站在路边,翘首以盼。 也是他身材高大,远远的杵了根旗杆也似,不想看到也难。 好容易靠近,林默附耳对周满昆交代了几句,然后招呼起严夜洲等人御剑而起,匆匆离开。 “你让周执事干嘛!” 说起来王屏峰还是周满昆小师叔,正经的师叔辈,他又是个闲不住嘴的。 林默眨眼道:“你猜。” “猜个屁,就严师兄说的,你就是个财迷,炼出了极品造化丹,不想着为宗门出力,只想赚钱。” 对这一点,心直口快的王屏峰一直相当不满,甚至当着师父面都颇有微词。 林默道:“炼丹不用花钱啊!宗门俸禄一年到头就那几块灵晶,不挣钱,你给我提供药材丹炉。” 王屏峰鼻中哼哼,也想不出任何话反驳。 宋苗道:“这样也好,能帮我宋家多挣点。” 王屏峰指着宋苗鼻子骂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宋苗,吃着宗门的饭,想的却是你宋家买卖,看我不去师父面前告你一状。” 严夜洲突然插嘴道:“林师弟正打算搜刮咱药王峰炼气同门的家底呢,一百五十上品灵晶一粒造化丹,你猜药王峰有几个买得起。” “你,你……”林默指着严夜洲:“好你个二师兄,竟然有偷听别人悄悄话的恶习,等下次见了周师姐,我一定直言相告,让她和闺蜜们说话一定小心。” 宋、王二人一脸鄙视。 两人都一样,反正他们认为二师兄认识林默之后,整个人变了个样。 严夜洲没有信口雌黄,林默确实安排周满昆对所有求药同门开出了条件,一粒极品造化丹一百五十冰晶,还是所谓的同门跳楼价,还是从药楼五楼跳下来的那种,参照价格当然是宋家拍卖行拍卖出的四百三十最低价。 他有他的打算。 毕竟即将外出游历,留在宗门的日子不多,不趁机多挣点灵晶傍身,外出之后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而且二师兄也学会了极品造化丹的炼制,依照二师兄禀性,即使宗门不拿他当牛马使唤,他自个也会主动承担起兴盛宗门的责任,日后这极品造化丹在宗门内价格肯定会一跌再跌,再加上‘绦尘丹’,日后的极品造化丹价格最多略高于上品,再想通过他人的期待和梦想挣大钱已经不太可能。 …… 夜,明月初升。 银盘也似的圆月高挂枝头,枝头下,林默原地不停来回走动。 离此不远,百灯如星,阵阵喧声闹语从灯火通明处传来。 各种各样的食物香气弥漫整个树林。 隐约中,他看见一袭白衣款款而至,一如五年前大雪漫天。 第39章 横剑天阙惊良宵 林默激动地迎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一切都那么的顺其自然,没有一点羞涩和不安。 他已经期待了很久。 不知不觉冬去春又过,仲夏团扇扑流萤。 握住了他就不想松开,只希望这么握在一起,慢慢欣赏星空下所有的美好。 徐渝道:“你解开了禁制?” 林默用嗯来回答,与她并肩,手依然紧紧相握。 徐渝的手微微颤抖,“万一张家人知道了你那天……” 林默满不在乎:“不怕,有我。” 徐渝不信,斜睨着他:“你,都过去了恁久,你这境界怎么一点不见起色。” 林默呵呵:“不急,日子长着呢!” 他还是故意打量着她,更多的是在看她的脸,还是一如昔日,让他心跳加速:“你都快炼气七层了,这晋阶速度,筑基还用得着多久。” 惊讶的腔调明显做作。 徐渝何尝听不出来,还是羞涩地一笑:“集仙峰的修行心法很适合我,其实你也应该来。” 林默道:“其实我在药王峰也很适合。” “晓得嘞!”徐渝突然用他口头禅回答,其实林默自己都没太注意,“知道你在药王峰很风光,王、梁二位师姐都传书来说过了,今天刚一出关,就听说你又与药王峰嫡传大师兄药斗比试,怎么了,刚入峰半年就想登上山巅?” 林默赧颜,说道:“谁想跟他比,他自找的,我这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嘿嘿,诛心也是诛,反正大师兄最近是不敢找我麻烦了。” 徐渝笑着,笑得如同一朵绽开的白昙花。 林默也跟着笑,总之她开心,他好像也跟着开心。 “你送造化丹什么意思!是认为我凭自己能力不能筑基?” “哪有,好东西嘛!总得先紧着自己人不是,而且有造化丹帮助,筑基也会轻松不少,反正极品造化丹不会留下麻烦首尾,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滴。” 他想说的话很多,来之前辗转反侧想了不少话题,可真正到了她面前,好像全部失去了作用,话题的主导权一直掌握在她的手上。 “这就是本宗黑市?入峰这么久,我还没来逛过。” 徐渝拉着他就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林默不情不愿,他更想待在灯火阑珊中。 地点是他选的,需得符合季伯的要求,他不得不拿出吴九真送出的晶牌与之联系,符合自然见面的地方,黑市再好不过。 此处坐落在内外之间,与南门边界长岭只有一道禁制相隔,不少就职外门的入峰弟子,也会趁三个月一次的本宗黑市,收罗一些外门难得遇上的法宝丹药,这些东西大多会高价转卖给外门弟子,从中赚取差价。 参加黑市也有不少规矩,比如大家不会毫无掩饰地当面交易,每个参加者都会从组织者手上买一份掩容符,此符无法改变形象,却能将身体笼罩在一团雾气中,若非天生慧眼或高境修行者,很难以灵识穿透雾气。 掩容符十块灵晶一张,不管你是不是需要,只要参与,就得支付这笔门槛费用。 林默将掩容符给徐渝佩戴在腰间,他自己也挂了一张。 不过在他眼睛里,所有人身上除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虚影,基本看不到阻隔。 来黑市的人不少,大多穿着本宗无标识常服,没谁会穿带身份标识的服装,黑市交易与拍卖行不同,买卖双方全凭眼力,价格自由商量,打眼的自认倒霉,卖亏了也不声张。 组织者很贴心,一里多地的林中空地,相对摆出了好几百张摊位,只需花上五块灵晶,就能租个摊子自个当摊主。当然免不了有心疼五块灵晶的主,游走人群,专门向路人推销自家宝贝。 身为南阳徐家嫡女,徐渝自然看不上黑市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法器法宝,中低阶丹药,逛完一圈,两人找了处宵夜摊坐下,点上几碟下酒小菜,一角自称飞泉峰的陈酿。 下酒菜真心不错,都是用内山仙兽血缘较近的鹿羊之类酱腌卤制,比不得林默手艺,最少比内山诸峰膳堂做得好吃。 酒,就有点差强人意,说是陈酿,其实就是新酒勾兑了一些仙药,让酒色变得微黄发黏,喝起来倒是甜丝丝的,不过不是回味甘甜,而是本身仙药添加造成的口感,这点老酒鬼一喝便知。 林默算不得老酒鬼,但他凭着对药性药理的体察入微很容易发现。 当他开口一问,摊主马上递来一壶新酒,又端过来一碟儿风干腌鱼,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给自个倒了一盏,与林默也满上,碰盏喝了一回,压低嗓子道:“这位兄台,陈酿一年就出一千几百斤,诸峰长老、总执们还不够分,咱这些中低阶弟子哪恁容易搞到手,这壶酒地地道道的飞泉峰酒酿,说老实话,新酒,没勾兑过,也是看兄台行家,才送你一壶,大家兄弟都混口饭吃,不然哪买得起如今叫上天价的造化丹。” 一听造化丹,林默马上来了劲头。 恐怕摊主也没想到,把造化丹推上天价的正主就在他身边。 “怎么个天价法,老哥快说说,在下刚刚闭关出来,咋没听说过哩!” 摊主咽了口酒,吐了口燥辣的酒气,讶然道:“兄台居然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诸峰都传开了,大家伙疯了似的挣灵晶,若非……” “若非什么?老哥说话一口气说完,别关键时刻来个大喘气行不。”林默追问道,提起勾兑酒,给那老哥掺了一盏。 徐渝在一旁偷偷笑得不行。 “若非药王峰那位小爷定下了硬规矩,指不定这些天诸峰山头也会矮上一截。” “何解?” “还能怎么解释,刮地皮呗!咱内山的泥巴都富含灵气,拿去外面,照样能换灵晶回来。” “那得多少才能换一块。” “谁在乎那个,能挣钱换极品造化丹,谁还不疯。” “老哥还没说规矩是啥嘞!” “规矩啊!很简单,没到炼气大圆满一律不许参与买卖,一月只卖一炉,当月初一开卖,先到先得,事先需经过药王峰敬事堂核验资格,概不赊欠,每人只限购买一次,若想第二次购买,对不起,四百上品灵晶起,不二价。” 周满昆还真是个会办事的,他只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月一炉,不超过十粒,然后尽量紧着炼气九层多年的修士,没想到他倒举一反三,搞出恁多花样。 上次拉着严夜洲当牛做马,弄出不少纯净药晶,不但上缴了宗门任务,还在严夜洲离开后炼了不下十炉最能变现的造化丹,现在大半搁周满昆那儿,连带着集仙峰刘、田二位师兄的那份也给了,剩余的灵晶也没讨要,直接收回了血契,这也算给了份开张主顾大优惠吧! 黑市到凌晨鸡鸣方才结束,时间还早,林默牵着徐渝的手,在市场中闲走。 “想不想做回摊主?” 林默突发奇想,手上还有不少低中阶丹药和一些尚未起名的法丹,支个摊子,趁徐渝在身边,逗个一乐也好。 吴九真就在现场,站在一处角落阴影中,安静地观察着黑市中人流,盘算今天能给他带来多少收成分红。 最近由于药王峰林默崛起,他这边法宝收购生意简直可以用兴旺来形容,不过这也令人头疼,卖法宝的人多了,本宗买家却少了一半,大家都在清空库存,只想凑足一笔购买造化丹的钱,还有几人这种时候花钱购进。 好在法宝这种东西,搁外面去卖价格更高。 不过得找好生意门路,觅上几个既可靠信用又能保证得仙商合伙。否则,怀揣重宝去山外找买家,跟主动凑上门,让那些个不择手段的散修野修当成送宝童子也差不了多少。 一男一女来到面前,挡住了他观察市场人流的视线。 男的拱了拱手,道:“吴兄别来无恙,能否便宜点给个摊子练练手?” 吴九真皱了皱眉,掩容符不是他所画,因此他也看不穿雾气后面对方真实容颜。 “阁下是——” 男的道:“相逢不问来处,吴兄忘了规矩。” 吴九真打了个哈哈,说道:“要摊子去前面,有人专门接待,在下就是个帮闲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林……” 男的呵呵:“吴兄贵人事忙,若不方便,那就不打扰了。” 说着林默便要转身离开,吴九真赶紧抱拳道:“适才没听出来,望师弟海涵,在下正有事想找师弟商量,不如借一步说话。” 林默牵着徐渝的手,摆个摊也只想逗她一乐,哪肯和吴九真这种奸商废口水,说道:“有事就说,用不着借一步。” 吴九真道:“快人快语,师弟就是爽直。” 这也能吹,这家伙还真是个做买卖的天才。 “在下也想求一粒造化丹,就是这……这境界,离要求还差那么一丢丢,不知能否当面与林……师弟求上一粒,价格好说,一百五十冰晶,马上就能付。” 林默打量了一眼对方,不是差一点,而是差老远。 这家伙也就炼气七层,照他这种修行资质,没个十年,想冲击筑基基本不太可能。 “你这境界,急什么急,等几年,说不定宗门分发的药也到手了,一块灵晶不花,岂不更妙。” 吴九真苦着脸:“就咱这点资质,别个不晓得,你还看不出,想得宗门分发的丹药,这辈子希望都不大。” 林默笑道:“听我一句劝,等几年此丹价格一定下落,现在的一粒丹价,到时说不定能买上两粒,多一次筑基机会哪点不好,非得现在就要。” 吴九真道:“咱买卖人讲究落袋为安,以后几年的事,谁说得准。” “实话倒是实话。” 林默给说得心动,沉吟片刻,取出一支丹瓶:“一手钱一手货,可不兴赊欠那套。” 吴九真接过丹瓶,打开确认无误,递来一只多宝袋,里面不多不少,一百五十冰晶,看来这家伙本来就打主意在这里找林默交易,只不过不知为何没能从掩容符雾团后认出他来。 多宝袋自然也没收回,五百灵晶相较于十五万简直就是区区牛毛,他哪好意思腆着脸要。 摊位自然也免费。 于是林默和徐渝当起了摊主。 摊位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以丹药为主,还有几件炼气境用的法宝,全是试炼后北门和南门送来的礼物,搁他这儿纯属鸡肋,品级不高,还占地方。 吴九真显得极其热心,帮两个做买卖七窍通了六窍的家伙定了个大概售价范围,比如普通初阶丹药,哪怕林默拿出来的不管是上品还是极品,价格事实上都不可能太高,买家全是炼气境中低期同门,即使丹药品相再好,他们也不可能拿出大笔灵晶来挥霍,也就五百灵晶以内。 几件法宝倒还算品相稍好,真正成交约莫就在两千灵晶上下。 难的是那几十瓶法丹,少阳门人基本不太了解这种东西,林默虽说炼制出来,也基本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主要实在嫌麻烦,没那闲工夫去起名,买者寥寥。 最后将一大堆中阶低阶丹药和几件法宝出手,拢共就卖出了不到一万五千下品杂色,少是少了点,好歹也帮空间法器清了库存。 正准备收摊,一男一女貌似道侣的两人来到摊前。 那女修扫了一圈摊子上的丹瓶,问道:“先前有人问过的一种能扔出雷火的法丹怎么个卖法?” 林默从丹瓶中拿起一支:“不二价,一千杂色。” 女修伸手接过,男修在摊子上挑挑拣拣,丹瓶上只有林默用朱砂笔印下的标记,并无其他辨识标记,也不知他挑什么。 “不知这位师兄想挑哪种?” 男修道:“刚听你给别人介绍,有种能让人产生幻觉,又有那方面效果的是哪瓶。” 他尽量将腔调装得很自然,肢体动作漫不经心。 林默将两人的面容身形看得清清楚楚,发现女修涨红了脸,身材属丰满型,鼓鼓囊囊,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肉不少。 心里就纳了闷,这种姿色水准,怎么说也值个五六十灵晶,不至于要用到这种玩意才行。 男修也不像有隐疾啊! 卖家不问缘由。 他将那瓶胡乱拼凑炼成的丹药挑出来,虽说胡乱拼凑来,用的药可全是上等货,“三千杂色,不二价。” “三千,你想钱想疯了吧!” 男修暴跳如雷,跳起脚开骂,刚起了个头,给身边女修一把扯住衣袖,往左右看时,不少人都侧目而视。 可能是觉着把周边人引过来太难堪,男修压住火气,沉着嗓子道:“两瓶一共三千,我要了怎么样?” 林默摇摇头。 徐渝早躲远远的,一听到男修问那句话,她已经没脸站在摊位前。 男修压低嗓子怒道:“你这家伙心也忒黑了点,一瓶丹才几粒,卖这种价,良心也不亏得慌。” 林默面不改色,开始收拾摊子,说道:“爱买不买,不过提前警告你,这种丹药最好自个别用,伤身,要不四千灵晶,我饶你一瓶清心丹,专解幻毒怎样。” 男修抓起那支丹瓶,一伸手:“拿来。” 林默道:“先付钱,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女修忙不迭掏腰包付账,林默递出一瓶清心丹后,心里嘀咕不已。 …… 黑市散场还早,两人也没了兴趣,携手往黑市外通往集仙峰大路走去。 刚刚还明月当空,大地一片银白,此时却漆黑一片,乌云将星月全部遮住不见。 林默的手忽然揽住了徐渝的腰,她顺从地往他怀里倒下,却感觉到一种异样。 他全身绷紧,肌肉不逊金铁。 大地一片被墨汁浸染,伸手不见五指。 天地间静籁如死,鸣虫也失去了活力,风都静止了。 杀气充满了整个天地。 路边林子高大参天的树干仿佛一眨眼变成了一柄柄利剑,血腥气弥漫。 瞬间,所有在范围内的除了两人在外生灵全部被冲天剑意绞杀。 筑基神游期。 林默见识过千玄道长遮天掩地的剑意,他清楚身处其间是何等恐怖。 徐渝全身都在颤抖,害怕和天地厌胜带来的身体负担兼而有之。 一阵强烈的风刷地掠过树林间,当听到树叶摇响,枝叶雨落,暗处响起了尖锐的破空音。 林默将徐渝拉向身后,剑在手。 一剑斩下,一枝黑色短箭断成两截。 他确定,出手人并非筑基境,仅仅炼气九层。 树林中有人说话。 “林默,果然是你。” 声音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人很多时候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明明看着很熟悉的人,却总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声音也一样。 林默脑子快速翻捡记忆,修行者不仅仅灵识强大,识海同样可纳万物,区别就在于你能不能有强大的灵识来支撑这种翻阅,很快他找到了相对应的那个人。 因为他听过这声音并不久远。 越池,曾经与张秋山一同去过徐渝修行所的那位张家供奉。 他听到过他与张秋山、郭砾一起商量对徐渝不利,因此他对这个操有东海口音的腔调记忆较为深刻。 这是在少阳内山,他敢杀人。 帮他遮掩天地的又是何人? 横剑峰,离毁剑诀。 没错。 林默一下子平静下来,淡然道:“横剑峰那位长老到此,何必藏头露尾不敢现身见人。” 打架时他不太喜欢说话,但他相信这场架根本打不起来。 林中传来冷笑,却没人回话。 不是越池,极可能是布下剑意桎梏之人。 黑暗中走出一人,双手各拎一枝黑色短箭,灵光萦绕,显然这是他的攻伐法宝。 林默看清了他的脸。 瘦高,面相老态毕现,身子略略佝偻,不是越池是谁。 其实今天无论他对张秋山做了什么,张家人在少阳内山出手,都已犯了大忌,在宗门外人犯忌,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死,领他进内山的那人必定遭受重罚。 除非他和徐渝悄无声息死在此处。 林默笑了。 那怎么可能,若在内山还被人做掉,让季大长老和平尘大长老二位面子往哪儿搁。 他真没想到东林张家竟然会使这种没脑子的报复。 完全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数道剑光,撕开黑幕桎梏,月光洒向大地。 天地威压消失,徐渝的身子停止颤抖。 明月银盘也似悬挂夜空。 月中有影,人影。 不止一个,月光剪影中就能看到三个。 有人道:“岳终山,勾结外山人士截杀本门重大功臣,掌律首座有令,重罪,押千仞峰禁狱,只等甲子‘破天接引’,不得离开禁狱半步。” 这种惩罚基本等于将他的一切身份地位全部抹掉,保留的是修行、生命、证道登天的机会。 “岳终山。”林默轻声喃喃。 也难怪那人不做声,还道对方比他打架不叫阵,原来是岳大结巴啊!害怕一出声,结巴堕了声势。 想到这里他就想笑,声势浩大的一场伏击,刚开了个头,就给千仞峰来人彻底扼止。 让他忿忿不已的还是季伯。 那老东西竟然把他和徐渝难得的约会再一次计算到了消除威胁上。 千仞峰来的全是长老级,大长老不在其中。 明亮的剑光足矣说明他们修为境界高低,至少围杀一个岳终山绰绰有余。 岳终山最终也未反抗,更未现身,面对他准备伏击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不知跟那位长老离开了这里。 越池正神不舍,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剑光一闪,突然而迅速。 杵那儿的越池整个人身首分离,叫都没来得叫一声,如一截砍倒的老木桩,重重栽倒,头颅咕噜噜滚出老远。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强壮,一袭黑衣,长仅及膝,胸前绣有金线山峰纹饰。 他走得很慢,像黑夜里看不清路面的那种小心翼翼,腰带上插着一柄剑。 剑不长,乌鞘。 他低头瞧了眼尸体,抬起头看向林默,眼神如剑,凌厉而锋锐。 他身上杀气很浓。 听说只有杀过很多人,才会带着这种奇特的杀气。 林默不太明白对方为何用这种眼光打量他,不过也无所谓了,总之对方恨他也好,怒他也罢,不敢对他下死手就对了。 那人冷冷道:“林默、徐渝,你二人涉嫌在炼剑峰联手杀死横剑峰弟子张秋山,千仞峰律堂要带你们回去问话。” 律堂。 不是平尘大长老的刑堂! 林默伸手握紧了徐渝的手,他不太清楚千仞峰首座掌律大人为何突然过问起这件事。 好象整个树林范围,只剩下他们三人。 徐渝突然开口:“这件事与林默无关,带我回去就行了。” 黑衣人看都没看徐渝,而是用脚尖碾着地上人头,说道:“张家人敢在本宗动手,他不会活着见明天的太阳;本宗弟子若拒绝律堂传唤,同样会几十年见不到阳光。” 他抬起头,嘴角上扬:“你想选哪一样。” 第40章 宗门会议 黑衣人自始至终没做自我介绍,身上气息更是冷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越池的首级就挂在后腰,一点掩饰也没有,剩下的尸体,用了一指雷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御剑走在前面,速度不快,足够让身后两人跟上,毫不在意两人会不会中途御剑逃走。 在这人面前,林默一点逃跑的欲望都没有。 背后有季伯和平尘当靠山,去哪!能比西崇山更安全。 走着走着,他发觉方向不对。 徐渝也发现了,问道:“这不是去千仞峰方向?” 那人道:“几时说过律堂问话非得在千仞峰。” 想想也对,人家说的是千仞峰律堂带他们回去问话,回去这个词不一定指千仞峰,也有可能是送回老家的另一种含义。 千仞峰在东,他们要去的话,应该越过飞泉峰山阳,而现在已从飞泉峰西侧绕过,再前行便是集仙峰地界。 林默打消了脚底抹油的打算,但并不表示他真想任人宰割。 ‘情结’中玉简上四个字,快被他灵识催动了不下二十次,季伯居然一点反应没有。 更让他们吃惊的,那人带他们去的地方竟然是集仙峰。 祖峰,宗主居所,也是少阳剑宗祖师庙所在,宗门重大决定议事地。 需要议事,就有议事厅。 林默就莫名其妙进了这间很多长老都没资格放下一张椅子的大房间。 徐渝同样一头雾水。 而那位黑衣长老级人物一言不发,标枪般杵在前头,只留了个背影。 议事厅里坐着一个人,同样黑衣,胸前金丝线绣成山峰,领子也是金色,他一直埋头看着手里的玉简,眉头紧锁,本来黑黝岩石般的脸显得更加暗沉。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先是在黑衣人脸上短暂一瞥,然后眼睛就移到林默身上,观察得非常他仔细。 林默也在观察他。 奇妙的是,两人的视线却不曾相遇。 徐渝索性连头也不敢抬。 所有宗门弟子都认得出,坐在那里的这个人正是千仞峰首座,宗门掌律石革。 石头的石,皮革的革,名如其人。 千仞峰不受诸峰弟子喜欢的原因,据说一大半都应在这位行事作风狠辣的一峰之主头上。 石革眼睛眯了起来,道:“你来了。” 林默道:“是。” 石革道:“知道找你来干嘛!” 林默摇头道:“不知道。”内心平静无波。 石革笑了笑。 他笑起来比板着脸更让人胆战心惊,扬起的嘴角像一把随时能凿开硬壳的锥子。 “有人认为你应该为张秋山之死负责;有人认为应该为死去的千玄和吕扬讨要一个说法;还有人认为你是本宗未来功臣,哪怕违反律条都应该从宽。” 他眼睛直视林默双眼,笑眯眯问道:“你认为我该听谁的?” 这老家伙下套! 林默也直视他,平静地道:“张秋山?不认识,我为何要对他的死负责?至于千玄和吕扬,掌律大人不应该问我。功臣啥的,就更不要提,任何人违宗门律皆应一视同仁。” 石革头又低了下去,抬手挥了挥,道:“让他们在一旁等着,孰是孰非,总有人喜欢争吵,让他们听听也好。” 黑衣人横臂将林、徐二人赶去了墙角边上,他则站在两人身侧,双手叠放小腹笔直杵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站桩入定一般。 长条案边陆续有人出现,以传送符传送而至,气机涟漪四起,不多时一张围放有十几张圈椅的长案边已坐上了不少人。 来的人林默大多脸熟,幼时应该都见过,服色全是诸峰之主和大长老,屋中长老级,就身边黑衣人一个,连张座都没有。 没人专门打量墙角三人,好似人人有某种默契,也没人开口问,召集会议的石革一直低头看手上的玉简,谁也不敢轻易招他。 药王峰来的不是余墨,而是大长老计四。 修行者来自四面八方,出身卑微的也不少,计四就是其中之一,从小家里穷,没人读过书,生了孩子不是叫阿猫阿狗,就按排行起名,因行四,姓计,故此得名,像他这种修行有成后还保持俗家姓名的其实不多。 最后出现在座位上的三人是当代宗主李凡、季长卿、平尘,几乎同时出现,他们的出现,填满了长案边摆设的空位。 石革这才抬头,将玉简轻轻搁在桌案上,环顾四周,沉声道:“今日召集各位,只为两件事,第一件,本门横剑峰弟子张秋山之死,张家主刑堂主张春平就在门外候着,向本掌律讨要一个说法;第二件,西门掌门吕扬和云峦峰长老千玄之死,云峦峰首座也找本掌律讨说法。” 话音刚落,云峦峰首座斜川道长便开口:“我只问千玄,不问别人,也没有讨说法,而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横剑峰首座路潇打着哈欠,用手不断拍着嘴,一脸不满道:“两件事也不是马上就死人的大事,明日再说不迟,非得这大半夜。” 平尘道人微笑道:“小路啊!看你满眼血丝的,睡眠不好?不如贫道去帮你求老余弄几副丹药。” 路潇笑了笑,身子往椅背一靠掩饰尴尬。 石革道:“此事由刑堂大长老负责,他来给诸位解释。” 他看着平尘道人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平尘道人正了正衣襟,道:“张秋山死在炼剑峰,他张家要说法,我刑堂还准备找他张家问一问,那天他上炼剑峰干嘛去了,背后是否有张家人指使,至于谁杀了他,老夫反而认为不太重要。” 路潇瞪大了眼,身子重新坐直,问道:“大长老此言何意?” 平尘道人瞧也不瞧他,抬起手,五指虚握朝怀内一扯,一个身着锦衫的中年人便出现在屋子内,正四下打量着议事厅这些大人物。 “正好你来鸣冤,不如先说说张秋山那晚上山做什么去了?” 刑堂大长老的话如一把刀子扎进那人脑子里,让他面如土色,全身发抖,想要退,却退却不得,两条腿如灌铅也似,抬都抬不起来。 石革抬头瞧了眼那人,目光如刀,只一眼便割断了平尘施加的威压,“张春平,好好回答平尘大长老的问话。” 张春平战战兢兢半天没回过神,好容易稳定心境,垂首肃立,说道:“在下不知道秋山那晚为何上山,更不清楚他为何被杀。这件事,不是应该你们调查吗?” “狡辩。”平尘冷冷呵斥,说道:“好一个我们调查,张家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太舒坦,自个不知道身份几何了,既是让刑堂调查,张秋山尸体为何又是横剑峰找出,既是刑堂调查,你们张家私下向数百外门弟子打听又是怎么回事,今晚——你家供奉越池为何出现在内山,且与岳终山联手,刺杀本宗弟子。” 张春平抬起头,张口结舌,竟一句话答不上来。 路潇这才醒悟过来,瞪大眼直看着平尘,大声道:“岳长老,这不可能。” 平尘道人扭头看着黑衣人,说道:“寒羽,你说说看。” 千仞峰长老寒羽,一直孤僻,山中百年,几乎没朋友,但人人知道他就是千仞峰除首座、大长老外最锋利的一把剑,这些年很少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因此刚进来时,没一个人跟他打过招呼。 寒羽上前一步,将腰后头颅摘下,往张春平面前一扔,道:“岳终山在黑市外以剑阵困住本宗药王峰弟子林默、集仙峰弟子徐渝,此事本长老亲眼所见,且有另外两长老作证,岳终山已被押至禁狱,张家供奉越池已受首。” 张春平面如土色,一脸茫然,一个劲道:“供奉越池在秋山失踪后,怕张家追责,一直未与春平联络,在下实不知他为何出现内山,又为何向宗门弟子出手。” 平尘道人冷冷道:“牙尖嘴利,人死了,就推个一干二净是吧!别忘了,你们张家背后资助的郭砾还在千仞峰,他可以证实,张家嫡子秋山,当日登炼剑峰,便是去杀受剑弟子徐渝的,而且是你们张家族长的授意,目的便是要让南阳徐家现任家主失去父凭女贵的地位,让张家暗中支持的徐家老二接掌家族,以便受你们张家暗中控制。” 一席话说得张春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已来少阳剑宗数月,暗中的确在调查张秋山死于何人之手,但背后的秘密,哪怕他这个执掌家族刑法的堂主也未必清楚。 石革以指节轻轻叩了几下桌面,沉声道:“十三修真家族之间的家事,本宗不宜牵涉过深,平尘道友请注意你的言辞。” 平尘嘴角扯了扯,道:“不查清前因后果,如何知道真相,家族事,自有家族去处理,管我鸟事,但这件事,张家必须给出一个完整的交代。” 大袖一挥,将杵在那儿的张春平和越池人头卷起,直接打出议事厅,不知扔去了哪儿。 在座没人关心,也没人敢在这种时候帮张家辩解。 平尘瞪着斜川,冷冷道:“吕扬在涿州城截杀林默,恰好宋家传信药王峰调查极品造化丹来源,因此吕扬未能得逞,死在了涿州城外,次日,本长老亲自在城外守株待兔,结果不承想守来了千玄那只傻兔子,他不想束手就擒,给贫道一剑做了,你斜川想要交代,好啊!你先给我交代交代,吕扬出自你们云峦峰,千玄更是云峦峰长老,你们云峦峰如此作为,意欲为何?” 他视线转向路潇,啧啧道:“路首座一夜睡不安枕,莫非目的和云峦一个样?” 两位掌峰首座尽皆说不出一个字来,面色难堪之极。 在座没人是傻子,谁不知道林默身上秘密价值几何,他们何尝没打过主意,只不过行为不彰,没被抓住把柄罢了。 宗主李凡一言不发,闭着眼睡着了一般。 季长卿更是稳如老狗,全程不插话半句。 林默越看越有趣,发现这些老家伙一个个还真沉得住气,没人是盏省油的灯。他甚至怀疑,今晚的一切,全是季伯一手安排。 越池、岳终山的仓促出手,根本不符合常理。 徐渝更是思绪万千,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革再次叩响桌子,说道:“岳终山勾结外门家族,现已关押进禁狱,张秋山一事告一段落;吕扬、千玄身为长辈,袭杀本宗晚辈,死有余辜;此事就此作罢,望在座诸位同门引以为戒。” 路潇双手撑在桌面上,作势欲起,大声道:“慢着,路某人有不同异议。” 石革嗯了一声,充满疑问的意思,“路首座但讲无妨。” 路潇一指林默,振振有词:“此子林默,掩藏真实修为,以炼气八层之身方才向试炼阁申请受剑,此行为又当受何种处罚?” 林默后悔刚刚结论下得太早。 高境修行者中也有傻子啊!这一峰之主捡来的不成。 很快平尘道人就给出了答案,“路潇,你做首座也十几年,难不成这十几年脑子里全是阴阳双修,本宗哪条门规规定,八层不能受剑,哪又有一条规矩说未得试炼阁允许不得上山灵合飞剑?” 他手指点了点天门峰首座,不怀好意地笑道:“当年小夏不就是上山屙泡尿功夫,就莫名其妙捡了把灵剑不是,记得他当时才炼气几层来着。” 知道这件往事的全都呵呵笑了起来。 门规确实没有这条,上山受剑需试炼阁首肯这件事也是最近百余年试炼阁建立后才有的,仅仅是试炼阁一纸通告,并未载入宗门金科玉律。 路潇是剑痴,原本便是横剑峰大长老,不管事哪一种,因前任首座十几年前战争中陨落,横剑峰除了他没人能到筑基大圆满,因此无竞争当上了首座,宗门规则还真没认真翻过。 横剑峰也是在那场战争中损失最惨痛的一支,对林默先父的恨根深蒂固。 …… 天边多出了一抹鱼肚白,挂着的那轮月雾蒙蒙的随时有可能消失在天穹。 平尘道人在前面走,林默在后面跟着,弯弯曲曲的下山小径并不好走。 路旁有各式各样的树木,花草青绿,薄雾中贪婪地吸食着露水。 当阳光照射到山间,这里一定很美。 云山笼罩的仙山中,阳光普照的时候通常很短。 林默心情并不好,虽然说很多事情暂时得到了解决,但围绕在他身边的阴霾始终浓郁。 他此时无比渴望阳光。希望骄阳能帮他驱散一切阴影。 徐渝又回了洞府,就这种约会法子,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完全戳穿那层窗户纸。 平尘道:“你该离开山门一阵子。” 林默攥紧了拳头。 他不想离开,西崇山有难以割舍的东西,小胖子,徐渝,刚结交的二师兄,登天无望日渐腐朽的何长老……这里的山和水,数不清的珍禽异兽,源源不绝每天肉眼可见上涨的滚滚财源。 他又不得不离开,所有舒适安逸都不应该是阻挡步伐的牢笼。 “几时走,我得跟朋友们告个别。” 按照他的想法,至少得跟小胖子打个招呼,几顿送行酒是免不了的;二师兄那儿该说一声,小不小酌的倒无所谓,关键要叮嘱他别把买卖全给搞砸了,大不了把周满昆交给他,继续极品造化丹这门极有前途的生意;何老那儿也得去拜访,指不定这次外出游历,能帮他找到一种延缓衰退之法…… 平尘想都没想,直接回答:“现在就走,回去收拾好东西,趁别人还没醒豁过来,马上离开。” “……” 林默张口结舌。 平尘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说道:“家里一切都安排好了,会对外宣称,你闭府坐关,严夜洲接下来会代替你继续炼制极品造化丹,给外人一种你还在山中的假象,而你去的地方,季先生给你说过?” 林默怔住。 他的记忆中好像没这一节。 平尘也不管他现在的心情,说道:“我会送你走,那地方不比五源大陆,没人能威胁到你,凭你的能力,我想用不了十年就能回来,到时想做什么不行。” “慢,慢着。” 林默总算出声打断了平尘的话,“不比五源大陆,你要送我去哪儿?” 平尘也愣了,一脸不解打量着他,“老季没告诉过你?” 林默满脸悲愤:“前些日子他玄乎玄说了些老黄历,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哪晓得是在为这儿打伏笔。” 平尘叹了口气:“不管了,家里有没有需要收拾的,要有赶紧去收拾,没有的话,我这就带你离开,有些话路上再说。” 洞府内真没有需要收拾的。 有上次余祖不告而入的教训,就连那尊饕餮鼎炉都收进了‘情结’,除了灶屋里满墙野味。 …… 平尘的飞行法器是一艘船,乘云御风的柳叶舟。 舟上有桌,有酒,有菜。 林默却如同嚼蜡,吃起来一点没有滋味,真心不如与二师兄瓜子就酒来得愉快。 舟在云上,偶尔能从云朵间缝隙看见棋盘状纵横阡陌,豆腐干大小城池。 走得太急,连周满昆帮着卖丹的大部分上品冰晶也没能收回来,等几年后回来,那些晶莹剔透,几无杂质的东西还姓不姓林真难确定。 不是不相信满昆兄人品,而是二师兄冒充他,背后不就是余老祖! 一想到余老祖那副德性,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飞舟离西崇山已经很远。 云下大地呈现出了与山中截然不同的风景。 林默只能确定飞舟正往东飞,至于去哪,他从未出过远门,对外面的知识都从书上读来,根本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天地。 平尘只顾着喝酒,这些老家伙真有一个共性,别人不虚心请教,他们从来不主动道出真相,好像这样能体现高高在上的存在感一样。 “昨晚那场意外,是前辈安排的?” 真相已经不重要,他无非就是想借个话题,撬开平尘的嘴。 平尘道:“不借点题外话,哪能让那些狗崽子们消停,不这样,他们哪能认为我们已经放松了警惕,从而对你略略放松监视。” 既没否认,也等于没承认。 林默道:“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又是否知道你和季伯都在暗中帮我。” 平尘大笑,“除了少数人,诸峰长老有一个算一个,没谁不紧盯你的,只不过像云峦峰、横剑峰那样沉不住气的不多,毕竟修行者中像路潇、岳终山那种愣头青太少。” 林默很无语,其实他还比较理解横剑峰。 死去的父亲给横剑峰带来的创伤实在太深,当年作为战争主力,因父亲突然陨落,横剑峰大多数筑基境来不及撤离,给水龙宗包了饺子,筑基境十不存一,这也是十几年来横剑峰重视天资弟子培养的原因之一,死了一个铁定嫡传,正好又与他有关,横剑峰发疯完全可以意料。 平尘道:“那些事情你也别想,宗门有我和老季在,天塌不下来,你只需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摸到登天那层门槛,到时别人想做,也拿你没辙。” 林默狠狠往嘴里灌了口酒,长长吐了口酒气,道:“要去哪儿,现在可以说了不。” 平尘道:“五源大陆之外别有天地,这个你季伯跟你说过没?” 林默点点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上有青莲,下有人间。” 平尘道:“青莲你去不了,人间却去得。” “人间。” 林默瞪大了眼,完全没想到。 “那里不是灵气稀薄,炼气九层便到了顶,我不在这里寻找五行真源,去那儿干什么?” 平尘微笑道:“你季伯没告诉过你,他就来自那里,炼气九层到顶不假,那是因为一旦你在人间筑基,即会被天地所排斥,引发天劫,直接飞升到我们的天地。” “排斥、飞升。” 这些词林默从书上都见过,舆山镇书铺的流奇行卷很多都提到过这种词汇,解释含糊不清,如余祖给那卷梦境记录,只能意会,无法言语表达。 “破天接引也是一种飞升,不过那是上界专门打开一道三百年一开的天地通道,将符合条件的修行者强行拉入上界的手段,之所以限定筑基境神游期,那是因为筑基神游期以下无论元神还是体魄,无法承受阵法撕裂拉扯;下界亦然,一旦未能达炼气九层,也是无法通过那条通道,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与下界联系更紧密。” 他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但通道也不是时常存在或固定,每十年,至少出现一次,世俗王朝专门豢养的钦天监术师,预测这些神神鬼鬼最是拿手,这次的通道已经出现征兆,就在这几天,会出现在中宫上元王朝的尚明州,届时会有各宗派出的修行者,进入下界,大半属炼气八九层之间,借下界天地不同的厌胜,无时无刻淬炼修行,以达到炼气大圆满,即使无法下界筑基,一旦通道重开,回到本界,进入筑基的可能几乎有七成。” …… 第41章 下界,人间 中宫洲上元王朝。 尚明州地处上元王朝边陲,人口不足百万,州城常蔺,而此次下界通道开启地正好在常蔺城郊。 数年前,上元王朝的钦天监已得出通道开启地位置,朝廷专门划拨专款征收方圆一里内土地,修建深宅大院,对外当然宣称只是某个归乡商贾购地置业,大兴土木,很多山上事,无论朝廷还是山上宗门,都不会完全告知百姓。 安居方能乐业,世间攘攘若皆为证道长生之徒,哪还有安民万世存在。 世俗王朝如此积极当然不白干,五源大陆上有一个不属于五大宗的海外宗派,专门做接送上下界的买卖,一应支出钱款,他们都会数倍于王朝开支补偿所在地,而且建好的宅院,一旦完成传送,即无偿交于所在地王朝。 这个宗门相当奇特,自称祝由师,是钦天监所有占星占地术师老祖宗一脉相承,不善打斗攻伐,但布阵下咒方面确有独到,所有宅子皆按古老的先天八卦布置,暗合九宫,整个庄院的中心便是此次进入下界的归墟路。 每一个想进入此地的宗门弟子,皆需缴纳一笔价值不菲的买路钱,数量视其宗门而定,祝由师们当然不会给任何人透露,林默缴纳的费用也达到了令人咋舌的三十万下品灵晶,略等于一枚极品筑基丹价钱。 灵晶由平尘大长老掏腰包,至于是不是私人来出,林默没问,平尘也没提。 花钱方面,林默向来谨慎。 进得庄院,里面所有人都穿着看不出身份根脚的衣衫,身上或多或少施展过障眼法,掩饰自身气机。 庭院里人不多,稀疏几个,相互离得远远的,没人凑近交谈。 离通道开启还有两天。 如此高额费用,自然包括住宿。 林默被一名祝由师领进一座四水归堂小院,天井中央栽了棵桂花树。修行者喜静,除非特别要求,每座小院只住一人,相互不会干扰。 刚烧水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炼气七层,很显然用秘术压低了境界,长了张和老鼠很相像的脸,尤其两撇长长的八字胡,与老鼠相似度极高。 “阁下是……” 林默还是挺有礼貌,第一次出远门,不想因过于高傲结下不必要的仇怨。 来人道:“在下长庚,自号,自号!让兄台见笑了。” 大家进入下界都不会用真名实姓,这很正常,哪怕外出游历,也会用个化名不是,何况前往一个天地完全陌生的地方。 林默道:“唐斩,称小唐就行。” 这是他在主阵者名录中留下的名号,名字是他从一本流奇小说中读来的,以前就觉着名字挺霸气,与本名林默完全两个风格。 长庚呵呵:“兄台这姓名可够独特的,杀气十足,定然能在下界杀出一方天地。” 林默道:“道友有事。” 他不太习惯江湖气太足的称呼,按照山规矩,同境见面称道友最不会错。 长庚低声道:“能否入内说话?” 林默侧身把他让进院子,随手关上院门。 院子自带阵法,能够隔绝外界窥探,也能将外界的声音隔离在外。 两人来到堂屋,林默泡出一壶茶,各倒一杯。 长庚左右四顾,问道:“兄台一个人?” 林默笑而不语,端起茶杯慢慢品啜,茶水浓酽,本来极好的仙家茶叶,给他泡成了街边一文一碗的老鹰茶。 泡茶方面本打算跟严二师兄好好学习,结果还没等实施就给平尘拉到了这里。 搭腔最怕有人冷场,更何况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没第三个人缓和气氛。 长庚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水,眉头直皱,说道:“唐兄谨慎,在下此来,不为别的,就是认识下同游朋友,到了下界,我等虽有境界上的优势,但下界的武夫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能与稀少的炼气修行者抗衡数千年,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经验手段,咱们同行若不抱团,一个个挂单的话,很可能挨不过十年。” 林默笑笑,说道:“长庚道友没炼过体?” 长庚表情难堪,修行者炼体者极少,少阳剑宗因为炼剑峰的存在,又是剑修,炼体反而常见,五大宗也算独一份。 什么叫话不投机,这就是了。 两人各说各的,只要开口一问,必然直戳人家心窝子。 又一阵沉默,长庚道:“我就想给兄台提个醒,听说今年后土宗去下界的人不少,他们可是同门同宗,抱团必然,咱们这些个零星散修,若不抱团,不等遇上人界那些觊觎咱们身上法宝的家伙找上门,说不得后土宗那些家伙就会联起手把我等灭掉,反正下界游历修行天不管地不罩,杀个把子人,就地一埋,谁还能去下界找到你不成。” 后土宗,还好不是水龙宗。 少阳剑宗五源大陆真正能称作敌对的只有水龙宗,后土属于友好宗门,双方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青木、离火则属不好不坏,相互既不敌视,也不友好。 林默稍微提起了点兴趣,道:“长庚道友能指出这点,说明对这下界历练有很多了解,不如说说下界的情况,咱们到了那里,需要注意些什么,该如何养糊口,毕竟十年时光,总不能找个地儿窝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吧!” 他为了缓解气氛,递出一壶平尘大长老给准备的仙家酒,自然不是本宗飞泉峰秘酿,而是来自南离洲一家叫醴泉山的小仙家山头仙酿,整个五源大陆相当有名,也很常见。 长庚笑开了眼,捏碎上面封泥,深深吸了口酒气,说道:“兄台讲究人,看这阔绰,想必不是大宗门出身,便是世家子。” 林默也取一壶自饮,闻言问道:“何以见得?” 长庚振振有词道:“醴泉山仙酒一壶普通酒水十块灵晶,用黑陶瓶盛酒,像兄台这种,白瓷瓶的,是价值五十的上等酒,不是宗门世家,哪喝得起。” 林默自嘲一笑。 平尘大长老给的酒肯定不会差,他那种地位境界喝普通酒岂不掉份,因此大家都没太注意细节。 几口酒下肚,气氛活络了许多,长庚拉开话匣子,讲起了他不知从哪听来的一些下界掌故传奇。 传奇多于掌故。 道听途说来的东西,真假参半,下界地盘人文风俗等基本属实,然而一些玄乎事,就只能当流奇故事听完就算,真个当了真,那就是傻子。 这两天,也不知是不是贪那口酒,长庚有事无事就往林默这边跑,也没见他去打扰别人,每天也没别的,喝酒,传递最新消息,两人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还指点了下林默泡茶的技巧。 据他所言,这两天新来的人当中,有一拨七八个人引人注目,陆陆续续一个个来的,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七八人都喜欢有意无意在庄子里转悠,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刻意回避,越是这样,越能看出他们之间原本认识,而且此行必有所图。 七八个人,有所图谋。 林默把这些记在脑子里,也没有急着去亲眼看看,反正归墟通道打开那天,所有人都会见面。 …… 七八十人全站在院子里,有男有女,男多女少。 中间空出来一大块空地,一幅极大阴阳鱼先天八卦图嵌刻在白玉地板上,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代表天地风火雷泽水山,外圈围绕十大天干,十二地支,皆以极其古老晦涩的名称代替,字符同样古老苍拙。 林默从藏经阁读过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偏偏记性也不差,阵法造诣尚可,很快摸出点门道。 一座稳定天时地利的奇门传送阵。 本身并无传送能力,而是起到稳固归墟通道的作用。 十二名身着古老长袍的术士分十二地支方位站立,手上各执一块陈黄古玉笏,嘴里不停诵念听不懂的晦涩咒语。 林默借观察术师也在观察着长庚指点那七人。 对方也在同时观察着他。 一水的炼气八九层。 林默不好展开灵识配合慧眼,一旦灵识铺散,极可能被视为挑衅问道,即使双方素不相识也可能引发一场无妄争斗。 对方也未必冲自己来的,走得如此仓促,按理说被人缀上的几率极低。 等在院子里的人大多紧张,有的甚至紧张到面色煞白,两条腿不停筛糠。 毕竟去的地方在另一方天地之下,那方天地虽然对修行者有极大的好处,但天地厌胜带来的负担同样让人很难适应,甚至有可能成为下界修行者猎杀的目标。 毕竟他们身上的法宝等诸物,在下界可是炙手可热,奇货可居的仙界法宝。 都怕成这样子,还掏这么多灵晶买这罪受的。 林默也在观察其他人,长庚就站在身后小声耳语,把他知道的人一一指出。 后土宗来的人的确不少,十六七人,全站一起,几名炼气九层身上透着一股子自信的男修正和四五名女修谈笑风生;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分散注意力,偶尔偷偷瞄一眼几位师姐师妹胸前鼓鼓囊囊,喉结上下滚动,瞧向那几位师兄的眼角余光却透露着些许不屑。 一位不知来自哪洲的修行者正站在两名身材尤其前凸后翘的女冠中间,左右逢源,一边满面春风,嘴巴不停说话,一边还夸张比划着手势,那双比女人还秀气白嫩的手,好几次故意轻轻掠过女冠的胸前,稍微接触,勾起一阵的颤颤巍巍。两名女冠眼中含春,嘴上嗔怪着,肢体语言却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 阴阳鱼开始缓缓游动,天地风火雷泽火山同时逆旋,十天干,十二地支每一层阵法皆在旋转,所转方向各自相逆。 阴阳鱼越游越快,快到最后已看不见黑白双色,地面逐渐显露出一个漩涡漏斗,往地底钻入。 不多时,漏斗变成一个黑压压的深坑,不见渊底。 伫立摄提格位的术师口称:“格起,万物承阳而生。” 协洽位术师道:“万物和合也。” 执徐位术师再言:“皆舒散出,阵成,请众人次第入内。” 一条虬须大汉匆匆分开众人,大声道:“我来做第一个探路者。”不由分说,纵身一跃,便跳进黑色深坑。 整个人却不似坠入深渊一般直落而下,反而像跳进水中,身体缓缓下沉,直至黑色没过头顶。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长庚在林默之前一个离开。 一进归墟,眼前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般漆黑无光,而是五彩斑斓,各种色彩因高速旋转混杂一起,形成了一个圆柱形通道,人就在光怪陆离的通道中疾速坠落。 说是坠落也不尽然,高速移动比较准确,通道中并无上下天地之分,也没有高空下坠带来的心悸,甚至不如御剑时罡风扑面。 没有风,没有味道,没有空间分别……只有光,让人生出错觉的光。 当林默蜷缩起身体迎接坠地时冲击那一息,幻彩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天光。 远山,绿树,花草,各种飞来飞去的蚊虫蝶鸟。 到了吗? 其他人去哪儿了。 林默举目四顾,灵识铺开,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这方天地带来的天然厌胜,整个身体仿佛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紧紧束缚,想挣脱,无从着力,整体压力让真元无时无刻高速运转,如同他在内观照视时,真元周天运行。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平尘大长老所说的站也修行,坐也修行,连呼吸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从情结镯中取出一只多宝袋,再从多宝袋中驭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是报名时祝由师交给的信符,一旦十年后,本人没有筑基飞升,通道再开时,信符便会打开一幅堪舆地图,上面会显示出离开地点,本人需在一旬内赶到,借助空间通道离开。 他确认玉佩无恙,重新放回,沿着丛林中不知是猎户还是樵夫踩出的小径,往山下走去。 刚来到一个新天地,他不想过早暴露行踪,舍弃了御剑、仙术行走,全凭两条腿,先找到处安身地。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对十年内提升到筑基还是相当有信心。 这方天地厌胜对来自五源大陆的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天大福缘。 前提却是需要足够的灵气来支撑这种日积月累的消耗。 他在脑子里飞快计算出真元消耗的速度,若不用战斗,手上一万五千上下杂晶能支撑差不多一年,而三千多上品冰晶,若吸纳过程中不会消耗,顶上十年应该没任何问题。 需要战斗就很难说,一块冰晶也许一场战斗都顶不下来。 山下有城。 有城就有人。 进城的人不少,城门外等着进城的推车马车,排成了长龙。 城楼不高,门洞上方刻着‘未济’两个大字,原本漆朱点金,年深日久,风剥雨浸,笔画与城墙石砖同色,只剩些许金朱残痕。 林默不知当地规矩,不敢贸然排队,于是去了城门洞外一家专门卖茶水的小摊子。 茶水一文一碗,用的当然是本国制钱。 离开时,平尘大长老给了一包银子,沉甸甸的,说下界这种东西最管用,与五源大陆的凡间差不多太多,至于下界几十国的制钱,当然不会事先准备,五源大陆也没有这种钱币可换。 来茶摊的目的,也就为跟摊铺子老板搭上几句话,免得刚到陌生天地,就惹出一大堆麻烦。 以他在舆山镇与山下人打交道的经验,花钱大方的顾客,总是容易得到特别关照。 茶摊上也没太多能花钱的物什,除了茶水,也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碟果脯果仁。 茶摊子生意并不红火,老板跷起二郎腿,半躺在竹椅上,手拿了把蒲扇驱赶不停扑面而来的苍蝇。 通过聆听附近排队车马把式的交谈,发现这里人说话口音与五源大陆本无太大分别,除了乡俗俚语,交谈内容大致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他找了张离老板最近的小茶桌坐下,大剌剌地道:“来碗茶水,外加三碟炒果仁。” 老板在他过来那一刻就已经起身,拎过来一壶冷茶,另一手取了只粗碗往面上一放,将茶水冲了个七分满,闻得这句话,马上掉头去取了三碟炒果仁过来,满脸堆笑:“客官是外出周游的士子吧!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出游也不容易。” 按长庚的说法,士子在这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做官的可能性极大,因此尤其受人尊崇。 说起来,五源大陆除了各大仙山附近,远离五宗的地方何尝不是如此。 林默默认了茶水老板的说法,说道:“是不容易,出门太远,身上没个证明身份的东西,难不成需得在城外住上一宿。” 老板笑了笑,坐回自己的躺椅,指了指城门上方,说道:“上面的官爷能帮你补齐通关文牒。” 他伸出两指捻了捻,“有这个就行。” 林默取出一粒最小的散银粒放上茶桌,“身上没别的,就这个还算够。” 老板赶紧前倾了身子,尽量够着伸手将银粒按住,失声道:“客官可不兴这样,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白,未济附近可不太平,前些日子还有一家人路过十里坡给人全剁了,尸体三里天才由上山打柴的樵夫看见。” 林默道:“难不成这点钱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老板神神秘秘道:“可不是咋地,咱这儿可没人使这玩意,铜子都一个个有数的,你拿这个付茶水钱,别人不把你当肥羊才怪。” 林默道:“身上也没别的,不如店家就胡乱找些铜钱,一会进了城,也免得麻烦不是。” 老板拿起银粒子,放嘴里咬了又咬,又在袖子上擦来擦去,最后掂了掂分量,咕哝着道:“我摊子上就不到一百个子,可找不开客官的银子。” 林默笑道:“那就全给我,银子你收好,不知补一张通关文牒要多少。” 老板从腰带上解下一只布袋子,将里面的铜子稀里哗啦全部倾倒在茶桌上,看上去一大堆,其实不足百文,“有刚刚一粒差不多大小的现银足矣,你要给得多,他们可不会给你找补。” 林默道:“官家不会调查?” 老板撇了撇嘴,啐了一口痰,晃了晃那粒碎银子道:“调查个屁,那帮人眼里只认这个。” 林默心头有了数,抓了把炒果仁在手心里,往嘴里丢了一粒,起身便往城门走去。 排队进门的骡马推车只占用了半边门洞,另一半专门提供给行人进出,检查也没那么严格。 林默刚到城门洞前,就给一名执矛军卒拦下。 “打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话听着怎么熟悉。 林默摸了摸鼻子,想起第一次进入涿州城的光景。 那次可是大赚四方,满载而归。要不是先后遭吕扬和千玄的截杀,真能用完美来形容。 可这次再亮出少阳剑宗的身份玉佩就不管用了,好在他有比身份玉佩更管用的东西。 他伸出握拳伸了出去,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不大的碎银子。 “在下远道游学,路上不小心丢了通关文牒,还请官爷给补办一张。” 说话文绉绉的,一袭青衫不染灰尘,很有几分游历士子模样。 当兵的相对士子还是相当敬重,毕竟这些士子指不定哪天就投靠了某位贵族门阀,一转眼成了某城官吏也说不定,贵族养士成风,又不计较出生地所别。未济城中郡守就养了好几位外来士子,平日里比守城副将还要威风。 “那就请先生移步,穿过门洞,你就能看见一张桌案,那便是公验所派来的文吏,补办一应文牒皆可。” 林默点头谢过,顺着指点很容易找到了补办所需文牒之地,一块不足两钱的碎银子,让那文吏小官根本没问太多,他只照长庚说过的下界大致划分,随便说了个地名,很快一张新文牒就补办成功,文牒上面的姓名并不是唐斩,也没用本名,而是一个相当俗气的名字‘长生’,林长生。 文吏也好心提醒他,这种文牒在未济所属的荔国有效,一旦跨境,别国多半不认,到时尚需在别国重新办理。 荔国也就七州十三郡,属较小的国家,经常遭受周边大国战争蚕食,因此对外来人反倒检查不严,若到了周边的大豫国,情况完全不同,一旦没有原出生地的凭证,很可能被当成流民或谍子,就连住店也需要出示文牒,店家方敢接纳。 林默心不在焉听着文吏唠叨,眼睛却看向另一个方向。 长街远处,青旗酒招下,一名灰衣男子坐在台阶上,手里拿只酒葫芦,眼睛眺望城门方向,一身气机磅礴,肆无忌惮往外流泻。 视线相交。 那人展颜一笑,嘴唇嚅动。 林默从唇语中读出意思: “你死定了。” 第42章 围杀,从下界开始 此人正是长庚指点那七名形迹可疑者之一。 炼气九层。 这条街热闹得很,并不比五源大陆上任何一座城池逊色多少,烟火气甚至更足,现在还只是巳时,早食摊还没收起,各种各样的摊子的都已经摆上了大街,卖各式零食,花样繁多的女人饰品,铺面正在开业,街上人流形形色色。 要不是那个人敌意的目光,林默不介意在喧声闹语中闲逛上一整天。 他们究竟是谁? 很明显,这人的同伴并未合流,所有下界的修行者似乎在穿过归墟时被分散安置到了不同地方。 但这个范围不会太大,对方事先肯定了解过,且比他了解更细致。 林默不想在这种地方和对方发生冲突,毫无修行根基的普通人,在修行者斗法中就好比易碎的瓷器,很难在双方气机余波中幸存。 他准备掉头往城外走,刚走了没几步,城门洞内又一条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那人同伴之一,与之不同的是,这人背上背了把乌鞘长剑,头上挽着道髻,仙风道骨。 长街别的路口都在灰衣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堵住了地面所有通道。 他当然可以御剑而起,从空中离开,但没有确定对方来意前,他不想轻易脚底抹油。 于是他停下脚步,等着道士靠近。 把守城门的军卒并未阻拦道士打扮的背剑人,他就这么畅行无阻地穿过门洞,来到林默面前,单手行了个稽礼“小道未明,见过林师。” 一口道破他的姓,也表明了他们正是冲林默而来。 林默能感觉到灰衣人正慢慢靠近。 他镇定地道:“二位是来杀人的?” 未明嘴角扬起了笑:“林师快人快语,省了小道一番口舌。” 林默道:“道友杀人前喜欢与人说道。” 未明稽首道:“水陆道场做起来麻烦,小道只好先把话说清楚,免得因果纠缠,修行路上不胜其烦。” 林默道:“修清净道,做杀人事。” 未明毫无愧色,一本正经道:“修清净道也需花钱。” 灰衣人已接近三丈范围,葫芦一直握在手里,看着是在喝酒,实际上葫芦就是他的法宝。 林默道:“问最后一个问题。” 未明也不着急,微笑道:“但问无妨。” 林默道:“你们是张家派来的?” 未明既没承认也没否认,道:“阁下莫非与小道一样,仇家太多。”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得瘆人的牙齿。 除了张家也没谁了。 林默不准备再多纠缠,万一等七人聚齐,想走更不容易。 不见他如何作势,毫无气机涟漪铺散,整个人原地消失,再见时,已在半空,剑光灰影,拖曳道一道流星尾巴,往东直坠而去。 你道他这两天光顾着与长庚喝酒了不是,趁着还能在充裕的灵气中补充真元,早在屋内给自个画好几十张各种各样符箓,这张瞬身符即是如此,只可惜炼气八层画出来的符箓也就那样,不能一瞬数十里,但快速脱离,配合上御剑还是能轻松甩掉对手。 大街上甚至都没有行人注意到。 未明脸色有点难看,抬头望着天,喃喃道:“不是说这家伙修行体术,不擅术法,怎么会玩符箓?” 灰衣人冷冷道:“还不是你啰哩巴嗦搞出来的,这下好了,到嘴的肉现在成了别人的。” 未明嘿嘿笑道:“怎么着,追上去,万一别人失手,咱还能捡个漏。” 灰衣人道:“有那位在,还有你捡漏的份,捡着了,说不定没命等这十年。” 未明摸着下巴,“那位在上面能碾压咱,到了此地,大家都一样炼气,他还能上天。” 灰衣人伸手虚抓,指间多了一张符纸,瞟了一眼,说道:“别废话,同伴们已缀上,赶紧追上去。” 两人一晃间身影原地消失。 大街上一下少了两个人,不少人留意到异状,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未济城中一个名叫黑虎帮的当地帮会很快听到谣传,一封信便从黑虎帮传了出去,通过荔国驿站,以八百里加急,传向荔国边境,进入大豫国。 大豫国比荔国大了不止一倍,周边还有三个附庸小国,赵为国姓,国君手上很快接到了未济城层层传递来的情报。 国君赵昱面前棋盘上放着那张羊皮纸卷,棋盘对面坐着一个黑衣老者,高大,瘦脸,长眉垂过眼角,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手指如同枯枝一般,细长而有力。 “国师怎么看,难道又有谪凡仙人现世?” 老者嘴角扯了扯,似乎不屑一顾,徐徐道:“不稀奇,每隔十几年总有些不知死活的谪凡仙人,有几个能掀起点浪花。” 赵昱道:“国师休要掉以轻心,上界下来的,总有些神鬼莫测的法宝,孤认为还是得遣出影卫,免得这些心高气傲,眼不着凡间谪仙,坏了吾等一统天下的布局。” 老者撇了撇嘴角,道:“林中虎再猛,也抵不过群狼撕扯,小小谪仙,自顾其身尚可,想颠覆一洲一国局势,力所未逮,萤火之光,岂能与真龙之焰相提并论。” 他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敲落子,黑棋已呈碾压白棋局势,牢牢掌控中腹,边角亦有斩获。 “传飞书极渊,请他们遣出炼气士,配合钦天监望气术家,严密监视这些下凡狂徒,该如何杀人夺宝,他们比咱们的影卫更有经验。” 赵昱大笑,拂袖而起,望着窗外远山,挺直了腰背道:“斩杀谪仙本王最是欢喜,来人,附传极渊,一旦斩杀下界谪仙,孤将赏金十斤,若奉献上界仙物,赏金十倍。” …… 林默完全没想到,除了那七人,竟然还有位极可能属于筑基境的高人。 那人他见过,就是在等候祝由师开启通道时与两名女冠调笑,手脚不干净那位纨绔子,别瞧一脸色迷迷的模样,动起手可不含糊,一里之外一记不知名的术法,差点把林默三魂七魄打出体窍,从空中直坠大地。 伤不算重,无论对方修为到了筑基境哪种程度,在天地厌胜下,他也最多能发挥出炼气大圆满威力,而这种威力想要他的命,很难。 高境者高屋建瓴料敌机先的本领却是他无法比拟的,因此他只能选择逃避。 前面一片莽莽原始丛林,看不到尽头。 他不敢御剑凌空,对方八个人,一旦现身,就会成为他们围攻的靶子,好在丛林他很熟悉,很容易找到食物和水。 可惜的就是下界野兽没有神异血脉,无法补充体内精血,也不能生火煮食,只能将就着洗净,勉强填补空空的肠胃。 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没提早辟谷修行,若是那样,‘情结’中那几十粒精血丹和益气丹足以填补食物带来的饥饿感。 张家真舍得下血本,从哪儿找来个能欺瞒天机的家伙,就连慧眼也没能看穿,比起封脉钉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这种类神通,基本不太可能天生神授,五宗弟子多半来自真源灵合,散修野修那就看命了,除非误打误撞找到秘境,或机缘巧合得到仙宝认主,两者可能性都极低。 秘境一类,大半都被五宗垄断,据为己有,如神缘秘境,也只能由五宗共同布置阵法,集合五行之力方能开启,留给散修的机会原本不多。 修真家族依附五宗,自然也能得到一些名额。 张家人。 他已经从内心认定,这拨人是张家请来的。 追杀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遭景色开始模糊。 枯枝烂叶下的蛇虫鼠蚁蠢蠢欲动。 他准备找处避风山洞挨过一夜再说,原始丛林中,凭七八个人,想找到他并不容易,而且山洞内可以生火,夜里也看不见浓烟。 天完全黑了下来。 丛林中并不安宁,到处能听见各种各样野兽潜行,这种响动也能干扰搜寻者的灵识。 林默生起了一堆火。 他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与地下暗河相连的山洞,只要对方不走进山洞,很难从外面看见火光和柴烟。 半只獐子切成数块,用树枝串起来正在火苗上嗞嗞往下滴油。 佐料都是现成的,自打九岁开始入山采药,这些别的修行者眼中看起来可笑而无用的东西就一直在身边备着一份,不然小胖子怎会屁颠颠的老是跟他屁股后面。 缘分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冥冥中谁都说不清楚。 正当他喝着小酒就着烤肉吃得正欢,山洞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呼喝。 这么快就找来了。 他提前在洞外布置了符咒陷阱,杀死炼气八九层不至于,至少能让他们吃点苦头。 别人都找到了附近,踩灭篝火再无意义,他将剩下的鹿肉收进多宝袋,再将其扔进‘情结’手镯,这样不至于再次像吕扬那次多宝袋被毁,里面的东西全部化为乌有。 他忽然发觉洞外的响动不太对劲。 外面那座符箓陷阱不至于让炼气八九层的修行者费这么大力气,砰砰嘭嘭的法宝撞击声连续不断,出手的人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 黑暗中,有惨叫声传进山洞。 明艳如日的法宝光华瞬间点亮了整个山窟,刹那间,地上的篝火爆裂开来,烧焦的木炭溅向四方。 林默看见耀眼宝光后面跟着的四条人影。 他一眼就断定这些人并非追杀他的八人同伙,也不是他在进入归墟前见到的任何一个。 他们全是炼气六层到九层之间,行动极其迅速,仿佛这方天地对他们并无天道厌胜。 最关键的是,这四人联手配合巧妙,四件法宝。 ——飞锥、丝网、银盾、鬼影手,眨眼间便封住了山洞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鬼影手闪着幽绿碧光,一下来到林默眼前,五指虚握成爪,便朝他胸口抓来。 林默错步,避开鬼手袭胸,也不多话,身形一晃,直接向四人扑去。 丝网张开铺天盖地兜头罩下。 高速移动的身影瞬间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其中一人面前,一拳挥出。刚刚还在阻截他行动路线的银盾,毫无征兆出现在拳头前。 轰。 银盾生生砸退三尺,结结实实拍在盾后那人身上,强大的冲击力令他不断后退,两只脚连连点地。 修为最高的那人大声喊道:“点子扎手,变阵。” 四人开始靠近,又有数件法宝呼啸而出。 林默相当确定这些人所持法宝品级不低,不逊五源大陆宗门弟子炼气境所使。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他不再闪避,要想冲出山洞,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倒眼前这四个难缠的家伙。 剑光一闪。 银盾再次移到四人身前,数件法宝轰鸣着砸向林默。 剑光毫无阻滞,银盾破,瓷器般呛然破碎,两件法宝砸在林默身上,迸发出巨大声响,他身子不过晃了晃,眉都没皱一下,欺近离他最远那人。 这人刚刚被银盾撞击,身上有伤,修为也最低。 一座阵法最薄弱的地方往往是阵法中品级最低的那件法宝,人组成的阵法也一样,弱点就是最弱的那个人。 到了生死攸关,林默从来不吝惜杀人。 他用强横的体魄硬扛两下法宝重击,换取的就是刺出一剑的空间和机会。 没人看清他的剑是怎样刺出去的。 就连四人中修为最高那人也没看清,甚至没看见剑光。 同伴便捂着胸口,踉跄倒退,眼睛里的生机逐渐黯然,两条腿也不听使唤地抖动。 四人组合出现了破绽,而林默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漏洞,旋风般冲出洞口,生死关头,他绝不恋战,尚有七人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在与这四人的纠缠中损耗过大。 四五件法宝旋转呼啸追击,始终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林默顾不得暴露行踪,或许这种时候引来追杀他的张家人,更容易火中取栗,造成混乱。 洞外躺着一具尸体,从服色看,很明显来自追杀他的八人之一。 看来洞中出现那些人,正对他们无差别进行攻击。 当他的剑影刚刚出现在丛林上空,数道法宝光华呼啸而至,而丛林中一直追击他的法宝也冲天而起。 剑光疾速飞行,突然来了个轻轻转折。 两个不同方向袭来的法宝收不住惯性,轰然撞在一起,炸出一团团七彩炫光,夜空中绽放出美丽的烟火。 夺目亮光遮住了剑影离开的影子。 素未谋面,却相互敌意满满的两拨人迎面撞上,刚一照面,二话不说便来了一场法宝大战。 后来者人数劣势,看上去铁定会输,而前者在见到同伴尸体后,也没给对方任何机会。 林默御剑疾驰,耳畔风声如雷。 越过几道山梁,双脚一沉,再次疾速俯冲,贴近地面,灰光一闪,剑入‘情结’,迅速套上一身灰旧葛衫。 这件衣裳是他南门采药时经常穿着,看起来与当地樵夫没太大两样。 前面不远山坡上有屋,屋内有光。 他不确定那两拨人会不会两败俱伤,要想避开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当地人,掩饰气机他向来很有经验。 走近那间屋子,他才发现那不是山中居屋,而是一座庙。 五源大陆也有庙,里面通常供奉着一些彩塑泥雕的仙人天将,按世俗人说法,那些都是掌管天上风雨雷电的神仙,他们管山上人叫地仙,管庙里那些人叫神仙,在他们眼里,两者都是能驭风掣电的天人,全都值得他们叩头膜拜。 不知道人间的庙供奉的是不是他们? 林默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走进一间庙观,发现神龛上那尊泥塑木雕是自己,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庙里的光是一堆正雄雄燃烧的柴火。 两个人隔火对坐,其中一人穿着宽大的袍子,身材高大,坐着就比一些人站起来还高,头上还戴了顶稀奇古怪的高冠,黑发黑须,给人一种既威严又慈祥的感觉。 另一人年轻好几岁,同样的宽袍,右祍,麻绳搓成的腰带上还挂了把长剑,衣衫下摆一头掖在腰间,袖子撸到了手肘弯,正拿着两只串在树枝上的大饼在火上烤。 看见林默过来,年轻人丢下大饼,跳将起来,反手握住剑柄。 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岭,任谁见到陌生人也会有此举动。 林默摊开手,手心朝着对方,表示手上没有武器,也表示没有恶意。 抬手之前,他已经把收进多宝袋的烤鹿肉取了出来,用一块包好,掖在了后腰上。 荒山之中,要与人交谈,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高大中年人抬手示意年轻人放松,笑着道:“荒山偶遇,大家皆是行路人,不如请朋友过来一起坐坐。” 年轻人肌肉紧绷,绕去火堆另一边,站在高大中年人身后,右手仍不离剑柄。 高大中年人道:“我这学生自幼习武,看谁都像匪盗,望朋友不要在意。” 林默走近,手里多了那只布包,往地上一扔,盘膝坐了下来,解开布包,把里面的鹿肉取出,笑嘻嘻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借尊驾火堆一用,烤热之后,分而食之如何?” 高大中年人眯眼而笑,道:“如此甚好,我这学生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打猎,害得老夫只是干饼就酒。” 说着话,他从背后摸出两壶酒,隔着火堆递了过来。 年轻人的手从剑柄上离开,从地上拾起两只烤得表面发焦的干饼,抹去表面黑灰,蹲下来重新放在火上,眼睛却不离林默左右。 林默看不出两人有炼气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掩饰,两人应该都习过武,身体极其强壮。 “在下林长生,赶路赶得急了,没曾想错过宿头,本想找个山洞将就,远远见到火光,这才过来。” 高大中年人接过林默递过来的鹿肉,上面本来就串着树枝,一手拿着树枝,将肉往火上凑。 鹿肉尚有余温,放火上不久,便开始嗞嗞滴油。 年轻人也接过一块,随手搁在一边。 “老夫鲁仲,这是学生钟路,他这身武艺可不是随老夫所学,学的只是读书认字罢了。” 鲁仲笑着喝了口酒,将肉凑到嘴边,咬下一大口,一边嚼一边大口往外哈气。 林默也在吃,往嘴里倒了口酒。 酒味极淡,别说比不上飞泉峰酒酿,连舆山镇打来的村酿都不如,就是米酒醪糟,舌头能感受到酒中稀软的米粒。 鲁仲突然问:“林小哥是炼气修行者?” 林默身躯微震,明明凡人一个,如何一眼看透他的根脚。 钟路嘴角上扬,不屑地道:“炼气士算什么仙人,高来高去,装神弄鬼尔,就你与钟某这种距离,不过一剑事了。” 这口气,简直了,大得没边。 林默真心佩服他是条汉子,当然要后边那几位追上来,他倒真想见识下这位钟姓大汉一剑事了的本事。 鲁仲瞪了年轻人一眼,呵斥道:“没大没小,说过多少次,收敛住性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钟路不敢还嘴,将焦黑的大饼塞进嘴里,狠狠扯下一块。 一个性格粗暴的学生,一个一眼能看穿修行者的凡人。 林默越来越觉得下界人间有点意思,世间林林总总,无奇不有,天地造物自有玄妙,谁能勘破天机,窥得天道流转的真正奥秘。 鲁仲道:“林师原谅我这学生粗鄙,不解天道轮转,只明自身之道,注定徒劳无功,注定受身受其祸。” 林默突然感觉眼前这位似乎不是在指点学生,而是在向他传递自身道学。 鲁仲话匣子一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恍惚间他根本没听进去太多,什么知天命、畏天命、顺天命,与他持之道,逆天登顶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论,然而这位读书人所言,似乎冥冥中又存在着某些天道相符的道理。 相冲、相悖,有理无理。 一些奇怪的东西正在他识海里冲突。 忽然他大笑而起,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酒壶远远掷了出去,“管他天道如何?我要走的,却是我脚下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再回头时,却见高大中年人正躺在火堆旁的苇草中,和衣而卧,鼾声如雷,那有刚刚侃侃而谈,聊兴正浓的鲁仲。 而钟路正瞪眼怒视,低声骂道:“吼个屁啊!喝两口马尿就发酒疯,不能喝趁早滚一边睡着去,扰了先生美梦,爷一剑劈了你。” 第43章 山间二三事 林默怔住,摸了摸脸,感受真实。 他瞪大眼瞧着佩剑年轻汉子,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钟路?” 年轻汉子不耐烦地道:“问你小爷做甚,喝糊涂了不是。” 林默晃了晃脑袋,没半分酒意,一壶醪糟村酿不至于让他醉酒。 他指了下睡着的鲁仲,小声问:“刚才先生与我所聊甚多,这一转眼怎么睡下了?” 钟路愤然道:“先生与你相聊已是半个时辰之前,你一直打盹,先生怕扰你好梦,故此不再打扰,你却酒后发癫,好不懂事。” 林默哑然,回到火堆旁坐下,拿起鹿肉,咬了一口,肉已冰冷,咬下去一口,凝固油脂糊在牙齿间让人极不舒服。 确实已经过去了半晌,刚才明明只短短一瞬。 他百思不得其解,刚来下界,就遇上这种怪事,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真怀疑遇上了仙人幻术。 钟路坐他对面,长剑横放膝头。 林默试着问:“你真与炼气修行者打过?” 钟路没好气道:“是又怎的,大豫国君迷信道法,豢养大批炼气术士,沉醉于仙家幻术,妄图借仙道之士吞并诸国,自立万世不朽之功,以香火延续其寿,吾师此行,正是前往大豫,以劝国君,回归崇仁治国,教化万民之道,一路上那些拦路香火道士,还不是钟某一人一剑尽皆辟易。” 林默想起那些突然介入战斗的修行者,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难道那些人就是大豫国豢养的术士。 如若眼前这位一点修行都看不出来的武夫也能一剑辟易,岂不是说,他们五源仙界的修行还不如人间武者。 反正他不相信。 要么这位自信满满的家伙遇上的全是一帮低阶炼气境,要不是他误会了什么。 正这样想着,危机预感生出反应,肌肉瞬间绷紧,灵识铺开,长剑持握在手,长身而起,扭头对钟路说道:“带你先生离开,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的,与你们无关。” 鲁仲已经醒了,也没起身,睁开眼淡淡地道:“小路,你去看看。” 钟路仗剑而起,撩衣掖于腰带下,阔步而出。 林默见状,随他身后而行,伫立于庙门口。 庙外,十余人呈弧形排列,手上法器形制各异,有的像正经武器,却短上不少,有的完全就是道士作法器具。 林默的‘情结’镯中就有两件类似,还是从吕扬那儿搜刮而来。 那些人似乎认识年轻汉子,见他从庙中走出,全都愣住,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抱拳道:“钟先生,我等非冲你与鲁先生而来,还请挪步,极渊不与诸子结怨,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入侵人间的所谓谪仙。” 钟路侧脸看了眼林默,鼻孔中哼哼,“谪仙人啊!” 他大步走向了一众修行者,朗声道:“吾钟路一口铁剑,神鬼辟易,将吾师重塑人间正道,尔等宵小妄窥天机,自诩天意仙授,在吾面前,什么狗屁都不是。” 一言毕了,向前一步,重重跺下。 一圈涟漪激荡而出。 十余名炼气士竟不得不掩面而退。 这是什么修行? 林默从他身上没有见到气机流转,没有见到五行真元相合,却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浩然之气。 难道是某种天授神通。 二三十件法宝席挟着幻彩炫光从四面八方袭向钟路,来势极快,完全没给人留半点余地。 十余人全是炼气七八层之间,擅长配合,每件法宝环环相扣,几乎媲美筑基中期的一击之力。 林默自认遇上这种善于打配合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再强的肉身,也无法抗衡如此多法宝联合轰击。 钟路不知托大还是怎地,竟不躲不闪,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再一步跨出,气势更足,大声喝道:“汝等跳梁小丑尔,吾三尺剑在手,孰能当。” 剑出鞘。 剑光连闪,看似普通铁剑,手中竟生风雷,不徐不疾,偏偏拖曳残影疾速飞行的法宝快不过剑锋。 诸般仙器法宝,撄锋即毁,砰砰爆裂声不断,一件件上界仙人炼制法宝,化作一缕缕灵气重归天地间,流散空气中。 明显那些法宝大都被使用的修行者炼化过,与其灵根相连,便于操控,也同样能减低真元损耗;但带来的隐患就是一旦炼化物受损,将对自身造成强烈反噬。 只见这些人大口呕血,十余人直接倒地四五个,剩下那些不见得多好,一个个扶起同伴,一个劲后退。 这一刻,林默像明白了什么。 钟路不是炼气修行者,纯粹武夫尔,逼退修行者,斩落法宝的不是什么真元、真气,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念力。 念力并非从钟路身上产生,来自庙里安稳如山的鲁仲,而他也不是念力的源头,源头来自四面八方,充斥着整个天地,无所不在。 这就是道。 天道,顺天之道,为民之道,他们修的不是逆天改命的道,而是一种顺应天意,激发人间念力之道。 无关长生,无关登天,而是得此方天地认可,坐地成圣,得口含天宪大神通。 非常神奇的一种天人感应,其威力同样大得出奇。 圣人天地中,任何与之对抗者,皆与天争锋,结局可想而知。 但,不是他要的道。 这种道近乎于画地为牢,困住了千千万精神囚徒,念力之源,也困住了自己。 他回头看着鲁仲。 鲁仲也在看着他,脸上充满笑意,仿佛在说:天地之道,永远不止一条,我之道,即顺应当下,应合天地之理。 林默上前,抛过去一壶酒,“受教了,请先生喝一壶。” 鲁仲捏碎封泥,鼻子凑近酒壶,深吸一口气,晃着头大笑道:“仙酒焉,琼浆也,今生有幸,与君一晤。” 林默笑道:“先生圣人,为林某解惑,此酒当敬。” 鲁仲喝了一小口,道:“何以解惑,小友可言。” 林默也喝了一口,盘膝而坐,“大道无形,祖乃强命名之,逆天行命是道,顺天适事是道,万物皆可有道,不计其形,不计其势,唯心之所向也。” 鲁仲抚壶而笑,“吾只一身浩然气也,何敢与祖争道。” …… 酒酣,篝火渐熄。 一夜长谈。 林默收获良多,主要来自对人间大陆的了解和鲁仲对于天道感悟,虽说对于他的修行帮助不大,所谓触类旁通,至少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悟道登顶的无限种可能。 昨晚那些自称‘极渊’的修行者,全部隶属一个激进仙家组织,与鲁仲一样,怀揣一颗救民于水火之心。不同在于,鲁仲是想通过君王赏识,推行他那套以仁治国的想法,减少诸侯之间征伐,解民于倒悬;而极渊颇为激进,主张以武力征服,建立大一统国家,塑不世之王图霸业;且对上界仙人干预他们思想抱负极其反感,每隔数年,一旦上界有人降世,极渊皆会不遗余力追剿。 昨晚那场追杀,不过是诸多次围杀谪凡仙人的一次缩影。 真正被他们剿杀的谪凡仙人并不是全部,每次大规模上界谪凡,人数众多,且各自有其特殊的生存之道,极渊也没有办法彻底清除干净,也就近二十年,极渊控制强国大豫之后,实力才大幅增强,除极渊修行者外,大豫还有一支全部由武者组成的影卫,持有可杀修行者的利器,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 天色渐明,一片焦土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 数十具尸体横陈,有的正冒起滚滚浓烟,法宝碎片散落一地,初升阳光下,反射出琉璃光华。 江柏弥胸口起伏不定,弯下腰不停干呕。 作呕不是因为杀人,而是真元消耗太过,精血不继,以致于肠胃起了不适反应。 他发现自己手都在发抖。 “该死的张家供奉,等老子找到你们,不一个个活剐了,难消爷心头之恨。” 他嘴里喃喃骂道,抓起一把丹药就往嘴里塞。 若非张家老祖以神缘秘境所获那一柄‘神木槊’相诱,他才不会降尊纡贵,不惜以本命物遮掩天机,降世于人界来追杀林默。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小事,哪晓得人界居然钻出这么一大帮子炼气境家伙,凭借配合娴熟的连携阵法,竟然生生差点把他这个上界筑基境给耗死。 真他娘的晦气。 若不是境界无法伸展,哪有恁多麻烦。 他还是担心这帮不知名的家伙还有帮手接应,捏了个木遁咒,转眼便隐入莽莽丛林之中。 等老子恢复了真元精力,先把张家那伙供奉一个个找出来做掉,再找林默不迟,反正十年光阴,不怕你躲得再深,只要标记还在,总能找到你的行踪。 …… 胡涂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山上那些清淡的药膳根本满足不了胃口,不管怎么吃,总觉得饿,肚子一旦饿了,身子总不得劲,连眼睛都闭不上,还谈什么睡觉修行。 饿肚子睡觉,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看着灶屋空空如也的墙壁,腌肉熏香犹在,一墙壁的肉几天前就进了肚子,然而这个月林默的承诺还没到位。 是不是炼丹太忙忘了? 不,不可能,再忙还能忘了自己这个兄弟! 他可是最讲信用的黑木头。 饿着肚子坐立不安,胡涂在洞府内转悠了十七八圈后,还是决定先去徐渝那儿问问。 徐渝洞府已近在眼前,胡涂却犹豫起来,林默的消息还得去找徐师姐打听,这样会不会太丢脸。怎么说,林默跟自己也有十几年穿开裆裤交情,他的事,徐师姐还能比小爷更清楚。 正迟疑间,一群人走近了徐渝洞府大门。 全部穿着集仙峰弟子服色,而为首一人,众星拱月般被七八个满脸阿谀的家伙簇拥着。 他认得此人,长了张老子天下第一的脸,永远一袭圆襟襕衫,乌鞘银装剑,走起路来眼睛高高扬起,与说话下巴指人。 集仙峰山巅嫡传之一卓麟。 所有人当面都叫他一声麒麟师兄。 那群人停在了徐渝洞府门前,在卓麟下巴指点下,有人开始敲门,敲得震山响,跟砸门也没啥区别。 洞府内无人回应。 卓麟的脸垮了下来,于是马上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一个起头,剩下的六七人也跟着扯开嗓子大声喊叫着徐渝的名字。 刚开始也就喊喊名字,喊着喊着就变了味,带了些修行者不应该带的词汇夹杂其中。 胡涂本来想绕开,反正几句污言秽语也伤不了谁,徐渝自有人照顾,出头也轮不到他。 偏偏有人眼尖,一下看见了他相当醒目的身影。 “嘿哟喂,那不是咱们的胖胡兄弟么!怎么,帮你那位兄弟照看嫂子来了,来得这般殷勤,不会是……哈哈……” 说话那人刚入峰没两年,修为也就停留在炼气六层,整天削尖了脑袋往山巅嫡传圈子里混,倒还是得了些指点实惠。 卓麟的目光也转向了胡涂,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你那位兄弟用极品造化丹收买了不少同门,也挣了不少灵晶,胡师弟是不是也分了杯羹呢?” 胡涂不想搭理,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厉声呵斥:“这么没规矩,让你走了吗?” 话音未落,胡涂手脚如负重物,想迈开一条腿都变得无比艰难,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拇指粗的银索,密密匝匝束缚住手脚。 他深吸一口气,全身肥肉随着吸气猛然向肉坍缩,瞬间仿佛瘦下来好几十斤,旋即一口气吐出,大喝一声,肥肉回弹,银索骤然绷直。 嚓嚓声中,银索寸寸崩裂。 同峰师兄弟间小打小闹本属正常,点到即止,谁都不会真正大打出手。 山巅弟子教训普通弟子,更是司空见惯,大不了赏一记术法,打个鼻青脸肿就算,普通弟子也不敢还手。 眼前这个胡涂竟当着众人面,以体术破了他的术法,关键在于胡涂的态度,根本没把山巅弟子放眼里,这就让心高气傲的卓麟接受不了。 剑光一闪,剑出鞘。 山间流云如获敕令,迅速向他头顶集中,白云突然长出几只触手,无限延伸,如同天空中降下的一只大手闪电般向胡涂头顶抓去。 身边那几个狗腿感觉事情不妙,隐隐觉着事情要闹大,聪明的已经在找逃离路线,随时准备开溜。 胡涂抬手虚空一抓,剑舟在手,反手便撩,剑锋嗡鸣不止,剑身上好似剥落出一层黑蜕,化作一条黑蛟,狠狠扑向白云大手,长长龙身盘旋飞舞,与白云搅在一起。 剑意。 卓麟左手快速掐诀,天空中棉花团般白云缓缓下沉,大如山岳,延伸出的触手越发粗壮,紧紧攥住黑蛟身体,仿佛要将它生生捏爆。 胡涂嘴角流淌着血,一身肥肉不停颤抖,握剑的手也颤抖起来。 境界差距摆在那儿,哪怕剑舟再神异,也弥补不了天堑沟壑。 圆滚滚的身子蹬蹬后退着,脚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数个小坑。脚上的鞋已经承受不住力道,开始崩碎、分解。 正在此时,徐渝洞府门开了,一道剑光夺门而出,直奔卓麟而去。 随后一声呵斥入耳:“欺人太甚。” 卓麟冷笑,手腕轻抖,一朵剑花斩散剑芒,剑气流散。 “两人一起来又如何?本……” ‘本’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卓麟好似被人捏住了脖子,舌头吐得老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大家根本没看见任何人,也感受不到其他旁人存在,但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敢在集仙峰上对山巅嫡传出手的,绝对不普通。 然后他们就看见卓麟被凌空拽起,速度快得超过了肉眼,瞬间没入他以灵剑召唤来的白云中。 这时,才有一声惨叫传进大家耳朵里面,叫起短促而凄厉,好像刚被放开又扼住了脖子。 几名伴随而来的狗腿还没来得及脚底抹油,发现前后能离开的路给人堵住。 堵路的竟然是本峰弹剑阁的正副三名总执,一个个脸色铁青。 大家都躬身行礼,没人出声。 这种时候哪怕说再好听的话,也很难让三位总执展露笑颜。 总执姓易,绝大多数弟子都称他一声‘易师’,名字已经很久不用,久而久之,也没人记得他的真实名字,易师就是他的代称。 他扫了眼这几个战战兢兢的帮闲,冷冷道:“看来宗门给你们的任务太轻,诸位闲得太无聊,张执事,带他们去弹剑阁,看看最近西乾哪儿不太消停,让这几位闲得鸟淡的滚去外派支援,最近几年,我不想在山上见到他们。” 外派支援! 七名普通弟子一下面色煞白。 外出支援是宗门最艰巨的任务,没有之一,和世俗间发配官员底层锻炼的说法极其相似,基本上一去不回头的居多。 主要是镇守西乾洲边界,东南西三个方向还好,北面与水龙宗隔海相望,时不时就会发生冲突,他们这种境界低微的,一旦运气好撞上,基本等于九死一生。 只能寄希望不是去北境了。 易师吩咐完,看了眼刚出门的徐渝,略带赞许道:“敢对山巅弟子出剑,不错,相当不错,不过下次记住,打不过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修行比的不纯粹是天分,而是谁活得更久。” 然后走近胡涂,灵识在他身上一扫,说道:“无甚大碍,回去休息几天,你的蛰龙心法别放下,这种功法向来厚积薄发,季大长老看中你,相信他眼光肯定不会错。” 胡涂揖手谢过,与徐渝遥遥对视,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跺了跺脚,转身便离开了。 他并没有回洞府,而是直接御剑去了药王峰。 这些日子,药王峰相当热闹,楼、阁外广场聚集了不少前来求药的诸峰弟子,不过周满昆代林默宣布的规矩在那儿摆着,大家也很无奈,只能来药王峰碰碰运气,希望能像集仙峰刘、田二位一样,与林默来个巧遇,无形中捡到天大便宜。 当然这跟周满昆的私下宣扬脱不了干系,他想借这种流言,为林默塑造出一个正面形象,避免诸峰弟子对造化丹高昂的价格不满,背后乱嚼舌根。 可最近好些天,他也没见着林默一面,每次到了洞府门口,就被洞府加强的禁制给阻拦,会有一张符书从洞府里面飘出来,上面写满了需要的各项天材地福。好在大部分卖丹所得都在他身上,买材料自然不在话下,但一天没见到正主儿,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隐隐觉着出了什么事情。 这不,刚想离开内务堂,就被胡涂迎面堵住。 周满昆赶紧揖手道:“胡师弟怎么有空过来,没去林师洞府看看。” 胡涂气鼓鼓地道:“黑……林默究竟咋的了,我去了洞府,他也不出来见上一面,就扔张符书出来打发。”一巴掌把符书拍在桌面上。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闭关勿扰。 字倒是林默的字,周满昆总觉着神韵不太对,而且以他对林默的了解,谁都可能不见,胡涂是不可能被拒之门外的。 他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符书,都是这两次去在门外收的,“我不也一样,林师要么是在闭关破境,要么研究炼丹不想被人打断,总之就是忙,不如胡师弟先回,等哪天林师出了关,我第一个通知你过来。” 胡涂嗯了一声,眼圈一下红了,怕给周满昆看见,扭转了头,喃喃道:“我怕他有事,不然他怎的忘了给我送吃食。” 徐渝那件事,即使当着林默,他也不会多嘴,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完全和卓麟不在一个等级上。 周满昆重重一拍脑袋,“哎呀!”一声,忙不迭道:“看我这脑子,林师闭关前吩咐过,每月短了啥都好,千万别短了胡兄弟的吃食,这段日子事情太忙,脑子没空下来,一背身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他嘴里念叨着‘都怪我’,‘全是我的失误’,马上招呼来内务堂一名弟子,附耳叮嘱了几句,这才回过身说道:“胡兄弟放心,明儿,明儿一早我安排人将这个月的吃食送你府上,日后你也不用专门为这事跑上一趟,随便来封符书就好,我这边去仙鹤岭、瀚泽湖猎取兽材的人多,肉嘛!取之不尽,紧着胡兄弟享用。” 第44章 夜战孤城 鲁仲的话振聋发聩,让人心胸豁然开朗,仿佛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新天地。 然而林默心里很清楚,这与他所践行的大道背道而驰,他从来没有生出过那种为千万人乐业安居,而奔波的雄心壮志,更何况他们这种精神传承法,短短数十年光阴一晃而逝,谁又能保证身后还有人笃信你的那一套,一旦失去信仰的坚持,千万人念力的聚合,精神就如秋风落叶,迟早湮没于历史这个泥潭中,成为泥中养分,滋养着别的信仰和执念。 他只相信自己这一世,要做的事,必须在一世间做完。 鲁仲要去的地方是大豫国,他准备以白衣身份,向大豫君主灌输他那一套以仁治国的理论。 大豫国是极渊组织背后的靠山,他自然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哪怕钟路再强,身陷重围,自保尚且不易,遑论保证他的安全。 双方依依惜别,背道而行。 林默准备去与大豫不交界的南方,远离麻烦,借助这方天地厌胜束缚,打破八层瓶颈,为筑基做好万全准备,也同样想通过游历,寻找这方天地中的五行真源所在。 …… 居留。 这是一座不大的城池。 城池的拥有国缙国也是一个积贫羸弱的小国,周边虽无大豫国那种狮虎,却也有号称南方第一强国夏稽这种恶狼环伺。 林默走进这座小城没花费一文钱,城门根本就没有人检查通关文牒,来来往往披甲执锐的士卒倒是不少,主要精力放在了检查各种堆满物资的车马上。 刚进城找了家客馆投宿,就听说了一个不算美好的消息,夏稽正集结五万人马,准备假道居留,深入缙国国境与大豫附属国其张开战。 假道。 所有缙国人都清楚假道是什么意思,前脚使者刚过居留,夏稽大军压境而至,这种假道,基本上就和吞并一个含义。 缙国国君若识相,任由夏稽大军过境,本国军队必然会被夏稽人要求参与战争,而且十有八九就是冲前头当炮灰使;若不识相,整个缙国加起来还不到五万军队,又如何能抵抗如狼似虎的夏稽征伐。 国人基本都帮国君想好了,借道是唯一的出路。 可有人不这么想。 居留城城守大人不知受何人蛊惑,竟然在缙国国君尚未正式颁诏前,集结城内五千余名守军,临时召集数千民众为兵,据城备战。 问题是百姓惧战,哪怕有守城军刀戈相逼,同样挡不住城中百姓逃亡的热情。 好在尚未真正开战,城中食物尚未短缺,不过所有出不去城池的城中青壮一个个脸比苦瓜还长,林默在客馆对面那家小酒肆坐等饭菜上桌的一会工夫,耳中只闻左右四邻唉声无数。 伙计毛手毛脚端上一大盆羊肉,外加一瓮黄酒,心不在焉的,差点把一碗羊汤全泼洒在林默身上,好在身手还算灵敏,紧要关头,稳住了即将倾倒的汤盆,一边迭声道着歉,一边凑近小声耳语道:“客官是外来客,能否帮个小忙,事成,小的感激不尽,必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林默抬起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过路人,住一晚即走,大家素不相识,休要说什么当牛做马的客套的话。” 伙计正要再次开口,给赶过来的酒肆掌柜一鸡毛掸子抽在屁股上,嘴里骂骂咧咧赶进了后厨,抱拳赔了个不是,脑袋便凑到了林默耳根子旁,压低嗓子道:“客官若愿意将你的通关文牒借出,小的愿出三贯钱买下,你这样,一看就是外乡人,出城时军卒不会为难阁下。” 敢情这里人为出城都疯狂到这种地步! 林默摇头道:“我一个外乡人,可不想在此找麻烦,既然大家都不愿打仗,何故此城城守非要血战一场。” 从他进城到现在,城内简直就是愁云密布,不说人人厌战,至少除了身着甲胄的将军头领,他就没见着几个神采飞扬的主儿,战未战,气已衰,这种气氛下,想凭着五千守军和一帮乌合之众守城,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掌柜唉着声叹着气:“还不怪一帮劳什子的义士,一共就来了几十个,全都佩刀带剑携弓的,原本城守打算撤退,结果那帮人一来,不知给城守灌了啥迷魂汤,第二天打了鸡血似的叫嚣要与城共存亡。” 他一边说一边提溜了一张板凳坐下,“那帮子义士倒一个个信心十足,到处宣扬止战啥的鬼名堂,说他们有能力守下这座孤城,为城中百姓讨得一个合理的公道。” 林默喝酒吃肉两不误,同时听着掌柜的倒苦水。 “那帮人说,五万夏稽军并不可怕,他们本就是来示威的,根本不是想与大豫开战,想趁乱世未起,占足地盘,以便在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啥的,反正说得玄乎,城中百姓谁也没当个真,你想想啊!咱缙国君都不想打,他想过安乐日子,难道咱这帮手无寸铁的百姓还傻不愣瞪地去帮他送死。” “那帮人是什么人?几十个人,真有那种本事?” 林默也好奇,自从来了此间,短短几天见过的奇人异士不少,指不定这乱世中,鲁仲那种立地成圣之人并非孤例。 他也想真见识下能力超强的个人是否有扭转一场战争的能力。 酒肆门外走进来三个背上背着剑,一身葛衫的汉子,三人步履甚轻,行走时却有龙骧虎步的气势,与钟路那种舍我其谁的风范极其相似,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桀骜。 三人一进来,酒肆十几位酒客一下站了起来,畏畏缩缩,看架势就想往外跑。 掌柜的也起身,抱拳道:“三位义士,喝酒还是吃饭,小号敬佩义士仁义,这顿饭就算小号请了。” 其中一人微微一笑:“不用,等第一轮守城战终了,店家再破费将酒送至城头未尝不可。” 他的同伴冲林默拱手道:“这位小仙师来自何方?若来自极渊,还请尽早离去,我们不与极渊为敌,但也不希望极渊掺和我们的战争。” 林默微笑:“难道世上仅有极渊?” 那人道:“自然不是,但极渊挟暴君以图天下,与本家理念所不容,虽非敌,亦非友,各执其念,孰是孰非,只待后世评说。” 林默不好问你是哪家理念这种话,如此一问,招致对方群起而攻都说不定。 他笑了笑,道:“在下并非来自极渊,相反还与极渊有点小矛盾,因此几位不必忧心,住过这一晚,明日便走。” 那人点点头:“如此甚好,望仙师自重。” 也不多言多语,说完就走,作风利落,倒真有种任侠之风。 林默从胡涂那儿也搭着看过不少流奇行卷,总觉着不太像描写五源大陆的人和事,到了这里,反而有种莫名熟悉,此地人说话做事风格,几乎与书上描写那些故事极其相似。 当然他也没真正游历过五源大陆各洲,只能从他接触到的身边人判断。 等三人离开,掌柜重新来到面前,这次态度恭敬了不少,一个劲作揖打躬:“原来先生是仙师,刚刚小可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则个,若仙师不弃,小可这就亲自下厨给仙师炒几样下酒小菜以作赔罪。” 林默摆手阻止,他真不想惹麻烦,前有张家派人,后有极渊追杀,若再惹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义士,真不晓得这十年该如何熬过。 为今之计,还是寻找五行真源才是当务之急。 他斜睨着掌柜问道:“掌柜可曾听说过附近较为特异所在?” 掌柜摸着脑袋想了会,“仙师指的何为特异?小可实在不太明白。” 林默沉吟着,道:“日常云山雾罩,常人难以靠近,说不定经常有古怪出现,皆称之特异。” 掌柜强撑笑容,“小可做买卖多年,也只听过极渊、钜子谷、山阳观、太平仙境这些地方,呃,钜子谷正是刚刚那些义士所来之地,至于在哪儿,小可真心不清楚,不过呢,太平仙境就在此去不足两百里夏稽境内,附近有个太平城,一打听便知,其他地方只闻其名,不知所在。” 林默打定主意先走趟太平城,只要能找到一处仙家地,打听另一处就显得相对容易得多。 可惜仲先生并非修仙者,他并不清楚仙家道场的坐落位置。 …… 城里的夜寂静得可怕,连风似乎都不愿意惊扰大战前难得的安宁。 林默根本没睡,他本来就没有躺床上睡的习惯,盘膝一坐,几个周天,便是一夜。 安宁的小城却没有给他静息到天明的机会。 咻咻声划破宁静,刚开始离城很远,也很稀疏,没过多一会儿,声音渐密,随着一阵阵马蹄践踏大地,屋梁上的青瓦微微震动起来,陈年蛛网挂着灰絮簌簌落下。 林默跳下床,推开窗户,凭窗望去。 窗外左边,夜色中一道道火蛇直扑城墙,箭落如雨,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攻城了。 响动惊醒了城中本来就高度紧张的百姓们,很快,街道上挤满了衣冠不整,抬头望天的居民。 城中四处响起铜锣敲击声,尖锐刺耳,夹杂着无数人的喊叫,哀嚎,小孩啼哭…… 攻击集中于南面,很奇怪的是,火箭如一道洪流,集中在了南城墙某一段,而非一字长蛇,对整个城墙实施倾射。 林默对战争一窍不通,书上描写战争场面的也相当少,流奇行卷上最多就是‘两军阵前,主将你来我往,杀个几百回合,然后一枪搠穿对方胸膛,挑于枪尖,大军掩杀之类。’ 他有种冲动,想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判断火箭飞掠的速度,他把准自己的飞剑‘寂’能轻易摆脱,于是御剑而起,趁着所有人视线被红朗朗的半边天吸引,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城南高墙。 居留城墙比未济城矮得多,最多四五人便能搭成人梯够上墙垛,因此他不用悬停半空,躲在一家人的屋脊后便能观察。 城墙上人来人往,不时有黑衣人从城外跃上墙头,看样子并非攻城者,而是守城者自己人,一旦上墙,立刻就有重甲士卒将他们围在当中保护起来。 那些带火飞箭正是被这些人吸引而来。 墙上有人发出了低沉的号令:“放。” 命令简捷短促。 一阵震耳欲聋的弦音响过,城外大地上发出了震天轰鸣。 火光四起,城外似乎燃起大火。 林默清晰地听到城外上百人的惨叫哀嚎。 这是什么武器,仙家术法?弓箭发出去的法丹? 他炼出过可以扔出去爆开的雷火丹,将此绑在箭枝上,一旦数量足够,炸死几十个筑基境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这儿,他思维发散,开始琢磨这种战斗的可能性。 突然有人大声喝道:“鬼鬼祟祟,还不快滚出来。” 两道剑影一左一右疾速而至。 完全没有术法,也没有真元附带,纯粹是武者奔跑出来的极致速度。 虽然不带术诀,林默却在灵识附加的慧眼中见到剑锋上稀奇古怪的纹路,与符纹极其相似,却又书不成书,字不成字。 他没有用天地共鸣的法术来回避,单纯以体术本能,闪身躲过左右两剑,身形如一片枯叶,随剑风飘去了另一座屋脊。 “且慢动手,在下并无恶意。”他赶紧出声阻止两人的下一步动作。 没有修行真元,并不表示这些剑客就是弱者。 至少在这方天地下,武者和修行者的差距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而来迎面而来的两人中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两人身着紧身黑衣,与火光下跃上城头那些人打扮一模一样。 女子紧握两柄短剑,厉声问:“你是何人?太平仙境?还是极渊?” 林默抬起手臂,亮出掌心面对,表示毫无敌意,说道:“外乡人,既非极渊,也非太平仙境,行走江湖一散人,只是出于好奇,靠近来瞧上一眼,对诸位并无恶意。” 女子还是不依不饶,“若无恶意,就跟着我们去趟城守署。” 她的声音尚显稚嫩,显然年纪不大。 林默苦笑,虽无战斗之心,却也不想自投罗网。 天晓得这些人会不会突然翻脸,很显然钜子谷这些人单个拎出来确实对他形不成威胁,七八个联手,还是够他喝一壶的。 关键这方天地真元消耗远高于五源大陆,要想补回来,吸纳灵晶转换需要过程。 正当他生出夺路而走的想法,又有两人兔起鹘落,从城墙上急掠过来,其中一人正是夕时与他对过话的精壮汉子,身上穿的依旧是葛衫。 “原来是你?” 那人一来就发出惊呼。 女子看着他:“田师兄,你认识他?” 被称作田师兄的汉子道:“夕时与他在前面不远的酒肆见过面,他应该住在前面那间‘常居’客馆,修仙者,自称与极渊无关。” 女子眼睛瞪向林默,道:“你若心中没鬼,与我们去趟城守署又如何!” 林默道:“没鬼也怕呀!你们一大帮子,到时来个关门打……呸,瓮……呸……”他一连说了两个形容词,才发现这方面的词好像都没个好意思,说起来就像骂自个一样。 女子似乎也想到同一点上,突然给戳中笑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林默抱拳晃了晃,学着江湖中人的口气:“在下林长生,山泽散修,无意路过贵宝地,多有叨扰,勿请见怪。” 说着扭屁股想走,没想到那女子笑归笑,精力蛮集中,身形一晃,横剑拦住了他离开方向。 与此同时,四人各自守住一个方位,阻止他离开。 林默无奈,将袖子往上撸了撸,说道:“诸位若还是不依不饶,就休怪在下鲁莽了。” 双方眼看谈不拢准备开打,一阵急速破空地嘶鸣划过夜空,轰然炸响,城墙上炸出一片火海。 女子抬头看去,叫了声:“不好。” “抛石机。” 其他人也喊了起来,不得不将注意力从林默身上离开。 “有人登城。” 城墙那边一片混乱,震耳欲聋的弓弦鸣响顿时减弱。 四五条人影直接掠过城墙,身体上带着炫光直接奔向城内,炫光很明显是法宝光芒,这些人利用法宝光幕扛住一波攻击,直接杀向城中。 不知是不是被屋顶上五人吸引,竟有三人流星飞坠,往他们扑来。 人在半空便有数十道光影挥洒而出,尖锐的破空声令耳膜震荡。 林默身形闪动,也不出剑,两拳连挥,砰砰声不绝于耳,左右七八道光影被拳头击中,炸出一团团炽白光芒,溅落瓦片上还嗞嗞作响,不断冒起白烟。 其他人挥剑成圆,光影击打在剑光上,不断爆开,将他们震得步步后退。 林默却似没事人一般,毫不在意白光高温炙烧,眼睛死死盯住了来袭的三人,一步跨出,屋顶轰然塌陷。 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来袭者身前,一柄剑握在手中,不见如何动作,就有一人自半空跌落。 再一闪身,剑尖又刺穿一人的胸膛,这次是从后背刺入,前胸透出。 剩下那人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一只拳头就遮住了视野,砰然声过,他脑袋往后荡去,整个人倒栽葱往地面坠落。 紧接着后腰挨了一记飞踹,身子恍若一块石头砸向钜子谷女子。 刚到女子面前,一下子没了余力,摔落在屋顶,瓦片稀里哗啦乱响,不知砸碎多少。 女子瞪大眼,瞧着没事人一般悠然往回走的林默:“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默也瞪着她:“不告诉你了,林长生,林长生,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也不想介入你们的战争,行了吧!” 他发觉自从来到人界,话好像多了不少,连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现在也脱口而出,换作西崇山,除了和徐渝、胡涂、二师兄聊天,打死也不会与人用这种口吻交流。 或许是换了名字的缘故。他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女子将面前那人拎起,一把扔给田师兄,说道:“带人赶紧去搜索那两个走掉的,他们可能是来报复,城守大人一定得保全住。” 田师兄道:“有钜子在,不碍事。” 话是这么说,还是拎着手上被砸晕的活口向城中奔去,另两位同伴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 林默刚刚展现的身手,远非他们四人联手能留下的,即使动手,只会多树下一个敌人,对他们的战争起不到任何帮助。 女子抱拳:“鄙人青女,钜子谷传人。” 总算不喊打喊杀了。林默道:“现在信了,那就请恕林某告辞。” 青女双剑回鞘,伸直一条手臂:“仙师且慢,刚才相助之恩,青女得有所回报,不如这样,我请你喝酒。” “喝酒!” 林默揉了揉鼻尖,别人请喝酒他可能还不会这么犹豫,眼前这姑娘看起来就未成年,他可不想跟一个小姑娘把酒言欢,“还是免了,在下酒量不好,喝几口上脸,上脸就糊涂,糊涂就乱性,姑娘有话就说,没事的话,我还是等天明出城。” 青女噘起嘴,道:“即使你不喝酒,明天也出不了城,夏稽大军今晚一定会分兵堵住所有出城的路,哪怕你是仙师能御风,他们的符阵强弩也能把你从空中射下来,所以你最好听我一句,安安心心城里待着,等个三两天,夏稽大军自然撤退。” 这话倒让林默觉着诧异,问道:“你确定夏稽大军三两天就会撤军?” 青女道:“自然确定,因为刚刚我们烧了他们的粮草,割掉了领军统帅的头,最多一天,夏稽国君就会派使者入城,与我们谈判。” 林默还是不太理解。 “夏稽国君此次派兵假道,本就是听信了几个修行老妖怪蛊惑,他要的,无非是缙国在未来十年内所站立场,如今夏稽正忙着与正平国打仗,哪耗得起两线并进,因此五万大军受挫,粮草被烧,退军便是必然,仙师周游列国,不会连这些形势都不清楚吧!” “嗯,嗯。”林默有点窘迫,讪讪道:“刚下山,对诸国局势不甚了然,那就,那就听姑娘的。” 第45章 梦魇如影随形 小城中居然还有通宵营业的酒铺。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大军压境,战争随时降临,城守大人又自不量力螳臂挡车,将城中青壮圈困城中,夜里能安睡的有几个。 今朝买酒醉解愁,明日生死谁无忧。 酒铺里下酒菜不多,卤兔头、烤兔腿、凉拌手撕兔肉、兔肝、兔肚,全部与兔有关。 只要是肉,林默并不在乎吃进嘴里的是兔肉还是鹿肉。 不大的小桌子上摆满菜碟,酒温得刚刚好,既不烫嘴,喝进肚子里也暖洋洋的,令人舒服受用。 别看年纪小,青女喝起酒来,比很多男人还爽快,一口一碗,眼睛越喝越亮,脸上没有一点红晕。 林默怀着好奇,打量着对面少女。 “你这种年纪,这种喝法家里大人不管?” 好奇归好奇,其实他开始喝酒的年纪好像比对方也大不了多少,小胖子当年就更小了,那次喝的酒还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 青女瞪了他一眼,眼神充满怨嗔,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应有的神色。 林默食指揉了揉鼻尖,从少女眼神中读出一些东西,一种共情,一种似曾相识。 他很快意识到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青女咬着嘴唇,幽幽道:“我爹娘早就死了,其实我就没见过他们,呃,也不能说没见过,完全没记忆罢了,我是师父养大的,从小就住在钜子谷,那里什么都是自给自足,也没人在乎你年纪大小,谁还管你喝不喝酒。” 林默觉得她比自己坚强得多,至少当着陌生人面,他没办法轻松谈论父母。 “看你跟别人说话的样子,地位好像还蛮高?” 青女嘴角扬起笑意:“不是我地位高,我是隐者,隐者完成的都是家门最危险的任务,因此别人会尊重你,钜子谷大家就像兄弟姐妹,不计较职位高低,吃穿用度都一样,不分高低贵贱。” 林默道:“那你们出来,就没人做首领?” 青女抬起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有,首领的意见,都是大伙商量好的既定方针,如有异议,大伙少数服从多数就行,这是规矩,和地位高低有什么关系。” 林默只能揉着鼻尖,习惯了五源大陆强者为尊,让他理解钜子谷的平等相处确实有相当难度。 钜子谷的思想理念与鲁仲的君君臣臣,父慈子孝,家国等概念似乎完全走向了两个极端。 人界大地,国家相互争伐,看似混乱不堪,冥冥中仿佛又百花齐放,正处于一个变革中的大时代,而这种变革也在影响着常人看不见的天道伦常变迁,影响着修行者对天地万物既定的参悟。 或许这就是末法天地带来的变化。 当人们无法依赖天地提供的天授神奇之后,便通过各种各样不同的途径去找到属于他们自己更强大的力量。 民众念力,精神力量,或许就是替代天授神通的最佳途径。 几名葛衣男子走进酒铺,正和青女打着招呼,同时也在好奇地打量着林默。 青女很自然,两条腿抬起盘脚坐在长凳上,全无淑女觉悟,用酒碗指了指林默:“刚才那几个闯进城的,就是这位兄台帮着解决的。” “原来如此。” 那几人纷纷抱剑向林默行礼。 青女放下酒碗,问道:“剩下的两个怎样了?” 其中一人答道:“不出所料,去了城守署,被埋伏的兄弟射成了马蜂窝。” “那田师兄带回去那人招了没,是太平仙境还是山阳观?” “都不是,是极渊。” 青女显得相当吃惊,“极渊,他们不是支持大豫!怎么又掺和进了夏稽。” 莫说青女吃惊,林默也相当意外。 这极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自从来到这里之后,除了张家派出来那拨人,好像每遇上一件事情都和极渊脱不了干系。 那几位围了张桌子,那位师兄道:“谁知道呢!那个人又不是高层人物,还没动刑呢,就主动招了供,说他们极渊在夏稽设有分堂,这些人都受分堂指派,帮助夏稽尽快吞并周边诸国,壮大自身实力。” 另一人道:“这极渊咱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支持大豫发动统一战争也还罢了,却又偷偷在南方扶持一个妨碍统一的强国,他们究竟打什么主意。” 青女拇、食两指分开不停摩挲着光滑的下巴,装得很成熟的样子,眯着眼在那思考。 林默完全没感觉到她心湖涟漪,说明她啥也没想,就做了个动作罢了。 他干咳了一声,打断青女装模作样,问道:“极渊的参与会不会改变你们的事先判断?” 青女摇摇头,一副胸有成竹模样,道:“不会,没有粮草支撑,哪怕极渊高手尽出,也很难改变战争走向,咱钜子谷又不是吃素的,对付修行者,我们很有经验。” 林默道:“你指的是那些带符文的弓弩和你们的法剑。” 青女笑道:“看来你已经看出来了,你若是极渊的探子,我们现在应该杀了你才是。” 语言很有挑衅性,用的是开玩笑口气。 林默笑笑,喝干碗里的酒,拿起酒提子给自己满上,又给青女添了一勺。 青女斜眼瞥着他:“你不怕?” 林默道:“怕还敢跟你喝酒,现在我怕你灌醉我。” “哦——” 青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对自己很有自信嘛!” 林默马上明白她误会了话里的意思。 一个十四岁小姑娘,想法也太成熟了些,也不知道她师父整天怎么教育的。 要不是他赶紧运转真元,脸庞此时已滚烫。 “呃!这种话以后少说。” 青女眼如媚丝,身子前倾,“你们不是有什么什么的性命双修之术,还在乎这些。” 林默正色道:“‘天’与‘性’生,不从女,不从心,性命双修即指身心全面修炼,不是你理解那个意思。”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其实她说那个意思是另一种说法‘阴阳双修’。 小姑娘人小鬼大,少说话为妙。 再喝两碗,他将酒碗一放,说道:“酒也喝了,话也聊过了,林某谢过女侠这顿酒,等下次有缘,再把酒言欢不迟。” 他离开酒铺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哄笑声,显然青女那些同伴很乐意见到平时高高在上的仙师在面前出糗。 人间挺有意思,至少这里的人比修行者说话做事直接多了。 再有意思的地方也不是他熟悉的家乡,何况这里没有心心思念的那个人,也没有从小长到大的朋友。 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的思绪飘回了天地之隔的五源大陆。 夜风很凉。 思念却让人心里生暖。 …… 正如小姑娘所言,次日夏稽大军并未攻城。 将近晌午,一支旗帜鲜明,披坚执锐的小股骑兵从南门入城,趾高气扬地穿过大街,也穿过了林默所住客馆窗下。 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守署。 这支队伍来自城外夏稽国军队,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名脸色略显发黄,眼窝深陷的朱袍官员,看样子就是监军一类文官,既不是修行者,也不是武者。 看来他们是入城谈判,居留城之围能如小姑娘说那样很快解困吗? 林默不想逗留过久,一旦极渊或追杀他的张家人得知,很快就会赶上来。 张家人还好,虽然有个极可能筑基境修行者压阵,这里毕竟是人界,筑基境除了高屋建瓴的眼光,杀伐力大打折扣,很难真正造成威胁;极渊不同,他们有源源不断的援兵,又有极其特殊的连携阵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阴沟翻船。 他希望谈判顺利,这样就能在不引起极渊的注意下离开。 青女再一次出现他的面前,这次她直接来了客馆房间。 “请问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林默请她进屋后,隔着一张桌子和她说话。 青女大剌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白水,凉得嗞牙。 她翻着白眼说道:“使者进城了,谈判很快就能成功,你也可以顺利离开。” 林默道:“过来就是通知我这个消息?” 青女道:“我们知道你不是这里人,也知道你正在躲避极渊的追杀,所以想与你商量,能不能加入我们钜子谷,在钜子谷,我们有能力保护你不受极渊骚扰。” 林默道:“得罪极渊对你们有何好处?” 青女放下水杯,轻轻敲着桌面,说道:“很简单,极渊本来就是我们的对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你对修行的熟悉程度,也能帮助我们改进武器锻造,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被人识破谪凡上界修行者身份,林默并不奇怪,毕竟极渊、鲁仲同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了他的不同。 也许在他们眼中,能看到一些他们自己见不到的神异。 他眼中的天地不也与五源大陆的人有极大不同。 但委身钜子谷风险太大,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些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姑娘的提议在下心领。” 青女微笑道:“没让你急着做决定,钜子谷也不会阻止你离开,等以后想通了,你来钜子谷找我们,本谷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说着话,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竹简放在桌面上,说道:“上面有去钜子谷路线图,林师……呃,不管你是否是你真名实姓,且称呼你林师,希望你好好保管,休要落入别人手上,真不慎丢失,本谷也无所谓,极渊那些人何尝不知,他们不敢来找麻烦而已。之所以提醒你,是怕你随便丢了。” 小姑娘难得有点害羞,长身而起,抱拳一晃,转身就走。 林默目送她快步离开,打开竹简扫了一眼,上面图画得简单,与他见过的五源大陆堪舆地图相去甚远,就是粗略线条勾画,上面标了一些地名,钜子谷用朱笔标注。 至少也算个不错的避难地。 他确认堪舆图上没留下印记之类,这才收进了‘情结’空间,取出两块下品灵晶,运转周天,汲取着灵晶中的纯粹灵气。 灵晶很快失去灵意,黯沉无华,焦炭也似,手一捏,化成齑粉,他将手伸出窗外,任粉末随风飘去。 旗帜鲜明的骑兵小队再次出现在街道上,这次队伍前面一骑多了一名盔胄鲜明的武将,佩刀,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正与身边蔫了吧唧的朱袍文官热情交谈。 那文官几乎就不怎么张嘴,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很多,不知是谁领头喊了声:“城守将军威武。”一下子点燃了围观者热情,满大街齐声高喊着这六个字,人声鼎沸,整座像开锅的水,骤然充满激动和欢愉。 城守满面春风,此时顾不得与来使聊天,举起右臂,不断向人群挥手致意。 远处,数名着葛衫,佩剑者伫立屋脊高处,静静默视。 没有人参与到全城狂欢中,这一刻,他们变成了局外人,深藏功名,只等下一次。 …… 城外夏稽军队已经在陆续撤退,撤退的军队有序而整齐,与道上出城寻找妻儿的城中居民的混乱形成强烈反差。 林默就在混乱的人流中。 他要去太平仙境,与撤退的军队正好同路。 好在不少城中居民逃难地也是夏稽境内,对普通百姓而言,国与国的界线并没有那么重要,活下来,生活安宁才是他们需要的。 混在寻亲队伍中,一身普通衣衫的林默并不显眼,很难引起身边军队中那些修行者注意。 太平仙境离着居留城不远,御剑的话,也就眨几个眼的工夫,林默不想招摇,路上攀谈上了一名做生意的寻亲者,登上他的马车。 寻亲者姓秦,秦祺,算起来也是居留城大户,只不过做买卖的人在这里地位不高,士农工商,排名还在手工业者之下,有钱倒是有钱,不过在别人眼中都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黑心收入,连面朝面土背朝天的农夫都看不起他们,因此打扮得有几分士子模样的林默没费太多口舌。 游历列国的士子向来很受尊重。 坐在马车上,秦祺不断和林默套着近乎,行商多年的他,虽说没有修行者日行千里的本事,凭着日长月久积累,也走过不少地方,对于列国人情世故,风景名胜如数家珍,相当善谈,滔滔不绝说了不少关于太平仙境的传说。 传说只是传说,普通人看待山上,正如下界人仰望天空,哪怕真实的人和事,也会在口口相传中丢掉真实,剩下的只有大家爱听的玄奇。 不过有传奇可听,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好,乘坐在四面封闭的车厢中,也没有太多可打发光阴的事做。 车在路上颠沛,林默脑子都快晃晕了。 秦祺精神明显比他好得多,早年在外奔波,早适应车马劳顿生活。 “林先生此去太平仙境是想访仙?” 林默忍着强烈的肠胃不适,嗯嗯回答。 秦祺道:“秦某年轻时,也有过这个念头,不过去了几次山阳观,只见过几个老得站都站不稳的老道士,哪见得那些仙风道骨的神仙,一来二去,心也就淡了,林先生年纪轻轻,追求仕途顺遂哪点不好,非去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依我看哪,那些传说就是别人编排出来故弄玄虚的故事,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上赶着给他们敬供呢!” 林默道:“秦兄慧眼,难怪能把买卖做大。” 他伸了伸腿,想坐得更舒服一点,还能等挪动屁股,突然健马惊嘶,赶车把式连声喝叱,马车骤然倾斜。 车里的人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身子随之倾倒,脑袋也撞在车顶上。 林默反应不可谓不快,一脚跺下,车厢轰然,两轮重新着地,他也借着一跺之力从车厢后飘出,落在道路中央。 拉车的两匹马已经倒下,浑身是血,马首处血淋淋的,皮肉翻起,露出森森白骨。 车把式被抛到了路边稻田中,全身浇湿,刚刚爬起,不断有淤泥从身上滑落。 道路前方看不见人。 林默能感觉到四面压迫眉睫的杀气。 四人从四个不同方向慢慢靠近,林默一眼就认出,正是从上界追杀至此那七人中的四个,与他有过对话的未明也在其中。 从道路正前方走过来那位手里提一柄长刀,刀身笔直,微狭,锋刃上不断滴血。 他舌头伸出,不停舔舐着嘴唇,嘿嘿笑道:“你这家伙可真难搞,害我们追了一路,还不断被人追杀,可惜不管你跑再快,躲再远,也逃不过我等追踪,难不成你还能躲出这座天下去。” 身后的未明打了个稽首:“束手就擒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林默微笑,只要那位筑基境不出现,这四人对他来说威胁不大,怕就怕那人潜伏暗处。 他左右看了看,道路上并无余人,淡淡道:“让这两位无辜人离开,咱们要打就打,只要你们本事足够留得下我。” 未明长颂一声:“无量寿福,阁下倒有一片恻隐之心。” 持刀者冷笑,“不用麻烦。”并拢手指往刀上一抹,连血带光抹出一道刀芒,曲指微弹,刀光如电,直奔稻田中艰难行走的车把式而去。 林默身体紧绷,一步跨出,左足重重蹬地,“杀人者,死。” 迅疾前冲。 刚刚蹬过的地面,泥牛翻背般裂开一条沟壑。身子笔直一线,拉出残影幢幢。 持刀者并未放松警觉,横刀便斩。 林默下一刻,却如鬼魅出现在了他的左边五尺内。 一柄灰色毫无光华的剑准确地从持刀者左脖颈刺了进去,手腕一翻,剑尖闪着银光,从他的咽喉处破开皮肤钻了出来。 不到一息,如电刀光刚接触车把式背心,旋即崩散,他甚至没发现袭来的刀芒,更不知道自己刚刚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幽冥。 秦祺正爬出车厢,看了眼外面的情景又缩了回去,大声喊道:“各位英雄有话好说,我有钱,放了我,你们能得到更多。” 外面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 第一次围杀,对方完全没有反击,一直在跑,以至于他们全都放松了警惕,毕竟大家都是炼气八九层,哪怕对方来自少阳剑宗,各自境界在那儿摆着,一群打一个还能会输。 因此即使折损了三位同伴,筑基境那位也不知下落,他们依旧毅然决然追杀,从未想过他们才有可能是送人头的一方。 林默持剑,剑尖指地,转身,面对剩下的三人,眼睛里再无恐惧。 血淋淋的尸体就横躺在他脚下,全身裹满烂泥。 未明手脚有些冰凉,反手肩后握住剑柄,左手已捏出剑诀;另两位同伴也做好了同样的准备。 手持葫芦的同伴深吸一口长气,葫芦口飘起晶莹的酒水长线,钻入嘴里,然后他吐气开声:“咄——” 一大片酒水化作铺天盖地暴雨朝林默迎面而去,黄豆大小的水珠嘶嘶破空,力道堪比强弩劲矢。 另一人手从背后伸出,指诀如火焚天,怪叫一声:“着。”遥指酒雨,砰然作响,酒雨化成一片火海。 未明也未闲着,剑出鞘,曲指剑脊上一敲,剑化银蛇,脱手飞去。 “小心左边。” 骤然间未明大声警告同伴,双脚如履薄冰,身影便到了同伴身侧,右手一握,银蛇般的剑便出现在掌中,一剑刺向同伴左侧虚无处。 而同伴几乎同时抛出手中葫芦,刹那变得与身等高,比身体更宽,挡住左侧。 葫芦传来数声闷响,晃动不止。 林默手上已没了剑,出拳如风,接连砸中葫芦好几拳。 声势惊人,力道足以开碑裂石。 可惜葫芦极其坚韧,不知何种材质炼成,几拳之后,仅仅晃动,却未造成实质性伤害。 而未明的剑已到眼前。 林默错步,脑袋一歪,让过穿喉剑锋,凌厉的剑气拂过脸颊,顿时感觉到有黏糊糊的血淌下。 未明剑势变直为削,削向林默的脖子。 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另一名同伴瞬息而至,十指间火光熊熊,焰苗长达三尺,横扫过来,所过处空气也在焚烧,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第46章 捕蝉的黄雀 烈焰笼罩,焚烧的空气扭曲了人影。 剑削过,全无阻滞。 葫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锋利的剑削在了上面,砍出一条浅浅的白痕。 火光中不见了人影。 三人略一愣神,一点寒光出现在火术师胸膛前,剑尖从他心口冒了出来。只一闪,又消失不见。 剩余两人闪身急退,巨大的葫芦横荡过来再次护住两人身前。 砰。 撞击声再次响起,坚固不破的葫芦依旧完整,却狠狠往后荡去,重重拍在持有者额头上,距离太近,躲都来不及躲,他脑袋后仰,整个人撞得飞了出去,昏昏沉沉,灵海短暂失去了对法宝掌控。 葫芦瞬间缩回原先大小,一点剑光也同时擦过葫芦边沿,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的胸口气腑,真元如决堤潮水疯狂外泄,血如旗花火箭冲出老远,刚刚回过神的修士下意识伸手去堵胸口那条狭窄的创口。 未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他擅长用剑,自诩一口品质不低的符剑不逊少阳剑宗任何同境剑修,每每吹牛时,还总拿这个说事,别人信不信不知道,总之他自己信了。 牛吹了百遍,不一定说服了别人,至少说服了自己。 而今,神出鬼没,出剑无踪无影的林默第一次让他见识到了剑修剑术的风采,他分不清究竟是人在御剑,还是剑在驭人,或者,两者就是一个整体。 原来剑还能这样用! 一只拳头突兀在左侧出现,他只能看见一道灰色残影,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气腑穿透的修行者已经倒下,疯狂外泄的真元抽空了他全身精血,整个人如同抽空的稻草人,迅速枯干,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骼。 擅长用火的修士尸体冒出浓烟,幽蓝火苗不断冒出皮肤,噼卟作响,炼化入体的法宝正以他身体作为燃料,重新以虚变实。 林默伸手虚握,将四人身上的多宝袋全部收了过来,连落在地上的法宝也没放过,一口法刀、一柄符剑、一只葫芦、同时也没放过火术师体窍内化为实体的火系法宝,那只是一只青色小净瓶,上面密密麻麻篆刻着花纹。 他用收好物品,只剩下那口法刀,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还算称手。 来到未明面前,抬腿用脚尖在他身上踢了七八下,这才用刀背使劲拍打着他的脸。 没几下,未明悠悠醒转,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全身如灌了大量铅水,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你想做什么?” 林默抬起刀,拇指放在刀刃上轻轻刮了两下,似乎在试刀刃锋利度,“你很清楚我想知道什么,不然你现在和你同伴一样,已经是个死人。” 他不太会威胁人,不过这种情形下,即使再不会威胁,就未明而言也是极大的震撼。 “我们都是张家秘密供奉的客卿,这次入下界,是张家出钱,一来给大家伙一次筑基机会;二来悬出百万灵晶赏格,只要杀了你,这些赏金我等七人可以平分。” 林默不作声,狭刀在他胸膛上比划,像在找适合下刀的角度。 未明赶紧说道:“不止如此,亲手杀你的人还能获得一件高阶法宝,价值不逊百万灵晶。” 林默摇头,扑哧一声,刀尖插入未明大腿,然后拔出,血流如注。 他笑了笑,“原来这种刀尖也能用来刺,我还以为它只能用来砍人。” 未明欲哭无泪。 刀当然能刺,没见开了反刃。 这种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爷要问啥!直接问行不行,小的只是个拿钱办事的人,张家想报仇,我们想挣钱,就这么简单。” 林默道:“张家如何知道我来这里?你们又是如何追踪我的?你们一共八人,剩下的去了哪儿?” 未明瞪大了眼,一脸茫然:“难道那些人不是你在下界的同党?” 林默微笑,原来这些家伙还不知道被极渊追杀,一门心思放在了追杀自己身上。 未明道:“这一路我们遭到了三次围截,对手不太强,人也不多,因此未遭受太大损失。也就是真云道友在追杀你的第一天失去联系,此后再未回来;直到前天,宁禹道友突然全身是血从天上摔下来,摔成了肉泥,随后张灵岩道友去撒泡尿的功夫再也没回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以为是你的当地同伙搞的鬼。” 林默一脚重重踩在他胸口上,咔嚓响过,不知折了多少根肋骨,未明痛苦难当,除了在那干嚎,啥也做不了。 “回答问题,不要东拉西扯。” 未明吐着粗气,道:“在下界通道开启前两天,张家族长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说要给我等一个来下界筑基的机会,我们当然高兴,通过下界筑基的机会谁不想要,我们这些依附家族的散修,一没有五宗的造化药;二没有各宗传承秘术帮助,筑基何其艰难,就连下界筑基的费用,一人七十万,哪是我们能凑齐的天价。” 他吞着口水,胸口肋骨的痛楚让他龇牙咧嘴,“然后,张东夏就给我等交代了此行任务,杀你取人头为其子张秋山报仇,并许给了先前说的赏格。” “我们进归墟通道庄园时,一位蒙脸祝由师给了我们一块玉佩,与你们手上的形制一样,内容却有所不同,能查看到你的活动足迹,肯定是张家花大价钱买通了开启通道的祝由师,我们也不知道详情。” 林默蹲下来瞪着他,雪亮的刀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未明苦着脸,“我知道的就这些,其他真不知道了。” 林默一刀面拍在他脸上,呵斥道:“跟你们一起那筑基境的家伙是谁?你莫非把他给吃了。” 未明嚎叫道:“什么筑基境,小孩都知道筑基境受此方天地排斥,根本不可能下来,否则,张家岂肯花大价钱派我们这许多人来。” 林默道:“就是和你们一起,挺年轻,长相挺臭屁那个。” 未明道:“他啊!那次在未济城追你出来,当天我们在丛林中分散搜查,天黑下来后,我们就重新聚拢,真云道友就是那时一直没回来,没过多久,就有几十个黑衣人把我们包围起来,那年轻人喜欢用下巴指人,我等都看不惯他,因此趁他与黑衣人缠斗,就,就商量着撤退了,那晚遇上的黑衣人比后来遭遇的强悍得多,我想那人多半……多半不可能生还。” 林默并不相信他的话,正冷笑间,忽然抬头,不见日头,灰云遮住了整个天穹。 筑基境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哪怕对手是一群擅长连携阵法的炼气八九层,他被这群这家伙当成了弃子! 他突然想通了,腾地起身。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还得多谢你帮我解决了这几个渣滓,为了吓他们一吓,一天弄死他们一个,结果这些渣渣还是犹不知死,跑这儿来拦截你,哈哈,结果还是撞上了扎手货,真他奶奶的好笑,一群山泽野修破烂货,真以为自个那点本事能挑战宗门弟子。” 躲在暗处话还恁多。 林默退后几步,说道:“听阁下口气,似乎也是宗门中人,何故受张家蛊惑,不惜秘术压境深入下界。” 那人道:“没办法,张家开价太高,没法拒绝。” 林默道:“不如现身聊聊,说不定我也能开出这种价格。” 那人道:“你开不出,你不是筑基境,身上不可能有木属性神缘秘境法宝,而张家正好有,哈哈,那可是我突破六层天堑的关键。” 林默灵识根本探查不出对方行踪,只能引他说道:“木属性是吧!我在余祖手上拿过一件来自神缘秘境的宝物,虽无法确定它的材质,可很明确它就属于木属性,你我之间真有得谈。” 他说的不全是假话,饕餮鼎炉确确实实来自神缘秘境,是否五行属木,他并不确定。 那人笑道:“余祖,余墨是吧!他送的东西你也敢信。” 林默心弦一震。 这人竟然知道余墨的性格,他莫非来自青木宗? 结合张家给出的木属性顶级法宝判断,除了青木宗门人,谁会对木属性法宝如此热衷。 “阁下认识余祖,看来是青木宗前辈。” 那人道:“知道又如何?终究是个死,死人不会把消息带回五源大陆,就算你身上有那件东西,杀了你,我自然也能得到。” 躺在地上的未明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仿佛是一条被钓上岸的大鱼,身子不停弹动,瞳孔正在变成灰白,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消失。 林默灵识配合慧眼望去,他的背部,竟然刺入了无数草木根须,而那些根须似乎正在吸收身体的营养。 根须极细,宛若一条条细长的灵蛇,深深扎入了他的肌肉,蔓延至经络血管,精血和真元沿着根须缓缓流入地底。 林默身子涌起一阵寒意。他对未明没有半点好感,即使死在面前他也不会悲哀,然而这种死法,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可不想变成未明一样。 于是他一刀挥出,刀芒蜕锋而去,两只脚连连点地,飞也似倒退而走,飞剑已祭出,托起他整个人,穿林而去。 刀芒掠过未明,瞬间割断咽喉,这一刻,他嘴角竟扬起了笑意,也许对他来说,死比活活被人吸干更来得痛快。 飞剑化成一道惊虹,在树林中穿梭。 林默已经将‘寂’的速度发挥到极致,想从对方手下逃生,速度是关键。 五源大陆没哪一家宗门的飞行法器能快过飞剑。 当然快慢的前提是同境同层,筑基境比炼气境高出的不仅仅是一境之差,更是眼界和真元数量的呈倍增长。 他只能寄希望对方无法打破此处天地桎梏。 一根粗如儿臂的横枝毫无征兆扫了过来。 林默脚踩飞剑,骤然下沉,低头、弯腰,躲过迎面一击,数十条藤蔓突然破土而出,如一张大网横亘在前。 他不敢往上跃过,天空中也同样有无数枝条正快速蠕动。 对方竟然将整座树林变成了他的武器。 说话声耳边响起:“想逃,那日在未济密林让你逃了一次,这一次,还能让你溜了不成。”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刺耳。 林默埋头小心驾驭着飞剑,在无数枝条树叶间上下穿梭,好几次差点被树枝扫中,要不是飞剑灵性极高,躲闪及时,此刻他已经躺在地上,不知命运如何。 他的手也没闲着,长刀挥舞,劈斩着附近犹如活物般的树枝粗干。 漫天落叶如雨,树林却似没个尽头。 自己那块祝由师给的玉佩,在未明道出真相后他已悄悄捏碎,反正身边还有刚缴来的三块,即使十年后不能筑基飞升,也能凭别人的玉佩找到归墟通道所在。 啪。 一根从地底伸出的藤蔓还是击中他的小腿,藤蔓上长满倒刺,顿时撕开裤管,小腿上多出几条血痕。 林默心一下沉定。 他放慢了御剑速度,照这种御剑法子,体内真元根本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对方就是想用木系术法的遮掩,消耗他的精气神。 这片密林说不定早在他与那四人动手时,已经被对方动了手脚。 飞剑自脚底消失,他轻轻一个转折,长刀挥出一片刀光,斩去地面大片草木,稳稳落地,横刀胸前。 “不跑了。” 那人口气中充满了调侃意味。 林默道:“你准备很充分,跑下去毫无意义。” 那人道:“还算聪明,不然等你耗尽真元,小爷就能轻松捡个便宜了。” 林默嘴角扯了扯,道:“其实你也不过如此,充其量能发挥出炼气九层水平,靠着筑基境法宝帮助,方能制造这一大片木术陷阱,除非你亲自现身动手,否则就凭这些花花草草,吓人还行,想杀我还差点道行。” 刚才那一下藤蔓突袭,让林默幡然醒悟。 对方的法术最多让他受点皮外伤,很难真正伤害到根本,反倒是御剑逃离消耗更大。 既然如何,何必再逃。 江柏弥也很无奈,天地限制了绝大部分能力,即使手上法宝尚能使用,体内真元也远在炼气九层之上,但施展出来的威力始终就只在炼气巅峰上。 遇上普通炼气境修士,术法重宝应付不难,可偏偏他要对付的是炼体修行者,好巧不巧,还是体魄最强的剑修,远程术法很难真正打破对方一身剑气浇炼的铜皮铁骨。 如何是好! 他也陷入两难,想要快速解决战斗,需得正面作战,然而正面迎敌正好不是他擅长的能力,若非如此,他就不用贪恋张家那柄‘神木槊’而纡尊下界做这件腌臜事了。 当年他也有机会进入‘神缘秘境’获取一份仙缘,可惜一对一捉对厮杀本事不济,被同门淘汰,未能获取资格。 若得‘神木槊’认主,凭青木宗纯正的木性之体炼化融合,甲子神游,破天接引指日可待,天下还有什么比破天接引更令人神往的。 摆在面前唯一的门槛就是这剑意炼体到了极致的家伙。 他捏碎了三块灵晶,长吸一口气,将精粹灵气全部吸入口鼻,灵气转换真元并不会立竿见影,他只是早做准备,双手不断掐诀,一连变化出十几个手势,默念出一长串含糊不清的术咒。 他若不想现身,就算针对筑基神游期强者,也能凭借祖槐馈赠的遮掩天机神通,隐藏自身行迹。 张家人雇佣他,也正是基于这点。 现身与一个擅长近身肉搏的家伙对战,他得准备万全。 片刻,他身体上金光闪闪,肌肤泛着点点金芒,扶乩请神。 这门扶乩术是他游历期间得自一名野修,那名野修本来是打他携带的多宝袋主意,结果反倒成了送宝童子,给他用木笼阵消磨筋疲力尽,想用压箱底的扶乩术换一条生路,他笑纳了术诀,同时也笑纳了对方人头。 修行路上就是这样,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巧合,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犹如命运的必然1。 一阵忙乱的掐诀之后,他身上已重重叠叠累加了四重防御术,木盾、气罩、兽鳞甲、扶乩降真金身,四重防御术法外,还加上一件高阶法宝,龙鳞随心铠。 手上又多了两件攻伐法宝,一柄法刀,同样属于高阶;一张驭龙符,出自本门大长老手书。 林默仍在原地不动,挥舞着刀,刀光如匹练,斩断不断靠近的枝干藤蔓。 对手隐藏气机实在太牛,哪怕拥有慧眼,加上灵识也无法觅得对方半点气息。 照这种形势发展,比拼的就是谁真元底气更足,他一个炼气境,哪有可能与筑基境相提并论,哪怕天道厌胜,筑基境威力发挥不出来,真元始终不会减少,到最后,他不被对方的术法直接灭杀,也会在无休止的骚扰下活活给累死。 可找不到对方,连近身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时,危机预感察觉到一丝杀机,隐藏在身后不断涌动的大团藤蔓中。 来了。 一团青绿砰然炸出,半空中生长出无数枝条像一支支箭矢激射而至。 林默挥刀,旋转似月,银辉飞泻。 断枝碎叶飞散如雨。 林默就在青绿暴雨中。 一道几乎融入天地背景的身影绰绰,闪现一抹寒冰般夺目光芒。 呛—— 余音绕林,两柄刀碰撞,火花迸溅。 林默在退,脚步未动,身形暴退,地面顿时滑出两条长长的沟壑。 对方的身形也急速往后飘去,一道白光从他倒退的身影中飞了出来,半空中化成一条青龙,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如刀刃的一排尖牙,恶狠狠扑了过来。 林默拧腰,侧身,一刀劈下。 青龙竟有灵智,前爪微抬,一把握住刀锋,五指紧握,呛地脆响,法刀应声而折。 短暂的一滞,剑光闪现,一柄明晃晃的剑刺入青龙薄弱的颈下,顺着颈根处甲片结合部一路切开。 剑气在青龙体内爆开,光芒穿透厚厚的鳞甲,仿佛万道青光在龙身上绽开。 一张金色符纸瞬间黯然无光,如同烈焰焚烧过,随风飘落,过程中罡风一激,解体、散开,散落四方。 “好小子,真有你的。” 对方不知是赞许还是震怒,眨眼间,出现在林默左侧六尺以内,掌中刀直上直下,劈向他的肩膀。 出刀不够凌厉,刀法也不够狠辣,明显不是一个擅长使用体术近身战斗的家伙。 林默顺势转身,一剑就刺了过去,出手又快又狠,不留余地。 江柏弥又气又急,好容易鼓起勇气来场速战速决,结果一个照面,数十年舍不得用的驭龙符便给人毁掉,借助木遁的一刀偷袭,对手竟不闪不避,与他以伤换杀。 不擅近战的他不敢用四重防御来赌,真元、术法两者占优,没必要,也没有一刀必杀的信心。 他只能回刀护体,默吐准备好的遁字诀,闪身便退。 呛啷一声,刀剑再次相撞,化作数十点寒星,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 刀剑皆碎。 别人的刀剑确实不够可靠。 林默心里叹息一声,好容易等到对方现身,结果短短两次交手,搜刮来的一刀一剑就这么毁却,而且还没能发挥长处,伤及对方半根寒毛。 唯一收获便是,他已感知出对方气机,至少在对方下次偷袭时,危机感知能更早察觉。 江柏弥重新拉开距离,嘴里无声喃喃,胸口不停起伏。 真是该死的体修,反应实在太快,遮掩天机神通很难在两三丈以内瞒过对手。 他甩了甩了右手,虎口一阵阵刺痛,刚刚刀剑撞击的冲击力,不但震碎了他花了五万灵晶买来的法刀,也撕裂了手掌皮肤。 还是慢慢来,反正有的是时间。 他捏出几个术诀,巩固丛林阵法,加强树枝藤蔓攻击频次。 林默手上没了利器,‘寂’锋刃未开,坚韧有余,劈斩不足,拿来砍这些又软又多的藤蔓枝条实在对真元消耗太大,挥手连续拔除数十根藤蔓之后,突然灵光一现。 ‘情结’中别的东西不多,药材和炼丹用的五行炭并不少,不知道用火能不能烧掉这些鬼玩意。 注1沈从文《边城》 第47章 雷霆下索无处避 大火迅速点燃了丛林,以林默为中心,铺天盖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噼卟的柴火爆裂如炒豆一般,清脆而刺耳。 受刺激的是江柏弥。 他气得脸色煞白,一个少阳剑宗的家伙身上怎么会带着五行炭这种鬼东西。 余墨,他是药王峰弟子,炼丹的。 他握拳敲打脑袋,两道术诀施展开来,丛林中升起浓郁迷雾,浓重的湿气很快阻止火势蔓延,将火圈压缩回林默身周一丈以内。 看你有多少五行炭可烧,总不能无休无止! 林默哈哈大笑:“我说这位兄台,你以为我只有五行炭,小爷手上可以生火的玩意可真不少,想不想见识见识。” 战斗经验都是从实战中一点点积累而来,触类旁通又是林默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五行炭能克制对方这种草木皆兵术法,但凡能沾点火的东西同样能克制。 他迅速盘点了一下身上的存货,刚搜刮来的那只净瓶属火系法宝,可惜他不精火术,无法开启,这会也没时间给他慢慢研究,嗯,还有几十粒扔出去能炸出雷火的法丹,不知管不管用。 火势渐弱。 刚撒出的一大把五行炭才坚持五十息。 他毫不犹豫,四粒雷火丹分别朝四个不同方向扔了出去。 轰轰雷鸣声中,电光火闪照亮荫蔽了丛林。 四个不同方向,炸出四个方圆近三丈的焦黑大坑,地面上还有无数电丝窜来窜去。 从天空上方望下去,生机勃勃的苍翠树林如同头顶的瘌痢癣瘢,看上去如此刺眼,让人如鲠在喉。 江柏弥就坐在最高的树梢顶端,一张脸像吞了一口大便,眉毛鼻子全皱在一起,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法丹,这家伙竟然会炼法丹! 就算搁在青木宗,真正钻研法丹炼制的人也极其稀少,炼丹皆为修行故,谁吃饱了撑着了去研究那又危险,搞不好会随时要小命的玩意儿,因此法丹炼制成法,通常都是意外收获。 他身上也带了好几颗,都是毒丹,通常在受人围杀,无法遁逃时才会使用。 “臭小子,看你有多少,你江爷也有。” 他手一扬,一枚毒丹破空而去。 砰。 毒丹在林默身边炸开,毒雾迅速笼罩了他一丈方圆,雾气幽绿,经久不散。 林默捂住口鼻,不断后退,身后不断涌来的藤蔓又将他逼回雾中,紧接着,又有数粒毒丹炸开,毒雾越发浓郁。 他的身子开始摇晃,两腿打颤。 江柏弥大笑,“你爷爷江柏弥,道号‘小山人’是也,你在青木宗面前玩丹道,不是祖师爷面前耍大刀是怎地,江爷还得谢谢你提醒,否则还真记不起身上带着这玩意儿。” 林默已经瘫倒。 江柏弥出于谨慎起见,还是多扔了两粒,两手掐诀,驾驭两根粗如儿臂的藤枝迅速将昏倒的林默捆了个结实。 毒雾随风吹散,他这才闪身出现在附近,背负着双手,绕着面色青紫、胸膛起伏的林默转圈。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自出道以来,一直禀行这个宗旨。 哪怕灵识已经在林默身上检查了不知多少遍,他还是从多宝袋中驭出一条藤鞭,本命法宝一只盆盂也同时虚悬头顶,这才踱着小步,从背后靠近侧卧的对方。 七步,六步,五步,越是靠近,脸上神色越是紧张。 直到来到林默身边,他还是一动不动,甚至能清楚听到他鼻腔中拉破风箱般沉重呼吸声。 江柏弥终于放下了心,放低身子,伸出左手,去拍对方的后背,手上依然捏出了个术诀。 一点光,寒光。 光芒占据了他漆黑的瞳孔。 这,这是剑光。 一瞬间,本命法宝感应到危机,洒出千万枝条,罩住全身,手上的藤鞭同时化作长蛇缠住了地上暴起那条身影。 剑光还是穿透了本命法宝防御,剑尖刺中防御气罩,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刚起,砰然声中气罩裂。 夺,木盾直接穿透。 嚓,价值十万灵晶的兽麟甲破开。 锃,扶乩降真的金身连阻滞的机会都没有,冰冷的剑锋刺进了右侧腹部。 什么剑? 少阳剑宗的灵剑怎么可能锋利到这种程度! 江柏弥全速倒退,剑出腹,血飞溅。 鲜血沿着他遁离方向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路。 林默肌肉紧绷、坍缩,随即大喝一声,束缚身体的枝条藤蔓应声而开,那条藤鞭也软软坠地,他左足蹬地,发力蹿出,沿着血线急速追去。 很可惜,寂还是不够锋利,未能彻底刺穿对方木腑所在。 好在江柏弥受此一剑,伤势绝不会轻,即使拥有地利,短时间内也很难发挥出炼气九层顶尖战力。 若不趁此机会解决此人,将来等他缓过劲,死的一定是自己。 杀过数人之后,林默已经迈过心里那道坎,他不想滥杀,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对手。 江柏弥受伤,逃离的速度不快,因此他并没有贸然脱离树林,而是依托树林布置好的阵法,不断以木遁瞬移。 林默锁定了他的血气,遮掩天机之法再难完全掩盖行踪。 形势彻底逆转,追杀者变成逃亡者。 “姓林的,真要不死不休?” 江柏弥厉声喝道,嗓音微颤,透露着他此时不安的心境。 林默不语。 有把握的情况下,他通常不喜欢与对手交谈。 江柏弥咬牙道:“把爷逼急了,我就撤去压境禁制,哪怕引来天劫,给天道排斥,也有把握短时间内要你性命。” 话倒不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明显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林默追他的目的,就想逼他撤除境界压制,这种带有提纲挈领眼光优先的对手,只要留在人界,就会随时威胁他的生命。 如此,还不如赌上一把,逼走他,或趁他病,要他命。 无论哪一个结果,总比整天提心吊胆,防着别人来杀,要来得划算。 江柏弥恶狠狠道:“真不怕死?” 一剑穿透一棵百年老树干,又有些许血珠自剑尖滴落。 林默冷冷瞧着五丈外一棵树。 江柏弥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姓林的,有种再来。” 林默终于开口:“等你撤去遮掩天机的术法,你能活,我也能安心。” “你会后悔的。” 江柏弥的话几乎是从牙齿缝中迸出,可见他牙齿咬得多紧,愤怒达到极致。 堂堂筑基大修士,被一个炼气八层逼成这样,不愤怒才是怪事。 林默瞬间感觉到了天地间的异常。 危机感知不断提醒他危险即将降临,汗毛炸起,肌肉不由自主轻微跳动,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让他离开。 天空中突兀地出现了乌云,仿佛有人正在高处用棍子搅动,云转风急,林中惊鸟高飞,枝叶簌簌。下一刻,下起漫天树叶雨落。 林默急忙后退。 “现在才退,晚了。” 江柏弥的声音再次响起。 数十根笔直的树矛破空而至。 林默不断闪躲,树矛挟风擦着他的身体飞向身后,斜插入地,每落下一根,就有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树墙破土而出,完全挡住了退路。 树墙生长极快,刹那间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狂暴的旋风依旧横扫丛林,头顶斗大的乌云漩涡已变成覆盖数里的巨大湍流,云中银蛇乱舞,不断融合。 天劫! 江柏弥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直以来五源大陆流传的说法就是人界筑基,会引来天地排斥,将筑基者生生带回所来之地。从未有人提及过天劫这回事。 人不可胜天。 他全身骤然冰凉,就他这副身板哪扛得下上天震怒,五雷轰顶。 林默就在眼前,彻底被木牢围困在不到两丈范围的空地上,就此放弃,压境,或许天劫就会消失! 江柏弥顾不上解决对方,祭出遮天神通,全身气机迅速坍缩。 天上的乌云并未因此消散,漩涡越转越快,中心凝成了一团浓稠刺目的电浆。 丛林遮天蔽日,依旧有明亮的光线刺入晃动的枝叶间。 一道碗口粗的闪电嚓啦啦从天而降。 难以想象的威压与炽热,仿佛要点燃整片大地。 江柏弥惊呼着扑向林默,筑基境气息重新回到身上,他整个人似乎化身成一支激射的弩箭,比刚刚劈下那道闪电还快。 闪电落下,一片焦煳。 刺目闪光之后,大火熊熊燃烧,然而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天空中那团电浆正伸展出无数细丝,第二道闪电随时可能落下。 江柏弥的手已抓住林默肩膀,准确地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而是枯树上长着的十根细长尖枝。 筑基境全力一击,林默根本躲不开,就算全力施展剑影遁形也不行。 金眼蛛法袍能挡住筑基中期倾力一击,却不能带来躲避倾力一击的灵活。 深嵌肌肉中的指尖爆发出排山倒海之力,无数真元源源不断从窍穴灌注进经络,他全身僵直,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这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神魂从肉体剥离的恐怖。 与千玄那次唯一不同的就是,上次是抽离,这次是被另一个强大的元神生生往体外排挤。 他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夺舍。 江柏弥准备舍弃引发天劫的肉身,在第二道天雷落下前,元神挤占,哪怕事后肉身被毁,他也能靠着这具新夺的肉身重返五源。 真是打得好主意。 林默闭上了眼睛。 江柏弥哈哈大笑,笑声在林默脑海中回荡。 “这主意怎样,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不过你想过后果吗?” 他们的对话用不着嘴,此刻江柏弥的元神一小半已挤进林默肉身。 “哈哈……你想多活一会,可以去我的身体,不过,我想你的元神还不足以侵占别的肉身。” 江柏弥此时得意得忘乎所以。 忽然他发觉了一丝不对劲,林默的手动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一柄剑从他的右腹穿透而入,剑柄就握在林默右手。 他的一半元神还在林默身体里,而无论如何用力,另一半元神也拔不出自己的肉身,好像一条钉住了尾巴的蛇。 “忘了提醒你,我这柄剑能吞噬魂魄,你元神离体,也就意味着身体控制减弱,只要能刺中你神魂窍腑,也就是你真正身死道消之时。” 话不用嘴说,林默难得多说了一些。 对死人,他不太吝惜语言。 江柏弥不想相信,现实却让他不得不信,他感觉到元神正在萎缩,仿佛正被刺入窍腑的剑慢慢融化。 林默此时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也能看到他自己从未见到过的许多画面。 眼前突然被白光填满。 第二道天劫落下。 江柏弥在呐喊:“大家一起死。” 他的双手从林默肩膀上收了回来,十指交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掐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术咒。 “黄泉碧落。” 用不着他喊出来,林默已经从他侵入的元神中感受到了。 模糊中——他看见了一道明亮的树枝,如同一把从天而降的九股叉插在江柏弥头顶,无数银蛇爬满全身,从内到外将他烧成焦炭;他看见了江柏弥虚幻的身体从他眼前抽离,绝望的眼神,且又充满恶毒诅咒。 更好笑的,他居然记住了江柏弥强加给他的一些记忆片段。 正当他感到庆幸,却发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 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如坠太虚,丝毫不受任何力道。 不是不能动,他能收回手臂,晃动大腿,能摸自己的脸,只不过一切都变得很慢,而且身体在漂浮,眼前一片无限空白,什么都能看见,又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他说不上来。 身体如漂浮太虚,毫无借力处,没有方向,分不清下坠还是上浮,四周一切所有看起来一个样。 他努力拧腰,翻转身体,依旧没发生任何变化,甚至感官上,翻身后仍然仰面朝天。 背心冰凉刺骨,寒意透进骨髓,很快他全身战栗,连经络气腑也随之颤抖。 灵识能感觉到,渗入极寒来自‘寂’,它正横亘在背,紧贴肌肤,又像是托起身体,不让他坠落。 剑却在吸收虚空极寒,再将极寒源源不断输送进他身体里面。 “兄弟,你在干嘛!” 他也清楚‘寂’只是一把剑,灵智还没开化到能与自己对话的程度,但虚空中,没有人能说说话,他只能问它。 寂当然不说话,却用一阵震动回应了呼唤。 林默继续说着些不着头脑的话,寂再也不想回答这些无聊的喃喃。 忽然间,他感觉心弦震动,好像冥冥中抓住了什么东西,闭上眼,也闭紧了嘴,心神凝如芥子,沉入身体小天地。 当他来到窍穴与寂接触的地方,看见一股股清泉倾泻而下,气势汹汹,犹如一条冰霜巨龙,看不见头,也看不到尾,一路奔流而下。 河道便是经络。 这些寒意十足的冰水急流却未对河道堤岸造成冲击,流速虽快,浪花不兴。 顺流而下,来到一处深不见底、宽不见岸的巨湖,湖面泛着点点金光,冰寒的水冲进湖泊,迅速与湖水融合起来。 湖水便是他真元所化的剑元,竟然没有丝毫排斥这些外来似真元却又非真元的冰水。 湖底那些结成冰晶的真元却在这一刻融化,与剑元相融,水面不断攀升,湖面扩张,急流灌入无数湖衩水脉,又蔓延至另一座更宽更广更深的大湖,周而往复,每一座湖面都在扩张,河道变宽,水流更急,天地仿佛也随之扩大。 炼气九层。 终于破开八层难以企及的瓶颈,进入了炼气九层。 不,不止进入,好像直接到了九层巅峰。 湖泊河流之外的广袤大地上,红中泛黑的岩石大地上,落下了一粒小如米粒的种子,种子直接没入了坚硬的岩层,倔强地伸展着身体,一根两根根须破壳而出,幼嫩的根须沿着密实的岩石伸展,一根金色,一根乳白如寒冰。 这是,水之真源? 他很清楚,所见到的画面正是炼气大成,筑基即将初开的一幕,两条根须表示他已经获得了两道真源之息。 难道身处这处太虚之境是水之真源。 惊喜中,林默收起念头,撤去内观照视,回过神后,灵识再次沟通‘寂’。 它漂到了身前。 它竟然有了极大的变化。 ——不再裸露剑身,缠绕在剑根上的黑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完整的剑柄剑锷,剑刃上也套上了剑鞘,通体雪白,上面遍布着诡异的纹路,杂乱无章。 看着这些纹路,林默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胃部一阵阵抽搐,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太虚之中,没有上下之分,吐出的全都回到他自己身上,却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像他整个人浸在水中,正荡涤身体每一处污浊。 他低头看去,身上的金眼蛛丝法袍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别说其他,手腕上除了结成冰坨子的‘情结’,身无寸缕。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林默想起了江柏弥最后记忆中那句‘黄泉碧落’,从对方强加给他的阅读的记忆中找到了‘黄泉碧落’术法。 干他娘,他忍不住喃喃骂道: “该死的江柏弥,给雷劈死真是太便宜了你,只要你小子还活着,老子回去后,一定把你活剥一次。” 骂归骂,小山人江柏弥终究是死了,没有人被天雷劈成焦炭还能活下来,说不定连魂魄都给劈成了渣。 黄泉碧落竟然是魂系攻击术法,凭空开启出一条连接幽冥通道,将对手元神送入幽冥深处。 照道理说他的肉身应该不在此处,而是留在原地,仅剩下不完整的七魄,一具行尸走肉,他摸了摸全身,所有肉身零件都还完好。 这不合道理啊! 这是他短短一段时间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江柏弥的记忆并不完整,因此并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奇门术法。 按林默的学识理解,一类沟连幽冥的术咒通常来自五源大陆数量极少的鬼修,鬼修不重视肉身修行,或者本身便没有肉身,就是充满戾气的厉鬼,以炼气之法主修魂魄,重炼身体实质,处于虚实之间,极擅长魂系攻击法术。 莫非因为江柏弥所学不精,既没有将他打入幽冥,也没有将他肉身留下,而是囫囵个打进了幽冥和人界间的虚无通道。 正胡思乱想,现实很快结结实实打了脸。 随着轰然一声,他好似坠入了洞府前那座千丈飞瀑,身体急速下坠,耳鼓中只闻水声隆隆,然后眼前出现了水,可以真正见到的水,无数气泡正从身体两侧向上浮起。 水相当浑浊,看不了多远。 灵识更是延伸不出身体外,仿佛有种无形的压力将灵识死死摁住。 眼前有黑影游弋,一晃而逝。 不止一条黑影,无数黑影从浑浊的水中浮起,向他靠拢。 ‘寂’猛然震动起来,水波激荡。 …… 数十名兜头盖脸的黑衣袍人进入树林,每五尺一人,缓慢地在树林中移动,手上或多或少握着武器。 在他们身后的驰道边站着惊魂未定的秦祺,一个黑袍人站在他身边,用低沉的嗓音问道:“你确定他们都是修行者?” 秦祺怔了怔,赶紧躬身作揖道:“回仙师话,肯定是仙人,不是仙人哪能飞来飞去,还一弹指就是一道电光,不信你问在下的车夫,他也见着了。” 黑袍人道:“你说那个叫林长生读书人是从居留城出来,往太平仙境去?” 秦祺道:“他这么说的,后来就有人突然杀了我的马,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们来之前,此地可出现过异象?” “打雷算不算?” “算。” “先前突然乌云密布,没下雨,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我还以为仙人斗法,没敢露头。” “嗯。” 黑袍人不再问,知道这些凡人嘴里,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树林中有人喊:“有了,这里有具烧焦的尸体,周围还散落了不少烧焦的法宝。” 黑袍人闪身掠了出去。 秦祺抚着胸口,低语喃喃,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第48章 忘川捞魂人 林默全身汗毛炸起,四肢努力划水,发现这里和刚刚坠下来的太虚境一样,无从借力,不管怎么努力,身子还在原位,一动不动。 黑影怎么能动?莫非是鱼? 黑压压的影子越来越近,近得已经能透过浑浊看清整个样子。 林默头皮发麻。 哪是什么鱼!密密麻麻涌来的全是人。 ——面色灰白,头发全部向上漂起,如同一蓬乱糟糟的水草,眼睛灰白无华,每个人的嘴唇都是紫黑色,和他一样,全部身无寸缕,有男有女,身体呈现出与脸相同颜色,甚至干巴巴的毫无生机。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胡涂经常跟他讲的,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鬼故事。 身为修行者,他当然不会害怕。但无论是谁,突然见到一大群故事中讲过的那些鬼魂,还如此接近,胆子再大也会觉得胃部泛酸,鸡皮疙瘩直冒, ‘寂’急促震动着。 剧烈颤动中,无声滑出剑鞘。 剑锋一侧锋芒毕露。 开刃了。 只开了一面,上面透出的阵阵寒杀之意直逼眉梢。 林默倒吸一口凉气,凉气没吸入,冰冷的水猛然灌进嘴巴,难以言喻的窒息,让人想大口吸气的冲动,喉咙剧烈发痒。 他立马意识到这是在水底,立即运转真元周天,静神养气,不再用口鼻呼吸。 剑锋震动,远胜水底冰凉的寒意荡起涟漪,一圈圈往外扩散,鬼魂开始颤抖起来,灰白的眼睛看不出神情,从似虚似真的肢体却能看出他们想逃,却被不断蜂拥而至的后来者挤着不断前行。 近身一丈。 鬼魂在剑意涟漪中开始融化、分解,渐渐融入浑浊的河水中。 无数黑影还是源源不断向林默集中,前赴后继。 林默握住了剑,一手持剑,一手握鞘。 剑在他掌心里并未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冰寒,反而与体内剑元形成了流转交换,剑元化作剑气在剑锋上流动,涟漪中剑意越发凌厉,鬼魂圈子扩大到了两丈开外。 浑浊的河底,林默已看不清周围鬼魂的模样。 就在这时,耳畔轰然鸣响,脑袋冲出了水面,水声、风声、树叶沙沙声……无数中声音一下灌进耳朵,凉爽的新鲜空气同时进入肺部。 他贪婪地吸着气,一口都不想放弃,这辈子从来没有发现空气如此甜美。 周围景色也映入眼帘。 黑色的河岸,黑色的树,黑色的天空,远方模糊的群山依旧黑色。 无数个顶着乱糟糟水草头的幽魂,正用灰白无神的眼睛打量着他,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也不再如水底一样莽撞拥上。 河岸近在五六丈,可惜这片水体无可借力,没法脱离这条河流。 弱水。 林默想起读过道经中一篇山河辑略介绍:水之积也不厚,鸿毛是沉,则其负舟也无力。 身处弱水之中,只能指运气爆棚给水流冲到岸边了。 他全身放松仰躺在水面,‘寂’就紧贴着背脊,如一叶随波逐流的舟,它能浮上水面,却无法从水中脱身。 若不是它,林默真不知道会在水底泡多久,也不知道那些鬼魂会做什么事。 难道是自己的血肉之躯吸引了这些看似毫无灵智的魂魄? 随水漂流相当无聊,好在修行者最大的长处就是耐得住寂寞,闭上眼,摒除一切杂念,很快进入了无念无想的神定之中。 正好刚破炼气八层,一不小心冲上了九层巅峰,需要时间来稳固境界。 不过这方幽冥天地相当奇怪,明明灵气充盈,却对他充满排斥,无法吸收入体转化真元,似乎冥冥中认定了他不属于此地,大道厌胜。 然而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发现无论是刚刚的太虚内,还是这条河流,都有水之真源存在,只不过后者已经相当稀薄,远不如前者浓郁纯粹。 真源之息对体魄的熬炼却非常有效,他甚至有种身处炼剑峰灰雾的熟悉。 灵气不能吸收,‘情结’中有的是灵晶,无需取出,手镯贴身,无碍灵识深入,帮助他从灵晶中汲取纯粹灵气来淬炼真元。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只记得手镯中的灵晶少了二十块,自己吸收仅仅十块,而其他消失的灵晶多半是被放入情结中的饕餮鼎炉给吞了个干净。 很无奈,下界以来,没时间炼丹温养,仙阶鼎炉需吞噬灵晶保持其灵性。 好在身边灵晶足够多,哪怕两张嘴吃饭,坚持十年应该不存在问题。 他忽然听中风中影影绰绰的对话。 有人! 林默睁开眼,努力抬起头,环视四周。 河上水雾弥漫,好在灵识不再受压制,结合慧眼,远远看见水雾中一条柳叶小舟正缓慢移动。 船上站着两个人,一身黑衣,微风吹过,本来不甚宽大的黑袍,空荡荡的,随风飘扬。 一人手里拿着根长竹篙,轻点水面;一人手持一张捕鱼漏网勺,正弯腰从水里打捞什么。 呃,不是人,还是鬼,保持灵智的鬼。 拿网勺那人嘴里不停抱怨:“怎么回事,昨天今天流下来的魂魄数好像少了很多,莫非上游又出现了偷取魂魄的鬼修?” 划船那人道:“鬼修哪会偷这些被忘川净化过的魂,他们炼魂丹,需要的是厉鬼,越凶越好,拿这些净化过去投胎的鬼魂有个屁用。” “那就是新出了强大的鬼王,正吞噬鬼魂强大自身。” “真是异想天开,鬼王巴不得离忘川、无定两河越远越好,就算他们比普通鬼魂能熬,忘川之水也会折损修为,他们比鬼还精,能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儿。” 两人聊得正起劲。 听到河中有人在喊:“喂,船上两位兄台,能不能劳驾帮个忙,把我从水里捞出来。” 两人骇得面色煞白,全身筛糠。 忘了身处小舟之上,一人手一抖扔了网兜,一人拎起长竹篙拔腿转身,便想逃跑。 天天见鬼,居然还会怕有人说话。 林默无奈,说道:“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掉了网兜那位一把将网兜从水中捞起,好在手脚麻利,不然网兜已然沉入河水。 他瞪大了眼,瞧向声音源头:“你真是人?” 林默费了好大的劲举起一条手臂,不停招手:“你见过还有肉身的鬼?” 那鬼十分笃定地道:“见过,一些强大的鬼王就能重塑肉身。” 真没法聊下去。 这家伙平时聊天一定和王屏峰那家伙差不多,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话题终结者。 形势逼人,好容易遇上两个喘气的,林默可不想错过机会。 老泡在水里也不是办法,总得上岸找路回家。 “我不是什么鬼王,更不是厉鬼,只是个被人用术法打到这里的人,我姓林,名默,来自……来自人界。” 那鬼道:“鬼最会骗人,没听说过鬼魅伎俩、鬼迷心窍,信了你才叫有鬼哩!” 林默真怀疑这家伙以前就死在这张嘴上。 拿竹篙那位抱拳道:“在下栗褚,广闻天鬼差,敢问这位兄弟,如何带着肉身下来此界?” 林默生起一种冲动,一把夺过这家伙的竹篙,打他们个满头包。 哪有这种当鬼的,死都死过一回了,谨慎到这程度是能重新活一回不成。 “我要是知道,还能在河里漂。” 拿网兜那鬼哈哈大笑:“这话在理,我就喜欢说话直接的。” 栗禇竹篙在弱水里划动,不知竹篙上施了何种术法,竟能轻松划动流水,推动小舟前行。 渐渐靠近,拿网兜的手臂伸长,网兜搂头罩住林默,一翻腕,便将他打捞出水,好似一条水中捞起的鱼,叭叽扔进船舱,网兜却一直罩在他身上,并未松开。 那鬼大笑:“好一条大鱼,这条大活鱼逮回去,看那阴使还敢克扣我们的功德。” 林默隔着网眼瞧向对方,说道:“兄台这么做,是不是不太讲道义?” 那鬼笑道:“道义,道义值几个钱,你这副肉身轮回司那婆娘最是喜欢,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说不定能混个一官半职。” “轮回司,婆娘。”林默心头有气,好容易给人从水中捞出来,原本心怀感激,听了这话,感激之心顿时化为乌有。 剑光一闪。 他就从网兜下走了出来,身上已多出了衣袍,剑锋开刃那面搁在了那只鬼脖子上。 剑锋寒意令那只鬼全身筛糠,袍子不停摆动。 “你叫什么?” “小的,小的,李,李……” “李李!” 林默皱了皱眉。 栗禇道:“他叫李固,我们都是拘魂使属下,来忘川河主要就是打捞灵智尚存的游魂,以免有人带着前世记忆进入转生道,在幽冥地府,六天之下,杀鬼差是重罪,林兄弟若不想被整个六天鬼差追杀,还是放下剑说话。” 林默道:“将船靠岸,我放了你这同僚。” 栗禇二话不说,撑篙入水,便朝岸边驶去。 小舟速度很慢,并非撑舟者不努力,而是忘川河本身特质决定。 “此地可有路径通往上界?” “有肯定有,不然每年哪会有些鬼修偷偷潜入猎杀厉鬼炼制魂丹,但我们确实不知道,要是知道,谁不想偷偷溜回上界。” 栗褚说话倒也不亢不卑。 李固就不一样了,两腿发软,早就坐在了船舱隔板上,手上的破网兜也扔在一边。 剑锋开刃后就是好用,哪怕只开单刃,割开坚韧的网绳也轻而易举。 两名鬼差更知其中利害。 网兜上的绳网是用幽冥鬼林中一种特殊树藤破剥下来后,经过七七四十九道繁杂冗长的工序经数年方才炼成,与拘魂使手上的捆鬼索有同等质地,能束缚最凶恶的鬼修,根本不惧寻常刀劈斧斫。 林默手上的剑轻易割开网子,只能说明这柄剑锋利程度远超他们想象。 哪怕是鬼,也一样怕死,更怕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栗禇道:“若你想回到人界,需得去幽冥中十大鬼林碰运气。” 林默盯着他:“此话怎讲?” 栗禇道:“上界鬼修偷偷下界收集厉鬼魂,多半都在十大鬼林中,属于游魂天的缥缈鬼林厉鬼又多又强大,鬼修最喜欢去那儿,能碰上也说不一定。” 林默微笑:“既然你知道,为何不去那儿与他们一同返回上界?” 栗禇撇了撇嘴:“我们在他们眼中与厉鬼没啥两样!难道要我们撞上去送死。” 解释还算合理,也听不出他有撒谎的必要。 只不过去缥缈鬼林肯定风险极高,鬼修也不是些易与之辈,这方古怪天地中,能不能与他们交涉另说,光凭武力的话,也很难有十足把握。 船靠岸。 林默终于得到脚踏实地的心安,再次运转真元,除了不能吸收天地灵气,无法以术法获得天地共鸣,其余并无两样。 他本来就不喜欢用术法,一来消耗真元极大;二来术诀极其耽误时间,需要施术空间,在无人配合下,容易贻误战机。 “告诉我去十大鬼林的路,最好画张图。” 栗禇道:“我们广闻天只有接引鬼林一处,是十大鬼林中最没凶险的一地,又地处幽冥腹地,因此鬼修不爱过来,除了接引鬼林,也就是刚才说的缥缈鬼林最近,地处广闻天与游魂天之间,地盘归游魂天辖制,沿忘川往下游走,两百里外有条峡谷支流,你顺着支流沿岸山脊走十里,从山上就能看见山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幽林,那里便是缥缈鬼林。” 林默驭出笔墨纸砚:“画出来。” 栗禇明显不会写字,磨墨也不会,那位李固也一样,蹲在河岸边干瞪眼。 林默只能自己动手,剑归鞘,横插腰后,也不怕两人跑了,以这二位的修为,很难跑出他一丈开外。 以水法凝出两滴水珠,将墨磨好,之所以不用忘川水,怕河水另有神异,不能与墨融合。 栗禇执笔如握刀,笨拙地画出一张图画。 也就几根线条,打了几个墨团,看他用力的那模样,好像比撑船费了十倍力气。 林默快步沿岸而行,他不想御剑消耗真元,毕竟身在幽冥,真元全部以灵晶消耗为代价,此进形势不明,随时有可能发生激战,保持圆满的真元储备方能应对突发情况。 也不知走了多久,幽冥界天空始终漆黑,无法判知时间,地面却始终有光线,更接近于明月当空时,常人能见到的光亮。 从他这角度看起来自然是不正常,但能理解,幽冥天地,总有不寻常之处,天地造物之奇,连那些筑基境圆满的大长老都说不清道不明,何况他这个刚刚晋升炼气巅峰的后生晚辈。 正如栗禇所说,两百里后,见到了一条从峡谷中奔涌汇合的支流。 问题是峡谷在河对岸,想要过去,必须御剑升空,跨过忘川。 御剑之前,他观察着周边,不想惊动附近鬼差或游魂。 不看还好,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49章 幽冥世界的规则 数十个身穿黑袍,头戴奇形怪状帽子的家伙不知何时在十丈外灌木丛中撒开,人与人之间相距五尺,围成了半弧包围圈,将他堵在河岸线上。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手上端着黑色弓弩,灵光流转,很显然属于专门用来对付修行者的远程武器。 这些弓弩与他在居留城见过,钜子谷那些侠客所用弓弩有几分相似。 幽冥界本是人生百年必来之地,拥有前世记忆的鬼魂制造人界、仙界任何武器都不足为奇。 刚刚他若冒失御剑升空,此时早成了这些人活靶子,数十把弓弩连续攻击下,谁都没把握全身而退。 落回河岸倒还罢了,要是落进了忘川,再次经历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悲催! 想想都觉得可怕。 若非境界提升,他根本无法发现这些人存在。 他也不想和这些人发生冲突,朗声道:“在下误入此间,并无恶意,还请领头的出来说话。” 灌木丛中一人分开枝叶走了出来。 头上戴了顶奇怪的高帽,顶端略尖,上面画满了古怪纹样,一张脸瘦得皮包骨头,好似饿死鬼投胎,宽大衣袍随风飘动,仿如没有身躯,手上还拄了根招魂幡,幡上绘制着各种各样神鬼图案。 他一出现立马自报家门:“查察司司录郎何少平,奉六天之主查察擅入幽冥之人,阁下若是识趣,随本郎中回衙门接受调查,若无大碍,也就三五日,即可放你回家。” “三五日。”林默不太相信对方鬼话,做了鬼确实不讲信用,早前栗禇和李固已经让他受到了教训,“莫非何郎中有办法送人回人间?”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审视着周边情况,真要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擒贼先擒王,制住这位什么查察司司录郎,说不定能全身而退。 何少平微微一笑:“有没有办法,得查过阁下身份无碍才能告诉你。” 林默双手摊开,全身放松,慢慢朝对方走去,嘴里还说道:“希望何司录明察秋毫,我真不想与诸位为敌。” 何少平打着哈哈,晃了晃手中招魂幡,说道:“本官出了名的目光如炬,不会冤枉一个坏人,更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三丈,两丈,一丈……就在林默准备发力蹬地那一刹,何少平右手腕一抖,竟先于他做出动作。 真元灌注,招魂幡顿时化作流云,一大团黑雾席卷而出,无数骷髅白骨张着锋利如刀的牙齿,密密麻麻,钻出浓雾,黑洞洞的眼眶闪着绿光,仿佛一口欲将对手吞噬。 招魂法宝由无数冤魂炼成,此方天地中,威力更发挥极致,筑基境初期能力,令法宝威力大增。 纸面实力,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战斗从来不是纸面较量,剑修本为杀伐而生。 一剑在手,无坚不摧。 林默完全爆发出杀气,剑意如决堤之水,奔涌流泻。 初登炼气巅峰,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炼气最高处,对人出剑。 身形微转,剑未先出,十余颗雷火丹夹带着六七枚致幻丹自左手指尖弹射,嗤嗤破空,呈扇面射向灌木丛中隐藏帮手。 右手反握剑柄,拧腰、错步、旋转,剑出鞘,剑光如练。 噗噗声不断,白骨骷髅几近同时爆裂开来。 剑可斩魂魄,同样也能破厉鬼。剑光不停,笔直成一条细线,黑雾如同被剑整齐切开,一条通道直指黑幡。 招魂幡飘扬,无风,凌厉剑气激荡。 寒光掠过,一块黑布飘飘荡荡,随风飞向天空,刹那间,黑布上闪现纵横数十道光。 一张花费数千厉鬼魂炼成的筑基境法宝,只一息间就分割成上百片毫无灵气的破布,黑色蝴蝶一样飘向四方。 何少平同样反应不慢,左腿轻抬,足弓一踢幡杆,竟将当作杆棒,毒蛇般刺向林默两腿之间。 …… 炸雷响彻河谷。 隆隆巨响中,闪电如枝条蔓延,十余道电光雷闪铺扯出一张巨大电网。 灌木丛埋伏的鬼差尚未来得及扳动弩机,转眼便被覆盖,哀嚎声四起,二三十名鬼差连哀嚎的机会都没有,明亮的光电中魂魄蒸发,连一点渣都不剩。 天下术法,雷法为尊,雷电之咒可克万鬼。 炸出一条弧形沟壑,寸草不存,飘起黑色浓烟,仿佛大地上一道难看的焦黑疤痕,散发着难闻让人窒息的味道。 剩下没魂魄消散也没好到哪去。 大半全身烧得焦煳,哪有再战之力,一个个嚎得比死了亲娘还惨,加上那些致幻丹造出的蓝雾,迅速让凄凉的场面变成了一幅木雕画。 刚刚还在张嘴惨叫的鬼差,此时瞪大了眼,鬼眼发直,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身处战场,忘记了他们要做的事。 致幻丹竟然对只剩魂魄的鬼差也有作用,这倒是个不小的意外之喜。 …… 很显然何少平是位浸淫武学多年的宗师,一条杆棒舞得风雨不透,真元透过长长的棒端,青芒毕现,扫中一下,骨碎筋折是小,直接将人斩成两段也非不可能。 数十招递出,他忽然发觉单凭境界和武者招式根本没办法将对方制伏,这奇怪的年轻人移动实在太快,好像未卜先知,总能提前移动到他下一招无法攻击的角度,而对方不出剑,似乎是在等他换气。 只要换气,招法定然会凝滞,对于有经验的武者来说,哪怕慢上一分一毫,都有可能出现致命失误。 林默嘴角扬起,对手第一轮攻势基本到了临界点,他很有把握用最小的代价,最低的消耗,来解决眼前麻烦。 何少平也很清楚目前形势不利,他这筑基境空有境界,相应术法根本配不上境界需要,唯一称手的法宝此时已经被毁,再想赢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立刻微笑道:“小兄弟,咱们两相罢手如何?我放你走,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林默道:“可我不信你的鬼话。” 何少平长笑一声,一棍直刺,人却往后退去,衣袍飘飘,真有些阴风鬼影的味道。 林默凝注着他,说道:“可我还是不信。” 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一剑之快,简直不可用语言形容,连身形残影都没见到,剑锋已经穿透何少平空荡荡的黑袍。 黑袍下没有真实的身体,只有魂魄虚影。 剑锋却似钉在了实体之上,没有血,只有虚影顺着剑尖融化、滴落。 四周的哀嚎声渐渐平息,没死的鬼差全部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发呆,眼前这场战斗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充耳不闻,有目勿视。 何少平瞪着林默,双手紧握住剑锋,死灰色的瞳孔中充满恐惧和绝望。 他还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林默道:“我只知道杀掉了一个威胁我生命的鬼,说实话,你这筑基境真心不如我揍过的那只鹤。” 剑光再闪,何少平身躯分开两截,随风消逝。 正当他转身准备御剑离开,天一下暗沉下来,好像有人在天地之间盖上了一个罩子。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有多高,顶天立地。 头顶平天冠,垂下十二条冕旒;一身玄色衮龙冕服袍,上面金丝银线绣满活灵活现的五爪云龙;佩授玉印;足踩赤舄;双手还捧了块古旧发黄玉圭。 舆山镇外有座幽冥殿,里面供奉着泥塑木雕神像,与眼前这位就有五六分相似。 至少打扮上很像。 不过泥塑才多高,一丈上下,眼前这位简直就是一座高山。 降真咒? 林默眼中未见咒术气机。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灵法身?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整个天地似乎全部压在了身上,重负直叫人喘不过气,他甚至能听到砰砰作响的心跳,粗重急促的呼吸。 高大的法像开口道:“擅闯幽冥,按律当押,武力拒捕,擅杀冥差更是罪上加罪,如此恶劣,以为幽冥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声音不大,语速不疾不徐,听不出抑扬顿挫,也不让人振聋发聩,然而就是这个声音,如同神人法旨,口含天宪,每个字都敲击着林默心脏,他不由自主后退,身体随之摇晃起来,当最后一个‘地’字出口,一口鲜血喷出,染红衣襟。 林默拳头握紧,剑锋嗡嗡振鸣。 手上的剑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想抬起半寸都会花费以往百倍力气。 他想用慧眼灵识勘破天地漏洞,然而心念甫生,头未昂起,旋即被强大周边无形力量挤压制。 这是什么样的境界,难道眼前之人超过五源大陆上限。 他见过的上限就是季伯、平尘、余祖等人,哪怕这些人再强,出手至少有迹可寻,哪像现在,只是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随口一句话,天地间无形的压力就已经令人到达崩溃边沿。 这种差距还用打? 对神一般的存在出剑,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林默强压翻涌的气血,问道:“那依尊上的意思又当如何?” “简单,杀了我查察司司录郎,你就得代替,完成未完之契约。” “什么契约?” “当然是卖命契。” 神灵法身大笑,好像捡到了宝。 十二条冕旒稀里哗啦摇晃,互相撞击,玎玲珑璁,如鸣佩环,就连这个声音也如同一把把无形飞剑,深深插进林默身体每个窍穴,强大的气机冲撞着他每一条经络,在气海湖泊中掀起滔天巨浪…… 压力令人窒息,却激发起林默压抑已久的血性。 他左脚后移,绷直了大腿,脚掌重重蹬地,整个人好似离弦之箭,笔直前冲。 就算死,也不愿死得憋屈;就算死,也要在这座看似不可摧动的山岳上凿出一个洞来。 剑光起,璀璨如星河。 人却似逆流疾进的一叶扁舟。 神灵大笑:“有勇气,我喜欢。” 一条手臂抬起,食指一点。只一瞬,指尖与剑尖接触。 林默倒飞,鲜血从他嘴里喷出,化成血雾,空中开出一朵血雾花。 凄美而短暂。 几乎同时,神灵不易察觉地皱眉,手握成拳,很快收了回去,背到身后。 一滴血珠,从蜷缩的小拇指边沿滴落,滴落进高大身躯背后的忘川,血滴入水,河面翻波,滴落处血红如一抹红日散开万道光芒,将河水染得通红。 与此同时,无数阴魂自水底冒出,惨白脸庞和水草般头发铺满河道,沐浴血河中,不断吸食着血红的河水。 很快河水重新清澈,阴魂们齐齐高昂头颅,望向天空,望向那滴血滴落源头,灰白无光的眼中流露出贪婪和渴望。 林默重重摔落在地,后背着地,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 他挣扎着爬起,左手支地,右手握剑,抬起头喃喃:“为你卖命,做你娘的梦,有种和小爷一般高,大家来场公平问剑。” 法像笑了,“好像变小了你就能赢似的,真是幼稚。” 他好像也没耐心再玩下去,大袖一挥、一卷,衣袖便如黑云铺天盖地将林默卷入。 …… “这家伙什么人?听说神主亲自抓回来的。” “神主都亲自动手,他还能活下来!” “你看看,他不仅活得好好的,身上还带着剑,咱进来的哪个还能带武器。” “是啊!坐牢带武器,真可以算是开了广闻天牢先河。” …… 一众关在囚笼中蓬头垢面的囚魂,正对躺卧一间单独囚笼中呼呼大睡的囚犯评头论足。 “看这家伙的身体有点怪。” “什么怪,人不都长那样。” “你他娘还是人吗?咱是鬼,鬼自然得有鬼样。” 老犯人指了指反驳他的年轻犯人。 关在牢中这些人其实单从外形上分,很难分出谁老谁年轻,比的无非是坐牢日子长短。 大家都是鬼,关在囚牢里自然没有投胎的机会。 有的关了上百年,比普通人一世还长;有的也就短短数年,刚从上界下来,就给扔进了囚牢,等待赏善罚恶最终裁决。 这时一名穿着胸前印有囚字皂衣的牢管打开牢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怀抱小箩筐的同僚。 多数犯鬼都在讨好地向走在最前面的牢管作揖打躬,奴颜媚骨叫着:“荆爷。” 小箩筐里面全是一块块暗红色晶石,个头不大,小拇指粗细。 被称作荆爷的牢管来到囚牢中间,那里正好是一片空地,位置较高,整个囚笼一览无余。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年一度的精血石发放,人人有份,每块精血石足够维持你们一年魂魄不散,有命等到罚恶司判决那天,老犯人都知道规矩,刚来的也得学着点,听到了吗?” “听到了。” 老囚犯相当激动,有些刚来不到一年的还没适应,自然蔫啦吧唧,提不起兴趣。 荆爷指着正呼呼酣睡那间囚笼:“那家伙是谁?荆爷来了,竟敢不理不睬,小三子,去,去给爷弄出来,爷要请他吃顿滚油炒肉。” 小三子赶紧上前,小声道:“爷,那可不行,昨儿个您老不在,这人是神主亲自扔进来的,让我们谁都甭去管他,让他这儿好好待着。” 他压低了嗓子,附上前说道:“那家伙身上还带着剑,进来时就在睡,到现在还没醒。” 荆爷讶然道:“带剑,神主亲自弄来的。” 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都在这儿看守牢房三百年,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小三子道:“那小子不是魂,肉身还在,说不定是下界来搞魂丹的鬼修,正好让神主撞上。” 荆爷指了指小箩筐:“那这发还是不发?” 小三子道:“发,怎么不发,罚恶司按人头发下来的。” 荆爷一巴掌甩在小三子脑门上,啪的一声,拍了个脆响。 “干嘛打我?”小三子揉着脑门被打的地方,魂体比肉身脆弱,打起来比肉身更能感觉疼痛,两眼泪汪汪,泫然欲泣。 荆爷道:“你小子傻啊!那人有肉身,哪需要精血石稳固魂魄不散,少发一块是一块,这都不懂,难为荆爷这多年提携,快去分发,别忘了每块上面截下咱的回扣。” 小三子含泪抱着箩筐去分发每年配额。 荆爷踱着步来到那间新人囚笼,绕着笼子观察里面那家伙。 这时囚笼里的人耸了耸肩,翻身坐起,直不愣瞪地盯着笼子外的荆爷。 荆爷也愣了,盯着他不转眼。 两人对视着,良久。 那人自然就是被广闻天带走的林默,自从黑云压顶,他就昏了过去,直到刚刚荆爷靠近,危机感应方才将他惊醒。 身上每块骨头,每条肌肉都在痛,酸痛,像在睡梦中被几百人围着暴揍了一顿。 脸上还是一点不露怯,瞪着眼问:“你是管事的?” 荆爷冷笑,几百年,他还没见过如此脖子梗的家伙,在这片地跟他这么说话的人,不是被过油翻炸折磨得失去锐气,就是魂飞魄散在了鬼磨碾子的碾磨之下,他决心一定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是又怎地。” 他眉毛一扬,“别以为带把剑就叫剑客,你荆爷混江湖那几年,谁不竖大拇指叫一声荆大剑客,就你这小样,爷一个能打你十个信不信。” 林默笑了,问道:“有吃的没,饿了,要吃肉。” 荆爷怔了怔,怒火中烧,“吃肉,你可以拿你屁股后头那把剑,割你自个的肉吃,最好从屁股割起,那里肉厚,等你把自个吃得差不了,荆爷倒不妨尝你两块精血石稳固魂魄。” 林默道:“人肉,我还没那习惯,鬼魂嘛!倒不妨尝试一下,去,找把剑来,让我见识下你这位大剑客风采。” 这时外面有人把牢门拍得山响。 荆爷皱着眉,很不高兴地道:“谁他娘的恁不懂事,叫丧啊!” 很快有手下牢管带着两个朱红双色袍子的人进来,头上戴有奇怪帽冠。 荆爷赶紧上前躬身施礼:“不知二位判官大人纡尊,有何指教。” 一位判官指了指林默囚笼,也不答话,从荆爷身边快步走过,来到囚笼边。 林默竟看不清对方面容,无论用慧眼还是灵识,这两人面容都是一片模糊。 “你姓林,林默,五源仙界人?” “嗯。” 林默惊诧地盯着对方。 虽然记得报出过林默这个名字,但并未与谁提起过五源大陆这事。但地府玄妙,冥冥中自有其道,很难用他的眼光来看待这方天地的事物。 就像那位幽冥大神,他根本分不清对方境界究竟到了何等程度,只知道,他真要下手,仅需多看他几眼,他一定会死,而且死得彻彻底底,什么体修强横体魄啥的,在那种绝对碾压下,毫无还手之力。 判官道:“我姓陆,身边这位姓种,我来自阴律司,他来自罚恶司,前来问你几个问题,主要就你杀害本司查察司司录郎一案做最后佐证。” 林默道:“杀害!既然如此,随便你们怎么做,爱判不判。” 说着话,仰面倒下,灵识沉入‘情结’,吸纳灵晶以固真元。 陆判道:“你若有冤,尽管提出,本判不会因为你是神王亲手拿下的囚徒而重判,也不会因你杀害本官同僚而故意强加罪责;种判同样如此。” 林默双手叠放肚子上,跷起腿,说道:“那位何郎中也这么说,但我靠近他,他却突施暗算。” 陆判道:“你说何少平先对你动手?” 林默道:“我一个外来人,人生地不熟,真想杀人,栗、李二位还能活到现在,我只想找一条回家的路,别人不杀我,我怎会杀他。” 种判道:“可广闻神王说,何郎中明明已经收手,你还是利用他后撤露出的破绽杀死了他,这可是事实?” 林默刮了眼刚开口的判官,嘴角扯了扯,“你觉得一个出手想要你命,却占了下风,想换口真元的家伙后撤,有几分可信。” 陆判道:“神王没打算杀你,相反还准备用你,让你接替查察司司录郎,专事广闻天界诸事疑难真相查察,关你进此处,无非要你冷静。” 林默翻了个白眼。 听到不用死的消息当然高兴,然而任职司录郎也就意味着在冥界会待很长时间,他可不想把光阴耗在这既不吸收灵气,又无法再提升修为的鬼地方。 “做司录郎,多久?” 陆判道:“不长,一百年。” “一百年。”林默差点从床板上直接弹起来,“我才没这空闲,一百年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一百年,到时候徐渝说不定都破天接引去了青莲仙界;小胖子也有可能,毕竟还有足足甲子光阴让他们修行;二师兄更不用说;季伯也走了;平尘大长老也走了,就他一个炼气境,等下个三百年,筑基境顶了天也活不过三百多岁,何长老不就这样,只能怪运气不佳,眼看着离破天接引越来越近,肉身神魂却再也坚持不到那一天。 结丹破天不是不行,那得百年之后再等几十年,若能顺利得到五行真源倒还罢了,没得到咋办,结丹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何况一百几十年,说不定徐渝都另找了道侣,找到她又能怎样。 他的思维如雨后春笋,疯狂发散。 陆判苦口婆心那些劝慰话,没一句听进了耳朵。 见鬼的广闻天,老子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这么坑老子。 林默欲哭无泪,真想拔剑而起,斩断牢笼栅栏,冲出去杀个痛快,尤其是那个自称大剑客的荆牢头。 可理智告诉他,杀出牢房又如何? 广闻天只需要打个喷嚏,他就会迎来一场撕碎骨肉的飓风。 这种差距,根本不是他能对抗的。 第50章 新任司录郎 一身崭新的朱红官袍穿在肌肉结实匀称的身体上,竟然出人意料地撑出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官威。 手下鬼差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张等身齐的大铜镜,放在官署后临时布置出来的卧房中。 要知道铜镜这种东西,天生与鬼物相克,常常成为鬼差们用来压制厉鬼的法器,这么一大块完整铜镜在幽冥之地可不多见。 林默在铜镜前转动着身子,从不同角度欣赏自己穿着官服的样子。 两名鬼差站在房间角落里,尽量避开铜镜照射范围,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落入那面他们眼中比阳光还刺眼的镜子照射范围。 这位刚上任的司录郎听说年纪不大,脾气可真不小,一言不合就杀了前任司录郎,还是神主大人亲自下场才制伏了他,就这样,神主也没舍得杀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反而给了他查察司司录郎重职。 搁地府之内,这等好事谁不羡慕嫉妒恨。 林默镜子前欣赏了好一阵,这才将铜镜正面转向墙壁,铜镜上装有金属轴柱,可以转动,这样也避免搬来搬去,更不用每次用完得用布将铜镜遮盖起来,免得哪位鬼差一个留神伤在铜镜之下。 他看着两名官署派来的手下,问道:“本司一共有多少冥差?” 孙琦威道:“回大人话,查察司共冥差三十二名,分六个小组,三组负责内务,三组负责外调检视,不过……不过……” 林默眼睛一瞪,摆起官威:“本官面前休得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喏。”孙琦威面色很尴尬,嗫嚅道:“三组外调检视差员前些日子随前任捉拿……捉拿司录郎大人时几乎全军覆没,剩下几个也元气大伤,听说去了轮回司,准备投胎重生。” 真他……报应不爽。林默哭笑不得,一半手下竟然让自己给干掉了,没手下还怎么办事? 他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问道:“另外三组呢?” 孙琦威道:“小的便是内务补给组掌印吏,范四是刀笔吏,还有一位掌库吏赖东正在堂下候命,是否请他进来。” 范四就是他身边那位瘦小的鬼差,正一个劲作揖打躬。 林默道:“要新招人马的话,衙署有何规矩?” 囚牢里坐了不知几天,这方天地光阴流转似乎与五源大陆和人界都不一样,没法从天时变化分辨时辰、日子,更没法从天地气息流转来判断天地运行规律。 最后他还是向前来说服的陆判妥协,反正他也看出来了,不接任这个司录郎,接替前任何少平,那位高高在上的广闻天就不打算放人。 牢房里关了上百年的囚犯大有鬼在,多他一个不多,不答应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还真能耗过一方天地之主。 说不好听点,广闻天在幽冥就是老天爷之一的存在。 查察司属判官四司之一,专职查办坠入幽冥,广闻天地盘上所有灵魂善恶罪德,外出巡访也是常有之事,或许还能找到某个机会逃出生天去。 可他还是一直不太明白,广闻天为何留下他,且委以重任。 当然司录郎这种职位在冥差中也算不上位高权重,但留下他不杀,已经很耐人寻味,给予职司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幽冥再缺人手,也不至于连一个司录郎都找不出鬼替代。 什么因果契约,因果偿还那套,林默一个字都不信。 陆判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的要打几个折扣。 范四道:“这个简单,查察司乃判官四司之一,与其余三司共掌十大阴帅,他们手下阴卒数千,只需司录郎大人一纸公文,大把阴卒挤破了头也要挤进本衙当差,找几个修为尚可,有点文化的鬼差还不容易。” 真那么容易,广闻天花大力弄老子来干嘛! 林默嗯了一声,“此事就交与你二人办理,记着,别给本官找来些没用的家伙,要聪明伶俐,且通文墨,别认死理的,嘴巴最好得会说,骂人堵门更要一把好手。” 手下懂不懂他的用意他根本不管,反正安排下去,你照办就是。 他阔步往外面走,走了几步,想起一事,停下来问道:“你们这儿平时都吃啥?本衙可有厨子?” 孙琦威怔了怔,才想起这位新上司并非魂体之身,赶紧道:“咱衙门这些都是死过一次的魂体之躯,日常只需些精血石就能满足所需,大人有需要,小的马上去阴曹司那边要几个会做饭的厨子过来,那边成千上万小鬼等候甑别,找几个厨子还不易如反掌。” 林默还是担心,“厨子总得要食材才能做饭!那材料从何而来?” 孙琦威笑道:“那就更简单了,幽府外山间最多的就是野兽,这里没人吃肉,找几个阴卒去抓不就成了,至于佐料这些,山上应该能找到,只需多找些这方面有经验的小鬼去山里,弄个大人的饭食应该不是太大问题。” 查察司不负责审案,只负责调查,从阴曹司从各界城隍接引来的材料中寻找赏善罚恶证据,并加以核实,形成结果交与阴律司审理判决,再由赏善罚恶两司负责执行。 不审案自然不设公堂,一间稍大的廨署便是司录郎大人处置公务的地方。 掌库吏赖东正在廨署中等候,看他那副满脸不把别人放眼里样,生前就像专管案牍官员,几分书呆子气,两眼半眯,很有读书人清高不与世浊的骄傲。 林默请三位落座,自己就坐书案另一边,也不管三人正等他安排事务,从‘情结’中取出一应茶具茶叶,泡起了茶。 泡茶不为待客,鬼吏没肉身,用不了喝水解渴。 公务房中也无备好的水壶,好在林默不用打水,略施水法,掐诀捏指,平空拘来些纯净水露,加以火术烧煮,很快泡出一壶浓酽茶汤。 可惜就是没肉可吃,幸得在这儿也没太强烈的饿感,吃东西的想法仅存于心,而非肉体需要。 他喝了口水,微苦的茶令头脑清醒,茶香很快在口腔中消失,有一种中了幻术的错觉。 “孙掌印先去办我先前安排之事,不用杵在这里,至于招兵买马一事,到时范刀笔配合即可。” 打发走孙琦威,他开始询问起衙署内诸般事务。 虽说广闻天要他卖一百年命,他还是在寻找逃跑机会的大前提下,准备做点实事。 说不定那位神爷一高兴,就把他放了呢! 这只是撞大运,他的基本想法还是一个字‘逃’。 幽狱中鬼满为患,其中百年未得判决处理的鬼魂一抓一大把,据犯鬼们闲聊,幽冥差府办事效率极低,四司主官忙于鬼道修行,基本就是放任不管,没有主官管着,下面鬼办事拖沓程度可想而知。 像住在林默隔壁囚笼的一个胖鬼,生前只是个屠户,因杀生太多被阴曹判定有罪,因此一到这里就成了囚笼一员,原本一件极简单的小案子,也就罚罪十余载,结果呢!已经领过六十余块精血石保持魂魄不散,按照幽冥界算法,一年每鬼最低精血石需求半块,阴司给出的囚犯伙食是一块,六十余块也就意味着甲子光阴,一件极其简单的案子,因查察司始终未得结论拖延至今。 如此种种,幽狱中比比皆是。 他想尽快结束这些陈年旧案,也好拿这些找广闻天邀功,看能不能减少一些完契光阴。 结果一问之下,所有旧案之所以久拖不决,也不全是查察司责任,从上界各地城隍到阴曹司,就没有更多人手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也没有更多人手去核实查证,再到阴律司乃至赏善罚恶两司都存在令行不畅,人手短缺的问题,使得积案如山。 幽冥地盘足够大,也装得下这些不用消耗太多物品的魂体,精血石产自忘川、无定两大河,幽冥中魂魄数越多,精血石产量就越大,天道常恒,在幽冥就是颠朴不破的真理。 最关键的点也在于幽冥识字鬼太少,案卷由上界城隍记录,城隍则多半是读书人出身,记载极有读书人风范,微言大义。 到了地府,读书鬼少,那些读书人城隍卖弄文采的记载,又容易让人生出歧义,总不能所有事全推给诸如赖东这种正经读书人去做吧! 麻烦,需得一一梳理,分清主次,最终尚需广闻天最后定夺。 …… 林默也不急,从小到大悲摧的经历养成了他的耐心。 经过不知多少日子整理,整理出一系列问题,将待查案卷按时间分成陈、近、新三个阶段,再将三个阶段划分轻重缓急四类,由内三组分门别类,交由刚招入的三组外调配合阴曹进行核实,且全部案卷有期限限定,若下面的外调吏员偷奸耍滑得不出结果,第一次扣俸禄,第二次就挨板子,当然外调吏员能拿出证据表明他尽了力且责任不在他的除外。 分类对研习过大衍之术的他并不难,无非以数术之法拿出一个框架,依阴律找出几十条重点词汇,让掌库吏及手下循章索骥罢了,再有赖东这种正经读书人帮忙,运转十分顺畅。 重点还是他的奖惩制度收到了奇效。 他们行动起来提高效率不打紧,查察司本就是阴曹中核查罪证的衙署,例行公事,无可厚非,但整个阴曹官府体系是一个整体,哪是一个司曹积极就能彻底改变体制。 因此这些日子,查察司几乎所有外调无一例外,受到了来自阴曹司的阻挠和干扰,随着查察司待查案越多,逐渐又蔓延到下级十大鬼帅,三大鬼使衙门,乃至散布各界的接引城隍。 并非有人针对林默,而是他要求核实的线索,阴曹司那边在他规定的时间内根本拿不出结果。 而这位上任三把火的新官不管不顾,每天向顶头上司六部功曹上告信如雪片也似,且越挫越勇,短短一段时间,几乎把同僚司曹全都告了一遍。 阴曹司首当其冲。 而且他还把查察司所做改变整理成册,逐条逐款,向上级汇报,希望各司曹效仿,为整个地府顺利运转做出应有职责。 这些东西,大半压在了六部功曹手上,不过林默并不气馁,只要没得广闻天回应,他就上书不断。 甚至把六部功曹压他案卷,有文不批的罪过全都拟成奏章,递到被告六部功曹手上。 一时间,整个地府官场鸡飞狗跳,无人能得安宁。 可偏偏没人挑得出毛病,林默上书全占着理,即使过于偏激,也是站在对地府有利的前提上,谁都不敢跳出来正面反驳。 只要广闻天装聋,哪怕六部功曹也拿他没辙,他这司录郎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广闻天亲自任命,没鬼能擅自做主,将他撤官罢职,更不敢流放让他离开。 偏生林默打了鸡血似的乐此不疲。 他不疲,下面的吏员可受不了,每日大量案牍,还得不停去找各司曹配合,别人不搭理,本司又有规章约束,办事鬼差只能各施神通,撒泼打滚,骂街堵门,无所不用其极。 查察司招来的鬼差也越来越多,很多直接从三位鬼使那儿直接招募,选人标准不再看是否有鬼修潜质,而是认不认字,能不能骂街。 六部功曹当然不会给查察司新增资源名额。 可林默补缺三组外调无可厚非,再加上他个人的阴司俸禄,足够养活上千鬼差,精血石于他无半点用处,上面又不能不给,因此他的人马越发壮大。 每天各司各部门口都有查察司前来递案卷要求回复的吏员差使,得不到答复就堵门撒泼,搞得各司各曹不厌其烦,又没太多办法可行。 …… “大人可有想法?” 眼高于顶的书呆子赖东这些日子对这位新任上官也有些佩服,佩服不在能力,而是做事的执着。 林默低头喝茶,手上还拿了一只鸡腿在啃。 幽冥之地野味确实不少,又肥又大;挑出来的厨子本事也不小,居然在附近山上找出了上百种佐食香料,加上这些厨子精湛厨艺,这些日子好好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 也只能过过嘴瘾。 这方天地的奇异在于,不会饿,同样也不会吃饱,东西吃过就算,既不能转化成精血,也无法让肚子有饱腹的满足感,甚至连吃进去的肉脂余香也转瞬即逝,完全不会保留。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啊!” 赖东眼睛一亮,“大人是准备再闹出一件大事,请神主定夺?” 林默瞪了书呆子一眼,又瞥了眼默不作声的范、孙二鬼,这二位这些日子来不仅要做好本职工作,还得代管外调三组,查察案子增加了十倍,早累得苦不堪言,真要有主意送走这位打了鸡血似的主官,他们早出了。 “闹事,我傻啊!不给他再扣百年算便宜了。” 再做百年! 三位手下面色都变得相当诡异。 林默沉吟着,道:“我要查本官自己的案子。” “自己的案子?” 三鬼同时抬头,一脸莫名其妙。 林默道:“何少平当日在忘川对我出手,明显不是拿人,而是杀人,他杀人的目的何在?” 孙琦威道:“这与大人当下做的有何关联?” 林默道:“你傻啊!我这套方案对诸司,对上面六部功曹做事旧习,皆或多或少有其影响,他们自然不配合,神主大人肯定得到了消息,装聋作哑而已,他不出面,肯定有他的想法,这是么得办法的事情,谁叫咱打也打不过,面也见不着呢!” 他笑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查明前司录郎罪行,这样我就有机会,而且同僚上司们一定会在此案子上鼎力相助,为我洗刷罪责,到时神主也不得不考虑该如何收场。” 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是前仰后合,满面春风得意。 三鬼面面相觑。 敢情这位大人弄出这么一大通折腾动静,就是要让整个广闻天幽府厌恶,以达到被驱逐的目的。 如此也好,至少他们也有个盼头,不然就这强度工作下去,还没等到投胎下一世大富大贵,就给这位新上司折磨得魂飞魄散了。 孙琦威讨好地道:“大人准备怎么查?” 林默道:“简单,把当日见过我那两个小鬼卒带来,再将当日幸存的十几位全部弄回衙署,只要能确定何大人接到消息,并未通知下面阴帅配合,就说明他出手并非公务,而出于私心,定罪不难,再加上阴曹们这些日子对咱的怨恨,他们何尝不想借此机会。” 范四起身,抱拳道:“这件事就交给属下去办,包管按照大人的意思将案子办成铁案。” 就算他们办不到,只怕如今各曹各司也会帮他们办到。 林默越想越得意,撕下一块虎肉放进嘴里,满嘴含糊地道:“去各曹各司办事的人也不能停了,人手不够,继续找,反正还好几百人好养活,别在乎那点精血石。” 三人称喏离开。 林默收拾完桌案上所有吃食,准备回去好好洗个澡,巩固下修行。 一个人突兀出现在屋子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喝了起来。 林默呆呆凝视对方,心头发虚:“你,你是谁?” 那人侧脸看着他,长髯及胸,眼睛尤其明亮,流露出几分奚落:“不认识了,你不是一直想与我见面?” 林默怔住,赶紧躬身行礼:“属下见过神主。” 换了身衣服,缩小百倍,任谁也难一眼认出这个人便是此方天地六主之一广闻天。 “你那些变法方案不是一味胡闹,真要实施下去,对整个地府办事效率会有很大帮助。” 广闻天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犹有赞许。 林默低着头,眼珠直转,正想着如何应对。 邀功! 若这位不可战胜的大爷一个高兴,真把他留下该如何是好。 不邀功! 傻子一样在这鬼地方耗上百年,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广闻天嗯嗯道:“这茶不错,五源大陆带来的?” 林默道:“属下法器内还有些,神主若是喜欢拿一包去尝尝。” 广闻天哼哼两声,“魂体之身,幽冥之地,哄哄感官罢了。” 林默道:“以神主之能,重塑肉身不难,时不时出去走走不好吗?” 广闻天道:“真能那样也就好了,有些事,你不懂,天机不可泄,也无法让你知晓。”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永恒漆黑的天空。 “知道这广闻二字从何而来?” 林默道:“广闻而博见?” 广闻天颔首,喃喃道:“差不多,可惜这方天地,广闻何用,博见又能如何。”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叩桌面:“既然你不想当这司录郎,不当也罢,去本宫守藏室做个守藏,完成百年之契。” “啥!” 林默一下愣在当场。 搞这么多事,就想着有朝一日能缩短契约,哪晓得到头来高高在上的神灵一句话,就把一切辛苦付出尽数抹去。 一念及此,心头悲愤难当,真想再次拿起剑给这位喉咙来上这么一下。 广闻天微笑,盯着他的脸:“是不觉着咱一样高,你就有机会了。” 林默果断地拱手:“不敢,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广闻天跷起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亮了亮鞋底,“于本宫而言,就在这儿。” 第51章 守藏 林默愣住。 没想到在广闻天眼里,自己一身修行评价竟低到这种程度。 他当然明白这位近神的六天之主并非在说大话,更用不着在他这种小角色面前撂狠话。 广闻天指了指脚踝:“整个五源大陆也就在这儿。” 他看着林默,似笑非笑:“想知道为什么?去守藏室当上百年守藏,等你读完所有藏书至少能弄懂三成。” 林默犹不死心,认真地道:“在下记性不错,可能几年就能读完,少阳剑宗藏经阁中的藏书,我花了不到十年就读了个七七八八。” 广闻天听罢,面露微笑,嘴里念叨:“少阳剑宗,少阳剑宗,世事变迁,当是如此。” 林默道:“神主去过?” 广闻天笑而不答,“等你有命活到我这年月,再来与我提问不迟。” 林默愤然道:“能不能缩短一下年限,我可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办。” “重要吗?”广闻天不是在提问,眼睛中充满讽刺意味。 他竖起食指,“一百年,一天都不少,因果报应,冥冥中自有天定,非你我可换天换地,相信本宫,百年转瞬即过,当某一天,你回首这百年,或许会欣慰,或许会庆幸,谁知道呢!” 欣慰、庆幸,我喷你祖宗十八代一口老血还差不多。 林默只能暗自腹诽,随即念及这鬼东西似乎会读心,马上收心勒神。 …… 不是藏书室,是书山书海。 林默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书,内心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这里是书的世界,各种各样,龟甲、竹简、玉册、帛绢、线装书册……总之他能想象到的书籍形式,此处应有尽有。 最让人惊奇的是那些大大小小骨头刻成的奇怪文字,古老残破甲胄上篆刻的古怪纹路,只有点和线连接的残破石碑…… 他甚至在其中一块似玉非玉的玉圭上见到了刚刚才凝结为‘寂’剑柄剑鞘上那种令人眼晕的图案。 从天起,他成为了广闻天‘守藏’。 再没有下属,整个书山文海中就他一人。 一旦进入守藏室,万籁俱‘寂’,唯书剑相伴。 然而他也很自由,‘无拘无束’,连需要完成的任务都没有,他能随心所欲四处游荡,当然无法离开广闻天辽阔的地盘。 不知何时,那位神灵在他身上种下禁制,一旦试图接近边界,体内真元便如火煮水,再无法前进半寸。 尝试过几次之后,每次都弄得经络受创,不得不花大量灵晶和丹药修补,渐渐失去了希望,安下心来,开始细读藏书。 书山瀚海,包罗万象。 却找不到一种能让他在幽冥之地修行之法,尝试无果后,只能另辟蹊径,寻找剑术之道。 守藏室关于仙家剑术书籍不少,册册精品。 大半闻所未闻,不知来自哪座天下,谈不上比原本修行的少阳九峰剑诀更高深,但绝对不比其低。 能被幽冥六天见识第一的广闻天收藏,能差哪儿去。 就林默而言,虽不能融博杂于一体,却也可以触类旁通,透悟出一些可以改进本门剑诀的思路。 百年光阴绵长,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 胡涂抱剑坐在甲板角落里,整个角落给肥胖身躯塞了个满满当当,看不到一丝缝隙。 飞舟正穿过厚厚的云层,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地面成了一块块豆腐干大小的色块,天上罡风吹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胡涂本来就胖,肥肉给风吹得不停晃颤,话都说不清,所以他宁愿缩在角落里。 这是他第一次出宗门任务。 入峰大半年,每日只顾着睡觉吃肉,他几乎忘记了还有宗门任务这回事,当然忘记任务的不止他一个,徐渝也一样;前者只惦记吃喝二字,后者则只顾着修行破境。 不差钱的人,通常不太记这些和修行无关的鸡毛蒜皮。 结果两人就给敬事阁找上了门,不用挑,直接安排了一个外派任务,去西乾西方沿海追杀一名祸乱乡里的野修。 任务简册上说: 此子云昙,出生富贵之家,修习不明来历魔功,走火入魔,以致屠尽家族三百余口,吸其精血。 实际当然不止这么简单,背后的一些详情也只有带队师兄知情。 带队出行的,一位来自横剑峰筑基中期嫡传道号南冥,一位来自千仞峰同样筑基中境,却非嫡传,千仞峰弹剑阁总执事郭苍莽,最近刚得宗门传话,圆满完成此次任务,可得‘涤尘丹’一枚。 涤尘丹有何作用? 最近药王峰长春子半步跨入神游期的事迹传遍九峰,还有哪位药丹筑基的中期圆满不知此事。 要想圆满完成任务的条件就是,带走多少人,就需要带回去多少。 这个条件对南冥来说当然不算事,他又不需要涤尘丹帮助,对郭苍莽却是有关大道断头路还是坦途的性命相关,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随行历练的,一多半炼气七八层,全是没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生瓜蛋,想要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保住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南冥配合,以境界碾压速战速决结束战斗。 至于这些生瓜蛋能不能得到锻炼,那就不是郭总执想去考虑的了。 胡涂在所有人中境界最低,入峰大半年,炼气五层雷打不动,哪怕曾经传出接过集仙峰嫡传卓麟一记仙云探爪神通,又有大长老亲自指点,境界摆那儿,也就成了所有人中最不受人重视那位。 两位领队商量过一通,达成初步共识,南冥一掉头来到正船桅下打坐的徐渝面前,呵呵一笑,成功引起她的注意。 “南冥师兄有事?” 徐渝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 南冥道:“此次任务凶险,那云昙贼子出其不意伤了白家两位筑基家老,徐师妹到时还得万分小心才是。” 徐渝嗯了一声,淡淡道:“多谢师兄提醒,这种事师兄应召集大家说清楚才是,毕竟多数人第一次出外派任务,怎么打,怎么围,二位领队得拿个章程不是。” 南冥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神情略显尴尬,以手堵嘴,干咳了几声,说道:“先提醒徐师妹,再好的准备,真正到了现场也不能万全不是。” 徐渝再次用嗯回答。 胡涂抬头死死盯着这个自认为仙风道骨的师兄,眼睛里全是杀气。 嫂子被人搭讪,当哥的不在,他这当兄弟的还能坐视不理。 南冥正讪讪转头,正好和小胖子看了个对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套近乎给人拒绝本来就不好受,又被一个低阶弟子狠狠盯着,心情能好哪儿去。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剑柄,呵斥道:“死胖子,见了本师兄还不行礼,瞪恁大眼睛想干嘛!” 胡涂不理会他的话,还是瞪着眼。 徐渝赶紧起身,退后几步,身子挡在两人之间,说道:“南冥师兄,胡师弟年纪小,不喜欢说话,还请师兄见谅。” 南冥马上换了副面孔,微笑道:“本师兄哪有恁小气,以后徐师妹接触多了自然清楚。”把胡涂记在心上,这次任务,算不上什么危险,但想让一个低阶弟子受点伤,简直太容易不过。 徐渝赶紧来到胡涂身边坐下,瞥见一脸不怀好意的南冥走开,这才低声问道:“林默真的闭关了,这次去药王峰也没能见着?” 胡涂点点头,道:“两次去都没能见上,问过内务堂周师兄,说他闭关破裉节,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他也只能事先约好时间,将林默需要的一些药材放在洞府门口,然后取走丹药帮他处理。” 徐渝比胡涂更清楚一些内幕,尤其经历过那晚岳终山和越池的袭击,猜想林默可能如他所说,为筑基做准备,闭长关;更可能就是林默根本不在洞府,不在药王峰,甚至不在西崇山。 他会去了哪儿? 徐渝起身弯腰趴在船舷栏杆上,任风吹拂脸颊,罡风吹乱了头发,心绪也如发丝般纷乱。 …… 可载百人的飞舟两天后降落在西海之滨一座乱石山下。 白家族人和息国境内三家修道山头的数十位修行者迎接,他们都是来参与围杀修行入魔的云昙,事情出在他们的地盘上,按少阳剑宗制定的山上规矩,他们必须为此出力。 白家已换来一位筑基中期族老,经常去少阳剑宗拜山送礼,虽未见过南冥这种山巅嫡传,千仞峰弹剑阁总执郭苍莽他熟,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交道,上来作了个揖,满脸笑容道:“好久不见郭总执,风采更胜往昔。” 郭苍莽处理庶务多年,场面片汤话不可谓不熟,笑着拍了拍白族老臂膀,道:“族老精神也挺好嘛!酒量咋样,等完事咱哥俩多喝两杯。” 别看这个小小的拍臂膀举动,搁旁观人眼里,那就是友情的象征,得宗门内山总执个人友情,对于修真家族和小山头来说,那已经算相当了不得的事情。 白族老在白家人和本国诸山头眼中,地位猛然涨了一大截。 双方各自介绍完人员,这才开始切入正题。 白族老铺开一张仙家堪舆图,随手捏起一个术诀,将图上一座靠海山脉拔起,双手一抹,山脉栩栩如生呈现众人眼前。 “此山名积石,正是大伙身后这座,三天前,云昙击伤我族数名晚辈,也受了不轻伤势,便依仗山高林密,躲入藏身,随后我族族人,设阵将其围困在一座孤峰之上,如此孤峰下集聚了本族和息国境内三家山头百名修士,还有数十名闻风而来的正道散修,昨天傍晚,有十余名散修未经命令闯入山中,结果进去一十五人,只活着出来了三位,据活下来的人说,云昙极其可怕,一身血气,似乎入魔已深,不逊于任何筑基中期修行者。” 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打破现场凝重。 众人含怒而视,见到此人后马上默默收回敌视目光,因为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冥。 他毫无惹众怒的自觉,懒洋洋地道:“白族长刚刚说的这些,究竟有几成可靠的真实性。” 白族老耐着性子道:“自然全部可信,这可是别人用血换来的情报。” 郭苍莽清楚这些山巅嫡传的尿性,没想去阻止,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南冥道:“那我问你,这些无令入山之人,他们又是个什么修为?两名筑基可曾活下来?” 白族老道:“两个筑基初期,十三名炼气,死的全是炼气境,两名筑基皆活了下来,情报也是他们提供。” 南冥手掌一拍,“这不就结了,两名筑基散修,能力不过宗门弟子炼气大圆满水准,入魔修士体魄本就强横,加上他吸收了三百多名本族同血缘精血魂魄,入魔更深,筑基初期也差不多大圆满,然而连两个炼气大圆满也未能杀掉,真实实力真有那么可怕。” 他的话很不中听。 但很不幸,这是修行者公认的事实。 散修身边法宝品级通常不高,极大降低了其杀伐水准;二则术法匮乏,临战应变手段不多;宗门弟子即使再不中用,到了炼气圆满,好歹也会在宗门购得几件傍身法宝,真正和散修斗起法来,和筑基初期难解难分并不出人意料。 白族老闭紧了嘴。 郭苍莽也是借南冥的嘴向众人陈述,笑着道:“其实这也是好事,大伙主要守住外围,不让整个围困阵法崩了就行,我与南冥、白族老联手进去,还怕那云昙不手到擒来。” 他用手肘杵了杵身边白族老,递了个眼色。 白族老干咳了一声,大声道:“正是如此,总之只要解决掉这个祸害,到时息国这边的赏赐,大伙那份一样跑不了不是。” 除了少阳和白家人,来这里凑热闹的多半为息国赏赐而来,闻言重新振奋起来。 郭苍莽和白族老心声交流了几句,主要打听阵法薄弱点,让少阳前来历练的弟子有机会参与进去。 胡涂站在一旁拄着大剑直打瞌睡,直到被南冥安排,随着几名白家人去了一处山凹,那处正好是白家围困阵法一处弱点,昨晚那些散修也正是从此处入山。 这里稀疏散布着十余名白家人和几位各山头修士,全是一帮炼气六七层,白家人主要用法宝维持大阵,几名其他山头修士也只协助,胡涂是派在这点唯一的一个少阳弟子。 刚到没多久,阵法中陡峭的山峰上就看见了法宝流光。 所有人都明白,三位筑基中期大修士已经和入魔的云昙交上手,大家心情比较放松,毕竟三对一,又是宗门里来的,这场战斗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维持阵法的十几名白家子弟都准备收拾法宝,随时撤退了。 就在这时,山上传来轰隆隆闷响,青翠树林间尘烟滚滚,犹如一条灰龙在林间狂奔,朝着胡涂他们所在位置快速冲来。 隆隆声越来越近,大地也在颤抖。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前方树林齐齐倒下,数百块巨大岩石顺着陡峭山崖倾泻而下。 “快躲开——” 茫然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白家子弟顾不得阵法维持,转身便跑,有的人身边有飞行法器傍身,迅速升高,带走的不过身旁一二;有的身边没有飞行类法器,眼看跑不过滚石,纷纷祭出法宝,以求阻挡。 没人留意离得较远的胡涂。 他本可以御剑离开,但见到尚未跑开的四五名修行者,心里已有了主意。 剑舟蓦然伸展,七八丈长,一丈余宽,一剑斩落,正好斩在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四五名修行者前方一丈。 轰然声中,地动山摇。 山凹大地裂开一条深达丈许宽逾五尺的沟壑,隆隆滚落的山石被沟壑高高弹起,与后来倾泻而来的巨石撞在一起,两相泄力,滚进沟壑之中,撞击声不断,后面的山石继续倾落。 胡涂也没闲着,一边大喊众人快走,一边挥剑不断斩开地面,直到那些人全都聚到他身边,一挥手,剑舟悬停身边。 大堆乱石铺天盖地填平山凹。 五名修行者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住向胡涂作揖致谢。 没等驾驭剑舟的胡涂嘚瑟,一条血红色身影映入眼帘。 “云昙。” 有人认出了这人,惊呼出声。 身影拉出一道残影直扑剑舟而来。 来得太快,胡涂来不及御剑离开,剑舟本不擅长速度,跑也跑不过对方。 说时迟,那时快,剑舟猛地倾斜,轰然炸响,巨大的剑身剧烈震颤,两名剑舟上修士一个不注意,从剑舟上远远抛了出去。 胡涂一口鲜血喷出,显然也被重击震伤。 “都他娘干什么吃的。” 云昙一击未中,第二击紧跟着到来,法宝是一件好似打铁用的铁锤,高高扬起,撕破风云,再一次重重砸在又宽又厚的剑身上。 火花迸溅。 胡涂再次喷血,仍稳稳控制剑舟侧倾飞行。 剑舟上剩下的三位面如土色,紧紧攀住剑舟中间隆起的剑脊,怀着忐忑瞧向不远处那个境界比他们低,却以自身巨大飞剑连扛筑基境中期全力两击的小胖子。 宗门年轻人都牛成这样了吗? 好在紧追而至的三位筑基中期大修士并没有给云昙第三击的机会。 璀璨夺目的剑光闪过。 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剪刀般纵横交错而过。 天空下起了一场血雨。 第52章 时间荏苒如流水 自古以来,多情的人都在为远方的人牵肠挂肚,深秋黄叶、潺潺流水每一样凄楚的景色,都会勾起离别人的愁绪。 通常在这种时候,酒是思念的人最好的愁伴。 幽冥没有黄叶,只有带着苍茫死灰青色的树叶,溪涧流水,恍如一曲令人落泪的悲凉二胡。 林默有酒,酒名‘黄泉路’,这也是鬼市上唯一能让人和鬼都能喝醉的东西。 可无论喝多少,也无法以酒浇灭心中块垒,就像漫长岁月,也未能浇灭他心中思念一样。 该死的鬼地方! 他喃喃骂着,眼眶中倒映着粼粼波光。 守藏室好是好,就是孤单的时候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好容易出门散个心,也没个人陪在屁股后面聊天。 南门那十几年,好歹还有个胡涂,心里住着随时可以远远看上一眼的徐渝。 现在呢! 查察司那几个没良心的手下,人走茶凉,连当初给他找来的厨子也全部遣送去了轮回司投胎。 偶尔路过查察司大门,以前对他毕恭毕敬的属下们见到他如见瘟神,不但不打招呼,一个个还避之不及,生怕沾了点边似的。 人心啊!变了鬼还是一样。 一阵喧哗打破了空山寂静。 远处一大群人,不,是一群鬼,簇拥着一座前后各六鬼共抬大舆,闹哄哄地朝这边走过来。 舆上一鬼箕坐,正侧着身子与跟在身边的小鬼谈笑风生,锦袍华裳,眉宇间掩不住意气风发。 林默觉着这鬼有些熟悉,歪起脑袋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记忆一向很好,可以说过目不忘,之所以花时间去想,是因为这位与之前见他时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整体形象变化太大。 幽狱牢管荆爷。 那群人的对话,远远地随风送进了林默耳朵里,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牢管荆爷刚升了职,如今已贵为十大鬼帅之一。他能升职,说起来还是托林默的福。 查察司司录郎职位由鬼帅之一晋升补缺,鬼帅自然少了一位,需从下级提拔补缺,而牢管荆爷无疑就成了那个幸运儿。 荆爷坐得高,看得也远。 他远远就瞧见了正坐在溪边孤岩上的林默,咧着大嘴嘿嘿笑了起来,大声道:“哟——我道是谁在那儿装深沉呢!原来是咱前查察司司录郎大人啊!”说话腔调一如既往阴阳怪气,在他面前,除了直属上官,对谁都一副训犯人的口吻。 林默最不喜欢这种人,根本没想搭理。 荆爷却不是那种识趣的人,如今手握重兵,正是扬眉吐气,大有一展宏图抱负的兴头上,怎会放过一个曾经是他的囚犯,后来又成为上司,如今则全无权力的家伙。 欺负人是乐趣,欺负官职高,实权还不如牢头的家伙带来的满足感,显然超过欺负犯人愉悦好几倍。 他长身而起,屁股上悬挂的长剑不停晃荡,敲击着舆驾围栏,发出清脆的喀喀声。 “姓林的小子,可还记得你荆爷说过,别以为佩把剑就是剑客,就你这种小子,荆爷一个就能打你们十个,今日敢不敢与你荆爷比划比划。”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开去。 手下几名卒子也有认得林默的,赶紧小声劝说道:“好歹对方也是宫里守藏,荆帅还是莫惹要好。” 林默杀前任司录郎那件事,知晓内情的除了查察司几位组头,也就只有五部功曹和判官司几位判官知情,下面小鬼哪里知道其中利害。 荆爷自然属于不知情那一类。 林默抬头瞧了眼这个差不多炼气七八层的家伙,底子倒有些武者根基,不过武者与炼气修行不同,魂魄没得到过锻炼,失去肉身,与普通人分别不大。这一身炼气修为,也是来了幽冥后才慢慢积攒而成。 他不太想多惹麻烦,哪怕对方职级比他低了不少。 幽冥律规定,下级无故挑衅上官,可先斩而无罪。 他叹了口气道:“你滚吧!今天你林爷心情不好,不想跟你计较。” 荆爷仰面大笑:“敢在荆爷面前称爷,看你是不知道爷曾经的威风。” 林默笑笑,他还真知道。 ——守藏虽然有职无权,却有一样好处,但凡幽冥书卷,守藏无需广闻天旨喻,即可随意翻查;有责将所有鬼魂所记的故事,生前所见秘闻,一生学识抄录整理成册,放入守藏室以备广闻天查阅。 无意中,他就从一本来自人间的历史钩沉中读过这位荆爷的故事。 上面就有几句相当有意思: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国君,国君不用……尝游天下,与当世第一剑客论剑,剑客怒而目之,荆卿出…… 后来其又结识当世名人,以博声名,助其名震一国,人称当世剑客无双者,名声太盛,为某国太子相邀,厚俸相待,养于府上,后请其刺杀敌国暴君,荆难辞,提荒诞条件若干,而太子信之甚深,一一满足,荆无奈……持毒刃近敌国暴君身,片身未沾,反为左右斩杀。 故事着作者就借古人之口说过这么一句:“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一个连剑都不使的剑客,说明着书者将他的故事放进列传最后一位,正是想借此作为反面教材警示后人。 荆爷的性格好像与生前变化不多,见林默不语,目光也不凌厉,越发觉着他怕了,左足一顿,借力跃起,空中怆然剑鸣,剑已出鞘,整个人落在林默身前不远处,倒还有点古剑客风范,没有不告而袭。 林默瞧着他,微笑道:“真要比试?” 荆爷豪气干云,手腕一翻,振剑清啸:“剑已出鞘,岂可空回。” 林默反手扶了下腰后横剑,平静地道:“那你可以出剑了,等你使完三十剑,若还没沾到我的衣角,依然还有比剑的想法,我定然还你一剑。” 荆爷大笑,剑已出手,如游龙,如寒芒。 当鬼之后,有鬼修真元加持,这位名列史书的刺客至少剑法准头比生前好了不少,剑也快了很多,要是现在让他去刺杀暴君,靠近身的话,倒不至于失手丢人。 一片冰,既小且薄突兀出现在剑锋前。 就在林默身前不足一尺。 眼力不好,很难发现薄冰的存在,剑尖接触冰片,侧滑开去,竟未刺破这么一片看起来比琉璃还脆的冰雪。 荆爷大怒,脚下不停游走,寒光闪闪,剑出不停。 与第一剑一样,每次剑锋接近林默一尺以内,就会出现一块薄冰,叮叮叮……剑击琉璃声声脆,剑锋无一例外,全部被冰片滑开,连一片冰也未能击碎。 林默嘴角扬起,眼睛也眯了起来。 这便是守藏室漫长光阴的成果之一。 水之真源本源神通。 可惜的是,境界停滞不前,神通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近身一尺自保尚可,遇上高境修行者,同样很难抵挡。 金之真源神通更具杀意,事实上以前他就无意中触发过,当时并不理解罢了。 他起名‘杀阵’,当年一剑穿透张秋山雷炼电网,突破晦冥三重罗经阵盘,刺开吕扬天地遮掩大阵,全是这种神通展示出来的摧破之力。 除此之外,他还将少阳九峰全部剑诀整合、分解,演化出一门远超天门峰大衍剑诀的剑阵,九宫飞星为基,阴阳八卦,八门遁甲,初生四千三百二十局,衍生几无穷尽,囊括天象、历法、战阵……诸多种种,也因境界所限,无法真实演化出来,仅在神识中不断推衍形成。 以他现在境界,若再次面对江柏弥,杀他也许不能,至少不会再现停在原地,光挨打不还手的场面。 不停游走的荆爷和坐着一动不动的林默形成强烈反差。 一旁围观的数十名鬼卒全在为他们的新帅助威呐喊,震耳欲聋的助威声却让荆爷面色越发难看。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还差一剑就到三十,你确定还要出手。”林默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像对待情人。 荆爷杀得兴起,眼睛都红了,哪管三七二十一。 唰唰又是两剑。 “够了,我就还你一剑。” 林默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剑光自右边衣袍下摆一闪而逝。 剑仿佛就从来没拔出来过,横插腰后,剑柄剑鞘白的刺眼,围观鬼卒甚至只看见剑光,不能确定守藏大人是否刺出了他的一剑。 荆爷脚跟蹬蹬连点,倒退出好几步,掌中剑呛啷坠地,右手垂下,紧贴大腿,一滴滴灰色黏液自指尖滴落。 林默一扬手,扔过去一块红色石头,淡淡道:“动不动和人比剑的习惯不好,就你这点本事,八百条命都不够你用。” 荆爷黑着脸,不发一言,一把将石头捏碎,鼻孔一吸,石头中精髓化作一股红烟吸入体内,手指尖灰色黏液立马渗入灰色皮肤,再不往下滴落。 一众鬼卒不再呐喊,傻呆呆地望着溪水对岸,不知道该不该趁机拍上几句守藏大人马屁。 这时一道红影出现在孤岩上,缓缓凝成人形,高冠朱袍。 林默瞥了眼来鬼,道:“陆判这是要抓我回去问罪?” 陆判大笑:“守藏大人哪里的话。” 他干咳了一声,正色道:“本判奉神主之命,来请大人前去聊天。” “哦——”林默眼中有了喜色,“莫非……” 陆判道:“大人去了不就知道,神主的意思,谁好刨根问底。” …… 五源大陆,一片布满红色砂岩的孤岛。 放眼望去,除了看不到尽头的海水,也只有这座寸草不生的红色孤岛默默矗立,迎接潮水无休无止的拍打。 泡沫浪花中,一条柳叶孤舟被浪头高高抛起,眼看就要撞上峭壁,一股看不见的气浪先于船头拍上岩石,孤舟竖直,如一把冲天而起的利剑,船底擦着粗糙不平的崖壁表面,直直向上掠过,船头一沉,稳稳停在崖顶平台。 一个身着素白长衫,肋下佩剑的年轻人迈腿走下小舟,沿着崖顶旁狭窄的小路缓慢地朝更高处走去。 他行走得相当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稍一疏忽,就会从峭崖绝壁上滚落下去。 随着登高,他额头上已布满汗珠,汗水在额头两侧汇聚,沿着眉角流过脸颊,顺着刀削般下颌线条集中到下巴,一滴滴往下滴落。 汗水落地,瞬间蒸发殆尽。 地面岩石有如烧红的锅底,上面的人则如热锅上行走的蚂蚁。 孤岛有名,名曰‘熔山’。 白衣年轻人汗透重衫,举步维艰,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抬起手捂住了嘴巴,打了个干呕,喃喃道:“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这种高度,唉……远远不够……” 他并未因此止步,抬起沉重如铅的腿,继续向上攀登,每走过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水印。 离山巅已经很近了。 已经能看见山顶蒸腾的白色水雾。 他还想靠得更近,越近越好…… 当他来到白雾升起的地方,天空日月已然轮转了十六次之多。 年轻人盘膝坐下,就连这个平日里习惯的动作,也做得无比艰难。 大地与白衫接触,立即冒出嗞嗞响声。 他毫不在意,相信身上这件价值两千上品灵晶的法袍不会因此损毁。‘停水袍’,来自水龙宗,本身就一座自行流转水运的小天地,就连水龙宗自己,也只有极少数人拥有,防御力堪称恐怖。 若无停水袍这种上品法宝帮助,想登顶熔山无异于痴人说梦。 哪怕离火宗弟子,打小修行南明离火心法,想与真源之始亲密接触,也基本等于不可能。 他开始内观照视,灵识铺陈,以灵识之眼代替肉眼,在冥冥中捕捉真源不可见的细微神意,一旦建立沟通,意味着得到火之真源认可。 这方面他很有经验。 至少在这个世上他自信没人比他更深刻理解真源的意义。 天再次暗了下来,白雾深处火光熊熊,无数火舌从地底窜起,不少火星溅落在天坑边沿。 年轻人犹如一尊石雕,丝毫不为外界变化所动。 一天又一天过去,当日月轮转到第二十六次,年轻人睁开了眼睛,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 他大笑着起身,一身轻松无比。 天地间高温仿佛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 一声剑鸣,肋下佩剑出鞘,悬停离地不满半尺的地方,他的脚踩了上去,飞剑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贴着山脊往山下飞去。 就在他刚刚来到上岸的绝壁,发现停在那儿的小舟消失不见,随即环顾四周,很快锁定目标位置。 …… 两名身着朱红衣袍的男子正将一条小舟抬上一条大船,跳板很窄,一头搭在船舷,一头放在最高的海岸礁石上,有一些落差,倾斜角度不小,两人也相当小心。 “二位是不是拿错自家东西。” 声音二人背后传来,他们扔下小舟,迅疾转身,手上各自握住了一柄刀,离火宗制式刀,外人都称作‘南明离火刀’。 “报上名来,擅闯离火宗禁地,你可知罪。” 他们只是离火宗寻常弟子,只能用名头来震慑这个不速之客。 此地离南离洲十万八千里,离火宗宗门在南离洲腹地,鞭长莫及。 虽说熔山对离火宗重要性极高,但熔山本身不适合居住,附近最近的小岛也有两三百里,且岛小物匮,无法建立宗门,也只能在小岛上建了个小分堂,每年由一位长老前来主持,留下二三十人,日常也就驾船巡视,一旦发现外人接近,驱离便是。 五源大陆有胆与离火宗作对的山头不多,别宗人未修炼离火功法,想登岛也不容易,数千年来相对无事。 可眼前这年轻人好像一点没有怕的意思,反而问道:“知罪,知什么罪?你离火宗某位祖师手一指,然后上嘴皮搭下嘴皮,这座无人荒岛就成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嘛!” 两名离火弟子怔了怔,好像还没人向离火宗提出过这种拷问灵魂的反问。 别人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偏偏眼前这个年轻人就问了,还问得如此理直气壮。 日常巡岛长老当然不会出来,但也绝非就他们两名弟子。 很快从船上跳出来三四人,修为最高的是一名筑基初期,他腰上的离火刀刀鞘上多镶嵌了一些宝石。 “尚师兄,这人……” 先前弟子赶紧向修为高的求助。 被称作尚师兄的男子抱拳:“尚无涯,离火宗离山长老嫡传弟子,敢问阁下来自哪个山头?” 年轻人轻笑一声,道:“我只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报名头,几个意思,当我吓大的。” 尚无涯瞳孔骤缩,怒火顿生,一步迈出,“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来离火宗撒野。” 呛一声。 刀出鞘,火光刺眼,于低沉吼声中斩出一道火线,气势雄浑,周边空气仿佛一下被火焰吸收,出现轻微扭曲。 年轻人不退反进,也是一步跨出,身前竟多了一道水幕。 水能克火。 “水龙宗。” 烈焰离火刀锋未能突破水幕,反而给弹了回来,尚无涯蹬蹬后退,左手掐诀向前一指,一大团火焰直撞水幕而去。 年轻人轻笑,相当随意捏了个指诀身前一划,“为了让你别误会人家,还请你见识一招。” 两条不宽的跳板突然间就变成了两条粗如儿臂的青藤,一头扎进坚硬的岩石,尚无涯脚底钻出两条青绿的藤蔓,一下子缠住他的脚踝,身形一晃,险些跌倒。 “青木宗,草木术。” 每个人脚下都出现了青藤,离火宗弟子四散逃开,筑基境对决,根本没有他们参与的份。 尚无涯挥刀急斩,却斩了个空。 满地青藤突然消失无踪,眼前年轻人也消失不见,两条跳板还好好在那儿搁着,那条柳叶小舟却与年轻人一样不见了踪影。 他放眼望向海面,视线可及处,有一个黑点。 第53章 百年光阴得几何 碧绿的茶汤飘着薄薄的水雾。 林默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吹开水面漂浮的一片茶叶。 茶水微苦、回甘。 正如黄泉路酒一样,这种幽冥茶也是此间唯一能获得真实感的稀罕物。 黄泉路酒花钱还能买到,幽冥茶只有一个地方才有。 广闻天的宫殿。 他现在就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书房中,茶案对面坐着法像庄严的广闻天。 “神主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这些年神主好像就没找过。” “是吗?我记忆里不久才咱才见过面。” “不久前,神主是不是对不久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神主想借这段南华经点拨在下。” 林默手指转动着茶杯,心情和杯中起伏的茶汤一样。 广闻天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 林默突然沉默下来,眉头轻蹇。 广闻天道:“上界有很多自诩超凡脱俗的人很喜欢你这个样子,还起了好几个比较有意境的名字。” 林默怔了怔,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道:“神主这样说话越来越像个人。” 广闻天笑道:“林守藏幽冥百年不也越来越会说人话。” 林默又怔,张大了嘴巴:“百年,已经百年了吗?” 广闻天道:“不然我会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光阴如白驹匆匆一瞬,岁月如沧海静默而深邃。 区别只在于从谁的眼中看到这个世界,如此而已。 他们都是修行者,光阴流逝的确不值一提。 林默忽然想起确实很久没再见到孙琦威、范四、赖东这些鬼吏,被江柏弥打落黄泉恍若昨日,又如尘封中角落里那一卷早已忘却的旧书。 这就是百年? 幽冥的光阴莫非正如喝下去的酒,刚刚明明还在嘴里回味,下一息便消失在味蕾中。 他茫然、恍惚。 茫然于光阴,恍惚于梦境。 聊天仍在继续。 广闻天道:“百年来,你读过很多书,剑术之道,天地之秘,参悟之得,容颜之变,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 林默抬起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尽在其中,不分高下。” 广闻天笑笑:“你就没有想问的?” 林默脑子里全是出去后的画面,担心所担心的事变成眼前的现实,根本没心思去问问题。 广闻天好像安了心等他回过神,坐那慢慢悠悠喝茶,一点没有急着送走他的意思。 林默熬他不过,无奈道:“好吧!神主既然想让我提问,我就问几个未从书中找到答案的问题。” 广闻天嗯了一声,抬头看着他。 林默正色道:“我见《广闻记》有载,天分九重,重重不同,幽冥为一,人间其次,五源行三,青莲居四,然则却未见其他五重天界之说,这是神主不知,还是故意换了本删减书籍混入守藏室。” “嗯——,我有那么无聊?” “在下就任守藏期间,神主从未谋面,何以知晓在下读过哪些,看过哪些,且学过哪些,如此关心,莫不是有不可道破之天机,非得借书暗示。” 林默勉强笑着问:“那本广闻记就是暗示,却又不得不藏起某些天机?” 广闻天神色如常,“你想多了,九重天一说来自道家经典,幽冥虽广,只有四重天生灵进入轮回,自然无法付诸笔端,与天机何干。” 林默道:“其间又言,五源之说来自大罗天,冥得其一,言‘虚无之河’,余者皆虚真,这是又是何意?” 广闻天眼皮一抬,道:“你有亲身体会,问我做甚?” “亲身体会?” 林默想到了冲进忘川前的太虚之境。 ‘寂’身处其中,结坚冰为鞘,砺锋芒而出。 真源、虚真,余者虚真,也就是说只有虚无之河才是水之真源,其余尽皆虚真之源,正如忘川,如果没有虚无之河的真源比较,忘川净化魂魄的神异岂不是和水龙宗冰龙洗髓大同小异。 他瞧向广闻天的脸:“你也进过虚无之河?” 广闻天哈哈大笑起来,眉毛胡子跟着笑声抖动,他放下茶杯,说道:“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这句话之后,肯定还有很多话可说。 林默这么想,广闻天也是这么做的。 “虚无之河不是谁都能去,也不是谁想接触就能接触,更不是谁想找就能找到,本宫数百万载以来虚无之河只见过三次,它是忘川源头,神水之源,却不总在一个地方出现,只能确定源头就在幽冥,其实找到也没啥卵用,根本无人能活着进入,更无人能活着出来,人都不行,魂魄更不可能。” 林默道:“神主不杀我,留我百年,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广闻天看着他,像看傻子。 “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你的剑就是答案。” 林默默默地抚摸着‘情结’,如果说以前他不确‘寂’就代表金之真源,如今他已经笃定。 “你的剑就像一把开启五源宝库的钥匙,有了它的存在,其他真源自然而然会吸引你去接近,就像用‘黄泉碧落’打你入幽冥那个人,他可能也不会想到,因为你身上这把剑的缘故,并未令你肉身与魂魄分离,反而将你送入虚无之河,让你得了这场造化,此谓巧合,也是必然。” 林默喃喃:“偶然凑巧,命运必然。” 广闻天道:“接下来,你需要走的路就在缥缈鬼林,找到偷入下界的鬼修,买路回到人间,再见到我们这种你打不过的,最好绕远路离开,登天之路艰险,登顶的往往不是资质最好那个,也不是最聪明那个,是活到最后的人方才有放声大笑的资格。” 林默揖手:“受教。” 广闻天嗯了一声,显然准备结束这场交谈。 林默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能不能冒昧问上一句,神主境界是什么程度?与青莲仙界最厉害的仙人相比孰高孰低?” 广闻天微笑道:“迟时会去的地方,自己用眼睛去看就行,何必来问。” 说着话,衣袖一拂,林默眼前光怪陆离,如坠琉璃之镜,转眼间,天旋地转,耳中河水轰鸣,寒意袭人,定睛看时,已站在忘川河畔。 河中有船,船上有人。 陆判正背着手在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林默摸了摸脸,确定没有被广闻天打出躯壳,问道:“陆判在此等我?” 陆判道:“莫非还有别人?” 林默快步登上船,笑嘻嘻地道:“你我也见过两面,何必客气,专门来此送上一程。” 陆判道:“不是客气,神主要我专门在此恭候,送你过界,免得你御剑进入游魂天,被别人一巴掌拍死,犹不自知。” “啊——” 林默冷汗直冒,要不是陆判,他还真会御剑过河,广闻天又不提醒一声,他哪知道游魂天如此不讲道理。 陆判道:“幽冥六天,不是每个主人都像广闻神主知书达理,比如游魂天,他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动起手来,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因此,过界之后,你得小心穿越对面那面山脊,不过游魂天的鬼卒很少在山上转悠,进了缥缈鬼林,你就得小心,鬼差经常在里面捉拿逃走的厉鬼冤魂,见到他们最好绕道,实在不行,反正你存了些精血石,拿钱买路,找到鬼修后立即让他带你离开。” 林默道:“本来想问神主,你们既然与各界城隍有联系,上界的魂魄也能送下幽冥,为何还让我走鬼修之路?” 陆判瞪了一眼,道:“你若舍弃这副肉体,我倒可以这个帮忙。” 林默马上闭嘴。 舍弃肉体,怎么可能,这副肉体还得留给徐渝的,舍去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一想到徐渝,心情顿时灰暗。 百年,整整一百年光阴,五源大陆他认识的熟人不是破天接引了,就是已经死了吧! 徐渝、小胖子即使没能甲子筑基神游,现在也是百岁之龄,搞不好已经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想到这些,他脑壳就痛,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陆判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黄泉路酒和两包幽冥茶。 “这些是神主留给你的,幽冥茶世间罕有,到了上界,别拿来当普通茶泡了喝,另有妙用。” 林默怔了怔,揖手道:“还请陆判说清楚些。” 陆判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来了百年,总算会说人话了些。” 他用食指敲了敲脑袋:“遇上某些擅用幻术的同道,你不确定是否处于幻觉,就拿出一根茶嚼上一嚼,自然能提神醒脑,不受幻梦控制心神,你若十年不想睡觉,倒是可以泡上一壶来喝,包管你想睡都睡不了。” 林默赶紧收好,这可是好东西,到了上界想找都找不到。 “缥缈鬼林真能找到鬼修?” “那得看你运气,有时候很容易就能遇上,有时候等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当然你若跟游魂天关系好,他们的幽狱中倒关了不少,请他放一个出来帮你就行。” 林默闭嘴。 真心不喜欢说话夹枪带棒的陆判。 陆判笑着问道:“问你个题外话,你真心看那吹牛的老荆不顺眼?” 林默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神里的促狭完全可以肯定,背后一定大有深意。 陆判道:“干嘛紧张兮兮的,纯属好奇。” 林默笃定道:“肯定有事,你这种眼神,要没问题我敢发誓……” 誓不能乱发,这可是幽冥地界,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一念及此,他马上收住嘴。 陆判幽幽道:“真没什么事,只不过几世之前,你和他真有点渊源,都隔了几世,没想到你还对他能生出恨意。” “几世前!” 林默想起对荆爷生出的莫名厌恶,说不清道不明的拔剑冲动,莫非真是天道循环,因果纠缠,“陆判可否详说?” 陆判打了个哈哈,“下官可不敢违反规矩,一场小小风波,了结千年因果,何尝不是一场善了。” …… 幸好从山脊到缥缈鬼林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两三百里而已,不过那是堪舆图上画的直线距离。 翻山越岭,上上下下,林默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又不能御剑升空从天上查看,画张甲马符绑在腿上,这方天地根本不接纳真元与灵气共鸣,符箓无从施展,只能两条腿硬扛。 还好路上也没遇到太多麻烦,就是杀了几条比水桶还粗的蛇,斩了两头三倍于他大小的大猫,遇上了一群眼睛红彤彤的黑狼。 以他如今剑术造诣,杀这些已经用不上体术,一剑挥出去已能笼罩四五丈范围,哪还惧这些未开灵智,皮糙肉厚的野物。 不知多少天后,他进入缥缈鬼林。 从山顶上看,缥缈鬼林就是个方圆数十里幽林,地盘不算太大,真正进到树林中,才发现鬼林之大,大得他难以想象。 这就是一片幽暗不见天日的密林,迷宫一般幽深,而且与幽冥好像就不在一座天地,透过上空密不透风的枝叶望出去,那里的天空竟然有着蓝天白云,还有鸟儿在白云间翱翔。 但当他登上树梢,一切又重新变回幽冥漆黑天空,恍若隔世。 一座林,两个世界。 莫非这里是连接阴阳两途通道? 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为何上界鬼修能够经常到达,而且还不惧怕游魂天鬼差们的巡视。 而且他惊讶地发现,两个天地光阴运转似乎有很大分别。 当然这是基于慧眼明察秋毫。 反正找鬼修也是撞大运的机会,他索性坐在高大的树梢顶端,着眼两个不同天地间,计算着光阴流速差别来。 他两手各自掐着术数推衍,口中喃喃:“一盏茶等于十多天,岂不是说幽冥的一百年,方才人间一年,卧槽,龟儿子的先人板板,广闻天、陆判,你们竟然在消遣老子。” 一想到这儿,他顿时笑泪纵横。 笑的是,外面还是外面那个熟悉的天地,他的熟人大部分都在,只要不出意外,等他回到五源大陆,还能看到让他忍不住想紧紧抱住亲上几口的徐渝,肥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的胡涂,介于厚道和厚黑之间的二师兄…… 流泪的是,为了自由,在广闻天面前那种差点拼命的凶险;当司录郎时绞尽脑汁想出来让人驱逐他的馊主意。 本来也不算啥!可恨的就是诸如广闻天、陆判之流明明知道,却泰然自若站在那儿看戏。 要是再见面!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再见,再见个锤子,再也不见才好。 细细想来,守藏室中实际上有这一类书卷,只不过他根本没有在意,对有些近在咫尺的提示视而不见,也许这就是广闻天有意而为,无非就是看他的笑话。 现在还不知道他坐那儿捧着肚子大笑呢! 由此他联想到了余祖,是不是这些活得太久的老家伙都有这种顽童般的恶趣味,非得把人往死里坑。 正想着,周围雾气渐浓,像一团团棉花缓缓而均匀地铺满全是枯枝败叶的大地,雾气中蕴含着一种灵识也难深入的力量。 林默毕竟幽冥百年,对这种力量再熟悉不过,近乎筑基境幽魂在附近游荡,他们的魂魄没经过修炼,无法约束这种由怨念和执着形成的念力,且脱离肉身过久,又无精血石固魂,早没了当初的灵智,充满暴戾和血腥。 不管遇上其他魂体还是活生生的肉体,都会毫不犹豫扑上去,吸干他们,填补残念中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 换句话说,他们此时跟野兽没任何分别,只有原始渴望。 对付他们很容易。 至少对如今的林默而言,并不会带来太大麻烦。 浓雾中凶魂不止一只,按理说他们应该互相吞噬残杀才对,而树下这些凶魂并没有这么做,相距不过数尺一只,浓雾中至少聚集上百。 杀几只近乎筑基无灵智的凶魂不难,一下对付上百只,林默想想都有点力不从心,何况树林中天时虽然变了,灵气依旧无法吸纳,此处应该还是处于幽冥界范围,灵气对拥有肉身的人有着天然排斥。 他不想惊动这些幽魂,随着真元运转,整个身形渐渐与树融为一体。 这一手,是他从守藏室秘典中学到的一种崭新术法。 说是术法也不尽然,事实上与他体内的水之真源运用有关,属于神通运用的一种。 一容千面。 第54章 承诺 脚步声急,一个人闯进视线内。 人,没错是人。 幽冥百年林默第一次见到人,最少是有肉身依附的鬼。 这人神色慌乱,头发乱得像鸡窝,无头苍蝇也似,绕树穿林,就来到了林默隐身躲藏那棵参天大树下。 也不怪别人碰巧,实在是幽冥鬼雾笼罩了附近整个范围,浓雾中不知潜藏着多少可怕的厉鬼,也仅仅林默躲藏这棵树下有那么三四丈距离没有被浓雾覆盖,别人不往这里跑才怪。 没过多一会,浓雾涌动,又有一人冲出雾团,大口咳着血,冲到先前那人面前。 两人一对眼,各自愣了愣。 瞧那模样大家是熟人,却又不是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那种关系。 “周兄是吧!在下童山原,正平人。” 后来者和先来者抱拳招呼。 姓周的抱拳还礼:“周汉,其张人,大家相逢即有缘。” 童山原环视四周,脸上惊色未退,身上衣袍破烂,多处撕破,线头随风飘动,看样子在雾中吃了不少苦头。 相对他而言,周汉的情况好得多,除了脸色苍白一点,别无其余打斗痕迹,鬼修脸色本来就与常人不同,大白天还好,晚上见了,很容易给人误会成僵尸。 “周兄一个人?” “童兄有帮手?” 两人明显互不信任,各自拿话试探。 童山原道:“来了四个,刚才迷雾里走散了,不知是否安全。” 周汉也在观察四周迷雾,发现雾气越发浓厚,但停在四丈外,围成了一个圈,不再往前蔓延。 这种厉鬼齐出的场面本就不多见,更难得它们竟然摒弃本能,聚在一起没有自相残杀,更怪的是,他们为何如此整齐,不远不近将此处围了起来,难道…… 两名鬼修都在想同样的问题,齐齐仰起头,往树梢望去。 枝繁叶茂,看不见天空,也见不着其他。 鬼修修行第一步便是开眼,所谓开眼就是开启阴阳视觉,对天地间气运流转也比其他修行者敏锐。 他们并未在四丈方圆的天上地下找出任何异状。 周汉忽道:“童兄那几位同伴这会还没现身,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童山原退后两步,背靠大树,眼珠上翻,看似在仰望天空,眼角余光一直留意周汉:“周兄好本事,竟敢一个人来此。” 周汉道:“哪有啥本事,混口饭吃,比不得童兄有人搭伙。” 林默心里不得佩服二人说话的本事,说了半天,一句落到实处的都没有。 试探归试探,话总究得回归正题。 童山原道:“周兄不觉着这场雾来得蹊跷?” 周汉道:“何止蹊跷,简直是奇怪之极,童兄不是第一次来吧!” 童山原道:“在下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周兄可有想法?” 周汉沉吟片刻,道:“依在下经验,不是鬼林出现了强大的鬼王,就是这些厉鬼被人以阵法控制,不管哪一种,对咱们都不算好消息。” 童山原道:“可有离开法子?” 周汉面露尴尬:“有法子还能和童兄一样困在此处。” 童山原背靠大树,表面上看上去很镇定,实际上全身都在颤抖,要不是倚着树,只怕现在已经腿软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周汉,忽然诡异地一笑:“周兄不会是有所藏私?” 周汉瞪着他,眼睛里闪现出杀意,冷冷道:“我看是童兄藏私才对。” 说话间,两人几乎同时挥出了手。 一个挥出的是一柄雷击枣木剑,挟带着雷光电闪,咔嚓霹雳声中劈向对方所站之处;一个祭出一张招魂幡子,一只铜铃,旗幡晃动,平生一团黑烟,铜铃摇响,黑烟化成一只大手,张开簸箕大手掌朝周汉头顶拍下。 夺的一声,电光在童山原背靠的大树上开了个焦煳的洞,黑烟大手也轰然落地,在松软的泥地上印出一个掌印。 两人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地一滚,躲开对方攻击。 林默看得真切。 这二位修为伯仲之间,约莫炼气八层,单论术法周汉略强,童山原也差不到哪儿去,他的法宝品质略胜。 两人并未就此停手,你来我往,隔着两丈距离,斗起法来。 他们斗法不打紧,法宝碰撞,气机流散,四周浓雾受到影响,开始不安地涌动,好几个眼睛通红的魂体拉长了脖颈似乎想要挣脱浓雾,冲进未被雾霾笼罩区域。 随着嗤的裂帛轻响,童山原一侧身,电光擦身而过,血光甫现,与此同时,一股黑烟化作长矛也刺穿了周汉大腿。 两人身上都见了血,杀意骤然升温。 血腥气刺激,周围浓雾涌动更加激烈,不断有魂体冲出来,又不断被雾霾卷回,雾气中响起奇怪的嚓嚓声,相当密集,像是有无数人在啃食什么,那种牙齿相碰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林默也坐不住了,好容易遇上两个鬼修,他们真要杀个同归于尽,岂不是让归乡之路遥遥无期。 正当两人各自使出一记杀招,大家无可避免将身受重创之际,一道光出现在童、周二人之间。 剑光。 一剑便斩断了攻击气机,剩余气韵尽数反弹,落回了施术人身上。 两名鬼修哇呀乱叫着,不停掐指诀,消除身上的术咒反噬。 林默就在他们之间,腰后横一柄白鞘剑,一袭青衫衣袂飘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周汉瞪大眼,喝问道:“你是何人?” 童山原本想开口,晚了一步,又不想跟在姓周的后面问同样问题,干脆闭嘴。 林默左右看了一眼,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伤势不轻,“我姓林,有事相托,还请二位罢手。” “罢手!” “你谁啊!” 两人不约而同给出了回答。 这种地方,这种环境谁也不相信谁,大家若能开诚布公,周、童二人也犯不着拼命了。 更何况两人都看出来林默只不过炼气境界,虽然比他们修为略强,但这方天地,鬼修占据天时地利,打起来他们更加有利。 就一句话工夫,刚刚还拼死拼活的两名鬼修眉来眼去,很快达成共识。 林默心有灵犀,一眼识破,反手握住剑柄。 剑光骤闪,数十道剑气从两人身侧擦身而过,分别斩向数丈外的好几个挣扎冲出浓雾的魂体。 剑气所至,砰然声中,数名伸出半个身子的魂体炸开,化作缕缕青烟被浓雾吸收,浓雾一阵骚动,旋即恢复平静。 然后两柄剑气凝成,几近实质一模一样剑悬停空中,剑尖直向两名鬼修眉心。 林默冷冷道:“二位不妨掂量一下,觉着你们捏术诀的手指快,还是林某剑气更快。” 周、童二人整个人僵住,停下所有动作,正掐指诀的手指也不敢再动半分。 童山原后仰着脖子,两眼紧盯面前那柄若虚似实的利剑:“这位兄弟有话好说,既有如此实力,我们二人自当言听计从,甘效犬马之劳。” 林默皱了皱眉,很不满意对方用的形容词。 周汉缓慢移动着脑袋,剑气利刃随着他眉心移动,“这位……林爷是吧!小的周汉,有事林爷吩咐就是,在下绝无二话,这剑……这剑,能不能先收起来。” 林默左右瞪了一眼,剑光一闪,剑入鞘。 两柄剑气凝成的利剑变回一缕白气钻入剑鞘之中。 他转身来到树下,盘膝坐下来,给两人丢了个眼神,两人唯唯诺诺来到附近,想坐又不敢,也不敢居高临下,俯下身子,低下头,双手自然下垂,不敢有半点多余动作。 林默眼睛都闭上,仿佛入定。 嘴巴没有闭,问道:“这种情形你们以前见过?” 童山原摇头,周汉道:“在下也第一次见,这么多冤魂厉鬼聚在一起,还没有自相残杀,个中缘由肯定不简单。” 林默道:“游魂天地盘上有此能力的不多。” 童山原怔了怔,周汉抢着道:“鬼帅和诸司判官都不可能有此本事,若真有那能力,缥缈鬼林哪还会有冤魂厉鬼聚集,不早给赶进忘川河洗尽一身前尘,进入轮回大道了。” 林默道:“游魂天呢?” 童山原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 周汉面色煞白,说道:“林爷可别在这儿随便提这位的名号,这可是他老人家的地界,会引起他老人家注意的。”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很明显是在害怕。 林默睁眼,打量着童山原,脸上露出了笑容,道:“童兄这会儿哑巴了,不是在生气吧!” 童山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吊诡。 这一刻,周汉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保持着上一息表情和姿势。 林默体内的危机预感骤然生出反应,汗毛炸开,身上每块肌肉每根筋骨都在催促他离开,可他偏偏一动不动。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与他第一次面对广闻天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童山原嘿嘿笑道:“究竟哪点做得不对,让林守藏看出了不对?” 林默听到这个称呼,心一下就安定下来,勉强挤出笑脸,道:“该称呼阁下神主呢!还是童兄。” 童山原拍了拍身体上沾上的泥土,先前打斗留下的伤瞬间消失,连衣衫也变得一尘不染。 他正色道:“称呼只是个代号,不用计较。” 林默道:“那就还是称童兄最好,这样也用不着说一句话就做一个揖,太麻烦,也不像交流。” 童山原嗯了一声,撩起衣衫下摆,盘腿坐下,一伸手不知从哪儿抓出两壶酒,一壶递给林默,打开另一壶,往嘴里倒了一口。 酒还是‘黄泉路’,不过比起鬼市上买来的味道香醇得多。 “你什么时候看出我是游魂天的?” 问题还是老问题,换了个提问方式。 “一开始我就怀疑有人用这种方法把附近的鬼修逼到我面前,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刚好在我藏身地方形成这么个区域。” 林默喝了口酒润喉,接着道:“这方天地下,不见任何术法涟漪就能让毫无灵智的万鬼肃手,除了六天之主,我就想不出第七个,这里是阁下地盘,能掌控一方天地的除了阁下,还能是谁?” 童山原也往嘴里倒酒,微微颔首,道:“这周汉不也可能?” 林默道:“我也怀疑过啊!不过我相信两个鬼修中肯定有一个不是,从这两位见面反应看,他们相互之间认识,虽不熟悉,但其中一个肯定知道另一位有问题,否则不会唐突动手。” 他喝了口酒:“总之我确定,阁下来此目的不是来杀人。” 童山原笑道:“这么自信?”笑声中带着威胁的意思。 林默道:“不是自信,阁下要杀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们这些蚂蚁,玩这出花样岂不是多余,也就一时兴起想试试在下的能力罢了。” 童山原哈哈大笑,酒水都喷到了衣襟上。 林默往嘴里倒酒,心里还不敢有半点杂念。 这些近似神灵的家伙是能听到别人心声的,他可不想临了临了,再给一位六天之主留下百年。 童山原道:“广闻老兄说你福缘齐天,竟得了罗天五源之匙,我想亲眼看看,所以就来了,又怕见面没见面礼不好说话,于是就从幽狱找了具鬼修肉体借用,顺便让他帮你指路,谁知好巧不巧,这些冤魂厉鬼感应到我的存在,全都聚在了一起,反将这姓周的逼到你面前,于是临时起意,在你面前演了这么出戏。” 林默猜得也差不多。 他知道广闻天留他百年,任其参悟其藏书必有深意,既然广闻天能做到这一步,想必其他六天也有类似想法。 “阁下若不怕讳忌,能否讲讲罗天五源之匙来历?” 大罗天的说法他从《广闻记》上读到过,却没有任何注解,五源之匙,就是‘寂’这个已经在广闻天那里证实过,无需多问;然而罗天一说,显然与读过的道书并非同义,另有所指,可广闻天一说到这儿就顾左右而言他,他有心想弄个明白。 童山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最后灌了口酒润喉,摇头道:“天机不可言,无可示,只能告诉你,手上这把剑不错,你这家伙也不错。” 他大笑道:“好生留住你的命,总有一天,当你站在高处,就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接着伸手拍了拍林默肩膀,说道:“有些事,还是能告诉你一鳞半爪。” 周汉还是泥塑木雕般立在那儿,周围的浓雾也停止了涌动。 林默抱拳道:“请教一二。” 童山源以手抓起袖子抹了抹嘴角,道:“姓林的比较讲信用,我既然给你带来了指路人,你是不是应该回报点什么才算对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引起林默无限兴趣。 “姓林的?”他听出游魂天话中有话,而且还是很想知道的内容,“前辈……呃,阁下需要什么,只要林某能办到,一定照办。” 童山源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天空,道:“现在你办不到,记着欠我一个承诺就是了。” 林默看着他,很好奇他眼中的天空是什么样? 他们眼中遮天蔽日的枝叶?幽冥漆黑的天穹?还是大多数天地中日夜轮转,四季分明的天空? “你想知道我说那姓林的是谁?” “是。” “呵呵,用屁股也能想到嘛!姓林的肯定是你老子,不然我提他干嘛!” 林默心绪一下纷乱而复杂。 父亲的过往,他知道的不多,一多半来自惜字如金的季伯口中,还有一小半来自骂过他那些南门弟子不干不净地咒骂,他想从另一个天地一位近乎神灵的存在嘴里听到不同的答案。 “他叫林铮,其实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在这片林子里,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是他的前世,他身上带有固魂留意的仙家法宝,品级很高,他想保留全部记忆转生,因此找到我做了一个交易。” 童山源口气很平淡,就像打开一封尘封已久的旧书信,里面的内容已经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 林默紧攥双手,紧张万分。 他没想到父亲竟然是保留前世记忆的修行者,转念一想,也就释然,若非拥有前世记忆,如何知道三种不同结丹的登天之道,又如何可能短短甲子光阴,结丹成功,成为五源大陆数千年结丹第一人。 一切只能用高屋建瓴,前世带忆重修来解释。 “他前世是……” 童山源道:“幽冥规矩,今世不提往生,难道你在广闻天百年,他没教过你?” “哦。”林默只能接受事实,就像陆判提到他与荆爷的前世因果,同样语焉不详。 “我们的交易是他转生后,送回一件属于我的法宝,对别人可能价值连城,对我其实用处不大,只是一件值得记起来的物件罢了。” 童山源的腔调,与老人讲老故事一样,总是带着一些唏嘘和看似平淡的口吻。 林默只能静静地听着。 “后来,他来了,如约而来,那个时候他和你一样,也就炼气境界,不过眼睛里面那种自信光芒比你可强多了,给他带路的,是被他抓来当引路人的鬼修,哈哈……我记得,那小子见了我可吓得够呛,直尿裤子。” “他下来完成了他的承诺,然后去了趟忘川最接近源头的地方,得到了虚源认可。” “虚源?” 虚无之河! 林默觉得不太可能,按照广闻天的说法,虚无之河只有他一人活着出来过。 童山源道:“他得到的也仅仅是最接近虚无之河的忘川神通,也就是我说的‘虚源’,以示与真源区别,广闻连这个也没给你提?” 林默心里把广闻天十八代都问候过一遍,反正这些老家伙说话总是故弄玄虚,他都习惯了。 “后来呢?” “后来我怎么知道,后来他肯定离开了这里,去干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林默真想也问候下游魂天上面十八代,尤其是异性,最后还是忍住不想、不说:“他十……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难道你不知道?” 童山源摇摇头,喝着酒,“幽冥六天各行其道,相互间又不通报各自案卷,我怎知他去了哪儿,何况一个筑基境死了,想要完整带着记忆转生,可能性极低,你找到他用处也不大。” 林默也灌了口酒,讷讷道:“他死的时候是结丹境界。” 童山源笑了笑:“其实所谓完整记忆转生都是一厢情愿之说,落入幽冥的魂魄本就不全,何来完整!” “每个带着前生转世之人,性格或多或少会有所变化,比如令尊,第一次见他和第二次见,形貌不必说完全是两个人,性格也相去甚远,前者沉稳老练,遇事成竹在胸,不卑不亢,后者则是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始终充满激情,你说说,这能还算同一个人。” 确实不算。 林默喝着闷酒,不知不觉,酒壶已经空了。 童山源长身而起,将酒壶高高抛起,酒壶在空中一闪而逝,不知飞去了何方。 他看着林默,说道:“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别给本宫轻易死了。” 然后指了指周汉:“引路人我已经给你带来,这家伙,我就带走了。” 说音未落,平地卷起一股狂风,四周寒雾瞬间消散,周汉也失去了踪影,只剩下童山源如梦初醒,傻傻地看着林默。 第55章 重回人间几多烦 人间有多美好? 这个问题你如果问一年前刚从五源谪凡的林默,他会满怀怨言咒骂这方天地灵气稀寡,一下来就接连遭遇追杀,尤其在面对江柏弥的时候,他恨不得马上飞升回五源,拉上一应靠山与江柏弥干架,不把此獠剁成肉酱誓不罢休。 而现在再问他? 其实根本不用问,用眼睛看就行。 ——他正坐酒桌旁,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剔牙,从脸上洋溢的幸福,就能看出他有多么满足。 人间处处是春天。 美酒、美人、艳阳天。 童山原就坐他对面,同样喝干了七八壶极辣喉咙的烧酒。 这种村酿,搁他还在人间混山上那些年,连张嘴都嫌寒碜,哪会如饮甘醴,回味无穷。 “林前辈,童某这辈子很少对人说过感激话,今儿借着这酒,掏心窝子说句真心话,前辈就是在下的再生父母,若无前辈帮忙,童某哪有重生机会。” 从缥缈鬼林一直到通过那条暗无天日、流光四溢的通道,直到走进这家酒馆里面,童山原口中的感激话就没断过。 林默很怀疑,游魂天是不是在他脑子里动过什么手脚。深不可测的六天之主,做出什么古怪举动都不会令人奇怪。 无聊的神,总喜欢用更无聊打发光阴。 童山原凑近林默,悄悄把一块冰凉的铁牌子塞进他掌心,小声说道:“这是我万鬼门令符,日后林前辈若有需要穿过上下界,只需将白灰涂抹令牌正面,印在但凡你见到的义庄大门左侧门后,次日夜半再去,必有本门人与你接洽。” 义庄,夜半。 真不愧是鬼修,玩的全是阴森恐怖这套。 林默也不推辞,反正幽冥界短期是不想去了,百年光阴,在心理上留下的阴影太重太深,短时间很难缓过来。 上界? “你们还有通道去上界?” 他一直以为,只有古老的祝由师才有打开天地通道的本事,当然被天地排斥出去又另当别论。 童山原嘿嘿笑道:“那是自然,不然咱费尽心思跑去幽冥弄魂丹作甚,这玩意对我们这些低境修为又没个卵用。” 他指了指天,“真正花大价钱收购的是上面那些仙人。” 林默以前听说鬼修下界收集魂魄也没在意,鬼修一道他也不熟,见到何少平利用招魂幡法宝驱鬼厮杀,一直认为是鬼修修行必须,谁曾想童山原说出来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开始感到好奇:“他们拿来做啥?” 童山原大摇其头:“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送去五源仙界一只炼气魂约莫一百灵晶,当然层级不同不太一样,说的只是均数,筑基就是一千,咱每次下去,弄上几十只,山门分去五成,师尊分去三成,剩下的两成在手上,也能好生修行十几年,我听说,咱们五源同行也只过过手,转手就送去了上界,他们出手的价更高。” 林默知道这个问题在他嘴里问不出答案,他更感兴趣的是连通上界的通道。 童山原道:“上界通道确实存在,但师门也只有几位长老知晓其开启方法,只说每次交易开启都会花费上万灵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没个准信,林前辈要想打听仔细,不如与童某一道去正平,我可以帮你问问。” 林默沉吟片刻,打消了马上回到五源的念头,他想先在人界打听真源所在,按照广闻天给出的提示,真源会相互吸引,冥冥中指点他去融合,说不定多走走逛逛,误打误撞就能找到也说不定。 “等林某办完正事,下次来正平找你。” 这话算敷衍、也不全算。 真找到真源所在,就不用说,以炼气大圆满境界,一旦获得某个真源,筑基就是必然,自然引发天劫。 虽说获得了江柏弥部分记忆,遮掩天机是别人来自祖槐青木赠予神通,靠记忆是学不来的;只能靠体魄硬扛,扛过了,给天道扔出人界,扛不过,很可能又得去冥府走上一遭。 呸,呸,呸,小爷我打小炼体,剑雾炼身,几个雷电活闪算个屁啊! 好在离开了幽冥,内心丰富的活动再难被人查知,不然童山原一定瞪大眼睛,重新审视他的救命恩人。 实在是转悠两年还找不到,那就去正平找童山原想办法也不迟。 身上灵晶所剩不多,最多能扛过两三年而已。 幽冥毕竟百年,虽说与人间光阴流逝不同,他在幽冥可是实打实熬了百年走马光阴,为了保持真元不干涸,每天都需汲取,何况还有一尊不说话,光耗灵晶的饕餮鼎炉,下品灵晶早消耗一空,三千多上品灵晶如今只剩下五百多,他可不想在人间多耗几年,最后因为缺少灵晶填补真元损失而跌境。 …… 林默一次又一次被抛起落下,炼体修行者体魄倒不至于酸痛,颠簸却让他真的想呕吐。 老马旧车,道路颠簸。 要不是不想引起极渊注意,他才不想乘车浪费光阴。 童山原带他走出幽冥的通道,正好在南夷国境内,而南夷国正是人界少数仙家山头山阳观所在。 他相信广闻天所说的道理,真源会在冥冥中有所指引。 南夷地处人界南方,蛮夷之地,道路比起周边同样小国的缙国尚且不如,更别说和夏稽这种大国相比。 也正因为缺粮少矿,山多地少,哪怕有夏稽这种虎狼在侧,也很少受战火波及,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国土和平安宁,路上很少见到带刀出行的路人,与他从荔国到大豫再进缙国这一路很不一样。 商队少,消息同样不畅。 这边的酒肆客馆完全打听不到鲁仲去大豫国劝说国君的结果,数十钜子谷门人为居留守城后的去向消息。 青女送的那张路线图表示,钜子谷实际上离山阳观不远,若山阳观得不到收获,倒不妨去钜子谷找找线索。 一阵吵闹声将他从静修中吵醒。 掀开车厢布帘望出去,黄土大道前方一辆相向而行的马车断了轮轴,将本就不宽的大道堵了个严实。 行人倒无谓,车马全给堵在了路上。 堵路马车后面,一辆辆堆满各种各样包裹杂物的大车排成长龙,从货物和道路上焦急等候的行人来看,这些人不像商队,反倒像整体迁移的逃难百姓。 他轻轻拍打车厢前壁,开口问道:“刘把式,前方怎么回事?” 刘把式是赶车人的称呼,姓刘,南夷人把赶车人都称作‘把式’。 “没啥事,就是北边来的车路上断了轴,一会儿就能通行。” “我问的是那些人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不像南夷人。” “哦。”刘把式这才回过神,道:“那些人都是从北方云征国逃难来的,刚刚我问过他们,说云征边境打仗,毁了好几座城,他们千辛万苦才翻山越岭跑来南夷。” “打仗?” 林默此时用‘一容千面’稍稍改换的容颜,连身高都拔高半尺,即使当日与他打过照面的极渊修士也很难当面认出,而且他身上原本那块祝由师给的信符已经毁去,手上握着的三块从张家派来的供奉手上取得,同样输入真元可用,而且他还用新学到的封禁术结合冰封神通封禁,即使极渊追踪靠的是信符,此时也无迹可寻。 他推门下车,来到堵路所在,那里围了很多人,有的在帮忙,更多只是看热闹,七嘴八舌,正忧心忡忡聊着家乡那边发生的事情。 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了个大概:云征国根本没有打仗,之所以刘把式说打仗,那是这些逃难者不敢对南夷人说出真相,害怕被南夷人赶出国境。 他们遇上的是‘天谴’。 至少从他们嘴里说出的就是这两个字。 一夜之间,毫无联兆的情况下,与南夷交界的七八个县,三个州郡所在,全部毁于一旦,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逃难者都是城郊或远郊农户,出于对传说中的天谴恐惧,方才成群结队,弃家迁移。 天谴! 林默若有所思,取出青女送他的竹简地图,匆匆扫了眼地图上标注的名字。 很巧,巧合得让人意外。 所有被毁城池竟然环绕钜子谷,莫非…… 他得出一个很不愿意去想的结论,钜子谷遭到了大批修行者联手进攻,从逃难者口述听来的情形,城池毁灭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无数流光雨落,或闪电,或火焚,或水淹……这不就是大批修行者联手施展法宝的景象。 人界战争与他并无关系,哪怕仙家宗派大打出手,跟他一个谪凡上仙何干。 他心里这么说服自己,掉头往回走。 走出几步,林默停下。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望向那个属于钜子谷的方向。 青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画面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那个年纪很小,却装得人小鬼大的少女娇憨的笑貌挥之不去。 因果,他脑子里蹦出了这个词。 幽冥界,他与荆爷是因果,千年依旧在,虽淡,犹有纠缠;与寂是因果,没有它,永远不会进入虚无之河,说不定早因‘黄泉碧落’魂身分离,此时已经被忘川洗尽前尘,灵智全无。 就在这一刹,路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一道亮光遮住。 一块碎银子不偏不倚落进了刘把式的衣襟下摆,亮光消失,每个人眼前都因亮光刺激而昏花,而刘把式却欣喜地拿起了那块他这辈子都没摸过的银子,放嘴里一咬,“嘿,有牙印,真的。” 这是他从隔壁家酒铺掌柜那儿学来的,别说,银子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坐了一路车的那位客人失去了踪影。 拿着手上沉甸甸的银子,再看看空空如也的车厢,他忽然想起了城里茶馆说书人说的那些志怪传奇。 神仙,莫非我老刘拉了这一路的那位年轻人是上天下界的神仙。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差点没从辕驾上摔下去。 从那天起,刘把式回到家之后,就请同城专门为道观庙宇雕神仙像的老马帮他雕了一座神仙座像,样子就是他看到那位雇他马车年轻人的样子,像不像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尊神仙像仙风道骨,极具神韵,一直就供奉在刘家享受香火。 刘把式每天三炷香,勤供不辍,刘家也从此一帆风顺,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中了进士,后来成为一国右相;一个儿子成为儒学大家,为后世延着儒学经典无数。 刘老汉活到一百零三岁大笑而逝,死前还说:神仙所赐,享延一世。 那块银子他一直就没动过,珍藏在神仙像底下的暗盒中。 …… 刚进入云征国边界不久,林默就遇上了第一拨拦路的修行者。 都不用靠近,远远的他就从气机中辨认出这些修士来自极渊,他也没跟这些人客气,不等对方开口说话,剑诀一掐,数道剑光自脚下分散而去。 四名极渊修士术诀尚未默念出半个字,人头已然落地,血如泼墨,洒了一地。 剩下一个一道冰寒的剑气挂在他脖子上,好似一条悬挂屋梁的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双手不停扒拉有形锋锐的剑气,十指鲜血淋淋。 林默一手拎着剑气另一端,一手持剑,将剩下活口一路拖行到路边,手一抖,剑气消散,冷冷道:“极渊来了多少人,为何突然对钜子谷下手?” 那人本来正想报上极渊大名,闻言赶紧闭嘴,睁大了眼看着对方。 通常他们江湖行走,一报上极渊无人不退避三舍,哪晓得眼前这家伙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杀,刚才还没来得自报家门呢! 这人对付的就是极渊! 他总算觉悟过来,忙不迭道:“本门倾其全部炼气五境以上修行者,就是要剿灭钜子谷。” 林默剑一挥,刺穿了他的小腹,道:“为何毁灭那些城镇?” 那人抱腹惨叫,豆大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剑窄而锐,这一剑避开了他的所有脏腑,只是将一缕剑意送入了窍穴,沿经络快速流窜,疼痛难忍,在地上打滚。 林默再一脚踩下,踩住他胸膛,疼痛感立马消失不见,“回答问题。” 那人道:“钜子谷盘踞云征多年,那些城池都有他们的爪牙。” 林默毫无表情地道:“你们极渊恨钜子谷已不是一天两天,要灭早灭了,这会儿才动手,所为何事?” 那人战战兢兢道:“是……是……” 林默脚底稍离开他身体,疼痛感立马再次传遍全身。 “是……上面派了得力帮手下……下,下来。” 林默再次踩住他,“上面,上面是谁?” 那人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头领说,上面这次派来的十几个上仙下来,那晚屠城,便是那是仙人用仙阶法宝出的手,不然哪有恁容易解决钜子谷的符弩阵法。” “十几个上仙。”林默自然而然想到了所有谪凡的五源大陆修行者,更联想到了他们遭遇极渊追杀一幕。 “是去年来的那些?” “可能……是吧!” 林默知道再问下去也没太多必要,这人只是小角色,不清楚底细很正常,剑光一闪,剑入鞘。 那人脸上笑容刚起,一道尖锐的寒冰气息已刺穿了他的额头。 极渊之人,人人该死。 无还手之力者,不配死在‘寂’之下。 林默不再御剑,而是贴了张幽冥画了没用的甲马符,贴地狂奔,既然极渊修士尚未撤退,说明钜子谷可能仍在坚守。 他倒没有那种狂妄到一人便灭极渊的程度。 又不是广闻天、游魂天那种境界高到没边的,虽说幽冥百年对剑道理解已脱胎换骨,境界毕竟还是炼气九层,真元只有那点,几百个极渊修士就是不还手摆在那让他杀,要全部杀干净真元也不够用。 因此,他用一容千面换了一张脸,剥去了一件刚杀修士的衣服,那张脸就属于死在剑下修士。 …… 接近堪舆图上钜子谷位置,又有几名黑衣兜帽宽袍人出现,一见到他,有人问道:“萧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们组不是在外围清剿吗?” ‘一容千面’用的是神通而非术法,以改变骨骼结构从内到外彻底改变形貌,光凭观察和灵识无法识穿,却无法模仿没打过交道的人说话和习惯。 他只能嗯嗯应了两声,弯下腰,一手扶着喉咙,一手指了指来的方向,装着难受,不停吞咽口水。 四人围了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剑光一闪,三剑准确刺穿了三人胸膛,剑锋锋锐那一面就搁在刚刚喊他名字那人脖子上。 林默道:“报上你的名字,上界下来那些人是哪里人?” 那人嘴角一扬,正欲说话。 林默一拳击中他腹部气海,体内真元如被拳罡点燃,由内至外焚煮经络魂魄,那种痛楚,没有亲身尝试过,绝对不可想象。 拳罡即剑意。 只不过对付萧钰那一剑取的是阴狠,这一拳走的是霸道。 那人马上跪了下来,刚想放的狠话,没一个字说出口。 “小的郭开,极渊第十四代弟子,郭长老亲传,上界下来的究竟什么人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带来了上百件法宝,就是帮我们极渊清除人界所有对头。” “清除人界所有对头。”林默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一伸手将郭开的黑袍扒下,顺便连证明身份的木牌和法器一并收在手上,顺手一拧将他的头颅整个从脖子上拧下,随手丢弃。 这些极渊弟子手中法器品秩不高,他挂在新换的袍子腰带上,继续往前走。 反正这个身份也只用来欺瞒对方一时,至少听过郭开说话,用‘一容千面’之法还能凑合模仿一二。 快到谷口,撞上十几名黑袍弟子正坐路边。 有人站起身拦住了去路。 “郭开,此处不是你能来的,长老们和上仙正想办法突破钜子谷最后一道防御,别想着抢战功,你小子上去就是个送死。” 看起来这个郭开还挺受人关注。 林默以拳堵嘴,咳嗽两声,说道:“我就想一睹上仙风采,哪想去送人头。” 旁边有人笑道:“你小子没准是看中了那五位仙子姐姐,想去凑个热闹,小心人家一个术法给你拍下来,连个坟都不用堆了。” 坐在路边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连称是,七嘴八舌扯了些这几天所见所闻。 林默全部听在耳朵里,越听心越惊诧。基本可以笃定,所谓的十余名上仙来自五源大陆,而且就是后土宗那帮人。 后土宗,他们在人间搞这么大场面,莫非是想借上界之威,一统下界不成? 若真是那样。 他不敢细想下去,这样他被一到人界就被极渊追杀就有了合理解释,后土宗并不想让这里发生的事情传回五源。 十年后,再一批历练者谪凡,根本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有心人想调查,后土宗只需要推说他们的人也没回家,其余四宗难不成还敢去后土宗搜查。 搜查又能搜到什么?一个宗门内外门加起来几万人,还能搜到区区十几人不成。 更何况等后土宗彻底掌握人间,下来历练基本和送死没啥分别。 祝由师肯定也参与了,不然极渊不可能这么容易找上每一个修行者,就像祝由师将他出卖给张家一样。 那些人并未拦阻他进入钜子谷,哄笑着还怂恿他去勾搭那位仙子。 林默转过山坳,前面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尸体,服色看钜子谷、极渊都有,极渊黑袍人多半死在箭弩和利器下;钜子谷弟子则死于术法,尸体大多被烧焦,看不出原来面目。 他以灵识迅速扫过,只能摇头,没法确认青女是否身处其中。 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崖壁,峭壁之上,黑旗飘扬。 他没见过极渊的旗帜,也未见钜子谷大旗,凭直觉断定,旗帜是极渊所竖,人间攻伐喜欢用旗帜表示他们的胜利。 越靠近核心,离大量炼气九层修行就越近。 林默谨慎起来。 给一大帮炼气九层围攻真不是好玩的事情,离得远还好,随时御剑逃跑,相信能追得上他御剑的不多,一群炼气九层不好杀,落单的家伙解决起来很容易。 就在他转过一道屏风也似的山壁,危机感应瞬间发动,两把剑自背后袭来,出剑极快。 第56章 因果 非修行者,武人,剑术不错,剑上带着古怪符咒,可杀修行者。 瞬间,林默做出判断。 拧腰,侧身,就在剑尖沾衣的一刹那,身体从两柄剑锋之间钻了过去,左臂微抬,手肘重重撞上左侧偷袭者肋下三寸;右手反切,切中右侧那人后颈脖。 两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林默的双手已掐着两人喉咙将两人顶在石壁之上。 两柄剑坠地,地面全是砂砾,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极渊修士要么在谷口把守外围,要么集中在钜子谷防御线前,这一段路根本见不着人。 林默猜到出剑偷袭的两人是钜子谷弟子,因此未下死手。 两名黑衣蒙面人,身材都不高大,甚至可以用娇小来形容,胸脯隆起,身上散发着淡淡幽香,显然是两个女孩,从暴露在蒙脸布外的皮肤观察,年纪不大,可能和青女差不多大小。 右手那位已昏了过去,左手那位全身颤抖,额头滚落豆大汗珠,倒不是怕,而是肋下那一撞给疼的。 林默眨了眨眼,郭开那张脸如同在脸上融化,很快变成了本人那张。 左手掐着的那女子,身体不停扭动,嘴巴一开一合。 林默觉着还是应该先说清楚才放手,沉声道:“我姓林,林长生,与贵谷青女曾在居留城有一面之缘,并非极渊一伙,这身衣服只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听明白了就眨眨眼。” 女子眨了眨眼,表示听懂了。 林默将两人放了下来,右手女子尚未苏醒,左手女子一落地就捂着侧腹,另一手飞快拉下蒙脸布,露出一张娇俏小脸,脸都快皱成包子摺,低声埋怨:“眼瞎啊!就在你面前也认不出。” 不是青女是谁。 林默顿时尴尬,下意识摸了摸鼻尖,扫了眼她颈部以下,讪讪道:“你们武者气息都差不太多,嗯,你,你这一年也长……高了些,蒙了脸没认出来,不也正常。” 青女瞪着他,又警觉地扫了眼左右,揉了揉仍旧生疼的地方,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她扶起晕倒在地的同门,来到崖壁旁,伸手在崖壁上按了几下,立马打开一扇小门。 难怪她们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原来谷中有暗道机关。 三人刚进入,小门无声无息合拢。 门后是一条依托山腹溶洞开凿出的通道,黑洞洞的,不知延伸何处? 走出很远,深入山腹。 青女小心将同伴放下,让她枕靠石壁,问道:“你不该来?” 她板着小脸,神情认真。 林默道:“为何?” 青女道:“这是钜子谷和极渊的战争,旁人不该参与。” 林默笑了起来,小女孩装大人说话,总让人忍俊不禁。 青女翻了个白眼:“笑什么笑,有啥好笑的。” “看你样子就好笑。”林默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问你,既然贵谷有秘道可走,为何还与极渊拼命厮杀?” 青女看着他,像看白痴:“如果有强盗进了你家,手持利刃,莫非你就乖乖地把辛苦经营了几百年的家交给强盗。” 林默还真是无言以对。 青女道:“本谷大部分人都转移了出去,只留下少部分人依托阵法,吸引极渊注意,我们隐者在外围伺机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还有……” “青儿,你要出卖本谷?” 昏倒的女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出声阻止青女。 林默早发现她醒了,不想点破罢了。 别人的事,他一向不太关心,这次也因为寻找五行真源,决定随心而动,方才沿因果线来钜子谷走上一遭。 青女蹲下来,扶着那女子的肩,问道:“师姐没事吧!这位,这位是林仙师,居留城时帮过我们,不算外人。” 女子肩膀一晃,将青女的手甩开,伸手去摸腰畔,只剩了一把空鞘。 她的剑还在青女手上,刚才捡回来时,急着背起她进秘道,没来得及将剑插回剑鞘。 “我的剑还我。”女子手一伸,便要讨还。 青女下意识起身退后,将两柄剑抱在怀中,道:“师姐别乱来,林仙师不是外人。” 林默微笑,负手而立,道:“你拿了剑难道就能杀我?” 女子起身,瞪着青女:“你说不是就不是,他穿着极渊的衣服,又是修行者,你还带他进秘道,难道你忘了你师尊是怎么死的?” 青女望着林默,眼睛中充满委屈,泫然欲泣,“你告诉李师姐,你不是极渊的人。” 林默心里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不是。” 青女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笑着道:“我就说他不是嘛!林仙师在居留城帮我们杀过极渊的刺客,他怎么会是极渊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 女子冷冷道:“他也就能骗骗你这种小姑娘,他若不是,怎会在极渊包围圈中行走自如。” 林默真心不想跟这种一根筋的人废话,曲指一弹,一缕剑气破空而出,那女子想躲也躲不开,再次昏了过去,软软倒下。 青女瞪大了眼,双手握剑,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 林默摇摇头,相当无语,说道:“她废话太多,我可不想费口舌说服他,就这么跟你说吧,极渊主力中,有十六名和我一样来自其他天地的修行者,他们利用极渊同样在追杀我们,事就是这么个事,信不信随你,我只是过来看一眼,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他就准备沿来路回去,反正他能易形成郭开,穿过极渊包围圈不难。 青女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能带我走吗?” 林默怔住,看着她的眼睛。 “你要离开?” 青女咬着嘴唇:“不离开就会死,可我还不想死。” 林默问道:“谷中剩下的人都是留下来送死的?” 青女点点头,道:“长老们正出发袭击极渊老巢,留下来的人就只有一个任务,将极渊主力拖得越久越好。” 这就是战争,不管俗世间的战争,还是仙家战争,尔虞我诈,视人命如棋子,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青女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反而在林默这种从小受长生久视的修行者心目中,才是最正常不过的表现。 为何要选择去死? 生命是自己的,自己有权决定是否为别人的野心来付出,为自己珍惜的一切而自愿付出,又另当别论。 林默点头,道:“用不用带走一些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同门?” 青女默默摇头,眼睛望向昏过去的师姐:“他们都是主动留下来的,我不是。” 她来到师姐身前,弯下腰将剑轻轻放回她的身边,抬起手抹了把眼睛,转身看着林默:“走吧!我带你从秘道离开。”语气坚定而决绝。 林默没有问原因。 如果青女自己想说,她自然会说;如果她选择沉默,得到的答案也不会是她的真心话。 这也许就是普通人和修行者最大的不同。 …… 秘道的出口在山的另一边,已经远离钜子谷,虽然如此,林默还是没有选择御剑,他给了青女一张甲马符,两人行走如风,专捡小路秘径,翻山越岭,远远避开了极渊可能布防的范围。 林默身上衣衫也换成了普通青衫,青女也换上了一身林默给她的男装,青衣幞帽,因为身材娇小,倒像入京赶考书生屁股后面跟着的童子。 他们尽量捡地广人稀的山岭赶路,目的地不再是山阳观,而是极渊老巢,青女正好可以当他的向导。 人界灵气稀薄,修真山头能支撑起十余名炼气大成期修行者实属不易,极渊之所以能在人界横行无忌,重点在于他们拥有的修行者是整个人间修行者总和之倍。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默笃定极渊老巢很可能就是寻找的地方,真源聚合定律,这是广闻天提醒之后,他自个琢磨出的一个新词。 说不定冥冥中让他去接受青女这个因,最后得到的就是五行真源其一这个果。 柴火熊熊燃烧,刚加进去的潮湿枝条,火中噼卟爆裂。 火光下青女的脸庞忽明忽暗,阴晴不定,眉头紧锁。 林默小口抿着酒葫芦里刚打来的烧酒,酒很烈,喉咙火辣辣的,自打幽冥回来,开始喜欢上了这种烧灼的感觉。 葫芦就是他从张家供奉手上得来,极其坚韧,兼具水系攻伐,最好的地方在于,很难装酒,就像空间法器,装个几十斤酒也不会满溢,品秩很难确定,毕竟他又不是炼器炼宝行家,也缺乏辨宝经验。 至于那几坛黄泉路,他舍不得喝,准备带回家请徐渝、胡涂、严二师兄一同品尝。 他知道青女心情很不好受,放弃从小到大的信仰,选择偷生苟活,对任何人都不是马上能接受的事实。 她手上也有酒,捏开了泥封,却一口未喝。 沉默中,她忽然抬头,看着火焰后面的林默,眼睛里有光,是火光也是泪光,火光本来就是从泪光反射出来的。 “我师父死了,就死在极渊进攻钜子谷的第二天,她反对长老们的意见,不愿意让大量本谷晚辈盲目遵从长辈命令送死,所以她去了第一层防线。” 她大声说出这段话的同时,眼泪也不断涌出了眼眶。 憋了好几天,青女第一次失声痛哭。 不止师父的死,还有她从小认为的真理在眼前崩塌。 她一直天真地认为,钜子谷是没有地位高下之分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家商量得出的决议,因此她很快乐,哪怕从事着最危险,风险最高的职业,她也毫不在乎,因为她的付出,能帮助她在乎的那些人。 一场战争,师父因反对长老们集体意见郁郁赴死,临上阵前,对她说的那些忧心忡忡的话,彻底让她产生了怀疑。 疑心就像瓷杯上的裂痕,一旦遇到外力,就很容易发生崩裂。 林默就是那个外力,当他出现在面前,她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脱离深陷其中的弱水。 她哭得很伤心,整张脸埋进大腿,泪水打湿了膝盖。 林默不善安慰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哭了很久,青女肩膀渐渐停止了抽搐,她抬起头,满脸泪痕,轻轻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林默摇头,喝了口酒,淡淡道:“活下来才能证明你的用处,死人只能被别人评价,这就是你们说的‘盖棺定论’,只有你活着,才能去反驳别人的话,用行动证明那些定论的错误。” 他只是用亲身经历,平淡陈述一个事实。 青女眼里,他就是那种高高在上,冷漠俯视人间的仙人,说出的话,说话的神情语气,无一不在证明这一点。 仙人的冷漠,才能客观看待世间发生的一切过往。 她很想学会这种心态。 “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么?修行?” 青女用力点头,“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修行者。” 林默以灵识扫遍她的身体,武者没有灵识共鸣感应,察觉不到灵识入侵。 她的资质不算差,搁五源大陆也能评中上,还有武者根基,从体修入手,应该可以事半功倍。 他沉吟片刻,说道:“可我没太多时间留在此地,教你一些吐纳功法和术诀容易,难点在于人间灵气稀薄,也没有更多的灵晶来供你修行,除非以后你能找到一处灵气充裕的灵脉所在,否则,很难真正突破炼气瓶颈飞升到五源仙界。” 青女道:“事在人为,哪怕林师离开了这里,我也会努力,总有一天,我会来仙界找你。” 林默微微一笑,道:“如果有那个机会,你就去一个叫西乾洲的地方,少阳剑宗,那是宗门的名字。” “少阳剑宗……”青女把宗门名字念了好几遍。 林默道:“很可惜,在这个地方,你没办法受剑,真正成为本宗剑修,不过,修行之道千万,不是只有剑修一条路。” “受剑?剑修?” 青女身在人界,自幼习武,自然不熟悉修行者耳熟能详的词汇。 林默耐心做着解释,同时开始教她从基础学起: 炼精化气,不着不离,精气丰淯,氤氲温和,凝神入气穴,人心死,道心活,顿入真空,明心开悟,伏气若生,天机自盗,空性而炼精化气,周天运化…… 这个过程并不短,好在他们离极渊老巢也不近,需要穿过云征国一路向北,过九衡,穿宁国,进入西北履泰国。 极渊总堂就在履泰北方无底之泽。 九衡、宁国都是大豫附庸,百姓生活倒也安宁祥和,不方便在于,这两国对出入过关文牒查验极严,两人身上带着的关牒不足以让他们过关入城,连偏僻村镇借宿都相当困难。 他们也不缺那点脚力,遇城绕城,逢关越岭,加上林默山中生活惯了,青女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路上最多采买些衣物酒水食物,一路未引起极渊探子注意。 青女也没有去联系钜子谷散布诸国的探子。 她未得钜子令私自脱离任务,已经与叛徒无异,就算钜子谷的消息没能传出来,她也经不起盘问,索性彻底断开了联系,一心一意投入与林默的学道之中。 半月后,两人进入履泰国境。 履泰国在诸国中地位极其特殊,虽然与大豫交界,却因极渊的缘故,两国从无交战史,连小小的边界冲突都很少,而且履泰国施行的也不是大豫那套森严律法,国家和平时间长了,管理相对松散,民富而兵不强,商贾极多,与诸国交易颇为兴盛,因此进出城镇相对随意。 湍濑城东接大豫,南通宁国,是履泰第三大州孟州郡城所在,城市因商而兴,因水而富,从城里人穿着便能看出来,此地民富而满足,大街上全是披红挂绿各色招牌,楼台亭阁比比皆是,与他们路过的九衡、宁国宁静荒凉的景象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进了城,林默带着青女先去了街上成衣铺子买了两身入乡随俗的衣裳,青女自然还是做小厮打扮,毕竟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个小姑娘街上到处走相当扎眼。 青女背上背了只竹箧子,里面放着沿途买来装样子的书卷,她的剑就藏在书卷下面。 她不大理解林默为何非要在这座城驻足,极渊总堂就在五百里外履泰另一座城槐榆郡,想打听极渊消息,槐榆怎么说也比湍濑合适。 林默很少解释,修行也一样,除非有完全不明白的语境,他才会出言指点一二,大多数时候,说一两遍口诀,记得住也是,记不住也是,从不多说第三遍,问他也不说,像极了拿钱办事不负责任的私塾先生。 两人在城里找了处档次既不低,也不算拔尖的客馆落脚,要了两间房,安置好青女,只让她在屋子里打坐,自个转了个身,便踅摸着往城里最热闹的大街走去。 先前逛街购物,林默就留意到这条街,瓦舍勾栏为主,来来往往皆是腰包鼓囊的锦衣豪客。 选了家人来人往生意最好的勾栏进门,两名衣着暴露的女子热情地迎了上来。 女子年纪不大,脸上脂粉不输墙灰厚度,上着短襦衫,袒胸露肉,白花花的极是晃眼,下摆及腰,盈盈蜂腰一握,长裙及地,开有边衩,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 一上来就左右挽起他胳膊,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可触。 林默毕竟青葱年少,哪经过如此阵仗,赶紧收心猿勒意马,满脑子徐渝的形象将邪火压了回去。 左边女子娇滴滴地道:“恩客一个人来啊!用不用寻个包间,哪怕听着不喜欢的戏也有人解闷不是。” 右边女子不甘示弱,往他身上使劲蹭来,胸前白花花的两个半圆也压得直往抹胸外钻,“我们这儿的姐妹最会帮人解闷,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试过的,没人说不好。” 林默贤者般僵直,给两名女子拽着前行,正色道:“包间就不用了,大堂挺好,最好与别人凑成一桌,嗑个瓜子,喝个小茶,小生来此也只是打发个时间。” 心里后悔不迭,怪只怪胡小胖枕席下面那些流奇小说看得太多,说什么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就是勾栏茶舍,他在外面看见大堂喝茶的人多,就一头栽了进来,哪知里面的水深,根本把握不住。 他瞥了眼左右,视线四十五度往下,确实水深很难一手把握。 心里默念‘无量寿福’无数。 两名女子有些失望,身子离得远了些,保持距离。 大堂里生意很好,坐满了听戏客人,几乎看不见空座。 不过很少人专心听戏,大多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天,戏台上素缟女子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没人太留意。 林默被安排在一桌三人唯一剩下的空位上,那三位都是一副行商装扮,看样子也是夕时空闲,过来听听曲,喝喝茶,打发无聊光阴。 刚坐下,就有小伙计搭块白抹布过来,象征性用抹布擦拭了下林默面前那块桌面,点头哈腰问道:“客官喝香片还是早春?” 林默不太懂茶,只能假装老练,指节叩了叩桌面:“就来壶香片。” 小伙计道:“香片二十文,送一碟瓜子。” 林默从袖子掏出约莫二十五文拍在桌面上。 书上说,这种地方的伙计都是靠小费养活,虽说不在一个天地间,觉着多给总好过别人伸手来讨,不然一会儿跟左右邻座搭腔,很容易被人当雏儿糊弄。 小伙计满意地拿着钱走开。 同桌三名客人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此时有点安静,都在用异样眼光打量着新来的年轻小伙。 一壶香片很快送来,林默倒出一杯,侧了身假装关注台上花旦。 同桌很快放松,重新恢复先前的交谈,内容多是关于某地的某种特产价涨价跌。 很快有人话题中提到槐榆郡:“二位听说没,槐榆城前些日子封城,好些个过去采购藕粉的朋友都给堵在了城里,人吃马嚼的,今年这趟算是白跑了。” “槐榆封城,我怎么没听说,正打算弄几车盐过去,拉些米粮回来,幸好今儿个来了,不然城外一堵,盐倒不怕损失,就是几十号人,十几匹马骡吃得住的损耗,利润也得降下一半来,要是空着手回来,那才真叫白跑一趟。” 胡小胖的书还管点用嘛!写书人诚不欺我。 林默生怕三人马上转了话题,这种闲聊天马行空,聊到哪儿算哪,根本没个主题,他扭转身子过来,装着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在下正想去槐榆郡讨个生计,不知三位刚说那消息究竟怎么回事。” 他一路跟青女也学过些各地方言,半生不熟,听起来就像游历多国的学子,事实上他这身打扮也是按学子来的。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刚起话题的胖商贾说道:“小兄弟是游历学子?来自哪国哪座学宫啊!” 林默面不改色,道:“不在学宫求学,师从荔国鲁先生。” 胖商贾怔了怔,问道:“可是一年前邯都与大豫国师论道治国那位鲁仲鲁先生?” 林默微笑默认。 他也不想扯虎皮做大旗,但人间他认识的读书人仅仅只有鲁、钟二人矣。 “哎哟,失敬,失敬。” 三人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足见鲁仲在人间名望高到何等程度。 一番吹捧后,自报家门姓龙的胖商贾道:“我也只是听说,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诸位听了就算,也别到处瞎传,到时给官府抓了去说散布流言,那可与龙某人无关。” 林默道:“读书人口风紧,龙兄放一百个心。” 龙姓商贾压低嗓子,说道:“听说极渊的仙师正与云征钜子谷那帮爱管闲事,整天鼓吹什么救人救天下的侠客开战,最近一大拨钜子谷剑侠进了槐榆,结果,他们一帮凡夫俗子哪能和上通天,下通世的仙人相比,给能掐会算的仙人一个个找了出来,全部砍了头挂在城门楼上,槐榆也因此封城。” 无风不起浪,商人往往对风浪最为敏感。 林默不再多问,再喝几口茶水,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第57章 故人相见 林默离开勾栏后,连接躲过好些上街拉客勾栏女的围追堵截,一身冷汗回到客馆,找掌柜要来些热水,好好泡了个热水澡,打听来的消息也不想告知青女,怕她知道后接受不了。 再怎么说,她也在钜子谷生活了十几年光阴。 心中信念再崩塌,感情总会存在。 知道同门惨死,人头悬挂城门,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何况进入无底之泽的路又不止一条,槐榆只是普通人最容易进出的一个方向。 等泡完澡,青女耐不住性子过来找他,想问,又不想主动开口,气鼓鼓地拿起茶杯使劲灌水。 林默是什么人,从小修行,修心养性,虎狼窝装废物长大的,青女和他比养气功夫,那真是夫子门前显文采,刀匠门口耍大刀,没多一会儿就忍不住问道:“出去了这么久,一回来就泡澡,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开口还不直接问,非得拐个弯。 林默白了她了一眼,冷冷道:“我是你的传道人,洗个澡还需要跟你交代。” 青女噘起嘴,道:“外面很复杂,不怕你给哪个骚狐狸拐走了,好心提醒一声,你还不识得好。” 林默闭上眼,“有事说事,无事请回,明日我们还得赶路。” 青女争辩道:“还没吃夜食呢!等着你回来安排哩!” 林默把一串铜钱扔桌上,“拿去让店家弄几个菜,胡乱吃些,今晚你的周天运行三遍以上,可别打马虎眼。” 青女一把抹在袖子里,说道:“你刚刚出去了一个时辰,不只是逛街那么简单吧!” 林默不理。 “我想问问有没有极渊那边消息?” 青女总算开了口,还是旁敲侧击。 林默道:“极渊就摆在那儿,进去便是,有没有消息还有区别?” 青女咬着嘴唇,“我想知道钜子谷有没有攻破极渊?” 林默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神情相当忸怩,一点没有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 原本没打算告诉她,此时他却改变心意。 修行者最难过心关,要么执念到纯粹,要么心如水流随形而安,这两者之外,皆需花大量精力时间来砥砺心镜,以达无垢无念;青女肯定不属于前两者之列,后者是她必须经历的煎熬。 “钜子谷计划失败,很多人的人头挂上了槐榆城头,槐榆已封城,明日我打算绕大泽西面进去。” 青女如中晴天霹雳,顿时呆若木鸡。 过了很久,她脸上才流露出悲伤神色,眼眶里泪珠滚来滚去,紧咬嘴唇,血从她嘴角流下,往下滴落犹自不觉。 林默道:“收敛起你的悲伤,化解悲伤最好的方式,就是给自己一个成长的机会。” 青女不说话。 她的性格比想象的坚强。 林默略感欣慰,道:“没有拿剑往槐榆去送死,这一点,我很欣慰。” 青女眼泪滑过脸庞,吸了吸鼻翼,努力控制住情绪道:“我已经不算钜子谷的人,而且钜子谷从来不报私仇,所以我没资格为他们出剑。” 林默点头,眼睛瞟向房门方向,眉头皱了起来。 青女敏锐地看了出来,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有人跟来?” 林默眯起眼睛。 房门敲响,很轻,敲得人很小心,生怕惊吓了屋子里客人。 通常送水送食的伙计会这么敲门,但门外那人不是伙计。 林默示意青女站到身后,挥手隔空打开门闩。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人,佝偻着腰,身材不高,且很瘦,加上他佝偻着,看起来活像一只老鼠,嘴唇上方少了一撮鼠须。 “长庚。” 林默确定门外是一位炼气修行者,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家伙,他居然没出事,还躲在离极渊几百里远的地方。 长庚展颜一笑,眉毛额头都舒张开来,人生三大幸,他乡遇故知,这样的喜事的确值得高兴。 “唐兄,果然是你。” 他抱拳晃着,跨过门槛,没忘回身关上门。 林默改变了容貌,就连身高也高出了三寸,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被他一眼识破。 长庚坐下来,青女上前给他倒了杯茶。 他看着林默,在脸上比画了几下,“唐兄的脸,身高怎么都不太一样了。” 林默道:“长庚兄怎么认出来的?” 长庚叹了口气,道:“刚从赌场出来,看见唐兄背影,突然似曾相识,也察觉出你是修行者,本来想不起,怕是极渊的人,因此远远跟随至此,等你走进客馆大门与伙计说话时,做了个在下很熟悉的动作,方才笃定。” 林默有些懵,问道:“什么动作?” 长庚伸手揉了揉鼻尖。 林默猛然醒悟,很多时候他会无意识做这个动作,尤其在说话的时候,需要思考的时候。 他与这长庚并未接触太久,没想到这人观察如此细致。 修行者都有自己的道行,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这位小姑娘是……” 青女最讨厌有人把她当小姑娘,挺了挺胸,傲然道:“不是小姑娘,是先生的学生。” 江湖经验她比林默更足,刚刚听长庚叫唐兄,自然不会说破,当然她也清楚林长生肯定不是真名。 “喔,学生啊!”长庚满脸假笑道:“唐兄下界这一年,还有余暇收学生,想来极渊逼得不紧?” 林默道:“逼得不紧我会这儿。” 长庚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灯下黑,灯下黑嘛!” 林默递给青女一块小碎银:“下去找家酒肆,弄些酒菜上来,我与长庚兄多日子未见,得好好喝上两盅。” 长庚驭出两壶酒放在桌上,“你出菜我出酒,是得好好喝喝。” 青女出门,林默重新关好房门,坐回长庚对面,问道:“长庚兄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长庚摇头道:“一言难尽,糟心事,不提也罢。” 林默道:“有的是时间,说来听听,说不定还能找出一些对策。” 长庚叹着气:“唐兄可知,追杀我们的是后土宗?” 林默一怔,想不到眼前这位竟然先于他知道这件事,脸上神色故意装着慌乱,“后土宗,怎么可能,追杀我的全是极渊的人。” 长庚道:“本来我也不清楚,来到此地后,无意中见到后土宗的人与极渊那帮人混在一起,这才笃定此事,他们似乎有所谋划。” 林默拿出唐斩的世家子气,不耐烦地道:“长庚兄能不能爽快点。” 长庚喝了口水,小声道:“极渊是后土宗在人界建立的下宗,他们目的就是要在人界建立一个只属于后土宗的秘境之地,集中资源,为上宗源源不断提供筑基境人才,并且除掉后土宗以外,所有下界以天道厌胜,图炼气大圆满,回到五源后,筑基成功率更高之人。” “你想想,这样一进一出,除了后土宗和拥有药物筑基的几大宗门外,五源筑基境是不是只有后土宗一家独大,就算其他宗门有药物筑基的方法,又怎比得过凭本事筑基最后的成就。” “这样下去,不出两百年,后土宗便会在五源大陆一家独大,到时谁敢与他们争锋。” 林默猜想也差不多,不过他并不相信长庚。 他见识过极渊连携围困的手段,像长庚这种炼气八层散修,很难得到逃生机会。 长庚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惊讶。 “在下打听到,后土宗之所以跟极渊合作,实是因为五十年前,后土宗下界弟子发现了一处与后土宗禁地泥渊极为相似之所在,极渊也就是那时开始建立,五十年来,凭借此土系灵脉,不知培养出了多少炼气大成期修行者,一旦炼气圆满,后土宗就会与祝由师合作,将这些人弄回五源,成为后土宗秘密力量,这些年大势将成,因此他们才会急着鼓动几个大国相互战争,以期控制下界,达成后土宗在五源一家独大之势。” “一旦甲子后,上界破天接引结束,筑基神游期高位们全部离开,就是后土宗抓住机会向诸大宗发动战争之时。” 林默盯着长庚,眼神愈发凌厉。 长庚骤然警觉,身子往后一缩,失色道:“唐兄莫非是后土宗的人?” 林默嘴角扬起:“长庚兄如此清楚这里面的细节,我想你才是后土宗暗伏的棋子。” 长庚长吐一口气,揉了揉胸口:“吓死个人,我是如何得知,自然要跟唐兄解释清楚,兄台也用不着拿这种眼神看人。” 房门再次叩响,青女在门外故意用粗嗓子道:“公子,菜取回来了,您是马上用饭,还是再聊一会。” 林默打开门,让她选了几个菜拿去隔壁,重新关好门,将菜放在桌上,两人对坐着边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原来长庚会一种从江湖幻术师那儿学来的秘术,能随时改变自身脸部骨骼,以达到改头换面的效果,不如‘一容千面’随意改变形体,也算不错的易容术。 他也怀疑到祝由师信符有问题,用了一门秘术封印,改换容貌化身一名野修来到湍濑,好巧不巧,凭借他出色的社交能力,与极渊湍濑分堂堂主结识,遂招募为极渊湍濑分堂一员,居然还得了个堂主幕僚身份。 幕僚当然能知道大部分堂主知道的事情,他能知道秘密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默更感兴趣他提到的地方。 “长庚兄先前所言与泥渊相似所在可是在无底之泽?” 长庚抿了口酒,吐了口酒气,说道:“那可不是,这不极渊正好与钜子谷开战,槐榆那边杀了不少,损失也不小。” “别看钜子谷那些人不是修行者,却掌握着一门极其古老的弑仙阵诀,他们的剑身上,弓弩上都有这种东西,对付炼气修行者那可相当致命。因此极渊正准备从各地调人,攻打钜子谷的大队人马也快要结束战斗,很快就会往回赶,故而这些日子,准备将湍濑分堂调过去支援,巧了,本幕僚也在其中。” 他哈哈大笑,得意地举起杯。 林默道:“长庚兄的意思——” 长庚伸长手臂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埋怨道:“唐兄你也忒不痛快,那土系灵脉摆在那里,大家不用白不用,有灵脉相助,你我这般境界,何愁炼气不会圆满,到时留不留在极渊都无所谓了,躲过这八九年,到时等通道一开,回到五源,何愁筑基不成。” 林默也喝了一回,道:“长庚兄是幕僚能去,我又如何去得?” 长庚道:“唐兄你能不能开诚布公一点,就凭你能改变身高容貌这一点,你道我无知啊!” 林默笑道:“见笑见笑,长庚兄准备送我一块极渊身份牌不成。” 长庚道:“你若能随意改变想变的容貌,我倒不妨给你诱来一个本堂弟子。” 林默道:“如此正好。” 长庚摆了摆手:“好,好个屁,到了槐榆得找机会得到进入总堂,一个人还好,想弄两个人进去谈何容易。” 林默道:“长庚兄怎么说?” 长庚手指蘸了点酒,在桌面上划出数笔,笑着道:“出发前给你一张进入总堂的舆图,无底之泽灌木成林,犹如迷宫,哪怕御风在天,也见不到总堂所在,有了图,找总堂不难,这一路你就自行过去,我自然随后就能过来。” 林默半信半疑,反正地图他有可能送来,安没安好心,难说。 第58章 青女的羁绊 一灯如豆。 桌面平整铺开一张舆图,图上阡陌纵横,每个交叉标注着箭头以示方向。 青女仔细察看着舆图上每一条线,生怕漏过一点信息。 “先生这张极渊总堂堪舆图从何而来?”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指尖轻点舆图:“钜子谷既然选择进攻极渊老巢,想必对极渊情况也有所了解才对。” 青女道:“确实如此,钜子谷很多年前就在履泰安插眼线,手上掌握了极渊很多秘密。” 她咬了咬牙,突然背过身去,双手窸窸窣窣不知在胸前做些什么。 等她转回身,手上多了一块帛绢递给林默。 上面还带着温热和少女体香。 林默没有伸手去接,女孩贴身物他可没那么厚脸皮伸手就拿过来,“这是……” 青女道:“师父决定以身殉道前,当夜找过我,师父是隐者三大长老之一,手上有很多秘密,这张帛卷上,以绣花针蘸墨汁树汁记录了师父这辈子掌握的武学与机关术,还有很多奇闻异录,都是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她将帛绢铺在桌面上,指着左下角一块像花纹图案的地方:“这里面便勾画着极渊总堂进出路线,我刚刚核对过,与先生所获这卷舆图几无二致,说明图并不是假的。” 林默起身,仔细端详着左下角图案。 上面文字极小,图案线条细小的数十条挤在一起,若非他以灵识慧眼分辨,光凭肉眼很难瞧出其中门道。 的确如青女所说,两张图标注大同小异,不同则在于,长庚送来这卷图标注更加详细,而且多出两条通往极渊总堂的路线。 即便这样,林默还是不相信长庚。 出于直觉。 长庚出现过于巧合,好像就是等着他的出现。 好巧不巧,还帮他证实了五行真源就在无底之泽极渊总堂,有意无意透露后土宗与人界极渊的关系。 怎么看,怎么像有人为陷阱撒出的一把诱饵,只等有人自行往陷阱里面跳。 图真,不表示长庚说了真话。 林默虚指青女那块帛绢:“收起来吧!令师留给你的遗物,需好好保存才是。” 青女将帛绢沿桌面推向林默,说道:“上面所有的东西我都记熟,今天拿出来,本就是送给先生,就当学生拜师束修好了,我知道,这些对修行者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是弟子的一片心意不是。” 林默本想推辞,心念一动,手轻轻一挥,将帛绢收入空间法器中,随后祭出一只多宝袋和一块玉简。 多宝袋取自追杀他的张家供奉,玉简便是当年试炼场从晦冥多宝袋中获得的那块,不过他在其中添加了很多内容,原本就打算进入无底之泽后,就与青女暂时分开,以防万一,他将青女日后修行所需口诀全部记录其中。 “多宝袋是一种空间法器,约莫能装下你背那只竹箧五个那么大的物件,在这里也许是稀罕物件,但在我们那儿,也就普通容器罢了,上面有禁制,用我教你的解灵咒附着指尖配合飞灵诀指诀即可打开,灵识探囊取物,极其方便;玉简上面有你今后修行每个阶段的心法术诀,既然踏上修行路,就要静心平意,切勿再去多惹因果。” 青女盯着他:“怎么觉着先生像在交代后事?” “我呸,你才交代后事,你全家都交代后事。”林默还没骂出口,骤然想起,这种口不择言的骂人,感觉怎么像是余祖、季伯那种喜欢在晚辈面前摆谱的行为,可千万别向那些无聊的老家伙靠近,骂人的话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青女啊!天下无不散筵席……” “不行。”青女眼神很坚定,“不管怎么说,我也要跟在先生身边。” 林默道:“从图上看,要想找到极渊总堂,必须从槐榆城西山翻过沿小路进入,也就意味着槐榆城就是极渊第一道大门。” 他盯着青女的眼睛:“极渊调动周边分堂入槐榆,说明钜子谷还有大量人手正攻打极渊,到时候,我们需要对付的,可能不止极渊修行者,还有钜子谷,混乱之中,没人会给你解释的机会。” 青女昂着头,神色毅然,“我已经没了师父,不能失去先生。” 林默摸了摸鼻尖。 按理说这小姑娘跟他时间不长,感情没这么深,但考虑到她刚失去了前十数年最倚靠的人,脑子里坚信的信念崩塌,正如溺水的人,随便抓住一根稻草也会死死不放,此时他就是那根稻草。 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 …… 槐榆城。 城池规模比起湍濑小的不是一星半点,同样州郡所在,从城外看就像一座县城,城头上零零星星插了几面旗帜,城门楼上也只有少量披甲执锐军卒巡弋。 门洞上方确如龙姓商贾所言,悬挂着几只装人头的木笼,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上面堆满绿头苍蝇,分辨不出人脸,随风左右摇晃,偶尔有蛆虫从上面掉落,过路行人匆匆,生怕沾上一身秽气。 城门开着,门洞另一边,好几名黑袍人坐在小桌子小板凳上,冷漠地打量着出入人员。 林默看得出,城墙城门都设有阵法,普通人当然毫无察觉,一旦有人强闯,阵幕会立即启动,将城墙内外隔离成两个天地。 他和青女身上都披着极渊黑袍,腰带上挂着身份木牌,不经细查的话,很难识破他俩身份。 来自萧钰、郭开的身份牌。 长庚不可信,林默自然不会盲目,借用死在手上的两人身份,先以观察为主,有必要的话,通过青女联系钜子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当然得建立在保证青女安危的前提下。 刚进城,就被一名同样穿黑袍的极渊弟子拦下,揖手行礼,显得很有礼貌:“二位师兄从哪里回来?” 林默瞥了眼对方,那人腰上木牌为原色,字迹白色,而他腰上这块属于郭开,涂着黑色,阴刻篆字以朱漆涂填。 青女用那块萧钰的同样黑色,却是白字。 他回忆起未济城外荒山崖洞攻击他的四人,木牌好像和郭开一样,境界也差不多。 面前这人炼气五层,地位显然不高,或许字迹颜色是等级划分,木牌颜色则是分属支系。 他鼻孔里哼哼两声,声音压得很尖锐,与真郭开有几分相似:“追杀谪仙小组,刚接到命令,回来帮助协防。” 那人赶紧弯腰躬身:“二位师兄一路辛苦,在下槐榆分堂张冲,今日城门当值,不知二位师兄可否需要找地方休息。” 林默沉吟着,道:“那就请张师弟领路。” 张冲唱了个喏,前面带路,路上行人见他们这身黑袍,纷纷避让不及。 林默道:“外出太久,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张冲回头,一脸苦相,小声道:“不瞒师兄,钜子谷来势凶猛,也不知去攻打钜子谷的那些人怎么了,恁久还没拿下,再多拖几个月,只怕槐榆不保。” 林默猜想就是这个答案,否则极渊哪会急着召集人马防御,就是不知道钜子谷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冲这种小角色嘴里应该套不出消息。 他也装着表情凝重,道:“城里为何如此安静?” 张冲放慢脚步,与林默并肩而行,老是扭捏着说话很不方便,“钜子谷那些人师兄还不知道,整天自诩为民请命,哪会在城中开战,他们全都集中在西山,几千号人,有的人已经杀进了沼泽,留下来驻守长老人数太少,不可能面面俱到,给这些疯子搞得疲惫不堪,如今人手全部集中在几条主要通道上,城中自然平静无事。” 他随即笑道:“好在这几天各地分堂陆续集中,正准备从外围两面夹攻合围,有师兄这种强者回归,总堂之危可解。” 这时候还不忘拍马屁,显然极渊极重视上下等级。 青女一直低头跟随身后,听了这句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林默再随便问了几句回援分堂人数,张冲几乎知无不答。 来到城中一条热闹街道,张冲停下,一指身边那座高楼:“门中客驿住满了各地分堂援兵,只能委屈师兄在客馆将就一宿,在下晚一点会将果蔬送到师兄房间,若有其他要求,师兄尽管开口便是。” 林默抬头看了眼招牌,匾额甚新,上面‘来宾如云’四个金字阳光下闪烁金光,从楼堂来看,这里已是城中最好的客馆之一。 张冲道:“所有上房这些日子我们全包了,来宾楼东家靠着我们分堂吃饭,不收半文,若师兄想吃点别的……” 他手指一转,指向街对面一家同样三层高楼,招牌上写着‘古晋遗风’四个字,看招牌有些年月,四个字也写得遒劲有力,法度严谨,“只管去古晋楼点菜,不管让他们送上门,还是堂食,他们绝不敢二话,就说把账记在分堂便是。” 敢情都是吃霸王餐! 极渊在履泰有如神明,比五源大陆五宗在各自大洲强势得多,国君就像极渊傀儡,也正因如此,履泰才会安然数十年,不受刀兵袭扰。 来宾楼上房与普通客馆不同,一间三室套间,三楼上,推开窗便能看到西城与城墙相连的高山,南北城墙也能看到一半。 林默捧着茶碗站在窗边,说道:“你打算避开我去通知钜子谷那些人?” 青女就在他背后,屋子里只有他们。 良久,青女没有说话。 林默不用回头,就知道她面露纠结。 毕竟在钜子谷长大,这份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开,情感对修行者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用好了,情感羁绊就是砥砺心境的磨刀石,会将心镜越磨越光,越发透亮纯净;用不好,就成了裉节,横亘在修行路上的一座大山,搬开大山也许就能耗掉一个人一生寿元。 “今晚我会去探一探路,你可以跟着去,不过不许鲁莽。” 青女惊喜地抬起头,先生并未回头,只留了个无法琢磨的背影留给她。 林默挥了挥手,吩咐道:“去对面街点一桌酒菜,拿些酒水回来。” 青女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身问:“先生有想吃的下酒菜没,我让酒楼给先生做来?” 林默道:“不用下酒菜,今晚要探路,喝了酒不方便。” 青女小声嘟囔着:“不喝酒还要酒干嘛!” 林默转身,诈怒道:“傻啊!吃极渊的,不拿白不拿。” 青女大笑,欢天喜地往外面走,“那我就搬空酒楼的酒窖。” “你真傻啊!那样干别人不怀疑你的身份。” 青女吐着舌头,赶紧离开。 林默脸上流露出笑意,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青女身上才会恢复与她年纪相符的童真。 他不喜欢极渊,又何尝喜欢过钜子谷。 但钜子谷的机关术确实相当有门道古怪,那些刻在刀剑弓弩上的细纹,分明就是符箓的一种变形,却又比他所学到的符箓术来源不同,基本道理不同,这方无法天地中格外能展现其强大威力。 很可惜,青女对机关术符纹来源知之甚少,只知道历代钜子才掌握全部,各支长老仅得到其中一部分罢了。 …… 夜幕降临。 城中星星点点亮起灯火,初夜喧嚣散去,灯火渐稀。 两条黑影从来宾楼三楼蹿出,在低矮的屋脊上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青女本来就擅长潜行,钜子谷隐者,事实上就是武者中善于隐匿刺杀的一支。 林默不敢完全展露气机快速掠行,将一身气息掩饰得很好,此时完全像一个没有修行的武者,全凭轻灵步伐,穿行于西山陡峭的丛林间。 山上根本没有路,人迹罕至,当地郡守将此山划为君王猎场范围,樵夫、猎户都不准上山,一旦违反,夷三族之罪,谁敢没事入山找这麻烦。 一路见不到任何建筑,翻过山脊,俯视山后,无垠的大片黑土灌木出现视野中,看不到边际,绵延不知几百里。 无边沼泽中,依稀可见一条小路如蛇蜿蜒,穿过大片反光的水面和灌木,向沼泽深处延伸。 林默摘下腰间葫芦,喝了口酒。 自从回到人间,他越来越爱上了这口,不是为麻醉,纯粹成了一种习惯。 青女目力还达不到看透夜色,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小声问道:“先生有没有看到钜子谷的人?” 林默道:“看到了又怎样,难道上前打招呼。”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真是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季伯他们老辈人恶习,对晚辈说话,永远是一副教训的口吻。 于是他伸出手,揉了揉青女的头,她个子不高,才及他的肩膀,揉起来相当顺手。 青女明显很反感,身子向后仰,想要躲开,却又无奈躲不过,只能任其蹂躏。 林默显然找到了另一种恶趣,手掌放在她头顶,微笑道:“照张冲所说,钜子谷的人应该就在山下平坦处,他们肯定相对集中,否则一对一很难与极渊神出鬼没的修行者对抗。” 他一指东面一处台地,“我要是钜子谷的人,就会在那里设一处阵地作为依托,以强弓硬弩打击来自沼泽出现的敌方,又有余睱兼顾来自山上修行者的突袭。” 青女身体僵直,道:“那我们就靠近那处台地,看能不能找到落单的,通知他们一声离开便是。” 林默道:“不用,你的同门应该派了不少人散布在山上,为同伴示警,你道你家长老都像你一样不用脑子,极渊援兵到达是迟早的事,他们能安排人将极渊主力死拖在钜子谷,不可能不防对方从各分堂调兵回援。” 青女咬着嘴唇:“先生是说我师父判断错了,钜子和长老并没有放弃留守钜子谷的兄弟姐妹?” 林默道:“不能说谁对谁错,这就像下棋,钜子谷留守那些人就像棋盘上被围的大龙,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肯定就一定是弃子,有时候,弃子也会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青女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光,“就剩下一百多人,怎么可能抵御极渊这么长时间?” 林默心里叹口气,道:“钜子谷存在的历史比极渊长得多,有些底蕴,你不清楚,你师父也未必清楚,作为争夺人间气运的一支力量,谁没个压箱底的玩意儿,有些事,随遇而安就好,纠结某一点错误,是修行者最忌讳的心境。” 青女点头,“晓得嘞!” 林默脸上浮起笑容,这句口头禅好像是从他这儿学去的。 …… 林木间窸窸窣窣,黑影缓慢移动。 就在他们七八外。 青女伏低了身子,躲在一块岩石后面。 林默以‘一容千面’神通隐入树林,缓慢靠近。 这些人黑衣黑袍,兜帽遮头,极渊修士装扮,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是修行者,一行四五个,四人炼气六层上下,一人较高炼气七层巅峰,正好是极渊擅长的连携阵法组合。 林默打算抓个活口。 就在这时,他听到另一个方向脚步声传来,很快一连串火光映入眼帘,七八名葛衫人执刀仗剑,手执火把,刚刚转过山坳,正往这个方向走来,一路有说有笑,根本没发觉前面的凶险。 修行者的优势在夜色中发挥到了极致,擅长土系术法的极渊修士隐匿术更非武者可比拟。 正当林默犹豫是不是要出手救这些钜子谷武者一命。 走在最前头那名高大壮汉手中的刀突然亮起月华。 “遇敌——” 惊呼声划破黑夜,八名葛衫人迅速拉出防御弧线,刀剑振鸣,弓弦拉张,动作干净利落。 嗤嗤声中,数道流光砸向防御线,同时弦音鸣响,数道黑光激射而出。 流光崩散,弩箭也被散射流光击中,射中附近岩石树木,各种响声响彻树林。 “突。” 钜子谷那些人口令简练而短促。 八人如同一体,以扇形包围快步逼近埋伏他们的敌人。 又是几道流光飞出,高速绕过密林,攻向扇形阵两翼,速度太快,响起类似鸣哨的尖锐刺耳声。 黑暗中占有先天劣势一方,本应收缩阵形防御,可能钜子谷这些日子连场胜利冲昏了这些弟子的头脑,主动抢攻。 数道流光瞬间将八人分割开来,就在他们醒悟过来准备收缩防御,一切已经来不及,三双手从漆黑的大地破土而出,紧紧握住了三人脚踝,流光回旋而至,削向他们脖颈。 三人挥剑扑打,刚提起一半,手臂僵硬,如石化一般。 “小心——” 一直下命令那位大声提醒着同伴,但一切都晚了,他贪功冒进的指挥,让同伴身陷死地,或者死的不只是同伴,还有他们自己。 巡弋队伍八到九人一组,由于山高林密,又不敢在山上投入太多兵力,每组队伍相距甚远,他们的任务只是充当斥候,向本阵通报敌情,并非正面作战。 发送的信号即使本阵看见,他们也只会做出阵地防御,并不会上山援助。 然而来的这帮极渊修士显然不是大批队伍,也无意进攻本阵,他们就是冲这些斥候小队而来。 一道剑光自数名极渊修士背后飞出,穿透其中一人的身躯。 持剑者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袍人,打扮和极渊修士一模一样。 他无声无息就出现在对方身后,挥出那一剑的光芒,钜子谷这些人觉着眼熟。 另几道白色剑气突兀出现在被人术法制住三人身侧,叮当一串裂金碎瓷声音响过,流光炸散如流萤。 白色剑气猛然坠地,水银泻地,地底响起沉闷人声。 一股股血泉自剑气割裂孔隙喷出地面,喷起老高。 所有不过瞬息间。 四名潜伏暗中的极渊修士已经成为剑下亡魂。 为首那位认出剑光,抱拳道:“不知哪位隐者师兄出手相救,在下罗元九,隶属湖山一脉。” 林默并未阻止青女开口,也未现身,隐身树林中默默注视着。 青女犹豫片刻,沉着嗓子道:“隐者不道姓名,罗师兄带个消息回去,极渊援兵集结,来自多个分堂,请长老们小心腹背受敌。” 罗元九抱拳再谢,等他再想多说两句,眼前说话那位身材娇小的师妹已消失不见。 “收拾尸体和法宝,尽快回到本阵,向长老通报。” 风吹过寂静的树林,只剩木叶沙沙作响,罗元九望向火光难以照射的无边黑暗中,怅然若失。 第59章 潜入极渊 灯下。 林默似笑非笑地看着盘膝打坐的青女,自从山上悄悄潜回,她一身似乎轻松了很多,再没有忧心忡忡的焦虑。 解除因果线并没有一次出手相助那么简单容易,至少能让她心里的难受减轻很多。 心镜打磨,任重道远。 很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留在这里帮助她。 林默道:“等极渊援军集结完毕,我会趁乱进入无底之渊,寻找他们的灵脉所在,到时会很危险,我希望你尽早离开,找一个极渊暂时接触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修行,等你有一天凭自身能力能开天引劫,被天道排斥出人界,再来少阳剑宗找我便是。” 青女睁开眼,扁起了嘴,泫然欲泣。 林默道:“这是为你好。” 青女抬起衣袖,抹了下眼角,说道:“师父去战场之前,她是说是为我好,但她再也没能回来;现在你也这么说,莫非你也不准备打算回来。” 话不中听,但也是事实。 林默这些天渐渐习惯了她的童言无忌,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喜欢跟长辈撒娇的晚辈。 他笑了笑,道:“的确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青女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失落和委屈。 林默道:“实话很让人失望,但这一次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青女道:“绝不是,我一定能够筑基,一定能飞升到先生的五源仙界来看你。” 林默叹着气:“但愿吧!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再见。” 青女攥紧了拳头,眼神坚定:“我会送先生离开。” 林默怔住。 他没想到青女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又不想因为危险开口拒绝,从而令她心境上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 这个小姑娘看似浑浑噩噩,偶尔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事实上,多日接触下来,她性格相当坚韧,决定的事情绝不回头。 性格源自血脉,也来自钜子谷环境后天塑造。 他下意识地去揉鼻尖,“若在无底之泽遇上极渊围攻,到时候我没法顾及你的生死。” 青女道:“先生不是说过,无底之泽拥有五行真源,极渊之所强,全拜真源所赐,既如此,学生不趁有先生护佑进去得到它,日后哪有机会再入此地,就算极渊一战而败,钜子谷同样不容许学生接近。” 说道理,林默还真不是他这学生的对手,无言以对。 …… 林默最担心的事总算没有出现,长庚似乎并没有出卖他,也不是极渊派来诱他入彀的。 援军集结。 槐榆城西山下乌泱泱地集中了近三百名极渊修行者,林默并未从兜头盖脸的一大群人中找到长庚,他们相互间也没有交谈,最前方只有一名炼气九层巅峰,被称作乌长老的,在向集结的极渊弟子做最后战前鼓舞。 援军的任务不是林默所想那样,从背后袭击钜子谷阵地,而是冒着被阵地弓弩射杀的危险,分散突入,沿沼泽少数通道,进入总堂防御圈,协助巩固不被钜子谷攻破。 在场很多人从来没来过总堂,也从未接受过真源授神,沉渊得继,这一次也是他们有望得到总堂青睐的机会。 林默当然求之不得,正是瞌睡递枕头,还愁着没机会脱离援军队伍,避开无数眼光进入总堂呢! 凭他的速度,哪怕不御剑,带一个青女突破弓弩覆盖也不会太难。 难的是他们的身份。 郭开、萧钰本属总堂麾下,一旦进入总堂,很容易被人识破伪装,‘一容千面’再强,也无法改变生活习惯和亲近朋友的注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突破防线后,离总堂还有上百里沼泽迷宫,路上再想办法不迟。 三百余人开始登山,此时钜子谷的斥候已经开始向阵地发出烟火信号,并且撤离西山,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当他们出现在山顶,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山下一望无际的黑土泥沼,铺天盖地的黑点就遮住了天空。 “弑仙箭来袭。” 到处都有人在大声示警。 弑仙箭是山上仙家叫出来的名号,钜子谷内部,这种射杀修行者的弓弩有个更朴实的名字:里弩和半里弓,意思就是能射出一里的强弩和射出半里的强弓。 此时射上山顶的全是钜子谷蹶张里弩。 林默细读过青女给的符纹图样和机关制造,符纹只能照搬,看不懂其中关窍;而机关制造则是钜子谷特有,这也是他们敢于数十人守城对抗数万大军的底气,帛卷上正好有蹶张劲弩与投石机制造图样,也非常清楚它们的威力。 他一把拉起青女的手,挥出一张事先画好的符箓,顶起防御气幕就往山下冲。 方圆一里,需要快速冲过两里范围,才能真正避开弓弩覆盖。 耳边风声虎虎,他已经将体修冲刺速度发挥到极致。 刚开始还有数十名驾驭各种飞行法宝的修士在身边,转眼间,所有人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山脚下,丛林中突然喊声大作,数十名钜子谷弟子挥刀舞剑杀将出来。 林默稍稍移转方向,赶在他们拦路前冲过防御线,径直往泥沼秘径冲去,到了山下,其实泥沼看起来都一个样,根本分不清哪儿才是道路,所幸他早已将路径记熟在心,想都不用想,直接冲向了不会让人陷入泥沼的小路。 身后劲风呼啸,数十支弩箭挟风而至。 符箓打造出的第一层气幕早在下山时被无数羽箭击破,他也没准备太多防御符,点亮符胆需耗大量真元,对他而言得不偿失。 先前那张符,只是给周边极渊修士看的障眼法。 他口中喃喃:“冰封。”将青女扯向身体前方。 背后叮当乱响,弩箭仿佛刺中坚硬且光滑的无形盾牌,纷纷偏离方向,空中炸开,或雷光数丈,或烈焰熊熊…… 身后离得较远的极渊修士都看傻了,好些个刚一愣神,手脚稍慢,就给迎面而来的弩箭射了个正着,随着弩箭炸开,整个人炸成一蓬血肉,有的上半身被炸得没了影子,下半身两条腿还在不停狂奔。 青女一直在留意四周,此时钜子谷最近的阵地离他们已然很远,而身后那些极渊修士依旧还在生死线上狂奔。 “不用跑了,我们已经出了弩箭覆盖。” 林默放慢脚步,开始汲取法器中的灵晶,体内真元似乎有些不太安宁,激荡不休。 莫非进入了土性真源范围。 这种激荡他很熟悉,忘川河上,他一直就有这种感觉。 不过感觉很微弱,表示离真源还远,按图所示,甚至极渊总堂所在,也可能不是真源,正如忘川河一样,是游魂天他们口中的真源分支虚源。 要想安然穿过总堂,还得改换一次身份。 所谓沼泽秘径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宽泛的通道,无底之泽和忘川河有些相似,能将走进去的人完全困住,并吞噬淹没;修行者哪怕御剑御风从空中经过,只要不在路径上,也会被空气乱流席卷,送入沼泽;即使法宝品级高,侥幸突破乱流,沼泽中还有无形瘴毒,会不知不觉渗入肌肤,令人中毒发狂。 总之不管哪一种,在这里都是致命的。 林默不想冒险,何况身边还跟着青女,至少在他离开之前,不想见到青女出事。 他放慢脚步一来是积攒真元,为可能的战斗做准备,二来是等着有人跟上来,只要遇上落单之人,杀人夺身份是他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一炷香之后,有人跟了上来,独行,炼气七层。 那人正快步赶上,揖手准备和前面这位强悍的前辈打个招呼。 不等他开口,咽喉一凉,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当他倒下的时候,还能看见剑尖上滴下的血正滴向他的脸庞。 林默不想让他说话,交谈起来,他很可能会心软。 这种时候心软,很不恰当,也不是时候。 他清楚自己弱点,不说话,心肠会坚硬很多。 青女摘下那人身份木牌,朱红色,上面的字也是朱红色,她将木牌递给林默,将尸体扔进了一旁泥泽,很快就沉了下去,完全不见踪影。 论杀人处理尸体,她比林默经验丰富。 林默看了眼木牌上的名字:高流冲。 青女道:“应该来自大豫象山郡,我去那边做过任务,与这种颜色身份牌的人打过交道。” 林默点点头,每次杀人后心情总有些糟糕,不太想说话。 走出一段路,又有两人跟上来,这两人仅有炼气五层,能靠前冲过弓弩阵地,明显属于速度上有过人处。 林默如法炮制,一剑双杀,完全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这次来的两人都是履泰京城玄离分堂弟子,身份漆成黄色,相当惹眼,青女摘了其中一只,处理完尸体,两人也不停留,腿上贴上甲马符,快步往总堂方向而去。 半道上,与一群出外巡逻的总堂弟子相遇。 与所有山上仙家一样,总堂弟子肯定瞧分堂弟子不上眼,哪怕这些人来帮他们协防也是一样。 五人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一名黑牌朱字弟子叉腰指脸喝问道:“哪家分堂来的,怎么就两人,不是说有三四百人过来吗?” 林默道:“象山高流冲,这位是玄离方詹,一部分人没能冲过来,很多还在后面,我们不太想扎堆,因此先行。” 总堂弟子上下打量着林默,他此时的面容已换成高流冲那张脸,“高流冲,这名字有点熟悉,以前来过总堂?” 林默沉吟片刻,道:“来过,立功受赏,前来感悟天地惠泽。” 他记得后土宗管获得泥渊神授为天地惠泽,既然极渊源起后土宗,叫法应该相同。 总堂弟子嗯了一声,道:“我就有这印象,没有天地惠泽哪能进入炼气大成期,你两人结伴前行这段路需得小心。”听他自承来过总堂,态度好转了不少,挥手让几名同门让开路。 林默多问了一句:“路难走?” 那人道:“路难走是一回事,事实上是钜子谷有不少疯子流窜进了沼泽,遇上一个两个还好说,遇上三五成群的,他们有弑仙箭,没有足够防御法宝很难对付过去。” 林默赶紧谢过,心里也是忐忑,若没有青女在身边,遇上钜子谷的人不问情由动手,杀了也就杀了;有她在,情况会变得复杂。 他只期望不会那么倒霉,真遇上钜子谷人截道。 人就是这样,越不想碰上麻烦,麻烦总是接踵而至;越不想遇上的人,偏偏就撞个满怀。 想躲都躲不掉。 四名头戴斗笠,腰佩长刀的葛衫人突然就从灵识都很难探究的树林中冲出,二话不说,四支箭就朝他们激射而来。 他们肯定在无底沼泽中逛了很久,不然不会知道,林中水汽能阻隔气息。 下手也干脆利落,俨然不想缠斗,惊动极渊巡逻队伍。 青女出剑击落近身箭矢,使用的是钜子谷武学,以独特手法,竟然让箭矢未发生爆炸。 她手上能用武器就是先师为她锻造的这柄‘惊枭’剑,林默只送了支火系术法的净瓶给她,可他自己也不懂火术诀,无法启用法宝,只能放在多宝袋里睡大觉;符箓倒是帮她画了十几张,全是防御攻伐术咒,用一张少一张,尤其知道林默很快会离开,她不舍得用。 林默冷冷盯着对面那四人,随时准备出剑。 虽然碍于青女面子,他也不想死在这些人的手上。 对面的人认出青女的剑术。 一个女子惊呼道:“本门齐长老的流风剑术,你是何人?怎么会本门剑术?” 青女故技重施,沉声道:“请你们让开,隐者做事,休问去向。” 一名男子嘿嘿冷笑,道:“隐者,你以为冒充本门隐者就能蒙混过关,郭长老下令但凡见到极渊狗贼落单皆杀,若有隐者混入其中,他不会不事先告知联络暗语。” 遇上一根筋完成任务的家伙,真是没法谈,哪怕青女此时报出暗语,只怕也很难让对方相信。 林默手一晃,剑已在手。 先前那拨巡逻队过去了十里,想来下一拨巡逻不会离得太远,他可不想因为这群人功亏一篑。 青女赶紧上前一步,拉下兜帽和蒙脸布,说道:“齐长老弟子青女,正执行任务,请诸位师兄师姐让开。” 她补上了一句:“前两日在山上救过罗元九师兄,这件事各位应该听过。” 对面女子伸臂拦住了同伴,“确有其事,但齐长老的弟子应该留在了钜子谷,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 青女道:“我说过,隐者做事,休问去向。” 虽然对面四人还是将信将疑,杀心也锐减几分,慢慢后退,遁入树林之中。 青女总算长舒一口气,剑入鞘,偷偷瞥了眼林默,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默也没多说,手腕一翻,收剑入‘情结’,大步往前走去。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场面有些冷清。 青女惴惴不安道:“先生是不是怪学生自作主张。” 林默伸出手,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头顶,柔声道:“怪你做什么,毕竟是你同门,杀了他们,你心里会过意不去,刚才我也没打算要他们命,只是想打昏他们,扔进那片树林。” 青女高兴起来,笑道:“先生真这么想的?” 林默嗯了一声。 青女又愁容满面,低语喃喃:“我其实想喊你师父的,不过我已经有过师父,虽然她不在了,但只要喊你师父我就会想起她,总感觉不是在喊你,而是在喊她,我这么想,先生会不会怪我。” 林默道:“不会,按我们那里的规矩,你不到筑基境,是不能称做亲传或嫡传弟子,所以我现在只是你的传道人,而不是师父。” 青女扯住了他的衣袖一角,道:“总有一天,我会喊你师父的,按照你们的规矩,如果在另一个天下喊你师父,我师父就不会多想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没来由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林默道:“以后你叫不叫师父也不重要,其实钜子谷剑术本身并不差,你需要做的,是把剑术和悟道结合起来,忘记那些繁复无用的招数技巧。” “没有招数还怎么使剑,我可没有先生那种神出鬼没的身法。” “出剑不需要招数,招数只是技巧,你需要理解每一个招数它的意义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弄懂了这个,你就领会了意,领会的意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参悟出用剑的道理,此可谓‘道’,有了与众不同的道,你也就有了自己剑道的真义,剑随心起,心随意动,方可融入天地,终得大自由。” “什么又叫大自由?” “大自由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剑与意的自由,身与心的自由……” 这一路,林默说了很多话,不仅仅关于修行,还有人生,仙路,总之他想说的很多…… 却总是觉得没说完。 第60章 极渊黑潭 极渊总堂就像一座安静的镇甸,坐落在静谧的沼泽中。 四周树林环绕,若非林默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里就是行事嚣张,准备一统人界的极渊所在。 村子里散布着上千间低矮的茅屋。 茅屋并不集中,散布在广阔的沼泽树林间,林中充满迷雾,稍不注意就会迷路。 接待他们的只有一个人,自称王五,炼气四层的低阶弟子,脸上却挂着总堂弟子都有的那种谜之自信和骄傲。 他交给两人各一张符箓叠成的三角黄纸,这是支援人员临时身份勘验标志,当笼罩总堂的大阵开启,有符箓傍身,才不会被大阵厌胜。 他带着他们往临时住处走去,嘴里不停絮叨这里略显苛刻的规矩。 “来这里就得守总堂的规矩,总堂不比外面,是神圣而清静的修行场所,禁绝一切修行以外的聚众狎酒作乐、赌博、嬉闹等等,不要把你们分堂那些世俗恶习带到这里,不然律堂执律者可不会跟你们讲这些道理。” “这两天你们好好休息,借此方天地灵蕴恢复真元,过几天钜子谷可能就会大举入侵,希望到时你们能做好万全准备。” 林默恭敬地问道:“小王师兄,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逛逛,毕竟难得来总堂一趟,总想多体会下。” 王五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想去圣地?” “……” 林默无言以对,刚一句话就被人拆穿目的,还有什么话可以解释。 王五轻笑一声,说道:“刚来总堂的人都迫不及待,去圣地感悟天地惠泽,有什么可害羞。” 他停下脚步,指着路旁两间简陋的茅草屋:“这就是二位的临时住处,等你们支援的师兄弟过来,都会住在这一片。” 林默抬头望向远方,迷雾重重,一种极其熟悉的气息蠢蠢欲动,仿佛火堆上正嗞嗞滴油的鹿腿,吸引着他体内气息不断翻涌。 王五嗤的轻笑出声,说道:“等击退了钜子谷那些疯子,总堂会给你们每个人安心去接受惠泽的机会,这两天好好休息,前往圣地路凶险,休要擅自主张乱闯,给执律者抓着了,到时勿怪王某言之不预也。” 送走这个境界不高,说话却像高境长老的家伙,青女小声问道:“怎么办,在这里静观其变,还是直接去先生想去的地方?” 林默想都没想,道:“等支援的人进来,你傻啊!不管是高流冲还是方詹,剩下那些支援者中肯定有认识他们的人,咱们又不了解,几句话就能露了马脚,此时不趁机走,莫非还等别人拆穿了被追杀进去。” 他们手上的舆图到总堂戛然截止,并无进入真源中心的路径。 好在体内两股不安躁动的真源气息,很容易让他从躁动强弱,分辨出源头中心位置,毫不犹豫,领着青女便往迷雾树林走去。 树林中,林默仿佛回到了炼剑峰上。 少了剑气肃杀,浓雾同样让人很难分辨方向。 周围奇形怪状的树木看起来一个样,走出好几里,再看周遭景色,像刚进树林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体内的真源感应告诉他,离真源越来越近了。 青女脸色苍白,手脚像灌了铅,每往前行走一步,都像是在逆水行舟,随时可能被洪流打翻。 林默握住她的手,真元缓缓渡入她体内,帮助她对抗着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挤压力量。 他几次想开口让她停下来,原地以灵识感受天地间那份天道馈赠,但从青女坚毅的眼神中,他又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青女身体承受度和离别的伤感间彷徨不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五个人,炼气七层。 他们从迷雾中走出,双方距离只在四五丈内。 那几人见到他们也是一脸惊讶,怔住半晌,才有人开口问道:“你们是哪座分堂弟子,难道没人提醒过你们,此处乃本门禁地,无长老批准,不得进入。” 林默将青女拽向身后,笑嘻嘻地道:“象山高流冲,逛着逛着就在这里迷了路,不知诸位师兄如何称呼?” “象山高流冲,与我同期进入过此地,怎么可能不知道此处是禁地。” 好巧不巧,竟然会撞上一个同期。 事实上也不算巧合,执律者本来就是门中精英,兼顾守卫总堂职责,这次极渊高手倾巢而出,独独留下执律堂一脉,保卫总堂;其中六七层炼气者最多,算起来和高流冲入总堂得惠泽的时间都差不太远,因此遇上知晓他名字的人,也算不上天大意外。 林默心道不好,脚下已经在往树林深处退却。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喊道:“他不是象山高流冲,是钜子谷奸细。” 还有人将信将疑:“怎么可能,钜子谷的人怎么可能走这么远。” 就在他们犹疑不决期间,林默拉开距离,将青女一把甩向背后,背起她,发足狂奔起来。 “他是奸细,追——” 背后急促的喊声有些变调,林默确定这个地方和炼剑峰状况差不多,很可能除土系神通之外,法宝术诀无法使用。 他尝试着沟通空间法器中的‘寂’,剑已在手。 它还无碍于此处天地厌胜,于是他在青女耳边说道:“一会儿你只管坐下来运转周天,我解决完他们再来帮你。” 说完他将青女放下,靠树坐好,倒提长剑,快步迎向五人追来的方向。 浓雾潮湿,地面堆满落叶,泥土柔软,稍稍用力就能在地上踩出一个积水的小坑。 五个人将林默围在中间,他们没有祭出法宝,而是抽出了腰间的刀,狭直长刀。 他们很清楚,在这个地方隔绝天地,法宝无从施展。 执律者全部修行过体术,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在总堂附近凭借天地厌胜的适应力,以少胜多,打退钜子谷武者近两个月来,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即使总堂真被钜子谷攻陷,他们也早有预案,退入迷雾之林,武者体魄虽强,身陷极渊天地,也很难对适应性更强的他们造成威胁。 林默心里默默计算五人的空间距离,幽冥百年悟出那套剑术正好可以拿出来试试。 一人冷笑,道:“报上名来,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林默也在冷笑,眼睛闭了起来。 大敌当前,这种举动无疑刺激了对方怒火。 五把刀,从不同方向劈了出去,锐利的刀锋劈过浓雾,摩擦产生出尖锐的啸叫。 有一把刀并未冲向林默,而是劈向五丈外打坐的青女。 她此时全神贯注对抗天地间挤压力量,很难分出心神应对劈向她这一刀。 林默齿缝间吐出两个字:“找死。” 一道剑光就出现在那人胸前,锋利的剑锋刺进了他胸膛,毫无先兆,突兀出现,他就像自行撞上去送死。 鲜血从他胸膛喷出,剑锋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明明刺在他胸膛里面,血依旧毫无阻碍的泉水喷涌。 “术法,这是什么术法,为何能在此使用。” 亲眼见证刚刚那一幕只有一个人,他面对同伴方向,看得最清楚,他手上的刀也慢了下来,身形一顿,也正是这一慢,一柄悬停半空的剑就离他只有半尺,锋利的剑尖正指着他的胸膛,剑锋透着薄冰般诡异的光芒。 三声闷哼从三个不同方向响起。 三柄剑,三个人,诡异的剑穿透了三人不同部位,修行者关键窍腑不同,致命处也不尽相同,心脏并非修行者致命要害,真元气腑才是。 林默向前踏出一步,右臂抬了起来,长剑一面锋刃闪烁寒光。 那人疾退,背心一凉,他全身肌肉紧绷,剑气瞬间在体内炸开,眼前一黑,人栽倒在地。 林默摆手收剑,回到青女身边,重新握住她的手。 “解决了?” 青女睁开眼,看着不远散落的五具尸体,地面上血迹很少,松软的枯叶泥地很快吸收了热血。 林默重新背起她,道:“这个地方不能用术法,杀他们比较容易。” 青女伏在他肩膀上,问道:“那你用的什么方法?” 林默道:“是神通。” “神通?”青女不了解神通和术法间的区别,“什么是神通?” “神通来自天意神授,比如你进入这里,以灵识沟通天地,得到这方天地认可,自然而然就获得了一门天授神通,至于这门神通是什么,如何发挥,你可能马上就会知道,也可能一辈子都不清楚,其中的道理玄之又玄,很难跟你解释。” 林默抬起手臂,张开五指,掌心就有一块薄冰出现,“这便是我的神通之一,刚才就是借体内剑气将它凝成冰剑,在这些人必经之路和退路上布下剑阵,他们自己一头撞上去,怪得了谁。” “哦。”青女显得有些失落。 林默道:“神通你没法学,现在教你剑阵也过早,以你的修为根本无法理解,反倒耽误你的修行。” 这些日子他的话尤其多,以往这种事情他很少主动解释。 越是这样,青女心情越发烦躁。 “先生真的姓林?” 林默沉吟片刻,道:“的确姓林,我叫林默,沉默的默。” 青女搂住他脖子的手臂紧了紧,把脸贴在他背后,梦呓般说道:“先生在你们那里一定有很多漂亮师娘喜欢。” 林默很难理解这些女子的脑回路,不管是成熟的徐渝,还是背后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姑娘,她的话题总是随着不断变化的想法而改变。 “为什么?” “因为先生很体贴啊!体贴的男人很招女人喜欢的。” 只是体贴才招女人喜欢,不是因为英俊潇洒! 林默揉了揉鼻尖,道:“你先生只喜欢一个,也只会喜欢一个,她会是你未来的师娘。” “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不?是仙女姐姐吗?” 青女有林默真元覆盖身体,天地厌胜对她影响不大,显得异常活泼。 林默不想在别人面前聊徐渝。 喜欢的人心里喜欢就行了,整天挂在嘴边,总感觉是一种亵渎。 前方光线明亮,雾气也稀薄了不少。 他们来到了树林边沿,竟然不敢往外跨出一步。 树林外一眼望去就是一座黑色泥潭,浑浊的泥浆表面不断咕咕冒起气泡,仔细观察,泥潭正不停顺着一个方向旋转。 并非因为旋转太慢难以察觉,而是旋转太快,快得超过了普通人视线,泥潭反而像静止不动。 搅动的泥浆让林默脑子晕眩,不敢用灵识慧眼观察太久。 他体内激荡的真元告诉他,这里就是土属性真源,和他去过的虚无之河一样,一旦踏入,如蹈太虚,虽然能得到真源认可,筑基开天,但也能陷入虚无,无法自拔。 青女道:“先生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林默点头,道:“进去了,很可能就出不来。” 其实不用进入真源太虚,同样可以获得五行之土神授惠泽,也就是游魂天所说的虚源,神通之力明显不如真源,但同样能支撑他筑基开天。 青女道:“我陪先生进去,就是出不来,有个人陪着,总比一个在里面好。” 林默道:“你进去可能会死,先生不会。” 青女紧紧搂着他脖子不放,喃喃道:“陪着先生死,总好过一个人出去被极渊的人杀死。” 她这些日子将对师父的思念和愧疚,全部转移到了林默身上。 钜子谷,她听从师父的命令,眼看着师父陷阵身死,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放手。 毕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依靠。 说不定真元与她经络相通,能够让土之真源对她厌胜降格! 但只是猜测,一步跨出去,有五成可能青女会被真源彻底熔融,事关生死,没人能轻易下定决心。 林中浓雾似乎在往泥潭那边飘动,刚接近,就被一股强大的引力吸进泥浆,不飘散半丝。 天空无风。 浓雾依然往泥潭不停倾泻,像是雾气流瀑,流进了无底深渊。 林默察觉出异状,抬头望向天空。 天穹仿佛也在下坠。 阵法收缩。 收缩的大阵将林中浓雾驱赶进泥潭,这也就意味着有人发现他们入侵,极渊中现存的长老正在控制他们的法阵收紧,将真源气息逼近源头,以便于其他人可以在树林中施展法宝迎敌。 多半杀死那五名执律者身上设置了某种禁制,引起极渊长老的注意。 留在原地,将面对数百名极渊修行者围攻;向前走出一步,可能深陷太虚之境,无法自拔。 现实并没有给林默太多选择余地。 他如今的境界,面对上百名修行者围攻只能有一个结果;进入太虚之境,说不定像虚无之河一样,能顺流而下,找到一线生机。 只希望不要再去幽冥。 他一步跨了出去。 眨眼间,高速旋转的泥浆湍流就把他带离了原地,眼前一黑,人就身处在一片混沌,却又光怪陆离的场景之内。 青女身子不停抽搐,甚至能听到她咬紧牙齿的格格声。 林默道:“收敛心神,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对抗,散发灵识于外,你现在身处五行真源中心,任何对抗只是徒劳。” 青女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放松身体,任林默的真元在她经络中流动。 ‘寂’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不停震动,托起林默悬浮太虚。 林默索性盘膝坐在狭窄的剑身上,内观照视,不断吸收着周围源源不绝涌来的泥土气息。 五行之土,大地之基,山岳之脉。 土褐色泥浆从体外窍穴疯狂涌入,很快被真元急流稀释,化作浑浊长河直奔星罗棋布的湖泊,水满则溢,急流将泥浆再次带进经络长河,被汹涌的真元河水拍打在两岸血肉骨山之上,泥浆渗入血肉骨骼,整体逐渐发生异变,肉眼可见血肉渗出黄金般的色泽,而且色泽还在随着泥浆不断倾泻混合颜色加深。 青女彻底昏了过去,经络中充斥着源源不断的林默真元,土属之息和林默本身融合了金、水两属的剑元也在同时改造着她的躯体。 唯一不同的是,林默主动吸收,借用土性真源改造道树倚附息壤,而青女则是在接受被动改造,她的元神魂魄能否受得了这种强大力量冲击,才是她能否获得这一天降福缘的关键。 此时林默物我两忘,很难再帮到她。 已经落入息壤且已生出两条根须的道种开始膨胀,如同汲饱水的干馍,不断变大,分裂,又有三条根须从破壳而出,深入息壤山根。 五条根须,一金、一白、一褐、色彩尤为浓艳刺眼,剩下两条一条淡红,一条淡绿,在其他三色根衬托下显得黯然无光,根须也虚弱纤细。 种子开始破岩而出,长出嫩绿新芽,丰富而源源不绝的真元灌溉,很快迎风长大,枝杈横生,犹如藤蔓,与身体经络融为一体…… …… 上百名极渊炼气六层以上的修士聚集在树林中,为首一人披着镶有金边的黑袍,手中拿着一块玉璧正仔细察看上面模糊的画面。 “雷老,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人闯进禁地,杀死五名执律者,刚刚跳进了极渊。” 雷老沉声回答。 他是极渊执律长老,也是守卫总堂最高指挥。 问话的是刚刚进入总堂前来支援的分堂玄离分堂主,也是为数不多,前来支援的长老级人物。 “怎么可能,没人能靠近极渊。” “刚刚那人就办到了,他还背了个人一起去,看服色,是你们玄离堂的人。” “不可能。”玄离堂主马上否认。 雷老将具有‘山海蜃景’法力的玉璧递给他,“自己看,看仔细,那人背后背着的,腰上就挂着玄离木牌。” 玄离堂主两手紧攥玉璧看得相当仔细,手指不停在玉璧上划拉,将模糊的拓印景象放大缩小。 “没错,是本堂腰牌。”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今日突破防御时,本堂两名中阶弟子擅长神行,最先冲过钜子谷防御线,我记得在他们前边,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身材娇小,可能是女子,正好与画面上挂本堂腰牌者相符。” 他抬起头,看着雷老:“但这人并非本堂之人,雷老只需询问槐榆分堂带来支援名单那位,便可知端详。” 雷老扬起手臂:“这事回去再说,根据线报,钜子谷两天后就会全面进攻,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做好总堂防御,将他们堵在狭长的沼泽通道上。这两人进入极渊,生死不明,我会将阵法收缩在极渊边沿,以防两人未死,一切等门主、诸位长老以及上仙回归后再行定夺。” …… 一份名册放在坐榻旁茶几上。 雷老手捧茶杯,正蹇眉沉思,堂下还坐着几名地位较高的留守都主,玄离堂主也在其中。 “各位怎么看?” 雷老眼睛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扫过。 玄离堂主首当其冲,有人冒充他的手下,一旦战争平息,追究责任的话,多多少少会对他造成影响。 “回雷老的话,按照名册上显示,和槐榆分堂的人回忆,最先突破防御圈的三人中,有两人是总堂弟子,正是名册上的郭开和萧钰,其次便是象山分堂都主高流冲,然而总堂接待弟子却说,他们最早只接到了高流冲和本堂方詹,且方詹身材与本门方詹不符,因此在下断定,路上出了意外,高流冲和方詹是外人冒名顶替。” 其他都主全都在点头,附合玄离堂主的分析。 雷老从袖子中摸出另一卷名册,递给坐得最近的都主:“你们看看前方传回的战死者名册,郭开、萧钰二人都在战死者名单当中。” 一名都主道:“对了,槐榆分堂弟子回忆,自称郭开、萧钰的两人,说他们是从追杀谪凡者队伍中回来的,照此看来,情况已经明晰,冒充高流冲、方詹的正是他们,很可能就是钜子谷隐者。” 雷老冷笑:“钜子谷几时有修行者了?” 那名都主哑口无言。 玄离堂主道:“钜子谷处心积虑多年,偷偷培养出两名修行者也不意外。” “是啊,是啊!” 雷老嘴角扯了扯,“若真是钜子谷的人,他们应该潜伏更深,等钜子谷攻打总堂时方才出手,何故潜入禁地。” 他长身而起,说道:“我已传书前方,此二人很可能是漏网的谪凡上仙,他们潜入极渊目的,不是与钜子谷配合,而是冲天地惠泽而来,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我们有上宗传下来的困灵大阵,怕落在我们手上,这才冒险跳进极渊深潭,能不活两说,一切等上仙回来再做决议。” 第61章 罗天之劫 太虚之境不知岁月。 林默心神安宁,不再去考虑脱身之策,只管步步为营,以土属真源养炼体魄。 身体小天地中泥浆天河不再注入,情结中的上品灵晶,正被灵识引导真元淬化为灵气浇灌着体内不断成长的道树。 芥子元神飘飘荡荡,蹈虚而行,骤然间眼前星光灿烂,无数日月星辰遍布四周,有的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其拈在指尖。 低头望去,脚下所踩大地金光熠熠,仿佛站在巨人肩头,身处星河,一切恍然如梦。 “这是哪儿?” 他的心神在问,虚空中喃喃回响。 “星空。” 有人给出了回应,这一声回应不像有人说话,而是心底响起的陌生声音。 “莫非出了幻觉?”他心里这么想,虚空同样在说着这句话。 同样有声音回应:“可以说是幻觉,也可以说是真实的。” “你是谁?” “大罗天。” 林默心神激荡。 “别害怕,一切只是你体内小天地吸纳罗天精元,因而获得大罗天不灭意志给出的回应罢了,等你彻底吸收罗元精元化为己用,这股意志自然就会回到大罗天地。” “大罗天就是天道?”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是,天道之一,也是最霸道那股摧天灭地的力量。” “那天道是什么?” “天道就是无为,就是罗天,就是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也是金木水火土,更是无穷,还可以是混沌无极,你所听,所见,所闻,所想……皆是天道所化。”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天道。” “可以这么说。” 林默简直无语,很怀疑是小时候经常做梦,梦想无所不为的另一个自己,在这个时候出来装扮天神和自己对话。 可眼前这些日月星辰又是怎么回事? 身体小天地每一个地方他都了如指掌,从未见到过如此密集的一片星空,看起来完全是真实的。 “这不是你的小天地,因为你体内汲取的大罗天之天泽水山地正在相互融合,我的残存意志才会剥离出来,短暂停留,你眼中所见,正是我的天地。” “你的‘天地’,这些日月星辰都是你创造的?” “没错。” “他们在哪?” “毁灭了。” “毁灭?” “别问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告诉过你,我只是大罗天不灭意志残存,不是什么都记得。” “为什么以前你没出来?” “每种属性包含的不灭意志不同,你正在融合的山地两相,就是正在和你对话的我。” 林默暗道:“原来那位曾经代表天道的大罗天也是个内心比较闷骚的家伙。” 为什么要说也? 心声无一例外回荡在耳边,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却越来越远,像是正在远离。 “以后别在境界比你高的人面前想事情,对他们来说,这跟你在他耳边敲锣打鼓没什么分别。” “你去哪!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不。” 这一次,他没得到回答,眼前的日月星辰全部消失不见,只能看见正茁壮成长的道树主干和无数枝蔓。 然后他看见了正婴儿般蜷缩睡觉的青女。 林默知道这只是青女的元神,她正处于他的真元护佑之下,随着土性真源逐渐转化为真元和道树,太虚中真源之力对身体造成的厌胜正慢慢减弱,青女元神正在苏醒。 当然前提是林默的真元一直保护她,否则真源之力会瞬间吞噬掉她的魂魄。 他看到了青女体内的真元也正慢慢吸收他真元中精粹的五行之力,难道还能这样助人修行? 观察了好一阵,他确定青女得到了部分三条真源的馈赠,对她日后修行尤其筑基有极大帮助。 真是冥冥中注定的传人! 林默叹着气,眼前蓦然开阔,仿佛整个人来到了天际高处,地面风光一览无余。 他身体能感觉到依然处于太虚之中,眼中所见却是人间天地。 又是大罗天搞鬼? “没错,带你俯视一眼人间天地,呃,刚才你那弟子能汲取你的真元,我也帮了点小忙,不用谢,我这人做好事从不需要报答。” 林默真想心里骂他几句,马上想到先前的提醒,赶紧收敛杂念。 “带你看外面,是不想你刚筑基就死在了别人手上,看明白外面的形势,也能想好你筑基后该怎么办。” “筑基后不应该被天地排斥出去吗?” “是啊!排斥前不还有一场天道赠予你最大的福泽,别等你没受完福泽,就死在别人手上。” “为何帮我?” “有意思啊!给天道那家伙找麻烦,多有意思的事,你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还怎么有意思!” “你不如帮我解决这些麻烦?”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 “平等个屁啊!等小爷死了,你可就没看热闹的机会了。” 这一次林默再也没得到回应。 眼前看到了数千钜子谷弟子,排成一条长蛇,最前方,数百极渊黑袍子正以各种阵法术诀阻拦他们前进。 沼泽通道狭窄,真正能参与作战的钜子谷弟子不多,一个个奋勇当先,死不旋踵,以尸山血海,生生蹚出一条血路,逼近极渊战阵。 林默放眼远方,一大群黑袍人正乘坐十数条巨大飞舟,赶往战场。 舟上站满了黑衣黑袍的极渊修士,每个人脸上杀气腾腾。 飞舟最前方那艘船舱桅杆下,十余名同样披着黑袍却露着脸的修行者正谈笑风生。 这些人正是来自后土宗那十六名男女,从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能看出,后土宗的目标似乎马上就要达成。 决战,就在无底之泽战场。 再远处,钜子谷尸横遍野,不止有钜子谷的人,也有不少披坚执锐的世俗军人,数十名身着钜子谷服色的人正打扫着战场,每个人都在哭泣,仿佛为劫后余生庆幸,也在为死去的人哀悼。 活着的人当中,有被他打昏留在秘道那位李师姐,她哭得很伤心,手上依然不停,拼命挖掘坚硬的泥土。 再一转眼,又回到了无底之泽战场。 这次场面完全不同,进攻的不再是钜子谷,而是极渊。 大量黑袍修士从长蛇般数百里通道两端向钜子谷方发动攻击,法宝流光遮天蔽日,狭窄的地形中,钜子谷武者无法展开弓弩战阵反击,只能用盾牌阵被动防守,队形长蛇从两端一点点被蚕食。 退无可退的钜子谷武者很大部分不是死在法宝攻击之下,而是被逼进沼泽,死于沼泽无情吞噬。 钜子谷输了,即使不会一战而亡,从此在人间天地,再无与修士争锋的底蕴。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当钜子谷引诱极渊大举进攻,借世俗王朝军队拖住他们主力,妄图一举拿下极渊总堂,控制他们修行者发展之源时,就已经落入了极渊圈套。 深陷沼泽狭长地带的钜子谷精锐再也无力回天,只能等待被尽数歼灭的命运。 眼前画面骤然消失。 林默心神依旧身处内观小天地之中。 青女不知何时已然醒转,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先生,我们在哪?在幽冥吗?” 林默道:“幽冥比这儿可怕多了,这是你自己身体小天地,你正处于内观照视之中。” “先生怎么在这儿?” “呃,事实上你也在我的小天地中。” “是先生护住了我?” “算是吧!” 青女高兴得跳了起来,马上又坐了回去,虽有林默的真元护佑,天地厌胜也不是她能随便对抗。 “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默抬头看了看天。 没有大罗天残存意志帮助,根本看不到外面天地。 “等着,天劫很快就会到来。” “天劫?” “嗯,天劫,我会借天劫把你送出这里,钜子谷战败是迟早的事,你离开后记得好生修行,我会在五源仙界等你上来。” 林默心念一动,将情结中那块万鬼门令符放进青女多宝袋,手上虚幻出一只令符给她展示:“这一块令符来自万鬼门,等你炼气九层大圆满,就去正平国,随便找个州城义庄,将令符符纹用白灰印在义庄左侧门后,次日夜半就会有人在那等你,到时你得准备几万块灵晶,向鬼修买一条通往五源仙界的路;当然你能像先生这般筑基引出天劫通道,也就用不着走这条路,但是切记,必须炼气大圆满,否则你会死在通道上。” 青女点着头,听得很认真。 这时,他们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咔嚓声。 极渊之上,乌云遮住了天空,无数电光在乌云中闪烁,很快乌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起来,雷电开始聚拢,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至极的雷暴漩涡,难以想象的威压向着地面而来。 狂风呼啸,整个无底之泽泥浆翻涌,如开锅的水,无数黑袍人奔走躲避,远离护佑他们的总堂之地,头也不敢抬,生怕看上一眼天空,就会被雷暴残忍地撕成碎片。 只有二三十人很镇定,他们不但没有走,而且靠近了漩涡中心正对的沼泽之地。 那里就是极渊,也就是极渊组织名字的来源。 这些人当中,就有后土宗十六名谪凡修行者,他们要做的,就是杀死这个来自同一片天地,闯进极渊,凭此筑基的同乡人。 二三十人全是炼气八九层,包括极渊权力最大的门主长老都在其中。 修行者眼力好,清晰可见乌云中那些刺眼的细丝,每一条都粗得难以想象,他们很难相信,有人能从这种强大的雷暴下生还,若换作他们,只怕稍稍沾上一点,也躲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更遑论身处其中的人,大罗真仙也活不了啊! 不光是无底之泽。 整个履泰国都感受到了这种毁天灭地的威压之力,无数凡人停下了脚步,呆呆望向天空,却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 远在荔国的鲁仲,此时放下手里的竹简,抛下正听他讲学的七十二名学生,快步走出草庐,望向西北。 钟路就跟在他身后,也在往同一个方向瞧。 “先生认为这是哪位熟人?” “不是他还能有谁?” “谪凡这么多人,有人飞升并不奇怪,先生为何笃定是他?” “天道之妙,在于妙不可言,说也说不明白。” 鲁仲抹了把胡子,笑道:“我想从今往后,此方天地安矣。” 钟路一脸蒙:“先生何出此言?” 鲁仲瞥了弟子一眼:“天道不可言表也。” 咔嚓! 一道几乎与黑潭相同大小的闪电,从乌云漩涡里落了下来,半空中宛若树枝分杈,分成无数条明亮利剑,向黑潭狠狠劈落。 明亮的电光笼罩了整个泥潭,黑潭翻波,轰然喷起冲天泥泉。 两条身影出现在泥泉之巅。 两个全身流淌泥浆的泥人,一人匀称矫健,一人娇小。 后土宗一名修士厉声大喊:“祭出法宝,趁他筑基成功前,一同灭杀此獠。” 喊声中,两道五彩流光拖起一道丝线砸向泥泉顶端的两个泥人,虎虎破空声四起,上百年法宝飞掠而起。 青女还没从太虚境突然回到现实的震惊中回过神,瞳孔就被满天华彩填满,她的危机感知察觉危险,本能便去拔剑。 闻得林默平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不用怕,既然他们找死,做先生的不妨帮你清除了此地大敌再离开。” 天空中又是咔嚓一声,劈下一道闪电,似乎受林默召引,空中蜿蜒成万道银蛇,准确地劈中了他的身体。 他已悬浮在空中,如神灵在天,白光游丝在他身体上高速流窜,嚓嚓作响,皮肤表面金光流动,泥浆瞬间蒸发,不留丝毫痕迹。 “是唐斩。” 人群中不知哪位女修惊呼着。 林默微笑,伸出手,握住一条闪电,闪电变成一把接天长剑,随手一挥,剑如游龙,扫过树林,林木瞬间焦黑,湿润的大地变得干燥。 法宝与剑光一接触,轰然炸开。 剑光不停,继续扫向人群,修行者后惊惶逃离,跑得慢的两人给闪电拦腰扫中,两条腿依然发足狂奔,身子却留在原地,砰地坠地,落到地面前已化为焦炭,摔了个四分五裂。 两条腿也没能多跑出几步,寸寸裂开,散落成泥地中的一捧黑灰。 林默的声音响彻天际:“现在走太晚了些吧!” 他身体连接着天空雷浆漩涡,仿佛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巨大力量,并指如剑,往地面一指,口中吐了个“陷”字。 本来被雷电蒸发干燥的大地,此时重新变得柔软不浮鸿毛。 十余名贴地狂奔的修行者陷进泥泞,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人人在呼喊,惊恐万状。 剩下十余名祭出御风法器的修行者同样没能幸免,空中一样出现了泥泞虚空,法器动弹不得,缓慢下坠。 有人大声喊道:“我们是后土宗修行者,你若杀了我们,后土宗必将你碎尸万段,无路转生。” 两名女修哭喊着哀求,语速极快,想都没想,便许出不少承诺。 林默理都不理,以心声沟通青女:“仔细看看这座剑阵,玉简中给你留了九种剑诀,日后领悟,可从此阵中领悟到更多剑道。” 青女脑子里顿时响起他的话,敛收心情,以灵识配合肉眼环顾四周,观察着整座树林中四下流散的剑意气息。 “先生这么强。” 整座剑阵覆盖近十里。 林默微笑。 剑阵的确是他布下的,也是利用三大真源神通,一念布成,但布阵的真元却非来自本身,而是雷暴。 天劫雷暴洗炼他身体小天地的同时,也被他吸收利用,转化成这座剑阵。 也就是说天劫之后,不管他筑基境到了哪种程度,也无法再同样施展一遍这种大罗天地的九宫飞星剑阵。 “看看脚下。” 林默提醒青女不要只把眼光放在远处,阵从根基起,万法皆由足下生。 就在他的双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幅阴阳鱼图,高速旋转,也正是这张图,正帮助他转移施加在身体上的狂暴雷电。 青女盯着图,目不转睛。 阴阳鱼眼在高速转动下,似乎静止在原地,也没了黑白色彩,变成两只让人心神深陷的透明瞳孔。 随着转速不同,两只眼忽又变成了四个圆圆的黑点,眨眼间,四个黑点中多出了四个白点,再一变,阴阳鱼图外多出了三爻阴阳相错的八面卦图。 卦图开始出现重影,三爻变六爻,图案也在无限向外扩张延伸,剑意组成了六十四个繁复卦象…… 围困其间的二三十名炼气大成期修行者不断哀求着,身体被无数剑意分割,连神魂也被切割成无数小块。 原本用来困住黑潭的极渊阵法开始一寸寸分解、崩塌。 围绕黑潭方圆数里的地面响起清脆的爆裂声响,地面炸出数丈高火光。 随着剑阵由内向外挤压,维持阵法运转的法宝无法抵抗这股天道力量,次第爆炸开来。 林默盯着其中一名后土宗炼气大圆满修行者,此时支离破碎,靠着随身高阶法宝支撑,形神不散。 他冷冷问道:“钜子谷那些人还在围困中?” 那人道:“与钜子谷一战已过去两个月,进入无底之泽那几千人早就死了,剩下的漏网之鱼再也构不成威胁,或许这会不知躲在哪儿抹泪哭鼻子呢!” 林默道:“这种时候你还能说笑话。” 那人道:“还能怎的,我不说你就能放过我。” 青女此时物我两忘,并未听到他们对话。 林默看了一眼天空,天劫似乎没完没了。 他一边借天之力运转剑阵,散出多余天雷神威;一边分神以雷洗炼体魄内外杂浊。 无数画面透过灵识,渗入他的识海,他猛然发现,这些相互并不联系的画面,竟然是他从余祖所给竹简看来的梦呓显化。 一幅幅看来毫不相干的图画,正在组成一个完整的场景。 有人形虚影,正炉前炼丹,各种药物漂浮空中,那人双手掐诀,或分或指,正在分解着各种药材,提炼出精粹,投入炉火之中,所炼之丹繁复而驳杂,数量多不胜数…… 这不就是我的炼丹术! 林默留在识海的分神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但画面中人手法又与他自行琢磨出那些截然不同,更加熟练,更为合理,宛若天成。 又有人以身炉,以气为药,以心为火,以肾为水,借天地五行灵气,凭空炼制着天地分散灵元之息,草木之精,兽物之灵,大地之本……还有人凝神为炉,不断沟连天地……画面戛然而止,从此中断。 所有的画面在识海中掠过,仿佛花去了数月时光,然而现实中仅仅短短一瞬光阴。 余祖所悟之道与大罗天劫有关? 丹缘圣崖,他更坚定了去青木宗的意念,小山人江柏弥夺舍他时,强行灌入的残存记忆不正好派上用场。 原来世间一切因果相连,真的是冥冥中有天道注定结果。 眼前这些后土宗修行者何尝不是如此,辛苦甲子妄图引导人界天道,到头来不也是一想空欢喜。 太虚之中大罗天给自己看那些画面,不就是在告诉他,无论你怎么谋划,做出多少准备,天道报应不爽,最终不还是将一切还归诸天。 当时看到的画面只怕也是大罗天记忆中的光阴走马。 那这般辛苦寻找五源,是不是也仅仅是天道安排,到头来徒劳无功。 林默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土宗和极渊高层已经被剑阵分割成渣,再不见踪影,似乎连魂魄也没留下半点。 青女好像已经被高速旋转的阴阳鱼图给晃晕了过去。 林默一手托起刚劈下的一道水桶粗紫电,一手虚握,青女腰上那柄‘惊枭’剑应声出鞘,握入他掌中,左手骈指挑起紫电往剑身上涂抹,电光火闪,剑锋嚓嚓作响,冒出阵阵青烟。 如此反复多次,剑身缩小了一圈,剑锷剑柄被紫电消融得一干二净,剑锋更锐,明亮如水,一道道水纹如循环往复流转的水银,竟与钜子谷打造时留下的古怪纹路融成了一体。 轻轻挥手,长剑插回青女腰间剑鞘。 他看着青女的脸,微笑着,低语喃喃:“传道一场,也算天定之缘,这把剑就作为临别赠礼,助你早日荣登五源。” 说着话,挥了挥衣袖,一股柔和的力道卷起她的身子,将她远远地抛了出去,有天道之力相助,根本花费不了多少力气。 天空里出现无数电光,幻化成一只巨掌将他拎了起来,‘寂’此时就在电光中穿梭,切割着源源不断的剑光。 剑光比电光更亮。 第62章 离火熔岛归来人 黑压压的乌云被牵成一条条细丝,被剑意吸引到他的身周,与回到掌中的‘寂’一起,整个人如同一柄刺向天空的利剑。 刺向不断翻涌的电浆雷火。 林默一剑开天。 漩涡中心炸开一个黑洞,无数从电浆中心散布空中的电光,不再往地面鞭打,仿佛变成了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利剑,回首向天斩去。 万剑齐发。 占据无底之泽上空的乌云雷暴就这么消失了。 连一声震撼天地的炸雷都没有,蔚蓝色天空重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天空中却飘散着无数比阳光还刺眼的剑光,将稀薄的白云切割得更碎。 流散的剑气纵横交错,闪烁着,托起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就像明亮天空中落下的流星雨,画面极美。 能看到的人却并不多。 极渊总堂几乎所有的草屋都彻底损毁,没有人停留在这里,有的只有不知多少切割成碎块的残尸。 槐榆西山上,站着五个惊魂未定的黑袍人,乌云聚集的时候,他们就全速御风往外逃离,在剑阵尚未笼罩极渊前,他们就逃出了无底之泽范围。 “鹤长师兄,好像那边安静了,用不用回去看看?” “不用,若赶去极渊那些上仙和门主他们没死,知道我们逃离总堂,你我还能落得了好。” “倘若他们活着,我们还能往哪里逃?” “南夷,那里地势偏僻,穷山恶水,极渊哪怕拿下整个大陆,也不会想要南夷蛮荒之地,以咱们的本事,去南夷开疆拓土不难,加入山阳观也不失一个好主意。” 槐榆城中,青女猛然醒了过来,愣神看着四周,这是来宾客馆他们住过的房间。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 也不清楚怎么来的,依稀记得最后的印象就是先生脚下那座无限延伸扩大的阴阳鱼图。 她习惯性摸向腰间,轻轻握住剑柄,剑柄冰凉,竟生出一根根牛毛细针刺进手掌皮肤。 低头看去,剑柄只剩下细长的剑根,上面的柄茎剑锷铜首不见了踪影。 拔出剑,完全没用力,剑就拔了出来,剑身似乎缩小了一圈,剑锋水银流转,不时有电光蜕锋嘶鸣。 青女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她冲向窗户,凭窗望向西山远方天空,那边天空碧蓝,流星如雨。 “先生,等着我,我一定很快去找你。” 喃喃低语,没有任何人听到,但她却铭刻进了心里。 荔国山坡草庐前。 钟路望着远方天空,问道:“先生,他离开了吗?” 鲁仲唏嘘道:“感应不到天地间的异动,应该是离开了。” 钟路好奇地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与先生论道一场?” 鲁仲拈须大笑:“谁知道呢!也许当他能以一身压制天道轮回时,就能再次重返人间吧!可惜先生不是修道者,活不了那么久。” 钟路正色道:“先生岂能妄自菲薄,不是有一句话,文字就是精神,文不灭,神犹在。” 鲁仲笑道:“先生胡诌出来的,你也信。” 钟路怔住,失口道:“原来先生也会胡诌。” 鲁仲手上的戒尺马上落到他头上,打得钟路抱头就跑,“先生可不许乱揍学生。” “不揍何以知礼。” 文字力量随着口含天宪的圣言扩散开来,人间似乎有所改变,似乎又什么都没变,毫无知觉的普通百姓依旧过着听之任之的日子,山上修行都身上仿佛多了一道无形枷锁,而这些枷锁分量之轻,连那些对天地灵运感知敏锐的大成期炼气者也未能有所觉察。 人间多国出现各种各样祥瑞,七彩流云,地生灵芝,某地还出现了白色异兽,有人说天下将进入一个和平的百年,将会有圣人降世。 然而养精蓄锐已久的大豫突然发兵,一夜之间,履泰国改换天地,并入大豫版图,十万豫兵精锐无声无息穿过其张属国,跨过缙国边境,很快与夏稽大军在缙国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当战事落幕,夏稽以二十万青壮军卒被坑杀告终,强大的夏稽一战而衰。 …… 再一次进入归墟之境,林默比上一次镇定了很多,还有余睱在归墟中换了一套青衫。 情结中所有上品灵晶全部消耗一空,只剩下二十块以前从吕扬多宝袋中搜刮来的中品灵晶,这二十块灵晶他不敢乱动,毕竟空间法器中还有个饕餮鼎炉祖宗在那儿,一天不喂,它就会退化,仙阶丹炉难觅,没了仙阶丹炉,哪还有炼丹挣回本的机会。 他准备回到五源大陆就去找几家大的仙家药材商人,弄些药材炼上几炉丹,一方面温养鼎炉,另一方面也得弥补这些年的亏空。 少阳剑宗暂时就不回去了,筑基刚成,现在回去太引人注目,再想外出寻找剩下的木火两源,不知要遇上多少麻烦。 正好学会‘一容千面’,脑子里又保留了江柏弥若干记忆,不趁此机会去趟青木宗,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天空中的光线出现了一阵扭曲,出现一道破口。 一道青影坠下,然后倏然静止,林默的身影出现在满是白雾的山顶。 他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 面前一座有如炼剑峰灰雾山口的圆锥形山洞中喷出无数熔融火红热流。 危机感应竟然没有促使他离开。 体内三股筑基五行之属开始躁动,远不如极渊那么狂暴,躁动轻微。 而林默也感受到五行之火正在融入那条淡红色道树树根,颜色开始变深,并不亮眼。 这是…… 他很快反应过来,此山白色水汽之外,被一片蓝色大海包围,如果这里是五源大陆,那么只有一个地方符合身处环境。 熔山。 南离洲东北离火宗离岛。 如今他就在熔山离火之源旁边,鞋底冒起了白烟,衣衫也蒸出了白雾,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衣衫和鞋已经干燥得没了一点水分,嚓嚓地随着山口滚烫气浪拂动而裂开。 林默可不想赤身裸体站在山顶蒸馒头,虽说此地并非火之真源,只是一条虚源火脉,他还是不想放过机会,缺乏真源的情况下,虚源同样是修行者不可多得的上天馈赠。 他以飞剑绕身,布下一层剑意,剑气布满手指,开始攀援着山口滚烫得能点燃湿润柴火的岩石,往山腹附壁而下。 有三源护体,五行之水冰封经络脏腑,哪怕不懂离火之诀,虚源之火也很难伤害到他。 他就在火红的熔浆旁找到一块平坦岩石,盘膝坐下,开始静息,沸腾飞溅的熔浆根本落不到他身上,还在空中就被剑意弹出老远,体内剑元高速周天流转,形成湍流,舒张体表窍穴,疯狂吸收源源不断涌入体内的精纯之火,再以剑元精细碾磨,将赤红之火通过一重重窍穴气海,转变成幽蓝之火漂浮于真元之水上,再被一身剑意向剑元转换。 经过一次大罗天劫,雷火炼体,即使不用剑元护体,以他现在的体魄扛下熔火地焰蒸煮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更难受些罢了。 他很欣慰的是,父亲留下未经证实的剑元炼体之道终于得到一次印证,成功扛下天劫五雷洗炼。 不知道当年父亲结丹时扛天劫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轻松。 …… 熔山山脚一艘大船甲板上,尚无涯望着天空发呆。 “尚师兄,看什么呢?” 一名正趴在舷围边吹风的普通弟子好奇地问。 每年前来看守禁地的离火门人就只有二十多个,除了修行,平时大家下棋喝酒聊天,嫡传弟子也蜕去了宗门那种高高在上的骄傲,时间稍长,大家都是开开玩笑,随便聊上几句。 尚无涯指了指天上,一脸茫然的道:“刚刚你有没有见到天上好像裂开了一条口,落下来一个人,好像落进了山顶火熔洞。” 普通弟子道:“尚师兄不会是给上次那什么玩意都会的家伙给气昏了头吧!熔山之上有本宗大阵,更有天地厌胜,飞行法器都无法经过,天上怎么可能掉人下来。” 尚无涯食指揉着眉心。 上次和白衣人一战之后,马上通知了本宗驻守长老,也登过熔山认真查验过一番,后来通知宗门仔细查证过,五宗内会别宗术法的人不少,筑基境也不少,光凭他的描述,根本是大海捞针。 这件事就一直压在他心里,搞得最近修行都有些心绪不宁,但愿别留下心境上的梦魇,否则以后想进入神游期,心魔很容易趁机入侵,修行者一旦种上心魔,将来大道上风险想想就可怕。 沉吟半晌,他抬起头,皱眉道:“我确定天上掉了个人下来,曹东,赶紧给史长老传信,告诉他可能有人闯进熔山,多半筑基境界,请长老速来支援。” 曹东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火符,灌注真元,脱手飞离。 虽然依令发出的符书示警,还是将信将疑,问道:“尚师兄不会又去登山查验吧!” 尚无涯拍了拍腰间的刀,挺直腰板道:“你我身为离火门人,岂能让外人在本宗地盘上任意横行。” 同门都聚了过来,开始劝阻这位心高气傲的嫡传。 有人还找出客观理由:“我们可都炼气境,最多到半山腰,若那人在山顶,该如何是好?” 尚无涯急于打破心境那道桎梏,哂然道:“无妨,我会小心,史长老未到前,我不会与对方接触交手,留下三人守船,其他人跟我上山,在山腰布下离火阵,真个撞上了,我会把他引进陷阱。” 虽说大家相信尚无涯修为,但有上次前车之鉴,肚子里免不了嘀咕一番,终究不敢违反宗门上下尊卑,一个个不情不愿沿山道往山上走去。 离火宗门人有离火诀护体,身上穿着火光兽毛发所织衣袍,不仅防御甚强,更是水火不侵,入火不毁,更可以火焚之清洁污浊。 尚无涯走在头里,不住催促。 他何尝不知这些普通弟子根本不愿以身犯险,他们被安排过来,多半都是为了登熔山受熔山炼体,谁想真正来此轮值犯险。 熔山整体便如一座内燃烈火的炉子,首次炼体多半是在炼气六七层境界,离火诀有了一定基础,最多攀至山腰,一旬炼体,层级自有所得,筑基后再来一次,去山巅火溶洞前,再次接受三个月到半年不等闭关,境界体魄会得到极大裨益 来到山腰,尚无涯指挥他们在山腰下山路上摆下离火阵,左手紧握刀鞘,快步如飞,往山巅奔跑。 他早就接受二次炼体,熔山对他厌胜不强,除了不能御风使用飞行法器,比起别人行动不可谓不迅速。 来到山巅,眼前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见到。 尚无涯揉了揉眼睛,很不愿相信先前是自己看错了。 曹东已经按他要求向史长老发送了符书,若此行一无所获,以史长老那脾气,挨一顿臭骂在所难免。 他长叹一口气,在山顶不大的地方来回走了两圈,除了锥形山口冒出的腾腾白气,看不见任何能动的东西。 正意气萧索准备下山,眼角余光瞥见白雾中飘动的一点黑影。 身形一晃,在黑影被水雾冲上高空前伸手抓住,很小一块焦炭也似的灰烬。 他退离山口稍远,张开手掌,小心屏住呼吸,免得这块轻飘飘的东西被鼻息吹走。 灵识扫过灰烬,发现灰烬竟然是衣衫布料因高温成炭而自然脱落,被上升白雾冲出了火红熔岩山腹。 这表示有人进了锥形火熔洞! 离火宗都没人能承受进入的地方,谁能进去? 先前那人莫非是过路御风的修行者,不知其地凶险,空中见白气如柱冲天,故而过来察看,不小心误入雾气,给大道厌胜,失去飞行法器,跌落进了火熔洞中。 若真是那样,万无生存之理。 尚无涯长舒一口气,心安下来,总算证实他没有眼花,犹不甘心,仗着离火诀和火浣袍,一步步靠近洞口,小心翼翼蹲在洞口边,肉眼往火熔洞内张眼望去。 洞内红火刺眼,灵识无法深入,好在他毕竟承受的厌胜不强,眼中流泪,也没有太多异样反应。 他刚一眨眼,眼前花了一花,一名白衣男子就站在不远处,腰后横剑,白鞘上有些泥黄暗纹。 又是穿白衣的! 这人突兀从洞底钻出,骇了尚无涯好大一跳,退开两步,手按刀柄,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沉吟片刻,揖手道:“青木宗江柏弥。” 回答不卑不亢,甚至还带着些骄傲,下巴指人,很像他在宗门面对普通弟子的神态。 林默用别人名字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这口又黑又重的锅,江柏弥不背谁背,谁让他跟着下到人界追杀,给天劫所杀,太便宜他了,不如趁以他的身份帮他好好挣几个大好的名声。 “江柏弥。”尚无涯冷笑,上下打量一番,史长老应该正在赶来的途中,多拖一会是一会,到时活捉此人,也能送到宗门换一份修行资源。 林默也打量对方,第一眼便瞧见对方腰带上悬挂的多宝袋。 形制与少阳剑宗不一样,好像是衣裳同样材质,滚烫的高温下,竟然干净如新。 正好没了灵晶,不如用江柏弥的名号,当一回有来无空的强盗。 心念一起,自己都在骂自己太无耻,坏江柏弥名声倒还罢了,引青木、离火两宗矛盾更无所谓,关键当强盗有失心中道德准绳。 尚无涯哪知他内心戏如此丰富,按刀呵斥道:“阁下擅闯离火宗禁地,请跟尚某回去走上一趟,否则休怪尚某不讲宗门之谊。” 林默不介意把江柏弥演得更恶劣,挺了挺腰,怪声怪气道:“你离火宗离此十万八千里,你说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拿张地契出来瞧瞧,哪朝哪代,过期没有,还是你离火宗说是禁地,就成你们禁地了。” 奶奶的,都穿白衣,说话也如此相似。 尚无涯无名火起,拇指一弹刀锷,右手顺势拔刀,刀光如匹练,带起一串流火。 林默体内真元激荡,五源大陆灵气实在太充沛了,刚从人界上来,他还真有点沉醉于汲取源源不绝的天地灵气中。 不闪不避,一步跨出,朝着刀光流火迎了上去。 流火即将沾到衣角一刹那,身子一偏,贴着刀锋就欺近对方三尺内,一拳挥出,拳头重重砸中尚无涯的小腹。 就一个简单的动作,身法之快,拿捏之准,妙到毫巅细微。 尚无涯也没打算一刀就伤了对方,准备一刀劈出,倒退倒走,利用天地厌胜差距,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将他一路诱进陷阱。 哪晓得,刀刚劈出,对方就近身出拳,哪是修行者问道斗法的手段,根本就是粗鄙武夫嘛! 尚无涯整个人打得倒滑出去,关键气腑真元一滞,竟然被一股古怪气息锁住一方气海,真元周天只能改道而行,身子还在倒退中,第二拳又至。 这是什么招式? 根本不讲道理,就在倒退短短一丈距离,结结实实吃了对方一套连招十三记重拳,拳拳击打在关键窍腑上,每一拳的力道极其讲究,既不伤他窍穴经络,每一拳力透气海,如火煮水,激荡气腑,瞬间锁住他周天运行必经气海关窍。 尚无涯一身护体真元形同虚设,身上法袍也没能阻止拳罡直透入体。 十三拳后,他刚好退到登山阶梯旁,正想再退一步顺阶梯滑下,两条腿一颤,膝软无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刀拄地,一手捂着肚子,一身气机尽数分割在十三处气海,无法运转到手臂、双腿上。 “你究竟是谁?这是什么拳法?” 林默蹲下身,直视对方眼睛:“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江柏弥,道号小山人是也。” 不由分说,伸手摘下尚无涯腰间多宝袋,灵识一探,竟然设有禁制,他舍不得弄坏这种特殊材料炼制的东西,在手上晃了晃,“告诉我开启之法,不然剥光你一身衣裳,把你滚下山去。” 尚无涯暴怒不已,脖子上青筋偾张,大声道:“离火宗弟子,可杀不可辱,不管你是不是青木宗门人,离火宗将与你没完,不死不休。” 林默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尚无涯肩膀,语重心长说道:“为这么只多宝袋去死,可划不来,你这身筑基初期境界,花了不止这点钱吧!说实话,大家都是修行者,缺钱这种事嘛!谁都会遇到,今天你上来又是挥刀,又是威胁的,技不如人,认输给钱,就当买个教训好了,何必执迷不悟,非要为一点虚荣面子,丢掉大好前程呢!甲子后破天接引,运气好的话,飞升上界,结丹都有可能。” 用别人的身份做坏事,好像口水都比平常充足。 尚无涯两眼圆睁,气是气到了极点,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极有道理,心头焦躁的是史长老为何还未赶到。 若早先不那么自信,听进去几位同门规劝,哪会遇上这么一遭糟心事。 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大家并无生死仇怨,江前辈可别言而无信。” 林默满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鸡啄米般点头:“那是自然,尚兄弟放心,小山人向来遵诺守约,绝无二话。” 心里奇道:“莫非江柏弥那孙子还留了几分魂念在脑子里,要不就是大罗天在识海中动过手脚?怎么换了个名字而已,话变恁多。” 尚无涯低声念出多宝袋禁制密语。 林默心随意动,灵识瞬间打开袋子。 林默哈哈大笑,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他身上有三股真源,对此地厌胜的适应远超他人,感知自然比别人更加敏锐。 一股强大气机正贴着海面,急往熔山而来。 他现在的筑基境初期,在土性真源和天劫五雷洗炼下,已经到了筑基初期二层巅峰,稍稍闭关十天半月,达到初期圆满也相当容易,再加上真源和炼体两者,三种强大的属性神通,就算对付中期圆满,胜率也能达到五五开。 对付起尚无涯这种初期中层,自然轻而易举,但遇上神游期,还是只有逃跑的份。 来人正是神游期强者。 他背对悬崖峭壁,大笑道:“江某随着恭候尚兄报仇。”身子一仰,直直往悬崖下躺倒。 等史长老一阵风冲上山顶,只见尚无涯单腿跪地,浑身僵直,灵识一扫,立马看出关窍所在,挥掌在尚无涯后心一拍,真元透入,一身关窍束缚立解。 尚无涯一跃而起,就往崖边冲去。 史长老还道他想不通,准备跳崖,这地方天道厌胜,无法御风,修行者跳下去可会死,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扯了回来,圆瞪两眼,呵斥道:“你干嘛!才输了一次就想不通了,修行若以你这样的心境……” 尚无涯无奈回头,委屈不已,咬牙道:“长老师叔,我只想看看那人摔死没有。” 史长老怔了怔,讪讪收回抓他衣领的手,自我解嘲嘿嘿一笑:“输给筑基中期不丢人。” 尚无涯不好意思说那人好像也是初期,他根本就没真正试探出对方底细,莫名其妙挨了一套连招瞬杀,自始至终别人连武器都没摸过。 对方又是如何跳下高崖遁逃的。 难道那人有某种离火弟子也没有的解除天道厌胜秘术? 蓝色海水波光粼粼,山下礁石嶙峋,哪见有人踪迹。 尚无涯只能叹气自认倒霉,一年之中,两次被同境同期打败,这次更惨全部家当都给人抢了,整个离火宗还有谁比他更倒霉。 这次轮值毕,是得好好修行,再也不出去鬼混了,境界才是立身之本!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最心疼的还是多宝袋中诸多家当。 第63章 小山人归乡 林默没有跳下山崖,也没有离开熔山,仰面倒坠山崖的画面就是做给尚无涯看的障眼法。 好容易五行聚合,将他带到火性虚源的支脉,没有彻底获得火性认可前,他岂会轻易放过。 尚无涯真元被封,自然无法配合灵识锁定气机,因此脱离视线的一瞬间,他抓住崖壁上凸起的石头,很快绕行到山巅另一面。 熔山口白雾能遮住视线,也能屏蔽灵识。 他重新钻进锥形山腹,就躲在炽热的熔岩池边,相信即使离火宗长老级人物也很难来此查看。 果不其然,刚来的长老被尚无涯固有思维误导,略略察看一圈,便匆匆离开。 他脱下刚刚换上的素白法袍,赤身坐下,凝神入定。 火红熔岩不时溅起,雨点般落在金属般皮肤上,嗞嗞冒起白烟,皮肤上泛起阵阵水纹涟漪,不损分毫。 筑基境根基毕竟初成,再加上天劫炼体、荡浊,生生将境界拔高到初期二层,当时缺乏灵晶,没有更多时间来闭关稳固,如今抢了尚无涯的多宝袋,不说袋中数件品秩不低的法宝,就是里面上万的中品灵晶蕴含的精粹灵气,也足够他在此闭关好几个月光阴,借用火性虚源夯实筑基初期基础。 …… 与此同时,一场危机正悄悄袭向少阳剑宗所在的西乾大陆。 上次胡涂、徐渝首次外出完成宗门任务,便遇上不逊筑基中期的入魔修士,胡涂险些死在对方手上。 事后,郭苍莽总执为息事宁人,主动找到胡涂坦承自己疏忽大意,轻视了入魔修士体魄强悍程度,因此才差点酿成大错。 胡涂性格虽然固执,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总的来说还是心大,郭苍莽位置摆在那儿,又肯定自降身份,主动认错,他也只受了点惊吓,受对方法宝轰击震荡,气息有点紊乱,总无大碍,不好老揪着这点不放。 三言两语,郭苍莽送出了几瓶固本复元的丹药,这件事自然搁下,也没人再去提起。 回到宗门后,此行任务自然算圆满完成,郭苍莽自然如愿得到宗门奖赏‘涤尘丹’一瓶。 原本事情到这儿,皆大欢喜,却不知西境出现入魔的云昙之后,很快西乾洲南方、北方、西方再次传出入魔修士滥杀无辜的消息,和云昙一样,他们走火入魔后,都以吸收活人精血、吞噬魂魄来提高自身,一时间整个西乾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三大王朝四大国开始频繁向少阳剑宗上书,不断派遣使者前往,要求剑宗彻查此次大规模修士入魔事件。 西乾是少阳根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除药王峰外,八峰皆精英尽出,长老带队,奔赴魔修作乱的各国各州,务求清剿,追查出修行者短期内大规模走火入魔的真相。 看上去风平浪静的药王峰,同样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了这场危机应对之中。 除闭关不出的何长老外,几乎所有长老济济一堂,加上十二名嫡传弟子,正齐聚药楼地下密室,面对着刚刚由外出除魔的诸峰弟子送回的五具尸体。 尸体全部被细致剖开,由十二嫡传中公认药理最高,修行最好的顾鸣和严夜洲主检,再经诸位长老一一验证,得出一个基本结论: 所有走火入魔者有可能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用药物刺激。 计大长老环视众人,沉声问道:“诸位,可分析出此药物主要成分,来自何处,协助诸峰倒查药物源头,揪出这场风波背后主使?” 明巽摇头道:“药物被修行者吸收,也仅仅只能从这些尸体残余气血中找出一些端倪,想还原出药物本质,基本上不可能办到。” 郭经指着严夜洲说道:“要论对药性精准洞察力,在座无人比严师侄更有本事,他都不能从这些入魔者气血中分离出药性,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也无法办到。” 严夜洲本想辩解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计大长老视线转向他,眼睛中闪着笑意:“听人说,严师侄的洞明之眼,并非我药王峰独有,好像还有一位?” 严夜洲道:“林默,林师弟。” 计大长老拈着胡子道:“既然还有一位,何不将他请来?” 严夜洲表情奇怪,支支吾吾道:“林师弟修行遇到了问题,正在洞府闭关,不便外出。” 计大长老微笑,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本宗虽提倡修行以长生证道为主,但宗门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培养一个人也不容易,如今宗门面临问题,需要他暂时放下自身得失,出来帮助解决问题,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莫非他还会拒绝不成?” 严夜洲硬着头皮道:“林师弟能做的,严某也能做,这种时候,就没必要非得让他中断闭关……” 不等严夜洲把话说完,顾鸣冷冷道:“二师弟说那林默闭关不可中断,那这几个月,每月一炉的‘涤尘丹’又出自何人之手,还有内务堂周执事卖那些造化丹又谁做的,他既然抽得出空炼丹,何尝不能抽出空来应付一下家师的差遣。” 这种话若只私下赌气口不择言也就罢了,当着大多数长老,山巅嫡传的面,公开讲这种话,分明就有点拉帮结派的意味在里面,更是一种诛心之语,令人无从反驳。 严夜洲张口结舌。 密室中骤然安静,气氛冷到冰点。 明巽背着手,轻咳一声,说道:“那就这样,我去走一趟,把林默带过来瞧瞧不就成了。” 严夜洲赶紧道:“我陪明巽师叔走一趟。” 计大长老微微颔首,略略转过身,说道:“一直以来药王峰在九峰中以辅助为主,很少直接参与宗门对外危机处置,大家伙可能都忘记了,我们都是宗门重要的组成部分,出力方式不同罢了,此次事件既然涉及了本峰最擅长的方面,自然要拿出十二分努力来帮助诸峰找出危机源头,这样才不负宗门对本峰一直以来的特殊照顾……” 大长老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时,明巽和严夜洲已经走出地底密室,穿过重重药柜,急匆匆地往药楼外走去。 严夜洲心声在明巽心湖间响起:“林师弟不在洞府。” 明巽一怔,停下脚步,一脸惊诧望着严夜洲,又见左右来往人众多,拉着他走出大门,来到僻静处,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严夜洲颇为难,整个药王峰,除了余祖就他一个知情。就这,还是因为需要他每个月代替林默炼出一炉‘涤尘丹’,做出林默还在药王峰的假象。 明巽道:“余老可知情?” 严夜洲点点头。 明巽长出一口气,说道:“马上找余祖,只能由余祖出面,单独找计四谈谈,才能把这件事完全压下来,否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九峰。” 严夜洲奇道:“师叔不想问缘由?” 明巽道:“林默那小子身份特殊,有些事还是装聋作哑更好,我想计四也无意故意为难,刚刚也只是临时起意,谁叫那小子得罪过他得意弟子。” 两人御剑直奔余祖草庐而去。 …… 西乾南方灌泽湖芦苇荡。 数条身影掠过成片芦花上方,漫天飞絮犹如雪花飘扬。 最前方一名身着锦织长袍,面带紫煞之色的男子全身笼罩一层血雾,气机如潮水翻涌,整个衣袍湿淋淋的,全是由内而外渗出的血水。 体内真元消耗殆尽,全仗着一身充盈精血反哺气海,才能勉强支撑他御风逃离身后四名少阳剑宗筑基剑修追杀。 但这种以消耗自身为代价的逃亡,最终结果就是油尽灯枯,衰竭而死。 他很不服气,少阳弟子若没有脚下那柄天地孕育的飞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算逃,他们也无法追上来。 不服气又能怎样! 宗门弟子有福缘,有资源,有宗门护佑成长,他们这些散修一切靠自身努力,本来就没可比性。 他嘶声喊道:“老子不过杀了几座山寨土匪,说起来也是替天行道,你们这些宗门弟子吃饱了撑的,非得跟老子不死不休纠缠。” 追杀他的少阳弟子中,正好有戴罪立功的卓麟,千仞峰重阳,身边几位都是筑基初期。 重阳手指捏诀,劈出一道剑诀,毕竟不是飞剑,剑气只能划开对方防御真气,却无法真正触及身体。 卓麟道:“你可以束手投降,卓某向你保证不会杀你,带你回西崇山接受本宗判决。” 那人冷笑:“凭什么,你少阳剑宗凭什么想审就审,你们宗门弟子作恶难道少了,谁又来审判你们的所作所为。” 卓麟道:“宗门弟子作恶自有本宗刑律两堂处置。” “我呸——自己人审自己人,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说得出来。” 重阳再次御剑往左侧掠去,快速贴着水面绕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剑气激起冲天水花,掠行中双手掐诀齐挥,一道山影突兀出现在那人身前。 那人双臂交叉护住胸、脸,弯腰直接撞向山影。 轰。 山影破碎,那人身上那件衣袍破碎不堪,身上血气愈浓,就这么一滞,数道剑气绕圈环绕,五名筑基剑修已将他团团围住。 卓麟剑指对方:“聂长恭,在你入魔之前曾也是一方口碑极好的山医,行善积德多年,为何会执迷于此,竟以屠杀四寨近千口老少性命为代价。” 聂长恭面对五名杀力远超同辈的剑修,自知再无幸免,仰面大笑,将体内精血逼到极致,血气弥漫,双手紧握两柄长刀。 他环顾四周这些风华正茂的宗门弟子,胸膛上下起伏,狞笑道:“就你们这种自命不凡的宗门弟子,一对一谁是我的对手。” 卓麟长剑一摆,道:“放下武器,说出谁帮你入魔,或许我可以帮你向宗门求情,保你一条命。” “命——”聂长恭狂笑,大吼道:“没了修为,还要命来做甚。” 双刀挥起,血雾似箭,激射而出,直奔重阳而去。 他看出重阳在五人中修为境界最低。 境界从来不是真正实力的代表。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重阳和林默有很多相似之处。 剑光一闪。 一柄剑刺开聂长恭护身血幕,直接刺进他的心脏偏右半分,砰砰……数声,如爆豆炸响,聂长恭身体上炸出十余个血洞。 剑气由内而外宣泄而出。 他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少数血珠飞溅,透过光线,血珠呈现出妖异的碧绿。 卓麟反应极快,一团白雾出现,裹住飞溅的血珠,与此同时,四柄剑同时插入聂长恭身体,剑气沿经络疾行,瞬间将他全身血雾逼回体内。 重阳冷冷盯着倒下的聂长恭:“我一定会留着你的命回到宗门,到时候,你会希望今天有一次做出正确选择的机会。” 卓麟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如今有了活口,想来这次入魔风波的源头,很快就能查清。” 重阳面色凝重,叹着气:“未必,这些人背后恐怕还有阴谋,你觉着,幕后黑手不会想到我们能抓住活口。” …… “落帆!” “抛锚!” “靠岸!” 嘹亮的号子声此起彼落,漫天夕阳余晖下,满载着货物的大海船靠近了码头。 一身素白长衫的林默手无余物走下舷梯,不,不应该是林默,此时他身高模样活脱脱就是‘小山人’江柏弥。 茫茫大海上,他已经口干舌燥,真元见底时,终于从空中见到了这艘远航货船,当他落到甲板上,连口都不用开,船老大和水手一上来就嗵嗵磕头,五源大陆与人间不同,山上弟子经常在世俗活动,普通人对会飞的仙人向来非常敬重。 于是他被当成了贵宾,住在货船专门给货主东家准备的客房里面,经过二三十天海上漂流,终于登上了青山洲陆地。 为了感谢船老大殷勤招待,他还特意送了一颗以前没卖出去的低阶丹药,也没啥药效,起一些固本培元的作用,普通人也能接受,吃上一颗运气好能延寿个三五载的。 下了船老大还屁颠颠地送他出码头,顺便送了一张青山洲舆图,简是简略了点,好歹也能让从未来过青山洲,却要冒充江柏弥的林默不至于迷路。 江柏弥强行挤进身体时,留下的记忆不全,除了些宗门修行术法,就是乱七八糟的过往,还有不少属于林默这种十八岁尚未品尝过人间乐趣的少男,不太想看,又不得不看到的记忆,多数都是不穿衣服的袒诚相见。 或许江柏弥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像认路这种不太重要的,完全缺失。 青山洲事实上比西乾洲大,土地肥沃,人口却比西乾洲少得多,林默对西乾洲同样不熟,他熟悉的,仅仅是西崇山南门外小小的舆山镇而已。 码头边就是一座城。 芦芜城。 城不大,却是青山洲最繁忙的滨海码头,城门连守卫都没有,来来往往的全是从船上卸货的挑夫脚力。 刚走进城门,一股熟悉的香味就飘进了鼻孔。 肉香,新鲜肉骨炖煮出让人流口水的味道。 船上这二十几天,他根本没沾过四条腿的肉,呃!这样说也不对,海龟也有四条腿,不过海上讨生活的人通常不吃海龟,吃的多半是腌鱼烧芋子、冬瓜、豆子这些不容易放坏的食物。 再加上极渊算起来至少百日,熔山山腹的近一个月修行,小半年没吃过一顿好的。好在筑基之后,体内道树成长,吸纳精粹天地灵气更快,肚子也不像炼气境时经常容易犯饿,对肉食的需要,纯属肠胃怀念,与实际需求无关。 他停都没停,穿过热闹而气味难闻的长街,径直走进了那家挂着‘仙人遗风’木板招牌的小酒铺。 铺子的灶房正对临街,灶上两只焦黑陶罐咕噜冒着水汽,肉香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码头上的铺子不分淡旺时节,有船靠岸,船上憋了几个月的水手就会下船来喝酒吃肉,酒铺子通常是每一站。 再往前面,街道两边全是土窑子,脸上粉比墙灰厚也遮不住黢黑皮肤的女子,正满大街扭着并不诱人的腰臀,围堵着光着膀子满身咸腥味的健壮水手们。 海上漂一年,母猪赛貂蝉。 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灯一吹大家颜色味道差不多,反正跟海鲜一个样。 林默没那种想法。 修行者修心比较好,对味道比较敏感,他只想满足下自己的胃。 铺子相当简陋,三面薄壁墙,到处漏风,两桌光膀子水手面红耳赤,显然喝了不少,桌子下面横七竖八放满空酒坛,划拳声音比敲锣还响,简直要把屋顶掀开。 林默要了一角喝起来发酸的水酒,只喝了两口就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对付眼前两盆肉,一样的肉,都是码头上最便宜的猪肉加下水,一种清炖,一种红烧,不同的只是颜色,完全谈不上美味,味道区别不大。 就在他准备换一个地方的时候,两名青衫人从酒铺门口走过,其中一名高挑,身材玲珑翘凸的女修转了下头,正好和往外打量的林默看了个对眼。 女修一下愣住。 林默也觉得那张脸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笃定不是熟悉的人,对方肯定不是少阳剑宗同门,也不会来自人界,幽冥更不用说,那个地方只有鬼。 对方胸前颤巍巍的,明显有肉。 他突然心弦一颤,识海中迅速翻捡江柏弥的记忆,那张脸出现在脑子里,有些不同的是,记忆中的人头发是披着的,身上是光着的。 狗日的江柏弥。 女修已经捂着嘴惊呼出声:“小山,是你吗?小山——” 不是我,我是背锅的,一口又黑又大的锅! 林默起身,淡淡地道:“崔道友,好久不见。” 好在这狗日的还有点良心,记得别人的姓,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 崔姓女修身边那名男子瞪着林默,眼睛仿佛在喷火。 从两人穿着打扮到体内气机流转,很显然他们是同门,绝非青木宗门人,而是青山洲某个附庸山头。 崔姓女修一下子冲进了小酒铺,动作比扑食的母豹子还快,伸手便挽起了林默的手臂,脑袋顺势搁上了他的肩膀。 不是躲不开,而是没法躲,他现在就是江柏弥,所有行为举止必须符合他的风格。 年轻男子已经咬紧了牙,一只手背在身后。 林默心里默念:赶紧动手啊!你一动手我就跑。 几名海上憋慌了的水手喝过二两马尿,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和舌头,哪还管眼前这些明显修行者打扮的家伙。 怪也怪崔姓女修修的便是外媚术,哪怕就站那儿,正常人都很容易把持不住,何况她自己见到老情人动了情,一身媚骨散发,店里那些喝上头了的家伙哪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哈哈,这小娘皮长得可水灵,掐一把怕都能掐出水。” “没见人家一身居士袍,肯定是道观里专门修鼎炉术的。” “那老子给她吸干也愿意。” 几个水手嘴里的酒话越来越不像话。 崔姓女修脸已经转了过去,眉头一皱,不分彼此,七八名水手倒撞出去,篾条上刷了层泥灰的薄墙轰然塌了半边,七八个醉鬼全倒在泥泞中,看样子伤不重,有的正挣扎着起身。 女修正准备结印,林默赶紧按住她的手,反手一挥,七八人如被狂风卷起,瞬间飞过了几处屋脊,不知扔去了哪儿。 林默冷眼瞧着街上的青衫男子:“这位是你师兄?” 崔姓女修在他胳膊上蹭了几蹭,带着撒娇的口气道:“都怪你两年前不告而走,师父把我整整关了两年禁闭,这不才让李师兄带我去中宫洲游历,哪晓得在这儿竟然遇上了你。” 林默看青衫男子样子,显然不敢对青木宗门人出手,也断了趁打斗跑路的念头,轻轻推开女修,揖手道:“江柏弥,道号小山人,正要回宗门复命,崔道友此行就承蒙李道友照顾了。” 青衫男子表现得很意外,青木宗嫡传给他先行礼,这可是不多见的情景,退后半步,赶紧躬身一揖到底:“不敢,不敢,这是在下本分,江前辈太客气了。” 林默不等崔姓女修再次抓住胳膊,扔了一块碎银子在桌面上,快步来到青衫男子身边,一把搀起,心声道:“我跟你师妹没什么,你若喜欢她,这次游历就是机会。” 嘴上道:“你们订好了海船,哎哟,这可误不得,海上风大,瞬息万变,飞行法器可飞不了太远,还是赶紧上船要紧。” 背后两道目光若是飞剑,林默背心早被戳出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青衫男子满脸笑容,道:“正是,那是一艘运送本宗物资的货船,我和师妹正是押运人,人家全在船上等着呢!误了开船吉时,可不得多等好些日子。” 林默眉开眼笑,小声道:“那还不赶紧的。” 回身抱了下拳:“崔道友有事,江某也有急事回宗门复命,就此别过,绿水长流,修行者不谈别离,岁月悠长,总有再见之日。” 说完,连崔姓女修看都不敢看一眼,左足顿地,冲天而起,御风而去。 第64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林默怎么也没想到,芦芜城仅仅是噩梦旅程的开始。 青木宗座落青山洲东北群山之中。 草木葱茏,泉流掩映,峰壑竞秀,奇石嶙峋,放眼望去一派锦绣春光。 许久,林默深吸口气,坚定地往山门走去,空中一道道长虹飞过,依稀可见长虹中都是身着浅绿的宗门弟子,其中不乏筑基中期与神游期长老。 青木宗上下地位与少阳剑宗似乎很不一样,等级界线没那么明显。 少阳剑宗之中,内九峰嫡传基本不屑与炼气境普通弟子同行,即使宗门任务派在一起,地位待遇也是一个天一个地,双方绝不会并肩而行,更不会一同乘坐御风小舟有说有笑。 高大的山门上符纹流动,林默不敢轻易硬闯,不太清楚青木宗是个怎么规矩,手上也没个证明身份的玩意儿,会不会被阵法拒之门外,或让‘一容千面’神通失去作用,他一无所知。 这时空中有人折返,转眼便到跟前,来的是一名女修,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肌肤,一张肉肉圆圆的脸,正瞪大眼打量着自己。 林默记忆中搜不出她的形象。 江柏弥残留记忆中那一张张女人脸,大多一副慵懒嗜睡的样子,身上不着寸缕,与现实中真人分别很大。 他不敢主动开口,只能强挤出笑脸,装出许久不见的眼神。 “江师兄。”女修终于开口,惊愕的语气并未给林默带来多少线索,“你瘦了,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她的眼神同样充满怜惜和爱慕。 林默笑而不语。 女修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就往山门里走。 这一刻,林默背心发凉,全身汗毛炸立,无数道敌意眼神四面八方射来,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下一刻,他整个人就结结实实撞在无形阵幕上,空间水纹荡漾,还好早有防范,撞得不重。 “江师兄怎么没带符牌?”女修埋怨似的娇嗔。 林默摸了摸生疼的鼻尖,道:“这次出去,给一群人围攻,多宝袋给人划破,符牌不知掉在了哪儿。” 他反手握住女修的柔荑,“刚刚见着师妹,心情激动,把这一茬给忘了。” 女修居然眼中泪光闪动,娇滴滴道:“师兄外出多年,真是受了老罪。” 林默道:“师妹才辛苦。” 女修松开他的手,说道:“我这就去木律堂,给师兄补一块,你稍等一会。”说完御出一只柳叶舟,破空而去。 林默只能在山门干等。 心里把江柏弥祖宗十八代数了个遍,这才来青山洲多久,已经遇上第二个,姓江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畜生,沾惹了多少女人,连同门师姐妹都不放过。 他不认为自己跟徐渝与江柏弥所作所为一样,他用的是真心实意,也没到处拈过花惹过草,本质不同。 山门很多人进进出出,年轻人居多,很多人路过,只稍稍打量一眼这个站在山门外一身素白长袍的陌生人,没人停留打招呼。 真正死死盯住他的是先前与女修一同返回的几名筑基境初期,盯他的眼神就像防贼,一个即将走进家门,他们却无可奈何的狗贼。 过路的年轻人都在和那几人礼貌地行礼打招呼,听称呼,全是什么堂主师兄或某某头之类的称呼。 青木宗与少阳剑宗划分诸峰不同,更像一座以道家修行为主的十方丛林,以宗主为尊,下设监、律、管三都主,再有八大执事,五主十八头,分别管理山中事务。 江柏弥虽是嫡传弟子,却没有庶务身份,一切修行资源基本等同五主,高于十八头,当然也没有额外油水可捞。 尴尬地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近一盏茶光景,可爱的女修师妹总算回来,递给他一块黑黢黢的木头牌子,上刻‘江柏弥’字样,背后雕刻有一株树。 “你离开宗门多年,账房应该存有不少资源,抽空该去领取一下。” 女修拉住他的肘部衣袖,小声道:“不如我带你去账房走一趟,我想师兄连符牌都掉了,飞行法器想来也不在身边,不然怎会走路回来。” 林默正想答一声好的。 山门涟漪阵阵,数名女修冲了出来,有的打扮花枝招展,有的一袭青布道袍清冷若水,一出山门眼睛齐刷刷瞪向林默。 什么鬼? 他瞬间从几张不施粉黛的清丽脸庞认出对方,靠的当然是江柏弥丰富多彩的绮丽春光记忆。 这人真是畜生,不,这是侮辱畜生。 林默脚尖碾动,身形一晃就往山门里冲,行动不可谓不快。 山门内与隔着阵法观看完全不一样,竟是一座极大的城市,街道阡陌纵横,四通八达,人来人往,街边开满店铺,从仙家用品到日常生活所需应有尽有,哪像一座修行者聚集的宗门,简直就是一处世外城池才对。 江狗贼残留记忆中根本没有宗门路线指引,只剩依稀的洞府模样,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某位女修洞府;那家伙完全不靠谱,记忆最深的只有脑子里那些布料很少的人物形象。 狗日的小山人,你想坑死老子! 他在前面跑,后面是六七名宗门女修在追,街上行人都自觉退让,瞪大眼睛看着这场荒唐的追逐。 若是祭出飞剑来个剑遁,或者以神通来个土遁、水遁啥的自然轻松能摆脱,可他哪敢用这些,记忆中残存的木系术法就算用,也没有木腑气息支撑,不用还好,一使用就会露馅。 毕竟身处青木宗内,筑基中期神游期大有人在,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暗中盯着。 跑过两条街,身后女修仍然穷追不舍,一条身形挡住去路,身板比门板还宽,站在那里足比化身江柏弥的林默高出了一个头有余,他双臂展开,几乎拦住了大半条街道。 “给我闪开。”林默远远就怒喝道。 那人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吸了口气,手指跳舞般掐动。 别人不让路,还能咋办? 他只能纵身跃起,跳上屋檐,从屋顶绕路。 那人大声道:“想走没那么容易,姓江的,你躲了三年,今日甭想轻易离开。” 筑基中期。 林默眼前闪过赤褐色影子,他本能地侧身,伸手捉住迎面飞来的一条枯枝。 街上追他的七八名女修突然驻足,仰头看着屋顶的他,眼睛中充满不解和担心。 该死的,江柏弥记忆中竟然有高大汉子的形象,隐隐有种恐惧的意思在里面。 邱铭铎,巡照头领,十八头之一。 林默觉着手中枯枝有点烫手,下意识就扔还回去。 邱铭铎张开五指虚空一握,枯枝空中碎成细末,“姓江的,你拐走我师妹,害她神不守舍,被宗主关进神涧峡强压心魔,躲了邱某三年,今日你接了本座木枝挑战符,这场恩怨终需在神木顶了结清楚。” 街上女修仰头喊道:“江郎,你就主动跟邱师兄认个输算了,千万别上神木顶啊!” 这是啥方略!接根破木头就是挑战符,递上一剑那还不就是不死不休的血契了。 刚刚帮她去拿身份令符的师妹也喊道:“邱巡照,你这是欺负人,明知江师兄不善攻伐,和你这专事战斗的相比,他怎么打。” 邱铭铎双手负后,冷冷盯着林默,哂然一笑:“我与此贼境界相同,按宗门规矩发起挑战,江狗贼接了挑战书,他就只能接受,想逃出山门再躲几年,可以啊!只要他不怕每次踩过花花草草就遭受意外,随便。” 林默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闭上嘴不说话。 那师妹道:“江师兄,你这次外出不是受了点伤吗?那就等伤好了再决定比试日期。” 邱铭铎也不着急,撇了撇嘴道:“三月为期,若届时姓江的狗贼再敢避战,我将血祭祖槐,让姓江的终生受木鬼缠身,不得安宁。” 原来青木宗连血誓都跟祖槐有关,还真是没有创意。 林默心里有了主意,负手道:“姓邱的放心,等江某身体一恢复,定然传书约定神木顶决斗之期。” 邱铭铎冷笑,转身大步离开。 街上那些莺莺燕燕也不急着追了,全都在看着屋檐上的林默,脸上表情各有不同,幸灾乐祸居多。 狗日的江柏弥! 好在有圆脸可爱师妹,他确认,江柏弥可能对这位师妹没下过毒手,而且从街上那些女子七嘴八舌中知道了可爱师妹的名字:凝霜,柳凝霜。 她之所以会帮江柏弥,是因为她的师父与江柏弥已故先师是道侣关系。 林默跳下屋檐,冷眼以对那些女子,除了可爱的师妹,说道:“各位可以回去了,没听见江某受了伤吗?等神木顶之后,各位肯来江某的灵堂祭拜,江某就感激不尽。” 他向可爱的圆脸师妹招了招手,牵起她的小手,就往长街另一头走去,看都不去看一眼那些目瞪口呆的女人。 “这家伙出去了几年,不会是脑子摔坏了?” “有可能给人打傻了,没见他眼睛里连以前的光彩都没有了。” “可能是出门三年,成熟了,我怎么觉着他更有魅力了吔!” “你不会也跟他一样傻了吧!” …… 一群各怀心思的女子,心口不一或讥或讽,很快目标就不再是回归的江柏弥,而是互相攻讦。 林默大摇大摆在街上走着,身边的柳凝霜任他牵着手,脸上红扑扑的,像日照充足刚成熟的苹果。 “江师兄带我去哪儿?” 林默一怔,菊花一紧。 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洞府。 “师兄是不是有心事?” “嗯,脑子很乱,师妹送我回家怎样?” 林默往她身上靠了靠,故意装得脚步沉重。 柳凝霜挥手祭出飞舟,“我载师兄回洞府。” 林默巴不得,赶紧跨上去。 飞舟平稳升空,直往城池西方飞去。 整座城依山而建,中间一座碧绿大湖,水深不知几许,湖心深处一树高耸入云端,伞冠如华盖,方圆不知几十里。 祖槐! 青木宗根基所在,木性真源。 他远远就能感受到体内五行的躁动,并不激烈,显然此处和熔山一样,支脉虚源,吸纳之后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装样的子的木系术法都用不了,到时若还需留在青木宗,与邱铭铎对垒问道,不至让人一眼看穿。 江柏弥再不是人,脑子本门术诀还是记着的。 “师妹啊!江师兄可能得去祖槐那边借木性真息养几天伤,过后还想去圣缘丹崖悟道,师兄怕仇家太多,想请师妹帮忙护道如何?” 柳凝霜想都没想,点头道:“小妹能力虽然有限,毕竟师父是都监长老,别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林默哪是想请她护道,而是有她一起,避免不懂自家宗门规矩,闹出不可收拾的麻烦来。 他马上兴致勃勃,道:“那就先回洞府我换身衣服,这一身白太不吉利,你看给师妹招了多大麻烦。” 柳凝霜扑哧一笑,赶紧以手捂嘴,道:“哪怪衣服招惹,怪只怪师兄这张脸,让那些狂蜂浪蝶自个扑上来。” 林默哈哈大笑,随即戛然止住,正色道:“师兄不是靠脸吃饭的人,以后我就拿张面具把脸盖上,凭本事让人仰慕了。” 柳凝霜难得听到师兄一本正经,忍不住哈哈放声大笑。 江柏弥是哪种人她哪有不知,胆小如鼠,不然也不会给吓得逃出宗门三年,他要凭本事让人仰慕,不是说天字第一号笑话是啥! …… 江柏弥的洞府居然地方还不错,灵气极为充盈,周边建着大大小小十余栋占地极宽的宅子。 古木参天如虬龙,荫盖成团似罗伞。 各种奇花异树竞相争春,小桥流水,繁复中不失文人淡雅。 柳凝霜微微的叹息喃喃中,他才知道这处洞府竟是江柏弥先师留下的遗产,原本也是她的师父居所,只是斯人已逝,故旧还在,其师怕睹物思人,索性搬离,将宅子送给了其道侣唯一嫡传。 只不过江柏弥虽然行事荒唐,还是不敢对先师有任何不敬,只占据一处偏院。 卧房里有不少江柏弥留下的法袍,从他成箱成柜的昂贵法袍就可以看出,这家伙对自个形象的重视程度有多高。 也难怪他一个嫡传弟子,坐拥先师大笔遗产,连几件像样法宝都拿不出手,敢情全花在了花里胡哨的衣袍鞋袜上。 这些东西在山上价值可不低,作用远低于攻伐法宝。 林默换了身相对低调的青衫,戴了顶幞头小帽,从衣柜角落里摸出一把狭直法刀,学着大多数青木宗弟子佩刀佩剑方式,斜插腰带上,刀柄夹在手臂与胸肋间,这种刀不长,如此佩刀,拔刀出鞘很快,一展手臂就能从上至下劈向对手。 刚出卧房门,柳凝霜就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林默学着江柏弥性格来回侧了下身,“师妹觉着有问题?” 柳凝霜摇头,呶呶嘴。 林默轻抚刀鞘,嘴上不敢多话,记忆缺失太多,实在不知道说哪句话会露马脚。 柳凝霜道:“这都多少年了,师兄一直不敢佩戴师伯法刀,这次莫非真转性了?还是有信心去祖槐温养神魂后,与姓邱的来场真正的问道比试?” 林默打了个哈哈,道:“别忘了,还要去圣缘丹崖,我想看看能不能悟到些脑子里一直在想的问题。” 柳凝霜挺了挺胸,道:“若师兄以前就这么有心,师父她也不会这么对你恨其不争。” 林默道:“师兄出去这几年,顿悟了。” 无量寿福,福生无量天尊,我早就顿悟了,江柏弥在阴间顿不顿悟也没了肉身可用,有心无体,不顿悟也不行。 师兄妹两人再次乘舟往外门所在的大湖进发。 越是靠近,源源不绝的木性之属正如江河奔泻入海,体内气海牛饮鲸吞,身周湍流急转,头顶形成一座灵气漩涡。 木性之属与那金性肃杀,土性敦实巍然,水性似柔却无坚不摧,火性烈焚万物不同,并不排挤周遭灵气。 柳凝霜惊诧地看着他头顶。 虽然没有慧眼,筑基境看待天地万物已经与炼气境有天壤之别,灵元流转,气运交替,在她眼中五彩斑斓各行其道,如何不见林默头顶偌大一座灵气漩涡,湍流绕体。 林默微笑道:“师兄这些年在外,参悟了些炼身成鼎,以气饲丹之道,故而接近祖槐,激发五行真元,自然会有这种动静。” 炼身成鼎,以气饲丹。 身为青木宗嫡传,柳凝霜自然懂一些长辈们向往那种玄乎其玄的丹道神技,不过数千年来,宗门就没人真正参悟出其中真谛。就算抓住一点皮毛,也会在修行上大大走出一步。 不过她看不太懂江师兄的境界。 离开前江师兄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筑基中期,战斗力差是差了点,中期毕竟是中期,可这次回家,他不但境界没涨,好像还跌了两层,也是她一口说出受伤的缘故;但仔细感觉,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气机反正比以前更加锐利凌厉。 林默长身而起,扶刀笑道:“请师妹为本师兄护道。”身形一晃,人已掠出七八丈远,直奔参天古槐接天处而去。 古槐并无天道厌胜,高处低处分别不大,主要是以灵识捕捉那一丁点与天地合道的感觉,否则不算得到祖槐认可,身负木之气运加身。 青木宗门人修行的心法,正是数千年来不断积累传承,与祖槐气运最能契合的气息流转。 林默盘膝坐在高处,头顶便是参天巨树嫩绿新枝树叶,他几乎无需气运契合,五行相吸,身负三性真源火性虚源,吸纳最后一项木性之属,水到渠成一般,颜色浅淡的木性之根开始缓慢生长,深扎息壤,绿意盎然,却远不如金、水、土三色耀眼夺目。 参天之木微微震动,木叶萧萧。 柳凝霜来到树下,收好飞舟,盘腿坐下,短剑脱横膝前,一本正经按照师兄指示,帮他护道。 她也没去想太多,师兄在宗门惹出的麻烦太多,转来转去,无非两种夺情之恨,夺妻之仇,仇家一抓一大把,想置他于死地的多如牛毛,只不过大多数不像邱铭铎明目张胆邀斗决战罢了。 今日来山门那几位,仅仅是茫茫多情人中少数消息灵通人士,大批人只怕现在正聚集师兄洞府前,到处寻找他下落呢! 她就从来没觉着师兄有吸引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吧! 那师兄牵手的时候,脸红又是为何? 柳凝霜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着。 以前一直把师兄当亲哥哥,怎么这次师兄回来,看见他再无轻眺飘浮的眼神,突然心就乱了。 几道流霞掠过长空。 柳凝霜认得出那几位经师,全部筑基初期,博学多才,格外擅长制符术。 行色匆匆,自然与师兄归山脱不了干系。 他们的师妹就是今日追过师兄的女冠,道号‘绿漪’,这属于夺爱之恨,不会打生打死。 邱铭铎就不一样,师妹本是他未来道侣,有师门长者撮合,若不是他师妹鬼迷心窍跟了师兄,此时怕都成了真正的双修道侣。 也是啊! 就邱巡照那幅尊容,师妹不移情别恋才怪哩! 柳凝霜自顾自笑出了声,仰着望着看不到顶的参天祖槐,但愿那些人别这么快找来,不然自己还真打不过他们。 又几道流光高速掠至,这次直扑祖槐而来。 “卧去,是都律殿的人。” 柳凝霜长身而起,下意识左手扶住剑鞘。 “柳师妹,可见着江贼?” 问话那位都律殿刑者,筑基初期圆满,道号‘钩矩’,取自南华经‘规矩钩绳’之意。 这也是位板上钉钉的道侣跟师兄拐跑了的,基本上跟邱铭铎一样,有不死不休之仇,而且他还更惨些,道侣不仅跟师兄跑了,师兄逃跑后,那位师姐也不知去向,据宗门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听说肚子被搞大了,没法遮掩,这才逃出宗门。 柳凝霜面无表情,道:“钩矩道兄找我师兄问我作甚,何况他已经接了邱巡照挑战符,难不成你还能多发一次。” 钩矩目眦欲裂,愤愤道:“我是怕他不惜破咒跌境也要保命,找到他,盯住他。” 柳凝霜道:“道兄难道想破宗门道誓?” 钩矩默然,灵识散开,搜寻江柏弥行藏。 祖槐虽无天地厌胜,灵识却也无法触及树体,强行进入树干树叶,稍不留意就会被祖槐赋予的神通反噬。 因此他根本搜索不到。 祖槐树冠覆数十里方圆,岂能用肉眼视之。 第65章 青山见我应如是 钩矩接到线报江柏弥与柳凝霜一同离开洞府,岂肯轻易放过,招呼同伴便要登树搜寻。 空中又几道流光掠至,来的是三名女修,见此情景,不管三七二十一,个个拔剑挥刀,将钩矩带来的都律殿同伴全部拦下。 也算青木宗一怪。 很多女修一见江柏弥便喊打喊杀,一旦见有人真要对他不利,第一个跳出来阻拦的,也准保就是她们。 都用不着柳凝霜动手。 女修们拔剑执刀也只做个样子,论修为这三位哪能与都律殿刑者相比,不过她们拦人凭的不止刀剑,口舌和身体才是主要武器。 嘴用来骂,打不过就用身体撞。 一群筑基境男子哪能跟这些舌比利剑,还不怕身体吃亏的女修硬来,一个个被逼得退之不迭,怕真个沾上半点,以后在宗门想寻个好道侣那可就难了。 不管五宗还是其他小山头,女修总数量不多,多数宗门更是十有其一,修行女修总不愁嫁,而男修则比较惨淡,十个修行者八个老光棍,再加上江柏弥这种无缘无故多占资源的存在,更让情况雪上加霜。 同门男修有多恨江柏弥可想而知。 吵闹很快引来一大群到处寻找江柏弥的人,男女都有,男的虽多,却很难突破少数女子组成的防线。 林默此时虽处于内观照视中,一粒心神融入祖槐当中,灵识感知覆盖整个祖槐范围,下面发生的一切听得真真切切,无奈只能干瞪眼,此时若中断,无异前功尽弃。 他来青木宗两大目标即完成木属性收集和丹崖悟道,此关不过,丹崖悟道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没有木属性天授神通,又如何在与邱铭铎的对战中以青木宗术法掩饰本身气机。 祖槐下,十余名女修已经很难再拦住上百名蜂拥而至的男子,他们都抱着同一个坚定信念,胖揍青木宗光棍制造者。 哪怕违反宗门禁令,法不责众,大家一哄而上,揍人的过程中谁下手重了,真个弄出人命,宗门也不好人人重责。 就在林默犹豫着是否放弃时,一阵刺耳的锐器破空震慑全场。 一名着道袍、风韵犹存的女冠出现在众人眼前,头戴芙蓉玉冠,臂弯搭了条拂子,瞧模样便让人生出不怒而威的感觉。 正准备冲上祖槐的数十人,马上停下前进的脚步,纷纷后退。 原本正手挽手围住十余名女修的男子也放开挽起的手,吵闹不休的女修们闭紧了嘴。 只有柳凝霜满脸欢喜,叫了声:“师父,你来了。” 女冠不是别人,青木宗都监长老‘豪末’,江柏弥先师道侣。 她瞪了眼自家弟子,再冷冷看着在场所有人,面罩寒霜:“都律殿诸多刑者在此,抓人、还是劝架?” 柳凝霜退到师父身后,乖巧得像只伏在主人脚下的波斯猫。 都律殿那哥几个低了头不敢回话,钩矩硬着头皮站出来,揖手道:“一切都是弟子的错,等回到都律堂,钩矩自领惩罚便是。” 豪末瞪着那十几名女修,也没给半点好脸色:“丢人现眼,还不快滚。” 长老面前,谁还敢找死反驳,十余名女修灰溜溜离开。 好些个来找江柏弥麻烦的男修也想悄悄溜走。 豪末左手握住拂柄,向外轻轻一扬,无数青藤自地底钻出,精准地缠住那些想要离开者双脚,她左足向前踏出。 地面震动。 给缠住双脚的众人身子弹离地面,仿佛一条条上钩的鱼儿,空中画了个弧线,噗通噗通掉进湖水。 筑基神游期面前,这些人毫无还手之力。 “老老实实站好给我听着。”豪末舌绽春雷怒喝道。 “我不管江柏弥那小子与你们有何恩怨,想要找他报仇,按宗门规矩来,上神木顶,还是问道台,随你们选择。可谁要敢玩小聪明,下黑手,妄图以法不责众来推卸责任,我豪末不管他靠山多高,后台多硬,有一个算一个,老娘宰了了事。” 她瞪着这些战战兢兢的晚辈,有的躲在别人身后,不停撇嘴不屑;有的低着头不停翻着白眼……“不服气,有本事就请你们长辈师父出面,直接找本长老下挑战符,看哪位长老有这个本事。” 直到这时,入门时间较长的弟子才想起来曾经流传了很久的传说。 最近几十年已经很少有人提及,那就是宗门三大怪。 豪末的刀最快、不当宗主当都监;余墨的丹最好、却爱骗人,不当宗主却叛逃少阳;宗掌律见谁都冷脸,一笑就要杀人。 当年豪末、余墨、现任宗主昧然、掌律宗海山都是宗主人选,到最后,豪末选择与江柏弥的先师结成道侣,失去大多数爱慕者支持;余墨叛逃;昧然方才侥幸险胜宗海山成为宗主。 故纸旧事,不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当面对这位女子长老展现强硬姿态时,方才有人从尘封记忆中想起这段往事。 钩矩的师父正是一笑就喜欢杀人的宗海山,入门也够久,自然记得这件旧闻钩沉,面色煞白,半个字不敢多讲。 豪末呵斥声后,人群一哄而散,祖槐下重新恢复往日宁静。 “凝霜——” “弟子在。” “你那拈花惹草的师兄在哪儿?” 柳凝霜指了指树冠:“师兄这次回来,与以前很不一样。” 豪末也没法用灵识查探祖槐,皱了皱眉道:“有什么不一样,他那鬼样子还能转了性不成!” 柳凝霜道:“还真像师父说的,反正弟子感觉,江师兄这次回家,眼神和以前都不一样。” 豪末嗤之以鼻,“他也当你是妹妹,你看他,他看你眼神当然不同。” 柳凝霜摇头:“真不一样,他都佩上了师伯那把符刀呢!” “什么?”豪末眉头皱得更深。 林默分出的芥子心神震了一震,他在衣柜中看到这把刀时,只觉着好看,想着万一碰上找他拼命的,不能使用‘寂’的情况下,锐器对付烦人的木系术法相当好用,于是就佩在了身上,哪曾想听两师徒对话的意思,这把刀之于江柏弥意义深远。 “他主动佩上的刀?” “是啊!” “莫非这次外面混了三年,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给人给骟了,没法再……” “师父——”柳凝霜赧颜,毕竟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师父口无遮拦,这种话题让她脸红耳热。 豪末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邱铭铎在年轻辈中也算能打的,他若缺少法宝,可以让他来为师这儿要,你师伯就这么一个嫡传,视他若子,否则当年留刀,也不会让他斩断情根。” 原来这样啊! 林默恍然,他肯定不会像江柏弥一样处处留情,用这把刀也算理所当然,不过看在柳师妹,不,柳凝霜为人不错的面子上,走的时候这把刀留下来好了。 …… 千仞峰禁狱。 聂长恭满身裹着白布,身体被下禁制,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牢房一角。 身中五剑,剑气彻底摧毁他的经络窍穴,想要重新恢复,除非舍了肉身,可他的三魂七魄也就相当于炼气圆满境界,做不到夺舍他人。 石革就端坐在他对面,冷冷打量着他:“聂长恭,出身名门,殷实富贵,九岁机缘巧合踏入修行路,十二岁曾来本宗东门报名投师,经核定,资质也就中下,招为杂役弟子,十八岁时,方才炼气三层,故而离开东门,直到三十余岁才勉强达到炼气八层,四处求药筑基,未果。” “于两个月前突然回乡,境界却已筑基初期,聂家视若拱璧,邀家族共祝,举城欢庆,请来了城中有头有脸人物,却不料,让你在府上设下血噬阵,将一众家人宾客精血吸食干净,抽取魂魄炼成魂丹,以助你踏进假中期境界。” 聂长恭有气无力地歪着脑袋、闭着眼,好像石首座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 石革道:“说出你入魔的原因,教你利用精血、魂丹进入筑基假境的人是谁?” 他负手起身,说道:“你可以不主动开口,不过我想提醒你,本门对搜魂灭神也相当有研究,只要留住你肉身不死,不管你嘴有多严,本座也能从你神魂中找到答案。” 见聂长恭闭目不语,嘴角似轻轻扯动,接着道:“那样的话,你将忍受此生从未经历过的痛苦,到时你会后悔没死在灌泽湖上。” 聂长恭紧闭的眼皮正微微颤动。 石革转身往牢房外走去。 “首座想知道的,我没法说清楚。” 聂长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留住石革前行的脚步。 “说说看。” “有人给我下了禁制,只要一提到他,或他的样子,神魂立刻会爆裂而亡。” 石革怔了怔,道:“我们检查过你识海内确实有一道来历不明的桎梏,术诀极其古怪,不是五源大陆主流书咒方式,此道符纹样式已经拓画下来,交给集仙峰几位长老大长老研究,若有突破,会第一时间通知本座。” 他重新回去坐下,“你先讲讲能够说出口的。” 聂长恭嗯了声,说道:“那就要说回五年前,我正与一些志同道合的道友游历,恰巧在通州帮着当地衙门解决了一些作祟鬼物,虽说赚了些灵晶,法宝也有缺损,刚进入东林州,就听说上林城有高阶法宝可拍,于是兴冲冲去了上林城,拍卖会上,的确有不少适合我们这些炼气境使用的法宝,不过价格都贵得离谱。” “首座知道散修哪像世家子,手上掌握着数不清的资源,一场拍卖下来,就光是干睁眼,毛都没捞一根。” 他眼睛流露出恨意,讪讪道:“有朋友提议,就……就在拍卖场外守着那些衣着光鲜的远道世家子,只要出得上林城范围,大伙一起出手,一定能挣个盆满钵满,比起整日帮各地衙门杀些作祟之物容易多了。” 石革道:“你们得手了?这与入魔有何关联?” 聂长恭抬头看着他,苦笑道:“倒是跟上一个,两人同行,看境界也就炼气七八层,跟出一百多里,到了一处荒山,刚设下埋伏动手,反给人家夺了阵法主导,瞬杀了七八名同伴,就留下我一人。” 石革道:“他们是……” “没错就是他们……”刚说到这儿,聂长恭脸上就露出痛苦之色,脸涨红得像猪肝。 石革弹指,一缕真元弹入他眉心:“先不用说了,也不用再想,等集仙峰找出符咒解决方案再说。” …… 严夜洲代替林默每月炼制绦尘丹已过去了一年多光阴,说是外出游历的林默连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计大长老自从余祖亲自与他交谈后,没再纠结查明入魔修士体内古怪药物那件事,听人说千仞峰抓回一个活口,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也就在消息传出来不久,西乾闹腾一时沸沸扬扬的魔修事件,无声无息地平息了下来,前段时间还四起作案的魔修像一夜之间,全部撤离出西乾洲,整个三大王朝四大国,十三家族再无任何这方法通报消息。 药王峰恢复了平静。 严夜洲重新假扮林默,躲进他设置了三重防御的洞府,炼制起当月的一炉涤尘丹来。 造化丹的炼制他也没有停下,相比之下,一炉造化丹需耗时三到四天,一炉七到十二粒之间,全部用符书传递周满昆拿去卖高价,再买回药材用符书传递回来。 挣来的灵晶,他又不好意思收,在他心目中,那些灵晶根本不属自己,只能全寄放在周满昆处,一年多光景,就已经积累了两万多冰晶,就这还是刨除了每月炼涤尘丹和每年他自己和林默两炉任务的前提下。 他倒不在乎这些钱,主要是胡涂每月过来在洞府门口大骂一通让他头疼。 好在有周满昆帮忙劝人,不然就那小胖子的毒舌,骂得严夜洲好几次都想冲出洞府揍人。 “林默啊!你再不回来,恐怕整个少阳剑宗,你真就一个朋友都没了。” …… 一个月后。 林默终于结束了祖槐上的木属性融合,又去了趟圣缘丹崖。 丹崖就在内山,离他洞府也不远。 那里是一片林木茂盛的山洼,一块巨大的光洁的崖壁,肉眼基本看不出任何蹊跷,以灵识察看,可隐隐察觉到崖壁上灵元流转,构成极其细微的图案,这些图案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不管林默采取什么方法,完全弄不懂上面有什么,更看不到余祖竹简上提到那些梦境般画面片段。 做事,林默是执着的。 可有些事,完全与执着没关系。 他在崖壁下枯坐了近一个月,差点没把自己弄疯,想到再过大半月还有场与邱铭铎的同境之争,只得作罢。 看起来,不解决邱铭铎,他很难再留下安心领悟丹崖秘密。 柳凝霜一直陪在他身边,帮他护道,两个月以来不离不弃,这女孩对人承诺的执着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林默满怀歉意:“柳师妹,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祖槐那边帮我守了一个多月,丹崖这边又是一个月,师兄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你才是。” 柳凝霜见他客气,反倒显得局促,双手不停揉着衣角:“江师兄说什么哩!以前你哪有这么客气。” 林默心弦轻颤。 好在这江柏弥为人相当不靠谱,真正熟悉他的人极少,若非如此,他恐怕早被识穿身份。 他揉了揉鼻尖,稳定心神:“师兄以前是怎样的人?” 话一出口,心头马上后悔,改了一种口气:“我的意思是,在你们眼中,师兄是怎样的人?” 柳凝霜呵呵:“师兄自己还不知道啊!不就是那种……那种……人啰!” 林默何尝不知那种是哪种。 他想问的是那家伙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免得一不小心在其他人面前露了馅。 轻轻一笑,说道:“那师兄这种改变在师妹看来是好还是坏?” 柳凝霜皱着脸,身子后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师兄莫非真如师父所说,给人……给人……” 毕竟是黄花闺女,虽说年纪并不小,但那种话又哪是她说得出口的。 林默在祖槐树梢上偷听过她与豪末的对话,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是什么,笑着往幽静石板小路走去,轻笑道:“没影的事,师兄只是顿悟了很多。” 柳凝霜小碎步跟上。 “师兄都顿悟了什么?” “千古迷人看不足,万种狂心,六道奔波浮更沉。” 林默只能翻捡些道家经典来应对。 柳凝霜倒有些高兴,道:“看来师兄这三年在外面真想通了。” 是想通了。林默自顾自呵呵笑了起来。 柳凝霜道:“还有二十天就到与邱铭铎最后期限,师兄有没想过如何应对?” 林默道:“师兄这三年存下的灵晶几何?” 柳凝霜想了想:“差不多三万,师兄想要法宝的话,找师父去讨便是,不用筹钱。” 林默沉吟着,道:“师妹能否拿我的身份牌去将灵晶取回,再顺便买些药材、丹砂和符纸,一会儿我给师妹开个单子,你知道,师兄出去一趟诸多麻烦,还得请师妹代劳。” …… 一大堆药材、丹砂、符纸全堆在林默所住洞府的桌子上,连同着三万多块下品灵晶。 药材等物件都是柳凝霜从她师父那儿拿来,青木宗善草木之术,药材比药王峰品质好出不知多少倍,符纸更是,书符纸张原料树皮一多半就出自青山宗,符纸中最昂贵的莫过‘青藤’,各洲世俗大国祭天地专用,以芸香朱泥作书,世称‘青词绿章’;这两种东西,主要产地就在青山洲。 青藤符纸中最上等,就数青木宗以祖槐每年掉落树枝磨浆制成的云纹青符。 给林默拿来的上千张空白符纸,自然没有云纹青符纸,价格太过昂贵,甚至远超高阶法宝,其中也有十余张普通青符,价值基本与少阳剑宗所用最昂贵的‘金缕符’相等,单单一张符纸价值,也能值上五千灵晶。 柳凝霜送完东西就回了师父那儿,回去给师父复命,离着也不远,加上洞府有豪末设下的草木阵,就算长老级人物想强行进入,也不得不费一番周章。 附近全是都监院长老洞府,也没人敢真在此惹事。 至于林默做什么,如何应对,豪末不会管太多,毕竟有宗门规矩在那儿摆着,上了神木顶,生死便操控在问道双方手上,哪怕宗主,也不好过多参与一些宗门中私人恩怨。 …… 高低不平谓山,孤岭崎岖谓路,上面极平谓顶。 神木顶不在祖槐树冠之顶,与参天巨木遥遥相对,远远望去,皆入云端,与天平齐。 青山黛染独峰秀,碧纱笼罩千堆烟。 神木顶上挤满前来看热闹的同门,男的大多抱着看江柏弥去死之心,即使死不了,也希望他因此大道受损,境界大跌,修行者最在乎的,只有大道登天,一张脸长得再漂亮无瑕,没了境界支撑,迟早也是橘皮一张,经不起岁月摧残。 女的心情就比较复杂,嘴巴上咒骂江柏弥去死的不在少数,真正内心怎么想的,那就只有天才晓得。 邱铭铎早早就来到了这里,一帮师兄弟簇拥着他。 很难得穿了身防御力极高的法袍,毕竟江柏弥与他同境,虽说向来以胆小慎微着称,杀力有限,境界摆在那儿,反击之力总还是有的。真到了生死相搏那一刻,谁都不敢说全身而退。 两名师弟正一前一后,帮他舒松筋骨,一脸兴奋。 等了三年,终于等到本宗大祸害得到报应的机会,但凡心目中向往同辈仙子的男人,哪个不怀着大恨得消的心情。 有人弱弱问道:“邱巡照,你说那家伙会不会又脚底抹油?” 邱铭铎恨恨然道:“有钩矩在他洞府前把着,这家伙哪有这种机会。” “说起来钩矩师兄比邱师兄更想得到这个机会。” “那还用说,可惜呀!钩矩境界差了点,一对一厮杀起来,哪能如邱师兄沉竹在胸,我看这场比试用不了多少时间。” “听说那边有人开出了赌盘,半成对赔十,邱师兄为一赔半成,那狗贼赔十。” “哈哈……一赔十,也太少了点,这种局谁会投那小子。” “你别说,还真有人投。” “谁啊!恁没眼光。” “柳师妹,据说直接压了五万灵晶。” “卧槽,这小娘儿们还真有家底。” 一阵嘈杂声中,围观人群分波逐浪,让开一条通道,一袭素色青衫身影满面笑容,缓步走向空出来的百丈平顶。 阳光明亮,秋高气爽。 面容俊朗,风神如玉的男子轻拍肋下刀鞘,轻声言道:“姓邱的,你江爷来了。” 第66章 这个人是谁? 秋风吹过山岗,卷走漫天浮云,鸿雁在长空里留下一声嘶鸣,不知道是在为谁感伤。 邱铭铎甩开两名正帮他舒筋活骨的同门,朝林默迎面走来,全身骨骼喀喀作响,剑鞘中法剑感受到气机牵引,高速振动,与剑鞘内壁撞击声响彻整个山巅。 围观人群躁动起来,人人打了鸡血一般,混在人群中正开赌盘的大小庄头,生意骤然红火,先前还在犹豫着是不是下注的诸人,欢欣雀跃,在庄头们一句句买定离手、压大博大的劝告声中,纷纷开始掏自家多宝袋,拿出省吃俭用省下的大把灵晶,投进了庄头们的口袋,换得一张五花八门,形制不一的自制蒙彩赌票。 大家都是同门,平时性格修为多少有所了解,邱铭铎任巡照多年,同龄弟子中也算能打的一拨,不能打如何能当上巡照头领?何况他心头带着积怨,挟正义之气出战,无形中在诸人心里就天然厌胜江狗贼一头,因此真正掏钱赌江柏弥胜的人少得可怜,无非就是山中几个穷得抠脚的家伙,想以小搏大,凭运气去赢那十倍赔率罢了,当然少不了下大赌注的柳凝霜。 输赢对坐庄的庄头来说已经不重要,照这种下注法子,大伙儿一窝蜂投注邱铭铎胜,庄头哪有挣钱的机会,不赔钱已经是道家天尊保佑。 各大赌庄开出了另几种玩法,一是赌江柏弥会在开打后多久主动认输,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炷香之后,结果六成赌一炷香内,三成赌一盏茶,只不到一成看好江柏弥能熬过一炷香外。 其二还有更毒的,开出了江柏弥会不会见血的见血局,分四等,轻、中、重、死,至于划分标准,全部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修行者眼睛都是雪亮的,细微差异都能分出来,何况开赌局坐庄者背后都有大人物,不存在耍赖扯皮这种事情。 最昧良心的赌局就是开出会不会有同门女修紧要关头出面护住狗贼,往这个局砸灵晶的居然比见血局还多几倍。 林默环视围观人群,居然找到几位握拳为他鼓劲助威的仁兄,有些疑惑,不是说江狗贼在青木宗天怒人怨,凡裤裆有种的人人恨不得诛之而后快吗? 他哪晓得这哥几位,正是压注博他胜利的穷鬼。 柳凝霜在师父的授意下,与他复盘过邱铭铎这些年在山中大小十数场内部切磋中的表现,反正在她和豪末心中,江柏弥这场对决,抱定了是小输当赢的心态,最大限度,无非就是保证不让邱铭铎打出以伤换命、以伤搏他跌境的血性。 邱铭铎来到他对面,两人相距不过三十步,这已经不是修行者术法隔空对战的最佳距离。 一手负后,一手轻按剑柄,板着脸望向林默,眼神凌厉,恨不得马上就拔剑而出,将此人脑袋割下来远远扔进山沟里。 理智让他按捺住怒气,神木顶邀斗不限生死,终究大家同门,真弄出人命,各方长老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盘算着怎么在长老们心头能接受的情况下,将这狗贼打个跌境,今生再难恢复筑基。 重要的就是快,速战速决。 林默渊渟岳峙,身高虽不如体型宽阔,一身腱子肉的邱铭铎,俊朗风姿却让无数女修神醉。 人群中好些女修尖叫起来,有人正冒众怒向他大声鼓励。 无数道愤恨的目光落在那名女修身上,那女修其实和江柏弥八竿子打不上关系,只是为对方颜值折服,一时激动,才失声高喊助威,此时被身边一众女修,加上数十名男修瞪着,也显心虚,赶紧退两步,躲在一名相好姐妹身后。 邱铭铎道:“江柏弥,算你有种。” 林默微微叹息道:“邱师兄何苦来哉。” 人群有人大喊:“龟儿子,你最好别死,给老子留口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民意的怒吼响彻山顶。 林默微笑以对,心头暗暗叫苦。 这场应战,输赢恐怕都很难彻底了结江柏弥曾经种下的恶果。 邱铭铎道:“既然挑战由我发起,邱某也不占你便宜,给你个先出手的机会。” 林默撤后半步,嘴上说道:“那江某就得罪了。”说完同时,双手齐扬,数十张符箓洒向天空,如兵列阵,团团旋转不休。 就在大家眼睛被符箓吸引,邱铭铎脚底涌出无数藤蔓,瞬间便缠住他的双脚,正是小山人得意术法,草木杀阵。 自从吸纳祖槐灵蕴,林默对记忆残片中的青木宗术法也有所掌握。 众目睽睽下,他自然不能祭出飞剑迎敌,杂七杂八的符箓、术法便成了为数不多的选择。 邱铭铎一顿足,剑出鞘,单腿足尖支地,团团旋转。 剑光白气绕身。 藤蔓断枝碎叶飞舞。 “就这,凭这点本事想困住邱某。” 吼声中,邱铭铎向前跨出,每落下一步,气机涟漪激荡而出。 地面刚生长出的藤蔓还没来得及长成粗干,给凌厉的气机横扫而过,如被无数利刃切割、撕裂,随疾风劲浪,远远飘散开来。 围观人群开始涌动着后退,没人愿意被两人术法气机裹挟其间。 山顶裸岩裂出蜘蛛网裂隙,刚刚裂开,却又瞬息恢复还原。 这便是神木顶被选中作为宗门弟子挑战决斗地的神异所在,一山一石,皆有阵纹维持,否则以修行者搬山裂石的神通,数千年日经月累下来,神木顶早被斗法削成平地。 林默一直在退,身周飞旋的符箓阵也随他移动而移动,整个人仿佛包裹在高速旋转的疾风中。 他后退也不是一味直线,神木顶虽开阔,毕竟空间有限,迟早会退到崖边,到时候腾挪空间更小,因此他绕着圈,与对方保持一定间距。 邱铭铎冷笑道:“看你能坚持多久。” 林默的策略正合他意,反正现在维持符箓阵法运转,不断以草木术阻滞追截,会让对方真元快速消耗,一旦真元接近枯竭,到时候正是他发挥时机。 杀人就算了,最少要让这狗贼付出应有的跌境代价。 下大注赌邱铭铎一盏茶解决战斗的同门不干了,纷纷鼓噪,一盏茶时光很快就到,他们完全见不到邱铭铎全力出手的意思。 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咂摸出些不寻常的意思。 有人怀疑这场挑战打一开始就是个局,与宗门几位大赌庄头联手设下的骗局,参与者肯定有邱铭铎,看他一副好整假睱的样子,哪有夺妻之恨,不顾生死的意思。 江柏弥倒还罢了。 他名声本来就臭几条大街,可邱铭铎,他莫非最近缺钱,给庄头们买通,与江狗贼串通一气合伙做局。 押一盏茶解决战斗的赌棍,输了,血本无归;押一炷香解决战斗的,笑了没多久,也输了;押一炷香之外的那些人同样没有流露出笑容,因为他们也开始隐隐觉察不对;然后每个人都望向坐庄的庄头,谁都看得出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 从头到尾,邱铭铎就没出过一记攻击,只是不停追,不断震碎包围而来的藤蔓草木。 邱铭铎!老子跟你没完。 压重注邱铭铎一炷香内获胜的一名老光棍开始撺掇身边难兄难弟们,“他奶奶的,等这场架打完,我们得找个机会,把邱门板套麻袋痛扁一顿吧!” 老光棍比年轻光棍有觉悟得多,深知打光棍的原因根本不在于江柏弥,而是在于普世眼光,主要还是年轻女修们颜值控的观念。 ——哪怕男人再渣,当情人,永远是长得越好看越好,而女人和男人天然区别就是,男人把情人和老婆分得很清楚,女人则分不太清楚两者的本质。 有人无奈道:“邱门板出门向来前呼后拥的,想套他麻袋真心不太容易,咱不如多找些筑基中期,同仇敌忾嘛!” 于是有聪明人往人群中一努嘴:“喏,你们看看钩矩如何?你看他双拳紧握,全身发抖,一双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他又是律殿刑者,真闹出事,说不定还能帮我们遮掩一二。” 又有老道的大聪明跟进道:“钩矩就是个锤子,筑基初期,拉进来可以,对付邱先人板板还不够。” 一时间周围群情激愤,群策群力起来,细数起在场境界高,可能输了个底儿掉的同命人来。 钩矩根本没参与赌博,他恨的不是输钱,而是邱铭铎拖泥带水的出手。 你这是给江柏弥挣名声来了!早晓得这个样子,上场的应该是自己,哪怕不是江狗贼的对手,至少现在已经在他身上搠出了几个透明窟窿不是。 实在不济,以死换伤,他也在所不惜。 林默弄出几十张符箓阵仗,并不是怕邱铭铎近身,与此相反,他巴不得对方冒险近身,符箓的作用,防御只是障眼法,遮掩别人的窥探才是真正目的。 他就是诱远距离进攻不遂的邱铭铎仗体魄近身,这样他才能在符箓遮掩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不祭出‘寂’的情况下,以体术将对方打倒。 可就可惜在邱铭铎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粗鲁没头脑,心思极其细腻,同样想借他运转符箓的真元消耗,养精蓄锐到最后一击。 悟道修行的人都不是傻瓜。 白痴做不了修行者。 现场真正紧张的不是别人,正是柳凝霜。 压注江柏弥取胜的也不是她,豪末只有她这么一个嫡传,膝下无儿无女,平时真当女儿来养,哪会短缺修行资源。 所有的钱全部来自林默,他不便出面下注,于是柳凝霜无疑就是最好的掩护。 他不知道需要在青木宗待多长时间,本人又有缺钱恐惧症,青木宗给他挣钱的机会不多,江柏弥没有丹师身份,他总不能炼出些极品丹来卖钱吧!那样的话,很快就有人会产生怀疑,靠五万换回来五十万的赌局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难不成还有人向豪末长老的弟子赖账不成!江柏弥就未必了,过街老鼠一个,若让别人知道他赢了一大笔,还不把他生吞活剥了。 神木顶遥遥相对的祖槐树冠上,一名白衣青年盘膝而坐,正远远瞧着神木顶上那场战斗。 他漂亮几近无瑕的脸庞上流露出笑意,捏开手中酒壶封泥,往嘴里倒了口酒,喃喃低语:“正找不到机会与你过过招,想不到你竟然主动撞上门来,放心,你这辈子,唯一的苦主就是我,不会是别人。” 更远处山洼平川一座洞府里,四五个身着光鲜法袍的人,正围坐在一块打磨得平整光亮的铜镜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铜镜里不断闪现的战斗画面。 画面里正是数十里外神木顶正在发生的决斗。 豪末就在其中,她并没太关注上面的输赢,远远坐在门槛上,不停往嘴里倒酒。 昧然呵呵笑道:“豪末师妹既然担心,何不亲自去一趟,那些晚辈再怎么着,也会给你面子的。” 豪末冷冷瞥了眼对方,漠然道:“宗主出面更好,我这万事不管的都监可招呼不住那些人。” 宗海山适时插嘴道:“可惜老夫那弟子得晚了消息,没能赶上,不然倒能帮豪末师妹分忧一二。” 豪末不屑地哼了声,道:“就你那弟子,也配做对手。” 宗海山道:“境界是差了点,也总比姓江那小子有胆识,问道斗法,比的可不只是境界。” 豪末嘴角撇了撇:“现在宗掌律终于明白这个理儿了。” 宗海山不想被人翻旧账,只能讪讪不语。 两炷香过。 林默身周的符箓符胆一黯,砰然燃烧,身体周围如同裹了个火球。 再好的符箓也是有使用时间限制的,像身周这些普通符箓,通常只能坚持一盏茶,之所以能坚持出两炷香,全仗林默精准分割控制,主要以一张青符牵引,符力多半应在这张青符之上,普通符箓只是配合,并未完全发挥出符箓真意。 邱铭铎抓住机会,一步蹬地,身影风驰电掣,等他身影消失,原地忽然砰然炸出一声惊雷,气机激荡出圈圈涟漪。 瞬息间,他便来到林默身前,脚刚着地,地面便生出树枝不计其数,枝端尖锐如戟,斜刺里便刺向林默身体,剑光也化成一道惊虹,光影幢幢,让人看不清虚实。 场地边押注邱铭铎胜的人齐声欢呼,这一刻,他们见到了赢钱的机会。 痛恨江柏弥的人更是嘶声呐喊,仿佛在为邱铭铎全力一击助威鼓劲。 柳凝霜张大了嘴,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很多女修眼中露出了惋惜,并不伤心,一个注定不会专情的美男子,也注定得不到她们的真心。 邱铭铎的身影没入火球。 熊熊火光中,好像又飞起了无数符纸,符胆灵光如星,白光笼罩住四五丈方圆。 轰—— 巨大爆炸浪席卷山顶,炸出无数碎石断枝激射四面八方。 没人能看清刺目的白色光团中发生了什么,听到碎石破空声急,数名筑基境一念间祭出防御法宝,在观战人群前结成光幕。 噗通声四起,激射碎石给光幕拦阻,众人眼前荡起阵阵水波涟漪,再看不清外面情景。 下一瞬,阵幕散去,那团白光也支离破碎,一个身影倒撞出来,浑身是血,衣衫上到处是长长的口子,不断有血从口子处淌出,他后退的每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血色脚印。 当众人正准备欢呼,刚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快速后退的不是江柏弥,而是众人都看好的邱铭铎。 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满天符箓消耗完灵气,纷纷随风飘走,空中砰然燃烧。 林默走出满天飞舞的火星和纸灰,头发散乱,身上同样在流血,握着一柄雪亮的狭直刀。 不同的是,他的脚步很稳,眼神坚定。 邱铭铎两腿发软,噗通单腿跪地,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竟然生不起一点拼死一战的决心。 形势转变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他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根本不明白怎么败的。 就在笃定稳赢那一刹那,他遍体生寒,整个人一下僵直,不单四肢身体,仿佛连术法也同时冻结,同时他看见近年来最痛恨那个人,浑似不觉自身被尖锐枝干刺伤,刀出如电,眨眼间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他明明有机会出刀杀人的,为何没有乘机出手? 邱铭铎想不明白,脑子一片混沌。 林默瞧着对方,晃了晃掌中狭刀,平静地道:“还打不打?” 邱铭铎也瞧着他,半晌不开口。 不是不想打,而是实在站不起来,对方出刀和他做人一样阴险,至少有五刀截断了两条腿的筋骨,还留下一丝极其古怪的真元在经络内造反,让他短时间无法凝聚真元。 场外一片哗然。 无数人捶胸顿足,大喊:“有内幕,退注。” 赌场规矩,买定离手,落子无悔,起哄的人也不过发泄怒火罢了,没人真去找庄头们的麻烦。 为数不多的人正勾起嘴角偷乐,赌局就这样,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永远是极少数一小撮。 柳凝霜也在笑,赢不赢钱跟她关系不大,她只为师兄赢下这场决斗而高兴。但她隐隐觉着,站在场中那个师兄变了,变得让人不那么讨厌,让人刮目相看。 就在赌客们认为一切尘埃落定,好戏落幕之际。 围观人群响起震天怒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 “狗日的江贼,我与你誓不两立。” “龟儿子先人板板,老子要和你再打一场。” …… 怒喝声此起彼伏,神木顶上如开了锅一般,民意沸腾。 嗤嗤破空声不断,无数黑影朝林默所站之处射去。 “又来。” 林默闪身准备离开,这挑战符实在是不能再接了,这一场勉强蒙混过关,下一场必定引来宗门高层关注,到时在筑基大圆满高层火眼金睛注视下,这些障眼法,超出江柏弥本身的体术,哪还能瞒过别人的眼光。 躲开眼前的挑战符不难,难的是以后在圣缘丹崖石壁前还得无时无刻防着这些人突然投符挑战。 难道混进青木宗的生涯就此结束! 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出现在漫天挑战符枝前,正好将林默隔开。 白衫素衣,飘飘若仙。 臂肋间斜插一柄长剑,竟然透着熟悉的灵元流光。 炼剑峰灵剑! 这个人是谁? 第67章 悲催的二师兄 微风拂过,白衣飘然。 那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随便挥了挥衣袖,漫天挑战符枝便被他握在手中,至少好几十。 人群中有人惊呼:“陆离,你又发什么疯?” 有人喊道:“这是我们和狗日的江贼恩怨,陆师弟为何插手?” 钩矩往前踏出一步,红着眼睛,握拳的手背青筋毕现,“陆离,这不干你事,我们不想与你为敌。” 一袭白衣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轻蔑和不屑。 笑声中,他双手紧握,数十根挑战符枝化成灰烬,随风飘向远方。 他轻轻拍了拍手掌,无不轻松地说道:“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这么热闹的场合,怎少得了我陆离。” 林默听得一阵鸡皮疙瘩乱掉。 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 这打油诗明显模仿古籍中一位自称谪凡仙的狂放诗人所作,对仗不咋地,口气倒学了个十足十。 柳凝霜来到身边,轻声问:“师兄没事吧!” 林默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灰,灰已经和血混合,黏糊糊粘在衣服上,怎么也拍不掉,拿出一瓶丹药,往手上倒了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吃炒豆般嚼着。 其实他身上伤很轻,看起来吓人,不过割破了皮,血流得而已,吃丹药也是做做样子,否则,容易引起别人疑心。 摒弃擅长的体术,勉强用符箓和术法与邱铭铎斗法确实相当消耗真元。 光凭符箓远远不足以战胜对方,毕竟符箓之道也非他所长,哪怕有青符这种自身强大的符纸作引,仅仅起到一个屏蔽天机,掩人耳目的作用。 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他一个月来辛苦炼出的玄冰、错乱、封印等法丹,名字都是自个起的,大致按用途做了分类,这些法丹炼制方法,全部来自大罗天劫中,拼凑出的余祖梦境记录所载。 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细心钻研,丹成不过中品,持续效果相当短暂,但捉对厮杀,再短暂的效果显然也能起到作用。 他看着自称陆离那人背影,用模棱两可的语气道:“他来干嘛!” 柳凝霜嘴角上扬,道:“江师兄还不知道呢!你走这三年,陆离已经踏入筑基初境,刚破境那会,就成天逮着筑基初境的师兄们挑战,大大小小数十战,无一败绩,打得筑基初期没人见他不绕地三里。” 林默道:“你也被他挑战过?” 柳凝霜羞赧地点点头。 如果说江柏弥惹天怒人怨,是因为仗颜值横行,管不住下半身;这位仁兄简直就是奇葩中的奇葩,狂得没边,这种人在宗门没被人联手揍成猪头,倒也算了不起的本事。 向林默扔出挑战符枝的不乏筑基中期,那家伙居然眉都不皱全接了下来,还马上毁掉挑战符枝,令挑战血契生效。 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然而这人一身气机却又让林默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慧眼竟然看不透此人,也就是说,这人境界至少筑基中期,还极其擅长敛气藏锋。 可惜他一直没有转身,看不见他的脸。 陆离指了指站出来的钩矩:“既然出来了,不妨拔出你的剑,拿出你全部本事,输了,给陆某一个承诺,以后便不为难你;赢了,当然你根本没那机会,不过为了表示公平,陆某还是要说,我会给你一个承诺,不违反本心之事,陆某都会做到。” 他又指了指人群好几个筑基中期:“你们几位,洗干净屁股,从明天开始一个个来神木顶接受挑战,如果到时谁没上山,你们最好思量清楚,陆某说得出做得到,到时别怪牵连朋友家人,也别怪陆某不讲情分。” 钩矩一甩衣袖,鼻中哼哼道:“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挑战规矩,三月内有效,我今天先要找姓江的算账,没空陪你胡闹。” 人群中不少刚刚扔出挑战符枝的人都跟着鼓噪。 陆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道:“敢说陆某胡闹。” 话音刚起,大地摇晃,地面鳌鱼翻身。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钩矩脚下隆起一块鼓包,坚硬的岩石地面,骤变流沙,双脚陷了进去。等双手结印,还没掐出半个印咒,陆离来到他身后。 不见如何作势,随随便便一伸手,手掌便到了钩矩头顶,无视护身罡气,无视本命物法宝防御,直往下一按,钩矩连反击都未能做到,整个人如一根僵直的木桩,生生被按进了地面隆起的流沙中,直没头顶,只留了个发髻露在外面。 陆离双手负后,傲然望向人群中那些扔出过挑战符枝的人,一字字道:“今日再给你们一个人机会,谁有这本事,站出来好了。” 说话间,地面重新恢复成坚实的灰岩,钩矩就这么被人种进了岩石地底。 柳凝霜张大了嘴,低声喃喃:“他境界几时又高了,这陆离到底是不是人,他才二十五岁啊!” 筑基中期!还是刚踏入中期不久,应该只是筑基四层,但他对术法咒语结印的掌握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不,他是用某种神通结印施咒,一切只在瞬念间,根本没有结印念咒的过程。 林默从短短一瞬的术法施展和气机流散,推断出这个陆离的基本情况。 有人指着林默大声道:“你怎么不去找他,对了,这个江狗贼你还没挑战过。” 陆离头都不回,伸手虚空一抓,五指收拢,人群中便有人啊的一声惨叫,如被人踩到尾巴。 然后他前面的人群仿佛被强大看不见的力量强行分开,像有一只无形大手揪住他胸口衣襟,一把扯出人群,摔倒在陆离脚下。 没等他起身,陆离骑了上去,左膝压着这人胸口,右脚踩着他的左手,一只手摁住他的右臂,另一只手握拳,上下起落,一下下砸在这人脸上。 鲜血飞溅,染红不断起落的拳头。 那人嘴里已经没了声音,整张脸好似染房铺子打倒的朱红染料,红的白的,溅开一地,染了一身。 陆离这才松开拳头,在对方衣服没沾上血的地方,拭了拭手背,缓缓起身,掸了掸法袍,血珠滚落。 他看向人群,平静地道:“哪位还有意见?” 没人说话,没人回答这疯子的提问。 他这才指着人群中那几位筑基中期:“记着,从明儿开始,一个个上山来与你陆爷比画,名次顺序你们自个商量,若断了一天,哼哼,陆某好不好说话,大伙心知肚明。” 然后他抬起脚将地上昏死过去的同门撩向人群,顺势一顿足,地底埋着的钩矩如拔出泥土的萝卜,整个人冲破坚硬的岩石,直挺挺蹿了出来。 陆离屈指往他额头上轻轻一叩,将他打倒在地,一只脚踏上了他的脸。 此时钩矩醒着,全身无法动弹,半边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斜眼仰视着鞋底后那张年轻略显苍白的脸。 “不服气是吧!用不用解开术法束缚,让你起身重来一遍。” 陆离弯下腰,手肘搁在膝盖上,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踩着对方脸的那条腿上。 钩矩不说话,他也就当对方认输了,说道:“输了,就得给陆某一个承诺,这是事先就说好的。” 说是说过,说好未必。 所有都是陆离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别人一旦反对,就成了钩矩和刚刚那位的模样。 钩矩不得不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从今天开始,你离开宗门,外出寻找你颡然师妹,若没能找到,你就不用回来了,但凡没做到,我在宗门见一次揍你一次。” 颡然就是那位风传被江柏弥弄大肚子,偷偷离开宗门的女修,也曾是长辈们许给钩矩的未来道侣。 陆离说完话,直起腰,也是一脚把钩矩踢向律殿那帮同门所在处。 人群这才哄然散开,没人敢久留,生怕这小祖宗哪根筋搭得不对,又把人揪出去痛殴一顿,挨打事小,面子事大,谁都不肯在诸位同门前丢脸。 林默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脸。 年轻,脸部线条柔和,眼睛清澈,不像能做出疯狂事的那种人。 陆离也瞧着林默,嘴角扬起笑容。 林默揖手道:“多谢出手帮忙。” 柳凝霜偷偷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尽早离开。 陆离道:“不是帮你,不用谢。” 他看了眼正躲在林默身后的柳凝霜,说道:“你现在的境界,我不会欺负你,用不着再躲。” 林默向来自信,但在这个信心爆棚的家伙面前,突然感到了几分惶恐不安。 好在陆离并未再多说什么,抬起手,并指虚扬,肋下斜插那柄剑,自行出鞘,悬停离地半尺,他抬腿踏上剑身,呼啸着破空而去。 柳凝霜这才战战兢兢从林默身后走出来,自言自语道:“这陆离今天怎么了,竟然没向江师兄你提出挑战。” 林默摸了摸鼻尖,笃定那陆离刚刚古怪的眼神背后另有原因。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不好确定陆离的用意,毕竟这个人太过出人意料,很难常理度之。 只能用玩笑来打消柳凝霜的问题:“你是觉得师兄受伤不够重?” 柳凝霜打了个哈哈,转移开话题:“刚刚找庄头取回了赢来的钱,我这就拿给师兄。” 林默掩不住笑容,赶紧伸手虚按,“不急,等会儿回去再给不迟,这会别让别人笑话。” 此时神木顶还剩不少人,多半是那些修为低下,陆离看不上眼的角色,正和开局博彩的庄头结算这场问道对决的收入。 林默获胜,庄家赚得盆满钵满,个个笑容满面,远远地和大功臣点头示好,还有那几个极个别的赢家,抱同样心态打着招呼;也留下不在少数靠信誉赊欠的修士,正生无可恋坐在一旁石头上,唉声叹气,不时往林默这边扫来一眼。 …… 集仙峰上。 徐渝难得走出洞府。 自从卓麟被教训后,洞府外再没人敢来骚扰,修行清静了很多,她也不去跟同门女修拉家常,每日还是一如既往躲在洞府内闭关。 上次听小胖子说起林默那边情况,她隐隐猜出些什么,又不好和胡涂细说,那晚在议事厅发生的一切,大长老专门叮嘱过,主要暗示她不许将此消息传递给家门。 吕扬、千玄、岳终山,围绕林默已经有两名长老一位总执事级别受到惩处,这种消息传扬出去,很可能引起五源其他宗门误判少阳剑宗内部发生动乱、争执,一旦如此,五源大陆很可能掀起腥风血雨,战争再启。 离下一次破天接引不到甲子,破天接引后,由于宗门顶尖战力一下抽空,各宗实力大减,将出现神游期真空。 通常情况,近百年五宗内部会出现一个相当有默契的平静期,大家互不攻伐,静待自家年青一辈成长接班,避免给小山头和分布大陆的各大世家找机会取而代之。 反之,破天接引前就是最容易发生战争的时期,心怀野心的宗门都会趁战力达到顶峰时,同时削弱其他宗门底蕴,给本宗晚辈留下更好的发展空间。 敏感时期,哪怕一点点小小的误判,都很可能引爆五宗紧绷的神经。 徐渝走过胡涂的洞府,并未停留,她怕小胖子缠着拉去药王峰,此时去药王峰,林默仍然避而不见,必然引起别人怀疑。 她猜测林默不在宗门的可能性极大,至于去了哪儿,很难猜度。 这个消息同样不能告知家里人,他们的心思太难把握,家族野心勃勃的大有人在,一不小心,很容易招来宗门毫不留情地扑杀。 世家与宗门相比,简直就是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蚂蚁,她不想无心之失给宗门带来灭顶之灾。 这次出门,正是接到家中负责联络宗门的族老传信,他们正携一年一度的贡礼挨个拜山,家中来人,见家中嫡女无可厚非。 但凡外来客人都不能在内山留宿,试炼阁广场外就是内外山负责接待的客馆所在。 十三世家都在客馆长期包租客院,灵气充裕远胜外山多数地方,仙家客馆名副其实,长租客人还能按自己要求,打造结界阵法,避免受别家窥探隐私,徐家客院同样如此。 徐家族老站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徐渝御剑而来,满脸堆笑,努力挤出几分慈祥。 徐渝拱手躬身:“侄孙女见过三爷爷。” 修行中人通常相互间行拱手礼,师门见长辈则行揖礼,徐家族老虽是长辈,但按修行者来算,徐渝是上宗内山弟子,因此双方以平辈互敬,躬身已算自认晚辈礼仪了。 族老将她迎进院内,开启阵法结界,说道:“看渝儿这身气象,已然炼气七层圆满了?” 徐渝道:“差一点,也就炼气巅峰,照此进度,五年内筑基问题不大。” 她是徐家老祖最看好的自行筑基天才,其修行进展自然会有家族中人时时关心备至。 族老将她请进厅堂,双方左右对坐,等下人上完茶水,族长屏退左右,再起一道结界阵,这才开口:“三爷爷此行,一来按常例给内山诸峰上贡,结交外门;二来则奉老祖及令尊之命,请侄孙女办一件事。” 徐渝眉头皱了皱,道:“三爷爷但说无妨,侄孙女尽力去办便是。” 族老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不断点着头:“侄孙女出面,定然马到功成。” 徐渝眉头皱得更紧:“内山规矩重,不是三爷爷说的那么轻松。” 族老道:“老祖和令尊有令,要三爷爷这次来此,必须带回一炉极品造化丹和绦尘丹。” 果然不出所料。 徐渝正色道:“极品造化丹宗门也相当紧俏,一年分配额方才七到十粒之间,大把内峰弟子翘首以盼;绦尘丹更不用说,每月一炉,一年也就十二炉,每炉只能提供一人,诸峰光总执一级,你数数就有多少,打破头都抢不到,你让我哪儿帮你们找去。” 族老微笑,端起茶碗用茶盖轻轻拨开浮起的茶叶,说道:“如今山外谁不知道极品造化丹和绦尘丹皆出药王峰三品丹师林默之手,而侄孙女与那林默的关系,嘿嘿,徐家也没几个人不知道。” 徐渝闭上了嘴。 族老见她不语,接着道:“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族中子弟可是翘首以盼啊!正因为这样,令尊还特意放弃了去年下界游历筑基的机会,当然这也跟上一次下界游历,全部陨落有关系,侄孙女回去好好想想,莫非你就忍心看着本族子弟一辈子卡在炼气境停步不前。” 徐渝咬着嘴唇:“林默最近正闭关冲击筑基,没有多余时间来制作这些。” 族老轻轻笑出声,啜了口茶,悠悠道:“我们打听得很清楚,除每年一炉的造化丹和每月一炉绦尘丹,药王峰内务堂执事周满昆还在帮忙兜售,每粒造化丹一百五十冰晶,若那位真无暇分身,这些丹药又从何而来?” 十三家族谁在内山没几个眼线,何况像药王峰这种地方,外界梦寐以求的修行丹药,除远在青山洲的青木宗,也只剩下少阳剑宗的药王峰可提供。 徐渝清楚很难借口推脱,总不能说出她的怀疑,林默此时不在药王峰,真是那样,整个五源大陆的宗门,都有可能行动起来,掘地三尺找出林默行踪,毕竟他身上带着大陆修行者最想获得的秘密。 族老目光闪动,微笑道:“此事对侄孙女只一句话,我想那位不会忍心拂了侄孙女面子的。” 他放下茶碗,正色道:“徐家也不会空口白牙,让侄孙女为难,令尊说了,价格好商量,造化丹三百冰晶以内,涤尘丹五千冰晶。” 徐渝在乎的不是这些,只为难如何帮家族弄到这些难得的修行资源。 …… 周满昆刚打发走前来求药的一大群人,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看见胡涂和一位丰姿绰绰的女修一前一后走进了内务堂,赶紧迎上前,眉开眼笑,老远就招呼道:“胡兄弟怎么有空过来,对送来哪些东西可还满意。” 胡涂一指身后女修:“徐渝,南门同期师姐,我想你听林默提过。” 周满昆一拍脑袋:“哎呀!原来是徐师妹,久仰,久仰。”侧过身子弯腰伸手,做了个非常标准请的手势。 “二位过来,想见林师?” 这些日子,他俨然以林默头号狗腿自居,乐在其中,每天听着诸峰同门的奉承话都有点腻歪了。 三人进得厅堂,周满昆安排二人坐下,正准备掉头去准备茶水,给胡涂叫住:“不用忙活那些有的没的,周执事,你给个准话,林默是不是不在山上。” 周满昆一脸苦相,说道:“在不在山上我哪知道,反正每月该买的药单会准时传来,我也备好送去洞府,每月一炉造化丹份额和涤尘丹也没少过,想是林师每每修行空余,就会将丹药备好,只等我去取吧!” 前不久才给出关的师父下了封口令,有关林默的一切,都不得与外人道,当着林默最要好的朋友和极可能成为道侣的徐渝,他可不敢轻易得罪。 胡涂看了眼徐渝,两手一摊,道:“我就说来了也见不着面,黑木头只要出关,他一定会主动来集仙峰找我们。” 徐渝道:“周执事能否转交一封书信?” 周满昆眼珠急转,权衡得失,很快得出结论,师父的封口虽然严厉,他不也没提林默究竟如何?转交一封书信算不得大事,人家小情侣有些私话书信,拒之千里也说不过去。 接过书信,看也不看一眼,马上用传书符裹上,灌注真元点亮符胆,马上就传了出去。 林默洞府中,严夜洲正守着一炉丹,静神养气,听空中气机微动,抬起手伸出手指一挟,传书符便夹在中、食两指间。 信很简单,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造化丹、绦尘丹各一炉,落款:徐渝。 徐渝。 严夜洲依稀记得林默多次提过这名字,每次都在酒后,提起的时候,总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这家伙!真是麻烦。 你倒好,外面到处去疯,害得我在这儿帮你顶锅,现在更好了,连你小情人也上门来折磨我,我堂堂山巅二师兄严夜洲欠了你讨债不成。 骂归骂,该办的事得办! 谁叫他师父是余墨呢?更识人不明,与那家伙成了朋友。 严夜洲叹息着,将来信扔到一旁,心中不免想念起周师妹来。 第68章 秋水岁暮寒 圣缘丹崖前,兜头罩脸把自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林默,坐在崖前一处浓密的灌木中,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死死盯着崖壁不转眼。 很长时间以来,他用过了各种各样方法尝试参透石壁上古怪细微的纹路,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石壁像沉默的老人,明明满肚子全是珍贵的历史,可他却不愿意对面前这个不熟悉的陌生人开口。 怎么才能看到当年余祖见过的那些古怪梦? 如何串联那些古怪片段,已经在极渊筑基雷劫中找到答案,现在的他就像得到解题思路却苦于无法知道考题的士子,不管怎么抓耳挠腮,却得不到考官回应,那张试卷就是不发到手中。 “奶奶的,莫非余老骗子捉弄人?他那些鬼玩意并非来自此处。” 心神耗费殆尽的林默开始质疑余墨的人品来。 丹崖这边来的人不多,虽说离着监都院地盘近,只有一条不常有人行走的断头路直达,数千年来,有记载在此观壁悟道成功者寥寥无几,‘圣缘’二字就从此而来,意思就是悟道与头脑聪不聪明没关系,一切在于缘分。 他在这儿已经坐了近三个月。 用柳凝霜向师父豪末的话来说:江师兄头上都快发芽了长草了,居然还能在那儿坚持,他这三年在外面是不是受过重大刺激,以前放下半身的执着转移到了脑袋上。 秋风越吹越冷,从拂面柔风,变成了刮脸钢刀,满山苍绿渐渐裹上一层寒霜。 青木宗内山不设天地阵法,祖槐树荫庛护着此地的一切,树叶不枯,草木不死,严寒还是会为青山换身冬装。 他甚至用刚从祖槐获得的木性之属,以剑元精准分割成风雷之属,剑气为载体,挟风雷横扫丹崖。 结果不出意外,他什么也没得到。 体内筑基气息却越发浓厚,受祖槐荫惠,他并未借此机会将境界拔高到初期大圆满,而是不断拓宽五行根宽度和深度,为将来接纳真源做好万全准备,直到力所不逮,方才逐渐炼气填补如今宽阔无比的气海经络,浇灌道树成长,也不学他人炼境一味拔高,重点在于增加道树小天地维度,他坚信树干越壮,未来小天地中道树成长才能参天。 有人来到他附近。 三个月来,只有柳师妹偶尔来一趟帮他送吃送喝,大冬天,青木宗弟子和大多数凡俗人一样,喜欢躲家里猫冬。 今天来的人很不一样。 陆离,不循常理的怪物。 他没来林默身边,而是坐在丹崖挂满冰溜子的崖顶,手里还拿着一壶酒,正悠哉哉地喝酒剥花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灌木丛里傻瞪着石壁的林默,在他眼里,好像这个执着的傻子比远处已经变得渐渐发白的宽阔湖面风光更好。 对什么都很容易理解的天才来说,执着的天才跟白痴没有分别。 陆离就是前者。 任何术法只要让他看过一眼,不出片刻就能将术法玩得比数十年浸淫此道的老修行者还要熟练。 可惜山上人不喜欢给他送绰号,要搁世俗里,他的称号只怕比某些帝王给自己的谥号还长几倍。 有这么个人在旁边看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不断有剥花生的嚓嚓声传进耳朵里,搁谁感觉都不会太好。 林默眨了眨眼,将注意力从石壁离开,摘下腰间葫芦,往嘴里倒了口酒,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看着崖顶上的陆离,问道:“你屁股不冷?” 陆离笑道:“你不也坐地上,何不先问你自己?” 林默挪了挪屁股,下面垫了张蒲团,柳凝霜送来的,偃月湖夏烈草编织,能驱散周遭潮气和寒意。 他指了指下面,说道:“我有这个,陆兄眼神看来不太好。” 陆离下意识看了眼下面,道:“我天赋异禀,小伙儿的屁股能烙饼,区区冰霜何足道哉。” 林默觉着这家伙说话挺有意思,下一句话让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离道:“我知道你不是江柏弥。” 林默瞳孔收缩起来,全身汗毛倒立,随时准备掉头就跑,眼睛盯着陆离腰带上斜插那柄剑,问道:“你的剑来自西乾?” 陆离笑了,反问道:“你不也有,何必问我。” 林默感觉胃在收缩,不是怕,而是面具被人揭开,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杀了他! 脑子里回响起这个念头,理智却让他清醒,想杀此人谈何容易。 陆离道:“不用怕,第一天我就猜到你是谁了,要告发你,还会在这儿和你扯闲篇。” 林默问了一个哲学性问题:“我是谁?” 陆离也给他逗笑了,发出鹅鹅笑声,指着他说道:“除了少阳剑宗炼出极品造化丹的林默,你还能是谁?” 林默脑子里立马产生出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甚至认为这个陆离原本就是少阳剑宗安插在青木宗的探子。 仔细想想根本不可能。 试想一个带把少阳剑宗特有灵剑的年轻人,真是探子,哪敢大摇大摆在青木宗逛来逛去,到处惹是生非。 陆离道:“其实我们挺有渊源,至少我们体内都拥有五行真源。” 林默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陆离道:“你第一天坐在祖槐上,我就注意到了,不过你现在的境界还不配当我的对手,等哪天你跟上了我的步伐,到时就是你我一决高下之时。” 看来真没看错,这家伙真是个疯子。 林默道:“为何不趁现在?” 陆离大笑,将手中一大把花生壳往崖下一抛,站起身来,望向天边。 天空灰云如铅。 他昂着下巴,缓缓道:“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 林默真想冲过去给他下巴上来记勾拳,送他一飞冲天。 陆离眯着眼喃喃道:“你林默,就是我身边那座与我争高的第二座高峰,世间有此对照,何等快哉,我就是要让你感受那种只差一步,却永远赶不上那一步的绝望,有此参照,修行路上方才能得到更多乐趣。” “如果换作你,会轻易毁掉这种乐趣吗?” 林默无语。 跟一个自信心爆棚的疯子讲道理,自己岂不也是疯子。 陆离道:“你之所以能得到余舅祖那卷‘丹梦’,全都是因为我。” 林默张大了嘴,瞬间想通了很多。 一个拥有五行虚源认可的家伙,他是从何得知五行真源筑基可结丹破天的秘密? 现在答案很明显——余祖。 余祖从何得来——季伯,交换物则是他手中那卷别人看不懂的丹梦竹简。 听这疯子的称呼,余墨应该与他有血缘亲属关系,只不过从年纪看,血缘并不亲近,余墨一生无道侣,将此法传给天分极高的某位后人也不出奇。 说不定这疯子那儿还掌握有参悟丹崖的秘密。 陆离显然没低估林默的智商,只淡淡道:“余舅祖加入少阳剑宗时因无法受剑,故而向时任宗主提出了一个要求,保留一个外宗登山受剑的名额,那个名额他送给了我。” 林默微笑,反正除了幽冥那几位,没人明白真源和虚源的差别,至少五源大陆没人,父亲前世也不清楚,因此他转世之后留下的全部记忆也从无真源、虚源之分。 真源说出去别人也得不到,连广闻天、游魂天这种境界都望而却步的东西,别人怎么可能得到。 不过他也没打算告知任何人,毕竟这种事情招人嫉恨,他又不是陆离。 他看着陆离,微笑道:“等我参透了丹崖秘密,回到少阳提升到筑基中期,一定会跟你来场君子之争。” 现在稳住这家伙,对自己在青木宗的日子有利,反正这家伙心里好像对宗门荣誉,门派之分并没有太多看法。 陆离道:“一言为定。” 林默道:“那是自然。” 陆离顿了顿脚,说道:“不妨提醒你一下,夏天来丹崖,悟道几率更高。” 林默怔了怔,随即想到一种可能:“是雷电?” 陆离真把他当做了砥砺对手,道:“前提是你有那福分。” 给雷劈还是福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的确是福分,每年从天上落下的雷暴有多少,世上掉茅坑死的人也比被雷劈死的人多。 …… 既然留在丹崖干瞪眼获得领悟的机会不大,林默索性离开,这些日子全劳烦人家柳师妹,再是假扮江柏弥,他也过意不去,特地邀请她去外门城镇里吃顿好的。 柳凝霜听了他的提议,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也似,言之凿凿地道:“江师兄仇家太多,虽说陆离帮你解决过一次麻烦,但那些人哪会因此罢手,江师兄应该学会低调,师父就说,江师兄这次回来懂事多了,你可别让师父她老人家失望。” 老人家!豪末师叔哪里老了,容颜上论,那也是成熟知性。 林默不敢当柳师妹面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小姑娘人品没得说,就是心思太单纯,怕一不小心在豪末面前说漏嘴,加上江柏弥人品,肯定少不了挨一顿狠揍。 他笑着道:“师妹放一万个心,师兄自有办法不让那些人找麻烦。” 说是这样说,柳凝霜根本不放心,战战兢兢与林默同行。 他换了身低调的藏青袍,头上随便挽了个道髻,用一根全无修饰的木簪子别上,衣柜里品种繁多的金银束冠一律没戴。 青木宗草木、丹道冠绝五源,门中弟子既会养生,也比少阳剑宗更懂享受世俗乐趣,这里与世俗城市非常相似,外面有的,这里不缺,外面没有的,这里应有尽有。 青木城做买卖的不止宗门内外门弟子,也居住着不少本洲各山各派修行者,宗门不忌讳将基础修行心法对附庸山头出售,有机会还会招些各山头资质不错的弟子入外门,从而获得向内门进阶资格。 总的来说,青木宗氛围比少阳剑宗更和谐。 刚入城,柳凝霜就见路边一间铺子门口,一名佩剑白衣人斜靠屋檐下柱子,双手交叉环抱胸前,好像正在等人。 她赶紧拉起林默的衣袖,就准备转身离开,手臂反被林默抓住,笑着说道:“陆离在等我,不用怕他。” “等你!”柳凝霜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们怎么?” 林默拉着她来到陆离附近,招了招手,笑道:“杵那儿干嘛!你往那儿一站,人家铺子哪还有生意。” 陆离撇了撇嘴,道:“你请我们吃什么?” 林默对青木城一无所知,自然说不出来,且不能露怯,歪着头问:“师妹决定。” 青木宗两大怪胎,竟然站路边商量一会儿吃什么?柳凝霜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下了幻术,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豁过来,说道:“正好冬至,不如一起吃火锅。” 青木城火锅店不少,大多开在热闹的玉阗大街上。 当三人并肩出现那一刻,引得街上无数惊呼尖叫。 尖叫声既来自垂涎江柏弥外貌风姿的女修,也来自痛恨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诸多光棍们。前者尖叫声主要针对江柏弥天生那张吸引女人的脸和后天刻意培养的风姿,尖叫绵长而带着兴奋;后者仅仅对陆离与他同行而失声惊呼。 “陆瘟神怎么和江狗贼混做了一路。” 两人的名声都算不上正面。 好些个想上前生扑江柏弥的女修也赶紧收住金莲玉足,陆瘟神可是个连女修都会揍的黑心肠家伙,谁不害怕。 事实上单论容貌,陆离可评俊俏二字,名声太恶,实在影响他人观瞻。 柳凝霜一路走来,心怀惴惴,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路边那家店飞出点什么屎尿盆子,到时沾得一身晦气,为一顿火锅实在得不偿失。 林默倒是坦坦荡荡,有陆离这种人在身边,比跟柳师妹师父身边还安全,豪末再厉害,总得讲究长辈身份,陆离完全不同,他只要看不顺眼,真会把人往死里揍。 不信,看看几个月内那些陆续上山应战的同门就知道了。 现在清心院医馆里面还躺着两位骨头给拆散的师兄,被揍得起不了床的原因居然是上了神木顶想不还手少挨几下,结果成了受伤最重的。 柳凝霜带他们去的火锅店看起来烟熏火燎,天花板墙壁上到处是沉积油烟,老旧桌子常年使用,油渍混合着黑色污垢,看不出木头原本颜色。 三人坐在角落里,红辣汤汁微滚,刚刚推开锅中浮油。 正好晚饭时间,店堂里坐满了人,桌子间距很小,想从店堂大门走到另一边,须侧着身子收腹挺胸才能过去,几百人的交谈声回荡在封闭的厅堂中,就和他们面前的锅一样,沸腾翻滚。 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坐在角落里的陆离和江柏弥。 三人刚进来时,着实吓坏了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不过当他们坐下,情绪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大家开始小声议论着,话题离不了江柏弥的风流韵事和陆离在神木顶上暴揍同门的毒辣。 火锅最适合三朋四友围坐小酌聊天,聊得再久,只要灶膛有火,锅里的菜就不会变冷。 陆离没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吃火锅。 从懂事起他就开始修行,饮食向来素淡,不沾辛辣,辛辣的油烟味让他很不适应,衣袖挡住鼻子,不停打喷嚏,脸都皱成了一团,小声嘟哝:“街上那么多环境不错的酒楼,干嘛来这种地方。” 林默其实也在流泪,油烟熏出来的,看起来比陆离好得多,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笑道:“客人越多,表示食材越新鲜,这点道理都不懂。” 柳凝霜忙着往锅里倒肉片、脑花这些经煮不老的食材,刚开的锅很快平静下来。 林默小口啜酒,缓解烟熏火燎造成的不适,能让他适应的不是酒,而是时间,任谁给熏久了,鼻子很快就感受不到刺激。 店堂里很多人都在看他们,有一桌人特别奇怪。 别人打量都是一边议论一边偷偷摸摸瞥上两眼,这桌人尤其是三人中穿着最得体的中年人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林默在看。 而且只看他一个。 林默心里嘀咕,好像并不认识对方。 猛然醒悟过来,现在他的身份不是林默,而是江柏弥,他不认识,不表示江柏弥不认识。 想到这儿,身上冒出鸡皮疙瘩,这狗日的不会男人也…… 好在中年人眼睛中没有他想到那个意思。 于是他扭头与中年人看了个对眼,微笑着点头以示招呼。 中年人也在微笑,眨起了眼,然后眼珠往大门方向瞟,嘴角也在往同一个方向歪。 柳凝霜注意力全在锅里,没留意他。 陆离淡淡瞥了眼林默,事不关己,牛逼症患者除自己外一切都无所谓。 林默放下酒碗,说了个柳凝霜无法跟着同行的理由,起身离座,侧身穿过拥挤的店堂,来到门外。 他不想离开火锅店太远,附近到处游荡着想套他麻袋打闷棍的同门。 中年人也走了出来,尽量靠近,又不让人注意到两人相识,他眼睛直视街对面,小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林默只能装傻,用嗯代替回答。 中年人道:“交出一件信物,证明你办妥了这件事。” 林默面不改色,咕哝道:“你们答应的条件我没见到。” 中年人道:“一旦证明,神木槊很快就送到你的手上,放心,我们是生意人,向来注重信誉。” 神木槊!林默没想到远在西乾的张家竟然在青木城安插有人马。 想想也不奇怪,西乾十三世家本来就是生意人,整个五源五洲分别掌握在五宗手上,很多天材地宝都需要他们的生意渠道来流通,如此一来,江柏弥被张家选中下界追杀,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身上有的是能证明林默身份的东西,最直接的无疑就是少阳剑宗身份玉牌,里面还拓印有药王峰弟子基础修行功法,反正也不是紧要的东西,以后回了山,补办一份即可。 林默沉默片刻,借此时间以灵识抹去了身份玉牌中洞府结界阵法控制,然后假意掏衣袖,从‘情结’手镯中驭出,握在手心里递给对方。不失时机地威胁了一句:“倘若你们不守承诺,我就把这件事捅到西乾去。” 中年人飞快将玉牌收进袖子,低声道:“放心,一月后,你来必安商号,本人姓张,张秋泰,商号掌柜,若确认信物不假,他们必定将东西送过来。” “一个月能行?” “不是所有货物都走海路,高价物品都通过飞舟运送,来回一趟也就半个月。” 林默记下了商号名字,心里已经在盘算此事后续处置。 自身能力尚不足以扳倒张家,想彻底了结,需借助季伯、平尘长老这些老家伙的帮助,还是等回西崇山再处理不迟。 吃火锅最重要的就是无拘无束,大家筷子往滚开的红汤锅里一伸,用不着忌讳先来后到,谁捞着就算谁的。 林默慧眼如神,筷落不空,加上不怕辣不怕烫,面前那碗麻油蒜蓉油碟很快染得红彤彤的,一大半肉进了他的肚子。 吃得最慢的人居然是陆离,不是他不喜欢麻辣火锅,这个世上,怕吃辣的人很多,面对又麻又辣的红汤火锅诱惑,没人忍得住不去品尝。很多人哪怕吃过后第二天坐立不安,发誓再也不沾那一口,但凡再次坐在辛辣的红汤前,仍然忍不住将筷子放进锅里的冲动。 生活习惯如此。 细嚼慢咽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坚持良好生活习惯的人多半没啥朋友。 他刚吃完第二块嫩滑肉片,再将筷子伸进锅里,发现除了翻滚的红汤和几根煮得发蔫的葱,居然什么都没剩下。 柳凝霜实在有点怕他幽怨的眼神,马上说道:“我马上让伙计再上几碟五花牛肉片。” “反正是江师兄请客,他刚赢了一大笔,还怕吃穷他。” 林默也没太多朋友,归根结底原因主不在他。 像这种三个人以上坐一起喝酒抢肉,他的记忆里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胡涂带着梁佩儿和王懿。 转眼过去近两年,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徐渝可安好! 望着锅里腾腾热气,林默想家了。 第69章 云中雁字故人来 林默自从吃完火锅回来,再很少出门,吃的喝的都委托都监院杂役送,青木宗不像少阳剑宗,内山请了不少杂役,随时可以找人使嘴。 原本柳师妹很乐意做这些事,可林默不愿意,他不想顶着江柏弥的名字给心机不深的她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陆离倒有事无事过来聊天喝酒,不算交朋友,天生自信心爆棚的家伙不屑与他人结交,他不过想在林默面前表现天才的自信罢了。 林默不介意继续给他这种错觉。 青木宗内,有无陆离一旁打掩护,处境大不相同。 这些日子,他用赌局赚来的灵晶换来不少进入宗门密藏阁的机会,青木宗密藏阁和少阳藏经阁一样,都是存放宗门秘典的地方,他主攻丹书秘卷,此卷荟集了青木宗历代丹学大家各种心得。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从别人的理解方式入手,也能从不同角度印证丹道。 陆离提醒过他那句‘雷暴’悟道丹崖,秘卷中也有记载。 即便如此,看见过丹崖梦境片段的人不少,真正将它串联起来,变成传世秘籍的人极少。 他读的自然不止丹道,入宝山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青木宗各种高阶法术包括其中,数千年积累,木系术法之源,别处根本看不到这种东西,既然顶了江柏弥身份,不多趁此机会多捞一笔,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时间过得很快,与张家人约定时间就在今日。 林默换了一身衣服,貂皮围脖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准备停当,一路往青木城走去。 天气渐寒,城里略显冷清。 必安商号不开商铺,收购药材、青木宗丹药、法宝为主,主要与宗门各支打交道,租一间仓库,雇几十个人工即可,没必要租用闹市铺面,不容易找到。 林默低头专拣人少的小巷子钻,一路打听了好几次,总算在城东靠近山门的偏僻角落,找到了必安商号招牌。 两根圆木支撑着一块没上漆的牌子就是大门,木栅栏围起的院子停着几辆运货马车。 大门左侧一间低矮木棚内,好几个粗布衣汉子正围炉烤火,林默张了一眼屋内,不见张秋泰,于是问道:“敢请教张掌柜何在?” 一名汉子从头到脚打量来人一番,道:“找张掌柜!来做买卖的?” 林默点头:“约好今天来。” 他指了指院门正对那扇紧闭的简陋对开木门:“掌柜在里面。” 林默扯了扯貂皮围脖,快步穿过院子,伸手推门,门没锁,后面挡有棉帘,用力才能推开。 仓库极宽,屋梁也高,鼓囊囊的麻袋层层码放,堆满一整间。 一张桌子摆放在离门很近的地方,桌子下面放了只烧着火炭的红泥小炉。 张秋泰就在桌子后面,后仰靠坐一张圈椅中,脑袋呈九十度往后仰着,不时还上下晃动,完全没留意有人进来。 林默敲了敲桌子,他才一下直起脖子,两眼肿成鱼泡,睡眼惺忪,两眼无神,迷糊了好一会儿,这才醒转,眯着眼道:“江师来了,刚刚迷瞪一小会儿,没注意到阁下进门。” 他指了指对面长凳,微笑道:“此地粗陋,还请将就。” 林默没坐,道:“我拿了东西便走。” 张秋泰嘿嘿直笑,露出一口污脏的黄牙:“江师何必着急,坐下说话。” 林默灵识并未察觉出异状。 “不用坐,也没话可说。” 他看出这家伙那儿根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张秋泰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嘴里荷荷有声,脑袋一歪,呸地一口将茶水全吐了出来,缓缓道:“都说了别着急,神木槊非寻常之物,族长岂可放心他人代为转交。” 林默盯着他,冷冷道:“想赖账?” 青木宗内他身为嫡传,宰杀一个区区外洲掌柜轻而易举,且不担任何麻烦,哪怕宗门仇家,对待宗门以外的恩怨时,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他也是把持住这一点,笃定对方不敢赖账不给,张家族长想赖自然另当别论。 张秋泰深知其中利害,微笑道:“张家人会赖你那点钱,真是笑话。”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桃符扔在桌上,说道:“这块桃符族长符书传信过来,便是转交阁下,日后上林城取货凭据,无需去张家,就在上林城必安仙铺,表面上须做个买卖手续。江师也是做惯买卖的人,大家谨慎一点,避免后续麻烦,若是害怕张家使诈,江师尽可托人,本号认符不认人。” 行事周密,滴水不漏。 张家来这一手,林默原先盘算全部落空。 目前这种情形,揪住张家罪证是不可能了,无法从证据下手,整件事情还得向季伯通报,毕竟回五源大陆已经半年多,再通报一声怎么都说不过去。 符书跨洲传信极耗灵力,普通符纸根本无法承载符意跨洲过海,手上正好剩两张上次豪末赠与的青符,正好派上用场。 青符昂贵,林默不想几句问候话便消耗一张价值五千灵晶的符箓,于是将后土宗在人界的谋划,祝由师与后土宗勾结,张家遣人追杀,一股脑全密密麻麻写进一张纸符,不提化身江柏弥,只提了句:‘人在青山’。 符书传信并不完全可靠,他可不想身份曝光。 更不指望季伯接信后冒天下之大不韪,一鼓作气荡平张家和祝由师一脉,也就先通报一声,等时机成熟,谋定而后动。 …… 冬季是俗世人猫冬的时节,修行木系术法的修行者们在这种季节也很难从天地灵气中采集到木性生机之属,因此通常选择在冬天外出游历。 林默不敢外出太远,天晓得那些暗中准备麻烦的家伙会不会安排眼线。 只能关在洞府内修行。 如今五行齐全,虽然木、火两属远不如其他三种真源强大,终究也从中得到了天授神通,借此突破进入筑基中期不难。 但他并不想过早破开瓶颈,小天地中道树若想参天,根基扎得越牢,将来道树成长就会越茁壮,他的目标本就不在当下,而在未来。 更何况青木宗破境,很可能刺激到陆离那脑子有病的家伙。 丹崖悟道前,他可不想舍弃好不容易混出眉目的身份。 林默屏气凝神,心神芥子内观。 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笼天地于形内,扶四海于一瞬。 小天地中,道树五行之根缓缓游弋,盘根错节,犹然五龙交合,盘旋太虚,逐渐合为阴阳,天地混沌,却有玄黄初生观感。 空气中一串涟漪波动。 他心神一敛,两根手指往眼前半尺处凭空一夹,指缝间多出一张折成小剑的金色纸符。 金缕符纸,少阳剑宗传信‘飞剑符’。 花如此代价给他传信的人不多,气机也很熟。 这么快! 林默很诧异季伯办事效率。 价值五千灵晶的符纸上寥寥数字:上弦,亲至,面晤。 不留落款,足见行事谨慎。 亲至! 也就是说季伯会亲自到青木宗,好好的,突然来此干嘛! 他怎么知道我在青木宗? 林默满脑子疑问。 不过他笃定,季伯不会因私事专门跑一趟青木宗,肯定带着事关两宗大事,亲自过来与青木宗高层商量。 他晃了晃手里的符纸,须臾间烧成灰烬。 慎重起见,灰烬也不留,顺手扔进茶碗,指头搅散,再将茶水全部泼洒到屋外天井水沟。 …… 翌日,柳凝霜一大早上门,她手上持有洞府符枢,无需敲门就能进。 男女有别,她还是敲响了小院大门。 林默中断早课修行,出去打开院门,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刻意疏离,柳师妹很少前来打扰,今日一早过来,还是让他意外,半开玩笑道:“师妹这么早,可是有事找本师兄商量。” 柳凝霜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是不是对这些日子疏离抱有意见,不咸不淡地道:“没什么可商量的,过来传达师父口信。” 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绷起俏脸,说道:“十日后,少阳剑宗大长老季长卿携一众弟子前来交流,宗门要求,所有筑基境不得离山,随时迎接少阳剑宗众弟子到来。届时,相互间可能会有问道切磋,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些日子少做些有的没的无聊事,集中精神应对此次来访。” 林默一愣,昨天才接到季伯回信,今天宗门就来通知,想必昨日那封飞剑符信与送到青木宗的拜山帖差不多同时到达。 “少阳剑宗来的人多吗?” “不少,至少二十来个,其中还有叛出本宗的余墨亲传也在其中。” “啊!” 林默差点惊呼出声,声音到嘴边才降了好几个音调。 二师兄居然也来了,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徐渝? 很快他就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徐渝只是炼气境,两宗交流这等大事,轮谁也轮不到她。 “师妹进来喝杯茶。” 心情大好的林默热情邀请冷落多日的师妹。 柳凝霜似乎不太适应,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他:“师兄确定不打扰你修行。”嘴上这么说,脚下不停步,进入堂屋,伸长脖子环顾着四周,鼻子一耸一耸,偷偷瞥了眼跟进来的林默,马上弯下腰帮他收拾起屋子来。 她不会是闻屋子里有没有脂粉味吧! 唉,都怪江柏弥人品太次。 林默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偷偷观察柳师妹。 ——有身材有脸蛋,皮肤白白嫩嫩,让人瞧着舒心,属于男孩子小时候梦想的那种邻家小妹,小伙伴们赌咒发誓要娶回家的小媳妇。 我已经有了徐师姐,柳师妹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嗵嗵嗵。 洞府大门给敲得山响,不用灵识查探,敲门敲得如此肆无忌惮的,整个青木宗除了陆离还能有谁! 他最近来这里的次数比修行还勤。 柳凝霜正要转身去开门,林默伸手虚按,“不用,我打开禁制,他自己会进来。” “谁啊!”柳凝霜刚问出口,陆离已经出现在屋子里,一本正经地念道:“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 林默直冒鸡皮疙瘩,恨不得冲上去堵住这家伙的嘴。 等离开青木宗,一定找个合适机会好好跟这个自信得没边的家伙打上一架,最少要让他以后再不敢念这首歪诗。 柳凝霜一转身,又赶紧别过头去,装着还要收拾别的房间,一溜烟跑了出去。 “咦——干嘛我一来,柳师妹就羞红脸跑了。” 为什么跑,你心里没点逼数。 林默道:“陆兄那首诗太毒,柳师妹遭不住。” 陆离哈哈大笑,来到茶案前大马金刀一坐,眼睛盯着泡好的茶:“知道陆某要来,茶都准备好了,嘿嘿,有长进,以后你就是我的头马,我很看好你哟!” 要不是……林默强压下不忿之气,坐他对面,倒出两碗茶汤,自己取了一碗,饮酒解闷,喝茶清心,时机未到,要忍。 陆离也取了一碗,小啜一口,皱着眉,嫌弃地说道:“就你这泡茶手艺,真该找个人好生教教。” 林默肚子里已经把他祖宗十八辈细数了好几遍。 幽冥百年不是白待的,敛元神绝心声之法在水之真源神通加持下能做到滴水不漏,即使陆离境界高于他,也无法窥探他心湖。 “知道我干嘛来了?”陆离茶碗一放,摆出一副说正事的模样。 林默马上戳破他的幻想:“不就是少阳剑宗来访,刚刚柳师妹来就通知这事儿。”若让这位逼王装下去,就这一件事,他能叨咕出半个时辰去。 陆离身子往前一倾,神神秘秘问道:“是不是与你在此有关?” 林默道:“你觉着呢?” 陆离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抱住后脑勺,道:“少阳剑宗对你如此重视,派人过来帮你打掩护很正常啊!” 林默微笑:“我在少阳剑宗待遇如何,你问余祖不就知道?” 陆离盲目自信不假,脑子不傻,笑道:“稚子怀千金于市,怀璧其罪也。” 林默道:“那你认为我会将化身江柏弥之事告知他们?” 陆离点点头,深以为然,忽又笑道:“到时若挑中你与少阳门人问道切磋,你是赢呢!还是赢呢?” 林默正色道:“只要打架,我就没想过输。” 陆离重新拿起茶碗,大拇指轻轻转动,目光闪动:“有个问题一直好奇,你怎么杀的小山人?” 林默道:“我没杀他,但我知道他死了。” 他并未说谎,故而放开心境。 陆离眉头皱了皱,不好多问。 江柏弥那种人死哪儿都正常,修行者管不住裤裆,不啻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总有一天会撞别人刀口上。 …… 一艘云天剑舟掠过天际,云彻雾卷。 阳光下,巨大飞舟熠熠生辉,反射出耀眼的银白光芒。 青木城山门前,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内外门弟子和青木城常住居民,一个个仰起头,品评着天上快速接近的剑舟与本门青藤舟之间的优劣。 大肆发表看法的大多属于半懂不懂,一本正经说瞎话,反正听众也归于不懂一类,只要说得够玄乎,别人听着也玄乎。大家也当逗一乐,没人会把街头的打牙撂嘴当真话听。 青山洲与西乾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距数十万里。 两宗高层往来不多,这次少阳率队来访,领队还是宗主之下、诸峰首座之上的祖峰大长老,青木宗自不会怠慢,早早把消息传到各堂各门,大家齐聚山门,也给少阳剑宗留下个热情好客的好印象。 林默混在人群中,身边就是陆离,别的地方都摩肩接踵,就他二人身边空出来一大块。问题出在谁身上不好说,反正他们两人互相嫌弃,用心声大肆指责对方。 柳凝霜另有安排,一直跟在师父身边,未跟他们凑热闹。 剑舟平稳下落,停靠山门外。 率先出迎的正是青木宗宗主昧然,头顶白玉芙蓉冠,一身道袍流光溢彩,阳光下看起来更显尊严高贵。 剑舟上飘下一人,青衫淡泊,仙气飘飘。 宾主长揖相对,礼节十足。 “一别近二十载,长卿道友风采犹胜当年。” “昧然道兄何必客气,当年朋友,如今亦然。” 昧然哈哈一笑,上前把臂道:“长卿道友难得来,老友相见,少不得好好喝上几杯。” 季长卿落落大方,侧身挥手招呼少阳弟子下船。 少阳剑宗二十余名弟子一水银白剑袍,不论男女,不分诸峰,这是承露峰专门为出访织造的仪袍,充分展示少阳剑宗金阳肃杀之气。 接待方与之对应,青木宗二十余名男女,道袍青气流转,生机勃勃,大有风雷激荡之意。 陆离环臂抱胸,啧啧道:“宗主可真下得血本,一身风雷袍最少得值一百块冰晶,我主动找他老人家报名参加接待,可他老眼蒙尘,竟死活不让参与,你给评评理,我这谪落凡尘数十年的真仙,哪点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差了去。” 林默一脸嫌弃,真想离他远点,可左右一瞧,人群缝隙间,处处目光凶狠,杀机随处可见,方才打消念头,捏着鼻子也只能待在原地。 少阳剑宗陪同来访之人认识不多。 ——严夜洲不用说,厚道二师兄;宋明,横剑峰嫡传,试炼阁秘境有过数面之缘,曾借西门弟子试探过他一次,宋苗堂兄,虽说有点小过节,总的来说,宋家还算办事隐晦,没造成当面冲突;重阳,晦冥之兄,曾在集仙峰堵过道,出口威胁过,修心还算到家,没让千玄、吕扬当枪使;七八名女修他就认识一个,周意竹,西崇山四大仙子之一。 老季还真照顾二师兄! 想到这儿,林默悲从中来,对季伯腹诽倍生——徐渝好歹是你集仙峰的人,周师姐都能带,她为何不能? 二师兄经过身边,瞧也未往这边瞧上眼,视线一直放周意竹身上,两人有说有笑,神色轻松。 林默越想越气,目光愈发幽怨。 恨不得冲上前去,生生插在那对男女之间。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显摆也别在当兄弟的面前晃啊! 陆离一旁阴阳怪气说了句:“余舅祖高徒,不知手上斤两够不够重。” 林默扭头瞪了他一眼,愤忿道:“人家丹道你能比?” 陆离微笑:“别以为青木宗没人,陆某揍人出名,丹道不比揍人差,这天下姓余的,又不止余墨一个。” 林默来青木宗这么久,事实上很少到都监院以外,宗门情况了解不深。 毕竟他顶了个江柏弥身份,不好随意打听。 陆离那边倒也随便可以问,可这人说话颠三倒四,话题永远以自我为中心,跟他打听什么,好比鸡同鸭讲,问也白问。 他的话没完,喋喋不休:“我家余祖,那真叫丹道天才。只不过她百年如一,沉迷丹道,既对宗主之争没心思,也对其他修行没兴趣,故而外界无名罢了。” 丹痴。 林默一下想起来这么个人,少有人提他名字,世以‘丹痴’谓之,也是少阳剑宗自己都承认,放眼五源,丹痴是唯一比余墨丹道高的存在。 可怎么也想不到,丹痴姓余,可能与余墨有血缘近亲关系。 周围全青木宗的人,也不好问,只能憋在心里。 严夜洲此时突然转身,直勾勾往这边瞧来。 认出来了? 不,二师兄不是在看我,是看身边这家伙。 陆离双手抱臂,嘴角扯了扯,眼皮子一耷,一副没把严夜洲放眼里的样子。 林默却隐隐感觉陆离是在躲避二师兄的视线。 周意竹心声问:“严师兄认识那个眼睛往天上看的家伙?” 严夜洲还没来得及回答,陆离开口道:“小娘皮,心里话放干净点,‘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什么家伙不家伙的,去城里打听打听前面两句,小爷名号自然清楚。” 林默真恨不得脚趾抠个大坑把自己埋了,偷摸摸小步挪移,远离这变态自信的家伙。 没挪动两步,给陆离环臂搂脖子扯了回去,那家伙嘴里得意地道:“瞧瞧,我身边这位江兄是不是比你身边那位好看多了,不如我做个主,许给姑娘你当道侣如何?” 林默刚想开口,脖子给陆离勒着,气都出不了,哪还能出声。 若是别的宗门弟子出语不敬,青木宗负责接待弟子肯定第一时间出声呵斥,可问题出在胡说八道的是陆离。 青木宗有几个筑基境没被他揍过,连懂事可爱的柳师妹都遭过毒手,何况其他人,给揍成猪头的大有人在,十天半月不敢出门也是常事,哪个还敢去触霉头。 周意竹脸刷地铁青。 严夜洲轻轻将她扯向身后,淡淡道:“陆离是吧!长了几十岁,说话怎么还这样没规没矩。” 第70章 二师兄的恩怨 林默确定陆离与二师兄有过节。 当年陆离去少阳炼剑峰受剑,必然短暂停留过药王峰,彼时二师兄已然是余祖亲传,两人间有过交集。 那次交集很不愉快? 二师兄好为人师,陆离自信心爆棚,这二位撞一起,不擦出火星才怪呢!不过,那时候陆离年纪应该不大,有仇也不会太深才对。 两人如炸毛的斗鸡,相互对视着。 陆离勒脖子的手臂稍稍松了点,林默趁机挣脱,稍稍将左手衣袖往上提了提,干咳一声,徐徐道:“在下江柏弥,道号小山人。”自报家门同时,还不忘拱手晃了几晃。 左腕上的‘情结’手镯相当醒目。 严夜洲平静地还了个拱手礼,道:“少阳严夜洲,见过青木宗道友。” 陆离鼻孔哼哼,很不服气,大声道:“姓严的,恁多年过去了,境界还是如此一塌糊涂,有机会比划比划,看你当年吹过牛是不是还能应验。” 吹牛!厚道的二师兄会吹牛。 林默偷偷瞥了眼陆离,神色凝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 严夜洲淡淡道:“看来这十几年你也不咋地!做人没一点长进,空有一身修为何用。”说完摇摇头,牵起周意竹的手便转身往前走。 三四名青木宗精心挑选出的接待弟子赶紧一字排开,挡住了陆离飞剑般凌厉的视线。 众多长辈在场,陆离还不至于当场发疯,不过看他眼神,离发疯也相去不远,愣在原地半晌,突然踮起脚尖高声喊道:“姓严的,别说我言之不预,此次交流若有问道切磋,老子第一个上来挑战你。” 严夜洲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豪末走在迎接队伍后面,身后还跟着柳凝霜,经过跟前,扭头瞪了眼兀自在那呼呼生闷气的陆离,没好气道:“有信心是好的,过犹不及,有余犹不足,你应该着眼于更高层次,而不是盯着同辈人。” 柳凝霜偷偷做了个鬼脸,笑靥如花。 林默揖手弯腰向豪末行了个礼,胳膊肘偷偷戳了下陆离的腰。 对别人再狂傲,面对师门以杀力着称的豪末,陆离也不敢太放肆,鼻孔里嗯嗯两声,不耐烦,也不敢还嘴。 等她们走远,陆离这才伸手揪住正想偷摸离开的林默胳膊,御剑而起,扯着他往洞府方向疾驰。 这家伙行为举止明显与往常不同。 林默小心问道:“姓严的欺负过你?” 陆离不答。 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厚道的二师兄也会欺负人,林默反正不信。 当年陆离年纪应该还小,肯定在药王峰惹得天怒人怨,一向不与人交恶的二师兄才会出面教训,揍人不至于,念经似的说教难免。 想到陆离被人教训得抬不起头,林默心里就一阵乐呵,终究顾忌这家伙阴晴不定的性格,不敢流于表面。 水雾从茶杯升起,香气缓缓释放开。 陆离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 茶很烫,他龇牙咧嘴不断往外面吐气,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给我说说,姓严的最擅长什么?” 林默道:“刚才不给你说了,丹道啊!” 陆离瞪着他,一脸横肉凶相毕露:“我问的是丹道中他最擅长炼什么?” 林默心头暗笑,绷着脸说道:“造化丹。” “造化丹!”陆离嗤之以鼻,造化丹只是中阶丹药,确实不值得高品丹师重视。 林默补了句:“极品,每一炉都是极品。” 自己暂时还不能出手打击眼前这自大狂,借二师兄之手打击也能达到同样效果。 “极品,每炉都是,不失误?” 陆离喉结上下移动,明显给震撼住。 林默用力点头。 陆离茶杯往桌案上重重一顿,长身而起,在厅堂里来回走动,嘴唇不断蠕动,不知咕哝什么。 显然他是想在严夜洲最自信的方面入手,只不过林默之前,炼制极品丹除了过人的丹道造诣,运气也占极大成分。 炼丹之前的精分萃取才是极品丹成关键。 而这个关键仰仗天分,需要一双勘破细微的慧眼。 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陆离不断挠头,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经散开。 林默没去打扰他,眼观鼻,鼻观心,打坐养气。 …… 接待归来的柳凝霜也来了这里,带来了宗门最新安排。 少阳剑宗所有来访弟子安排进了宗门接待最高规格的青槐馆。 宗门不禁止本宗弟子与少阳剑宗来客私下交流,只禁一条,严禁私下约斗。 来者是客,宗门下此禁令无可厚非。 不过三日后,宗门会安排一场点到即止的问道大会,届时所有内门弟子都可参与,捉对向少阳剑宗来访弟子发起挑战,方式不限,前提是双方都愿意接受才行。 季长卿一来,就被宗主昧然拉去喝酒,私人名义,酒桌上是否会谈正事,那也是参加酒局的人关起门来讨论的话题,非宗门重要人物不得而知。 豪末长老自然在邀请之列。 柳凝霜因此才有空闲过来向他们通报情况。 “这种酒局想来酒不错,没邀请陆兄,看来你在高层人物眼里也没那么重要了。” 林默不失时机刺了一句。 挑拨离间不至于,打击下自大狂的信心,这点小心思还是有的。 陆离根本不在乎,还在那儿来回踱步,苦思冥想丹道上打败严夜洲的方法。 柳凝霜小声道:“陆……陆师不会心境出了问题吧!” 林默微笑道:“陆离兄什么人,师妹勿需担忧。” 柳凝霜哪会担忧一个曾经揍过她的疯子,说道:“江师兄会不会凑热闹去找少阳弟子切磋道法?” 林默本来没那心思,突然想起集仙峰山道上重阳威胁过他的话,静如止水的心又起了涟漪。 “到时看情况。” 柳凝霜道:“我想找少阳师姐妹们切磋一场,毕竟修行多年,并未与外宗弟子交过手,积累些经验也不错。” 她手肘撑在茶案上,一手托腮,仰视着林默:“江师兄经验足,觉着师妹应该找谁切磋?” 陆离突然插了一嘴:“找你师兄切磋。” 这句话对他来说本无歧义,林默少阳剑宗的人,找他切磋增长经验天经地义,可听在柳凝霜耳朵里面,意思完全变味,顿时脸红得比喝了半斤烧酒还滚烫,回头瞪着头发比鸡窝还乱的陆离,想骂,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口。 林默赶紧打岔:“别听他的,为兄的意见,你需要找个剑意比较直来直去的挑战,这样能砥砺师妹真正的作战经验,遇上个擅长隐藏自身能力的,自然达不到这种效果。” 柳凝霜蹇眉道:“没打过如何知道?” 林默笑道:“无妨,不是还有三日之期,青槐馆离着不远,我们可以过去结交一下嘛!”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柳凝霜坐直了身子,胸前颤颤巍巍,小小兴奋了一把。 林默赶紧移开视线,“喂,陆离兄,别那儿光薅头发了,你与少阳剑宗有旧,不如过去一同拜访下老朋友。” “老朋友!” 陆离面色一沉,恨恨道:“我没朋友,青木宗没有,少阳剑宗也没有,有的只是将来陆某脚下之臣。” 林默道:“你不也说将来,将来未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是。” 陆离狂妄是狂妄,有些优点还是值得称道,比如眼里从来没有宗门之别的概念;比如嘴上比较把门,不太喜欢大嘴巴…… 听弦而知意也是优点之一。 他停下薅头发的举动,微笑道:“江兄提议不错,当年姓严的还算懂得照顾人,不远万里来了本宗,陆某不亲自回请,怎么都说不过去。” 林默抚掌而笑:“陆离兄人情练达,在下实在佩服。” …… 青槐馆离都监院不远,顺着石板小径一路前行三十余里,看见了冰封如整块白玉的映月湖,就看见了青槐馆掩映在白雪压枝头间的青屋檐角。 三人刚走近客馆大门数丈,十余道青影便将他们围住,天地间气机涌流,杀机强烈的阵法随时准备发动。 “来者何人?” 问话的人都到了面前,声音还回荡在树林间。 青山宗不认识陆离的人很少,不认识江柏弥的人也不多。 “是陆……陆师。” 陆离年纪不大,按辈分,他能与宗主平起平坐,但修仙宗门不讲师承辈分,看的是境界,进入筑基神游期,辈分自然高人一等,神游期以下,皆称师兄弟。 可没多少人认为可与怪胎平辈互称,于是大家默契地在称呼上少喊一个字,称之为师,意思自然大不一样。 把守客馆的对应接待弟子看着三人,面面相觑。 陆离干咳了一声,说道:“我不来打架邀斗,只想请故人喝杯水酒。” 故人,陆疯子也有故人,真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新鲜事! 有同门还是想坚持原则,说道:“陆师想见哪位,我们可以代为通传一声,万一……” 陆离的眼睛移到那位同门的脸上。 那人声音马上微弱,最后几不可闻。 三人走进院子里,穿过栽满腊梅树香气扑鼻的庭院,来到一座红墙绿瓦的三层小楼前。 早有人通报进来,严夜洲站在廊檐下等候。 他看着陆离,眼角余光却在看林默,说道:“陆道友有何指教?” 所有少阳剑宗的弟子都聚集在小楼堂屋里,与严夜洲只一道门槛相隔,很显然,山门口陆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向陪同的对应接待弟子打听过他。 陆离昂着头,背负双手,正准备念出他那首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歪诗,林默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打断了他刚酝酿起来的情绪,拱手道:“陆兄感念严道友曾经的照顾,特地请道友去喝杯水酒。” 严夜洲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来者是客,自然听从主人家安排。” 周意竹跨出门槛,来到他身边,神色坚定地说道:“我陪二师兄走一趟。” 陆离不耐烦地道:“就请你吃顿饭,做得跟慷慨就义似的,有意思吗?陆离本是人中仙,用得着玩那些狗苟蝇营手段。” 林默以手盖脸,没脸见故人。 严夜洲含笑瞧向柳凝霜:“这位仙子?” 林默硬着头皮道:“师妹柳凝霜。” 周意竹从头到脚打量着对方,眼神中充满敌意。 陆离已经转身往外走,嘴上不停嚷嚷:“走哇,杵这儿干嘛!客馆还能做出好吃的不成。” 宗门客馆都一个样,讲究好处不论口味。 出门时,接待弟子提醒道:“三位既然请客人出门,上面有令,客人一切安全可都落在三位头上,好自为之,免得到头来怪我们言之不预。” 陆离瞪了一眼,“你觉着青木城还有人主动找我麻烦?” 出声的弟子赶紧退回其他人身后,打死不跟疯子说话,万一不小心,飞来一根挑战符枝,又得去床上躺几个月。 …… 少阳剑宗弟子出现在青木城中引发不小的轰动。 最让人瞠目的,还是陪伴他们的宗门两大奇葩,一路上吸引来不少目光,大家都好奇,少阳弟子怎么会跟这两位搅在了一起,看他们一路说说笑笑,还真有几分故人相逢,话犹不尽的观感。 林默一直陪二师兄说话,说的当然都是介绍青木宗各处风景名胜,陪周意竹的自然是柳凝霜,话不多,既不显亲切,也不显熟络。 “柳师妹,你来说说吃什么好呢?” 林默还是把选择丢给柳凝霜,青木城他实在不熟,来了几个月,没进城逛过几趟。 “吃火锅怎样?” 每个洲都有火锅,做法不同,西崇山讲究原汁原味,清汤居多;而青木城火锅麻辣红汤最受欢迎。 陆离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就吃火锅,最辣的,变态辣。” 林默含笑不语,这家伙明明自己也不能吃辣,为了赢,真是敢想敢做,明儿一早,菊花别开成红花就成。 请外宗客人,柳凝霜自然不好意思带客人去上次那家小店。 火锅店也分档次,店堂敞亮,环境优雅的不一定好吃,食材不能说比小店更好,但价格一定不低,分量也会更少。 原本柳凝霜想点个鸳鸯锅,既然请客,总不成由着那疯子的意思,哪晓得陆离趁他们不注意,偷摸摸跑去不知是威胁还是利诱了伙计,端上桌的锅底居然多加了半盆火红的辣椒和花椒。 看得林默菊花发紧,完全不敢与二师兄对视。 酒从陆离法器中取出,占满菜碟剩余空间,他和严夜洲面前尤其多,倒也公平,每人十壶。 丹道比不上,酒桌见真章。 林默为二师兄捏了把汗,就他那养金鱼的酒量,想直着离开恐怕很难。劝也劝不了,只能打内心里为二师兄默默哀悼半盏茶。 严夜洲显然很熟悉陆离的个性,来者不拒。 三岁看长,七岁看老,一个人从小个性长大了也很难改变,陆离这种野蛮生长的家伙更是如此。 两人第一次饭桌问道就此拉开序幕。 红汤沸腾,翻滚的底汤看不见肉汤白色,全部被煮蔫的火红干辣椒占据,加进去的各种肉片、毛肚、腰花上面布满辣椒籽和青红花椒。 陆离运筷如剑,一块块刚熟随滚汤浮起的肉被他捞出,麻油蒜蓉中一浸,便全部送进了唇齿之间。 严夜洲也不示弱,你夹一筷子,我也来一片,你吃得快,我嚼得也不慢。 玉壶春瓷酒壶上的封泥捏开,陆离拿起酒壶,虚晃一下,两眼直视对方眼睛,眼神凌厉,“严兄,请。” “陆老弟,请。” 锅里飘起的热腾腾水汽,无风自乱。 决斗前秋风肃杀! 两人红彤彤如抹女子口脂的嘴唇冲淡了肃杀的剑意,画面看上去有点滑稽。 对瓶开吹,酒碗都不用。 林默低下头,捂着嘴‘库库库’。 “师兄不舒服?” 柳凝霜身子倾过来关心。 林默屁股赶紧往长凳另一边挪了挪,道:“没事,没事,有点辣,库库……” 周意竹瞟了眼,纳闷二师兄为何能和这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交上了朋友。 长相不错,标准小白脸,还是我见犹怜那种,就是眼睛里透出来几分狡黠让人倍感熟悉。 她偷偷扯了扯严夜洲衣角,准备用眼神制止这种幼稚的行为。 陆离眼睛一瞪,“嘛呢!嘛呢!周道友莫非也想参与?” 他嘴角一撇:“柳师妹,还不赶紧给少阳同道多敬几杯,别让人家回了家,说咱们青木只有男人像个样子。” 柳凝霜哪拗得过,无奈端起酒盏。 林默就是看戏,也只能看戏。 很多话没法在这种场合和二师兄交流,单单一个陆离已经能听见别人心湖心声,周边不知道还有多少境界更高的青木宗长老名宿监视着这方天地。 二师兄只要确认他是谁,剩下的就让季伯来想办法好了。 桌上酒壶越来越少,地上空酒壶堆成一堆。 酒桌上两位脸成了猪肝色,眼睛不再清澈,舌头也大了,说话变得含糊,身子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倒下,全凭一股意念坚持。 周意竹轻轻扶住二师兄的腰,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瘫倒。 陆离手肘撑着桌子,说道:“咋的,了,不行……你真不行,要不,要不有人扶,看你不倒……倒下才怪……” 说着说着,手肘一滑,下巴差点磕在桌角,还好林默手快,一把托住。 严夜洲指着陆离哈哈大笑,身子一仰,咣当,长凳朝后便倒,亏得周意竹就在身边,没让他人跟着长凳一块倒地。 真是一对活宝。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两人大着舌头还谁也不服谁,相互指着鼻子喊起话来。 如此二师兄难得一见,如此陆离更难得见到。 别人怎么感受林默不知道。 这家火锅铺子全是包间,除了他们五人和上菜的伙计,也没多余人在场,反正他是看了一场好戏。 两人醉话互喊中也听出来一些结怨端倪。 不复杂,也就是一个年纪才十二三岁,谁都看不上眼的自大狂,遇上一个好为人师,喜欢说教的二师兄。 十二三岁的陆离自然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就在受剑前一年,被二师兄天天拉着说教,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悲催的日子,幼小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可想而知。 从第一天开始,陆离就发誓,有一天会全面报复回来。 不过很可惜,第一战—— 陆离醉。 严夜洲也醉。 第71章 两宗问道 寒夜大雪纷飞,窗前树影摇曳。 林默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脑子里全是徐渝、胡涂的影子。 失眠的夜晚总显得漫长幽静。 然而洞府内的幽静并未能挨过整夜,阵法结界荡起涟漪,一条黑影缓缓现身在屋内微弱的光线中。 ‘寂’飞出手镯,悬停空中,剑柄轻握林默手中。 很快,剑尖就垂了下来。 林默腾地坐起,失声叫道:“季伯!” 季长卿环视着房间,一脸笑容道:“比起药王峰的狗窝,还算整洁。” 林默赶紧下床穿上鞋,驭出法袍穿戴在身,挥手点亮屋中油烛。 “你怎么……” “时间有限,没空解释。” 林默悻悻作罢。 能在青木宗地盘随意进出,这已经不是境界神通能力可以解释,季伯不愿讲,他自然不好多问。 季长卿随手布置出一座天地隔绝阵法,这才去桌案边坐下。 林默忙不迭去拿茶具,给季长卿虚按制止,“不用麻烦,直接说说下界形势。”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林默无奈坐下,将人界遭遇专拣紧要说了一遍。 季长卿手掌一翻,桌案上多出一只琉璃瓶、一卷玉简,指头轻敲琉璃瓶,道:“这是从西乾四处爆发的入魔潮中,魔修体内萃取出的血肉和一名生擒魔修识海中拓印出的一道怪符,你看看有什么奇特之处?” 一来连个好都不问,就开始考较,有你这么当长辈的吗? 林默心里腹诽,手上不停,捏出术诀,打开琉璃瓶,驭出其中乌黑血水,手指连点,剑气纵横,分割着血水本质,提纯袪浊。 一炷香后。 他停下动作,将血水重新灌入琉璃瓶,说道:“很难确定,血水中杂质太多,药物庞杂,且吸收已久,其中药物大多常见,唯少量‘地脉灵泉’应该只出自后土宗,虽外面罕见,一些仙商处也能收购。我在人界极渊就见过,只是一味辅材,当时并未在意。就这些东西,严师兄也能发现,季伯何必问我?” 季长卿道:“说得没错,严夜洲的确得出了同样结论,单凭一味药,并不能指证后土宗就是幕后黑手。” 他手指又敲了敲玉简,问道:“下界可见过类似符纹?” 林默打开玉简,灵识潜入,嘴巴骤然张大。 季长卿问道:“怎么,见过?” 何止见过,简直可以称作熟悉。 玉简中描画的符书线条,竟然与青女送他那张帛绢上记载钜子谷秘传符纹有着七八分相似。 钜子谷怎么可能与魔修有关? 他们也不可能与五源大陆有任何关系,甚至连修行者都算不上。 林默将帛书取出,铺在桌案上。 季长卿紧皱眉头,双手交叉,两根大拇指不停转动,沉思良久,说道:“我原本怀疑这些符纹与祝由师有关。” “祝由师!”林默讶然,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祝由师和钜子谷有什么关联。 季长卿道:“我也没弄明白,不过,前段时间传来的一条消息,才让我把他们联系起来。” “什么消息?” “祝由师一脉秘密在中宫洲建立山头,行事颇为诡秘,后土宗明显在背后支持,双方若无利益关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再与你传回的消息结合,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自然迎刃而解。” 季长卿看着林默说道:“后土宗勾结祝由师一脉,清除进入人界修行的五源修士,建立极渊妄图重建人界秩序,西乾突然出现十余名入魔修行者,意图扰乱西乾局势,这一切难道还不明显?” 林默挑眉,道:“后土宗准备发动战争?” 季长卿微微颔首,道:“越接近三百年破天接引,五宗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大。” 林默皱眉道:“为何如此?” 修真界很多秘密从不付诸笔端,各大宗门为保守秘密,通常只存在于父子、师徒间的口口相传。 季长卿道:“说来话长,简而言之,破天接引名额有限,与天道气数有关,清除对手人数,也就能提高自己飞升上界的名额。” 林默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神游期方能得到破天接引资格他知道,原因也很简单,破天接引并非没有风险,不到神游期极可能在归墟通道中神魂俱灭。 转念一想也很正常,归墟路真那么好走,后土宗早把极渊炼气大成期修行者接引到五源,何苦费尽心思,去一个个消灭谪凡仙人呢! 季长卿道:“我此行就是来与青木宗结盟,商议如何应对后土宗战争布局。” 这就说得通了,林默道:“青木宗有什么表示?” “你关心这个干嘛!破天接引与你无关,你只管抓紧修行便是。” 季长卿站起身,笑了笑,收起琉璃瓶和玉简,说道:“既然五源皆得,抓紧时间参悟出青木圣缘丹崖的秘密才是正道。” 林默也跟着起身,提了个埋藏心里一直好奇的问题:“季伯知道这个秘密,肯定得到过五行真源,为何却没有自行结丹开天?” 季长卿笑而不语,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体虚化,洞府内气机涟漪阵阵,转眼不见了他的身影。 “老是这样,话只说一半,说清楚会死人呐!” 林默喃喃抱怨,却又无奈。 …… 夜色已深。 宗主的房间珠光如昼。 青木宗十余位高层全部围坐在房间里,神色并不轻松。 他们正讨论着少阳剑宗给出的提议。 破天接引将近,没人愿意迎来战争,但有资格入围的人却又不得不接受战争现实。 名额有限,大道争先。 筑基境哪怕大圆满,也无法再迎接下一个三百年,除非自行结丹。 结丹谈何容易,数千年来,只有一个林铮。 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事关战争,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全都把目光集中到宗主昧然身上。 能当宗主的没人是傻子,不到最后关头,他也不会发表倾向性意见。 大家就这么僵持着。 盏中茶水已经冲泡过四五次,茶汤彻底变成白水,好些个长老都跑了好几趟茅房,还是没人愿意先抛出那块砖,指不定一开口,大伙儿来个打蛇随棍上,事后出了麻烦,又全部推给出主意的人身上。 宗海山极不耐烦,道:“这么干坐也不是事儿,不如请宗主直接拿个主意,大家伙照办便是。” 多数人附和意见。 昧然喝了口没味的茶水,徐徐道:“老季提出的建议不是不可接受……” 大家伸长了脖子等着他最后的决定,豪末独自坐在门槛上喝酒,毫不关心昧然发言。 她很清楚,接下来这位宗主一定会话锋一转,将问题重新抛回大家。 果不其然,昧然接下来说道:“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少阳剑宗与青木宗相距十万八千里,天晓得后土宗有没有和他们达成默契,他们不去找更近的离火宗,反而舍近求远找我们结盟,其中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管事院长老插了句嘴:“直接拒绝不更爽快,少阳剑宗、后土宗要开战,任他们打去,打死打活与我们何干,到时候还能坐着干得好处。” 宗海山瞪了眼开口的长老,冷冷道:“你倒说得简单,少阳剑宗底蕴如何,谁不清楚,青木宗一旦拒绝,说不定他们就会和后土宗达成一致,指不定水、火两宗一样会与他们结盟,先做掉我们,这样破天接引名额不就空出来一大截。”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紧挨宗主旁边的座椅上。 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的女童,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悬空轻晃。 但大家看她的眼神充满尊敬。 女童瞪了眼昧然,呵斥道:“你宗主怎么当的,虽不是祖师堂议事,该拿主意总得拿,你这么说车轱辘话,让大家陪你在这儿干熬,就为陪你唠嗑不成。” 语气不可谓不严厉。 昧然讷讷道:“余祖有所不知,此事的确棘手。” 女童哼了一声,“棘手,一宗前途命运相关,你这把椅子就是担责任,做决定的,不然换个人坐试试?” 昧然不为所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道:“要不余祖给拿个主意。” 女童嘴角扯了扯,道:“很简单,谁强和谁结盟。” …… 神木顶上人山人海,几乎留在宗门的所有弟子都集中到了此地,大家殷切期盼两宗问道切磋,都想见识见识五源杀力最强的少阳剑宗究竟强大在哪里。 修行者真正参与外宗战斗的机会不多,低阶弟子更是如此,他们连走出宗门,离开青木洲,游历四海五洲契机都没有,何谈与外宗弟子接触,大家都很兴奋,也很期待,不知道宗门派遣哪些人上场。 季长卿与昧然并坐,身子倾向对方,脑袋差点挨在一起,谈笑风生,完全没有两宗问道切磋前的紧张气氛,反倒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抱着轻松心态观看晚辈们斗法竞技。 二十四名少阳弟子整齐站在季长卿身后,人人佩剑,没有交头接耳,挺胸直背,面无表情平视前方。 对战规则由双方早已拟定,双方各出二十四名弟子先行对战一轮,然后胜者组抽签与负者组再战一轮,两战皆胜者全部进入下一轮比试,一胜一败者将再进行一轮加赛,胜者晋级,与两胜全胜者抽签决胜,最终决出一位优胜者,前三名都有机会获得一件法宝作为奖品,品阶有所不同。 第一轮对战者也由双方审核,以境界、战斗经验等等诸多因素综合考量,切磋点到即止,由豪末、宗山海两人做监证,随时可中断比试。 大家都不愿意因为一场切磋,将两宗关系闹僵。 …… 大多数人选择围在主席高台周围,距离更近,能亲身感受到斗法带来的气机震撼,也能从别人的气机中体会用眼睛看不到的玄妙。 高台附近设置有阵法,随时可以发动,也不会对围观者造成伤害。 林默与陆离并肩坐在远处山崖边一棵大树上,身旁没有别人,也没人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他们手上都拿着酒,林默拿的是缴获来的酒葫芦,水系法宝,最大的好处就是皮实能装,用着用着也用顺了手。 当他望向身边的陆离时,眼神有些复杂。 作为青木宗一方,他居然被选中进入了问道切磋名单,好巧不巧,第一轮正好对上重阳,因果这种东西冥冥中就这么有趣,有一天,总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场。 虽然他很乐意教训重阳一顿,但代表青木宗出场,却非心头所愿。 陆离叹着气道:“我去找过宗主,提议我一人承担所有对决,可他就是不肯,你说说,万一第三轮你我就抽在一起,我是赢你呢,还是你输呢?” 林默自承,不用灵剑的‘寂’的前提下,与陆离对战,几乎没可能取胜,这家伙的自信也不是盲目的,‘眼神’有点不好罢了。 “希望不要太早碰上。” 陆离摇着头,往嘴里灌了口酒,含含糊糊地道:“其实五宗真应该合五为一,到时候大家全都身具五行真源,自行结丹开天而出,哪还需要破天接引那种破事。” 听他口气,仿佛知道破天接引有人数限制。 林默故意试探道:“你认为破天接引与自行开天有何分别?” 陆离瞪了他一眼,像看傻子的眼神,说道:“一个被人接上去当牛做马,一个拥有大自由,这点都不明白,难道你家长辈没给你提过破天接引的真相。” 就季伯那种说话留半截的人,想从他嘴里套出真相比登天还难。 林默难得找到陆离愿意自己显摆的良机,自然不肯放过,一脸真诚请教。 陆离道:“青莲玉京山有五城,分别是阆风城、玄辅城、仙墉城、承渊城、琼华城;各自对应五源五宗,青木对应阆风,水龙对承渊,离火对仙墉,后土对玄辅,少阳对琼华,各自掌握一条归墟通道,三百年一开,五城既为盟友,又互为对手,因此每三百年接引人数,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五城地位高低,而五条归墟通道可接引人数有上限,也就是说,一旦破天接引开始,大家一拥进入通道,但凡超过上限,境界低的自然就会淘汰,运气好打回五源大陆,运气不好就会在归墟中身死道消。” 林默连连点头,附和着这家伙的侃侃而谈,只有让他保持兴趣,才会主动说出这些真相。 “当然由于两座天地间灵气和天道厌胜束缚的差异,飞升途中,结丹入道的机会极大,即使不能结丹,所获好处也显而易见,筑基境顶了天也就三百载寿数,一旦结丹,寿数五百载起步,活上八百载也不是梦,不然咱们五源大陆这些宗主长老的,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削尖脑袋往上面挤。” “然而五城又不傻,每三百年花偌大代价稳固归墟接引干嘛!就为接几个人撑门面?他们也是有所图滴,至少不会白费工夫!青莲仙界结丹修士一抓一大把,多你几十个不多,少你几十个不少,去仙界不是给人当牛做马是做啥!” 敢情他也不完全清楚,前面那些话有基本真实,后面多为猜测。 临时搭成的高台上响起震耳欲聋的鸣响,负责监证的宗山海敲响开场锣。 没有开场白。 豪末站在高台边沿朗声宣布:“两宗问道切磋第一轮第一场,少阳剑宗横剑峰嫡传宋明对青木宗天成殿嫡传浩墨。” 两条身影落进神木顶中间空地,相隔五十丈,相对而立,正是筑基初期术法能攻击到的最远距离。 这个浩墨前段时间也参与过挑战江柏弥,给陆离接下挑战符枝,胖揍过一顿。 今日看起来,胖揍并未在他身上留下隐患。 两人远远一拱手,斗法立马开始。 无数枝条弩箭般疾风骤雨射向宋明,浩墨借满天飞箭遮掩,以木遁术迅速接近,出其不意在宋明左侧一丈外闪现,掌中多了一把丈八长矛,疾刺对方胸口。 宋明不慌不忙,一手捏成金轮如意诀,剑气成盾,弹飞箭矢,迎向长矛;另一只手捏剑诀,腰间佩剑倏然出鞘,贴着刺来的矛杆,激射而去。 呛—— 矛尖刺中气盾,盾散。 飞剑也刺中浩墨身体,透体。 五六道剑光从浩墨躯干前后透体而出,光芒耀眼。 砰然声响,空中炸开一蓬木屑。 “木龙替身。” 两人才一个照面,浩墨就损失本命法宝一次,按照切磋规则,他已经算输了。 陆离嘴角扯了扯,冷笑道:“小鸡互啄,贻笑大方。” 林默道:“剑修擅长杀伐,青木擅长死中求活,如此切磋,同境相对本来就不公平。” 陆离道:“世事无绝对,一会儿我不用剑,同样能以木遁战而胜之。” 他第一个对手是来自迎阳峰的侯勉,赢得极其轻松,如他所说,只以青木宗木遁之术应对,只不过一上来术诀层出不穷,侯勉连御剑诀还没捏完,身体便被无数枝蔓捆成了粽子。 按这家伙的习惯,本来还想骑在别人身上,照脸上来上几拳,但豪末监证早料到他的把戏,没等他出手,已经大袖一挥将他拂出了场地。 毕竟是青木宗主场,平日里众人再不待见,此时场上也欢声雷动,为他鼓掌庆祝。 陆离本想念几句他的口头禅,可惜豪末那一袖把他扔得太远,而且正好方向与观战人群相反,他就算想念诗,别人也很难听见。 随后双方弟子继续出场,开始问道切磋,与前两场不同,斗法逐渐谨慎小心起来,剑修飞剑实在速度太快,距离越近,越难防御,因此青木宗弟子大多采取游走战术,不停变幻变位,神出鬼没,远距离缠斗。 神木顶上到处春意盎然,枝条绿树遍布,时而化身缠人之索,时而化为巨树横扫,防护阵幕不断荡起涟漪,檑木撞击声不绝于耳,飞剑尖锐破空声在轰然撞击声中反倒不那么刺耳。 双方战过八场,少阳剑宗五胜三败,占据上风。 林默第九个出场,面对重阳。 论剑术狠辣,横剑峰第一;若论剑术沉稳,千仞峰则当仁不让。 对阵二人远远一拱手,战斗即起。 林默当着无数眼光,自然不敢流露出半点青木宗以外的气机,好在他有水性神通:‘冰封’,又有使用封脉钉的成熟经验,暂时将一身充沛剑气全部冰冻,存于气海,分离出木性真元流转道树经络。 刚一打照面,重阳的飞剑便突兀出现在他身后。 若非他灵识异于常人,说不定一剑刺中,豪末马上就会中止切磋。 刚刚侧身闪过背后一剑,重阳瞬间来到面前,伸手接剑,挥出一大片青色山影,轰然斩出。 体术结合剑术,正是千仞峰化岳诀最擅长的剑势。 林默自然没有陆离那种瞬间结印的本事,不过他有符箓,接到列入对战名单通知后,豪末就让柳师妹送来大量符纸,他足足花了一整天来准备,又吃了无数颗益元补气丹,来恢复真元,这次战斗,可调用真元只有一半不到,若不事先准备,给人拖进持久战,极大几率会阴沟翻船。 一打符箓洒向天空,山岳般剑影下出现一根参天巨木,绿叶如冠盖,横枝如虬龙,托举朝天,将山岳托起。 “这家伙符箓造诣这么高!” “不然三年前,他能躲过那几次围追堵截。” 人群中不少痛恨江柏弥占据他们结道侣份额的同门男子开始冷嘲热讽起来,也有不少女修为他打气助威。 重阳挥剑不断,剑光幢幢,每次刚费劲斩破一道符箓阵,还没来得及近身,对方像符箓不用花钱一般,又洒出无数张,布置起下一道阵法。 不止如此。 对方还不停往地上砸丹药,整个神木顶阵法笼罩,丹药砸出的烟雾很难消散,重阳根本分辨不出烟雾种类,不敢呼吸,连天地灵气也不敢吸纳半分,这么一来,他体内真元得不到补充,迟早会被对方抓住反击时机。 早前输那三场,基本上就是输在真元不继上面。 重阳飘然而退,退出烟雾覆盖范围,灵识沟联多宝袋,大量吸收灵晶中纯粹灵气,弥补亏空。 出于谨慎,他连神木顶本身浓郁的灵气也不敢吸收,灵气转化需要过程,他同样保留着半数真元防备对方乘机进攻。 “重阳道友,你也太谨慎了些。” 数百根树苗迎风招摇,瞬间长大,一棵紧挨一棵,枝叶相连,密不透风,粗干枝蔓交错,形成密闭环形,将重阳困在不到两丈方圆范围内。 砰砰砰,数颗法丹炸响,密林结界烟雾迷漫。 第72章 恶客不请自来 树林篱笆、法宝烟雾不是用来围困迷晕,而是遮掩,防止他人灵识渗透。 面对重阳想战而胜之,光凭木性术法不够。 烟雾一起,林默以木遁闪现在对方身后,气机骤然爆发,不等他反应过来,拳头已砸中背心,无声无息,衣衫布料都未起震出涟漪。 重阳正自纳闷,暗劲砰然在窍腑中炸开,如烈火烹油,无数怪异气息沿经络迅速扩散开来。 右腿先是一麻,膝盖以下如灌铅一般,脚都提不起来,身形顿时缓滞。 电光火石间,第二拳,第三拳……拳出连绵不绝,拳拳到肉,一套绵软的连招,从后背打到前胸,身形如同鬼魅游荡。 中拳不可怕。 剑修剑元炼体,体魄远胜其他修行者,可怕的是拳头上的暗劲,每一下拳劲直透气穴,爆开,经络窍腑如中雷击。 十六拳,拳影如风,弹指间,第十六拳骤然变重,落在胸口上,拳罡砰然炸响。 重阳整个人被砸得倒飞出去。 篱笆树林同时消失,身体仰平倒跌出五色烟雾,正当收腹屈膝,准备空翻落地时,念头到了,全身肌肉骨骼却全不听使唤,刚出烟雾,整个人就直挺挺从半空坠落,横拍在地,砸出好大一团尘土泥灰。 偏偏头脑清醒得要命。 眼睁睁瞧着那个长了张几近完美脸的男子来到跟前,蹲在身旁,脸上洋溢着可恶的笑容,令人恶心地道:“你这点本事,真不该晋升筑基境,也不该来这儿,那样就不会遇上我,就不会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 说着话,他还煞有介事朝高台上招了招手,手放嘴边,大声喊道:“快来两个人,把这位朋友抬下去,也就打了两拳,怎么躺下了。” 嘴里骂骂咧咧,反正是在嘀咕对手没用。 重阳愤怒至极,两眼圆瞪,牙齿紧咬,可就使不出半点力气,连握紧拳头都成了奢望。 嗓音怎么有点熟? 口吻也似曾相识。 他就是想不起来,更不会把他和集仙峰山道上那个见了他就两腿发软的家伙联系在起来。 林默施施然离开,昂首挺胸。 观众一片哗然,喝倒彩的,吹口哨的,完全压过喝彩的声音。 他不在乎。 这一架本就不是为青木宗而战。 …… 陆离嘿嘿笑道:“有仇?” “他和我有仇,我跟他没仇。” “睡了他道侣,还是辱了他先人?” “我有这么无聊?” “我觉得是滴。” “不过我发觉还是小看了你。”陆离突然喃喃冒了这么一句,让林默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好容易伪装了这么久,眼看参悟丹崖有望,青木宗密藏阁经典研究也有所得,他可不想这种时候被自大狂拆穿。 陆离突然伸手,用力捏着他肩膀,大笑道:“等我结丹那天,一统五源诸脉,你就是我最得力的帮手,没有之一。” 自大狂还是那个自大狂,疯人疯语,毫无联兆。 林默刚提起的心重新落回。 重阳被少阳剑宗同门扶走,场上切磋重新开始。 层层密密的藤蔓阵法,凌厉无匹的剑光,神木顶上乱石纷飞,刺耳凄厉的飞剑破空声冲击着众人耳膜,气机浪潮不停拍打无形结界,整个天空都在摇晃,一圈圈涟漪扭曲整个天空。 战至激烈处,双方全场高速移动,不时有烈焰飞腾,电光雷闪。 围观人群也神情凝重注视着场上每处细微变化,也想从中学到经验。 要知道非同门修行者对战并不常见,观摩机会不多,真正对决通常不会广而告之,更不会事先通知你去旁观。 豪末、宗海山尤为专注,切磋双方虽然不是生死决斗,事涉两宗颜面,不可能半点留力,真到了关键胜负,各种杀人术施展开来,想及时收手也难。 林默小口抿着酒,视线却不在场上。 他一直在看着高台上。 充满期待,不知何时,方能和自己好友站一起有说有笑。 好友!当然指的不是江柏弥这个身份,而是林默,真正的自己。 离乡太久,思乡情怀如一坛埋进泥土中的老酒,越发浓郁。 柳凝霜上场。 对手正是药王峰周意竹,上场前,二师兄还在她耳边嘱咐着什么。 狗男女,亲热能不能换个地方! 林默肚子里牢骚不断。 佳人远方,想念却不敢久思,怕有愁肠百结,多烈的酒也无法解开愁绪;又深恐柔情乱心,再坚持不了大道登天的初心。 柳、周二女境界差不多相同,战斗经验柳凝霜更胜一筹。 青木宗规矩没那么严格,相对放得开,同门挑战较为寻常,男女之别也看得不重,战斗机会远高于少阳女修。 少阳剑宗把女修保护得太好! 周意竹剑气更凌厉,经过初期不适应的忙乱,很快稳住阵脚,一手捏剑诀,飞剑横掠数十丈,又快又急,不停追击着以木遁术不停变幻方位的柳凝霜,另一手还紧握一只乌黑罗经盘,随时分出一部分真元防御时不时飞来的藤蔓冷箭。 “姓周的长得不错,怎的没勾搭上?” 林默听得出陆离话里面带着酸溜溜的味道。 凡是事关二师兄,这位仁兄都想破坏一把,可能对自大狂来说,幼年被人碾压的绝望,郁结成了心里面最深,也是最难拔除的一根刺。 “你怎么不自己去试试?” 陆离自顾自笑了起来,说道:“我想通了,没必要各方面都要比别人强,我陆离天生就是人生主角,以后每个人都会匍匐在本人脚下,那些枝节末道,让擅长的人去做好了,我可是做大事的,哪来恁多时间学那些与修行无关的事情。” 他扭头问:“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林默捂脸,真心没法搭腔。 两名女修间战斗相当胶着,陷入远距离法术缠斗。 形成这种局面其实对柳凝霜极其有利,青木术法最擅长软刀子割肉,用水磨功夫一点点消磨对手真元、精力;剑修向来讲究杀伐果断,一剑破万法,与人缠斗,消耗远大于其他修行路子。 陆离往嘴里灌了口酒,斜瞥一眼:“柳师妹赢定了,不用担心。” 林默赧颜,目光上移:“我在看李宗主。” 陆离顺着视线望去,昧然神色凝重,身子坐直,目光游移,似乎在等着什么。 豪末也突然扭头,昂起下巴望向高台。 半空中外层结界涟漪层层泛起,四条人影硬挤过阻隔,御风悬停半空。 很多人注意到了。 “那是谁?不像本宗的人。” “肯定不是,咱们青木宗的人怎么会穿一身土。” “莫不是后土宗!” “有点像。” 议论纷纷,目光被御风而停的四人吸引,场上激烈的争斗仍在继续。 昧然长身而起,一拱手,说道:“东门道友远道而来,何不事先通知,李某也好摆下仪程恭迎才是。” 声音凝成一线,远远送了出去。 四人中居中一位手臂上搭着一条褐尾拂尘,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打了个道门稽首,微笑道:“佐义位卑名气小,比不得季大长老名声在外,不敢劳烦李宗主。” 他并没有将声音凝聚,也不见扯开嗓子大喊,轻柔的语声却在每个人耳边回荡。 言下之意,明显冲少阳诸人而来。 季长卿眼睛中精芒暴射,冷笑道:“你确实不够格,站恁高,也不怕大风给吹了回去。” 后土宗左护法东门襄,字佐义,在宗门之中,也是宗主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绝非季长卿口中的不够格。 昧然不希望两人在青木宗地盘上发生冲突,无论哪方有失,青木宗都将会坐在火山口上。 他打了个哈哈,说道:“东门道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坐坐。” 原本刚刚接到山门那边令符密语传音,说后土宗左护法来访,正自犹豫是否亲自出迎,却不承想对方直闯神木顶,摆出一副找麻烦的架势,心自不喜,更不想见到少阳、后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场面。 东门襄瞟了眼场上仍在缠斗的两名女修,忽而笑道:“好一场切磋,本护法也带来了三名不成材的晚辈,能否加入玩上一玩,宗门间交流交流嘛!” 说话间,四人飘落高台,斜睨着季长卿,一脸不屑,虚伪地问了句:“季大长老说说,是不是有这必要。” 季长卿瞪着他,一言不发。 昧然挤出两人视线间,笑道:“后土宗诸君远来是客,何必急于一时。” 他只想和稀泥,把眼前尴尬场面应付过去。 东门襄轻笑一声,说道:“刚到贵宗山门就听说了这场问道切磋,难得的机会嘛!在下贸然闯入,昧然宗主不会怪罪在下唐突无礼吧!” 昧然难堪至极,强忍心中不快,说道:“东门道友大驾光临,青木宗蓬荜生辉,平日里像季大长老和东门道兄这种人物,请都请不来,何来怪罪一说。” 嘴里打着哈哈,心头暗暗骂娘。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闯来神木顶,很明显宗门内部有人给后土宗传递了消息。 也很正常,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宗门出现不同声音,说明有人对选边站不满,哪怕人人都知道随着三百年破天接引日益临近,五大宗为了争取自身利益,战争不可避免,但依然有人心怀侥幸,谁不想远离是非,坐等鹬蚌相争而获利! 五源五大宗门数千年历史,公认论战力,少阳最强,水龙其次,后土仅排第三。 然而十余年前少阳剑宗与水龙宗之间爆发的战争却改变了五源既有格局。 两宗战争中损失惨重,数不清的弟子陨落,其中不乏筑基神游期高位,少阳剑宗更是死了一位数千年来第一个结丹少祖,也尝到了战争失利的后果。 正因如此,后土宗后来居上已成定局。 若下一场战争打响,战争局势会如何发展,每个人都有各自心中的揣测。 早有弟子搬来茶案地席,在昧然席位旁临时加出一个位置。 宾主落座,昧然居中,季长卿居左,东门襄居右,各自门下弟子肃立身后。 天气晴朗,气氛却不太融洽。 场上的比试尚未停止,问道切磋双方全神贯注,没太注意到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东门襄率先打破沉默:“昧然宗主给个准话,可否让在下带来的三位晚辈也加入其中,大家问道切磋嘛!机会难得,年轻人都想把握这种机会不是。” 昧然眼睛自然而然瞟向季长卿。 他如今就像夹在两块烧红铁板中间的饹饼,左右都是个焦煳。 季长卿神色平静,淡淡道:“晚辈下场多没意思,不如东门护法亲自下场,季某接着便是。” 两位筑基大圆满在神木顶大打出手,到时候不管谁胜谁败,青木宗都会成为两宗眼中不可信任的伙伴,说不得,一走出青木洲,两宗便一拍即合,联起手先把不善攻伐的青木宗解决掉再说。 宗门之间,从来没有解不开的仇恨,只有共同的利益。 昧然神情肃然,勉强挤了个笑脸,道:“二位来者是客,在青木宗大打出手,让贫道日后如何自处!” 东门襄大笑:“老胳膊老腿的动起手来的确不太像话,问道切磋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最好。” 季长卿不置可否,看都不想看一眼对方。 昧然讪讪道:“不如这样,本宗挑三个人出来,先和后土宗的朋友先比过一局,胜者轮空,负的一方再与少阳诸位才俊比试,胜者双方再战,三战两胜决定胜负。” 东门襄笑得更愉快:“我没意见。” 季长卿道:“这样不好。” 昧然道:“季大长老有何见解?” 季长卿道:“大家不如干脆一点,三方各出三人,来场大乱斗,最后谁站着的人多,谁就是赢家。” 他这番话,几乎点明了目前五源大陆形势。 以小见大,用这种方式也能让青木宗认清与谁结盟更加有利。 东门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茶碗水壶全都跳了起来,水洒了一地,“季大长老提议正合我意。” 豪末此时已经让场下两名女修停止切磋,各自归位。 此时再比下去胜负不再重要。 接下来才是生死存亡线上的重要抉择。 远处的陆离也从坐姿变成了蹲姿,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倾听着高台上双方对话,表情极度亢奋,身体不断上下起伏,跃跃欲试。 第73章 天下诸峰我为巅 林默嗤地笑出了声,道:“莫非你想去挑战那位东门护法?” 陆离撇了撇嘴:“当我傻啊!你不觉得,今天正好是陆某给五源大陆一个惊吓的最好时机?” 林默真猜不出这家伙脑子里整天想啥乱七八糟玩意儿,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离一脸正色道:“没听他们准备安排三方大乱斗。” 林默一怔。 高台离他们坐的地方上百丈,虽说也正留意局势发展,还真没偷听高台上双方对话。 偷听几位筑基圆满强者对话,正常人胆子都大不到这种程度。 陆离不算。 很快,他苦着脸,心事重重地问道:“一个人挑战六名筑基中期会不会太过分?” 林默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到了地上:“找死也没像你这么找法子!” 说实话,这家伙除了自大了一点,其实很多方面都不错,尤其他对目前宗门之间的隔阂极为不满,深合林默之意。 不过他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太天真。 ——准备结丹之后,以一己之力,挑战五宗宗主,搞个什么五宗会盟,强者号令天下,整合五源大陆山上势力。 简直就是中了某些流奇小说的毒,好像天下第一就能真的号令四方,修行者又不是一群没脑子的武夫,谁跟你玩这个。 陆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大腿绷直,身形似箭,射向高台。 林默只能任由他拖拽前行,耳边风声虎虎,风驰电掣般落到高台之上。 宗海山厉声喝道:“你们来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 豪末眼中却流露出笑意。 昧然瞪了眼两人,强压怒火,道:“你们上来干嘛!” 林默讪讪而笑,一脸无奈。 陆离挺直腰,理直气壮道:“来请求宗主给一个出战的机会。” 昧然头疼。 宗门里没人不对这家伙头疼。 严格说起来,他并非任何一位长老亲传,可架不住他有个好祖宗当靠山,平日但凡不太过分,没有哪位长老愿意出面制止他瞎胡闹。 可今日是什么场合! 事关宗门选边站的重大抉择,岂容得一个晚辈出面坏了宗门长远谋划。 “这里的事情哪有你晚辈参与的份。” 口气不可谓不严厉,陆离两眼放空,好像宗主这句话不是针对他。 豪末轻笑,喃喃低语:“他可不算晚辈。” 论境界,山上规矩,不到筑基神游期即是弟子,与长老相比,他就是晚辈;论传承,他是余祖亲自指点,从这儿论起他比很长老都要高出一辈。 昧然正准备强行把他送走。 季长卿忽然道:“听说青木宗天才陆离精通各种术法道诀,融百家于一体,不知可否是小道友?” 他这是明知故问。 先前陆离已经出过场,宗海山做过介绍。 林默心里顿时明白了季伯的意思,三方乱斗,谁胜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让后土宗取胜。 陆离作为搅局者,正合他的意思。 有人问他,陆离马上兴奋起来,张口就念:“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 最后还得意扬扬来了一句:“没错陆离就是我,我就是陆离。” 青木宗一众长辈捂脸的捂脸,扭头的扭头,羞耻得无以复加,如果此时地上有个坑,他们肯定选择跳进去用土把自个埋上,眼不见心不烦。 东门襄一脸懵。 三名后土宗弟子更懵。 大家都是修行者,静心修行才是日常,哪见过这种不要脸的愣头青。 林默第一次觉得这首歪诗也没那么难听,放到这种场合下,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季长卿眼睛里流露出笑意。 严夜洲看向陆离的眼神温柔了许多。 昧然则恨不得一脚把这家伙踹回丹坪去。 他现在真做这样的举动,显然会引季长卿强烈不满,等同于自己选择阵营,什么都能背,黑锅不能,背也背不动。 东门襄正瞪大眼望着他。 昧然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若非此人突然到访,哪会陷入两难境地,板起脸正色道:“东门道兄莫非对本宗出战弟子有异议?” 东门襄讪讪道:“哪有,昧然兄多心了。” 昧然不再理会对方,瞪着陆离:“你想与何人搭档?” 陆离笑嘻嘻地看着林默,又指了指回到豪末身后的柳凝霜:“就他二人,反正也是帮我掠阵,谁上都一样。” 昧然无语,侧过脸去,问道:“季大长老可确定好人选?” 季长卿心头早就有数,回身点出三人。 药王峰严夜洲,集仙峰杨其霖,横剑峰宋明。 三人皆筑基中期,且所习剑诀不同,有集仙峰玉衡剑诀的沉稳,有横剑峰离毁剑诀的一身不二,向死而生的决绝,也有药王峰洞明剑的料敌先机之预判。 东门襄道:“我方就这三位,籍噩、白微、风玄。” 三人从东门襄身后走出,拱手行礼。 柳凝霜给陆离点中,紧张得不得了,拳头紧紧攥着,不住往师父那边瞧。 林默来到她身边,低声道:“没事,到时候听我的,陆离不是喜欢输的人,他也不会让你受伤。” 季长卿道:“规则先得说清楚,是打到一方爬不起来为止,还是点到为止,由咱们这些老家伙判定输赢?” 昧然道:“人为判定,肯定大家不会信服,问道切磋,也莫伤了和气才好。” 模棱两可,说了与没说一样的废话。 东门襄志在必得,此行目的就是打消青木宗结盟之心,至于是否与之结盟,相对并不在计划之中,因此此战许胜不许败。 他自信满满。 “那就打到一方主动认输好了。” 陆离嘴角扬起幸福的笑容。 好人呐!点到为止的架还有什么意思。 季长卿不语,不回答就是默认。 出场的若是别人,昧然或许会坚持点到为止的原则,陆离嘛!他不把别人揍成猪头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只求他别下手太重才好,免得两头不讨好。 …… 三方各占据一角,相距百丈之遥。 陆离意气风发,双手环抱胸前,站在最前方,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顺手薅来的狗尾巴草,草已枯黄。 柳凝霜紧张不已,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手背指骨毕现。 林默问道:“怎么个打法?” 陆离道:“还能怎么打,先把后土宗那三个泥腿子揍趴下,再去找少阳剑宗。” 林默微笑道:“不等他们先干一场。” 陆离扬了扬拳头,不屑地道:“我只信这个。” 远处后土宗三人趁台上尚未宣布开始,正以心声商量战术。 陆离竖起耳朵,喃喃道:“这三个家伙够阴险,那个叫籍噩的,主修幻术,手上有件仙阶法宝,名叫织梦网,能帮助他编织大规模幻境;白微,擅长土遁,神出鬼没,遮掩气机能力出众;风玄,体修,喜欢近身缠斗。” 林默心念一动,手掌握紧又松开,掌心多了三根碧绿的茶叶,广闻天所赠幽冥茶。 他递给柳凝霜一根:“这茶能醒脑,含嘴里,可防沉迷幻术。” 陆离瞥了一眼,摇头道:“我不用,正好见识下那家伙幻术如何。” 他补了一句:“在我与那人斗灵识期间,帮我留意那个地老鼠。” 林默不敢多说,怕不小心勾起这家伙的谈兴,一下将他的底全抖搂出来。 后土宗三人中有人冲这边喊道:“喂,那位不小心摔下来的,信不信一会儿我第一个拆了你这座山,让你见识下中宫洲搬山之术的厉害。” 不是别人,正是善于制造幻境的籍噩。 陆离微笑道:“干你娘的,就你那点本事,还不够爷爷塞牙缝。” 架没开打,嘴炮已然互轰。 籍噩哪晓得陆离心声偷窥的本事,犹自说道:“那位小仙姑,一会儿哥会好生照应你,不会伤了你的。”说着哈哈大笑。 林默低声道:“他只是在种幻,你但凡听他的话,稍稍动念,幻种就算种下了,待会他只需发动术诀,立马就能让你坠入幻境。” 柳凝霜点了点头,嘴里含着幽冥茶叶,含糊不清道:“有师兄在,我不担心。” 陆离扭头,上下打量着林默,啧啧道:“懂的东西还不少。” 林默赶紧道:“略知,不如陆兄理解透彻。”让他放开了说下去那还得了。 高台上烟花炸响。 点燃场中战火。 第74章 强者陆离 后土宗白微瞬息间没入地面,消失不见。 风玄一步跨出,身影拉出一条残影,直扑少阳剑宗三人而去。 陆离正准备说个开场白,见后土宗着急忙慌开始动手,来不及多说,剑诀一领,身影闪动,横截冲向少阳剑宗的风玄,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骂了些什么。 尚未掠出十丈,整个人一下僵直,生生停在了原地,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变得灰白。 籍噩出现在他五十丈内。 林默没有急于出手,也不去靠近,灵识铺散开来,寻找最早遁走的白微踪迹。 虽说后土宗对付的目标主要是少阳诸人,但场上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能笃定对方战术究竟如何安排。 以严夜洲为首的三人,飞剑祭出,剑光纵横,织成剑气大网,将周围二十丈地盘全部笼罩在内。 风玄仅凭强横体魄很难穿过剑幕。 就在这时,林默灵识震动,危机预知立马反应,有人突兀出现在十丈以内。 一顿足,地面轰然塌陷,数十张符箓飘出,半空中化作数十根手臂同粗的木桩,一端尖锐,直插地面。 木桩深没入地,霎时化作一条条青藤,迎风生长。 真正生长最快的不是地面上青翠嫩枝,而是树根,深入地底,仿佛一条条灵蛇,形成一个巨大的网。 网,通常是用来捞鱼的,而遁地潜行的白微正是那条大鱼。 ‘籍噩’整张脸像刚从土里刨出来,青绿中带着微黄,微凸的死鱼眼,灰白的瞳孔,像极了林默忘川河底见过那些鬼魂。 他开始缓慢向前移动,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一步走错,会惊醒对方的梦境。 陆离呼吸越发急促,腰也弯了下去,背后仿佛压上了一座大山。 林默注意到籍噩的脚下,步伐很有规律,步罡踏斗。 每一步下去,地面就会踩出金色三爻卦象,向陆离脚底漂移,悄悄爬上他的鞋面,顺着裤腿散布全身。 八门金锁。 看来后土宗准备充分,对青木宗年轻一代筑基强者的情报掌握非常透彻。 幻术压制,困顿神魂;八门金锁,禁锢身体。 加上地底随时准备出击的白微,诱使少阳剑宗诸人布阵自保,折返冲向他们的风玄,打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冲青木宗而来。 煞费苦心,所求为何? 肯定不是为了谈判。 还有一种可能,造势,帮后土宗暗中支持之人造出宗主决策失误的势。 林默一步跨出,脚底再次塌陷出一个深坑,地底无数根须如一张从水底捞起的大网,网中有一团黑影拼命挣扎。 他整个人疾速前掠,不忘提醒柳凝霜:“砍他娘的。” 轰。 平地炸出一声惊雷。 林默与风玄相撞,一个拳头砸在小腹上,一个拳头正中额头,几乎同时击中对方,各自换了一拳。 风玄身体虾米般蜷缩,倒飞回去;林默也没好到哪儿去,脑袋一仰,鞋底贴地倒滑,碎石屑乱飞,坚硬岩石竟生生犁出两条垄沟。 柳凝霜扑向网中人,长刀出鞘,不见寒光,只有两条青龙也似的长藤直刺网中白微。 观战人群中有人大喊,锣声更加嘹亮,试图用这种方法唤醒沉梦中的陆离。 然而这种方法对于真正陷入幻境的人来说,用处不大。 勘破幻境迷障才正解。 籍噩近身六尺,手掌中凝出一条色如淤泥的长枪,泥浆流淌,枪尖短小而尖锐,直刺陆离左胸,枪刃破风,迅疾如电。 嚓。 枪尖停在陆离身前寸许,锋锐处开始融化变钝。 陆离睁开眼,微微一笑,镇定如常:“来了,就别离开,喜欢做梦,那就躺下。”手掌迎着长枪伸出,食指弯曲,扣在拇指下面,对准弹指一弹,正好弹中枪尖。 长枪倒没怎么变化,籍噩却剧烈抖动起来,两条腿打颤,弹琵琶也似,摇摇晃晃后退几步,一下瘫倒。 陆离身上金光熠熠,先前悄悄爬上身的符纹蜕皮一般往地上流泻,瞬间回到籍噩身上,化作一条条拇指粗长绳,缠满全身。 与此同时,白微两手一伸,将两条青藤抓住,横向一抖,根须大网碎裂、崩散,身形化虚,没入地面。 下一霎,他已出现在柳凝霜身后,手上多了一柄剑,直刺她的后心。 一剑刺空。 不等反应过来,陆离突兀出现他面前,钵盂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他面门上,白微脑袋往后一荡,整个人再次遁地。 另一边,风玄倒飞过程中被追上来的严夜洲等三人飞剑缠住,身体上瞬间多出了七八条伤口,血流如注。 林默闪现在被陆离换位的柳凝霜身边,肋下长刀出鞘,手腕拧转,刀锋往大地随便一戳,再提起时,刀刃血红,一滴滴鲜血自刀尖滴落。 全场欢声雷动,高呼陆离、柳凝霜、江柏弥的名字。 喊江柏弥的多是女生,所有青木宗男人都视江柏弥这个名字为耻。 东门襄已经着急得站起身,生恐三名天才弟子有失,大声道:“我们弃权认输。” 季长卿冷不丁道:“得场内人自己认输才作数。” 后土宗三人,擅幻术的籍噩给自己术法反噬,封闭九窍,哪能开口认输;白微在地底生死不知,至少受伤颇重,隔着厚厚一层岩石,想认输也没法把声音传出来;唯一能开口的就只有风玄。 少阳剑宗的三位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飞剑如影随形,他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哪还敢开口。 陆离径直冲向了他,无视空中穿梭不休的飞剑,身周浮现出一团团线轴也似的金丝,将三把飞剑缠住。 风玄深吸一口气,说道:“咱……” 陆离没等他说完,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清脆而响亮。 风玄倒栽倒地,不知是中了巴掌上附带的术法,还是给一巴掌真的扇昏了过去,直挺挺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离身形不停,径直朝严夜洲扑去,大喊道:“姓严的,咱们得分出胜负。” 宋明和杨其霖正准备御剑迎敌,给严夜洲伸手拦下,果断地道:“收剑,我们认输。” 陆离势若疯虎,高速前冲。 “听不见,不知道,我要和你打一场。” 严夜洲快速将两名同伴推向身后,双手背在后面,迎了上去,飞剑已归鞘,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迎向陆离几不可见的飞掠剑锋。 林默眼睛发直,这种情形下认输很正常,只要后土宗不赢,青木宗人心就不会散,但不知道二师兄为何如此托大,空手迎向正发疯的陆离。 会死人的滴! 同时也牢记后土宗还没认输呢!重重一脚踩在倒地的籍噩胸口上,咔嚓声响了几下没去数,总之这人最近一年半载别想下床就是了。 劲力透过籍噩身体,深入地底。 他的灵识感受到地底的白微正准备冒出头,这一脚,不仅重伤了籍噩,也将白微震回地底,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严夜洲身体快接触陆离飞剑的一刹那。 飞剑凝止。 悬停严夜洲眉心前半寸。 闪电般飞行的飞剑想要控制如此精准,不但严夜洲做不到,修为最高的杨其霖也自咐做不到。 陆离暴跳如雷,跳着脚骂道:“你他娘的就这么笃定老子不敢伤你。” 严夜洲神色平静,徐徐道:“小时候我就教过你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也教过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就是不喜欢从深处去挖掘,但我始终觉着,你不是表现出来那种肤浅的人,志向远大是好的,可任何志向都需要从脚下一步一步来走……” 陆离捂住耳朵,大叫:“不听不听,你赶紧滚蛋,有多远滚多远,小爷用不着你来教。” 敢情是这个样子啊! 林默微笑。 陆离转身冲向了昏过去的风玄,愤然抬腿,照他身上就是狠狠几脚,踹完人尤不解气,转了一大圈,突然一脚踏向地面。 砰然声中,一团黑影震出地底,没等下坠,就给身子拉出残影的陆离迎上,一手卡住脖子往地上一掼,尘土激扬,地面砸出好大一坑。 手掌不离对方喉咙,挥拳便是一顿疾风骤雨。 昧然赶紧大喊:“休要伤人。” 东门襄也从震惊中回过神,虚空一抓,想将白微拉回身边。 陆离头也不抬,一拳砸地,默吐了个‘禁’字 身前三尺突现虚幻大手,砰然崩碎,金色灵光如流萤飘散。 东门襄吃惊不小。 不仅吃惊对方胆子之大,敢破他术法;同时也吃惊陆离术法造诣之高,不输他这个活了两百来年的筑基神游圆满大修士,手腕一翻,顺势捏出手印,再次虚抓。 这次他不只要带回自己人,还准备给陆离一个教训。 豪末二话不说,伸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出了寸余。 刀未出鞘,刀意横空。 陆离与高台之间,竟然出现一道闪亮耀目的刀影,刀身狭窄,横亘空中。 半空中再次出现虚幻大手,刀罡斩过,砰然而碎。 东门襄扭头,瞪着豪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怒喝道:“这便是你青木宗待客之道?” 昧然装傻充愣,歪着头不说话。 豪末冷哼一声,道:“你也算客人,冲足下这种态度,青木宗给你没当场翻脸,已经很给你后土宗面子了。” 季长卿看着飘然而回的本门弟子,微笑道:“东门道兄,好走不送。” 东门襄愤然起身,看着场下,面色铁青。 陆离一脚一个,将三名伤得不轻,身体受到禁锢的弟子踢上高台,指着对方大声道:“二十年后,我陆离必定登上贵宗积土之山,将你们一个个踏在脚下。” 第75章 丹崖梦入怀 一场轰轰烈烈的两宗问道,最后变成了三宗乱战,又以极其闹剧的方式结束,神木顶很快恢复了往日平静。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对决中获得了丰厚回报,也不知有多少人输掉了底裤,反正坐庄的永远是赢家。 少阳剑宗出人意料并未留下来,很快便乘坐剑舟离开。 青木宗也没传出结盟的消息。 林默的日子重新恢复平静,陆离来他这边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很多,即使偶尔过来,最多喝一壶酒,也不再如以往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整个人沉默了很多。 但显而易见,他正加紧修行,似乎准备向筑基神游期发起冲击。 林默则不紧不慢,继续自行扩大瓶颈,完全不着急进入筑基中期。 柳凝霜还是一如既往,经常来洞府帮他打扫,送些吃食之类,总之没见到江师兄出去拈花惹草,她似乎特别满足。 春天消融冬日积雪,满山绿树重焕生机,嫩绿的树叶渐渐变成深绿,夏季悄悄来临,带来了闷热和一场场暴雨。 映月湖的水今年尤其满,祖槐下的孤岛,变成了一块不大的空地。 第一场雷暴如约而来。 林默也如约出现在丹崖前,这次他没有费力直傻盯着崖壁,而是蹲在崖顶,仰面观察着雷暴的走向。 忽然,天地变色,十余道闪电撕裂夜空,银蛇狂舞,整个天空亮若白昼。 林默左足重重顿地,一座阴阳鱼阵图自鞋底出现,瞬间便演化出四象八卦九宫之形,整座阵由地面图形陡然环绕身周,爻光直冲天际,与天空闪电接触,数十团天雷轰向地面。 阵法高速运转,将落下天雷吸入漩涡漏斗。 漏斗末端,正是林默脚下丹崖。 雷电落下,丹崖雪亮如银。 林默身体表面流散着无数银蛇,嚓嚓地鞭打着地面,脚下灌木草丛一片焦黑,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 那一瞬,他呼吸加剧,瞳孔收缩,不知是不是因雷电产生了幻产生了幻觉,隐隐地看到了丹崖上出现一幅画面。 画面是破碎的,仿佛一整块画被人打碎,化身万千拼图。 不只一个碎片。 第一个画面闪过之后,无数画面碎片刹那间源源不断涌进了他的识海。 头疼欲裂。 林默的脑袋像是要炸开。 本能让他抗拒着这些画面碎片的侵入,但身体却一动不动,识海只能被动接受海量画面不断灌入。 好痛!我要死了。 内心的呐喊也跟不上无数破碎图像的涌入速度。 当他喊出‘痛’字,画面的涌入已经结束,眼前一片漆黑,不是夜晚那种黑,而是一种连灵识都无法穿透的极夜之暗。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有了光,让人睁不开眼睛的亮光。 等他再次尝试将眼皮睁开一线,他看见了一轮熊熊燃烧的红日。 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很热,热得快要熔化身躯。 他回头,那里有无尽黑暗和满天星斗。 脚下却不是虚悬太虚,实实在在踩在了坚硬了岩石上面。 林默重重顿足,脚底传来金铁相击的咚咚声。 这里宽得出奇,不管他前进后退,还是左移右行,好像都走不出这片荒芜,什么植物都看不见的大地。 左手边还有一座看不到顶的高山,看得到山,却无法走到那里,这片大陆实在太大,御剑飞了半天,如同原地踏步,高山依旧在远方,脚下大地仍然寸草不生,只有沟壑纵横。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在做梦?” “你是在做梦,可惜不是春梦。” “又是你!”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极渊吸收土性真源时就出现过,大罗天。 每次这种时候他总是跑出来。 林默相当怀疑有人在识海中动了手脚。 “这里又是你创造的天地,丹崖也是你意志的残留?” “小子很聪明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一半?” “后面那一半。” “这里不是你创造的天地?” “当然不是,这是我身处的天地,神灵创造的天地。” “神灵?你不就是神灵。” “是也不是,你现在还站得不够高,所以看得不够远,跟你说这些,你无法理解。” “就说点我能理解的。” “比如?” “比如丹崖上那些鬼玩意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在极渊看过一次,问这个问题,我真怀疑自己选错了人。” “选错了人?” 林默很吃惊,‘选’意味着很多意思,继承人、鼎炉、容器……代表着无限可能。 他可不想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玩意儿的容器。 “别想太多,我没办法用容器转生,我的魂魄早已经消失,剩下的不过一缕意志罢了,若魂魄还在,我自己就有不灭之躯,还用得着你副破肉体。” 听到肉体,林默下意识摸了摸身体,该在的都还在,就是感觉不太真实。 他从手镯中驭出一根幽冥茶,放进嘴里咀嚼。 眼前什么都没有变化。 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你脚下就是我的肩膀,走,我带你看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天地。” 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大地。 只不过他离地很远,地面的河流蜿蜒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高山仿佛小时候玩泥巴堆起的土堆。 看不见树木和飞鸟,因为他实在站得太高,地面所有的一切就是色块构成的平面。 脚下半空中出现了一道道明亮的光,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比较亮一些的线条,和快速移动的光点。 “那是什么?” “人啊!还能是什么?和你一样妄图用飞剑开天的人。” “什么叫妄图?开天是可能滴。” 林默语气轻松起来,反正没有危险,任由这位书上传说中的神灵带着他到处逛逛也挺不错。 大笑声回荡在耳边。 “有这种心气还算不错,我记得以前有个小道士就像你一样。” “结果呢!” “结果我怎么知道,我已经死了,记得不?” 原来残存意志还知道他是个死人,连一缕意志都能与人对话,足见他生前强大到什么地步。 “你死后魂魄是不是也会去幽冥?” “幽冥,什么玩意?” 不知道幽冥,难道虚无之河与他无关? “我能听到你想什么,虚无之河又是什么?” 简直跟六天神主一样可怕。 “六天神主又是什么鬼东西?” 林默无奈还是用嘴解释了一遍。 “原来真是些鬼玩意儿,他们也配称神主,连天都开不了的家伙。” 自称大罗天的意志无情嘲笑着林默心中高不可攀的神主们。 林默只能忍受他的唠叨。 离也离不开,还能怎样? 等他唠叨完,才开口问道:“带我来看这里干嘛!” “让你看看蝼蚁们是如何梦想登天的。” “你在嘲笑我?” “可以这么说,反正你回不去,我也难得遇上一个能说话的活物。” 被比喻成活物实在很难让人接受。 林默道:“以前不是有人去丹崖悟到过上面的东西?” “他们那种也能称作悟,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 “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见到你?” “呵呵,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幸运。” “幸运,我特么叫幸运。” 林默不禁想起他悲催的身世,远离的爱人和朋友。 “走马光阴荏苒,等你站得够高,活得够久,这些东西你自然就淡了。” “你活着的时候,也有过这些?” “有啊!可惜我只是意志的一个片段,没法带你去看。” “聊这么久,能不能告诉我点有用的?” “能,你若是能把丹崖上看到的全部拼凑出来,有一天,你就会站在更高的地方。” “我呸!” 林默真想吐他一脸口水。 这家伙说话比季伯还玄乎,比极渊遇上那位还无聊。 “你说的虚无之河、极渊就是我身体里一条脉络,所以你能遇上我一部分意志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默给这句话给镇住了。 “你就是五行真源?” “五行真源,听不懂,你说是就是吧!” “五行真源都听不懂,你能听懂什么?” “很多都听不懂,我能与你对话,其实不过是借用了你识海里的语言,你也不过是自己识海中两个声音在互相对话罢了。” 那位又大笑起来,“你看见的东西,曾经实实在在存在过,所以你可以放进识海中,有一天找到了钥匙,就能把他打开,也许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也许明天就会就感悟,谁知道呢!” 林默想骂。 刚张开嘴,嘴巴却进了水。 然后他看见了黑夜、雷暴和瓢泼大雨。 第76章 悄然入东林 就连林默自己也没想到,当离开青木宗的时候,他心中竟然泛起了不舍之情。 除了一堆价值不菲的法袍,他什么都没带走,灵晶全花在了密藏阁,佩戴那柄法刀放回了原处。 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么做是为什么? 或许有些东西深深埋进了心底,不愿意面对,也不愿意承认。 他也不认为自己多情! 多情总被无情伤。 这辈子有一个徐师姐足矣! 怀着复杂的心情,林默就这么孑然一身离开,没有告别,连一封信都没留下。 “起锚。” “扬帆。” 水手嘹亮的号子此起彼落,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 林默心里沉甸甸的,仿佛遗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离开青山洲海岸的时候,他一直望着东方,那一片天空下,留下了某些值得一生去回忆的故梦。 海上的日子过得很慢,他也没有去和船上其他客人攀谈交流,如今他改头换面,不再是小山人江柏弥,而是道号‘守藏’的远游散修。 上船时恰如其分地在船老大面前抖搂过一手仙术,使之对他敬若神明,不仅安排了最好的客舱,还是独立在三层甲板上,与其他人远远隔开,每天只有负责后勤送饭的小厮登门两趟,别无他人敢来打扰。 海船主要运送来往于青山和少阳两洲的稀缺货物,其中不乏仙家天材地宝,大多数是药材,船舷周围刻满了仙家符纹,可防飓风大浪,也能驱赶某些存在深海中的传说怪物。 三四个月的航程,并没有遇上太多困难,船上水手都很有经验,懂得避开风险极大的水域,偶遇风浪,这艘航船上的阵符也足够应对一般风险。 一路上也多次停靠,海上有不少住人的岛屿,专门给来往海船提供淡水食物,林默一次都没下过船,他把自己关进了船舱,专心修行,芥子内观拼凑着从丹崖上得来的那些画面碎片。 船老大沙哑的大喉咙在门外大喊:“守藏仙师,东林港快到了。” 林默推开门出去,船老大本来深褐色的皮肤似乎又晒黑了一些,见他出来,恭恭敬敬抱拳弯腰,然后指向远处,“最多还有半日,船就会靠东林港补给卸货,需要三日,此处已经是西乾最西端,仙师若不想在此下船,也可以随船去北面望海州。” 海平面上多出了一条漫长的黑线。 林默目力远胜这些水手,看得很清楚,那是大陆海岸线,一座石头城屹立在高高的青石山巅。 东林港,上林城。 贼老天还真有意思,冥冥中安排好一样,偏偏把他送来了这个地方。 登船的时候,负责收银子载人的船东一直说海船上的货物是运去望海州盐池郡,他也就没留意途中会经过那些港口,归乡心切,他甚至想过当登上西乾洲大陆,一定会御剑以最快速度赶回西崇山。 可这里是上林城! 东林张家盘踞千年的古城。 他杀死了张秋山,张家派人两次袭杀过他,这件事尽早会有个了结,可现在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得赶在知道他还活着之前,去上林城走上一遭,最不济也得拿回‘小山人’卖命换回的那条神木槊。 “我就在东林港下船。” 林默嘴角扬起自信的微笑。 …… 上林城屹立千年,据说建城的第一任郡守大人就是张家先人。 城建在海边山顶,俯瞰东林港。 从海港仰望,夕阳余晖洒落在高耸的城墙上,丹楼如霞。 林默一身青布道袍,挽了个道髻,将剑横别腰后,吸收极渊土性真源之后,‘寂’依旧只开单刃,剑身却明亮了不少,剑柄剑鞘却不再纯白如霜,染上了一层黑褐,上面纹路更加繁复,外表显得更加普通。 道士装扮,配一柄不打眼的剑,很符合远游散修身份。 从海港进入上林城有两条路,一条主路供车马运货,需绕一个大圈子,从另一个方向的缓坡上山;另一条路就是从山崖上凿出的阶梯登山,六百级台阶走完,就来到了上林城侧门。 把守城门的不是披坚执锐的军士,而是三五个穿着灰袍,腰间悬长铗的修行者,约莫炼气四五层上下,在城门前来回走动,眼睛审视着每个从山下上来的路人。 进出城门的人不少,城门内外道路边摆满了摊子,很多都空着,地上一堆堆各种各样垃圾,很显然天气将晚,摊子主人都已经收摊回家。 林默刚到门前,就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满脸络腮胡,粗声粗气道:“外来修行者进城需缴纳每天一块灵晶作为补偿。” 加上下界,已经走过不少地方的林默还是头一遭听说。 上林城墙上隐隐刻满符咒,用灵识观察,可见整座城上空笼罩着一层透明结界,聚集灵气不假,打造阵法维持阵法运转需要花灵晶也不假,但进城收钱,这种做法很难让人接受。 “诸位是?” 络腮胡大拇哥一挑,一脸骄傲:“东林张家,听说过没。” 林默操一口青山洲方言,摇头表示不知。 络腮胡脸上露出鄙视,道:“外乡来的也不怪你,这么跟你说吧!整个西乾洲,除了西崇山少阳剑宗,就是我们东林张家最有地位。” 张家人竟然把整座上林城当成了自家地盘。 其实也就他以前不关心山外消息,上林城一直以来就是少阳剑宗西面防线,不属于任何王朝国家,城墙上所刻阵符也是宗门历代长老级人物的手笔,收聚灵气只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用来防御。 维持阵法运转需要大量灵晶,宗门这方面口惠而实不至,张家自然需要开源节流,收取修行者入城灵晶的做法,西崇山早就心知肚明,也并非张家人故意刁难外来修行者。 无奈只能掏出一块灵晶交给对方,络腮胡将下品灵晶在手上掂了掂,端详了一下有无破损,然后将灵晶递给身后跟上来的一名同伴,问道:“报上你的名号,每位修行者需要登记在案,便于核对你在城中住了几天,以便等你离开时,不会少缴一天份额。” 林默道:“守藏,看守的守,储藏的藏。” 络腮胡啧啧:“怎么筑基境了,给自个起道号,还是说你们青山洲没这规矩。” 林默走出青木宗后,一直以冰封神通施以封脉钉之法,将境界压制在炼气六层上下。 他嘿嘿干笑两声,道:“游方江湖之人,没这个说法。” 络腮胡也不多加为难,侧身让开。 上林城毕竟是西乾大城,人口百万,城中繁华非涿州城可比。 一条贯通东西的大道,两边商铺林立,门头上插满彩旗招子,上面写着各有特色的短文招揽生意。 路上闲逛的行人中,也有不少气机沉稳的修行者。 林默来这里,只想取走神木槊便离开,没想过久留,自己这身份一旦被人识破,张家人绝对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街上居然有很多专卖仙家物品的铺子,与涿州宋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做法大相径庭。 随便走进一家,里面摆满了各种符箓兵器,灵光流转,的确仙家物不假,品级不高,最多也就中阶,适合炼气境使用。 店东也是位低阶修行者,满脸笑容跟他屁股后面转悠,见他视线在那件物品上多停片刻,马上以极快语速介绍法器的来历好处。 林默装作若有所思,道:“你家就没有品级高一点的法宝?” 店东道:“高品级的也有,不过放在店里面也不好卖。” 他转悠到林默身前,拿起一件刚刚介绍过的法器,掏出一张柔软的巾帕擦拭上面的灰尘,叹着气道:“真正来铺子寻趁手法器的都是如小的这般,手头哪有如此宽裕,真正手握大把灵晶的客人,他们怎么会来我这种铺子。” 林默笑问道:“城中哪家铺子专卖上等法宝?” 店东往外一指,道:“上林城还有哪家比得必安居的,那是张家开的,他们的货来自五洲四海,有专门渠道,我们可不敢比。” 林默等的就他这句话,“必安居,就在这条街?” 店东道:“前面街口最大那家就是。” 他这时才恍然醒悟,感情这位是打他这儿问路来了。 林默笑嘻嘻地拱手道了声谢,转身出门,径直往街口走去。 必安居招牌极大,隔着半条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斗大三个字闪着熠熠金光,上面似乎用符咒加持过,哪怕没有阳光照射,光芒依旧耀眼。 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罗裳彩裙的大姑娘,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位姑娘姿色不错,笑容也很媚,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很讨喜,瓜子脸,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眼睛尤其勾人,像一把钩子牢牢抓住男人的心。 她也很会观察人,莲步轻移,翘臀摇摆弧度不小,迎上来请了个安,道:“你好,仙师一个人?”声音温柔甘甜。 林默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 他熟悉的女人没谁用这种世俗人的脂粉,很不适应,鼻子发痒,差一点就把喷嚏打在对方脸上,赶紧双手一往前一推,保持好距离:“不用招呼,我只是逛逛。” 姑娘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里全是笑意,道:“来者是客,逛也是客。”收敛起几分媚色,侧身摆了个请的姿势。 林默赶紧从她身边走过,走进必安居大门,姑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礼貌身位。 店堂极宽,天还未黑下来,堂上四角已摆上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把整个店堂照如白昼。 不愧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商铺,照明都弄得如此奢侈。 这个点逛仙家铺子的人不多,寥寥三四人,都在自己心仪的法宝前驻足端详,身边同样跟着一个模样妖媚的小娘子,没人留意新来的客人,也没其他伙计上来招呼。 林默只能硬着头皮对身后姑娘道:“前些日子,朋友在贵号订购过一件法宝,在下此行,是代朋友取物,不知应该找哪位掌柜?” 姑娘道:“客官出示订购信物即可,我自然知道应该去找哪位掌柜通报。” 林默瞟了眼左右,抠抠索索摸出那枚桃符。 姑娘脸色顿时变得正经,收起所有诱人媚态,眼睛也瞪大了不少,道:“原来,原来是贵客,请,请随我来。”说话也变得有些结巴。 看来信物也分档次。 林默随她转过一排博古架,架子后面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姑娘安排他进了一间装饰雅致的茶室,请他在一张铺着狐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奉上一杯香茗,匆匆出门,还不忘掩上门扉。 很快一名穿着深褐缎袍的中年人推门进来,拱手道:“在下张嶷,必安居大掌柜,听小慧说客官手上持有桃符信物?” 林默将桃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也不说话。 张嶷看了眼桃符,立马确认了真假,说道:“仙师来取东西?” 林默沉下了脸,道:“不远万里跨海而来,不取东西,难道闲逛。” 张嶷笑了笑,轻声道:“仙师所取物件价值极高,小的也是把稳起见。” 林默道:“人来了,桃符也在,东西是不是该拿出来验货?” 张嶷微笑,拍了拍手掌。 掌声响起,先前出去的姑娘捧着一只三尺余长锦盒走进屋子,回身关好门,来到林默跟前,将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退后几步。 张嶷指向盒子,道:“仙师请验货。” 林默指尖刚触及锦盒锁扣,全身汗毛陡然乍竖。 第77章 困兽之斗 危机预感! 林默反应神速,指尖一挑,手掌上剑元遍布,嗤的一声,锦盒四分五裂,一柄三尺长缩小银槊坠落在茶几上,同时飞出一团黑色黏稠物,直朝奔他而来。 张嶷反应也不慢,与此同时一顿足,地毯下便有阵纹出现,笼罩全身,整个人逐渐虚化。 “传送阵。” 林默不等传送阵生效,剑光一闪,左手持剑横抹,闪电般抹过虚化的人影,传送阵中闷哼一声,虚影上多出一条黑线;右手拍出一张符箓,瞬时化成一面旋转的圆形卦图,挡下黑色黏稠物,卦图向内收缩,将其裹进图中,凭空消失。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被称作小慧的姑娘连瞪眼的动作都还未完成。 传送阵开始崩塌,轰然作响,一片片碎片从阵幕上剥离,不等落地,即化作无数光点飘然而逝。 张嶷的身体再次显现出来,腰间一条血线,鲜红的血正从那条线渗出。 下一息,他身体上下分离,重重摔落在地,血肉内脏流了一地。 林默冷哼一声,灵识确认小银槊确系木性之属仙阶法宝,气韵竟与祖槐有几分相似,也不多想,收进手镯。 小慧已经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倒,傻愣愣地望着林默,张大了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没有移动脚步,整座必安居此时结界笼罩,变成了一座牢笼。 很难说这座阵法是专门为他准备,能回答问题的掌柜张嶷已经死了,但阵中还有其他人,不止一个,其中有筑基高境存在,他甚至无法通过气机判断出此人的真实境界。 楼外有个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充满得意和满足,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楼内一片宁静,楼外也少了大街固有的喧嚣。 只剩下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林默关注重点不在这个大笑的人,而是那位默不作声,无法辨别深浅的人物。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既然走不了,他索性想见见对方。 “下楼来,不就见着面了。” 嗓音低沉,林默脑海中出现了这个人的形象,满脸络腮胡,手上握着一只拂子。 真是倒霉到了家,怎么是他? 难道进城时遇上那个络腮胡就是冥冥中天道指引。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在神木顶见过面的东门襄,于是很多疑问迎刃而解。 张家煞费苦心把他诱来上林城,原来早就知道自己活着,江柏弥已死,神木槊是诱饵,很少修行者能抵御仙阶法宝诱惑,他再次化身他人前来取物的概率极高。 东门襄到青木宗只怕也带着不只一个目的,验证江柏弥身份就在其中,而且他肯定有青木宗内部高层配合,说明那位也知道他假冒身份。 林默大大方方下楼。 楼里空荡荡的再没有别人,街上也很安静,看不到路人。 东门襄就站在街心,手上还是搭着那支拂子,身边站着一个锦袍人,脸色略显苍白,眼中有光,泪光和凶光。 “张族长是想直接斩杀此人,还是留下来慢慢折磨。” 东门襄语气平淡,仿佛既成事实。 张东夏瞪着林默,眼睛里面充满血丝,咬牙道:“留他的命手尾太多,还请东门前辈取他头颅,祭奠我儿亡魂。” 林默本来不想说太多,但有机会刺激一下这位煞费苦心的慈父,也未尝不是乐趣,“亡魂?听说张家人都有七星回魂命灯,不知道张秋山还有魂魄回归否?” 张东夏顿时全身颤抖起来,抬起手,指尖不住抖动,嘶声道:“我家秋山与你何怨,竟然狠毒至此?” 林默凝视着他,冷冷道:“他想杀我,我就杀他,莫非你张家想杀人,别人就得伸长脖子让你张家动手。” 张东夏怒喝道:“小杂种,我要亲手活剥你。” 五指攒簇,指尖便有雷光电闪,咔嚓巨响,空中劈下一道水桶粗的闪电,光芒遮住了所有人眼睛。 张东夏身形前掠,掌心又多出一方铜印,脚掌轰然落地,踩出一地雷火,电光翻滚,形成一道雷火高墙,怒喝道:“让你见识见识张家雷火炼魂的滋味。” 东门襄微微皱眉,实在不喜张东夏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厮杀的作风。 林默在神木顶上施展过一些术法,看起来并不起眼,被大杀四方的陆离掩盖,东门襄知道对方是谁,关注尤为仔细,虽然没有完全看透,但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身本事不在陆离之下。 就张东夏那身靠灵晶丹药堆出来的修为,想要战而胜之,几乎等于拿鸡蛋往石头上去碰。 说不定,林默就是故意激他出手,好一举擒拿,好让他们投鼠忌器,趁机逃出上林城。 这里是西乾,不是中宫。 若是林默逃走,后土宗此次谋划就将中途崩殂。 东门襄拂子一甩,万千拂丝铺满大街,宛然一条条涓涓细流,蜿蜒前行,却迅疾异常。 再往前踏出一步,鞋底踩在整个涓流源头,嘴唇微动,数千条细流骤然昂首跃起,后发先至,穿过雷电火墙,铺天盖地。 林默心里叹了口气,筑基圆满在场,一切计谋就像水中花镜中月,经不起实力碾压。 肩膀一沉,剑出鞘,手一翻,长剑横抹,剑气滂沱雨落,不断撕碎涓流银蛇,身子轻晃,整个人原地消失。 东门襄一时间竟未能捕捉到对方气机,叫了声:“不好。” 虚空一抓,张东夏衣领被一股无形力量拎着,狠命往后拽扯。 林默身影出现在两人之间,反手就是一剑,剑锋自肋下刺出,剑意化作幢幢光影,将无形牵引气息斩了个稀碎。 东门襄再次前踏一步,瞬息间,林默剑锋前涌出一股泥泉,将失去平衡正后仰倒下的张东夏冲撞出去,同时减缓了剑锋闪电般的速度。 一击不中,林默身形再次原地消失。 东门襄身影出现在张东夏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心,看也不看朝身后扔去。 七八条人影自街道两边窜了出来,接住狼狈不堪的张东夏。 这些人全都是张家人,负责外围布阵,原本没打算现身,围杀一个筑基初期,何须动用如此多人手。有一个后土宗护法还不够?哪晓得围杀之人竟如此强横,在中期境界的族长和东门护法的不断进攻下,他还能做出此等惊人的杀招。 他们终于想起一直在山上流传,但很久以来,都不太相信的那句话: 药丹筑基与自行筑基之间差了一个筑基境界。 东门襄纳闷,为何对方明明只有筑基初期大圆满气息,却能在他打造出的土遁大阵中穿行自如,移动完全不受影响。 就连他也无法准确捕捉气机走向。 莫非这是他从下界极渊中得到的神通? 东门襄冷笑道:“困兽犹斗,始终是困兽而已,别以为你得了土性之源,就能真的抗衡老夫。” 下一刻,气机一直漂浮不定的林默现出身影,脸色有些发白,呼吸变得沉重,很显然是受阵法结界厌胜的结果。 “你奶奶的,就喜欢满嘴喷粪,有种来捉小爷试试。” 自从用江柏弥身份之后,他的话不知不觉间多了很多。 严格来说,是在药王峰与严师兄、周满昆等交上朋友之后,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说话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不止十倍。 性格或许变化不大,习惯却悄悄被环境改变。 东门襄眯起眼,全神贯注,右手掐印,左手拧腕,拂尘往大地虚空一扫,拂尘活物一般,如灵蛇蹈虚,消逝虚空之中。 旋即,他左手多了一柄长枪,再往地面一戳。 轰隆隆,轰隆隆…… 长街上石峰突起,阵中屋倒檐塌,断砖碎瓦满天乱飞,黄土尘沙横扫大地。 东门襄沉声道:“我看你还往哪儿跑,有种破了老夫这座千仞阵。” 最让人无奈的是,突起的石峰如刀,简直就是一柄柄放大的枪刃,一峰未平,一峰又起。 林默仗剑一步跨出,撞塌身前无数破土而出的尖锐山峰,一身剑意磅礴,无视术法禁锢。 身形拉出一道剑影,闪电般杀向东门襄。 第78章 谁是猎人? “好快。” 所幸东门襄没有托大,长枪一挑,面前横亘出一道巨大山脉虚影,身周乱石冒出地面,垒成一座石墙。 与体修近身搏杀,实殊不智。 剑影轰然撞上山脉,一闪而逝,东门襄身后五丈,重新闪现出一个林默,剑光画弧,直扑张东夏而去。 张家七八名参与围杀的族人吓得面如土色,各自捏出印诀,雷电、天火、飞瀑、卦象同时浮现,组成一座阵图,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手持六件不同兵器,足踏阵图,将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林默单手执剑,挥剑就砍,毫无半点剑术可言,乱砍一通。 相较那尊法相,他的身形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一次次递剑,剑光却在空中留下一道或直或弧的白色剑气印记,纵横交错,让人眼花缭乱,砍得空中火星四溅,法相手中六件兵器崩散,金身上出现一道道裂痕。 东门襄足跟蹬地身形似箭,倒飞出去,长枪一领,倒转枪头,反手刺出。 金身法相已崩塌,林默杀到张东夏跟前,中间相隔的,只有吓得半死的七八名族中筑基境好手。 剑光宛若十数条游丝,随风飘荡,或歪斜或横竖,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剑光中所蕴藏的剑意道韵,气势磅礴,隐隐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凌厉气息。 数名张家族人护身真气被剑光摧破,衣衫破碎,如蝴蝶翻飞,鲜血珠链般泼洒,微光下恍若一粒粒血红色珠宝。 光阴变得扭曲而缓慢。 其实一切只在刹那间。 “上当了。” 枪影已刺到林默后心,砰然一声,透体而过,整个人炸开,却没有血肉飞溅的场面,无数燃烧的余烬向四周飘散,一张青色纸符碎成了两三片,随风而舞。 十余颗丹丸坠地,爆开,地面升起一团团五色烟雾,雷光火闪,瞬间将张家人身影吞没。 东门襄大喊道:“小心有毒。” 扭头往身后望去,林默的身影出现在相反方向天穹远处,芥子大小一个黑点,剑光纵横,天幕结界震荡不休,天空泛起阵阵涟漪,嚓嚓声中,远处天幕已裂开一条缝隙。 东门襄顾不得张家诸人,反正他相信,张家这些人不至于被区区几颗法丹毒雾给难住。 那小子简直奸猾,神出鬼没,竟能将符箓替身做得跟真人一样,气机、剑意相差无几,这份大道气韵,后土宗同辈没一个能望其项背。若不杀他,张家事败,必然被少阳剑宗无情剿杀,好不容易谋划来的进攻西乾最要的棋子就此毁掉,他心有不甘,宗门事后也必然会追究责任。 一霎时,东门襄转念无数,便叹息一声,“护你们族长回张家,我来追杀此人。” 不等张东夏开口,蹈虚而走,身影如一道流星,划过长空,直奔林默划开的天幕缺口而去。 天幕裂隙蔓延,蜘蛛网一般遍布整个天空,有的地方开始崩塌,无数碎片掉落,半空中便化成灵气散入空气中。 开始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一辆辆车马影子出现在街道上。 张家人各自祭出法宝,卷走法丹散出的烟雾、雷电、火光等所有气息,掩护着张东夏悄然退却。 林默风驰电掣,掠过城池上空,无视城墙结界阻挡,剑光直接在阵幕上划开一条豁口,一鼓作气冲出上林城。 他的暴力开阵,惊动了镇守在城墙上的张家数名供奉,大家都懵了,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短暂愣神之后,纷纷祭出法宝,天幕裂缝正缓慢合拢,又一道身影流星划过长空,撞过即将愈合的裂缝,轰然巨响,城墙跟着摇晃起来。 无数道法宝流光从城墙上升起,如同流星雨,追逐那颗强行闯开阵幕的飞星,才追出不远,却不见了流星影子。 “出了什么事?” “好像是从闹市那边过来的,莫非有人在城中捣乱?” “跟在后面追出去又是谁?” “谁知道啊!看两人的身法能力,莫不是其中有张家老祖?” 在张家人心目中,上林城只有老祖具备这种无上神通。 就在大家惊疑不定,议论纷纷之际,一艘巨大的银色剑舟出现在上林城阵幕之外。 数十道剑光从剑舟上四散升起,瞬间刺破阵幕结界,连气机涟漪都没有引发,剑光坠落在城墙上,数十名身着银色剑袍的男男女女在四面城墙走马道上现身,一身剑意凌厉,个个杀气腾腾。 一名张家族老赶紧迎上前,拱手作揖,道:“上宗仙师大驾……” 不等他说完,近前一名容貌年轻的少阳门人充满敌意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厉声道:“所有张家人收回法宝武器,集中一处,上林城暂时由宗门接管,若谁胆敢在此期间祭出法宝或动用武器,将视为与少阳剑宗作对,以叛宗罪论处,当场格杀。” 城墙各个方向都在发生着同样一幕。 有平时骄横惯了的张家后生,不服少阳剑宗强横霸道,冲上前理论,结果被一剑砍翻,血溅五步;也有故意祭出法宝显示不屑一顾的愣头青,被数道剑气瞬间切成数段,连本命法宝也一并毁去…… 张家人终于明白,上林城是少阳剑宗的上林城,张家不过是宗门养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当宗门需要收回的时候,他们随时可以拿回去,根本不会给你半点分辩的机会。 剑舟并未因数十人的离开而停下,继续前行,破开阵法大幕,完全没牵动阵法做出应对反应。 护城大阵本就是少阳剑宗构建,哪会对本门剑舟反击。 剑舟悬停在张家大宅上空。 又有数十道剑光坠下,分别落在大宅四周。 …… 上林城东面海上。 林默御剑贴海飞行,海平面留下一条笔直的白色泡沫。 身后一道身影已拉近。 眼前白浪滚滚,一座两丈高的白色长城迎面阻挡了去路。 “跑不掉的,束手就擒是你最好的选择。” 东门襄刺耳的话在林默耳畔响起,耳膜一阵刺痛。 林默果然停了下来,说停就停,不但停下,还转过身面对对方,“那就听一次老人言。” 他笑嘻嘻地说道,倒持长剑,剑尖与肩平齐。 东门襄也停了下来,脸色阴晴不定。 对方这副神色让他充满疑惑,这次来上林城,主要目的原本不是为了围杀林默,而是与张家敲定很多合作细节。 自从甲子前后土宗下界游历弟子发现极渊的存在,宗门就开始了很多谋划,统一下界,壮大筑基境人数只是其中一项;利用下界优势,灭杀各洲各宗下界历练修士;与祝由师合作,每十年偷偷接引炼气大成期升入五源,虽然不能人人筑基,至少比青木宗、少阳剑宗这种靠丹药筑基可靠,且战力也非比寻常。 张家派人下界追杀林默这件事,也来自祝由师情报,对野心勃勃的后土宗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凭借此把柄不但能拿捏住张家,还能在大战来临前,在西乾门户上锲下一颗钉子,随时可以出其不意,将少阳剑宗部分主力,尽数消灭在第一道防线之上。 林默未死,小山人江柏弥身死道消的情报,也是由极渊组织通过祝由师秘术传递上来,他上次去青木宗,其中也有观察林默的意思。 至于张家要求杀死林默,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林默身上所携带的秘密,才是后土宗急切想知道的,与之相比张家算个屁,就他们那种修真世家,中宫洲一抓一大把,他们的把柄落到了宗门手上,还怕他们不就范。 他伸手朝海面虚空一按,五指攒簇,那条拂子重新回到手中,皮笑肉不笑地道:“听人劝是个好习惯。” 林默微笑道:“想不到张家为了要在下的命,宁肯将全部家业压注在后土宗身上,贵宗手段,还真是不可小觑。” 东门襄也笑道:“只要林小道友愿意,张家我们随时可以舍弃。” “愿意?” 林默大笑,深吸了一口气,道:“东门前辈说的愿意,意思不小啊!” 东门襄道:“其实不然,只想请林小道友加入本宗,本宗可帮小友新开一条道脉,资源法宝随小友挑选,等小友筑基大成,就算有意本宗宗主之位,我想也没人会提出异议。” 林默倒吸口凉气,一脸震惊样,表情夸张,“这么有诚意?” 东门襄道:“后土宗从不像少阳假道学,强者为尊,小友筑基初期便能与老夫纠缠许久而不落下风,等你神游期,天下还有谁可与你争锋。” 林默道:“东门前辈还不如直接点,说你们后土宗觊觎我爹留下的修行心法,更令人信服。” 东门襄微笑道:“这么说也没毛病。” 他稍作沉吟,接着道:“老夫可以先给小友一个情报,小友聪明人,情报是真是假,一想便知。” 林默觉着这种闲聊也挺不错,颔首道:“请讲?” 东门襄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问道:“小友有没想过,你化名去下界的消息是谁透露给张家人的?” 林默摇头,表示不知。 东门襄道:“知道你去下界的人有多少?像小友这种身怀秘密的人悄悄离开宗门,我想知道你行踪的人并不多吧!” 林默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在那故弄玄虚。” 东门襄大笑:“将你卖给张家的不是别人,正是贵宗宗主。” 宗主,李凡。 这个问题困扰林默良久,季伯、平尘、余祖都在考虑之列,这三位根本没有动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另第四个可能知道他行踪的人。 如今从敌对势力嘴巴里说出来,虽然同样不可全信,但宗主为了平息把守东大门的张家怒火,做出此等举动,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件事情还得见了季伯的面再说。 林默道:“东门前辈真是煞费苦心。” 东门襄手腕拧转,拂尘虚拂,海浪如墙,将两人围在其中,徐徐道:“好话说尽,是战是和,全凭小友一念之间。” 林默同样拧转手腕,长剑斜持在手,剑尖斜指海面,目光肃然:“东门前辈有一点说得很对,既然筑基初期就能与你缠斗,若是中期……你这纸糊的神游期大圆满还有没有本事留下我。” 话一出口,东门襄立即觉察出异样。 林默体内气机激荡,脚下海面,被强大的气流牵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以他为圆心,一圈圈涟漪向四面八方散开,初时平静,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湖面,到了一丈开外,后浪追逐前浪,合流成丈许浪头,疯狂拍打东门襄术法水墙,轰然之声不断,水墙摇晃不已,渐渐有崩散迹像。 临战破境! 筑基破层虽非真正破境,但初期到中期也是一个极大的天堑,通常筑基修行者至少会一切准备停当,还会找境界更高者专门护道,以防破开颈时出现意外,走火入魔,哪会在面临大敌的关头,说破就破,还破出如此壮阔气象。 东门襄越发期待前少阳少祖留下的秘典心法。 但目前绝不能让这小子溜掉才是前提。 他再次将拂子送入虚空,手中长枪再现,一枪破空,巨大山岳从天而坠,无数山峰冲破海面,轰鸣声响彻天际。 第79章 算旧账 所有张家子弟都张大了嘴巴,仰首看着天空,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剑光飞坠,一时间,昏暗的天空仿佛被剑光点燃。 刚回到府邸的张东夏面色铁青,瞪着身边这八位同族族老,歇斯底里喝道:“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族老们面面相觑,没人答话。 轰然一声,张家屹立数百年不倒的大门被人轰开,寸许厚的门板崩散成无数碎片木屑,被强大的气浪推动,全部轰向站满人的庭院。 数十名张家人被气浪冲翻,身上插满木屑碎片。 境界较高的来不及祭出法宝防御,纷纷御风四散逃开。 张东夏虚按一掌,真元气墙弹飞木屑,两眼紧盯着从大门走进来的一个人。 “季长卿——” 院子里有每年按例去西崇山朝贡的族老,很多人见过这位地位崇高的大长老。 季长卿一进门,视线就没离开过张东夏的脸,冷冷道:“张家一干人等全部回到自己房间,听候宗门发落。” 不用再多说什么,大部分张家子弟只恨没多生出两条腿,飞快往自家院落跑去。 留下的只是少数,族长和几名族老。 与张东夏一起伏击的八名族老都没有离开,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被季长卿留了下来。 “季大长老意欲何为?” 张东夏咬牙切齿,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面迸出来的。 季长卿面无表情:“族长何必明知故问。” 东门襄追杀林默离开,即使有人证,他们也拿不到实证。 张东夏此时还抱有希望,少阳剑宗搞出这么大阵仗,东门襄不会傻到跑回上林城,只要没有实证,哪怕季长卿亲至,也拿他们没辙。 眨了眨眼,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反问道:“恕张某才疏,无法理解季大长老的意思?” 季长卿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东夏脸色一点都没变,嘴里兀自喃喃:“季大长老说清楚才好。” 季长卿懒得跟他争辩,扫了眼留在院内的十余人:“你们都参与了?” 立马又有好几人倒退速离。 他盯着张东夏身边八名族老:“刑堂的人就在门外,是生是死,就看你们自行选择。” 八名族老相互看着对方,咬牙跺脚,一下又离开好几个。 张东夏身边只剩三人。 季长卿双手负后,抬头望向屋檐青瓦,微笑道:“张家老祖还真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也不出面。” 张东夏眉头稍皱,道:“老祖闭关多年,无法出关迎接贵客。” “闭关?”季长卿哦了一声,眉毛轻挑,身周便有剑意湍流浮现,没等留下的三名族老喝问出声,数道剑光掠过三人脖颈,血光冲天,转瞬间人头落地。 张东夏目眦欲裂,怒吼道:“姓季的,你敢灭我张家?”他哪曾想得到这位大长老说杀人就杀人,连一点开口的机会也不给。 可他忘了,从进门开始,季长卿给了这些人四句话的时间,但凡听进去了这四句话的人,至少不会血溅当场。 季长卿面不改色,淡淡道:“暂时留你不杀,是等你家老祖出来。” 张东夏双手掐诀,一团雷光自脚底闪现,没等聚拢,两道剑气盘旋绕过,剑意凌厉,将雷光斩得七零八落。 院子里升出一道虚影,渐渐凝实,现出鹤发童颜的老人。 刚一现身,季长卿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来了啊!” 老人拱手正准备客套,季长卿冷冷道:“那你可以去死了。” 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你来了,就可以死了。 一剑挥出。 老人神色剧变,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拱起的手马上换成了结印,祭出一件大炼本命物的高阶法宝,是一把得自千年前上界仙人炼制的折扇,扇为木性,生而为风,炼化后不过半尺的折扇,悬在老祖面前,阔达丈许,将他遮了个严严实实,扇面题字流转,化作拳头大金色文字,自行组成一道阵法,将老祖包围起来,可谓风雨不透。 剑光既不是风,也不是雨。 以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祖,眼看着面前折扇法相,直接被剑光劈裂开来,不敢托大,连人带扇倒掠出去,希冀剑气在自己倒退途中,能够气势衰减。 背心撞穿了庭院围墙,气机狂风扫飞花草一片。 在他后退的路径上,出现了一条深深沟壑,不宽,边沿锐直,剑气所致。 没能退出十丈,老祖停了下来,木然呆立,眉心出现一道血线,慢慢扩大,紧接着身体分成两片,左右倒下。 张东夏抓住最后的机会大喊:“我要见宗主。” 季长卿嘴角扯了扯,道:“他不想见你。” 张东夏顿时呆若木鸡,深知一切内幕的他,也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一抹剑光,扫过咽喉,他往便倒,临死前眼睛瞪得滚圆,不知道是不是在为一时激愤,误入歧途后悔。 季长卿冷冷看着庭院正对的大厅:“张和夏出来。” 大厅里面躲了不少人,张和夏正是其中之一。 他战战兢兢走出大厅,两条腿已经不太听使唤。 “从今天开始,你接管张家,首先遣散外姓供奉,让他们前往各大世家投奔;其次,张家筑基境以上全部到横剑峰派来的长宁长老处报道,另有安排,其余人等,迁移至息国羌阳城,只留负责海运买卖的掌柜账房人等,分别与六通城何家与上阳城徐家作对接交接,上林城暂由横剑峰长宁长老接管。” 季长卿的安排,张和夏不敢听漏一个字,生怕一不小心出错,重蹈老祖和长兄覆辙。 …… 下一刻,海水不停旋转起来,须臾间便形成漏斗状巨大漩涡,海水不断倾泻进漏斗,一座覆盖十丈方圆的阴阳鱼图出现在林默脚下,如同海水一样飞速旋转,一道剑光自阵图中心而生,并非笔直一线,契合中间那条曲线,蜿蜒向前,看起来不快,在高速飞旋的阵图中剑光四面泼洒开来,恍若初生红日,洒下的第一抹万道金光。 山峰不断被剑光搅碎,空中落下的巨大山岳仿佛承受不住霞光照耀,骤然崩碎,下了场碎石暴雨。 阵图扩张极快,剑光就是光线,没有人能比光线跑得更快。 林默就在剑光后,挟带着数百道剑光直奔东门襄而来,“玩够了你的巨石阵,也见识下小爷的剑阵如何?” 东门襄被阵图笼罩其中,来不及闪身撤退,便祭出一道秘法,脚踩巨大山岳,刹那之间身体金光闪闪,一具法相金身替代真身。 剑光或直或弧掠过金身,头颅当场斩落,坠落过程中就被下一道剑光平空斩碎。 第80章 好久不见 “很不错的剑阵,可惜了,借破境爆发,真元无法持久。” 在另一个方向现出身形的东门襄还不忘评头论足一番。 林默冷笑,对此早有预料,跨层杀人又是第一次,没指望一剑置敌于死地,再次闪身消失。 东门襄手持长枪,连连戳向脚下海水,每一次刺下,就是一种术法显化,海面起新陆,大地生山岳,一缕缕碧绿海水,海草般冒出地面,七八丈高,仿佛一只只触手随风飘动。 林默刚一现身,海水触手便缠向他,大地震动,脚下山崩地裂,无数巨大石块向他砸落。 对面那老东西说的没错,刚才那座大阵靠的是破境时真元爆发顺势而为,想要真正施展幽冥百年悟出的剑道,除非再次身处真源中心,有源源不断的五行之气弥补自身不足。 他持剑横扫,剑光掠过,两丈内触手巨石尽数斩碎,脚下却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身体骤然下坠。 东门襄大笑:“遇上老夫,算你不幸,不过放心,老夫不会要你性命,到了后土宗大狱,不信你不乖乖说出秘密。” 笑声戛然而止,好像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脖子,牙齿紧咬,两眼翻白,整张脸扭曲狰狞,弃了长枪,双手不断拉扯着脖子上某件看不见的东西,十指顿时血肉模糊,如被锋利之物割伤。 转眼间,林默就出现在东门襄背后,剑光一闪,一剑捅穿,剑锋从小腹冒出,将其身躯斜挑起来,锋刃嗡嗡作响,不断振鸣,东门襄体内小天地,仿佛下起了一场剑气暴雨。 一条虚影从东门襄肉体中钻出,与肉身容貌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却衰老很多,只钻出半个身子,腰部以下被长剑牢牢钉在体内,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束缚。 林默左手一扬,一只晶莹的镯子从远处飞回,正是先前斩杀法相金身之处,也不拔出长剑,歪着脖子从东门襄肩膀后冒出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不断挣扎的元神:“有的东西千万别到处乱扔,这不,报应了不是。” 东门襄瞪着他,若是眼神能杀人,林默可能一瞬间已经被他杀过百次。 “放了我,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林默侧首斜望天空,此时东门襄的术阵已散,夜色笼罩海面。 “季伯,来都来了,干嘛还不现身?” 海面涟漪阵阵,季长卿出现在跟前,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都中期了还无法解决一个纸糊的神游期。” 林默道:“你眼睛不好还是啥滴!” 季长卿道:“不用‘情结’,你能了结他?” 林默不服气,争辩道:“利用法宝获胜不也是修行者战斗方式?” 季长卿道:“别忘了你不是普通修行者,既然走纯粹之道,那就与剑为伴,‘情结’可以用来保命,但别把它当成你克敌制胜的法宝。” “晓得嘞!” 林默表面上不服,心里却明白这是对的。 “这老东西怎么办?” “交给我。”季长卿一如既往,不说理由,也不解释原因。 剑光一闪,剑归鞘。 不等东门襄真元恢复周天运行,季长卿一把拎住他衣领。 整个人须臾间缩成一团,竟只有巴掌大小,被季长卿扔进一只刚拿出来的盒子里,刚想盖上盒子,犹豫片刻,另一只手虚空一抓,就从盒子里抓出一把拂子和一只墨螭玉佩,扔给林默,说道: “他的空间法器,一件高阶法宝,这也是你应得之物,他那把来自神缘秘境的长枪是他的本命物,暂时还无法取出。” 说着话盖上盒子,揣进衣袖。 林默收起两件法宝,问道:“怎么来这么快,离着好几万里呢?” 早前在必安居,发现问题的同时,他就通过那卷假心法玉简向季长卿求救,本想着拖延一时算一时,大不了失了手,还是老办法,用父亲留下的心法为诱饵,保住性命。 季长卿微笑道:“也算是张家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性命。” 两人并肩踏波而行,往上林城而去。 “两天前,接到张家人传信,密告张家老祖与族长及数名族长与后土宗勾结,于是我们就组织人手向上林来了,离着还有上千里,就接到你的求助。” “季伯是不是早就来了,一直在旁边看热闹?” “嗯。” 季长卿用最熟悉的方式回答了他的质问。 林默很难理解这位长辈的想法,问也白问。 反正有惊无险,破开初期瓶颈也是水到渠成,最多受了点皮肉伤,也没啥大碍。 可能认为自己太冷淡,季长卿道:“徐渝和胡涂都来了,就在城头上,恐怕这一两年都会留在此处。” 林默眼睛瞪得滚圆。 肚子里把季长卿狠狠数落了一遍,不想再跟他废话,御剑而起,朝上林城飞奔而去。 改头换面,更衣,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半空中找到徐渝气机,脚下一沉,飞剑收回腰后剑鞘,整个人飘然落下。 天上仿佛开出一朵白花。 数名少阳弟子飞剑出鞘,剑指长空,随时准备应战。 徐渝抬头,正准备出剑,身子骤然僵硬,眉眼弯弯,笑意盎然。 “是林默。” 很多少阳弟子都听说过这个名字,炼气境谁不知道药王峰林默入峰短短一年,便晋升三品丹师,又谁不关心那位炼出无瑕极品造化丹的宗门功臣;筑基境但凡靠药丹破境者更关心绦尘丹,将林默奉若神明;自行破境的嫡传们则褒贬有之,莫衷一是。 飞剑全部收回。 一袭素净白衫男子落在城头,横剑腰后,说不出的风流写意,道不尽万种深情。 林默想过很多次回家见到徐渝的场景,想过很多思念的话,想做很多一直想做,而一直没敢做的事。 可见到她的一刹那。 所有预想过的场面,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一下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刻,他又变成了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个十四岁男孩。 徐渝永远是那么成熟、知性,永远保持着俨然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形象。 在林默的局促不安中,徐渝反而大大方方走上前,开门见山道:“林默,你怎么回事,外出游历也不跟我和胡涂打个招呼,害我们白担心你好长时间!” 林默嘴唇嚅嚅而动,答非所问道:“我很想你。”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哄然,随即响起大笑。 徐渝此时已很难绷住,脸一下红得像新娘子的盖头,看着他那副傻呆呆的样子,又不好骂他,有些无奈,羞涩地道:“出门招呼都不打的人,还好意思说这个。” 林默想解释,当着一大堆人又说不出口,急得直挠头。 好在有人来解围。 胡涂小胖子。 他的剑舟破空而至,还没等停稳,圆滚滚的身躯一下就冲到林默面前,两条手臂环抱住他的臂膊。 本来是想完全抱住他的,可小胖子身上肥肉实在太多,胳膊不够长,只能勉强够到臂膊位置。 然后他一拳打在林默胸膛上,“你这家伙,不声不响跑哪儿去了,害我和徐师姐担心了好些日子。” 林默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露出歉意表情,道:“遇上了很多事,见过很多人,你们有没有空,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很明显,两人正在城头值守。 胡涂道:“你住哪儿,等我们值完这一夜,就去找你。” 林默道:“我也刚来,不如我陪你们值守。” 徐渝微笑。 城头上几十名同门师兄弟姐妹们分成四队聚在一起,留在这儿算怎么回事,不是惹诸位同门笑话。 胡涂倒不在乎。 他根本没想太多。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一身少阳剑宗仪袍,腰间悬剑,却是药王峰龚佩意,作为嫡传,他是这帮炼气弟子的领队。 他也一脸震惊:“林默,你怎么在这儿?” 林默道:“正好在东林港下船,见宗门剑舟,于是过来看看。” 有些事情他并不想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龚佩意打量着他,讶然道:“你筑基了?” 这句话只让徐渝和胡涂感觉惊讶,周围人群并没有太多表示,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短短数月便晋升三品丹师,炼出大家梦寐以求丹药的同门,如果不是筑基境界还能是什么?他们早就把林默当成山巅嫡传同等视之,地位甚至远高于多数嫡传弟子。 林默微笑道:“筑基不久。” 他实在没太多心思与这位顾大师兄的拥趸多套近乎。 龚佩意震惊似乎未消,喃喃道:“这么快,才不到三年。” 这时他才留意到他对面离得很近的胡涂和徐渝,想起一些风闻,笑着道:“你是想和徐师妹和胡师弟叙旧是吧!” 林默点头。 “你们尽管去就是了,上林城繁华,夜市挺热闹。” 龚佩意笑容很温柔。 其实他对林默本来就没有太多意见,上次药斗,也是因为大师兄的缘故,相反,在大师兄和二师兄之间取舍,他更倾向于为人和善的严夜洲,平时来往也更多。 林默顿时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拱手道了谢。 胡涂更加兴奋,祭出剑舟,三人便直奔城中繁华街市而去。 第81章 才见又别离 热闹而繁华的夜市,灯火通明,宽阔的长街两边摆满各种各样的食物,高温下的菜籽油香弥漫着整条街,压住了大多数食物香气。 食物选择主要按照胡涂的想法。 徐渝基本上辟谷,不沾油腻,来这里也只是陪林默。 桌子上堆满油炸、烧烤肉食,全是胡涂的喜好,他满嘴是油,根本没空去管那对狗男女眉来眼去,用眼神打情骂俏。 酒是飞泉峰特有酒酿。 林默已经很久没品尝过,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有短短两年多,但对他来说,足足过去了百年。 光阴如河,总会冲刷掉很多痕迹,也会留下恒久的印记。 故乡的酒,值得惦记的人。 两样都在面前。 林默喝得很愉快,心情格外轻松。 “能说说这两年多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徐渝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默道:“下界,人间。” “人间?” 胡涂手一滑,烤猪蹄差点掉下。 徐渝微微张开了嘴,露出一口编贝白牙。 修真世家出身,对下界束缚炼气筑基并不陌生,也深知其中蕴含风险。 林默轻松地笑道:“干嘛这么紧张,我不是好好坐在你们面前。” “问题是你走之后,一直在洞府里面炼造化丹的家伙是谁?” 胡涂不解就问。 林默道:“除了严二师兄,还能有谁!” “严夜洲!”徐渝声音明显尖锐,羞耻感油然而生。 那封信,那封信是给了二师兄,他居然真的给了一炉造化丹和五粒绦尘丹。 想到这些徐渝脸就发烫。 还好夜里灯火下,又正在喝酒,分不太清是因为酒还是羞耻让她脸红。 胡涂平时不是个喜欢观察细节的人,偏偏今天转了性,噫了一声:“徐师姐喝酒脸红吗?” 徐渝恨不得把小胖子痛扁一顿,扔回城头去。 林默道:“你们去找过我?” 还用问! 徐渝气不打一处来,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一炉造化丹,五粒绦尘丹的灵晶,我会通知家里人送到你手上,记得交给严师兄。” 林默怔了一怔,马上笑道:“不用,不用,二师兄炼的丹,就是我炼的丹,大不了我帮二师兄多炼几炉还他便是,哪需要付钱。” 胡涂嘴里嚼着又干又老的蹄筋,含糊不清道:“分恁清楚干嘛!以后还不是一个锅里舀饭,肥水不流外人田。” “吃肉还堵不了你的嘴。” 林默小声骂了声,心里乐滋滋的,说道:“你那位梁佩儿师姐咋样了,有没点进展。” 胡涂眼一瞪,马上闭上了嘴。 三人相聊甚欢,久未谋面,自然有很多话说不完。 酒也喝得很快。 林默已经有了醉意。 脑袋晕乎乎,桌子下握住了徐渝的手。 就在他准备做进一步举动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破坏了他的企图。 大街那一边走来一个人,好像是专门来找他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季长卿。 通常都是别人去找这位宗门大长老,很少见到他亲自出来找人。 胡涂酒吓醒了一半,赶紧擦干净油腻腻的手,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徐渝稍微镇定些,挣脱林默不太老实的魔爪,相当淑女地道了个揖礼。 林默相当无奈。 长辈早不来晚不来,这种时候来干嘛!有事也不会挑个别的时间。 季长卿扫了眼三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林默脸上:“打了这么场恶战,不累?” 林默不敢还嘴,只能心里腹诽。 好在青木宗时对付陆离读心术有相当丰富的经验,但凡不遇上广闻天、游魂天这种一方天地之神,想看穿他心湖,基本不太可能。 徐渝愣住,往这边瞥了眼,问道:“林默与谁打了一场?” 季长卿微笑道:“还能有谁!张家族长,八位供奉,还有后土宗左护法东门襄,并且活捉了后者。” 林默差点跳起来跟他急眼。 这个消息传出去,他还敢离开西崇山一步,就算本门长老们不再对他生出杀机,其余四宗还不把他生吞活剥了。 更何况还有陆离那个家伙! 这些老家伙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用意的,为何挑这个时候? 季长卿淡淡道:“张家勾结后土宗,罪证确凿,如今张家老祖和族长受首,宗门隐患暂时消除,只希望,你抓住东门襄的消息传回中宫洲,后土宗会暂时放弃开启战争的计划。” 林默都不好意思瞧左右。 徐渝和胡渝正惊讶一脸,打量着他。 “少一个东门襄,后土宗就能消停?” 季长卿微笑:“后土宗积蓄力量多年,不知暗藏了多少手段、底蕴,上一次发生在西乾全境的入魔事件,便是他们故意而为的一次试探,张家也参与其中,主要负责吸引并挑人,真正负责的是投靠后土宗的祝由师一脉。” 胡涂喃喃:“我还差点给一个入魔修士重伤。” 林默很纳闷。 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季伯亲自跑来肯定不止通报这些。 季长卿接着道:“从张家继任者那里,我们得到不少情报,如今还有祝由师潜藏在西乾,张家负责给他们运送魔修需要的药材和资源,汇集了上百名暂时抑制住狂性的魔修,上林事了,我可能就会带人去清除这些隐患。” “此行最重要的收获,不只一个东门襄,也不只消除战争中铁定叛敌的张家,还给后土宗的盟友心里埋下了猜忌的种子,至少短期内离火宗不会轻易答应后土宗的邀约,水龙宗虽说与后土宗早已结盟,同样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冒险轻启战火。” 林默不解,“季大长老告诉我们这些干嘛!战争是宗门高层考虑的事情,低阶弟子听令行事即可。” 季长卿正色道:“我来正是给你宣布新的任务。” “什么任务?” “回药王峰,炼制造化丹和涤尘丹,就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什么?” 林默心头一百个不愿意,这才见徐渝多久,才刚刚牵上手,什么都没还没做呢!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打发他走。 宗门算什么?别人的修行与他何干? 林默从来不是一个无私的人,也不是陆离那种心无门派之别,只想成为大陆第一人的自大狂,嚷嚷道:“说得轻巧,我受了伤,需要在上林城休养一阵子,何况要炼丹,上林城也能,何必非得回药王峰去。” 季长卿鄙视着他:“这点伤需要休养,剑舟明日返程,今晚你就去剑舟上住,有的是休养时间。” 林默道:“徐师姐和胡涂呢?” 季长卿目光变得柔和,说道:“徐渝需要留下,南阳徐家和六通何家会暂时接管张家海运和外洲买卖,她留在这儿,可以作为宗门与徐家的联络人;胡涂就留在上林城历练,这也是集仙峰弟子必须完成的任务。” “至于你,回去炼丹只是其次,你这筑基中期刚破,需要宗门充裕的灵气来稳固,这个过程会很长,上林城虽比其他地方灵气充足,怎么也比不上内山,更何况药王峰已准备好大量造化丹和涤尘丹材料,你有责任在争取出来的这段时间内,帮助宗门更多的人筑基,形成更强战斗力。” 见林默一脸不服,徐渝偷偷扯他的衣角。 季长卿微笑:“徐家人很快就到上林城。” “徐家人来上林城跟我有什么关系?”林默嘴里突然咂摸出一些余味,瞪大了眼睛,颧骨上升,眼睛眯了起来。 徐渝羞红了脸,别过身去忸怩不语。 季长卿道:“这件事,我会作为长辈,正式向徐家提出,这下你该满意了。” 林默笑得嘴都合不拢,眼睛不住徐渝身上瞟。 季长卿背着手,一副长辈样,语重心长道:“定下来归定下来,修行者也不急于这三年五载的,还是等徐渝筑基之后,再来考虑后面的事情。” 你一个老光棍,当然不明白其中乐趣,三年五载,真要憋死老子不成。林默大为不满,却也深知徐渝个性,不到筑基,她自己也不会答应,只能搁心里长吁短叹。 季长卿道:“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决定,如今你已筑基,是时候考虑拜在哪位长老门下了。” ‘啊’,林默略感意外,很快正色道: “不用考虑,我拜何长老为师。” 季长卿似乎没有半点动容,嗯了声,“何老对你不错,算起来也是他那卷心得,让你受益匪浅,回去后看看有没有帮他延寿的方法。” 林默道:“这是自然,我从青木宗带回了不少珍稀药材,也有几个新得的方子,试试看有没有用。” 季长卿沉吟道:“还有一件事,神缘秘境一年后即会打开,到时五大宗都会通过自家秘径派出筑基中期以下的弟子进入,你得做好准备,秘境既是机遇,也是清除对头和壮大自身宗门力量的最好机遇。” “神缘秘境。” 林默想起了青木宗的柳凝霜,曾经对他放话的重阳,一心把他当成第二高峰的陆离。 身上还有刚从张家得到的‘神木槊’,到时是不是应该送给柳师妹,当做这一年她无微不至帮助自己的补偿吧! 第82章 回归 第二天,徐渝未来送行,只有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了林默法袍上。 昨晚给季伯一打岔,连情话都没顾得上说,光被小胖子缠着问这问那,反倒把好像忧心忡忡的徐渝冷落在一边。 她不开心! 为什么?难道她不想结成道侣? 林默胡思乱想起来,随着剑舟越升越高,厚重的云朵完全遮住豆腐干大小的上林城。 城墙一角,徐渝正仰头望着银色巨舟,眼睛闪着泪光,低语喃喃。 林默很快抛却了那些烦恼。 他相信徐渝是喜欢他的,也许姑娘家难为情吧!反正他也猜不透姑娘的心思,猜不透又何必猜呢!以后有的机会当面问。 伴随他回程的还有好些个张家人,都在炼气四五层,似乎这次宗门收回上林城,并未对张家赶尽杀绝,服罪真正授首的也只有十来个人。 前族长胞弟张和夏成了新族长,需要留在上林城与徐、何两大世家交接外洲生意,筑基境以上的张家族人大半分派去了北方望海州,帮助盐池郡顾家,一同防备来自北方水龙宗的进攻。 剩下的一部分全部安排去了西方息国羌阳城,在那里重建张家势力,虽说实力大打折扣,也缺少上林城地利,家族底蕴还在,只不过从西乾第一世家排到了末尾,以后还能不能翻身,既凭运气,也需要实力,就看这场三百年必打之仗中,张家能不能获得少阳剑宗的重新认可。 张家年轻人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他们这些人到了西崇山,会被分散安排到外四门,享受外门弟子待遇,等待受剑成功,才有机会踏入内九峰。 林默此时已经是筑基境,在这些年轻人眼中,他就是当年只能远远踮脚观看,流着口水羡慕的九峰嫡传。 剑舟上给他安排的位置也与众不同,船头三层船舱之上,独立一间舱房,亲赴上林的长老们并未随剑舟回程,各有任务在身,如今船上,就数他身份最高。 他趴在栏杆上,手里拿着葫芦,小口喝着酒。 有人小心翼翼来到他身边,拱手伸直手臂,腰弯得很低,几乎与甲板平齐,身上穿着蓝色剑袍,衣襟绣有铜剑。 “横剑峰弟子,拜见药王峰林师兄。” 他一直低头林默看不清他的脸,听着声音有点熟悉。 正自愣神,那人稍稍抬头偷瞥了他一眼,林默一下认出了他。 顾长统。 曾经的西门弟子,也是在剑斗失败后,唯一被选入内峰的一个。 “是你——” 试炼中的小冲突,林默早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见到这家伙,他都快记不起试炼中发生的那些恩恩怨怨。 快三年了,光阴走马,一瞬而逝。 再见故人,林默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你怎么也在船上?” 顾长统连腰都不敢直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随长宁长老前来,现在剑舟当值。” 林默道:“还是直起腰来说话,你这个样子,我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顾长统这才讪讪挺直腰,比林默高出小半个脑门,但在他面前,却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双手笔直下垂,与两侧袍缝对齐。 “还在炼气八层啊!” 林默感叹了一问,听起来像在奚落。 顾长统赧颜,道:“与林师兄同期受剑的,没人能与师兄天分相比。” 胡涂如今也才炼气七层,徐渝八层,其实顾长统在同批试炼者中,天分不算太低,论年纪,他也就比徐渝大上两三岁。 见林默若有所思,好像不太想和自己聊天,顾长统赶紧道:“在下来就是替后厨问一声,林师兄吃的方面有没有特殊要求?” 林默笑了,并没有因为与西门有过恩怨而迁怒,只是感叹时光荏苒,世事多变,当年那个在南门饱受他人白眼奚落黑狗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别人眼中仰慕的对象。 他表情柔和不少,用和善的口气说道:“我不太喜欢清淡饮食,让后厨做得越世俗越好,其他也没太多讲究。” 顾长统再次作揖,倒退向舷梯方向。 林默笑道:“不用急着走,不如留下来说说话。” 顾长统唱了个喏,满心欢喜,神色却稍嫌拘束,小心来到他身边,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 林默从手镯中驭出一壶酒递给这位同期同门,顾长统双手接过,却不打开封泥,捧在手里,看样子受宠若惊,还未从震惊中回豁过来。 “干嘛不喝,当值不许喝酒?” “是,不。”顾长统相当紧张,语无伦次,“当值的确不能喝醉,没说不能喝,我留下这壶酒,是想回到横剑峰与师兄弟一起喝。” 连林默自己都不知道他如今在内山九峰之中地位有多高,每月一炉造化丹的售卖,让不计其数炼气境弟子对其仰慕到了极点,绦尘丹更是令九峰药丹筑基者看到了大道希望。 顾长统相好的师兄弟,不是炼气就是药丹筑基初期,谁不想与两丹缔造者提前打好关系,这壶酒只要拿回横剑峰,肯定会让朋友们惊掉下巴,他本人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更何况昨天传出林默一己之力对抗张家族长在内九名筑基,加上生擒后土宗大护法,两件事叠加,林默名气还不得直逼诸峰长老,不,应该比长老们更有名才对。 林默忍不住摸了摸鼻尖,真佩服起这家伙的骗酒本事。空间法器里的这些酒,全是前些日子柳师妹给他带来的,青木宗特有仙酿,数量不少,一来二去,存货不少。 他只得又摸出一壶递过去,说道:“别再来这套说辞,你一堂堂姓顾的,还缺这点仙家酒水。” 顾长统一本正经道:“能得林师兄亲手赠酒何等荣耀。” 说着话,将两壶酒往自己的多宝袋一收,手上多了两壶青瓷酒壶,双手递给林默一壶,说道:“请容不才师弟收起那两壶酒,换这两壶与师兄同饮。” 真是个会做买卖的家伙,难不成他还真是北方顾家的族人? 果不其然,顾长统的确来自盐池郡,顾氏家族嫡系,论辈分还是顾大师兄的族叔。 当年试炼失败那帮东西两门弟子,坚持第二年重试的全都如愿进入内峰,剩下那些各自在外门做起了知事,一个个也混得有声有色,西门在吕扬死后,由一位千仞峰副执事前去接任了掌门,这两年一改当年强横作风,每年入峰人数不瘟不火,反倒被南门抢了外门头把交椅。 药王峰这两年要求入峰弟子也比往常多出一倍,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行筑基能有几个,谁不想提早获得一枚造化丹为将来未雨绸缪。 极品造化丹和绦尘丹的出现,让宗门也颇为头疼,照理说药丹筑基肯定不如自行筑基强大,但境界又在那儿摆着,是否让他们成为嫡传,自然成了各峰长老头疼的大问题;这还不算,长春子自从破层进入神游期,能否担当长老一职,更让长老们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甚至提议,让药丹筑基者与同境同层比试一场,能赢,就晋升嫡传,不能赢,那就外甥打灯笼照旧;到了长春子他们这儿,同样采取这种方法。 不过很快就被宗主否决,嫡传弟子和长老们获得资源远多其他,两相剑上见真章,对刚入境者相对不公平。而且双方实力差距摆在那儿,所有人都无可否认,最后长春子给封了个准长老,地位略低于长老,继续以丹楼总执事履职,也就是说提高了一些待遇,并未彻底改变地位;其他靠着极品造化丹筑基的弟子同样这样,只提高资源待遇,并无长老亲传,不过给予了很多翻看宗门秘典的机会。 …… 剑舟通常停在集仙峰后山,那里专门开辟出一座剑舟停靠场,宗门九艘剑舟全部停放于此,专门有人维护修缮。 林默没等下船,一进内山阵幕,他迫不及待,御剑而起便往药王峰而去,刚到药王峰附近,一股威压与波动,以高耸云间的楼阁为中心,向四面无形地扩散开来。 飞剑迅疾的林默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脑袋就重重撞在了阵幕上,涟漪泛起,药王峰上无数飞剑冲天而起,雨点般朝他射来。 怎么了? 林默御剑进入本峰又不是第一回,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莫非有人入侵,控制了药王峰阵枢! 好在他身体灵活,左闪右避,让开来得最快的几把飞剑锋芒,脚下稍稍用力,飞剑往下一沉,朝山脚急坠。 这时五道青影从山中飞出,更有人低喝: “来者何人?擅闯药王峰,不想活了。” 迎出的五人,其中一人神游期,其他四人都是筑基初期和炼气九层,呼喝声中,目光如炬,瞧向林默时,五人愣住。 神游期那位更是眼睛瞪得老大,身子不住颤抖,激动不已,正是刚从涤尘丹获益的长春子。 “林……林默!”长春子失声惊呼,旋即大笑,“你不是闭关吗?去了哪儿,怎么不带身份牌。” 说话间,手一招,飞剑立马掉转,全部飞回楼阁之中。 林默停下,突然想起,为了取得张家信任,身份牌给了青木城的张家掌柜,刚才进入内山又乘坐剑舟,并未被阵法阻挡,一时间竟然忘了这一节。 怪还得怪自己粗心。 好在没给自家剑阵戳出七八个窟窿,不然还不得给严二师兄笑死。 “长春师兄,好,诸位都好。” 林默满面春风跟所有人打着招呼,发现长春子身后那几位一脸惊喜,个个神情激动,心情更加愉快,这才是自己家里嘛!哪像青木宗,一进山门就给一大群疯女人追,还给一帮情敌拦路。 于是御剑上前,说道:“出门游历了两年多,这不,刚搭剑舟回来,忘了身份牌这档子事。” 长春子没过问太多,不停捏着林默肩膀,满口全是赞许。 他能破开筑基六层天堑,全靠林默赠予的绦尘丹,虽说未能如愿晋升长老,但对一个希冀证道长生的修行者来说,已经能看到未来的路,自然对林默感激不已。 有手握阵枢的长春子带路,剑阵自然不会再反应过激,一行人在楼阁前广场落下,吸引了不少人视线。 “是林师,是林师!” “他不是闭关么,出关了。” “是不是我眼花了,林师的境界竟然看不透。” 广场上数十名同门议论纷纷,对气象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林默评头论足。 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众人,飞快地跑到他们面前,泪眼婆娑,还是照规矩先向长春子行了个揖礼,然后瞬也不瞬地盯着林默:“林师啊!你终于出来了。” 林默笑嘻嘻地看着周满昆:“怎么了,这两年多还委屈了你。” 周满昆一抹脸,马上换了张笑脸,“帮林师办事,哪有什么委屈。” 想起刚刚的动静,扭头看着师父:“刚才……” 长春子道:“没事,林师弟忘了带身份牌,你先带他回洞府。” …… 洞府中,林默这里看一眼,那里摸一下,熟悉归熟悉,近三年没回来,总有些陌生感。 周满昆一直跟屁股后面转。 终于忍不住开口:“林师这些年真在洞府?” 既然已经回家,行踪再无隐瞒必要,何况季伯故意宣扬他在上林城的所做年为,消息迟早会传回来,到时反而让周满昆心生芥蒂。林默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这些年辛苦周执事,实不相瞒,我出去游历了一趟,一直在洞府中炼丹的,是严二师兄,不是故意隐瞒你,实在走得匆忙,连徐师姐和胡涂都未通知。” 周满昆恍然,“我就说嘛!胡涂过来找你好几趟,就连你……呃,是徐师妹也来过,还送了封符书进洞府,好在二师兄没有拒绝,不然……” 林默道:“我在上林城见过徐渝和胡涂,听他们说起过。” 周满昆眼睛睁得更大,“上林城,你去了上林城。” 洞府内气机涟漪四起,又一道剑光落在后门万年松碎月潭平台上,严夜洲急风火燎闯了进来,他手上有洞府阵枢,自然不会受到阻挡。 “你这家伙,一声不响跑了,又一声不响跑回来,知不知道……” 没等他发完牢骚,林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把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第83章 拜师 三人坐在万年松下。 桌上放满吃食和酒,全是周满昆的厨艺。 林默取出一把拂子和一只黑色盒子,分别赠予了严夜洲和周满昆。 这两件法宝都得自东门襄,前者是他的常用法宝,品阶不低于神缘秘境所得之物,送给了同是筑基境的严夜洲;后者取自他墨螭玉佩,盒子其实是一副仙家甲胄,无需炼化,只需灌注真元,即可穿戴上身。 并非他不愿意赠送给徐渝和胡涂,而是这两件法宝都属于筑基境方能掌握,放在炼气境手边实属浪费。 “两样法宝都来自东门襄。” 当朋友的面,林默有吹嘘的冲动,不过比较含蓄。 “东门襄,我在青木宗见过那个后土宗的左护法?” 严夜洲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好歹二师兄还知道他早就破境筑基,而且战力惊人,不露通慧灵剑的情况下,对付后土宗筑基中期还游刃有余。 周满昆简直就是懵的,谁是东门襄他都不晓得。 有二师兄捧哏吹起牛就有劲多了,林默洋洋洒洒,把近三年的经历徐徐道来。 只隐瞒了五行真源一节不说。 连幽冥百年经历,也说了一遍,在他的故事中,自然没提那些丢脸的过程,与广闻天、游魂天这些一方天地神灵也成了朋友关系。 反正两人给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是筑基境,想去人界证实真假是不太可能滴!去幽冥,更甭想,也许只有等某天身死道消才有机会。 严夜洲打量着他:“你最近得炼出三炉绦尘丹,九峰有好几个总执事都催问了好几趟,我精力有限,每月炼出一炉已经是极限。” 林默眼睛一瞪,“不炼,炼个屁啊!奶奶的,抓着一个就往死里薅羊毛,当我欠他们啊!” 周满昆道:“这两年,造化丹买卖不错,已经入账四万九千多冰晶,刨除药材成本,我这儿存了四万五千一百三十一,这么多上品灵晶,存在我这儿,小的整天担惊受怕,连药王峰都不敢下。” 林默这才高兴起来。 他并非真怨恨那些想突破瓶颈天堑的诸峰执事,而是东门襄的一些话一直如鲠在喉。 一天不弄清楚,他心里就卡着这根刺。 既然有人出卖他从张家人那里获得平衡,这人不揪出来,他就会以此为要挟,逼迫宗门就范。 周满昆将装着一大堆灵晶的多宝袋交到林默手上,终于才长舒一口气。 林默看着二师兄,笑道:“二师兄也分一份?” 严夜洲摇头:“没兴趣,你若有心,多炼几炉绦尘丹,更能安慰我。” 林默道:“二师兄能不能把绦尘丹炼制先停下?” “为何?”严夜洲很不理解。 林默道:“宗门高层有人想要我死,这个理由够不?” 严夜洲毕竟是山巅弟子,知道很多内幕,虽然了解不透彻,身边又有宋苗、周意竹等出自世家的朋友,捕风捉影还是能听到一些,“你说的是那些觊觎你身上藏秘密的长老们?” 林默沉吟片刻,说道:“他们不知道我去下界,除非有人故意泄露。” 严夜洲更听不懂,睁大了眼睛。 周满昆根本不想听,事关宗门隐秘,不知道比知道活得轻松。 林默提醒道:“知道我去下界的人有几个。” 严夜洲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我只听师父说你外出游历,也没说去哪,让我在你的洞府帮你每月炼出造化丹和绦尘丹,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想这些。” 言辞中充满抱怨。 林默道:“你师父可能知道去向,也可能不知道,还有两位知情者肯定不会说出去,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你觉着我在说谁?” 严夜洲隐隐猜到,却不愿说出口,一脸纠结。 周满昆恨不得把耳朵堵住,哪怕对方是某位长老,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林默轻轻拍了拍周满昆肩膀,“周执事先回去吧!这些事情,我想与二师兄单独聊聊。” 周满昆如获大赦,赶紧起身告了个辞,飞身离去。 林默随手祭出飞剑,画出一道天地禁制。 严夜洲叹着气,“非得拉上我不可?” 林默没好气道:“谁让你学了绦尘丹的炼制,那就来自先父遗留。” 他确定余祖并未将五行真源一事告知严夜洲,也不好当面戳破,毕竟余祖的想法,谁也不清楚,挑拨他人师徒关系这种事情,他还做不出来。 严夜洲道:“你怀疑宗主?” 林默道:“不怀疑都难,张家因为张秋山的事,耿耿于怀,后土宗、水龙宗虎视眈眈,战争迫在眉睫,他想稳住西线,就得给出合适的价钱来稳住张家人,也只有他做得出这种取舍。” “试想一个仅仅觊觎我身上秘密的人,怎么可能将我出卖给张家人,因此,他有最大嫌疑,也很清楚我的去向。” 严夜洲无语。 林默道:“绦尘丹严师兄炼是不炼,我不强求,但希望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前,暂时不要交出去,余祖那儿,我来交代,不用二师兄为难。” 严夜洲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林默想了一会,“等我确认一下,然后再做打算,我想看看,既为宗门长远计,那位究竟有多在乎这座西崇山。” 严夜洲只能长叹。 劝也没法劝,事涉个人生死,没办法劝解。 …… 三日后,紫烟台。 林默青衫制服来到何长老洞府,开门的依然是以前那位药童,年长了三岁,脸上稚气已脱,嘴唇上边隐隐透出青色。 他似乎也认出了眼前这位‘名人’,一脸惊讶:“林师来了。” 林默道:“我想见何长老,劳烦通报一声。” 药童想都没想,侧身让林默进门,说道:“何长老吩咐,林师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用通报。” 林默跟在药童后边往院内走去,“你跟何长老几年了,应该去炼剑峰受剑了吧!” 以前他很少主动与人攀谈,甚至来过几次,连药童的名字都没问过,自从用江柏弥身份在青木宗混了一年,发觉自己话多了很多,连性格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这也许就是成长! 药童道:“我来这里五年了,准备明年去申请受剑。”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我叫董旦,正月朔旦的旦。” 林默不太喜欢拿别人姓名开玩笑,他的名,小时候被人笑话得太多,微笑着道:“希望你在炼剑峰登得高,受剑顺遂。” 董旦眼睛一亮,扭着脖子瞅向林默腰后横着的‘寂’,好奇地问:“林师的剑一定品级很高。” “为什么这么想?” “品级不高,怎么能一人一剑打败张家九名筑基围攻,并且抓住后土宗护法。” 消息传得真快,搞不懂季伯在打什么算盘,这些老家伙想的一出是一出,又从来不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实在让人心头很不是滋味。 给人当面吹捧,还真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 林默摸了摸鼻尖,讪讪道:“别太迷信灵剑品级这回事,灵慧相通,只要勤磨砺,灵剑品级会提升的。” 董旦显得很兴奋,一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 他又想起了在上林城过苦日子的胡涂,思绪飞往万里之外。 何长老在水榭里等他,茶刚泡好,水还冒着热气。 林默从手镯里取出一支丹瓶,轻轻放在茶案上,“这是弟子刚炼好的一炉生机再造丹,取青木宗祖槐嫩根为主药,辅以三百四十二种天材地宝炼成,想来对您有些帮助,因此才晚来了几天。” 何长老容颜变化不大,但眼神间隐隐透露出的气息愈发衰老,听他自称弟子,精神明显一振,笑了起来,拿起丹瓶拔开瓶塞在鼻子下闻了闻,鼻孔里嗯嗯有声,赞许有加,笑声不停,说道:“有这份心就好了,老夫活了三百多年,比寻常人足足多活出好几个人生,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人寿天定,冥冥中自有定数,你也不用这么一直挂在心上。” 林默正色道:“不放心上哪能行,我之所以一回来就先炼这炉丹,还有件正事想请您恩准呢!” 何长老小心收好丹药,笑道:“什么恩准不恩准的,有事直说,打架老夫是不成了,可没死之前,总还能倚老卖老,喷别人一脸狗血还是可以滴!” 林默道:“哪能让您忧心,我此来,主要是想拜何老为师,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 “当真?”何长老瞪大了眼睛,比拿到那瓶生机再造丹还要惊讶。 “弟子胆子再大,也不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不是。” 林默伸手执起茶壶,给何长老斟上一杯。 何长老腾地站起身,扯开嗓子就喊:“小旦、铁蛋,赶紧通知必立过来。” 韩必立是他目前唯一的嫡传弟子,一旦收林默为徒,很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收下的最后一个徒弟,师徒传承,关门弟子通常意味着继承衣钵,对山上山下,修行武道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和精神寄托。 因此当韩必立匆匆赶到,听闻这个消息,也给震惊的五官差点移位,颇有些动怒地质问道:“林默,你真心想拜吾师为师?” 林默正站在何长老身后,一边帮他揉肩,一边在聊天丹药之道,多是他在受天劫时所见画面,很多不甚明了,此时正一一向师父请教,见韩必立一副要打架的模样,微笑道:“师父都答应了,还能有假。” 何长老瞪了眼开山弟子,呵斥道:“有没有个当师兄的样子,此事已定,你写封确认告书,盖上为师私印,再去集仙峰办理受箓入牒,为师就你们两个弟子,当师兄的不帮师弟跑腿,难道还要为师亲自去办不成。” 韩必立唱了个喏:“不办个仪式?” 何长老摆了摆手,“仪式就免了,敬师茶都喝了,心意到了就成。” 他显得有些神情萧索,说道:“我需要闭关,也经不起那一通折腾,从今往后,师弟的事就交给你了,作为师兄,可别让师弟在山上受人欺负才是。” 韩必立只能一一应承下来。 关门弟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说话的态度也有天壤之别。 第84章 竞相争锋 拥有了嫡传身份,又有上林城恶战后土宗左护法,挫败张家叛离阴谋的传闻,林默这个名字,很快成了九峰上下热论的话题。 不只来求药的,还有不少承露峰女修也给吸引到药王峰,只为近距离看上一眼,近年来内峰之中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 药楼、丹阁前广场空前热闹,穿着各式各样九峰服色的同门,正在广场上集中,仰首期盼他们心目中偶像的出现。 所有人都接到消息,林默将来丹阁,完成他三品向二品丹师晋升的核品考试。 这一次的主考,不是药王峰长老,而是余祖本人。 整个药王峰,高阶丹师考核极少,严格来说,两百年来,除了林默,就只有严夜洲。 二师兄也就是在林默离开期间,刚刚通过两次考核,晋品高阶。 山巅嫡传中,仅他一人。 包括余祖在内,所有高阶丹师,没一个是通过考核晋升,毕竟少阳剑宗不是青木宗,丹道兴起不过两百年。 三品晋二品,怎么考,考什么,别说广场上看热闹的不知道,长老们也不清楚。 长老全都在丹阁九层外廊等候,就连平素里不爱露面的大长老计四也在其中。 长春子贴心地安排了椅子茶水,免得这些老家伙等久了抱怨,这些人中也有他的传道恩师明巽。 郭经斜瞥着中间隔着喻长老的明巽,问道:“听说那小子一个人便捉了东门襄,他顶了天也就筑基中期,哪来恁大本事?” 明巽脱靴而坐,斜靠椅背,手持酒杯,杯中酒酿,是名‘天福’,来自水龙宗,青瓷酒杯,透亮晶莹的酒水。明巽轻轻摇晃着酒杯,一手捏着下巴,嘿嘿直笑,故作深沉。 消息是随剑舟归来的弟子传回,没人亲眼见证,都是道听途说,只说这是赶赴上林城的高层亲口所言,众人又不得不信,但没人证实,传言越说越奇,大家心头总不得劲,想找个人问个明白。 明巽找徒孙周满昆问过,自然比这些人了解内幕。 “郭长老掌弹剑阁一脉,还不清楚一剑破万法之理。” 比废话还废话的说法,天下人谁不知道剑修杀力第一,同境同层,剑修无敌。郭经眉头一皱,很厌烦听到这种敷衍的回答。 听到的传言中,有八成用这种说法解释,还有两成就吹得有点离谱没边了,请神降真,天道帮助,什么花样都有,正常修行者没人会信。 喻福寿左右看了一眼,微笑道:“他和你一样整天待在山上,他能比你多知道个啥!等季先生回来,亲自去问问不就清楚了。” 明巽呵呵:“我有徒孙啊!林默那小子不还是我明巽挑上山的,再说老何收徒弟,请了你们谁?也就是本人,去当了见证。” “滚,滚,滚,不说拉倒。”郭经不耐烦,一连用三个滚字表达不满。 明巽这才悠然喝了口酒,伸出手五指张开:“这件事嘛!我真知道不少,想听,行——五坛飞泉峰百年陈酿。” “你抢人呐!” 两位长老同时表达不满。 明巽五指在两人眼前晃了晃:“每人五坛,爱听不听,不听拉倒。” 计大长老突然插嘴:“不就是借破层中期真元爆发,才突然得手吗?故弄玄虚作甚。” 两位长老哦了一声,身子往后一靠。 明巽恼怒,瞪着计大长老:“好你个计四老匹夫,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十坛酒你得赔给老子。” 计大长老轻松地笑了起来,“不就十坛酒,等会儿我让意竹送你府上去便是,还杀人父母,哪有恁严重。” 明巽恍然,道:“你这老东西,在严老二身边安插了眼线。” 计大长老笑道:“真是为老不尊,什么眼线,他们是两情相悦,无话不谈,哪像你这老东西,只会教人打光棍。” 郭经不由感慨:“后生可畏,你说搁我们几个,面对高境生死搏杀,谁能做到冷静应对。” 计大长老道:“所以老夫当年就没往那条路上走,拣了药道。” “有理,修行长生道,各有各法,别人羡慕不得。” …… 众人欢呼声中,林默在严夜洲和韩必立的左右陪伴下走进广场。 与以往不同,这次没人往前生扑,毕竟林默已经是山巅嫡传,筑基中期,还有生擒东门襄的事迹流传,不说人人敬仰,敬畏之心总还是有的。 林默眯眼望向高楼,九层高处,四位长老并排,扶栏正向下看,曾经遥不可及处,如今弹指可见,是否愿意跨过那道坎,只在一念之间。 十二位嫡传,十人都整齐站在丹楼大门等候。 有四位林默没见过,这种情形下也没人给他引见,大家拱手见礼,相视一笑即算打过招呼。 顾鸣还是一如既往高傲,少了几分冷淡。 在十二位师兄的簇拥下,一行人沿楼梯向顶层盘旋而上。 王屏峰忽道:“林默刚得嫡传身份,照理称他一声十三弟也不为过,但咱们山巅向来以境界论高低,需不需要改天来场问道斗剑,重新划定山巅座次?” 周意竹满眼冒火,“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座次排位倒还次要,关键是大师兄那性格,若真在问道斗剑中落败,很难想象,他心境上会落下什么创伤,很可能无法弥补。 林默呵呵笑道:“十师兄说笑了,什么座次不座次的,我称诸位一声师兄心甘情愿。” 周意竹长舒一口气,看林默的眼神敌意也少了很多。 昨天听严夜洲说起林默便是青木宗江柏弥之时,差点令她惊出了破天高音,当场见识过他与陆离配合,砍瓜切菜般对付后土宗三名筑基中期弟子,深知问道斗法,境界并非最重要的条件。 这家伙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嘛! 还是我家夜洲眼光最好,刚上山就和他交上了朋友。 九层高楼上,林默与诸长老一一见礼,推开九楼上唯一的一扇大门,走了进去。 大门缓缓合上。 没有人能进去旁观,整间屋布置有阵法,也无法听见里面的动静。 大家都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等候最后的结果。 谁也不清楚出来的究竟是二品,还是一品,总之这个结果都史无前例。 韩必立最为紧张。 师父身体每况愈下,这次闭关就是炼化林默赠与那瓶生机再造丹,他期望师门出一位不世天才,更希望奇迹。 只有奇迹能帮助师父拖延日子。 …… 林默成为一品丹师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内山九峰。 无数人为他欢欣,也有无数人诅咒,前者得到过实惠或正等待得到实惠,后者却是那些得到造化丹或涤尘丹并未如愿以偿的人。 修行靠的是天分,药物协助同样少不了天分和福缘。 有人欢喜,总有人发愁。 重阳脸上就愁云满布,相当不开心。 坐他对面的就是刚刚才被放出洞府的卓麟,两张苦瓜脸,相对叹气。 “那家伙现今地位如日中天,我兄弟的仇只怕很难再报。” “谁说不是呢!他背后肯定有大人物护着,否则,谁会把眼睛盯在一个刚入峰的臭娘儿们和死胖子的身上,害我被关在洞府两三年。” 重阳握拳在茶几上重重一砸,咬牙道:“就看这次神缘秘境之行他敢不敢来,进了秘境,哪怕境界上有差距,纵然有人护着,我必将与之一战。” 卓麟赶紧护住叮当乱响的茶碗,免得滚落下去摔了这套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中宫洲明窑瓷器,念叨了一句莫未旧事牵肚肠,因果到头终有报,然后扔给重阳一壶酒。 重阳直接捏破壶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他嘴角流下,衣襟上全是酒水珠子,不断往地面滚落。 卓麟微微一笑,说道:“有人护着必然,说他能单独擒获东门襄嘛!嘿嘿,老弟相信这套说辞?” 重阳恨恨道:“希望只是宗门塑造形象需要。” 卓麟以酒润喉,身子前倾,凑近重阳,小声道:“为兄最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对重阳老弟是否有用。” 重阳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道:“卓兄请我过来,不就有话想说?” 卓麟双手不停摩挲着酒壶,嘿嘿干笑,身子转向阁楼阔窗,眯起眼远眺山间云雾。 重阳撇了撇嘴:“怎么,卓兄还想卖个关子?” 卓麟面色凝重,不停皱眉,几次张开了嘴,却未发出声音。 重阳恚怒,手按茶几站起身来,“卓兄不愿说,找我来干嘛!”拂袖转身,临走不忘了一仰脖子,将酒壶里面剩下的酒水全倒进嘴里,不少酒水倾洒出来,衣襟前全是,酒气浓烈。看也不看随手将酒壶往后一扔,从阔窗飞了出去,坠向云海深处,大步便往门外走。 卓麟赶紧起身,伸手扯住重阳的衣袖,满脸歉意道:“老弟性子太急,为兄只是怕你听后误判形势,故而犹豫。” 他伸手拍着重阳的肩膀,“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当哥哥的何时有事瞒过兄弟。” 两人重新坐下。 卓麟不忘确认洞府阵法禁制完好,这才小声说道:“我听说姓林的晋品后,突然拒绝了祖峰每月需要一炉绦尘丹的请求,不仅如此,连带着造化丹的售卖也停了下来,只让那个药王峰内务堂执事将需要造化丹的人名登记下来,推说需要闭关稳定境界,一切等他出关再说。” 他重新摸出一壶酒递给重阳,凑近了些,“我还听说,不仅是他,连同那个药王峰二师兄姓严的也开始闭关,几时出关谁也不知。” 重阳皱着眉,不解地问:“这跟我有何关系?” 卓麟叹了口气,道:“你也不想想,此时两人闭关为何?” “为何?” “自然是待价而沽,捞取好处。” 卓麟挤眉弄眼,见重阳不开窍,倒了些酒水在茶几上,食指蘸着酒,写了四个字。 “神缘秘境。” 重阳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想借丹药自抬身价,获得进入神缘秘境的名额。” 卓麟神秘兮兮地道:“你想啊!每年五宗进入秘境之人不得超过百人,每宗也就二十个名额,刨去已经神游期的长老,算上药丹筑基,每个宗门筑基境成百上千,神缘秘境风险巨大,收益同样巨大,他们何尝不想获得此次机会。” 重阳握住酒壶的手指开始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卓麟悠然道:“刚刚犹豫的原因,其实不在这儿,而是别有隐情。” “卓兄但说无妨,相信重阳的人品。” “宗门正全力备战,这种时候林、严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重阳老弟是聪明人,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 卓麟沉竹在胸,指尖轻敲几案,说道:“有人对他们极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明面上也不好直接安排两人进入神缘秘缘,因此私底下正安排一些手段,准备争锋会试上,将他们直接推进二十名以内。” 重阳瞳孔骤缩,总算明白卓麟犹疑的原因,失声道:“是宗……” 卓麟食指竖起放在嘴唇上‘嘘’了声,“心头明白就好,不用说出来。” “卓兄如何……” 卓麟再次打断他的话,“老弟忘了我是谁的弟子?” 重阳拊掌而笑,“他既然要去,不正合我意,二十个名额,初期中期各十,我必拿初期前十,只希望那姓林的,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卓麟目光闪动,问道:“老弟是准备进入秘境立即破开瓶颈?” 重阳傲然道:“当初一直压住瓶颈不破,就是等他筑基,没曾想不到三年,他竟然一路冲到中期,这样也好,到了秘境再给他一个惊喜。” 卓麟大笑:“对他而言,惊吓才对。” …… 明巽坐在万年松下,愁容满面,不停往嘴里倒酒。 林默和严夜洲坐他对面。 “你们俩究竟咋回事?为何突然停止炼制绦尘丹?别光闷着喝酒不作声,总得给我个准话。” 面对师叔咄咄逼问,严夜洲大拇指朝身边一比划,“师叔别冲我来,问这家伙。” 明巽瞪着林默,一副要活剥他的嘴脸。 林默道:“余祖都不过问,明巽师叔何必来出这个头。” 明巽愤怒不已,兜头骂道:“是不是刚晋升了一品,就不把我这老家伙放眼里了,余老头万事不管,计老四一句丹阁内务与他无关,长春那小子受了你的恩惠,哪好意思当面来质问你,不是我这老头子来,还能指望谁!”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数落诸峰那些施压的长老们,一不小心,酒呛到嗓子眼里,弯腰咳嗽起来。 林默赶紧起身,来到明巽身后,轻轻帮他捶背,笑嘻嘻地道:“师叔别激动,气大伤身。” 明巽半转身,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怒道:“外面风传你们二人想得到进入神缘秘境的名额,故意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也不是,给老子一个准话,若真是这原因,老子泼得老脸不要,也去集仙峰把名额拿回来。” 林默笑道:“别人小觑我俩的能力,明巽师叔还能不信,神缘秘境的名额,我和严师兄自己会去争取,这丹嘛!要炼简单,等李大宗主给个交代,丹自然会炼。” “宗主?”明巽眉头紧皱,“你要宗主给你什么交代?” 林默道:“我想师叔应该已经看过了上林城传回的情报,张家背叛少阳的真实原因是什么,莫非师叔就不能体会师侄此时的心情?” 明巽眉头皱得更紧,整张脸都皱成了半干的橘皮,嘴里喃喃:“张家因为嫡子被杀,派人下界追杀,买通祝由师,因而在符令上动了手脚,此事又被早与祝由师达成联盟的后土宗加以利用,要挟张家就范,整件事清晰明了,张家主恶已服法身死,你莫非还要赶尽杀绝,让张家七百余口为此事付出代价?” 起初还是低语喃喃,越说到后面越激动,唾沫乱飞,差点把林默给淹死。 林默气机浮于体表,将口水弹开,笑了起来,苦笑:“明巽师叔想到哪儿去了,想杀张家人,上林城不比现在更方便。” “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娘儿们叽叽地。” 明巽气得直爆粗口。 林默道:“我去下界的消息,谁透露给张家的,这件事应该给个交代吧!” 明巽怔住。 整件事的裉节在这儿! “你怀疑谁?” 他看向严夜洲,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毕竟林默游历期间,严夜洲一直在替代他炼制绦尘、造化两丹,说不知情都说不过去。 严夜洲连连摆手,“我只知道他出去了,去哪,做了什么,完全不知情,师叔别看我。” “老余?”明巽扭头看着林默。 “他也不知道。”林默肯定地答复,就此事他已经专门跑了趟千仞峰,得到平尘大长老的确认,也得到了季长卿的支持。 这两个老家伙好像早有准备,就等着他来挑明此事一样。 明巽脸色相当难看,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沉默良久。 明巽开口:“有人装聋作哑,你又准备怎么做?” 林默坐回对面,徐徐道:“我会花几个月炼出大批丹药,但不是交给集仙峰分发,而是由药王峰择人分派。” 明巽又差点给呛着,洒了一身,来不及拍去衣襟上酒水,瞪着眼喝道:“你这么做,会给本宗造成什么后果,想过没?” 林默道:“后果——他们出卖我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明巽摇摇头:“也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林默道:“师叔说的是,如果这个理由成立,张家背叛少阳的理由就站不住脚?” “正是。” “其实很简单,有人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他出卖我,自然不会用自己的名义,张家很清楚,他也很清楚,事成,张家为少阳镇守西境,感恩戴德,事若不成,到最后被人拆穿,张家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林默也往嘴里倒酒,喃喃道:“张家又不傻,坐以待毙,和出卖宗门之间,不难选择。” ……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默闭关在洞府,一步不出,直至数月后,少阳九峰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内山千里范围。 秘境争锋战终于拉开帷幕。 神缘秘境,大道争先。 谁不想获得一件除自身灵剑以外的仙阶法宝,虽说进入秘境获法宝认主者寥寥,毕竟仙阶法宝可遇不可求。况且进入神缘秘境,不只是获得仙阶法宝那么简单,至少进去后,全须全尾活着出来的人基本上都得到了境界突破,就可以证明,那个地方对五宗弟子吸引力有多大。 可惜的就是秘境对筑基神游期排斥,也有人数限制,否则,竞争将更加激烈。 试想一下,五宗筑基中期初期全部挤在秘境中,五宗也许都不用为三百年破天接引发生战争,每十年秘境中一场厮杀,基本能保证某些宗门不可能出现背后的神游期人物。 每十年的神缘秘境只能容纳百人,五宗因此达成共识,每宗只派二十人前往,神缘秘境入口五宗共同设下禁制,必须由各自信物方能开启。 内峰筑基弟子争夺名额的斗法并不弱于对外问道,竞争之惨烈,可想而知,即使有诸峰长老坐镇防止意外,每次同样会发生很多流血事件,而且争锋地就在试炼阁秘境,这一天,秘境对内山诸峰所有弟子开放,同时允许外门选派少数弟子前去观摩。 使得试炼阁外广场上热闹非凡,上万人在这里排队,等着进秘境观看这场激动人心的真实斗法。 广场上小买卖也异常火爆,平时不见踪影的摊铺此时摆满广场两边,到处飘荡着食物香气,吆喝声不绝于耳。 药王峰十三位嫡传出现在广场中央白玉走道上时,广场上人声鼎沸达到极点。 他们都认出了一个人。 林默。 炼出极品造化丹的功臣,炼出能将药丹筑基者送上神游期涤尘丹的希望之星。 走在林默身边,十二位嫡传成了背景。 其他人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太受人关注,药王峰嫡传战力不够诸峰皆知,像秘境争锋战这种场合,他们受关注程度更低。 道理很简单,打架的时候,练把式和郎中打对台,你会选谁赢。 在众人眼中,药王峰的修行者就是那个郎中。 第85章 百舸争流 顾鸣脸色很不好看,自从林默来到药王峰,大师兄的风头完全被这个新人掩盖,别人的忽视,让他浑身不自在,脚步凌乱,好几次差点撞到身旁的席品意。 “林默天之骄子,争锋必拿第一!” “必胜,必胜。”喊声最响亮的全是南门弟子,进不了试炼阁,好多人只是跑来看看内峰弟子风采,顺便跟林默鼓劲。 再怎么说,林默也是南门出去的,南门荣光,南门骄傲。 人群中林默居然看见几张熟面孔—— 这哥儿几个年纪比他大好几岁,当年靠着体格高大健壮,老欺负个头比较小的同门,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曾经在山道上埋伏,围堵过林默,可惜遇上了正好入山清修的徐渝。 也就是那次,徐渝走进了他心里。 说起来这几个家伙还是媒人呢! 还有南门巡山房的何清海,刘长同,李明君,这三位都是被他和小胖子套过麻袋,打过闷棍的。 刘长同爹娘不是都在千仞峰吗?怎么还在山门混日子,嗯,差不多炼气五层了,今年怕是要进炼剑峰受剑。 不知道进哪座峰,到时见了我还敢当面骂? 看见故人,一时不免思绪良多,有些走神。 严夜洲把住他肩膀,笑道:“怎么了,才三年,故地重游就有万千感慨?” 林默微笑着瞧向刘长同,对方低下了头,悄悄退进人群,形惭自愧,还是害怕,我又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怕个啥嘛! “南门故人,看见他们,想起了很多。” 严夜洲道:“你入峰时间不长,还能见着故人,我可就见不着啰!” “二师兄年纪大嘛!” 林默无情地打击了一下。 参加秘境争锋弟子专设有通道进出,负责看守的正是老熟人吴九真。 “又见面了。” 林默热情地打招呼。 吴九真满面笑容,拱手相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师如今可不是小的高攀得上的人物。”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吴兄上次不就……” 吴九真道:“秘境争锋结束,我就调回云峦峰,安心修行,准备筑基事宜。” 林默道:“黑市不做了?” 吴九真打了个哈哈:“若顺利筑基,还差那点蝇头小利。” 不少参与秘境争锋的诸峰弟子也慢慢汇聚到他们身后,最突出的就是千仞峰一行,光山巅嫡传就有三十余人。 重阳也在其中,正以怨毒的眼神盯着他。 他化身青木宗江柏弥那件事除了季长卿、平尘,就只有二师兄知情,连周意竹也瞒过了,事涉两宗关系,大是大非面前,二师兄还是拎得清。 如果他知道神木顶曾经轻松打倒他的人是自己,会不会当场发疯? 林默避开对方视线,装作没看见。 进入试炼阁秘境,竟然一步来到了试炼剑斗入口,那座宽阔的白玉广场。 广场与之前也大不一样,建起一座巨大的高台,四周阵法光芒环绕,笼罩整个场地,四面青山上多出了不少楼台,此时已经挤满了观众,密密麻麻,十余座台子加起来,不下万人。 林默新人,不知该去哪处,站在原地四下观望。 严夜洲指向其中一座:“药王峰看台在那边。” 又一指与高台很近,居中楼台,“我们参加秘境争锋的全在这边候场,今年参加人数四百多人,有得等。” “这么多,得打多久?” “得看战斗过程,遇上两位擅长防御的,那就很难说了。” “二师兄参加过几届?” 严夜洲以拳堵嘴,干咳几声,马上闭上了嘴。 林默轻拍了几下二师兄肩膀:“失败乃成功他妈,二师兄此次出马一定顺遂。” 周意竹气呼呼地打抱不平,道:“上两次严师兄都是参与的初期组,咱们药王峰不擅术法,与别人缠斗起来自然吃亏。” 林默仰天哈哈笑了两声,快步移开,不妨碍两人。 候场楼台上很贴心地准备了很多坐榻,候场弟子可以在这边打坐养神,每张坐榻前放着几案,上面摆满鲜果茶水。 九峰各自划分区域,集仙峰来的人最多一共七十余人,还是刚凭造化丹筑基者没敢报名参加的结果,人数最少就数药王、横剑两峰,药王峰只来了山巅嫡传,十三人;横剑峰人数本来就少,筑基境也少得可怜,比药王峰只多两个,十五人,山巅嫡传六人,宋明便在其中。 “依我说,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不管初期组还是中期组,哪次不是我们集仙峰占大头,索性给咱们集仙峰一半名额,剩下的才交给其他八峰去抢好了。” “你他娘的,满嘴喷粪呢!一会儿你别抽到老子,否则一剑就把你打到台下去。” 高台上战火未起,候场楼台里千仞峰和集仙峰已经剑拔弩张。 参加人数就数两峰最多,对峙起来,人人怒目相瞪,声势不小。 好在楼台上有不少长老级人物镇场子,很快把双方隔离开来。 “横剑峰宋明,千仞峰重阳,集仙峰卓麟,这三人可能会占初期组一席之地,希望周师妹别在前几轮抽中他们。” 严夜洲絮絮叨叨,正和周意竹聊着争锋战的赛程。 林默瞧向集仙峰那边,上林城就听胡涂说过卓麟骚扰徐渝那件事,只叹东门襄逼他破层,否则,争锋赛上还能好好教训一下这家伙。 来日方长,神缘秘境同样有机会。 重阳突然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林默。 韩必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下插进两人之间,冷冷道:“重阳师弟有事?” 林默起身,手臂搭在韩必立肩膀上,笑嘻嘻道:“重阳兄杀气腾腾地走过来,是想再次警告怎的,呃,不好意思,鄙人在下我筑基了,更不好意思,一下没收住,冲上了中期,希望重阳兄不要在意。” 重阳鼻孔里哼了一声,“祝你争锋顺遂。”拂袖便走。 王屏峰也凑了过来,伸长脖子说道:“这家伙一身剑意可真不是玩的,对上他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严夜洲含笑望向林默,什么话都没说。 林默假装没看见,坐回原位,懒洋洋往那儿一躺,鞋子一脱,酒葫芦抱在怀里,讷讷道:“他是中期气象,初期大圆满境界,王师兄若遇上,最好开口认输,免得他把邪火撒你身上。” “什么邪火?” 王屏峰显然不清楚他们间的恩怨,内峰嫡传大多如他一般,不太关心身外事。 严夜洲道:“林师弟试炼期间,杀了重阳的亲弟弟。” “杀本门弟子。”王屏峰嘴张得比碗口还大,傻愣愣地看着林默。 严夜洲小声给王屏峰解释了一遍,事涉太多机密丑闻,他也不好当众说得太清楚。 这时,两位长老陪伴下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来到药王峰争锋弟子休息区,径直来到林默面前。 众弟子都拱手和两位长老问安,两位长老一个来自天门峰枯明,一个来自飞泉峰谢遥。 林默被那人的眼神看得发毛,直起腰,一脸蒙。 好在中年人没有矜持太久,拱手道:“在下徐继业,来自南阳。” 林默赶紧穿上鞋,起身还了个礼。 徐渝娘家人,他可不敢怠慢。 徐继业微笑道:“算起来,老夫是徐渝的三爷爷,此行是奉家主之命,专门拜望林师,前些日子,林师正闭关,只能趁这个机会求枯明、谢老二位带路前来,还望林师不要怪罪才是。” 林默真心不习惯和外人打交道,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场面略显尴尬。 徐继业可是生意场上见惯风浪的,哪会让冷场继续,从多宝袋中驭出两三只盒子和一封红漆封口的书信,说道:“老朽此行带来了几件小礼物,还有家主亲笔信,请林师一观便知。” 林默没有去接礼物,只取那封书信,既然对方没有出声提醒,想来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故而当场撕开封口,取信观看。 内容很简单,几句感激话,透露了一些嫁女意愿,含含糊糊,期望他择日去一趟南阳上阳城。 至于几件礼物,林默婉言谢绝。 哪有没上门的女婿先收老丈人礼物的道理。 王屏峰哪有热闹往哪儿凑,嘴里啧啧:“南阳徐家这么着急把闺女许出去,徐族老看看王某怎么样,你们徐家可还有待字闺中的姑娘愁嫁,不如我与林师弟一同走趟上阳城。” 这家伙口条太快,林默想堵嘴都来不及,众目睽睽,也不好动作过大,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 徐继业老江湖,哈哈笑道:“敢情好,老朽求之不得,就在上阳城恭迎诸位少仙了。” 就在此时,候场阁隔高台对望的正北楼台上出现了九个人,诸峰之主,唯药王峰来的不是余墨,而是大长老计四。 当间一人正是宗主李凡,目光扫过青山两边楼台,蓦然开口。 “十年一度,神缘秘境资格争锋战,合乎条件报名者共四百三十七名,按往年规矩,分初期、中期两组,以淘汰赛方式进行,每组最终前十,获得两个月后进入神缘秘境资格,此次争锋由临渊长老主持。” 临渊长老熟悉的嗓音回荡在高台上空。 “初期组共三百二十六人,先行抽签。” 大袖一挥,高台上空出现了数百只金色小球,他伸手一抓,从数百只小球中抓回一颗,两指用力一捏,小球碎开,一个名字浮现在上空。 横剑峰曲星。 “曲星自行抽选应战者。” 横剑峰区域中一道剑虹掠出,斩破其中一只小球。 对战者名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集仙峰陈廷志。 “首轮比试,一炷香,届时分不出胜负,由九峰长老判定输赢。” “同门切磋,不可擅起杀心,一方开口认输,对方不可再出手,否则,将判定放弃资格。此番争锋,由九峰弹剑阁主持长老负责监证。” “望诸位好好表现,拿出多年修行本事,期望取得好成绩……现在,本长老宣布,神缘秘境争锋……开始。” …… 剑光瞬间填满高台,一上来,两人出剑异常迅速,完全不留余地。 诸峰剑术风格完全不同,横剑峰擅攻,善于以伤换命,剑诀‘离毁’,一身不二,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之意,这也是上一次战争,横剑峰死伤惨重的原因之一,其实林默知道,宗门旧黄历中,离毁剑诀还有一个名称‘天机’,北斗七星之一,卦象为震,主雷电,属木,八门在伤,主杀伐。 而集仙峰玉衡剑诀,主中宫,坐镇中央,性属土,主平衡。 曲星剑术纯粹,出剑迅急如风,飞剑掠过十余丈范围,剑势如箭雨,疯狂向对手倾泻剑气;而陈廷志一方面以飞剑织成防御网,一方面不断祭出符箓辅助弥补飞剑防御漏洞。 一攻一防,说不上花样百出,却令人眼花缭乱。 王屏峰看得直吐舌头:“娘的个乖乖,横剑峰那位出剑也太狠了不是,这哪像同门切磋,根本就是拿命在搏嘛!” 还是二师兄耐心好,解释道:“横剑峰剑术就是如此,以伤换命的战法,遇上他们,你得小心防守,别给他们可乘之机,拖到一炷香,长老就有可能判定你取胜。” 林默睁开眼,说道:“用云峦峰阴阳剑诀,风雷相激,缓其势,再以千仞峰化岳诀,阻其威,本峰洞明剑断其路,境界不是问题,问题在如何灵活运用剑术,克敌制胜。” 王屏峰瞪着他:“我哪学过这些别峰剑术?” 林默摸了摸鼻尖,道:“你不多挣钱去藏经阁换剑诀,当然学不到。” 这话也是事实。 王屏峰一脸幽怨,口条利落的他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顾鸣正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对话,眼神中多了几分惊讶,少了几分敌意。 着重修行的他当然理解林默这些话的重要性,明白无误指出宗门剑术的真谛,九峰剑术并非完全独立而存在,藏经阁的设立,正是为悟性高,资质好的精英弟子,准备的一条修行上融会贯通之路,能不能从中参悟出自己的剑道,也得看自身天分和努力。 登天之道从来只为个别人开放,千万年从未改变。 严夜洲这些日子得到过林默剑术方面指点,但每个人性格、心性使然,凡事往稳妥方面去想,自然与林默剑道相向而驰。 说不上错误,修行路上从来不分对错,只分快慢和执着。 高台上淘汰赛进行得很快,有的对手刚上台,飞剑一出,胜负立判,抽签花的时间都比分胜负更快。 药王峰弟子也在陆续登台。 周意竹以严密的防御,靠证监长老判定取胜;王屏峰运气好,首轮抽中一位承露峰师妹,筑基初期二层,凭境界碾压,一剑取胜;排行第八的曹一舟同样以初期大圆满碾压胜;排行十一的陈光庭输在了集仙峰一位师兄剑下;十二宫照海更是被千仞峰重阳打得连剑都没递出,就已经认输。 重阳飞回休息楼台前,剑指宫照海,故意面向林默,左手并指从喉咙前划过。 王屏峰极不服气,按剑跳起,冲着对方竖起中指。 打不打得过另说,气势上绝不认输。 这小脾气,倒与小胖咂有几分相似。 林默不理会对方挑衅,也没打算马上撕开对方伤疤。 严夜洲含笑旁观,心声传递:“莫非你真的打算等到神缘秘境再来解决这个问题?” 林默以心声答之:“他得先找到我才行。” 心里已经在想,到时候在神缘秘境中再一次化身江柏弥,抓住这家伙暴揍一顿,让他把误会延续下去好了。 初期战第一轮落幕,剩下一百六十三人,开始备战第二轮比试。首轮中,也有不少惨胜通过的弟子,身上带伤,不免对二轮比试心怀惴惴,正在同峰伙伴的帮助下,加紧调理伤势。 “中期分组,第一轮抽签,开始。” 临渊长老嘹亮的嗓音回荡在上空,筑基中期弟子捉对厮杀开始。 虽然都是筑基境界,中期的战斗远没有初期弟子花哨,多数少阳弟子还是以修行剑道为主,杂七杂八的术法、法宝只作为辅助存在,尤其修行到了中期阶段更是如此。如集仙峰符箓术,本质上也是为剑道提升服务,本末倒置的情况极其少见。 药王峰排行第三的嫡传,女修岳娥运气似乎不怎么好,一上场就遇上了集仙峰中期大圆满谢岳展 境界上差了两个层次,实战经验更是差距巨大,两剑之后,岳娥飞剑受损,不得不主动认输。 数场后,严夜洲登场,面对飞泉峰嫡传左华,洞明剑一出,满台霞光万道,刚看见左华那柄剑名‘丛山’的飞剑,勾勒出山影,严夜洲向前走出一步,身体原地消失,重新见到他时,人已在左华背后,满台剑光收敛,长剑搁在左华肩膀上。 “出剑太慢,捏术诀过程太长。” 有的时候,说教真的很让人抓狂。 林默略略感受到了陆离曾经那种无助和怨恨,也稍稍能体会他心底那种报复的冲动。 左华同样感受到了。 两只手背都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怨恨。 “剑影流光。” 横剑峰首座路潇颔首称赞,侧脸过去:“想不到药王峰竟然出了个炼体路子的嫡传?” 计大长老坐他身边,其实心里头也是蒙的。 严夜洲虽然名义上属于山巅嫡传,事实上余祖并未接受拜师,授箓上师承一栏记名于余墨名下,而非亲传,余墨也没有灵剑,自然很少修习剑道,他的剑术多一半来自郭经传授,刚才那一剑明显与郭经的剑术完全不同。 石革嗯了一声,说道:“药王峰炼体的不只他。” 路潇反应过来,马上闭嘴。 高台上的战斗仍然继续,顾鸣轻松战胜云峦峰一位师兄,中期大圆满对付中期初期,赢得极其轻松,脚步都没移动,一出剑几乎就奠定胜利。 宋苗、韩必立也较为轻松战胜了两名药丹筑基好不容易爬到中期的修行者。 这次药王峰并没有药丹筑基者参加,周满昆对战斗自信心不足,正努力爬境界,准备有一天如他师父一般,近水楼台,以绦尘丹升入神游期,其他人和他差不多,都抱同样想法,神缘秘境凶险与机遇并存,不擅杀伐的他们根本没起那种心思。 龚佩意运气偏差,碰上了千仞峰同门,都擅长防御,一炷香之后,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最后靠证监长老裁定判负。 五十五场对决过后,决出五十五名胜者。 可筑基中期参与者一百一十一个,只剩下一个金色圆球还悬浮在主看台前。 “第一轮轮空者——” 临渊长老挥手打破小球,名字浮现出来。 “林默。” 四周楼台上发出了蜂鸣般叹息,随即有大声喊。 “林师威武,福缘冠绝天下。” 林默认得那人,集仙峰刘兢礼,虽然他躲在数百名集仙峰同门身后,慧眼还是准确地把他认了出来。 有人起了头,自然有人跟上,受造化丹恩惠的人不少,好多人尚未开始筑基,得到希望已经很满足,跟着喊几声口号又不会掉二两肉,霎时间,场上欢声雷动,每个角落都有林默的拥趸在卖力高喊。 石革有意无意瞟了眼身边宗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凡明显察觉到了,回看了一眼,脸色阴沉。 严夜洲微笑道:“看来你的拥趸不少。” 林默也笑:“也有你的功劳。” 严夜洲叹了口气:“你真的认为这样能解决问题?” 林默摇头:“我在等他解决自己的问题。” 旁边的周意竹和王屏峰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机锋。 王屏峰又是个沉不住气的,忍不住问道:“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莫非你们俩……” 他用手扯袖子,用手比画出用刀划袖子的动作。 周意竹皱眉。 严夜洲眼睛瞪着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怒火升腾。 幸好二师兄不会骂人,不然那家伙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祸从口出!师兄。” 林默哈哈大笑,不停拍着王屏峰的背,这家伙真该接受下社会的毒打,活得太顺遂了。 不挨打,怎么会成长! 王屏峰小声嘀咕:“我又没说话。” 正嘀咕着呢!后脑勺就挨了宋苗一巴掌。 在场也只有宋苗能动手,毕竟一个师父,当师兄有监管职责。 王屏峰不停揉着被打的地方,痛得龇牙咧嘴,红着眼瞪着师兄,想说些什么,却给师兄反瞪了回去。 第86章 淘汰赛 第二轮淘汰战前,试炼阁贴心为参战者提供了各式补充精力、体能的仙家美食,其实诸峰都给报名参赛者备有各种滋补物,药王峰自然最为丰富,每人手上都分到了十几瓶精血、补气、调养类丹药,高品以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出在自家手上的丹药,自然先紧着自家人使用。 半个时辰后,次轮战开锣。 还是从初期组先开始,二轮后,初期组参赛者只剩八十二人,同样有幸运儿轮空。 药王峰闯过第一轮的三人,有惊无险,同样过了第二轮。 千仞峰重阳、集仙峰卓麟、横剑峰宋明同样轻松过关,根本未竟全力。 要进入最后十名,最少还需要闯两轮,抽中这三人的几率大大增加。 严夜洲忧心忡忡,眉头紧锁,不时打量着身边的周意竹。 王屏峰挨揍后不敢乱说话,一手抚着后脑勺,身子歪向林默,小声说道:“二师兄是担心他自己,还是周师姐?” 林默道:“你说呢?” 王屏峰道:“依我看,是担心周师姐多些,二师兄都多少次参加了,输麻了,无所谓。” 林默大笑。 严夜洲转头瞪了过来。 王屏峰赶紧捂住嘴,身子往后一躺,用林默身体挡住二师兄不善的目光。 “看不见,看不见,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到我。” 嘴里念念有词,还盯着宋苗,生怕他又来上一巴掌。 “中期组第二轮争锋战开始。” 随着临渊长老宣布,抽签球再次浮现在主看台前方,第一个被抽出的来自集仙峰,第一轮中,只出一剑便将一位云峦峰师兄打得吐血认输。 盛雷鸣。 他跃上高台,体态略胖,个子也不高,笑眯眯的,长张憨厚老实的脸,很有礼貌地冲临渊长老揖手行礼:“盛雷鸣请长老帮着抽出一位。” 这种要求长老通常不会拒绝。 很多剑修炼剑都有蓄势的习惯,非战斗不愿出剑。 一只金球打破,浮现出的名字竟然是严夜洲。 “小心他借符箓障目。” 林默抓紧机会提醒。 严夜洲笑了笑,纵身跃向高台,双脚刚沾地,下意识就拱手行礼,可还没等他开口,盛雷鸣眼中讥讽之意一闪,左手抬起,向下虚按。 轰的一声,严夜洲头顶,竟然出现了一具高大的半身金色法相,三头六臂,手上持有剑、戟、刀、枪、锏、棍六种不同兵器,每种兵器上不是雷光电闪,就是火光熊熊,以迅雷之势砸下。 “六丁六甲天兵符。” 在场不少人惊呼出声,又有人摇头叹息,药王峰嫡传果然不擅战斗,只要登台,意味着争锋已经开始,你还婆婆妈妈拱手行揖,不是送人头是什么? 林默相当紧张。 不担心二师兄修为境界,而是担心他出手太不果断。 周意竹更是站了起来,粉拳紧握,看那架势,是想直接冲到高台上去帮忙。 王屏峰哀嚎一声,双手捂脸,不敢看接下来的场面。 严夜洲搭在一起的双手,不可思议迅速结出手印,头顶瞬间悬起一面金色光圈,符纹流转,正是天门峰‘隐元剑诀’中八门遁甲阵。 盛雷鸣剑诀一领,飞剑如电,呼啸而出。 两人相距不过二十丈,飞剑转瞬即至,根本不给半点反应时间。 严夜洲腰间那柄‘洞明’出鞘,余音未了,两柄剑已撞在一起,一团火花,在他身前点亮,灿烂夺目。 一息间,就在他面前不足三尺,无数朵火花绽放。 两柄剑短短一眨眼,碰撞不下百次。 “这位严师兄不是药王峰余祖嫡传吗?” “余祖嫡传又怎么啦!” “怎么这么能打,和盛师兄也能打得有来有往?” “这也叫有来有往,明明是盛师兄打得他无还手之力好不好。” …… 一炷香时间不长,很快过半。 严夜洲一直处于守势,连一剑像样的还击都没有,若这样下去,就算挨过一炷香,十有八九,也会被证监长老共同判负。 头顶那座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开始黯淡,六件武器轮番轰砸的八门遁甲阵摇摇欲坠。 呛然脆响,银瓶乍破。 金色光圈崩裂,符纹萤光四散,六件兵器挟风带雷重重砸落。 严夜洲伸手,捉住了剑柄。 满眼火花流萤,本来正往四方飘开,此时如获勅令,纷纷向他聚拢,流萤落在剑上,剑刃振鸣,振出无数道叠影。 叠影化作三道清光,分别朝三个不同方向画弧激射而出。 清光并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撕破空气,半空中留下三道白色水雾,这便是剑芒,剑气凝结出的真实光芒。 三道剑芒疾若飞矢,向二十丈外的盛雷鸣呼啸而去。 严夜洲终于还手。 此时场面甚是混乱,法相以六件兵器砸下,轰然巨响,高台摇晃,地面升起尘雾,遮挡了大多数人视线,根本看不清现场发生了什么? 极少数才看清,剑芒飞出的瞬间,严夜洲不在原地。 看着三道明亮的剑光,盛雷鸣神情淡然,衣袖轻挥。 刚才还在二十丈外的飞剑,瞬间回到身前。 迅疾如风,只是一种对快的形容。 盛雷鸣的剑不但有风的迅速,也有风一般如意轻柔。 严夜洲蓄势一剑,尚未来得及崭露锋芒,便被拦住。 剑影在半空相遇。 一声清脆鸣响惊彻高台。 严夜洲的身形从一道剑芒后现身,面色略显苍白。 长剑就握在他手中,剑光略黯。 两人近在五丈以内。 盛雷鸣的飞剑气势大涨,化作一道闪电,笔直一线,破开空气。 远在观战楼台上的上万少阳弟子都能感受到这一剑扑面而来的威压气势。 太快了!剑势如雷。 “可惜……” 横剑峰路潇正欲发表感慨,眼睛骤然睁大,仿佛见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观战楼台瞬间鸦雀无声,好像同时被人施了定身术。 震惊来自严夜洲。 飞剑刺中了他,却没有见到血光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原地消失,在盛雷鸣背后出现,似乎刚刚站在那里的不是他的真身,而是一道符术残像。 他的剑正搁在盛雷鸣的肩膀上,剑锋紧贴颈部动脉。 “你输了。” 盛雷鸣颓然点头。 “我输了。” 场上欢声雷动,叫得最起劲的全是药王峰弟子。 集仙峰弟子面色如考妣,一个个无精打采。 盛雷鸣是谁? 宗主亲传! 集仙峰在筑基中期组最被看好的人物。 怎么就输了,还不是输给横剑峰、千仞峰,这些历年成绩好的山头。输给往年最不起眼、公认不擅厮杀的药王峰,这种结果岂能令他们服气! 于是有人想起那个传言,开始和身边同伴交流起来,嗡嗡的交谈声在药王峰众人高声欢呼下毫不起眼,却如同瘟疫,感染了其他楼台上除药王峰以外的弟子。 “听说严夜洲也会炼造化丹和绦尘丹。” “不是怎地,要不盛雷鸣会输。” “让剑嘛!谁还不懂,给药王峰一两个名额,换取宗门大战前的实力,这笔买卖划算,我若是宗主,我也愿意。” “就算给,也别在争锋战上用让剑的方式给吧!这让盛师兄情何以堪,让宗主颜面何存。” “谁叫他是宗主亲传弟子,他不做出牺牲,谁来?” “说得也对,直接分配名额给药王峰,其他诸峰有意见,这种让剑,最少没占别峰名额。” …… …… 上万人的小声交谈,主席台上诸峰首座未必能一一听到,但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路潇看着李凡,淡淡道:“真是你的意思?” 李凡面色铁青,没好气道:“没长眼睛啊!高台上发生的一切,你没看见。” 石革道:“严夜洲不是用的本宗剑诀,极可能来自余祖传授,听说青木宗替身术,几乎以假乱真,配合木遁,一瞬间让盛师侄着了道实属正常。” 路潇叹了口气:“说得也对,本宗剑诀杀力上无可争议的五源第一,在遁术、幻术、符箓造诣上,与其他宗门还是存在差距,弟子们实战上也有待提高。” 石革道:“诸峰弟子也应该每五年来一次剑诀大比,至于章程嘛!这就要看李宗主如何确定了。” 他看向宗主。 李凡似乎心思不在这儿,神不守舍,根本没留意他们的谈话。 …… 高台上争锋继续,顾鸣再胜一场,中期组至少已确保两人入围前二十八强。 顾鸣为此准备多年,甚至放弃了上个十年的争锋,就是准备在今年为药王峰争取一个进入神缘秘境的资格,上一次花落药王峰都已经是一百八十多年前,余祖凭数不清的法丹,生生砸出来一个名额,至今让诸峰颇有微词。 接下来宋苗和韩必立的失败,更坐实了集仙峰让剑之嫌。 大家都把目光焦点放到了林默身上,毕竟他才是此次流言的源头。 此轮无人轮空,倒数第三场,林默终于被抽中,而他的对手竟然是位承露峰师姐金玲娇。 不是说女修比男修弱,而是女修天生在修行上就会比男修慢一步,斩赤龙,断凡尘,炼气境上,女修必须经过这一套复杂而痛苦的流程,经历数年,十几年都有可能,等于比男修多出一个修行天堑鸿沟。 这也是筑基之后,双修道侣很少有后的原因所在。 两人相距二十丈,互施道礼,比盛雷鸣得体多了,虽然登台即对手,争锋战毕竟是同宗切磋,互致礼仪也是常情。 林默没有出剑,甚至连剑都没从手镯取出来,空着双手,一手负后,一手平指对方:“师姐请出剑。” 金玲娇怔了怔,问道:“你不用剑?” 林默笑道:“等该见的时候,师姐自然见得着。” 字面上没任何问题,可传到四周观战人耳朵里面,这句话好像变了些味道。 什么是该见的时候? 大家都是成年人,一句话的解读也有很多重意思,尤其在大家观看一场好戏的时候,奇怪的话总能勾起无数种绮丽的遐想。 上千人哄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高台上空。 哪怕金玲娇未经人事,修行之人接触阴阳双修并不是禁忌,多少也懂点里面的内涵,闹了个大红脸,嗔怒道:“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无耻之徒。” 说话间,剑诀一领,灵剑出鞘,天空繁花盛放,随风摇曳,洒下一场花瓣雨,飘飘荡荡,每只花瓣边沿锋锐无比,一旦沾上,即使炼体有成,恐怕也很难扛住飞剑化成的花瓣切割。 每柄炼剑峰所受灵剑各有神通,前提是你能将神通发掘出来,并加以正确利用。 漫天飞花,明显就是金玲娇的神通。 当花瓣几乎包围住林默,她的手指快速弹动起来,仿佛面前有一张七弦琴,而她正在弹奏一曲无人听见的玄妙乐谱。 听不见,可以看见。 花瓣随着她指尖的轻点摁、捺飘动,或直或斜,或纵或横,翩翩起舞。 林默就在花雨中。 依旧没有出剑,就在不到半尺方圆的地方,闪转腾挪,不让片花沾衣。 嘴里兀自喃喃:“我怎么就无耻了,请师姐先动,难道还有错。” 声音不大,四周都是修行者,筑基神游期也大有人在,清楚听见两人的对话,大都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也有嘴碎的,马上跟旁边同伴交流起来。 金玲娇怒气更盛,指尖弹动愈发灵动。 花瓣旋转不休,速度越来越快。 林默的腾挪也愈发迅速,快到最后整个人仿佛停在原地没有移动,四周都是残影,不断被花瓣穿透、搅碎。 就在金玲娇准备双手结印,放出大招,一股强大的气机出现在身后,危机预感令她放弃结印打算,反手就是一掌挥出,掌心暗藏师尊赠送的五雷印法宝,准备给对方来个五雷轰顶。 术法尚未展开,手腕一凉,整个身子给人抡了起来,真元如同被封印,飞剑完全失去了联系。 花雨骤敛,略带紫色的狭长飞剑呛然坠地。 剑锋钉入高台,剑柄兀自来回摆动。 “此战,药王峰林默胜。” 临渊长老的声音及时出现,金玲娇身上封印蓦然消失,整个人轻飘飘地飞向了承露峰观战楼台。 羽涅长老伸手虚空一抓,将她凌空扯回身边,再一招手,灵剑也跟着拔出地面,飞回金玲娇腰间剑鞘。 “师父——” 金玲娇双眼湿红,撅起嘴。 羽涅没去看她,而是盯着正只身飞回候战楼台的林默:“输就输,有什么好哭的,技不如人很正常,莫非等到打仗的时候,你还能哭一鼻子。” 金玲娇拉着师父的衣袖,垂泫欲泣:“他嘴里不干净。” 羽涅哈哈大笑,“嘴里不干净算个屁,他要敢做,我才佩服。” 有师如此,你找谁说理去! …… 四周观战台上议论更加热烈,黑幕论甚嚣尘上,也有人据理力争,双方人数差不多。 但黑幕论者多为筑基,且为嫡传,身份地位天然优势,身边拥趸无数;据理者很难力敌。 “十三师弟,你这就不对了,金师姐就算长得好看,你要打就打,说那些废话干嘛!不明摆着调戏人家,用不用当师姐的给你做个媒,帮你去承露峰打听打听,看金师姐有没有定下道侣亲事。” 周意竹趁机落井下石。 林默头都快炸了,难得打架前说几句话,哪晓得搞成这种结果!这就是老话说的报应不爽。 当众师兄面前,脸不能丢,丢了也得捡回来擦拭干净戴回去。 这是原则! 他面无表情道:“周阿姨还爱好给老牛薅嫩草不成?” 周意竹顿时炸毛,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跃而起,就要扑上来和林默拼命。 严夜洲赶紧抱住,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按世俗年纪而言,林默年方及冠,叫他们三四十岁的阿姨也不为过。 王屏峰早就跳开,这种话,他都不敢在周意竹面前提起半个字。 没哪个女人喜欢别人把她叫老,幼童也不行,更何况修行者这种永远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挨骂总比受嘲笑好。 林默稳坐如山岳,小口啜茶。 周意竹给二师兄拉着远离了药王峰候场区,不知去哪说悄悄话,王屏峰坐回座位,竖了个大拇指:“不说了,你是这个,当师兄的佩服。” 林默嗤之以鼻,“这么久以来,你就没得罪过?” 王屏峰苦着脸:“打又打不过,哪敢。” 林默这才想起药王峰在他之前,山巅嫡传排名是打架斗法排出来的。 “那你还不抓紧修行,早一天让她变成七师妹,以后自然不敢欺负你。” 王屏峰眼睛一亮,随即蔫了下来,“要是这次运气好,能进一趟神缘秘境说不定有机会,不过前面有宋明、卓麟、重阳这些人,纵使侥幸再进一步,进了前四十又能怎样,只要运气不好,抽到这三位,还不是必败无疑。” 林默摸出几支丹瓶,偷偷塞他手上,附耳低语几句。 王屏峰眼睛越听越亮。 “真能成?不违规?” 林默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他,“你整天都做什么事?没读过宗门老黄历?” 王屏峰将丹瓶小心收好,连连摇头。 天才多痴,当年若非记性太好,看过药王典后,就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试炼时,被明巽诱骗去万药册,稀里糊涂进了药王峰,如今只怕也是集仙峰或横剑峰天骄弟子一类。 不过明巽待他如父子,又有宋苗这种资源不缺的师兄,他如今混得也不差。 林默小声道:“余老祖就靠这招得过秘境争锋资格,谁敢质疑,让他找余祖去。” 王屏峰眉开眼笑,仔细询问了几种法丹用法。 这几种丹,全是林默下界天劫时,串联起余祖手书丹崖梦境画面而得,威力不小,比他以前炼制的雷火、幻境强了不知多少倍,青木宗时,胡乱炼了些中下品已经威力不凡,这几瓶,全是这几个月,以炼丹剩下的各种精粹拼凑而成,一等一的极品法丹。 …… 第三轮争锋很快到来。 周意竹这一轮好运不在,撞上宋明,虽然境界差距极其细微,但剑道造诣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几剑之后,只能弃剑认输。 王屏峰如开挂一般,好运连连,居然抽中迎阳峰药丹筑基强者,天分差距摆在哪儿,一番周旋后,被王屏峰一记飞剑‘地龙翻背’,打落高台,马上有诸峰医者上前抬回治疗。 曹一舟运气更好,对手虽非药丹筑基,但在上一场受了不轻的伤,刚打了不到半盏茶,真元不继,主动认输。 初期组最被看好的三人一路轻松过关,进入四十一强。 周意竹被淘汰后没有回到药王峰观战楼台,而是回到候战区,跟在二师兄身边,不过瞧林默的眼神充满敌意,大有除之而后快的凌厉。 中期组第三轮只剩下了二十八人,意味着只需此轮过关,进入前十的希望将会大增,十四人争夺十个名额,就将采取两轮抽签制,两战两胜即自动获得资格,两战皆败,得看前面一战一败者是否占满十个空位,若有剩余,败者才有机会争夺。 这次林默很早就被抽了出来,迎战天门峰嫡传曹贞。 关于此人资料极少,他根本未被药王峰弹剑阁列入强者名单,因此并未收集此人过多资料,直到前两轮,此人接连淘汰飞泉峰和千仞峰两名册上有名的嫡传弟子,大家这才重视起来。 本峰弹剑阁补来的调查资料显示: 曹贞,二十六年前拜投北门,北门受教七年才得以受剑入峰,当时已经二十四岁,又花了九年光阴,方才自行筑基,后十年时间,一直协助其师夏池长老打理炼宝阁,炼师一属,未任庶职,登记上是筑基中期六层,郭经长老估计,此人已然中期圆满,故意隐瞒了修为。 炼师正如药王峰独立评选的丹师、药师一样,属天门峰独有,主要以炼制法宝为主,同样对炼化法宝用于布阵攻伐也同样不凡。 林默带着笑容,踩风踏雾,落上高台,拱手向四方致意。 曹贞御剑而至,落地后反执长剑,剑尖向后,以示尊敬,揖手道:“天门峰,曹贞,见过林师。” 做人蛮有礼貌! 林默还了一礼:“林默见过师兄。” 曹贞微笑:“不知道林师喜欢远距离大家飞剑缠斗,点到即止,还是近身肉搏,招招见红。” 说话也挺有意思,也是位走炼体路子的剑修,不纯粹,体内小天地炼化本命物竟多达十余件,充斥着各大窍腑,占据了不少贮藏真元之气海,后继乏力,但也意味着此人使用法宝时耗费灵力和真元更少。 炼化本命之属向来是个双刃剑,炼化之物一旦炼实为虚,落户窍腑,意味着命根相连;一旦法宝不够坚韧,被人损毁,自身窍腑也会受到极大冲击,轻则跌境重伤,重则伤及根本,大道断绝。 因此修行者炼化本命物通常极其小心谨慎,对法宝品相,等级,坚韧程度皆有考量。否则,只会炼化认主即可,即使损坏,也不牵连修行根本。 但炼化本命法宝同样收益巨大,辅助类可以加速天地灵气萃取转换,即使战斗中,恢复能力也远胜他人,使用本命法宝消耗真元更低,意味着战斗中,可能运用多种法宝不同组合来战胜对手。 林默道:“见识一下曹师兄除大衍之术外,体术如何?” 一步跨出,拉弓开弦,两腿前后蓦然绷直,宛然箭矢激射而去。 第87章 药王峰的胜利 轰。 一团白雾以两人为中心炸开,气机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两名剑修,竟然谁都没出剑,拳对拳,脚对脚,眨眼间交换了十七八拳,一步不退,拳拳到肉。 高台上砰砰闷响不断。 四周观战楼台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阳剑宗人人炼剑,体魄皆强于其余四宗门人,炼体者不在少数,主要目的,不在于体术本身,而是借体术淬炼躯壳和身体小天地,便于更好承载凌厉剑意。 哪像高台上两人,直接体术拳脚相加。 “真是耻辱啊!修行者怎么能学粗鄙武夫打斗。”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自然有附和、有反对。 “体术怎么了,真到了战场上,大家境界差不多,体术才是最管用的法宝。” 意见不同的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高台上,砰砰……两人身形化作片片残影,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卧槽,这二位还是人吗?这么快。” “你看不起炼体,怎么样,上台去试试,我敢说二十丈以内,连术诀印都没办法结出来。” “这二位平时住在炼剑峰不成,挨了几十上百拳,屁事没有。” 刚刚还在争执双方,注意力全部给吸引到高台上。 轰然声中,两条人影倏然分开。 曹贞明显退得更远,身上黑袍气机鼓荡,涟漪阵阵。 “体术见识过,再看看你破阵能力。” 喝声中,曹贞身边虚影幢幢,十余件法宝次第排列,如兵列阵,瞬间便组成一座先天八卦阵法,由内及外,不断扩张。脚踏罡斗,飞剑自剑鞘振鸣而出,一化数十,占据外沿阴阳卦爻图案。 布阵之快,结印之迅速,一套下来,竟然不比自大狂陆离慢上多少。 “这个曹贞实力如此强悍!以前竟然在诸峰默默无闻。” 连主席看台上的数位首座、大长老也开始议论起来。 天门峰首座微笑不语,心里却七上八下。 曹贞天生便是厚积薄发那种特殊人才,花了天门峰极大代价培养,要的就是让他在合适的场合一鸣惊人,从而拔高天门峰在宗门中不上不下的地位。 哪还有比秘境争锋更合适一战成名! 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想法是好的,做法也没问题,偏偏事有凑巧,遇上了如日中天的林默。 前不久才在上林城生擒过后土宗左护法的后起之秀。 别人不相信这个战果的真实性,身为九峰首座之一,有宗门第一手情报资源,其中过程描述清清楚楚,不由他不信。 他怎么就抽中了这个怪物! 路潇道:“各位怎么看这场输赢?” 在座诸位都把他当愣头青,没人搭理。 路潇讪讪道:“我还是赌曹贞能胜,一座本命法宝构成的北斗天罡阵,那林默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一炷香时间内破开。” 石革瞥了一眼,没好气道:“半炷香,难不成先前那一通贴身肉搏白打了。” 观战楼台上热闹非凡。 开盘的开盘,坐庄的坐庄,临时赌局四处开花。 整个战斗只有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说结束就会结束,庄家们抓紧最后一点,大肆收罗着身边同伴下注,动作熟练,须臾之间,源源不断砸落的晶石就填满了无数多宝袋。 林默并未急着开阵,而是站在原地观察。 破阵不难,用不着思考,利用‘寂’天授神通,一剑即可开阵。 但那是他压箱底的本事,十余座观战楼台上,不知坐了多少觊觎他身上秘密的神游期长老们,他不想暴露任何秘密手段,‘情结’、五行真源、寂,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绝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 一旦别人有所防范,下一次再遇上诸如东门襄、千玄之流,死的一定是自己。 光阴在流逝,留给两人在台上的时间剩不了多少。 观战楼台上,很多押注林默的人开始焦躁起来,纷纷扑到楼栏前,大声鼓噪。 王屏峰也着急,拉着二师兄衣袖:“林师弟怎么还不动,莫非他破不了这座阵法?再怎么着,也得动一动啊!至少给证监长老看看,到最后也能落个好印象不是,加上他缠斗占上风,最后怎么判定,谁说得准?” 严夜洲摆了摆衣袖,笑道:“你再扯,我这衣袖扯破了你赔?” 王屏峰不服气,瞅了眼周意竹,放开衣袖,赶紧挪到二师兄另一边,说道:“有周师姐帮你补,赔什么赔,二师兄光说笑话。” 严夜洲目不斜视:“林师弟有他自己的想法,你看下去就是,何必问我。” 一炷香剩下不到十成一。 林默动了,一动则如雷霆,脚步快速移动,绕着曹贞布下的阵法转圈,拳头不断轰砸阵幕表面。 起初看不出造成什么影响。 数圈之后,曹贞布下的本命法宝大阵开始摇晃,整座阵法发出嚓嚓响声,仿佛瓷器在夜深人静时开片殒裂,既未裂开,也不平静。 移动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密。 阵法摇晃也越来越快。 证监长老宣布,一炷香时间已到。 林默停下,望着阵中的曹贞,眼睛里充满赞许,也仅仅是赞许。 阵未破。 九峰派出的证监长老也很为难,纷纷将目光投向临渊。 这场争锋,从术法的角度来看,曹贞展示出了过人的天赋能力,充分发挥出天门峰大衍术诀精髓,恰当合理运用术法弥补了自身弱点;而林默则依靠强悍的体术,完全压制曹贞,能力上稍胜一筹。 他们很难裁定这场争锋谁胜谁负。 临渊回头征询九峰首座意见,聪明人通常不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何况得罪人的事情,更没人愿意表态。 所有人目光又集中到了宗主那里。 “看我干嘛!脸上有花还是咋地?” 李凡面色不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场争锋上。 石革微笑:“台上那两位谁胜谁负,证监长老们无法确定,请宗主一言决之。” “一言决之。” 李凡鼻孔发出哼哼声,“本宗主若能一言决之何至于有这场秘境争夺,告诉他们,要么延长比试时长,直到分出胜负,要么一方主动认输,心甘情愿退出。” 天门峰首座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云峦峰首座拦下。 这时李凡起身,看了眼高台之上正等候裁决的两人,转身面对九峰之主,一字字道:“从即刻起,本宗主将闭关,直至战争发生,在此期间,宗门一应大小事务,交由掌律石革,宗门大长老季长卿,刑堂大长老平尘三人共决之。” “什么?” 九峰首座猝不及防,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李凡根本不理会,也不打算给他们问话的机会,身形一晃,气机涟漪四起,整个人已从观战主席台消失不见。 正如请客吃席,刚吃一半,一家之主撂挑子说他不奉陪了,把一桌子人晾那儿发呆,除了掌律石革外,无人了解发生了什么? 大伙儿一股脑又瞧向石革。 宗主交代的三个人中,只有他在场。 石革毫不理会,直接吩咐临渊:“平局,两人进入下一轮。” 一经宣布,观战楼台上一片哗然。 有人开始大骂黑幕,多半不在于质疑争锋公平性,而是下注赌的人,除了庄家,没有赢家。 争锋战历年就没出过平局。 赌客们纷纷找上庄家,准备要求退注,哪知庄头们不慌不忙,亮出各自招赌红纸,红纸上黑字写得分明,胜、负、平,三种结果,三种压注赔率,只不过平局放到了最后,蝇头小楷写就,赔率还挺高,可惜没人留意到这个,大家惯性思维,只关注到胜负,根本就没去看庄家那张招赌纸。 从未出现过平局的比试,谁会发疯去压平局! 曹贞拱手道:“说实话,曹某的确占了时间上的便宜,再给林师一点时间,这座阵根本守不住。” 林默笑笑,一顿足,转眼间出现在候战台上。 严夜洲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林默心声回道:“曹贞很不寻常,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 严夜洲不好多问,候战台中有不少宗门长老在场,心声交谈同样不可靠。 筑基中期组争锋继续。 接下来顾鸣再下一城,严夜洲涉险过关,中期组最后只剩下十五人,三取其二,只要保证不连输两场,基本可以保证拿到进入秘境资格,不过药王峰三人入围,抽中自己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 而初期组接下来的一轮竞争进入白热化。 二十场战斗,一人轮空,王屏峰出奇制胜,用七粒法丹生生砸昏一名横剑峰弟子,引来观战台嘘声四起,有人质疑比试不公,却没得到临渊长老回应;曹一舟好运连连,竟然轮空,直接进入前二十一人。 “林师弟给的法丹果真管用,我发现比符箓使起来还方便。” 王屏峰乐滋滋的,喜不自胜,拿出多宝袋中酒水,给药王峰剩下的师兄弟每人分发了一壶。 严夜洲习惯性说教:“法丹虽然威力巨大,却不似符箓术可控,偶尔用一用出奇制胜还好,倘若面对有所提防的对手……” 王屏峰赶紧躲到林默身后,远离二师兄。 林默道:“接下来我们这两轮就很关键了,严师兄有何看法?” 顾鸣也难得凑过来,不过没开口,腰板笔直杵那儿。 严夜洲道:“最佳办法自然是看菜下菜碟,大师兄你说呢?” 顾鸣道:“只要不对上天门峰曹贞,集仙峰崔巍,其余人无所谓,所以我可以让一场。” 林默道:“遇上谁,我都无所谓,让一场不影响结果。” 顾鸣哼出一声,昂起下巴瞧往别处。 如果说争锋战开始前,他对林默还带着几分不服,此时内心里面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单单曹贞展示出来的体术修为和术法造诣,便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同样的境界,人家有术诀法宝一流,根本没可比性。 严夜洲指着自己鼻子,“这么说来,被让的那个就只我一个。” 单以战力论,三人中,他确实排在最后。 林默道:“用不用送你几瓶法丹?” 严夜洲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也似。 王屏峰不屑地道:“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就差这一哆嗦,二师兄你就舍不得放下点面子。” 周意竹呵斥道:“以为人人都像你。” 严夜洲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他们也是为我好。” 周意竹还是极度不服气冲王屏峰一哼声,骄傲地移开视线;王屏峰几乎做了个同样的动作。 …… 接下来的比试,正好轮到中期组,不再每轮淘汰。 顾鸣、严夜洲运气不错,首轮既未抽中自己人,也未与最强者曹贞和崔巍对上,分别赢下一轮,基本保证前十无忧。 林默出场遇上一位飞泉峰同门,打完招呼,等那位同门祭出飞剑,还没来得及施展术法,已经被他一脚踹下高台,飞剑失去联络,只能无奈认输。 曹贞、崔巍各自战胜对手,同样得到一胜,非淘汰赛轮空一轮运气真不算好,除非下一轮取胜,否则极有可能一败即出局,那位幸运儿一脸苦笑,坐在栏杆边喝酒解愁。 中期组这一轮不再与初期组间隔,直接进行次轮。 林默预想的本峰对垒并未发生,曹贞对上顾鸣,一番快到眼花缭乱的斗法后,顾鸣飞剑被曹贞击落,证监长老为防双方打出真火,马上叫停争锋,这一场自然是顾鸣失败。 严夜洲遇上一位千仞峰高足,首座石革亲传,中期圆满,境界上碾压,加之千仞峰剑诀擅以力压制,很快二师兄就败下阵来。 首轮轮空的那位同门,很不幸抽中横剑峰弟子,给人一阵疾风暴雨般快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但输了一阵,即使次轮再上,大概率也没了扳回一局的机会。 林默也不走运,抽中崔巍。 崔巍傲立高台之上,等着他飘然落下。 观战台上,人人屏气凝神,全部目光凝聚,露出期待。 上一战林默赢得太轻松,所有人都想看看,他一人独擒东门襄的传言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林师,打倒他。” 不知从哪边楼台发出了这声高喊,林默的拥趸们开始齐声高呼,为他助威,就连集仙峰观战台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只不过远比其他楼台来得微弱。 “盛师兄太轻敌,便宜了严夜洲,你可没那种好命,遇上了本人。”崔巍冷冷瞧着对方,眼睛里毫不掩饰嘲讽。 林默双手负后,神色镇定,微笑道:“我若出剑,你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给你个主动认输的机会,反正大家都在传宗主故意给我和二师兄机会,崔兄主动认输,也不会丢了面子,反倒是我这个挟丹自重的家伙,肯定被诸峰鄙视。” “认输?”崔巍闻言一愣,随即仰面大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眼中杀机渐生。 “林默,光凭体术胜不了崔某,这么多年,你以为祖峰傲视群峰,名声是白捡来的。” 崔巍右手抬起,术诀已掐好。 有前车之鉴,他可不想被林默打个突然袭击。 法袍之上灵光流转,数十张符箓自腰畔符袋冉冉升起,围着他身体打转,金光熠熠,耀眼生辉。 林默笑道:“符箓术是吧!我也会。” 说着话,他身边也有符箓转动,旋转如风,打造出一座飓风防护。 然后他连人带旋风,向崔巍撞了过去。 轰然巨响,两座符箓阵炸出火光雷电,无数电丝如一条条蜿蜒的银蛇,鞭打地面,高台地面一片焦煳,到处是网状裂纹。 两个人都在后退。 “卧槽,符箓还能这么用。” “难道他不怕符箓炸开,伤了自己?” “他是体修啊!要伤也是崔师兄伤得更重。” “以伤换伤,这姓林的可真够狠的。” 卓麟斜瞥着重阳,小声道:“这林默手段多,花样百出,即使老弟破境,也未必讨得了便宜。” 重阳不停搓着指头,道:“打不过也要打,晦冥的仇不可能不报。” “不如……”卓麟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重阳摇头,“此乃私仇,绝不假手于人。” 卓麟叹着气,不好再劝。 崔巍倒退中,飞剑掠出,瞬间失去踪影,再见到时,已在林默身后,无声无息。 无数人发出惊呼。 飞剑瞬移,崔巍在前几场战斗中从未展露,留在了最后一场,留在了林默身上。 林默同样在倒退,瞬间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剑意,不能停下来,很可能就自行撞上剑尖。 电光火石间,他左脚足跟重重落地,身子竟然笔直地向前激射而去,丝毫不去理会背后袭来飞剑,身影竟比飞剑更快。 “剑影流光。”无数惊呼出声。 众人眼前一花,崔巍踉踉跄跄向前走出几步,直挺挺扑倒。 追袭林默的飞剑,此时正握在林默手上,煞有介事地端详着,极其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嘴里还品评一番:“剑不错,人品太次。” 随手一扔,剑锋贴着崔巍的左脸,铮的一声插入地面,剑尾摆动不已。 崔巍左脸庞划出一条极细的血线,血珠缓缓滚落。 “此战,林默胜。” 临渊赶紧宣布,生怕林默不出气上去给崔巍几脚。 …… 两轮战罢,获得两连胜仅有三人,一胜一负者高达六人,九人全部入围神缘秘境资格,剩余最后名额,留给了两败者捉对再战。 初期组最后登场。 林默耐心看完了整个争锋,曹一舟和王屏峰如愿得到资格,王屏峰最终靠砸法丹取胜,引观战台嘘声一片。 宋明、重阳、卓麟如愿获得胜利,为各自代表的山头保留住颜面。 整个争锋战下来,药王峰三位筑基中期和两名初期入围,一改往年颗粒无收局面,成为今年争锋战最大赢家,洗刷大家对药王峰不擅战斗的固有印象,实在令主席台上的计四大喜过望,不断揪着胡子,笑呵呵接受着诸峰首座言不由衷的祝贺。 胜利才是最实在的,管他祝贺是否言不由衷呢! 看着周围充满忌妒和鄙夷的眼光,计大长老心情格外愉快, 让别人忌妒,只能说明你的优秀。 虽然忌妒并非针对自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严夜洲也是满面笑容,与周意竹牵着手走在最前面,顾鸣则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后边。 林默左边王屏峰,右边有个曹一舟。 如今这两位成了他的小迷弟,当然身份上还是师兄,虽说王屏峰力主林默应该按规矩,当仁不让挑起大师兄重任。但他私底下小心思,何尝不是想让药王峰山巅嫡传重新排位,他也好排位在周意竹之前,以师兄身份好好打压下她的嚣张气焰。 林默自然不会遂他心愿。 别说大师兄,就算宗门给个少祖称号,他也不愿意接受。 前车之鉴犹如昨日。 他永远不会踏上父亲曾经踩过的坑。 第88章 秘境,五源 白云淡淡,悠然飘过山冈,飘逸的姿态,令人羡慕也令人遐想。 高远的天空,秋水明净,倒影里光影交错,静水流深,坐看云起时,静观水沉静。 万年松下。 季长卿品尝着林默新沏的绿茶。 茶味清幽,浓淡咸宜。 “不错,有点长进。” 也不知评茶还是评人。 林默问道:“宗主怎么回事?” 季长卿反问道:“你认为怎么回事?” 林默不想发表意见,摇摇头。 季长卿叹道:“舍一人,救人千万人,你可会选择?” 林默斩钉截铁道:“不选,很明显,那个被舍的人是我。” 季长卿微笑:“不然呢!” 林默还是摇头:“我能为自己做选择,无法为他人选择。” 季长卿悠悠道:“这就是你与令尊不同之处,换作他,只要被舍弃之人非己,他定然选择舍弃那一人,而李凡与令尊是同一类人,他比令尊更激进在于,宁可舍己,也必为宗门。” 说着话季长卿起身,背负双手,来到崖边,远眺群峰,“所以他才能做宗主,少阳也需要这种人。” 林默不语。 “心里有怨结很正常,换做我,也想除之而后快,放弃整个少阳又如何!五源大陆乱成一团糟又如何!与我何干!” 季长卿转头看着他,说道:“可我们毕竟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生活,有朋友,或亲人,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也想留住一些美好。如此,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虽然无法从心里全部抹除,但一些过节总得变通以符大势所趋。” 见林默依旧选择沉默,接着道:“徐渝、胡涂、严夜洲……南门、药王峰上你所熟悉的所有人,他们是否愿意选择除掉李凡?或者,你是否愿意舍下他们,执意去做这件事情,若选后者,我马上去集仙峰把李凡的人头拿来送你,然后我陪你离开西乾,去一个他们无法找到的地方,修行只待开天离去。” 林默没法选。 杀掉李凡,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离开熟悉的朋友,他做不到,至少做不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 季长卿道:“事情到此为止,李凡也绝不敢再耍什么手段,他主动选择闭关,将宗主权责交由我等三人负责,便是选择退让,诸峰那些觊觎的贪婪小人,如今想拿下你基本就是奢望,这次神缘秘境之行,希望你有所斩获。” 林默嗯了一声,期望值不高。 他向来修纯粹道,不太喜欢多余身外物,就连那只极可能出自神缘秘境的‘神木槊’,也只是想拿来送给柳凝霜,弥补心里歉意。 季长卿扔给他一卷玉册。 “里面有历届进入秘境者画出的草图和凶险处分布,很多地方,不是我们能尝试的所在,切记不要逞强,修行路上诱惑无数,真正能让你长生久视的,就是谨慎,保命才是第一要务。” 玉册中仙家拓画舆图相当详细,标注着每一处山谷,每一个沼泽,仙兽出没地,以及可能出现重宝的区域,哪一些地方千万不要涉足,其中蕴藏风险,并非筑基境可承受。 “季伯去过?” “自然。” “可不可以详细说说?” “当然。” 季长卿坐下来一五一十给他讲起神缘秘境中种种神异之处。 很细心,不说面面俱到,也是千叮万嘱,生怕遗漏半点,像极了家里老人不放心即将离家的孩子,恨不得把他们一生经验全部灌输。 所谓神缘秘境,其实更像是一处独立天地,极阔极大,日月星辰,天道流转与外界完全不同,而且每次进入,好像眼中所见皆有不同。 有人甚至在秘境中见过数个太阳的奇景,而这些太阳并不如何炙热,似虚似真,遥不可及,一到夜里,星海灿烂,比起外界天空,不知多出几十甚至百倍,即便钻研了一辈子天象学的望气士,也完全分辨不出宿参星位。 最奇特的,就是秘境中生长之草木、仙兽与外界也无相同处,有大如磨盘的蜘蛛,也有行动迅速,来去如风的庞大鼠蚁,在天飞龙并不少见,不过很多仙兽皆是进入秘境者不可招惹的存在,别说打,仅仅威压力,也不是筑基中期以下能承受。 杀死一些等级较低的仙兽,获得毛皮骨骼,便是此行福缘之一。 秘境中还有一些长相如人,却无灵智,肉身处于魂魄与人之间的奇特物种,身上通常会带着法宝兵器,图册上详细标注了这类生灵出没点,通常与大批仙兽同时现身,有点像凡俗中牧羊人。 战斗力极强,想获得他们的兵器法宝,光凭一个人很难得到,需要组队,还得需要人防御仙兽进攻…… 林默问道:“造化丹和绦尘丹是否按例还是交给祖峰?” 季长卿摇头:“不用,集仙峰那些老不死的,无非想抓权力,根本分辨不出绦尘丹对谁有效,交给他们只是浪费资源,药王峰分派最合适不过;造化丹同样如此,这件事情交给长春子,他最有经验,也能帮他得到一个破天接引的位置。” “最后提醒你,正值五宗剑拔弩张,大战将至,此行后土宗必然有所动作,水龙宗很可能与他们已经结盟,务必小心为上。” “是。” “也注意观察青木宗与离火宗,看他们与后土宗是否有可能秘密联络?” “嗯。” “有机会也别客气,该杀就杀,杀人总比被杀好。” 林默发现,季伯有时候也挺啰唆。 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或者出于对晚辈的关心,才会这样不厌其烦。 他忽然想起了青女。 飞升出人间前,他不也啰里巴索交代了很大一通。 不晓得她这辈子有没有机会飞升五源,要不等那天抓些祝由师回来,逼他们帮忙? 反正还有笔账要跟这些家伙算。 “西乾潜伏的入魔者此次被消灭大半,还有漏网之鱼,入魔者都是假筑基,但血性激发,战斗力惊人,遇上他们你得小心点。” …… …… 西乾洲往东北五千里,便来到五源大陆多数修行者都不敢轻易涉足的风暴海,当年少阳剑宗与水龙宗发生战争的瀛台岛,就扼守着风暴海门户。 神缘秘境座落风暴海中心。 准确来说,它是风暴海的暴风眼,仿佛风暴海万里海域能把普通人吹去一层血肉的罡风全部来自此处。 如果有人飞得够高,从上往下俯瞰,能清晰看见,数万里风暴海其实是一只极大的漩涡风暴,与别的风暴不同,它除了原地旋转,基本不会移动,好像有人用一根巨大的铁钉将漩涡风团牢牢钉在海床上。 风暴眼区域并不大,十里方圆。 此刻,有两个宗门已经先到,占据着两个区域,虽然并未布置阵法结界,却很自然以他们各自为中心,划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间隔。 来的人不多。 一方约莫三十人,一身朱红袍,头顶黑色幞头帽,鲜艳夺睛,腰间悬佩狭长直刀,筑基中期以下只有二十人,其余全是神游期,明显为自家弟子保驾护航而来。 离火宗。 另一方二十四五人,青绿道袍,佩刀佩剑并不统一,有的甚至背后背着长条形包裹,领头的却是位女修,容貌清秀,眉目间透着一股锐气,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凛然不可侵犯。 青木宗,领头人正是豪末。 她眼中精光一闪,遥望远方,轻声喃喃。 “少阳人来了。” 她身后一名圆脸可爱少女也抬头望向远方,咬着嘴唇,“江师兄真的死了?回来的那个人,真的不是师兄?” “后土宗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从他所作所为看,我倾向是真的。” “可……可……可……” 圆脸少女一连说了三个‘可’字也没能说出什么,眼眶里却有泪水滚来滚去,始终没有淌下。 人群中一名个头不算高,却很惹眼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惹眼的原因很简单,整群人中只有他一身白衣,仙气飘飘,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每个人瞧见他,都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怎么不问我。”年轻人一脸得意道,不知从哪儿弄了根狗尾巴草叨在嘴角。 豪末瞪了眼凑上来的陆离,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除了满嘴胡说八道,成天没个正形。” 柳凝霜看着他,满腹狐疑,“你成天跟他混一起,莫非知道什么?” 陆离嘿嘿笑了几声,狗尾巴草一动一动,“我当然知道,天下就没有能躲过我这双眼睛的人。” 他干咳了两声,张嘴便道:“陆离本是……” 豪末皱眉,呵斥道:“住嘴——” 少阳剑宗一群人已到,领头正是刑堂大长老千仞峰平尘道人。 “豪末道友,策雷道兄。” 他微笑着与离火、青木两宗领队打着招呼。 陆离视线一下给少阳剑宗那帮人给吸引过去,不由自主挪动脚步,刚走出两步,给豪末一巴掌拍回自家队伍中。 柳凝霜瞪大眼,在少阳剑宗一帮嫡传弟子中寻找那个想看见的人,可她只认识曾经来过青木宗那几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她想再看一眼的男人。 不但她看不到,陆离也没看到。 林默一见到远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立马躲到了药王峰诸位师兄身后,连视线都不敢往那边偏移。 严夜洲明白怎么回事,含笑不语。 陆离岂肯甘休,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大声喊:“林小狗,别躲了,小爷能看见你,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平尘微笑道:“那位就是贵宗不世天骄陆离?” 豪末瞪了眼兀自在人群中大喊大叫那位,一脸无奈,道:“贵宗炼出极品造化丹和绦尘丹的林默何在?道兄能否请来一见?” 平尘摸着颏下短须,打着哈哈,“不如等下次,两宗来个联谊,我专门让他来拜见道友。” 豪末哼哼两声,不想再多说。 平尘挥出一圈禁制,习惯性压低嗓子:“本宗已肯定,后土宗与水龙宗结盟,不知道豪末道友怎么看?” 豪末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平尘道:“贫道的意思是……咱们两宗既然……” 豪末打断他的话,摆了摆手,“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贵宗美意,青木宗铭记在心,日后定有结论。”衣袖一挥,打散平尘结下的禁制,不给他有说话机会,转身走回队伍中。 平尘讨了个没趣,悻悻回到队伍,眼睛往林默方向一瞪,便别开头望向离火宗。 王屏峰轻轻拍着胸口,讷讷道:“大长老瞪我干嘛!莫非我犯了什么事?” 曹一舟嗤的一声笑出声,“嫌你话多呗!准备回去把你带回禁狱,反省几天。” “不会——吧!” 王屏峰忧色更甚,居然信以为真。 严夜洲道:“所以你应该闭嘴。” 王屏峰嘿嘿笑道:“二师兄是不是挂念周师姐,心情不爽啊!” 严夜洲作势欲打,王屏峰灵活躲开,身后的林默暴露在青木宗数道凌厉的目光下。 他已经很小心收敛气机,将一身剑意之外的所有五行真元,全都冻结起来,不外泄半点,哪怕陆离这种目光锐利的家伙,也很难一眼识破。 可还是觉着身上像没穿衣服,总不得劲。 严夜洲道:“有的事总要有个了结,你准备好了?” 林默嗯了一声,偷偷瞥了眼青木宗方向。 严夜洲没再多说,转身给他留了个背影,有意无意,正好切断青木宗看过来视线。 王屏峰一头雾水,挠着头发,“师兄要我了结什么?不会觉着……” 曹一舟大笑,拍了拍他肩膀,安慰这位反应慢了一个刻度的小师兄。 与此同时,本宗队伍中也有炽热的目光注视着…… …… 很快,罡风流散,一群身着土黄袍服的人出现,个个面带杀气,恶狠狠地瞪着少阳剑宗这边。 “孙护法!” “策雷道友好久不见。” 孙晖极满脸笑容与离火宗打着招呼,微微冲青木宗颔首示意,少阳剑宗这边,连看都没看一眼。 任谁家一名护法被人生擒,肯定心里都不会好受,涉及宗门颜面,更是地位的体现。 林默使劲揉着鼻尖,恨不得马上用‘一容千面’换副面孔身形,想都不用想,这次进入神缘秘境,后土宗也好,水龙宗也罢,肯定对自家弟子有过交代,针对是必然,不针对才是破天荒。 与平尘同行的一位天门峰长老也没闲着,他正一言不发打量着各宗到场之人,这位长老道号‘泽策’,战斗并非长项,望气观色却是诸峰第一,他正默记着各方中期以下筑基境人数,一旦超出五宗约定,他会马上跟平尘道人交流。 秘境入口所设禁制,是五宗联手打造结界,符纹极其特殊,但凡某一宗不守约定,人数超过二十,只要一宗不愿解除禁咒,别人也无法强行进入。 神游期来再多也没用,主要为门人护道,根本进不了秘境。 他的第二个任务,便是评估对方境界实力。 其他宗门也有类似泽策一样的人物,大家心照不宣。 平尘挥手结出禁制阵法,沉着嗓子说道: “神缘秘境,乃天地所生灵异天地,来历已不可详考,每十年会开启三个月,三个月后自行关闭,你们需在三个月内,在里面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福缘,当然,你也可提前离开,但千万别误了日子,一旦关闭,无人能打开入口通道,你在秘境中十年会遭遇什么,谁都不清楚。具体情况,我想诸位师长已经跟你们交代得很清楚,在此我不再赘述一遍,该小心的,大家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被诱惑迷失,枉自白送性命。” “仙阶法宝很有吸引力,但诸位的性命比法宝更加重要,谨记这一点。” “修行之路,盗化天机,每一步前进,你身后都会扔下无数妒忌的目光,我希望一旦机缘来临,本宗弟子就要放下相互成见,同忾连枝,一致对外,这条道上,只有踏在敌人的尸体和血肉上,你才能触摸到天地无上奥秘……” “同样的,我们的对手也会有这种准备,但凡秘境中相遇,他们会尽全力来消灭你们,这就是修行,当你越登越高,越行越远,就会越来越多遇到与你争道之人;相信我,不计一切代价,消灭对手,抢夺属于你自己的机缘,这就是大道争先的意义!” 平尘衣袖挥舞,激情万丈时,二十名千挑万选出的宗门弟子,全都高声附和。 声音回荡在结界内,如雷声轰鸣。 期间水龙宗二十余人队伍已然到位。 “在我们面前的水龙宗,十余年前,与本宗恶战,双方死伤无数,仇怨早就结下,此行最要注意的,就是来自水龙宗九龙渊的柳薰,此人筑基中期大圆满,杀力极高,秘境中遇上,没有同伴在侧,立刻有多远走多远,千万不要贪图某些机缘,枉送性命。” 平尘将柳薰的形象拓画下来,打入每个即将要进入秘境弟子玉简中。 同时传送进玉简的还有离火宗女修姚紫嫣,青木宗陆离,后土宗无量,四人全是各宗真正的天之骄子,宗门中众弟子仰视的存在。 不知道别宗情报里,少阳剑宗以谁为首? 林默很不希望出现在别宗情报中,不喜欢处处被人针对,但也清醒地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不是首位,名字同样在列。 不为别的,季长卿将他独擒东门襄的事迹传出去那一刻,已为他在五源大陆竖立了无数敌人。 名气能震慑宵小,也能激发强者血性。 “青木宗和离火宗也许会暂时保持中立,面对他们,只要不关乎于神缘仙阶,尽量避免冲突,我说的避免,不是忍让,也不是要你们无原则退避,但凡涉及大道争锋,该抢就抢,别有太多顾忌,下手时稍微注意点分寸即可。” 重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林默身上,自打登上本宗运送剑舟起,他就没让林默走出视线范围之外;卓麟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目光中恨意不重,更多是妒怨。 “你们手上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玉简,图上会即时显示同门位置,也会提醒你们剩余的天数,出口位置标注其上,需注意与出口距离,千万别在最后几天,离出口太远。如若遇险,灵识可潜入玉简向同门求助,希望各位能看在同宗情分下,伸出援手。” 平尘正色道:“我说的只是希望,而非一定,大道争锋,没有什么是必需的,寄希望在别人身上,不如求己,也无需怨恨,修行路上,连这个都理解不了,还修个屁的道,不如趁早回家找个婆娘,过几十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静日子。” 众人哄笑起来。 没人觉得真的好笑。 “平尘道兄,可以开始了。” 豪末招呼着平尘道人。 五宗护法、长老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祭出自家阵枢,引入法咒,缓缓解开秘境入口禁制。 五行源力! 林默感受到熟悉的气机。 有意无意望向陆离,发觉陆离也在瞧着他,似笑非笑,与此同时,还弯起胳膊比画了一下拳头,然后竖起大拇指,拧转手腕,朝海面一指。 严夜洲微笑道:“小陆离战意很强嘛!” 林默道:“管他呢!实在不行,二师兄顶上。” 严夜洲道:“今天他可不会针对我,有些债,自己的,得自己去了。” 王屏峰一脸蒙,“你们俩打什么机锋?那陆离真的很强?” 严夜洲道:“他来药王峰那一年,你还没入峰,自然不知道。” 顾鸣淡淡道:“那家伙才十二三岁,炼气四层,就能把本峰炼气大成期的诸位同门弄得焦头烂额,打也打不过,师长们碍于余祖面子,不好出面,那一年药王峰上可以说鸡飞狗跳,没被他祸祸过的人不多。” “炼气四层!”王屏峰除了嘴巴臭点,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理解陆离那种自大到极致的家伙有难度。 顾鸣道:“想理解很容易,向他挑战,不就行了。” 王屏峰撇了撇嘴,“他筑基中期,我去挑战不是找人摧残,你以为我傻啊!” 林默笑道:“他会压境,你想让他压到炼气境都行。” 王屏峰警觉地退后半步,“你怎么知道?” 林默甚是尴尬,摸了摸鼻尖。 言多必失,还是安安静静,当个美男子好了。 第89章 秘境天地 禁制缓缓开启,海面上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无数海水正顺着一个方向高速转动,场面无比壮观。 人与它相比,简直比蝼蚁还不如。 它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五宗阵法禁制掩饰了它的存在。 此时,漩涡中心正开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海水向着里面不停倾泻,黑洞边沿变成壮阔无比的巨大瀑布。 黑洞无比幽深,不知尽头何处?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缘秘境?难道里面是一片深邃的蓝海? 未知的地方,总是令人生出无限恐惧! 哪怕即将进入的各宗年轻一辈,在出发前都得到过本宗长辈的指点,见到这种场面,同样会觉得两腿发软。 随着各宗领队长老一声令下,各宗参与秘境探幽的年轻一辈开始各施神通,朝着黑洞前进。 后土宗弟子一马当先,直奔黑洞而去。 少阳剑宗不甘落后,崔巍第一个御剑而出,飞剑‘潜影’,速度是他的长项;千仞峰石革首座亲传弟子瞿原随之而起,紧接着各个山巅嫡传,都御剑急速而去。 林默倒数第二个出发,跟他身后的居然是那个天门峰曹贞,今天穿了一身黑,看上去无精打采,御剑也不紧不慢。 少阳弟子所受灵剑天然比别宗弟子具有速度上优势,后发先至,瞬间赶在了后土宗前面。 林默侧脸看了眼后土宗那位天骄。 自从来到这里,无量一直被数名同宗弟子围在中间,好像故意不让别宗看见他似的。 无量也在侧脸打量着他,眼眶中一片灰白,竟然没有瞳孔。 盲人? 不,林默清晰可见他眼珠在转动,嘴角上勾,邪魅一笑。 然后林默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脚下一滑,差点从坠落进海水湍流中。 只短暂一瞬,他立马清醒。 幻术师! 难怪后土宗弟子将他团团围住,此人光看外形,就能猜出他底蕴极其不同寻常。 他同时感觉到曹贞伸出的手正慢慢收回,严夜洲后知后觉,这才扭头问道:“刚刚怎么回事?” 林默摇了摇头,“等进去再说。” 很快五宗弟子纷纷进入黑洞内,全部消失不见,五宗领队长老和随行长老,彼此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展开各自法宝,悬停漩涡之外,守住各自位置,等待自家弟子三个月寻找神缘。 黑洞神秘吸力将一行百人全部吞噬。 林默立即感受到四周熟悉的五源气息,气息颇为寡淡,真正的源头应该不在此地,而在远处。 这里也是一处支脉虚源? 而且五源同在! 不等他完全想明白,带着满脑子疑惑,眼前一亮,双脚已经踩在实地上。 大地一片赤红,脚下全是一片红色砂岩。 放眼望去,远处异峰林立,形形色色千姿百态,河流遍布,每条河白浪滚滚,汹涌咆哮。 五宗弟子相距数十丈,各自正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崔巍望着水龙宗柳薰,沉声道:“各位是想现在就一哄而上,手上见个真章,还是各自随缘,自凭天命?” 柳薰微微一笑,指着远处青山幽深处,“我们去那儿。”轻扬衣袖,一条柳叶小舟便出现在脚下,御风而起,朝所指方向飞掠而去。 水龙宗弟子相继紧随他而去。 按照少阳剑宗分发地图记载,他们所去方向,出现水系法宝和大道亲水的仙兽几率最高。 崔巍给人晾在那里,略显难堪。 后土宗二十名弟子废话不多说,弄出一艘大船,虽不如各自宗门可载数百人的飞舟,坐上百把人也轻轻松松,朝远方一处黑色山谷飞驰。 离火宗弟子则全部御风,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陆离挥挥手,让身后宗主昧然亲传弟子樊阳源领同门先行,他则朝少阳剑宗这边缓缓走来。 崔巍手按剑柄,警惕地盯着对方。 陆离看都没看他一眼,视线一直放在林默身上,笑嘻嘻地道:“林老弟真是的,想不到竟然是提起裤子不认账的主儿,离开青木宗招呼都不打,莫非你忘了柳师妹巴心巴肠对你?” 话全是真话,用词值得细嚼。 少阳剑宗所有人,包括严夜洲、王屏峰全都默契地移开几步,把林默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原地,全部以鄙视目光瞧向他。 “陆离——” 林默只差一点没控制住,冲上去就给那家伙几近完美的脸来上一记老拳。 飞舟之上,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正远眺此处。 林默感受到了些什么!内心五味杂存。 陆离还是摆着那张欠揍脸,笑道:“咱们间那笔账也该算算清楚,你是想现在算!还是等此间事了,专门找个时间?” 林默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紧。 与陆离一战,胜负且不论,至少会消耗掉大半真元,乃至全部,这样一来,必然给后土、水龙两宗找到可乘之机,二师兄、王屏峰不用想,肯定帮他,其他人难说,就算两宗不直接冲他来,也能趁二师兄和王屏峰帮他护道,本宗缺少三名干将的情况下,对少阳弟子发起攻击;青木宗处境同样困难,没有远超同辈的陆离支持,柳师妹他们又能坚持多久! “时间定在神缘秘境之后,地点,你来选。” 他相信,陆离再疯,还不至于疯狂到不计后果。 陆离点头,“用不着选,地点就在你们少阳剑宗,你我一战,说不定还能促进两宗真正结盟,同仇敌忾呢!” 林默笑了,很快又板起了脸。 笑是因为陆离自大不假,脑子实际上很够用,看问题通常一针见血;板起脸是因为陆离又开始大声念起了那首对仗不合平仄的歪诗: 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见面庸人何须问,天下诸峰我为巅。 少阳剑宗弟子除严夜洲外第一听到,个个面色怪异,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吟诗声中,陆离飘然而去。 王屏峰望向林默,神色古怪,正准备张嘴。 “闭嘴。”林默抢先一步,“二师兄可得帮我作证,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作证!作什么证?跟谁作证?” 一连串灵魂拷问,让林默哑口无言。 “算你狠。” 他只能咬牙切齿,望向远方。 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窍腑气海,体内真元鼓荡,突然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跳了出来。 崔巍正在和几名相熟的诸峰弟子商量下一步行动,顾鸣作为药王峰大师兄,自然参与其中。 重阳正憋足了劲,默默调动体内真元运行,随时准备破层进入筑基中期。 那个时候,就是他讨还血债的时机。 以前或许叫时机,现在他真的不敢确定,林默显然比他和卓麟预计中强大太多。 卓麟遮挡在他前面,也有护道的意思。 整个少阳队伍没人留意他们。 谁会留意两名筑基初期的年轻同门呢! …… 林默看着二师兄,心声道:“我想先行一步,打探下此处,一旦确定有些想法,我会用通过玉简找你。” 长剑出鞘,悬停身旁,想起一件事,于是提醒道:“后土宗无量,幻术极高,大伙遇上他千万得小心谨慎。” 他抓出一捧茶叶,交给严夜洲,“这是幽冥茶,放一根在嘴里,能让你不受幻觉牵制,你给大家分一分,每人两三根即可,无量再厉害,最多能让三五人沉浸幻境,即使有人来不及嚼茶叶,旁边同伴一旦发现,也可帮他解除。”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至于他们接下来是否会再次遇险,他也无能为力。大家同门而已,总不能和这些人寸步不离吧! 林默本就不冲法宝机缘而来,就他而言,纯粹剑道才是毕生目标,除‘寂’之外,一切皆身外之物。当然能弄一两件,送给徐渝、赠与胡涂,同样来者不拒,谁会拒绝送上门的财富呢!他又不傻。 季伯提醒过,神缘秘境与五行真源可能同出一脉,如今身体小天地三真两虚五行之属,虽不影响修行,但随着境界提升,迟早会暴露火木两大属性短板,这是隐患,也是瑕疵。 如果神缘秘境有真源存在,自然很好;没有,他也不亏,至少来过,看过,亲身体验过这里是怎么回事。 现在,林默又有了新的想法。 剑光流星,掠过大地。 目标东方,那座青山幽翠,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山。 青木宗所有弟子也在那个方向。 他并不打算与青木宗弟子套近乎,一旦青木宗知道他化身江柏弥,后果会怎样,天才晓得!不是每个人都像陆离。 秘境中灵气充沛,源源不绝从各大窍穴挤进气海,御剑消耗那点真元微乎其微,而且他发现,这方天地的灵气似乎尤其与体内五行道基契合,转化真元的速度竟比灵晶精粹灵气更快。 若能在这里修行上几年,是不是很快就能结丹? 林默很快打消了不切实际的癔想,此地一旦封闭,便需再等十年,且不说此地凶险程度,就说孤独感,也让人无法承受。 很快,他灵识波动,不远处,一大群活物气机出现在识海中。 脚下幽深浓密树冠上,栖息着不计其数的黑色鸦雀,每一只鸦雀竟然都带着不逊炼气大成期气息。 尚未来得及发出感叹,御剑破空嘶鸣惊起丛林昏鸦。 无数黑影冲天而起,仿佛一支支黑色弩箭,带着死亡呼啸,黑压压一片迎面激射而至。 区区一两只炼气大成的昏鸦或不足惧,成千上万! 林默想都不用想,左脚往下一踩,飞剑急速下坠,落入密林树荫中,上万黑鸦如同遮天黑云,笼罩树林天空,更有无数紧追不舍,扑棱羽翼振动出的气机,如雷霆横扫丛林。 身旁高速倒退的树木嚓嚓声中成片倾倒,狂风席卷,断枝落叶,遮挡住视线。 他只能凭灵识感知,绕开一棵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树木,黑鸦已追了上来。 甚至能听到箭矢射中树干发出的噗噗响动。 一阵虚无波动,一条黑影高速掠过身侧,来不及拐弯,直接撞上前方大树,噗的一声,两人合抱粗的树猛烈摇晃,树干撞出一个拳头大的洞,半臂深,黑色羽毛飞扬,树洞中流出鲜红色血肉…… 不是树在流血,那是黑鸦血肉! 林默毛骨悚然。 不怕单个怪物厉害,成群结队毫无灵智,又不怕死的鬼东西,才真正让人无计可施。 接连避开好几只黑鸦不计生死的高速冲撞。 他发现进入树林并不是个好主意,树林的确可以帮助他阻挡更多黑鸦密集进攻,同时也拖慢了御剑遁行速度。而且大批鸦雀遮天蔽日,绵延数里,再次御剑升空,已经不太可能。 正准备施展青木宗学来的草木术法,汗毛骤然倒竖,危机预知发出致命警告。 电光火石间,他一步跨出,右足重重落地,轰然声中,地面塌陷,踩出一个巨大深坑, 霎时间,剑光如电,白光绕身,寒气袭人。 旋似玉带,银辉飞泻。 无数飞鸦一触即分尸,转眼,周围两丈外已堆积残缺鸦尸不计其数,大地轰然震动,树林中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至少三丈高,体阔六尺,从头到脚披挂甲胄,脸上也覆有面甲,看不清容颜,眼眶处露出两个黑色坑洞,看不见眼睛特有光芒,一身甲胄如千年老树皮斑驳陈旧,表面青光流转,背后背一只长方形木匣,看不出里面所盛之物。 披甲者抬起手臂,手掌虚空一握。 林中群鸦尖叫和雷鸣振翅声戛然而止,所有一切仿佛瞬间被人施了定身咒。 寂静。 死一般安宁。 安静得就算一根绣花针落到松软的泥土里也能被听到。 林默惊奇地发现,不止一直疯狂追击的黑鸦消失了,就连天空中遮天蔽日的鸦群突然之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他是群鸦主人?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高大身影,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披甲者缓缓侧身,好像在为他让路。 林默反执长剑,剑尖朝后,“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非同寻常,绝非任何筑基境可比拟,却不如广闻天、游魂天散发出那种‘我就是天’的强大威压。 披甲者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静静地立在原地,双手下垂,紧贴大腿外侧,仿佛俗世帝王陵寝神道两旁的泥塑石雕。 林默感受不到丝毫活人气息。 这就是传说中秘境守护者?他就是机缘? 想要得到眼前这位身上的法宝,就算联合本宗十九名同门,也未必拿下,更别说还有不计其数的黑鸦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稍有迟疑,披甲者居然再次动了。 吓得林默全身一激灵,五指不由自主握紧剑柄。 披甲者并未向他出手,而是摘下背后木匣,弯腰放在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后退了半步,恢复了那副石雕模样。 林默怔住。 看对方的样子,好像准备白送他一只木匣! 他试着靠近,对方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就算指尖已经触及木匣表面,披甲者依旧岿然不动。 匣子不知什么木材打造,摸上去有种金属的冰凉感,重量惊人,比同等大小的实心铁块还要沉重几倍。 表面刻满各种粗细不一的线条,仔细观察,那些线条与披甲者身上甲胄上线条极为相似,仿佛是山,细看又像水,观察时间长了,隐隐又似青木宗那棵祖槐不计其数的枝杈,说它带着火纹也没错。 而且这些纹路,与人界钜子谷那些符纹又有三分雷同。 木匣上蕴含的气机,无比契合小天地内五源气息,当他手指接触,竟然开始与真元相互呼应,高频震动起来。 ‘寂’也在此时振动,当它发出嗡嗡剑鸣,林默腰后剑鞘倏然离开腰带束缚,化作两条一浑一清流水注入剑身,单刃开锋的剑身同时浮现出流动的白光和山岳般凝重虚影。 而木匣也同时咔嚓一声打开,好像开门迎客。 可惜匣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灰青白红褐五色雾团相互纠缠,凝而不散。 林默稍一松手,寂就自行飞进了匣子,安安静静躺在匣子里面,喀地一声响,重新合上,瞬间缩小到一尺来长。 整个过程,披甲人一动不动,恍若沉睡。 林默灵识潜入匣子,‘寂’微微动了一下,以示回应,却不愿从匣子里面出来。 “兄弟,也忒不仗义了吧!好歹我们也相处了多年,你一见新欢就忘了旧人不成。” 埋怨归埋怨,他将木匣背在背后,也不管披甲者是否有灵智,拱手称谢,大步向前走去。 此后再没遇上任何阻碍,连一只像样的野兽都看不见,原本他想猎杀一两只仙兽尝尝味道的想法自然落了空。 灵剑不愿意自行飞出匣子,没了飞剑,他也只能靠两条腿步行。 虽说不是普通人意义上的步行,速度不慢,总归比不上御剑轻松惬意,这一路,他不知抱怨了多少回,‘寂’还是舒舒服服躺在匣子里一动不动。 这片世界,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都呈现出与外界完全不同的样子,天空中的太阳会奇异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角度,毫无轨迹可言。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仿佛冬天难得的艳阳天,看似炽烈,温度却不高,天穹看上去也相当矮,就算烈日当空,还是能看见不少星辰在天空中闪烁移动。 地上草木大树完全叫不名字,打开慧眼观察,这些草木中所蕴含的五源之力远比外界旺盛,用来炼制丹药想必药效会更好。 不过此时林默还没有挖地三尺的想法。 凭着体内五源气息聚合感应,他直奔一座高耸直入天际的高山。 当他来到山下,玉简上术法刻成的计时水漏提醒他,自打进入秘境,至此已过去三天时间。 而头顶日出日落,不过才出现一次。 天日不同,这一点他在幽冥百年已习以为常,值得庆幸的是,后土宗和水龙宗并未一开始就对本宗发起不计后果的袭击,玉简上本宗二十人位置光点全部都在,不过与他所处方向正好相反。 走上高不见顶的山峰,林默这才发现山峰竟然是一棵大树,脚下所踩的岩石,全是巨大无比的一块块坚硬的树皮。 按玉简介绍,他前几天走过的密林和此地都是宗门先行者再三强调不要靠近的高危区域。 他却完全感受不到危险气息,反而有点回家的熟悉感。 越往山上走,山上木性气息越发浓郁,当他登上白云间,身边云海如毯,天高气清,五个太阳如同五盏虚悬穹顶的明灯。 轰隆隆,大地忽然隆起,如煮沸的黏稠麦芽糖也似,好像有人正从地底拼命往外拱出。 林默拼命拍打木匣,催促‘寂’赶紧出来,可它只微微动了一动,不理不睬。 “你大爷的,给你脸了!” 一向不太喜欢骂人的林默急了,从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判断,地底冒出来那个东西比密林见到那位更加可怕。 他准备亲手打开匣子,捉出那柄不靠谱的剑。 地底冒出来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凝成人形,像极了密林中看见那位,全身披甲,眼眶处两个深邃的空洞,仿佛正吸收着山顶所有天地之灵,气息强大无比,威压十足。 不同的是,他背后没背木匣,手上也没拿任何武器。 刚一出来,林默胸口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即使有心动手,也很难向前移动半步。 匣中‘寂’突然动了。 整只木匣刹那间化作一片有山有水的天地形胜,将整座山头笼罩其中,无数木性虚源滚滚流动,注入这座天地。 面前披甲者身体发出了嚓嚓声,一如瓷器受压殒裂。 然后他单腿着地,跪在了林默面前。 “这是……” ‘寂’悬停在林轩肩膀上方,不断发出清脆剑鸣,如龙吟,清越高亢。 “你这家伙舍得出现了。” 林默气不打一处来。 披甲者身体四周长出无数蠕动的根须,与地面接触,一下就钻了进去,随着根须越来越粗壮,披甲者身体越缩越小,直至不成人形,最后根须全部钻进地底,消失不见。 木匣化成阵法并未收拢,而是继续运转,将不断流入的木性虚源不停压缩。 林默心念一动,从手镯中驭出饕餮炉鼎,尝试用从天劫片段中重组的炼丹之法,撷天地之气,将木性之息炼制成丹。 若此举可行,他就能将五行虚源直接赠与他人,无需本人亲身到虚源支脉处,凭天授神意来获取。 这也意味着,徐渝、胡涂用不着大冒风险前往五宗禁地,同样能以五源筑基,获得自行开天飞升之路。 第90章 冥冥中自有因果 饕餮鼎炉刚刚祭出,来不及安置平稳,居然冲天而起,哗啦乱响,好在有木匣化身阵法笼罩,鼎炉并未飞出太高,半空中滴溜溜旋转。 蓦然间,化成异兽,羊身人面,其目腋下,虎齿人爪,仰首引吭嘶鸣,其音如婴儿啼哭。 林默捏诀伸手,想把它抓回来恢复原状。 就在这时,异兽一个低头俯冲,两只长长的尖角刺来。 其疾如风,迅若奔雷。 林默五指攒簇,一道雷光从天而降,直接劈在饕餮脑门上,打得脑袋往下一沉,整个身体轰然坠地,两条前腿跪地,砸出一个深达近丈的大坑。 不等这头异兽起身,林默的拳头雨点也似落在它脑袋、躯干上,砰然有声,每一拳都打得它在地上不停弹动,三十余拳后,饕餮身体蜷缩,一动不动,脑袋朝着东方,哀鸣不已。 它在流泪! 林默拳头悬在半空,竟递不出去。 它莫非已经诞出灵智?记起了这方天地正是故乡! 饕餮摇摇晃晃站起,不再攻击,而是缓缓来到悬崖边,昂首望向远方。 林默叹了口气,捉回长剑,灵慧相通,将大阵打开一条口子,冲那头饕餮道:“你走吧!你已生灵智,这里既然是你家乡,我放你回去,没必要留我身边。” 饕餮转身,抬起一条长腿,屈膝不停点头,如同作揖行礼。 林默挥了挥手,目送他化作一道黑烟,倏然消失在白云间。 没了丹炉,如何炼丹? 以身为炉,以气为药,以心为火,以肾为水,借天地五行灵气,炼万物可成丹。 正是他在罗天之劫中以余祖梦悟丹崖串联出的无上之法。 一副身躯,可炼天下万物。 他盘膝坐下,内观照视,元神浮于壳外,捏诀吐咒,撷取阵法中浓郁的木性气息…… …… 远隔千里外,青木宗一行人正与一大群比人还大的八眼金蛛恶战,身边已倒下无数金蛛尸体,境界稍低的几位弟子,在同伴掩护下,不断剖开死去金蛛腹部,挑出其中拳头大的七八颗丝囊,动作极其熟练。 金眼蛛丝囊可以秘法炼出蛛丝,这种丝坚韧无比,正是织造高阶法袍最佳材料。 陆离却懒洋洋的不去帮忙,独自一人坐在悬崖高处,手里拿着一壶酒,冷眼旁观。 忽然,他昂起头,看向东方。 远山青影,云深不知处。 白云如同被人点燃,红彤彤的,闪烁金色霞彩。 那是危险不可及之地! 天象异彩,莫非有重宝现世? 正自犹疑间,山谷中成群结队的金眼蛛竟然停止攻击,集体后撤,汹汹如潮,乱而有序。 成千上万的巨大蜘蛛中,一头尤其醒目,背上坐着一个人,全身披挂,甲胄仿似千年老树树皮,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蜘蛛背上插了一截树桩子。 陆离大喊道:“神缘秘宝现世,快追——” 不等同伴回应,一弯腰,两条腿一屈一伸,整个人弹了起来,化作一道白影。 须臾间,他已将距离拉近到三十余丈。 脚下密密麻麻,全是金眼蛛庞大的身躯,数万只诡异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令人不寒而栗。 端坐蜘蛛背上那人扭头,脖子辘轳一般,整张脸就转到了后面,面上覆甲,两个黑洞洞空无一物的眼眶。 当他转头的一瞬间,陆离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不停挤压着身体。 他甚至内脏正往喉咙上涌,随时有可能从嘴巴喷涌而出。 剑光一闪。 向来很少用剑对敌的陆离果断出剑,出手极快,剑气横平竖直,纵横切割,瞬间倒下一大片蜘蛛尸体。 剑光竟凝滞半空,聚而不散,涟漪般层层向前推进。 此时的陆离,如同操舟伫立浪头的弄潮儿,轻挥长剑,剑气不断叠加,前掠一点不慢,整个人就是浪潮最前端那个箭头,以锐利剑势向前逼近。 有他在前面开路,同伴们的推进也变得容易,只不过陆离剑光扫过,金眼蛛尸体支离破碎,根本收集不到价值不菲的丝囊。 柳凝霜不满地喊道:“能不能出剑有点分寸,你这种搞法,咱们拼死拼活打个啥劲。” 陆离头也不回,“拿到秘宝,帮你们去北边杀铁甲兽。” 柳凝霜道:“说话算话。” 陆离出剑不停,不忘叨叨道:“陆离本是人中仙……” 众人脸色古怪,没人打断他的自我意淫。 反正这些年,但凡长了个耳朵,青木宗上下就没人没听过他这几句,长老辈的倒还罢了,不耐烦了还能打断他念叨。同辈就很无奈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听的时候稍微表现出不耐烦,就很可能招惹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自大狂,给他惦记上谁能落个好! 但有一点大家很清楚,陆离自大归自大,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比如在场的浩墨,深有体会。 他曾经在某个场合不小心说了句了不满陆离的怪话,几天后,陆离放话,要他晚上关好门窗,别一不小心给大风刮个鼻青脸肿。 结果不用说,只不过让他鼻青脸肿的不是风,是陆离。 “帮我掠阵。” 陆离高喊一声,手持灵剑,绕着那人乘骑的金眼蛛不停转圈,并不着急递剑。 正潮水般撤退的巨蛛也掉过头来,朝着青木宗众人重新扑来。 众弟子早有准备,结成阵法,强者在外,次者在内,抵御巨蛛浪潮攻势,将陆离和大部分金眼蛛隔离开来。 不知道绕着跑了多少圈。 陆离终于出手,一出手便是十七八种术法。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占,丝毫不显凌乱,相生相克,环环相扣,相互激荡。 披甲骑士举臂朝天,手掌一抓一握,凭空生出一支长矛,向下疾刺。 矛锋刺破空气。 层层叠叠的术法在锋锐前如琉璃般不堪一击,哗喇哗喇不绝于耳,满眼华彩流溢。 轰然炸雷巨响,矛锋几乎贴着陆离身子刺中地面,石屑纷飞。 “真不愧是牧羊人,有几把刷子。” 陆离惊险躲过长矛迅雷一击,嘴里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这是什么境界?” 好几名青木宗弟子正偷偷观察这边的战斗,见状无不心惊肉跳。 换作他们,莫说躲过这一击,就连生出躲的念头都很困难。 “长老们不是说,牧羊人境界深不可测,无人可单独力敌,用不用结阵帮陆师兄一把。” 陆离移动迅速,整个披甲骑士乘骑的金眼蛛周围全是幢幢残影。 青木宗诸人根本看不见他的实体。 “别过来,专心对付金眼蛛就成。” 陆离不忘提醒同门一声。 对他来说,面对这种强敌的机会千载难逢,而且他发现,自从天生异象后,不管是金眼蛛,还是对面那位披甲骑士,气机正不断衰减,远不如最初那般强盛凌厉。 短短十数息,陆离尝试了百种术法,仅仅能将对方留在原地,连近身一丈都不太可能。 而对方寥寥还手四五次,每次都让他狼狈不堪,若非天生机敏,危机预知强烈,其中两次矛锋都已经刺穿近身防御气幕,险些将他钉在地上。 不过他也敏锐感觉到,除了前两次出手,越到后面,对方的气机似乎越发不济,大有强弩之末的意思。 “凌真,看看气运流转怎么回事?” 凌真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擅长望气推衍的修行者,青木宗进入神缘秘境的名额由诸位长老推举,再由宗主权衡选择,因此配合度远超别的宗门。 很快,凌真就得出结论。 “木性气运正在衰减,好像是参天峰那边正大肆抽取气运。” 秘境中对各个地方起名,各宗各起各的,没个统一,他口中的参天峰,正是林默以身为炉,以天地气运为药炼制丹药所在。 一炷香后,朝青木宗众人发起进攻的巨蛛越来越少,只剩下不到百头,不是他们杀得太多,使数量变稀,而是大多数金眼蛛脱离了队伍,拼命向东逃窜。 乘骑巨蛛的披甲骑士抬头望向远方,长矛一横,单手抹过矛杆,整支矛金光闪闪,无数符纹浮现,双手紧握,长矛末端,原地旋转一圈,矛锋划过,竟是幻化出一座类似阴阳鱼图的淡金色大圆盘,一串串淡金色古篆云纹,如水流动,布满其中。 脚下那头巨大的蜘蛛狂暴起来,八条长腿高速颤动,一根根毫毛钢针般竖起,嚓嚓声中,埋头向结阵的青木宗弟子疾冲而去。 陆离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缠斗许久,他哪会给对方冲开防御圈,只身逃离的机会。 金眼蛛冲进青木宗十九名弟子结成的阵法,刹那间便撞破外层,数名青木宗弟子被阵法崩碎的气浪震飞。 与此同时,一条青色光线落下,金光符阵倏然裂开,符纹四溢,骑士头盔出现了一条青色细线,贯穿躯干,其势延续到脚下那头金眼蛛庞大的身躯。 砰然一声。 金眼蛛从中爆开,内脏流了一地。 披甲骑士身形下坠,尚未落地,身体同样分裂,却不同于巨蛛,半空中化作点点金光,流萤般飘向天穹,一件黑黢黢的方形物件咣当坠地。 陆离伸手,凌空抓起那件东西,也不查看,手腕一翻,收进空间法器中。 然后从法器中驭出十几支丹瓶,扔给就近一位同门:“分发下去,精血丹,有助你们恢复体力。” 披甲骑士一死,所有金眼蛛如同失去束缚的脱缰野马,纷纷掉头逃窜。 青木宗众人默默接过丹瓶,分头在金眼蛛尸体上寻找有用的材料,好几位愤愤不平,大家伙辛辛苦苦打半天,结果让陆离一个人拿走最大彩头,搁谁心里都不会好受,但所有人都清楚,除了陆离,也没谁有这个资格。 …… 青木宗一行来到地图标示的铁甲兽范围,并没有找到他们想捕猎的猎物,凌真运用他的特长,发现这个区域大多数仙兽离开不久,基本上确定就在他们追杀金眼蛛牧羊人时,铁甲兽方才匆匆逃离,从足迹分析,方向正是东面参天峰。 他们接连围绕相较安全的范围找了好几天,结果全都一样,每个区域的仙兽和牧羊人没了踪影,甚至更前行到较危险区,还是一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追杀猎物。 于是带队的宗主亲传当即决定,大家分头寻找各自机缘,但不许单独进入危险区域,相互间随时用传符书联络。 柳凝霜谨慎,径直向南,去往风险较低的区域。 陆离此时不知去了哪儿? 谁也不关心,有他在,即使捞到好处,大头也轮不到自己,不如冒点险,自行寻觅机缘,或许还能找到一些容易获取的宝贝。 到了这种地方,谁都不想入宝山空手而归。 寻找了六七天时光,还是一无所获。 柳凝霜此时多宝袋中只有一百多只金眼蛛丝囊,别无收获,带来的补益精血丹药倒是消耗不少。 好在此地灵气充沛,用不着耗费灵晶。 就在她坐在树干横枝上,盘腿运转周天,恢复精气之际,耳畔忽然听到低沉的呜呜咆哮。 仙兽! 没等她用灵识查探,狂风挟带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至。 “太强大了。” 柳凝霜迅速遁移,利用木遁,移形换影出现在另一棵树上。 一头似虎非虎,四根尖牙上下交错分布,全身布满鳞片的四足兽,弓背,蹬腿,咆哮怒视,磨盘大的脚掌上五爪如钩,电丝缭绕。 “雷啸!” 宗门分发册子上,明确记载过这种异兽,筑基大圆满气象,残暴凶狠,领地意识极强,一旦有人入侵地盘,将毫不犹豫撕碎入侵者。 雷啸后腿一蹬,如投入虚空,转瞬消失。 下一刻,异兽出现在柳凝霜身后,利爪如同十柄弯刀直插她后心。 “好快!”柳凝霜足尖一拧,身子侧旋,挥刀便砍。 无数枝蔓迎风而长,细嫩柔弱的纤纤的枝尖,直刺异兽四肢躯干。 她不指望这些藤蔓能够伤及全身披甲的异兽,只要能缓滞片刻,便能借木遁术靠近本宗同伴,期望多人协力,将这头价值无可估量的雷啸斩杀。 当啷一声,狭刀劈中异兽前足,火星迸溅。 鳞甲覆盖的前肢上砍出一道不足半寸的浅痕,竟连鳞甲都未砍穿,更未能阻挡对方前掌横扫。 瞬移已经来不及,柳凝霜身子一沉,脚下横枝咔嚓断开,身体急坠。 她还是慢了一点,迅猛横扫,带出的罡风带到了肩膀,刺啦一声,法袍撕裂,身体翻转,横拍向地面。 此时,提前捏出的瞬移咒发动,整个人凭空消失。 身形再现时,已在三十丈外,头也不回,夺路狂奔。 数十道小指粗电光洒落,柳凝霜被迫做出防御,脚下一慢,雷啸再次出现眼前,横身甩尾,长长的尾巴好似一根镶满刀片的铁棍,扫中她的大腿,整个人被打得飞了起来,左腿疼痛难当,湿漉漉的,变得麻木且沉重。 雷啸并未停止攻击,相反,鲜血的味道令它更加亢奋。 柳凝霜一口气祭出四件法宝,一股脑砸向对方,双手不断变化手势,一连掐出好几个术诀,配合法宝威力,阻挡异兽一波又一波疯扑。 终究在异兽地盘上,境界差异更难弥补。 一次次轰然撞击下,一件法宝脆生生崩裂,散作五彩流光。 柳凝霜几乎绝望,趁雷啸被法宝阻挡,她三次祭出传信符,三次没飞出多远,她便感觉到传信符泥牛潜水,再没半点气丝牵连。 很显然,附近被阵法笼罩,传信符根本飞不出去。 传不了信,意味着无人援助。 面对雷啸,即使祭出多宝袋中所有法宝,恐怕也只能苟延片刻,起不了任何逆转性改变。 更何况,雷啸毫无灵智,如何可能布置阵法! 明显有人在故意阻挡她与同门联系。 这个人是谁,此时已经不太重要,再过片刻,雷啸便能撞碎所有的法宝,突近她身边。 她还是坚持驾驭着法宝防御雷啸一次比一次猛烈撞击,拖起一条伤腿,向同伴的方向艰难移动。 这时她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长着和师兄一样的脸,性格却迥然不同的人。 如果他在,会帮我吗? 柳凝霜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那个人很可能是仇人,此时却抑制不住地想他。 “该死的陆离!” 她脸上挂着泪,笑着骂了一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骂。 泪水打湿了脸,也模糊了双眼。 她闭上眼,缓慢向前挪动。 灵识中,感觉到背后疯狂的撞击,一次次令她识海震荡,四件法宝已崩碎了三件;耳边全是雷啸凶狠的低吼…… 就在这时,她一头撞上了一个坚实充满弹性的物体,鼻孔中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吃过烤肉后,衣服上残留的烟熏味,重要的是,烟熏味下,那股熟悉的气息。 一条温暖的手臂将她揽住,于是她睁开眼,发现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揽在怀中,而这个男人,她在秘境入口刚刚见过。 林默。 那个可能杀死江师兄,化身为他,与她相处近一年的男子。 然后她见到了剑光。 …… 参天的树木下,阳光稀疏。 空气潮湿而闷热,柳凝霜满头大汗,背心也被汗水浸湿。 修行者一旦进入筑基,整个人排浊纳清,身体逐渐袪污无垢,再热的天气,基本不会流汗。 可今天,柳凝霜不但在流汗,肚子还咕咕鸣响。 她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林默就在身边,正帮她治疗大腿上的伤。 此时她的左腿完全裸露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眼前,裤腿给完全撕了下来,全是血污,刚敷满碾碎用酒调和的生肌丹药,正用一块巾帕以酒蘸湿,擦拭着大腿上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渍。 柳凝霜想拒绝,却张不开嘴,想推开他,身子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她的脸很烫,红得像煮熟的虾壳。 “这丹药不错,小时候我经常炼体,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全靠它生肌养血,习惯在身边备点……” 林默一连清洗,还一边小声说着话,像个爱唠叨的小男人。 柳凝霜根本没听进去,打鼓般的心跳声,让她听不到别的声音,紧张得皮肤紧绷,拳头紧攥,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的手很轻,很稳。 从容而轻柔。 说明他心中没有半点杂念。 柳凝霜突然很失望,甚至有点沮丧。 此时她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各种各样的思绪糅杂在一起,让她方寸大乱。 林默用一条刚撕下来的布条为她包扎好,扯过袍服盖住她裸露的腿。 这才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没事了,你现在应该乘飞行法器去找你的同门,让他们帮你护道几天,这样你就能恢复如初。” 柳凝霜也凝望着他,嘴一扁,眼泪一下就滚出了眼眶。 林默突然手足无措。 “你究竟是江柏弥还是林默?”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默赧颜。 犹豫良久,才小声说道:“江柏弥不是我杀的,他死于下界天劫。” 柳凝霜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贪图西乾张家许给的重利,去下界杀你,即使他真的死你手上,青木宗也不会因此怪你,后土宗这个时候将消息传给宗门,无非想挑唆两宗关系罢了。” 林默正色道:“即使如此,我说的也是实话。” 手腕一翻,掌心多出了一条三尺长银色小槊,“这条槊便是张家许给江柏弥的神木槊,前些日子,我去张家取了回来,现在转交给你,应该对你的修行有很大帮助。” 柳凝霜摇摇头,“太贵重,它已经是你的战利品,应当属于你。” 林默笑了笑,“我修的是剑道,这种东西对我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阻碍修行,你拿去炼化本命物正好适合。” 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塞进手心里,姑娘的手很滑很烫。 林默起身,退出几步,好像生怕她把东西还回来。 “记得你有飞行法器,现在你应该去找宗门同伴,让他们帮你护道两三天,伤势应该就能痊愈。” 柳凝霜睁着那双又圆又大的明眸,咬着牙,“你准备把我扔下一走了之。” 女人呐! 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刚刚还羞答答的,欲言又止,一转眼,马上变了张脸,像踩了尾巴的母猫。 林默讪讪。 “离开这里前,我会来见你,到时送你一样东西,呃,还有——千万别从空中路过东面那片密林,里面有成群的黑鸦,虽说单个容易对付,成千上万的朝你飞过来,哪怕筑基大圆满也对付不了。” 他指了指远处,地上横陈着雷啸尸体和另一具穿着黑色法袍的尸体。 “那个人似乎是水龙宗弟子,设阵将这头异兽困在了此处,我杀了他,尸体你看着办,留在这儿也行,反正用不了多久,也会有别的野兽过来吃掉。那头异兽也留给你,我还有事忙,就不再多留。” 说着话,他倒退连走七八步,身形骤然消失。 “林默——,你这个……” 柳凝霜握紧手中的神木槊,眼泪又滚落下来。 第91章 秘境混战 少阳剑宗和青木宗采取了完全不同策略,大家分散在方圆数百里区域内,各凭本事获取机缘。 严夜洲并没有单独行动,而是与王屏峰结伴,曹一舟和顾鸣走做一路,他原本便和大师兄更亲近,此时同行无可厚非。 一路上,猎杀仙兽不少,获取的皮毛骨血颇丰,厚道的二师兄通通等分两分,弄得出手不多的王屏峰很不好意思。 “二师兄不如多分点,到时也能给周师……姐送上一些。” 严夜洲眼一瞪,“不如我分成三份?” 王屏峰呵呵:“那周意竹该多不好意思,师姐骄傲,她可不会受嗟来之食。” 严夜洲哼哼道:“就你话多,得了好处还卖乖。” 王屏峰幽幽叹了口气:“你说林默那小子去哪儿了,进来已经两月有余,他居然连面都没露过。” 见严夜洲没啥反应,接着又道:“这可不是我想问,昨天遇上大师兄和曹老八,老八偷偷问的。” 严夜洲道:“做好你自己的事,林默有林默自己的主意。” 一道剑虹迅速接近。 很容易分辨出,那是本门灵剑掠空带出的特有光芒。 别的宗门也炼制法剑可以御剑飞行,不过飞行速度普遍远不如少阳灵剑,剑光也不如他们明亮。 剑光瞬息即至。 直到两人面前不到一丈才戛然停下。 一身黑袍,正是争锋台上与林默不相上下的曹贞,他也轻松战胜了顾鸣。 此时曹贞满身血腥味,好在法袍水火不侵,不染尘埃,身上倒是干干净净。 严夜洲敏锐地察觉,他身上的血腥气并非仙兽血,而是人血腥气。 “见到林默没有?” 曹贞一上来,连个好都没问,直接问起了林默的下落。 严夜洲摇头。 他对这个曹贞很警惕,通常修行者在宗门内不会隐藏实力,实力代表地位,代表资源和宗门的重视程度,没人愿意舍弃这些。 身上背负秘密的人,才会如此小心。 林默的秘密人所共知,而曹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值得他如此谨慎! 曹贞道:“水龙宗和后土宗的人正分别从北面和东面靠近我们,刚刚我被三名后土宗的人缠住,被我杀死一个,你们最好小心,若有必要,赶紧去跟同门会合。” 严夜洲正想开口,王屏峰已抢先问道:“曹师兄不就是同门,咱们一起去会合不好吗?” 他说的话,也是严夜洲想说的,可能遣词会更含蓄一些,大概意思也差不多。 曹贞道:“我去寻找失散的人,你们自己小心就行,尤其小心那个无量,此人道术诡谲,极难对付。” 听他口气,像是和无量有过一场较量,不知谁胜谁负! 严夜洲向来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私事,既然对方不提,他也不问,而且很明显,曹贞在与林默争锋时,也未竟全力,完全有能力自保。 “秘境求缘接近尾声,想来也是后土、水龙两宗动手的时机,我们是得集合同门,随时准备向出口撤退。” 曹贞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御剑而起,向南疾驰。 严夜洲和王屏峰也朝玉简上指示同宗人员集中的地方飞去。 少阳剑宗人员分散范围并不大,百里之内,御剑须臾即能相互呼应。 他们就近找到同门,在一条溪流边。 已经聚拢了七八个。 两三人正生火烤肉,很多仙兽肉质细嫩,自带咸鲜,味道相当不错,还能补血健体,对修行有极大好处,但比起仙兽筋骨和某些特有兽丹兽血,又相较不如,且量大难以携带,因此他们很少会带着肉出去,取其精华后,就地烤食一些,剩下的通常弃之不用。 好几个正在溪边洗脸喝水,略解几个月的疲乏,也随时准备与后土、水龙宗决战。 顾鸣、崔巍也在其中,曹一舟自然也在,正在火堆旁烤肉。他出身普通人家,修行较晚,这些事从小就会,用不着现学。 见两人过来,马上问道:“后土宗和水龙宗这么不要脸,联起手想做掉我们?” 严夜洲微笑道:“我也是听曹师兄提起才过来,对此一无所知。” 崔巍走了过来,说道:“我在北边遇上几个水龙宗的人,差点给他们围了,幸好走得快,正好遇上顾兄,那些人才没跟上,否则很可能出事。” 严夜洲道:“那不应该派收拢本宗人手,尽量靠近出口,若真遇上两宗联手,就立即杀出去,只要大家不分散,哪怕他们两宗齐上阵,也很难全部留下我们。” 崔巍道:“已经这么做了。” 顾鸣也走了过来,说道:“我还是觉着有点不对,按理说,两宗联手对付我们,应当集中主力,迅速解决几名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按崔师兄的说法,水龙宗只寥寥三人前来,是不是有点……有点托大。” 严夜洲目光闪动,取出玉简低头确认,“大师兄的意思是——他们另有所图?” 顾鸣道:“不用看了,林默的位置这两个月一直很奇怪,时有时无,不停变动方位,极可能身处术阵无法穿透的几大高危区域。” “会不会是那两宗想围杀他,因而派出少量人手,促使我们误判撤离?”崔巍如是问道。 顾鸣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林默最后在玉简图上行踪,是在离火宗那帮人附近,若真要围杀他,我们根本来不及救援,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抬头看向远方,天边艳阳如火,方向正南。 “曹贞不是说,他三天前在东北方向撞上无量一行,后土宗活动地,通常在日月山附近,往东北方向去干什么?” 崔巍皱眉:“东北方向,不是水龙宗,就是青木宗,是与水龙宗会合,还是对付青木宗?” 严夜洲沉吟道:“只怕两者兼有之。” 顾鸣也同意这个看法。 如果后土宗的目标是通过战争解决破天接引人数限制,拿战斗力相对较弱的青木宗开刀,战略上无疑最稳妥。 一旦少阳剑宗失去青木宗这个潜在盟友,与向来中立的离火宗更不可能结盟,届时很可能腹背受敌。 崔巍左右看着两人,两人也在看着他。 “二位别光看我,你们倒是拿个准话。” 严夜洲比划出两根手指:“现在的选择无非两个,一是往出口靠近,一有风吹草动,随时撤离;二是往东,接应青木宗诸人。” “问题是,青木宗如今尚未与本宗达成盟约,要说服他们为不相干的外人拼命,我严夜洲做不到。” 顾鸣也摆头,“顾某没那面子。” 崔巍咬咬牙,一跺脚,“那就先往出口撤。” “商量什么呢?还不过来吃些烤肉恢复精力。” 王屏峰已经坐在火堆边,毫不客气,抓起烤肉大吃起来,手上还拿着一壶酒,酒也是前些天从二师兄那儿编排来的。 曹一舟已经帮他们烤好了几大块香喷喷的仙鹿肉,肥美多汁,吱吱冒油。 三人吃着烤肉,就着小酒。 严夜洲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崔巍眼睛一亮,马上问道:“请讲?” 严夜洲屈指在玉简上一敲,一幅地图虚影展现在身前,上面十九个光点闪烁不定,正是宗门前人绘制的秘境舆图。 图上所绘区域,还不到秘境实际大小的数百其一,很多地方太过危险,根本无法到达。 他指向图中一处,“你们看,我们若去这个位置,岂不是同样接近出口,且与青木宗拉近距离,我想青木宗的朋友,一旦受到攻击,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往出口方向撤退,到时候我们以逸待劳,不正好可以既解救潜在盟友,同时也能保证不耽误撤退。” 崔巍一拍大腿,“好啊!这是个好主意。”兴奋之余,忘了满手全是油,法袍上拍出一个清晰的油掌印。 严夜洲微笑道:“也别高兴太早,还是得崔师兄向其他师兄弟解释,毕竟需要多绕出好几百里地。” 崔巍顾不得擦干净袍服,摆了摆手,说道:“这个好办,只要不是往火炕里跳,大伙儿还是能够理解的。” …… 两个多月来,林默追寻体内五行真源的强烈感应,东南西北,来回奔波,不知跑了十几万里。 说走遍秘境那就太过夸张了,这座秘境大得没边,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根本看不到尽头,想要走遍,就算一直持续御剑,只怕也得要几年。 而他只有三个月。 他要尽可能抓紧时间,找到每座有五行真源支脉源头的地方,以身体为鼎炉,此方天地灵气为火,五行源为药,炼制出一批他自命名的‘五行脱胎换骨丹’。 在参天峰上他就尝试过,每处单一属性支脉蕴藏的五行源灵元,最大限度,可炼五枚丹药,之后,天地间灵元稀薄,再难萃取收集。 这还是建立在‘寂’新宅子,木匣远古阵图帮助聚拢灵元的前提,若非如此,想炼出一枚也会花费五枚所需时间。 当然他不知道,因为他这个举动,让此次进入秘境的五宗弟子收获比往常少了七成。 由于五行灵元大量减少,靠五行灵元天生地育的牧羊人、仙兽,本能地选择逃离此地,去了秘境更深处。 这种丹药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任何人都能用来炼化,一旦完全炼化入体,所获收益与亲自到炼剑峰受剑,祖槐悟道,熔山炼体,泥渊得继,冰龙洗髓大同小异,无非缺少神通天授,但对道树根基的滋养不输陆离所获。 也是将来有机会自行结丹,开天门,受天劫,自行飞升的重要一步。 只可惜最后只能熔炼出五枚! 五枚丹的分配他早想好了。 ——徐渝肯定是少不了的,哪怕只能炼出一枚?不,如果只有一枚,拿来救师父的命还是更重要一些,徐渝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何老长救命丹排首位;徐渝肯定当仁不让第二位;小胖子嘛!委屈点,第三位,谁叫咱是好兄弟呢,肯定能理解;二师兄和柳师妹谁排第四,很让他纠结了一番,最后也没能决定下来。 幸好丹有五枚,这样也用不纠结下去。 亲疏有别,有什么好纠结的。 秘境南边的一座红色锥形山峰上。 林默迎风伫立,远眺大地。 最后在火之支脉源头融炼成丹,是他一早就定下的计划,天然离火助力,成丹比预想早了近半个月。 他也没预料到,以身作炉,带来的好处竟然不输闭关清修,道树成长极快,短短两个来月,枝繁叶茂,叶脉流转着淡淡金光,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气海经络无限扩张,元神也越发真实,即使飘离肉身,也不再惧怕阳光罡风侵蚀。 这已经是筑基中期大圆满的境界,他想踏进神游期,也只是一个念头的转换,便能做到。 除了五枚脱胎换骨丹,其余收获同样颇丰。 失去一尊再无用处的饕餮鼎炉,收获一只不知来历的远古阵图木匣,成了‘寂’住进去就不想出来的府邸,也是一座可聚灵元,可禁制外界窥视的小天地大阵。 灰雾笼罩,环境与炼剑峰极其相似的那座峭崖上,守护真灵出现,居然如同密林中那位牧羊人一样,直接赠送了一副可随意大小,自行披挂,收拢折叠起来巴掌大小的神奇甲胄。 在一座巨大的万丈白水瀑布下,一头满身挂着冰霜的巨龙,突然现身,吐给他一支白色发簪,不用他炼化,便可以灵识指挥,飞剑般穿梭,带起一条条悬空冰瀑。 一处沼泽泥潭的漩涡中,走出来一个全身流淌泥浆,身形堪比山岳的巨大披挂武将,单膝跪地,将一座形似假山景观之物双手奉上,掷地即成山岳大地,断水截流,妙用无穷。 通过一系列的古怪巧遇,林默已经笃定神缘秘境与大罗天遗留五行同源,正因为得到过金、水、土三大真源,此处天地灵元诞生出的守护真灵凭气机本能,把他当成了主人。 木火两属,同样也因为他体内气机的醇厚,且相生相克,所以选择旁观不理。 至于那只木匣,可能纯粹就是‘寂’喜欢,凭借天生相克属性,从那位牧羊人手中要来的,它们如何沟通,如何交涉,林默一概不知,也没法问。 山风激烈,其风滚烫如火。 林默浑似未觉,真元流动于身体表面,防止法袍经不起烈火之风烤灼,突然起火。 这种时候赤裸着站在山巅,哪怕没人看见,心里总会有点嗝应。 罡风焦煳味中,夹杂着一些血腥气息。 他低头望向远处,此时目力与刚进来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百里外,一片光秃秃的红色山崖上,宝光流动,正有一群人祭出法宝相互斗法。 四五个人正合力围攻一名女子。 女子个头不高,身材单薄,能力明显强于对方任何一人,偏偏被对方四五人合击,数件法宝克制,发挥不出原本十成战力。 此时那女子略显狼狈,头发散乱,且战且退,不时挥出一道道火墙,阻挡对方猛烈进攻,也不断朝天空中洒出红色符纸,化成一只只火焰飞鸦,箭矢般飞往四个不同方向。 不过没等飞鸦飞出多远,围攻者人群中就会射出上百只冰箭,将火鸦一一射杀,不给离开的机会。 姚紫嫣! 林默记得进秘境前平尘大长老给他们传了几张拓画,都是各宗最强者存在,这位长相普通的姑娘就在其中,离火宗天骄。 离火宗与少阳剑宗来往不深。 事实上,南离洲远离四洲大陆,独居南陲,离火宗与其他四宗关系来往都不紧密,向来以中立宗门自居。 季长卿去青山洲拜访时,平尘大长老就去过离火宗商谈结盟,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围攻女子的五人正是后土宗和水龙宗进入秘境的弟子。 莫非双方抢夺机缘? 双方战斗愈发激烈,法宝碰撞,激荡出霞光流彩。 两名企图以土遁强行近身的后土宗弟子,给姚紫嫣离火神焰瞬间打回地底,身前火墙露出少许薄弱,被水龙宗一名筑基中期圆满一记冰水剑穿透,撕开一条口子,数百支冰箭乘虚而入,疾风骤雨噼里啪啦打在她鼓荡如球的法袍上。 须臾间,法袍上布满孔洞。 姚紫嫣口喷鲜血,连连暴退。 就在后退路线上,地面炸起无数尖锐石锋,斜指她后背。 前后皆敌,离火宗天骄退无可退。 救还是不救?林默犹豫只持续了半息。 下一刻,他身影便出现在两名水龙宗弟子背后。 秘境天地灵气充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况天地中灵气与他本身道基相合,几乎不用萃取转换,即可补充真元。 源源不的真元补充,令幽冥百年所悟的剑道,可以发挥出三成威力。 也是继极渊后,将所悟剑道发挥到这种程度。 上次他用来对付东门襄,仅短短一瞬,一成威力,便斩杀其本命法宝分身,其强大程度可见一斑。 这次面对水龙、后土两宗弟子,且无需顾忌真元消耗,自然有心尝试。 一门强大的剑道,不练岂能发现其中真正奥妙。 练剑需实战。 上哪去找比杀人更好的实战! …… “林默——” 借土遁包抄姚紫嫣的后土宗弟子大叫起来。 水龙宗弟子从同伴惊恐的眼神看出情况不妙,头也不回,数条水龙自鼓荡法袍中奔涌而出。 停水袍。 洄湖停水,水之不流,蓄万均养蛟龙。 来自三件停水袍合力一击,其势可比一名神游期圆满倾力出手。 可比也只是可比。 法宝倾力一击的威力,最终得看使用者本身。 修行者对决也不是简单做加法,纸面上三名筑基中期与一名筑基神游期实力相当,实际上真到了生死攸关,即使再加上一名筑基中期,也未必够神游期高境修士杀。 实战生死相搏,无数现实变化需要应对,三人联手如何将杀力发挥到极致,如何配合妙到巅峰,那都是极其玄妙的一门学问,而这门学问也仅仅建立在纸面上。 真到了两相对垒,生死立判那一刹那,谁能担保多人合作不出现人齐心不齐,心生恐惧导致配合失误的状况。 一个人更纯粹,更简单,心神合一。 第92章 围! 转瞬间,五名先前的围杀者,发现相互间已看不见同伴,灵识也探不到任何他人气机,各自身处一处雾茫茫太虚之境,连姚紫嫣、林默也失了踪迹。 术法?阵法?幻觉? 变故令五人不知所措,各自祭出本命物护体。 然后一个个林默手持长剑出现在他们面前。之所以叫一个个,因为每个空间内都有林默现身,不过他们互相之间完全不知情。 大道如梦,天道如幻。 与元神分身无关,也不是什么幻象,而是大罗天五源神通结合剑阵而成的大道显化。若林默能在外界随时随地使用这种能力,几乎无敌于天下。可惜这种近乎天道的剑阵,仅仅只能局限于这方天地之中。 “无量在什么地方?”林默的语气冷得像亘古未化的寒冰。 那名后土宗弟子感觉背脊发凉,不确定眼前所见是真是幻,双手掐印准备反击。 剑光一闪,倒映入瞳孔。 这人便倒了下去,身首分离。 当他倒下的时候,另一名同伴惊奇地看见了正徐徐倒下的同门,吓得两条腿不停弹琵琶,身子筛糠,他耳中听到的也是同样的问题,唯一不同的是,他连反抗念头都不敢有,颤声道:“和……和,柳薰带人埋伏青木宗。” 林默嗯了声,便不再问。 剑光再闪,剩下的一名后土宗弟子也倒下。 那三名水龙宗修行者,根本懒得废话,分离诸人那瞬间,已经成了剑下亡魂。 不应该说亡魂,‘寂’锋之下,魂魄不存。 剑光如水银倒流,转眼间敛倒流回林默身体,天地重复清明。 姚紫嫣环顾满地尸首,怔怔无语。 林默,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三四年前,那一次,林默受剑试炼,斩杀西门弟子晦冥。 当师父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在讥笑师父大惊小怪,不过有一位千年来独一无二的结丹老子,可能身怀秘法,又能如何?修行界虎父犬子大把存在,拥有独一无二的修行方法,就一定前途无量。 在她看来这只是个笑话。 直到一年前,东门襄被一名筑基中期少阳弟子活捉,而这人又正好姓林名默,这才开始认真关注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好几岁的年轻男子。 离火宗名义上处于中立,但山上宗门,看似超然物外,谁没个争胜好强心,一样在各洲分布有大量眼线探子,花钱雇人,打听点消息也相当容易。 随着情报源源不断传回,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之处,整体降低宗门筑基修行门槛的极品造化丹,能让大道无望,重获新生的涤尘丹,宗门争锋,一场不败,拿到神缘秘境资格的骄人战绩……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好奇和惊讶。 然而所有的惊讶,都不如此刻,亲眼见证来的震惊。 这就是林默。 刚刚还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险些丢命的两名筑基中期,三名筑基初期,转瞬间便横尸眼前,她竟然连林默怎么出剑都没有看见。 这份心理震撼,简直比她面对那位境界强大到看一眼都会双腿打摆子的牧羊人还要心惊百倍。 他究竟是什么修为? 是人还是鬼! “林默。” 姚紫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喃喃轻声叫了遍名字。 林默嗯了声,以示回应。 瞧也不瞧,抬手虚握成拳,分布在三丈范围内五人尸体上和地上的多宝袋和法宝,全部漂起,自行飞到身边,一把握住,随手就挂在腰带上。 姚紫嫣见状,顾不得身体伤势,伸手从衣袖掏出一只盒子,伸长手臂,诚恳地说道:“这是我在此地获得的机缘,现在归你了。” 林默瞧了眼。 五源气息浓厚,品级一般般,不如送给柳凝霜那支神木槊。 显然这位离火宗天骄见他收集死人的多宝袋和法宝,颇有误会! 想想也对,此情此景,双方又非盟友,主动交出一些价值高的重宝,也算修行者保命的一种手段。 他笑了笑,取出两支丹瓶扔过去,“精血丹和生肌再造丹,能帮你迅速恢复伤势,东西你留着,我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是几个意思!姚紫嫣再次怔住。 但凡进入神缘秘境,谁不是冲着里面仙阶重宝而来,即使同门,也可能为此间重宝杀个你死活,何况陌生的别宗高足。 对方竟然放着送上门的高品级重宝不要,反以丹药相赠! 莫非他? 林默从细微表情中瞧出些端倪,赶紧干咳一声,说道:“不收你的机缘,只想卖给离火宗一个人情,与别的没关系。” 呃!姚紫嫣若有所思,轻咬嘴唇,柔柔道:“宗门是否愿意与少阳结盟,小妹难以做主,但林师兄恩情在前,有朝一日,师兄若有需要,传书离火宗即可,姚紫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默点点头,轻声道:“姚姑娘有心了,我想姑娘同门已离此不远,林某先行告退。” 身形消散,竟不激起天地灵气间半点涟漪,再见时,已在数十里外高空,剑光如灰烟一线。 姚紫嫣痴痴远眺,久久不舍移开。 先前趁林默收敛剑意瞬间,不知他来意,悄悄祭出了一张传信令符,还特意施加了一道隐匿咒,没承想他如此耳聪目灵,装着没看见一样。 好在双方都无恶意,否则—— 姚紫嫣脸有些发烫,痴痴发愣。 “师姐——” “大师姐。” “……” 刚刚赶来的同门见姚紫嫣满身是血,法袍上全是孔洞,地上又全是土、水二宗弟子尸体,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擅长医术的同门赶紧取出伤药,哪知道喊了好几声,众人尊敬的大师姐都没反应。 诸人灵识扫了好几遍,确认伤势虽不轻,性命无碍,也无损修行大道,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两名女修赶到,又喊又晃她肩膀,方才把魂儿喊回来,大家不敢问,大师姐的脾气谁不知道,她不想说,问也没用;她想说的时候,不想听也得听着。 连本宗长老都不轻易惹,何况她们这些平辈。 姚紫嫣拒绝了同门递过来的伤药,将林默送的两瓶丹各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嚼烂了一口吞下,低头扫了一眼尸体,手一指,恨恨道:“把头割下来,保管好,到时候必须保证能认出谁是谁,出去我要当礼物送人。” 师姐的话就是命令。 马上有男弟子跑去做事,至于收人头,很好办,多宝袋本来就能保存血肉不腐,再加上点术法,足可保万无一失。 一位眼力见儿向来不错的师弟不失时机,赶紧道:“大师姐威武,一人出马,大杀四方,放眼五宗,谁能匹敌,管他后土宗无量,水龙宗柳薰,青木宗陆离,还是少阳剑宗……” 姚紫嫣眼一瞪,脸色铁青,把那位师弟直接吓了个哆嗦,后面一大串话,哪还敢说出口。 哪晓得,下一刻,她旋即嘴角上扬,面部肌肉一下放松下来。 生怕拍马屁拍错马蹄的家伙,这才偷偷背身吐了口长气,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马屁是不敢拍了,说多错多,谁叫大师姐不喜欢这一套呢! 姚紫嫣不解释,更不是想籍此邀功讨赏。 只有把杀人的事揽到身上,才能激起水、土两宗仇恨,也只能这样,宗门向来守旧的长老们才可能被迫放弃中立态度,转而与少阳剑宗结盟合作。 结盟合作,自然要常来常往。 想到这里,一向不苟言笑的姚紫嫣,春风化雪,暖阳初开,难得露出了温暖笑容。 …… 千仞峭崖下,少阳剑宗一行在崔巍的指挥下刨坑填埋各种各样布阵符箓阵旗。 重阳和卓麟来到远处。 左右无人,卓麟小声问道:“你说那林默去了何处?两个多月,怎么一点影子都见不着?难不成他死鬼老爹给他留了什么,能让他在秘境中来去自如?” 但凡是个人,哪会不好奇林默手上藏着的秘密,即使抹不下面子,像吕扬和千玄那样出手硬抢,那份对秘密的渴望,依旧猫抓刺挠,心魔一般盘踞在少阳剑宗很多人心里。 重阳好奇的不是秘密,仇恨占据了他的心思,分不出余念来考虑这些。 刚进秘境,他就开始破层进入筑基,可惜准备良久,林默竟然一个人脱离队伍,不知去向,等于是精心准备一场华丽的表演,到头来,铁定的配角突然罢演,人都找不着,这出戏还怎么演下去? 失望之余,连秘境探幽获得机缘这等大事都给他抛诸脑后。 一行人中,恐怕就数他几乎一无所获。 此时听卓麟问起,自然没个好脸:“我要知道,还能在秘境瞎逛两个多月。” 重阳不耐烦地戳出一个土坑,将阵旗栽下,抬脚踩实,长长叹息着抬头望向远方。 阳光刺目,让人睁不开眼睛。 强烈的白光中,似乎有灰影一闪。 “林——默——” 重阳黯然的心,骤然重新燃起熊熊斗志。 这一次,他不想再次让林默从眼皮下溜走,纵然准备不足,他也要拔剑相向。 卓麟眯起的眼缝中闪着光,“终于出现了啊!” 林默出现在少阳剑宗众人面前,一如既往,选择了无视重阳和卓麟的存在,笑着给了严夜洲胸口一拳,“收获怎么样?有没有帮周师姐弄到件心仪的玩意儿?” 严夜洲正色道:“少来,这两个月去了哪儿,害师兄们担心你一路。” 林默握住了严夜洲手,掌心里面多了两样硬梆梆的物件,光滑圆润,不带楞角。 心声言语道:“一支瓶子的丹药你拿去炼化,至于好处,自行体会;另一支瓶子,我若没有及时回来,你转交给我师父,一样的丹药,炼化即可。” 严夜洲皱了皱眉,并未用心声回答,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林默见他一脸慎重,嗤笑一声,“嘛呢!嘛呢!能不能给个好脸,不就单独出去了俩月,值得你二师兄这么一脸严肃。” 严夜洲盯着他的脸,沉声道:“秘境很快就会关闭,不跟我们一块走,你准备干嘛?” 林默又在他胸口擂了一拳,笑着道:“你们不也在这里设阵,准备接应青木宗一行,我想前头去瞧瞧,若有必要,帮他们一把也是应当的。” “呃,离火宗姚紫嫣也遭遇了水土两宗袭击,刚才我顺便帮了她一把,说不上对两宗结盟有帮助,至少她在这件事情上会倾向于我们。” 不等严夜洲再问,林默退了几步,说道:“闲话以后再聊,你们继续,我先行一步。” 一条人影瞬间来到面前,相距不足一丈。 却不是重阳是谁? 他手按剑柄,两眼通红,死死盯着林默,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林默微微一笑,“重阳兄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动手?” 重阳咬牙道:“以前放弃了太多机会,今日便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最佳时机。” 严夜洲横身挡在两人之间,厉声质喝:“重阳,大敌当前,你真要内耗?” 崔巍也冲了过来,一把握住重阳按剑的手腕,“重阳师弟,现在不是你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 重阳愤然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姓林的如今已是九峰不可或缺的人物,难道等出了秘境,回到西崇山?” 他一甩手腕,震开崔巍手掌,重新握紧剑柄,紧咬牙关道:“你们没有亲兄弟死在他剑下,自然体会不了我这当兄长的这几年的心情。” 随着轻微剑鸣,剑出鞘半寸,剑气萦绕,剑意如山岳气象巍峨。 “还请诸位师兄师弟师姐退开,否则,休怪重阳剑下不认旧人。” “你……”崔巍敏锐地发现重阳剑意之厚,竟不在自己之下,不敢靠得太近,被迫退开剑气流淌范围。 严夜洲正待上前,被林默一把拉住,轻轻推开。 “重阳兄,确定要打?” 林默再问了一句。 重阳冷冷道:“剑已出鞘,岂容空回。” 林默便不再问,侧转身子,说道:“严师兄先退开吧!这件事情迟早要了结,你们若插手,反而不清不楚,黏黏糊糊忒不爽利。” 严夜洲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长叹一声,看了眼对面的重阳,苦笑着摇头。 那一眼意味深长。 重阳被仇恨蒙蔽,完全没在意。 卓麟此时离得远远的,双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趣地旁观。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重阳吸引,偏偏林默瞧了过来,眼神比瞧对面的对手还要凌厉几分。 “卓麟是吧!听说你多次骚扰徐渝,出手打伤胡涂,这笔账还没找你算呢!怎么了,不过来帮你的好兄弟一块出手?” “欺人太甚——” 重阳爆发出一声怒吼,剑光疾闪。 早已退开到安全距离观战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震惊于重阳的剑意,感叹重阳竟在争锋战擂台上隐瞒了真实战力。 剑锋破空,整个三丈范围空气出现了扭曲。 少阳弟子都是剑修,自然懂剑。 只有快到极致的剑,才会出现这种奇特的画面。 重阳的剑极快,身形不比剑慢,明亮的剑光后,一条长长的残影拖在后面,仿佛是流星的尾巴。 隐藏实力的不止重阳。 二师兄再清楚不过,重阳在青木宗神木顶已输过一次,虽然两人都隐瞒了真实水平,但在二师兄那双勘破实质的慧眼下,林默隐藏更深,也就意味着,重阳这一次依然将面临失败。 “林默,大敌在前。”严夜洲喊了一声。 大家都没听懂,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瞥了眼他,也没人说话,两位同宗弟子不计生死的血战让人紧张得开不了口。 林默听得懂,心里叹了口气,不愧是厚道二师兄! 剑锋贴着他胸膛刺了过去,带起胸襟涟漪波动。 甚至没人看清这一剑是如何刺空的。 林默就原地侧了个身,比闪电还快的一剑立马落空,未卜先知,提前预判到剑的来路? 连最善于衍算的天门峰弟子也自咐做不到这一点。 重阳身形斗转,剑锋横掠。 两名修行者此时竟然舍弃了术法,在用体术近身搏杀。 林默不躲不避,一步跨出,拳头轰然砸向对方小腹,完全不考虑剑锋近身的威胁。 胜负只在毫厘,生死只在一线。 …… 峡谷河滩上,七彩霞光流星雨般掠过天空,刺目的炫光,比阳光更明亮,呼啸声压过了河滩上一群人大声嘶吼。 陆离就站在人群最前方,与宗门同伴相距甚远,面前不远处,两名年轻人一左一右,与他对峙,让他腾不出手,帮助同门防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两人分别来自水龙宗和后土宗,柳薰和无量。 三名各自宗主天骄,二对一。 陆离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握紧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二位真有眼力劲,来都来了,还不赶紧动手。” 柳薰微微一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总让人失望。” 陆离嘴角扯了扯,“就你这不男不女的,也配说这句话,陆离本是人中仙……” “求求你,别念了行不行,没被人打死,给你烦死了。” 无量终于开口,嗓音相当稚嫩,要是光听声音的话,还以为他是不满十岁的稚童。 陆离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请问几岁了,断奶了吗?” 无量板着脸,眼睛灰白,看不出任何表情。 柳薰呵呵道:“一会问阎王爷去。” 陆离道:“二位就准备阵法困住老子,等同门一起来帮忙?” 无量道:“这样比较省事。”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压粗了嗓子,让声音变得成熟一点。 反而让他的嗓音变得不伦不类,像小孩模仿大人说话。 陆离笑得直不起腰。 大笑同时,也在观察着阵法灵光流转,从中找出破绽。 很明显,后土宗和水龙宗在此之前做足了准备,河滩上应该布置有阵旗法宝一类,算准他们打此经过,埋伏此地,只等一行人踏入陷阱。 他开始后悔不该冲动,见着柳薰和无量就冲了过来,结果落入对方算计,身边这座结界好像专门为他而设,并非牢不可破,但破阵需要消耗大量真元,同时也会消耗大量时间。 除非能诱使对方主动出手,否则根本腾不出手去帮助同门稳固防御阵形。 青木宗众人第一重防御很快被突破。 主要在于人数劣势明显,前几天分散各自寻找机缘,有六名弟子一去不回,等他们反应过来集中撤退,结果一头撞进对方事先埋伏好的陷阱。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优,临时防御哪经得住别人不计成本地轰砸。 柳凝霜挥刀劈开一件撕开数重防御,旋转飞至的金钵,金铁交击声中,炸出的气浪炽烈如火,推着她不由自主连连倒退。 河滩凌乱的鹅卵石缝间,一双灰败如腐尸的手伸了出来,闪电般握住了柳凝霜的脚踝,空中两道明亮的刀光盘旋而至。 柳凝霜挥刀劈向掠空而至的法刀,左手掐诀,金光点点,从指尖坠落地面,每一点金光如同一颗种子,落地生根,迎风而长,须臾间,无数藤蔓便将身体包围,也有无数嫩枝正拼命往石缝中钻。 那双握住她脚踝的手并未因此松开,反而握得更紧,灰败腐朽的气息从双手扩散,逐渐弥漫她的小腿。 两条腿灌了铅一般沉重,好像只要移动一步,就有崩碎的危险。 柳凝霜选择不多,要么狠下一条心,砍掉两条腿,乘机反杀对手;要么与对方拼真元斗法,看谁熬得过谁,坚持到最后,必然两败俱伤。 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失去双腿,对她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损失,比失去生命更让人难以接受。 对方好像也做出了同样选择,死不松手,硬扛无数藤蔓紧缚勒紧身体。 盘旋的刀光交错飞掠,忽高忽低,翩跹如飞鸟,迅捷如流星。 柳凝霜身上法袍已经划破十几处,好几处深可见骨,鲜血正汩汩往外渗,顺着不沾水的袍子滑向地面,鲜血浇灌的藤蔓生长愈发迅速,水草般随风飘动,在她身周织起一张绿色大网。 刀光切割着藤蔓网藤,碎屑飞舞,青藤还是不断生长,割了又长,长了又被刀光切碎。 相距不远的同伴自顾不暇,每个人都在应对一到两名对手法宝远程轰击,根本腾不出手帮她。 陆离有心出手帮助,可他面对的,却是更难应付的无量和柳薰。无法一举破局,只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第93章 战! 砰的一声气机炸响。 重阳倒飞出去,一条残影出现在他面前,挥拳如风,一拳又一拳砸中他身体,每一拳都伴随一声气机爆裂的声响。 轰然一声,重阳重重坠地,整个人横拍地面,砸出一个老大的深坑,尘土弥漫。 飞起落地一瞬之间,重阳不知挨了多少拳,骨架如同被人拆散,四肢无力,想抬起一根手指反击,也不可能。 拳劲罡气直透气穴,炸开,经络窍腑如中雷击。 熟悉的气机,熟悉的感觉,这是—— 他突然醒悟。 严夜洲意味深长的眼神,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摇头的动作;秘境外,陆离奇怪的举止,豪末与平尘道人的对话,一幅幅画面从眼前飘过…… 江柏弥就是林默! “你早就赢过我?” 全身无力的他,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咬牙切齿问出了一句。 林默就站在他身前,高高在上,向下俯视,嘴角微扬,心湖间涟漪荡漾:“等你境界追上我,再来挑战,不然你这辈子,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重阳闭上眼,刹那间,脑子里空空的,万念俱灰。 “忘了告诉你,背后指使令弟来控制我的是千玄,至于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令弟飞剑的神通是什么,当然还有吕扬,他已经死在我的剑下,这些事,你可以找平尘大长老证实。” 然后两个物件落到他胸膛上,一卷玉简,一块罗经盘。 晦冥的遗物,玉简上记载着化岳功诀,正是他这个当哥哥的,赠送给兄弟受剑成功的贺礼;而罗经盘却是西门要求兄弟晚几年参加试炼,给出的补偿;当时他以为吕扬想让天纵其才的晦冥带同门一起闯关,增加成功几率,西门向来如此,大家心照不宣,晚两年入峰,对修行者影响微乎其微,因此未放到心上。 如今一语道破,他终于想明白了很多。 想明白不意味着放弃,内幕如何并不重要,晦冥始终死了,就死在眼前这个人剑下。 林默转身望向卓麟,微笑道:“揍一个是揍,不如你我也把账结一下。” “林默——”崔巍大喊。 卓麟肌肉绷紧,剑诀一领,空中浮云汇聚,一双白云凝成的大手从空中按下。 “太慢了。” 林默说出三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卓麟面前,拳头铁锤般砸中鼻子,不等他捏诀后退,拎小鸡一样掐住脖子就抡了起来,直接抡向从天而降的白云大手。 崔巍出声没能阻止,只能长叹一声,用埋怨的口气道:“顾兄,你也不招呼一下。” 顾鸣苦笑,“顾某何德何能。” 那边的碾压犹在继续。 卓麟身上法袍撕成了一条条的布条,裸露肌肤上剑伤累累,鲜血不断滴落。 伤他的不是林默的剑,而是他自己的飞剑神通。 灵剑与主人灵慧相连,按理说不会伤及自身,可偏巧就在此时,卓麟失去了他对灵剑的掌控。 林默如何做到的,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崔巍瞧向严夜洲,面沉如水,“能不能让林默停手,这样下去,你我出了秘境都不好跟大长老交代。” 严夜洲嘿嘿干笑,“交代个屁,惹事的又不是药王峰,你们集仙峰管不好自家嫡传,赖我们?” 崔巍道:“卓麟原本被罚闭关十年,若非出了入魔者滥杀无辜,缺少人手,怎么也不可能放他出关,罚也罚了,卓师弟以功抵过,林默何必不依不饶。” 严夜洲淡淡道:“等崔师兄找了道侣,再来跟我掰扯这个理儿。” 林默挥手将人事不省的卓麟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好像嫌弃抓过卓麟的手不干净,斜睨旁观人群。 “不服?” 没人与他视线相对,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看脚尖,有的玩手指头……一时间,大家好像当林默不存在。 就连一向骄傲的千仞峰首座嫡传瞿原也别开了脸。 崔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林默,够了。” 林默不是陆离,不打算四面树敌,屁股一拍,“走了,这当收利息。”原地消失,连气机涟漪也不带起分毫。 崔巍瞪大了眼,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 …… 峡谷河滩上,战斗持续进行。 “为何选我们开刀?” 柳薰嘿嘿笑道:“当然是趁你们尚未与少阳结盟,先削弱你们,减轻后土宗腹背受敌的风险,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你脑袋长屁股上了,还是根本没长脑子!” 没长脑子,老子等会儿一定把你脑子砸开看看! 陆离气得想跳脚,表面上却还得稳住,只能肚子里骂两句,心急如焚,左手负后,食指不停掐着指节,衍算这座伏阵的破绽所在。 “别算了,没用,阵不难破,难解决的是时间和人手,不然我们在这儿干嘛!陪你聊天啊!” 无量声音脆生生的,完全跟紧张气氛不搭界。 陆离不得不承认对方有道理。 但凡阵法皆有破绽,破阵不难,境界、见识、人手、沉稳的心境缺一不可,你让一个炼气境去破筑基境布下的阵,基本等于让人绝望。 如今他面临的情况差不太多,筑基中期大多被对方两人拖住手脚,很难腾出手强行破阵,筑基初期除非对阵法了若指掌,可以拎起线头,逐一拆解,否则,强行破阵只是徒劳白费力气罢了。 再加上无量和柳薰二对一,有充裕的余睱随时弥补阵法漏洞,即使找到容易突破的点,也很难短时间摆脱两人纠缠,而且把两人带到同伴那边,并非好事,真还不如他一人牵制,带来的好处更多。 问题在于,即使没这两位参与,对方的人数优势也无法抹杀,除非奇迹发生,否则,一同走入秘境的十九名同伴,能有两三人杀出重围,回到外界也算幸运。 事到如今…… 他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 “大家听好了,别在这里纠缠,全力突破,向出口冲,能冲出去几个算几个——” 陆离的声音回荡在峡谷上空。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道理谁都明白,敌众我寡,保护所有人撤退根本属于奢望,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齐往外强突,能力弱的自然就会掉队,这时掉队,无异于送进群狼嘴里的美味大餐,生还的可能性为零。 也有一个好处,至少拖延对方追击的脚步,让能力较强的同伴更有机会冲出秘境。 道理谁都能扯,事实无法让人接受。 战场上抛弃队友,难免会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解决不好,就是修行者最大的心魔。 心魔往往是修行路上最艰难也是最难迈过去的天堑。 柳凝霜挥刀荡开呼啸来袭的刀光,大声喊道:“活下来的弟兄姐妹,告诉我师父,记得帮我多杀几个后土宗和水龙宗的狗崽子。” 说话间,一刀飞至,她侧身不及,横掠过左臂,胳膊上划开一条长口,鲜血被刀光带着盘旋挥洒,仿佛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血色花朵。 花,突然凋谢,坠落。 真花才会凋谢,刀花怎么会? 不再旋转的刀自然就看不见刀花,失去驾驭的法刀才会掉落。 掉落的不止法刀,不少轰砸来法宝雨点下坠。 自从遭遇伏击,青木宗众人第一次感到压力骤轻。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肯定不是水土两宗修行者大发善心,更不是欲擒故纵的策略,这是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两宗阵地。 离火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向来以中立者自居,从不掺和宗门战争,借地理优势,偏安南陲多年,实力也没见得提高多少,掉车尾永远掉车尾。 莫非是少阳剑宗? 大家都在这么想,望向峡谷两边高耸入云的山峰。 两边山脊上,一朵朵血花次第盛开,一朵接一朵,每一朵开出,便有人影冲破血雾,飞向河滩,然后重重摔下,砸起飞石无数。 尸体,飞出来的是尸体。 每具尸体上都穿戴着水土两宗特有的法袍,每具尸体上都留着利剑透体的伤痕。 每家宗门都有擅长用剑的修行者,但没有哪一家像少阳剑宗,将剑运用到如此极致。 只有少阳剑宗门下每个弟子都是剑修。 风云突变,柳薰已做好撤退的准备。 修行路上,他向来稳健,大道悠长,不争朝夕长短,一切只看长远。 大道无尽,他的目标从不在此。 无量冷冷道:“来了一个人,移动很快,不是筑基中期能做到。”他的嗓音很难让人和冰冷联系起来,听着有点像幼童一本正经跟一起玩泥巴的小伙伴讲述游戏规则。 “牧羊人?”柳薰失声道。 “不用猜了。” 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与此同时,银瓶乍破,围困陆离的阵法琉璃崩散,罡风横扫大地。 一个人出现在视线中,并没有来到陆离身边与他们对峙,而是远在数十丈外,扶起因为双腿被腐败气息浸染而无力坐下的柳凝霜,偷袭她那名后土宗弟子,见势不妙,已经遁逃。 刚刚那一瞬间,被杀死并扔出来的尸体一共五具,剩下那些停止了进攻,不知躲去了哪儿。 面临生死抉择,修行者往往比普通人更恐惧死亡。 那人背对他们,蹲那儿为柳凝霜疗伤,背影来看,身材不高,也不魁梧,一袭青衫,发髻上别一支白玉簪,气机流转极为古怪,明明筑基中期,却有一种高不可仰的万千气象。 “林默!” 无量和柳薰同时认出这个人,失声惊呼。 陆离自然认得出,闭紧嘴巴不吱声,眼珠不停转动,不知道想些什么。 林默不紧不慢,头也不回,继续为柳凝霜疗伤,完全不把水土两宗头号天骄人物放眼里。 彻底拔除柳凝霜两条腿上的腐败气息后,这才慢慢直起腰,转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笑道:“二位道友还真是沉得住气,这时候还不抓紧机会逃跑。” 无量握拳,嘴角扯了扯,“你没那本事!” 林默瞧向陆离:“陆兄,说你呢!” 陆离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懒洋洋地道:“明明是在说你。” 林默呶了呶嘴:“谁厉害一些?” 陆离眼角瞟向一个方向,嘴角上扬,“地老鼠稍强。” 林默道:“选一个,谁做掉算谁赢?” 陆离打了个哈哈,扭头瞧向无量:“我选他。” 林默笑道:“对陆兄不公平,换一个。” 陆离坚持,“不行,我先选。” “那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 “分不出输赢,再来西崇山。” “一言为定。” 两人有说有笑,语速极快,简直把对方当成了待宰羔羊。 围杀猎物的猎人,成了别人的猎物,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也应了那句老话,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世上事本就如此,天晓得下一刻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修行者逆天道而行,盗化天机,以得寿延,追求的就是那个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通过无数次失败,将巧合变成必然。 证道证道,不证何以得道。 无量没有选择逃走,迎难而上,才是他追求的道。 电光火石间,他与陆离已经交上手。 两人都擅长术法,远距离斗法,比不得体修近身搏杀来得直接了当,术法砸来砸去,流光四溢,满天花火。 火花、雷电、疾风……一切大自然能看见的,须臾间充斥两人间天空。 论术法庞杂,运用熟练高效,陆离更胜一筹。 无量也不弱,凭借强大幻术加持,虽然无法让对方沉浸其中,但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延缓对手的攻势。 林默也没闲着,他的对手是柳薰。 柳薰奸猾,无量这边刚刚出手,立马祭出本命神通,天际挂起长河,无数河水倒悬如冰棱,如一把把利剑自长河中刺出。 半空中冰棱化作蛟龙,漫天飞舞,游动着向林默冲来。 与此同时,身形原地消失,融入长河。 林默一顿足,阴阳鱼阵图自脚底而生,尚有余暇回头看向柳凝霜,目光温柔,叮嘱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声音还漂浮在空气中,人却不见踪影。 阴阳鱼阵图与万千蛟龙相撞,轰然炸响中,气浪涟漪席卷大地,天空中长河骤然崩碎,无数蛟龙化作水滴,又被撞击产生的高温空气瞬间蒸发。 河滩上白雾茫茫。 陆离大声喊道:“赶紧往出口追杀,这里有我,无须担心。” 虽说不是宗门指派领队,此时修为最强的他就是队伍的主心骨。 柳凝霜紧握手中丹瓶,上面仿佛还留有林默身体余温,望向远方,视线中只有明亮的天空,紧咬银牙,说道:“我们走——” 柳薰以本命神通借来大河之水,并非与林默一决胜负,早在林默出现之初,他便看出对方气象古怪,不可力敌,早做好了撤退打算。 他向来是个有准备,有计划的人。 从不打无把握之战,不做无谓的争强斗胜,一切只为飞升登仙。 借长河挂空虚晃一枪,转身便以水遁融入身边溪河,溯流而上,直奔秘境腹地。 那里有天时地利的战场,即使逃不掉,到时也能借天时地利逆转形势。 水遁不如少阳剑宗剑遁快,也不如后土宗土遁隐蔽,却兼具两者长处,速度、隐蔽性皆有,更在水中暗伏陷阱,杜绝对方半路截杀的可能。 林默慧眼几乎能看透一切。 这方天地下,只要他想看,百里范围,没有任何屏蔽天机之法能逃过他的眼睛。 对方这点小伎俩!他只能呵呵一笑。 于是追了下去,不紧不慢,锁定对方气机。 追出数百里,眼前不再是高山丘陵,而是一大片汪洋河川。 林默哑然失笑。 这地方他两个月前便来过,头上那支白玉簪正是来自前方百里外那座巨大的白水瀑布。 敢情柳薰是想借水源之力,与他决一胜负,不是找死! 反正他也没打算让柳薰活着离开。 …… 青木宗一行十一人风驰电掣朝出口方向追去,擅长望气的凌真领头,位于队伍前方,从天空往下看,整个队形就像一支射出的利箭。 望气士擅长望气追踪,但凡境界差不多,没有屏蔽天机法宝傍身,很难逃过他们的锐利眼神。 此行青木宗损失不可谓不惨重,进秘境二十人,分散寻找机缘中,六人未归,多半被对方偷偷做掉了,指望生还的可能性为零;峡谷河滩一战,又损失两名同伴,事实上,与对方两宗残余加起来,他们依旧人数劣势,只不过大家刚刚死里逃生,乘胜追击,心气正高,而对方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能力重新组织整合,给他们来个埋伏反击。 即使有,也很难瞒过凌真,毕竟剩下的这些人不是无量、柳薰。 远方气机激荡,无数夺目闪光划过天际。 剑气纵横。 能把剑气弄出这种场面的宗门只有一个: 少阳剑宗。 浩墨往前方一指,“少阳道友和对方交上手了。” 柳凝霜一踩脚下飞舟,速度加快,催促道:“赶紧跟上,能杀几个算几个,尤其地老鼠,最好一个都别放出秘境。” 青木宗与水龙宗相距甚远,事实上数千年来,两宗从未有过冲突记录,与后土宗一海相望,数千年小冲突不断,大战争也不鲜见,近几百年青木势衰,后土欣欣向荣,此消彼涨,青木宗这才忍气吞声,以沉默换空间。 高层尽力装孙子,年轻气盛的晚辈弟子并不甘心,因此双方仇恨,远比表面上刻骨铭心。 然而等他们匆匆赶到,战斗已经结束。 六名后土、水龙两宗弟子横尸当场,少阳剑宗十六七人正打扫战场,见又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冲来,纷纷御剑而起。 严夜洲、宋明等几人去过青木宗,认得对面一些熟面孔。 对方亦然。 “柳师妹,好久不见。”严夜洲倒执长剑,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 柳凝霜拱手还礼:“我们路上遭遇水、土两宗截杀,幸得贵宗林默相助、解困……” 她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出现?” 严夜洲微笑:“林师弟能来救,我们不能?” 意味深长,明显意有所指。 好在他并未继续,正色道:“之所以在这儿,正是准备接应青木宗诸位道友。” 事关两宗合作前景,做好事自然要让对方知道。 浩墨问道:“你们怎么知道?” 两宗关系微妙,自然不会有太多信任感,尤其林默假扮江柏弥的消息被后土宗故意告知之后,更是如此。 严夜洲耐着性子解释一番。 有理有据,何况少阳剑宗并未仗人数优势,展示敌意,本身就是示好的体现,不由得不信。 王屏峰也凑了过来,问道:“林师弟去了哪儿,怎么没见着一同回来?” 柳凝霜道:“江……林师与本宗陆离分别对上了柳薰和无量,不过你们放心,他们一定没事。” 她语气坚定,好像比少阳剑宗的人更信任林默。 不,不是好像,事实如此。 两次相救,两次赠与礼物,本来就心神不宁的她,方寸大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奇怪的情绪。 王屏峰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可爱的邻家小妹,笑嘻嘻道:“听这位小师妹的口气,好像与林师弟很熟?” 严夜洲想捂嘴都来不及,只能长叹。 柳凝霜俏脸一板,别过头去,么得感情地说道:“凌师兄,能不能感知到其他人气息,多杀一个是一个,决不能让这些贼子轻松逃出此地。” 王屏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悻悻然掉转头。 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其实对面那位小姑娘年纪并不算太小,不太甘心,扯着严夜洲衣袖,小声问道:“这位师妹脾气可真不太好,林师弟以前得罪过她?” 严夜洲含笑不语。 王屏峰又是个不懂暗示的,拉着他非得问个清楚明白。 给问得烦了,严夜洲只能回他: “等林默回来,自己问他去,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王屏峰傲骄地一抬下巴,转身便走,袖子甩得飞起,“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好隐瞒的,等回了宗门,我这就申请去上林城,听说林师弟的未婚道侣就在那里,正好跟她好好聊聊。” 严夜洲倒还没啥,林默出糗关他屁事,端张小板凳看热闹不好,还能嗑把瓜子下二两酒。 柳凝霜眼睛陡然圆睁,杀气腾腾,扭头看向王屏峰的背影…… 第94章 斩! 大地之上,无数青藤迎风而长,仿佛一只只来自地狱的死亡之手,不断缠绕地面冒出的尖锐石刀,不断被割碎,又不断重生。 尖锐石刀终于挺不住藤蔓根须渗入,纷纷崩裂、破碎。 一大把黑色纸符迎风洒出。 鹅卵石河滩骤然变得泥泞,咕噜冒着气泡,无数个光溜溜人头从地底冒出,泥浆流淌,茂密的青藤一旦接触黑色泥浆,立马枯黄,最后焦黑成炭,一阵风吹过,灰烬飘向远方。 地面上多出了成百上千无面泥人,手上握着长长的石矛,踏着整齐的步伐,以箭矢阵形,突破藤蔓丛林,杀向数十丈外不停掐诀挥出术法的陆离。 无量灰白的眼眶中闪过一抹精光,双腿分开,呈八字站立,双臂张开,两柄长枪左右分执,低语喃喃:“黑泽无尽。” 原本三日当空的百里山河,如神灵敕令,随着咒语吐出,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刹那之间,一片昏暗,漆黑笼罩大地。 绝对的黑暗。 莫说看不见大地上任何景象,连灵识也穿不透这座无边夜色。 只能听到令人牙碜,整齐的脚步声,无数冰寒锐利气息从四面八方快速袭来。 “这就是你后土宗第一天骄的本事。”陆离语气充满失望。 的确很失望,原以为无量天意神授的幻术能带来一些惊喜,至少比籍噩高出几个等级,哪知道还是这一套,毫无新意可言。 他单手执剑,轻声吐了两个字:“临、前——” 四周天地无数条由灵气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蓦然而生,就像一声气势恢宏的剑阵,黑夜中剑光如星,将大地映照得雪白一片。 无数飞剑拖曳着长长的慧尾,纵横交错,起起落落,乱斩乱杀。 泥人大军瞬间被剑气分割,剿杀,融化成泥水,渗入大地。 一些泥人又开始从地底冒头,不等他们钻出,地底生出无数黑色枯藤,无惧泥浆剧毒,缠绕着泥人,将它们重新拖拽回泥泞中。 “六甲秘祝?”无量似乎很诧异,秘咒实在太常见,太过普通,就连走街串巷,靠帮人消灾解厄的游方道士都会念叨几句。 陆离一脸得意,下巴高高昂起,傲娇地道:“得分什么人用!” 无量微笑,身形一矮,单膝跪地,右手长枪往大地一戳,那柄长枪蹈虚而走,消失不见;左手长枪朝天抛起,直刺天幕。 下一刻,天上地下各有一道巨大黑影坠下升起,如天地各有一块幕布被人扯动着上下合拢。 等黑影对接,哪是什么幕布,分明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神人法相,黑衣黑甲,双手各执一柄长枪,左右横扫,枪杆撞击满天飞剑,七零八落,一触即碎,天空下起了一场银色细雨。 陆离颔首,难得称赞了句:“这就有点意思了,不过不够。” 无量笑了,反驳道:“牛皮别吹太大,吹破了小心没人补。” 陆离大笑。 每次听无量幼稚的嗓音撂狠话,他就忍不住想笑,事实上也的确好笑,如果不是无量凶名在外,同门就能把他笑死。 他捧着肚子,喘着粗气说道:“你可别说了,再说下去,没打死我,先把小爷给笑背了气去。” 左手伸出,掌心正对无量,虚空一握,肋臂间只剩剑鞘,右手中所握,无非是一柄剑气凝成长剑而已。 黑色巨大法相身后突然出现一具人像虚影,手执长剑,剑光极亮。陆离的灵剑就在虚影掌中,巨大无比,与身形相配,虚影巍峨孤仞,甚至比黑色法相还要高大。 虚影一手按上黑色法相头颅,抓住发髻,另一手横执长剑往黑色法相喉咙一抹,由左至右,身首分离。 天地皆震。 夜幕如同被人由内向外用大锤砸开,碎片天花撒花,洒向百里大地。 黑色法相砰然消散。 无量身子后仰,脚跟蹬地,不停后退,面色苍白如纸,眼睛也不再灰白,而是充满黑色。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身前开出一朵碗口大黑花,妖异之极,花瓣不停飘出,空中微顿,便如同一把把飞刀,破空激射而去。 陆离一收玩世不恭神态,左手虚握,剑已在手,右手剑气凝成的长剑首先破风疾斩,左手剑次递再斩,也无半点章法可言,就是乱劈乱砍。 剑光画弧,眼光缭乱,黑色花瓣纷纷破碎。 无量身子如同融化一般,化成一滩泥浆,哗啦坠地,瞬间没入鹅卵石河滩中。 陆离急得双脚乱跳,大喊道:“别走哇!没打完呢。” 却不得不双剑劈砍不停,砰地一声,右手剑终于承受不住高强度气机冲击,与一片花瓣碰撞后消散,左手长剑兀自不停,数十剑后,黑色花朵终于凋零,大地也得重归平静。 他右手掐指,往远处一指,一缕剑气呼啸而出,贴地疾飞,他也不再停留,顺着剑气指引,快步追去。 土遁在五行遁术中行动最慢,隐蔽性最强。 陆离即使能找到对方行踪,只要对方不露头,也不敢遁地与之相斗,只能亦步亦趋,紧追不舍。 一边追,还一边破口大骂。 用的都是青山洲方言,语速又快,别人根本听不清他骂些什么。 追出数百里,正好撞上缓缓向出口撤退的青木宗和少阳剑宗众人,见到陆离急风火燎奔跑,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地面,完全没和他们打招呼的意思。 柳凝霜大声问:“林默呢!你们不在一起吗?” 陆离头都不抬,没好气答了句:“追柳薰——” “无量在哪儿?” “喏,不就在前面。” 说着话,双方渐行渐远。 天空中忽然炸雷阵阵,大地猛然摇晃不止。 “不好,光阴流转变动,今年秘境提前关闭,大家快走,别被封在里面。” 喊话的是凌真,在场只有他擅长望气术,天地间很多不可见之物,对他来说就是一目了然。 严夜洲略可窥知一二,马上点头证实。 两宗众人赶紧御剑的御剑,乘舟的乘舟,一窝蜂向出口冲去。 …… 林默突然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谁在想我!” 眼睛死死盯住远处湖面,看似平静水面下,正有强大的力量蓄积。 心念一动,发髻上玉簪倏然飞出,没入水中,比一滴水珠滴进湖水还要轻柔,一点涟漪都未荡出。 轰然巨响,湖面翻波,如开了锅的滚水,一股巨浪自巨浪翻滚中心处激荡冲天。 半空中水花绽开,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龙首,张开大嘴,上下两排尖牙如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悬空的林默,带起的巨浪足有数十丈高,浪花并不下坠,而是飞向高空,旋转着组成了一座巨大的悬空涡流,如同一口大锅倒扣在半空中。 “有点意思!” 林默颔首,这是他第一次与擅长御水的修行者战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难得砥砺修为的机会他可不想轻易放过,毕竟将来面对擅长水法的对手将会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舍弃了外界无法使用的剑阵应付的想法,脚下飞剑收入剑匣,身子一沉,落到湖面,如踏实地,渊渟岳峙,深吸一口气,剑意激荡全身,一拳轰了出去。 与巨大的龙首相比,他的身形小如芥子。 就是这小如芥子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两股强大的气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剧烈的爆炸声,推动滔天气浪,卷起一圈圈百丈高墙,飓风般向四周扩散横扫。 龙首骤然炸开,化作暴雨倾盆。 豌豆大雨点呼啸破空,恰似一柄柄从天而落的飞剑。 雨点密集,不乏凌厉,却无法穿透林默流泻剑意,纷纷弹开,坠入脚下湖水。 雨点滴入湖中溅起数滴水花,每一朵水花下便是一个荡漾的涟漪,与雨水连在一起成了一面晶亮剔透的水帘。 一柄与水同色剑从水帘后悄无声息刺向林默后背。 剑柄握在一个完全与水相同透明的人形掌中。 与此同时,空中炸雷轰鸣,悬空湍流中心伸出一只巨大无匹的脚爪,遮挡了半个天空,巨爪布满鳞片,爪尖锐利,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灵巨手,重重压向湖面。 掌未到,威压先至。 大地不断震动,湖面开锅一般不断有飞花溅起;天空仿佛也在摇晃,一片灰暗。 湖面塌陷,形成一口大锅。 林默就在最低洼处,仰首望天,嘴角扬起笑意。 背后刺来的剑尖离他背心不到半尺。 头顶巨掌也近在丈许。 天地随之摇晃,光线发生了奇异的折射,景象扭曲不定,刹那间,光阴恍然停滞,周围一切都变得很慢,慢得可以清晰看见光线流动的过程,水滴入水那瞬间,开出的水花仿佛长久停留在空中,伸手便能摘下放进手心。 林默往后退了半步,身子同时稍稍拧转。 无声透明的剑锋从肋下穿过,右手肘尖也击中了握剑之人胸膛,紧握的拳头顺势向天挥出。 拳头与刚刚落下的巨爪最尖锐部分相遇。 轰。 林默身子笔直撞入水中,像被人大力掷进水里的一柄利剑,水花没溅起多少。 那只巨爪仿佛在空中短暂顿了一顿,继续下压。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刹那。 林默只记得幽冥守藏室某本泛着陈旧故纸气息的书上说过: 一弹指间便是六十个刹那,而一刹那间,九百生起寂灭。 他觉着这句形容很有意思,于是就记了下来。 而此时此刻,用来形容这短短一刹那再合适不过。 肘尖击中那个透明身影骤然炸开,一条人影被抛出水墙,重重摔落在岸边,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下按的巨爪蓦然间整个巨大指掌和肢体上闪烁出灰色光芒,像雷积云中闪烁的电丝雷光,却远比电光黯淡。 灰色光芒纵横交错,由分散变成或纵或横,或斜或弧的线条。 然后下一刹,巨爪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碎块,雨点坠落,落入湖中化作一朵朵鲜红血花,一块块真实的血肉浮在了湖面上。 天穹上漩涡正在急速缩小,残余的肢体以不可想象的速度缩回湍流中心。 林默一步步从湖底走上岸,湿透的身体一离开水面,便如荷叶上的水珠向下滚落。 他抬头瞧了眼天,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丝不悦。 又低头看着躺在坑里尚未起身的柳薰,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不是五源人?” 柳薰挣扎着起身,上半身刚抬起少许,就被一剑钉回地面。 长剑透过腹部气海,剑意如麻,在经络中横冲直撞,身子顿时绵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指头都很困难。 同时发现,元神似乎也被剑意笼罩,脱离不了躯壳。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兄弟……不,林师,我手上有刚得来的机缘,可以送给阁下,只求林师高抬贵剑,放我一条生路。” 林默摇头,一伸手,把他的空间法器取在手中。 一只手镯,感觉与‘情结’相似。 蓦然间,危机预知做出反应,他反应迅速,将手镯扔出,砰然一声炸响,半空中,手镯炸出万千透明细丝,兜头罩下。 电光火石间,林默拔剑,拎起柳薰便迎了上去。 银丝沾上柳薰身体,立马收拢,变回一只手镯套回手腕。 “情结——你果然不是五源人。” 柳薰苦笑,嘴刚咧开,体内气机如潮水般涌动。 “想自爆——” 剑锋再次穿透柳薰,刚涌动的气机戛然而止。 林默身子贴紧他的背脊,附耳低声问道:“说出你的根脚,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柳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是都知道,还问个啥!赶紧动手,老子不想跟你废话。” 林默道:“你以为杀了你,就能靠命魂灯重组魂魄,再次记忆投生。” 语气颇有点调侃意味,接着道:“别做梦了,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把剑杀人,能让你彻底身死道消,更何况爷在幽冥好歹做了几年广闻天司录郎,更当了百年守藏,搜魂夺魄这种道行,不知比你熟悉多少,想和我斗,你也不掂量下自个斤两。” 柳薰遍体生寒,直觉告诉他,一切都是事实。 利弊权衡,生死为大。 修行者证道,求的不就是一世长生久视,为保守秘密而身死道消,不值当,也无必要。 “我与你先父来自同一个地方,也是出于推测,并无实证,但从修行手段看起来,应该不会有错。” 柳薰怕对方不耐烦,磕巴都不打一个,“我原本是承渊城金丹修行者,一次任务中陨落,被宗门以命魂灯收拢魂魄,却失了原本金丹之躯,硬要重塑肉身也无不可,只不过这辈子就只能在结丹境界,很难再进一步……” 林默问道:“金丹之上还有什么境界?” 柳薰怔了怔,失声道:“你爹没告诉过你?” 林默不语,握剑的手拧动。 柳薰赶紧道:“元婴,结丹境界以上是元婴。” “能不能说详细点,我这只手可会发抖,一不小心,断了你的道基,那可不划算。” 你就不能坐下来,或者把我钉回地上! 柳薰只能腹诽,“结丹境和筑基一样,分为初、中、大成三期,初期也称初丹期;中期称作洞宫,有小天地做洞天,勾连天地之意,体内真元之气如沧海广阔,可以支撑驾驭的法宝数量和攻击距离与筑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林默内心嘀咕:内观照视之时,自己体内气海好像也不小,莫非到了洞宫期还能扩张无数倍,身体如何又容纳得下。 “大成期称作炼神期,其实就是在为元婴境打基础,将元神以真元粹炼,逐渐实质,最终育成实质元婴,这就是元婴境界了,届时元神出窍,杀人无形,如同多出一个分身,寿数也从金丹期六百载,提高到八百载,直至元婴大成,几乎与真身同境同法,与仙人无异,因此也有人将元婴境称为地仙境,当然这只是青莲仙界的称呼,五源大陆见了结丹期也得称上仙,天界不同,要求自然不太一样。” 林默嗯嗯有声,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青莲仙界,最高也就地仙,但五城十二楼城主副城主并不在其中,他们甚至不在青莲,而是在洞明天界各自修行,这就是所谓的元婴境破天入洞。” “破天入洞!”林默总算在幽冥读过《广闻记》后,再一次听说青莲之外的广阔天地。 “破天入洞就是参悟的无上天机,勘破人身生死桎梏,洞明天地之道,只不过我前世离那种境界太过遥远,只闻其名,未见过破天入洞之真仙,城主楼主们很少过问凡俗之事,像我这种金丹境,承渊城一抓一大把,哪有机会得见仙颜,但道书有载,三洞者,一洞真,二洞玄,三洞神,三者本身并无高低之分,根据前期修行方式不同,洞悉的天机不一样,各自擅长也不同,洞真者纯粹也,纯粹体修,纯粹剑修通常便是洞真,擅长杀伐之道;而道法驳杂,乱而有序者,则洞玄成仙,捻指成山,指地为海,搬山移海,布云施雨,沟连天地无所不能;洞神通常属于修行请神之道的修士,与上古神灵沟通,借神明金身无朽,防御力极其强大。” 柳薰说话当下,无数次调动真元,甚至内观照视,皆无法将真元聚拢,体内小天地,如被剑意厌胜,难动分毫。 林默一脚将他踹倒,面孔朝地,一剑将他钉回地面,随手将那把透明如水的剑驭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把剑不同于炼剑峰所受灵剑,但能明显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剑意丝毫不逊,上面看不见符纹之类,完全没有大罗天五源气息。 “这剑……” 不等林默问完,柳薰立马道:“此剑是我在上界结丹时得上仙所授,名为‘三尺水’,不输贵宗灵剑,送给林师,聊表诚意。” 林默嘴角扯了扯,“杀了你,你的都是我的,包括那只认主手镯,还需要送?” 柳薰改口道:“此为林师战利品,只要放开在下,在下就斩断与空间法器联系,里面的东西,全归您了。” 林默没搭理他,问道:“你怎么下来的?通过幽冥,不入忘川、无定,保留记忆转生,还是直接下界夺舍?” 柳薰侧着脸,避免吸入岸边潮湿的泥土,“我也不太清楚,醒来时已是婴儿,就在白岩洲一家农户,略有少许记忆,也模糊不清,四岁便被水龙宗长老接进水龙宫,传给此镯和三尺水,直到十三四岁方才恢复前世记忆。” 林默道:“所以你很清楚五源合一能结丹破天?” 柳薰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为何水龙宗其他人不知道?” 柳薰迟疑片刻,脑袋就挨了一脚,哭丧脸道:“神魂中有禁制,没法说啊!” 禁制! 林默越来越觉得其中牵涉极大。 明明可以将此秘密告知五源大陆各大宗门,如此一来,自行结丹飞升的人数肯定不止破天接引人数,同时也给了五源大陆更多具备天资的修行者多一条飞升途径选择。 青莲仙界隐瞒,必然其中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而想要解开这个秘密,五源大陆肯定不行,必须亲身到青莲仙界。 “与你同样的人有多少?” 柳薰不敢慢了一丝一毫,答道:“水龙宗没有别人,我怀疑青木宗陆离,当然令尊大人肯定也是,他为何能将这个秘密传授与你,这是在下很不理解的地方。” 林默暗暗好笑。 陆离要真是上界谪凡,他会整天念叨:“陆离本是人中仙,谪落凡尘数十年。”极力隐瞒还不及。 当然他也没必要纠正。 “没了?” “没了!” “你怎么获得五源神授的,莫非青莲仙界没有?还让你到下界来?” 柳薰道:“青莲仙界还真没有,说没有也不全是,通天树应该算一处,但没有其他真源属性。” 林默不太理解,既然青莲仙界五源支脉不全,为何能知晓这个秘密? 有一种解释便是青莲仙界之上那些掌握天道秘密的真仙,大部分出自五源,他们需要保持高高在上,无人挑战的地位,就得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即使透露,必然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且种下禁制以防消息走漏,但无法解释父亲是如何解除禁制影响,将心法抚顶神授予他! 能打听的消息太少,零碎片语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画。 “我明明抑制了五源气息,你是如何觉察到的?又如何猜出我不是五源人?”柳薰难得反问了一句。 林默轻轻一指剑锋,取下柳薰腰间剑鞘,还剑入鞘,收入情结,微笑指天。 柳薰一愣,“啸天兽?” 林默道:“多读点书,自然就知道,上界金丹神兽非金丹境不可认主,你既然召唤它现身,说明在之前,你已经是金丹境界,五源大陆除了我爹,几时出过结丹者?” 当然书不是在五源大陆看来的,幽冥百年,他读过的书肯定超过五车,才高到没到八斗很难说,至少很多五源大陆难得一见的知识,他比别人更清楚。 他瞧着柳薰,微笑道:“还得找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按住柳薰脑袋,将半个阴魂扯了出来,两眼紧闭,眼皮下眼珠不停滚动,须臾间,睁开眼,剑光一闪。 柳薰身首分离,一腔热血溅染大地。 第95章 困顿 风暴海面漩涡外。 五宗领队长老紧盯海面,巨大漩涡湍流正悄然发生变化。 流速开始加快,漩涡中央空洞正急速缩小。 豪末靠近少阳剑宗几位长老,面露忧色,“今年似乎提早了十几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知变化。” 她嘴里的他们,自然指秘境中青木宗弟子。 外面的人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测,却又无能为力,传信符书也无法通过通道,只能原地干着急。 尽管心急如焚,平尘道人还是做出一副沉竹在胸的样子,轻轻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微笑道:“都是一帮身负气运的年轻人,自有福缘傍身,豪末道友何须心急。” 豪末瞪了一眼,没好气地问:“平尘道兄这次没徒弟进去?” 平尘道人略显尴尬,以拳堵嘴,干咳一声,轻声道:“少阳弟子皆我子侄。” 豪末恚怒道:“少拿鬼话糊弄,等贵宗弟子出来,我得亲自问一问那个叫林默的,平尘道兄是否愿意给贫道这个面子?” 平尘道人怔了怔,这臭娘儿们,搁这儿等着呢! 板起脸,正色道:“有什么话,能否让贫道转述?” 豪末面色不善,大有准备砍人的架势,“你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五宗内,长老级女修不在少数,年轻时被冠以仙子称号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五宗公认的仙子屈指可数,豪末就是其中无可争议的一个,当年她突然下嫁,在五宗爱慕者中也引起了不小轰动。 然而人所共知,这位年轻时候的大美人,如今风韵犹存的青木宗都监长老,从年轻时到现在,性格之火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平尘道人一向秉持好男不和女斗的宗旨,悄悄侧移两步,尽量拉开距离,呵呵道:“那位小爷我可做不了主,等他出来,贫道帮你问问他的意见。” 漩涡中心,一条人影冲出,速度极快,好像背后有人追他,一下冲到后土宗护道长老身边,一身价值不菲的法袍到处是撕开的口子,与其说是一件衣服,还不如说是挂着一身碎布条。 浑身血迹斑斑,一些深可见骨的伤口裸露在外面。 “无量!” 右护法孙晖赶紧伸手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宗门天骄,真元带着灵识迅速扫遍他全身,发现他体内气息紊乱,无数种奇特的残留气机正疯狂冲撞,若不尽快拔出,必然对无量大道有损。 “怎么回事?怎么伤这么重?” 说话同时,真元灌注,帮助无量压制体内不受控的外来气机。 又一条白影冲出漩涡,径直冲向无量,就在孙大护法掐诀准备反击,那人骤然停下,就停在不远处,手执一把长剑,毫不忌讳孙晖长辈身份,剑尖直指,“孙子,你几岁啊!打不过就往你家大人身边跑,喂奶啊!” 孙晖盯着对方,忍住没有出手。 就算他想动手,也难伤及对方分毫,豪末此时已经站在陆离身旁,手按刀柄。 嘴上可不愿意丢了份,眼睛往豪末身上瞟,故意停留在鼓囊囊的位置,冷笑道:“想喝奶找你家大人去!” 修行者比普通人心境更纯粹不假,不代表会改变性格,各有各法,有的人好色是为修行,有的人脾气暴躁是因为执着,有的人就是嘴贱…… 孙晖无疑属于嘴贱那一类。 “放肆——”豪末勃然大怒,刀光一闪。 一刀劈出。 一言不合就出刀,很符合豪末说干就干就性格。 平尘道人拈着胡须,瞧向了水龙宗那帮人。 正打算靠近后土宗应援的水龙宗诸位长老,马上停下脚步。 嘴贱的孙晖也不示弱,瞬间祭出一道炼化山影形胜,山岳巍峨,横亘身前,山壁上篆刻有一篇上古道家祭山铭文,此刻大如谷斗的文字金光流转,将他和无量包围其中,可谓法相庄严。 那一道刀罡劈下,直接摧破三道山影,最后撞在金色流转文字之上,砰然消散。 十万里外中宫洲一座荒无人烟的大山,骤然山崩地裂,无数滚石落下,烟尘遮盖了半边天空。 孙晖面若寒冰,震撼之余,一阵阵肉疼,这座形山观景是他花费数十年光阴,观山炼意,精心炼制出的一件本命法宝,就为了区区一句话,给一刀劈出了裂隙。 这得耗费多少光阴和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啊! 死娘们儿!吃错药了不是,你家晚辈先挑衅,老子不过随口还了一句,值得下如此狠手! 豪末冷冷道:“不服,挑个地方,问道分生死,随你。” 孙晖表情僵硬,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小辈们打架切磋正常,咱们年纪一大把,何必为点小事打生打死。” 豪末冷笑道:“年纪一大把,你年纪一大把别拉上我。” 又是一刀。 谁叫你傻里吧唧妄议女人年纪。 这一刀不但再次摧破四五道山影,连金色流转的文字也被劈开一道缺口。 修复山影形胜倒还罢了,大不了多砸些灵晶,多收罗些天材地宝,多花点时间罢了;山壁上几百个铭文文字,那是花了极大代价,从上界某处仙山拓印而来,光从上界传送回来,所花费就不是用金山银山来衡量的,此时文字缺损,肉痛得差点没让孙晖跳起来跟豪末拼命。 水龙宗长老樊谷溪伸长了脖子,大声道:“豪末道友还是赶紧问一问你宗高徒,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能不能赶在出口封闭前出来。” 不敢劝架,只能用别的事分散注意力,也算帮孙晖解围。 陆离瞥了眼对方,嘴角扯了扯,朗声道:“别人能不能出来我不知道,只知道贵宗柳薰肯定是不能出来了。” 樊谷溪撇了撇嘴,一脸不信,内心却慌得一批,余光不断打量着漩涡黑洞。 就在这时,黑洞内不断有人飞出,一身朱红似火,全是离火宗弟子。 姚紫嫣走到自家长老跟前,低头心声交流一番,策雷长老猛然抬头,狠狠瞪了眼水龙宗和后土宗两边,面色不善。 不多会儿,又有一群人冲出,这回是青木宗和少阳剑宗弟子。 青木宗弟子来到陆离跟前,浩墨与陆离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后手一挥,七八个人头从多宝袋中飞出,分别落在后土宗和水龙宗面前,沉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送上贵宗弟子人头,以还秘境围杀我宗同门之礼。”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几乎与开战宣言没任何分别。 两宗长老当然清楚怎么回事,联手骇退少阳剑宗,狙杀青木宗年轻一代,本就是事先定好的计划,要的就是震慑青木宗,让他们宗门内主和一派起势,在两宗与少阳剑宗的战争中隔岸观火。 自然想不到,两宗联手,竟还落得如此下场。 少阳剑宗弟子手中也有人头飞出,扔出人头的正是崔巍。 不多,六个。 两宗长老瞪大了眼,面子已经挂不住了。 哪知事还没完,离火宗那边又有五个人头扔了出来。 “离火宗姚紫嫣,向后土、水龙两宗还礼。” 开口的不是姚大天骄是谁! 两宗长老相互对视,眼神茫然。 他们根本没有对付离火宗的计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不难理解,那五人本来就是安排去监视离火宗动向的,结果见姚紫嫣得了机缘,心生歹意,如此而已。 就地上的人头数,已经达到两宗遣入秘境弟子总数一半。 秘境入口黑洞越来越小,而两宗弟子至今尚未出来,林默也不见踪影。 平尘道人故作平静的脸上也流露出焦急之色。 黑洞已经缩到井口大小,很快便会关闭。 往年也有人未走出秘境的情况,但他们同样再未出现过,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又有一条黑影冲出,落在少阳剑宗队伍中。 一个看上去平凡得不像修行者的修士,面容也比其他人苍老几分,并非少阳剑宗和青木宗人人期待的林默,而是打一开始,就没人想起的曹贞。 长相太平凡,为人过于低调,不总是好事,太容易被人忽略。 他扔出来的人头数竟然有六个。 一人斩杀六人,这份本事,这份狠劲,在场除了无量,恐怕没多少同辈人做得到。 陆离有那本事,没那狠劲。 “见着林默没有?”平尘道人忍了很久,终于问出口。 曹贞皱了皱眉,似乎才发现林默不在,一下怔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 林默拼命冲向出口。 搜刮三件神缘法宝,柳薰的空间法器中说不定还有一件,虽然柳薰身死道消,镯子不再认主伤人,但想打开禁制也非一时半会能办到,还有救姚紫嫣时得的五只多宝袋,诸般法宝。 腰缠万贯,他可不想被困这地方十年。 斩杀柳薰时他尚未察觉异象,直到优哉游哉出发去找本宗同伴,用慧眼观察天地,突然发现天地间气运流转与之前有所不同。 幽冥百年的历史经验告诉他事有蹊跷,于是取出玉简查看长老拓印入的刻漏,略一对照,这才感知到光阴流动速度不知何时变快了。 而且快得不一止一点。 稍加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 柳薰召唤来的上界异兽打破了秘境天地固有平衡,令天地时序变得紊乱,导致光阴加速。 这样的话! 他意识到入口很可能提前关闭,御剑如电,赶在通道关闭前冲出秘境。 离着入口尚有三十余里。 原本入口处大地上,稀稀落落站着十来名水、土两宗弟子,茫然看着天空,一个个失魂落魄。 林默御剑冲到了他们面前。 有人大喊:“林默,就是这个该死的林默,害我们没能出去。” 有人附和:“大家联手杀了他。” 二十件法宝流光溢彩,呼啸着向他飞来,各式各样,可谓洋洋大观。 林默身子一沉,往下急坠,挥拳震飞一件飞近身的石流星,一脚踹开一只化作飞鱼的尖刀,大笑道:“各位这么着急杀我?” “不杀你杀谁?” 有人嘶声大喊,身形拉出残影,快速欺近,一柄长枪抖开一朵银云,兜头盖脸便罩向他头顶。 后土宗体修。 林默可不惯着他们,也不打算纠缠,身子一偏,枪锋呼啸着从胸前擦身而过,手臂伸直前推,手掌按在对方额头上,五指收拢,抓住对方发髻,将整个人抡了起来,横扫追袭而至的一堆法宝。 那人惨叫连连,砰砰声不绝,法宝在他身上炸出一朵朵炫目华彩。 很快手上那人就没了声音,气机微弱,基本上离死不远。 有人见势不对,没等阵法笼罩,闪身便遁。 水土两种遁法各有千秋。 水遁更快,受环境制约,这些人也没有柳薰那种引流成河的神通,只能仗着法宝加持,高速奔向河川。 土遁更简单,天地间各处无土石之属。 林默双手一错,咔嚓一声,直接拧断脖子,脚下光影交错,剑阵开始运转,嘴里低语喃喃:“冰封,困泽。” 当他们遁入地底,发现自己像自投罗网的飞鸟,遁是遁进了地底,可地底变成了一片无边黑暗的泥沼,虚无一片,灵识感知无法穿透,身子只能勉强向前挪动,哪有平时如鱼得水、游动轻快的自如。 跳进河川的水龙宗弟子同样遇到麻烦,后土宗弟子勉强还能动弹,他们一个个刚跳下水,发现水一下子变成了冰,牢不可破的坚冰,将他们一个个冻结在水底,像极了万年玛瑙中的一只只远古蠕虫。 困住他们的,正是林默来自水、土真源天授神通。 一名冰封,一名困泽。 如今林默境界,若在外界施展神通,最多封印周边三丈方圆,聊等于无,除非对手和他一样喜欢近身肉搏。 来自‘寂’自带神通,正式定名‘杀阵’,撕破同境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阵法,瞬间斩杀困入自身阵中天地的所有同境对手。 他不打算放过这些两宗弟子,相信此处天地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哪怕受困十年,总有一天重见天日。 届时他不想留下活口。 …… 随着入口封闭,秘境中光阴流转趋于稳定,玉简中的刻漏依旧运行正常,正好可以拿来对照日子。 光阴流逝比外界快了很多,身处此地,感受不到光阴流逝不同对人的影响,只是有些孤寂。 他开始在秘境中闲逛起来。 入口关闭后,牧羊人如同在空气中蒸发,再也找不到踪迹,各种各样的仙兽依然活跃,大部分被他散发出的真源气息震慑,不敢靠近,也有不怕死饿极了的凶兽,冒死袭击,结果可想而知。 正好成了他补充体力,满足口腹之欲的肉食来源。 半个月过去。 他几乎踏遍了秘境各个山川河谷,基本确定此方天地接近万里方阔,很奇怪的是,不管河流还是天地中充斥的精纯灵气,源头似乎都不在这儿,来自山中各个深邃不知尽头的山洞。 飞至半空观察,他觉着这些山洞似曾相识,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秘境无事,五源之息寡淡,无法收集来炼制五行丹,炼成的五枚丹,一枚送给了柳凝霜,其他四枚还在身上,他也着急想将丹药尽快送到师父手上,助他解除大寿将近的厄困,能不能收效,他无法确定,好歹也是一条希望之路。 可惜事与愿违,有时候老天爷就像开玩笑,故意弄出一些坎坷让人去品尝。 寂的破阵神通再强大,他也没办法劈开天地桎梏,只能日复一日,修行等候。 大地上一道黑光划过,以惊人的速度向林默方向冲来,快得连他的慧眼都看不清模样。 跨山过河如履平地。 须臾间,黑影冲到面前,离他十丈开外戛然止步。 “小黑——” 林默失声叫道,来的正是余祖赠予那只鼎炉所化饕餮,至于小黑这个名字,是临时起意起的,总觉着一只灵兽没个名字不太像话。 饕餮对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似乎不太满意,一个劲别着头,不去看他。 林默没那个觉悟,大笑着上前抚摸它颈部不多的毛发,歪着头看着它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儿?还专门来陪我,那多不好意思。” 小黑打了个响鼻,昂首眺望远方,前蹄不断刨地。 不能说话太可惜了,不然有只宠物陪着,倒也没那么寂寞,总比整天躺剑匣里享受的‘寂’兄弟有良心。 林默喋喋不休说着话,像遇上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说了老半天,才留意到小黑正在刨地。 “有话跟我说,唉,你又不会说话。” 他轻轻拍打着它脑门,从空间法器中御出一瓶补益丹药,当成零食喂它。 小黑倔强地别着头,眼神相当嫌弃。 “嘿你个小黑,以前还是丹炉时老是偷吃我的灵晶和丹药,这会怎么还嫌上了。” 小黑一只蹄子弯曲,朝前面动了动。 “要我往前去?” “你驮我?” 小黑一个劲点头。 不会带我去它家见长辈吧! 他翻身骑上小黑的背,背上全是坚硬的鳞甲,凹凸不平,屁股极其难受,骑个宠物兽还得运转真元在屁股上,不然真会磨裆。 余祖那只鹤骑起来会不会好些,记得它的飞羽也挺硬的。 小黑背上除了一绺鬃毛,没地可供抓手,林默见识过它的速度,给甩下来多丢人!不敢怠慢,只能撅起屁股伸长手臂去握住它头顶长长的尖角。 刚准备好,没来得及学书上骑马大侠喊一声:“驾。”小黑腾云驾雾冲了出去,耳畔风声虎虎,好家伙,这架势比御剑还猛。 迎面的风不住灌进嘴巴,根本开不了口。 小黑去的地方,他没事的时候都走过,并未发现什么饕餮群落,与水脉虚源所在很近。 一座光秃秃的大山屏风一般迎面撞来,林默下意识低头,才发觉身边黑暗一片。 山洞。 小黑带着他进了山洞。 由于山洞太过深邃,他进过几次,岔路太多,每次都半途折返,从未探究过山洞是不是有尽头。 可以确定的是,山洞里面除了石头和偶尔见到暗河,一无所有。 耳边风声越来越急,奔跑速度越来越快。 黑暗中,他刚看见一点亮光,就已经出现在一片蓝天下。 放眼望去,这是一片海,无边无际的蓝水。 林默很笃定,这里与刚才来的地方不在一片天空下。 天上并没有奇怪且不止一个的太阳,也看不到星辰,只有与海一个颜色的蓝天,一朵白云都瞧不见。 小黑冲进了海里。 四蹄如飞,海面如镜,一条白线在它尾巴后延伸。 很快,林默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坑洞,水流急速转动,其声如雷。 小黑停在巨大的海面坑洞边沿,微屈四肢。 林默跳下它的背,指着那座湍流急促的巨大漩涡,“你让我一个人进去?” 小黑点头,眼睛忽闪忽闪。 “这是通往哪儿?陪我走一趟怎样?” 小黑突然全身一紧,后退几步,不停打着响鼻。 “你又不是马,干嘛老打响鼻,不去就不去,你可别坑我,要是坑我,我下次回来,一定把你重新变回丹炉带走。” 小黑默默看着他,有种依依不舍的眼神。 林默大笑:“舍不得就一起走吧!” 小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林默呆立原地。 第96章 风暴海巨无霸 漩涡中心有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过很多人,真正尝试过的跳进去的人并不多。 林默此时就在漩涡中。 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他的身子不断旋转下沉,刚开始周围一片碧蓝,很快就变成了无边黑暗。 旋转令他头昏脑涨,但能清晰感觉到黑洞中存在着很多奇异的生物,仿佛正躲在无边黑暗中,偷偷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转动还在继续,令人反胃,速在加快,转圈越来越小……直到原地打转,身体被四周的海水疯狂挤压,过程相当短暂,然后他再次被巨大的冲力抛起,随着湍流转着大圈。 这次好像不再往下坠,而是转着圈上浮! 几十息后,他听到了风声、雷声和海浪拍打海面发出的巨大轰鸣。 水底是听不见声音的。 巨浪将他抛离海面,如同身处群峰之巅。 风暴海。 这里是风暴海,岂不是回到了熟悉的五源大陆! 他灵识展开,确认的确身处五源大陆,灵气比秘境寡淡太多,十不存一都难以形容差距。 于是他向一个方向掠了出去,脚下已经多了一条小船。 这条船来自某个水龙宗弟子,一趟秘境之行,收获了近二十个多宝袋,里面各种各样的法宝物件,灵晶用品等杂物,不可谓不丰富;柳薰那只情结镯尚未打开,上面的禁制极其特殊,短时间找不出头绪,又不想损毁镯子,因此一直没去动。 身陷秘境已经半个多月,不知道严夜洲他们是不是还在风暴海附近? 林默很快打消了与他们会合的念头。 宗门的人怎么可能在风暴海寻找他,没人知道秘境另有出口,何况按照惯例,从来没有人在入口关闭后,幸运活过十年,宗门的人肯定都以为他陨落在神缘秘境中,最多回山后,为他办上一场追忆仪式,三五好友,围坐一起,喝着小酒,聊聊与他的过往……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烦。 本来就没几个朋友,谁会追忆他。 只有远在上林城的徐渝和小胖子,不晓得听到消息后,有怎样反应? 胡思乱想之际,灵识中感觉到有一条大船正在风暴中航行。 风暴海雾浓浪高,商船从来不走这条线,也没有任何以海为生的渔民靠近,敢进入风急浪大风暴海的只有修行者。 此地距离水龙宗瀛台很近,十之八九,这条船来自水龙宗。 林默心念一动,一套从柳薰身上拔下的停水法袍穿戴上身,运转真元,激发体内水之真源,身体瞬间变得透明,再凝成实质时,整个人形象大变,活脱脱成了柳薰。 那把‘三尺水’也斜悬腰后。 斩杀柳薰前,以搜魂大法彻底翻检过他的魂魄,除了关于五源秘密之外,柳薰一生点滴,尽在掌握。 狂浪水雾中,黑影出现在眼帘中。 船身巨大,比少阳剑宗的剑舟还有庞大三五倍,黑色船身,高高的三桅前后分布,风暴中竟然还挂起了黑色巨帆,整艘船包裹在阵法灵光中,行驶平稳,乘风破浪,快速向他靠近。 相距尚有数百丈,船头龙首上一人迎风而立,衣袂迎风拉得笔直。 ——容貌约莫四五十,黑须黑发,一身停水袍,背把乌鞘剑,典型的水龙宗长老打扮。 水龙宗瀛台镇守贺惠宗。 拥有柳薰大部分记忆,假扮他,比假扮江柏弥容易多了。 林默以拳堵嘴,干咳了几声,悄悄调整着嗓子。 对方一眼便认出了他,水龙宗天之骄子,不认识他的人不多,明显惊愕大过欢喜,愣了好半晌,这才单手高举,打了个手势。 他的手势告诉身后操控海船的弟子放慢速度。 “前面来的可是柳薰师侄?” 贺惠宗与柳薰传道师父大长老郭鹤年系出同脉,师父辈便是同一个传道人,称他一声师侄名副其实。 林默微笑作揖:“正是,还请师叔准许登船。” “都是自家人,客气个什么劲。” 贺惠宗抚须大笑,挥手让船上手下打开海船防御结阵。 林默收起小舟,一跃登船,重新正式以晚辈见礼,“师叔怎么到这里来了?” 贺惠宗笑着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来风暴海,至于做什么,师侄等会儿就能见到。” 他上下打量着,笑眯眯道:“樊长老说你在秘境中与少阳林默对战,直到秘境关闭也未走出,师侄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很明显,这老家伙并不信任他,正用灵识上下探察他的身体,以防夺舍之类。 ‘一容千面’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形貌无瑕,水化万形,何况他体内拥有最纯正的水之真源,五行水性之属犹在柳薰之上,贺惠宗哪能分辨得出。 林默微笑道:“小侄与林默在秘境中大战,谁也奈何不了谁,赶去出口时,却发现出口关闭,只得在秘境中乱逛,不想先前不久,再度与林默相遇,好一场恶战,打着打着,不知姓林的使了何种术法,竟将我打出了秘境,可能也是误打误撞,不然姓林的岂不早用此法脱身。” 反正别人也没法证实,说得越玄乎,可信度反而越高。 如江柏弥的‘黄泉碧落’不也把打入了幽冥,修行法术千千万,没人能通晓天下所有术法。 贺惠宗打了个哈哈,又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几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你娘的头,柳薰早做鬼了,不,连做鬼的希望都不存在,还有屁的个后福。 林默敛收心湖手段炉火纯青,更不怕对方察觉。 “多谢师叔吉言。” 从柳薰记忆翻捡得知,这位师叔与他师父关系并不融洽,碍于同一个传道恩师,双方保持着距离,也不撕破脸,跟陌生人差不太多。 贺惠宗道:“我让人给师侄安排一间上好舱房,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一会儿请师侄出来看场好戏。” “恭敬不如从命。”林默揖手谢过。 大船设施极为奢华,非远洋商船可比,给林默安排的舱房足足占二层舱一半,卧房、茶室兼修行室,宽阔的落地门窗,通往独立的观景平台,一律黄花梨木打造家具,做工精细,一看便知来自世俗皇宫内苑匠作,到处摆满盆景兰花,清香宜人。 白岩洲地处北方,天气严寒,即使夏季,也很少遇高温天气,并不适合兰花这类南方植物栽种。梅兰竹菊,文人雅好,修行者寿数绵长,多半也会找些与修行无关的爱好,修行之余打发闲暇。附庸风雅的爱好在修行者中大行其道,最多的便是下棋,咏诗也算其一,水平比正经俗世文人差得远了,美其名曰‘游仙诗’,也没太多诗人文豪,刀笔喷子敢去评点游仙诗优劣。 这位贺大镇守长老就是其中一位好写游仙诗的大家,好几首诗被瀛台世俗王朝大观皇帝奉为圭臬。 两名低阶女修前来侍候,端水煮茶,准备洗澡热水,还拿来一些鲜嫩的各式鱼肉刺身,仙家果蔬,琼浆仙酿。 看得出,水龙宗这些长老在享受方面品位颇高。 林默不敢拒绝两名女修侍奉,柳薰的记忆中,有人侍奉相当平常,在水龙宗中,柳薰洞府至少养着三百名来自各大王朝进贡的各色美人,这位山巅嫡传最好开苞年轻处女,一旦年纪超过十八,即刻逐出,自诩不喜好见花开花谢,美好凋零惹人愁。 只是用柳薰的理由,拒绝了两名女修侍浴的举动。 年纪大,惹人愁。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反正这艘船上,百余名弟子中,符合柳薰对年龄要求的,人不够看,人够看的,年龄不符,贺长老总不会为了一个师侄辈的恶趣,专门回一趟瀛台帮他收罗美女吧! 其实修行到了炼气中期,便不会像普通人一样需要洗澡来清除一身油腻污垢,一个真元周天,身体干干净净,比水洗干净得多,泡澡,更多还是满足修行者与生俱来的习惯和心理需求。 林默泡过澡,换了身宛若流云在身的云水袍,这袍子来自一名筑基中期圆满水龙宗弟子,品级不低,仅略次于柳薰身上那件高阶停水袍,穿戴在身,也符合他的身份,比较符合柳薰爱好洁净的生活习惯。 侍候他的一名女修通知他去甲板,说贺镇守的好戏准备开场。 海上风急浪高,大船也开始上下颠簸,高大的风帆猎猎作响,海浪不断拍打船舷。 阵法撤了。 林默来到贺惠宗身边,两条腿真元灌注,牢牢钉在甲板上。 “师叔准备做什么?” 贺惠宗下巴指了指船舷左边,二三十名水龙宗弟子一字排开,手持一张巨网,严阵以待。 船舷边三四名弟子身体后仰,紧握一条手腕粗的透明长绳,一端入海,绷得笔直,正与海面下某物拼命拉扯。 钓鱼? 什么鱼需要这么粗的渔线! 贺惠宗一手摸着胡子,一手负后,微笑道:“风暴海中生有异种海鱼,不输秘境仙兽,皮肉骨血皆是修行者大补之物,比那丹药还有效,运气好的话,捕到一条生出妖丹的异种,就一粒妖丹,就能值个上万冰晶。” 林默马上想到那个古怪的漩涡。 风暴海的异种海鱼说不定就来自秘境,那处将他送出秘境的漩涡正是通道,不过那处通道似乎只能出不能进,不然将来把秘境当成一处修行洞天福地,至少比在五源大陆修行效率提高两倍。 近二十名被他斩杀的水土两宗修行者多宝袋中,这种东西不少,兽丹妖丹,还真没见过。连秘境中都稀少的东西,风暴海上真能遇上? “妖丹?真有这种东西?” 柳薰脑子中,前世记忆基本没有。也许有,但被别人封印,他的能力无法提取出来,正如五源结丹的飞升上界的秘密。 贺惠宗微微摇头,嘴上说道:“五十年前出过一只,是一只巨大无朋的海鲸,反正撞大运,柳师侄大难不死,这后福指不定就落在这儿。”说着话,一阵大笑,笑得甚是开心。 卧槽,真有妖丹,能分一半成不! 这老家伙也忒他娘的不要脸。林默心里腹诽着,眼睛紧紧盯着海面。 正拔河的弟子中站在最后那人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就这么一松,前边三名弟子便拉不住钓绳,脚下不稳,向前冲去。 身后六七人赶紧扔下渔网,上前拽住绳子帮忙。 贺惠宗不惊反喜,大声招呼着船上其他人赶紧去帮忙。 林默淡淡道:“用不用师侄出把力?” 贺惠宗大笑:“师侄看着就是,不用出手,说不定师侄的到来,给老夫带来了好运呢!” 老家伙有事隐瞒!林默凭直觉,事有蹊跷。 但肯定不针对他,毕竟贺惠宗再能掐会算,也预计不到他会出现在风暴海。 随着人数增加,收紧长绳的速度变快,本来就波涛汹涌的海面,此时开了锅一般,海面上隐隐可见一个巨大的黑影。 光看影子,比整艘船还大,海面浪高,分辨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惠宗手掌按上剑柄,指尖微微发抖,眼神中充满炽热。 就在二十余人使命拉扯水下怪物正相持不下,突然,长绳一松,海底黑影掀起数十丈高浪头,径直冲向大船。 说时迟,那时快。 一直手持巨网的二十余名弟子向海面撒出大网,动作整齐划一,一张数十丈开阔的巨网,铺天盖地,完全展开。 灵光流转,网结间还挂着不少零碎物件,全是一件件小型法器。 一张网就是一座天地结界。 须臾间,巨大的黑影就被大网笼罩,一条长长的触手伸出海面,挟带千钧海水,重重拍中左侧船舷。 船身骤然倾斜,船上弟子早有准备,沉气凝神,两只脚紧钉甲板上,不慌不忙,只管收紧巨网。 林默旁观着,也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 贺惠宗脸上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背弓了起来,当水底巨兽再次扬起巨大的触手直劈大船那一霎,如同一支箭,射了出去。 剑光一线,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斩断百丈浪头,同时也掠过了堪比千年大树的触手。 一剑得手,贺惠宗身形倒掠回来,左手拖着一条长长的触手,上面长满了一个个白色小圆盘,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紧。 他瞧着林默哈哈大笑,“师侄真是福星良将,等回了瀛台上城,老夫少不得找几个水嫩的鼎炉,好好犒劳师侄一番。” 瞧你摆出这阵仗,早有准备是吧!这也能跟老子扯上关系。 林默不语,只是笑。 没了那条漏网触手挣扎,巨网越收越紧,大网不知何物织成,坚韧无比,上面缀满各种各样法器宝物,好像专门克制水中巨大怪物,不管怎么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巨网。 巨网已经拉近船舷,一半露在水面上。 网中之物看得很清楚,一只巨大的八爪鱼,皮肤上不停流淌黏液,触手斩断出,正有蓝色血液汩汩往外流。 林默灵识扫过,确定此物来自秘境,极可能就是从他出来那片海所生异兽,气机颇足,几乎与秘境中镇守五行源头的镇守甲士相当。 气息相当,不等于有相同战力,没有灵智的异兽,空有一身强悍,与人相斗,顶了天就是个筑基境大圆满。 这种高阶异兽生出妖丹的几率特别高。 看来这位贺长老早有准备,而且对这头高阶异兽的行踪也了如指掌,此次带人进入风暴海,就为捉这头异兽而来。 捉异兽就捉异兽,有必要躲躲闪闪吗? 贺惠宗已经迫不及待,跃上异兽后背,挥剑剖开八爪鱼背脊,伸手从里面抓了件什么东西出来,没等别人看清,早就收进空间法器,然后挥剑割下一块肉,重新跃回甲板,将那块肉扔给身旁一名弟子,吩咐道:“让他们小心做好,这肉可比灵丹还管用,那条腿给你们分了,人人有份。把尸体用网挂在船尾,拖回港口,再行分割处置。” 林默拱手道:“恭喜师叔收获所爱。” 贺惠宗摆着手,“什么啊!费老鼻子劲,看着个头大,就一只普通异兽,没搞头啊!真没搞头,好在肉也不赖,咱叔侄俩刺身就酒,好好喝上两盅。” 看破不说破,机缘这东西,向来有缘者得。林默既无杀人夺宝心思,在水龙宗地盘杀人夺宝也不现实。 “听师叔安排。” ———— 大八爪鱼肉滋味真不算好,又老又韧,完全没法生吃,只能切割出来,用砂锅同鸡肉炖煮,又将其中一部分红烧煮烂,林默反正不爱吃,秘境里面吃异种兽还少了,对这种补人难吃的玩意儿他向来没多大兴趣。 好在桌上不止八爪鱼做的菜,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水龙宗自酿仙家琼浆滋味极好。 酒兴正酣。 “师侄刚打秘境出来,想来收获不小?”贺惠宗看似无意地问。 “还好,鲛皮,龙涎香,神元珠,收获不错,师叔也想要一些?”林默看似无心回答。 两人哈哈大笑碰了一盅,一饮而尽。 贺惠宗沉吟着,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端起酒盅一仰脖子自顾自干了一杯。 动作、表情做得恰到好处,既让别人看见,又装作什么都不愿说。 林默无奈只能配合。 他现在身份是柳薰,不是林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和性格,柳薰与陆离类似,自家宗门中最闪亮那颗星,宗门离了他都不会运转那种人,当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 贺镇守明显对他的性格门儿清。 “师叔有何为难之处,尽管开口,能帮的,师侄定然帮忙。” 林默学着柳薰的口吻大剌剌地说道。 “此话当真?”贺惠宗眼睛一亮。 当你娘个头。 林默肚子里暗骂,嘴上说道:“柳某人一言九鼎。” 贺惠宗双手端杯敬了一回,一口饮尽,轻轻一抹嘴角,说道:“实不相瞒,师叔这次进风暴海正是冲那头八爪妖丹怪而去。” 林默嗯了一声,音调表示早就知道了的意思。 贺惠宗略显尴尬道:“不是师叔故意隐瞒,实在是事出有因。” 见对方不开腔,自我解嘲一笑,说道:“这只八爪妖丹怪半月前刚刚出现,最早发现它,不是师叔,而是驻守瀛台的长明大长老,师侄应该知道,这瀛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职务划分,师叔才是瀛台五州十二郡唯一大道官,手握瀛台生杀大权,负责此间防务,可十几年前那场大战后,宗主为了巩固他在宗门事务上的说一不二,把同脉师弟长明派到此地,美其名曰加强瀛台防御,以防少阳狗贼乘机偷袭,实际上呢!就是在暗中削弱我们这一脉对宗门的控制力……” 这些记忆柳薰并没有,林默不好随便下结论,嗯嗯以示回答。 “这些都不说了,令师门儿清,这些年也一直努力恢复本脉力量,可谓殚精竭虑,做得比我这做师弟的——真是惭愧,惭愧啊!” 林默嘿嘿干笑,不知道如何表态。 反正大家都是在装,无非是看谁绷得住。 “长明发现此物后,借口宗主命令,封锁消息,不许别人染指,每日派人在风暴海巡弋,锁定此物行踪,却不想,你师叔也不傻,早买通了他手下几个负责消息传送的道官,一早准备停当捕获此物的法器,趁他们不留意,进入风暴海,在此物必经之地设下诱饵,才有了今日所获。” 林默微笑道:“师叔是想用这颗妖丹将境界推到圆满,升任大长老?” 贺惠宗竖起大拇指,不失时机拍了句马屁:“师侄不愧是天纵奇才,眼力,思维,判断,无不惊天旷世,师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你倒是磕两个头来看看。 林默道:“师叔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妖丹怪兽无主之物,人人皆有机缘得之,长明又能耐之如何!” 贺惠宗一脸感恩涕零,“师侄此言,深得我心。” 摇了摇头,叹息道:“可那长明强横霸道,定然不依不饶,因此这件事,还得师侄为师叔说句公道话,到时回到港口,师叔定然与长明发生冲突,宗主那边必然为长明说话,师侄可得向令师传书一封,道明原委,在宗门会议上,帮我说句公道话可成。” “……” 铺垫半天,敢情就为这个! 第97章 搅屎棍的觉悟 瀛台五州十二郡,只有一个大观王朝世俗统治百姓,人口七百余万,与西乾稍大一点的州人口数相当。 白岩洲地处大陆北方,大半土地常年冰雪覆盖,像瀛台这种孤悬南端的大岛,其实已经算本洲人口密集地区。 上城位于风暴海以西千里,坐拥瀛台第一大港口。 贺惠宗贵为瀛台镇守,建宫上城,大观王朝帝王见了他也得以座师之礼相待,偏偏对近在咫尺的上城海港没有管辖权。 因此大海船被三艘黑色大船包围堵截在港口外,他也只能受着,摔几个茶碗,砸碎几个碟子,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三艘大船上站满了携带兵器的水龙宗弟子,其中一条大船上有人要求登船检查,但贺惠宗手下坚决不同意,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矛盾激化,发生流血冲突。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贺惠宗一边怒砸果盘,一边重复叫骂着这四个字。 骂人也不骂点新意! 林默煞有介事地双手在胸前反复轻搓,眯起眼瞧着指甲,没去看‘师叔’略带夸张的表演。 “师侄怎么看?”表演不成的贺惠宗假模假式地问道。 林默嘴角上扬,邪魅一笑,“师叔的意思,想让小侄出面?” 贺惠宗咧嘴干笑,不否认,不开口。 林默往指尖吹了口气,手背绷直,端详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微笑道:“师叔在上城有成千手下,还怕区区几百个长明的喽啰?” 贺惠宗道:“港口是长明的地盘,带人过来火拼犯忌讳不是。” 林默道:“大道争先,犯点忌讳师叔就怕了?” 贺惠宗捻着胡须,说道:“怕倒不至于,毕竟大家同宗,事情闹大了也不好收拾。” 林默轻蔑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小侄出面,长明大长老同样不给面子。” “绝不会……”贺惠宗信誓旦旦,找出了不下十个理由。 他哪是想让林默平息事件,完全想拉人下水,到时候事情闹大,原本他与长明之间的恩怨,直接演变成首席大长老与宗主双方势力较劲,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他贺惠宗是既得利益者。 林默很乐意顶着柳薰身份将这件事闹大。 “那小侄就出去帮师叔顶一阵——丑话说前头,要是小侄顶不住,贺师叔可别屁股一拍,把自个择个干净才好。” “怎么可能——”贺惠宗胸脯拍得山响,迭声道:“你贺师叔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你就不是人。 林默暗自腹诽,整了整衣襟,“那小侄就代师叔出一回面。” 船上阵法已撤下,海风吹拂,空气中带着咸腥的气味。 远处上城轮廓清晰可见,海港千桅林立,海鸟空中自由滑翔,时不时栽落海面,瞬间又冲天而起。 对面三条船上的水龙宗弟子都看见了刚走上甲板的白衣年轻人。 ——说不出的骄傲,道不尽的自信,一袭白衣停水袍,一柄鞘柄宛若琉璃的三尺水斜横腰后。 “柳师兄——”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这个称呼。 “是柳薰,不是说他陨落在了秘境,怎么会在贺长老船上?” “看清楚没有,莫不是有人假扮?” “怎么可能,谁敢在水龙宗地盘假扮他。” 一时间,对面三艘船上议论纷纷,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解大半。 柳薰昂起下巴,环顾一周,朗声道:“我柳薰,又回来了。”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自信的回归宣告。 “柳师兄怎么回来了?”问话的,正是刚才准备强行登船检查的那位年轻人,一句话问出口,就被身边无数女修锐利的眼神千刀万剐一遍。 他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换了个口吻:“柳师兄何时回归的,怎么没听宗门消息传过来?” 这句话依然招来无数嗔骂。 柳薰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位师弟的形像,自然对不上号。 林默嗯了一声,音调中多有责怪,符合柳薰一惯作派。 撇了撇嘴,脸不红心不跳说道:“区区秘境如何困得住我,详情须与宗主当面汇报,你等速速让开,不要耽误了柳某正事。” 那位问话的师弟怔了怔,拱手弯腰道:“在下李一尚,长明大长老亲传,奉家师命令,检查所有来往入港的船只,以防有人违反宗主命令,私自动用公器,为私人牟利。” 林默瞧向对方,目光闪动,哦了一声,“李师弟的意思,是不给柳某这个面子啰!” 李一尚身子弯下去更多,“实在是有宗主命令,不敢因私废公。” 林默指了指大船后拖网中巨大的八爪鱼,“各位为此而来吧!” 李一尚没有否认,道:“家师追踪此物多时,欲得其妖丹做为宗主四甲子大寿贺礼,岂容某些人趁乱动用公器,私下攫取。” 林默冷冷道:“长明大长老如此阵仗,难不成动用的是私人力量?” 这句话可谓杀人诛心,直指对方要害。 贺惠宗在船舱中乐得不行,果然不出所料,这位骄傲得谁都不买账的师侄,真的从不让人失望。 一旦长明的人与他争执起来,动手最好,闹得越大,他这镇守长老人位置就会越稳,反而是长明那边,宗主为了平衡宗门诸般势力,定然不敢偏袒,以那位的尿性,说不定还会主动削弱在瀛台的控制,采取以退为进策略。 哈哈……到时受益的还不是自己。 李一尚哑口无言,嗫嚅着无言以对。 林默道:“大长老何在?” “斩仙城,大长老驻守瀛台,可不比有些人擅离岗位。”李一尚最后争辩着,气势完全垮了。 林默道:“休息两天,柳某去斩仙城亲自与大长老交涉。” 说完一拂衣袖,转身走回船舱。 李一尚不敢再阻拦,地位上长明大长老高于贺惠宗,因此他们敢于明目张胆拦船夺取妖丹怪物尸体,即使冲突起来,双方有所折损,他们手上有宗主手令,捕杀妖丹怪物美其名曰是为宗门攫取利益,但柳薰不一样,首席大长老郭鹤年的嫡传,宗门二号人物爱徒,地位、势力不逊宗主,且在宗门老一辈心目中,当仁不让的继任宗主人选,这种背景深厚的家伙,谁敢轻易得罪。 三条船很快散开,让开进入港口的通道。 贺惠宗满心欢喜,抓住林默的双手上下不停摇动,“师侄这份人情,当师叔的如何还得清。” 他诚恳地说道:“不如登岸后,我带师侄去趟云星城。” “云星城!”林默愣了愣。 云星城是大观王朝都城,整个瀛台最繁华所在,也是瀛台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好端端的去云星城干嘛!” 贺惠宗眨着眼,神神秘秘道:“云星城有皇宫啊!师侄你想想,世间哪处美人最多、最集中,咱们去皇宫选上几个对味口的,也好为师侄一洗风尘。” 敢情你把皇宫内苑当你自家后院,说选就选! 别说,这位镇守长老还真做得到,整个白岩洲,水龙宗正如太上皇一般存在,对世俗王朝插手极深,不像西乾,少阳剑宗不允许任何仙家插手人间俗务,始终与世俗王朝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受少阳教育多年的林默很难接受,就算没有这份传统固有思维,他也没法接受这份‘好意’。 毕竟他是林默,不是柳薰。 他心里面只有徐师姐,别无他人。 于是板起脸,淡淡道:“好意心领,师侄需要两天稳固气息,紧接着会去趟斩仙城,与长明大长老见面。” 贺惠宗讪讪,道:“师侄真要去啊!我道是说说而已。” 林默道:“长明毕竟有大长老身份,柳薰既然来了瀛台,不去府上拜会怎么都说不过去。” 贺惠宗道:“择日不如撞日,上了岸,我派两艘飞舟送师侄走一趟便是,何需等待两日,谅那长明也不敢和师侄动手。” 你还真不嫌别人的命贵!想挑事,就把老子往火坑里面推。 林默脸上不露任何表情,道:“一来就去他那儿,将师叔置于何地?”既捧又拒绝,一句话便化解了贺惠宗的心思和疑虑。 去斩仙城,他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自然无法对贺惠宗明言。 …… 瀛台五洲十二郡,繁华莫过云星城;热闹要数上城,港口城市,来往商贾不计其数;然而要说险要,便是座落瀛台南端海边的斩仙城,很多人都不理解,又小又破的斩仙城,何以当得起瀛台第三大城的称号。 与前两座大城池相比,斩仙城的确太小,既小还略显陈旧。 说它小,也是与前两座城相对而言,五十万人口的城池,就算搁在白岩洲整个大环境下,也算得上中等偏上的城市,更何况这座城西南城郊一大片开阔临海滩涂,正是十几年前一场仙家战场遗址。 这片土地上,不知洒下过多少水龙宗弟子的血水和眼泪,至今,滩涂上还就近用附近山上的石头,围出很大一片遗址故地,供历代水龙宗新入门弟子前来参观瞻仰,并且唾弃。 瞻仰的是一座高达十丈的黑玉丰碑,上面记录了一段历史,一段词藻华丽的祭文,一大串曾经辉煌夺目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就代表一个陨落的水龙宗重要人物,天之骄子……他们全部死在了保卫家园故土的战争中。 唾弃的,是用石头围起来,阵法护持一小块土地上,被长剑钉在地上的两具相互缠绕的白骨。 其中一具便是少阳剑宗曾经不可一世的少祖,林铮。 他身边那位,便是他的道侣墨云香。 没错,他们就是林默父母,陨落瀛台,十几年未曾被少阳剑宗迎回的两位高层人物尸骨。 林默一意来斩仙城目的,正是冲两具尸骨。 迎父母尸骨回归西崇山,是他从小发下的宏愿之一,这次前来,并不在计划内,但他也想找机会将宏愿提前。 他就站在石头围起来的护栏边沿,望着焦黑土地中央两具森森白骨,其中一具双手环抱着另一具,一柄长剑从左胸肋骨穿透,穿过脊柱将两具白骨死死钉进地面。 虽有阵法维持,剑锋依然生出了铁锈,剑柄也覆盖上一层黑灰,上面再无流转的灵光,但熟悉水龙宗的人都认得出,这柄剑正是水龙宗最有名的白水制式长剑中最高阶的一种。 说明这把剑的主人至少是长老级人物。 身旁跟着李一尚,他正不厌其烦帮他讲解着十几年前那场战争的惊心动魄,林默眼中有悲,身子略微佝偻,他没太在意,毕竟来此瞻仰、唾弃的同门大多会有这种表现。 很多年轻人的父母,兄长,姐姐,亲人都死在了这片战场上。 林默直起腰,目光始终落在地上的两具白骨上。 柳薰很小就进了宗门内山,从未经历过入门仪式,因此也没来过斩仙城,对这个地方好奇理所当然。 李一尚道:“斩仙城原本叫南霞,经历此战之后,方才改名‘斩仙’,说起来这个名字还全仗了地上那个狗贼。”他哈哈大笑着,流露出水龙宗弟子说到此事时都会有的开心。 林默道:“就这么摆在这儿,不怕少阳剑宗派人来抢?” “抢——”李一尚轻蔑地一哼,指着长剑钉在地上那具白骨,“来抢尸体的,就是这个下场,可惜除了林贼的道侣,没人再敢冒然前来,不然此地就是他们的坟墓。” 林默微微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问道:“有什么说法不成?” 李一尚扭头环顾左右,陪同他们前来的同门离得很远,低阶弟子通常不敢与亲传弟子并肩同行,小声道:“柳师兄有所不知,此地暗伏一道可斩杀神游期大圆满的阵法,一旦有人闯入,家师立马就会知道,数十里外一剑瞬斩,绝不落空。” 林默观察了很久,察觉不出那道阵法气机,想来阵法隐蔽,被外层阵法掩盖,需要有人牵动外层结界,才能激发暗藏杀阵。 装着无意问道:“这么说,这个女的,也是死在令师手上?” 李一尚无不骄傲地道:“那是自然,否则家师如何能成为瀛台驻守大长老不二人选。” 长明——你会死,会死在我的剑下。 林默心里暗暗发誓,来斩仙城前,他就做好了安排。 “大长老在城中?” “正是,柳师兄随时拜访。”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那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山间城池。 斩仙城建在两山之间,地势狭长,只有两座城门,一座通往海港码头,另一座通往山间狭谷,穿过这条狭谷便是一马平川的瀛台平原。 当年少阳剑宗选择此地为战场,想来也是看中了此城易守难攻的优点。 林默不这么认为,既然选择攻占瀛台,其实最好的地点应该是上城,拥有瀛台最大的海港,商贸兴荣,无险可据。 父亲强是强大,过于自信,以至于强攻南霞,导致最后不得已亲自上阵,被对手抓住机会,请上界谪仙出手,以致陨落,连累母亲也一同阵亡。 对于父亲,他谈不上有什么羁绊好感,小时候,父亲除了修行就是在外游历,陪他的时间极少,母亲则不然,陪伴他的时间极多,唯一一次离开,此后便是永决。 …… 茶水飘起淡淡的水雾。 林默双手笼袖,并未去端面前那杯碧绿清透的迎客茶。 长明轻啜着茶汤,双眼躲在茶杯后,不断打量眼前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不太了解对方来意,也不想先开口打破沉闷。 林默等他放下茶杯,徐徐道:“大长老何以对妖丹志在必得?” 长明轻笑一声,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宗主下发手令,猎杀妖物,此乃本长老份内之事,何来对妖丹志在必得一说。” 林默嗯了声,道:“这不就结了,妖物已猎杀,大长老可以向宗主缴令,据功己有也好,归功惠宗镇守也罢,这是你们瀛台家务事。” 长明冷冷道:“宗主令中有言,所获妖物一切,全部上缴宗门,大战在即,宗门亟待一批补充体力精力天材地宝,因此不得私下占有。” 林默呵呵笑了,摇了摇头。 长明盯着他:“柳师侄此为何意?” 林默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感觉宗主大人好大的官威。” 长明勃然动容,重重在茶案上一拍,茶水荡漾,洒出好些,汇聚成流,顺着桌沿滴下。 “怎么,长明师叔准备治我个不敬之罪。” 林默无不挑衅地瞪眼对视。 柳薰可是宗门大红人,尤其处于中立的各脉对他印象极佳,长明虽然贵为大长老级别,宗门会议连把交椅都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位轻言微,哪有处置一位红得发紫的天骄弟子权力。 不得不收起高高在上的做派,换了副笑脸,说道:“宗主不是那种喜欢计较的人,柳师侄切勿误会。” 林默端起茶杯,两根大拇指轻轻转动,“大长老不妨打开天窗说句敞亮话,究竟有多想得到那颗妖丹?” 长明呵呵一笑,掩饰尴尬,“此话何从道来,本座此举,无非为宗门长远计,与个人无关。” 林默笑道:“大长老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哈!既然大家没话说,小侄这就告辞。” 双手一搭桌案,便要起身。 长明身子前倾,一把扯住,“柳师侄何必着急,茶不合味,换一盏便是,就这么来了就走,岂不是打老夫脸,日后回了宗门,哪还有脸见郭大长老,别的长老还不把老夫笑死。” 嘴里乐呵着,招呼服侍丫头,重新泡了壶上好香茗送来。 “这斩仙城别的没有,山上跑的,水里游的,来自西大陆的各色美人还是少不了,师侄不妨在此多留两天,让老夫尽尽地主之谊。” “大长老说笑了,你看小侄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 你不是谁是? 整个水龙宗谁不知你柳薰德性。 长明皮笑肉不笑:“师侄当然不是,就当留下来陪我这孤老头子说说话如何?” 林默打了个哈哈,重新端起茶杯,浅饮慢啜。 “大长老今年高寿?”他有意无意问了句,意有所指。 修行到这种境界的没人是傻子,也没有真白痴,长明嘿嘿干笑,“比宗主略长。” 山上人师兄未必年长,师弟未必年幼,长幼之序来自天份,衡量自能力,以境界为基准。 林默道:“炼化妖丹固本强体,大长老未雨缪谋,现在已经在为甲子后的破天接引做准备了。” “笨鸟先飞,笨鸟先飞而已。” 理不辩不清,话不点不明,窗户纸已经戳了个洞,长明自然不再藏着掖着。 “老夫空有一身境界,这体魄——唉,说来也惭愧,当年借上仙布下的阵法斩那婆娘一剑,却不曾想少阳飞剑如此凌厉,竟然突破了上仙布下的结界,让老夫猝不及防,挨了那一记,虽说境界保住了,这体魄也日渐孱弱,故而需要妖丹为药引,固本培元,炼体返纯,否则,很可能就会陨落在接引途中,若非如此,老夫岂会撕破脸与惠宗长老争丹……”一阵长叹,搞得自己像受气小媳妇也似。 破天接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林默暗暗诅咒。 有需求就好,需求越强烈,挑拨更容易。 他对当好搅屎棍角色有着充分觉悟。 第98章 乱战 林默浅浅啜茶,淡淡道:“贺长老确实得了妖丹,品相不低,恐怕近日便准备闭关炼化,怕是准备已久,连护道人都请好了。” 长明瞳孔地震,讶然道:“师侄的意思?” 林默抬头瞧向他,像在看傻子:“我的意思还不明白?” 长明道:“我的意思是,师侄何以站我这一边?” 林默手指轻叩茶案,微笑道:“养望得要有资本,神游期对我而言,如探囊取物,重要的不在于战场上获得名望,是如何活下来。” 一番肺腑之言把长明雷得外焦里嫩。 修行者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不是杀力无边,也不是傲视群雄,而是长生,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追求杀力和权力,不过为漫长一生添加的佐料,长生无趣,长生又有何益。 所以林默的话既打中了长明心坎,也暗暗引导他对那枚妖丹强烈的夺取野心。 战争即将开场,如何在战争中活下来,还能声望不坠? 最好的办法就是坐上一个不用去前线,又相对不可或缺的职位。 瀛台镇守刚好合乎条件。 谎话需要恰到好处抛出一些人性弱点才能够变得真实,林默真真假假的真诚,无疑牢牢抓住了对方的心。 “师侄坦诚。”长明大笑,心头已经开始盘算。 林默恰到好处的点拨后,便不再多说。 …… 夜,降临大地。 接风酒宴上故作狂放姿态的林默往嘴里灌下不少酒,无非逢场作戏罢了,既做给长明看,也是做给贺惠宗安插此处的暗子眼线看。 一进安排好的客院,他运转真元震散酒气,静坐床榻,凝神铺开灵识,感知城中气机异动。 长明肯定有所行动,没来斩仙城前贺惠宗就已经断定。 他手上有宗主密令,对妖丹志在必得,两项相加,行事必然无忌,林默的到来无非是给他一个下决心的机会,妖丹契机,对贺惠宗和长明而言都是不可或缺,为此翻脸杀人在所不惜。 上城的大网早就张开。 而林默也将混水摸鱼,达到他的目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在等着对方行动。 城中灵气紊乱,大批修行者集结。 整个斩仙城修行者军队千名,比不上贺惠宗三千大军的实力,但贺惠宗的兵力分散在整个瀛台,上城兵力仅有不到五百。 而且长明自信手上有宗主密令,即使贺惠宗想要反抗,手下未必能陪他一同送死。 龙舟备好,千名修行者军队登船,分成三条大船,浩浩荡荡升空,向上城进发。 长明为防泄密,召集人马前,已结起屏蔽大阵,不允许任何符书传送出城。 林默等的就是他们离开。 此时的斩仙城异常空虚,留守修行不满百人,最高阶不过筑基初境。 他起身套上一件黑色长袍,如同一道黑烟,几个兔起鹘落,便从稀疏的城墙留守人员中间穿过,迅速接近父母遗骨所在。 半人高石墙外,他停了下来,默默等候。 阵法结界尚在,硬闯肯定会惊动手持阵枢的长明,离父母遗骸如此之近,他不愿因为心急而导致功亏一篑。 需要掐准时点,计算长明到达上城开战的机会,到时即使他有所感应,也无法腾出手兼顾斩仙城这边的异动。 上城那边,野心勃勃的贺惠宗可没打算让老对手活着离开。 双方就像对弈的棋手,蓄势待发,各有杀招。 只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还有第三方正准备从他们的对决棋局中获益。 每个执棋的人都以为他是棋手,却从来没想过,冥冥中早就有人把他们当成了棋子。 唯一不同的,只是棋盘上所在位置不同。 仅此而已。 …… 上城。 飞舟钻出云雾,出现城池上空。 与此同时,数百架弩机也扯下油布伪装露出狰狞面目。 箭镞生辉,灵光缠绕,弩枝与身等长,如同一把把飞剑,瞄准头顶悬停飞舟。 长明大长老骤然心悸,这是高境修行者敏锐的危机预感在发出警告。 怎么可能? 贺惠宗怎么可能预料到!被降低破天接引陨落风险诱惑冲昏头脑的长明,这一瞬间,重新恢复往日理智。 也就在这一刻,一座充斥强大气机的阵法结界笼罩了整座上城天地。 “长明兄,别来无恙!” 有人正打招呼,语气极其轻松。 “邵煜子。”长明顿时有种钻进风箱老鼠的感受。 柳薰,我若脱身,斩你三魂七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贺惠宗得意洋洋,道:“大长老长明,勾结少阳贼子,意图兴兵造反,本镇守长老依祖宗律法,镇压叛乱……” 不等对方说完,长明掏出怀中最后一份凭仗,朗声道:“本大长老奉宗主之命,为战争收罗一切必要物资,贺惠宗身为镇守,动用公器,为己谋私,与公争利,本人执行宗门律条,只要诸位同门放下武器,本长老将在宗主面前求情,不追究诸位从犯之责。” 贺惠宗啐了一口,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这种时候还敢假传上令。” 邵煜子与贺惠宗同脉,交情匪浅,这次前来,主要为他护道,却不太想卷入两人名利上的明争暗斗,更不想贸然出手斩杀一名祖师堂上有交椅的大长老,沉吟着措辞,想劝退长明,又保证贺惠宗炼化妖丹成功。 没等他想好,长明突然拔剑,左手虚画半弧,抓住一个几不可见的透明气泡,一剑便劈了出去。 贺惠宗沉腰坐马,向前跨出一条腿,屈膝似弓,两手平平推出,指掐术诀,一手炽阳,一手玄阴。 袖袍鼓荡,一黑一白两条蛟龙脱袖而出,两条挂空黑白大河横亘城池上空,龙头张开大嘴,利齿尖牙锋利如刀,前爪十趾弯曲如钩,恶狠狠扑向长明所在的飞舟。 邵煜子无奈,只能捏诀出剑。 …… 林默一步踏进石头围墙中,剑匣祭出,上面古老阵图瞬间展开,以天地对抗天地,长剑在手,横持胸前,左手并指在剑身上一抹,六七道剑气脱锋而出,分别斩向结界六七个不同方向。 就在他鞋底接触石墙内土地的一刹那间,石墙周围一座气机更加浓厚强大的结界蓦然升起,不止围困、隔离,大阵不停向内坍缩,挤压着结界内空气,俄顷,空气变得滚烫如火,浓稠如浆。 林默感觉像掉进了无底泥潭里的水牛,每一步移动,都变得无比艰难。 汗水从额头上淌下,顺着淌过眉毛,流进了眼睛里,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睛一闭,便有无数锐利的刀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座阵太过强大,令人窒息。 林默甚至感觉皮肤撕裂,全身骨头嚓嚓作响。 坍缩并未停止,空气几乎凝成实质,他整个人仿佛泡在钢铁溶浆里面,每呼吸一口,都让肺部火辣辣生疼。 他抬头望向天穹,结界顶端有个磨盘大的孔洞,不知通往何方,空气像漩涡一样从孔洞另一边灌进不断坍缩的结界,再被结界压缩凝实。 一道光。 点亮了黑色的深洞。 剑光。 一柄剑不知从何而来,沿孔洞通道刺进了结界,直奔林默胸膛而来。 原来是这样啊! 十几年前,娘亲也许与他有着同样遭遇。 长明不管身在何处,只要阵枢在身,他就能察觉到这边风吹草动,且有能力远隔千里,递出致命一剑。 林默毫不犹豫,反手刺出了他有生以来,拼尽全力的一剑。 …… 邵煜子并不想让长明死在自己的剑下,也不想让好友贺惠宗认为他出工不出力,出剑极有分寸,凭长明的能力,同时避开他这一剑和贺惠宗双龙出袖不难。 杀死一名大长老,需要解决的麻烦太多,尤其在战争即将来临的氛围下。 突然,他发现预判出了纰漏。 就在他一剑挥出瞬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另一道剑光蓦然映入瞳孔,剑光不知来自哪里,就从长明左手前抓出那透明气泡中突兀出现。 剑芒穿透了胸膛。 邵煜子的剑气也斩了过来,横掠过腰际;一黑一白两条水龙,一条咬中大腿,一条吞下头颅,甩头摆尾,反向转动,嗞喇一声,竟将长明撕成两半。 “怎么回事?” 邵煜子再也感受不到长明的气机,意识到犯下大错。 长明刚刚那一剑根本不是冲他们。 不冲他们,又冲谁? 他记忆里浮现出十几年前两宗瀛台大战,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贺惠宗一脸蒙,问道:“这……这……长明怎么,怎么了。” 邵煜子瞪着他,怒容满面,“你好意思问我。” 他环顾着长明带来的上千人手,“所有人,随本长老赶回斩仙城,少阳贼子恐怕正趁机作乱。” 贺惠宗也不傻,马上联想到刚刚突兀而至的一剑,心怀惴惴问了句:“用不用我带人跟去?” 邵煜子狠狠刮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留下来,以防少阳贼子声东击西。” …… 剑光势如破竹,斩开剑匣上的古老阵图,瞬间便到了林默胸前,来势太快,太过迅猛,他的身子偏转,移开不到三寸。 嗤的一声,剑芒透体。 坚韧堪比甲胄的法袍砰然炸碎,片片碎屑漫天飞舞。 林默如遭锤击,身子后仰,脚跟连连点地,不停倒退,轰地撞上石墙,碎石乱飞,整个人嵌了进去。 与此同时,发觉身体一轻,空气流动恢复了原样,千钧重压已然消失。 他摆动身体,将自己从墙壁拔了出来,顾不得清理血流不止的右胸伤口,驭出一件新袍子穿戴在身,冲到父母尸骨前,什么仪式,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了,挥手将两具遗骸原样驭入一只多宝袋,装进情结手镯,御剑而起,以最快速度掠向海面。 一边御剑,一边取出丹瓶,选了几瓶补血益气的,一股脑倒进嘴巴,嚼得咯吱作响,又取出两块上品灵晶,左右手各握一块,掌心用力捏得粉碎,汲取灵气。 此时一旦有水龙宗弟子赶来,哪怕境界不高,人数稍多,就能将虚弱到极点的他立斩当场。 因此他只能尽量御剑远离,还得祈祷老天爷开眼,追上来的不是长明那种强者。 他不知道长明已死,对自己隔空那一剑不抱太多希望,毕竟第一次隔空递剑,战果如何很难确认。 海面茫茫,四面皆水。 天空漆黑,见不到一颗星星。 林默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尽量控制飞剑直线飞行。 胸膛伤口依然在流血,长明隔空递出的一剑蕴含无数道意,短时间难以拔除,此刻他也没有时间停下来,解决这个麻烦。 耳畔风声如雷。 林默感觉脑袋越来越沉,眼皮不停往下坠,识海中剩下一丝执念在支撑,不能停,要将父母送回西崇山,安葬在他们一家三口曾经幸福生活的地方。 天,似乎亮了一点,海面反射着粼粼波光。 灰蒙蒙的浓雾中,仿佛出现了一条若现若隐的灰线。 一路耗尽了十几块上品灵晶,他甚至都忘记了空间法器中有缴获来的避水小舟。 凭着最后一点神智和力量,他加速冲了过去。 半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灰线,重重栽了下去。 第99章 十五年回归 西崇山药王峰。 万年松下,石桌前围坐着很多人。 石凳只有六张,安排不下所有人,周满昆搬来不少凳子,摆满了崖上平台,每张凳子上都坐着人。 除了石桌边的六人,每个人的茶都只能捧在手上。 二三十人,没一个长辈。 严夜洲算半个主人,给一群人围在中间。 坐他对面的是陆离、柳凝霜、樊阳源、姚紫嫣、离火宗排行第二的天骄玄花。 小胖子胡涂和徐渝也在,他们把石桌边的位置让给了客人,自己坐了张小板凳。 严夜洲脸色暗沉,挂着两个黑眼圈,看样子就知道很久没有休息好,修行者恢复精力,睡觉不是首选,打坐内观比睡觉效果更好。 他这副样子,说明最近心绪不宁,连日常功课都没做。 对修行者来说,极不常见。 胡涂和徐渝也没好到哪儿去,眼睛肿得像桃子,他们最近才得到消息,刚从上林城赶回来。 青木、离火两宗客人的到来,则为会谈结盟事宜。 谈判自有大长老级别出面,同行弟子被特许可以在九峰自行参观,一多半出现在了林默洞府中。 林默在神缘秘境救过离火、青木两宗的同辈,这个消息徐渝早就通过宗门邸报得知,对方感恩,前来洞府这边坐坐,也是人之常情。 令她诧异的是,青木宗柳凝霜的双眼好像比她还肿,神色憔悴,一个倒还罢了,毕竟有巧合存在,比如最近家中新丧;可离火宗那位第一天骄,身材单薄得像纸片的姚紫嫣同样如此,这就很难令人相信巧合了。 当初林默在上林城,也没提起过与青木宗有什么人关系甚密啊!离火宗更不可能,提都没提起过……她们和林默? 碍于别人客人身份,徐渝也不好问。 如今林默生死未卜,她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生是非。 陆离道:“听说贵宗准备宣布林默的死讯,还准备在药王峰广场为他立像纪念?” 严夜洲默默点头。 柳凝霜抢先表达不满:“江……林师兄不会死,贵宗这么急干嘛!难道有些人想咒他早死。”嗓子中还带哭腔颤音。 徐渝眼睛眯成一条缝,意味深长。 姚紫嫣不甘人后,立刻发表意见:“我也这么认为滴!秘境十年重开,大不了再压境十年,我亲自进去找他,相信以林师兄的能力,绝不会在秘境中陨落。” 徐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怀疑是不是闭关遗失了一段岁月光阴,去上林短短一年,一向不太与人接触的林默哪来这么多女性友人? 抑或是林默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一直隐藏极深。 胡涂身边坐着梁佩儿,也瞧出了场面的诡异,手肘杵了杵小胖子,小声问道:“林默怎么回事?这两位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胡涂也一脸蒙,瞥见梁佩儿面色不善,赶紧补了句:“这几年除了上林城匆匆见上一面,又没在一起,我哪知道那家伙做了什么。” 周意竹就坐他们前边,手挽葫芦正往嘴里倒酒,回头插了句嘴:“那家伙貌似忠厚,骨子里主意多得很,连我们二师兄都给他带坏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正常。” 这句话立马招来多人敌视。 王屏峰嘴更损道:“周师姐的意思是,二师兄对你毛手毛脚了。” 他们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山崖平台也不大,全是一帮修行者,没谁耳朵背。 严夜洲赧颜,呵斥道:“当着别宗师兄,胡说八道什么呢!” 姚紫嫣的目光落在徐渝身上。 女人的敏感相当玄妙,很难用常理解释。 “这位炼气境仙子面生,敢问一声仙号可好?” 严夜洲捂脸,没脸参与这种女修间特有斗法手段,又舍不得放过好戏,手指间漏开一条缝。 徐渝大大方方,拱手道:“好说,姓徐名渝。” 姚紫嫣鼻孔里哼哼两声。 没等她再说话,徐渝又道:“与林默打小在外门就是师姐弟,青梅竹马,不只一面之缘。” 女人斗法果然犀利,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姚紫嫣哑口无言,第一回合,一个照面便败下阵来。 修行天才,通常在很多方面比较白痴。 境界碾压才是强项。 柳凝霜不属于那种喜欢刺人的女生,根本没有开口。 陆离不去管女人斗嘴,盯着严夜洲,“贵宗急着宣布林默死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严夜洲道:“哪有宣布死讯这种事,为林默立像,是宗门两位大长老共同的意思,说白了一为表彰他为宗门炼丹做出的贡献,其次也是立像为后世弟子做表率,此次三宗结盟,不也有林师弟一份大功劳在其中。” 陆离嗯嗯两声,摇摇头,“不对,我总感觉不对。” 柳凝霜问道:“师兄觉得哪里不对?” 陆离道:“总觉得有人着急忙慌做成他已死的消息,生怕他活着回来一样。” 严夜洲其实也不理解,只不过宗门高层的决定,不理解也无法反驳。 陆离马上说了句能让人从板凳上摔下去的话,“感觉有人不想让他输在我手下,丢了少阳剑宗的面子。” 四座嘘声四起,不包括青木宗弟子在内。 就在这时,一道剑虹从紫烟台方向飞来,严夜洲抬头,飞剑转眼就到,悬停在山崖平台外。 平台属洞府一部分,有阵法笼罩。 来人正是顾鸣。 “大师兄怎么来了?”严夜洲起身行礼。 顾鸣扫了眼平台上所有人,面无表情道:“刚接到家族传信,林默在望海州出现,如今正在盐池郡顾家。” “什么!”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刚刚还在为林默失踪忧心的诸人,此时全都睁大了眼睛。 严夜洲满面喜色,竟有些手足无措,嘎声道:“师兄可别乱开玩笑。” 陆离盯着顾鸣,若他一句话说开玩笑的,他肯定会立马出手将他从飞剑上拽下来胖揍。 顾鸣扔出来一封信,“自己看,我已经通知集仙峰,宗门很可能派出剑舟前往盐池郡接人。” “什么啊!宗门怎么可能派剑舟去接他一个人?” 王屏峰提着不同意见,伸长脖子去二师兄身边看信上内容,刚看了几个字,面露惊愕,失声道:“敢情是真的。” 信上内容不多,主要有一句话: 迎回少阳少祖林铮、长老墨云香遗骨。 “林默从秘境出来了,他还去了瀛台带回了父母的遗骨。” “他怎么做到的,听说水龙宗在林少祖遗骨处设下杀阵,他母亲当年就是因为强闯杀阵才被人斩杀。” “关键不是这个,秘境关闭后,连五宗联手也无法打开,何况出口还有五宗联手设下的禁制,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严夜洲环视众人,微笑道: “想知道答案,一起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 九艘巨大的银色飞舟冲破云层,阳光下熠熠生辉,出现盐池郡城上空。 成百道璀璨剑光,自剑舟上瞬间四散开来,天空中宛若银莲盛放,美丽不可方物。 季长卿伫立船头,身后诸峰首座长老依次排开,身上很难得统一穿着宗门仪服,银色剑袍迎风飞舞。 九峰齐出,九艘代表少阳剑宗底蕴的剑舟。 盐池郡数十万百姓仰首以盼,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场难得一见的仙家出行盛况。 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有限而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面。 季长卿御剑而落,不疾不徐,连飞剑破空的尖啸声出未发出,格外庄严肃穆,身后二十余名诸峰首座、长老同样如此。 今天,御剑不为示威,只为恭迎。 林默就站在城头,面南背北,身后便是高大巍峨的城楼,正午阳光将城楼染成金黄,笔挺的身姿如一杆金色标枪,静静矗立。 他双手间捧着一只包裹,那是代表少阳剑宗的银白色锦缎。 包裹中正是他父母遗骸。 而他眼中却没有悲伤,只有归家的惆怅。 季长卿落地,打量着他失血过多,略显苍白的脸,眼睛里饱含温情,注目凝望。 欣慰、喜悦、怜惜……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交织。 前来奉迎少祖归山的首座、长老都不好开口,静静等候。 良久,平尘道人上前一步,轻声道:“世侄身体可还好,不如交由老道接手,请计大长老帮你把把脉。” 林默轻轻摇头,眼光坚定,“不用,还挺得住,我要送爹娘回家。” 送爹娘回家! 很简单的一句话,为了这句话,少阳剑宗付出了十五年的光阴。 ——十四年,对修行者来说只是漫长生涯短短一瞬,然而对直接和间接参与过瀛台之战的首座、长老来说,这就是压在他们心头十五年无法搬开的一座沉重大山。 现在他回家了。 由亲生儿子亲手带回。 谁也没问其中过程,大家都清楚其间的艰险和困难。 季长卿身后的很多人,已经在默默抹泪。 泪,未必为迎回的骸骨而流。 林默望向所有长辈,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 第100章 噩耗 顾家三百余口族人分列城门楼两侧,故意离得很远,保持着尊敬的距离,家主顾焕站在队伍最前面。 计大长老作为顾鸣师父,又是药王峰代表,自然由他出面对接最为恰当。 “劳烦顾家主施以援手,顾鸣正好也在,趁此机会,老夫让他在家留上几天,这小子也是,说他好几次,让他经常回家看看,就是不听。” 顾焕打着哈哈,“修行为重,鸣儿这些年多亏有计大长老照顾。” 计大长老也笑着道:“自家徒弟,还能不照应。” 客套一番,顾焕正色道:“眼看战事将起,大长老能否跟余祖求个口谕,讨两炉绦尘丹和造化丹,盐池是西乾北大门……” 计大长老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宗门一切都有安排,何况顾家此番帮了正主儿,区区两炉绦尘丹、造化丹何愁不得。” 顾焕道:“也是侥幸,林师正好撞在码头阵法结界上,当时可把我们紧张得不行,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御剑一夜疾行,跨海过洲,这位小林的未来,只怕不比少祖更风光。” 计大长老打趣道:“你就没当面找他求丹?” 顾焕道:“老头子敢这么不懂事,见到林师时,他一身全是血,说了不到几句话,救助还来不及,能有空说这些,话说回来,老头子哪敢居功自傲,开口向林师讨赏。” 正说着,林默转头瞧过来,微笑道:“不用开口,一年内,两炉绦尘丹,两炉造化丹,我会交给大师兄。” 顾焕受宠若惊,遥遥揖手拜谢。 众人登船,盐池城没有剑舟停靠码头,剑舟悬空,灵晶消耗不计其数,也是搁在少阳剑宗,放到五宗以外的其他小宗门,九艘剑舟一来一回,已经足够他们半年开销。 刚上船一大票人围过来,把林默簇拥在中间,除了徐渝、胡涂、严夜洲……一众本宗朋友,人群中竟然混杂着陆离、柳凝霜、姚紫嫣等外宗人。 他双手捧着父母遗骸,不好去摸鼻子,耸了耸鼻翼,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徐渝翻着白眼瞥向他,嘴角下垂。 陆离乜眼相视,双手交叉抱胸,“来帮你办丧礼啊!贵宗都准备帮你塑死人像了,作为朋友哪能不去捧场。” “……”林默瞧向严夜洲。 “是这个样子的,宗门认为你在三宗结盟这件事情上,功莫大焉,又炼出极品造化丹造福宗门,因此决定做像以作纪念。”严夜洲不情不愿,措辞小心地解释了一遍。 本以为一向低调的林默不会喜欢,何况为生人立像,本来就让人犯膈应,谁知林默一点不像不高兴,两眼放光。 莫非在秘境给人夺舍了? 严夜洲直犯嘀咕。 “别想了,人又没死,立个塑像在那儿,让人唾你几口痰啊!”季长卿走了过来,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指了指最高层船舱,说道:“宗门准备了上好棺木,先把令尊遗骸放下,再来叙旧不迟。” 林默嗯了一声,瞧向板起脸的徐渝:“徐师姐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嗯。”徐渝一脸不情不愿,脚底下动的比谁都快。 王屏峰挤在人群中,啧啧道:“这下可成定局啰!几家欢喜,几家愁,愁,愁,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意竹忍不住一脚踹他屁股上,将他踹得向前直冲,差点摔个狗吃屎,“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柳凝霜面沉似水,不动声色;姚紫嫣昂头看向别处,装没听见。 顶层船舱偌大房间内,放置着一口朱漆描金棺椁,内外七重,世俗帝王规格,屋内各种祭奠物事一应俱全,金碧辉煌。 林默郑重地将遗骸放入内屋棺室,倒退几步,取三根香,捻指点燃,插入椁前香炉,又烧了些金箔银纸,三跪九叩,这才起身。 盖棺仪程需回到西崇山举行,所有首座、长老此时并未参与,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为何急于对外宣告我死的消息?” 林默盯着季伯问道。 季长卿微笑,瞥了眼徐渝,没有开口。 徐渝自觉地道:“我给伯父伯母上一炷香,去外面等你。” 林默道:“不用,你又不是外人。” 徐渝眼角噙笑,当长辈面,不好笑得太放肆。 季长卿叹了口气,说道:“与水土两宗之战,十年内便会在西乾打响,根本不可能有下一次神缘秘境开启,你是否能安然出来,谁能保证;当然宗门这么做,也有造成极品造化丹、绦尘丹已成绝响的错觉,让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这场必然如期而至的战争。” 林默苦笑。 他清楚季长卿是怎样一个人,当然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真实性有几分,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天门峰曹贞,我觉得他有些问题。” “曹贞!” 季长卿调门高了八度,眉头紧皱,沉吟着,道:“我会接手这件事,不过你得说说怎么回事。” 林默道:“秘境中,追杀柳薰时,有人一直在远处窥视,气机隐藏极好,不过还是给我踅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没错,我肯定他就是曹贞,气机掩饰再好,他一身杂乱的法宝气息却做不得假。” 季长卿嗯嗯应声,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思。 “你怎么出来的?” 他用提问来转移话题。 林默道:“秘境出口不止一个,只能出不能进,别问我什么原因,不清楚。” 一老一少对话像针锋相对,又像孩子在跟大人赌气。 徐渝默默旁观,正如乖巧的小媳妇。 季长卿叹着气,“这次回了西崇,有什么打算?” 林默道:“我想把下界得来的钜子谷器械制造秘卷分享给云峦峰,包括那些看不懂的符纹,希望有所帮助;我会加紧炼丹,争取提高宗门筑基境数量,至少在战争来临时,更多人有自保能力。” 季长卿哼哼道:“想法是好的,别拉下修行,一个神游期,足可抵十个筑基中期,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林默点头,“我的修行你不用操心,还是多操心下小胖子吧!他修行时间也不短了,境界咋就上不去呢!” 季长卿笑了,“蛰龙功本来就是走的厚积薄发,我心头有数,你瞎操什么心。” 林默意味深长地道:“不操心不行啊!来来去去,兄弟就这么一个,不帮着自家兄弟操心,还指望别人。” 季长卿转身就走,不忘撂下一句:“待会陆续会有人来祭拜,你准备一直留在这儿?” “是的,我陪他们回家。” ……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三炷香,行个礼,来了又走。 也有人来就留下,胡涂、严夜洲、王屏峰……全是和林默关系不错的朋友,其中自然有柳凝霜、姚紫嫣、陆离这些外宗人。 严夜洲忽然把林默拉出门,来到甲板僻静处。 “何老走了。” 林默本想跟他开句玩笑,突然听到这句话,以为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严夜洲一脸严肃,“何老走了,在我们进入秘境后第三天尸解仙逝,走之前曾言,他这辈子一直运气不好,临了临了,却收了两个好徒弟,韩师弟也是因为守墓,故而未来迎接。” 他取出丹瓶,这是秘境时林默托付他转交何长老的,如今人已离世,他只能原物奉还。 林默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将丹瓶收下,转身来到栏杆边上,双手紧握围栏,目眺远方。 见到父母尸骸时,他并不伤心,逝者已矣,过去了十几年,该流的泪,早已流过,时间让他接受了一切。 接回父母骨骸,是心愿,而非思念。 何长老却是他修行以来,第一个不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愿意提携帮助他的前辈,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长辈,悄然而逝,仿佛深秋黄叶,一阵微风吹来,脱离了树梢不知飘去了何方。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生老病死,人生别离,最是令人无奈。 这个消息令林默心里很不好受,眼泪止不住地流,顺着脸庞滑落,又很快被罡风吹干。 不全是为逝者悲,万木之秋,夏花凋零,也是对人生的一种感慨。 严夜洲唏嘘道:“世事无常,无需心哀,师父说过,何老属生不逢时,天分不及时运,你所炼之丹,无论借祖槐之离枝炼成的生机再造丹,还是这次所赠之生命五源之丹,事实上对何老肉身神魂皆腐的现状皆无法起到应有作用,此乃命数,仙人亦无可更。” 林默收敛心情,问道:“你给余祖看过我赠与你的丹药?” 严夜洲老老实实承认:“炼化那枚丹药后,余祖一眼便瞧出端倪,随即问起,当弟子的不好不照实回答。” 林默也没多说什么,知道五源秘密的余祖看出来不是咄咄怪事,看不出来才是。 他也没打算隐瞒,但也不会公开。 从柳薰的情况的来看,这个秘密哪怕在上界也并非人人皆知,而且有人刻意隐藏,至于为何,五源离上界隔着一重天地,很难凭空猜测。 既然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他也不想公之于众,引来不必要的天发杀机。 严夜洲似乎也得到了余祖的提醒,闭口不再谈及此事。 对了,还有徐渝和胡涂呢! 他让二师兄先回房间,将小胖子和徐渝分别叫到面前,将两枚五源脱胎换骨丹交给两人,说明用法,鉴于二人并非丹师炼师一路,尚未筑基,不懂炼化物心法,专门教了套炼物法诀,口诀来自丹崖梦境碎片拼凑,与少阳炼物诀大不相同,倒与炼丹术有些类似,也是一种粗浅的以身为炉的炼物方法,所谓粗浅,也相对而言,丹崖梦境中任何一种道法,搁在五源大陆,都是无上深奥的功法。 哪怕徐渝这种天分上乘的修行者,理解起来也颇费心思;胡涂就不用说,每个字都能听懂,就是理解不了,只能由林默手把手教上一遍,这才记住不到三成。 林默倒是想他和徐渝掉个个。 同时也千叮咛万嘱咐,让二人保守秘密。 炼化丹药虽然能得到更强的道树根基,却还是缺少了参悟灵合五行源那种天授神通,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对修行本身并无太多影响,最多就是杀伐手段上的缺失。 五枚丹,原本都有各自分配主人,何长老逝去,余下这一枚该送给谁? 按亲近关系,送给王屏峰倒也行,但这枚丹原本属于师父,照继承关系,就应当给予自己或者是韩师兄。 最后他还是决定赠与韩师兄,王屏峰以后可以想办法去其余四宗的五源源头获取,反正他还年轻,不急一时。 …… 剑舟缓缓降下,直接停靠在集仙峰顶。 成千上万名诸峰长老、弟子齐聚,庄严肃穆,迎候离山十五年的少祖遗骸。 宗主李凡难得出现在众人面前。 手捧灵位的林默和一众大长老首座抬棺沿着跳板缓缓下船,李凡与留守内山的石革同时出迎。 面对林默,李凡冲灵位深深一揖,久久未起身,石革伸手去搀扶,被他轻轻推开伸过去的手,直起身子,毫无愧意,直视林默眼睛,小声说道:“本座只是对不起令尊,而非对你愧疚,宗门利益下,人人皆可利用,本座亦然。” 林默哼了一声,同样小声道:“世以尔等为大恶,无私心何以为大义。” 说罢,大步向祖师堂走去。 灵柩将安葬在集仙峰一处专门为历代祖师埋骨的风水宝地,灵位则将安置在祖师堂,但凡宗门高层议事,皆享香火供奉。 事实上,祖师堂安置的灵位极少,其他皆为挂像。 破天接引而去者,为飞升前贤,不算生命终结,只以挂像供奉,而竖灵位者,皆是因各种各样原因,身死道消,未能如愿飞升的宗门祖师。 风水宝地处亦然。 大宗门规矩多,仪程也颇为繁复。 每个步骤,都有专门的司仪唱经颂德,祭天祭地,焚烧青词绿章等复杂的手续,光进个门就有三跪九叩,焚香净手等数道严肃程轨。 落下棺椁,更是各种添土、引水等设坛醮戒唱经,从清晨一直闹腾到傍晚,总算做完各种仪规,林默身心俱疲,在新起坟前磕下三个响头,这才御剑赶回药王峰。 何长老的坟就在药王峰清松岭,这里是埋葬药王峰历代未得接引长老所在。 与林默父母的坟茔相比,何长老这个规模小得多,占地不过一亩,此地坟丘比宗门祖师埋骨地多得多,大多数陨落在接引途中。 何松声坟前矗立一座可随时缩小搬走的仙家庭园,韩必立就住在这里,为师父守坟。 按少阳剑宗规矩,守坟日子可长可短,长则两三年,短则七七四十九天,各人情况不同,不一而定,主要看守坟者自己意愿。 林默御剑而至,韩必立迎出门,早为他准备好香烛纸钱等物。 坟前磕过头,两人来到庭园内, 庭园本属何长老生前所有,一应设施俱全,房舍若干,足够师兄弟俩居住。 泡好茶水,韩必立道:“不在令尊坟前尽孝,跑这儿来干嘛!师父生前可说了,服丧这种事,我一人即可,师弟做大事的人,不可把光阴荒废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林默道:“韩师兄说些什么话,你师父不就我师父,我父母故去了十几年,如今回归,那叫迁坟,还守个啥,宗门没那规矩,世俗也没那道理,何况我目前做的不过就是多炼丹药,在哪炼不是炼,是不是师兄见我不顺眼,准备赶我离开。” 韩必立哼哼不说话。 以前林默需要掩饰自己,不说话,也是一种自我隐蔽,近些年随着修为提升,名声渐起,朋友也多了,自然不再需要小心翼翼,说起话来,也是一套套的,不善言辞的韩必立哪是对手。 他将装有五源脱胎换骨丹的丹瓶放在桌上,“这枚丹,从秘境炼得,原本是想给师父他老人家延寿用,请二师兄带回,不承想晚了一步,此丹对修为有极大帮助,你以炼物诀大炼融入五行道基,自有体会。” 韩必立道:“师父已故,生前便说他的一切由师弟继承,包括这座行园和紫烟台洞府,这丹既有好处,师弟自用便是,何必给为兄。” 林默笑道:“韩师兄说气话不是,我自个炼的丹,还需要再用它来提高,我可告诉你,这丹炼制不易,你若赌气不要,我可就送给王屏峰那小子了,下次还能不能炼出一枚,天晓得,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作势便要收回,韩必立一把将丹瓶抓在手,打开闻了闻,什么味也没闻到,无形中却感觉到体内道基蠢蠢欲动,似乎与此丹相互呼应,他也不是新手,深知其中玄妙,不由惊愕万分,失声问道:“此谓何丹,毫无天材地宝气息,却能与体内气机沟连。” 林默摸出两壶酒,一人一壶,宗门守坟只为尽师徒本分,并非守孝,不忌荦酒,喝了一口,才开口说道:“脱胎换骨丹,当然名字是我自己起的,炼化之后,道基五脉将会脱胎换骨,当年先父与余祖论道,最后不欢而散,想学的恐怕就是炼制此丹之法,当然也不一定,师兄炼化后,说不得有一天也有机会结丹,自行开天,无需等待上界破天接引。” 按岁数论,韩必立若不得这种丹药相助,只怕命运也与何长老相似,一步慢,步步迟,错过破天接引的可能性极高,等待下一次,却又会因寿数不足而夭折。 闻言自是暗自欣喜,身为师兄,又不好当面高兴过头,略板着一张脸,说道:“师弟此话当真。” 其实不用问,他心头早知答案,林默做事,向来沉竹在胸。 林默道:“这还能骗你。” 韩必立叹着气,“可惜师父他老人家……” 林默道:“不用叹息,原本以为这丹能助师父延寿数十年,可实际上,基本不可能,此丹可助道基增长,却无法逆天而行,重塑师父魂魄肉身,即使早一点炼出,同样无法逆转进程,天意使然。” “师兄这些日子就在此炼化,估计炼化用不了多久,彻底融合,没一年时光不可,我让药楼那边这些日子把所需药材都送此处,炼丹为师兄护道两相不误就是。” ……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就在坟前庭院炼丹修行,反正现在炼丹也不用丹炉,以身作炉,炼丹亦修行。 来访者络绎不绝。 好在修行者规矩不重,没有乱七八糟戒荦腥,不应酬繁琐条条框框。 可就是有一点让林默摸不着头脑。 柳凝霜和姚紫嫣留山上那几天,天天来访,整天闲扯;徐渝也拉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小胖子天天过来,美其名曰:‘讨教修行’。然而三宗结盟一事结束,柳、姚二女辞别,徐渝也不见了踪影,没她督促,小胖子更懒得从集仙峰过来,只有二师兄一如既往,炼丹闲暇还会来陪他喝喝酒,讨论下丹道。 陆离没离开前,试着撺掇问剑一场,给林默一句噎了回去: “神缘秘境约定谁宰了对手,谁就是获胜者,柳薰我已经宰了,无量还活得好好的,有必要再比?” 陆离后悔不迭,跳起脚在林默面前据理力争半天,无果,悻悻而归。 临到离山前一天,才撂下一句话: “等我杀了无量,再来与你问剑。” 不是林默怕了陆离。 而是他觉着这么吊着这位逼王,挺有意思,至少以后他再到面前念那首狂到没边,人人想暴打一顿的歪诗,他可以理直气壮打断。 这不比把陆离揍趴下更有意思。 韩必立炼化脱胎换骨丹进程有条不紊,但资质天份明显不如严夜洲,进展远不如二师兄效果更好。 如今的严夜洲,丹药炼化散布于道树息壤,只待完全吸收,道基深扎,神游期指日可待。 林默呢! 离神游期一线之差。 第101章 战争序幕 山中无所事,修行光阴转瞬即过。 源源不断的造化丹和绦尘丹炼出,分发宗门诸峰,十三修真家族这次也得到了定量分配,徐家、顾家、宋家所获更多。 一来三家符合服用丹药的修行者远多于别家;二来也是因为各自子女与林默、药王峰关系不同,自然分配有所倾斜。 修真家族也不是光拿好处。 一应天材地宝,珍稀物资源源不绝从修真家族运送上西崇山,部分归炼丹功臣林默和严夜洲,绝大部分则成了少阳剑宗战备物资,整个宗门战争准备如火如荼,有条不紊。 闲暇日子,林默去紫烟台找二师兄,正好遇上他炼丹,不便打扰,无所事事下,走了趟内务堂,周满昆也忙得四脚朝天,整天忙着分派物资,督促山中低阶丹师、药师炼制各种各样恢复类伤药,整天屁股不着板凳,来往于药楼丹阁和山下炼丹窟之间,坐下来安心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时间陪他闲扯淡。 林默也没脸这种时候打扰人家,便御剑往集仙峰而去。 集仙峰上这些日子其他诸峰弟子极多,大家都趁战争未来前,从宗门典籍中学到一门保命术诀,砸锅卖铁,来藏经阁换取术诀者络绎不绝。 好在宗门也大大降低换取心法术诀门槛,如今从藏经阁换秘典心法,所需功勋和灵晶仅仅往日价格三成不到。 严夜洲和林默最近积累功勋极多,加上十三家族送来的修行资源,换取阁中一半心法都不为过,二师兄就换了不少。 林默则没那必要。 来的人多了,集仙峰那条非本峰弟子不得御剑登山的法条临时取消,不然光登个山就要半个时辰,兼之山路狭窄,为了这么个破规则,把时间浪费路上,对宗门对集仙峰口碑都没好处,无形中还为集仙峰招人嫉恨。 林默御剑直落东灵坪,徐渝洞府紧闭。 正准备敲门,一名青衫年轻人来到身边,毫不客气,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林默。 看起来不是少阳剑宗弟子,炼气五层,体内并无灵剑气息,腰畔那柄剑也非灵剑,华贵有余,剑意不足。 模样俊俏,眉宇间竟与徐渝有四五分相似。 “你是……”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各自觉着尴尬,相视大笑起来。 年轻人揖手行礼,“南阳徐子非,徐渝是我姐。” 小舅子啊!难怪看着如此亲切。 林默赶紧还礼,微笑道:“林默,令姐好友。” 年轻人眼睛骤然瞪大,原本微微含笑,不失风度的表情一下凝固在脸上,口中喃喃:“你就是林默,林大仙师……” 什么啊!林默不由得赧颜。 别人这么说也还罢了,眼前这位可是未来小舅子,徐渝亲弟弟,两人单独在一块时,徐渝可没少提起这个兄弟,不止一次感叹过因为太早涉足修行,都没感受过普通人幼时快乐,尤其对不起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兄弟,那时候总是拒绝幼弟找她一起玩的要求。 “子非是吧!你姐可没少提。” 下意识把称呼中免去了姓氏,以示亲近。 徐子非腼腆地笑了,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笑起来更像极了徐渝。 “林师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能在这儿见到,是小子的福分。” 彬彬有礼,举止得体。 林默摸了摸鼻尖,不太习惯当面被人吹捧,尬笑道:“什么啊!这么聊天,我可没话接。” 伸手拍了两下未来小舅子臂膊,让他放松,其实自己也在掩饰不安,问道:“咦,你怎么上的集仙峰?规矩改了。” 徐子非道:“得宗门特批,十三家族今年放宽了受剑人数,光南阳徐家今年就有十四人合乎受剑条件,不再需要投入外门修行三年限制,名字挂在外门即可,这次我是来受剑的,顺便请杜掌门讨了张来集仙峰的临时门帖。” 外门弟子持临时门帖的确可入内峰,只不过林默从来没这么做过。 “原来这样啊!那就祝你受剑顺利。” 正尬聊得不知道接下去该说啥,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正是徐渝,瞧着门外的林默,俏脸板起,目光移到徐子非身上,眼神又才柔和,“子非,你不去受剑,跑这里来干嘛!” 徐子非道:“上炼剑峰前,先来见一面,不是正好向姐讨教下受剑经验吗!” 徐渝又冷眼瞪了下林默,“姐可没啥经验教你,你旁边这位才是行家,什么经验都很丰富。” ‘哦’,徐子非拉着林默的衣袖,讨好道:“林师可得不吝赐教。” 林默尴尬得恨不得抠个地洞钻进去,显然徐渝醋坛子翻了,柳、姚二人离山已经两个多月,她居然还泡在酸醋里面没出来。 好在有未来小舅子在身边,不然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那正好,进去再聊。” 林默反客为主,拉着徐子非往屋里走,不等徐渝动手,主动翻找出茶具,煮水泡茶。 徐渝冷眼旁观。 徐子非一脸懵,旋即明白过来,不停冲姐姐挤眉弄眼。 等水开过程中,林默摸出一件来自秘境的战利品递给未来小舅子,后土宗筑基境法宝,护体铜镜,被动防御器,好处就是无需境界就能用,不像攻伐器,不到相应境界,拿手里与废铁无异。 “手上也只有这物件勉强适合你用,能挡普通筑基中期倾力一击。” 像停水袍、云水袍这些,同样有境界限制,炼气境穿着,反而对修行有害。 徐子非欢天喜地接过,连声道谢。 南阳徐家嫡子,什么样法宝没见过,他谢的自然不是法宝本身价值,而是送礼的人。 亲眼见证宗门炙手可热的嫡传与亲姐关系匪浅,等到了族中几个平辈面前,也能有炫耀资本不是。 水已沸,茶已冲好。 茶汤碧绿,药王峰紫烟台精心栽培的宁神仙茶,只有山巅嫡传才能享受的待遇。 徐子非闭眼享受着,问道:“未来姐夫能不能说说受剑经验?” 会说话,有前途。林默心里暗自称赞,干咳一声正要开口,徐渝冷冷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前些日子不这样啊!柳、姚二女还在那个时候,胡涂不管称呼什么她可都不会反驳,反而沾沾自喜,那两人一走,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每个月那几天?正好让我撞上了! 林默思绪发散。 徐子非不服气,说道:“提前叫一声怎么了,三爷爷回家,也跟爹爹汇报过,家里很认可姐夫的,就说等姐姐筑基,爹娘亲自走一趟西崇山,促成这桩亲事。” 原来徐家也有这个意思。林默心一下就定了,斜瞥了徐渝一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徐渝瞪着眼,喝了一大口茶,刚泡的茶,水还飘着热气,烫得她差点没一口喷在林默脸上。 说过一些炼剑峰容易受剑的地方,林默道:“山上雾浓,你不熟悉山间道路,不如这样,等会儿我陪你走上一趟,帮你熟悉熟悉那里的路。” 跟未来小舅子搞好关系,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徐渝气呼呼地不说话。 林默凑了过去,轻声道:“最近炼化进展如何?若有疑难,我天天过来陪……帮你就是。” 徐渝鼻孔里哼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炼气境,方才进展缓慢?” 林默也没那经验,道:“或许是吧!不过感觉你体内气机已经有很大变化,等百日筑基,或许好处才会完全体现。” 当未来小舅子面,不好毛手毛脚,只好强行忍下伸手去握她小手的冲动,要不然,没什么一个搂抱解不了过夜气,要是能……嘿嘿,思绪不知不觉,又往春光明媚的方向跑。 气血充足的年轻小伙就是这样,沾了点雨露就开始憧憬阳光。 胡涂这家伙又进入了不知何时才会醒的休眠,蛰龙功法就这样,一睡不醒,除非危机预警,否则,就算在他门外敲锣打鼓也没法叫醒。 林默亲自下厨,给徐家姐弟做了顿世俗间可口的饭菜,食材自然是内峰特有仙种兽和仙家能把普通人补出鼻血的各种参茸灵芝,他空间法器里面多的是,十三家族投其所好,这些东西送了不少。 至于他的爱好谁透露出去的很难考究,满昆兄弟嫌疑最大。 吃过饭,连同未来小舅子一起给轰出洞府。 林默心满意足,做饭时,趁小舅子不在面前碍眼,偷偷拉了拉小手,搂了搂小蛮腰,虽然有所挣扎,总还叫欲拒还迎,柳、姚二女带来的阴霾总算烟消云散。 他已经在憧憬未来的日子。 记得做守藏那百年,在幽冥看过不少阴阳双修、调和补益方面的道典,兴许过不了太久,就能试试。 想到这里,嘴角就控制不住往上扬。 幸福之事莫过于此。 答应未来小舅子自然也得办到,林默祭出一条飞舟,与徐子非一同乘坐,直往炼剑峰而去。 自从进了内峰,他去炼剑峰次数屈指可数,从下界回山后,更是忙于炼丹修行,一次也没踏足。 山上灰雾依旧浓冽,山脚下还是坐着不少炼剑适应的低阶炼气弟子。 面孔都很陌生,林默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走出南门几年,从未回去过,外门年轻人别说认识,几乎连面都未见过。 登山不足二十丈,徐子非腿肚子打颤,每走一步都开始艰难。 林默心声道:“仰乎于天,心即斗枢,吾身之气,散于百骸……断除妄见,心地光明,心空漏心,解脱尘海……” 随着他心声与徐子非心跳契合,每一个字正如敲击心鼓的响槌,让他瞬间神清气定,真元散布体表,与凌厉剑意相互交融。 这是一门来自广闻天藏书剑意炼体诀,似乎十分古老,谈不上晦涩深奥,用来炼体最合适不过。 加上有炼剑峰剑意灰雾由外及内打熬筋骨,炼体效果必然事半功倍。 于林默来说,此诀益处不大。 当年也是随手一翻,依仗过目不忘的本事方才刻画入识海。 走过山腰线,徐子非耐受力差不多到了极限,林默帮他指出好几个容易受剑的地点,让他留在原地先熟悉一下气息,自己快步登山,来到山顶那座圆锥形大坑前。 ‘寂’飘了出来,绕着大坑不停绕圈,像回家孩子,正家门口起舞,引起家人的注意。 自然没有别的剑出来迎接。 炼剑峰的剑不会生长在这么高的地方。 它的家人只有林默。 林默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从这个不断冒出灰雾的大洞跳下去,会不会从极渊或是无源之水那边冒出来,抑或是某个参天大树树洞,又抑或是某座不停冒烟的熔浆湖。 剑匣自行展开阵法,笼罩在他身体周围,一缕缕剑意在阵法中显化实质,千万柄细小飞剑,盘旋环绕。 林默一伸手,握住剑柄,以锋刃那一面,往下一劈。 咔嚓声过。 坚不可摧的炼剑峰崖石竟然被劈出一条五寸深,细狭裂缝,肉眼可见正缓缓重新合拢。 不等山崖自行恢复,剑光连闪,地面横七竖八,斩出数条裂隙,交错纵横,棋盘一般。 他将薄薄的剑锋插入,剑尖连挑,挑出好几块半尺见方的石头,生怕重新长回山崖,赶紧揣进空间法器。 取炼剑锋的石头当磨剑石,想法由来已久,以前做不到,如今仗着‘寂’半开锋刃,出于侥幸一试。 虽说寂开锋,取决于五行真源,但想让它更加锐利,必须得有合适且足够坚硬的石头磨砺,炼剑峰岩石无疑是个中翘楚。 取完磨剑石,他盘膝坐下,驭出得自柳薰处那只情结,轻拈指尖,嘴里吐出一个‘来’字,异象横生。 林默四周,本已在剑匣显化天地中转为实质的剑意,如获敕令,灵意通犀,浩浩然如过江之鲫,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或聚或散,重组成无数条质密光线,纵横交错,涵盖整座小天地。 他指尖不停跳动,如虚弹琴弦。 既是承露峰指弦剑诀,也是天门峰隐元剑诀大衍之术,更是糅合无数剑诀的玄妙剑术。 借炼剑峰无数远古剑意挑解手镯上远超五源大陆境界修为的封印。 解阵与破阵不同。 解阵全凭经验和极其细致的观察感触,形容的话,前者是精细的抽丝剥茧,后者只是简单的抡锤砸墙。 好处不言而喻,后者属于破坏,可能毁掉手镯本身,也可能将手镯内一切物件全部毁损化为乌有;前者不但能保留一切,还能通过拆解,领悟出上界仙人阵法精妙。 解阵最是要求心定如水,丝毫马虎不得。 汗珠如豆,从额头上一颗颗滚落下来,他浑似未觉。 执着、耐心是他一直保持的优点。 不知过去了多久,灰雾下天时难分,忘我状态下很难留意光阴流逝。 手镯上禁制彻底解除。 无数次失败方才汇聚成的一次侥幸成功,侥幸来自无数次失败的总结。 镯子里面灵晶不少,杂色上万,中品数百,上品也有一百多;宝贝同样不少,光各种各样的法袍就有十几套,想到柳薰那副模样也就不奇怪了,那家伙与江柏弥模样有得一拼,属于让女人忍不住会尖叫类型。 至于有没有同样爱好,难说。 最值钱的自然就是他在秘境得到那件宝物,一面镜子,上面有明显的水源灵蕴,品级甚至高过神木槊,略低于守护者赠送之物。 怎么用有待尝试。 林默感觉腹中空空,起身下山,途中去瞧了眼徐子非,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也就没打扰,径直下山,去试炼阁外广场市集找了家酒楼,点了几个下酒小菜,要了角酒,坐那儿补充这些日子消耗的精力。 这家酒楼相当有名气,但凡外来拜山客人和外山弟子都喜欢在这儿聚会,食材来自内山,酒菜价格不菲,当年还在南门的时候,一直向往来这儿撮上一顿,无奈囊中羞涩未能如愿。 如今自然没有这种问题,只不过总尝不出酒菜滋味贵在哪儿,或许是身边缺少酒友,又抑或是见识过的珍馐美味太多,早就失去了期待感,滋味自然大打折扣。 世间事何尝不是如此。 唾手可得之物,永远不会珍惜,失去之后才悔不当初。 酒楼生意火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伙计还安排了两人过来拼桌。 按理说,像这种高档场所很少出现拼桌的情况,酒楼通常不会这么安排,宁愿让新来客人等着,也不会打扰别的客人安静独酌。 不过最近情况特殊,入峰试炼开启在即,今年又特别放宽,来试炼阁申请受剑的人特别多,不但申请受剑的多,来的人还带着丫鬟仆人扈从一大堆,试炼阁外各家客馆酒肆都生意火爆,饭点时间,想找个空位不容易,酒楼只能应势变通,允许伙计安排拼桌,前提是,须经前面客人点头同意。 林默瞥了眼拼桌的两人,衣着打扮来看,这两位来自西部。 西乾洲数十万里方阔,一方一俗一方人。 北方人普遍高大,五官立体,皮肤粗糙,所谓五大三粗,通常指的就是西乾北人,穿着较为俗气,恨不得把一身值钱行头都挂在外面。 南方人则是两个极端,个子小,说话做事内敛,长相较为精致,打扮随意,徐子非就这样,外表很难看出他属于南阳嫡子身份。 东面来的则介于南北之间,东岸富庶,张扬的张扬,低调的也低调,普遍说话较为温柔,温柔中带着对其他地域的不屑,衣着也同样,华贵中带着低调,低调中透露着奢华。 西部普遍物资匮乏,山上山下都一样,好在有矿,灵晶矿多出西部,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当裤头,世家过来受剑的弟子自然不穷,但很容易就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暴发户的气质,和北方人有得一拼,个头又普遍小上一圈。 两人也在打量林默,把他当成了来受剑的外地人,眼睛里充满鄙夷。 “听说今年只要受剑成功闯过三关,不论剑斗输赢就能被诸峰选中。” “这个自然嘛!来之前听族长说过,往年剑斗输了的很多人,前两年都被特招进内峰,战争将近,诸峰都在增强实力,哪还舍得放弃好苗子。”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刚开始还小声避着点,几杯酒下肚,完全没了顾虑。 林默这段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没听说。 “听说横剑峰和云峦峰招人最多,你准备选哪儿?” “我嘛!自然想去集仙峰,别人能看中。” 偏瘦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似乎咂摸出些滋味,叹道:“这飞泉峰的酒硬是要得,进飞泉峰也不错。” 林默暗叹,战争将至! 云峦峰很好理解,自从得到他给予的钜子谷攻防利器图纸和那些奇怪符纹,如获至宝,日夜研究,最终鼓捣出了三种不逊飞剑的强弩,一为蹶张,二为神臂,三则床弩,数十种不同制式武器。 制作武器需要人手,操作武器也需大批人手,他们不仅大肆吸收入峰弟子,同时联合天门峰,正对外门弟子,十三家族,各地小宗门派来的人进行操作训练。 横剑峰人手本来就少,增加需求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横剑峰就是少阳剑宗的剑尖,向来以战斗狠辣闻名。 不过就眼前这些货色! 林默只能摇头。 正聊得欢的两人脸色一变,目光中充满敌意,稍壮的年轻人怒道:“你瞅啥?” “瞅你咋地。” 林默嘴上没这么回他,微笑不语。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就是指的同桌这种二愣子,挑衅不成,已经在偷摸着掏武器。 就在这时,另一桌一人起身,分开稍挤的大堂客人,来到跟前,揖手冲林默行了个礼,瞪着两名世家子,冷冷道:“我劝你把手放好,西崇山不是你们白家人能撒野的地儿。” …… 北方海域,数百条大船扬帆起航,黑色巨帆上,画着一条条白色巨龙,船上无数修行者磨刀霍霍。 一场席卷大陆五洲的战争正缓缓拉开序幕。 第102章 神游 林默起身揖手还了个礼,道:“宋师兄。” 此宋师兄非药王峰宋苗,而是横剑峰宋明,曾挑唆西门弟子试炼授课时试探过他的底细,梁子不深。 宋明盯着两名白家子弟,目光锐利:“知道他是谁吗?” 白家子弟愣住,很显然他们也不认识宋明,不过从宋明装扮上,猜出来此人来自内峰,极大可能性属于山巅嫡传,至于林默,左瞧右看也没看出来,连把剑都没佩,衣着随意,完全瞧不出半点高人风范。 宋明冲林默微笑,说道:“最近来西崇山的世家弟子很多,一个个在家豪横霸道惯了,也不知道收敛,还望林师大人大量。” 店堂里很多客人看了过来,林默有点糟心,被人瞩目,令他极不适应,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宋师兄多虑。” 宋明道:“相请不如偶遇,一同小酌几杯?” “不必了,下次等宋师兄来药王峰,再与师兄小酌不迟。” 林默屁股抬起,又坐了回去,宋明那一桌坐了不少人,看样子全是宋家子弟,坐过去少不了一番应酬,这对他来说,比打上几架还要困难得多。 药王峰,姓林。 一直竖起耳朵听的两名白家子弟脸开始变色,店堂里客人也开始骚动起来。 林默愈发不自在,显然想清静吃顿饭已不太可能。 宋明何等聪明,道:“若不嫌弃,林师尽管先走,酒钱宋某来结,下次来药王峰也有理由叨扰。” 林默道:“如此甚好。” 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等店堂里众人回过味,已经看不到人影。 “刚刚那位莫非就是药王峰林默?” “什么药王峰林默,是少阳剑宗第一天骄林默。” “什么第一天骄啊!本宗哪有这种称号。” “一个人在上林城生擒了后土宗左护法,神缘秘境一人斩杀水、土两宗十余人,救离火宗天骄姚紫嫣,青木宗天骄陆离于水火,独闯瀛台,于千军万马中夺父母遗骸归山,这种还不能称之为第一天骄,谁还敢称。” 白家两名子弟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在众人鄙视中,恨不得身怀后土宗土遁术,扔了几块灵晶在桌上,赶紧冲出酒楼,找自家长辈处理善后。 要知道如今造化丹、绦尘丹分配权全在药王峰,而丹药谁都知道是林默和严夜洲所炼,谁能分谁不能得,还不是这二位一句话的事,等罪人事小,一旦因此断了白家造化丹和绦尘丹的分配,就算两人马上筑基,恐怕也很难抵挡家族数百人怒火倾泻。 宋明刚回到座位,同族子弟就伸长脖子问:“刚刚那位真是林默?” “你认为是谁?”宋明反问了一句,然后拿起酒杯,说道:“药王峰的事,自有宋苗处理,问这么多干嘛!记住,这次入峰试炼按照各自老人安排来就行,别像其他人似的,眼睛长屁股上,进了西崇山,夹起尾巴做人,踏踏实实修行。” …… 原木搭成的小木屋长满了青苔,不知名的小白花在墙壁上盛放,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溪水潺潺,声音熟悉而陌生。 林默感慨万千。 方才过去几年,木屋尚且变化如此,人何尝不是。 屋外竹林似乎也长大浓密了不少,以前看着宽敞的空地,似乎突然之间缩小了很多。 他没有多做停留,沿着熟悉的山道往药房走去。 路上遇见好几个巡山弟子,脸生,看样子年纪不大,其中还有十三四岁少年,腰带上插着木剑,走起路来衣角带风。 林默停下,侧身站到狭窄的山道边。 入峰前的十几年,每次见到巡山房弟子,他都是这样做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背上总是背着几乎比他半人还高的药篓子,巡山房弟子总会骂上他几句,他也不生气,总是笑脸相迎。 可能是他的谦恭吸引了对方注意,领头弟子手按剑柄,冷冷凝视,板起脸问:“来者何人?” 林默含笑,摸出一块玉牌。 晋升嫡传后,原本杂质颇多的青玉佩已换成了温润无瑕的羊脂玉,正面刻有药草丹丸与剑,反面是他的名字。 辨认诸峰服色和身份牌是巡山房弟子必修功课,正如药房弟子必修药典一样,那名年轻弟子自然不会认错,赶紧弯腰揖手,“外门巡山房弟子莫铁,见过药王峰师兄。” 其他人也跟着揖手弯腰。 林默笑了笑,“不用多礼,我就是回家走走。” 莫铁直起腰,眼珠转了转,一脸恍然道:“您是林默?” 说完才觉着唐突,赶紧又拜了下去,“对不住,小的是一时兴奋,胡言乱语,应当称林师才是。” 林默笑道:“叫林默也没什么不好,名字本来就是起来让人叫的。”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经过几年努力,总算没人再喊那令人厌憎的外号,此时林默心情大好,只留下几个后生面面相觑,惊叹运气太好,身为南门弟子,似乎忽然感觉到形象一下子高大了不少。 与有荣焉。 药房小院变化不大,到处摆着簸箕,晾晒药材,几名灰衣弟子,正坐在台阶上有说有笑,聊的都是山门外哪家姑娘、小媳妇。 曾几何时,那条台阶上也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少年,讨论着同样的话题,同样的毫无顾忌。 物是人非。 见有人进门,年轻人停止了说笑,打量着眼前这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太多,却穿着一身不属于宗门服色的男子。 一名中年人正好走出屋子,手里端了只紫砂壶,拇指上套了只翠碧扳指,清着嗓子,一口浓痰啐出老远。 视线刚从飞痰上收回,就留意到走进来的林默,眯眼端详老半天,突然睁眼,失声道:“黑……林默,你是林默。” 林默道:“郭师叔可还好。” “好,好,好……”中年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差点没把心爱的小紫砂壶给扔地上,“你也是,叫什么师叔,你现在是山巅嫡传,叫一声师弟,也是我们的荣幸。” 刚刚那声林默,把屋子里好多人都惊动了,纷纷扔下手上的活,跑出房间。 须臾间,院子里面热闹起来。 胡一刀也走了出来,因为有胡涂那层关系在,也只有他还端着长辈架子,“你这小子,入峰四五年,不晓得多回来看看,你看看,院子里这些人,你还认识几个。” 林默笑道:“认识胡叔不就结了,话说回来,小胖子回来过几回。” 胡一刀大笑着拥起林默就往屋子里面走,还在大呼道:“老郭,小李子,小吴,快去招呼厨房弄几个拿手菜,我得跟咱们药房之光好好喝上几盅,不,大家都得来沾沾喜气……哈哈,张大,赶紧跑一趟我家,拿几坛上好的飞泉峰酒过来,人家小林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药房那些药酒哪好意思拿出来招呼。” 林默心里头酸酸的,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堪。 年轻弟子长长吐了口气,不停挠着后脑勺道:“我滴个娘吔,原来他就是林默,我还以为长了三头六臂哩!原来还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结果和我们差逑不多嘛!” 刚发表完感慨,脑壳上就挨了记板栗,打得他抱头哀嚎,打他的,正是药房老人郭老,也是药房执事之一。 “他娘的,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没人把你当哑巴。” 年轻弟子不敢还嘴,给身边同伴一阵哄笑。 场面太熟悉了,林默感动得想流泪。 当初挨打那个,通常就是他,当然不是因为说话,有时候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会招来脾气粗暴简单的老郭一阵脑门洗礼。 酒是飞泉峰陈酿,远远不如紫烟台到手那种品质,像是兑多了水,酒味固然浓冽,香气却寡淡不少。 菜还是原来那个味,总有股子药渣子气,不过食材考究得多,难吃还是一样的难吃。 林默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这些日子炼丹剩余药料,重新调和分配,炼出来的中阶法丹。 “打起仗的话,胡叔和药房这些人都会上战场吧!这些法丹就麻烦胡叔给去前线做支援的分上一分,不多,但关键时刻总能多一份保命手段。” “法丹?”胡一刀打开一瓶,嗅了嗅气味,瓶子外边贴着标签,写明了用法,“真有这么厉害?” 林默道:“别忘提醒他们,尽量扔远一点,这玩意可不认人,扔出去就炸,近了炸起自己可别怪我。” 药房弟子和药王峰弟子一样,上战场多半不会一线作战,主要做医疗辅助,但也难免与敌方遭遇,有几件保命法器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法丹虽一次性使用,好在威力足够大,灌注真元就能扔出去伤人,不分境界高低。 胡一刀感慨道:“有心了,就你还惦念着这里的老人,那些年……” 他摇着头没说下去,往自己嘴里灌了口酒。 林默道:“再怎么说也是南门出去的,回来送些现成法丹,情理之中,胡叔这儿,我就不多送什么,等小胖子筑基,我自有礼物备着。” 神缘秘境中得来的几件法宝本来就打算让徐渝和胡涂各挑一件,只是二人尚未筑基,拿去也是个摆设,若不小心被人盯上,反倒不是好事,因此一直没送出手。 胡一刀眼睛瞪得老大。 他也很久没见儿子面,一直还在为小胖子境界提升太慢而忧心,讶然道:“他快要筑基了,我怎么没听说,上次见他,还在炼气六层,哪有筑基的样子!” 林默道:“放心吧!蛰龙心法厚积薄发,与其他修行不同,很可能从六层一下就突破筑基也说不准。” 最早教小胖子修行蛰龙心法的并不是季长卿,而是林默,这一点季长卿心知肚明,看破不点破,此后对胡涂的点拨,也就是顺着林默挖好的沟渠倒水罢了。又加上五源脱胎换骨丹帮助,进程大大加快,迟早的事,就看小胖子几时从睡梦中领悟造化。 …… 药王峰清松岭。 林默与季长卿并肩而行。 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间空气清新,如初春嫩芽绽开时。 潮湿的石板路上青苔新生,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铺上了一层地毯。 山路两边古松屹立,昔人已去,新人又来,不知静静观看了多少岁月。 季长卿望着松涛起伏,沉声道:“几时能神游?” 林默道:“很快,再炼几炉丹,也就差不多了。” 季长卿道:“水龙宗已经在瀛台集结,随时有可能跨海而来,战争即将打响,需要你尽快进入状态。” 林默道:“筑基中期也一样战斗,何须神游。” 季长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想你活下来。” 他眼睛里充满惆怅,说道:“等你进入神游,还有任务交给你。” 林默嗯了一声,没问,反正依季伯习惯,他想说,不用问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白问。 “一旦水龙宗大队人马开拔,躲藏在西乾那些入魔修士必然行动,扰乱西乾后方补给线,这也正好给我们让刚刚筑基弟子实战演练的机会,我想让你带一队人,前往西境,那边到时候可能闹得最凶。” “上次季伯……” “杀了几十个,没清除干净,还有不少转移潜伏了下来,祝由师也可能同时行动,因此这个任务风险并不小。” 季长卿强调重要性,无非是怕林默嫌弃任务简单。 林默道:“有大把人选可以带队,我觉着我去盐池郡更能发挥作用。” 季长卿冷冷道:“北方防线早有安排,你不用插手。” “上林城呢!” “后土宗也在西线集结,不过他们不会这么快,有青木宗钳制,后土宗腹背受敌,自然要想法解决青木宗威胁。” 林默未经历战争,也不懂排兵布阵,提不出反驳意见。 季长卿道:“徐渝很快筑基,胡涂也是,这次你可以带他们同行。” 不愧是老狐狸,一句话就戳中林默的痛点,于是他马上闭上嘴。 …… 庭院中,韩必立盘膝而坐,刚刚从内观中回转,睁开眼,就看见林默正斜靠廊柱,笑眯眯地瞧着他,正想开口,突然发觉有些异样。 眼前这个林默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总感觉有什么变了! “韩师兄不错,中期大圆满,差一步就能神游。” 廊柱边的林默的称赞显得漫不经心,言不由衷。 韩必立瞳孔收缩,讶然道:“你,你,你是阴神出窍?” 林默拍了拍手,笑道:“这么久才看出来,韩师兄眼力欠火候啊!” 阴神出窍很容易,筑基初期就能做到,不过经不起外界罡风雨露,若不及时回归肉体,轻则重伤,重则跌境,进入神游期则变得大为不同,元神几乎凝成实质,与肉身并无二致,寿延百载,前后加起来可达三百载高寿,阴神随意远游,羽化御风,飞行自在。 阴神出游,战斗力尚不足以与筑基境初期以上抗衡,但若有仙阶法宝加持,逃脱一般中期追杀不存在问题,夺舍他人肉身,也变得相对容易。 对于剑修来说,更大好处便是可以炼化灵剑入窍,运用更加便捷高效,消耗真元更少。 韩必立惊讶于林默境界提升之快,快到让他们这些当师兄的汗颜,不过想想也正常,他能炼出脱胎换骨丹,帮助自己只差半步神游,自己何尝不早就从此丹获益。 林默道:“二师兄几天前已入神游期,如今正在洞府稳固境界呢!”话里的意思就是你这位五师兄终究慢了一步。 韩必立不以为意,本来也不存在与几位师兄竞争想法,“师弟几时神游的?” 林默说道:“巧了,刚刚神游。” 他笑容灿烂道:“韩师兄正好无事可做,帮我护道炼剑,我准备阴神远游一番,看一看内山九峰不一样的风光。” 阴神林默拔地而起,身形若白虹惊空,化作一道剑影,疾掠而去。 韩必立想阻止都来不及,阴神剑遁,其速度远胜中期,喃喃道:“你才刚刚神游,元神未稳,急个什么劲。” 又感觉奇怪,师弟这阴神似乎比以前师父还凝结的瓷实,莫非这就是脱胎换骨丹造就的神异之处。 ———— 九峰风光与往日所见变得极为不同,天地间流转的灵气乳白似膏;阳光不再是单纯明亮光线,金光点点,仿佛天空洒下的细碎金砂;空中一片片虹彩层层叠叠…… 一样的风光,不一样的景色。 林默看什么都新奇,身轻如羽,飘飘荡荡,不用凝神慧眼,每座山头大阵结界清晰可见,好在身边携带着身份牌,不会被药王峰阵法厌胜镇压,阵法压制魂魄一类最为有效,这也是鬼魂一类很难在宗门周边生存的原因。 九峰中,除了药王峰,仅集仙峰撤下了阵法结界,这些日子登山换取修行秘典的太多,很难一个个确认身份,藏经阁本身有强大的阵法,再派几十人去结界边沿,核实一遍实属多余,索性撤下,每日仍有两名长老,以山海蜃景境默默关注,以防不测。 林默阴神远游,自然瞒不过两位长老的眼睛,转瞬间便有人拦住他去路。 “何人?” 集仙峰长老邹恒厉声喝问。 两人素未谋过面,迎少祖回归仪式,邹恒正去了上林城巡视,错过了见面机会。但两人却有关系交集,邹长老正是卓麟的授业恩师。 林默心知不好,阴神状态下,他可不想和同为神游期的长老发生冲突,赶紧揖手:“药王峰林默,前来与季大长老商谈要事。” 别的嫡传弟子不敢说与大长老商谈这种话,但林默是什么人,能炼出极品造化丹和绦尘丹,还能指点云峦峰打造各种攻防器械的天之骄子,他说这种话,一点毛病没有。 “阴神?” 邹恒惊讶得差点合不拢嘴。 记得争锋赛时,林默还只初入中期,怎么一转眼就神游而至。 林默心虚,尬笑不已,“大长老催得急,正在闭关,只能这么来了。” 其实卓麟秘境挨揍,并未向授业恩师诉苦,毕竟这种事情丢人又丢面,林默才入峰多久,他在集仙峰修行又多久,就算境界存在差距,也只证明人家天分比你高,这种丢人没脸的事情,谁好意思找长辈出面。 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事后早有人嘴快,把这件糗事传遍了九峰。 邹恒身为集仙峰长老,如何不知,大家没挑明,也就相安无事。 他侧身让路,淡淡道:“世侄奇才,日后当为宗门想,而非成天计较个人恩怨。” 林默此时哪敢和他争辩,飘行如风,瞬间便没了影子。 下一刻,出现在徐渝洞府门外。 刚叩了两下,府门半开,徐渝站在门槛内,绷起脸,“还让不让人修行了,怎么又来。” 林默胸膛拍得山响。 看我、看我,没发现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徐渝皱起眉打量半晌,“变白了?” 疑问句。 林默长长叹气,大失所望,好想显摆一番,结果抛媚眼给瞎子看,瞎几把耽误工夫。 再只有炼气境界,还看不出阴神和真人的区别。 一时委屈,差点没掬出一把辛酸泪。 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说道:“我还是去胡涂那儿好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徐渝扯住耳朵,将他拽进院子,这时才发现有点不对,手上没点体温,吓得脸上变色,尖叫着撒手就退,连连惊叫道:“你是谁?你是何方神圣?此年是集仙峰,你可不要乱来。” 林默也给吓了一大跳,这么大喊叫,引来别人误会就不好了,赶紧回身关上门,晃了晃手上那只手镯,“林默啊!我阴神出窍,来给你送东西。” 徐渝惊魂未定,胸脯上下起伏,“真是?” 林默将另一只情结手镯驭出,放在手心,“来给你送这个,知道你马上闭关破境,想赶在这之前看你一眼,瞧把你吓的……” 话还没完,徐渝的手掌就扇在他脸上。 阴神与肉身不同,可实可虚,手掌穿脸而过,打了个空。 第103章 守株待兔 一道青光冲天而起,打断了小情侣打情骂俏。 徐渝呆呆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惊愕,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他怎么这么快。” 林默看向青光冲天处,似乎正是小胖子洞府所在,大喜过望,“小胖子筑基了,动静还真不小。” “还不去祝贺你兄弟,待这儿干嘛!” 林默伸手捉住她的柔荑,“一起,一起。” 出了门,径直往小胖子洞府而去,离这还有一段距离,见洞府门开了,胡涂站在门前台阶上,一脸傲娇看着被筑基异象吸引来的好些个本峰同门,正准备说些什么,远远瞅见林默,顾不得发表破境宣言,一步跨下台阶,肥胖的身躯挤开人群,一阵风冲了过去。 林默给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动弹不得。 “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好歹也是山巅嫡传候选,就不能拿捏点风度。”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第一时间来看我。” 胡涂嘤嘤泣泣,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默愧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偷偷瞥了眼徐渝,正翻着白眼,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少集仙峰同门过来恭喜,同时也跟林默打着招呼。 打招呼的方式也甚为特殊,不是通常的‘你好’,‘见过林师’之类,而是先自报家门,然后再来几句吹捧,总之肉麻得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林默随口应承着,赶紧拉起胡涂往洞府里走,关上大门,这才长舒一口气,扒着门缝见门外众人并未散去,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胡涂道:“你现在名气可大了去,已经有人把你称作少阳剑宗第一天骄。” 林默讪讪,“骂人呢!咱几个啥关系,用得着说这些。” 徐渝道:“你们兄弟俩聊着,我还是先回去闭关,要不然下次真没法跟你们坐一张桌子喝酒。” 林默赶紧地握住她的手,“也不急这一会儿,我还有礼物送你们呢!” 徐渝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三人进堂屋坐下,符箓仆役端来茶水,林默从情结中掏出几件得自神缘秘境的法宝,一字摆开。 金属性守护送的‘神甲’,水龙赠与的白玉簪,土属性守护赠送的微型假山景观,得自柳薰处的‘三尺水’和那面光滑锃亮,水银流动的镜子,除了属于‘寂’那支剑匣,全都摆了出来。 “作为你们筑基的贺礼,随便挑。” 徐渝撇了撇嘴,“我又没筑基。” 林默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下她的肩,“迟早的事,也就早个三五天,有什么关系呢。” 胡涂打了个冷摆子,双手环抱胸前,“二位别……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秀恩爱躲一边秀去,别在小爷面前碍眼。” 林默嘿嘿笑道:“梁佩儿怎样了,你不去天门峰找她显摆显摆。” 胡涂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子,“这不兄弟来了吗,事分缓急,人分亲疏,你以为都像你。” 林默哼哼不以为然。 徐渝拨拉着桌上的法宝,有意无意说道:“你把好东西都送了,自己不留几件。” 胡涂竖起了大拇指,冲徐渝一比划,“你看看,还是嫂子会持家,黑木头啊!嫂子这是让你留点家当好下聘礼呢!” 徐渝赧颜,咕哝道:“哪有的事,你想要全给你好了。” 胡涂眼睛一亮,“真的。”环臂便去搂桌上的法宝,给林默一记爆栗敲在后脑勺,立马抱头哀嚎。 “你这黑小子,重色轻友,有了媳妇忘了兄弟,你媳妇自己说的,怪得着我……” 林默不管小胖子絮叨叨数落,如数家珍地向徐渝介绍每件法宝的用法神异,只有那块水镜,他一直没找出使用法子,灌注真元也好,术诀刺激也罢,水镜毫无反应。 好在坚韧,临时用来防御也挺不错。 小胖子停止数落,一把抓起那副神甲,嘴里喊道:“我就取一件,其他你都拿去做聘礼好了,当兄弟的,可见不得你打光棍。” 林默原本打算再敲一记爆栗的手指伸直,笑眯眯地抚摸着小胖子头发,这才是兄弟嘛!当兄弟的要懂事才对。 徐渝绷起脸,取走了那件微型假山,虽然她更中意那面水镜,不过法宝这种东西,不懂用法,再中意也是顽铁一块。 林默道:“就选一样啊!再选一件,这种机会可不多。” 徐渝道:“其他的你自己留着,都神游期了,没几件法宝傍身可不行。” “神游期?”胡涂上下打量着林默,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真是神游期了,怎么看着不太像呢!” 林默微笑道:“现在你面前的,就是阴神本尊,真身还在药王峰。” ———— 炼化‘寂’的过程比林默想象容易得多,或许是因为‘寂’与他灵契度高到了不用太花精力,便能与他肉身融合的程度。 阴神尚在集仙峰与徐渝、胡涂吹牛打屁,‘寂’已经化实为虚,钻进了他体内,游走半天,最终在一处金色湖泊气海安稳停下,将气海当成剑窍。 林默完全没感觉到书上说的,炼化灵剑后起初几天的不适,反而觉着一身剑气充沛,想收敛都收敛不住。 一粒芥子心神沉浸入身体小天地,来到‘寂’安身所在。 巨大如山的灰色剑影横亘在气海湖泊之上,几乎横跨整个湖面,就在巨大的剑身中央,竟然躺了个小人,正四仰八叉,跷着腿,抚摸肚子打饱嗝。 小人的长相,与林默小时候的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 “你是谁?” 林默惊愕地问道。 小人腾地坐了起来,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开口就骂:“你这没良心的家伙,连你兄弟都不认得了,还能是谁?当然是你兄弟林寂了,难不成你一直嘴上叫兄弟,暗地里只把老子当工具……” 一骂就没个完。 林默只能听着,他没想到炼化灵剑入体,还能见着剑灵本尊,剑灵为何长得跟我这么像?书上为何没提过这一遭? 好容易等剑灵骂累了,坐剑上喘粗气。 林默问道:“你真是‘林寂’?怎么跟我小时候长这么像?” 剑灵瞪着他,本想再接着大骂一通,想了想还是算了,抚了抚胸口,说道:“我们是兄弟,不长像一点,怎么有说服力。” 还真是个不错的理由。 林默很满意,很显然剑灵拥有随意化形的本领,“你既然有灵体,为何以前一直没出来过?” 剑灵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傻啊!你不炼化我入体,以内观照视之法来看,能看见我?” 林默道:“为何书上没提起过剑灵这种事?” 剑灵更加嫌弃,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的侮辱,不耐烦道:“你以为剑灵恁容易出现,我在金源山巡视上万年,也就只有一两柄剑生出过灵智,还傻不愣瞪的,杵那儿一动不动。” 林默道:“这么说,以后你能随时帮我出剑啰!” “屁话,自个老老实实握住剑对敌吧!带你跑路还行,帮你打架我也没这能耐。” 林默还想问,剑灵早不耐烦,“滚、滚、滚,没事别来打扰我,记着把金源山切下来石头放进剑匣,一有空,我去那里磨剑。” “你都住进这儿了,还惦记剑匣干嘛!” “你懂个锤儿,那剑匣集五源之精,最是养剑,不然我从那傻子手里抢来干嘛!你以为好玩啊!” 然后不管林默怎么问,小人躺了下去,闭上眼一概不理。 林默心念收回,既然剑匣功效如此之好,那柄三尺水放进去是不是也能养出不一样的品质。 一念未毕,耳边骂起又起:“别把那些不着五六的玩意放进我家,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从今往后你得牢记这一点,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敢情这家伙是个话痨? 林默苦着脸,真不知炼化‘寂’入体是好主意还是糟糕透顶。 日后它一不高兴就出来骂两句,平日里倒还好,要是正和徐渝……想想都觉着膈应。 不行,得跟他立规矩,当兄弟,得有当兄弟的样子。 他心神一沉,重回剑窍,开始苦口婆心跟寂摆事实,讲道理。 半个月后。 寂终于低头认输,发誓以后除非必要沟通一定不会主动开口说话,尤其在林默与徐渝单独一起的时候,更不会出来说话。 发誓是否管用,难说。 林默也只能这样了,不然还能怎样,逆转炼化过程? 经过半个月闭关,徐渝总算突破炼气九层瓶颈,完美筑基,显现出来的气象并不输于胡涂。 还没等林默前去祝贺,宗门已经下达命令,凡筑基初期,由长老带队,分赴各地,追查最近各地重新开始泛滥的入魔者杀人事件。 林默便单独带了一支队伍。 他的长老晋升,毫无争议,集仙峰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了决议,且将他安排去了入魔事件闹得最厉害的西境。 小队一共十二人,徐渝、胡涂都在其中,宗门专门安排了一艘行云舟供他们使用。 离开西崇前,林默专门挑拣了一套适合他们相互利用诸峰剑术配合的剑阵,让他们记熟并配合熟练。 这套剑阵其实就是他幽冥参悟九峰剑术得来的一剑即阵的思路,只不过拆散简化,多人共同施展, 行云舟比剑舟小得多,防御力也低下,本来就是为运载打造,不像剑舟这类战争武器,无论速度和自身攻伐都是一家宗门底蕴所在。 路途中十一名刚筑基不久的弟子也没闲着,整日配合训练。 离着目的地羌阳城尚有一段距离,林默站在船头,发丝随风飘舞。 徐渝手上拿着一卷刚从羌阳城传来的情况通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身为山巅嫡传,自然比其他人担负的职责更多,徐渝被集仙峰邹恒长老选中,居然成了卓麟的师妹,这一点让林默很是不满,肯定是邹长老故意而为,无非是想借收徐渝为徒,化解他和卓麟之间的恩怨。 胡涂一直以来是季大长老传授修行,不过晋升筑基境后,也不知季大长老太忙,还是忘了一节,一直未能收入门下,别的长老又不好越俎代庖,晋升嫡传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林默问道:“徐师姐怎么看?” 徐渝绷着脸,不咸不淡道:“林师叔注意言辞,你可是长老,叫师姐很不合适。” 胡涂大笑,同情地搭着林默的肩,手掌不停拍着他的臂膊,以示安慰。 林默摸着鼻尖,叹息道:“一日为师姐,终生为师姐,林某岂是那种有点小成就即得意忘形之人。” “是吗?”徐渝无不鄙视地回了一句。 “不是吗?”林默伸出手想去捉她的柔荑,却捉了个空。 “说正事,咱们这十一人生死全捏在你手上呢!”徐渝冷面冷言呵斥。 林默瞥了眼身后,数人正笔直挺腰而立,一个个露出期盼的眼神。 责任重大啊! 他心里感叹道,干咳了两声,说道:“你们难道没发觉情况通报中的疑点?” 胡涂纯属长了脑子不想事那种人,问道:“什么疑点,我怎么没发觉?” 一名靠极品造化丹筑基不久的弟子弱弱地举起了手。 林默指着他,“余如飞,你来说说。” 余如飞心怀惴惴地道:“通报中出现的入魔修士有点多,好像比起其他地方传来的通报要多出一倍有余。” “嗯,这是其一,还有吗?” “回禀林长老,没有了。” 林默转身望向所有人,“其他人还有没有不同见解?” “没有。” 回答稀稀疏疏,参差不齐。 林默看向徐渝,她别转脸,不与他对视,悻悻移开视线,说道:“你们没发觉,这些入魔修士全都在羌阳城附近做完案,然后迅速离开,数百里外又做一起,而且他们离开的方向分散四面八方,这说明什么?” 徐渝皱眉,“引我们远离羌阳?” 林默笑眯眯地点头,赞了一句:“还是徐师姐心细。” 胡涂哼哼表达不满。 “大家想想,羌阳是什么?入魔者为何会靠近然后远离?” 众人中有一名来自白家的弟子,白家的聚鹘城离羌阳不远,对西境自然更加熟悉。 “羌阳盛产灵晶,也是西境灵晶运往西崇山的始发地,一旦战争开启,羌阳城即成了战争后勤的重要中枢。” “不错。” 林默不失时机夸赞一句,免得别人说他厚此薄彼。 徐渝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就应当死守在羌阳,而不去追杀那些入魔者?” 林默道:“是也不是。” 他一挥衣袖,将整个息国地图化作光幕展现在众人面前,入魔者行踪也同时红点标注其上。 “到了羌阳城后,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对方肯定在城中留有暗桩,一旦察觉我们有所提防,必然不会轻举妄动,与城中息国修士见面后,小白,你马上联络白家人,给我们派几十人过来,别进羌阳城,城外见面,到时候,全部换上本宗制服,大张旗鼓追寻入魔者离开的路线,别追太快,让别人知道,他们是宗门派出来的人就好了。” 胡涂道:“哪有这么多制服给他们换。” 林默扯出七八套,他晋级太快,每套药王峰制服没穿过几回就又换新,余下来不少。 其他人也能凑出好套,加起来三五十套还是有的。 白家弟子也不等飞舟落地,放出符书,通知白家人去羌阳城外待命。 “让白家人代替我们,林长老难道不怕对方杀个回马枪,白家人可不全是筑基境,挡住相当于筑基中期的入魔者可不容易。” 林默笑着点头,“所以我才说别让他们追太快,一路上让别人以为我们追出去就行了,到时候小白记得提醒你的同族,一旦遭遇,立马撤退,不要怀有侥幸,我敢肯定,这批入魔修士的能力肯定强于之前,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冲着羌阳城外三大灵晶矿脉而去。” 徐渝道:“灵晶矿上都有传送阵,连通附近家族,他们不怕给困住?” 林默道:“入魔修士心思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这些人目的只是为破坏矿脉,根本不会在乎是否会死在那儿。” 他环视了一眼众人,正色道:“因此,我们在面对入魔者时,永远别想着捉活口,一有机会,立马斩杀,别留半点后患。” 胡涂道:“若那些入魔者不回来,难道我们就在城外晃荡?” 林默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记爆栗,小声道:“还不知道你的心思,生怕没吃的饿瘦了你。” 胡涂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所以我们得分成三拨,每一拨人盯一处矿,我就居中城内,一旦发现入魔者,立即传书通报,等所有集中再行动,切勿擅自动手。” 坐镇城内的,也不止林默一人,胡涂、徐渝都给他假公济私留在身边。 一众人入城见过息国国君,随即按原定计划,城外与白家赶来的一众修行者见面,安排他们代替,沿途追查入魔者行踪。 十二人分成四组,三人一组,三组前往灵晶矿,而林默和徐、胡二人换了身普通人衣衫,化身普通行商重新回到羌阳城中。 羌阳虽说是息国都城,城池并不大,也比不上涿州、上林繁华,息国国土不小,人口并不多,主要土地不适宜耕作,矿业为主,养不活太多人,兼之与聚鹘城相距太近,十之八九的有钱人,在羌阳开矿,而选择在聚鹘城定居。 理由很简单,聚鹘城属于白家,税赋比息国低了一半不止,而且还没有动不动就增加的各种杂捐。 这也是息国坐拥金山,却在四大国排名垫底的根源所在。 不过都城毕竟是都城,聚鹘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定居的,对外来人口定居条件也特别多,相对于一般城池,羌阳城也当得上‘繁华锦胜’四个字。 林默挑了家上好客馆落脚,安排好住处,带着徐、胡二人直奔大街,悠闲逛荡起来。 以他预测,入魔者不会这么快掉头回来,肯定有什么必要条件触发,这些入魔者才会对羌阳周边灵晶矿发动袭击。 不止这里,整个西乾的入魔者骚乱,可能背后都有其深层次目标。 所以他将这件事以符书形式传回西崇山,希望几位代宗主行事的大长老有所警觉,提醒分派各处的猎魔小队。 胡涂怀抱几大油纸包吃食,嘴里塞满了食物,一脸满足。 林默很羡慕小胖子这种有吃就能满足的性格,唉,谁叫自个天生劳碌命,好容易喜欢一个人,别人还若即若离,除了牵牵手,连搂搂纤腰的机会都不多。 徐渝走在小胖子另一边,故意和他隔开,让他没机会牵手。 就在他们悠闲逛着羌阳城集市同时,瀛台岛上风云搅动,上百艘飞舟疾速冲出瀛台,直奔西乾方向。 最前方十余艘巨型大船领头,巨帆上白龙飞舞,腾云而行。 水龙宗主朱清耀伫立最前方大船船头,任罡风吹拂脸庞,眼神坚毅而果决。 “此战,必取首胜,我希望本宗弟子奋勇向前,不破少阳,誓不还师。” “不破少阳,誓不还师。” 身后上百名水龙宗弟子激动地高喊口号,打了鸡血般亢奋,眼神中充满战意。 此次水龙宗几乎倾巢出动,就是要在第一战打出威风,让少阳剑宗顾此失彼。 “玄冰老弟不怕少阳不顾后土宗牵制,将主要战力摆在盐池一线?” 问话的是水龙宗二号人物柳薰之师郭鹤年。 朱清耀道号玄冰,通常神游期强者喜欢以道号自称。 “难道仙鸣兄不想替令弟子报仇雪恨?” 郭鹤年嘴角扯了扯,面色难看,“那小子竟然能一剑斩杀长明,这倒是出乎我意料。” 朱清耀道:“长明也是不吸取教训,当年那婆娘临死时一剑,就穿透阵法通道差点让他送命,这次好了,直接让人家儿子一剑斩了元神肉身,唉,真是的……” 郭鹤年撇了撇嘴道:“这事说来也怪,那小子修行的什么道行,竟然能一剑斩杀神游期元神。” 朱清耀道:“后土宗传来的情报,这小子极可能去过幽冥,他们在青木宗江柏弥受天劫而死的地方,查出幽冥通道开启过的痕迹。” “玄冰老弟的意思是,他在幽冥得到过机遇?” 朱清耀两手一摊,“除了这个解释,别无他解。” 郭鹤年咬牙,“管他是不是从幽冥学到过什么,只要他敢出现在盐池战场,我定然让他有来无回。” “杀人要趁早啊!”朱清耀大笑。 第104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封密函放置在大理石桌中间,林默、徐渝、胡涂围坐,流露着焦虑。 密函来自西崇山集仙峰,上面的内容很简单:水龙宗近万修士逼近望海,首战极可能在盐池打响,数百名水龙宗中阶修士化装分别自各地登陆,请各伏魔小队注意防范。 末了,重点赞扬了一下林默上次给予的分析,肯定了他的做法。 宗门的赞扬激荡不起三人的兴趣,心情愈发沉重。 尤其是林默。 他们都在看着他,等他开口。 桌上的酒没有调动起小胖子喝的欲望,平时最喜欢的红烧蹄髈也未能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 微风吹过窗格,满室花香,风光明媚,鸟语欢声的季节,本该是人们踏青外出游赏的大好时光。 战争来临,谁的心情都不会平静。 林默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困在后方,接受这个任务,我比你们抵触更多。”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声音还是比平时激昂:“让你们尽快适应生死搏杀,才是宗门做出的最好决定,就目前的状况,把你们扔去前线,可以肯定,能有十之二成活下来,都属万幸。” 胡涂哼哼。 徐渝也翻了个白眼。 林默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密函瞬间炭化,转眼又变成白灰,随风飘起。 “别以为这是危言耸听,事实如此,因此这次猎魔,与其说是历练,不如说是考验,所有领队长老都被宗门严格嘱咐过,非必要不得插手战斗。” 他看着两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渝道:“让我们提高感受战场?” 林默道:“如果你把这种小打小闹也称作战场,说明你根本没准备好,真正的战场上,你的危机预感,精准攻击这一套根本不管用,除非配合默契的小组,最有可能给你带来致命伤害的,往往不是你的对手,反而是你手忙脚乱的队友。” 徐渝不语。 胡涂抽了抽鼻子,“说得好像你经历过多少大战似的。” 林默摸了摸鼻尖,嘿嘿笑道:“确实没经历过多少,好歹在下界也闯过钜子谷,杀进过极渊,上林城给张家和后土宗围杀过,瀛台岛取回过父母遗骸,知道人在压力下有多容易犯错,也明白四面皆敌内心那种不可压抑的恐惧能让人失去多少战斗力。” 胡涂挠起了头发,不再反驳,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林默这么认真对他说话。 徐渝也没见过,如此严肃不苟言笑的他。 “听你的,等入魔者出现,你最好不要插手,全部由我们自己解决。” 林默绷起的脸稍稍松弛,道:“不是完全不插手,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置,万一入魔者不止情报上的四五个,而是十七八个呢!到时候也只能你们撤下,我来断后,不然真让你们送死去不成。” 空气涟漪泛起,林默抬手,一只纸鹤挟在中、食二指之间,不用打开,他用灵识读完了上面的内容,长身而起,剑匣背在身后,肃然道:“落霞山矿坑有异动。” …… 落霞山晶矿属安息国最大的灵晶开采场,又因矿场地处深山,四周几无人烟。 高空望去,满目苍翠中只有山谷中一片黄土白石,如同芥癣生长在植被茂盛的丛山幽谷间。 七八条人影迅速接近这片矿场,与笼罩在矿场上方的阵法结界来了个激烈碰撞。 轰然爆炸声中,结界上火光四起,涟漪阵阵,结界内天摇地动,如末日来临。 除了值守卫士,采矿人多数是普通劳工,一辈子哪见过如此阵仗,纷纷抱头四散,各自寻找安全藏身地点。 值守卫士来自安息国,也都是些半吊子炼气修士,他的头是唯一掌握阵枢的炼气八层,此时正站在矿场空地上,仰头望向天空,大声招呼道:“弟兄们休要惊慌,阵法乃少阳剑宗打造,就凭这些个小杂碎,冲不进来,你们赶紧去传送阵,开启阵法,白家人很快便会集结传送过来。” 手下人将信将疑,谁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就连正在摇晃不已的阵法结界,他们也只听说,从未见过真容,不过这种情况下,长官的命令总是能起到一定安慰作用,负责传送阵的几名卫兵赶紧往矿洞里跑,传送阵就在矿洞之中。 天幕上撞击仍在继续,不但没有衰减的趋势,反而越发密集,好像撞击结界的不只是人。 卫士头领眉头皱得更紧,取出一张符书,草草写下几笔,折成纸鸽便投入空中。 符鸽刚飞出结界,变成一团火光灰飞烟灭。 矿洞内有卫士跌跌撞撞冲出,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传送阵无法启动。” “不可能。” 头领第一反应就是这些负责传送阵的卫士手忙脚乱,弄错了步骤。 传送阵同样是少阳剑宗画好图样,由国内筑基境仙师和白家仙人一同布置,每半年都会开启试用一次,以免事到临头出现差池,这才试用过多久,怎么可能无法启动。 “再试,多试几次,每个细节都不能有错。”卫士头领声音接近歇斯底里。 卫士道:“已经重复试了四次,确认无误,完全点不亮符胆。” “有内奸,提前破坏了传送阵法。” 卫士头领嗓子开始颤抖,若非结界尚未攻破,此时他只怕已经吓瘫在地上。 修行者在普通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中,那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存在,一旦到了修行者战争中,他们这种低阶修行者,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的区别。 结界外冲击阵幕的那些人,任何一个,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符书传递不出,传送阵无法开启。 一旦结界攻破! 他不敢想象会遭遇什么。 他也没想到,另一拨人已经在结界外集结,正观察着结界外进攻队伍的一举一动。 林默半蹲半跪在一块矗立山巅的岩石上,半开玩笑地说道:“咱们这组运气可真不算好,遇上了别人小股主力。” 他们与矿场有一定距离,身在高处,能看清整个战场全貌。 肉身冲击结界的七八名修士显然属于入魔修士,一个个宛若毫无灵智的符甲傀儡,全不在乎冲撞带来的肉身反噬,一次又一次,拉开距离,往结界阵幕上撞击,哪怕浑身浴血,毫不迟疑。 境界算不上多高,伪筑基中期,肉身爆发出的能量,非人所为。 然而就在不远处,山坡平地上,还聚集了三十余名修行者,从筑基中期到炼气六层都有,领头是一名长衫文士装扮中年人,形容儒雅清癯,手上拿着一只罗经盘,正指挥其他人利用器械,不断向阵幕抛射箭雨飞石。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开口的正是小白,来自白氏家族的弟子,满脸紧张中带着兴奋。 林默笑道:“你小子能打几个伪中期入魔修士,还不赶紧的,给白家传信,让他们带人过来。” 小白道:“矿山不都有传送阵,安息国的每座传送阵可都通往白家,还用得着我去传信。” 林默道:“废什么话,叫你传信就传信,我现在怀疑,指挥者属于祝由师一脉,绝天地通,那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你看看,砸了这么久,矿山内毫无异常气机波动,说明传送阵根本没开启。” “徐渝,你传信给安息皇宫,让他们派兵赶紧分散严守其他两座矿山,用其他两座矿的传送阵将白家人尽快传送过来。” 胡涂道:“我们就这么干等?我看阵幕坚持不了多久。” 别人能看出,林默自然看得更清楚。 “还记得路上我教过你们的剑阵不,一会儿,我会尽快接近山顶那些人,争取出其不意杀死领头之人,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拦截入魔修士回援,不可硬拼,守好剑阵,延缓他们回援步伐就行,若剑阵守不住,或有人失去战斗力,那也别乱,且战且退,尽量远离我去那座山头。” 安排好细节,林默率先出发,身形宛若大雁展翅滑过长空,贴着树梢顶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连树叶都没惊动一片。 胡涂也不示弱,圆滚滚的身躯疾速掠上树梢,没入密林,往指定地点跑去,身后跟着徐渝等十人,御剑响动太大,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靠近山坡,林默动作慢了下来,一来他需要等胡涂等人就位;二来山坡周围,指挥攻击矿场之人相当谨慎布有陷阱。 树林中,分布着比蜘蛛网还细,肉眼几不可见的游丝,坚韧而锋利,纵横交错,哪怕飞鸟一不小心撞上,也会瞬间身首异处。 林默不想惊动对方,未出剑斩断游丝,而是凭借敏锐目力,穿梭于细丝间,逐渐从背后接近。 单凭境界,他远高于山坡上任何一个。 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手上有什么法宝未知,他也不是神缘秘境中那个近乎无敌的存在。 二十丈,十九丈,十八丈……距离渐近,林默全身肌肉、筋骨、真元调整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美状态。 居中指挥的中年文士蓦然回首,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密林深处。 “敌袭——” 一声大喊,惊动山坡上三十余名修行者,霎时间,水、火、黑泥、山岳遮天蔽日,轰然砸向中年文士目光落点。 很显然这一行人经过长年磨合,一出手便是疾风骤雨,几近无漏的一轮法宝雨落。 十余丈外,泥浆翻涌,尖锐石笋铺天盖地,火鸟如凤盘旋其间,白水绕石宛然匹练。 须臾,原本林木茂密,翠绿如画的半坡变成一座新垒土坡,水流环绕,土坡由内至外喷吐着烈焰。 就算来的人是筑基中期,此时怕也只剩半条命。 中年文士相当满意手下人配合的默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何况手下这帮人,何止千日,那是十年磨一剑,应对的正是白家随时可能出现救援的筑基中期强者。 至于少阳剑宗神游期怎么对付? 那种伤脑筋的问题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即使他知道少阳剑宗派来西境的是那位近期名声大噪的年轻长老,若他们留在羌阳不挪窝,根本就不会有这场袭击,而是转头蛰伏,随时袭击日后往前线运送的灵晶物资。 好就好在他们对少阳追杀入魔修士的路数研究太透彻,事先便用几场血案,吸引开了少阳那支队伍,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广阳还是平吴,离这儿上万里呢!没了传送阵借力,哪怕神游期想赶回来也得一两天吧! 他笃定来人极可能是白家预防万一留在矿场镇守的某位筑基中期族老。 办事向来小心的他,还是祭出三支令旗,迎风招展,正拼命撞击结界的八名入魔修士蓦然回头,拉出八道血色残影,冲向山坡。 反正矿山传送阵已不可用,符书也无法离开他打造的隔离结界,多耽搁点工夫,确认来人死没死很值得。 十余道剑光冲天而起,剑影纠缠,峡谷间巨大银色莲花绽放。 八名入魔修士仅仅冲在最前面的一人堪堪冲过银莲笼罩,头也不回疾风般冲向山坡,而身后同伴,深陷纵横剑光,血肉横飞,犹凭借一身强悍自愈肉体,挥舞手中法器,对抗着来自树林中凌厉剑气。 中年文士一愣神,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对,尚未来得及细想,周围景象斗转星移,毫无联兆地被拖进了一处陌生天地。 身边所有人都失去了踪影。 天地阵法。 掌中罗经盘高速旋转,转动太快,以至于银质盘面震动不休,嗡嗡作响。 布阵解阵,没人比他们更强。 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用无数场血腥残酷的战斗,来证实过的真理。 祝由师向来被正统世俗朝廷和道门视为异端,却如同倔强的小草,种子随风飘落,随时生根发芽,数千上万年,从未消失中断。 在他们眼中,这方世界永远由先天真神统治,而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沟连达神,替天行道,所谓道门不过强命其名,鸠占鹊巢的无耻窃贼,席地幕天,蒙蔽世人双目罢了。 中年人低语喃喃,群山回响。 山脉易形,河川改道。 祝由师之咒,竟然影响一方天地稳定。 林默本意是圈离为首之人,出其不意将其斩杀,骤然发现此人竟有驱使他从未真正参透规律的怪符之力,杀心顿减,索性直接脱离剑匣自行布置的天地阵图,转而杀向只身冲出包围圈的入魔者。 入魔者再强悍,也只是伪筑基中期,肉体愈合力,不过假他人血肉精血融炼成丹,搁置体内,不断快速补充气血,让人生出怎么也杀不死的错觉。 一对一面对真正神游期强者,哪有反抗机会。 闪身出阵图天地,他身形便出现在入魔者身后,一剑捅了个透心凉,将其身躯挑起,足尖支地半转,正好挡住侧面砸来的一记术法。 入魔者尸身在剑锋上爆开,血肉雨落。 林默冲施法那人微微一笑:“水龙宗的朋友,可还记得我柳薰。” 那人蓦然一怔,原来此时他所见之脸,正是本宗天骄柳薰那张几近无瑕的俊秀脸庞。 然后他人头就飞了起来,半空中眼睛还瞪得滚圆,死难瞑目。 剑光或直或弧,穿梭游走,方圆数丈内又有数名跑得稍慢的或给一剑洞穿身体,或被斩断躯干。 剩下的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拿出十二分吃奶的力气,祭出平生最得意的保命法器,四散奔逃。 整个过程俄顷之间。 中年祝由师正好一头冲出剑匣阵图,撞进林默怀中,给他一掌呼上额头,生生砸进坚硬的岩石中。 “我问,你答,错一句,就抽你魂点天灯。” 由于身体嵌进岩石,额头上还压着一只堪比锋厉剑锋的手掌,中年人只能象征性点头。 祝由师擅长阵术、咒术,精通请神降真,给他们事先有所准备,请神降真近身搏杀也不是问题,可问题在于,林默不可能给他这种机会。 一身凌厉剑意如同钉笼从外至内束缚住此人的经络窍腑,哪还有他施展秘术的机会。 林默回头看了眼远处纵横剑光,很满意那伙人对剑阵的统一贯彻,问道:“可认识这幅符图?” 他将一幅从矩子谷卷册中看来的符纹图案直接在对方识海中勾画出来。 中年人嗯嗯应声,冲口而出:“下界,钜子谷符图。” 林默皱紧了眉。 中年人道:“钜子谷拥有上古残余阵图,来历不可考,与本门天书符图近似同源,本门与后土宗合作,获取下界钜子谷残图也是条件之一。” 林默又勾勒出部分符纹。 “从未见过,依稀感觉包含山水符意。” 中年人很诚实,关键是林默给予的杀意够足。 生老病死,天道轮回,说不怕死的,也是在天道中无奈自我安慰罢了,修行之人更是如此,逆天行事,窃天命为己寿,何尝不是为争取长生的一种反抗和挣扎。 活得越长,见识越广,享受过人间无数极乐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贪恋浮华人生。 林默给出的这幅图正是来自背后那支剑匣一小部分。 自打取得神缘秘境第一件宝物起,他就开始留意上面极不规则,却又似绵转无限的纹饰,从神木槊到后来的水镜,每一件物品上都有这种古怪的线条,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着一种强烈的相似感,这些线条仿佛属于一个完整的整体,绵延流转,永无尽头,而钜子谷符纹则像是生生从这些线条上剪下来的某个部分,完全独立。 若非中年祝由师低语喃喃引发剑匣阵图共鸣,他只会感觉相似,而无法将其完全联系在一起。 “你叫什么?” 中年人怔了怔,“道号幽长。” 林默笑了笑,“西乾如你一般潜伏者有多少?” 幽长摇头。 “嗯,那可以死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剑已经刺进喉咙。 就在祝由师断气那一刻,远处战场骤然剧变…… ———— 上百艘战船逼近盐池郡港口海岸,最大的十余艘龙舟战船高悬在天,数十艘中型战船扯满风帆,破海而行,无数碧蓝海水凝成的蛟龙,自海面腾空而起,直扑盐池郡城临海码头。 空中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气幕,仿佛一个水泡将港口隔离在内。 水龙猛烈撞击,随即散成水花,大部分却未坠回大海,而是化作雾气升上天空。 气幕震荡,不停摇晃。 空中观战的水龙宗诸老笑眯眯地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不慌不忙,大战毕竟刚刚拉开序幕,第一波攻击纯属相互实力试探。 也有性急的长老骂骂咧咧:“奶奶个熊样,龙舟随便吐几颗冰弹下去就能砸穿,费这劲干嘛!不瞎几把耽误工夫。” 郭鹤年大笑:“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奚长老确定自己那玩意儿还能用?” 众人一阵起哄。 奚长老根本不在乎,嘴巴一咧,“不信,我去凿个洞给你瞧瞧?” 郭鹤年笑得更欢,摆手道:“你老奚那玩意我可不想看,看了怕眼睛长挑针,什么药都点不好。” 奚长老哼哼有声,“这叫宝刀不老,雄风犹在。” 邵煜子就站在郭鹤年身后,咬牙小声道:“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来盐池前线,若来,老子第一个拿他开刀。” 郭鹤年微笑道:“别想了,刚接到最新密报,姓林的带队正忙着扫清西乾西境入魔者,短时间来不了北线。何况——” 他顿了顿望着盐池城头飘扬的阵法彩旗,徐徐道:“少阳不会傻到拿自家最精贵的后生,来第一场凶险的战役填尸。三层阵幕攻破后,能让邵大先生过过杀瘾的恐怕只有一些从各地征召来的野修小山头修士,少阳人绝不会在对我们有天时地利的海边与本宗决战。” 宗主朱清耀颔首道:“仙鸣大长老永远那么睿智、清醒,本宗与少阳十几年前的旧账,只怕得等到挺进西乾腹地,方能得到彻底清算。” 郭鹤年呵呵:“过奖,过奖,说到睿智清醒,谁还比得过玄冰宗主。” 两人相互吹捧,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哪有半点外间传闻的谁都看不惯谁,针尖对麦芒,内斗不合的迹象。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第105章 灵矿疑云 七名入魔者突然失去主导者指引,气机如决堤江河,汹涌爆发。 一人犹还罢了,七名入魔者同时爆发,强大冲击力瞬间冲破剑阵,原本严谨,进退有据的布局,变得散乱。 十一名筑基初境弟子战斗力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药丹筑基者虽说境界到了,本身天分所限,各方面都比自行破境者差了一大截,给强大的气机一冲,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灵识自然出现短暂蒙蔽,剑势随之放缓,整个剑阵如漏风之屋,被七名各自为战的狂暴入魔者撕开几条口子。 胡涂大喊:“退后,变阵。” 剑舟在手,化作数丈钢铁长墙,电光火石间,接连扛下七名入魔者数十记本命法宝轰击。 气机余波隔着剑舟传递过来,虽然已经缓冲大半,七人合力,力量也是非同小可,胡涂不断倒退,足跟每次落地,地面上就多出一个深坑,一长串深坑后,小胖子终于扛不住,一屁股坐倒,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徐渝赶紧招呼同伴再次组成剑阵,护住身前。 实在是连同徐、胡二人在内实战经验太过薄弱,临时变阵,就没谁做到完美,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完全就是各自为战,看不出一点配合连携的意思在里面。 入魔者眼冒红光,似乎完全丧失神智,横冲直撞,将十一人冲得七零八落。 顿时有两名少阳弟子陷入三名入魔者包围,险象环生。 徐渝还好,与胡涂没有分开,驾驭飞剑,接连斩退两名扑上前的入魔者后,胡涂缓过神,打起十二分精神,振作起来,提起‘剑舟’,与徐渝配合,一攻一守,二对二的情况下倒也不落下风。 林默远远瞧着,强捺住上前帮忙的冲动。 连这点场面都无法应付,让他们赶赴战场,和千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胡涂啥德性他心里最清楚,一旦他出现,小胖子包管什么都不管,劈头盖脸就是通臭骂,然后往他身后一躲,袖手旁观不说,嘴里也不闲着半分。 能躲懒,他绝不会多出力。 嘴炮嘛!倒是乐意免费奉送。 战斗越发激烈,战场越扩越广,意味着十一人距离越拉越大,重新配合剑阵不再可能。 入魔者肉眼可见因精血消耗而衰弱,很可惜,手忙脚乱,第一次经历这种生死搏杀的少阳弟子同样因慌乱,真元消耗巨大。 照此以往,入魔者彻底衰竭前,必然有不低于三名少阳弟子死在入魔者的掌下。 林默不再犹豫,闪现在形势最危急的两名同门战团内,一掌摁在一名全身燃烧绿火的入魔者头顶,按着他的后脑勺,高速撞向另一名全身如岩石般的入魔者。 两下相撞,两人半个身子交错竟融在了一起,奇异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砰然声中,两人由内向外爆开,化作一堆肉不肉,石不石的恶心碎块。 一道剑光闪过,又一名冲过来的入魔者人头落地。 林默使用的,并不是‘寂’,而是那柄‘三尺水’。 ‘寂’如今长时间蹲在剑窍不挪窝,偶尔去剑匣里存放的炼剑石上磨磨锋刃,林默与之对话,它对小角色毫无兴趣,因此只能用‘三尺水’代替佩剑。 两名少阳弟子已经傻了,浑身是血,摇摇晃晃抱剑作揖:“多谢林长老。” 林默挥了挥手,“少废话,赶紧养伤。” 那边小胖子眼角余光已然瞥见,果不其然,骂声响彻树林。 林默观察了一下形势,再次迅速出手解决了一名入魔者,七名入魔者仅剩其三。 十一人组除了三名受伤颇重,无力再战的之外,重新靠拢,利用配合优势,开始围杀剩下的三名。 徐渝一边出剑,一边说道:“你看不出,他是在利用这些入魔者帮我们尽快适应战场环境。” 胡涂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当然知道。” “那你还骂个不停?” “骂着心里舒服,解气。” 徐渝无话可说。 ———— 树林恢复了往日平静。 阳光洒落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往日生机无限,铺满腐烂树叶的潮湿大地上沟壑纵横。 失去树荫遮挡的山坡上横七竖八躺着筋疲力尽的少阳弟子。 燃烧完精血的入魔修士尸体碎块并未在阳光下留存太久,很快朽碎,一阵风吹过,尽数化作飞灰。 初夏日头西斜,溪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色溪水中,还保留着刚刚过去那场大战留下的残叶,有的正随漩涡打旋儿,有的被溪流推向岸边石缝……一缕缕鲜红漂向下游。 胡涂躺着溪边干净的大石头,四肢放松,嘴唇嚅动,如果贴近去听,一定能听得出他在骂人。 被骂那个人就坐身边,小口喝着酒。 徐渝蹲在溪边,鞠起泉水打理着被鲜血浸染过的头发,而林默眼也不眨,静静观赏着这幅画。 胡涂嘴巴动了两下,这次没骂人。 “骂累了,想喝酒说啊!” 林默摸出一壶酒,捏开瓶塞,塞进他掌心。 “让你们自行应对,是为了你们好,早跟你们说过,殊死战斗和山上自家人那点小打小闹完全不一样,大家连这都应付不了,难道上前线去给别人当送宝童子。” 徐渝打理完身上污浊,重新换上一身法袍,这才坐下来,说道:“不用跟他解释,他心里门儿清,就是想骂你两句出气。” 林默马上挪了挪屁股,相当狗腿的双手递过去一壶酒。 胡涂又想开骂,结果嘴里一口酒还没吞,差点没把自个呛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声咳嗽。 “山坡上那些怎么样?”徐渝喝了口酒润喉,这才问起整个战果。 林默皱眉道:“跑了大半,不过无关战局,都是些小鱼小虾,我搜过主使的魂魄,他们大多近二十年内潜入西乾,分散于各家小山头,那位道号幽长的主事者,属祝由师一脉,原本便是西乾人氏,正是这些入魔者的驭使人,也是那帮潜伏者的头目,其中有一个水龙宗密使,他主要来传达命令,协助这帮潜伏者在战争开启同时,搞乱西乾后方。” “没查到这种人还有多少?” “查不到。” 林默也很无奈,这种潜伏组织严密,相互之间毫无联络,无从查起。 “此间事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北去?”徐渝似乎对北线更感兴趣。 也好理解,刚刚筑基,正是意气风发之际,早将危险置之脑后。 林默摇头,“我接到的任务就是带领你们肃清西境破坏势力,并无下一步去战场的准备。” 天空中大批飞舟接近。 林默抬头看了眼,便没去理会。 其中两艘飞舟降落下来,数名少阳弟子提剑而起。 小白喊了声:“乔松九爷,大家不用慌,是我们白家人。” “小鼠崽啊!好些年没见了。”白乔松笑着打了个招呼,“你们带队长老在哪,快帮你九爷爷引见引见。” 虽说修行者从外表很难分辨年纪,但修行到筑基神游期,少不得甲子光阴,哪怕容颜如初少年,眉宇间那种成熟是很难掩饰的。 像林默这种异类,整个五源大陆都不多见,事实上,在场十二人,绝大多数真实年纪都比林默大不少。 林默起身,微笑道:“林默,新晋药王峰长老。” 白乔松赶紧弯腰作揖:“林长老大名如雷贯耳,说来惭愧,白家还欠着长老诸多礼物呢!” 林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白乔松道:“请诸位上宗仙师一同前去矿场暂做休息,附近搜索余党的事情,交给白家子弟好了。” 林默指向远处山坡,道:“不用派人搜,派几个人去收尸就行了,八名入魔者已斩杀,另外还有一名水龙宗密使,一名主事者,四五名帮凶,剩下那些人肯定早就跑远,搜索无益。” “另外还有一件事,矿场传送阵为何不起作用,此事得查,矿场的事,由你们白家操持,本长老就不管了。” 白乔松点头哈腰,“哪里,哪里,还得林长老从旁指点才是。” 林默不想在人情交际多做纠缠,板起脸,摆出长老架子,冷冷道:“听从安排,白家职责所在,本长老不喜掺和。” 白乔松赶紧再次弯腰揖手,高声称喏。 晶矿矿场其实跟大多数铁矿、煤矿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开采更精细,需要的人手更多,守卫也更严密。 不大的矿坑内架起七八台圆木搭就的高架,主要负责从矿井内吊运重物,坑壁上挖出了几十间石窟,供矿工居住和存放分离好的晶矿原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来自羌阳城的飞舟来运走原石,在城中作坊,细心切割、打磨,才会呈现出修行者平时用作交易的灵晶模样。 安息国三大矿场主产都是杂晶,也是使用量最大的一种。 很少有修行者会奢侈地拿中品和上品来补充修行,毕竟灵晶得来不易,不是每个人都有林默挣钱的本事。 负责传送阵的几名卫士和负责守卫的卫士头领都被单独隔离,传送阵失效原因查清之前,这些人都难脱罪责。 少阳弟子也都一个个找了干净的地方打坐休息,白族老每人送了一大包灵晶,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此地灵气比西崇内山九峰寡淡太多,若无灵晶帮助,真元补充至少需要四五天光阴;三则白家也是慷他人之慨,行自家之德,这些灵晶,最后不也得从矿场商人和安息国分配部分中收回来,又不花他白家一个子。 林默无所事事,参观起矿井来。 给先前阵法被砸惊吓,矿工大多躲进了矿井,此时白家人接管,索性没出去,全都留在井下,此时仍惊魂未定,一边挖凿,一边议论着先前阵仗。 见林默一个愣头青,穿着也不咋的,只当是白家扈从,也没在意,还好心提醒他哪些地方不好走,哪些地容易遇上塌方,林默笑脸相答,一来二去,倒聊得投机。 灵晶全部深埋地底,有一定脉络走向,嵌裹在坚硬的岩层中,全靠矿工用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凿出来,敲出来的灰白色小石块扔地上就是一块普通石头,不是眼力够好的矿工,或是境界稍高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这种石头与普通石子有什么区别。 林默尝试着用剑气从石壁上挖掘、切割、打磨,也足足花费了小一刻工夫,才将一颗拇指大绿色晶体彻底打磨出来,消耗的真元只怕五十颗杂晶都弥补不上。 最后他还是很满意,在上面刻了一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收起这颗耗工费时,辛苦劳动成果。 旁边一个赤膊小伙见他收起灵晶,好心提醒:“下井上井,出入矿场,都是要搜身的,若是给人翻出来,轻则罚劳役三年,重则可是要杀头的。” 林默点点头,“是啊!好容易磨出来一块,得意忘形,把这节给忘了,还得多谢余大哥提醒,待会上井,我会主动给他们申报。” 赤膊小伙从旁边竹篮子拿出两只粽叶包裹得紧实的饭团,递来一只,“这是自家蒸的糯米团子,里面有腊肉青豆,看你也下来半天了,肚子想必也饿,不如先垫巴垫巴。” “好啊!”林默欢天喜地接过来,饭团早就冰冷,嚼起来稍有些发硬,嚼久了还粘牙,他还是吃得挺香,狼吞虎咽。 看得一众停下来吃东西补充体力的矿工一阵哄笑。 “你帮大户人家做事,平日里还不是吃够了山珍海味,吃这个还能吃这么香?” “你是不知道,我家主人抠门,饭菜里一滴油都舍不得放,肚子里缺油水着呢,哪有你们实在。” 林默打着哈哈回答。 说的是实话。 西崇山九峰,没哪家厨子做菜放油,全是白水煮白条,清汤寡水。 “这么编排你家主人,不怕他开了你?” “不怕,像咱有点本事,到哪儿混不是混。” 林默手指剔着牙上沾的饭粒,“看你们的伙食还挺不错?” “瞧你说的,咱这里是什么地方,挖神仙钱的矿,开给咱的报酬,可比其他矿高出两倍,伙食还能差了。” 林默下巴点得鸡啄米也似。 正聊得欢,白乔松找了过来,见他蹲在一大帮矿工中间,手上捧着粽叶饭,所剩无几,嘴角还沾着几颗糯米,毫无神仙气可言,当场石化。 虽说同样不认得,但矿工们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平时也见过不少前来矿上的修行者,白族长一身华服不用说,光腰带上挂那些闪瞎人眼的玩意就能看出他身份不凡,赶紧往后缩,一个个紧张得说不出话。 林默微笑道:“白族老也真是的,正和兄弟们聊得欢,你一来别人都不敢说话了,是不是平日里仙威太重了点。” 白乔松吓得浑身一哆嗦,汗颜不已,小心翼翼弯腰道:“本不敢打扰,实在是……” 林默摆了摆手,将剩下一点饭团吃完,将粽叶揉成一团,握进掌心,碎成齑粉,双手拍了拍,起身抱拳团团一揖,回身说道:“刚刚吃了这些位兄弟一顿饭,没带饭钱,白族老能否帮着付顿饭钱。” 白乔松长出一口气。 不就是花点世俗银子,补偿下这些矿工吗?这事也太简单不过了,看来这位小长老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易接近啊! 两人一前一后往矿井通道最前方的石室走去。 “怎么回事,外面又出了问题?”林默问道。 “这倒不是,一个外面尸体,好些熟面孔;二则传送阵,一些古怪痕迹,无法确认是否与阵法未启动有关。”白乔松用尽量简短的措辞表明来意。 林默先前并未告知白家人搜魂得到的情报,本意便是试探,像幽长这种筑基中期修行者,至少在一州一地相当有名,他潜伏多年,作为地头蛇的白家如果推说不认识,只能说明白家如张家一样内部出现了极大隐患。 静静听完白乔松对那些人身份落实,除水龙宗密使外,几乎与搜魂得来的情报相互一一印证。 白乔松用手在下巴比划了一下,“用不用把那些仙家?” 林默摇摇头,“如实传书西崇山,你们也做好多种应对准备,派人去那几家附属山头,询问一下情况也好,若出了这种事,问也不问,消息一旦传出去,别人恐怕不反也得反了。” 白乔松怔了怔,醒悟过来,大笑道:“林长老想得周到,不如还有一种办法更简便,白家传书请这几家山主过来聊聊,即使他们有问题,到时也更好把握。” 林默道:“安息国的事,你白家处置,我只是提个方向,具体怎么做白家自行做主。” 矿井前方空间远比矿道开阔,一间阵法隔离的石室内就是少阳剑宗专部布置的传送阵。 传送阵种类极多,像矿井中这种,就属于双向互通的阵法,能一次性传送上百人,既能快速撤离,也能快速投入人力。 阵法符纹全部雕刻在地面上,旁边矗立的石柱就是阵枢,里面嵌满了灵晶,阵法全靠灵晶保持运转,启动只需要一段咒诀配合指诀,掌握咒诀的人并不多,能进入这间石室的拢共就七八人。 其中四人就在矿上,另外几人正好轮值休息,全在羌阳城内。 矿场的日常保卫和管理都是由安息国皇室负责。 阵符初看并无异状,咒诀印上去,阵法灵光流转,符纹旋转,刚转了没几圈,传送门未开,符纹骤然黯淡,阵法运转戛然而止。 都不用白乔松指点,林默一眼便看出阵法出问题的所在,极不明显,就在石柱上,阵法启动瞬间,阵纹中多出一抹不和谐的金光,如同一道闪电,切断了阵法为阵法提供灵力的阵纹通道。 林默蹲在石柱前,手指轻抚着那一抹金光的源头,相当细微的一道刮痕,就像有人不经意路过,身上佩戴的铁器不小心碰撞了一下石柱造成。 然而在林默的眼中,这道刮痕就是一幅完整符画,而且与钜子谷符图相似度极高,经过云峦、天门两峰无数次试验,基本可以确认,这道符的作用即斩断、中止、切割。 祝由师。 但谁帮他们动的手脚呢? 想要完成这道符,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带上锐器,细心雕琢,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否则刮痕就是刮痕,永远变不成符纹;另一种方法更简单,事先有人勾勒出符纹,到时只需有人通过简单的秘术,将符纹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到石柱上,整个过程也就十几息工夫。 前者很麻烦,需要细心,但对刻符者没有境界要求,钜子谷一帮武夫,同样能刻符与炼气者对战就是同样的道理;后者简便是简便,对境界有一定要求,想将刻符转移到石柱上,至少需要筑基境初期。 林默问道:“上次启动运转传送阵法是几时?” 白乔松道:“每半年试启一次,上次距今一个月又七天。” “记得这么清楚?”林默似开玩笑地问。 “乔松正好负责传送守护矿场,当日从传送阵来回检查的人正是在下,因而记得清楚。”白乔松生怕给上宗长老记上一笔,赶紧解释,何况这位上宗长老身份特殊,远非普通长老可比。 林默道:“那检查之后,进出过传送阵密室都有谁?想必值守卫队有详细登记在册。” 白乔松道:“逐条查过,除了卫队头领和七名传送阵负责卫士,别无他人。” “问过卫队头领?” “尚未……”白乔松一拍脑门,“都怪我,光顾着派人去城里找那三名轮休卫士,还未审问过呢!” 林默道:“不用自责,带他来一起问好了。这件事十之八九,与他无关。” 白乔松皱了皱眉,不知道林默为何如此笃定。 第106章 魔由心生 卫士头领姓蒋,蒋恩孝,安息国河西人氏,自幼尚武,与一名游历家乡的老道士结缘,授其吐纳之道,成年后曾访名山求仙拜师,未果,后返家乡加入安息国皇室卫队,靠战功一步步爬升到现在地位。 修为只是炼气八层,一身横练肌肉,近身搏杀不逊炼气九层体修本事。 当着少阳剑宗长老和白家族老面,蒋恩孝没了往日桀骜不驯的狠劲,耷拉着脑袋,蔫不拉几地站在那里,偶尔用羡慕的小眼神偷偷打量着不远处,满脸含笑的年轻人。 当上卫队小头目后,见过的筑基境仙人不少,可还真没见过少阳剑宗长老级别的大仙人。 心里直嘀咕,仙人莫非都这样容颜常驻,丰神俊朗,怎么听说山上大仙人都是银须白发,仙风道骨? 林默道:“请蒋头领来,是想问问最近一个月来,准确说来说,上次传送阵测试运转之后,除了你们负责看守此地的卫士,还有谁进入过传送密室。” 嗓音和煦温柔,不太像蒋恩孝往日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反倒让他有点手足无措,张开嘴,努力控制内心的思绪,说道:“但凡进入过传送密室的,记录册上都会有记载。” 回答中规中矩,听不出一点破绽。 林默却从他片刻犹豫中,感受到心湖间些许涟漪,微笑道:“记录是死的,人是活的。” 白乔松正待开口训斥,给林默抬起制止。 蒋恩孝迟疑着,咬咬牙,相当慎重地道:“传送阵检测过不久,的确有人来过矿场,不过……他并非来访,只是入山打猎,突遇暴雨……” 林默道:“有的人,不方便记录在册,何况他又是皇室成员,犯了些许忌讳,也不是多大的事,蒋头领为他遮掩也是人之常情。” 蒋恩孝嘴张得比碗口还大,“仙师怎么知道?” 林默道:“云青山为安息国皇家猎场,方圆数百里杳无人烟,寻常百姓谁敢进山触犯皇室天颜,安息官员更没有谁会为了一口新鲜野味,舍弃身家性命,敢于来此围猎的,除了皇室成员还能有谁?” “身为皇室成员,平时与军队方面接触必定小心翼翼,避之不及,何况此地守卫,隶属皇室内卫,更容易遭旁人非议,而这一位能让蒋头领放入矿场,且不留记录,必定往日就有过交情,想来是皇子之一?” 蒋恩孝惊愕不已,呆呆看着林默,半晌说不出话。 白乔松同样震惊,只道身边这位施展了什么秘术道法,追根溯源方才拎出这根线头。 林默不想解释,静静等着蒋恩孝回答。 二十余日前,进入过矿场的正是七皇子远林。 此子受封河西王,因河西苦寒,地广人稀,这位河西王就没去过封地就封,老皇帝也怜惜爱子,在羌阳城赐下河西王别院一座,任他留在京城享福。 皇子与皇室内卫相熟也就很正常了,只要不往来过深,也没太多言官会因此上书奏本弹劾。 他进入矿场的原因是因打猎途中突遇大雨,正好又在矿场附近,因此率队过来避雨,刚巧与值守卫队长认识,一切顺理成章。 河西王当日猎获颇丰,取了些剖了,让随行厨子烤炙下酒,与众卫士同乐,特意避开了诸多矿工。 这种事情毕竟犯忌,当值卫士心知肚明,三缄其口,如何还会记录在册。 送走蒋头领,林默问道:“这位河西王是修行者?” 白乔松苦笑,“曾受到本家一位族老指点修行,倒也算个修行胚子,原本送去西崇山西门,不过被当值仙师点评资质一般,无可造之材,未得如愿,这些年见过一两面,四十来岁,也就炼气五层,确实资质不咋地。” 林默没有马上下结论,“那咱就去趟羌阳城,会会这位河西王。” ———— 河西王别院就在皇城根旁,一座六进大宅。 别院并非王府,封王就藩的王爷即使是皇帝亲生儿子,天子脚下,都城之内,一切也得按祖宗规矩——王府只能建在藩地,京城之中,宅院再大,建造再怎么气派,也只能称为别院。 而这座别院算不得气派,更不见宏伟,反而清幽低调,从外面看,像极了一处供人清修的道观丛林。 林默和白乔松并未不告而访,给他们带路的正是黄门太监。 别院守卫也非禁军内卫,而是河西王家将,归属河西道兵营,由宫中黄门领路,家臣哪敢拦阻,一边由人领着慢慢进府,一边有人飞快跑去通报。 未到垂花二门,年纪不算小的河西王远林已提前出迎,毕恭毕敬躬身作揖,先称少阳仙师,再揖白家族老,最后才是那位带路的陈公公。 礼数周到,看不出什么破绽。 林默双手笼袖,一脸微笑,斜瞥身旁白族老:“族老怎么说?” 白乔松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不停摇头,喃喃低语:“不可能,这境界还不如姓蒋的,是不是他手下……” 陈公公只是安排来带路的,当两位上仙面,哪敢多说半个字,弯腰着站在一旁,战战兢兢。 河西王道:“不知二位仙师此行何为何事?” 白乔松道:“前些日子河西王可曾去过云青山猎狩?又可曾去过云青矿场?” 河西王愣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道:“去过,途遇暴雨,正好在矿场附近,因此前去避雨。” “随行可有修行者相伴?”白乔松又问。 林默笑了笑,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位河西王,“不用问了,这位河西王就是你要找的人。” 白乔松脸色一变,“他……” 河西王抬起头,冷冷直视林默,嘴角扬起微笑,“阁下贵为少阳长老,说话可要负责任,远林死不足惜,可仙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扣上偌大一顶帽子,直叫人如何信服。” 林默见白乔松还在发愣,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这位河西王早知道云青山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着你登门呢!” 白乔松眼睛一瞪,厉声道:“你如何得知云青山的事?” 河西王左手负后,一手抬起抚胸,十足自信,“今日城内禁军内卫调动,奔赴西南两处矿场,随即有大批飞舟自两处飞出直奔云青山,跟着少阳长老和白家族老就来本王府上,本王境界是低,人又不傻,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 白乔松怔住。 林默神色如常,徐徐道:“你确实不傻,境界也确实太低,遮掩天机的手段确实拙劣。” 他用三个确实让河西王远林所有狡辩苍白无力。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的手段其实都如同镜花水月,不堪一击。 随着林默一指点出,河西王身上所有伪装如同一件兜头罩脸的莲蓬衣被人一把扯开,一身筑基气机展露无遗。 不仅筑基气机,气息中还带着入魔者静默期那种涌动的嗜血本性。 白乔松如临大敌,双手掐诀随时准备出手镇杀。 那位陈公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林默反而很平静,少阳十一位弟子早在别院外结成剑阵,随时可以将河西王入魔造成的影响控制在别院之内。 “别想着用体内蓄藏的精血魔丹爆发,突破到伪中期境界来拼个鱼死网破,今天我们在云青矿外已经宰了八个和你同样的入魔者,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不如好好坐下来聊聊,后土宗接下来的谋划是什么,他们在安息国内还有多少人手潜伏。” 河西王眼中流露出痛苦神色,无比纠结。 林默道:“你应该清楚,激发精血魔丹造成的不可逆后果,我想你也不想,从此变成一具空有境界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决定与否在心,在己,魔由心生,恰巧,你被祝由师利用了这一点罢了。” 陈公公大起胆子小声劝慰:“七皇子,听老奴一句劝,切莫一错再错,这里可是羌阳城,是皇子你的家,也是孙氏家族数百年家业所在。” 孙远林此时全身颤抖,心境失守的他似乎失去了对体内气机的掌控,血红色气雾不断从皮肤渗出,两眼充血,肌肉血管贲张鼓胀。 白乔松已经打算先发制人。 林默再次抬起手,轻轻摁在这位河西王脑门上,五指攒簇,血色气雾便如一大团蘸透鲜血的棉絮,被他五根手指从身体里面拔出,随手一捏,挤压成一颗血色小丸,手指一捻,顿时化作齑粉随风飘走。 孙远林软软倒下,面色苍白,人事不省。 “这是——” 白乔松看向林默。 “他体内的精血魔丹被我抽走,恐怕得虚弱好些天,接下来就交给你白家去审,至于怎么处置,这是你们白家和安息国之间的责任,少阳剑宗向来不深涉庶务,此间事了,我们得一路北上,沿北上补给通道一路查漏补缺,没太多时间留在此地帮你们解决后续事务。” “已经很麻烦林长老一行。”白乔松再三揖礼,又冲别院外十一名少阳弟子行礼作谢。 第107章 前线!陷落 随着铺天盖地的万顷海水压下。 轰然声中。 盐池港第一层防护阵法崩塌,海水冲上港口岸堤,无数停靠在港口中的海船行舟被倒卷的浪潮撕了个粉碎,碎片随波逐流,被后一波浪潮推起,涌上陆地,疾冲不远处盐池郡城墙而去。 城墙上站满了人,全副武装,大多数姓顾,对他们而言,盐池郡就是顾家,即使少阳剑宗不愿派人死守险地,他们还是不愿意抛家舍业,将这片大好河山白白拱手相送。 正如水龙宗预料一样。 此时留在盐池城的,只有数百名顾家人和当地小山头修行者。 城中平民早在几天前就已转移,顾家妇孺老幼也全部迁往内陆。 顾鸣正在城头上,甚至没有理会师父计四和宗门隔三差五的符书命令,只因为他是顾家人,也是顾家目前修为最高,战力最强的剑修。 第一层防护大阵崩塌同时,他向少阳剑宗和师父分别发出了一封书信,言简意赅,只求战后,少阳善待顾家后人,别让十三世家变成十二世家云云。 这两封符书,是他发出的最后一封书信,也是绝笔。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数十丈高海浪席卷而至,抬头一片海蓝,已不见天空。 顾鸣一跃登上城墙,举臂高喊:“望海儿郎们,随我顾鸣杀敌——” 一剑破海,分波裂浪。 数千道符箭顺着剑开海潮的裂隙,呼啸着射向成百上千随海浪而至的大船小舟。 火光、电闪、雷鸣、巨浪……平日里独立的狂暴天灾画面,此刻,同时出现在盐池郡短短的数里海平面上。 数千种法器法宝掠过海面,将天空照耀得惨白,所有景、物都成了灰黑剪影。 法宝撞击产生的强大冲击波肆虐大地。 天摇地动,城墙也在簌簌颤抖。 境界稍低的修行者,连第一波气机冲击都未能挨过,好些人给震昏,好些人耳目流血,失去五感。 宛然如雁字排行杀向水龙宗百艘先锋大船的黑色影子,那支最锋利箭头,光彩夺目。 因为那是一柄利剑。 药王峰上最勇敢无畏的利剑,最骄傲,最耀眼的那一柄利剑…… —— 严夜洲刚刚完成连续十一炉的造化丹炼制,顾不得身体疲惫,与王屏峰一起冲向计大长老所在的药楼最高处。 完全没有顾忌本峰不许御剑登楼的禁令,直接落在楼顶,冲这位大长老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不派人强行召回大师兄?你们这些老东西究竟在想什么?” 药王峰除了余祖和已经仙逝的何老,所有长老和山巅嫡传此时都在这里。 计四双手紧握栏杆,衣袍随风飘动。 如果严夜洲平时,以他的心细,一定能看见大长老手背凸起的青筋和微微颤抖的身子。 可此时他满眼全是眼泪,哪还能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计四的双眼远眺北方。 天空灰暗,灰云中仿佛飘动着无数黑色灰烬。 过去了很久,他才开口回答了严夜洲第一个问题:“自从水龙宗船队离开瀛台,我已经向他传出了七封书信,可他一封未回,我甚至恳求宗门,让计四这把老骨头亲赴盐池,把这个不听号令的劣徒亲手抓回来,可宗门不惜禁锢我的经脉,也不准我走出西崇山半步,你让我怎么去救,怎么去救……” 说到最后,他嗓子眼里已经带着哭腔,老泪纵横。 山上嫡传师徒,大多相处数十载甚至百年,情比父子,甚至远超父子,此时开山嫡传身陷死地,没有人比他这个两百余岁的老人哀莫大于心死。 明巽长老讪讪道:“我专门为此去找了季大长老,石革首座,平尘大长老,前二位没见着,后者告诉我,战前,千仞峰派了五名刑堂弟子前往,结果被顾鸣带人全部绑了,派人用飞舟扔出了望海州界,不是宗门不想召回他,而是顾鸣不满宗门放弃望海州的战略,宁愿与一族老人为保家乡留在盐池……” “别说了。”计四怒吼,人人都能听见他银牙相错的声音,“那平尘老儿就是敷衍,真心要带回我儿,他不晓得派四五个诸峰天骄去,就刑堂几个普通弟子,有个卵用。” 老人越骂越激动,发丝飞舞,原本青丝如墨,风度翩翩的计大长老数日间,竟然生出无数银丝。 严夜洲瞪着一众嫡传:“你们怎么不去?” 周意竹泣不成声,其他人咬着嘴唇,只有王屏峰战战兢兢道:“我们都试过,全给千仞峰和集仙峰的嫡传们拦了回来,而且……而且内峰护山阵法此时已提高到警戒防御,要想进出,只能走南边朱雀门,走任何地方都可能挨上筑基巅峰的一记飞剑。” 郭经长老道:“宗门尤其严令,药王峰弟子不得擅离西崇,想出去,几乎不太可能。” 严夜洲瞪着眼,环视一圈后,极其无奈地顿足跌首,蹲了下来。 韩必立道:“在宗门禁止我们传书前,我给林默传了一封符书。” “林默。”严夜洲抬起头,“那家伙现在什么地方?” 韩必立道:“最后得知消息,他正在安息国的羌阳城,若已经离开,符书恐怕得需要好几天才能找到他,前提还得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严夜洲道:“若林默能收到信,他一定会去盐池郡带回大师兄。” 这话除了他自己,在场没一个相信。 林默和顾鸣的关系谁不清楚,两人现在虽然身份掉了个,照理林默也不再计较当年争强好胜的小摩擦,但以他那记仇的性格,连宗主都敢施压报复,何况曾经得罪过他的顾鸣,不找麻烦已经谢天谢地,还能指望林默去死地捞人。 —— 不得不说,真正了解林默的,还得是二师兄。 一道灰色剑影划过灰暗的天空,惊散了无数迁移候鸟,折断了多少树梢枝叶。 行云舟交给了徐渝,让她率同行弟子紧急归山,路上不忘让他们一遍又一遍演示剑阵,以备战时所需。 他要赶往盐池郡,哪怕将顾鸣暴揍一顿,也要把他带回药王峰。 药王峰十三嫡传中,如今只有他是自由之身。 顾鸣再骄傲,再有矛盾,那也只是大家相互间看不惯而已,怎么说,他也是嫡传大师兄,林默觉着有责任让十三嫡传保持完整。 盐池郡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战火硝烟焦煳臭味。 天空中一群一群海鸥在海岸线盘旋,夹杂着昏鸦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尖叫。 没有法宝流光,看不见战火浓烟,海岸边,一排排整齐的战船随海浪上下起伏。 帆已落,桅杆上黑色白龙角旗迎风噼里啪啦鞭打着空气。 他甚至没能看到盐池城。 ——那座他一夜疲劳狂奔后,清晨之际唯一远望过的海边雄城。 城已经塌了。 曾经高大的雄城位置,只剩下一片焦黑,残砖碎瓦堆了一地,不时飘起一缕缕青烟。 林默远远停下,手脚并用登上高处山巅。 来晚了! 不是他来得太晚。 接到韩师兄传书那一刻,他全力御剑,几乎用光了半数真元。 从眼前景象看,战斗至少已经结束了两天,水龙宗战斗主力或许已经向前开拔,留在盐池郡的,目测仅剩三百余人,属于在此接应本土运输后勤物资的桥头堡,因为城池彻底毁坏,他们又不愿留在船上不沾地气,只能去城池废墟分散扎营。 林默寄希望于顾鸣放下他骄傲的身段,聪明一点,面子哪有性命重要,留得青山在,哪还怕没打回来的机会。 放弃盐池这座顾家祖产,带一大票人往山里面一躲,时不时骚扰一下水龙宗后勤补给线也好啊! 他真心希望盐池城是顾家主动毁掉的。 毕竟自己还欠着顾家人情呢!几炉丹药怎么补得回来。 观察了很久,他并未发现有除了水龙宗修士之外活动的迹象。 天色渐暗。 他无法打猎生火补充食物,好在空间法器中平时炼有不少补充精血体力的丹药,抓出一大把,胡乱嚼着吃了,勉强填补空空的肠胃。 至于真元,他早就用剑匣阵图隔天绝地,捏碎了一大堆上品冰晶,将路上损耗的真元全部补充填满。 这种情况下,抓个舌头回来问话也许是他唯一的选择。 身处敌后,危险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他可不愿意在此久留,于是摇身一变,以‘一容千面’半神通换了张脸,身上套了件与视线所及那些水龙宗修士差不多的停水袍,大摇大摆出现在城池废墟中。 剑匣就背在背后,里面放着‘三尺水’剑,遇上对方盘查,这把剑的气息更容易让大道亲水的对方感觉熟悉。 “谁?口令——” 暗处传来一声厉喝,听嗓音,喊话的人相当年轻,声音中充满警惕和恐惧。 “我,去他娘的口令,不记得。” 林默粗着嗓子回答,‘三尺水’剑执握在手,白水涓流顿时绕身盘旋。 强大的道意让暗处水龙宗弟子感受到高境界同系法术的威压。 有人现身,拱手问道:“前辈来自哪条川,在下青溪川向鹏程。” 水龙宗不以山峰划分内部支脉,主要以境内七川分划支脉,青溪川在白岩洲南,富庶之地,想来也是水龙宗后勤主要补给地。 林默灵机一动,“奶奶的,老子斩仙城李一尚,要不是师父给人咔嚓了,怎么会发配到这里喝西北风。” 第108章 人各有道 “斩仙城李一尚,没随大队去前方攻打长陵国都城。” 对面的修士也是随便问问,斩仙城他知道,哪知道李一尚,只晓得长明大长老给少阳剑宗一个年轻后生给斩了,原本斩仙城那帮长明的弟子手下全给打散分派,谁分去哪儿,也不是他一个低阶弟子弄得明白的。 林默骂骂咧咧,装足了受了窝囊气的嫡传弟子模样,“给发配留守战船,现在得战功太容易,人人争先恐后,谁会把机会留给我这种没师父靠山的角色。” 对面修士想笑,又不敢笑,嫡传弟子哪个不是筑基境,就刚刚那一手长剑化流水的本事,一个弹指就能要他们低阶弟子的命。 “李师兄这是下船来透口气?” “随便走走,找点吃食下酒,整天脚不沾地的,人都没了落实,也没人给我说啥口令。” 林默靠近那人,附近四五名负责警戒的弟子都钻了出来。 那人笑呵呵道:“正常,传令的偶尔的偷个懒,哪能人人支会;呃,在下龙向荣,欣欣向荣的向荣,青溪川龙家人。” “久仰。” 林默摆足了嫡传弟子臭脸,一点不像久仰的样子。 龙向荣还是很客气,“咱几个兄弟弄了头四条腿的野物,前面正烤着呢,李师兄有没兴趣一起喝上两盅。” “好啊!整天在船上,好久都没沾过烟火气。” 几人有说有笑,来到一处残壁断亘间,两名低阶弟子服饰的年轻人正在火堆前认真烤肉。 烤至金黄,表面正滋滋冒油,不断滴进柴火堆,浓郁的肉香弥漫整个空间。 废墟被海水泡过,到处潮湿泥泞,这一块地方原本可能属于大户人家正厅,地面铺设着青砖,上有未塌的屋檐,地面相对干燥。 几人就搬来一些未彻底粉碎的半高砖柱当凳子,围火堆而坐,取出一些酒水,烤肉就酒。 喝酒吃肉,下酒话自然不少。 聊最多的,自离不开早前结束那场战斗。 “真没想到那些姓顾的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活生生把这盐池城搞成了一片焦土,要不然,咱哥几个哪用过得如此清苦。” “就是啊!听说盐池郡一到晚上可热闹得紧,什么都有?” “你小子说什么都有,其实指青楼吧!” “大家都是男人,这有啥不好意思!” 林默隐隐猜出结果,眼中流露出淡淡忧伤。 “李师兄好像不太喜欢听得惯弟兄们说粗话。”龙向荣细心观察着这位嫡传。 林默摆了摆手,轻声叹道:“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这场战争不如高位们所想,有一天少阳人进入白岩洲,会不会有某个家族像顾家一样舍命保护自己的家园。” 场面一下冷清,龙向荣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要有顾家那剑修的一半本事,早躲得远远的,为这么个破地方拼命,真的值得吗?” 有人附和道:“是啊!听说那人还是少阳九峰药王峰的嫡传大弟子,前景远大,连人带剑就这么陨落,他真的甘心。” “奶奶的,那小子别看人年轻,心可够狠,飞剑竟然能自爆,若非郭大长老亲自出手消弭了大半爆炸威力,第一波上岸的海龙船至少有三成会毁在那小子自爆之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有余悸。 林默几乎能看到那幅画面。 ——骄傲的顾大师兄,一往无前,挺剑直进,杀进水龙宗人烟最密集的地方,脸上永远挂着那副自认为潇洒的笑容。 他,心怀死志,从来没想过活着离开故土。 大师兄顾鸣,十七岁受剑,灵剑‘霞光’,三十六年不懈磨砺修炼,炼人亦炼剑,飞剑神通‘艳阳天’,剑出如烈日当空,十里无雨。 ‘烈星殉爆’便是飞剑同归于尽的大神通。 殉爆一出,魂魄不存。 大师兄最终还是用他的方式,践行了他的道。 每个修行者对‘道’有自己的理解,证道长生,只是修仙者最常见的一种证道方式罢了,因此在修行者中,有一种说法: 长生者不长生,执念者终执魔。 前者说的,就是追求长生道的人往往达到不到参天悟道的最高境界,寿元终将有尽;后者则是指执念于某一种道法通天的人,最后将因执念而生出心魔,成为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人间界遇到的鲁仲,他所修的学问何尝不是一种道。 他的道不求自身与天地同寿,而是顺天应道,以文字思想为禁锢,圈定信众,集人间念力为大神通。 人虽不寿,精神长存。 但凡他所遗留的文字犹在人间,是否也意味着鲁仲魂魄不灭,正以另一种羽化的方式,不生不灭,长生久视人间净土。 幽冥六天存在方式不同,但在他们的区域内,何尝不是一种天道的外在显化。 他希望顾鸣也能如此。 一种意义上的身死道消,未必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至少在未来十年乃至百年、数百年,顾家幸存人心目中,顾鸣就是他们心中那盏不可磨灭的明灯。 人各有道。 林默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仰头喝下了一壶闷酒,将酒壶扔进火堆,摇摇晃晃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李师兄——” “放水去,一会儿回船上去,免得给人说离岗太久。” 林默含糊着应声,转过废墟。 脚下步子渐渐加快,转瞬间,身形如箭,发足狂奔。 “这小子,还真是谨慎,已经很小心了,还是给你看出了行藏。” 说话声如深空飘来,不大,缥缈无定,始终萦绕耳边。 林默没有理会,埋头前冲。 说话的嗓音他很熟悉,正是瀛台上城打过交道那位贺惠宗长老,不晓得那枚妖丹他是否已经炼化,不过从他气机判定,似乎依旧停留在神游期初期。 单单一个贺惠宗还吓不住他,此地毕竟已经被水龙宗占据,长老级人物肯定不止他一人。 林默没有御剑,他不想这么快亮出底牌。 同境相争,最好的战斗方式,就是让对手大意。 压境掩饰气机这是他最擅长的能力之一。 他也能感觉到附近有一些强大的气机蠢蠢欲动,随时可能支援贺长老的行动。 “你是何人?” 贺惠宗不紧不慢地问道,尚未意识到他所追踪的人正是不久前冒充柳薰的林默。 如果让他看出来,到时过来的就不只贺惠宗一个。 林默如今的人头,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值钱。 “我能告诉你,我是你祖宗吗?”林默难得幽默了一把,其实还是想激怒对方,让对方犯错。 说话间,他已经离开城市废墟,进入周边群山。 贺惠宗似乎就是在等他离开本宗弟子扎堆的地方,避免伤及无辜。 林默何尝不是在远离其他长老级人物能快速支援的范围。 最近三十息,最远五十息。 身后劲风如刀,林默衣摆向前扯得笔直。 贺惠宗终于出手。 两袖水龙,一黑一白,直扑林默后心。 砰然炸响,两条水龙结结实实拍在他背心上,整个人被打得飞了起来,撞倒无数灌木,压塌了多少花草,重重跌落在地,余势未消,脸胸贴地向前滑出五六丈方才停下。 衣袍后心被水龙震朽,飞行过程中就已离体而去,其他地方也没好哪儿去,给树枝荆棘扯得凌乱不堪,浑身是血。 趴在地上的他背脊微微耸动,似乎双手正用力撑起身子。 贺惠宗哈哈大笑:“趴着吧!本长老敬你胆识,不想要你的命。”说话间,身形一坠,一脚踩向林默后背。 “贺长老还是这么风趣。” 声音突然在贺惠宗心湖间炸响,踏下那只脚骤然僵住,一柄剑从脚背钻了出来,剑尖正往下淌血。 穿透身体的不止一柄剑。 另一把剑更加诡异地从他下巴刺了进去,剑锋从后脑勺冒了出来。 刺穿脚背的是‘三尺水’。 这柄剑贺惠宗很熟悉。 “林默——” 剑锋穿透了他的下巴,也穿透了口腔,他根本开不了口,只能用心声惊呼。 可惜他的心声涟漪无法传出三丈范围,一堵无形的气墙阻隔了他的心声求救。 “贺长老记性不错,林某帮你杀了长明,你不应该还个人情。” 还人情,不是利息。 这个‘还’自然是连本带利全收,命就是一切。 —— 连同宗主在内的十余名筑基高阶赶到时,地面只剩一具无头尸体,上面还留,法袍上蘸血写了四个字: 以血还血。 “来的究竟是谁?竟然能瞬杀贺长老?” 宗主玄冰默然,凝视着四个血红大字。 “莫不是少阳剑宗某个大长老亲自出马?” “听说顾鸣的师父就是药王峰大长老,来帮亲传弟子报仇。” “……” “……” 玄冰道:“不是大长老,是林默,瀛台夺走林铮遗骸的林默。” “宗主怎么知道?” “这里有柳薰佩剑‘三尺水’的气韵残留。” 一听林默,立刻有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玄冰道:“有个情报没有给大家通报,林默现在已经是长老,目前保证本洲补给顺利到达方为要务,若那位长老想趁机追杀那人,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 第109章 魂兮故土,衣冠西崇 一艘巨大的剑舟悬停崇山峻岭上空。 季长卿面沉似水,远眺前方。 此地离前线鸣雁城五千里,尚属大后方。 “季大长老,咱们不是去上林城吗?为何在此停留?” 提出疑问的是天门峰枯明长老。 季长卿黑着脸,手掌一拍栏杆,整艘巨大的战船随之震动起来。 枯明长老赶紧退后几步,不敢多嘴。 整个西崇山上,有三个人诸峰长老都不太敢接近,一个便是笑眯眯的平尘,看上去和蔼可亲,翻脸比翻书还快,辣手无情;一个是还没靠近就能感受寒意的石革首座,跟他没交情可套;最后便是谁也看不懂的季大长老季先生,平时像什么都不管,关键时只需一句话,连宗主都只能乖乖听话。 “告诉所有人,再等半天。” 季长卿摸出一壶酒,往嘴里灌着酒水。 枯明不敢停留,赶紧快步走下楼梯。 主甲板上,十余名长老翘首以待,“怎么样,季大长老怎么说?” 枯明也黑着脸,没好气道:“再等半天。” “半天——”飞泉峰何真长老大摇其头,“搞不懂季先生玩什么花样,明明大战在即,人人只争朝夕,他还在慢悠悠在这里瞎晃荡干嘛!” 一道剑光从头顶倏忽而至。 轰然一声,何真长老倒撞出去,胸口衣衫尽碎,露出白花花的保养极好的胸膛。 众人愕然。 何真从地上晃悠悠站起,朝地上啐了口血,骂一声的心思都不敢有。 这一剑受伤不重,侮辱性极大。 枯明冲楼上揖手:“大长老息怒,众师兄弟不过想尽早赶赴前线,心急了点,无意冲撞。” 就在这时,天边一道灰色剑影疾掠而至。 承露峰羽涅长老皱眉,失声道:“那剑光,是药王峰林默!” 枯明长老也怔了怔,道:“好像还真是,大长老等的难道是他?” 横剑峰路潇叹了口气,“果真是——” 是就是,你叹气算几个意思! 好几个长老瞧向这位首座。 路潇脸色旋即恢复平静,一本正经道:“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位新晋长老,没谁值得季大长老停下来等待。” 论脸皮厚,还真没几个能与这位首座相提并论。 剑光落下,剑舟禁制瞬间收起。 林默团团一揖,讶然问:“见过诸位前辈,你们怎么在这儿?” “等你——上来。”季长卿严肃的声音从顶层甲板传来。 看来路潇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还真蒙对了。 林默苦笑,拱了拱手,提起衣衫下摆顺楼梯往楼上走去。 刚到顶层甲板,周围就被一道剑意笼罩,隔绝天地。 季长卿脸色不善。 林默道:“季伯带这么多叔叔伯伯在这儿,就为了等着骂我一顿。” 季长卿气极反笑,“看你身上少没少两个零件,脑袋不掉就算万幸,另一个脑袋掉了倒省事了。” 林默道:“那可不行,我可是要娶道侣的人,徐师姐还在西崇山等着呢!” “还知道有人等你啊!你脑袋一热,往盐池去的时候,就没想过还有其他人在等你。”季长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 林默等他数落得差不多,手一抖,扔出一个人头,在甲板上轱辘滚了好几圈,“大师兄顾鸣阵亡,杀了一个长老,用他来祭奠师兄在天英灵。” 季长卿瞥了眼,完全不感兴趣,淡淡道:“等两个月,长老级人头随便捡,你想捡多少来祭奠都行,然而你孤身犯险,以命换命,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不值得。” 林默一招手收起人头,正色道:“季伯,账不是这么算的,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怎么就不是命了,那顾……” 季长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对我来说,整座西崇山都不能换你一条命,如果你死,西崇山、少阳剑宗于我何用,是赢是输,还有什么意义。” “我帮助少阳剑宗打这场战争,是因为你在乎,那里有你的朋友,有你珍视的一切,你会与他们站在一起,抵抗外侮……” 季伯情绪相当激动。 林默怔住,摸着鼻尖。 “慢着,老季——该不会我跟你……” 季长卿气笑了,“想什么呢!你爹就是你爹,你娘也是你娘,她也是你爹的道侣。” 林默喃喃:“这就好,听你话的意思,好像,好像那种意思似的。” 季长卿扔给他一壶酒,自己了新开了一壶。 一老一少趴在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窃窃私语,时怒时笑,下面甲板上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路潇不停摇头,也在往嘴巴里灌酒。 何真就在他身边,瞟向楼上,说道:“谁能想到,那小子背后是他?” 路潇苦笑,“能想到,老岳还会关进禁狱,千玄会死,张家高层会被清扫干净。” 何真道:“好在,咱就有贼心没贼胆,不然现在指不定在哪。” 路潇道:“人家就是留了块诱饵摆那儿钓鱼,我劝过老岳很多次,他就是不听,到头来栽都不晓得怎么栽的。” 何真呵呵:“总比千玄幸运,留条命在,总有机会知道。” 是啊!活下来的总比死人幸运。 这世上不被贪婪动摇的又能有几个,整艘船上敢拍胸脯保证说他没打过林默主意的人能有几人。 季长卿很清楚,林默也心知肚明。 如今林默崛起,隐瞒已无必要,季长卿也大大方方宣示了他这座不再高大的靠山存在。 崛起的山峰与之并立,气势巍峨,大有取而代之景象。 然季长卿乐见其成。 最终一老一少并没有聊出太多内容,依旧如昨、如往昔,老的不想说,少的永远没法问。 —— 一抔焦土,一件旧袍衣冠,就代替了一个曾经名动药王峰数十载的风流人物过往。 坟前新土,新碑,三牲六礼,道乐轻奏。 一曲道歌唱合,讲述着这个人物并不精彩,也乏善可陈的一生 不只顾鸣。 所有修行者一生事实上都乏善可陈,哪有太多让人印象深刻的风光过往。 此生绝大多数都是在山中度过。 松风阵阵,青山绿水,百年孤寂。 一壶茶,一局棋,孤灯常伴暗室明,这才是修行者最日常真实的写照。 来的人不少,顾家刚入内峰的十余名后生全在,较早入峰的顾长统也在行列中。 计大长老并不在其中,老人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整天把自己关在药楼顶层,炼药消磨光阴。 周意竹哭得死去活来,正时正被二师兄揽在怀中,不停抽泣。 明巽长老主持仪式。 虽说只是衣冠冢,所有仪程还是全部按照宗门规矩一丝不苟,安葬地也选择在长老葬骨地清松岭。 林默离得很远,坐在一块青石上,浅饮慢酌。 该做的,他已经做得够好,伤感斯人,并不是他的风格。 事实上,他对宗门的防御的安排极不理解,诚然,近水与水龙宗战斗不利少阳本方,但也没有不利到一座重要商城说弃说弃的地步。 上林城的防御安排也极其古怪。 最大的敌方后土宗竟然按兵不动,完全没有大兵压境,配合水龙宗战争行动的迹象。 既然如此,宗门为何不集中优势兵力将水龙宗打回海上,反而任由他们长驱直入,兵临长陵国都城城下。 林默不懂战争,也没经历过战争,不会在战争安排上对高层指手画脚,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总会对这些不合的安排产生质疑。 韩必立和王屏峰就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他们同样满肚子牢骚。 后者小声道:“林师弟你去过前方,前线究竟怎么样了,上面那些人到底咋打算的?” 韩必立在这口无遮拦的小子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什么林师弟,应该叫长老,没大没小的,找抽不是。” 王屏峰揉着脑袋,嘀咕着骂了几句,“人家林……长老都不在意,你这做师兄的瞎咋呼啥!” “免了,你以后还是叫林师弟顺耳些,你那声‘长老’叫得那叫个不情不愿,我可受不起你王大嫡传的嘴上奉承。” 林默往嘴里倒了口酒,叹着气:“我要是知道上面那些人怎么想的,也就不会一回来就去千仞峰找石首座吵一架了。” 他吐着酒气,无奈道:“也是该——架空宗主的主意是我拿的,现在人家推得干干净净,说大家都没有作战指挥经验,又是赶鸭子上架的,谁都不担责,你叫我给谁说理去。” “难道少阳剑宗就这么一直被动挨打?” “会不会一直被动挨打我不知道,有一点特别奇怪,我给云峦天门两峰提供的攻伐图样器械完全没有出现在战场上,还有我们这些日子炼的法丹,好像一颗都没流到战场上。” “上面另有意图?” “这正是我怀疑的,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严夜洲也扶着周意竹过来坐下,斜乜着三人:“想上前线出风头,赶紧退出药王峰,加入横剑峰去,反正我不想每天都在这个地方给师兄弟们办丧礼,要死去别峰死去。” 脾气一向温和的二师兄,居然难得动了真火。 林默喝了口酒,往树根一躺,“早死还有人给你办葬礼,真到了战况胶着,死了就死了,最多熟人往地上倒一口酒意思意思,哪还有人给你做全套。” 话糙,理是这个理。 真到了全面战争打响,谁还顾得上生生死死,为故者伤心呢! 第110章 杯莫停 葬礼才过两天,一纸宗门传到药王峰,令让林默摸不着头脑。 宗门高层竟然决定,让林默带队,乘剑舟绕道南离洲,前往青山洲支援青木宗。 一同前往的,还有与他一同赴西境历练的十一名筑基初期弟子,以及八十余名云峦、天门两峰刚训练出来,熟练掌握新打造攻防器械的内山弟子。 周满昆竟然也是此次随行人员之一,他倒不是作为战斗力参加,而是被集仙峰选中,专门负责支援物资押送移交。 王屏峰作为林默副手,同样成了随行人员。 剑舟自集仙峰出发那天,没有送行仪式,甚至没几个知道此行,整个西崇山进入战时紧急管制,各峰之间几乎没了任何消息来往。 剑舟前就只有严夜洲、韩必立、周意竹、宋苗为他和王屏峰送行。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少不了送行酒,干完三大碗美酒,他们将酒碗扔向深不见底的山谷,过了很久,才听到山谷底传来的回响。 据说少阳剑宗送行酒都这样。 ‘青山回应,行必有福。’ 他们没有说过多让人肉麻的话,大家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相信以后见面的日子一大把。 尤其当严夜洲看着林默的手时,心更加安定。 林默的手始终和徐渝的紧紧相握。 而二师兄的手同样与周意竹的没有分开过。 有彼此真心相爱另一半的人往往对生命充满热忱,绝对不会轻易放松对生的向往。 “保重。” “保重。” “下次见面,希望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严夜洲一拳擂在林默胸口,难得开了句话玩笑。 徐渝赧颜想逃,手掌被林默紧握,哪里还逃得开。 “要喝也得先喝二师兄的喜酒,你年纪一大把了,哪能将喜事办在当兄弟的后面。” “不,你是长老,辈分在那儿摆着,弟子岂敢与长老争先。” 两人还在争论谁先谁后,王屏峰不耐烦地催促:“争个屁,一起办不好,生对儿女再结个儿女亲家啥的,咱药王峰不也后继有人。” 周意竹柳眉倒竖,准备拔剑。 她脸上的忧色已经少了很多,有二师兄温言滋润,她也很快从大师兄死亡的阴云中走了出来。 宋苗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路上他这小弟子就由林长老管教了,要打要骂随便,留一条狗命就成。” “不公平。”王屏峰哀嚎起来,“我是师兄,哪有师弟教训师兄的。” 林默摩拳擦掌,“我是长老,长辈教训晚辈正合规矩。” 大家都在笑。 除了身上又套了一重枷锁的王屏峰。 自从战事起,年轻人们已经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笑容总是令人放松,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充满了憧憬。 满山青翠木叶,微风中也在窸窣作响,仿佛在为这一群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唱颂着一曲欢快的离歌。 杯莫停,与君长歌一曲,送别离,请君为我倾耳听。 杯莫停,把君浊酒千杯,终有时,且留新酒寄来日。 杯莫停,弹剑轻吟穿云,越长空,一气千里荡雷霆。 …… 胡涂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声回荡在九峰,剑舟冲入云霄。 “这是梁姑娘家乡的歌?” 林默倚栏笑问。 胡涂得意地撇着嘴角,“也只有本小爷这副动人的歌喉,才能把此歌唱得如此令人热血沸腾。” 王屏峰双臂环抱胸前,装模作样打着摆子,“那我求求你别唱了,再唱下去,你小王爷隔夜饭都快吐了。” 胡涂努力瞪大眼睛,“不服,练练。” ‘哟’王屏峰拖长了尾音,“就你这小样,还练练,练练就练练。” 他一把摁住林默的手臂,“你可别插手,今天我王屏峰不给这小胖砸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马王爷还能长几只眼,不就九只,你难道还多出一只专门用来放屁。” 论斗嘴,胡涂还真不怕谁。 林默真没心思管,友好切磋有助于促进感情。 于是宽阔的剑舟甲板上隔离出一块空地,林默亲手设下的阵法。 一大票剑舟上弟子各自找好位置,端上小马扎,准备好瓜子花生酒水,准备看戏。 林默连看戏的心思都没有,躲进了舱房。 徐渝问道:“你就这么放心他们,万一打出个好歹,胡涂还不找你骂上三天三夜。” 林默轻轻搂着她的纤腰,微笑道:“这二位,打之前不把各自压箱底的话掏出来反复盘个七八遍,根本就打不起来,就算打起来,都是筑基境,擅守少攻,不打上三天五天的,哪有结果。” 徐渝一巴掌拍掉他不老实游走的手,佯怒道:“我去看看他们。”作势欲走,给林默一把抱住,耳畔低语:“他们有什么好看的,让我看看你。” 结果徐渝一抬腿,林默哀嚎倒地,双手捂着关键部位,恨恨道:“谋杀亲夫啊!” 徐渝双手负后,来到窗边,推开窗户。 甲板上王、胡二人正相对而立,各执长剑,嘴上不停,细数着自己拿手绝活和以往战果。 就这…… 真让林默说对了,两大嘴炮干仗的方式显然别具一格。 林默从后面轻轻环抱着她,低语道:“我说嘛!没聊到没话讲,他们打不起来。” 徐渝红着脸,小声道:“等战事平息,你去南阳提亲。” 林默大笑,“那还不容易,不如绕个道,路上耽搁半日,这就去把亲提了。” 胸口又了挨了一记重拐。 “哪有你这么儿戏的。”徐渝嗔怒道。 林默揉着心口,讪讪道:“哪里儿戏了,早提早办事嘛!反正迟早的事儿,等到了青山洲,免得你想东想西。” 敢情他把责任推到怕徐渝见到柳凝霜又会吃醋上面。 “还是等战事平息一些再提不迟,这种时候,大家都在备战,你身为长老,岂能办事如此轻率。” “不是等不及……想要……”林默声音越来越低,口齿越来越模糊。 徐渝不停挣扎着,却也没有做太多反抗。 “有酒吗?” 她突然放弃了挣扎。 喝酒壮胆! 林默喜不自胜,略作沉吟,从空间法器中摸出一大堆酒水。 其中三坛是来自幽冥美酒‘黄泉路’,广闻天亲自赠送,因为量少,一直舍不得喝,存在空间法器里面,今日若不是徐渝动了情想喝酒,他还真忘了这一码。 “这是什么酒?” 徐渝偏偏选中的就是‘黄泉路’,主要是酒坛甚为特别,漆黑无光,黑到极致,反而在精致的仙家酒酿中显得格外惹眼。 林默道:“名字不吉利,如此大好时光,换一个喜庆的。” 徐渝偏生是那种不服输的犟拐性格,拿起一坛,“就它了,倒上两碗。” 林默顾不得许多,名字算个屁,喝酒壮胆嘛!当然越烈越好。 黄泉路酒烈,毕竟是幽冥中唯一能让人喝了上头的酒,不是正好。 他屁颠颠取了两只茶盏当酒碗,拍碎坛子上封好的万年幽壤,倒出两碗,酒体呈淡黄,略微黏稠,酒香扑鼻。 “交杯酒。” “嗯。” 你南阳徐家还有这种规矩。 林默乐滋滋的,与徐渝交杯而饮。 …… 第111章 牛刀初试 林默是被人拍着脸从睡梦中叫醒。 修行者本来就很少真正睡觉,当然除了胡涂那种修行蛰龙功的另类,即使睡觉,阴神也会保持清明状态,一旦有人靠近,立即会触发危机预知。 修行十余载,他从来没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过。 叫醒他的,居然不是徐渝,是王屏峰和胡涂。 “你们打完了。”林默睡眼惺忪,没忘记睡下前这二位正在切磋斗法。 “都打完两次了,这不快到南离洲,见你还没下楼,上来提醒你一声,你可是带队长老,别失了咱们少阳剑宗的礼数。” 王屏峰如是道。 “快到南离洲。” 林默翻身爬起,发现他根本不在床上,而是就在离桌子不远的坐榻上半躺着,身上还穿着喝酒那天穿的衣服,法袍不皱不染凡尘,光洁如新。 “徐……徐师姐呢!” 胡涂道:“我们切磋那天,你居然好意思躲屋子里和徐师姐偷偷喝酒,结果徐师姐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出去,给同行女修带回了舱房,和你一样,睡了好几天,这会儿怕在甲板上和大家一起练习剑阵组合。” “……” 林默敲着脑袋,细细回想那天每个细节,哪还想得起来。 老广误我!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黄泉路’酒惹的祸。 很明显广闻天送他三坛‘黄泉路’就没安好心,这种在幽冥也能让人喝醉的酒,到了正常的人间、仙界就是能把人喝到人事不省的毒药。 也许这便是广闻天故意给他留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就是这个小玩笑,让他错过了人生从少男变熟男的梦想。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提上‘寂’飞天遁地,去广闻天面前再找他大战三百回合。 当然结果会和上次一样,可能又给留在幽冥百载。 林默几乎把广闻天上面十八辈能称呼出来的都数落了千百遍。 酒后误事啊! 此时此刻,没人再比林默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曾经一段真挚的感情就放在面前,纯洁眼看就能升华,水乳交融,再无隔阂,结果却被一盏酒打断了进程。 如果非要在‘后悔’二字后面加上一个量词,他真想说‘非常非常非常……之无尽悔不当初’。 后悔药从来没人炼出来过。 林默从丹崖看到的碎片画面也拼凑不出一副后悔药方子,他只能收拾好外表,重拾心情,来到外面甲板上。 徐渝果然就在下面甲板上,正和几名女修坐那儿闲聊,看着刚走来的林默,眼神格外复杂,复杂中还带着一些幽怨。 林默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把二师兄洞房花烛的合卺酒,换成‘黄泉路’,不,不止二师兄,胡涂以后的合卺酒一定也得换,让他们也尝尝我林默曾经的痛苦。 谁叫大家是好兄弟呢!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南离洲海岸线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绕道南离,除了避开后土宗所在的中宫洲大陆,同时也会接上离火宗前去青木宗支援的盟友。 一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船出现在海面上,都不用看船桅上面的标记,离火宗烈焰船太让人过目难忘。 船头上站着离火宗大长老策雷。 他们在神缘秘境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林默还只是进入秘境历练的嫡传弟子身份,如今却已是少阳剑宗带队长老。 “林长老年轻有为,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策雷打着哈哈,拱手行礼。 林默也不失礼数,揖手道:“林默见过策雷大长老,此次前往青山,是策雷大长老带队?” 他在人群中见到了姚紫嫣、玄花,还有一个熟人尚无涯,以前冒充江柏弥抢过人家的多宝袋,好在当时改头换面,想来他也认不出来,不然还真尴尬了。 策雷道:“非也,非也,老夫只是来送本宗弟子一程,带队的是本宗弟子之首姚紫嫣,按照三方盟约,老夫还另有要务,就不去青山凑那热闹了,这些离火宗不成材的晚辈,还得请林长老多多照顾才是。” 林默感觉到徐渝身上散发出的杀气。 姚紫嫣! 你特么离火宗就派不出其他人?偏偏得派她去,到时再来个柳凝霜,徐师姐心情会好,我那成长大计何时才能实现! 他偏偏无法拒绝。 三方盟约,重要的不在于少阳和离火宗派去青山洲多少人支援,重要的,是让青木宗看到合作的诚意。 林默长老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他与青木宗割舍不断的羁绊联系。 姚紫嫣的作用同样如此,身为独一无二的天骄,肯定比某些长老出面,更能让青木宗感觉到诚意。 离火宗一行百人登船,周满昆把人安排到西面船舱,一路上有周管事操持这些,林默无疑少去了很多琐事麻烦。 姚紫嫣主动找到林默交涉双方名单事务,徐渝寸步不离跟在林默身边,防贼一样防着这位长相并不出众的离火宗第一天骄。 王屏峰和胡涂也再没继续他们的切磋,坐在船头,嗑瓜子剥花生,就酒远远旁观。 “你说徐渝不会跟姚天骄打起来吧!” 前者开始替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的家伙担忧起来。 “放心,黑木头不会让徐师姐吃亏。”后者笃定地说道。 “这是打不打的事吗?这是手段问题。” “黑木头不太会说话,确实是个很大的漏洞。” 两人居然越说越亲切,互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起来。 “心情很不错是吧!”徐渝咬着牙问道。 林默眼睛都不敢瞟向姚紫嫣离开的方向,一本正经道:“两宗正常交流,哪有心情错不错一说。” 徐渝道:“哟、哟、哟,刚才轻描淡写提了句想去溶山看看,那是人家宗门禁地吔,连一个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下来,还说是两宗正常交流,鬼才信……” 不就是想帮王屏峰收集点火之真源气息吗?炼制脱胎换骨丹需要的材料,神缘秘境再进不去了,不就只能从各宗支脉虚源一点点收集吗! 林默满肚子都是委屈,有些话又不能乱说,五源秘密究竟会给人带来多大危险无法确认,在没有弄明白前,他只能保守这个秘密。 取一点溶山火属性想来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只要不像在秘境一样竭泽而渔,旁人连感觉都不会有,何况林默也不打算没有回报,到时大不了多炼一份,送给姚紫嫣。 这种心思更不能让徐渝知晓,不然那不得变天。 熔山岛正在他们前去青山洲的路上。 林默独自登山时,少阳弟子想登山的离火宗弟子也未阻止,不过好像没人能走出十丈。 熔山气息与炼剑峰狂暴的剑意完全属于不同类型,不但不能通融,反而对凌厉的灵剑有极强的厌胜。 尚无涯望着林默背影消失在雾中,眼睛里面疑云越发凝重。 “姚师姐,我怎么觉着这林长老有种熟悉感!” 姚紫嫣正色道:“林师兄天人一般人物,当然谁看谁会生出熟悉的敬仰之心。” 这是一回事吗?姚师姐莫不是中了这家伙的情蛊吧! 尚无涯暗自腹诽,表面上哪敢编排半个不是。 玄花道:“听人说尚师弟在此期间,遇上过两个强行登天的怪人,莫不是给人打出了心理阴影。” 尚无涯啐了一口痰,脚尖轻碾,“都不是人,后者更比鬼还可恨,等尚某修行大成,一定找到这两个家伙,要他们好看。” 玄花哼哼,“怕就怕,等尚师弟下次碰上,挨揍的还是你。” “呸,呸,呸……”尚无涯连吐几口口水,好像能啐去霉运似的。 林默没让大家等太久,半天即返。 熔山似乎也没起任何变化,只是山顶喷吐的黑灰烟雾略有稀薄。 剑舟加足灵晶,御风跨海,直奔东方。 太阳自船头升起,船尾落下,两三个起落,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岛屿逐渐增多。 青山洲大陆已然不远。 一艘怪模怪样的漂浮巨岛出现在视线内。 还没等了望弟子向林默通报,巨岛轰然作响,无数巨大的长条尖石遮天蔽日,尖啸划破长空,砸向剑舟。 “遇敌。” “转舵,扬帆。” 操船的是天门峰一位筑基中期执事,虽然得到过绦尘丹,并未如愿跨入神游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绦尘丹能帮人绦清丹毒限制,却无法帮助每个人破境如愿。 尖石雨点般落下,剑舟周围涟漪阵阵。 防护阵幕挡住了第一轮攻击。 好在这是剑舟,剑阵防护一流,若换了行云舟一类,此时只怕已经船覆人亡。 王屏峰站在林默身侧,双手紧紧抓住栏杆,“那是后土宗的乌龟船,皮坚肉厚,可容纳五百人,想弄沉它不易。” 乌龟船是少阳给这种满身覆满岩石大船的称呼,准确名称应该是‘玄龟山’,并非人为打造,而是中宫洲泥渊生长的巨型仙种大龟,一只大龟便能背负起一座大山,极其扛造,也是后土宗引以为傲的海上移动堡垒。 “常执事,船上可装有云峦峰新产的抛石机?” 林默偶尔参与过器械制造,虽然参与不多,对他从钜子谷拿来并仿造的器械种类多少还是有所了解。 常执事指挥着剑舟避让着玄龟山的攻势,说道:“左右两侧各装有两座,六种石弹,林长老的意思是反击。” 林默道:“不要过多纠缠,先弄几发试试水,既然要打,先试试威力又何妨。” 说着话,一剑挥出,剑光冲天,斩碎一大片落下的飞石。 斩碎的飞石也还是飞石,威力不如完整时更大而已,击打在防护阵幕上,更像下了一场碎石雨。 常执事也有心试试新上武器,毕竟新武器在西乾战场尚未投入使用,大家尚未见到真实使用效果。 船舷两侧的幕布揭开,四架高大的投石机露出真容。 每台投石机前十二人,六人负责观察投石,六人负责搬运弹药,各自分工,井然有序。 随着每台器械的指挥者一声令下,机簧绷响,四枚巨大的石弹划出漂亮弧线掠过天空,先后朝玄龟山坠落。 最前面的两发空中便与玄龟山抛射的如雨飞石相撞,炸出冲天火光,点燃半个天空。 明亮的火焰燃尽了空中飞石,也煮沸了蓝色海水,整个海面白雾腾腾,宛若仙境。 剩下两颗石弹先后落下。 第一发并未准确命中,而是在玄龟山十丈内坠海,炸起一团电丝雷光,掀起冲天水柱。 玄龟山上来回奔跑的后土宗弟子不少给巨浪卷进大海,有的被闪过的雷电劈中,一身焦黑,撞进玄龟山石缝。 巨海未消,第二发便落在玄龟山左侧一座小山坡。 火光燃烧,仿佛将玄龟山变成了一座移动的火岛,周围一切都在火光中,所有的东西都像被大火点燃。 玄龟山骤然下沉,没入海面,海面翻滚,白烟氤氲,很快便见不到火光,海面上也失去了玄龟山的影子。 第112章 雏形 “跑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讶的高呼,旋即船上众人欢呼起来。 林默提供下界军械制造图纸这件事并未宣扬,知晓内情的只有高层,若给船上这些人知道刚刚击退玄龟山的武器来自他的馈赠,指不定此时船上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姚紫嫣找到林默,为抛石机而来。 她心里再怎么爱慕,毕竟也是离火宗一员,眼见少阳剑宗拥有如此大杀器,哪有不来关心一下的道理。 投石机这种东西,在世俗王朝并不罕见,世俗战争中经常能见到,但世俗用的投石机大多只能投射普通石头,射程也不远,且极不稳定,用来投射施加过符咒的石弹,落在自家范围的,比投放到对手阵地上还多,没人敢用在仙家战场上。 见少阳剑宗的投石器,投入人力不多,小巧且精致,关键发挥的作用极大,如何不让离火宗诸人眼红眼热。 林默也不多言,极其官方地道:“你我两家乃是盟友,此次林某前往青山支援,便带有十余台同样的利器,此外还带有一发十连的强弩千台,符箭百万支,倘若后土宗对贵宗发动攻击,我想宗门高层定然不会厚此薄彼。” 徐渝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 能让心高气傲的离火宗天骄吃瘪,这是她最近些日子以来的一块心病。 还有什么比正主儿用官方正式嘴脸对付更让她觉着解气呢! 可惜一谈到这种关于两宗关系的要务,她不好插嘴,不然真想趁机冷嘲热讽几句,一抒胸中郁闷。 每家宗门独门炼器法,姚紫嫣自然不好过多追问,淡淡道:“希望林师所言非虚,毕竟本宗大部人马已齐聚前线,随时准备配合贵宗号令,向中宫洲本土进发。” 整个战事安排林默懵然无知,直至此时,才知道离火宗竟与宗门有约,准备攻击后土宗老巢,摸了摸鼻尖,讪讪道:“我想宗门有所安排才是。” 肚子里早把季伯、平尘、石革一应老家伙骂了个遍,这些老家伙也真沉得住气,一边向水龙宗示弱,且战且退,不惜丢掉本土北方大片土地;一边偷摸摸与离火宗准备打击后土宗本土,他们究竟在盘算些什么,莫非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后土宗打成残废,将来数百年,乃至千年,再无五源宗门仙战? 数条巨大的青色战船出现在海天一线。 为首一条战船船头,一袭白衣迎风飞舞。 尚无涯喃喃地骂了起来,又不敢骂得太大声。 姚紫嫣冷冷的眼神正制止他采取过激的举动。 “陆离——” 林默不停摸着鼻尖,那家伙居然也突破瓶颈,进入了神游期,看他那副两眼朝天的嚣张表情,很显然他已跻身长老位列。 身边左右,一个柳凝霜,另一人却是老熟人钩矩。 陆离略略拱手,“林长老,久仰,好久不见,风采犹胜往昔。” 就连客套话都相当不走心,完全是敷衍。 林默笑道:“陆长老不也一样。” 陆离张口就来:“陆离本是人中仙……” 林默赶紧祭出禁制将声音层层反弹回青木宗巨木战船,“无量做掉了?” 千言万语,都不及这句管用。 陆离优点不多,信诺守信,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于是他眼睛里幽怨无限,喃喃道:“后土宗大兵压境,尚未前来叫阵,我怎么知道无量在不在里面。” 林默道:“没来……不,还没开战就好,到时无量就留给你,等你解决了他,咱们再找个比试的法子。” 柳凝霜顾不得学陆离摆谱,纵身而起,化作一条青影掠向剑舟,眼中只有林默,船头落地,却见到徐渝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他身后,而离火宗姚紫嫣也同样离他不远,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开口道:“青木宗欢迎林长老莅临青山。” 林默呵呵一笑,正想说两句轻松话,眼角余光早瞥见徐渝脸色铁青,干咳两声,端起长老架子,“都是盟主,什么莅临不莅临的,林某是来帮忙的。” 柳凝霜道:“沿岸三万九千四百二十一座大小岛屿此时已布下防御阵法,请盟友跟随前方巨木舟,避免触发禁制。” 常执事执令,登上船首指挥台,紧跟前方巨木大船。 林默感觉身边杀机四伏,空气如被挤压,直叫人呼吸困难,往前走了两步,感觉依然糟糕。 杀气来自四面八方,仿佛他就是中心。 于是灵机一动,伸手把胡涂和王屏峰召了过来,手臂一左一右搭上两人肩膀,“见没见识过青木宗的巨木战船?” “没——” “没兴趣。” 林默哪管他们兴趣不兴趣的,轻轻一跺脚,三人轻飘飘地腾空而起,一团青云直落巨木舟。 柳凝霜跺脚想跃回自家战船,却给姚紫嫣环臂挽住胳膊,“柳姐姐急什么,好久不见,留下来多聊几句。” 徐渝哼了一声,“莫非来支援的只有林默一人,咱们这些人就不受青木宗待见。” 话中绵里藏针,真不愧是南阳世家家学渊源。 三个女人一台戏,林默可不想成这台戏的主角。 陆离嘿嘿笑道:“林老弟这是想通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打个痛快。” 林默正色道:“不敢令陆兄违约。” 陆离叹着气,“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不弄个名正言顺,战场上我又如何好意思指使老弟。” 林默道:“不用纠结,你听我指挥好了。” “啥!”陆离指着自己鼻子,“要本仙人听你指挥——” “柳薰我宰了,无量还活着,就目前看,你已经输了。”林默毫不留情指出问题关窍所在。 陆离一摊手,“这么说你也没证据,柳薰人头在何处?” 林默撇了撇嘴角,将三尺水剑往甲板上一戳。 “有剑在此,还用人头证明。” 胡涂和王屏峰哪管两人斗嘴,自来熟地往青木宗弟子人堆里一钻,一会就熟络起一大片。 陆离手扶栏杆,眺望远处剑舟,“就不去劝劝,三位姑娘可都是为了你,不怕她们打起来?” 林默往嘴里灌着酒,生硬地说了句:“我只喜欢一个。” 陆离嘴角扯了扯,“一个,哪个?柳师妹?” 林默道:“当然是我徐师姐。” “我呸——”陆离往海里啐了口口水,“占了我柳师妹便宜就想抹干嘴巴不认黄,我青木宗可不是好惹的,豪末长老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你说清楚点,什么叫占了便宜不认黄,我林默占谁便宜了。”林默像踩了尾巴的兔子,激动万分。 陆离嘿嘿低笑,“没占便宜这么激动,你偷偷传授柳师妹五源之道,别人不知道,还能瞒过本仙人锐利的眼睛。” 林默道:“我没传授。” “没传授,柳师妹体内五源气息从何而来?”陆离轻声质问道,“还有你那胖兄弟,严夜洲,你这是在为自己日后破天登临仙界做布局啊!” 林默怔了怔。 他还真没这么想过,破天进入青莲仙界后会遇上什么?真如一些人担心那样,沦为上界仙人的棋子,如何应对这种未知风险? 一切的一切,他从来没认真思考。 然而陆离的提醒,却让他有了一种新的思路。 “你怎么会这么想?” 陆离道:“因为我也这么想过。” 他倒是完全不避讳,一脸理所当然。 按照陆离的想法,既然上界仙人拥有先天优势,将破天接引的下界作为他们养蛊收获,对抗,显然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避开破天接引,自行结丹飞升,低调避开上界仙人笼络圈养,利用仙界地大物博的特点,先于一帮人猥琐发育,在青莲仙界站稳脚跟,组织并缓慢发展自己的势力,利用五源人团结,最后形成与仙界势力足可分庭抗礼的势力。 当然这只是陆离不切实际的空想。 第一关便极难实现,得五行真源认可就属于十万挑一的机缘,就算五宗放开禁地,让所有人去尝试得五源神授,最后能集齐五源在身的人,芸芸众生中,也未必能有多少,除非像林默这样天赋异禀,摒绝神授天意,将五行之源炼制成丹,让挑选之人炼化,否则,凭天意神授,便注定了此事断然不可行。 然而像林默这般萃炼五行真源的人又能找出几个。 除非他一直留在五源,源源不断为后世人提供这种机缘。 “你的想法不可行,可也不是完全不行。” 林默沉思良久,提了句中肯的意见。 陆离倒是相当兴奋。 对他来说,五源大陆的战争就像小鸡互啄,真没必要,也没意思,就像一帮高高在上神仙,故意弄出一些焦点矛盾,让下界这些人为一丁点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而对于这些神仙算什么? 可能就图一乐,也可能纯粹就是他们制订出来的天道规矩。 还有什么比打破别人的规则更让人兴奋的。 至少对陆离是这样。 对林默同样如此。 他父亲之死,很可能就死于这种神仙们故意设定的天道桎梏。 两个年轻人,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谈笑间,就不经意制定了一个逆天叛道的大胆想法。 当然要实施这个计划还需要很多年,能不能成功,未知。 他们仅凭捕风捉影的消息和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自然做不出万事皆备的周详计划。 第113章 接风宴 整个芦芜城剩下了一座空城,来来往往的也只有青木宗弟子和青山宗数百家修仙山头修士。 数百里平缓海岸线全部被青木宗防御阵线占据。 防御线看上去极其简单,一丛丛低矮带刺灌木和高大的海水红树林犬牙交错,将整个海岸遮挡得密不透风。 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树木,一旦别宗战船人员不告而入,带刺灌木和红树林就可能瞬间变成他人的坟场,埋葬一切来犯之敌。 剑舟进入防御线后,停靠在一座大山谷地中,周满昆正率领数十名云峦、天门两峰培训出的军械操作熟手,与青木宗负责接收物资的宗大掌律移交并交涉军械使用。 宗主昧然和豪末陪着林默、姚紫嫣来到城头,远眺大海。 “林长老以前来过芦芜?” 昧然用一种既不显突兀,也不显生疏的语气作为开场白。 林默没想矢口否认伪装江柏弥那段往事,淡淡道:“来和离开,都走的这座海港。” 徐渝他们已经被安置在城中一处别馆歇脚,自然不能随时随地跟在林默身边,柳凝霜作为接待友军一员,也没能跟过来,姚紫嫣此时就像打了胜仗的女将军,站在他身边意气风发。 豪末道:“后土宗的人马已经在三百里内,据头几天观察,人数在两万人左右,玄龟山战船三百余艘,速度更快的海鲸船约有五百,自昨日开始,海鲸船开始遍布迷雾,前出探马已经很难查探出他们的阵形,但从周边情形来看,他们应该还在增兵。” 林默对战争的理解一知半解,谦虚地问道:“后土宗本宗人马也就两万人上下,加上中宫洲数百大小山头,组织起十万修士大军不难,但他们将主力全部压在青山,莫非是想一举吃下青木宗再掉头回去配合水龙宗攻打西乾?” 不懂就问,这是他一贯具备的优秀品质。 何况他也没把自己真当少阳剑宗的长辈,在豪末面前,他还是以晚辈自居。 “很难说。”豪末解释道,“其实按照我们与季先生的推演,后土宗为解决腹背受敌,战事初期,会让水龙宗担当主攻西乾的任务,事情也正如季先生预料,水龙宗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一路高歌猛进,就是要吸引少阳主力往西乾北境倾斜。” “而后土宗也会摆出一副大举进攻青山的势头,而往西乾方向,也会摆出一支牵制队伍,以防少阳不管不顾,倾尽全力先于打垮水龙宗的入侵大军;而他们的主要意图,是想在青山首战中,让本宗做出全力防御,随后做出增兵姿态,却偷偷将兵力调往西乾,一旦水龙宗与少阳战局胶着,后土宗便会从上林大举登岸,率兵直扑西崇山,前后夹击少阳。” 林默从豪末口述的战局推演中隐隐猜到了双方对未来战事的打算,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少阳高层果断放弃北线防御,且战争中未动用那些大杀器的原因。 原来这些老家伙个个都是棋手,一开始就在下一盘屠大龙的棋局。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这么一场席卷五源大陆的仙家战争中,人人都是棋子,要让战争的影响深远,损失缩减到最低,还真得像那些一般,下得去手,弃得了子,一切皆为胜利。 “真的会这样?万一猜错,如何补救?” 昧然道:“青木宗又不是泥塑木雕,哪怕后土宗临时调整战局安排,我们也有信心,将他们拖入一场战争泥潭,届时,他们撤不能撤,进无可进,一旦水龙宗进攻受阻,战损超过预期,必然率先撤出战争,如此一来,后土宗腹背受敌,同样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林默看着姚紫嫣:“离火宗在等这个机会?” “没错。”姚紫嫣点着头,一脸自信。 林默感觉自己当了个假长老,完全被那些老家伙蒙在鼓里,想想也是,谁能担保宗门长老中没有别宗奸细,何况他只身去闯盐池城,太过冒失的举动自然被高层老家伙看做是不成熟的表现,哪还会将计划和盘托出。 青木宗知晓计划的也只有少数而已,陆离肯定不在其内。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二位长辈需要我做什么?” 昧然道:“安心观战,估计两天后,后土宗便会现身叫阵,到时林长老若有兴趣,倒不妨出战一局,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长长眼。” 林默只能呵呵。 这种出风头的场面还用得着他——陆离只怕抢着去做吧! 还是陆离厚道啊!哪像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掖得深。 季长卿、平尘安排他来青山,怕不只为了支援吧!好像感觉是把他送到一个安全地方,避开真正激烈的战争一样。 棋局已经布好,现在无论是水土两宗还是少阳、青木、离火想要改变战争的大局面基本不太可能,无非只能做些局部上小的调整,以期待用小战役的累积胜利换来整个战局压倒性优势。 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青木宗仙酿。 满桌新鲜的毛肚、黄喉、牛肉…… “专门从青木城带了几个厨子过来,就是准备给林兄弟接风。” 陆离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端起酒盏,大盏。 林默顿时回想起二师兄第一次吃麻辣火锅的情景,他可不想重蹈二师兄覆辙。 “主意都是柳师妹出的,厨子也是柳师妹花钱请来的,就是怕林兄弟吃不着家乡的味道。” 强调这干嘛!还想挑事? 徐渝冷冷道:“林默的家乡在西崇,我们不习惯吃太辣。” 柳凝霜镇定地烫着几块新鲜毛肚,面无表情道:“口味是随着阅历的增加而改变的,徐师妹没听过?” 胡涂正埋头对付着面前那一大盘软炸酥肉,眼睛一直在留意红汤翻滚里一片片正不断变色的牛肉片;王屏峰筷子上夹着几根鸭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桌上三个女子的一举一动。 柳凝霜烫好的毛肚搁进了林默面前的蒜蓉麻油小碗。 “趁热,这是你最喜欢的脆毛肚。” 他连筷子都不敢提。 徐渝的眼睛比飞剑还凌厉。 现在如今眼目下,喝酒无疑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喝酒,喝酒,青木宗朋友如此盛情,不多喝几杯怎么像话。” 林默举盏提议,一口闷干。 大腿上不知被徐渝拧了多少次,若非体坚如铁,只怕早就青一块紫一块。 青木宗的老家伙一个都没来参与,好像人人都预料到这场接风酒不会太过轻松。 陆离就是来凑热闹的,不能以战收服,还不能让他搞点小花样。 胡涂完全帮不上忙,他眼里只有吃食,谁敢打扰享用美食,他真会和人拼命,除此之外,一切与他无关。 林默嘛!从小就会处理自己的事情,这方面从不需要他操心。 王屏峰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这种气氛,简直就是他期待的战场,哪会帮林默打圆场。 “别光顾着喝,多吃点菜,才不容易醉。” 陆离好心敲了敲林默面前的油碟。 里面小磨麻油和蒜蓉泡着几片烫好的毛肚。 “嗯,嗯,好的。”林默提起筷子,却悬在半空。 徐渝挟起一大夹牛肉加豆芽,送进他面前油碟,“多吃牛肉,你不是一向喜欢吃肉吗?” 林默正要下筷,油碟被柳凝霜拖走,“牛肉都老了,太老塞牙,我给你换一个碟子。” “老的好啊!填缝。”油碟里肉被胡涂一筷子夹走,塞进了嘴里。 林默欲哭无泪,又端起酒盏与陆离干了一碗。 天气并不冷,窗子都敞开着。 他额头上却在流汗,压力山大。 简直比面对长明隔空一剑,比东门襄起海困阵,比江柏弥草木皆兵还让他感觉到窒息。 修为最强的姚紫嫣还没出手,她如今就像个看客,坐山观虎斗,只等两头母老虎斗个两败俱伤。 林默突然道:“等战事稍歇,我很快就会迎娶徐师姐,到时请各位来西崇山喝喜酒。” 破阵,永远有两种方法。 一种抽丝剥茧,不破坏任何一点现状将阵法一点点抽离;一种很简单,更直接,一刀两断,暴力而狂放。 后者,就是林默最擅长的破阵方式。 ‘寂’的神通就是切割分离一切看似牢不可摧的阵法。 ‘当’一双筷子落到了桌面上,很快被柳凝霜捡了起来,眼睛里有光,脸上红扑扑的,“看我不小心的,筷子脏了,我去外面洗洗。” 桌子边就有筷筒,换一双哪需要恁费事。 ‘当’又一双筷子落下。 这次是姚紫嫣,她好像也用了同样的借口。 酒桌上的压力骤轻。 徐渝眉角含春,嘴角掩饰不住笑容,这一刻,她吃得很开心,虽然她并不喜欢火锅麻辣的味道。 陆离和王屏峰暗自叹息,一场好戏随着一句话,就这么烟消云散;胡涂还在懊悔没多问问柳凝霜火锅上的学问,也在好奇为什么总是不断加满好菜不断的林默面前油碟突然空了。 林默心头却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刚刚搬走一块,好像又有一块堵在了心头。 我只爱徐渝! 这辈子我只娶她。 他用心声不断告诉自己,看向窗外的眼睛却充满了淡淡的忧伤…… 第114章 叫阵 芦芜城西,开阔而平坦的海面,无风起浪,浪高如山,宛若一堵绵延看不到尽头的城墙,卷起千堆雪。 巨浪滚滚,海天一线,淹没海岸诸岛,直奔城墙而来。 滔天浪花中,一棵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枝繁如柱,绿叶遮天,形成一堵堵天然挡水墙,不断消磨着巨浪雷鸣般声势。 漫长海岸线上,无数树从泥土中拔出它们的根须,一步步挪向不断上升的海平面,巨大而纤长的枝干宛若无数手臂,迎风狂舞,一团团巨大的绿藤球从它们挥舞的手臂中抛出,成千上万,砸向那条涌向海岸的白线。 海面远处,浓郁的黑灰色雾气后轰然炸响,无数巨大的石块从雾墙后抛出,呼啸着坠向海中,每一块巨石都能掀起狂涛,旋即被海水吞没。 但无数巨石落下,海面上渐渐出现了山岳轮廓,积石成山,无数山岳开始在海面上诞生。 芦芜城上空,巨木飞舟之上,十余名青木宗长老,各自伸出手掌,捏诀掐咒,肉眼不可见的花树种子从他们身后飘起,随风飘向那些正从海底不断上升的山岳。 种子落下,或滚入石缝,或嵌进石壁,落地生根,迎风发芽,一根根嫩绿枝条在山岳上蔓延生长。 发出阵阵啮齿动物啃食食物时发出的奇怪声音,密集得让人肉麻! 轰然声中,一块山巅巨石崩塌,四分五裂,带着尘烟,滚滚坠入大海,随之而来的崩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刚刚冒出海面的山岳,须臾间少了一半。 一名看不出年纪的貌美女冠,这会儿手按肋下刀柄,一飞冲天,眼神光彩熠熠,大声嚷道:“后土宗送这么大一份厚礼,本宗岂能收礼不还!下面平时能打的,去给他们还份礼去。” 宗主昧然缓缓走上城头,双手负后,来到陆离身边,笑问道:“不是天下诸峰我为巅吗?山就在那里,不把它踩海里去,留着当凳子坐啊!” 陆离大笑,顿足直扑海面而去。 城墙般的海浪如被一柄锋利的巨剑刺开,海面分波,水落石现。 陆离每次落下,皆是一座山岳之巅,人落山崩,几个起落间,已有数座新生海山给彻底踩入海水。 “无量何在——出来受死。” 黑灰色浓雾骤然散开,天地乍现清明。 数百名或黄或黑长袍修士分为数拨排开,居中一人黄袍如金,头顶高冠,左手平举,掌中托着一座云山雾罩的黑色山岳。 后土宗宗主,道号‘巨岳’,俗家姓袁,本名已不可考,世人皆称‘袁巨岳’。 高境大修士如云。 单单神游期便不下百人,也难怪后土宗急于发动战争,且支持者众。 一宗底蕴深厚如斯,还有什么能阻止野心! 袁巨岳望向芦芜城头,笑呵呵道:“昧然兄,百年未晤,别来无恙,不会就派一个后生来迎接老朋友吧!” 昧然大笑:“袁大头,百年前你就长得丑,没品位,怎么一百年不见,品位不止没提高,人也长得更丑了,怎么——怕我家年轻人把你衬托得更加不堪,羞于见人。” 青木宗一众人玉树临风,衣袂翻飞,犹如神仙嫡凡。 反观后土宗,虽说人多势众,歪瓜裂枣居多,形象还真没可比性。 这是修行根脚所限,带来的由内至外的气质问题,五宗若只比外在形象,青木宗无疑算个中翘楚,少阳、水龙不相上下,离火宗稍逊一筹,总体说来都具有修仙者无可比拟的仙风道骨之像;然而只有后土宗,常年湮没于不见天日的泥渊地底修行,身材骨骼普遍较小,姿态不佳,按世俗眼光来看,可不就是一群长走了样的歪瓜裂枣。 袁巨岳也笑,若几句话就能打击他们,后土宗数千年底蕴,哪还能留存至今,“昧然兄,逞口舌之利有意思么!” 昧然一脸理所当然道:“有意思,本座向来以貌取人,自然觉着挺有意思。” 两大宗门隔海对垒,谁也不想输阵。 袁巨岳道:“不如乘此机会,来个阵前对将,看看百年来,你我两宗年轻人,是否能在甲子后担起宗门未来三百年之重任。” 昧然微笑道:“贵宗上下远道而来,本座可以满足你这小小的愿望。” 陆离双手环抱胸前,脚踩一座山岳,不停哼哼。 反正青木宗没谁比他打头阵更有资格! 后土宗众修士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披了件无袖鳞甲,两条手膀子肌肉虬结,各缠了一圈圈拇指粗铁链,链条尽头,悬挂着一黑一金两颗圆球。 “本宗星河流晚辈,龙醒,特来领教青木宗手段。” 袁巨岳轻声介绍。 虽然两宗战阵相距十里之遥,他的声音还是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海岸。 “龙醒,这是什么人?没听过啊!难道比无量还厉害?” 青木宗阵营中响起窃窃私语,都在讨论着这个龙醒何方神圣,竟能被后土宗派出来打头阵。 近百年,后土宗的确低调过分,除了一个无量,几乎就没有能让外宗记得住名字的后起之秀。 林默也有种蠢蠢欲动的心思。 不过在青山洲,来者是客,他也不便出面去抢主人家的风头。 后土宗摆出这副阵仗是什么意思! 展现实力? 恐怕正如老家伙们战局推演一样,后土宗摆出的只是花架子,真正进攻方向,却是西乾上林城。 既然要造势,后土宗显然对第一战叫阵做了充分部署安排。 ——明知陆离实力,派出这个龙醒,明显有所准备。 他以心声提醒了远处的陆离,也只是一种感觉,并无太多把握。 陆离哂然一笑,毫不在意,指向对方:“你与无量比如何?” 龙醒眯起眼睛,“道不同,不可比。” 陆离朗声道:“宗主,这头阵就我来吧!” 昧然也没别的人可派,单打独斗这种戏,除了陆离还真没别的人选。 “一切小心。” 他还是提醒了一声,不是对陆离不放心,而是放心不下对方,总觉着后土宗安排伏有后手。 豪末似乎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皱眉道:“对方不会这么轻松让我们先下一城。” 林默也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后土宗叫阵志在立威,必然不会派一个普通角色出阵,然而后土宗阵营中,除了成名已久的护法、长老级人物,又有谁敢拍胸脯保证他能稳赢陆离。 袁巨岳微笑着拍了拍龙醒肩膀,“放开手脚,让别人见识下后土宗后起之秀真正的实力。” 龙醒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慢慢解开手臂上缠绕的铁链,两根铁球不断碰撞,锵锵作响,海面浪花翻涌,竟似被尖锐的碰撞声引发暗流激荡。 昧然道:“搏个彩头如何?” 袁巨岳点头道:“有何不可?大小是个好口彩。” 昧然嗤笑道:“就赌你袁大头手上那座远古三山诀,若你输了,此诀不得在战事中出现。” 袁巨岳眯起眼,道:“那贵宗的千年木底蕴,同样不得出现在此战之中。” 不管是后土宗的远古三山诀或青木宗的千年木,都是一宗压箱底的天阶法宝,传承数千年,施展一次代价极大,若非宗门遇上灭顶之灾,绝不会轻易使用,因此这赌局,看起来大,事实上和没赌区别不大。 陆离不等对方走近,一脚踏下,脚下山岳应声而碎,巨石轰然滚落,整个人如箭矢激射,空气蓦然扭曲,扯出一片血红火海。 姚紫嫣瞪大了眼,讶然失声:“南明离火。” 林默道:“等你见到他出剑,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姚紫嫣更惊,“林师的意思,他有灵剑。” 徐渝就在林默身后,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惊小怪的姚紫嫣,脸上流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过当她的视线落到柳凝霜身上,笑容蓦然消失,一股闷气没来由直冲心头。 她的境界尚看不出柳凝霜真元运转有何特异,只是那种女人的天生直觉,让她感觉对方有种与自身相近的气息。 而这种气息似乎与林默相近的人身上都有,陆离、严夜洲、韩必立、胡涂……还有这可恶的柳凝霜。 难不成是因为林默的脱胎换骨丹? 龙醒似乎对陆离出手早有准备,铁链尚未完全从身上解下,手握层层链条一拳就轰了出去。 陆离半空中轻轻一个停顿,无数个身影出现在他周围,全部在捏诀,而每一个分身掐出的术诀完全不同。 轰轰…… 龙醒一拳递出,脚步不停,眨眼间已递出不下百拳之多。 每一拳轰出,便有一道陆离分身残影轰然炸碎,只一瞬间,海面上爆炸声四起,气机流散,无数炸碎的身影裹挟着不同的五行气浪,掀起阵阵疾风狂涛。 林默皱头越发紧皱。 并非瞧出这龙醒有何特异,反而他的出招太过普通,几乎没使用任何术法,仅凭体术,在与陆离层出不穷的术法对抗。 这么下去,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反会被术法不断消磨真元和精气,最终无力再战下去。 后土宗就打定主意输这一阵? 正当青木宗万人齐声为陆离鼓劲喝彩,后土宗诸人气势渐弱,风云突变,龙醒掌中两颗铁球砸了出去,呼啸着掠过海面。 看似速度不快,铁球后端系着的两条铁链绷得笔直,球体前端空气急速摩擦,变得一片炙红。 龙醒身形不再高速移动,双手紧攥铁链末端,手腕微拧,两只铁球如同活物流星,一砸不中,马上横扫,空气中噼啪爆响,铁球尾迹炸出漫天焰火,笼罩了百丈海面。 如此才是后土宗真正的杀手锏! 林默一眼看出,焰火笼罩范围竟然被打造成一座灵气断绝的樊笼天地,对方正是凭借掌中双流星神通之力,将擅长术法,借天地共鸣的陆离拉入无可借力的无法天地之中。 龙醒这一招,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不擅体术的陆离又该如何解决? 第115章 突袭 换林默身处局中,根本就是如鱼得水,无法天地,对擅长术法的修行者有极大限制,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但对他来说,战斗不使用术法本就是常态,一人一剑,近身肉搏,正是他最擅长的战斗方式。 可惜身在局中的不是他,而是陆离,术法堪称举世无二,从未在体术展现过能力的陆离。 他能在针对他专门设计的绝杀局中全身而退? 柳凝霜粉拳紧握,看她的样子,像要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 豪末回头瞪了眼亲传弟子,“相信他,他可是陆离。” 没错,他是陆离! 看上去自大疯狂,其实内心控制力极其强大的一个家伙。 就连尚无涯也大声喊道:“他一定行——” 陆离似乎听到了众人的呼声,脸上犹挂着招牌笑容,尚有余暇双手一抹鬓发,挺直腰板,“男人当然不能说不行——” 他冲远处的袁巨岳竖起食指,左右摇动,“你——不行。” 一道剑光,从他肋下飞起。 剑如蛟龙横挂,白虹经天。 锵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流火四散。 龙醒刚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一步迈出,行动便戛然而止。 双流星碎了,化作一场流星雨,坠入大海,溅起浪花朵朵,仅此而已。 声势浩大,处心积虑地杀阵安排,没能经受住陆离一剑之威。 陆离的剑。 剑名:破碎。 “想走,躺下先。” 龙醒赫然感觉到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有人在往衣领里面吹气,全身一麻,整个人被人抡起,头下脚上,狠狠砸向海面。 “以为老子只会玩术法,开玩笑吧!没两把刷子,还敢称天下诸峰我为巅……” 陆离嘴里碎碎念不断,手上也没闲着,竟舍弃了术法不用,一手揪着对方,一手握拳,不停往对方脸上招呼。 下手不可谓不狠。 几拳下去,龙醒那张本来就不好看的方脸像开了染房铺子,红的、白的、黄的……耳朵里水陆道场响钹齐鸣,再听不到本方助威打气的哄闹掌声。 袁巨岳倒是镇定得很,负手而立,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龙醒对他而言,兑子而已,本就没有胜的机会,输只是意料之内,对整个大局造不成半点影响。 “恭喜昧然道友,贵宗又添一名破天干将。” 说着话,单手虚托掌中古老的三山虚影,山影蹈虚而走,“此战,破青木,绝祖槐,世间再无青山。” 大袖一挥,茫茫黑雾中无数巨大玄龟山一冲而出,无数巨石自玄龟山中抛出,遮天掩日,朝着芦芜城铺天而去。 无数参天巨树自海而升起,张开巨大无比的树冠,组成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网,迎接着满天巨石轰然落下。 震天弦响,数不清一人来长的树枝飞矛射向天空,向着巨大的玄龟山无情抛洒着箭雨。 狂风、雷电,在长矛刺中的地方炸开。 玄龟山在崩塌,又迅速重组,海藻藤蔓一般从海水下生长出来,缠绕着浮动的巨型山岳,死死拽住它们前进的步伐…… 大战,已经打响。 青木宗所有战船退回防御线后,所有人回归阵位,严阵以待。 少阳剑宗前来支援的弟子各自带领一支操控床弩或抛石机的队伍,在青木宗统一指挥下,应对着后土宗第一波远程打击。 曾随林默历练的十一人小队,则与离火宗百名修士分布城中,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应对后土宗后续登陆攻城大战。 虽然这场攻城大战极可能不会出现,但青木宗战场指挥者并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陆离坐在城墙根下靠城内这边,手上拿着酒壶,侧脸瞧着林默:“他奶奶的,后土宗就这点本事,雷声大,雨点小的,这么不痛不痒打上一年,也未必能登上青山一寸土地。” 林默拿着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口酒道:“不正如老家伙们预料一样。” 陆离将两块灵晶抛向半空,锵然破碎,鼻孔一吸,将精粹灵气吸入体内,就了口酒,喃喃道:“不过瘾,太他娘的不过瘾,就像看着一个美女,衣服都脱了,结果……什么都没干呢!人没了。” “什么比喻!”林默笑骂道,“你就一童子鸡,懂个逑。” 陆离嘿嘿笑道:“比你好,看得着摸不着,明明三个美女在身旁,却一个都摸不到,憋死你——” “我呸——”林默真想吐他一脸。 想想也真是的,明明有大好机会,美人在侧,为何还保持着这不破身纪录,真是让人恼火。 都怪该死的广闻天,都怪‘黄泉路’酒。 怎么就那么大意,上了这该死的家伙当,还是太年轻,经验欠缺啊! 不想了,反正有的是机会。 来日方长。 林默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灰,“找小胖子喝酒去。” 小胖子正在城中待命,此时只怕比他还无聊。 一团黑云撞破重重防御,在城池上空炸开,黑雨如墨汁落下。 又一道灰褐色光影横空掠过,如一块巨大幕布兜住黑雨,将其反弹回大海。 就在这时,城中爆炸四起。 原本安宁的城池突然开了锅一般热闹起来。 远处有青木宗服色弟子匆匆往城头方向跑来,陆离拉住一问,才知道城内负责后勤补给的长青岛十余名修士突然发狂,向自己山头同门发动攻击,由于大家一时不防,接连被杀好些人,此时正有青木宗律殿刑者赶赴现场。 两人便往事发地赶去。 很明显后土宗攻击不止一种,他们的战略既然要将青木宗牢牢拴在青山,必然会使用更多手段,让青木宗上万修行者无法舍弃本土,进军中宫洲本土。 “长青岛怎么回事?” “长青岛地处东南,向来不太参与山上事务,这次派来的人手也不多,怎么会给后土宗收买了呢!”陆离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宗门对参与分属山头的人手都严格审查过,没想到还是出了后院起火的事情。 林默望向天空,皱眉道:“刚才那团突破防御的黑云从哪个方向过来?” 陆离不解,还是答道:“管都长老锦留云的防区。” “锦长老!” 林默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见人三分笑,平时极其低调,负责接待外事的形象,“就是那位负责外事接待的锦长老?” 陆离点头,不认为锦长老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位长老不擅攻伐之术,负责的防线有所遗漏在所难免。 林默叫声不好,拉起陆离,御剑便往接待客馆冲去。 “你怀疑锦长老?” “说不上怀疑,有种直觉,后土宗在贵宗高层安排有后手。” 一名身材稍有些佝偻的老人正缓步走进客馆院子,满面笑容,冲离火宗那群坐在院子里擦拭刀剑的弟子打着招呼。 “大伙儿还好吧!” “还好,就是不能直接参与作战,有点无聊。” 离火宗弟子也含笑回应,大家对这位负责接待,和蔼可亲的长老印象都不错,无论住宿、伙食都安排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 锦留云微笑着,环顾四周,“噫,没见着少阳同道?” “他们啦!都在后院空地上练剑呢!用不用我带你去看看。” 离火宗弟子热情招呼着,准备上前给这位长老带路。 “不用,你们就躺下吧!” 锦留云脸上还保留着笑容,双手已挥出,庭院中空气仿佛凝固,将离火宗众人各种各样表情凝固在脸上,他们脖子上突然多出一条黑色套索。 “你——” 喊声未起,套索便收紧,勒住了喉咙,俄顷间,便将他们如同挂在树梢上的尺蠖一个个悬挂上半空。 离火宗境界最高的姚紫嫣此时正在城头观战,向来对战斗保持着兴趣的她,并未回客院休息。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黑色套索寸寸断裂,两条人影出现在庭院中,林默正收起长剑。 而陆离则面对锦留云,手按剑柄,眼神如千年寒冰。 “锦长老,明知后土宗难以短时登岸,何故着急选边站队?” 锦留云长叹一口气,“陆离啊!陆离,你还真是个搅屎棍,哪哪都有你,你以为我是选边站队,哈哈……真是笑话,我锦留云一百多年前就已经选边站队,那时你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哪有你知道的份。” 第116章 杀阵 离火宗弟子全部退到了一边,这种场合不是他们能参与的战场。 林默、陆离虽然好象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据的方位却很巧妙,就好象一双铁钳,将锦留云钳在中间。 蓄势待发,堵住了对方所有退路。 “不愧是两宗顶级天骄,可惜我后土宗近百年人才虽然鼎盛,却未能涌现二位这般人物。” 锦留云叹息着,像在惋惜,又像在陈述遗言。 他这种死间,一旦身份暴露,就从来没有退路,身死道消也许就是唯一的归宿。 后院练习剑阵的少阳弟子也全部涌到了庭院中,王屏峰也在其中,正向离火宗询问刚刚发生的一切。 陆离道:“锦长老原来一直都是后土宗的人,潜伏青木宗百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锦留云苦笑,“当棋子的人没有选择落子的机会,当年锦某背井离乡来到青山,也从未想过今天的结局。” 陆离道:“你有选择,就看你愿不愿意选。” 锦留云道:“放弃抵抗不是老夫的道,百年来,老夫一直保持低调,从不在人面前显露真实手段,今天,我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何谓锦留云真正的实力。” 说话间,砰一声,地面殒裂,一双苍白大手从地底幽灵般伸出,握住了陆离的一条腿;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尖锥,闪电般刺向林默后心。 变故来得太快,旁观者连发出惊呼的时间都没有。 庭院中同时出现青藤无数,与院外古树连成一片,锦留云身影骤然消失。 他一边放着狠话,一边释放一决生死的决心,到头来,还是在为遁逃做着万全准备。 修行者没谁愿意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境界越高,活得越久,求生欲望愈发强烈。 轰然一响,握住陆离小腿的手寸寸崩碎,陆离如一支箭矢射了出去,‘呛’地一声剑吟,剑光乱闪,满天飞舞着残枝落叶。 数点红色出现在满天绿色间。 林默只不过侧移了半步,刺向后尖锥便落了空,他的手闪电握住了苍白大手的手腕,一股白色浓雾般剑气倏然钻入地面。 下一刻,地底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哀嚎,地面隆起,一个人从地底钻了出来,只有上半身冒出地面,下半身还在地底,抬起头惊愕地瞧着两人,眼睛里面充满恐惧。 陆离冷冷道:“现在你想必已经后悔刚刚的决定?” 锦留云嘶声道:“留我一命,你们想知道的秘密我都告诉你们,昧然宗主一定想知道本宗还有多少我这样的。” 语气近乎哀求,生死关头,在这些人心里,似乎已经放弃了宗门之见,只求苟延残喘,多呼吸一口世间美好的空气。 陆离笑了笑,剑光一闪。 鲜血,像一块红布,飞上了半空,遮住天,也遮住了头颅望向天空的最后一眼。 林默道:“不多问一句?” 陆离道:“你信?” 林默摇头。 “既然不信,听不听有什么意思。” 陆离有时候表现得很白痴,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显得无比睿智。 留下锦留云,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在青木宗上下埋下不信任的种子,这种不信任平时倒还罢了,战争中一旦生根,将会给青木宗以及三宗联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宗海山从天而降,淡淡瞥了眼地上尸体,“是锦留云?” 陆离点头,“后土宗人,潜伏百年。” 宗海山嗯了一声,连过程都没问一句,“死了好,这些阴沟里老鼠总会一只接一只跳出来,刚才我在前边,已经斩杀了九名掐着点入魔的附庸山头修士,豪末长老同样也在清理这种人。” 陆离道:“宗掌律也怀疑锦长老,所以过来看看?” 宗海山指了指天空,“刚才那团突破防御的黑云,显然便是开启潜伏入魔修士禁制钥匙,锦留云再不经事,也不至于连这种小把戏都防不住。” 他扫了眼庭院中两宗支援弟子,说道:“这些天本掌律会派人把守客馆附近,不容许不相干者进出,所有吃食资源补充人员也会更换一批,请诸位也多加小心,若需外出,最好不要落单,城中后土宗留下的后手不少,短时间很难完全清理干净。” ———— 城头上,宗主昧然正听着各方面信息回馈,一边安排宗门弟子查漏补缺,迅速调整防御部署。 豪末就站在他身边,目眺远方。 后土宗的进攻力度说不上强而有力,黑色云雾重新遮住了大队战船,少量玄龟山在海面游弋,不时抛出巨大的石块,砸向防御阵线。 “看起来季先生他们还真有先见之明,这些泥耗子,摆出这么个大阵仗,就是想把我们钳制在青山,好让他们的主力有时间配合水龙宗,一举拿下西乾。” 昧然道:“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一个月,我们与他们的约定也是一月为期,若届时后土宗攻势继续保持如今态势,咱们才能大举反攻,以防后土宗将大批战力留待后方,引诱本宗孤军深入。” 豪末嗤之以鼻,对宗主的谨慎不以为然。 宗门合作,大家各有所求,不可能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全无保留,昧然作为一宗之主,自然要为本宗所有人生死负责,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也是可以理解的。 宗海山道:“这几天,城中各处都有入魔者爆发,真不知道,后土宗这些年在青山暗伏了多少人手,若再这么下去,我看附庸山头再找不出几个干净的,没他们负责后续物资运送,咱们这反攻从何谈起。” 昧然笑了笑,“宗掌律少安毋躁,预料之中的事情,后土宗不正想造成这种局面?” 豪末道:“海山兄也别再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一座山头出一两异见者很正常,有几个修行者能抵御破境诱惑,你再这么搞连坐,我看都等不到反攻那一天,下面那些个山头就会让青山变成一团乱麻。” 宗海山颇有怨气道:“难道停止对各附属山头的审查,谁能保证他们中没有潜伏下来随时准备搞破坏的家伙。” 最近几天,随着入魔者被唤醒越来越多,整个律殿刑者疲于四处灭火,几乎没有任何轮换休息,甚至比防御线上的诸门弟子还要疲惫,还落不下一句好话,反倒给本宗以及附属山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说法都有。 身为掌律,宗海山这些天焦头烂额,怨气自然不小。 昧然道:“不是让你停止审查,而是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既不影响其他山头后勤运输,也同样能查漏补缺,及时发现问题。” 其实作为宗主,昧然的语气已经足够温和,然而宗海山此时心情正糟糕无比,闻言大怒,将手中玉简往地上一扔,气冲冲道:“老子没那种八面玲珑本事,谁有本事谁来干,让老子带支人马,我宁愿去对付玄龟山,也不想留在后方应付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 昧然笑着拾起玉简,“这任务还非宗兄莫属,你叫豪末道友去绣花,这合适么。” 豪末不服气哼哼不已,却又不好反驳。 这当口,她可不想给宗海山顺水推舟,撂挑子不干的机会。 林默、姚紫嫣在陆离的陪同下登上城头,后面跟着一大帮少阳、离火两宗弟子。 昧然将玉简塞回宗海山手中,小声道:“别让外人看笑话。”迎上前去,拱手道:“林长老这是耐不住寂寞,想出去露上两手?” 林默还了一礼,“有诸位前辈在,哪有我这晚辈出手的份。” 他指向远方黑云锁海处,“前辈觉着,那后面还有多少后土宗兵力?” 昧然微笑道:“不敢臆测,还有大半月,大半月后,本宗定然如约向后土宗发动反攻,届时情况如何,自然一见分晓。” 林默双手撑着城垛,半个身子伸出墙外,“晚辈担心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后土宗为这场战争准备百年,他们莫非想不到如今局面?” 昧然道:“林长老的意思?” 林默身子收了回来,直视对方眼睛:“不敢妄下定论,也没那本事孤身犯险直闯后土宗阵营探究虚实,但晚辈想请宗主帮着照顾好本宗这些人。” 豪末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 林默目光投向远方,“我想走一趟中宫大陆,去看一看那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如若后土宗大军此时正调往西乾,如今的中宫,说不定就是一座防御虚弱的空架子,我独来独往,想来也不会受到太多阻碍。” 陆离干咳了两声,小声道:“这种好玩的事情,岂能少了我陆离。” 姚紫嫣也上前一步,说道:“我愿陪林长老走这一遭。” “不行——” 陆离和林默几乎异口同声。 姚紫嫣毕竟未到神游期,此去中宫洲大陆,危险重重,他们可不想带个拖后腿的以身犯险。 “嫌我境界不如你们?”姚紫嫣气鼓鼓地瞪着二人,像要把两人一口吞了。 陆离点头,“你是累赘,会让我们分心。” 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 林默心里暗自为陆离竖起一根大拇指,别说,这家伙关键时刻还真下得去嘴。 柳凝霜和徐渝自知斤两,没来凑这个热闹。 王屏峰和胡涂更有自知之明,每天好吃好喝被青木宗接待着,哪点不好,何必主动找死。 昧然相信这两人能力,即使遇险,也不至于受困,沉吟半晌,“陆离愿意以身犯险我不阻止,林长老身份特殊,本座怕不好给季先生交代。” 林默道:“无需交代,一早我已传信上林城,告知我的想法,决定是林某自己做的,如遇危险,后果自然是林某自行承担。” 他看了眼登城的本宗同行之人,“这些人就劳烦宗主照顾了。” 徐渝没多说什么,眼睛里尽是温情脉脉。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毫不吝惜温柔的一面,也毫不忌讳在其他人面前宣示主权。 柳凝霜眼中却多了份担心,躲在师父身后勉强微笑。 姚紫嫣兀自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境界差距太明显,陆离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话。 ———— 上林城。 少阳弟子正如往常一样巡视城头,隔海远眺,随时留意海面的不同寻常。 一座山影出现在海天交际处,仿佛是从天外突然漂来一座大山。 紧接着,两座,三座,四座……无数山岳碾破海面,推动海潮一线,直扑上林城城墙下绝壁峭崖。 “敌袭——” 数支符箭嗖然升空,炸出满天霞彩。 成千少阳弟子纷纷冲上城墙,各自找准防守阵位,密密麻麻的床弩在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弓弦紧绷中张弩搭箭,随时准备好向来犯之敌倾泻怒火。 季长卿站在城楼前,保持着镇定的微笑,调侃道:“连点意外都不给,这后土宗还真没创意,去青山虚晃一枪,不就想牵制住青木宗,哼哼,他们也真下得本钱,竟然用了传送阵,偌大规模,怕是挖空了中宫洲十几座矿山吧!” 枯明长老拈须笑道:“地老鼠嘛!习惯了一板一眼,哪会给人意外之喜。” 季长卿回头环顾了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长老们,“怎么着,想不想上去磨磨剑。” 数位长老大笑,“一切以季大长老马首是瞻。” “哈哈……我又没长一张马脸。”季长卿难得轻松地开了句玩笑,一挥手,“向鸣雁城传信,他们可以弃城了,提醒他们一声,别让水龙宗偏离了进攻路线,多给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一点庆功时间嘛!” 何真长老笑道:“上林城固若金汤,季先生不去斩龙原斩几头恶蛟?” 季长卿道:“那点人,还不够李宗主,石首座,老平尘塞牙缝呢!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他大笑道:“何况去哪儿摘人头不是摘,后土宗这些人头就不是人头了。” 战争,远非谈笑间那般轻松。 同样数千年底蕴的后土宗也不是土鸡瓦狗,一触即溃的小山头。 无数黑点从巨大的玄龟山中抛射而出,雨点般掉落近海,掀起的巨浪,几乎与山崖上的城墙等高。 数十道巨大的黑色身影紧紧跟在水墙后,大步流星,冲向海岸。 等城墙上少阳诸人发现异状,高大的水墙已近在百丈。 “那是什么鬼东西?” “法身像?” “石人?” 见多识广的诸位长老竟然从未见过。 季长卿目光严峻,嘴角扯了扯,“难怪后土宗有恃无恐。” 他高高举起手臂,用力向下一挥。 尖锐的弦音响彻城头,剧烈的共鸣让所有人耳鼓嗡嗡作响。 黑色箭雨瞬间穿透巨大水幕,电光、雷火、狂风……天崩地裂,海水倒卷,但凡能看见的天生异象,此时全部出现在同一张画面中。 本来用以对付后土宗巨大玄龟山的符箭和石弹,被并排而行的十余座高大身躯阻挡,炸出无数坑洞,碎石雨落,却只能将巨大如岳的身影打得步步后退,无法将其最终击倒。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有长老惊骇中大声喝问。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季长卿眯起眼,咬着牙,继续指挥守城弟子不断向巨大身影发射着弩箭石炮。 如果说巨大如岳的这些东西不应出现,他们所使用的石炮弩机同样不应该出现。 战争,永远充满意外和不确定性。 季长卿嘴角扬起,“有意思,看来很多人耐不住寂寞啊!” —— 绕行数千里,林默和陆离终于在中宫洲南岸登陆。 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中宫洲百姓对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早就见怪不怪,也没太多人好奇围观。 神仙不是凡人说围观就围观的,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神仙老爷,赔上性命也很难抵消神仙们的怒火。 这便是中宫洲对统治一洲的山上神仙普遍印象。 中宫洲地盘最大,人口最多,土地肥沃,有着十余里广袤平原,按理说百姓生活应该无忧,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这里是五源五大洲最贫困的地区,没有之一,普通人税赋劳役极重,每一座县城都有大量受箓道官,不事劳作,主要负责从农、商、工普通人身上抽取道税,而每个世俗王朝国家本身的税赋同样不可少,这也造成了一洲弃土丢田现象严重,人人皆愿束发为道,一张道官谱牒,黑市上能卖出万两银子高价,若用灵晶去买,至少也是上千块灵晶才能拿下。 其实也不是后土宗故意放任不管,压榨百姓,而是中宫洲世俗王朝便是如此,旧弊沉疴,积重难返。 一代修行者三百年一破天接引,大家无不抢夺资源,为得到破天接引之路奋力争先,谁还管接引之后留下个什么烂摊子。 一次次累加,修行者都将手伸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百姓,世道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水龙宗虽说也是道官统治天下,毕竟涉世并不太深,大多数时候,道官只负责本地风雨调剂,保证一年平稳祥和,并不过多干涉世俗本身运转发展。 总的来说,五宗各自有各自对世俗百姓的相处方式,但没有比后土宗更恶劣的宗门。 一路所见所闻,让林默想起人间的大豫王朝。 真是一个鸟样。 他对后土宗的感观恶劣到了极点。 两人不想引起后土宗注意,只能借助符箓甲马陆地步行,也便于他们更了解当地后土宗修行者情况。 “来过中宫?”陆离若有所指。 林默知道他想问什么,毕竟能分清五源虚实存在的,目前为止,他也只遇到过幽冥六天。 “我去过下界,那里同样有极渊存在。” 陆离呵呵一笑,“你这人想挺多,就这么一句话,还能想到别的。” 林默道:“你这么问,我这么答,有错?” “没错,真他娘的没错。”陆离双手抱在脑后,说道:“你怎么把五源炼成丹药的,能不能透露一点,毕竟避过了天意神授,用这种方法,我们能造就不少身具五源之息,自行破天飞升的同道中人。” 林默笑了,“真想有一天上去把青莲仙界搅个稀巴烂。” 陆离道:“我最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把自个太当回事的神仙,别人我不管,反正,我的目标,就是要重塑天道规则,只要我陆离一剑在手,敢让老天爷叫我苍天在上。” 林默竖了根大拇指,“志向高远,佩服之至。” 他无不调侃地说道:“目前我们应该找一个能打听到后土宗情况的地方,至少弄明白后土宗主力大军如今的动向。” 陆离道:“那还不简单。” 一指前方城墙灰影,“随便找座城池,闯道宫,抓活口,反正中宫洲但凡道宫全归后土,随便一抓一大把。” “这么草率?” “还能怎的,要不直接杀向泥渊,若后土宗留有大批人马在家,青山海上,自然便屯集着大量战力,正等本宗主动放弃阵地,自投罗网呢!反之,他们已将人马调往西乾,本宗和离火宗正好可趁机端了地耗子们的老窝。” “就按陆兄说的办。” —— 两个人就这么直直走进上元王朝都城,连上来查问身份的人都没有,直接来到都城最大的道观‘皇只宫’前。 打听皇只宫很容易,上元都城没人不知道这座庙观。 所有百姓都知道,住在庙观里的道士甚至比宫城出来的高官皇族还要威风。 几名身着黄紫道袍的道士正坐在庙观大门口藤编躺椅上喝茶打望,品评着打观门前路过美女的身材、风度、气质,用灵晶等级价码作为点评的具体化数量。 两条身影挡住了他们视线。 打人不打脸,打望不遮眼。 这二位无疑触犯了几名黄紫贵人的逆鳞,一个个从藤椅上跳起,或按剑,或甩拂子,愣眉瞪眼,大有将二人胖揍一顿的意思。 还是有性格稳妥的道士沉声问道:“此乃后土皇只宫,二位观光往别处去,本观不受凡人香火。” 很明显,这位中年道士已经认为他自己相当客气了,要不是后土宗大举西进,各地留守道官连个筑基境都罕见,他才不会低声下气与人分说一二,按以往的行规,一阵乱棍打生打死全看他们当时心情。 对面那长得比女人还清秀的年轻人竟然没领情,露出可憎的笑容,淡淡道:“打听一件事,顺便取走一些东西,这位道兄想先说话,还是先送东西呢?” 第117章 弑神 “找死。” 道官们再怎么狂妄,也看出了来者不善,纷纷祭出本命法宝。 瞬间剑气纵横,铺满道观前门。 数人倒在血泊中,祭出的本命法宝眨眼间搅烂,变成破瓦烂铁纷纷坠地。 只剩一人嘴里不停呕血,捂着胸口跌坐在地,本命法宝被毁,几乎等同修行者半条命给人取走,法力反噬,任是筑基大圆满也很难短时间恢复战力。 长相清秀,脸上挂着可恶笑容的年轻人来到跟前,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我问你答,如果说谎,你的同伴就是榜样。” 街上很热闹,满地尸体引来无数人驻足,没有人敢上前,远远看着,也有机灵的已经直奔官署衙门。 陆离全不在乎。 “城中还有多少筑基境修行者留守?” 道官咬着牙,从对方眼睛中瞧出了对生命的漠视,很清楚不开口的下场是什么。 “所有高阶道官都被宗门召集,如今城中除了皇城几名供奉,再无高境留守。” “泥渊呢?” 泥渊正是后土宗宗门所在。 道官嘴角不断有血流下。 “我怎么知道,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那里,宗门大事怎么可能告诉我这种小角色。” 道官几乎带着哭嗓,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见过杀死一群人如碾死蚂蚁一般轻松,何况被杀者全是平日里视寻常人生命如草芥的同僚。 陆离起身,笑了笑,道:“我叫陆离,来自青山洲。” 道官正想回以笑脸,咔嚓,头一下耷拉到胸前,栽倒在地。 陆离拍了拍手,望向气派不凡的道宫,冲林默说道:“用不用等会儿看看情况?” 林默望向皇城方向。 那个方向静悄悄的,居然没一点动静。 按理说,他们在皇只宫大开杀戒,皇城那边再怎么说也会开启城池防御阵法,但现实却出乎意料,皇城不仅没开启阵法,连修行者调动的动静都没有。 “你不觉得后土宗本土防御太过松弛?” “觉得又能怎样,我又不是后土宗那些人肚子里的蛔虫。” 陆离双手环抱胸前,同样一脸茫然。 两人既然露了行藏,索性一路御剑,掠过茫茫中宫肥沃大陆,直奔泥渊而去。 一路上除了偶尔出现几个低阶炼气修士探头探脑,完全没遭遇上哪怕一个筑基境以上的后土宗弟子。 “不合理啊!后土宗为战争准备这么久,本土不应该这么空虚才对。” 越接近泥渊,两人越发不安。 陆离也破天荒抱怨起来,哪怕此时钻出来十七八个筑基大圆满围杀,也比一路上丝毫无阻来得干脆。 打不过还可以逃,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泥渊等着的是什么? 陷阱! 专门为青木、离火两宗攻击本土设下的死亡圈套。 两人思维发散,想了无数种可能。 泥渊有点与人间极渊黑泽相似。 四面环山,盆地中是一大片看不见水草的泥潭,方圆五百余里,也没有极渊中心的巨大漩涡,就是一处泥潭沼泽,充满死亡气息,除黑泥和浅浅的湖水,一无所有。 泥渊附近终于看见大批披坚执锐,武装到牙齿的玄甲骑兵,这些是后土宗护教精锐,单个境界、战斗力不强,一旦高境修行者给他们围住,凭借不惧死和人马皆甲的强大防御,千把骑兵耗死一名筑基圆满也不在话下。 但这种骑兵弱点也很明显,除非两军大规模对垒,真想围杀一个行动自如灵活的高境也同样困难,至少高境修行者御风跑起来,他们的仙种战马就很难追得上。 两人并不想与这些人纠缠,护教骑兵本来就不是用来对付某个高境修行者的,而是后土宗高层出行,用以震慑本土世俗王朝的仪仗和展示权力的工具。 绕过一队又一队玄甲骑兵,进入泥潭。 骑兵不适合在沼泽中行动,这里也没有护教精锐活动。 陆离对泥渊很熟,当年他曾潜入泥渊一年,参悟神授‘土之真源’,泥渊本身也没有什么防御,就是一片沼泽,后土宗弟子只要乐意,都可以进入此地。 而且此处地盘也足够大,后土宗虽说人多势众,同样无法划地严禁外人进入。 “泥渊中心有一座神庙,称之为‘玄辅’宗庙,是后土宗举行宗门祭祀这地,那地方看守相对严密,若宗庙都没多少人看管,我还真不知道这后土宗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了。” 陆离忧心忡忡,显得格外不安。 林默有同样想法。 很难想象,为战争准备百年的一家宗门,竟然会为一场不知道结果的战争放弃经营数千年的祖业。 怎么想,这件事怎么不合理。 泥渊忽然动了。 原本静止的水面翻滚起来,泥浆喷涌,以两人为中心,方圆百丈开锅一般。 天上下起了雨。 泥浆暴雨,倾泻如注。 “总算来了哈!” 陆离明显吐出了一口郁结许久之气。 林默环顾四周。 来的人不多,五名。 三名神游期,两名筑基中期圆满。 看样子都是负责留守宗门的精锐,他们的法袍与泥浆同色,不断下淌,却又流之不竭,淌之不尽。 这些人仿佛是从泥渊中生长出的泥人。 “外宗修行者,那袁小鬼干什么吃的,竟然让外人轻轻松松走到了这里。” 还没开口询问来人,五名泥人自己就破口大骂起后土宗现任宗主来。 林默、陆离面面相觑。 听这些人的口气,他们根本不知道后土宗举宗进攻西乾、青木,反而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家老人,正抱怨晚辈没做好应尽本分职责。 “诸位前辈是……” 林默拱手施了个礼,虽说阵营不同,很明显眼前这几位活了可不止三百年,极可能是后土宗上一代没赶上破天接引的老人。 他们为何能活过三百年大限?这一点林默也想知道。 “嘿嘿……年轻人,多大了,没听过老夫名号不奇怪,毕竟比你们多活了几百年,两三百年未出泥渊,知道老夫名字的人,不是在仙界享福,就已经去幽冥转生投胎,就那袁小鬼,见了我们也得叫声老祖。” 泥浆般的老人像很久没和人聊天,一拉开话匣子,说起来就没个完。 旁边一人骂道:“跟一个外人说这些干嘛!就算当年,也没几个人认识你,莫非你还能比少阳的无寄出名?” “少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提这个名字,要不是他,老子会留在这个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活了几百年。” 无寄! 林默记得这是少阳上一个破天接引三百年前的大长老,地位颇似现在的季长卿,名气极大,据说是五源大陆千年不出世奇才,其余四宗不少长老级人物死在了他的剑下。 “这俩小子是少阳弟子?莫非后土宗被人灭了?” 有人终于开了窍,猛然醒悟。 林默、陆离笑而不语。 “几位老祖放心,后土宗不但没被别人灭,此时正大举进攻西乾呢!青木宗那些老树疙瘩正被我们的人牵制在青山沿岸,本宗主力正与水龙宗东北两路夹攻,准备一举踏平西崇山。” “无量——” 陆离眯起眼,笑了起来。 对于在这里见到无量,既意外,又兴奋。 意外的是,像无量这种拥有特殊能力的修行者竟然没有随大队进攻西乾;兴奋的是,他终于找到了杀死无量的机会;一旦无量死在他剑下,从此就再不用受林默白眼相待。 可惜的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连林默的慧眼都无法从茫茫泥沼中找到对方的气机。 “你,你,你是那个成天窝在宗庙里面烧香祭祖的小家伙?” 这些处于生死玄妙之间的后土宗老祖宗似乎也不太熟悉无量。 “难得殇云老祖记得,弟子无量,祀奉玄辅神庙多年,却非烧香祭祖,而是祀奉心中之神,上界之灵。” 无量从虚空走进现实,双脚踩在平静的水面上,像踩着一块坚硬的水晶,稳如磐石。 “诸位老祖,相请归位,稳固天地山水气运,静待晚辈斩杀来犯之敌,为宗门血祭后土宗灵。” 陆离捧腹大笑,指着无量,“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 的确令人发笑,眼前的无量依旧是筑基中期,看不出境界上突飞猛进,面对如今神游初期的陆离,他哪来的自信! 林默却有点笑不出声。 慧眼眼中的天地,突然变得灰黯,一阵阵奇怪的气机,从四面八方涌进无量的身体。 气机层层暴涨,无量那双灰白无华的瞳孔,仿佛一下子有了光。 陆离一剑就刺了出去。 剑气激荡。 后土宗的圣地中,不知道安排了多少后手,他不想给对方太多准备机会。 既然要杀,就要杀得干净利落。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何况这是关乎宗门之间的生死存亡。 一道巨大的身影出现在无量身后。 显然不是他制造出来的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由万顷泥渊湖泥瞬间构成的一座巨大法身相。 “又来——” 陆离一剑斩下,目标依然是岿然不动的无量。 法相虽然巨大,行动始终迟缓,只要斩杀正主,法相自然烟消云散。 剑气嘶鸣破空。 无量脸上挂着微笑,灰白瞳孔如同两座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断汲取着来自土性真源的力量。 法相突然环臂,一双巨大手掌将他捧在掌心。 剑光落下,犹如利刃切进黏稠的糖浆,泥浆扭曲、翻转,无限拖慢了利剑斩落速度,劈过之处,泥浆漫过切口,转眼便恢复原状。 灵剑‘破碎’神通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作用。 无量召唤出的法相,竟然牢不可破。 林默脑袋嗡的一声,宛然无数细小钢针一下扎进识海。 不好! 他一见到无量出现,就预感到对方会采取幻术,嘴里早含上了幽冥茶,犹然如此,还是被无量强大的幻术直渗神魂深处,初具能力的元神骤然失神,不停颤栗。 无量才不过筑基中期圆满,怎么可能有如此强大的灵识攻击? 幽冥茶只能让他保持片刻头脑清醒。 然而在灵识神魂攻击下,头脑越清醒,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来自元神深处的痛楚越发感受真切。 这是他第一次遇上境界不如自己,却能对自身造成强大震慑的对手。 不仅如此。 无量以一敌二,不显丝毫惧意。 痛苦令人清醒,识海中他心神芥子不断翻阅着幽冥百年阅读过那些孤本道藏。 山水气运! 天地厌胜! 烧香祭祖! 一个个不相关的词汇在识海中相互串联,心神芥子也翻阅出一本黄到掉灰的老黄历。 香火以粹金身,是为‘神’,神别于仙,仙可造神,气运所聚,香火之精,凝元神于金身…… 造神! 后土宗百年战争准备就是在以香火道造神,以本宗灵识强大的门人为基础,以香火归拢天地气运,利用泥渊土之源性,塑金身,造神灵。 如今的无量,活生生就是一座凝聚山水气运,与地脉山根相连的坐地山神。 陆离纵然有灵剑神通,又哪有一剑劈碎山岳大地的搬山移海之力。 好在…… 林默正庆幸后土宗只造出了这么一具山神,抬头远眺,却见天空高处,正有一座巨大的漩涡高速盘旋,先前或被施了障眼法,又抑或是无量本身那具神灵法相就是障眼法,此时他正全力对付陆、林二人,障眼法自然而然揭开,露出了天空中那座巨大传送阵真容。 正有无数泥渊‘土性真源’吸入阵眼,不知传往何方? 不止一座山岳神灵? 传送阵正将神灵凭仗的山根气运,香火精粹源源不断提供给前线。 林默瞬间想通了后土宗底蕴。 拥有无坚不摧,难以消灭的神灵金身,上林城危在旦夕。 “陆离,能不能坚持?” 顶天立地的法身相前,陆离身形小如蚊蝇,一次次递剑,只能见到眼花缭乱的剑光,如一团乱麻,毫无剑术章法可言。 每一剑都砍得法相火星四溅,泥浆雨落,却又一次次瞬间复原,不断用大手拍击沼泽,泥点水箭逼得陆离不停瞬身移动。 “还用问,老子尽早砍死这王八蛋。” 林默嗯了一声,算是相信陆离的说法,“帮我护道,一炷香即可。” “你他娘的干嘛!好端端的……”他光顾着骂了,不小心一大片泥浆激射过来,迎面撞个正着,气机倒是给他护体气幕卸移,又黏又湿的泥浆灌进嘴巴、鼻孔,却让他难受至极,不停呸呸吐着泥水,手上还一点不敢懈怠。 林默盘膝原地坐下,手掌一抹背后剑匣,一座山水形胜阵法平地而起,大阵光幕高速旋转,周边空气顿时扭曲,湍流席卷起泥渊中‘土性之源’,四面八方向阵中聚拢。 对气运最敏感的莫过于山根水脉根系相连的神灵。 无量本已阖上的双目猛然圆睁,“原来神缘秘境搞鬼的人是你?” 一手握拳高高扬起,虚空挥下。 法相做了个同样的动作,法身高大,一拳砸下,落拳之处正是林默剑匣阵幕所在。 陆离瞬时祭出十二种不同术法,五行皆占,拼命抵住落下的那只比山岳还大的拳头,一剑斩落。 剑光透腕而过。 只洒下一片泥水。 巨大的拳头食指蓦然弹出,陆离弱小的身躯如被锤击,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坠落。 “我去……”陆离嘴里不停飙出青山方言,问候着别人家异性祖宗,一边吐着泥水与血水的混合物,挥剑再起,不停劈砍着无量神灵法身来回猛砸剑匣阵幕的拳头。 林默皱紧眉头,怒骂道:“陆离——你他娘有用没用,这么个傻大个也对付不了,以后当一辈子小弟算了……” “放你……的狗臭屁,老子现在不过在热身,真本事还没拿出来呢!” 其实他也不过是嘴硬罢了,面对一座斩之不尽,劈之不倒的山岳,力终有穷尽时。 林默叹了口气,体内气机重重暴涨。 身体蓦然间如扩大了数倍,一座与他一模一样的身体虚影浮现阵幕内,体内光线流转,阡陌纵横,枝叶交错,胸腹内一团幽蓝之火熊熊燃烧,天地间气息如火烹水,不停翻滚。 大量水雾凝成云团,铅云坠地,贴沼泽铺开。 陆离突然有种感觉,那座巨岳神灵气机在不停下坠,仿佛有人突然抽走了神灵的生机,让他以极快的速度在衰弱。 神缘秘境中的牧羊人那天不也这样?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嘴角一下高高扬起,信心倍增,弹指间,数十道术法绕身,一剑破空,光寒百丈。 神灵法相双臂泥雨倾盆,依旧重复着断开、重生的过程。 然而每一次重生,神相肉眼可见在不断缩小,气机也在不断坍塌。 “林默——” 无量大声嘶吼,语气中却充满无奈和惊愕。 开战以来,神灵法身第一次剧烈摇晃,一步步后退。 陆离的剑越挥越快,剑光交错,竟似凝结在半空。 漫天光线,泥雨如注。 长叹声中,无量一步退入虚空,隐身不见。 陆离暴跳如雷,递剑不停,似乎想划开虚空,找出那个可恶的身影。 —— —— 同一时间,上林城下。 十余座巨大的神灵金身金光点点飘散,无数符箭、飞石雨点般砸在法相上,石屑纷飞,碎石如斗坠落海面,激起狂涛万丈。 “他们的气势弱了,小的们,再来几波,这些鬼东西快不行了。” 何真长老兴奋得面红耳赤,飞剑祭出,剑大如剑舟巨桅,一剑劈开其中一尊金身法像,碎石雨落,法相骤然崩塌。 袁巨岳伫立玄龟山上,眼睁睁看着神灵法身气象一坠再坠。 他仰头看天,那座被祝由师掩天阵法隐藏的传送大阵再无源源不绝的山根水运落下。 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人识破了香火神灵塑造神法,以绝天地通之能,斩断了传送阵与本土泥渊的联系。 “宁荀先生,怎么回事?” 宁荀先生便是祝由师五源一脉首领,塑神之法,来自远古香火道法,却非祝由师所创,只不过祝由师秘术,能让这种道法更加完善,所塑神灵,更容易受人摆布操控。 像无量这种类型,灵识强大的修行者,正是操控神灵的不二人选。 “根由不是出在阵法上,而是泥渊本土,有人在夺取泥渊自然神性。” 宁荀掐指演算着所有可能性。 他的天眼通也隐隐看见了泥渊上空急剧稀薄的‘土性真源’,这种真源,在祝由师典籍中,称之为‘神性之血’,可沟通天地真灵,重塑神灵之躯。 “何人所为?” 袁巨岳虽有山海蜃景法宝,却无法凭法宝远观数万里外宗主圣地。 唯有祝由师神奇的秘术不受天地之远桎梏。 宁荀眯起眼,努力从传送阵迷雾中看清泥渊中发生的一切。 金光耀目,一缕光线闪过老人的瞳孔,如一柄细小飞剑划开明亮双眸。 宁荀捂脸惨叫,指缝间鲜血流下。 “怎么回事?” 袁巨岳惊愕万分,远隔数万里,他不相信有人能隔空万里出剑伤人。 宁荀低语喃喃:“神不可观。” 如同梦呓呢哝。 “神——”袁巨岳眉头紧皱,勃然怒道:“管他是人是鬼,八神长老,随我归乡杀敌。” 八神长老不是一个人,而是八个。 百年来,后土宗隐藏最深,最具实力的八名幽暗行者,他们的存在,就是塑神,与塑造的香火神灵灵慧相融,将神灵法身作为武器,成为后土宗最强底蕴。 至于后来的无量等,只不过是在重复前人走过的成功路。 “宁荀先生,生死攸关,不得已再请诸位出手,咱们一起传送回圣地。” 宁荀长叹,“你我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来‘请’字,可如今传送阵只能支撑二十人回去,数万宗门弟子,又该何去何从?” 袁巨岳冷冷道:“孙护法,此战胜机已失,速率领众弟子急退本洲,于海岸层层设防,休要让来犯之敌轻易踏上本岛一步。” “胜利,需要用血来浇灌。” 袁巨岳挥了挥手,扭头远眺迷雾中黑崖顶的上林城,眼中充满不甘和怨恨。 第118章 逆接引 西乾多山,一洲之地,西岸贫瘠,山多而地薄,幸矿脉丰富,人口仅占一洲人口二十分之一,却拥有一洲近半数矿脉;北岸拥有最多丰富海产,又是主要经商口岸,帮而养活了一洲三成人口;南方丘陵地带,物产虽丰,却很难养活大批人口;东岸则是整个洲土地最肥沃,人口最集中的地方。 斩龙原,就座落在东北交界,一片开阔的河川平原。 这里也是西乾的鱼米之乡。 从古到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拿下斩龙原,就等于扼住了整个西乾的咽喉,也拿住了整个西乾近半数人口的吃喝。 斩龙原北方咽喉就是鸣雁城。 长陵国都。 然而这座千年古都,却在前天,被水龙宗大军攻破,整座雄城,在数以万计的法宝仙术的轰砸下,变成一堆残砖碎瓦。 曾经屹立千年的古城,最终没能扛住仙人们倾泻向人间的怒火,成为即将翻过去那一页故纸旧事。 过了鸣雁城,斩龙原便是一马平川,更适合水龙宗飞舟齐头并进,直指西崇山。 巨大战船龙首上,一袭青衫随风飘扬。 郭鹤年双臂交叉环抱,眼睛里全是意气风发。 十几年前,当那位势不可当的少阳小祖携半个宗门杀进瀛台,他清楚地记得,只远远看了那位小祖一眼,小腿肚子就突然抽筋,差点没当声尿了裤子。 这件糗事,他一直没和身边人透露过半句,毕竟是件丢人的事情,何况当年,像他这种情况的人不在少数,大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罢了。 当年站在南霞城自知必死的水龙宗诸人,谁又能想到,十余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站在城头上簌簌发抖的,已换成了少阳剑宗数万修士。 “都该死,要怪就怪姓林的十几年前用尽了你们的气运,逆天之道,终得报应不爽。” 邵煜子轻拍栏杆,朗声道:“白日船头望烽火,黄昏饮水龙原河,仙鸣兄,龙原河岸,可会遭遇少阳拼死阻截?” 郭鹤年抚须而笑,“阻亦何如,季长卿身陷上林,数十名神游期与后土宗苦战;宗主李凡被本宗几位高层囚禁,整个一脉皆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这不前些日,横剑峰首座路潇、飞泉峰首座齐雅南与集仙峰三位长老不还投书宗主,希望能保全他们一峰支脉平安吗?” “这便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无药救。” 樊谷溪长老默默掐指,眉头直皱,喃喃自语:“斩龙原,斩龙原,这名字可不大吉利啊!” 邵煜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就你那梅花术数斤两,还能比得过祝由大师宁荀先生。” 眼睛不断瞟向背身而立的郭大长老,示意他少说。 大家正沉浸在数场战役的胜利喜悦中,像樊谷溪这种不合时宜,又是宗主嫡系的长老,在郭大长老系面前自然极不受待见。 郭鹤年不以为然,淡淡道:“斩龙原一名源自上古传说,故传真龙自东海登岸,祸乱西乾,最终被上古英雄斩落此地,因此得名,此去万年,莫非樊长老认为万年前先贤有未卜先知之能,预知本宗今日会大举进军。” 众长老尽皆大笑。 “即使少阳剑宗孤注一掷,欲与本宗寻求决战,敌寡我众,谁会选择在一马平川之地埋伏。” 郭鹤年胸有成竹。 按照水土两宗事前战局推演,决战将会发生在西崇山,少阳剑宗必然收拢防线,以求借数千年经营的老巢,全力支撑,以求青木、离火两宗夺取中宫洲本土,再一路西进,从后包抄后土宗。 然而后土宗早有准备,自信满满,水龙宗自然不会为盟友过多分心。 反正在这场跨洲仙家大战中,水龙宗无论如何都处在最有利的位置。 前方云消雾散,刺眼烈阳下,银白色金属反射着金光。 剑舟! 上百艘巨大剑舟突然出现,四面八方,仿佛从云海中突兀而至,碾破厚厚的云朵,带着惊人的杀气,将数百艘水龙宗战船飞舟围在其间。 正面一艘巨大的剑舟船首,一袭银白剑衫迎风而立。 “郭大长老,别来无恙哉。” 声音远远传来,郭鹤年心脏骤然一紧。 “李凡,你怎么……” 李凡双手一摊,“没办法啊!谁叫李某还挂着宗主头衔呢,做一天宗主,总就得做点宗主该做的事,赶鸭子上架这种事情,郭大长老想来也不陌生。” 另一个方向有人大声道:“郭大长老啊!路某那封情真意切,饱含热泪的信就没打动你们,连个使者都不派,水龙宗是不是太小气了点。” 说话的正是横剑峰路潇。 旁边有人笑骂道:“我就说你那封信写得不好,你还偏嘴硬,大家都快开打了,别人都没个回信,小路啊!你真得好好读书,最怕你这种半罐水还装文人的,说不定别人都没看懂你那封信写的是啥!” 不是飞泉峰首座齐雅南是谁! 郭鹤年扬起手臂,闹哄哄的身后,顿时鸦雀无声。 “少阳好大手笔,不声不响攒出这么多剑舟,还煞费苦心,让我们得到错误情报,以为贵宗内讧,所做一切,莫非都是为今天?” 李凡叹了口气,“水龙宗脸真不小。” 他摇着头,“李某确实给人赶下了台,好些个跟李某走得近的也真个受到了牵连,可谁叫咱是宗门的人呢!宗门有难,总不能坐看笑话吧!何况等你们这些外宗人得了势,还能落了我们的好。” “李宗主,跟他们废什么话!不服干就是了。” 性急的长老鼓噪起来。 李凡道:“都关了我大半年,还不容许我多说两句废话?” 平尘道人笑道:“李宗主随便侃,石首座正带人斩龙尾呢!瓮中之鳖,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耽搁不了。” 李凡小声问道:“季先生那边不会出纰漏?” 平尘道:“谁出纰漏都不会是老季那边。” 李凡大笑,高高扬起手臂,重重往下一挥。 天,骤然阴暗。 阳光瞬间被切割成一条条狭窄的线条。 飞矢、符弹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 —— 西乾东海。 成百上千玄龟山和巨鲸船冲过海面,毫无阵形可言 身后三十艘银色剑舟紧追不舍,不断有雨点般飞矢和明亮的剑光划破长空,落到目标大,速度不太快的玄龟山上。 火光四起,有的玄龟山迅速崩塌,无数后土宗修士掠过海面,登上前方不远的巨鲸船。 动作稍慢的,有的直接被飞矢剑光洞穿,带着一串血光,流淌的内脏坠进大海;有的被前方巨鲸船上本方修士阻拦,一艘巨鲸船载人总有限度,没人愿意被不断涌来的本方修士拖慢撤退速度。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种时候,有几个人还顾得上讲同门道义。 一道看不见尽头的火墙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离火宗——” 有人惊恐大叫。 离火宗不是在南海上集结,随时准备捡漏攻打中宫本土吗?怎么会出现在撤退路线上。 更远处,季长卿脸上露出笑容。 枯明长老满脸惊愕,“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季长卿微笑道:“还有比消灭有生力量,大摇大摆登上中宫洲更轻松的办法?” 枯明摇头,确实没有。 不过所有的战局部署竟然没向诸位参与长老透露一丝一毫,这让大家心生不满。 连自己人都不信!这三位代理处置宗门事务的大长老也太……太把稳了些。 季长卿没工夫安抚这些长老们心态,紧盯前方,大手一挥,“合围,别放走一个。” 弓弦声响彻海面,爆炸火光掀起冲天水柱。 海面上到处是慌乱逃命的人,到处是各展神通以求挨过一大波冲击的修行者,无人指挥的修士大军此时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手段。 —— 泥渊上空,旋转不休的大漩涡慢了下来,中心黑洞开始逆向转动。 林默收起阵图,将刚刚收拢炼聚的‘土性之源’扔进几支丹瓶,收回‘情结’镯子。 仰头望向大漩涡,面色凝重。 陆离靠了过来,盯着他的镯子,“以身作炉,炼化天地,你给柳师妹的五行真源就这么来的?” 林默微笑道:“怎么,你会?” 陆离翻了个白眼,“别忘了我比你先参悟丹崖。” 林默眼睛不离逆行旋转的漩涡,转动速度似乎开始提速。 “那没见你炼几枚帮人脱胎换骨,五源筑基的丹药。” 陆离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以身作炉五行为火,淬炼天地草木气息之法,却无法分离出真正需要的天地气息。 缺乏天生慧眼,自然做不到。 林默道:“想学,我可以教你,不过你得答应,以后做我小跟班。” “我呸——” 陆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矮人一头,岂肯答应如此无理要求。 林默正色道:“其实你我朋友,有件事情我很早就想告诉你,怕你听了心气坠了,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什么啊!我会坠了心气,你也太小看我陆离了。”陆离昂起头,同样瞧着天上漩涡,“陆离本是……” “打住,打住,我求你了,在我面前以后别念这几句成不成。”林默作势捂耳,皱起脸哀求。 “那你得答应我,此间事了,不管无量是否活着,你都得与我问剑一次。”陆离脸皮真是厚的可以,完全没有一点自省不足的觉悟。 林默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其实你真的不是我对手,如果切磋比术法,赢的肯定是你,不过你不觉得,真正到了境界差不多,能力相持不下,术法再强,能帮你做到什么?占点便宜可以,想彻底击倒对方,光凭术法可不管用。” 陆离鼻孔里哼哼,一脸不屑。 修行之道万千,体、术之争由来已久,千百年来,从来就没个定论,自然也就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默道:“信不信由你,我想,后土宗那些人很快就会通过传送阵回来,这座传送阵或许就是他们的后手,一旦青木、离火两宗攻上中宫洲本土,后土宗随时有可能从前方战场脱离,对两宗人马实施反向包围。” 陆离嗤地笑道:“别蒙我,论阵法造诣,我可不比你差,这阵法气势可不像能传送上万人的架势。” 林默道:“你别忘了,这座阵是建立在泥渊‘土性真源’之上。” “这倒也是——”陆离不得不承认,先前林默抽走土性真源之举严重拉低了传送阵高限。 漩涡中已有人影落下。 “咱们得走了,不然给后土宗的人包了饺子,到手胜利可别拱手相送。” 林默拉起跃跃欲战的陆离,便往泥渊边沿冲去。 五名泥渊守护突兀出现在两人身前。 “想走,没那么容易。” 这五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生死之间,说是专修魂魄的鬼修也算不上,也不是正常拥有肉体凡胎的真正修士。 有点像无量造出来那尊神灵,魂魄与无量相连,肉身却是香火气运所塑,这五人的肉身似乎同样如此,只不过他们早就没有了自己原有肉身,寄居在泥渊气运重塑的身体中。 五人一出手,便是一种连携阵法,引动山根水运,小范围阻挡住两人去路。 他们主旨不在攻击,而是阻挡,调动的山根水运有限,因此不受泥渊‘土性真源’降低影响。 两人挥剑斩开阵幕好几次,连五个虚实不定的泥浆肉身也斩了好几次,始终无法突破。 林默道:“五位前辈何苦耗费命数非要留下我俩?” 无寄叹着气道:“不是我们,是那位宁荀先生不想二位离开。” “宁荀?” 林默想不起后土宗诸老情报中有这个名字。 “是祝由师头领,寄居本宗‘玄辅’宗庙多年。”无寄显然有自己的思想,却无力阻止身体。 林默道:“杀了这人,诸位前辈可得自由?” 无寄道:“我们就是他们为后来人做的试验品,一旦没了这副泥浆肉身,自然便只能堕入幽冥重新转世。” 有人道:“总比如今不人不鬼强。” “说得也是,姓袁的简直不是人,竟把我们残魂交给这些外人随意处置,我们还为他卖个啥命!” 五人正七嘴八舌争论,一个声音自半空传来: “五位老祖不用忧心,好死不如赖活,这岂非五位老祖当年自己说的话。” 人影闪动,四面八方已被九人占据,手上或刀或枪,摆出一个九星连珠阵势。 在他们外围,尚有数条身影落下,盘膝而坐,一身灰袍,与林默见过的祝由师无异。 七星引路,魂归北斗。 以袁巨岳为首的八神长老摆出的正是一座七现两隐北斗杀阵。 “坏我宗门大事之人就是你们?” 陆离笑嘻嘻地一指林默:“准确来说是他,陆某充其量只是帮凶。” “陆离——你真不要脸。”林默骂了一句。 陆离面无愧色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左手负后,不断打着手势。 两人事先又没沟通过,林默哪看得懂。 袁巨岳手往下一压,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天地间星光构成了一幅密不透风的光影囚笼。 “等杀了你们两个天之骄子,本宗自然立足一洲防守,待数万修士退守,借以地利,还怕你三宗围攻不成。” 林默观察着满天星光,竟找不出凿阵薄弱点。 “陆离,你怎么看?” 陆离也在观察天地大阵,叹了口气,“没有四五个筑基大圆满,很难穿透。” 一缕星光洒落,陆离瞬间移出四五丈,轰然炸响,先前立足地竟给星光击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无数泥水滚滚汇聚,转眼便填埋成平滑如镜的水面。 “这可不是玩的。”陆离惊魂未定。 林默挥袖,剑在手。 一剑横削,正好削中一缕落下的星光。 星光崩碎,他的人也被震得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泥浆中,溅起好大一朵泥花。 “想破阵,等你到了令尊那一步再说。” 袁巨岳双手连抓带挥,无数星光便被他执握在手,当成一支支长矛,掷了出来。 祝由师与后土宗配合打造的七星杀阵,原本就是为困杀别宗高境所设。 可惜这场战争还没真正打响,就已经落幕,他们为此准备百年的很多手段尚未来得及使用。 就像依托玄辅宗庙打造的传送大阵,便是为那些妄图趁中宫洲内部空虚进袭本土的宗门大军所设,却连启动的机会都没有,泥渊自身神异突然被林默抽空,传送阵自然失去了应有作用。 不过他还有压箱底的一招。 这一招正是保全后土宗根本的最后一着。 “宁荀先生,孙护法那边怎么样?” 他犹有余暇关心大军撤退的情况。 宁荀摇头,“离火宗没有趁机登上本洲大陆,他们正在撤退路线上,狙杀本宗有生力量。” 袁巨岳瞳孔骤缩,“三万修士,哪怕面对前后夹攻,至少也能突破大半。” 他说这种话,自己都没那个底气。 宁荀苦笑,“乌合之众,何来言勇。” “青木宗那五千人开始撤了吗?” “正与青木宗鏖战于东海,看样子,能退回本土的十不存一。” 袁巨岳仰天长叹,“水龙宗这么没用,竟然没能拖住少阳一半人手。” 宁荀道:“不,他们拖住了,不止一半,少阳七成人手投入了斩龙原决战,恐怕水龙宗此战凶多吉少。” “季长卿就带着不到三成人手,敢于追杀我们三万人?” 袁巨岳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宁荀道:“猛虎吞狼,何在人多。” 袁巨岳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牙关,“那就请宁先生逆行接引,奉迎上仙谪凡,一切敬请上仙定夺。”声音像是从牙齿缝迸出去的,又尖又细。 宁荀用那双再也看不见影像的双眼望向袁巨岳,神色凝重道:“袁宗主可想好了,玄辅上仙谪凡,未必全对贵宗有利,他们的想法,可不由一宗一地所转移。” 袁巨岳咬牙道:“他们给了我们香火造神之法,指引我们与贵系结盟,我不相信,他们会眼睁睁看着本宗从五源大陆从此消失。” 他们的对话,并未刻意遮掩,甚至连心声都没用。 林默陆离听得一清二楚。 这场战争,竟然是由上界最早酝酿,发展至此,显然不是上界仙人们所想见到的局面。 上界神仙为何要介入五源大陆的争夺? 林默不由得想起父亲的陨落,不也一样是被水龙宗突然临凡上界仙人阵斩!虽说只是出于季伯的推测,但任何人都能想到,一个无敌于五源大陆的结丹仙人,除非上界真仙出手,谁又做得到! 青莲仙界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一潭死水! 天象骤然一变。 外围九名祝由师盘膝而坐,双手举天,天空中乌云压顶,无数电丝开始在厚重的乌云中游走闪烁。 林默斩开几条星光凝成的长矛,左手一伸,三尺水执握在手,“陆离,赶紧拿出你看家本事,切莫让他们诡计得逞。” “诡计!”袁巨岳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苦涩,“就凭你们还想斩天绝地,你以为你是你那不知死活的死鬼老爹。” 林默一剑斩落,劈开三支长矛,全然不顾凌厉四散的气机冲击,逆风前进,冲向乌云汇聚之处。 乌云下,正是那座位于泥渊中心的玄辅宗庙。 袁巨岳根本不想阻拦,逆天接引本就是一种另类天劫降临,除非顺应天道,否则无人能在上天雷劫的强大威势下存活。 顺天应道,谈何容易。 哪怕只是破天接引,也会让魂魄孱弱的筑基神游期身死道消,那五名苟延残喘的老祖何尝不是如此,若非上界仙人出手,他们只怕连这点残魂也不可能留下。 陆离无奈只能跟着林默前冲,一身法袍已然破烂不堪,浑身是血,连换件法袍的时机都没有。 祭出的数十道术法,对那些星光飞矛完全不起作用,强大的天地厌胜下,他也只能靠着天授五源神通,勉强支撑。 很显然,林默的天授神通比他强多了,至少那把剑,就能轻松斩断星光锋芒。 “你他娘的能不能靠点谱,难不成你还能绝天地通?” 他嘶声大喊,林默仿佛充耳不闻。 乌云开始盘旋,天空中开始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斗。 第119章 飘荡斩龙原上空的镇魂曲 西乾东海以东千里,海浪翻滚,无数尸体随波逐流,成千上万的少阳、离火两宗弟子驾驭着轻舟,打扫战场。 后土宗数万人所剩无几,筑基境更是屈指可数,全部或捆或被打上符印,人挨人挤在两座尚未沉没的玄龟山上。 玄龟山背上所负山峰已经被削平,只剩下一大片平整空地。 季长卿就站在浮岛边沿,背对这些俘虏。 脾气暴躁的岳终山长老正审问其中一名筑基神游期后土宗长老级人物,这次战争,千仞峰释放了所有戴罪之身的本宗门人,像战力不俗的岳长老自然身在其中。 “回禀季大长老,据剩下这些交代,袁巨岳刚下令撤退,便与数名长老和一帮祝由师失了踪影,指挥他们撤退突破防御的,是右护法孙晖。” “孙晖?”季长卿望向中宫大陆方向,孙晖已经死在他的剑下,是他亲自出剑斩杀。 离火宗宗主左晋登上玄龟山,审视着满船战俘,揖手道:“季大长老。” 季长卿点点头,还了一礼,“青木宗那边战况如何?” 左晋道:“半个时辰前接到本宗弟子符书,战况很惨烈,后土宗拘来了很多浮岛,步步为营,有序后退,青木宗进展极慢,他们人数不占优,加上草木之术在海上无从发挥,很难取得绝对优势。” 季长卿嗯了一声,“意料之中,后土宗最不济也会留下一些精锐阻挡他们登上本土,只不过他们没想到上林这边兵败如山倒,这场仗,的确败得太快了一点。” 左晋不解,“季大长老的意思?” 季长卿道:“后土宗的底蕴极其强大,出乎我意料,按正常情况,至少会在上林僵持,只待贵宗从他们后方发动突然袭击,方可改变态势,我也没想到,他们准备多年,第一次现世的神灵金身竟然会自行崩溃,这一点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左晋若有所思,瞧着季长卿欲言又止。 “左宗主有什么想说的?” “唔,本宗弟子传来的符书中,提到一件事情,贵宗新晋长老林默和青木宗新晋长老陆离联手去了泥渊探查,应该数日前就到了中宫,不知这件事是否与他们有关。” “什么?” 季长卿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招手,将枯明长老抓了过来,不容分说,只交代了两件事: 一、马上整顿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向泥渊进发。 二、所有后土宗俘虏,若愿意为少阳效力,解除一半禁制,让他们为大军带路,不从者,杀,弃尸。 要求很明确,进攻泥渊,而非中宫洲。 然后这位素来以沉得住气着称的大长老御剑升空,破空而去。 从未有哪位长老见过如此模样的季大长老,也没人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一向以沉着不惊的季大长老如此失态。 —— 斩龙原上,杀声震天,无数符箭投石如雨落下。 爆炸声不绝于耳。 熊熊燃烧的巨大龙舟在电闪雷光中分解、坠落,每次坠地都伴随着巨大的爆炸。 白水青绿的大地一片火海。 四五名水龙宗长老抱团御空,挥舞着本命法宝,弹飞近身箭矢,往北方突飞猛进。 好几艘前来拦截他们的飞舟,在本命法宝全力轰砸下,四分五裂,上百名少阳修士被法宝激荡起的狂暴气机撕得粉碎,无数剑光飞上高空,急坠西崇山方向。 少阳弟子人亡剑归。 灵剑彻底毁损毕竟是少数,五源大陆很难找得出比灵剑更坚韧的法宝。 一道明亮的剑光落下。 抱团的水龙宗长老全力祭出防护气幕,从剑光的明亮程度,基本能判断出出剑者修为。 轰—— 气幕瞬间炸裂,剑光不停,直接将一名长老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尸体往大地坠落,血洒如雨,内脏在半空中被剑气一荡,搅得粉碎,刺鼻的死亡气息让人窒息。 “平尘大长老。” 来人道人装束,手中剑又长又细。 “认得啊!还不投降认输。” 平尘道人似笑非笑,望着面前心神皆寒的对手。 “大长老可要说话算话。”一名水龙宗长老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有什么算不算的,老话不是说,投降输一半。” 平尘笑得很轻松。 大局已定,水龙宗半数人手尽围斩龙原,除非他们宗主有能力把留守本土的另外三成瞬间调入战场,否则也是添油战术,无非前赴后继送死而已。 对面两位长老瞬间收起本命法宝,高举双手。 “投降,我认输,只求留下一命。” 平尘道人捋了下颌胡须,“真信啊!那就给你留一半好了。” 一剑横抹。 剑光过处,两名长老身拦腰斩断,连同本命法宝斩了个稀烂,只剩下半身两条腿完好,往大地坠下。 其他几人驾驭起法宝就想四散逃开,又一道剑光平平斩出,天地间仿佛瞬间上下分离。 几名长老身子轰然炸碎,血肉簌簌淋落。 也许场面太过血腥,不少远处战船上发射的符弩的少阳修士当场呕吐起来。 平尘御剑靠近,淡然道:“战争便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他亡,对敌人仁慈,便是对你们自己的残忍,也是对生你养你的故土不负责任。” 郭鹤年的对手是李凡,两人交手过程极快,外人根本看不清楚。 三四个来回,李凡身上留下了数十道鲜血长流的伤口,而郭鹤年嘴里不断呕血,外表却连一点伤也没有。 四次交锋,李凡的飞剑击碎了对手四件天阶本命法宝,身上的伤全是本命法宝崩散的碎片所致,看似恐怖,实则皮外伤,不伤根本。 而郭鹤年损失四件本命物,虽非全部,也基本上丢了半条命,伤势远比外表看起来重得多。 “哈哈……一剑破万法,这话还真他娘的有道理,剑修真还不讲道理的强。” 郭鹤年苦笑不已,结局已定,无力回天。 李凡道:“当年阵斩林少祖的是贵宗从上界接引来的谪仙?” 所有少阳人都很好奇林铮的陨落究竟内幕是什么?大家都有同样的猜测,但无奈并未得到过水龙宗证实。 郭鹤年笑了,牙齿上一片鲜红,“知道还问?” 李凡懒洋洋道:“好奇嘛!你们水龙宗难道有随时接引上仙的本事!” 郭鹤年嘿嘿笑道:“想知道还不容易,只需要再一次攻打白岩洲本土,不就知道上面的意思了。” 这正是李凡最担心的战争走向。 他叹了口气,一剑挥出。 砰。 流光四溢,又一件本命法宝应声而碎。 “何苦——明知挡不住,就不能换个法子,仙鸣道友修行不易,束手就缚,我保你在本宗禁狱颐养天年。” 李凡不是平尘,他的话可信度极高。 郭鹤年大笑,“生如蝼蚁,活而成仙,岂会贪恋数十载安宁光阴重归泥泞人生。” 笑声中,双臂箕张,流彩映日,整个人如神灵在天,光彩夺目…… 一代天之骄子就此身死道消。 留在世上的,无非就是一座巨大焦煳的深坑,谁知道数十年后,草木皆春,大地植被,还有谁记得这座巨大坑洞的来历,还有谁记得,曾经有一位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临死自爆,造就了这处平原桑田。 没人。 世人对失败者的记忆绝不比鱼的记忆更长。 李凡叹着气,远眺剑气弥漫的战场,没来由生出一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情怀。 河流已经被鲜血染红,草木尽被气机摧毁,连土都被翻了不知道多少层,苍茫大地上,死气沉沉,看不到任何生机。 生者尚在空中激战,亡者已归尘土。 魂兮何兮,故土难回,梦兮何兮,旧日不存……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凉镇魂曲,飘飘荡荡,萦绕残血般夕阳晚照。 第120章 送你回家 沼泽在脚下快速掠过,浅浅的水面激起两道浅白色长长轨迹。 远处出现了一座山,平地而起,仿佛卧伏地面的一头青黑巨兽。稍近,依稀能看清那座高山四边棱角,陡峭而笔直,那不是山,是一座庙,人力不可能建成的巨大庙宇。 远远看过去,高高的神庙就像一座黑色的巨碑。 玄辅神庙。 来到近处,神庙的细节展示得更清楚,高大而真实。 通往神庙中心建筑的那条千丈神道,宛若专供巨大神灵行走的天路,每一块铺路地砖就可容百人并肩站立。 高大的建筑气势恢宏,带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威压和肃穆。 林默注意到,在神庙四周,十二根高大的石柱托起了天空中巨大的乌云气旋,表面上雕刻的各种各样花纹饰物仿佛经历数千年风霜,已经侵蚀成模糊不清的痕迹,看着沧桑而破旧。似乎与中间同样高大而崭新的建筑并非同一时期产物,更古老,更让人震撼。 谁建造了这座神庙? 玄辅城上仙?还是更古老的神明? 陆离大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要做得赶紧了……” 林默侧脸看向他,微笑道:“怕了,是不是很后悔跟我来这儿?” “少说废话,我陆离……”他本想故技重施,念出那首神憎人厌的打油诗,转念一想,真正的谪仙极可能马上临凡,他这自称谪仙可万万不是真谪仙的对手,这种时候还是低调点好,免得话说太满,到时给谪仙一不高兴直接斩成两半,哭都没地儿哭诉去。 林默哪知道他内心戏如此丰富,抬头瞧了眼天空漏斗云,气旋低压,漏斗尖已经接近神庙屋脊。 他高高扬起手臂,左手上那柄‘三尺水’化作一道白练,斜斜向上,带起一道悬空长河撞向覆盖数十里的巨大气旋湍流。 同样来自上界,他希望能起到预想中的效果。 轰—— 长河炸出暴雨倾盆,水流与气旋相撞,转瞬间便被高速旋转的湍流卷入,成为巨大气旋的一部分,残留河水给气旋向四面八方甩开,化作黄豆大雨点,倾泻而下。 陆离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就这——你拼命跑过来,就为了扔一把剑?”这结果谁也没预料到,莫说陆离,就算林默同样想开口骂街。 毕竟一把仙阶法剑,就这么无声无息没了,没体现出一点价值! 袁巨岳哄然大笑,笑声刺耳。 七现两隐北斗杀阵重新将两人困在当中,也不急着向两人发动攻势,星光交错,整个神庙外空间完全被星光栅栏笼罩,重重叠叠。 就算两人肋生双翅,也没办法飞出这座天地牢笼。 宁荀抬头瞧了‘眼’即将成型的逆接引大阵,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袁宗主,可想好了,捉住这两小子,说不定同样能与少阳、青木谈判休战,请来上仙,结果很难预料。” 袁巨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敢寄希望于虚妄,我只相信上仙绝不会抛弃我后土宗。” 他五指一握,一支星芒毕现的长矛便执拿在手,扬臂吐气,长矛脱手向林默激射而去。 砰—— 林默身前剑意气幕蓦然炸出一团白雾,星矛几乎没有停顿,直刺胸口,速度之快,连抬剑格挡的念头都还未生,微微侧身,势大力沉的长矛便穿透了他的身体,那股强大的力道,将他的身子急速后拽,后仰平平飞出。 矛尾兀自嗡嗡颤抖,锵然声中,矛锋刺入神庙石壁,将林默身体悬挂在离地数丈的外墙上。 “斩此二獠,可保本宗下个三百年安然,既有上仙保证本宗安危,何必给后人留下隐患。” 袁巨岳看向两眼流血不止的宁荀,沉声说道:“莫非宁先生不想借下个三百年,重焕祝由师昔年荣光,借一地山水,打造遗世千载的山门。” 宁荀叹着气,“希望玄辅上仙言而有信,在五源之地,还我巫祭一脉一方水土。” 陆离望向正将自己努力拔出长矛的林默,横剑胸前,问道:“没事?” 林默直勾勾地看着头顶不断下压的气旋,说道:“陆兄可否能突破结丹?” 陆离觉得他脑子有病,笑骂道:“你当我是你老子,说结就结,没个二三年准备,稳固元神,这丹如何结得?” 林默已经将自己‘拔’了出来,轻轻跃下,随手往血涌如泉的伤口一抹,鲜血即止,创口上长出无数肉芽,肉眼可见生长愈合。 “就说你不行嘛!那就再帮我护道一炷香。” “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要结丹?” 陆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觉着他就是在空口白牙说大话唬人。 眼前这些人是几句话就能唬住的? 生死一线,关乎一宗一脉存亡,这些人听你几句大话就能收手,可笑不是吗? 林默淡然道:“结丹没那么遥不可及,五源大陆的问题在于灵气稀薄,故而筑基神游期已接近上限,想要更进一步,非破天进入上界不可;你我不一样,原因,你懂,可巧了,我这神游期厚积薄发,元神早就稳固,结不结丹,纯属一念之间。” 陆离张大嘴,惊愕得无以复加。 林默道:“原本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此想办完很多未竟之事,才去走最后那一步。不过,目前看来,想要打破这逆天接引,阻止上界仙人介入五源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天劫来对抗天劫,这种事情,又很巧,这方面,我相当有经验。” 说话间,他已经退了好几步,紧贴神庙巨大的石门,缓缓坐了下去。 “一炷香,如果你陆离连一炷香都撑不住,以后别跟老子面前叽叽歪歪,你那首破诗不如就改成,陆离不是人中仙,谪落凡尘狗都嫌,见面问我来何处,天下人人是我爹。” “放你娘的狗臭屁。”陆离怒不可遏,双手握剑,剑光乱闪,劈斩开数支破空而至的长矛,不住后退,口中鲜血狂喷。 袁巨岳冷笑,“就凭你们,天劫对抗天劫,那是你们没见过破天接引的气象。” 林默面带微笑,气息流转不停,并未进入彻底物我两忘的内观照视。 “你问问那位宁先生,极渊的数百人怎么死的,你派去下界的几十人又为何音讯全无。” 陆离怒骂道:“还有空说话,老子扛不扛得住一炷香难说,你要不快点,我们都会死在这儿。” 林默道:“无妨,不碍事,不是所有的闭关都得物我两忘。” 他的身体表面开始出现一缕缕金线,宛然树干脉络,纵横交错,五色氤氲在金线中高速流动,无数金线构成一株金色大树,金枝玉叶,随风簌簌而动。 与此同时,天空中开始有湍流扰动,就在九名祝由师构建的逆天接引气旋之外,又有巨大的气旋形成。 与新形成的气旋相比,逆天接引那座气旋湍流就像湖心的一处小漩涡。 “这是怎么回事?” 袁巨岳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显然被天生异象打乱了进攻节奏。 宁荀也在抬头观天,虽然眼睛看不到,灵识依然能感觉到天象发生的变化。 “当年下界极渊莫非就是此人引发了天地异象?” 下界发生的一切,事后虽有幸存极渊修士通过秘术传书,但并非亲身经历,语焉不详,也说不清楚当日极渊发生的一切;故而身在五源的他们并不完全清楚事情发生的过程缘由,只是靠着祝由师强大的推演术数,结合下界情报,勉强推算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宁荀全身突然开始颤抖,不只是他,与他一同主阵的八人同样浑身战栗不停,仿佛四面八方,空气骤然凝结,正疯狂挤压着他们的身体。 好在逆天接引已接近尾声。 漏斗气旋的尖端接触到了高大神庙的尖顶。 轰然一声炸雷震响。 气旋中央一道粗如水桶的紫电破天而落,整座高大的神庙摇晃不止,大地沼泽无数水珠腾然升空,恍似大雨逆天倒灌。 乌云中心,雷电劈开一道豁口,天光明亮如日,万道霞光点亮大地。 整座乌黑的神庙,在霞光下熠熠生辉,披上了一件由霞光织成的仙纱薄裳。 彩霞当空,祥云如锦。 缭缭浓郁的仙灵之气自天空缓缓而降,两道披霞挂彩的虚影就在仙灵气团中。 仙人谪凡。 袁巨岳停下了所有动作,只保持着北斗杀阵的星光栅栏,以防困住的两人乘机逃脱。 他和所有的同宗八名长老迎着霞光跪了下来,低头膜拜。 九名祝由师也松开咒印,停止咒语,稽首以敬。 陆离呆呆望着霞光中两道似虚似幻的身影,心中竟然生出一种低头膜拜之意。 固执的骄傲感却让他挺直腰背,将剑柄握得更紧。 “姓林的,你究竟行不行,人都来了,你还在搞啥名堂。” 绝望,无助,束手无策,无论什么词都很难形容陆离此时的心情和感觉,强大的威压下,他连挥剑反抗的心都不敢有。 只怕一动念,哪怕一点点,霞彩光柱间就会飞出一道威力无上的术法,将他打得粉身碎骨。 境界碾压就是这么强大! 这就是和上界仙人的差距,一向骄傲的陆离突然间有种被人狠狠一掌拍进深渊的堕落感。 林默突然开口:“急什么急,这些上仙还有得摆谱呢!我这不马上就好了。” 金色大树枝叶不停生长,浓密的树冠下,开始有金光点点向树冠中心聚拢,渐渐汇聚成一颗不停旋转的珠子。 “来了,好在比他们快上一点。” 林默低语喃喃。 陆离忍不住骂道:“快什么快,人家都快落地了。” 林默微笑,“落地正好,看看上仙们挨上一记大罗天劫会不会跟我们一样。” 他突然起身,指了指天空,“小陆,学着点,想要在五源结丹,这一关可是必不可少的。” 他抄起背后剑匣往地上一拄,立马展开一座覆盖方圆十丈的阵图,将陆离笼罩其间。 不等陆离开口,一步跨出,人已站在阵图穹顶之巅,掌中剑直指天际。 “丹成——劫来——” 天地感应,覆盖数百里天空的巨大气旋骤然生出无数团雷暴,难以想象的高速旋转,相互靠拢,眨眼间便形成了一个比天空红日更加明亮的雷暴光团。 一道剑光劈向了雷暴。 天上地下,只有雷暴轰鸣。 那一刻,世界仿佛无比安静。 雷声已让所有人失去听力,惨白闪电让他们的脸色变得雪白无华。 五百里泥渊,此时仿佛人间虚境。 数十道闪电落入泥渊,数十名形象如同无寄的泥浆寄魂骤然感觉到了天地间强大的排斥力,让人寒毛乍竖的恐惧遍及全身,他们开始四下奔逃,瞬间被一道道剑光般的闪电钉入泥浆,溅起几朵泥水浪花,魂飞魄散,化作青烟被劲风吹散。 林默仍在地面,面向神庙大门,仰头望着高高的屋顶。 正有一道身影在高高的屋顶上虚影化实,他还在七彩霞光形成的光柱中,似乎化实那一瞬间,也被四周不断掉落的明亮闪电和雷暴轰鸣惊呆了。 林默轻声问道:“玄辅来的金丹上仙?” 那人惊魂未定,不敢迈出霞光,俯首望向地面,“你是谁?” 林默道:“送你回家的。” 如果有人没头没尾告诉你我来送你回家!你会做何感想? 这个家,通常都是指那个回不来的地方。 林默在那里住过百年,他很幸运,完整无缺回到了真正的家乡。 别人呢! 林默微笑着向霞光递出了一剑。 第121章 斩绝天地通 金色大树吸引着万道雷光电闪,树干不停颤动,枝叶摇曳如暴雨敲打坚硬的大地。 一颗金色果实不断吸收着周边金色光点,千万条电弧正不断冲刷着果实表面,垂下的枝条连接着万千电丝,在风中摇曳摆动,不停鞭打着山岳般屹立的巨大神庙。 “你是在炼丹,炼自己的金丹。” 陆离毕竟参悟过丹崖,瞬间从无数残破的画面碎片中拼凑出一幅。 大罗天劫正沿着阵图穹顶雨丝般洒落,似乎这些天雷受林默心念指引,并未轰击这座他祭出来的古怪大阵,这也让陆离免受雷劫之苦。 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林默才是真正天之骄子,主角不是自己。 这个事实让他略感心酸,却又异常振奋。 不,我要相信自己,逆天而行才是我的道,世人终究有一天会看到,站在九天之上的那个,不是林默,而是我,我是陆离,天下间独一无二的陆离。 走自己的道,才是他陆离一直执着的通天大路。 林默根本听不见陆离的呢哝低语。 他的剑如切豆腐,轻轻切入了七彩霞光。 霞光中的上仙瞬间便祭出了十七八种护身法宝,保命术法。 剑光只一闪。 一剑横扫而过,剑光说不上璀璨夺目,甚至有些灰暗。 之后便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万丈霞光中,又多了百道清光流散。 那位上仙上半身斜斜滑落,眼睛瞪得滚圆,亲眼看着自己的肠肚血肉轰然流了一地,两条腿还不丁不八站在原地,像在光滑的黑色屋顶上生了根。 嘴里犹有余暇在问:“你究竟是谁?” 林默嘴角噙笑,说道:“莫非你的魂魄还能回玄辅城告我一状?” 他看了一眼另一条正缓缓降落的身影,接着道:“如果有那机会,你回去通知玄辅城的真仙们,五源大陆再与他们无关,这座神庙将不复存在。” “好大口气,小小……”逐渐凝成实体的另一位上仙,刚好听到了后半截,正厉声呵斥,却见到了同伴死不瞑目的尸体,怒喝声戛然而止。 “不说了,那你也去死。” 又一剑递出。 大罗天劫中,林默拥有无穷无尽的真元气运,这与他在神缘秘境的境遇极其相似。 不仅如此。 ——他的一粒心神正努力凭借强大的天劫炼洗着刚刚结成的那颗金丹,以身为炉,天地为药,天劫为火,丹成极品。 ——另一粒心神正盘踞识海,借大罗天劫开始拼凑丹崖得来的无数画面碎片。 神为炉,气为药,天日取火,月华似水,炼气化神,神气合一,金丹成像,玉液还丹,还丹炼形。性命同证,妙化胎道,是为元婴…… 丹崖参悟碎片画面原来就是一门登顶天道的无上大法,何止丹道,难怪父亲留下的抚顶神授中说,丹道的尽头亦是大道,原来就是这个…… 很可惜,大罗天劫似乎还是不够强,无法拼凑完整碎片。 在他的识海中,已不知多少光阴走马而过,现实却只一刹。 当他睁开眼,眼见那位上仙捂着胸口,不断后退,指缝间血流如注,身后一缕元神想要破窍而走,却挣扎着无法摆脱身体桎梏。 “这位兄弟,有事好好商量,别一言不合就动手。” 他痛得直皱脸,却强打笑脸,接着道:“在下只是不小心,没留意这些家伙突然打开的空间通道,一头撞错了地方,若给个机会,我这就掉头回去,对兄弟下界结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如何?” 见林默笑嘻嘻地正用手指抹着剑身上的鲜血,马上又道:“要不兄弟与在下一同去上界,玄辅城中兄弟还有几分薄面,给兄弟弄个什么三都五主十八头八执事这些职务轻轻松松,何况凭兄弟这能耐,去了上界哪还需要看别人眼色,过不了几年,定然就是副城主的候选,小弟我还得仰仗着您呢!” “你叫什么名?”林默瞧了眼远处。 脚下阴阳鱼图高速旋转,九宫八门不断延伸,已经将天劫覆盖之地完全笼罩。 此时的后土宗、祝由师诸人已经完全身处迷雾,分不清东西南北,身边雷声阵阵,剑光纵横,哪敢轻易迈出半步。 “小的林旭,双木林,旭日之旭,道号初升,不才在玄辅城担任堂头一职,没啥大本事,但挣钱还有点主意的。” 这位上仙很明显也是金丹后期修为,若没有大罗天劫的天道之威,林默想杀他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从此人的丹象观察,金丹最多下品,远不如自己初成即一品的金丹纯粹,即使没有天劫相助,杀他不过会多费点真元,更何况本身金丹经雷劫洗炼,极品可期,将来即使易地而处,至少不落下风就是了。 “你也姓林?” 那人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也似,“那叫您一声兄弟就不唐突了,兄弟若不愿跟小弟去玄辅,这件事小弟就烂到肚子里面,只不过兄弟得小心,上界不止我们玄辅有能力逆行接引,一些高层人物,对下界自行结丹很是忌讳。” “说来听听。” 林默手指动了动,数名妄图结印展开秘术的祝由师身后突然出现了他的虚影,或单手执剑,或双手握剑,只一剑便捅穿这些人的身体,或割下头颅。 林旭口若悬河,马上将上界一些说法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其实这位仁兄也是道听途说,毕竟身份低微,指不定尚不如柳薰前世,很多说法一知半解,大半靠猜。 但至少比林默了解的更多。 五源大陆并非青莲仙界唯一下界,青莲九十九瓣,一瓣一世界,而青莲仙界正是花蕊中心那二十余瓣,五城十二楼各占一瓣,各自对应有数个或多个下界,其余下界也包括在九十九瓣青莲仙界以内;青莲仙界对下界有个统一的称呼:‘福地’。 五城十二楼则依托仙山‘玉京’而建,登山即登天,上界为洞明天,属元婴之上的天仙居所。 整个青莲仙界也非完全是五城十二楼辖地,比如同属道宗却非同脉的真诰天宗,玄都仙宫,太玄仙宫等都在仙界有一席之地;与青莲仙界相对的,则有魔域、神界等异族妖天,经常与青莲仙界发动战争。 五源大陆比较特殊,不在青莲仙界所指的‘福地;之内,因此仙界来往于此颇费周章,花费巨大,除了每三百年一开固定接引通道,除非下界有人结丹自行开天而出,再就是靠大量推衍计算,找出某些游移不定的空间通道来天地互通。 至于这座玄辅神庙,相当于一座船锚,与三百年破天接引通道属同一个,与别的通道有所不同,神庙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逆向开启一次,当然得依仗祝由师天授神通方能完成。 其他五宗事实上也有类似的地方,只不过各宗守口如瓶,唯有少数知晓内情。 林默问道:“水龙宗的通道在何处?” “小的哪知道。”林旭苦笑,“小的这次也是赶巧了正在附近,给长辈扔进了此处,临走前告知,若下界战争导致下宗有灭宗有虞,我们最多以上仙身份警告下对方,一切自有五城城主沟通,咱这种小人物哪管得了这许多闲事。” 林默还真不是好杀之人,别人对他没威胁,他通常也不会暴起杀人,抬起头打量着对方,“你能自行回去,不会招来玄辅城大批下界。” 同一时刻,一具分身正站在宁荀身后,一剑捅穿他的后背,将他斜挑起来,冷冷道:“此通道逆接引最多能接多少人?” 宁荀不停扭动着身子,咬牙道:“下来一两个就足以荡平你西崇山。” 敢情这家伙尚不知情——他请来的上仙已经陨落一位,剩下那位听话得像林默的儿子。 “不用想了。” 林默手腕拧转,宁荀眼前仿佛光阴走马,斗转星移,无数画面流逝而过,他脚下如履薄冰,一路倒滑,轰然作响,后背撞在坚实的石墙上,几乎将他一身骨头撞散。 这个地方他很熟悉,玄辅神庙大门,长剑一半钉进坚硬的石墙,一股痛入魂魄的撕裂感,让他疯狂扭动身子,哀嚎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数十条电丝剑意撕开宁荀人身天地洞府,如入无遮之境,大肆劈斩天地通道,气海窍穴。 林默指了指他头顶,“看看上面,你的上仙已经躺了一个,剩下那位正和我唠家常呢!” 宁荀眼不能见,天眼却能窥知一切。 他咬着牙,牙齿磨得嘎吱作响,“你不怕如令尊般被上仙阵斩。” 林默一手掌心抵着剑首,食指抵住他眉心,捏诀扯出一缕神魂,灵识看到灰茫茫一片。 祝由师的确在这方面有独到秘术,就连幽冥神术也很难搜魂探究。 林旭面前的林默挥了挥手,“走吧!且信你一回,若有一天,我遭遇贵城追杀,必来你玄辅城,讨回今日之债。” “我发誓,绝对不会乱说。”林旭指天启誓,模样甚是滑稽,眼珠一转,生怕林默给他来个转身杀,说道:“不如这样,等小的离开,你一剑毁了这座神庙,没了神庙锚定,通道必定游离,想要重新定位,这甲子后的破天接引肯定是不行了,下个三百年,也未必能恢复,这样就算小的有心作梗,上面的人来不了不是。” “还能这样。”林默心头暗暗好笑,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林旭揉了揉胸口,血流不止,竟无法止住,也不敢讨要灵药,反正这个样子回去,随便扯点什么,上边也容易相信,一抬脚,整个如一道白虹,瞬间冲入高处,身形虚化,直至不见。 林默不再多言。 大罗天劫已近尾声,虽说此时就算不借天劫之威斩杀后土宗及祝由师众人也轻而易举,但他还是不愿多生枝节,心念一转,十余道分身手起剑落,剩下的祝由师和后土宗诸人身首异处,眼见是不能活了,连魂魄都一并斩杀干净。 一念心神依旧在利用大罗天劫最后的余威不断洗炼道树丹果杂质,此时他若愿意,一剑开天,即可投入罗天大劫巨大漩涡,或许能一步踏入青莲仙界,或许是别的地方! 谁知道呢! 反正也没人走过这条路。 他舍不下五源,这里有他最依恋的东西。 “还没结道侣呢!” 林默喃喃自语,顿了顿脚,阵图穹顶剧烈摇晃。 陆离仰头看天,此时的林默就是那个老天爷,“嘛呢!嘛呢!结了丹也用不着跩成这样吧!我承认,现在的陆离不是你的对手,但不代表将来不是,不如现在你就离开,接下来的事情,陆离来办,保证百年内,我会集起一支身具五行真源的队伍,一并杀入青莲,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们拉下神座,重建这天下秩序。” 如果有外人听见他这一番豪情壮语,一定会以为哪个脑子有病的家伙发癔症做白日梦呢! 林默笑而不语,数道身影合而归一。 面对正喘着粗气的宁荀,“问你一件事?愿不愿意回答随你。” 宁荀面目狰狞,体内雷落如雨。 即使林默放了他,他也将在痛苦和煎熬中耗尽精血,魂飞魄散。 这种情形下,不如求死得宁。 “你问?” “下界极渊还有多少人存活?钜子谷是否全军覆没?天道可曾因此而改变?” 宁荀不知他问这些有何意图,如实答道:“极渊之地因那场旷世天劫而消失,总堂尽毁,尚有数百分堂弟子当日留在槐榆城,受总堂被毁影响,四散逃亡,基本再难重组;钜子谷损失近七停,内部分裂,想要重新拿回百家之首,基本不太可能;当今人间大地,自鲁仲死后,其弟子将其学散布四方,宣其仁义之学,只恐未来百年,其学将逐渐改天换地,成为众学之冠。” 说到这儿,他长吁短叹不已,“精神之力,附以笔端,何尝不是一种改变天地气运、束缚人心的文字牢笼。” 林默并不奇怪,鲁仲其人似乎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与天地共运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修行者那种五行共鸣不同,纯属一种精神引导时运的玄妙之气;正如那一夜,钟路一口普普通通铁剑,横斩十余名修行者法宝所展示的天地共力,那是天地运道认可的一种奇异力量,与修行盗化天机背道而驰。 “还有一个问题,与我同去下界的那个长庚何在?” “长庚——”宁荀摇头,“所有下界之人,没人会用真名,包括阁下也不是一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与你共同下界的数十人,再无一人灵符牌活动,因此这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自行突破,被人间天道排斥,早就回了五源。” 林默嗯了一声,“我若放你一马,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宁荀狞笑道:“老夫这残破之躯,阁下不杀才是最大的折磨。” 林默微笑道:“能伤你,自然能保你不死,你只需要回答愿是不愿?” 宁荀用力点了下头,能活,谁愿意死。 “下次下界通道开启,去帮我找一个人,并将她带回五源。” “谁?” “一个女孩,当年我离开时,她刚好十四岁,前钜子谷弟子,名叫青女,极渊组织可能有人认识,如今自然已经是修行者,极渊组织虽散,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好。” 宁荀回答相当果断。 林默取出一张价值不菲的金缕符,画出一幅山水血誓,也不让宁荀自行画押,直接伸手掬出一滴心尖精血,浇在符纸上,随即收好。 左手握住剑柄,轻轻拔出,右掌挥出,直接拍在宁荀胸口伤口上,所有剑意真元如同流水逆行,退回他掌心,同一瞬,宁荀身体小天地如同光阴逆转,经络归位,气海回填,搅烂的窍腑同时一块块拼凑还原。 “光阴逆行——” 宁荀倒吸口凉气,祝由师杀力不高,眼界却比大多数高境修行者高出很大一截。 林默扬了手掌,“如何?” 这一手仙术来自百年幽冥闲暇所学,对别人造成的伤用处不大,但逆转自己短时间内造成的小范围破坏还是相当有把握。 他用剑身拍了拍对方肩膀,“顺便帮我查一下长庚这个人,如果他还在下界,帮我带他回来。” 当时很多祝由术师在上元王朝的常蔺郊外庄园见过长庚,凭祝由师拓画和追踪秘术,认真找一个人并不难。 他始终觉着长庚这个人很古怪,至于怪在哪儿,他又很难说出来,只想找到他,证实一下心中疑惑罢了。 宁荀转身正要离开,给林默再次叫住。 “留下你们解除入魔者的血咒和修行符咒。” 宁荀二话不说,扔出一卷玉简,“本脉符咒与钜子谷符咒并不相同,只是相似,可能同出一处,花分两枝,并无相通。” 林默嗯了一声,挥袖将他扔出大罗天劫范围。 他若放任不管,哪怕大罗天劫一点余威,也能让体魄不强的祝由师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 陆离仰头观察着穹顶盘膝而坐的那个林默一举一动,开始在识海中与丹崖参悟结合,正沉浸物我两忘之际,耳边一个声音响起:“学了多少,不告而取是为贼,不过呢!你可以叫声师父,这样你学来的,就能名正言顺不是。” “我啐——”陆离朝声音传来方向吐了口口水,却发现林默出现在另一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打得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淤泥里。 林默嘿嘿笑道:“怎么样,出去试试,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这种威力的天劫,可不是平时里打雷闪电能比的。” 陆离一甩下巴,傲娇地道:“不去,你能安好心,这天劫是你引来的,我能得了好,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引来的天劫下,为闻道而死,总好过被你坑死。” 林默伸出食指戳了戳陆离的臂膊,整个分身体慧相通,游离在穹顶分身体内外强大的雷电瞬间从指尖释放。 陆离哎哟一声,身子如投石机投出的飞石,轰隆隆就弹了出去,撞在气幕弧壁之上,又给弹了起来,重重落地。 脑袋上冒着腾腾白气,头发高耸,一身法袍焦煳,脚尖都在冒烟。 “你……你……”他一开口,嘴巴里就喷出一股白雾,那模样,简直了…… 林默憋住不笑,赶紧道:“哎哟不好意思,一时忘了那边的雷劫余韵未散,这边也带了些劫运,一时失手,一时不注意。” 陆离哪能相信这套鬼话,喃喃怒骂不已,赶紧运转周天,将一身雷电余韵散尽。 林默再次祭出长剑,深吸一口气,将天劫最后一点蓄力全数收拢,一剑横抹,再拧腕竖劈而下。 天地间电光纵横,横七竖八,纵贯整个数百丈沼泽。 轰隆隆雷声不绝。 整座山岳般玄辅神庙轰然倒塌,连同那十二根通天神柱一并断成无数碎块,坠入泥渊沼泽,很快便沉了下去,再不见什么神庙,只剩一片湖光水泽。 “看什么?这叫绝天地通知道不。” 远处陆离哼了一声,脑袋别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122章 战争会落幕吗? 斩龙原辽阔平原上,战斗仍在继续。 战役初期,少阳剑宗凭借强大机弩武器,闪电攻击,彻底打垮了水龙宗攻防俱佳的数十艘龙舟战船,上百名筑基神游期长老级人物收获人头战功不计其数。 水龙宗上万修士也不是纸糊的,岂肯甘愿束手受戮,在几位大长老的指挥下,逐渐收拢残兵,开始朝着少阳剑宗防御薄弱点发动潮水般的进攻。 他们清楚一点,这场战争,没有投降,没有仁慈,只有你死我活,战斗会持续到一方人彻底死绝的最后一刻。 集仙峰嫡传卓麟率队防守的一侧,遭遇到开战以来最大危机。 十余条龙舟贴地推进,上百艘飞舟紧随其后,双方符箭弓弩遮天蔽日,无数人尚未短兵相接,已经在雨点般落下的符箭爆炸中尸骨无存。 少阳剑宗新装备的弩机确实强大,但终究初装不久,无论是符箭还是威力巨大的投石机数量不足,在对方集中强攻下,弹药很快耗尽,双方阵线仅三四十丈。 正是筑基境修行者法宝攻击的最佳距离。 谁也没想到水龙宗修士在这种不利情况下,还能分拨出一部分兵力顽强拖住包抄夹攻的少阳大队兵力,以残余精锐,疯狂往一个方向突破。 卓麟杀红了眼。 身边二十名队友,已经倒下十七人,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朋友,转瞬间便在满天流矢和法宝掠光中四分五裂,连残肢断手都没留下。 他抬起手臂,朝天虚空一抓,空中一大片云霞坠落,化作一只巨大手掌,重重拍向如蝼蚁般,密密麻麻冲上来的水龙宗修士。 震耳欲聋的惨叫声中,十余名身着云水袍,挥舞法宝的水龙宗修士身体被无数剑气贯穿,当场陨命,本命法宝凭空炸开,狂暴气机瞬间横扫大地。 一大批修为较低的少阳修士如同一捆捆稻草被气浪抛起,远远坠地,运气好的,坠到了本方第二道防御线阵中,马上有战地医官将人拖走,实施救援;运气不好,坠落进附近水塘河流的,立马被一条条流水化成的长索拖拽入水,撕得粉碎。 卓麟充耳不闻远处长老招呼他撤退的呼喊,飞剑再起,白云收束成线,卷向数名不顾浑身浴血冲上来的对手。 一支长枪破空而至。 来自一名穿着低阶云水袍,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伤口的水龙宗修士,从他虚浮的步伐来看,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凭着强悍的体修体魄,不知穿过多少阻挡箭雨,才能跌跌撞撞冲近少阳防线。 卓麟已经杀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对手,此时也不例外,伸手一抓,紧握长枪锋刃后三寸枪杆,左手剑诀虚引,飞剑倒卷,便要斩落这颗头颅。 掌中一股强大的力道震得他右手发麻,竟然握不住长枪前冲,手臂回荡,重重击打在自己胸口,锋利的枪尖透体而入,恐怖的穿透力,将他身子往后拽倒,足跟着地,在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沟壑,整个人被长枪钉进地面。 枪杆嗡嗡犹颤。 筑基,神游期圆满。 刚刚还脚步踉跄的水龙宗修士拉出一道残影,一脚便往卓麟脸庞踩下。 两道明亮的剑光左右倏忽而至,那修士不管不顾,左右飞起两条水龙,撞向剑光。 脚落下,卓麟头骨稀碎,不远处白线般的飞剑骤然悬停,恢复了长剑原本模样,呜呜鸣响,短暂停留,冲天而起,寒星一点,坠向万里之外的西崇山方向。 —— 大后方,南阳至西崇山的官道上,数十驾仙家辇驾装载着无数捆扎严严实实的藤包,迤逦前行。 驾驭仙辇的全是少阳新晋入峰的年轻弟子,前南门弟子何清海、刘长同就在队伍中,他们因为修为低下,这次战争并未被派往前线,而是负责后勤运输,向前线提供源源不绝的物资。 这一批货物,全是来自南阳的天材地宝,运回西崇山,很快就会被云峦、天门、药王三峰炼成法器法宝丹药,再由西崇山送往每一处战场。 仙辇运载力有限,速度也慢,尤其装满货物后,只能贴地缓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能快速运载物资的飞舟大船不是调去了上林、斩龙原两处战场,就只负责运往前线的急需物资,像他们这些从后方运送原材料回山的队伍,只能使用这种比世俗车马稍微快一点的工具。 明明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何清海还是觉得日头像仲夏般毒辣,额头上淌着汗,鼻翼两边堆积了很厚一层油。 刘长同用袖子拭了拭额头,袖口多了一层反光的油污,“你说我们就给派来做这种无聊的事,连个战场的味儿都闻不到。” 何清海小心驾驭着仙辇,这段路虽是官道,山脊上开凿而成,两边全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沟。 “你就抱怨吧!就咱这点境界,真到了战场上,说不定还没见到对方的脸呢!就给一件隔着百里就能取人头颅的法宝给宰了,闻战场的味,闻自个的血腥味还差不多。” 刘长同嘿嘿干笑,“你说那林默,以前也没见多厉害啊!才几年,这都是长老了,你说咱哥儿几个,那时有谁比他和胡肥猪差!” 何清海笑骂了几句,提醒道:“我可提醒你,林默现在可是本宗长老,胡涂也是板上钉钉的嫡传,在内山,你可别这么大一句小一句乱说,得罪了这二位,你爹娘可搬不动大人物帮你说情。” “晓得嘞,晓得嘞。”刘长同不耐烦地回道,不停擦拭额头,嘴里咒骂着这鬼天气。 队伍前方突然响起一声破空锐鸣。 “敌袭——” 有人高声呼喊,十余道剑光冲天而起,斩向队伍前方。 数道血红身影冲向车辇前队,隆隆声不绝,数辆满载货物的仙辇被掀翻,滚落山沟,货包散落一地。 负责押送的几名炼气弟子飞了起来,撞上后面的车辇,身子骨如散了架,再也没能起身。 后方运输队领队押送执事也就筑基初期,多半还是药丹筑基,无论能力战斗经验完全不足以与顶上前线的弟子相比,几个回合,便被前后夹攻的数名入魔者和擅使水法的修士斩杀,这些人根本不管车辇中货物价值几何,能破坏就破坏,能销毁即销毁,见人就杀,不留半点余地。 何清海刚授得的灵剑才出一剑,便被一名入魔修士单手握住剑刃,一拗即折,一拳便洞穿了他的胸膛,看也不看一眼倒下的尸体,握住剑尖,反手劈下,剑锋从刘长同肩膀劈入,断剑就这么卡在他的肋骨中,一剑未出,便从车辇上滚落下山坡,跌入深不见底的幽谷。 —— 重阳刚刚斩杀了三名几近疯狂找人同归于尽的水龙宗修士,其中两名筑基初期,一名尚在炼气八层,虽然有着境界天然差距,但对付这种不计后果的拼命,就连杀心向来极重的他,也同样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退回战舟休息。 两名女修过来给他送来一大捧灵晶和补充精血的丹药。 这两人他见过,准确来说,是调查亲兄弟的死,专门查过相关人等,一个叫王懿,真名何月梅,宗门记录上,写的就是何月梅这个名字,飞泉峰何真长老私生女,承露峰弟子;另一人叫梁佩儿,天门峰弟子,似乎与胡涂有点暧昧不清。 因为亲兄弟的死,他对这批人印象都不太好,连带着当年西门那一拨人,他都不太喜欢。 接过灵晶丹药,重阳没给个好脸,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将丹药揣进多宝袋,一把捏碎灵晶,将精粹灵气全部吸入体内。 王懿本想说些什么,被梁佩儿一把扯住,远远走开。 “他兄弟当年强横霸道,自己去找林默麻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用得着给我们甩脸子。”王懿有些不高兴,将手中灵晶和丹药分发给登船休息的诸位师兄弟。 梁佩儿道:“计较这些作甚,平日里又不打交道,如今大家血里来,火里去的,搁谁,谁都没个好心情。” 王懿啧啧,附耳揶揄道:“没见到那胖子在战场上显摆,是不是有点失落。” 马上给梁佩儿一把推搡开,“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边第一层防线已经被冲破,很快就会有大批敌方修士杀过来,刚刚宁阳长老还在说,等会儿我们的战船就会后退二十里,由左右翼过来填补空缺,咱们得快些分发这些物资,否则一会带去后方,这一堆东西岂不是放着糟践。” 正说着话,数十道流星点亮了半个天空,来势极为迅速,呼啸着砸向一字排开的战船。 上百道剑光呼啸而起,斩向熊熊燃烧的流星。 轰。 流星半空炸开,炙热气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剑舟随之摇晃。 数道白光极不显眼地夹杂在烈火强光中,瞬间便到了剑舟外侧,砰然声中,数层防护被轰开,数十条黑蛟摇头晃尾,冲上甲板。 它们身后跟随着数名身着数重褴褛法袍的水龙宗强者,掌中各执长枪利剑,无差别横扫甲板上诸多少阳门人。 王懿、梁佩儿尚在炼气境,平日里只在剑舟上负责为战斗修士补充物资,包扎皮外伤,哪对付得了拼了命的长老级人物,这些带着凶残水蛟的长老突兀杀到,两人措手不及,连跑的念头尚未生出,两头水蛟便即扑到眼前。 剑光闪过,两头恶蛟身体齐头斩成两半,鲜血洒了一地,脑袋落地,尚在嗷嗷张嘴想咬住什么,身子不断扭曲,长尾横扫,犹然虎虎生风。 出剑的年轻人一脚将恶蛟下半身踢飞,横剑荡开远远飞来的一记术法,侧脸狠狠瞪着两名女修,怒斥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船尾,你们这点修为,还想帮人送人头不成。” 王懿瞪着对方,眼泪在眼眶打转。 她想说声谢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方正是她刚刚颇有微词的重阳。 —— 这样的战场发生在西乾乃至中宫洲东海的各个角落。 到处是血与火,到处是战斗。 仙家战场甚至已经蔓延到俗世城镇,乡村,每一条运输线,每一个参与这场战争的人。 李凡站在船头上,不断有人送来符书传信。 很快他手上就有厚厚一叠,大多数一眼扫过,便交给身边的石革首座。 其中一封他捏在手指间,久久没递出去。 石革瞟了眼那封符书,不是少阳本宗符箓式样,白纸符,属于水龙宗冰雪符一类。 通常水龙宗高层才会奢侈地用这种高级符纸传信,也是突破别宗阵法封锁的一种有效手段。 “水龙宗玄冰来信了?” 李凡叹了口气,将信递给石革。 第一句便写了四个字: 承渊得继。 石革苦笑,抖了抖信,“玄冰准备孤注一掷,开天门接引上仙嫡凡?” 李凡道:“不然呢?” 石革摇头,说道:“又用这招来威胁,他们水龙宗还要不要点脸。” 李凡道:“要脸——要脸和要命谁更重要,他朱清耀莫非眼睁睁看着我们消灭掉他的七成人马,大摇大摆踏上白岩洲。” 石革只能摇头,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上面有人好办事啊!他们若灭了我少阳,琼华城就这么看着不管?” 李凡也苦笑,“谁知道呢!咱们又不像他们,除了三百年破天接引,就从来没跟上面联系过,天晓得咱们那些老祖宗在上界有个什么地位。” 石革道:“只可惜了,当年若林铮愿意将他自行结丹的秘密交给宗门,也不至于咱们被如此掣肘。” 李凡道:“别想了,未必是件好事,上界不愿意咱们有自行结丹开天之人,自有他的道理,只不过咱们所站位置太低,看不清事情真相,妄自猜测罢了,林小子身上的秘密,大家也别想了,他愿意留下来就留下,不愿意,有一天带着破天而去也就罢了,总之别像他爹一样,再弄一出惹来上仙嫡凡的闹剧就好。” 石革道:“就这么跟水龙宗罢战,季大长老那边……” 李凡摆了摆手,“通知下去,斩龙原上但凡愿意投降的水龙宗之人,自行停手,归拢到一处,本宗只围不战,待水龙宗将盐池、鸣雁两地抓获的两千余名本宗兄弟送来,放他们一条生路。” 石革欲言又止。 李凡道:“我刚才让人清点过,水龙宗所剩筑基神游期尚不足十人,筑基中期也仅仅剩下不到五十,初期多一点,总计人数也就剩下不足两千,换回我们两千余人,赚的是我们。” …… 平尘大长老风驰电掣杀到,怒气冲冲,大声嚷嚷道:“干嘛下令只围不打,就一群瓮中之鳖,你李凡莫非现在要展示妇人之仁?” 不远处承露峰首座绮裳纤纤十指一曲一弹,十余道剑意倏忽而至。 平尘道人展袖连连拂动,将剑意一一化解,怒目而视,喝道:“绮裳你发什么疯,难不成你……” 绮裳抬头冷冷瞪了一眼,作势又准备出剑。 李凡挥手,在两人筑起一道气墙,“够了,一言不对就动手,你们二位加起来也四五百岁了,难道还想让晚辈们看笑话。” 绮裳冷笑道:“谁让他一来就满嘴喷粪,老娘面前,他平尘也配提妇人之仁。” 石革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全憋在脸上,表情古怪,“他一个孤家寡人老光棍,说话就这么不过脑子,绮裳师妹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平尘吃了个哑巴亏,只得悻悻作罢。 也怪自己,来时没看一眼这凶婆娘在那儿,随便咋虎了一句,结果惹得这凶婆娘不依不饶的。 李凡向石革使了个眼色,后者将水龙宗宗主来信递了出去。 平尘看罢,脸色阴晴不定。 “就这么算了!有没有通知老季?” 李凡负手在后,远眺水龙宗残余退却聚拢的方向,说道:“季大长老离开前说过,战局瞬息万变,斩龙原大伏击最终结果由本宗主自行决定,你认为经过上一次瀛台战役的季先生,会不知道水龙宗最后底牌。” 平尘讪讪,嘴里喃喃:“那老东西什么不清楚,他把我们扔在这儿,自己带着人去打后土宗老巢,不早料到了此战最终结果。” 李凡示意石革将一些来自东线战场的战报递给平尘。 “后土宗大败,数万人在东海被离火宗盟友包了饺子,独独逃脱了袁巨岳和一帮祝由师,可能中宫洲发生剧变,季大长老已亲自赶赴。” “不会是和水龙宗一样,他们也请来了……”平尘大长老指了指天。 李凡叹着气,无奈道:“后土宗有那帮祝由师,逆天接引只怕比水龙宗还做得更好,看来看去,好像就只有我们少阳,像没爹的野种,上面也没见得下来帮过手。” 石革微笑道:“青木宗和离火宗也没传出过这种消息。” 真是铁面无私大掌律,小小的牢骚也能挑刺。 —— “走,抄家去。” 林默拉起陆离便往泥渊边沿的后土宗祖山掠去。 “抄家,抄什么家?” 陆离还沉浸在遭雷击的余韵中,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林默笑道:“后土宗立宗数千年,藏下的宝贝可不少,更不用说还有一大间库藏道藏秘典,咱们此时不趁火打劫,难道等着后土宗留守人挟带私逃。” 一听有宝贝可打劫,陆离马上兴奋起来。 不管宝贝成色,一宗存货,必定也是价值连城,千金难求。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宝贝在哪儿?” 林默不语。 从幽冥学会了各种搜魂术,阅读过大量不见记载的道藏这事也没必要告诉这家伙嘛!要不然他一定会给自己找一个好理由,少修行百年,差距明显好像也说得过去。 殊不知那百年,除了看书,还真和修行没半毛钱关系。 后土宗祖山其实就是泥渊边沿一座小山坡,与玄辅宗庙相比,建筑气派程度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整个后土宗养活了太多的修行者,虽然拥有五洲最大的地盘,毕竟每个修行者都是吞金兽,大量资源花在了养人上,哪还有余钱打造豪奢宫殿,供这些高境修士们享受。 看看他们下界的分支宗门极渊就知道,事实上后土宗修行者更像一个个苦修士,一切以境界说话。 反而他们分散在中宫各地的道官殿,远比宗门祖庭风光得多。 祖山上散布着不少负责守卫祖庭的修行者和护教骑兵,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祖山议事大殿前广场。 旋即便被大批人马围在当间。 为首者仅有三名筑基中期,看样子来自下界人间接引,气机充盈,大有突破进入神游期的气象。 给他们一甲子时间的话,多半能成。 不过林默没那耐心,看了一眼对方,三道剑意便在三人脑后生出,斜着将三人脑袋斩下,一腔热血泼洒青石板广场。 “想活,放下武器,等待三宗接收;想死,这三位便是你们的榜样。” 林默这次一点不废话。 就这区区几百个低境修行者,如今对他来说真不够看。 又有十几名身披重甲的护教骑兵驱马挺枪冲了出来,剑光一线划过,连人带马斩成两半。 出剑太快。 一侧开锋的‘寂’在炼剑峰磨刀石的砥砺下,锋利得令人发指,如细丝切猪油似的。 以至于好几匹马前冲太猛,脑袋分离,身躯在四蹄的带动下还冲出老远,洒下一地肠肚内脏。 大量旁观者目睹眼前惨状,恶心的半数开始弯腰呕吐起来。 陆离连显摆的机会都没有,跟在林默屁股后面,像极了大人物身后的跟班。 人群如潮水般退开,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林默去的方向是后土宗议事大殿,正中那把高大披红挂彩的宗主靠背大石椅后,雕刻着一幅艮卦起始的先天卦图,以三元九运转换,六甲值符为座标,阴阳对峙对应出六十四卦象,秘库大门自开。 搜魂术只要对方肉身不灭,除非专门设有高级禁制,否则很难逃过施术者灵识探究。 当年西门吕扬、云峦千玄没有一见面就对他痛下杀手,其缘由也正于此。 人死而魂魄散,再有回天术,也很难从消散的魂魄中获得想要的答案。 没人敢跟着走进大殿。 林默打开机关,主位摆供后土接引升仙的供桌下无声无息滑开一块石板,露出黑洞洞的四方洞口,不高不矮的阶梯直通地底。 刚走下几步,石板重新合拢,四周骤然明亮。 每隔一段距离,墙壁上都镶嵌着一颗明珠,光照皎月般柔和,既不刺眼,也不会留下烛火阴影。 陆离啧啧有声,“就这些明珠,拿到外面去,自有不少爱美女修花重金收购。” 林默道:“不如你抠下来,拿去卖钱。” “丢不起那人。”陆离哼哼。 下完石级,地底是从一整块巨石山腹凿出的一间间宽敞石室。 第123章 一场战争的尾声 石室分很多间,装满各种各样法宝和兵器,好些个并非后土宗先贤炼器,从气息上揣摩,极可能来自上界,也有取自神缘秘境的法宝,为数倒不是太多,等级也不算高。 林默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 上界法宝在五源看起来也许算得上顶级,甚至是大多数修行者本命物炼化不二选择,但有过面对上仙经验的林默眼中,这些东西就是鸡肋,一旦到了上界,诸如‘情结’手镯这些顶级法宝,或许就和他们用的多宝袋一样普遍,用来对付上界仙人,就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的结果。 神缘秘境的法宝不太一样,和少阳剑宗的灵剑一样,有自身随修行提高而提升的神异,只不过等级太低的温养起来也颇为费事,比如那只饕餮鼎炉,若不每天炼丹,不吃一两块灵晶连本身品级都会下降,与吞金兽无异。 头上那支白玉簪同样这样,好在他修行即炼丹,一身五源气息流转,只需贴身,就能温养,最不济还有剑匣帮忙;剑匣同样需要他修行时以本身气机来温养;‘寂’兄弟更不用说,如今炼化在剑窍内,又有炼剑峰石头放置在剑匣中砥砺,本身就是一种养剑。 他感兴趣的,是后土宗珍藏典籍。 陆离搜罗了几件神缘秘境法宝之后,也同样把兴趣放在了收罗典籍上。 两人翻书的速度都不慢,有用的,往随身法器中塞得也不慢。 “所有的书,拓印一份,别私下独吞。” “你也一样。” “当然。” 两人一边收罗,一边将有用的书拓印在随身携带的玉简上。 几大间屋子的旧书,有三成被两人卷走,剩下的七成,大多属于普罗大众修行术诀,只是版本比较老,不如留给三宗作为战利品瓜分。 “记得把收起来神缘秘境法宝分给柳师妹一半。” 林默不忘提醒这家伙。 陆离啧啧道:“这么挂念我柳师妹,不如大战之后,我来做个月老,把柳师妹娶回家算了。” “我只娶徐师姐。”林默没好气回了句。 “那不给你徐师姐准备几样当聘礼?”陆离的问题同样没安好心,挑拨离间,让林默难堪,这种无伤大雅的行为,在他看来也是打击对方现今最好的手段。 林默道:“我自有准备。” 陆离道:“话说回来,泥渊土性真源如今被你抽取殆尽,后土宗未来数十年,只怕很难再有人得真源天授,那些真源精华,你准备怎么处置?” 林默沉吟片刻,说道:“等你回青木宗,帮我抽取两到三份祖槐精粹,如何抽取,我想你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不用我再教你吧!” 陆离抿嘴一笑,没有作声。 “两三份祖槐精粹不会影响青木宗任何传承,我拿十份土性真源给你换。”林默只能提出交换条件,这家伙无利不起早,一心完成他的大业,对于门派之见本来就没有太多心理障碍。 陆离笑着道:“十五份,反正在你手里闲着也是闲着,没有其他五行真源融合,你也不能炼制给柳师妹那种丹不是。” 林默咬咬牙,“成交。” 王屏峰那一份他心里一直觉着相欠,另外两份嘛!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青女? 总有一天她也许会来五源,应该给她留上一份。 姚紫嫣? 偷取了熔山几份火性真源,给人家一份也是应该的。 至少他自己心里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虽说现在留在五源大陆一天,就有可能引来上界仙人的瞩目,可他觉着需要去做的事情太多,还舍不得离开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土旧地。 炼制真源丹的方法还得告诉二师兄,以身作炉,在天劫中提高丹成品质的方法也得让二师兄学会,即使以后离开,以二师兄的人品,也一定能帮助徐渝、胡小胖、韩师兄、王屏峰以及青女、姚紫嫣等等。 总比陆离靠谱得多。 他二人在密室搜刮秘籍财宝,却不知季长卿已经一人一剑杀进泥渊。 袁巨岳身死道消的消息大多数后土宗留守弟子并不知情,无量在神灵金身被毁后,早就逃出了泥渊,根本没通知任何人。 西乾东海大军惨败的消息也同样没飞回留守人身上,他们启动宗门大阵,正拼命拦截着像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季长卿。 好在泥渊土性真源气息几乎荡然无存,所谓大阵,也只有一些依托法宝的攻伐手段,天地厌胜的手段完全失去了作用。 一帮低境修行者,遇上一个杀心极重的筑基圆满,对方又不会停留一处,与你相峙,其结果可想而知。 所过之处,尸横遍地。 季长卿通常只问一句:“袁巨岳何在?” 得不到回答,身前便是一片死亡禁区。 他看到了倒塌的‘玄辅’宗庙,也看到了沼泽中横七竖八长老们的尸体,身首异处的袁巨岳身在其中。 这幅画面,让他想到了很多。 嘴角勾起笑,喃喃骂了句:“臭小子,比他老子还快,真不知道他这修行怎么练的。” 然后叹着气,“既然开了天,为何还不走,这鬼五源有什么可留恋的。” 大殿前广场,满身血腥的季长卿御剑落地。 数百名留守祖山的修士已经胆寒,茫然望着杀气冲天的这位剑修,不用问,他们很清楚这位来自少阳,与前面进入议事大殿那位系出同门。 “林默何在?” 季长卿终于换了个问题,口气也变轻柔了许多。 “林默,谁是林默?” 后土宗修士迷惘地看着对方。 先前那幅场景给予他们的震撼力太强,以至于大家脑子都转不过来弯。 季长卿瞧着广场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腥,换了一种问法:“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有人失神地指向大殿。 季长卿不再提问,旋风般冲了进去。 大殿内空无一人,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无窗沉寂的金黄殿堂。 顿时放下悬着的心,猜到那小家伙正在忙着搜刮值钱的物件呢!这小家伙怎么和他爹没一点相似,也不像他娘啊! 以前还劝过他让他挣点钱为修行准备,结果呢!搞出一大堆乌其糟麻的挣钱法子,差点把九峰地皮给刮走一层。 让他低调点,他就这么低调的。 走了,不就好了吗?留下来干嘛! 主席位高台上轰隆隆一阵响动,高大的靠背石椅后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双方对视,大家都愣在原地好半晌。 “季伯,你怎么来了,咱少阳大军已经打进了泥渊?” 陆离以拳堵嘴,干咳了一声,揖手行礼:“见过季大长老。” 季长卿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交替,“怎么会冒险闯来此地,难道你不知道……” 林默已经来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拥抱,后面的埋怨自然再说不出口。 “能让我们私下说几句吗?” 满脸不愿意的陆离无奈只能走出大殿,殿外全是不断集中过来的后土宗修行者,没人敢靠近大殿,只是两眼无神,呆呆站那儿看着。 他也不去招惹,这种时候招惹一大群六神无主的人纯属自讨没趣,一屁股坐在门外石阶上,拿出一壶酒自饮自酌。 —— “结丹了?”季长卿憋了半天,就问了这么一句。 林默已祭出剑意禁制,他并不想两人之间的对话给陆离听了去,并不是陆离不值得信任,而是一种界线,大家都有保持秘密的距离。 这类禁制以前通常是季长卿来做。 才过去多少年,那时隐忍为活下去的小子如今已长大成人,随随便便一挥手,便能结出剑气樊笼,只怕当今五源大陆,无人能轻易尝试偷听,从而引发剑意追杀。 时光荏苒,是该老家伙们退场谢幕的时机了。 不管境界到了何种程度,林默在季伯面前,永远感觉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季伯准备几时结丹?” 季长卿张大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好久,这才开口道:“卡在大圆满多年,一直未找到破境的契机,反正离破天接引还早,实在不行,破天接引也能去那儿。” 林默道:“季伯给句实话,您是否和我爹一样,来自上界。” 季长卿闭紧嘴唇,摇头道:“有些话不该问,我也没法回答。” “禁制?”林默敲了敲太阳穴。 季长卿没开口,也没否认。 林默便不再提,说道:“上界为何不待见五源结丹之人。” 季长卿两眼茫然,还是摇头。 “换一个问法吧!”林默无奈,不清楚哪些话能问,哪些不能,更不清楚季伯究竟是真被人设下了禁制,还是故意而为,“我爹是否因为结丹,而遭遇到上界仙人谪凡斩杀?” 季长卿取出两壶酒,递给林默一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咕隆吞下,长出一口酒气,“原因不清楚,但你爹肯定死于上界仙人手上无可置疑,你爹背后有很多秘密,大多数,不会与人分享。” 林默只能喝酒,很多埋在心头的问题,根本没法从季伯嘴里得到答案。 “刚刚我搜刮了后土宗的密室,还留了不少法宝典籍,到时季伯也能与结盟的宗门分享成果,还有就是我发现一点疑问。” 他看向季长卿,希望不是每件事情他都无法开口。 “什么疑问?” “我在青木宗读过他们的藏书,也粗略看了后土宗留下的典籍,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青木宗除了丹崖所悟的丹道修行秘诀,几乎有一点与后土宗极为相似,修行方法和术诀到了筑基境大圆满便戛然而止,甚至完全没有适合结丹期可使用的术法口诀,修行之道更不用说了,没有一门口诀直指金丹,当然我没看过离火宗、水龙宗秘典,不知他们是否同样如此。” 季长卿果断答道:“的确如此,我年少时曾去过两宗。” “那少阳剑宗的剑道为何却完全不同,比如……” 林默抬起手臂,五指虚握,猛然弹指,数十道气线自指尖飞舞,瞬间在空中结成一道剑意密网,掠过一张高大的靠背石椅,剑意收敛,石椅轰然倒塌,几乎每一块大小相等。 季长卿脸上露出姨母笑。 “当年你爹发现这个问题同样用了承露峰指弦剑法,同样使出了这招,只不过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你这种造诣,仅能弹出五条剑弦。” 他指着坍塌的石椅,“当然他还说过,若在与人对战时,能不知不觉以剑元布下无形剑弦,岂不是就能将人困于网中,杀人无形之中。” “没错,当年我就讨论过,最后只有一种结论,那就是五源大陆五宗,只有少阳剑宗属于本地土生土长的修仙传承,而其余四宗则由谪凡仙人建立,受限于本土灵气天道厌胜,因此只传下了筑基之下的修行方法。” “而少阳则不然,九峰剑道一旦在合适的机缘下,条条可登剑道巅峰,而九峰合而归一,则是一座可斩上仙的完美剑阵,这便是本宗底蕴,这便是本宗立足五源,破天而出的最大依仗,五宗数千年的战争中,少阳剑宗从未输过,哪怕是一次。” 他竖起一根手指,最后强调了一句:“哪怕在十几年前瀛台之战中,若非令尊陨落,胜利者也同样是少阳。” 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季长卿叹着气,“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一声招呼不打,就往别人宗门防守最严密的核心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两眼死死盯着林默,嘴唇不住颤抖。 林默笑嘻嘻地轻抚着他的背心,低声劝慰道:“其实神游之后,我就知道随时可以结丹,而且猜到泥渊此时防守最为薄弱,遇不上什么危险。” “遇不上什么危险?”季长卿往外一指,“有祝由师在,后土宗大批人马随时可能通过传送阵回归,要不然,我会让青木宗据守待变,会让离火宗不登中宫本土,转而抄对方后路……” 他越说越激动,不断挥舞拳头,差点没把拳头往林默脸上挥去。 哪怕现在他真揍上两拳,林默也只能忍了,谁叫他年纪大,是长辈呢! 撤去禁制,两人来到大殿外。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上千人,显然有人得到了各个战场战败的消息,也有人将泥渊中宗庙被毁,宗主、八神长老以及一众祝由师身亡的消息带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大殿前。 那三个人,仿佛就是决定他们命运的神灵。 这一刻,他们的确是神,无可战胜的神。 季长卿开始安抚着后土宗诸人的情绪,也开始向正在往泥渊进军的枯明长老传书,同时要求后土宗总堂传书各地,宣告袁巨岳死亡消息,放弃抵抗,向就近三宗队伍投降。 林默此举虽说极其冒险,但斩杀袁巨岳,斩断后土宗与上界通道,对战争最后的结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至少让攻打中宫洲的代价降到了最低。 —— 各方面消息陆续传来。 斩龙原战场少阳剑宗大获全胜,斩敌过万,水龙宗元气大伤,存活筑基境神游期无几,基本退出了这三百年以及后续三百年宗门争霸。 季长卿对李凡接受水龙宗和谈也没有提出任何不满,或许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于此。 后土宗拖延青山的队伍回来了三千余人,长老级人物同样所剩无几,更雪上加霜的是,筑基境中期伤亡殆尽,对于甲子后破天接引名额已毫无威胁可言,基本上这三百破天接引只剩三宗数百名符合资格的长老,再无需考虑接引中因人数限制的陨落风险。 一场战争,还有很多熟面孔再也无法相见。 比如曾经与林默有怨的卓麟、何清海、刘长同,有矛盾却能共同对敌的顾鸣……一条条鲜活生命就这么悄然逝去。 有的曾经绽放,到达过他们人生巅峰,有的默默无闻,至死也是无名小卒,很快会被同门忘记,连在宗门核心弟子才能埋骨的本峰,留下墓碑的可能性都没有,能记住他们的,也许只有亲人、朋友。 生命如夏花绚烂一生,或如秋叶枯零飘落。 这就是战争。 ——大浪淘沙,剩下的未必是赢家,但肯定是能接着走下去,有希望看到山巅风景的那一天。 虽然这种希望依旧渺茫。 希望就是希望,支持人们不断登高,看遍群山星辰的,何尝又不是希望呢! 后土宗修士们情绪低落,被别人打败,占据了故土的人不低落才叫奇怪,他们也有人看到了希望。 恍如乌云后那一抹霞彩。 玄辅宗庙毁了,后土宗破天接引之路彻底断绝,但仅存的长老们重新加入了他们的新宗门,每家宗门都有自己的破天接引之路,这何尝不是另一条通天坦途。 活下来的人是幸运的! 只有活下来,才有无限可能摆在脚下。 水龙宗千余人队伍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登上了来接走他们的几条龙舟,大多数人本命法宝毁损,境界跌落,能不能在短短甲子光阴恢复到以往境界无从得知。 他们或坐或站在龙舟甲板上,远眺着脚下那片平整而焦黑的大地,心情难以平复。 有的人在反思,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 神游期长老们为争得破天接引中,难以把握那一点不会陨落的机会,努力争先,杀掉竞争者情有可原,然而他们明明离破天接引遥不可及,为何却被裹挟进了这场战争中? 修行者不应该以长生久视吗? 难道修行到了某种程度,就是为争道而互相残杀? 战争后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哪怕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数十万盐池、鸣雁城的百姓重新踏上回归故乡的旅程,眼前所见,满目疮痍,曾经的家园,良田沃土,只剩满地焦土,残亘断壁。 归家的顾姓人更是情难自禁,盐池城外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这一跪只为家人、故友、晚辈……和未知的命运。 战争中损失最为惨重的长陵国得到了少阳剑宗大力支持,无数重建资源从西乾各地运送到长陵,大量工匠涌入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用他们的双手去争取一份未来生存的资本。 宗主李凡与季、石、平尘等大长老人物手书血契,共同保证百年内,周边诸国不得侵占长陵国一寸一分国土,保长陵百年安宁,休养生息,民生重燃。 斩龙原附近也多了很多来自飞泉、药王两峰的农家药家修士,帮助斩龙原这块肥沃的平原黑土尽早恢复往日繁华和富庶。 上万阵亡的少阳或附属修真家族及山头的修行者家人或亲属都得到了极好的安置,他们的后人日后加入少阳外山四门都将得到极大照顾,安置同样丰厚,西崇山拨下大量世俗银钱,专门抚恤。 各国各大王朝更是得到少阳指令,数十年内这些亲属或家人,不会受到当地官府或地头蛇的欺凌。 不管是战争期间,还是战后。 少阳剑宗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更好,却永远无法挽回那些失去亲人、儿女、朋友们心中的苦痛。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掀起战争的又不是他们。 只能说,战争无可避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 林默还在泥渊,留在后土宗总堂内。 季长卿不愿把他结丹的消息宣扬出去,也不想让他回到宗门接受各种各样的朝拜,受大家瞩目。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此时一剑劈开天幕,将林默塞进青莲仙界,然后紧紧关上大门,让他永远离开。 离开五源,才是不受天忌的最好途径。 可如今打也打不过,更别说把他扔出五源大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能把他留在泥渊。 至少,在满足林默心愿后,尽早把他送走,避免给上界盯上,重蹈其父覆辙之路。 林默的心愿的是啥! 无非就是徐渝。 所以季长卿厚起脸皮,亲自前往南阳,以林默长辈身份向徐家正式提亲。 第124章 迎亲 繁华的南阳城中一片喜气祥和。 家家户户在门外屋檐下挂起红灯,这是官府张贴出战争落幕的布告后,全城百姓自发性庆祝。 远离战争的他们,那段时期内,物价飞涨,人心恐慌,同样饱受那场远在数万里外战争的折磨。 现在好了,战事刚刚宣布结束,市场上就出现了多日未见的各种各样新鲜食材,米粮店也开始挂出打折的招牌以招徕顾客。 冷清许久的各大酒楼、青楼妓馆更是披红挂绿,爆竹声声,来往客人如织,家家生意火爆异常。 就在大家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情绪时,一艘巨大的银色飞舟飞临南阳城,高高悬停在城池上空。 无数人冲出家门,离开欢声笑语的酒桌,抛下柔腻在怀、温言软语的红倌人,涌向街心,仰头看着天空那艘遮挡日月星辰的巨大银船。 “船上坐的是神仙吗?” “不是神仙还能是啥!除了神仙谁能飞那么高。” “徐家不也是神仙,他们怎么没有这种气派的大船。” “徐家只是小神仙,船上坐的,都是大神仙,他们来自西崇山,只有住在西崇山的神仙才能掌握人间命运。” “什么是人间命运,是他们要我们死,我们就只能死吗?” “胡说八道什么啊!神仙只管大事,呃,比如说哪里受了灾,神仙就会去消灾解厄,哪里遭了旱,神仙就会呼风唤雨……” 寻常百姓对高高在上的神仙也只能有这些粗浅的认识。 对他们来说,至少山上神仙比庙里那些泥塑木雕要亲近,大家时不时还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徐府四门大开。 尤其正南那座仪门,雷打不动常年紧闭,却永远保持着大门上朱红大漆光鲜亮丽,一排九枚的黄铜门钉闪闪发光,一尘不染。 此时在五六个身材强壮的家生子合力推动下,吱吱呀呀沉重而庄严地缓缓开启。 上百名徐家家丁、仆役、丫鬟从侧门角门涌出府邸,手脚麻利洒水扫街,铺洒香花松枝,很快在门前大街铺出一条长达数里的红毯香花大道。 南阳城全数官府衙门人员尽数出动,负责将看热闹的百姓驱赶至街道两侧屋檐街坎上,不让他们站上红毯香花大道,以免污秽迎仙之礼。 悠扬的丝竹管乐声中,银色巨舟上数条身影飘然而落,背映着银色巨舟反射月华,银衫长裙犹如天空中盛开的一朵朵灿烂莲花。 街道两边长长的红衣鞭炮连串炸响,数十名徐家老少红毯尽头跪地相迎。 这些人都是徐家说一不二,操持整个家族运转的大人物。 其中就有徐渝的亲爹,族长徐昭华,昭昭如日月之华,这是家族对他的期望,也是整个家族的希望。 而他的希望只系于一人。 嫡女徐渝。 他身旁那位青丝油亮,容貌比他还年轻几岁,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正是徐家老祖,也是他,二十几年前,为刚出生的徐渝,开口道出那句让各大家族觉着可笑的谶言: 嫡女生阴年,天缘有真仙,百年破天引,遥望在九天。 也正是这句谶言,引出了一场险些让徐家变天的风波。 如今搅动风波的张家已废,虽暂留十三修真世族内,其底蕴和大部分买卖落入徐家之手,再无翻身可能。 当年勾结张家准备除掉徐家骄女的张家内奸早被徐家秘密清洗,尘封于家族祠堂最隐秘的库档之中,即使大部分徐家人也不清楚当年那场风波内幕。 这些年的徐家,如日中天。 十三世家中,逐渐成为炙手可热的外门家族领袖。 这一切,只归功于一人。 那就是在数名仙子般少阳内峰女修簇拥下,缓缓从天而降,踏上红毯的那个女子。 “恭迎徐家嫡女归乡。” 临时担任司仪的南阳州丞以他独特而悠扬的嗓音向整个南阳城宣告着这一消息。 徐渝款款拜谢那群眼神充满崇敬的当地官员,以世俗礼仪。 轻移莲步来到家族跪迎的一众人前,双手搀起了家族中身份最尊贵,辈分最高那位老祖。 “老祖何故如此,徐渝虽已位列山巅,怎么也还是徐家之女不是,怎可劳动老祖大礼相迎。” 这些客套话,事实上也是礼仪的一部分,彰显仙不忘本之意。 接着她伸手搀起亲生父亲,眉宇间带着三分嗔怪:“爹也是的,前些日季大长老亲至,不是说好了就回家办一场喜宴,哪能弄一出偌大场面,让小女的同门如何看我。” 她身边跟着的,是周意竹、王懿、梁佩儿等同门关系稍近的内峰女修,都算是少阳剑宗为此次婚礼派来打前站的迎亲队伍。 随后十余名或受剑入内峰或在外门候选的徐家子弟从剑舟上各踩飞剑或飞行法器落下,并没有加入徐家人迎接队伍,全部站在少阳来人一边。 徐昭华笑得合不拢嘴,使劲捏着女儿的小手,端详了好一阵子,“真是了不得,这才离家多久,就已经成了集仙峰嫡传,马上就要嫁人了,还容不得我们徐家借此机会放肆一次。” 徐老祖哈哈大笑,喜形于色,“咱徐家可是钓了个金龟婿,不籍此宣扬,难道还默默无闻不成。” 徐昭华瞧了眼一众女修身后那群徐家子弟,其中就有徐子非,如今已是横剑峰弟子,衣襟绣铜色小剑,“你这小子,几时能学到你家姐本事,拿个山巅嫡传身份回来,我徐家同样摆出这个场面来迎你。” 他扫了眼其他已入内山或还在外门待选的自家子息,说道:“大家都一样,此次托你们族姐的福,有了这么个大好机会,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给徐家多挣出几个嫡传,你们也好意思伸手向家里要钱要物。” 一帮徐家子弟低头不语。 成不成山巅嫡传无论在家族还是宗门,所受待遇完全不一样。 徐渝扯了扯父亲衣袖,招呼一众跪迎的族人起身。 五源大陆风俗,族内上宗山巅嫡传归乡,与世俗帝王归乡祭祖待遇相差无几,跪拜接迎实属常见,因此随行这些少阳女修也见怪不怪。 双方见礼毕,顺着红毯香花大道缓步走向徐府仪门,一路丝竹管乐不断,每行一段,便有数百响爆竹鸣响。 成千上万城中百姓夹道相迎,争相围观难得一见的山中仙子凡间巡游,一个个评头论足,又不敢高声喧哗,生怕引得仙子们不快,降下天罚。 徐子非在队伍后面摇头晃脑地走着,不断跟路边相熟街坊旧友打着招呼。 他可不是从小就受家族瞩目的修行天才,论资质也就中等偏上,没去西崇山那些年,狐朋狗友不少,这南阳城中,也是妥妥的知名纨绔一枚。 路边相熟的青楼妹子还真不少,一个个的还是那么滋润养眼,今晚是不是约几个老朋友,给这些小娘儿们捧捧场去。 徐子非面露笑意,近一年的西崇山清修生涯,让他对世俗乐趣惦念不已,早有心思回家一趟,要不是内峰规矩严,无令不能出内山,他早就跑去相邻涿州乐呵乐呵,哪还等得到现在。 内峰仙子一个个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他们这些运气好,借战争前夕,大批特招进入内峰的弟子,长得再好看,看得见摸不着,那也不是空中楼阁,所以他才不想学准姐夫,一心只系在姐姐身上。 只要有空闲,山外那些小山头的仙子,对少阳门人还不是一个个崇敬得一塌糊涂,只要愿意,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何必把眼光放在那些看得到吃不着的本宗仙子身上。 不过这次回家,他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寻常处,南阳城的空气似乎没了以往的清新,总感觉有点让人气闷。 徐家族人大多数挤在大门前宽敞的石板路上,踮脚伸头,看着走过来的这些远道而来的仙子们,当然也有他们心目中的天命之女徐渝。 林默给予的造化丹和绦尘丹,虽然不能让人人受益,至少看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希望,何况这只会下金蛋的鹅,如今马上就会成为徐家女婿,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每年能得一炉半炉的造化丹,那还不得一飞冲天。 所以说老祖那句谶言还真不是随便说说,不管她将来成就多大,至少现目今对徐家,能提供源源不断的造化丹,那可是少阳内峰弟子都未必享受的待遇。 徐子非趁队伍走进徐府大门,大家注意力都放在徐渝以及那几名女修身上,闪身挤进了迎接队伍,在人群中揪住一个本家远房小辈,“迅昱,别嚷。” “嘿,子非小叔,你不进府去跑这来干嘛!” 好几个远房本家侧脸看了过来,个个眼中充满敬畏,拱手作揖。 徐子非笑着一一点头回礼,附耳低声道:“不就那一套过场,小爷这一年给关在试炼阁和内山闷都快闷出病了,难得放一回风,你小子还不得好生接待小叔一番。” 徐迅昱眨着眼,嘿嘿怪笑。 “小叔可都是挣灵晶的人了,还用得我这穷小子请你。” “你傻了不是,哪家楼子姑娘能收那破石头,这种事,不得银子管用。” 他挟起远房侄子的胳膊就往长街另一边走,也不管愿意不愿意。 “你都有仙子姐姐可看了,还惦记着这口?” “只能看的还能比能用的有吸引力,这点悟性都没有,难怪连外门都瞧不上你。”徐子非做贼也似往左右瞟,生怕被家里长辈看见,毕竟现在是有身份的人,给人看见留恋那点不可告人的乐趣总是有点尴尬。 徐家占地极广,整个家族城内城外十几处庄园分住着家族二十个支脉,光城内嫡家主府便占了整条大街,这会转过街角,才到徐家主府的西侧门。 一名穿着徐家家丁服色的年轻人原本正站在侧门台阶上探头探脑,一见徐家两位少爷,马上退回侧门里边。 家仆不敢和自家主子对眼这种事情也常见,本来没啥可留意的,徐子非一下剑舟,就有点感觉不对,因此多了一嘴:“刚刚那人好像面生,怎么刚走一年,家里还招了新人不成。” 徐迅昱道:“自从少阳季大长老亲自来提亲,家祖和族长就开始筹备这场婚礼,毕竟要给新姑爷一个好印象嘛!咱这些留在家族的子弟,谁不指望能分到一颗不会有后遗症的造化丹呢!因此从城外各大庄院抽调了好几十名手脚麻利的下人,还专门从南徐王朝国都请来了一些专门操持礼仪的官员,就等着新姑爷上门,好好准备热闹一番。” 徐子非若有所思点点头,也能理解,家族的重视是应该的,就他在西崇山听到的小道消息,准姐夫似乎还是此次打下后土宗的第一功臣,只不过他一直没回西崇山,想问也没地儿问去。 他那姐姐,就是个闷葫芦,一问三摇头。 两人选的自然是城中招牌最响亮,楼子最招眼的‘清风明月’楼。 一大帮花枝招展,身上就挂着几块薄纱,用少些锦缎遮住关键部位的姑娘挤进了不大了雅阁儿,唱曲的唱曲,弹琴的弹琴,陪酒的陪酒,场面略显混乱。 徐子非张嘴接着姑娘们喂过来的酒水和美食,双手没空,尽往舒服的地方游走,一个个摸了个遍,总有意犹未尽,龇着牙愣愣出神。 “小叔有心事?” 尚未上山那些年,徐迅昱就是他妥妥跟屁虫一枚,察言观色是他的强项。 “这次回家,总感觉哪儿不对,又说不出原因,反正胸口气闷得很。” 徐子非推开两名将肥腻腻的腰臀压在腿上的姑娘,肩膀挤开一名胸口沉甸甸的妹子,伸手揉了揉心口。 “嗨,我道什么大不了的,一准你去山里太久,憋久了不太习惯。” 徐迅昱大笑着,给他倒了盏酒,起身准备出门让老鸨安排歇身处,刚一起身,眼前一黑,旋即倒了下去。 徐子非刚准备来个闪移去扶,身子一晃,却如钉在地面,一动不动。 一个声音在心湖间响起: “小子,怪只怪你得到的神通不对,先睡睡吧!” 没等他运转真元挣脱桎梏,脑袋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触不到一切实物。 —— 对于徐家提出要在南阳办一场隆重送亲宴的要求,季长卿打心眼里是不同意的。 山上人结成道侣,毕竟仙俗有别,哪讲究那些哭嫁留嫁,拦接亲轿的习俗。 但徐家虽是修仙世家,毕竟深耕于世俗,对少阳,既有稳定世俗王朝起异心的作用,也是少阳巨大的修行资源的提供者。 他们所提要求也不算过分,季长卿身份再高,总不能在这件小事上斤斤计较。 而且娶亲的是林默,虽然感情深厚,毕竟差点血缘关系,不便在细枝末节上给他造成两相为难的局面。 徐家的要求也能理解,十三修真世家与少阳外门无异,相互间也有竞争关系,如今林默名头正盛,谁不想借机抬高自家身位。 不是想得到少阳重视吗? 不就想让其他修真世家看着眼红一次? 索性大手一挥,派出一艘剑舟,让内山多名与徐渝相熟的女修和徐家子弟尽昔乘战船去你南阳,这样够面子了吧! 他亲率另一艘巨大剑舟,载上林默一应熟人好友,自中宫洲泥渊出发,跨海越洲,赶赴南阳迎亲。 林默此时给二师兄、胡涂等人,每日灌酒不停,反正理由是多种多样的,每天不把他灌趴下誓不罢休。 只可惜陆离、柳凝霜这些人不在。 一来他们都已回各自宗门缴令,不在中宫,二来,他与徐渝成亲,请柳凝霜她们好像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徐家要求在南阳办的,仅仅是接亲宴,大宴三日,并未真正的婚礼仪式,洞房花烛,还得回西崇山,在药王峰举办。 像平尘和药王峰那些守旧的老家伙,一个都没有参加迎亲仪式,他们才不想自屈身份去南阳给徐家长脸。 酒兴正酣。 韩必立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抠抠搜搜摸出一包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玩意,塞进林默怀里,“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专门交代,要等你娶媳妇那天,才交到你手上。” “啥玩意儿。” 林默已经醉了,舌头有点大,口齿不利索。 韩必立神秘兮兮一笑,“等会儿回房间再看。” 林默哪管这些,顺手扯开,里面是一卷玉简,这种玉简山巅弟子手上没有十卷也有八卷,专门用来拓印一时记不住的心法术诀,记熟后便抹去痕迹,不想旁人拿到后推衍出自家修行根脚大道。 修行这种东西,你走的道,走的人多了,路自然就会变挤,越到高处,这种拥挤竞争就越发强烈,没人愿意自家走的道上,有其他人先走,那很可能意味大道相争,你死我活。 林默不一样。 他自信走的这条道上面,不可能有别人,哪怕他将所学尽悉传授他人,别人也无法获得真正的五行真源。 玉简里的图像一下浮在了一桌人眼前。 韩必立自然是知道的,捂了脸没脸看。 十几个青头壮小伙围着眼前缓缓蠕动的拓画影像,张大了嘴,个个呼吸急促,目不转睛。 修行者没人不懂这个,道藏经典中多有载之。 不过这种绘声绘色,拓画动图对气血充盈的年轻人来说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一套阴阳和合术诀,真人演绎。 当然不是何长老亲身示范,极可能是他不知从哪儿偷拓美人帅哥的画像,再以仙术拼凑成的指导画面。 王屏峰看得津津有味,咂巴着舌头,“这玩意刺激,你们说说,要是把世俗间那些流奇小卷收集拢来,每册搞个这种真人拓画,是不是很能卖钱。” 二师兄眼观鼻,鼻观心,眯起眼漏出一线天偷瞄,嘴上怒斥道:“尽想些不着调的,这是修行,和那些个玩意儿能相提并论吗?” 胡涂大口撕着蹄髈,嘴角流着口水,伸出油腻腻的小胖手,使劲拍着小王师兄的肩膀,“看不出小王师兄是个天才啊!这种挣钱法子也能想到,等回了集仙峰,我去藏经阁换几套这种仙术拓画之术,最好再弄一套山海蜃景镜,只要去各国都城最有名的教坊司逛一圈,把里面最好看的姑娘全拓画下来,再按照小王师兄这套说法一弄,不就是一套现成的挣钱法子,指不定比木头那些丹药还要挣得多。” 说起挣钱,吃喝,躺平,没谁比小胖子干劲更足。 林默赶紧卷起玉简,双手紧紧按住,“行了,这种东西看多了伤人,大伙儿还是找好道侣,这玩意我帮各位拓印一份就是。”拧腕就要藏进‘情结’。 立马伸过来七八只手摁住,“别藏私,这又不是什么独门秘法,只不过是何老从宗门藏经阁多篇炉鼎之术中抄摘结合而来,没什么不能交流,马上给我们各自拓印一份,要不然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 说话的都是脸皮厚的家伙,宋苗、曹一舟声音喊得最响,当然也有借酒装疯的嫌疑,反而明儿来句不记得了,可遮百丑。 油腻腻的小胖手也在其中,还有一只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整齐,不留半点多余的纤长手掌。 这只手林默喝再醉也认得出,除了徐渝白白的小手,肥得看不到骨头的胡胖子的短手指,就这只手他最熟,毕竟两人丹室相处时间极长。 二师兄,原来你是这种人?以前还真小觑了你。 林默大笑。 “周师姐不也在南阳,要不,这回把事一并办了。” “还有你小胖子,梁姑娘不错啊!那小腰扭的,怎么,想拿去在梁姑娘那儿试试。” “王屏峰你凑啥热闹,连个相好的都么得,装个啥逼。” 王屏峰面无表情:“有备无患,本师兄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严夜洲根本不说话。 闷声发大财说的就是他这种厚道人。 胡涂反正没脸没皮,也不怕丢人,直不愣瞪说道:“听说南阳繁华,你那小舅子不是常吹嘘他在南阳吃得开吗?让他带咱青楼走上一圈不就啥都能试了。” 王屏峰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就没想到,哈哈大笑,“这回不用装了,现成的,不如咱哥几个一起,记得世俗有句话,不去青楼逛一逛,男人枉在世人晃;不跟海鲜商人浪一良,男人别称有斤两。” 第125章 迎娶前的无聊时光 一群男人聚一起,喝了几杯酒之后,能聊的好像只有一种话题,哪怕这群男人都是修心有成的修行者,男人总归是男人。 剑舟平稳地行驶着。 林默取出两坛酒,神秘兮兮塞给严夜洲和胡涂各一坛。 “好东西,世上可不多见,这种好酒,必须和相爱的女人在一起时喝,平时千万可别沾。” 脸上不断以‘是男人都懂’表情暗示,大家都是男人,谁也不多问,心知肚明就是了。 严夜洲、胡涂小心翼翼收好,看样子无比珍惜,怎么理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林默坦坦荡荡,反正什么都没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到时候两人气急败坏的时候,自有话可说。 他真心开始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想到两人一醉不起,错失良机,悔不当初,跌首顿足的样子,心里无限满足。 好朋友嘛!大家不得都尝试一回这种求而未得的机会。 如果手边还有多的‘黄泉路’,他真想送给在座每人一坛,让他们也尝尝滋味,也不枉费了这一个个快要鼓出眼眶的眼珠子。 季长卿完全没去打扰这帮年轻人聚会,一个人躲在船舱中,不知是在闭关,还是清修。 这方面,季大长老做得向来很好,充分有着长辈给予年轻人们自由空间。 繁华的南阳已在视线中。 远远望去,城头旌旗招展,城内人头攒动,大家争先恐后,占据最佳位置,围观这位南阳徐家千年来身份最高的女婿。 少阳剑宗长老,何等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如今却是南阳城女婿,身为南阳一员,谁不是与有荣焉。 仪式比迎接徐渝回归还要夸张。 香花红毯直接铺到了城门口,剑舟由西而来,南阳西门通往徐府的大街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若不是上千名城外调来的官兵维持秩序,就连徐府派来迎接的车马也很难到达城门。 剑舟刚刚在城外悬停,高大城墙上挂起的一排排鞭炮就响个不停,无数红纸碎屑飞舞,整个南阳城陷入节日般盛大欢庆之中。 林默脑袋有点发懵,要不是几个兄弟簇拥着前行,差点忘记了该怎么走路。 季长卿还是走在队伍前列,一如既往背着双手,腰板挺得笔直,从背后看去,仿佛就是一杆笔直的标枪。 上百名徐家老少在城门红毯前跪成一团,齐声恭迎。 少阳大长老公然亲至,其身份远比世俗皇帝驾临,哪怕此时南徐王朝帝王亲至,也只能在他面前躬身俯首。 五源大陆世风如此,这还只是西乾,若换作道官主政的中宫、白岩两洲,世俗帝王得行跪拜大礼。 一套礼仪流程下来,新姑爷被木偶般推上前排,一一见礼。 迎亲宴三天,按南阳风俗,迎亲方这三天是不能住进徐府的,只能住徐府以外的地方。 虽说季长卿、林默以及一众迎亲者身份高贵,风俗不能废,因此徐家特地在离徐府仅半条街,借用了一处当地豪门大宅,用以安置少阳诸人。 这家人自然早就全家迁出,家具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宅第中仆役也是专门从数百里外南徐王朝皇室宗亲征调而来。 一对新人按照风俗也不能见面,迎亲宴分设在徐府与借来的客宅两处。 徐府那边主要安排徐家族人,亲戚朋友,而客宅这边,全是徐家头面人物以及南徐王朝皇室宗亲,当地官员,附近千里方圆内,依附少阳或徐家的仙家山头当家人。 直到最后一天,林默才会在迎亲队簇拥下前往徐府迎接新娘子出城登船,回归西崇山办一场仙家正式婚礼。 一进客宅,季长卿作为长辈,哪怕再持身份,也只能出面与徐家头面人物、南徐皇室宗亲、各大大小小附庸山头一一应酬。 反正酒席现成的,一切都有徐家安排,无非就是迎来送往,喝几口酒,应酬几句场面话,就算这样,人多如蚁,也让一向不善交际的季长卿烦不胜烦。 林默作为新姑爷,交际应酬没他的份,只需要在后院躲清静即可。 在这里,他就是个形象木偶,摆出来给人看的。 徐子非带了一帮徐家少爷直接进了后院,把守院子的南徐皇宫禁军可不敢拦阻这位嫡子少爷,不说远了,他本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小舅子,谁能拦小舅子探访姐夫。 刚进院子,就给胡涂捉住,当地人不敢惹这位身份特殊的小少爷,在少阳各大山巅嫡传眼中,他就是林默小舅子而已,除此之外啥也不是。 他那帮小弟谁敢朝少阳嫡传瞪眼,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束手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子非小舅子啊!这么急来姐夫,是不是有事相求。” 胡涂在这位小舅子面前还是能摆出长老好兄弟架子的。 徐子非哭丧个脸,委屈得无以复加,平日也就罢了,当这么多徐家小兄弟面,给胡涂这么个大胖子拎着后领,实在有点丢脸,“来看看姐夫怎么啦!胡师兄也是姐夫的兄弟,难道还能把我这小舅子拦在外面不成。” 胡涂笑道:“你说呢!” 徐子非都快哭了,用刚学会的心声道:“胡哥给点面子,到时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嘴上说道:“我可是林默正儿八经的兄弟,胡师兄这么做,是不是太不给林长老面子。” 还算懂事!胡涂大笑,松开他的衣领,伸出小胖手在他衣襟上扯了扯,心声道:“等会儿再聊。” 对了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刚刚只是给你开个玩笑,到时林默进府接亲,你可别带头起哄就是。” “哪能,姐夫待我可不薄。”徐子非得意地朝徐家一帮子弟招了招手,“随我一起去拜见林长老。” ‘林长老’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林默走出房间,伸手按住徐子非的额头,“你这小子,还算懂事,知道提前来知会一声。” 徐子非叹着气,“都怪家里那些老家伙,非要摆这谱,要我说,姐夫现在就应该走进徐府,接了姐姐就走,哪去管那些老家伙的面子。”一脸义愤填膺,好像真站在林默这边。 林默自然懂他的意思,拍了拍他肩膀,热情招呼起他那帮小弟来。 奉茶这些事自有徐家安排来的婢女杂役,都是来自南徐皇室宗亲府邸,见惯大场面,做起来游刃有余。 林默也非空手而来,后土宗秘库众多宝贝,虽然当时并未取走,事后三宗清点后,还是给了他不少,品级不算高,搁他眼里就是一堆垃圾,用来打赏徐家这些境界不高的子弟绰绰有余。 一帮随徐子非而来的徐家子弟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对除子非的敬仰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三天,姐夫不会就困这屋子里,整天应酬那些老家伙吧!”徐子非可是欢场老手,虽然眼前这位即将成为他姐夫,对他来说,出去玩一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涂眼睛都瞪圆了,王屏峰更是蠢蠢欲动,几次想开口,都给严夜洲死死压制住。 林默只顾喝茶。 胡涂终于忍不住,来到徐子非身后,捏着他的肩膀,小声问道:“南阳城都有什么好玩的,你姐夫碍于面子,我们这些兄弟可是想见识见识。” 徐子非朝徐迅昱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说道:“清风明月楼的姑娘一个个温柔似水,酒菜也是一等一,不如等天黑,带各位从侧门出去,我先去把楼子包了,免得有外人碍眼。”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徐子非,这帮兄弟叔叔中,能撑得起场面的,也就这位族内小叔。 徐子非看向林默。 准新郎面无表情,淡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我是来迎娶令姊,不去那种地方。” 王屏峰终于从严夜洲身边移开,躲到胡涂圆滚滚的身子侧面,干咳一声,说道:“林师弟嘛!不去也罢,我们这些陪太子读书的没啥忌讳,就听从各位徐家小爷的意见,一起去见识见识。” 胡涂一巴掌拍在徐子非后背上,打得后者龇牙咧嘴,“就这么说定了,严师兄不去也罢,咱们巴巴的远道而来,可不能在这儿干坐三天。” 严夜洲正待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又是一阵骚乱,几名女修闯进院子,门口那些个皇家禁军哪里拦得住。 为首一人横剑在腰,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束腰月青长襦裙,容颜秀丽,眉宇间略带逼人英气,身后几位也是一个个精心打扮,飘带长襦,色彩各异,仙气飘飘。 严夜洲马上闭嘴,胡涂也瞪大了眼,退后几步,远离徐子非。 “周师姐,你们不在徐府陪新娘子,跑这儿来干嘛!” 王屏峰口气中明显带着埋怨,这帮娘子军的到来,打乱了他和胡涂计划。 周意竹杏眼圆瞪,“我们又不是新娘子,你们也不是新郎,你们能来,我们就不能来。” 她扫了眼堂前一大帮徐家子弟,最后将视线落在徐子非身上,“你姐说了,让你这几天少来打扰你姐夫,至于陪同前来迎亲这些师兄,想去逛逛南阳城的话,自有我们这帮姐妹陪同,不用劳烦各位。” 徐子非和一帮徐家子弟赶紧起身见礼,不敢多说半个字。 王屏峰挺胸上前,凛然道:“你们不也是外人,哪有子非兄弟熟悉当地,咱哥们几个的事情,就不劳师姐费心了。” 胡涂从人缝中探出头,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王师兄说得在理。” 王懿笑眯眯地望着那张肥脸,手肘轻轻抵了抵身边的梁佩儿,“哟,这不是胡大爷么,怎么刚晋升了筑基,还没正式行仪式入山巅呢!这么快就和山巅的王师兄打成一片了,是不是成了山巅弟子,就忘了我和梁师姐这些旧朋友了。” 梁佩儿含笑,秋水双眸斜瞥胡涂。 小胖子全身一哆嗦,赶紧将脖子缩进别人身后。 真是没一个有骨气。林默笑道:“周师姐说什么呢!子非就是过来看看,顺便介绍几个徐家亲戚,回去告诉徐渝,这三天我们连门都不出,就在这里等着,南阳再繁华,还能比过青木城。” “喔,原来林长老觉着青木城更有意思,这个意思我一定回去转达。”周意竹和徐渝一样,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口才见识自非徒有口舌之利的王懿可比。 林默马上矮了三分,笑嘻嘻道:“周师姐乱喊什么长老,再怎么说,师姐永远是师姐,那,什么,严师兄,还不陪周师姐到处逛逛,这院子不错,风景也秀丽,这季节最适合踏青。” 朋友这种时候不推出来挡刀,什么时候推。 “胡涂啊!好久没见梁师姐和王师姐了,你也陪陪她们。” 胡涂给点了名,众师兄立马闪开,各自后退,把他单独留了下来。 严夜洲满面春风,来到周意竹面前,落落大方道:“随时乐意。” 胡涂扭头哭丧着一张脸,狠狠瞪着林默,一回头,看向梁佩儿时,马上堆满笑容,“你们想逛街不是,我正好准备出去走走,不如一起。” 这些都什么人啊!林默感觉自己交朋友的眼光真不咋地。 真要说铁骨铮铮,还得算陆离。 可惜这家伙不在!唉,柳师妹啊! 徐家一帮家伙灰溜溜地走了,连一片云彩都没留下,最失望的明显就是徐子非,好像没带着准姐夫出去疯玩一把,是人生一大遗憾似的。 更失落的是王屏峰,就他又没心上人,又没捞着出去见识的机会,令人难以接受,周师姐简直了,什么人嘛!管天管地,还能管住了师弟的裤裆里去。 就连曹一舟那家伙都有三师姐岳娥拉着与胡涂等人一道出门去逛街,就留下他和林默以及韩必立几个留在家里。 徐家子弟给赶了个精光,没人带路,他们几个全一帮从小修行的愣头青,可没那胆儿跑去外面瞎逛。 对俗世城镇最熟悉的宋苗、席品意、龚佩意、宫照海等也同样被向位集仙、承露峰的仙子姐姐妹妹拉走,就他们几个无人搭理。 最气人的还是周意竹竟然让宅子临时管家给她们准备几处庭院,这三天,这几位少阳女修就不再回徐府,说是当地风俗,少阳人都算婆家来人,即使与新娘子关系再好,也只能按迎亲者对待。 这么一来,王屏峰的出行计划彻底破灭,再无重拾的希望。 —— 客宅楼阁最高处。 四五个年轻男子围坐,各把美酒,远眺城市夜空,灯火如雾,星星点点,亮起一片歌舞升平,盛世美景。 没人陪的男人很可怜,最可怜的,是一堆男人没女人陪着,唉声叹气喝闷酒。 城市喧哗,灯红酒绿就在不远处。 一帮抬腿就能化身虚影,走入繁华的男人,却一个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林默啊!你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连个花酒的味都品尝过,会不会觉得遗憾。”王屏峰满怀惆怅,觉得现在都能吟出几首孤独游仙诗词。 林默反倒是最无所谓那个,筷子敲着酒碗,吐着酒气放声吟唱: 杯莫停,把君浊酒千杯,终有时,且留新酒寄来日。 杯莫停,心上人在咫尺,却难见,念念不忘欢愉时。 杯莫停,空弹剑鸣千秋,意未尽,空有豪情无处使。 …… 这是胡涂从梁佩儿那儿学来的,全是喝醉了空喊唏嘘的歌词,没一点营养,却正适合这几个比孤独更寂寞的男人发泄心头的郁闷。 歌声远远传了开去,回荡在喧闹的城池上空。 就连胡涂此时也不在其间。 正和梁佩儿等人站在热闹的州桥之上,人来人往的人群中,说说笑笑,享受着俗世繁华街景带来的愉悦。 他们都是从小修行,即使如宋苗、严夜洲这等世家子弟子,年少时也很少享受过俗世生活,对这一切同样感到陌生而新奇。 此时的他们哪还记得家中那几个闲得发慌的朋友。 周意竹紧靠在严夜洲身边,桥上的晚风轻拂发丝,飘到了严夜洲脸上,搔弄着他的脸庞。 “师兄多久没下过山了?” “嗯,如果把西崇山说成整座山,那已经二十多年,这二十年,最远也就去过涿州,去去就回,连夜景都没看过。” “若是没有修行,师兄只怕此时都儿女成群了吧!” “那不是,哪有人四五十还不成亲的。” “师兄不是人?” “怎么说话呢!师兄是修行人,不是寻常人。” “那你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长生久视,谁不羡慕。” “我是指成亲!” “呃,这个啊!现在不还有你吗?” “师兄真坏,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搁在俗世,咱加起来都古稀之年了,还会在乎这个。” “那倒也是,不如等林师弟他们办完婚宴,我们也……” 严夜洲轻握周意竹的手。 “这是个好主意,才刚从林师弟那儿拓了一卷不错的双修秘术,还有一坛很不错的酒,到时我俩试试。” “嘤——师兄怎么也这么俗。” “俗,此乃人间正道,绝不沧桑,何来俗之一词。” 如果林默此时在身边,一定对二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这些撩拨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的,也只有二师兄。 当然他们说话时都用了心声交流,身边这几位境界不够,偷窥不到两人心湖涟漪。 相比之下,胡涂只能小声说着悄悄话,逗逗梁佩儿开心,也不敢说得太露白,毕竟身边隔着梁佩儿就是王懿,正竖起耳朵听着呢。 宋苗最是潇洒,身后跟了两三个承露、集仙两峰女修,俨然一朵被鲜花包围的浊世佳公子模样,其余师兄弟只能从旁敲敲边鼓,拼命吸引这几位女修的视线,哪怕浅浅一瞥一笑,也能让他们兴奋老半天。 要王屏峰在,早扯开喉咙开骂了。 一帮没骨气的家伙。 “听说今晚徐家会在四门城楼大放烟火,咱们不如找个高处,喝着酒欣赏。” 岳娥拽着曹一舟的衣袖,看似征求意见,事实上和命令也差不了多少。 曹一舟兜里比脸还干净,主要没有世俗银子,灵晶在世俗人城池里面,啥都不是,最多是块好看的石头。 他只能求助于龚佩意,席品意二位师兄,这两位都是富家子弟出身,不过入山已久,早没有带银钱的习惯,两手一摊,无可奈何。 好在有宋苗,这位宋家子经常回涿州,还有携带世俗物的习惯,更清楚修真世家底细,笑道:“这个可行,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无论去哪座酒楼,到时只管把账算徐家头上就行,城中基本有脸面的地头,哪有世家不参股的。” “还能这样搞?” 曹一舟简直闻所未闻。 在场没几个懂修真世家运作方式的。 清风明月楼。 南阳城最有名的酒楼,也是最有名的销金窟,出名的不止楼中温柔如水的姑娘,也有最好的青倌人表演,最好的酒菜。 只要你是南阳城中的富人,想撑门面,找不到合适的地儿,去清风明月楼准没错;想找最漂亮的姑娘,去清风明月楼无疑是最佳选择;想要观赏最让人血脉贲张的歌舞,这座全城最高的楼阁也是不二选择。 胡涂心心念的去处,终于去了,身边却多了两个不容他眼睛有丝毫享受的左右门神。 一帮人刚进去,早有人通知了东家亲自出迎。 这几天谁不知道徐家办喜事,谁不知道西崇山上仙走下仙山,进入南阳城,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能逃得过天生嗅觉敏锐的生意人,不来他清风明月楼倒还罢了,既然来了,这些商人还不尽心巴结。 哪怕不能在少阳仙人那里得到好处,徐家人也会给予一些意想不到补偿。 一帮人被安排进了最顶层,两面开窗通透的最大一间雅阁里,不用点菜,好酒好菜只管流水价送来。 数名楼中最好的清倌人各执乐器,鱼贯而入,表演起拿手乐曲来,多是一些游仙诗编曲唱和。 “是不是通知一声林默他们?” 胡涂不愧是好兄弟,这种时候也只有他能想起。 严夜洲似乎有些走神,完全没听到胡涂在说什么,皱着眉,扭着头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席品意更是没心没肺,摆了摆手,“叫他干嘛!有那哥几个陪着,还能没事干。” 周意竹更是冷冷瞪了眼小胖子:“徐渝就是怕他给徐子非唆使,才让我们出来看着,不然你以为我们搬出来住是干嘛使的。” 原来都是徐渝的主意! 胡涂只能偷偷长叹,为好兄弟默哀片刻。 第126章 盖头红如血 “严师兄肿么了,周师姐在,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宋苗抓住机会,忍不住调侃,能让二师兄尴尬情形不多,这种场合时机难得。 声音压得很低,靡靡婉转的唱曲声中极不明显,但在座除了唱曲小娘谁不耳聪目明。 宋苗本来就是故意让周意竹听见。 果然引来她敌视目光,严夜洲略显难堪,干咳了两声,说道:“我是觉着徐家这次也太谨慎了些,故而有点走神。” 宋苗嗤的笑出声,假意问:“怎么说?” 严夜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道:“初入南阳,城墙四周就加强了禁制,不只针对外来逾墙破禁,我看那禁制还主要针对城内人往外突破,这也能理解,徐家重视此次喜事,深恐有人混入城内破坏,故而侧重对内防;但他们竟然在这清风明月楼外也做如此安排,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徐家早早算计到我等会儿来此喝酒不成。” 真不会找借口。宋苗心头暗笑,拈起酒杯仰脖子喝干,说道:“二师兄有所不知,徐家老祖正是以数术推衍闻名,谨慎小心也是出了名的,这清风明月楼乃南阳第一销金窟,有此安排并不稀奇。” 严夜洲喃喃:“既然如此,确实不好让林默他们过来。” —— 三天说长不长,对严夜洲这种沉浸在每天陪心上人逛街购物,说笑谈天,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这样的。 胡涂当然也一样,内山九峰说起来不远,至少对修行者来说,也就是御剑起步,落下这么简单,不过真要跨峰相见,双方一来得事先约定,以防闭关修行冲突;二来到别的峰上去探视,总有点被众目睽睽敌视的感觉,因此真正见面相处的时间不多。难得此次远在南阳,有更多时间陪着梁佩儿说笑玩闹,早忘了兄弟还处在水深火热,咫尺难见面的相思苦痛之中,每日只顾着和梁佩儿上街增进感情,哪还顾得别人。 对林默来说,这三天简直就是折磨,度日如年不堪形容他坐立不安的心情。 好在三天不是三年。 日子也就一晃而过,迎亲宴接近尾声,整个仪程的高潮也就来临了。 林默整个人这天被一群喜娘司仪包裹得像一只红粽子也似,高冠红袍,头插镂空金翅,胸前还挂着一朵比胸膛还宽的大红绸花,一大群师兄弟和大批同宗女修的簇拥,胯下高头大马,马身上同样披红挂彩,流苏垂地,走街过市,在千万人目光注视下,向徐府大开的仪门徐徐进发。 季长卿此时跟在队伍最后,今天他不是主角,也不用跟徐家亲戚朋友套近乎,只是跟在队伍后看个热闹。 胡涂显得新郎还兴奋,也是一身定做的喜袍,牵马坠镫,走在一众队伍最前列。 身边两排乐手高奏喜乐,嘀嘀嗒嗒,街道两旁鞭炮声隆隆不绝,整个街道香烟弥漫,红色碎纸满天飞舞。 “新郎官骑大马,前面走的是癞蛤蟆,声声爆竹催娘家,开门迎接姑爷了……” 不知哪里跑出来的一群小孩子,不停在迎亲队伍前面跑来跑去,嘴里念叨着当地童谣,伸手向牵马的胡涂要着喜钱。 徐家早有准备,胡涂身上的多宝袋里红包一大堆,每个红包里边,都有一颗专门为此次迎亲铸造的花钱,金铜合铸,价值不菲,一面刻有‘开门见喜’,讨个好口彩;另一面则是‘花繁叶茂’,寓意多子多孙。 为喜庆婚、寿专门铸造花钱,也是南阳钟鸣鼎食的宗室豪贵彰显气派的风俗之一。 随着一把红包撒下,不管大人小孩一拥而上,争抢不休,虽说有点影响队伍前进,但迎亲之日,图的就是个热闹,也没人计较。 兴许徐家准备的花钱价值不菲,撒出的红包,十之八九落到了身强力壮的大人手上,眼巴巴望着打赏的小孩们反倒一个个给大人们一屁股撅去了街边阳沟里面,哭得稀里哗啦。 红包没抢着,反倒弄了个一身泥,回去还可能给大人打屁股,这些小孩哭得那叫个伤心,简直比死了爹娘还让他们委屈。 修行者大多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 严夜洲放开周意竹的手,加快步伐,来到街边,取出一叠红包给那几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孩一人手上塞了一个。 几个小孩马上破涕而笑,不断鞠躬,嘴里说了一大串吉祥话,看来这些小孩早有准备,也不是第一次讨赏了,张口就来,言子丰富得让才学自认不错的严夜洲也自愧不如。 关键这些小孩眼力见儿极好,一见不远处周意竹眉开眼笑,款款而来,马上开始用丰富的赞美之词,称赞起那位好看的仙子姐姐。 结果周意竹一高兴,取过严夜洲手边一大沓红包,全分发了出去。 这下一路上引来了无数黄口龆髫专门围着严夜洲和周意竹打转,弄得两人手忙脚乱,离着徐府还剩老远一段距离,手上的红包就发了个干干净净。 无奈之下,只能从身边几个师兄弟手上借用。 好在徐家准备的红包足够丰富,修真世家,还真不在乎这些许世俗金铜之物。 一路上热热闹闹,笑料失误不断,总算在游荡了半个城之后,来到徐府门前。 看热闹的市民已经被官衙派来的差役拦在了大门十余丈外,此时在大门口的,只剩下徐家各支亲戚。 两名徐家不知隔了几房的同族年轻人眼疾手快,冲过来从胡涂手上接过马缰,屁股一拱,居然把一座肉山似的小胖子挤去了一边。 他还道这是风俗,到了徐府门口,别人热情接马迎客也是常理。 谁知两个小伙一左一右,占住林默下马空间,又有好几个小伙冲了过来,团团将高头大马围了起来。 “新姑爷初来乍到,咱们这些当晚辈的,恭请新姑爷下马入府。” 话是这么说,七八个壮小伙连人带马围住,林默根本下不了马,总不能一飞冲天,或把这些徐家人一一踢开吧! 徐家执事过来交代仪程时,也没提这一节。 林默微笑,冲小胖子招了招手,“打发红包啊!愣着干嘛!” 一群徐姓人手也不伸,眼里哪有这种只包了一个花钱的红包。 林默立马反应过来,这些徐家子弟讨的可不是寻常红包,他们不是寻常百姓似的好打发。 “要什么?” “是不是我们开口,姑爷就能给?” 这些家伙脸皮真是厚的可以,讨价还价脸都不红。 造化丹? 那是不可能滴! 即使林默愿给。 一年半载,偷偷给个一炉半炉,别人真不好多话,要是像造化丹这种提高一族实力的丹药让徐家独占鳌头。少阳剑宗内山九峰第一个不答应,其他十二修真世家也会因此造反。 要是在大门僵持不下,徐家话事人又不出面解围! 季长卿眉头一扬,已经有了不快。 严夜洲也觉察出气氛异常。 按理说,徐家提出的要求,少阳这边几乎没有改动,照单全收,已给足徐家面子。 同样像平尘和药王峰诸老故意不来,也是暗戳戳警告徐家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附属身份。 此时在大门口闹这么一出,他们想干嘛! 最尴尬的莫属林默,心头已生出一些不快,还是耐住性子,沉声道:“各位的要求恕林某无法应诺,如果各位继续纠缠,到时只怕损的不只是徐家面子。” 就在这时,大门内旋风般冲出一个来,手持荆条,一阵乱打,将那几个徐家外门打得抱头鼠窜,一哄而散。 那人犹不解气,嘴里兀自喝骂道:“给你们脸了,这种时候跑来提无理要求,当小爷不存在是怎的。” 他一把拽住马缰,朗声道:“请准姐夫下马入府,吉时将至,迎亲仪式正等着姐夫入场呢!” 来的正是小舅子徐子非。 林默这才下马,小声问道:“刚刚那些徐家子弟怎么回事?” 徐子非也小声回应道:“不知道哪个衰人出的主意,想趁这个机会闹婚闹出点好处,这些都是徐家边缘支脉,平日里就不太听招呼,一个不防,差点让他们闹出大笑话。” 林默这才放心。 若非徐家老祖和族长策划,试探他的底线,这件事就不算太为难。 进得府门,庭院中上千人等候。 徐子非代替了胡涂的位置,牵着迎亲新郎进门。不过,林默始终感觉周围的徐家人目光不善,并没有那种真心祝贺婚礼的气氛。 也许大多数徐家人和刚刚那些年轻人想法一样,得不到太多好处,心头有怨气。 他只能这么想,反正迎娶徐渝之后,住在万里之外的西崇山,最多不过与徐子非等亲近一些的徐家人打交道,这南阳不来也罢。 鞭炮声依然震耳欲聋,喜乐声回荡在徐府上空。 人很多,整个迎亲场面却显得有点不合情理的安静。 气氛主要在人,而非外在声乐爆竹。 上千人站在徐家主厅外庭院,一个个面沉似水,恍若泥塑木雕,只是随着司仪一声声高亢的条仪规程,毫无生气地鼓掌附和。 主厅布置成了喜堂,红绸高挂,朵朵红花随风摇曳,粗如儿臂的红烛高插,噼卟爆开烛花。 玉盏金杯摆满大红喜案,三牲六礼,仙果金芝堆满案头。 林默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静待新娘子在徐府喜娘的搀扶下走进喜堂,只需他牵着红绸,将新娘带出徐府,整个仪程就将告尾声。 徐家人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吧! 他这样安慰自己。 很快就能见到盖着红盖头的徐渝,又让他充满期待。 这是他人生最期盼的时刻,也是梦寐以求八九年,终于盼来的时光。 他眼中只有昔日白衣胜雪,飘飘雪花中,一剑旋转而至那个姑射仙子,那就是一生心之所系,梦中情人。 如今马上就会随他回到西崇山,成为正式道侣。 林默嘴角向上勾起,仿佛已经品尝到了幸福滋味。 人生最快乐莫过于心想事成。 他和徐渝,岂不就是梦境变成了现实。 林默沉浸在未来的幸福感之中。 混乱喧闹中,他听到环佩叮咚,布鞋轻轻移过地板的刮擦声,无数身着大红喜袍的喜娘鱼贯而出,最后才是新娘子在两名端庄的妇人搀扶下自内堂屏风后款款走来。 终于来了。 这一刻,林默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痴痴地望着,先前的一切不快早抛诸脑后。 徐家老祖和徐渝父亲也来到堂前,双双坐在喜堂正面的喜案左侧,静候即将远去出嫁的女儿给他们奉上最后一杯茶水。 徐渝的亲娘并非修行中人,早在她几岁时就已去世,徐昭华并未另娶,因此堂上并无主母。 季长卿和一应少阳男女都站在喜堂外,喜堂内主要是徐家头面人物,他们也不好进去掺和。 林默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红凤袍霞披,遮着盖头的新娘子身上,哪有余暇观察别人。 金银丝绣成飞凤呈祥图案的喜袍非常宽大,遮住了徐渝婀娜身姿,轻移莲步,连足尖都未露出喜裙半点。 大红盖头低垂至胸,完全看不见新娘子容颜。 喧闹的喜堂,仿佛没了其他声音,安静的一根绣针落地也能让人吓一大跳,新娘子周边的景物恍若扭曲,只有她正款款走向自己。 徐家厅堂十分宽敞,八根合抱粗金丝楠木朱漆大柱支撑起高高的斜坡庑殿大顶,数百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堂上点满了牛油红烛,应该会觉得很热。 但今天不一样,自从喜娘们出来,新娘子露面,整个喜堂寒气森森,屋子里光线骤然扭曲,噼卟燃烧的牛油红烛失去了明亮,洒出几个昏暗的小光圈在屋子里飘移不定。 其余一切尽皆模糊……除了一身大红的新娘子,红盖头无风轻扬,恍若一块浸透鲜血的红布。 红色映入林默瞳孔,天空变成一片血色。 不,天空还是那个天空,红盖头怎么会遮住天空? 林默看见空气中呼吸凝出的白雾,缥缥缈缈。 他想都不用想,抬臂,拧腕,剑已在手,一剑就刺向了眼前遮天血色。 同时一点微风拂动的冰晶闪烁,穿透血色红幕,瞬间来到他眉心间,快得让人难以想象,他本能偏了偏脑袋。 全身剑气乍爆,疯狂流泻。 冰晶就在眼眉前半寸融化成水,颓然滴落。 嗤——红幕被剑锋撕开一条裂缝,缝隙外的光线不再冰寒,也不再暗淡,喜堂还是那座喜堂,人还是那些人,一个个开始后退,纷纷祭出自家本命法宝,护住身周。 林默也在退,地面仿佛被人无限拉长,不管退得多快,在外人看来他始终停留在原地。 一条来自视线之外的长绳霎时束缚住他的身体。 坚韧无比的绳子,他连续两次催动真元竟未能撼动分毫。 季伯他们在哪儿?会不会同样遇到了危险! 徐家老祖和徐昭华依然端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难道徐家人被人控制? 刹那间,林默想了很多,思绪杂乱,很难集中,刚刚那一剑剑意爆发,纯粹出于本能反应。 —— 喜堂外,一众少阳弟子和季长卿一样,突然身陷一处冰寒霜结的天地,周围白茫茫一片,天空灰云笼罩,再无余色。 所有人祭出了剑,飞剑带着明亮的弧光,纵横交错,劈砍着这方突如其来的天地穹幕。 锐利的飞剑如同刺进湖面,涟漪不惊,气机不现,纷纷弹回。 无论他们怎么用力,怎么催动各式神通,难撼天地穹幕分毫,就连修为最高的季儿卿也同样如此。 “怎么回事?” 严夜洲首先反应过来,这座天地隔绝阵法,根本不是他们可以撼动的无上仙术。 构建这座大阵的人肯定不是徐家。 他们若有这种能力,早就将少阳剑宗取而代之,修真家族从来只是依附,他们若得到机会,绝对不会放过取代成为一洲之主的机会。 修真家族更懂得权力对山上意味着什么?甚至比宗门更懂。 “上界仙人谪凡。” 季长卿的口气明显带着愤忿,却又无可奈何。 “战争都已经结束了,他们来干嘛!难道为后土宗的覆灭报复?” 王屏峰气急败坏,跳着脚,灵识指挥飞剑不断劈砍穹幕。 胡涂也没停下,大剑换了好几种形态,完全无法撼动天地分毫,卷起一阵阵雪花,将附近所有人堆成了雪人。 季长卿嘴唇颤抖,“不是后土宗,是水龙宗,这是‘冰雪域’,承渊秘术,金丹期高境才能掌握的高等术法,你们就算耗尽真元也没法破开。” “他们究竟想干嘛!” 胡涂一剑重重砸向地面,轰然一声,雪花飞溅,雪下实土连个坑都没砸出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地面蓬松了不少。 季长卿眼睛充满血丝,咬着牙,“徐家,一群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畜生。” “徐家?”严夜洲惊愕得说不出话。 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夜的清风明月楼,楼外那座大阵。 难道为林默所设,因林默没有出现,因而大阵并未启动,他仅仅感受到了布阵法宝渗透出来的丝丝寒意。 “徐家怎么会勾结水龙宗上仙?根本没有理由?” 他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宁愿相信这只是个误会。 季长卿盯着天幕,恨恨道:“提亲之时,徐家老祖提出过一个请求,他与徐昭华得林默绦尘丹打破天堑,进入神游,想借此战大胜,索取两个接引名额,我没答应,也未拒绝,只是告诉他们需得宗门长老一致同意方可。” “这也没理由不是,宗主不是已经跟水龙宗达成契约,他们也没理由请上仙谪凡啊!” “不是对付我们,是林默。”季长卿眼珠都快瞪出眼眶,“林默在后土宗已经结丹,斩绝了后土宗破天接引之路,上仙谪凡,为他而来。” “啊……” 大多数筑基境弟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胡涂怒吼道:“林默结丹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管他屁事……” 梁佩儿拉都拉不住。 宋苗目光闪动,“季大长老的意思,谪仙送给徐家两个名额,以换取他们配合,斩杀林默?” 季长卿一个字都不想再说,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严夜洲向远处扔出一把法丹。 轰然一声巨响,天摇地动。 大地依旧白雪茫茫,天空依旧灰云密布。 —— “林默是吧!跟你那死鬼老子一样,居然敢冒天道之神威,擅自下界结丹,妄图改变五源均衡格局,只不过,你比你老子厉害,二十几岁便结丹成功,若再给你几十年,五源岂不是要变成你姓林的一人天下。” 大红喜袍盖头下一个低沉的男声侃侃而谈,身上红袍如活物一般,开始流动,旋转着流淌入那具身躯内,连同头上的血红盖头如出一辙。 最后出现在林默的眼前的,是一个容貌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头挽道髻,青衫直裰,轻柔得如水,泛起阵阵波纹,手上倒执一柄剑,竟与柳薰三尺水有几分相似。 林默却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站着好几十个徐家人,本命法宝漂浮胸前,如临大敌。 人群中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将自己埋在人堆中。 “既然来了两位,还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上仙是对自己的本事没有信心?” 全身被一条青色长索捆住的林默好像并没有太激动或慌乱,眼角余光正打量周遭。 “哈哈哈……这小子能这么快结丹,的确有他的道行,看来老夫确实小觑了你。” 老人直起腰,身材高大,比身边徐家人高出大半个脑袋,原本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袍,站直之后,立马变成一身锦绣渊龙的华服。 所有徐家人都满面愕然之色,纷纷挪步走开。 林默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淡淡道:“你们呢!处心积虑,就为讨好上仙?” 他问的不是两位谪凡而来的上仙,而是徐家两位话事人。 徐昭华低垂着脑袋,不敢对视。 徐家老祖微笑道:“借你一条命,换我祖孙二人破天接引,保徐氏一族千年荣华,这买卖值。” “千年荣华,呵呵,你认为少阳人会放过你们?” 林默不急于反抗,两位上仙就像在看瓮中之鳖,也不着急动手。 他们好象随随便便站在那里,连捏诀准备都没有,方位却极尽巧妙,将林默所有退路封死。 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膜,像一只倒扣的大锅,将整个厅堂罩在其中。 对付一个刚结丹的后生,两名金丹后期地仙足以应付各种变化。 更何况捆在林默身上的那条长索乃上界恶蛟之须炼制,能束缚所有包括金丹境界以下的地仙,这是白发老人本命法宝之一,自炼化以来,对付敌人,尚从未失过手。 捆仙索。 来自上界,五源大陆根本无法炼制的顶级法宝。 第127章 祸福无门人自招 徐家老祖更加镇定,徐徐道:“有山水誓约在手,两位上仙可保徐家尽悉迁入白岩洲,水龙宗愿保徐氏一脉千年荣华,总比少阳连两个破天接引名额也舍不得给予要好。” 有上仙出手,就算少阳剑宗倾巢出动,也能保证他们不受半点牵连。上界就是上界,仙人就是仙人,远非五源这些山上修行者可以相提并论。 林默终于明白了。 因果祸福一直源于自己,几炉造化丹,两炉涤尘丹,造就了十余名徐家筑基修士,也造就了无数妒忌和不满;同样塑造了徐家老祖和族长的野心。 破天接引。 数百年光阴寿数是推动人们修行的动力,也是引发整个五源战争的根源,同样是勾起某些人贪婪无尽欲望的魔鬼。 难怪当年先父会将涤尘丹尘封。 天意易懂,人心难测。 徐子非就在厅堂中,他属于徐家一员,却是少阳门下,此时突然冲了出来,横身在林默身前,手按剑柄,“徐家人不会全部陪你们背叛,我也不许你们——” 话还没说完,徐昭华一挥手,他就横飞了出去,重重落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了很长一段,这才被两名徐家庶房家长截停。 “把他带回后院,直到白岩洲为止,不许让他醒过来。” 看来也就这样了。 林默只能苦笑,望向对面那位青衫执剑地仙:“怎么只来了两位,既然开了天门,何不尽悉下界,斩杀水龙宗以外四宗,完全控制五源天下,这样你们也用不着经常上下,一劳永逸。” “探底。”青衫地仙咯咯怪笑,“你还没那个资格。” 林默叹着气,“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多说一会儿话,难得下界一趟,就这么没了,怎么对得起水龙宗花费的巨大代价。” 他的‘代价’两个字出口,身上的捆仙索就一寸寸断开,一道剑意从他体窍间飘出,如同一道闪电,刺向厅堂大门。 叮—— 声音清脆得如琉璃崩碎。 剑光穿透了若有似无的气幕,穿孔处布满蜘蛛网裂纹。 “去找徐渝,若徐家人阻拦,杀——” 裂开的阵幕再也无法隔开绝地,季长卿和所有少阳门人都听到这句话,纷纷祭出飞剑,‘冰雪域’天地哗然崩塌。 “我留在这儿帮他。” 胡涂大剑一挥便要杀进喜堂,刚跨出半步,就被季长卿一把拎起衣领,拖拽而行。 “干嘛呢!难道留他这儿送死。”小胖子手脚乱挥,挣不开大长老有力的手掌,他还没傻到用剑去对付这位脾气难测的传道人。 “林默自己有数,你连阵法都破不开,还能帮忙,添乱还差不多。” 梁佩儿比较冷静,很快领会了季大长老的意图。 小胖子虽说不愿意,还是停止了挣扎,被季长卿一把塞进梁佩儿怀中,冷冷道:“看好他,分头找,这样快。” 不容分说,化作一道剑虹,轰轰之声不绝,剑光穿室越屋,凿出一个个大洞。 偌大的徐府,有屋千间,一间间找怎么可能,也就季大长老这种方法最为省事。 众人有样学样,不再顾忌,飞剑开道,四面八方分散开来。 —— 一块红霞,一道剑光。 红霞遮天,剑气锋锐。 冷风起,寒意逼人。 整间厅堂结出冰花,红烛光照,冰晶闪烁,散发出奇幻色彩。 一黑一白两头缠绕蛟龙自上仙老者袍服中破渊而出。 《述异记》有载,独角双爪为蛟,角有分叉似鹿,四足为龙。 停渊养蛟龙。 林默见过水龙宗弟子使出过这类术法,与眼前这位相比,简直就像真实的蛟龙和拓画的区别,但比起柳薰的啸天兽差距还是不小。 然而这里不是神缘秘境,没有立于不败之地的神异力量,也没有大罗天劫,源源不断补充杀力,对付两名结丹后期的地仙,不敢大意半分。 一步踏出,鞋底阵法自生。 阴阳鱼图盘旋笼罩厅堂地面。 整个剑阵,即使结丹,体内真元剑气充沛丰厚,同样无法施展。 无非使出十成中三停威力,三三相合,天门峰大衍术诀为基,识海中快速运算最可能的途径,找出一条最实用,最省力的方法,三峰剑诀配合融合,切割对手之间联系,将一对一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对付眼前两人,正是千仞峰化岳诀,又名瑶光剑诀,化岳断流;云峦峰阴阳剑诀,亦称天权剑诀,颠倒地利;飞泉峰流水诀,亦名:天枢剑诀,以水融水,攻敌不备。 兼有八门遁甲,惊、杜、休三门连环,糅合金、水、木三种真源天授神通,一并施展。 其威力之强,放之五源之地,神挡弑神,仙挡斩仙。 同境无敌。 剑术与剑道绝无痕迹的完美结合,剑意与剑势妙到毫巅的大道显化。 遮天红霞撕裂,血雨零落;藏在红霞后的剑光如蹈虚空,被无尽流水吞噬;一黑一白两头恶蛟撞上一堵通天山岳,天崩地裂,无数飞石如刀片落下,将蛟身切成数段,掩埋其下。 “忘了告诉你们,前不久才斩了两名来自玄辅的金丹,你们将是死在我剑下的第三和第四上仙。” 两位上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阵云密布,完全看不清远处,仅凭灵识感到本命法宝断开联系,再无半点气机涟漪。 就在这时,林默出现他们视野中,一手摁着徐家老祖头顶,一手执剑横放咽喉前。 似远,又近。 就连两名金丹后期地仙也不敢轻易踏出半步。 林默在笑,笑声渗人。 令两人直冒鸡皮疙瘩。 “后土宗玄辅宗庙我已经毁了,下一个要斩绝天地通的,就是你们水龙宗承渊宗庙。” 说话间,长剑横抹,一颗人头呼啸而至。 近在咫尺,又似远隔千里。 两人都看见人头朝他们飞来,错步移位,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落下。 此时失去本命法宝的反噬发作,各自喷血不止,手指不停掐诀以遏止反噬蔓延,四五件防御法宝环绕身周,以防对方神出鬼没的攻击。 “觉着有用?” 一道剑光落下,有如境中正反两面,各领一剑,各有一件本命法宝凭空炸开,烟消云散。 前一件本命物反噬尚未消退,又来一次,两人这才真正感到了死亡威胁。 身陷不知名的剑阵,剑光随时掉落,躲都没法躲,对手完全看不到,只有挨打的份。 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声不绝: “上仙,哼哼,不过如此。” 这句话若换半盏茶前,两位上仙一定会大笑下界修行者无知者无畏。 此刻,却令他们胆战心惊,生怕再一剑落下,又一件本命法宝崩碎,那可要了老命。 于他们而言,林默简直比魔域天魔还要可怕,甚至心里嘀咕起疑,对方本身就是魔域某只强大天魔,坠落下界,只为从根基动摇青莲仙界立足之本。 青莲仙界根本何处,包括一切仙界所辖福地天下。 五源位列其中,却又独立天地,通连人间、幽冥,非福地,却又拥有独特的仙缘脉络,以至于青莲上仙可遥指其发展方向,却无法彻底改变。 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魔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做此推测,合情合理,完全符合逻辑。 “林仙师——”面相较老那位受损严重,已经开始放下身段。 青莲仙界金丹地仙称人‘仙师’,那可是元婴境界大地仙待遇。 “有事?” 阵中,林默能清楚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他。 当然只要林默愿意,双方见面也不是不可能。 “放我们离开,徐家人任由处置,承渊将来对此事绝无二话,本人可心血盟誓。” 林默嘿嘿轻笑。 徐家老祖和徐昭华面如死灰,坐在那两张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刚刚两位上仙所见,不过阵中幻象。 徐渝尚在,他又怎会轻易斩杀徐家之人。 于他而言,徐家可以被少阳剑宗秋后算账,可以被打压到尘土里再无法翻身……但做这件事的绝不是他。 他不舍得让徐渝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以他自己的安危为代价。 如果小胖子在侧,一定会骂他‘黏糊不清’;二师兄则不置可否,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说不定还会拉着周意竹的小手,心声说一句:我于你亦如。 徐昭华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当山水盟约是个屁。” 老者道:“水龙宗的山水盟约,岂可约束我等上仙。” “你他奶奶的不也画过押。” 徐昭华愤怒至极。 徐家老祖则欲哭无泪。 老者振振道:“下约不束上仙,这个道理你不懂。” 林默微笑,“阁下道号?” 老者挺了挺腰,“承渊城葛松子,这位是我师兄行云道人是也。” 行云叹了口气,道:“贫道愿交出心血,以供林仙师驱使。” 修行者交出心血等于交出半条命,得此心血之人,随时可以借心血下咒,令诅咒者跌境发疯都有可能,若境界更在受咒人之上,杀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两人真是怕了。 须臾间两三件本命法宝毁损,搁谁身上,谁不跟割肉一样,再毁下去,就算能保命,跌境断绝大道绝对跑不了。 对地仙来说,跌境断绝大道等于要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林默问道:“当年下界也是你们?” 他问的‘当年’,自然是指十几年前瀛台那次。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也似。 行云道:“来的只有一位,元婴执宰秋叶仙师。” 葛松子生怕他不信,说道:“逆接引通道并不稳定,每次只能供两名金丹或一名元婴临凡,上次令尊,令尊……” 林默厉声道:“说——” 行云翻了个白眼,说道:“令尊前世极可能来自某座同等仙城或仙楼,拥有元婴前世记忆,因此高层稳妥起见,派来的,是一位元婴高层。” 这个解释相对合理。 既与游魂天描述相符,也与柳薰情况近似。 这里就有个疑问,五源大陆为何特殊?引上界仙人扎堆在此,仅仅是因为具备五行真源? 偌大青莲,难道没有五行真源支脉存在? 他更清楚,五源大陆的真源,除少阳炼剑峰外,只是支脉虚源,远不及真源神通广大。 正准备开口答应,有两名上仙心血在手,对将来破天而出,落地青莲,好处自然难以言喻。 厅堂外有人高声喊道:“出事了,徐渝,徐渝……” 喊话之人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再熟悉不过,不是胡涂是谁? 林默闪身,隔绝阵法声音,来到大殿门口,瞪着不远处,正弯着腰大口喘气的胡涂:“怎么回事?” 胡涂抬头,眼中有泪流下。 林默骤然心里一凉,心境失守,脚下阵图急速震动,差点因此崩溃。 季长卿瞬息而至,冷冷道:“对方在她关押处设有天雷阵池,我们刚到,阵法即启动,整片地都炸毁了。” 嗡的一声,林默脑海里炸雷轰鸣,身子晃了一晃,蓦然返身而回。 “天雷阵池。” 行云耳边响起这四个字,下意识道:“不是我。” 马上补了一句:“我不精阵法。” 于是葛松子面前又一件本命法宝炸开,喷血不止,嘴里兀自道:“天雷阵法只会对靠近的人起作用,根本……” 砰砰砰。 数道剑光交错,葛松子浑身是血,躺倒在地,本命法宝尽碎,身体小天地如江海倒灌溪流,一身经络瞬间崩裂,金丹稀碎,只剩下一口气勉强提着。 “谁的主意?” 葛松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看向行云方向。 然后行云那边,一身防御法宝开始被剑光搅碎,林默一身剑气,狂泻不止,竟不顾法宝崩碎的狂暴气机,挤进行云身边,手起剑落,剑尖自他胸口斜插而入,双手握柄,将人挑离地面,双手一送,钉入旁边楠木大柱。 “想杀我,布了这么多局。” 行云明显能感觉到他气机急剧下滑,可他却无能为力,穿透身体那把剑,一条条精粹的剑气疯狂在经络气腑中流窜,暴雨倾泻,将人身天地冲了个稀烂。 凌迟! 据说来自人间,连世间帝王都觉得残忍的刑罚,早已禁止不用,可如今这场体内剑雨凌迟,由内及外,甚至远超凌迟之痛,偏偏脑子清醒得让人抓狂,每处让人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完完整整展现在他识海中。 林默此时已很难维持阵法,真元迅速消耗,所剩无几。 阵法崩溃,被阵法分割开来的徐家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纷纷退后,紧贴四壁。 只有徐家老祖和族长徐昭华一动不动,端坐原处。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们一早就被林默剑气锁腑,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不是我们,是徐家人出的主意。”行云用肺部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大声嘶吼着,“他们甚至以离魂术,控制了那个徐家小子,引诱你第一晚就去清风明月楼,他们拖住那个姓季的长老,让我们有机会在徐府之外解决掉你。” 林默眼睛在流血,鼻孔中也有血不断流下。 谁都看得出他已强弩之末。 “还不快动手,愣着干什么!难道等少阳的人杀光我们。” 徐家老祖自知必死,他早就顾不上家族覆灭,拉着大家一起陪葬,也许正是徐家最好的归宿。 当他接到水龙宗密使第一封信开始,徐家已经被他带到了死亡边缘。 一个梦想长生,结丹成道的老家伙,哪顾得上血缘亲情。 徐昭华同样如此,女儿、女婿的风光,与本人登天大道,算得了什么?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徐家没有人动,他们已经看见季长卿,胡涂,严夜洲……一把把飞剑正悬停在院子上空。 谁动,谁死。 徐家老祖没动,徐昭华也没动。 他们也死了。 死状极惨,林默用同样的剑,同样的剑道,捅穿了他们的道基,道树枯萎,经络寸断,气腑爆裂。 徐子非刚从昏迷中苏醒,眼前场景瞬间让他崩溃,还没冲出两步,整个人脚下发软,再次晕倒过去。 林默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却被胡涂死死抱住,昏死在他怀里。 整个徐家作鸟兽散,前来参加迎亲宴的宾客,如同做了一场永远不想回忆的噩梦,纷纷逃离南阳城,连个告别都没有。 谁也不想此时去触霉头。 少阳诸人没人心情好,全部坐在空空如也的喜堂中,望着昏死的林默,瞧着脸色铁青的季长卿,无人作声。 就连话最多的王屏峰,此时也坐在门槛上,整张脸埋进臂弯,肩膀不停抽动。 严夜洲坐他身边,不停往嘴里倒酒。 平日里一壶即倒的他,一连喝空了五壶仙酿,脑子里却清醒得让他只想掉泪。 周意竹什么安慰话都没说,只轻抚他的背。 胡涂一直抱着林默,紧咬嘴唇。 季长卿突然一掌拍下,黄花梨木扶手应声而碎。 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所有少阳诸子心悸。 “岳娥,西崇山可有回信?” 看起来较为镇定的只有药王峰三师姐岳娥,她摇了摇头,“没那么快,金缕符传信,也得要三四个时辰,再加个来回,不到半夜,回信不可能这么快。” 季长卿长身而起,咬牙道:“不管了,我带林默回中宫洲,你们就留在此地,清理徐家人留下的这堆烂账,等宗门过来处置。” 胡涂紧紧抱着林默,摇头道:“不行,林默醒了,肯定会去徐师姐遇难的地方,你不能现在就带他走。” 虽然他对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大长老兼传道人也很害怕,此时却充满了勇气。 季长卿长叹道:“一堆破砖烂瓦,徒生伤悲,还让他去看作甚。” 胡涂还是摇头,“我知道他,一定会亲眼看到才会安心。” 严夜洲背靠门框,吐着酒气缓缓道:“林默只是气急攻心,不会有大碍,等他醒过来,细心调养,真元恢复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只是心境上这道坎不迈过去,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安然无恙。” 季长卿道:“怕的就是这个。” 他指向林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只要醒过来,肯定第一时间去找徐渝,然后等他真的明白过来她已不在人世,会做什么,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灭掉水龙宗。” 王屏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泪水。 季长卿道:“没有宗门配合,前去白岩洲,他还有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谁也回答不了,白岩洲是水龙宗根本之地,虽元气大伤,此时至少有数百名筑基境修士,神游期不下百人,再加上随时有可能逆引谪凡的上仙,谁敢保证,即使全盛金丹的林默能杀穿整个一洲大陆。 何况他心境受损,能发挥几成力犹未可知。 周意竹道:“难道宗门不能以水龙宗违誓为由,起兵剿灭。” 她更有大师兄之仇在身,如果宗门兵发瀛台,想来最先请缨前行的,就有计大长老。 季长卿哼哼哼,一连好几声。 严夜洲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准确来说,水龙宗并未违誓,他们无人参与这场局。” “那——”周意竹一指已经移往屋外庭院的尸体。 严夜洲道:“承渊城不是水龙宗,而且……而且……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宗门,而是林默个人。” 林默结丹这件事情,知晓者寥寥。 本就是季长卿刻意隐瞒,世上事偏不遂人愿,怕什么来什么,至于消息如何泄漏,无从查证,也没有任何必要。 摆在林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痛快淋漓大杀一场,然后陨落白岩洲。 开天而去,青莲仙界之上报仇也好,静心修行也好,谁也管不着,也顾不上够不着。等有一天跻身元婴境,足够支撑他横扫白岩洲,再找机会嫡凡寻仇。 季长卿显然想让他走第二条。 “不用想了,你们安排的路,我一条都不走。” 林默突然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醒了。”胡涂哇的一声终于没忍住,哭出声来,把头埋进了林默胸膛,“对不起,我没赶上,天雷阵爆炸的时候,我还离得很远。” 反倒是林默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用自责,保护徐师姐的责任是我的,与你无关,扶我去看看。” 说着他挣扎着起身,胸口给胡涂的大脑袋压着,身上没半点力气,根本起不了。 季长卿眼睛瞪得滚圆。 林默嘴角扯了扯,道:“没事,我没你想象那么冲动,即使要去白岩洲,我也会先毁掉承渊宗庙,让上界无法谪凡。” 季长卿冷冷道:“你能保证青木、离火两宗没有,他们的上仙不会下来?” 林默苦笑,“若整天担心天降横祸,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你认为这样活着有意思。” “没有。”季长卿生硬地吐了两个字,脸色稍微缓和。 他很了解他,血性冲动并非他的本性,谋定而后动才是,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认识徐渝,结交了诸如严夜洲等朋友后,他变了,变得多话,变得冲动,变得为人着想,当然不是全部,而是他认为亲近的身边人。 然而给他带来了什么? …… 季长卿反倒觉得,大悲伤痛过后的林默,才是最真实的自我。 冷静,淡定,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感情! 第128章 秋风起,正是杀人好时节 小桥,流水,修剪整齐的花草。 残壁,断亘,焦黑如炭的地面。 就像有人从空中在地面划出了一个圈,将其中一切事物化为乌有。 林默坐在流水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酒葫芦,手指微微颤抖,与情绪无关,只是真元耗尽,身体虚弱所致。 此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嘴角甚至挂着不知是哭,还是微笑的弧度。 一阵风吹过流水,水面荡漾,穿过桥拱的风刺骨透凉。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那堆焦黑的残垣断壁,酒水成线,轻轻洒落碎石拼成的花间小径上。 胡涂就蹲在他身旁,低声道:“别想太多,等身体恢复,再筹划将来的事。” 林默摇摇头,轻轻拍了下好兄弟的肩膀,视线上移,看向严夜洲,他身边还有想上前安慰,却迈不出步子的王屏峰。 “不用担心,我很冷静。” 他往嘴里倒了一口酒,辛辣酒水灌进肺里,让他剧烈咳嗽。 他很想告诉他们: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脆弱,也没有那么热血冲动,我想为徐渝报仇,灭掉水龙宗以泄私愤,想这么做,不表示不计划就这么做,我从小就想为爹娘正名,可我一直忍到了现在。 有些话,他只会埋在心里。 有些话,即使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放宽心,既然这样,又何必解释。 严夜洲道:“希望如此。” 二师兄向来不喜欢辞藻修饰,直来直去。 王屏峰小心翼翼来到他身边,嘴唇嚅动着,想说几句安慰话,却发现根本说不出口。 林默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尽在不言中。 —— 夜已深。 季长卿过来的时候,其他人自觉离开,但并没有走太远,大家还是担心,以林默现在身体状况,一旦头脑发热,可能都走不到瀛台,就会被水龙宗留在西乾的眼线缀上,只需几名尚未清理出来的入魔修士,就能要了他这条虚弱的小命。 “你怎么想的?” 季长卿背对废墟,凝视着桥下潺潺流水。 林默又往嘴里倒了口酒,这次很小口,浅浅抿入,以免刺激红肿的咽喉,有时候,悲伤并不一定嚎啕大哭才会哭哑嗓子。 虚弱的时候,身体小天地修复能力极差。 “还能怎么想,血债要用血来偿。” “你准备这个样子,全凭一腔热血冲去白岩洲?”季长卿语气里充满讥讽,旋即平和地说道:“你从来不是这种人。” 林默喃喃:“我是什么样的人?没爹没娘,从小遭人白眼,还要担心着别人挖开我的脑袋,找出他们想要的秘密那种人,最艰难那几年,我都挺过来了,你还会担心我现在。” “那几年的你,我反而最不担心。”季长卿口吻依然不紧不慢,语气低沉,“你有隐忍之心,坚定的目标,而现在的你,我反而害怕,不是因为你结丹能力强,而是你的心变了,变得不再隐忍,不再坚定,你有了牵挂,徐渝就是你最大的心病,哪怕她已经故去,依然对你的心境造成了影响。” 他们之间的对话甚至连起码的禁制都没有,但没有人敢用灵识来窥探一位筑基大圆满多年的高境修士,至少目前徐府之中,没有这种能力的人。 林默浅浅抿了一口酒,“所以你一直反对我和她在一起,把她收进集仙峰,放在你的眼皮底下,害怕她是徐家派到我身边探查秘密的卧底,将我遣入下界,说是利用下界厌胜筑基,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我在哪儿不能筑基,无非需要找机会潜入其他四宗,获得五行真源罢了。” “你根本不确定下界有五行真源的存在,因为我爹虽去过,仅仅在幽冥找到了忘川之水,他的土性真源只怕也是后来才去泥渊得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想把我们分开而想出来的主意。” 他抬头望着泥塑般背身而立的长辈。 眼中闪着光,泪光。 他也很意外,季长卿完全没有否认。 良久,季长卿才开口道:“徐渝当年帮你,本身就是一个接近你的局。” 林默嘴角向上勾勒起弧度,眼前恍然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白衣如雪,剑舞飞旋。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一刻,她的影子就刻进心底。 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张开慧眼看过她的眼睛,因为那一天,她成了他心底唯一的一抹美好。 是的,徐渝接近他从来动机不纯,少年早慧,心思深沉的他心知肚明,他却一直埋在心底。 因为他以为心底喜欢就够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从来不去想徐渝背后的动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破天接引不算什么? 他能帮她自行开天,飞升仙界,他也能暗中帮助她满足家族壮大的需求。 可他还是忽略了一点。 人性贪婪,永无止境。 也正是这一点,造成了今天这个结果。 可以说,徐家因贪得无厌而走向毁灭,而这个结果的缔造者,正是他林默。 没有那两炉涤尘丹,徐家老祖和徐渝她爹永远只能徘徊在破天接引之外,也就永远不会存在勾结水龙宗,追求破天接引的后果。 当然,如果林默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可以责怪宗门的吝啬。 可他不是。 因果皆自取,世事不由人。 所以他也不怪季长卿屡次想分开他和徐渝,早就种下的因,如何能责怪别人从中干涉。 何况季长卿也永远不了解他内心渴望亲情,渴望感情的需求。 “那又如何?” 这是他对季长卿的回答。 我爱了,我喜欢,我愿意,关你屁事。 季长卿笑了,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 那又如何? 这才是修行者该有的心气,连逆人规劝的心女人帮都没有,谈何逆天,如何盗化天机,大道直行。 “想做什么,想好,重要的,是保命,有命才有将来。” 林默眼神坚定得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川,“就凭一个朱清耀,就凭一个水龙宗,我可是要破天入青莲,杀穿承渊城的人。” 季长卿知道,那个冷静而坚韧的少年重新回来了。 —— 南阳城依旧屹立,第一抹阳光从东边升起,点亮东门箭楼上的金瓦,又从西边落下,余晖会把西门楼照亮成燃烧的天边红霞。 南阳城不再姓徐,至于姓什么,谁也不明白西崇山那边的意思。 总之没人敢去问,谁也不想去触那个霉头。 但西崇山那边派来了一些接收徐家产业和一大摊子买卖的人员,据说领头人姓胡,来自少阳南门,不过与徐家生意有关的商人没人见到这位少阳接收总执事的面。 南徐王朝正式更名南郑,郑是王朝国姓,更名原因大家都懂,也没谁觉得不妥。 城中徐府大门始终关闭,唯侧门偶尔开启,附近邻居也能见到有人进出,至于府中如今是谁在住,城中百姓也非常好奇,小道消息满天飞,甚至逐渐演变成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 林默结丹成道的消息已传遍整个五源大陆,如今在西崇山的称谓不再是长老,而是小祖。 少阳剑宗数十年内,迎来了第二位称祖的林姓人。 上一个正是他父亲林铮。 但消息传开后,不远万里登上西崇山为他祝贺送礼的人却没有谁见过这位小祖,礼物来者不拒,收礼的,永远是药王峰那个身材高大,长相土气的周满昆。 问他小祖何在? 他永远高高扬起下巴,好像他就是小祖,回答一句: 小祖没空,闭关。 就连关系与林默最亲近的胡涂再没出现在集仙峰上,与他一同不见的还有好几个。 严夜洲频频现身丹阁,九层之巅。 他如今已正式任命为药王峰首座,取代以往万事不管的余祖。 余祖为何卸任?去了哪儿? 没人多嘴去问这个问题,脾气古怪的老人本来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太多人关心。 只是药王峰紫烟台,最近再也没见过那只喜欢盘旋上空,高声唳鸣的仙鹤。 计大长老也处于了半闭关状态,一切药楼事务,交给了嫡传弟子周意竹。 季大长老似乎也很少在集仙峰露面,据说他去了中宫洲,在泥渊处理三宗瓜分一洲的事务,而且坐镇中宫洲,以防水龙宗乘乱派人潜伏破坏。 三宗结盟,此时水龙宗完全成了孤家寡人,孤悬北海,随时有可能在破天接引之前,被三宗联手剿灭。 曾经与少阳签订的互不再犯山水盟誓,看起来也并没那么可靠,毕竟签约人一旦死亡或飞升接引,盟誓如同废纸。 而少阳签约人正是李凡。 一个宗主宝座上都得看人眼色,随时可能被关进禁狱小黑屋的角色谁敢相信。 水龙宗上下,人心惶惶。 惶惶而思变。 好些个一川之首的大长老级人物都向其他三宗暗投秋波,随时可能弃宗叛门,带着一脉支系投奔三宗麾下,以求得一个安稳破天接引的席位。 毕竟战争中少掉了后土宗八成和水龙宗六成有资格进入接引的长老,如今各宗名额绰绰有余,谁还敢赌水龙宗那座随时可能给斩绝天地通的接引宗庙。 后土宗不就是个典型例子。 以往神圣不可侵犯的宗庙,在少阳结丹小祖面前,就像一座随时可以推倒的假山。 倾覆山岳的往往不是水流,而是高山本身。 根基松了,山自然会塌。 数千年宗门的倒下也不完全因为外力,而是人心。 可能百年、千年,也可能一瞬间。 就在秋风吹起的一个清晨,水龙宗十三川中有九川宣布独立,分别投向了少阳、青木、离火三宗,誓书契约,受三宗保护。 就在那一天,成百上千艘三宗战船降临白岩洲,护洲大阵洞开,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反而出动上百艘龙舟夹道欢迎三宗的到来。 水龙宗十三川,十三条支脉,仅剩四大支脉勉强支撑。 奇怪的是,三宗并未趁机向水龙宗发动攻势,少阳剑宗似乎依然保留那一纸山水盟誓,阻止了另外两宗的想法。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 ——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水龙宗覆灭仅仅是时间问题。 他们还有能力逆接引上界仙人谪凡解决危局吗? 至少叛逃的九大支脉不这么看。 秋风阵阵催萧瑟,夜凉如水。 朱清耀斜靠窗前,手里握着百年清薰陈酿,琥珀色的酒在琉璃杯中轻轻晃荡,香气扑鼻。 这是他最喜欢闲来无事喝上几杯的果酒,面对着这往日最喜欢的色泽和香味,今天却没了胃口,眼睛始终望向窗外,任由手中美酒挥发着迷人酒香。 数盏承露盘上搁置的夜光珠点亮了整间装饰华丽的屋子,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设都是他亲自选定,不远数十万里从各大洲收罗而来。 单单一张不起眼的八仙桌,材料便是来自白岩洲极北森林,同样大小的一块木头,重量不逊于一块精铁,一名从中宫洲高价请来的手艺人,花了近三年时间,才打磨抛光成型。 一切都得益于水龙宗数千年传承积累,然而所有美好,似乎很快将烟消云散。 水龙宗真的要完了! 即使现在给他一个机会破天接引,他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上面那些列祖列宗,说不定一到那里,就会被列祖列宗千刀万剐,连魂魄也会拿去做成灯芯,尝尽炼魂之苦。 风好像又急了。 参差不齐的乌云后,一轮满月如冰盘霜冻,疏远而清寒。 朱清耀嘴角忽然动了动,身子微晃,又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反应,沉着嗓子说道:“没想到你来得这快。” 屋子里明明没人,他在和谁说话? 刚刚还空空如也的八仙桌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正拎起桌子中央摆着的一壶茶,倒茶杯里倒水。 夜光珠柔和的光线仿佛被扭曲,在这人身前留下一大片阴影。 朱清耀头也不回,似乎并不关心来人长什么模样。 那人慢斯调理喝了一口水,开口道:“茶凉了。” 朱清耀轻轻笑出了声,“人都走了茶自然会凉。”笑声很无奈,也很凄凉。 那人道:“我以为你这里防御会严一点,没想到你完全撤支了宗门的阵法,这是不是一种开门揖客的意思。” “不,是开门揖盗。”朱清耀纠正了一下他的用词,专门把‘盗’字咬得特别重。 那人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朱清耀道:“再好的阵法防御,也只能对付筑基境,对你这位金丹客来说,有没有阵法,区别不大。” 那人没有反驳,而是说道:“朱大宗主不太像认命的人。” 朱清耀抬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道:“阁下花费如此多心思,切割分离,不就是想让本座成为孤家寡人,不认命还能怎样。” 那人笑了起来,搁下茶杯,“说的真的一样,朱大宗主这份迷惑人心的功夫,从哪儿学的,记得水龙宗并无幻术传承,莫非后土宗?” 朱清耀也笑,“林大仙师说笑了,一个结丹期大仙人,何苦消遣一个将死之人。” 那人挥了挥手,像驱赶眼前的蚊子,整个屋子的光线一下就明亮了许多,室内再无阴影角落。 朱清耀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睛里透着奇异的光,一种带着羡慕,又充满杀意的清光,凝聚了窗外明月和楼外飞瀑清潭的剑光。 这种把戏很难对金丹境地仙造成实质上威胁。 林默坐在那里连屁股都没抬一下,笔直的剑光骤然弯曲,绕过了他的身体,嗤的一声轻响,身后结实的书架多了一个狭窄的小洞,明珠光线下,扬起一团木屑轻雾。 “冷茶冷剑,水龙宗待客之道真不咋地!” 朱清耀并未继续下一步行动,冷冷道:“关键是,林大仙师也不是客啊!还指望笑脸相迎?” 林默道:“至少在杀你之前,我们能好好聊聊。” 朱清耀哼了一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楼外水声隆隆。 林默微笑,望向他身后开阔的大窗。 一条龙,光一颗头就比整栋二层小楼还高还大,正缓缓从楼外深潭探出它的脑袋,长角在月光下闪着青光,上下两尖牙宛若整齐排列的刀锋,两条长触须上下缓缓舞动,刚劲而有力,只要它愿意,触须轻扫,便能将整座小楼夷为平地。 “冰龙,这就是水龙宗真正的底蕴?” 林默动都没动,连眼神都没变。 朱清耀叹着气道:“想来那些叛徒早就告知了阁下。” 他马上换了张笑脸,说道:“不过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水龙宗数千年只能宗主才知道秘密。”说话间,向前踏出一步,双臂张开,微微扬起下頟,仿佛在迎接什么虚无的东西到来。 巨龙仰天长嘶,楼外深潭水柱冲天,相互激荡,数里内宛若下起一场倾盆暴雨。 雄浑的吼叫声,远远传了开去,正在附近巡逻的水龙宗弟子竟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狂吼震得耳鼻出血,捂紧耳朵也无济于事。 一道虚影从巨龙身体内飘起,如同一件薄衣纱笼穿戴在朱清耀身上,一触即融,完全融入他的体内。 朱清耀眼中暴射出金色光芒。 “御兽灵合,不错,不错。”林默脸色不变,反而称赞起来,抬起手,作了个剑指手诀,朝朱清耀虚空一指,嘴里吐气开声:“回去。” 不见气机波动,也没有剑气纵横,就是这么一指,巨龙如获敕令,又一声长嘶,身体扭动,从深潭中一跃而起,冲向天空。 那道刚刚融入朱清耀身体的虚影骤然往后一扯,半个身子已与朱清耀分离,不停扭动,像要挣扎着将另半个身子扯拽出来。 朱清耀脸上第一次露出惊骇。 冰龙深居潜龙潭数千年之久,自第一代水龙宗开山祖师起,就与宗门之主签定灵合之誓,水龙宗有义务为冰龙提供一切所需,包括但不限于上品灵晶,各种天材地宝等等;而冰龙则随时可与宗主灵合相融,借它一身强悍之力,歼灭来犯之敌。 修行千年的冰龙一身气机不逊元婴地仙。 这才是水龙宗真正立宗之本,不足就是,这种融合仅限于潜龙潭附近,一旦离开冰龙意识范围,真龙气息便会自行脱离。 双方仅仅是一种合作关系,并无主从之分。 然而今天,就在潜龙潭旁。 一向桀骜不驯,连结约人也未必能指使的真龙竟然被一个境界低于它的金丹地仙敕令。 水龙宗数千年黄历也未记载过这种事情。 林默并未就此停手,而是做了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手指弯了弯,“过来。” 冰龙蓦然掉头,向下俯冲,一头冲破屋顶,将头生生塞进了屋子里。 眼看就要撞上林默,戛然停下,锋利的尖牙就在他脸前不到一尺,几乎与他身长等高的鼻孔呼出的冰寒气息直接喷到了他脸上。 朱清耀眼珠都快掉在地上。 这一幕既让人惊奇,又让人绝望。 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反手在窗台上一按,整个人飘了起来,好像有人用绳子拽着他,快速滑向楼外水面。 修行几百年的老狐狸没谁想死,若非有冰龙仗恃,又因为心里明白,林默绝不会放过他,这位宗主早如同门一般向三宗主动投降了。 就在他刚刚飘过窗台那一刹那,林默抬起了手臂。 一柄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朱清耀背后,一剑透体,避开了致命窍腑,强大的冲劲将他推回屋子,让他身子前冲,与窗户对面的墙壁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锵的一声,剑锋透壁,将他生生钉在墙壁上,冰寒中带着撕裂的疼痛,让朱清耀势若癫狂,双手在墙壁上一撑,想要破壁而出,指尖尚未触碰墙壁,一股凌厉的剑气便像洒开的游丝细网,渗入整个经络,瞬间蔓延全身,如同一把把细小锋利的刀,搅动他人身天地山川。 凌迟莫过于此。 朱清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回荡在天地中,他这时才发现,整个天地变得狭小,以至于回声不断震荡他的耳膜。 林默正抬手轻抚冰龙的头。 整个附近水运锐减。 朱清耀哀嚎着,咬着牙问出了心中疑惑。 “它为何听你的?” 林默微笑着,身体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青光,无数水运气息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化作一滴滴精粹至极的水珠,流进他的身体,又有数颗鸟蛋大小的珠子从他头顶出现,不停盘旋。 “刚才想和你聊,你偏要动手,现在你想问,我为何要答。” 他还是扭过头,看着身体不停颤抖的朱清耀:“你的两位上仙就是这种死法,当然徐家那两位也差不多,别想着瀛台那边还能接引上仙,来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南霞城,承渊宗庙已毁,整个瀛台如今全在我们控制之中,当然你没收到消息,因为没人愿意给你陪葬,甚至有人愿意帮我来杀你。” 朱清耀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我倒希望来的是他们。” 林默拍了拍冰龙的头,“够了,以后不用再与别人签定契约,会有人给你提供修行所需,就在白岩洲不远的风暴海,有一个地方应该有你的同类,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进去,能不能见到,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缘分。” 他挥了挥手,收起凝结的珠子,冰龙昂首而起,一声龙吟,瞬间没入深潭。 林默这才回过身,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字字道:“你可以死了。” 朱清耀闭上眼,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 第129章 飞升后的林林总总 人间,东海之滨。 清晨的海港永远是那么繁忙,出海归来的渔民正将一篓篓新鲜的渔获从船上搬下,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码头上充满着海水和渔获的咸腥味。 风中还夹杂着渔民身上特有的刺鼻汗臭。 来自各地的海鲜商人也在码头上走来走去,当然这些海鲜商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来收购最新鲜的渔获,用最快的速度将美味送往周边有能力消费的城池。 屋檐下悬挂的木牌酒招,在海风吹动下敲打着门框横梁,发出有节奏地噼叭敲击声,酒馆似乎通宵营业,正有三两个醉醺醺的酒鬼相互搀扶着走出来,脸上红通通的,眼神充满疲倦和满足。带着一夜未睡疲劳,却不失诱惑的嗓音正职业性地欢迎他们下次再来。 一个身材瘦弱,看上去有点干巴巴的十七八岁小个子也从酒馆里面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就斜倚在街边支撑屋檐的木柱上,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眸打量着码头上忙碌的景象。 湿滑的街道上游荡着很多醉鬼,没人去撩拨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瘦子。 原因很简单,在他那比酒馆中那些妓女还细的腰后,横别一把短剑,不长,剑柄和剑鞘只比她腰身宽出来那么几寸,要是搁在码头上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腰后,没人能从前面看到短剑的存在。 而且这个小瘦子来这里好几天,已经有好些个醉鬼觉着他皮肤比通宵酒馆的妓女还细嫩,眉眼比码头上最好看的女人还清秀,于是想借酒发疯上去占占便宜,结果无一例外,全部被小瘦子揍成了猪头,至今还有好几个躺在家里,全仗着东街李郎中的药汤勉强维持。 经常出海的渔民好斗,好斗不等于喜欢挨揍,尤其喜欢惹事的那几个,眼水比谁都好。 大家都猜测这个小瘦子是个练家子,还是那种在内陆相当有水准的狠角色。 繁忙码头的另一边,还有一处用石头垒砌出来的高大码头,普通渔船要是停靠,也只有桅杆高处才与码头齐平。 码头边孤零零停了一艘船,大船,浮在海面部分就有渔船的桅杆那么高,甲板前后都有船楼,三层,就算站在码头上,也需要把下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见顶层考究的雕花栏杆。 当地人谁都不知道这艘船属于谁?只看见两百里外州城的披甲士兵,在新码头上扎起临时营寨,守护着这艘充满华贵奢侈气息的海船。 从前天开始,一些身披狐裘,内着轻柔白衫的年轻男女突然乘坐驷马大车来到海港,没有丝毫停留,径直登上了那艘神秘大船。 来的人还不少,有好奇者数过,少男少女加起来至少有四五百个,还有些看起来较黑,皮肤和当地人一样粗糙,却身着华丽衣袍的人也跟着上了大船,没人下来过。 大批披坚执锐的士兵开始向船上运送无数箱子和竹篓,有些竹篓并未完全封好,能看得出,都是些能贮藏很久的瓜果菜蔬和肉食。 有出海经验的当地人马上猜出,大船要出海,而且去的地方很远,至少是当地渔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出海的为什么是大批俊男少女,当地人百思不得其解。 隆隆的马蹄声压过了渔民码头的喧嚣。 大群人马俱甲的士兵,整齐地进入了港口,刚刚载满渔货,离开码头的骡车,被这些骑在马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士兵用手中长矛挥打到路边,骡仰车翻,新鲜鱼获洒了一地,又给马上跟进的铁蹄踩得稀烂,整个码头上血肉模糊,全是被踩烂的鲜鱼和鱼篓的残渣。 没人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出言不逊,一向脾气火爆的当地人也乖乖地让开路,眼巴巴瞧着他们。 帽檐压得很低的小个子清瘦少年嘴角扬起弧度,似乎很乐意见到这一切。 大批士兵之后,八匹骏马拉着宽大的车辇进入视线,前后两乘,车辇用昂贵的紫檀木打造,雕龙画凤,精致而气派。 驾车人也是全副甲胄,甲片在清晨阳光下闪着冷艳的光芒,崭新得如昨天才从作坊出来,腰间佩刀镶金错银,抠下一小块,也能让当地人在码头酒馆享受好几旬醉生梦死时光。 车轮辚辚压过石板,好几处石板因此崩裂,足见车辇之重。 清瘦少年将脑后风帽戴了起来,沿着街边屋檐,慢慢靠近那座新建的石头码头。 他走得很小心,脚步轻得像夜里捕食的猫,离开屋檐,他混进了站在码头上看热闹的人群,在人缝中挤来挤去,却又不引起别人的反感。 两辆大车在新码头的大船前停下,马上有好几个锦衣华裳,下巴上干净得没一点胡楂的男人跑过去,将踏凳塞在车门下,弯腰垂臂肃立,两车各有一人走出。 前面那辆走下的,华服冕冠,垂旒五色,十二章纹,鹰扬虎视,环顾周围。 后一辆车走下的只是一名衣阔飘飘,白衣如雪的瘦高男子,颇有仙风道骨,下巴长长的胡须被海风吹得四下飘扬。 清瘦少年与他们相隔很远,石块垒成的码头上站满了执缰拄矛的披甲士兵,他突然一顿足,整个人如同一只贴着海面飞翔的水鸟,闪电般掠过水面,寒光闪闪,一口锐利的短剑刺向刚走下车辇的那位仙风道骨男子。 变故来得太快。 就近守卫的士兵还来不及反应,驾车男子大喝声中,手掌一拍辕杆,一柄长枪倒执在手,拖枪而起,扑向持剑少年。 枪头都来不及掉转,只能将身体横亘在剑尖与仙风道骨男子之间。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剑锋在甲胄上划出无数火星,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甲片片裂开,血,从铁甲下喷涌而出。 驾车男子并未倒下,铁塔般屹立,长枪这会儿才横扫过来,枪尖直划对方咽喉,身手不可谓不敏捷,但与对方相比慢了不止一筹。 “有刺客——” 这时才有士兵大声警告,所有士兵抛下马缰,执矛冲向来袭之人。 清瘦少年反手执剑,展臂横扫。 就在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视线仿佛聚焦在了受伤将领枪尖上。 枪尖锋锐,上面布满奇异花纹。 少年短促吐出一个词: 钜子谷。 横亘在被刺目标之间的驾车将领突然愣住,他也看清了对方的脸,同样叫了声: 青女。 清瘦少年手腕拧动,横削出的剑垂下,拧腰旋身,一脚踹在了铁塔般的驾车将领小腹,将他踹得倒撞出去,后背撞上车辇侧壁,将沉重的车辇撞得一侧车轮离地,惊扰了拉车骏马,嘶鸣着向前冲去。 仙风道骨男子已经反应过来,双手齐挥,宽袍大袖迎风而鼓,数十把金色小剑一齐飞向来袭者,胸前出面一面青铜大盾,护住身体,嘴里大声喊道:“上界有仙人找你。” 青女并未因此停手。 剑光一闪,瞬间原地消失,数十把金色小剑一齐刺在了空处,青铜大盾响起刺耳的崩裂声。 短剑划过护体铜盾,电光闪烁,大盾应声而裂。 男子顾不得体面,一面暴退,一面嘶声喊道:“是你师父。” 先前被踹开的披甲将领纳闷,青女的师父不是早死在几年前钜子谷一战中了吗?怎么可能找她? 他宁愿相信这是大豫国师使的缓兵之计。 青女的剑突然停了下来,快速瞥了眼围过来的士兵,左手伸出,五指紧攥大豫国师胸口衣服,脚尖点地,如同一只冲天而起的鹘鹰,越过士兵头顶,鞋底在其中一名士兵头盔上重重一踩,借力跃上大船。 甲板上大群白衣俊男少女列队等候,此时见刺客抓着他们的仙师飞来,一个个吓得俊脸扭曲,花容失色,或跑或倒,乱成一团。 数十名披甲士兵踩着跳板,冲上大船。 那位华服冕冠的帝王在数百名士兵簇拥下,骑上骏马,快速撤离。 青女冲进顶层一间舱房,反勾一脚,将舱门关闭,又踢过去一张桌子,堵在门后,这才将手中那位境界不低,能力却稀松平常的国师扔在地板上,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说——否则马上杀了你。” 国师苦着脸,不得已道:“上界传书下来,要我们全力寻找你的下落,将你送去天地通道开启之地。” 青女的剑一直指着他的脸,明晃晃的剑锋似有电浆流转,剑意令他遍体生寒。 “我师父怎么回事?” “上面就提了是你师父的意思,也没多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国师都快哭了。 他本是极渊长老,极渊覆灭,残余弟子不少投奔他门下,自然而然扛起了极渊大旗,但极渊神异随着那次天生异象,再不复存在,没了新的高阶炼气修士补充,整个势力不免大打折扣,对大豫帝王的掌控也难免力不从心,而且近些年,鲁仲学说甚嚣尘上,其弟子游说诸国,逐渐有取代极渊成为诸子学说之首的意思。 就连曾经的大敌,钜子谷残余诸脉,也纷纷投靠强国,意图打压鲁仲一脉,重掌人间显学地位。 这种情况下,国师不得已,开始利用自身有别凡人的能力,蛊惑大豫国君,编出一个海外仙山,访仙可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只是想趁着天地末法时代来临,修道人再无登天延寿机会之前,找一个与世隔绝海外之地,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神道国度,而且最近一次接引位置,正是他出海去寻找那座岛屿,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谁曾想,会遇上这些年一直隐藏于市,偷偷消灭极渊残余,为钜子谷报仇的青女横插一脚。 青女左手摩挲着下巴,将信将疑。 国师抬起双手,五指伸展,亮出掌心,说道:“你不信,我这里有玉简拓画,上面拓印了上界传来的指令,还有一张接引位置图,正是本……在下要去的地方。” 青女颔首以示同意。 国师颤颤巍巍从衣袖里摸出一卷玉简递过去。 此时青女已经炼气九层圆满,自然懂得如何使用术法卷册,悬空铺开,灵识探入,很快就有答案,将玉简收起掷还回去。 “怎么钜子谷的人加入了军队?” 姑奶奶,你这些年是住山洞,还是远在海外。 国师哭笑不得,心知性命保住大半,道:“世道早变了,要不然我哪会借国师身份,弄这么艘大船出海,还不是远离是非,静等数年后上仙开道飞升。” 他将目前形势简略说了一遍。 青女坐了下来,“嗯,那就这样,你可以让门外的士兵退下了,姑奶奶就随你们出海。” —— 水龙宗覆灭后,无论西崇山还是青木城再没见到林默的影子。 有人说他留在了白岩洲,也有人说他去了中宫洲泥渊,更有人说在南阳城见过他……莫衷一是。 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极少。 季长卿算一个,但水龙宗宗主身死道消之后,也再没见过他,但清楚他去了哪儿。 真正见过林默的人只有三个——胡涂、严夜洲,陆离。 他们不知为何,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即使宗门高层问起也同样如此。 药王峰药、丹两座高楼前广场,一夜之间树起一座几乎与楼、阁等高的人形雕像。 据说这是安息国一整座石山雕刻而成,宗门十余位长老,二十余艘剑舟牵引,才把这座巨像运回西崇内山。 巨像雕的是一个人。 药王峰众多内峰弟子再熟悉不过,就是入峰时间不长,却一路高歌猛进,晋级药、丹两道品级有如玩闹般轻松,境界也像从天而降,一路从炼气五层直至结丹成道的小祖林默。 至于塑像的目的,据集仙峰官方解释原话:纪念林小祖为宗门做出的不可磨灭贡献。 贡献是什么?没说。 大多数人猜测,林小祖为宗门开创了极品造化丹和涤尘丹两种遗惠千年的丹药。 少数长老级人物明白,不止如此。 五源大陆五宗变三宗,其中有很大功劳,都要算到这位二十几岁就结丹入道的小祖头上。 其实只有极少数人才清楚。 这是为数千年来,唯一一个自行开天,飞升上界的仙人立起的一座丰碑和宗庙,使他接受千千万万人敬仰和崇拜。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严夜洲站在丹阁九层栏杆边,手里拿着一壶飞泉峰陈年仙酿,遥敬对面那个脸比一层楼还高的家伙。 别的都没啥,就是那副似笑非笑牛逼哄哄的神情让人有点糟心。 算了,不跟一个再回不到家乡的家伙计较这些,留点念想,以后易地再见,也总算有个可以拿来下酒的笑话不是。 余祖自行卸任药王峰首座,计大长老因首徒陨落而心灰意冷,退居二线,整日闭关不出,将药楼交给了次徒周意竹打理,首座一职,毫无争议,落到了严夜洲头上。 如今的他,既是药王峰首座,也是丹阁之主。 长春子也卸任了丹阁总执事一职,晋升名副其实的长老,如今少阳剑宗,再不分什么药丹筑基和自行筑基,但考核比以往严格许多,不只看境界,还得看参悟本宗道法和真实杀力,不再如之前,既让自行筑基者有了竞争,也杜绝了高境低能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现象。 反正如今少阳剑宗又不只西乾一处地盘,中宫洲、白岩洲两洲大陆有无数职位,虚位以待,但凡筑基,有大把接掌要职的机会。 一向被药王峰同门认为打杂头子的周满昆,不知得到了什么仙缘,境界提升到了筑基中期,极有希望步他师父之后,踏入神游,能不能赶在本次破天接引之前,那就要看他的福缘够不够深厚。 但大多数人认为,周满昆肯定是得到了林小祖某些指点和好处,否则哪有这么顺利,也可以理解,公认的林默药王峰第一狗腿称号并非浪得虚名,自然有小祖看重他的理由。 很多当年如周满昆一样的同门背地里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当然这都是个人背地里的隐私,没人拿到台面上来说。 不过满昆兄升任敬事阁总执事,还是得到了不少同门衷心祝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滴! 谁会得罪一个管着他们日常修行资源的家伙呢! 胡涂自从回到集仙峰,再也不去山上到处闲逛,找人聊天打屁,他如今是山巅嫡传,虽说季大长老并未正式举行收徒仪式,但口头上至少认可了这个嫡传弟子。 他的洞府也从山腰搬到了山顶,有大长老嫡传这层身份,藏经阁随便逛,秘典随便学,反正藏经阁管事总执,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弯腰叫声‘师兄’。 天门峰的梁佩儿和承露峰的王懿从中收获最丰,有这么个随时能帮她们弄来修行秘典的移动书库,哪还需要花费心思挣灵晶功劳来换取一次进入藏经阁选经的机会。 两位别峰女修这些日子好像已经把胡涂的新洞府当成了自己家,至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修行者不讲究这个。 闲言碎语也免不了,多半出于羡慕,恨不以身代之。 不论男女。 男的谁不想三妻四妾,下半身没毛病,念想总会有的,做不做得到,那是另外一回事;女的说亦然,太武断,至少周意竹这一类颜质控就不答应,不过希望跟人傻门路多的家伙搭上一点关系的女修不是一个两个。 王屏峰最近也很少去招惹同峰几位师兄弟,嘴炮无敌的称号,眼看着很快被他突破筑基初期瓶颈的赞扬声给湮没尘封。 有时师兄弟喝酒提及,小王天才总会谦逊地道一句: 那都是往事,得罪之处万望勿怪。 药王峰山巅嫡传们的酒局话题中往往避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曾经的十三师弟,后来的长老、小祖,提及的思念多于唏嘘。 也没谁会在这种场合追问二师兄他的下落。 二师兄再厚道,再好为人师,如今毕竟是首座,很多话不便随随便便乱说,大家都理解。 余祖去了哪儿? 这个问题除了药王峰,连其他诸峰长老们都很好奇。 答案是没人知道。 连余祖唯一承认的弟子,严夜洲也不清楚。 季大长老得知消息后只淡淡笑着说了一句:“老余胆小。” 严夜洲何等慧根,听了这句话便不再提。 余祖是在南阳婚变之后离开的药王峰,为什么?了解余祖性格的严夜洲差不多从季大长老那句断语中得到了答案。 当弟子的,还能说啥! 照顾好师弟,完成林默交代的几个任务,管好药王峰,将传承继续下个三百年,这才是他需要做的。 —— 最让人意外的,是离火宗那位姚紫嫣。 自从南阳婚变,消息传到离火宗,这位姚大天骄就单枪匹马冲到了西崇山,结果并未见到林默,于是就在药王峰赖着不走了。 直到三宗大举进入白岩洲,她又随队杀去了水龙宗老巢,林默见没见她,谁也不清楚。 从白岩洲回来后,她居然没回南离洲,又去了西崇山药王峰,鸠占鹊巢,强行霸占了林默那处后山洞府,美其名曰:离火宗结盟特使。离火宗拿她没辙,少阳剑宗同样没辙,占就占呗,反正林默也没意见,那处洞府也不会安排别人去住。 这位天骄除了每日在洞府修行,偶尔接待一下来自离火宗给她送来修行资源的同门,空闲的时候总会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药、丹楼阁对面的一处奇峰异石上,孤独地喝着酒,时不时抬起头,瞧向那座高大的雕像侧影。 给人感觉,她很孤独。 没哪位不开眼去招惹这位容貌秀丽,身材很一般的女修,一个是出于对小祖的尊敬,二来主要是这位女修脸上就仿佛写着七个大字: 别惹我,我烦着呢! —— 陆离最近已经很少再找人问道切磋,步入神游境的他,俨然一副高手风范,走到哪儿,都脚不着地,高处俯瞰他人。 也不再念他那首陆离本是人中仙的自我介绍诗,如今经常抱着一只酒坛子,坐在祖槐入云处,仰首望向天高穹顶,喃喃低语:“我欲破天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1(改写一句苏轼,勿喷) 就是不知道他是怕高处真的冷,还是怕天外有天。 柳凝霜修为也在突飞猛进中,这让青木宗诸位前辈惊愕不已,认为她属于厚积薄发,将是陆离之后又一大天骄人才。 她为何修行进展顺遂,宗门内也只有陆离心知肚明。 毕竟她的目标不是破天接引,而是有一天能追随林默的步伐,自行开天,也只有那样,她认为才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迟早有一天,得到他内心认可。 有时候,她也像陆离一样,一个人跑去丹崖,默默坐在丹崖对面的一块石头上,那里曾是林默在青木宗那些年,一个人独处最多的地方。 一个夏日的夜晚,电闪雷鸣之中,她看到了一幅以往从未见过的画面…… 第130章 青莲三十三 青莲三十三有一座据说可以到达天上洞明仙界的霁山。 霁者,解字释义:雨雪停谓之霁。 霁山就是一座从不见雨雪落下,云海之下,却积雪茫茫,终年不化,这么一座神奇的高山。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座山的山巅,也从来没有登上过云海之上。 霁山周围座落有大大小小数十座山峰,各自有名,大多数属于一座仙家宗门,神霄派。 将云高不见顶的霁山包围其中,久而久之,人们就把霁山也当成了神霄派的私产。 想要去登霁山,必须经过神霄派的山门。 而山门外,有座不大的道观。 据说,道观跟神霄派一样历史悠久,也是外人去攀登霁山,必先上一炷香的场所。 习俗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的就形成了习惯。 别人把霁山当成神霄派的私产,神霄派自己可没这样认为,他们从不阻止外人对霁山的向往,反而花了很多心思,专门建了条通往霁山山脚,相对很好通行的石板大道,有钱人的车马也能畅行无阻。 除了这条大道,霁山周边的其他诸峰便不再对游客开放,来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即使不知道的,只要去小道观上炷香,捐几个香火钱,也能得到一份手书告示,提醒游客去霁山登山探幽需注意事项,不离开大道,擅入仙家领地就是其中一条。 大多数来此的人,包括很多当地人,也认为小道观就是神霄派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就把里面的道士也当成了山上仙人同等对待。 小道观也有名字: 山复。 取水复山重之意。 道观人不多,香火鼎盛,因此观里的道士生活相当悠闲,每天除了轮流给香客请香,发放些手书须知,基本无所事事。 人来人往的庭院一角,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龙爪槐下,就放着一张竹椅,上面躺了个青衣道士,正透过树荫下稀疏的光线,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手里还拿了只摩挲得油光锃亮的葫芦,时不时啜上一口,也不顾来往人异样目光。 这个道士穿着和道观里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道士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宽袖大襟蓝衫得罗,就他一身窄袖常服,模样还邋遢,留着凌乱的胡茬子,头发也梳得不那么整齐,仿佛几十天没换过衣服,衣袖上油渍斑斑,与整洁的道观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一名下巴颏留着长髯的道士看不太下去,皱着眉,一脸不快,回头喊了声:“守藏,你能不能换个地方,老是在这儿,影响观瞻,观主不说,远道而来的客人会怎么想。” 竹椅上那人翻了个身,双臂直举,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回道:“你也是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客人都冲霁山而来,路过小观,顺道买个心安理得,你道还有回头客。” 道士面露愠色,就要冲过去一把揪起那家伙理论,给身旁同伴扯住,“未眳师兄切莫如此,守藏一直不就如此,跟他较个啥劲。” 未眳不忿,恚怒道:“不是与他较劲,而是他整天这副郎当样,每天让好多客人私下议论,咱们身为山复观一员,听了觉着面皮发烫,说他好几次,这厮就是不改。” 同伴抱着他的腰拖向另一个方向,小声劝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守藏炼得一手好丹,月前才帮神霄煮炉峰炼出一颗,神仙爷爷不知赏下了多少宝贝资源,咱靠这香火钱,几十年也未必能挣这些,要不然观主会留他一个游方道人在观内白吃白喝。” 未眳怒气未消,愤然道:“理是这个理,可也不能放任不管吧!若大家都学守藏一个德行,咱山复观还要不要规矩了。” 守藏用小手指尖挖了耳朵,指尖轻弹,笑道:“我耳朵好着嘞,说我不守规矩是吧!能不能指出一下,违反观里哪条哪款,反倒是未眳兄,每次见了年轻好看的女香客,眼珠子都快掉进人家肚兜内层,你那副丑样子给人家属看见,才是有损观瞻哩。” 未眳眼睛瞪得滚圆,捏起拳头便要往那边去,给同伴死死抱住。 守藏意犹未尽,哈哈大笑,指向观门外,“兄台每天傍晚吃过晚食,总会去门外走走,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你是去看街对面春花楼小娘儿们去了,每次回来顶了个撑花,红光满面的,何苦来哉,不就三钱银子打个茶围,五钱银子包个暖阁,你一年存恁多钱,花个仨瓜俩枣又能如何。” 未眳气得直翻白眼,真有意冲过去拼命。 恰好接近正午,客人多半清晨上入山香,这种时候,正好是客人都离开时节,两人争执斗嘴,倒不影响观内香火。 却有一声轻笑在大门处响起。 一名穿着暴露,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正从外面走进院子,听两人吵得热闹,又事关她春花楼,忍不住笑开了颜。 两名道士愣在原地,未眳更是恨不得用脚趾抠个洞把自个埋进去,只叹修行资质太次,没能得神霄派相中,流落这山下道观做个知客,不然此时随便一个遁法,也省得在此露脸丢人。 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头顶各种金银首饰叮咚乱响。 守藏好像和姑娘很熟,身子直了起来,一脸媚笑。 “哟,哟,哟,小露儿姑娘,难得稀客,来,来,来,贫道这椅子宽,让半张出来给姑娘,要是姑娘臀儿放不下,再让半张也成。” 两名山复观道士恨不得掐死那可恶的家伙。 道观挣得不少,真正发放到道士手上的,也就一月三四钱香油钱,观内道士大多来自贫寒家庭,多是入山求道不成,退而求其次,留在道观当个香火道人,也能挣些小钱,每月寄回家补贴家用,哪有闲钱去对面春花楼那种销金窟。 打个茶围就三钱,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露儿是街对面春花楼头牌‘明月’的婢女,说是婢女,其实也就一个说法,除了负责服侍头牌姑娘,有客人相中,一样躺下挣钱,两不耽误,能跟在头牌身边的,姿色通常不差,毕竟捡头牌指缝漏汤,也得有一定本钱不是。 这姑娘本钱可真不小,腰细臀儿肥,胸脯颤巍巍地跟那新出笼的白面大馒头也似。 两名道士喉咙发干,虽然不想看见守藏那副嘴脸,却也移不开步,想听听这姑娘来道观干嘛! 外人来道观无非两件事,一是敬香礼神,二是求医问药。 山复观治病救人本事,在当地还是相当有名气的,不然观主也不会被人误会成神霄派山上神仙。 小露儿道:“坐就算了,守藏仙师也就嘴上花花,每次来春花楼,也就门口打个旋,连个手指头不敢动,我真坐过来了,仙师还不跟个兔子似的,跑出老远,那有啥意思,真要想了,尽管来楼子,花酒随便喝,本姑娘免费。” 守藏讪讪。 把未眳等两人心里那个乐得。 他嘴唇动了两下,吞了口口水。 “水露儿姑娘那是顶好一人,贫道修心大成,神交足矣,其他就免了。”话锋一转,问道:“今儿过来有事?” “不就来找守藏仙师,我家姑娘今天似乎胃口不太好,想求仙师给配一副前些日子那种药。”水露儿正经说道。 “小事一桩。”守藏大剌剌一挥手,“等配好,我给明月姑娘送来,药钱照旧,给观主结账便是,寄人篱下啊!总得给人挣点花销不是。” 水露儿满意地回身走了,临走还不忘撩拨:“用不用今晚给仙师备个房间,夜深露重,水露儿别的本事没有,暖床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守藏正色道:“我辈修行之人,纯阳刚直,姑娘凡胎肉体,难承仙露。” 不要脸! 两名山复观道士心里同时暗骂,又惜叹没守藏那份本事,不然去春花楼一夜销魂,何等快活。 守藏懒洋洋起身,像舍不得竹椅上那稀疏阳光,久久不愿挪动,斜瞥着两人,冷哼一声,往嘴里倒了口酒,脸上抽筋,品了好半天味,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起身拎起椅子往内院走去。 这位游方道人独住一座小院,配药炼丹不得他人旁观,观主早就发过话,一切都由着这个邋遢道人性子来。 未眳犹自忿忿不平,“说有本事,怎不去神霄十二峰当个供奉,留在本观作甚,难不成本观还有宝给他挖。” 同伴小声劝解,心里亦是不满。 走远了的守藏听得清清楚楚,嘴角勾起微笑。 他的确是来寻宝的,宝却不在观内,而是在山门内数十里外的霁山。 神霄派虽然看似大肚能容,又是修路,又是大开山门随便游客进出,其实也是笃定普通人难以克服霁山之陡峭,山间神异之厌胜,真到了山腰,宗门布有一座连金丹地仙都无法逾越的禁制,除神霄本门中人携带信物登山,外人根本无法踏过雷池半步。 他就是林默。 数千年来,第一位自行开天进入青莲仙界的金丹地仙。 星移斗转,踏入这片陌生天地,体内三股真源之息立马产生反应,那种感觉相当奇怪,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正引导着真源相聚。 这里是青莲仙界! 林默一直牢记这一点,五源大陆也许他已无敌,但在这里,他仅仅是最低级别的修行者,想要有一天,成长足够强大到对付承渊城,必须低调。 青莲三十三虽然只是青莲仙界一处福地天下,地盘并不小,至少与五源大陆相比,不遑多让。 这处天下的语言与五源相差无几,就是口音不太一样。 一路上他逐渐适应,停停走走,以游历和学习为主,修行也没落下,主要还是修行大罗天劫中拼凑而学得的炼丹之道,炼丹即炼气,神为炉,气为药,日月为水火,炼天地之气,得日月之华,凝灵气之精。 青莲仙界的俗世王朝国家众多,皆为信徒,各司其职,仙人之间和谐而安定,山上仙家也极少参与世俗纷争,各王朝国家皆有崇玄署一类官衙,由当地名望极高的仙山派人担任道官,专职负责辖境内修道人仙籍玉箓。 这一点让林默吃尽苦头,他连当地身份官牒都没一张,很难瞒天过海,从某个小国获得一张道家仙籍,哪怕拥有‘一容千面’随心换头改面的本事,青莲仙界的道牒玉箓与修行者气息、精血相连,根本无法作伪。 没有仙籍玉箓,他只能偷蒙拐骗,利用寻常人过关文牒一路西行,总算来到霁山脚下。 此时离他飞升进入青莲三十三已过去三年,天地太大,又不敢显露金丹修士的能耐,全凭两条腿走路,由东南沿海步行数十万里,三年已经算少的。 没个身份的人,想混进神霄派谈何容易! 他又在霁山附近各城各镇游荡近一年,好容易抓住个难得机会,在山复观观主阮陵涯面前小露了一手,这才引起这位作梦都想赚大钱,从邻居神霄派换一张仙家籍箓的家伙注意。 露那一手,自然是药到病除的丹道本领。 山复观严格来说不属于任何仙家山头,自然也得不到崇玄署颁发的仙家籍箓,却有崇玄署颁发的另一种香火道籍,主要就是给他们这种以传扬道家宗旨信仰的世俗道观准备,要求同样严格,但远低于仙籍。 林默吸引阮陵涯注意,也不是要他的道籍,只想挂单在道观,利用丹道,吸引神霄派重视。 青莲仙界修道者包罗万象,拥有仙籍玉箓的,仅仅是得到承认的名门大宗各附属山头,总的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出自玉京山五城十二楼有实可查的分支属系和隶属真诰天宗、玄都宫,太玄仙宫等与玉京山分庭抗礼的教庭,除此之外,大部份修行者皆被称为野修或散修。 两者也有区别,前者无根无属,或得仙缘踏入修行路,或获奇遇等等,不一而同,也有私下传承的脉络,正经仙籍仙家不承认的修道者;后者其实根脚与前者相同路数,不同的就是得到了某些仙家认可,聘为客卿、供奉,等于有了获得正统仙家承认,仙籍归从于效力仙山。 一句话解释:野修无籍,散修有籍。 林默做这么多,就是想走后者途径,得神霄派认可,从而得到进入霁山禁区资格。 他可以确定,霁山之上极可能就是木性真源。 但要得到最终结果,证实猜想,唯有登霁山,领天授,方可证实无误。 好在一切如计划推进,上个月煮炉峰已经来试探过一回,想来离得到神霄派认可的日子已然不远。 他很有信心。 —— 若非徐渝突然过世,他才不会这么孑然一身来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没个朋友知心交底,那种孤独,让人发疯。 他盘膝坐在卧榻上,随手招来几罐子药材,全是仙家福地生长的难得之物,这些天材地宝搁五源,那就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但在青莲仙界,灵气充盈,有灵仙草生长极快,这种东西但凡一个山清水美,世俗之地便唾手可得,虽说青莲仙界同样还是俗世人占绝大多数,但普通人寿数至少比五源长一倍有余,人也不怎么显老,真正彰显出仙界无与伦比的优势。 明月姑娘的药很快就调配出来。 那位姑娘其实也就是熬夜喝酒太多,行房频繁,身子骨有点虚弱罢了,搁五源大陆,随便那个郎中开几副药,用心调理几月就能恢复。 不过,一家青楼的摇钱树,一大楼子指望着你的名气招徕生意,老鸨子会让你轻易休息? 换到五源,光一服药的本钱,就算姑娘卖身到死,都挣不回来,青莲仙界倒也简单了,一服药的价钱,也就姑娘陪人一晚的缠头资罢了。 下品灵晶在青莲仙界简直就是五源大陆的世俗铜钱,天地间灵气充盈,下品灵晶基本无用武之力,连中品灵晶,也只能当银子来花,价格还不如银子坚挺,只有上品灵晶,方才使做仙家交易最基本货币,一块冰晶,在青莲仙界的价格,也就是百两黄金,真正大交易,通常都使仙晶,价格是冰晶的百倍,仙晶又分两种,一种血晶,不但灵气精粹,基本捏碎即化真元,且能补充精血;另一种称金髓,不但能随时填充真元,还能强化体魄。 —— 带着配好的药,林默沿竹林小径出了偏门,穿过一条小巷,直奔春花楼后巷,此时正是春花楼开楼接客的时间,大门人多眼杂,虽说青莲仙界道士逛青楼不算新鲜,他还得顾及几分脸面。 这张脸毕竟就是本脸,还得注意点形象。 胡茬子不刮干净,衣裳脏了一点,仅仅是配合他这游方道士身份,徐渝去世后,也没那个打扮的心思。 后门一个正涮马桶的小厮认出这个整日一个装束,说话不着正调的道人,“我说游方道人,逛暗门子才走偏门,你这是闹那出。” 林默嘿嘿直笑,一身酒气熏人,“我来给明月姑娘送药,又不客人。” 小厮鼻中哼哼,“不是客人还整天揩姐姐们的油,没羞没臊的,你们观主不就大大方方从前门进来,正坐雅间陪客呢!” 真的客人才会打发小厮一些铜钱零花,像这种整天借事揩油的,他一个子都没有,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观主!” 林默顿时有了兴趣,随手摸出一把灵晶扔给小厮,下品灵晶在这儿,就是当铜钱在使。 总比平时一个字没有强。 小厮难得从邋遢道人手上得了好处,心情大好。 “观主陪什么客?” “谁知道呢!我又没那行头,别人还能让我去陪客。”小厮看在钱的分上,还是说道:“指名要明月姑娘侍候,你不是给姐姐送药,找她打听去。” 林默咧嘴笑道:“有些客人就喜欢你这种,行头不重要。” 气得小厮拎起马桶砸他,林默早就一溜烟钻进后门。 使用别人身份,总得拿出点不同,守藏虽是他借用的幽冥百年职务称谓,总不是自己,现在这出口伤人的本事,学自王屏峰。 只有回到屋子里,一个人独处,他才是那个思念故人,心如纸碎的林默本尊。 头牌有头牌的架子,客人再尊贵,头牌也不会即点即到,总会找点理由拖延个几盏茶,对大多数客人来说,求而不得,才会辗转反侧。 林默就在姑娘绣房见到了明月。 刚把门推开一条缝,伸了个脑袋进去,就给帮明月梳头的水露儿给发现,咬牙呵斥道:“你这狗头道人,摆那儿的不要,非要鬼鬼祟祟,莫非看一眼姑娘身子,能给你涨几年修为。” 林默闪身进屋,摇头晃脑道:“阳之一物,玄妙无穷,运用得当,也能反哺自身。” 水露儿啐了一口,“你还能用手把自己的吃下去。” 林默哈哈大笑,将药递给明月。 明月倒是个羞羞涩涩,看上去略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子。 头牌之所以是头牌,姿色并不占首位,气质最重要,才艺也是最有效的补充。 还得跟姑娘编出一套极有说服力的高贵身世,这样才能吸引贵人豪客一掷千金。 此地虽然地处偏僻,并非繁华都市,毕竟背靠神霄派这么一座大山,再有霁山传说,来往访山游学士子,仙道不计其数,春花楼又是当地唯一拿得出手的玩乐场,销金窟,姑娘收入并不输各大国都官办教坊司花魁。 她拉开梳妆盒收屉,取一颗金珠递到水露儿手上,“送给仙师,就当这几次费心配药的诊费。” 林默道:“往日说好了诊药费交由山复观,姑娘无须多此一举,何况这几剂药,怎么也值不起一颗元气金珠。” 仙界就是有钱人扎堆,逛个青楼都有人拿价值十块冰晶的深海鲛鱼吐出的金珠来个嫖资。 不是他不想收,而是有求于人,这边收了钱,那边便不好张嘴。 明月嗤地掩嘴而笑,“仙师倒是妙人,元气金珠可不多见,尤其对你们散仙来说更是如此是吧!” 林默微笑,道:“姑娘这病沉疴劳损所致,其实以姑娘能力,大可自行赎身,归隐从良,没必要为这些虚妄之物,拼得血枯精损,难养天年。” 明月叹道:“奴家何尝不知,可谁叫奴家有个不中用的修仙弟弟,使尽千般手段,也无法结丹成道,入不得五城十二楼,也去不得真诰、玄都、太玄,一应资源都得奴家努力撑着,这青莲仙天,看似有九十九天之广阔天地,家中没个成道者,又如何能改变低下命数,让整个家族得到荫庇……” 说起家事,明月喋喋不休,估计很久没人跟她聊过这些,又或许没把林默当客人,故而敞开了心扉。 第131章 日月有明,容光必照 林默反正听也就听了,对这种自找罪受,舍身扶弟的行为不以为然,表面上还是装着共情,一脸深表同情,道:“东西姑娘就留着,若不麻烦,能否帮我打听下今夜观主在此会的那位客人?” 铺垫半天,甚至用了点摄魂共情术,就是想说这句。 当然若明月本身没这意愿,他那点摄魂共情也影响不了她的情绪,但凡摄魂术之类后遗症极大,林默并非那种为达目的,胡作非为的性格。 明月道:“就这——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林默一怔。 “是山上仙师,紫云峰大仙师葛昭,葛菩真。” 青莲仙界能被人尊称一声大仙师,都是元婴级人物。 林默一心混入神霄派,自然多方侧面打听过宗派情况,葛昭,道号:菩真,神霄派紫云峰峰主,不折不扣大人物。 这种大人物纡尊降贵跑来逛青楼,的确让林默惊愕中带着不解。 做海鲜生意,最大的长处就是耳听八方,消息来源丰富。 明月就是这方面的翘楚。 她不但知道来的是谁,还知道他来做什么。 “葛仙师这次下山,就是冲你而来。” 林默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结果明月话锋一转,说道:“葛大仙师此行下山,不为别的,只为求丹,煮炉峰丹师大家不少,但无法炼出他所需的,听说山复观有位炼丹奇人,故而上次专门请煮炉峰丹师下山,提出要一颗极难炼制的丹药,结果你不是帮阮观主炼出来了,于是才有了葛大师此行。” 原来如此。林默恍然。 这不正合他的要求,与葛菩真搭上关系,进入神霄派还不是指日可待。 “葛大仙师如此慎重,想必此丹对他极为重要。” “那是自然,他儿子修行遇上了麻烦,听说经络上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极其精纯的丹药来修补,至于什么丹药,到时候阮观主自然会找你,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林默心下大定,拱手谢了,转身便走。 那水露儿突然横身拦住,颤颤的两团差点没把林默弹飞。 “话说完了,今晚明月姐姐有贵人相陪,你是不是留下来陪我讨论下阴阳和合道法呢!” 林默拧腰,从她身边闪过,直奔门口,轻声道:“贫道不擅此道,无法与姑娘躺而论道,告辞不送。” 狼狈至极,连滚带爬从楼梯跑下楼,走的是后楼梯,楼梯下就是通往后门的走廊。 没等他下完,有人喊道:“既然来了,急着走干嘛!拣日不撞日,见个面也没啥不好。” 声音不大,犹如耳畔低语,一股强大的威压随之而至。 林默身子僵住,不敢再动。 阮陵涯出现在二楼栏杆后面,伸出脑袋从上到下,俯视林默,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从林默这角度仰望,只能看清身体轮廓。 说话的人肯定就是那位。 不用想,他就是葛菩真。 林默小心翼翼,一步步重新上楼。 眼前那人真有书上描述那种‘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之姿。 本身皮相还是占绝大多数,再有仙人金枝玉叶气象,整个仿佛笼罩了一层尘纱。 葛菩真微笑道:“你就是守藏?” 声音犹如实质,直指林默心湖,就在那一瞬间,对方已经用灵识审视过他的人身小天地。 林默一动不动,任凭窥视。 他相信自己掩盖气机的能力,体内气海早被他用真源之水,天授神通冻结大半;金枝玉叶的道树以真源之土天授神通掩埋近半,土黄无光;一颗几近无瑕之丹,同样以真源之金剑意笼罩,外观看起来色泽驳杂不纯;即使元婴境大地仙察探,也仅仅看出他普通结丹者气象。 多读书真的有用!他很庆幸幽冥百年,更感激广闻天无私相授。 葛菩真收回灵识,颔首道:“结丹初期,能炼出无瑕之丹,实属不易。” 林默喏喏回应着,显得束手缩脚,很符合野修在仙籍大地仙面前那种想巴结,又不敢贸然出声的表现。 “进屋再聊。” 葛菩真施施然走回房间,阮陵涯不断给林默使眼色,小声道:“别乱说话,葛仙师要求什么,你照做便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林默轻笑,“知道。” 林默坐在了最后一张几案后面,与葛菩真相隔两三张空条案。 阮陵涯坐在葛菩真左手边,见他离得太远,招了招手,“又没外人在,坐那么远干嘛!” 林默这才移了几个位置,坐到了葛菩真右手,与阮观主相对。 “听陵涯说,你来自飨荔?” 葛菩真声音轻柔,不再含有凌厉的灵识之意。 飨荔,青莲三十三东南云尚洲,沿海小郡,经常有海外仙人登岸显圣的传说,也是野修出没之地。 他与阮陵涯编的经历故事,故乡就在飨荔。 “自幼侥幸得云游仙人授仙术,故少时即离家远游,多年未尝归乡。” “家乡可还有亲人?” “离乡两甲子,双亲怕早已不在,修道之人,不敢牵挂,因果之缘,有损纯澈道心。” 葛菩真嗤的一声轻笑,道:“狗屁,无稽之谈,也只有你们这些野……散修才信以为真。” 他没用野修这种略带侮辱性的词汇,也足显这位一峰之主对林默的看重。 仙籍看不上野修,在青莲仙界尽人皆知,也只有像青莲三十三这种偏僻福地野修还能光明正大云游天下,真到了像五城十二楼这种一城一楼一天下的地方,野修跟过街老鼠也没太大区别,反倒不如凡人受人尊重。 林默垂首揖手,“大仙师教训得是。” 葛菩真示意房间里的婢女倒满两盅酒,一盅送到林默面前,举盅相敬:“有幸认识守藏道友,来,来,来,先敬你三盅。” 修道者以三为极,三盅敬人,尤其对一个仙籍大地仙来说更是给予的无上礼遇。 林默摆出一副受宠若惊,赶紧起身,双手小心捧杯,不敢洒出半滴,弯腰躬身,屁股翘得老高。 “哪当得起葛大仙师说个敬字,晚辈理当敬酒才对。” 抢在对方前,一仰脖子,喝干一盅,赶紧叫婢女满上。 不等葛菩真喝完一杯,他三杯都下了肚,以袖遮嘴打着酒嗝,退回蒲团绣凳上坐好。 葛菩真很满意,眼角里全是笑,“本座有一事相请,还望守藏道友不要推辞。” 林默全身激动颤抖,嘴唇也不停颤动,当然是装出来的。 “葛大仙师尽管吩咐,但凡小的有能力,敢无不从。” 葛菩真哈哈大笑,挥了挥衣袖,爽快地道:“对道友来说小事一桩,什么从不从的,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阮陵涯满脸堆笑,不失时机地道:“守藏道兄还不赶紧谢过大仙师,这等好事,可是千年求不来的际遇。” 林默赶紧离座,五体投地,大声谢过。 做戏得做足全套,反正给一个元婴大能叩两个头,也不是太让人丢脸的事情,何况他现在是守藏,又不是林默。 葛菩真让他坐回位置,轻声道:“本座有一子息,可惜资质不佳,修为上难有进展,筑基之时,道根蒙尘,再无寸进可能,一直引以为憾,本也没啥,天分所限,天道定数,一切随缘即可。” 他咬了咬牙,恨恨道:“可这小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张邪门外道修行之术,偷偷修行,结果伤了根本,差点走火入魔,好容易才救过来,却伤了道树根基,需‘五转复灵丹’方能完全修补,老夫豁了这张老脸,去过两次阆风城,皆求之不得,好在当年同道好友在阆风城任职,弄出一张五转复灵丹复拓丹方,可本宗煮炉峰丹师,试炼多次,丹虽成,却达不到修补所需无瑕丹品。” 说着长叹一声,眼角瞥向林默,意思很明显,嘴上却故意不提。 林默赶紧道:“小的自幼所学,即丹道一途,不敢说通天达神,自信青莲三十三尚无丹师可比。” “真是如此?”葛菩真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愈发凌厉瘆人。 林默挺直腰背,一脸自信,“守藏所学,乃云游仙人秘传,当年就曾言及,其丹术之妙,非玉京山诸仙可比万一,当年守藏将信将疑,这数十年,守藏结丹入道,方领会其丹道之精妙所在,故有自信,能帮葛大仙师做成。” 适时显示自信,也是取信之道。 青莲仙界神异颇多,并非所有野修都属于一事无成之辈。 比如:青莲九十四就有一位年轻野修,不足甲子,便修成元婴,更狂言同境同龄之内无敌手,事实也真是如此,不少仙籍大地仙败于其手,更坐实了此人所言非虚,如今已是仙家邸报常客,青莲九十四不少修仙世家皆扫榻相迎,奉为客卿,更有十二楼五城诚意相邀,只是此人孤傲,不为一纸仙籍折腰附庸罢了。 葛菩真自不会因为林默展现自信就信以为真,淡淡道:“方子得来不易,道友有自信是好事,不知如何才能取信于人?” 林默二话不说,随手取出一支丹瓶,双手递上,“此丹乃小的余暇时所炼,丹名:‘六转归神’,名字来自传道仙人所授天书丹道,正好适用大仙师通幽微,通玄妙时,稳固姹婴之魄。” 丹道中所谓‘转’,有一至九转之别,无非就是次次精粹直至无瑕,既能六转,五转又岂在话下。 这‘六转归神’也是他自己命名,来自丹崖所悟,的确也是专用于元婴境修炼元婴辅助丹药。 葛菩真识货之人,一拨开瓶塞,便闻到那股清透入脾的丹药清香,完全感受不到半分杂质,比起上次故意请来煮炉峰丹师试探所得之丹,不知高出了几个品阶。 林默见他双手递回,双手一推,“这粒丹就算孝敬大仙师。” 葛菩真也不推辞,笑纳入怀,又再举杯,连连干了三盅。 等明月推门落座,大家不再聊正事,只是静静听了回楼中头牌琴艺歌喉,直到夜深客散。 阮陵涯陪着林默往回走,春花楼就在道观对门,一条街之隔。 此时夜深,道观大门关闭,两人只能走小巷,绕道走侧门。 “守藏啊!这次得了葛大仙师青眼认可,想必你不日便会登山授箓,到时可别忘了我这推荐人才是。” 阮陵涯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毕竟拿一张仙籍,是他多年夙愿。 林默轻笑道:“观主哪里话,你我兄弟还讲这个,到时少不了帮你美言,放心好了。” 阮陵涯哪会放心,叹道:“若有道兄这份本事,我陵涯子哪会在这道观中蹉跎半生,早年……” 他絮絮叨叨,把他半生不遂意的故事都叨咕了一遍,好在路不长,要不然真不知道他要絮叨到什么时候去。 刚进院子关好门,林默肌肉骤然绷紧,又马上松弛。 葛菩真就站在院子中,一袭青衫,恍如融入夜色。 林默躬身行礼,葛菩真一把托起,随手构建起一座禁制天地,也不客套,自袖中摸出一卷羊皮纸卷交给林默,平静地道:“先前人多口杂,此方为阆风城秘传,非城中嫡传不得外泄,看过之后,须立心誓不得外泄半分。” 林默依言起誓。 扫了一眼羊皮纸卷,心头马上有数,还了丹方,面无表情道:“方子上主药五味,辅药一百七,葛大仙师可都备有。” 葛菩真道:“自然备下,只等道友收拾家伙事儿,去山上炼丹。” 林默拍了拍腰间那只多宝袋,“无须收拾,吃饭家伙,随身携带。” 他看着对方,微笑道:“不过上山之前,有几句话想说明白。” 葛菩真道:“有何要求,但说无妨,葛某身为神霄一峰之主,青莲三十三还是有说话的余地。” 林默道:“葛大仙师误会了,像大仙师这般人物,何须讨价还价,我说的是这方子上的疑问。” 葛菩真略感惊讶,“请讲?” 林默道:“主药五味,其中星海天露,灵蛟金丹,玉京秋寒芝,灵妖精血这四味皆无疑问,我想大仙师弄到手也花费了不少代价,唯有其中那份千年火绒草我想提点问题。” 葛菩真一脸不解,还是颔首让他说下去。 林默接着道:“贵宗丹师炼制此丹,是否很难成功,不论火候如何掌握,皆可能在出炉那一刻丹化乌有,药效尽失。” “你怎么知道?”葛菩真张大嘴,半天合不上。 这也让他对林默的信心,更增添几分。 林默道:“很简单,火绒草乃稳定前四味药效精华关键所在,本身并无入药作用,一切因素,皆归咎千年火绒草药本身药力不足,无法聚合收固药效所致,当然也与煮炉峰丹师经验能力有关。” 葛菩真态度顿时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眉目间尽显亲和:“守藏道友既然明白其间关窍,自有解决之道。” 林默很干脆:“换药。” “换药?” “没错,换药,将千年火绒草换成万年火绒草。” 葛菩真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火绒草产地不在别处,正是霁山。 林默一心登上霁山,寻找木性真源源头,自然对霁山做过详尽了解。 千年火绒草就生长在霁山雪线以上,那处本就是神霄派禁地,每年春夏之交,都会派遣门中弟子登山采药,自然也不止火绒草一味,霁山本身就是一处神奇所在,所生药材无一不是极其难得的天材地宝,这也是神霄派每年一大笔收入来源。 而万年火绒草则生长于霁山云海之上,极难寻觅,整个神霄派能登上云海以上的人不超过十五人,全是宗门一峰之主或祖师堂要人,谁会登山采药去,再加上云上天道厌胜极强,采药这种事又和撞大运差不多,更让这些修行资源不愁的大地仙提不起兴趣。 就算神霄派药库,也不会存有这类罕见物件。 “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有,当然有,有也不会做啊!林默一脸沉重,摇了摇头。 他的本意,就冲霁山真源而来,又不是讨神霄派一纸仙籍,既然有机会登山,何必多此一举,去走那弯路;何况神霄派对霁山天授神通这种感悟天道的行径看管极严,除了本宗嫡传,很少有供奉、客卿能得到登山待遇。 为增加可信度,林默又道:“葛大仙师也知道,万年火绒草药性极不稳定,一旦离开生长土壤,药性会大幅下降,即使高境仙人以术法保存也无济于事,我的建议,是找到万年火绒草生长之地,我亲自去,就地炼制,这样可保万无一失。” 一脸凝重的葛菩真突然大笑,笑声相当渗人。 林默装一脸懵,背心已渗出汗水。 面对一个元婴地仙压力山大。 葛菩真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面似凝霜,随即春风化雪,说道:“此非小事,得从长计议,那就劳烦道友耐心等上几天。”压力随之消散。 —— 林默回到房间,背心冰凉。 元婴大能真不好糊弄,若非幽冥学来的拘敛心湖之法,只怕刚刚就已经崩了,境界碾压可真不是说说而已。 日后在青莲仙界行事,真得步步小心,千万出不得岔子。 没后台,没背景,想立住脚真心不易,一旦身份泄漏,指不定招来的,是承渊还是玄辅。 元婴境多得像地上的杂草,仙界真心不好混! 好在有水性真源,能够封冻经络窍腑,伪装气息,否则这一关真不好过。 原本打算去承渊附近,寻找机会斩杀承渊修士的计划,不得已只能延缓,对付一两个金丹或许问题不大,真撞上实打实修行元婴的大地仙,逃跑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战而胜之,那是做梦。 他向来不喜欢冒险,命只有一条,没了性命,万事皆休,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来日方长嘛! 每次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他都会想到徐渝。 来日方长,一次次来日方长,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局。 眼泪像止不住掉落的珠帘。 这不是他第一落泪,从来没有在人前。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去了幽冥,是不是过得好? 徐渝走后,他不止一次去过南阳城隍庙,甚至见到了那位阴神之身的城隍爷,他身边还带着广闻天给他的司录郎和守藏室腰牌,也不知当初广闻天是忘了这一节,还是故意留给他。 总之两块腰牌对一地城隍无异于上官大驾亲临,饶是如此,还是很可惜,城隍爷并不清楚徐渝的下落,理由也简单。 ——徐渝已经是筑基境,阴神并不像普通人那么脆弱,三魂七魄也不容易消散,有极大的可能,离开了南阳本地,至于去了何方? 谁知道呢! 林默当然希望她阴神完好无缺,那样还有个念想。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天雷大阵威力强大,阴神鬼物最怕与雷相关之术,在那种剧烈爆炸中,魂飞魄散的几率远大于阴神完整保留的希望。 有一点他一直想不通,也不敢去想。 某些念头就像一块吸水的丝瓜布,一旦有了,就会不断膨胀,哪怕你刻意回避,念头还是像一块沉重石头始终压在心上。 越来越沉。 让人喘不过气,林默赶紧清空纷乱的思绪,内观照视。 ‘寂’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了出来,顶了张林默的脸,一脸稚气,叉腰大骂道:“你把我那宅子炼成法袍干嘛!你恁多衣服,还能缺了一件,赶紧给我还回来,要不然……哼哼……” 真不知这小家伙像谁? 林默反正觉着不像自己,连小时候都不像,除了样貌。 内观照视就是求得心安神定,观小天地而蹈虚见道,有这么个小家伙在耳边聒噪,让他烦不胜烦。 “行了不,我炼成袍子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那阵图有遮天掩地的能力,自成天地,也能收束气机,聚拢灵气,还能掩盖情结手镯符意发散,天晓得‘情结’里面有什么禁制,会引来什么人,你也不想我给人一剑咔嚓了是吧!” 见‘寂’气鼓鼓的不说话,马上温言相劝:“你看从炼剑峰割下来那几块石头,现在就在袍子形成的小天地中,你要去随时可以,就外形变了,里边什么都没变不是,生什么闲气呢!” ‘寂’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于是大声道:“赶紧想辙,把剩下的三样给我凑齐了,让我能以完整形态现世。”声音在回荡耳边,整个人已然不见。 林默这才咂摸过味来,仰头问道:“什么三样?还有两种五行就凑齐了,你是不是不识数,忘算了你自己。” ‘寂’小爷早不知去了哪儿,哪还有人回答。 第132章 缘来人间有故人 风起雁南归,夕阳山入画。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西崇山试炼阁广场大街,车上走下来一名身材娇小,略显瘦弱的少年,头上戴着帽檐压得很低的毡帽,略略扬起下巴,抬头望向那座高大楼阁。 夕阳余晖下,整座阁楼黄金般闪着耀眼的光芒。 广场的另一边,就座落着少阳剑宗对外接待客院,两名负责外事登记的弟子,正坐在院门里梯坎上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余暇时光。 他们也是修行者,还是内峰弟子,只不过修行进展不如同门,才会被抽调来做大多数修行者不愿从事的工作,即使如此,一早一晚固定的修行功课也不能落下,白天又得忙于接待登记来自各地拜访山头的外客,给他们的闲暇时光真心不多。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小个子少年,个子虽小,却有张线条分明的脸,眼睛很大,清澈有神,腰后还横别着一口短剑,很短,式样极其普通。 宋长健当知客多年,看人知客。 他马上判定,来访者来自不知名的小地方,或许是来投师的,可能不懂规矩,找错了地方。 “找谁?若来投师,请绕道去外山四门。” 少年掀了掀头上黑色毡帽,露出额头。 皮肤很白,与毡帽没遮住的皮肤有条明显分界线。 宋长健更笃定他来自某个海边小镇,衣衫边角有些脱线起毛,脚上那双鞋更是磨损得快露出脚趾头,说不定鞋底都磨穿了哩! 他明亮的眸子打量着客院大门,稚声稚气问:“这里是少阳剑宗?” 宋长健顿时来了气,你都到了少阳剑宗内外山交界,还在问是不是少阳剑宗! 这是几个意思? 找抽不是。 身旁的霍擒虎火爆脾气一下被点燃,自从五源大战后,少阳剑宗隐然五源之首,谁还敢出言不逊。 这少年虽然没多说什么,那口吻,那神情,简直就没把少阳剑宗放眼里。 他反手按住剑柄,向前跨出半步,“找茬的,滚蛋——小爷可没心情陪你瞎扯。” 少年嘴角上扬了起来,打量着霍擒虎腰间的佩剑,眼睛里充满羡慕,随即正色道:“我来找人。” “找谁?” “我师父。” 霍擒虎仰面大笑。 宋长健也在笑,笑得比较含蓄。 少年愣住,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少阳宗门规矩重,就连内峰弟子大多数也没师父这个称谓,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宗门有门规,未筑基者不得收入长老门下成为亲传,这还是改了规矩之后,以前那句门规前面还多了两个字:‘自行’,也就是未自行筑基者不成亲传。 亲传就是嫡传,不是嫡传弟子,哪怕有某位长老亲自指导修行,也只能称作传道人。 ‘师父’两个字,在山上宗门可不是随便叫的。 宋长健半开玩笑问:“你师父谁啊!这么没规没矩的。” 少年微微扬起下巴,骄傲地道:“姓林,叫林默,我也姓林,叫林青。” 库库库,两名知客弟子抱起肚皮,紧闭着嘴,库库而笑,笑得快直不起腰。 林默是谁? 少阳剑宗谁不知道,药王峰立着他的雕像呢。 可那位小祖遁世多年,自水龙宗覆灭,再没人见过他,如今突然跑来个愣头青,自称小祖弟子,怎会不让人发笑。 令人敬仰膜拜的小祖还能不懂山上规矩! 只怕是江湖上有些骗子,借了小祖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才因此闹出笑话。 宋长健很同情眼前少年的遭遇,停下了嘲笑,手指朝外扬了扬,说道:“回家去吧!看你有钱请车马过来,想必也有钱回家。” 自称‘林青’的少年,紧闭嘴唇,摇了摇头。 他嘴唇很薄,线条轮廓分明,让人感觉相当执着。 霍擒虎可没宋长健好说话,大手伸出,在少年肩膀上一推,不耐烦道:“滚,滚……” 声音突然卡在喉咙眼,眼睛瞪得滚圆,他本以为轻轻一推就能把少年推开,结果这少年沉得像座山,不管他怎么使劲,别人岿然不动。 再傻的人,也明白碰上扎手的硬点子了。 还没等他收回爪子,手腕已经被别人握住,霍擒虎脸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头上滑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宋长健也看出不对劲,手按剑柄,高声道:“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冷冷道:“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无礼,就应该得到教训,我师父就是这么教的。” 手一扬,往前一送,霍擒虎向后便退,脚跟磕在梯坎下沿,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台阶上。 锵锵。 两把剑脱鞘而出,凌空直指少年左右。 少年面无惧色,双手伸出,凭空虚握,两柄剑急速颤抖,骤然脱离了两人灵识控制,给少年握在手中。 剑修给人夺了剑,无异于剜心摘目,拿走半条性命。 两人顿时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如同被掏空,踉跄着后退,嘴里不停大声招呼起院子里的同伴来。 有人在少阳剑宗地盘撒野,那还得了。 人未至,剑光先到。 数把飞剑呼啸而出,拖着刺目的剑光。 手中双剑的少年,仗剑一步跨出,一阵疾风骤雨劈砍,毫无剑术可言。 叮叮当当,剑身碰撞不绝于耳。 瞬息间,少年不知递出了多少剑,也不知挡下了多少次神出鬼没的飞剑攻击。 出手之快,落剑之准,令人咋舌称奇。 更让出剑的几名弟子感到心悸的是,少年根本不在乎手中双剑的损伤,更不在乎被他击挡飞剑的损耗。 金铁交击声渐渐发闷发哑,这是灵剑即将崩碎的前兆。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院内传出。 骑虎难下的众人面露喜色,纷纷收剑,却不归鞘,持握在手。 一名中年人走出院子,身上穿了件崭新的藏青法袍。 他来到大门口,瞥了眼被剑气震荡倒地的两名知客弟子,鼻孔里哼了一声,拱手向少年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飞泉峰轮值知客执事班廉,驭下不严,还望客人恕罪则个。” 少年打量片刻,抱剑回了个礼,挺直腰说道:“林青,前来寻找师父林默,他们这些人口出不逊,动手动脚,由不得在下不出手。” “林默——”班廉惊讶得差点把下巴掉地上。 他属于早期药丹筑基,碍于资质,连中期都上不了,何谈用涤尘丹破天堑,不过林小祖留下的涤尘丹却也让他看到了希望,打心眼里,对林默有种天然的崇敬。 “你,你,你怎么可能……” 少年将两柄剑掷还给两人,正色道:“我再说一遍,我叫林青,来自下界。” 斑廉赶紧招呼手下向集仙、药王两峰传信,一边热情招呼少年进屋。 “你,你不是男孩?” 筑基境的班廉眼水比那帮弟子好得多。 少年嗯了一声,坐姿一点没女孩样,两条腿盘在椅子上,一脸焦急望着门外。 班廉小心翼翼问道:“你来了多久?难道不知道……” 少年扭过脸,直视他的眼睛,神情严肃,“不知道什么?” 班廉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打了个哈哈,“等上面的长老来,自然会给你说清楚。” 没让他们等得太久,最先到的不是哪位长老,而是集仙峰嫡传胡涂,剑舟直接就落在了院子里,一阵风也似冲进堂屋,看着坐没坐相的少年,愣了会儿神,问道:“你就是那个自称林木头弟子的小孩?” 假少年皱眉瞪眼,不服气道:“什么小孩,我都二十三岁了,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师父的兄弟胡涂,胡胖子是吧!” 胡涂直皱眉,“什么胡胖子,没大没小的。” “嗯,是应该叫师叔才对。”青女起身便要作揖。 “别,先别忙着套近乎,说说有什么可以证实身份的。”胡涂关键时刻还是很把细的。 青女想了会,取下腰后的短剑双手递上,“师父真没给什么?就炼过这把剑,剑本身还是我自己的。” 拔剑少许,剑身雷光萦绕。 剑是好剑,虽不能像灵剑一样随主人境界攀升而提升,至少不缺坚韧。 胡涂将剑递还,不停挠着大脑袋,实在想不出如何证实。 这时数道剑光落在院子里面,严夜洲为首,一众药王峰大人物驾到。 如今严夜洲是药王峰首座,韩必立已经是长老,王屏峰、周意竹也即将成为长老,还加上一个敬事阁总执周满昆,可不是一帮大人物咋的。 青女瞧这乌泱泱一群,和胡涂大眼瞪小眼,都没啥话可说。 严夜洲是除陆离外,唯一得林默亲口托付过青女的人,只问了一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胡涂的疑问。 问题也简单,自然就是林默得自青女的符样条纹。 林默的弟子怎么安置让胡涂和严夜洲争得不可开交,胡涂当然是想把她留在集仙峰,拥有整个少阳最多的修行经典,这些好东西自然要给最好朋友留下来的唯一弟子;严夜洲意见不一,反正你胡涂拿那些典籍能讨好别峰女修,送来药王峰给青女,不就多走几步路而已,药王峰资源最佳,又有韩必立这种正儿八经的师叔照料,实在不行,药王峰不还有周意竹,不还住了个鸠占鹊巢的姚紫嫣,女孩照顾女孩,总是方便得多。 第133章 登山 葛菩真办事算得上雷厉风行,很快便派人下山来接林默。 不知是不是葛峰主没交代细致,来人完全一副宗门仙籍弟子嘴脸,高高在上,眼不是眼,鼻子不鼻子的,让阮观主带路引见,冷漠地道:“峰主有令,守藏即刻上山,不容有误。” 阮陵涯赔笑道:“葛大仙师还有没交代另外的事情?” 那仙籍弟子爱答不理,“峰主只交代这一件事,阮观主想问,等峰主下次下山,当面再问不迟。” 林默不想多生事端,把住阮陵涯手臂,说道:“葛大仙师贵人事忙,心头有数就行,陵涯老弟何必急于一时。” 阮陵涯只能忍了,山上入籍仙师,哪个都得罪不起,自己这种小人物,有朝一日能让大人物惦记起好处来,就已经是烧香拜神求之不得的好事,哪还敢纠缠着讨要好处。 一脸舍不得跟林默依依话别,送出观外,一直来到神霄派山门这才止步。 神霄派弟子在本宗山头不得御风腾云,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如飞,直往紫阳峰而去。 快到山腰,那弟子也惊讶于林默脚力,不由多打量几眼,问道:“道友也是结丹期?” 林默如实答道:“结丹不久。” 青莲仙界有句话:‘甲子结金丹,百岁方元婴’,说的就是大多数修道者结丹期多在甲子,而想要跨天堑炼出阴神元婴,至少得到百岁以后。 像林默这种二十出头就结丹,就算搁在青莲任何一方天地,那都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 好在道不言寿。 一来筑基之后,修道之人容颜衰老缓慢,外表根本分辨不出年纪大小;二来大家寿数绵长,没多少人有那闲心去留意别人的真实岁数,想要探究并不容易。 因而山上人称呼多以境界层次,很少以实际年岁或道龄。 那弟子叹道:“道友身处山脚,还能有此造化实属不易。” 林默道:“谁说不是呢!以后在山上,还得多仰仗道兄扶持,小道其他不敢吹牛,就说炼丹一道,青莲三十三内,真没几个人能比。” 那弟子一脸讥诮,嘴角动了动,也没出声讥讽,毕竟峰主亲自下令请上山的,没闹明白底细前,还是少说多看。 紫阳峰上到处散布着修行洞府,云遮雾绕,阵法护持,越靠近山巅,灵气愈发浓郁,洞府更少,外观看起来,比山脚到山腰那些气派得多。 那弟子显然不太想跟林默这种野修攀上交情,打见面起,走这一路,就没提过自家道号称呼,仙籍地仙,总归在心底对野修瞧不上眼。 到得云雾之上,天光放明,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棉花团也似的云层上,叫人睁不开眼。 那弟子指着前方不远处,“峰主洞府就在那处断崖上。” —— 孤峰、断崖。 鹰嘴般的青崖远远探出山体,孤悬看不见山脚的云海之上。 崖上有屋,白墙黄瓦,阳光下,火红似金。 门外有童子正蹲一棵迎客松下,拿着草根逗弄着树根下一窝蚂蚁,太过聚精会神,直到客人来到身后,也没有发觉。 那弟子蹑手蹑脚,伸手在童子背后一拍。 吓得那童子三魂飞了六魄,一屁股坐在露水潮湿的青苔上,印了两块老大青色湿印,垂泫欲泣,拿起手上草根便朝那人掷去,大声吼道:“熙南,你个狗日的东西,没来由吓我做甚。” 那弟子哈哈大笑,正欲解释,吱呀一声,院门无风自开,传来葛菩真的声音:“请守藏道友进来,灵锁,去烧水泡茶,熙南你可以走了。” 被唤作熙南的道士唱了个喏,不敢多留。 灵锁小道童狠狠瞪了那家伙背影好久,这才将林默引进院子。 葛菩真贵为峰主,洞府陈设并不像想象中奢华高调。 极简,待客处就是修行室,三面开窗,清风徐徐,屋内一张竹席,上面放张茶几,几上香炉青烟缭缭,两只草编蒲团隔案相对。 简是简单,不意味着寒酸简陋。 林默眼中所见,竹席白雾如云海,那是充沛的灵气停留其上,凝而不散;蒲团青光隐现,别有神异;香炉镂空雕花,纹饰极尽繁复,一条条金线来回流转,飘出的香烟宛若紫色细蛇,盘亘不去;就连最不起眼的几案,也透着几分灵光,让人不敢久视。 “请进,坐。” 葛菩真简单而干脆。 林默盘膝坐下,也没有开口询问。 等童子送来茶水,两人各自轻啜一口,葛菩真才开口道:“道友的提议,宗主允了,不过只能以临时客卿身份进入霁山禁地。” 说着,他取出一只环龙玉佩拍在几案上,轻轻一推,玉佩便滑到林默身前。 “没人陪你登山,霁山禁地天地厌胜,御风不得,一路极难攀登,甚是凶险,此行一切祸福,皆系你一身,可曾明白?” 林默将玉佩收进衣袖,淡淡道:“风险自担,这个守藏明白,不过……” 此时若不提点要求,对方真会怀疑他的动机。 葛菩真道:“事成之后,不用道友开口,一张仙籍玉箓自不可少,葛某私下也有重谢,但——” 通常这‘但’字之后,才是真正的条件。 林默心沉似水,波澜不惊。 “但道友得在本峰任客卿十年,方可拿到玉京山认可的玉箓谱牒。” “十年?” “没错十年。” “这十年需要我做什么?小的除了炼丹,其他可都不在行。” 葛菩真微笑道:“肯定不会让道友做不擅长的行当,在此期间,本宗也会颁发临时仙籍,待遇与其他客卿毫无二致,还请道友放宽心便是。” 林默故意皱了皱眉头,咬牙道:“仙家规矩重,小的自然理解。” 葛菩真嗯了一声,挥袖轻招,茶案上气机涟漪浮现,一大堆药材便凭空而出。 林默挑挑拣拣,模样极其认真。 其实青莲仙界的天材地宝虽较之五源大陆更为高阶,药性药理也大差不差,本质上还是一样的,药性更足,更易获得罢了。 以他的慧眼勘破,何须如此认真,随意一扫,即能看出八九不离十。不过在葛菩真面前,不容丝毫轻慢,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捡完丹方上所有药材,只留了千年火绒草不收,假模假样,用一只多宝袋用心收好,“葛大仙师安排几时登山?” 葛菩真喝着茶,道:“不急,道友刚刚上山,我先让弟子帮你安排好住处,喝过两顿洗尘酒,这才出发不迟。” 他轻松地笑道:“听阮观主说,守藏道友喜好喝酒,可巧了,我这里藏酒颇丰,等住处安排好,我让人每样给道友送上两坛,另外也有五十块血晶,五十金髓,方便道友登山炼丹,随时补充真元。” —— 葛菩真嘴上说不急,其实他比谁都着急。 毕竟伤了修道根本的是他儿子,修行者得子不易,尤其是女修,‘一入修行门,便需断红尘。’所谓断红尘,并不是断绝红尘俗事,而是一隐晦的称谓,真正的说法就是‘斩赤龙’,道经有云:女子精由血生。‘赤龙’不断,何以生精? 女修育子不易,大多数修行者大道无望,才会考虑血脉延续,当然找一个世俗女子不是不行,但与非修行者结合所生子息,只有七成几率缺乏道种,仅仅炼气求个长寿还行,筑基万万不可能。 因此能与道侣生下后代,修道者也尽量选择修行道侣,哪怕修道者修心有成,也没人愿意白发人黑发人,而且俗世人子孙绵延,对修道者更是烦不胜烦的一件麻烦。 此子便是他与道侣所生子息,资质一般,总归有道种能筑基,也是他唯一血脉延续,总不能眼睁睁见他去死。 到了第三天,葛菩真就让人通知林默,让他登山觅药炼丹。 来青莲仙界三年多,终于等到了机会。 林默仰起头,后脑勺几乎与地齐平,望向高不见顶的山峰,心头感慨万千。 他所在处并非寻常人登山的山脚,而是从山腰云海之上直接入山,脚下一片白茫茫冰雪,到处冰峰峭崖。 云海之上还有云海,那处云海之上,又有什么在等着他的到来。 山高处,不胜寒。 冷对修行者不是问题,天地间不断挤压骨骼,肌肉,血脉,经络和各大脏腑的厌胜力才是登山最大的障碍。 他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向上攀登。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问题是这天高深寒的霁山之上,哪有没事遛弯的大爷大妈,没人走,自然没路。 到处是滑不留手的冰面,放眼四周,整个山体就没个平缓地。 这种地方唯一能让他前行的,只有手脚并用,还得加上天授水性神通,以冰封之息,稳固手足,以免打滑。 不知道可不可以御剑。 即使能,他也不会用,天晓得神霄宗那些元婴大能,此时是不是正面带微笑,躲在一旁用山海蜃景镜偷偷窥视。 这里不是五源,每做一件事都得三思而后行。 第134章 已在山巅最高处 山势越发陡峭。 随着登高,前胸后背如同压上了巨大沉重的石头,不停挤压着胸腑间空气,林默不得不撤去真元压制,整个气海窍腑氤氲蒸腾,冻结成冰的真元瞬间流泻,不停运转,对抗这方天地给予的压胜之力。 幸而炼剑峰凌厉剑意炼就的体魄如钢似铁,扛住天地威压,无非元神极其难受,仿佛有一双无形大手,从脑门将元神生生拔出体内半尺,将其暴露在无尽罡风之下,任其遭受烈火疾风洗礼。 还得找到万年火绒草,否则,很难解释登上霁山的借口。 天地厌胜下,灵识无法铺开太远,只能凭天生慧眼从山上不停流转的各种彩色气息来判断药草生长之地。 万年积雪冰川上,可生长的植被本就不多,霁山值钱药材大多生长于雪线交际处,越往山顶,可见的草木之属少得可怜。 也只在某些裸露岩缝,能见些灰白色苔藓。 火绒草也是苔藓。 林默一直没找着,体内三种真源正不停翻涌,显然有种熟悉而亲近的气息正强烈吸引着它们。 不知穿过了多少层云雾,周围空气稀薄得到了极点,吸一口气,都能感觉肺部像被冷空气冻结,若非体内真元活跃,相信很难坚持。 就在他肺部再也吸入不了任何空气,全靠一口真气支撑着,显然无法再攀登下去的时候。 体内道树忽然振动,枝摇叶晃,原本受青木宗祖槐天授后,已经粗壮深扎息壤的木属道根再次膨胀,无限生机仿佛从四面八方齐聚而至,从身体小天地各个窍穴倾泻而入。 修行者谁不期望灵气浓稠,瞬间就能填充满各大气海窍腑。但,超出自身承受极限的灵气不受控制地灌进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 天地威压不断将灵气挤灌进身体小天地,须臾间便超过极限,像极了他以剑气虐杀徐家双老,承渊城两名金丹地仙时的场景。 林默神魂皆震。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眼看着气海、窍腑、经络便要被不断挤压而入的灵气挤爆,他却无能为力,就连想借体内炼化的本命灵剑散出剑气,迅速排空真元也做不到。 一切来得太快太猛,根本没给他准备时间。 就算有准备,四面八方同时挤压而来的浓稠灵气,也让体内真元很难宣泄。 “兄弟,赶紧想辙啊!” 情急之下,他只能求助于体内那位灵智不怎么清楚的‘寂’兄弟。 身上那件剑匣阵图炼化的袍子,也在不停运转,疯狂吸收着涌来的气息,却无济于事,涌进来的纯粹灵气太多太浓,瞬间便将阵图空间填充满满当当,反倒是帮着天地威压,不停将大量灵气挤进林默有限的身体。 “我要裂开了。” 如果让他自己想一百种死法,他绝对不会选择这种。 经络寸断,气海崩碎,窍腑炸裂…… 他真不敢想象下去。 就在这时,一粒芥子心神发现,道树此时变化更让人吃惊,严格来说,道树已经变得不再像一棵树,不停疯长的根须渗入了小天地每个角落,甚至很多与繁茂的枝叶连成一体……枝根不分,上下模糊,就连粗壮的树干也开始分杈,宛若藤蔓。 整棵道树,不,现在已经不能称其为树,成为一团乱麻般的线球,气海、窍腑仿佛线条上的一颗颗明珠,有的黯然无光,有的如太阳般光芒四射,围绕其间的,是他那颗几近无瑕的金丹。 金丹正飞一般旋转,牵引着一颗颗明珠绕着它不停转圈。 天象星辰。 林默仿佛见到了一个不同于所见天空的大天地。 快要胀爆身体的灵气,在这座天地中显得是那么的稀薄,无足轻重,沿着乱麻般的线条闪烁不定,毫不起眼。 体内的胀暴感瞬间消失无踪,转而以一种平和姿态,潺潺流淌。 乱麻般的线条开始融入血山肉海,金光闪闪,好似在骨骼、筋健、肌肉上烙下一条条古怪奇异的符纹。 这些符纹很眼熟! 林默识海也在不停膨胀,恍然间,他看到了整座霁山。 ——一座无雪,无云,无雾,完全暴露在眼底的高山。那不是山,更像一棵被人拦腰截断的树干。 树干纹路斑驳,同样有着一条条熟悉的纹路。 钜子谷符纹,识海通透的他认了出来,不同在于,钜子谷符纹就像从这些纹路中截取的一小段。 树干上的纹路也不完整。 身体小天地中那些乱麻也似的线条好像更加完美,但有一些线条若有似无,并未完全通连。 天空漂浮着七色光霞光,有的烈日耀眼,有的明月洁白,有的冰河天悬,有的银钩横空,有的则像雷光长鞭,拖出长长的电弧…… ‘寂’那张脸突然出现在芥子心神面前。 吓得林默差点出口出脏。 一个顶着自己儿时的脸,偏偏装得老成的稚子脸出现眼前,搁谁,谁都会抓狂。 “这是你干的?” “我就是你一粒心神显化,你就是我,我也是你,干嘛问我?” “难道你不是剑灵?” “剑之有灵,在于其主,其主有神,方显为灵,你从小读那么多经典,幽冥百年又翻阅过如此多道藏,这种小事还来问我。” 林默无奈。 这家伙每次对话,就像操着稚子口音的季长卿。 “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能。”稚子寂骄傲地昂起下巴,“五源不止五行,也是天地八象,乾坤风雷水火山泽,天地最基本组成,也是星辰最基本组成,本‘寂’,就是这八相精华构成之灵物,可惜你还差了一道真源,不过已经很不错了。” 林默摸着鼻尖,“我好像不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稚子寂嘿嘿干笑,“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去翻翻的识海,你这人记性不好,还怪这怪那。” 林默指着自己鼻子,“我记性不好,是不是你在我识海中做了手脚,篡改过什么?” 寂指天发誓,信誓旦旦,“我就是你心神显化,有啥可篡改的。” “继续说——” “既然是八相所构,自然也是八相之精华所在,至于为什么,那就要你自己去探索了,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知唔知啊!” 这家伙怎么连梁佩儿家乡话也会说? 林默想抓住他问个明白,却抓了个空,芥子心神骤然消散。 当他睁开眼,发现正身处两块岩石夹缝间,头顶有天光落下,阳光透过冰层,朦朦胧胧。 岩石缝狭窄,只勉强够一个人侧身而行。 石壁上潮湿润滑,生长着一些苔藓,林默很快认出其中一种,正是他要寻找的万年火绒草。 可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他完全没有印象。 依稀记得最后一点记忆就是憋气憋得难受,体内山崩地裂,潮水倒灌,经络窍腑不断爆裂……然后他呼唤了‘寂’。 于是心神芥子又沉浸回身体天地。 ‘寂’正剑窍中泡真元海洋中,如泡温泉,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你带我来的这里?”林默开门见山。 “不是你自己求生欲强,无意识闯进了这里。”寂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林默摸着鼻尖,问道:“刚刚我们见过面?” ‘寂’瞪大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干嘛这么问,你是不是有点人格分裂?” 林默无语。 这家伙真的是自己心神显化,不会是那位神仙埋下的一粒的心神种子? 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你是不是真的心境出了问题,连自己都不相信。” 林默不再说话,重新敛起心神。 五行真源也是八种天象,这点他信,上次‘寂’说一半就跑了,不也是说还缺三种真源!此行登霁山所得天授,不就是木性真源。 ——木代表生机勃勃,道树形态改变,符纹显现,不正是一种生机的内在体现,虽说境界所限,这种代表生机绵延的符纹似乎并不完整,当然也有可能是缺了火性真源的缘故,但不管因为哪种因素,身体恢复能力肯定提高了不少,唯一遗憾就是,同样的符纹无法复刻到元神之上,也就意味着,将来哪怕修成元婴,阴神强大到能与肉身媲美,其本质还是脆弱的,无法像肉身一样拥有强大的复原神通。 遇上比自己强的对手,同时擅长攻击元神的话,如何解决? 他开始在识海中翻找答案,不管是少阳藏经阁藏书,还是幽冥广闻天的守藏室,好像都找不到这个问题答案,丹崖所悟,同样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暂时放弃,走一步看一步吧!前人连五源秘密都一知半解,博闻如广闻天也只知五源虚实,而不解八象之秘,又如何能解决这种从未遇到过的问题呢! 他摘下一块万年火绒草苔藓,以剑意分割,萃出精华,分置于数支丹瓶,然后将带来的药材,全部从‘多宝袋’取出,一一分解萃取,这才从石缝中爬出。 眼前再无高山峭壁,已在山巅最高处。 第135章 神霄派的任务 葛菩真这几天右眼皮直跳,神不守舍,不断派人轮流去禁地边沿等候。 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情愈发不安。 守藏真在山上出了事倒还罢了,倘若此人是某个仙家派来撷取霁山天缘神授,而且得手而遁,那他这个一峰之主少不得受同宗大佬攻讦,即使宗主有心偏袒,紫阳峰不付出点代价,怎么也堵不住祖师堂那些对头们的唇枪舌剑。 真他娘的是讨债鬼。 葛菩真肚子里暗骂着不争气的儿子。 门外脚步声匆匆,听得出来的是本峰弟子赵格,正是他派去霁山禁地守候的弟子之一。 灵锁正挡住洞府大门,不许别人打扰。 “赵格吗?进来说话。” 赵格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满面喜色。 葛菩真心情一下子好转,脸色春风化雪,“守藏下山了?” 赵格喘匀了气,说道:“来了,弟子也就先行一步,一路以甲马术跑回来,几位师兄弟正陪着那位守藏道兄随后就到。” “他有没有说什么?为何如此之久?” 葛菩真心里矛盾得很,既想提前知道答案,又不想让门下知道他请守藏的目的,毕竟利用本宗仙籍诱惑,请外人帮其子炼丹,传出去都有公器私用嫌疑,别人嘴上不说,心里面免不了看轻他这位一峰之主的人品。 赵格道:“弟子只按峰主要求将人接回,别的没问,也不敢多问。” “很好。”葛菩真挺直腰背,微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等守藏回来,你们几个去账房领些灵晶,就当补偿,告诉账房老贾,随后我来补签便是。” 守藏既然下山,必然有所交代,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工夫。 让他期盼许久的守藏的确没让他焦急太久,很快在一群紫阳峰弟子簇拥下走进洞府庭院。 葛大峰主亲自出门相迎,一脸温暖笑容。 林默躬身行礼,给葛菩真双手把臂扶起,嘴上客气道:“你我兄弟何须多礼,要谢那也是葛某。” 他挥了挥手,让几名弟子随赵格去领赏,亲自挽起林默手臂,将来带进修行静室,焚香煮水,泡茶以待。 这可是紫阳峰难得礼遇,通常也只有宗主在内的几位关系亲密的大人物有此幸运。 林默心知肚明,受礼遇的不是人,而是丹。 他取出丹瓶,轻轻放下,只轻声说了句:“幸不辱命。” 葛菩真怔了一怔,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湿润。 林默当然不会心动于眼前这老狐狸的表演。 此时他目光之锐,灵识之敏早与上山前有云泥之别,对方体内每一分气息运转,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清清楚楚显化在眼中。 元婴境大能带来的威压感也大幅降低,不知道现在和元婴境交上手,胜算几何? 他也不是那种冲动的人,想想而已。 葛菩真身子前倾,紧紧捏了下他的膀子,略显激动道:“你这兄弟,葛某认定了。” 认兄弟这种戏码还是免了吧!林默暗自腹诽。 他已经在想脱身的方法。 葛菩真缩回手,执壶往茶碗里注水,动作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看得出,这位神霄紫阳峰之主烹茶造诣极其不凡,不逊他的修道本领。 “兄弟辛苦,一去半年杳无音讯,真的让葛某牵肠挂肚,坐卧不安。” 事实的确如此,只不过让他牵挂的原因,不足与外人道也。 林默微笑不语。 直到下山见到紫阳峰前来守候的弟子,他才知道自己在山上待了多久,炼丹花费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一旬左右,其间大半用来了炼制其他丹药,以稳固身体小天地如今别样的道根树脉。 同时决定,在没找出与炼体相同方式炼魂前,尽量压制境界攀升,避免升入元婴境,以免造成不可逆转的修行遗憾。 现阶段境界低不是问题,最终高度才能决定是否能完成目标。 仇,什么时候都能报,修行者寿数绵长,不争一时。 直到滚烫的茶水送到林默面前,葛菩真这才拿起丹瓶,拔开瓶塞放鼻子下闻了一闻,倒出丹药虚浮于掌心上。 丹药呈碧绿色,半透明,好似一块刚打磨出来的翡翠珠子。 颜色,香气都对。 虽说没见过,他通过阆风城朋友了解过成丹基本形态和气味等,以元婴敏锐的灵识,如何不清楚丹药大致品秩。 嘴角扬起笑意,心满意足地将丹药收起,小心收好,随即说道:“仙籍一事,的确有负于守藏兄弟,葛某这里,还有个办法,能让兄弟提早得到仙籍玉箓,就是不知兄弟肯不肯冒点险?” 林默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仙籍宗师半个字都不相信,微微一笑,“说来听听?” 葛菩真喝了茶润喉,说道:“其实也没太大风险,葛某自会做好安排。” 没太大风险就是风险极大。 林默静等下文。 “守藏兄弟应该知道仙魔界吧!”葛菩真茶杯后眼睛一直观察着林默反应。 他也捧着茶杯喝茶,鼻孔里发出‘嗯’的一声,看不出别的表情。 “仙魔界界城,乃玉京山先辈防止魔域入侵兴建,由玉京五城乃至真诰、玄都、太玄共同派人管理,人员也由五城和三大道宗分别派遣,五年一轮换,今年正好是轮换年,本宗属阆风城管辖,自然有名额分派……” 林默微笑不语,轻轻品啜茶水。 敢情这家伙是跑这儿抓壮丁来了! 界城任务,每五年一轮,当然五城选派时机都有差异,以人头数为准;但凡青莲仙家,家家有份,也不指定人员,只要求金丹、元婴境界人头个数。 对抗魔域,境界低下者只是送人头罢了,因此禁止金丹境以下前往。 “兄弟意下如何?”葛菩真问了一声,马上给了张笑脸,“当然,兄弟若不愿意,为兄也不强求。” 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山上五玄,山医命相卜,本宗向来以医闻名,派遣的也是丹师为主,主要为界城各方炼制救命仙丹,多半时间都在界城以内,即使出城,也是在大批善战地仙的护卫下,危险性不高,本宗历年派遣之人,皆全须全尾回来了就是明证。” “若兄弟还是不放心,为兄赠送兄弟几件护身法宝,不说别的,至少能挡元婴大圆满倾力一击,这可都是洞明天三洞真人亲手所炼,兄弟慧眼,葛某也不多言,一看便知真假。” 说着话,招手驭出三件法宝并排放置茶案上。 一件天仙洞衣,一块青铜盾形佩饰,一把三股叉形状的发簪。 林默打量着这些物件,其中只有天仙洞衣上面隐隐有种熟悉气息,与藏起来不用那只‘情结’手镯气息有几分相似。 莫非‘情结’也是三洞真人炼制出来的法宝? 法宝确实不假,是不是三洞所炼,林默分不清楚,至少这种品相,搁五源大陆,就是顶级仙器,万晶不换那种。 天仙洞衣品级最高,或许只有这一件才是真正的上界仙人炼制,其余也就是元婴大圆满炼成,拿来凑数。 “东西是不错,可葛大仙师也知道,小可这点本事,真心经不起别人几下术法,界城凶险,在下担心……害怕……” 他正打主意如何离开,这不就是瞌睡遇枕头——送上门的机会,当然也不表现得太过急切,犹犹豫豫,做足了贪生怕死模样。 葛菩真道:“有啥可担心的,葛某拍胸膛担保,此次带队轮换的领队之人,正是葛某阆风城一位相熟道友,打个招呼,多大回事。”胸脯拍得山响。 林默咬着牙,装出一副内心激烈斗争的神态,“陵涯老弟那边?” 葛菩真道:“他不过想把山复观纳入本宗外门,求几本修行心法,到时挂在紫阳峰名下,小事一桩,比不得仙籍玉箓有境界硬性杠子在那搁着。” 林默拱手拜下,“如此多谢。”伸手将三件法宝往腰间那只瞒人耳目的多宝袋里扫。 葛菩真赶紧拦住,大笑道:“守藏老弟真是的,这高阶法宝自带锐气,多宝袋这种低阶法器可不能盛下。” “这如何是好?”林默用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他。 葛菩真叹着气又取出一块玉佩交给他,“此乃本宗照玉峰元婴中期所炼空间法器,送兄弟了。” 元婴中期炼制的空间法器能盛下三洞真人攻伐法宝,骗鬼呢!只能说明除了天仙洞衣外,其余两件都是元婴中期以下所炼制,指不定就是他自己的成果。 看破不道破嘛! —— 数日后,一艘巨大的飞舟停靠神霄派仙家码头。 据神霄派知情人介绍,这种能跨越天地通路的巨型飞舟称做:天鲲。取自《青莲述异》鲲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在整个青莲仙界,天鲲也算得上最大的跨天地星河通道的大型渡船。 这艘天鲲来自阆风城,船名:‘北溟’。 五源大陆上个头最大的剑舟、龙舟等与之相比,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具小船与真正跨海大船比较。 大得可容纳下一座县城,楼阁鳞次栉比,房间无数,整座船有专门区域划分,商铺林立,饮食、休闲、娱乐应有尽有,搁在地面上,就是一座专供修行者长期居住修行的仙城。 林默住所分到丙区,飞舟一层,螺蛳壳洞府虽然不大,起码有三间房,一间卧房兼修行打坐的静室,一间堂屋兼茶室,再一间似乎专门为有童子侍从随行准备的休息室;此处与商铺休闲区域相邻,方便是方便,就是稍嫌吵闹。 阆风城下宗宗门小小一名金丹,还拿着新入籍的玉箓,能单独给上一间螺蛳壳道场已经很显阆风城大度。 毕竟阆风城除自身一城一天下,数十国千万里疆域,尚有青莲三十三在内的六座福地天下之多,单单下宗山头,便不计其数,一艘船上,坐满了来自阆风城本身和下宗在内三千余名结丹境以上地仙,浩浩荡荡,开拔启程。 林默望着渐渐缩小变淡的霁山,完全没有离别的愁绪。 人生有许多地方皆是过客,霁山不过是他来到青莲的第一站,正如稍事休息的旅客,再次踏上漫长登天路的旅途。 心如止水,无风难自生漪。已是都忘人我,何故再留涟。 第136章 无风无浪有微澜 巨大飞舟继续在青莲三十三上空飞行,阆风城仙家附庸须登船的不止神霄派一家。 一层甲板螺蛳壳小洞府住的基本全是阆风城附庸山头派来的修行者,大家身份地位差不多,谈不上谁瞧不上谁,多数人趁此机会,串门认脸,争取在到达界城前,多认些朋友,大家口头上达成约定,以免日后在界城地界,没同伴结党容易遭受别家修行者欺负。 界城可以说是整个青莲仙界结丹境以上修行者最密集的所在,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各种各样人都有,结丹期在那儿,就是低阶修行者,社会最底层,抱团取暖也是他们能做的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 最佳选择自然是找靠山,大靠山。 界城最大的靠山有多大不知道,但这艘‘北溟’上,说话最管用的人物全住在第三层甲板上,平时很少下到一层。 除非大人物也有凑热闹的习惯。 林默和两名邻居正围桌喝酒,船上仙家酒肆林立,各种档次都有,最好的酒楼自然不在一层甲板。 档次不咋地,下酒菜也只三样:酥炸鱼干,酥肉,油炸花生米,都是沿途最易取得的材料,也不用额外花钱,白送,但限量,一角酒送三小碟。 最便宜的酒,一块冰晶四角,搁在五源大陆,就是十块中品蓝晶,千块下品灵晶,价格不可谓不让人惊掉下巴。 在青莲仙界,这已经是很合理的价位,主要还在于,这艘船本身属于阆风城,这一趟又是专门接送轮换戍边修士,本着不挣本宗自己人黑心钱的原则。 酒菜不好,风光却和楼上那些昂贵得吓死人的酒楼一个样。 甲板上喝酒,很有露天街边喝酒的风情,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品评着不远处,靠船舷栏杆吹着天上微风的女修容貌身姿,谈论路过女修气质风华,别有一番情趣。 两名邻居一位来自青莲二十四,道号:涵阳,俗家姓谷;一位同样来自青莲三十三,道号:碧源,俗家姓李。 三人之所以有一见如故之感,主要还是因为大家都是野修出身,为了同一个目的‘仙籍玉箓’,才接受各自山头招募,登上这艘‘北溟’。 神霄派上船的人不止林默一个,别人都是正儿八经仙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耐烦和一群混野修的穷光蛋泡一起。 然后他们看见一群有靠山的家伙从二楼舷楼走下来,撅着屁股走在最前面的几人,虎视狼顾,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也没人去招惹,大伙见了这群人都绕道而行。 围在一群青衣修士中间,黑纱笼幞头,锦袍玉带,走一步环鸣佩响,腰间还别着一把折扇的公子哥鹤立鸡群。 谷涵阳小声道:“这是青莲二十四卓家少爷,自称:七少,算不得主家嫡子,不过卓家生意遍及阆风六大福地及本城,算得上阆风城一号响当当世家,靠他们生活的修行者不计其数。” 野修出身的,谁没个眼力见儿,八面玲珑心。 谷涵阳也是提醒他们不要去招惹这种惹不起的人物,尤其像眼前这种,本事不大,排场比元婴境还足的愣头青。 “这种有钱家族还会派人?” 林默很好奇,这里的修仙家族是不是和五源的家族一个鸟样。 谷涵阳嗤地轻笑出声,道:“对我们是前程,对这种世家少爷,他们只是镀金,稍有成就,五年后自然有人帮他们在阆风城安排职务。何况这些家族,在界城都有生意,他们也就去打理打理买卖,出城上阵,哪轮得到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 李碧源哼哼道:“他们从楼上下来,这些人好好的二层甲板不待,跑来一层凑啥热闹。” 谷涵阳笑道:“也就那位卓家少爷能安排在二层吧!他们在二层可摆不了这么大谱,只能到一层来炫耀。” 小声讨论间,那群人似乎对坐在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看风景产生了浓厚兴趣,选了处相对视野较好的地儿,驱赶了几名正喝酒闲聊的修行者,占据了两张桌子,要了好几大坛价格不低的仙家酒,点了一大桌子菜,有说有笑,大声评点起远处那些身材婀娜的女修来。 嘴里不干不净,颇为露骨,手上还不停比划着动作。 不过也没人与他们计较,修行者养气功夫远好于常人,即使有男伴在旁,一见这些人的嚣张劲,认识不认识的都不愿多生事端,远远避开。 一大帮子自认为天下老子最大的家伙几杯马尿下肚,胆子足了,言语也越发没了收敛,半个甲板都能听到他们对话。 不远处,还有桌貌似修为不低的客人,直皱眉头,也没去招呼下这些人收敛行为。 谷涵阳道:“那边坐的几位,其中一位来自我们那儿的风陵山,野修出身,元婴境,妥妥的大地仙,如今是风陵山客座供奉,身边的,皆风陵山门下,他们与卓家有千丝万缕关系。” 那边借酒盖脸的几名帮闲已经不满足于口头上占便宜,三三两两站起身来,步履蹒跚走近几名过路女修。 那几名女修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长裙曳地,不像去界城换防的,倒像观光来了,正低声说笑着什么,没太留意这几个一身酒气,借酒装疯的男子。 几人冲着女修就撞了过去,下力不重,擦身而过时,手臂稍稍抬起,从女修们颤颤巍巍的地方一抹而过。 几名女修一下给分隔开来,被吃了豆腐那两位一脸忿怒,破口大骂。 借酒装疯的哥几个正愁找不到借口,一个个挺起胸膛往女修面前凑,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小娘皮,说啥嘞!哥哥不小心撞了满怀嘛,要不你撞回来,哥哥顶得住你们的胸怀……” 女修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待留意到一旁正起哄的卓家帮闲,似乎认出了卓家七少,不再吵骂,快步离开。 可能是三人小声议论引起了那群卓家纨绔帮闲的注意,也可能就是别人纯粹看不惯他们。 三五名帮闲摇摇晃晃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在这几人起身前,林默清楚见到那位卓姓少爷拿起桌上的折扇,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他拿起酒壶,帮谷、李二人倒满酒水,轻声道:“你我兄弟干上一盏。” 谷涵阳不解何意,眼角余光一直留意走过来的五人,正想说些什么。 李碧源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赶紧喝。” 他低头,酒盏中一粒丹药正快速溶解,酒水也染得碧绿,看了眼林默,便不再多问,举盏一饮而尽。 五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满嘴喷着酒气。 修行者再不炼体,体魄也远好于常人,不是不能喝醉,而是喝醉需要的酒水量远不止一点,这些才坐下喝多久,最多有点酒意,远远谈不上喝醉的程度,可他们表现得太刻意,完全就是借酒装疯找事来了。 “观察你们很久了,一直盯着我们看,莫非三位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恶人先告状,惹事先找理。 这五人完全没给开口解释的机会,将三人包围起来,其中一人捏诀一指点出,桌面上酒壶碗碟尽数炸开,碎屑乱飞。 谷李二人赶紧倒退,身子都没起,一撑桌沿,连人带凳倒滑开去。 唯一坐在原处的,只剩林默。 他微笑地看着他们,手臂扬起,猛然往下一挥,甲板上炸开两团青雾,须臾间笼罩住五个家伙。 “不好,是毒丹。”远处有人失声惊呼。 卓家少爷眉头轻皱,掌中折扇‘哗’的一声打开,素绢扇面上,以毛笔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蕴藏千锋劲。面朝林默,轻轻一挥,嗤嗤破空声不绝于耳,不计其数剑光脱扇而出,转瞬间化作一柄柄正常大小的利剑。 林默身体笼罩青雾中,不计其数利剑隔空刺入雾团,泥牛潜海,再不见踪影。 卓家少爷骤然愣住。 ‘扇藏千锋’可是他喊老祖宗的阆风城副长执,亲手所赠法宝,即便面对元婴大能,这一招也能让对手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短时间没有还有之力。 千锋激荡,不说完全驱散毒雾,至少能将毒雾荡清七七八八,让他能找出对手身形,完全没想到,千剑飞出,竟然失去了联系,仿佛那团毒雾里面,藏着一件可吞噬法宝的大网。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再取两件法宝试试? 附近有人轻声道:“我来助你。” 一言甫出,一支玉壶破空而出,不停旋转,搅起一阵龙卷旋风,将青色烟雾尽数吸进瓶口。 出手的正是那位元婴风陵山客座供奉。 烟雾渐淡,先前故意惹事的五人身影逐渐显现,原地站着,不停抓挠着身体,有的甚至已经抓破裸露在外的皮肤,鲜血长流,而这些人浑然不觉。 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五人目光呆滞,瞳孔上蒙了一层灰雾,只顾抓挠身子,对周边一切不闻不问。 就在这时,破空声再起。 刚刚卓七少祭出的千锋剑突然从林默身周显现,带着尖锐的呼啸,一齐飞向卓七少那桌。 风陵山元婴供奉根本来不及阻挡。 卓七少嘴角上扬,扇面一横,放置胸前,剑是他的,灵识既能够连,就有把握将它们全部回收。 可他忘了一点,刚刚那些剑去了哪儿,为何会与灵识短暂失联? 千剑转瞬而至。 根本没按照七少想法收回扇面之中。 一把把飞剑拖着长长的流光,有的穿透了正抓挠身子的五名帮闲手下,有的刺入了同桌帮闲的身体,有的刺中了扇面,却没有收进法宝,而是直接刺破扇面,刺中了胸膛…… 一大群结丹修士纷纷倒地,血流一地,好在飞剑并未伤及他们的窍腑要害,即使穿透伤,对修行者来说也只是小伤,最多三两个月调养就能恢复。 伤得最重的,反倒是全身上下没一点伤痕的卓七少。 锋利的飞剑没穿透他身上那件价值上万仙晶的法袍,然而数百把飞剑多一半砸在身上,带来的冲击力不可小觑。 他受的是内伤,气血震荡,一股带着血腥的浊气直冲喉头。 风陵山元婴供奉闪现在他背后,伸出一掌抵住后心,一股柔和的真气顿时传遍他四肢百骸,将那股血腥浊气生生压下。 “这人修为古怪,卓七少还是少招惹为妙。” 卓轻尘低声谢过,说道:“赖供奉仗义出手,卓某感激不尽,事后必有重谢。” 赖供奉名德坤,野修出身,好容易跻身正统仙家,自然比一般出身高贵的仙家弟子更懂人情世故。 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山上同样离不开江湖那套人情往来,互相帮衬,所谓修仙者超然物外,那只是修行到了极高处方能得到的一种超脱,而且那种所谓的超脱,同样建立在千百万人为他服务的基础之上。 “不用谢,我来帮你几位同伴解除毒丹幻术。” 赖德坤跨出一步,挡在卓轻尘身前,以防林默再次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大袖飘飘,卷舒之间,罡风如刀,玉壶倏然消失。 表面上是收回法宝的动作,实际上暗戳戳,分出一缕暗劲,化风为刀,直插林默腰肋。 但凡经验不足,哪怕元婴境界,也很容易伤在这种暗藏杀机的手法下。 林默身子晃了晃,鼻孔发出轻哼,显然受了暗算。 赖德坤瞧向他,清癯瘦长的马脸上,流露出一丝讶然,冷冷道:“阁下好手段。” 林默也瞧着他,淡淡道:“彼此彼此。”脸色稍显苍白。 赖德坤手臂伸直,五指虚握成爪,轻轻一握。 抓挠身子的五人体内飘出一缕缕青烟,随即被他弹指打散。 五人回过神来,这才感觉到身上疼痛,低头见一身是血,衣衫凌乱破烂,猜到有人搞鬼,纷纷瞪向林默,数件法宝祭出。 卓轻尘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沉声道:“回来。” 林默指缝间已夹起数枚法丹,随时准备砸地。 北溟号上,他可不想显露真正的本事引起别人注意,对付这些徒有境界,实战经验极低的家伙,几颗法丹铁定管饱。 这些丹都是他这三年多以来,一次次炼丹修行提炼药丹后,剩余精粹物所炼,祸害过不少山中野兽,方才逐步完善。 刚刚扔的那几枚,命名:噩梦,致幻法丹,比起当年在药王峰所炼法丹药效不知高了几倍,对付几个纸糊金丹,绰绰有余。 林默有点后悔。 贸然动手惹麻烦,不是他本身意图,本以为扔几颗噩梦丹,吓退对方,哪能料到,赖德坤这种元婴境大能,竟不讲武德,不顾身份,一出手便吸走了‘噩梦丹’烟雾,让他无法隐藏控制卓轻尘千把飞剑的充沛剑气,只能在烟雾消散前尽数送回。 哪晓得惹上对方更进一步,亲自下场。 当如何是好! 谷涵阳居然走到林默身边,并肩而立,冲对方揖手行礼,“见过赖前辈,卓七公子。”语气甚是礼貌。 他们都来自青莲二十四,又都是野修出身,虽说一座天下地广人稀,但修炼到他们这种境界,且得仙家山头认可的野修并不算多,见过面实属正常。 赖德坤挤了个笑脸道:“原来是积雷渊谷贤弟,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谷涵阳道:“托前辈的福,这些年顺风顺水。” 客套话讲完,话锋一转:“前辈准备怎么处理?” 赖德坤呵呵,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往斜上方瞥了下,说道:“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喝醉酒胡闹打架,搁哪儿不正常,有啥可处理。” 他半侧转身,挥挥手,“卓公子,小事一桩,此事看在老夫面上,就此揭过如何?” 卓轻尘颔首,挥手招呼一众帮闲簇拥离开。 旁观者谁看不出来,卓家少爷眼睛里那份怨毒。 修道者报复手段,何争一朝一夕,道长寿绵,数百年光阴何愁没有报复机会。何况像卓家这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千载世家,更是睚眦必报,此时不过碍于身处阆风城北溟号上,一旦让他们抓住机会,报复手段必然疾风骤雨,丝毫不会给人留下余地。 别人能看出,林默何尝看不出来。 他只意外于谷涵阳最后挺身而出,不惜淌入浑水的勇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位来自青莲二十四野修出身的地仙都能当得起任侠这个称谓。 谷涵阳同样看得出来。 回螺蛳壳洞府路上,一直明里暗里提醒小心卓家人报复手段。 李碧源性格态度,相比之下更像一个山上修道者,不咸不淡说了些少惹事的劝告话。 不能简单比较两人各自不同的态度,就分个亲疏远近,但从林默内心来说,谷涵阳这种性格,更让人觉着亲近,值得结交。 甲板风波一出,李碧源就很少再来林默这边聊天拜访,即使过来,也是被谷涵阳拽来,每日不是借口静修,就是去了其他人洞府。 谷涵阳倒没事人一样,好像卓家可能的报复并未放在心上,天天照常往林默那儿跑,不是来蹭几口酒,就是讨教些不痛不痒的修行之道。 其实林默也相当意外,即使再有任侠义气,也不太可能为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两肋插刀吧!有些话,又不太问得出口。 直到有一天谷涵阳多喝了几壶,带着三分酒意,唏嘘道:“守藏道兄是不是觉着我应该像碧源道友一样,大家好聚好散,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林默嗯了一声,凝望着他。 “其实道理再简单不过。”谷涵阳往嘴里灌着酒,眼神有些呆滞,“当年,也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我还只是余庆国一名小小的朝廷编纂官,从云游仙人手中得到些修仙秘籍,也没怎么上心,三朋四友只顾着花天酒地,享受人间清福,其实现在想来,修仙有什么好,整日里不是闭关,就是在修行的路上,无亲,无友,连个喝醉了说知己话的人都没有……” 谷涵阳看来是有些醉了,絮絮叨叨,东拉西扯。 “真正开始修行,那是余庆国一场动乱,数王争位,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中官员就在这场动乱中死伤殆尽,三朋四友所剩无两,好在我一个小小编纂,也入不了争权者法眼,逃过一劫,这才心灰意冷,踏上修道之路,野修皆苦,守藏道友想来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初入修行时,也结交了不少同样无师无门的朋友,一起探讨,一同登山访仙,只求个闲云野鹤,不羁一生。” “……” “一场变故,再次让我感受到了这修仙界与那该死的凡间官场没卵个不同,无非是一群活得更久的老狐狸,把持着该死的天下而已,而且比那人间官场更不好混,一不小心,自个人头怎么掉的都不明不白。” 谷涵阳已经喝光了六壶,谈兴正浓。林默无奈只能再摸出两壶放在桌上,他头也不抬,拿起一壶咬开封泥,就往嘴里倒。 “我与几个朋友探得一处前人秘境,于是结伴前往,路上就遇到一位朋友,以前游历时见过面,颇有背景,这位朋友也是冲秘境而去,大家既然志同道合,结伴同行也是常理,通常秘境福缘不止一个,运气好的话,人人有份,即使运气不佳,大家心平气和,终能找出平分之道。” “没找到,内讧了?”林默真怀疑这家伙就是来蹭酒,啰唆一大箩筐,讲故事水时间。 “当然不是。”谷涵阳翻了个白眼,“收获颇丰,可以说满载而归,人人有份。” “那有什么故事可说道的?” “当然有——”谷涵阳长叹一声,“我的同伴在走出秘境那一天,死了个干干净净,除了那位后来加入的。” 他眼中流露出无奈和悔恨,“后来加入那位,就是一位故意隐瞒了身份的世家子弟,我们所得到的藏宝图也是他故意留给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让我们去帮他蹚秘境禁制。不成,死几个野修,也没人追究,成了,他们埋伏在秘境外面,一网打尽,所得之物,一件不少,同样归他们。” 第137章 人心各异最难测 谷涵阳望向林默,苦笑道:“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 林默摇头。 “那位世家子与我最先认识,他让我杀死同伴,交出所有仙缘法宝,故意留了我一条狗命。”谷涵阳发疯似大笑,仰起脸,不停往嘴巴里面倒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洒了一身,眼泪也从眼角流下,混合进了酒水。 他杀了朋友吗? 林默没问,心头已经知道了答案。 谷涵阳以拳捶胸,不知是哭是笑,“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面,这也是我永远无法突破金丹瓶颈的心魔,太大了,大得让我一百多年无法原谅我自己;所以,我恨所有的世家子,同样恨那些为虎作伥,却一脸大义凛然的大仙师,我也恨我自己。” 说着说着,身子往后一仰,四仰八叉倒在草席上。 这回是彻底醉了。 林默没去打扰。 野修谁没个伤心的前尘往事,谷涵阳只不过贪生,杀死了一个堕入他人彀中,本来就该死的朋友,有错吗? 有,他应该和同伴一起去死! 留下一条命的他,日日遭受心魔所困,何尝不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解除心魔的办法很简单,可惜如今的谷涵阳没有那个能力。 —— 北溟仙舟已经停靠过青莲三十三最后一个仙家码头,正穿过天地间连接通道,前往下一个停靠福地。 青莲九十六。 飞舟一出三十三天地,便陷入一片黑暗星空,不见日月,只有某些星辰在浩瀚无际的星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林默仰躺在船舷栏杆上,跷着腿眯眼仰望。 无尽深空仿佛就是仙家画师在黑布上画出的一幅巨大水墨画,让人不禁怀疑平常抬头可见的日月去了哪儿。 天地真实存在吗? 这里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福地中天地真实存在? 他不太想花精力去想这些数万年来,无数先贤高真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天地是不是真实存在不重要。 仇恨是真实的。 水龙宗已灭,承渊城必倒。 他要在陆离、二师兄等人破天飞升来到仙界前,做好一切准备。 而最大的准备,就是实力。 —— 谷涵阳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手肘撑着栏杆,“去九十六共得走八旬光阴,天地通道除了星空,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三旬后,飞舟应该会停靠幽星。” 林默来青莲仙界日头太短,仙界又大得让人很难短时间了解每个福地天下,更别说如虚空般的星辰通道,他完全不明白幽星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在这座比五源大陆广阔百倍的天地,没人敢说他对这方世界了如指掌。 谷涵阳也不意外,解释道:“幽星属于某个星辰碎片,地盘很小,也就数百里方阔,由一帮野修散修占据,布置出结界阵法,打造出了一个适合生存的环境,不归从任何仙家势力,主要作为来往渡船停靠补给码头,也靠来来往往的渡船上的天材地宝货物买卖维持,上面除了码头,就是集市,那儿能找到不少来自各大天地的奇珍异宝。” 他望向深邃无际的黑暗,“各大天地间类似幽星这种地方很多,除了是野散修喜欢的黑市,也是众多亡命徒聚集场合,不少仙家匪盗就来自类似幽星这种地方。” “听你口气,好像在那种地方待过?” 林默问得无意,谷涵阳却有心回答,毫不掩饰:“曾经,得积雷渊认可前,我也曾当过深暗海盗。” ‘深暗’指的就是天地间星空通道,这个基本常识林默还是知道的,当然也是到了青莲三十三才学到的知识。 谷涵阳咧嘴笑道:“别用那种看我,当野修不花钱啊!你是命好,有一技傍身,像我这种不上不下,只会好勇斗狠的野修,不做这营生,哪来修行资源。” 林默双手笼进衣袖,“首先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做贼心虚;其次,我也是野修出身,无所不用其极,这个道理我懂。” 他笑着说了句完全无关联的话:“你说一个人能不能驾驭飞行法器,穿过这片深空?” 谷涵阳也笑道:“听说三洞真人可以,你我这种,若没有阵法护佑,只怕一两个时辰便会冻成人干。” 林默道:“当深暗海盗时没尝试过?” 谷涵阳道:“明知必死,谁会尝试,脑子有病差不多。” 林默哈哈大笑。 谷涵阳沉吟着,道:“我来不是跟你聊这些,是想劝你,到了幽星最好别下船。” “知道嘞!”林默翻了个身,面朝无垠黑暗,“不就是卓家那点事,我又不会问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谷涵阳道:“知道就好,我这人命硬,结交朋友容易出事,我可不想你在幽星这种地方失踪,北溟有北溟的规矩,停靠幽星码头不会阻止别人下船,但也不会因为某个人没登船就停船等人,人员失踪,阆风城只会找原宗门要人补充,不会专门派人寻你。” 林默笑道:“我若准备不告而别,那岂不是正合我意。” “只要你不怕给阆风城下追缉令,而且你的仙籍玉箓,可能正好是阆风城执法堂追踪的线索。” 谷涵阳瞟了他一眼,半带调侃地说道:“更何况幽星这种地方的人头铺子,最喜欢这种头上写着钱字的大好头颅,不少野修就是靠猎杀各大势力明码标价的人头挣资源。” 林默打趣道:“等有一天界城混不下去,我就去人头铺接这种任务。” “那敢情好,你的法丹正好有用武之地。” —— 渡船旅途枯燥乏味,四周一片漆黑,偶尔可见星辰在黑色天穹中闪烁,很快又消失无踪,渡船掌舵主事都是经验十足的行家,航行定位无法如大海中依星辰位置,只能凭敏锐的深空气运流转来寻找方向。 每座福地天下也位置并非一成不变,漂浮在无尽深空之中,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牵引,每座福地天下的气运皆有不同,这种力量正好是掌舵主事用来判断方向正确与否的关键。 大多数修行者都会选择在这段无聊光阴中闭关,林默也不例外,登船前,靠葛菩真的关系,从紫阳峰库存弄了不少天材地宝,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光一边炼丹,一边修行,稳固异变道树的经络通道,扩展气海、窍腑贮藏真元的深度广度,遗憾就是无法从丹崖悟来的画面中,找出将充满生机的符纹刻画到元神之上的方法。 元神相对体魄孱弱的话,极有可能在同境生死对决中被人抓住破绽! 相比其他修道者,术法掌握能力太弱,这也是修行到了他这种地步,剑修最大的尴尬,体、魂能力等级完全不一致。 得找出方法解决,不然即使炼出元婴,阴神不敢出窍,元婴境能力将大打折扣。 笃笃笃。 洞府门被人敲响。 门外有人喊道:“守藏道友,幽星到了,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喊话的,竟然是许久未来的李碧源。 若谷涵阳没提醒过他,倒还罢了,此时李碧源过来邀约,不就摆明了某些事实。 林默穿好靴子,打开门。 李碧源身边还站了好几个同住一层,刚登船时一块喝过酒,吹过牛的结丹期道友,独独谷涵阳不在其中。 “都在船上闷了好几旬,‘北溟’在此要停五个时辰呢!守藏道友莫非准备放过这次难得的接地气机会。” 李碧源一边说还一边伸展着四肢,夸张的语言动作引起了身边同伴的共鸣,一个个点头称是。 “而且幽星黑市上有不少难得一见好玩意儿,指不定能捡个漏。” 其中一位同样来自神霄派,说道:“听说守藏道友炼丹术一绝,这幽星的买卖,可不只认冰石、仙玉,天材地宝,丹药一类在这里比那些玩意好使,正好是道友大展拳脚的机会。” 青莲仙界口头语把冰晶称作‘石’,把仙晶称之‘玉’,以示贵贱区分,书面语也和五源差不太多。 林默静静看着这哥几个表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 等他们苦口婆心说了一大箩筐,才慢条斯理道:“不巧,最近光顾着修行,真没炼几颗丹药,兜里又没几块冰石、仙玉,我还是不去了。”退了两步,作势伸手关门。 李碧源一只脚伸进门槛,满脸笑容,说道:“我见三层楼阆风城副执长也下了船,还有啥可担心的,卓家那些人也就在青莲二十四豪横,到了这幽星,阆风城大人物们眼皮底下,还能翻了天。” 林默沉吟片刻,道:“好吧!诸位道友盛情难却,就陪各位走上一遭。” 基本上确定,这些人中至少李碧源和神霄派同门接受了卓家好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卖力。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索性顺水推舟。 一大帮子人走舷梯下船,可见船上正在往下搬运卸货,也有不少货物正从另一处跳板运上甲板。 行驶深邃星空的大渡船主要靠货物运载盈利挣钱,搭载乘客只不过锦上添花,多挣些人工辛苦费,另外大船上的铺子酒馆楼堂都是能固定收入租金的细水长流买卖,没乘客的话,里外里不就少了一大块收入。 一层甲板下全是架空货舱,乘客不得进入,不过从渡船的体型看,下面的空间,至少不比甲板以上更小,运载货物数量可想而知。 码头上停靠的天鲲大船四五艘,也有看上去较为狭窄,形似柳叶的挂星槎,体量仅天鲲一半,又名贯月槎,飞起来整个船身生出柔和星光月华而得名。 穿过堆满货物的码头,一条长街与码头紧挨。 长街上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楼阁拉起长绳,上面挂着各种各样旗招,满大街彩旗飘飘,迎风猎猎。 不少衣着暴露,穿着开衩长裙,酥胸半露,白生生大长腿姑娘正站在街边,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看上去衣着光鲜的路人,这让林默想起了住南阳那段日子,虽然因为徐渝的故去,心情糟糕,但还是经常被胡涂拉出去逛街散心,路过红灯笼一条街时,这种场面并不鲜见。 不过这些姑娘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卖鲍商人,只是商家用来吸引客流的噱头,当然她们也靠吸引客人买货分红挣钱,你若是出手阔绰,陪你做点爱做的事情也不是太难。 李碧源热情地帮林默介绍这一方水土风情,末了,一脸假笑道:“这些商铺都是做长期买卖,不卖假货,价格虽然比各大福地低,但算上路费杂费,其实也不太划算,真正便宜的是西街黑市,好东西不少,假次货也多,全凭眼力,想捡大漏,得去那边逛逛。” 马上有人附和他的提议,最先附议的,正是那位神霄同门。 林默本来也没太大兴趣,更不想被这两个二货也似的家伙牵着鼻子走,懒洋洋道:“你们去逛,我就在附近走走,累了就回船上休息,免得多生事端。” 李碧源讪讪道:“既然道友没兴趣,我们就分头逛,哪位兄弟捡了大漏,可得回船上请大伙儿喝顿好酒。” 林默嗯嗯应声,独自走向另一个方向,看着是回头走码头方向。 李碧源也没再劝,很快被拥挤的人流淹没身影。 林默逛进一家外面光鲜气派铺子,售卖丹药为主,从低到高档次分明,低层次丹药摆在进门两边,触手可及,盛物丹瓶极其普通,上面用各种彩签标注名称用法。 中品丹都放在柜台后的货架上,整齐码放,锦盒包装,画满符纹,不漏半点灵气;上品丹药用专门一只香檀货柜摆放,货柜上就有阵法封印,摆得也稀疏,盛丹的盒子或仙家木料,或金银器盒,以镂空雕花,刻出封印符阵,光一只盒子就能瞧出价格不菲。 掌柜的就坐在柜台后,悠闲地喝着茶,手里捧着本发黄的书,头也不抬,一名负责招呼客人的美娇娘迎了过来,笑得比花还灿烂,热情地给林默介绍着店里面各种丹药成品。 林默停在上品丹柜前,隔着柜台,眯起眼看上面的丹药标签,眼角余光一直留意门外,并未见到卓家或有人跟在后面。 美娇娘道:“仙家看的,可都是本店镇店货品,每千炉丹才出这么一粒,最少五转以上,不然可称不得上品。” 林默轻敲柜台,掌柜的抬起头,眼睛依依不舍从书上离开,眯缝眼盯着这位衣着不算华贵的年轻人。 “有什么直接问伙计,决定成交再来找我。” 大有一脸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骄傲。 林默道:“五转丹和六转丹价格有多大差别?” 掌柜的怔了怔,虽然一脸不耐烦,还是答道:“每一转,至少差别一倍,当然也得看丹药本身是否稀少有用,没哪位丹师会无聊到把普通的元气丹、精血丹之流炼到三转以上,本身价格就低,多少转,用处也还是那点,你能花成百上千仙玉买这种东西?” 林默笑道:“说得在理,能不能取那颗五转生机再造丹出来瞅瞅?” 这种丹他曾为师父何老炼过,相当熟悉,想对比一下青莲仙界的所谓五转与五源大陆极品丹差别。 掌柜看了眼上品货柜,又重新打量起客人,问道:“仙师家中有人道基腐朽,需此丹延寿?” 林默面不改色道:“掌柜又不标个价,莫非想套问出来坐地起价?” 掌柜打了个哈哈,起身取出丹盒,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一块红绒布上,不忘强调一句:“每次开盒都有药力损耗,可不兴看得太久。”也不把盒子交给客人,打开上面铜锁扣,将盒子转向林默。 盒子一开,林默便闻到那股熟悉味道,丹药还是那种丹药,不过比他炼出来的稍大,更圆润罢了,显然是炼过一次后,经多次淬炼,几炉丹融合一起后的结果,精纯远不及他炼出的极品。 不过,在没有慧眼帮助,事先萃取精华,炼出这种丹实属不易。 他心头马上有数,颔首示意掌柜关上盒子,说道:“我手上也有一粒品象不低的丹药,不知铺子有没有兴趣收下。” 掌柜面色一变,变得很不开心。 敢情这家伙是来推销自家丹药,这世上好丹师不多,也就阆风城有那么几个为最,还有就是他们铺子上品丹货源那位从不露面的丹师,这世上元婴境大地仙可能一抓一大把,高阶丹师那可是比三洞真人还稀有的存在,哪能随随便便来个客人手上就有五转以上灵丹出售。 “拿出来看看。”出于生意人本能,掌柜的勉强挤出个职业性笑脸。 林默取出一支丹瓶,沿宽大柜台面推向对方。 “这,这是……”掌柜的拔开瓶塞,纯净的药香令他面露惊愕。 虽说不是一流丹师,见多识广的掌柜还是从药香中闻出不凡,如此纯净的药味,通常只会出现在五转以上的丹药上。 他将丹丸倒出,不敢以手触碰,生怕手上的汗水玷污纯净的丹药,眼睛眯了起来,表情越发惊讶。 “六转丹,这是阆风城高阶复灵丹。” 掌柜抬起头,怔怔望着眼前容貌年轻的客人,震惊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狂喜。 “仙师从何得来?” 林默平静地道:“货不问来处,掌柜的这里规矩莫非与别处不同?” 掌柜的讪讪一笑,道:“仙师想卖个什么价?” 这颗丹也就是他在霁山多余炼出的,搁身边用处不大,何况像丹药这种东西,放置太久,药效总会流失,留在身边又没用处,不如脱手换几个钱现手。 “铺子里六转丹是个什么行情,掌柜的心头有数,你开个价,若还合理,这颗六转复灵丹我就让给贵号,不合理,在下取走便是。” 掌柜的低头思索,指节轻敲柜台台面,嘴里喃喃:“六转丹本号卖价通常在一千到两千仙玉间,鉴于这枚丹属阆风城高阶灵丹,世上罕见,我给仙师出这个数……”他扬起手掌,蜷缩起拇指和小指。 林默微笑着轻勾食指,将丹丸驭起,置回丹瓶,伸手拿起。 掌柜的快速伸手,握住他正回缩的手腕,咬牙道:“三千六,不能再多了。” 林默脸上挂着微笑,眼角却不易察觉地往门外瞟了一下。 随便抓一个修行者手腕相当犯忌讳,搁外边,指不定就是一场问剑论道,林默细微表情,也让掌柜的心里咯噔一下,生怕遇上个脾气躁的,二话不说便一个术法砸过来,赶紧松开五指,赔笑道:“也是这种丹罕见,不然哪可能出恁高价钱来收。” 林默心思已不在这上面,放下丹瓶,淡淡道:“成交。” 刚刚那一瞬,危机感知告诉他,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大包仙晶收进衣袖里,之所以将剑匣炼成法袍,一来剑匣阵图可以随时随地吸收天地灵气,帮助修行;二来也有遮掩天机的作用,以防备境界更高的大地仙看破借助水法神通冻结的真元气息和情结手镯散发的气息被有心人追踪;三则剑匣本身就是一处空间天地,也可以收纳各种物品。 走出铺子,赖德坤就出现在视线里面。 他正坐路边茶棚悠闲喝茶,笑眯眯地看着刚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林默,眼睛往街心瞟了瞟,那意思好像说: 此路不通,回渡船,请另走别处。 闹市之中,林默不想和这人发生冲突,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码头与商市相邻,出入口不止一处。 当他走到另一处街口,发现赖德坤又堵住了回船的路,这次他直接立在街心,右手按住腰间龙首佩刀刀柄,眼神中充满讥诮和不屑。 元婴对结丹,看不起很正常。 林默只能继续前行。 前面就是李碧源提过的西街黑市。 黑市没有商铺,所有商贩席地铺上一张草席或方布,货品就摆在上面,千奇百怪,什么玩意儿都有,一个摊位上,或许就有好几十种完全不搭尬的东西。 想从琳琅满目的货品中找出心仪物件,没个几十年黑市淘宝经验,真心不容易。 奇怪的是,赖德坤似乎只想阻止他回船,本人并未跟随其后,就连卓轻尘那些帮闲也没见着一个。 第138章 杀人何须生死仇 逛黑市的人不少,真正停下来看货的人并不多,少数地摊前,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正讨价还价。 一家地摊引起了林默注意。 不是因为货多齐全,而是铺着一块青布地摊上只摆了一件物品,一块锈迹斑斑,看起来像甲胄残余部分的金属片,不大,整个也就巴掌大小,毫无灵光流转。 金属片上的花纹,才是林默关注的目标,这种花纹与钜子谷兵器纹路极其相似。 摊主是个容貌二十七八,皮肤黝黑的壮小伙,穿件普普通通灰衣,不太像修行者,倒与常年下力干活的庄稼汉相似。 反正离登船时间还早,他也不急。 实在没法,一会儿真想回渡船,大不了多扔几颗雷火丹,赖德坤玉壶法宝能吸走毒雾,还能吸走多颗雷火丹造成的雷池。 正走向摊位,三四名客人抢在了他前面,一过去就把年轻人围了起来,腰上都别着家伙。 面对年轻人那人看样子是这伙人的头头,双手环抱胸前,嘴里叼了根牙签,口齿不清地道:“木杨,要不今天把债清了……要么你加入我们……” 年轻人噌地站直身子,拳头紧握,手背上绷出了青筋,瞪着这些人,一言不发。 林默双手笼袖凑了过去,弯腰瞅了眼摊子上那块残片,的确是甲胄残余,上面布满黑锈,并未能完全掩盖下面的花纹。 正教训年轻人那人冷不丁给人打断,面露不悦,冷冷道:“就这么块破铁,有啥好瞅的,赶紧滚开,甭耽误老子办正事。” 看这些人行为举止,似乎属幽星有点势力的野修团伙,自家地盘上,也不怵外来玉箓仙师。 林默乜着眼说道:“你的事是事,我的就不是,滚他娘的一边去,别耽误老子淘好东西。” 他很怀疑,这些人是串通好卓家,故意在眼前闹事,引发市场混乱,好让卓家派来的人有机可乘。不然,赖德坤老把他往这边赶有何意思。 那人显然是黑市一霸,哪受过这种屈辱,左手骈指捏了个诀,指尖一晃,对方脚底土地便变得松软,两只脚陷落下去,泥土很快埋上脚背。 但那人很快发现不对劲,所有同伴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而身边那人正侧脸过来,笑容有点模糊,可恶。 他有种喝醉酒的感觉。 定睛一看,自己两条腿已经陷进地面,直没膝弯。 这是……幻术吗? 几名同伴架起他两条胳膊,将他从地面拔了出来,一脸震惊望着眼前毫不起眼的年轻人,一个个点头哈腰,像见着自家老子也似。 “这位大仙师,对不住了,刚才只是个误会,您老大人有大量,放我兄弟一马。” 手下兄弟伙突然变成了胆小如鼠的龟儿子,这位幽星黑市小霸王大为不解,即使惹上了某家宗门仙师,兄弟们大不了请老大出面摆平就是,何必外人面前做小。 是可忍,孰不可忍,杀人不过头点地,身为野修还能没见过血。 那人突然感觉不太对劲,平时自己思维没这么活跃,今个儿怎么了? 林默微笑着说道:“回去休息个四五天,就没事了,这几天,最好有人看着,不然他真会自己施法把自个给埋了。” 三名当地野修拖起他们头儿就往黑市另一头走,根本不给头儿有挣脱的机会。 年轻摊主的眼睛里露出震惊,抱拳道:“多谢这位大仙师出手。” 刚刚就在林默和当地黑市管头对话的那一瞬,他亲眼见到林默伸出手,在管头鼻子下面捏爆了一颗紫色小药丸,于是就出现了管头自个做法将自个埋进地里那一幕。 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林默的眼神就像在望高悬于天的神仙。 林默摆了摆手,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既然与卓轻尘无关,他也不想不依不饶,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指着摊子上的残甲,“这是什么东西,打哪儿弄来的?” 年轻摊主道:“我爹死前留下的,说是曾经有一次去深暗打捞炼制精金材料,结果在一块很大的漂石上发现了这种花纹,可惜那块漂石太过巨大,只能花了很大力气,才从上面凿下这么一块,不过拿回家后,没人认识这究竟是什么?故而一直放家里没出手。” 林默道:“那这又是……” 年轻摊主叹着气道:“我爹死后,那艘从幽星老大手上租来的打捞船欠了不少租金,这不寻思着把家里值钱的物件卖了还债,凑上一笔钱,带老母搭渡船回青莲八十二,寻个正当营生养家糊口,总比漂在幽星,一年到头连个阳光都见不着要好。” 深暗中,有很多幽星这样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在这种讨生活,打捞深暗漂浮碎星上矿石的就是其中一种职业。 林默拾起甲片,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阵,问道:“开个什么价?” 年轻摊主有些羞涩,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家里还有其他不少各种精金矿石,要是大仙师需要,我可以把那些卖给大仙师,这玩意儿,就是我故意拿出来摆的一个噱头,卖精金矿石才是真,只是怕当地那些泼皮诬赖矿石是他们的,才不得已而为之。” 林默恍然。 行有行规,那些矿石肯定是这家伙私下藏起来的,目的就是卖给外人,卖出个好价,也难怪那些野修会来找茬。 他摆了手,问道:“还差多少?” “什么?”年轻摊主没太听懂。 “我问你,还账加上回家费用还差多少?” “呃,也就一两百块冰石。” 一两百块冰石,两块仙玉。 林默二话不说,掏出两块仙玉放在年轻摊主手心,将残甲收好。 “这块残片我要了,拿上钱赶紧走吧!至于手上的精金矿石,最好拿回青莲八十二再卖,那边价格更好。” 说完施施然离开,也不是甲胄碎片真的值这么多。 只是觉着钜子谷零星符纹、祝由师阵纹、体内肌理、骨骼、筋健上那些因木性真源而激活的纹路,冥冥中似乎有种内在联系,与这片残甲也很相似,想从中找出一些端倪罢了。 找不出,两块仙晶,对如今的他也算不上大钱。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不显露本身修为前提,越过赖德坤回到船上。 要不…… 正思维发散,琢磨办法,危机感知再次响应。 这一次来的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卓轻尘七八名帮闲,另有一名身材颀长,容貌清癯的中年青衫男子和一名身材健硕不输男子,胸脯颤颤巍巍的壮硕女。 男子背后背把乌鞘松纹剑,形制古朴,剑鞘蒙了层青气,隔着剑鞘也能感受到剑锋吹毛断发的锋锐;女子梳着高高的飞仙髻,头上饰品之多,摘下来足够摆个摊位,琳琅满目,随风晃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身上披了条狭而长几乎拖地的七彩丝披,袒胸,露出白花花丘壑,月青曳地长裙上点缀着不计其数闪亮宝石。 两名元婴,七名金丹。 卓家真是钱多了不知咋花,恁大代价请两名元婴大地仙前来,就是为争一口闲气。 当然也不能忘了堵路的赖德坤。 卓轻尘推开身前帮闲手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就站在队伍最前头,显然害怕被人突施袭击,没敢离两名请来的高手太远,手中折扇一开一合,轻敲掌心,摆出一副潇洒样子,故作镇定道:“守藏是吧!神霄派紫阳峰记名客卿,上次见面匆忙,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这次好好听着。” 他用折扇指向自己,“我,姓卓,青莲二十四横廓卓家之卓,名轻尘,排行第七,别人都称我卓七少是也。” 林默微笑不语,静静看着。 卓轻尘扇端斜指背剑男子,“幽星二档头,浑苍散人是也。”再一指女子,“四档头,解贯仙姑。” 他挺了挺腰背,满脸得意道:“有这二位在,我看你今天还能用法丹支撑多久。” 林默瞧向两位,心静如止水,微澜不兴。 “二位确定?” 解贯撇了撇嘴,满脸不在乎道:“区区神霄派一个派去界城充数的金丹,杀了你,自有卓家出钱出人摆平,阆风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上幽星和卓家,怪只怪你自不量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林默扫了眼四周,说道:“不怕打烂二位吃饭的家伙什?” 浑苍嗤的一声轻笑,道:“就凭你——” 林默不再多话,身子滴溜溜一转,数枚丹丸嗤嗤激射而出,飞向四面八方。 “又来。” 解贯粗壮的手臂抬起,大手一握,四面八方空气瞬间如凝实质,将飞向四面八方的丹丸包裹。 就在这时,林默左足蹬地,地面轰地踩出一个大坑,整个人瞬间消失。 “速度不错。”浑苍称赞声中,捏出剑诀,背后长剑呛然出鞘,剑光一闪,连人带剑向东面疾射。 解贯将几粒丹丸抓进掌心,放在鼻孔下闻了闻,皱起了眉,骂道:“真他娘奸猾,竟用普通补药来骗老娘。”长裙轻摆,整个人如一道七彩流光,紧随剑光而去。 卓轻尘挥臂招呼手下帮闲追了过去,他们的脚程可比不得前面三人,只远远看着剑光明亮的方向飞奔。 幽星不大,再小也有两三百里范围,城镇也就建在码头附近,大多数地方荒芜凄凉,岩石裸露,看不到一草一木。 也没有阵法覆盖,天地间灵气寡淡,空气稀薄,呼吸都相当困难,而且寒冷异常,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 林默身形慢了下来,缺乏灵气共鸣,修行者很难在这种施术,御风、神行都是术法。 浑苍大笑声回荡耳边:“怎么不往渡船方向跑!怕德坤路上埋伏。” 一句话功夫,离城镇已有数十里之遥。 林默突然停下,转身,面对追过来两大元婴高手,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他们想象中害怕,反倒沉着得令人不安。 卓轻尘一伙还离着老远,没了灵气共鸣,他们的速度更受影响。 “不跑了。”解贯口气中充满讥讽,那眼神就仿佛看着砧板上的肉。 给一个形像上给不了你幻想的女人这么直勾勾盯着,任谁都会感觉不自在,皮肤上似乎有蚂蚁在爬。 林默打了冷噤,尽量不与她视线接触,说道:“跑也没用,不如停下来好好商量。” 浑苍大笑,“你还能给出比卓家更好的条件?” 林默道:“我只是奇怪,卓家干嘛花这么大代价,解决一场小小的冲突。” 浑苍道:“很简单,像卓家那种仙商世家,对头,不满他们行事作风的山头大有人在,有时候,解决潜在威胁的办法,也许一个警告就够了,而你,很不幸,就成了卓家儆猴的那只鸡。” “呃。”林默点头,“他们开价多少?” 解贯呵呵,“卓家的价钱,你可开不起,关键不是钱,而是路子,幽星买卖想发展,离不开他们这些仙家商贾。” “原来是这样啊!”林默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还以为可以花几颗六转丹,买回自个一条命呢!” 他相信自己在铺子卖丹的消息对方肯定知道。 谁知眼前两位根本不为所动,于他们而言,区区一个货源,远比不上和卓家搭上天地线做大买卖重要。 哪里都一个样,林默不禁想起有钱而恣意妄为的张家,贪婪无极限的徐家……不过换了个地方,一样的环境。 既然做出选择,那就得为选择负责。 卓轻尘那帮子人已追了过来,离得远远的,元婴境大能全力施为,可不是他们这些小金丹能扛得住的,一个不小心,给气机波及,受伤跌境事小,丢了性命事大。 林默岂会轻易放过这些罪魁祸首,一步跨出,看似冲向两名幽星档头,身影瞬间消失。 下一刻,出现在卓轻尘一丈外,身形似箭,拉出一道虚影,扑向对方。 砰砰砰。 地面青烟四起,浓密的烟雾笼罩三丈方阔。 青烟浓得像乌云,电丝银蛇游动,搅动云雾旋转,须臾间,银蛇聚合成碗口粗闪电,凝而不散,如一条巨蟒将卓轻尘等一群人围困其间。 “雷池。”解贯讶然失声,“这小子真有点门道,竟能用法丹凝成雷池,难怪卓家小子会吃大亏。” 说话间,手上也没闲着,七彩丝披无风扬起,卷向雷池边沿的林默。 浑苍挥剑,剑光如幕,从天直落。 林默再无深藏修为必要,眼下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不过他很珍惜这场战斗,毕竟登临青莲仙界首战,对付的还是从前从未对付过的强大元婴境对手。 境界不是决定战力的唯一因素,但境界也是决定战斗高低的重要标准。 金丹和元婴的差距,仿如炼气境对上筑基境,不说天壤之别,也是山顶和山脚的鸿沟天堑。 卓轻尘一身法宝护体,拼着三件护身法宝给雷电劈成碎渣,身上那件价值一千仙玉的法袍撕成碎片,裹起一团氤氲彩霞冲出雷池范围,心念一起,一件新法袍披戴上身,掌中折扇轻摇,千锋尽出,化作一条飞剑长河,浩浩汤汤。 林默不闪不避,直入飞剑长河,双手连抓带挥,两柄长剑抓握在手,横劈竖挑,剑气流泻,剑光纵横交错。 叮叮当当,数十把长剑转眼化作齑粉,飞剑长河中最不缺的就是剑。 震折了再抓,再砍。 连同浑苍的剑光青幕,解贯的七彩披霞,只要接近他身周一丈,全部被剑气撕碎,荡然无存。 “这家伙……不是普通修行者。”解贯收回七彩霞披,瞧着受损的霞帔前端,心痛得直皱脸。 浑苍清楚她那点小心思,说道:“事成后让卓家多付三成代价,一成归你。” “这可是你答应好的,到时别赖账。” 解贯脑袋一甩,数支发簪带着尖锐的啸鸣划破空气,如同数把飞剑。 浑苍很想骂一句,赖谁都不会欠你,给你这么臭娘儿们缠上,还要脸不要。 手指搭上剑身,轻轻一叩,剑身弯成一个半弧,‘嗡’的一声,又反弹回去,一弯一弹之间,剑影层层叠叠,竟自凭空飞起,剑尖指向林默,轱辘般高速转动起来。 旋转间,剑尖间圈子越来越小,开始与卓轻尘的飞剑长河碰撞。 飞剑碰撞声不绝于耳,清脆而空灵,仿佛奏响一曲激荡人心的乐章。 “也就那样了。”林默口中喃喃。 向前一步跨出,脚下顿时碎石飞溅,坚硬的祼岩轰然崩碎,这次直接撞向不断缩小的剑影锋芒。 身后数道金光呼啸而至。 前后夹击,眼看避无可避。 林默也从未想过闪避,一身剑气充沛,直接撞上剑影,快速旋转的剑影竟给他一撞撞出一条裂隙,整个人冲了过去。 背后追击而至的数支金簪砰地撞在了剑影之墙上。 金簪尽毁,剑影崩塌。 解贯气得直跺脚,浑苍更是木然,口中喃喃:“这家伙是剑修!怎么可能是剑修。” “老娘刚不是说了,他不是普通修行者。”解贯气急败坏,大声吼道:“亏了,亏了,这笔买卖亏死。” 浑苍怒斥道:“先杀了再说。” 解贯也恚怒道:“说得容易,这小子连本命剑都没出,真能轻易杀他。” 电光火石间,林默出现在卓轻尘面前,手中两柄长剑,全来自对方飞剑长河,一剑横抹,一剑从下往上斜刺,看不出剑术玄妙,就一个‘快’字。 天下道法万千,唯剑修一剑破万法尔。 剑修之所以强大,强就强在体魄,强就强在不讲道理的快字上。 卓轻尘小腹被一剑捅穿,剑锋所至正好是丹室所在,一剑穿过,金丹尽碎,就是想以自爆金丹来同归于尽也成妄想。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剑光横抹而至,头颅立马与躯干分家,向下跌落。 林默不给他元神有脱壳而走的机会,左手紧握,捅入体内的长剑砰然崩碎,五指虚抓,扯下他腰带上佩戴那块玉玦,一脚飞踢,便将他连躯干带头颅撞进法丹布成的雷池中。 世间万法,雷法为尊。 五雷之法正好是修行者元神阴神最大的克星,哪怕修成元婴,一身道法不逊真身,同样对雷法之属天生恐惧。修行者谈虎色变的天劫就是雷法,只不过是天道使然,威力更足罢了,不少渡劫高境,就陨落在天劫下,魂飞魄散,这也是很多元婴大圆满究其一生,无法步入三洞境界的原因之一。 卓轻尘这种靠药丹堆出来的金丹,魂魄孱弱,哪经得起雷池洗炼,给困在雷池中那几名帮闲,此时纵然不死,全身怕也给烧成了焦炭。 这世上,能如林默一般,步入结丹境就经历过两次天劫的人就没有黄历记载。 解贯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林默,呼吸开始不畅。 眼前浑身浴血,恍若杀神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她踏入修行以来,见过的最不要命,最可怕的对手,没有之一。 “兄弟,呃,不,前辈,打个商量。” 他们此时已经明白,这个境界看上去仅仅结丹境的年轻人,拥有远超境界的强悍体魄和充沛剑气。 什么人能在结丹境以如此强大体魄承受远高境界的剑气? 答案只有一个! 魔域。 他们的认知中,似乎只有重塑魔身的天魔级存在,才拥有如此能力。 哪怕元婴大圆满,面对天魔,无非只有三种选择:逃、降、死。 幽星才多大点,跑能跑多远,去找码头的宗门大佬求救? 人家就是从阆风城渡船上下来的,天晓得他是不是阆风城安排的秘密人物,无意间得知这种秘密,一旦被人知道,结局还是一样,说不定死得更惨。 林默微笑,“商量什么?” 他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对付一两个元婴初期,问题不大;杀掉这两人灭口,真心没把握;他也没有超越境界听人心声的神通,不清楚这两位打的什么主意。 满脸是血的他明明很温和的微笑,此时看在两名幽星档头眼睛里,不折不扣就是令人胆寒的狞笑。 解贯腿肚子打颤,强行撑着不让自己腿软,“前辈需要什么?本商号尽其所能提供,但凡日后有前辈的子子孙孙到此,幽星当如贵客,全力接待。” 能提出的好处也只有这点。 野修家当本就不丰厚,幽星还算好的,总比不得背靠玉京山的五城十二楼麾下仙商世家。 第139章 人生何处无风景 解贯递出的,是一块幽星特制腰牌,非金非铁,甚是坚韧,上面刻有幽星标记,其中还灌注了一缕不知属于何人的真元,防止仿造作假。 林默招手驭取在手,冷冷道:“什么玩意儿?” 解贯道:“凭此腰牌,可在本组织九大据点商市的仙家客馆随意居住,购买商市所有货物,一定数量内皆有折扣。” 林默嗯了一声,虽不清楚对方心里怎么想的,前辈风范还是摆得极足,随即问道:“那卓家那边你待如何交代?” 浑苍小心翼翼道:“就当没接卓轻尘这单买卖。” 生怕林默不信,信誓旦旦道:“我们与卓轻尘的约定并未有书面契约,中间人是赖德坤,只需解决掉他,神不知鬼不觉,前辈大可放一万个心。” 解贯道:“卓轻尘并非卓家嫡系,其家族旁支不过掌握了两条过路幽星的挂星槎,与幽星常有生意往来,我们打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大不了这买卖不做便是。” 林默又嗯了一声,“解决赖德坤没问题?” “绝对没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浑苍道:“赖德坤手底下那点斤两不过如此,若前辈不信,我这就把他引来,当前辈面解决掉这个祸害。” 对他们而言,赖德坤真算祸害,引来一头无名祸水不说,还让他们背上个沉重的秘密,一旦被人知道,阆风城随时有可能灭口不说,眼前这位修为深不可测、貌似天魔转生的杀星,也随时可能祭出本命剑要了他们的小命。 宰掉赖德坤保命和面对这位杀星之间,不难做出选择。 解贯见林默不作声,赶紧道:“小的这就去商市把姓赖的诱出来。” 林默摆了摆手,“给我找条路,避过别人视线回码头,我不想再见到姓赖的回到船上。” 两人齐齐躬身行礼,高声唱喏。 不得不佩服野修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 离开船还有半个时辰,林默半个身子伏在船舷栏杆边上,小口啜酒,看着形形色色登船人。 他还是担心赖德坤逃脱追杀,重新登船,一旦卓家一众人失踪和他联系上,往后的麻烦实在太多。 从卓轻尘身上取下那块玉玦空间法器,登船前取出其中五百多块仙玉和两余块冰晶后,连带里面的法宝,一同毁成了齑粉,以防上面做过手脚,给卓家追踪到。 两名幽星档头还赠送了若干好酒,来自青莲各大福地,皆是仙家名酒。 谷涵阳远远地走了过来,一脸怒气冲冲。 林默扭头,面带微笑道:“涵阳兄没休息好。” 谷涵阳瞥了眼,瓮声瓮气道:“三番五次提醒你别离船,就是不听劝,好在你全须全尾回来,真当失了踪,谷某只能在船上给你倒一壶酒,遥祭兄弟在天之灵,怕到时有没有魂魄留下都难说。” 林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壶酒,自己拿酒葫芦轻轻磕了下酒壶,小啜一口,笑道:“人家碧源兄好言相劝,怎能驳了面子。” 谷涵阳咬了咬牙,哼哼不再说话,仰起脖子狠狠灌下一口,喝得太急,差点呛着,又舍不得嘴里的一口好酒,生生吞下,这才弯下腰捂嘴咳嗽不已。 “没喝过好酒啊!有你这么喝的。” 林默一边开玩笑,一边拍着他的后背。 这个时候,李碧源一行正好走上跳板,一眼就看到船舷边两人,面色微变,随即镇定,装着啥事没有,打着哈哈,快步凑了过来,“守藏道友何时回来的,也不跟大伙儿走一路,淘了些啥好玩意儿,给大家伙分享分享。” 林默还没开口,谷涵阳瞪着对方,没好气道:“去,去,去,关你屁事,这趟李兄怕是得了不少处,不好拿出来给大家伙见光?” 一语双关,大家心知肚明。 李碧源面不改色,乐呵呵地开了几句玩笑话,拉起身边两名同伴远远走开。 林默道:“何苦,心头明白就行,撕破脸没必要。” 谷涵阳又将酒壶放到嘴边,这回学乖了,小口轻啜,哼哼道:“最看不惯这种,撕破脸也好,免得当面心烦。” 他好奇地问了句:“姓卓的……” 林默不等他问下去,微笑着打断,“喝酒,喝酒,涵阳兄觉着这酒滋味如何?” “真心不错,比船上一块四角的酒好喝多了,哪家铺子买的,价格不便宜吧!”谷涵阳也是老江湖,话题立马转向。 林默翻了个白眼,道:“喝酒莫问价,没酒喝,就算乡醪村酿不也照样喝得起劲。” “是这个理。” 两人说说笑笑,趴在栏杆上看着匆匆赶回来登船的同行道友们,其中不乏身材婀娜,袅袅娉娉的女修女冠,大多趴在栏杆上看风景的男子,看风景是假,看她们是真。 漂亮女子走路身姿,本身就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三名女修来到他们身后,有人说道:“上次的事,多谢道兄仗义出手,不知道有无机会,请道兄喝顿小酒,聊表谢意。” 林默记性向来不错,早认出三名女修就是上次给卓家帮闲骚扰过那几位,装着没认出来,也没回头,只当别人没跟他说话。 谷涵阳激动不已,早早转过身,嘿嘿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喝酒嘛!倒是个好提议。” 他很清楚这三位不是冲自己来的,手背在身后,不停扯林默衣角。 林默本不想纠缠,给他扯得烦了,何况三名女修又不眼瞎,都是结丹修士,修道有成,哪不见谷涵阳背后小动作,无奈转身,不咸不淡道:“上次出手与各位无关,何来感谢一说。” 三名女修明显很失望,脸上失落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谷涵阳更失望,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把林默一脚踹下船去。 其中一名女修咬着嘴唇,轻声道:“不管怎样,总该谢谢阁下教训了那帮恬不知耻的畜生。” 看起来这位长相甜美,身段也颇为诱人的姑娘不太死心,月牙儿也似的眼睛里充满殷切。 “谢是应该的,呃,在下道号罗吟,俗家姓赵,青莲二十四纯霄宫修士,这二位,一位是小女子师姐至真,一位是青莲三十三空灵山师姐法凝。” 谷涵阳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道:“小姓谷,号涵阳,积雷渊修士。”手肘在林默胸口重重一击,“他道号‘守藏’,青莲三十三神霄派修士。” 林默闷哼一声,呲牙咧嘴揉着胸口。 他算看出来了,这位女道友感谢是借口,借机认识是真。 赵罗吟掩嘴而笑,道:“不管怎么说,大家坐一块一起喝顿酒,相互认识下也不是坏事。” 谷涵阳连声道:“不是坏事,不是坏事,顶好的事情嘛!咋会是坏事呢。” 赵罗吟生怕林默再次拒绝,拉起两名同伴就走,扭头过来笑吟吟地道:“定好地方,再来通知。” 林默只能揉着鼻尖往嘴里灌酒。 谷涵阳拇食两指托着下巴,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嘴里啧啧有声:“瞧不出来啊!一脸没刮干净的胡碴子,个子也不高大,也不如为兄在下威猛有型,怎会勾得那罗吟小道友七荤八素。” 林默瞧都不瞧他一眼,手肘支在栏杆上,“你怎么知道她年纪小,指不定比你我都大。” 谷涵阳嘿嘿笑:“大是肯定大,不过跟年纪无关。” 林默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搭腔。 谷涵阳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啊!莫非现在小姑娘都喜欢这种一脸落拓样,故意装深沉的样子。” 船头钟声传来,两长一短,这是北溟鲲船催促乘客上船的提示,意味着还有一炷香,即将离开码头,前往到达界城的最后一站:青莲九十六。 不见赖德坤登船,看来幽星两位大档头办事挺稳妥,他倒不信两人能有多讲信誉、守承诺,单单就卓家少爷死在幽星这一点,两人就不会主动泄露秘密,谁会主动揽事上身,又不是傻子。 船上两名执事装扮的男子也来到了船舷边,守在跳板旁,焦急地望着远方,一人手上拿着展开的玉简,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林默冷眼旁观,远远看清玉简上写着一个个名字,显然是船上乘客名册。 开船时间将近,手拿名册那人喃喃道:“好像少了青莲二十四卓家那帮人,还有位元婴,呃,风陵山客卿赖德坤。” 另一人道:“确定就这几个,没遗漏?” “确定。” “很正常,哪次轮换没几个中途溜号,到时自有他们山门处理,只需照实上报就是,偌大卓家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两名执事开始撤去跳板。 谷涵阳显然也听到了两名执事对话,侧脸瞧着林默,眼睛里全是疑惑。 林默只顾喝酒,不做解释,这种时候说得越多,反而越难自圆其说。 —— 数日后。 谷涵阳带着喜色来通知,赵罗吟等人约好在二层甲板的听风阁一同吃酒,二层甲板的酒楼档次和一层完全不同,动辄仙晶起步,一顿饭下来,至少能养活百户世俗百姓一年,当然不管在哪座天地,修道悟真都是填不满的销金洞,区区几块仙晶,成堆成山的金银,在仙籍宗门弟子眼里真算不得什么。 虽说纯霄宫、空灵山之流只是二流山头,宗门都算不上,好歹女修搁哪座天下都比男修更受重视,修行资源不可同日而语,花这点钱,也就她们心情好与不好的时候,逛街买几盒仙家胭脂的水准。 林默还是第一次走进仙家酒楼,看什么都新鲜。 鸟语花香,仙鹤唳鸣,地面如同罩上了一层轻纱薄雾,恍然如画卷,又似在梦境。 空中还有金鳞鱼凭空遨游,形似龙身,两条长须上下翩翩。 五源就没这种地方,可能跟天地灵气不足有关,养活灵物精魅得大量灵气支撑。 赵罗吟轻声道:“那是‘金甲’,产自青莲二十七静春湖,当然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养,主要为取两条龙须,是炼制捆仙索之类法器极佳材料。” 林默嗯嗯应声,视线游离。 听风阁没有大堂,全是一间间单独雅阁,白墙上拓画着仙人仕女,栩栩如生,衣裙飘然,诱人的胴体时现时隐,脚下云彩飘动,仿佛随时可能从画中走出一样。 屋子里摆了张圆桌,围设八张靠背八仙椅,相比五源大陆,青莲仙界更喜欢围桌同食,气氛更好,热闹喜庆,不像分案而坐,说个话还得伸长脖子,努力凑近,免得别人以为你不太重视。 谷涵阳乐不可支,一直跟两位也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说个不停,修道者也不忌讳这个。 师叔师侄、老祖孙字辈、甚至于师徒双修都不奇怪,反正同境就是同辈,除了一些资质实在不行,七老八十才筑基成功的,大多容颜保持在三四十上下,一些女修还专门修行秘术,回春逆转,加上仙家各种稀奇古怪的胭脂花粉,只要敢花钱,保证二三十岁容颜不改并非难事。 赵罗吟好像对林默情有独钟,一直缠着他说个不停,反正他说不说话不重要,嗯嗯随便应付也无所谓,只要坐他身边,能耐下性子听她说些青莲二十四的掌故,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谷涵阳瞧着两人,眼珠一转,干咳了两声,马上挺直腰,微微蹇眉,学着林默的样子,故作深沉,闭紧了嘴巴。 殊不知他一闭嘴,两名女修脑袋马上靠在了一起,讨论起前些日子逛幽星时采购那些新式法袍衣裙、各种妆容打扮起来,把他晾在一旁,没人搭理。 谷涵阳尴尬无比,不停以手搓脸,不知哪儿出了岔子,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得留点胡碴子,装深沉才能符合气质。 好在菜上得及时,几杯酒下肚,桌上气氛顿时欢快起来。 谷涵阳重新找回聊天节奏,跟两位仙子打得火热。 菜都是沿途从各家山头采买来的时鲜,做得相当精致,符合修行人清淡口味,要说味道好,真心不如世俗小馆几盘小炒,两盆江湖菜,大快朵颐来得爽快。 林默还是一如既往,默默喝酒,默默吃菜;赵罗吟就像个称职的道侣,一直在旁帮他夹菜倒酒,说些开心话,逗得桌上大家伙笑得前仰后合,除了沉闷的林默。 他不是不想聊,每当看到眼前场景,不免想起去青木宗路上和芦芜城那段时光。 细细想来,他和徐渝真正相处最愉快的光阴,就是试炼阁听课,等待试炼那三个月,以及后来去青木宗的路上。 数年感情,真正一起的时光区区不过数月。 修行,证道长生,久视天地,真的那么重要? 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平凡人生不一样也值得期待。 可惜光阴无法真正逆行,没有让人重来一次的机会,林默心绪纷乱,感慨万千。 不知不觉,酒不知喝下去多少。 话不多,人已醉。 好在身边有谷涵阳,这位兄弟比较靠谱,没把他留给赵罗吟照顾,把他背回了螺蛳壳小洞府。 等他次日酒醒,一睁眼,就看见了谷涵阳那张说不上好看,也不能不好看的脸,嘴唇上,下巴脸颊居然留出了一些短胡碴。 他左右看了看,环境熟悉,这才舒了口气,问道:“你没回去睡?” 谷涵阳从桌子上拿起木牌晃了晃,道:“昨晚我送你回来,拿了你的牌子开禁制,想着今早过来看看,就没还。” 林默呃了一声,重新躺倒,宿醉未消,脑袋昏昏沉沉,动都不想动。 谷涵阳斜眼乜视着他,道:“罗吟仙子不错啊!感觉对你颇有意思,怎么,看不上人家?” 林默叹了口气道:“没那心思,一个人无牵无挂多好。” 谷涵阳哼哼摇头,端着茶杯来到窗边,道:“我看你不是没心思,而是心有所属,早年受过情伤,还是喜欢的姑娘跟别人跑了?” 林默拉起被子蒙脸,不太想搭理这家伙。 “早知道昨晚就把你留给罗吟仙子,早上等你起床,发现光溜溜搅和一起,看你还是不是现在这鬼样子。” 谷涵阳脑补着画面,不禁笑出了声。 “你这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虽说纯霄宫只是二流仙家,可架不住人家打一开始就在山上修行,地位比我们这些野修,靠人情关系拿到的仙籍高出不知多少。” 他见林默以被盖脸,装没听见,接着道:“你就醒醒吧!野修再怎么混,都脱离不了出身的卑贱,人家玉箓仙师眼里,我们就只配跟仙家宗门做做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情,没事花几个小钱养家里闲着,有事就踢出去当替死鬼,谁真当你是个人物。” 林默这才拉下脸上的被子,吐了口长气,盯着这家伙脸:“你是拿了赵仙子多少好处,跑来当媒婆子。” 谷涵阳撇了撇嘴,往窗外啐了口,“我才没碧源兄那么不要脸,想劝你见好就收。” 他嘴里的收,就是字面意思。 林默揉着肚子,笑道:“有好处?” 谷涵阳道:“好处多了去。” “说来让哥们听听。” “首先,你能抱得美女归,双修,双修懂吧!大家境界差不多,修行起来事半功倍,还不够吸引。”谷涵阳瞪着眼,好像恨不得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一通耳光把他打醒。 “好吧!这对你没吸引,那有了道侣后,你就能得到她身边人脉资源,得仙籍宗门认可,别看那些二流山头,人家在阆风城也有执长一类的靠山,到时走走关系,去城里弄个什么道官、六主十八头执事当当,身份那可就大不一样了,重要的不是资源,还有接触到的修行秘典,足可以让你几世受用无穷。” 林默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子,伸手从旁边桌子上倒了杯茶水,缓解喉咙不适,“好是好,可我不喜欢,又能怎样。” 谷涵阳不停摆晃着下巴,鼻孔哼哼:“我是看出来了,你小子真受过情伤,不劝你,反正到了界城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有的是机会,她们正经山头弟子,多半分配巡城守城任务,我们这些派去的散修供奉客卿,则会被派遣出城外巡逻,或是分入斥候队,到时保不保得住命都难讲,你现成的机会,不巴结上去,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他加重语气:“话就撂这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林默正要开几句玩笑反驳,眉头一皱,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门外正有人走来,已经到了门口,准备敲门,气机感觉,其中有一名元婴境界。 咚咚咚。 敲门动静不小。 谷涵阳后知后觉,下意识往大门看去,嘴里骂道:“谁这么没规矩,敲个门是要拆房子不成。” 林默起身,用茶水漱了漱口,将漱口水吐出窗外。 窗外就是无尽深暗。 谷涵阳已经去将门打开。 刚开一条缝,门扇被人一脚踹开,差点撞上他脸。 没等反应过来,三个人闯了进来,身上穿北溟渡船执事服。 其中一人一把将谷涵阳推搡到门板上,前臂抵住他胸口,一手指着鼻子,“你是守藏?” “不是。”谷涵阳一脸懵,摇着头。 不是对方修为比他高多少,而是这身执事服代表着他们是阆风城修士,在这艘城池似的大船上,拥有绝对的话事权。 “守藏在哪儿?”那人恶狠狠地问道。 “在这儿——”林默走出房间,从容地看着对方,“各位执事有何贵干?” 他左手指缝间夹着四颗雷火丹,也不隐藏,故意亮在对方眼皮底下,丹丸电丝萦绕,白痴都能看出威力不凡。 三人中唯一的元婴境嘴角上扬,“你敢。” 林默盯着正将谷涵阳抵在门扇上执事,冷冷道:“放开他。” 一旦雷火丹砸下,势必影响整条船安危,即使元婴大能出手,可尽快驱散雷火丹余势,但谁知道对方手上有多少,没完没了砸的话,北溟再坚固,阵法再牢靠,不可逆的损伤总会有。 第140章 界城 元婴执事恶狠狠瞪着林默,挥手让手下松开谷涵阳,眼睛不离林默左手,说道:“本执事奉命调查赖德坤、卓轻尘等九人离船失踪一案,还请守藏道友配合。”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面迸出来的。 “你们请人配合,都是这种方式?” 大家都撕破了脸,林默嘴上也没客气。 谷涵阳快步躲到他身后,胸口起伏,似乎尚未完全恢复。 “没事吧!” “没事。” 元婴执事道:“守藏道友是否能解释下前些日与卓轻尘冲突那件事?” 林默淡定地道:“解释?遇上一群闹事的醉鬼,贵船执事不闻不问,我给谁解释去,执事需要解释,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元婴执事道:“这么说,阁下不承认与卓轻尘发生过冲突?” 林默道:“遇上一群醉鬼闹事,略施惩戒,如此而已,什么冲突不冲突的,那只是执事阁下的一番说辞。” 不卑不亢,心如止水。 元婴执事眯起眼,似乎也找不出破绽,招了招手,“把人证带过来。” 刚刚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在洞府外围观,其中就有昨天和他们喝酒的赵罗吟等人,此时正头挨头商量着什么。 其中一名执事出门,很快带过来两个人,李碧源和那名同样来自神霄派的弟子。 此时当着林默的面,明显相当拘束,垂手站在门槛外,头都不敢抬,生怕与林默视线接触。 元婴执事问道:“那日下船之后,你们见到了什么,说出来听听?” 李碧源嗯嗯应着声,干咳一声正要开口,谷涵阳怒喝道:“姓李的,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作证。” 元婴执事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瞥向对方:“你是在威胁证人?” 林默手在背后轻轻摆动,示意谷涵阳不要说话,谅那李碧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碧源低着头小声说道:“那日船停幽星,我等一起来请守藏道友下船逛街,不久,守藏道兄便以不想逛黑市为由,单独行动,后来的事,小的也不清楚。” 元婴执事眯起眼盯着局促不安的李碧源:“别掐头去尾,把你知道的前因后果,全部说出来。” “全部说出来。”李碧源这才抬起头,两眼无神。 说出背后的原因,不就让他成为众人眼里的背叛者,无论搁在山上还是山下,背叛者皆为人不齿,受人唾弃,当这么多人的面,无异于公开处刑。 “你已经在我们面前说过一次,当面再讲一遍,有何难为情。” 元婴执事只在乎找出卓轻尘、赖德坤未能登船的真相,完全不考虑别人会承担的后果。 李碧源嘴唇噏张好几次,还是没勇气开口。 身边那位神霄派弟子更是面如死灰,一脸生不如死,此时说不得心里面把这位元婴执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恐怕连家族所有母的都不能幸免。 元婴执事哼哼道:“不说是吧!怕丢人,早干嘛去了。” 扭头看向林默:“这二位在调查中提到,赖德坤找到他们,许以大量仙晶承诺,要他们在船靠幽星期间,将你劝下渡船,以便卓轻尘与其同伴向你们实施报复,这有他们亲手画押的笔供为准。” 那两人脑袋垂得更低,简直恨不得有个地缝让他们钻进去。 围观人群中发出了极大的起哄声,口哨、叫骂此起彼伏,骂的当然不是林默他们,而是出卖同门同伴的李碧源二人。 骂得最凶,脚跳得最高的,就是赵罗吟和她身边的女修们,有一帮姿色不错的女修带头,骂声越发响亮。 元婴执事也发现这件事做得有点过头,蹇着眉,头疼起来。 林默淡淡道:“就这——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婴执事这才省悟,将林默当成最大嫌疑确实有些想当然了。 对方虽然丹道不弱,有法丹护身,毕竟只是结丹期,对付一帮金丹已经是难上加难,何况其中还有位元婴境,仅凭他一两个人,想把九人全部留在幽星,除非幽星上有人帮忙,否则不可能成功。 然而能买通幽星那帮只认钱不认人的野修,卓家似乎比神霄派挂名客卿更有说服力。 他亲自上门拿人,却闹了个大大乌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冷冷道:“你是当日下船者之一,本执事有权带你回去问话,跟我们走一趟。” 林默无话可说,正准备收起法丹,随他们走一趟,门外有人说道:“夏都管官威真是不小,我倒想问问,前些日子我纯霄宫提交的卓家人仗势欺人,调戏我宫弟子的案子夏都管查得怎样了,莫不是夏都管怕不好交代,告知了卓家那帮纨绔,让他们提前跑了吧!” 开口的是位容貌三十上下,带着成熟风韵的女冠,头顶鱼尾冠,一袭天仙洞衣。 元婴执事欲言又止。 他认得这位女冠,纯霄宫元婴副山主,地位不咋地,架不住人家阆风城有大靠山,到时不管对错,给她往靠山那儿一闹,指不定吹几场枕头风,这好不容易弄来的渡船都管执事这份肥差,只怕就将从指缝中流走。 这种人惹不得,也得罪不起。 何况这位副山主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矛头一转,就把他正排查之事变成了惹了麻烦的纨绔,借船停幽星,畏罪潜逃。 既然是畏罪潜逃,查下去还有屁用。 看热闹的大多数都住一层甲板,身份地位不高,最恨就是仗势欺人,诸如卓七少那种纨绔,真正给招惹了,他们不敢还手还嘴,但此时大家聚在一块,又没有当事人在场,说话气势也硬气不少。 再给女冠一番言语挑弄,群情激奋,不再关注事件本身,而是指责起元婴执事处事不公来。 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汹汹,一步步围了过来。 元婴执事眼见事情闹大,人也顾不得带,赶紧分开众人落荒而逃。 可苦了前来作证的李碧源等二人,一人一句:‘小人’;别人又一声:‘叛徒’;再来一个怒骂着一口浓痰吐过来…… 口诛群伐,很快演变成拳脚交加,刚开始还是趁人不备,一脚踹臀、一腿撩裆;没多会儿,大伙儿情绪越发激昂,动作不知不觉变大,毫不掩饰就劈头盖脸一阵狂砸,好在大家也有分寸,不使法术,拳脚不带真元,结丹修士也没那么不扛揍,打是打不死,皮肉之苦难免。 何况二人又不是体修,没有强横肉体,也缺乏快速复原的体魄,数百人一顿胖揍,就算有快速复原能力,这好一通轮番拳脚,也能将真元消耗殆尽。 赵罗吟等人进了林默洞府,掩上大门。 “这位是我师叔莹蟾,特地请她老人家来帮你们解围。” 莹蟾瞪眼,呵斥道:“师叔就师叔,谁老人家了,你师父才是老人家。” 赵罗吟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道:“尊敬还不成,师父才没你这般小气。” 林默揖手行礼,“见过前辈。” 莹蟾上下打量着他,无视他身后还有位高大威猛的男子也在同样行礼,赞道:“守藏,道号不错,守者寺府之事,法度也,藏,贮也,经典总称,以法度守经典,是为道之守真也。” 林默起这道号,仅仅因幽冥百年做过‘守藏室’,真没想过其义何解,只得喏喏应声。 请一众女修入内坐好,煮水泡茶相待。 莹蟾喝了几口,大加赞赏。 茶叶来自神霄派霁山,木性生机温养,加上神霄派特殊秘法炒制,本身就是青莲三十三不可多得的仙家极品,林默这些年酒喝不少,茶也没少喝,手艺日臻成熟,至少不再像以前,泡一壶茶让人喝了直皱眉头。 “听说你曾用法丹对付卓家多人?”喝过茶,莹蟾长辈般刨根问起底来。 林默一一答复,对答如流。 反正他的底早就打好腹稿,野修嘛!真正的底细谁也查不明白,他连神霄派都没糊弄,何况这位来自不同福地天下的宗师。 聊过一阵,门外又有人来访。 这次谷涵阳学了个乖,不再主动去开门。 门外那人一袭青布直裰,头上随随便便挽了个道髻,腰佩一柄不起眼的乌鞘剑,瞧上去极不起眼,一身气机收敛极好。 主动自我介绍:“我乃阆风城内务执总旗下,长风殿副执长青阳子,也就是令宗菩真道友老友。” 林默怔住。 葛菩真说过会托请好友帮他在界城谋一份好差事,他只当托词,也没太过放心上,真心没想到,他托请的老友还真是这次前往界城轮换的领队人——阆风城元婴巅峰大能,副执长青阳子。 这位身份高高在上的人物到访,让刚刚还前辈架子十足的莹蟾马上放下身段,出门躬身揖手相迎。 青阳子伸手虚按,以示免礼。 林默重新泡茶待客,螺蛳壳道场堂屋不大,凳子也不够多,请青阳子上座了,大家分别落座,他也没了座位,站在角落里静候。 青阳子喝过一口茶水,开门见山:“本不想来见面,葛道友所托,小事一桩,守藏小友既在丹道上造诣不凡,到时安排到丹房,反正界城阆风营也需要这方面人才,不过——” 话锋一转,“卓家旁支七少失踪一事,确实之前与小友有所牵连,船上执事需要交代,我这领队也得拿出个说法不是,所以才过来瞧瞧。” 他扫了眼屋内纯霄宫女修,笑道:“没承想纯霄宫道友也在此处。” 莹蟾赶紧道:“守藏小道友帮过本门弟子解围,故而过来感谢。” 青阳子抬手虚按,道:“何必紧张,莹蟾道友是本城常客,一家人,随便些便是。” 林默道:“当日卓氏寻衅,守藏与他们有过短暂接触,这次下船,街上也遇到过那位风陵山客卿出言威胁,后来寻了一处僻静道路回船,实在不知那些人去了何去。” 青阳子微笑道:“你这境界,哪怕有法丹在手,未必能把那些人怎样,赖德坤手上有件本命法宝,专门克制毒雾一属,你哪是对手,这件事就此作罢。” 林默蹇眉道:“那卓家?” 青阳子道:“卓家那边不敢乱来,本城还要追问他们人去了何去,若不派新人自行前来界城报到,他们以前留在界城的人就不得离开。” 上庭祖宗不讲道理起来,比一般宗门更令人哭笑不得。 —— 渡船数旬后停靠青莲九十四紫霄宫仙家渡口,这是整个行程最后一次停靠,再往前,一旬深暗旅行后,就是与魔域交界的界城。 界城所在,已经是魔域地盘,与青莲仙界再不是深暗星空相隔,渡船需走过一段归墟漩涡。 林默对天地间归墟再熟悉不过。 从五源到下界人间,再到幽冥,又从幽冥重新走过一回,最终回到五源,开天飞升青莲仙界,同样也是穿过了一段奇异的归墟漩涡,落到青莲三十三福地之上。 按照广闻天藏书说法,似乎称之为‘近源聚合’,也就是跨越天地归墟时,归墟漩涡会将你放在离体内小天地气息相近的天地中。 当然乘坐渡船肯定不可能在穿行归墟时被拉扯出去,渡船有阵法护持,而且航线上都有阵法锚点,不可能造成落点偏差。 船上这段光阴,赵罗吟经常有事无事过来找他扯闲篇,她有什么心思,林默门儿清。 仙子有意野修无心。 林默始终保持不咸不淡态度,其间也无数次暗示过,只不过,赵罗吟一厢情愿,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没听懂,我行我素。 总之让谷涵阳气得直跳脚,大骂林默不懂风情,白瞎了仙子一番心思。 同时也纳闷,明明自个最近留起了胡碴,装起了忧郁,怎不见有人飞蛾也似往怀里扑。 林默也没个啥啊! 论身高,论威猛形象,好像还是自个好看些嘛! 巨大的天鲲飞舟穿过深暗,一头扎进深暗中巨大黑色涡漩,飞舟上所有的符帆尽收,护船阵法释放出最大力量,一层气幕将飞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因为马上就到界城,大部分轮换修士都收拾好了行装,等候在甲板上,也想看难得一见的归墟奇景。 气幕外五颜六色不停旋转的光圈让人眼花。 好些个从未进入过归墟的结丹修士扶栏呕吐,有的甚至直接昏倒,不少人东倒西歪,跌坐在地,盘膝静心。 谷涵阳就在其中,反观林默没事人似的,还背着手在喝酒呢,见左右坐倒一大片,这才赶紧坐下,假模假式打坐对抗归墟眩晕。 整个过程并不长。 当船头冲破层层湍流,金色阳光洒落甲板,一切归于平静。 天际线尽头,两座黑色大山直刺云端,浓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穹,也遮挡了山峰的尖顶。 两山之间,横亘着一条绵延百里的黑线。 “那就是界城城墙。” 有人兴奋地喊了起来。 船上的人纷纷涌向船舷,远远望向那座他们即将到达,令人忐忑不安的魔域之界。 林默没去凑那热闹,栏杆边上也容不了所有人。 谷涵阳乜眼瞧向他:“你这家伙——” 林默假装不解,愣在那里,“有问题?” 谷涵阳嘴角抽了抽,摇头道:“你是个有秘密的家伙,我还是少打听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林默道:“有啥秘密,你我不都一样。” 谷涵阳脑袋摇得更厉害,连连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正常男人绝不可能拒绝像赵仙子那种女人,你这家伙,要么……” 他呶呶嘴,目标腰际以下,大腿以上,“要么你心头有事,事情大过天,以至于让他拒绝与人大被同榻的机会。” 原来自己想岔了,他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在归墟里不眩晕。敢情就这……林默笑道:“那方面绝对正常,这点不用谷兄担心;心头确实有事,早说过,心头有人,放不下,自然很难接受别人。” 谷涵阳鼻子直哼哼。 说破大天,他也不信,正常男人谁能抵挡这种诱惑,反正他很正常,所以欣慰。 北溟停靠的地方离城墙还有老远距离,渡口简陋,一排排平房建在码头对面,屋檐下堆满了货箱。 船上执事忙忙碌碌,搭起跳板,守在跳板旁,叮嘱每个下船的去哪儿报到,收回船上腰牌。 下船的人多,一时间拥挤不堪,人群中不时传来一声声女子尖叫,然后清脆的耳光声噼啪响个不停,法术灵光在人群拥挤处闪现。 并没有看见赵罗吟她们影子,不过有宗门长辈在身边,给人占便宜的可能也不会太大,没多少人愿意招惹元婴大仙师。 有些性子急的修士也不管腰牌回收,御风冲出栏杆,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执事们招都招呼不住。 一船修士来自不同的阆风城六大福地,离了船谁还买你渡船执事的账,而且其中大半又来自仙籍吸引来的散修,个个桀骜不驯,下次回程能不能坐上船都说不准,更何况阆风城下次接人的船未必就是北溟。 甲板上越来越空。 林默这才和谷涵阳一同走下跳板,身后不远处,李碧源和那位出卖过他的神霄派同门正小心翼翼走向一处最不拥挤的下船口,遮遮掩掩,生怕让人认出来。 山上山下其实就是一座江湖,名声一旦臭了,再想挽回,花费数十年,乃至百年,也未必扭转。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可以狂妄,可以随性,可以风流,但千万不要触碰底线,底线是维持江湖运转的最低水平线,人人若都毫无忌惮去越过它,那么江湖就成了人人畏惧的血渊泥沼,当人人不得安生的时候,谁不是别人眼里的一盘菜。 这二位犯的就是这种忌讳。 林默完全不同情这种人,谷涵阳同样,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鄙夷。 界城不算大,也同样有它的江湖。 触犯忌讳的人在这个生命如同草芥的地方,死得通常比别的地方快得多。 前来迎接轮换修士的阆风营执事就守在各个路口,摆出一张条案,登记造册,分配去处。 林默果然被分配去了丹房,至于做什么,得等丹房总执事安排;谷涵阳很不幸被安排去了斥候队,整个界城,最危险的就是斥候,轮流在城墙以外漂着,碰上魔修的几率大得跟路边随便捡的破砖烂瓦也似,当然也得看运气,没战争那几年,双方相安无事,一旦战争开始,斥候通常就是魔修最先干掉的目标。 谷涵阳面如死灰,走去阆风营的一路闭紧嘴巴。 林默与他并肩而行,递过去一壶酒。 心情低落的时候,酒往往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只多宝袋,青莲仙界多宝袋极不值钱,往往买货就送,反正空间不大,易破易碎,品级稍高的攻伐法宝就无法装在里面。 “这是什么?”谷涵阳灵识深入多宝袋,发现里面是一堆丹瓶。 林默道:“危急关头能稍微保命的丹丸,用法都在瓶子上,也有些快速补充精血真元的药丹,雷火丹使用时得小心些,别把自个炸了,只要不遇上元婴中期或主修雷法的修士,这些雷火丹对付成片的敌人很有用。” 虽然平时话少,谷涵阳相信他每说出来一句话都不会夸大其辞,也相信这一堆丹价值不菲,毕竟能让神霄派一峰之主,厚起脸皮向阆风城打招呼的家伙,丹道造诣绝不会差。 生死攸关,他可不会跟林默客气,赶紧收好,拿起酒壶跟他手里葫芦轻磕了下,咧嘴笑道:“要说这趟有啥收获,就是结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笑得很苦,但能看出他的真诚。 林默伸手去搭肩膀,刚搭上,马上缩回手,煞有介事在衣袍上蹭了几下,与他稍微拉开距离,道:“话说太早,有点假。” 谷涵阳没太留意林默的举动,道:“你要是把酒葫芦送我,我更当你是朋友。” 林默晃了晃手里葫芦,里面酒水咣当作响,“有说法?” 葫芦是他从人界围杀的张家供奉手里夺来,一直不知其用法,唯一好处,能装几十斤酒,相当坚韧,如何变大缩小也不清楚。 谷涵阳一脸惊讶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林默白了一眼,就没搭腔。 “若是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小藏海’,当然比不得‘大藏海’值钱,那可是能汲取灵气贮藏备用的好玩意儿,还有一种称作‘藏锋’,可遇不可求,不说也罢。” 说起掌故,谷涵阳便眉飞色舞,活了转来。 第141章 秋后账 林默饶有兴致。 “天地孕育造物,无奇不有,传说中下界有一座山,能孕育有灵仙剑,需要合适的境界,合适的人才能与之沟通,仙剑能随修行者境界提升而提升,这类剑修以琼华城最常见,杀力往往比其他剑修高出一截呢!” 谷涵阳侃侃而谈,没留意林默些许尴尬之色。 “你手上的就是一种,不过不是来自下界,而是玉京山,山上有仙藤,结出来便是这种自带纳藏神异,皮坚质佳的葫芦,千年一熟,品质有好有坏,‘大藏海’是其中极品,修炼水法神通者最喜此物,听说最好的一只‘大藏海’可藏万顷之水。” 他舔了舔嘴皮,一脸羡慕道:“你想想擅长水法神通的修士,拥有这么一只葫芦,与人对战,不就能随时随地获取地利之势;当然你这‘小藏海’也不错,虽说不能像‘大藏海’包容万顷,至少弄进去几十斤水还是挺容易的,而且看品相,你这‘小藏海’铜皮铁骨,应该还是件极其坚韧的防御法宝,价值自是不菲。” 用了这么多年的葫芦原来竟来自玉京山。只不知它怎么流落去的五源,又如何落到了那位千里送人头的供奉手上。 林默小啜一口,顿时觉得葫芦里酒水滋味好像更好了些。 他当然不会随便把法宝当礼物送人,谷涵阳虽说人品不错,毕竟接触时间短,没到随便赠送法宝那地步。 界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就是高墙后,由驻守界城驻营地逐渐演变而来。 整个界城分五大区域,玉京五城各据其一,分别防守百里高墙其中一段,驻营地离高墙尚有数十里。 之所以只能称为场镇,因为这里除了营地外,根本没人去管理,除营地本身通往外城墙大街不得侵占;但凡空地,任何人在上面建座房、搭个棚就成了自个私产,随着人越来越多,房子也就越建越多,越来越密集,以至于有的地方,过路都成了困难。 后来各城营地为了制止乱象蔓延,扶持起一些凡人势力,划分区域,让他们去管理街市乱象,久而久之,这里便有了世俗帮会,街道乱象也得到了一定控制,至少保证各条道路畅通,不会有人在出行通道上建房挡路,也有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各大营地周围,被陆陆续续兴建起来的楼堂馆所包围,这些楼堂馆所大半属当地帮会所有,也从中获取难以估量的收益。 收益却未用在道路设施上,街道狭窄,大多数地方车马都无法通过。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不堪,到处是积水坑洼,散发着尿液和呕吐物恶臭。 走过大街,所有修行者脚不点地,生怕溅起泥泞。 界城不止修行者,毫无修行根脚的凡人数量远远大于驻守此地的数万修行者,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需求,有需求就会吸引无数人前来挣钱。 城中龙蛇混杂,不少过往路人小心翼翼踩着屋檐下那条干燥的路,侧目打量这批新来的轮换者。 阆风营地盘位于五大城营盘中间,各有道路进出,互不干扰,通常本营修士不会越界跑去别人营盘附近大街晃悠,五城虽同属玉京阵营,相互间各有竞争,双方修士大打出手的事情层出不穷,到别人地盘上,很容易招来别城修士群殴,先前负责分配的执事就提醒过。 一旦去别人地盘被揍,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损伤或出人命,上边那些神仙老爷通常是不会理会的。 营盘不小,药房就在营地入口处,两人暂时作别,各自找各自负责人报到分配住所和任务。 药房负责分派的是位留着八字胡,神色萎靡的中年结丹炼神期修士,看起来有种长年没睡醒的即视感,打着哈欠,瞥了眼走进房间的林默,接过他递来的牌子,瞟了一眼,不冷不热问道:“神霄派来的,丹道几品?药理几级?能否独立胜任炼丹?” 一连串提问让林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拿药王峰评级定品来搪塞吧!两座天下评级方式完全不同,青莲仙界想要拿丹道评品,须经各城丹道大宗师亲自核准;药理方面同理,虽然无需大宗师核准,但有严格考核,过程极其繁琐。 他只能答道:“独立炼丹没问题。” “这么说没有参加过考核,也没有定过品级啰!”八字胡脸上流露出鄙夷,喃喃道:“神霄派也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什么人都敢往界城送,负责接收的执长也不说先审核一下,没品没级的,弄我们这儿干嘛!送去守城墙不就好了。”嘴里骂骂咧咧,将牌子掷还,背着双手就往门外走。 林默不知怎么办才好,站在原地发愣。 八字胡已经走出门,见他没跟上,扭头过来道:“傻愣着干嘛!你这种没眼力见儿的,在界城可吃不开。”语气中多有责怪之意。 林默又气又好笑,初来乍到,还能上去扇他两巴掌,教他怎么做人?只能默默跟了上去。 路上,八字胡只顾走在前边,说道:“我姓吕,双口吕,道号药沫,药房副执事,掌管内务,诸般杂事,你叫我吕师也好,药沫子也好,都无所谓,给你三天时间熟悉下这里,然后就去丹炉房那边,看看有哪位丹师愿意带你,如若没有,你只能去药库分拣药材,若那边的人都瞧你不上眼,最后我老吕就只能把你退回派事堂,请他们重新分派了。” 林默嗯嗯应了两声,不想多做解释。 吕药沫带他穿过竹林石板小径,来到一处相对清静所在,一片紫竹林中,大大小小分布着几十处院子,看上去就像世俗农家小院,除了灵气浓郁点,甚至比不上渡船上螺蛳壳道场。 “界城条件就这样,有处院子给你单独使用就不错了,咱药房一不出城,二不参与守城,大家打破了头都想往里面挤,我想……” 吕药沫眼角瞟向林默,视线在他腰间葫芦上来回刮了好几次,意思不言而喻。 林默装着没看见,还故意拿起葫芦往嘴里倒了口酒。 吕药沫暗示半天,光抛媚眼给瞎子看了,脸色变得难看,指了指前面一所略见陈旧的院子,没好气道:“这是你的住处,记着三日后去丹炉房报到。”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走出去老远,根本不管别人是不是有问题要问。 林默只能摸摸鼻尖,自己去小院,门没锁,一把新铜锁挂在门扣上,锁眼里还挂着一串钥匙,小院也没有什么禁制之类的,就是座普普通通的院子,院中有井,庭院也不大,三间房并排,正中堂屋,左边是卧房兼修炼静室,右侧灶屋,烧水煮茶皆可,屋檐下堆了些柴火。 吃喝拉撒吕药沫一律没交代。 看来那位内务副执对新来这个不懂孝敬的家伙极其不满。 林默逛了一圈,院子明显刚腾空,有人来打扫过,家伙什倒是齐全,就是吃喝物品一样没有。 他只能出门,锁上门锁,沿着小路到处瞎逛,看看能不能遇上个熟人,也好问问这里的基本情况。 路上前来报到的新人不少,个个走得匆忙,看样子都是去找自家分配地报到的,熟人却一个不见。 没走出多远,就看见赵罗吟等女修迎面走来,一大群有说有笑,引来路上无数修行者驻足观望,看样子她们已经分派好住处,正结伴出营逛街。 赵罗吟眼尖,看见路边的林默,眼睛一下亮了,甩开同伴就向他快步走来,“守藏道兄,你这是去哪?” 林默不好意思说缘由,摸着鼻尖道:“随便走走,看看附近都有什么,熟悉熟悉。” 赵罗吟道:“营地能有什么?我和几个姐妹正要去逛街,采办些日常家什,不如我们一起。” 林默看了眼那群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修,赶紧道:“还是不了,你们姐妹逛街,我一个大男人混在其中算什么事。”退了半步,把路让开。 至真正好走过面前,笑道:“你要是愿意,罗吟单独陪你也行,我们走我们的,不打扰你们就是。” 林默尴尬一笑,“至真道友说笑了,我去找涵阳兄。” 赵罗吟被至真拽走,恋恋不舍,三步一回头,眼神多有幽怨。 林默赶紧三步并两步,离开一众女修视线范围,一路问清楚斥候营所在,沿路找去。 半路上便碰到出门来寻他的谷涵阳,气色已不如刚听到分派时那般低落,两人结伴往营地大门走,听到他被副执事冷落,什么都不交代,乐得哈哈大笑,也不顾他内心一千个草泥马狂奔。 “你这家伙,也有今天。” 谷涵阳幸灾乐祸,“斥候营就没这种污七八糟破事,不管是山头正经仙籍出身还是咱这种散修,大家日后都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没谁看不起谁,你要是觉着不满,不如来我们斥候营,大家也有个伴。” “呸——”林默对他落井下石极其不满,“还是免了,等我炼出几炉丹,自然就能站住脚跟,用不着你瞎操心。” 谷涵阳道:“我们斥候营有人专门负责后勤保障,吃喝不愁,资源是整个驻防营最好的,就是不知道你们药房怎样,我看,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找那姓吕的问个清楚不就结了。” 林默摆了摆手,“算了,总有个熟悉过程,今天我们先去外面随便找个地,顺便尝尝界城有什么特有的吃食。” “如此甚好。” 一提到吃,谷涵阳兴致勃勃,野修出身和山上宗门饮食区别很大,不太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不讲究什么清者自清,浊者难绦这些说法,大不了多运行几遍周天,满足口腹之欲更加重要。 —— 光阆风城一处营地周边地盘就比普通世俗城池还大,街上相当热闹,虽说街道泥泞,还是挡不住大家逛街热情。 尤其是这几天新旧交替,新来的修士需要采买日常所需,熟悉当地情况;快要离去的修行抓紧逛街购物,很多物件,一旦离开界城,价格会翻着个上涨好几倍。 一股刺鼻的辛香味蹿进林默鼻孔。 久违的麻辣火锅香气,他扭头就看见街边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门额上挂着‘麻辣江湖’招牌,门柱上还挂着两块上下对联竹牌: 煮沸五湖四海三江水。 捞尽珍禽猛兽海底鲜。 字不怎样,洒金抹银,甚是鲜亮惹眼。 火锅香味让他回忆起一些故人故事。 “走,整火锅去。” 谷涵阳虽说荤素不忌,对麻辣重口火锅还是有些抵触,不过显然没能劝说住兴致勃勃的林默,半拖半拽,两人走进店堂。 红汤鲜亮,无数火红的辣椒和花椒在汤中翻滚,脆嫩的毛肚鸭肠裹着香油蒜香,让一肚子不爽快的林默胃口大开。 刚刚还抵触心理极重的谷涵阳此时满头大汗,一边吸啜着麻木的舌头,一边大块往油碟里面挟着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肉块。 魔域生长着各种与青莲仙界不同的野兽,其血肉都是不可多得的滋补佳品。 两人大快朵颐正在兴头上,店铺门口走进来几个人,衣着华贵,腰间都佩有华丽的武器。 界城这个地方,修士多如牛毛,普通人是不会去惹修士的,店小二小心翼翼迎上去,还没开口,就被其中一人推了个趔趄,差点撞翻邻桌烧滚的铁锅。 大多数客人忙不迭起身,有胆小的,已经在往店门口走,谁都看得出,这几名修行者来者不善。 林默没动。 这几名衣饰透露着不凡的家伙一进门,就向他们走来。 谷涵阳愣了愣神,放下筷子,起身冲几人抱拳,“在下斥候三营,甲寅小队谷涵阳,初来乍到,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几人停在他们不远处,其中一人怀中抱剑,上下打量了谷涵阳几眼,冷冷道:“没你的事,我们来找——他。” 食指指向正淡定喝酒吃肉的林默。 谷涵阳赔笑道:“咱兄弟二人刚下船,不知何处得罪过几位仙师?” 这群人里面,也就抱剑的一人元婴初期,其他都是金丹,按山上江湖规矩,称一声道友也算合适,称仙师,已经给予了足够尊敬。 那人道:“得罪——就凭你们。” 林默翻了个白眼,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滚烫的肉片。 这帮人显然被林默无视激怒,有人眼睛里喷出怒火,店铺掌柜匆匆赶来,离着老远便作揖打躬:“几位仙师还请息怒,小号这买卖,颇得贵营多位掌执照应,在这里打坏了家什,我怕几位掌执追问下来,小的不好交代。” 抱剑那人轻蔑地瞥了眼,随手扔过去几块仙玉,“打坏了东西我赔,就算拆了你这破楼,一应损失我卓家照赔不误。” 卓家。 谷涵阳想过卓家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过来得这么快。 林默面不改色,掏出张巾帕擦了擦嘴,说道:“诸位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不知道在下哪点没做对?” 那人道:“听人说你在船上与小七发生过冲突,然后他在幽星就莫名其妙失了踪,小爷怀疑你与他失踪有关。” “哦——”林默装模作样点点头,道:“这位卓兄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就在下这点本事,也能让卓家人失踪。” 那人嘴角上扬,蛮横地道:“是不是有关,跟我走一趟便知。” 林默瞥了眼对方,道:“阁下这是奉了哪位大人物的命令?能不能拿出手令瞧瞧,我这位兄弟也好有个说理的去处。” 那人道:“我卓维找个人问话,何须别人来管。” 他呶呶了嘴,说道:“带他走,若遇反抗,尽管放心出手,出了事,有我顶着。”说罢,看也不看,转身便往大门外走。 走出好几步,才发觉身后动静不对,没听到桌翻人喊的打斗,更没有法宝流光,气机流泻,有的只是扑通扑通重物倒地,围观人群的捂嘴惊呼。 回头看时,数名同伴已经倒地,或躺或跪,口出白沫,显然是中了毒。 山上人不喜欢用毒,毒物对修行者能起到的作用极小,事倍功半,往往不受山上人待见。 不喜欢不代表没有,作用小,也不表示不起作用。 阆风城就有几位法丹毒丹行家,只不过这类丹很少流散市面上,使用者更是寥寥。 林默正用巾帕擦手,笑盈盈地瞧着他,那模样让卓维恨不得冲上去往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揍上几拳。 谷涵阳已经移到林默身后,随时准备拽着他跑路。 一条身影突兀闪现在店堂中,一袭青衫,腰佩乌鞘剑。 卓维长揖到地:“卓维参见青阳执长。”变脸之快,哪还有刚刚不可一世,倨傲无比的纨绔模样。 青阳子没理会他,瞧着林默,颇有几分惊讶道:“你自己炼的法丹?” 林默略略拱手道:“让青阳前辈看笑话了。” 青阳子微微颔首,赞道:“不错,不错,葛道友这回总算推荐了个靠谱的。” 他这才转向长揖不起的卓维,淡淡道:“卓轻尘那件事,船上执事早有论断,绝对与守藏没任何关系,你们卓家自会另派人手前来接替,在此期间,本座不想见到本城修士内斗造成损伤。” 最后强调了一句:“听没听明白?” 卓维头都不敢抬,喏喏道:“晚辈明白,谨遵执长法旨。” 界城之中,强者为尊。 青阳子此时便是阆风城营地强者之一,谁敢不听他的招呼。 他皱眉瞧向地上那几位。 “能不能帮他们解毒?”问话对象自然是林默。 “不是毒,只是让经络堵塞,肌肉僵硬的‘僵尸丹’,过上三五天,药力自散。” 林默不是不能解,而是不愿,若非察觉到青阳子到来的气机涟漪,此时他早跟谷涵阳脚底抹油——跑了。 大庭广众跟一个元婴境对峙,大打出手,他才没那么鲁莽。 青阳子也就一问,不死人也就没再多说,瞪了眼林默,道:“赶紧回营,去丹炉房报到。” 林默道:“药房吕执事说三天后再去。” 青阳子极不耐烦,轻叱道:“我叫你去就赶紧去,整天没事少在街上瞎逛荡。” 林默赶紧称喏,扔了块冰晶给店铺掌柜,拉起谷涵阳就走。 直至进了营地,这才松了口气,卓家人再不服,刚才被青阳子教训过,多半不会在营地里面闹事生非。 谷涵阳拍着胸脯,乜眼瞧着他:“你不是有解药,还当着青阳前辈说谎,不怕他老人家不高兴?” 林默道:“他高不高兴关我屁事,反正窝在丹炉房混满五年,到时拿上仙籍,浪迹江湖去,又没打算死抱着阆风城这棵大树过一辈子。” 他有他的打算,毕竟青莲仙界人生地不熟,还有可能被承渊城盯上,到时他得找个五城十二楼势力之外的去处,一边提高修为,一边得为严二师兄、陆离等人飞升青莲,找好落脚地。 找承渊城报仇的事也可往后推一推,就他现在境界,一个人去找承渊城麻烦,无异于拿鸡蛋往石头上砸。 —— 丹炉房离药房很远,藏在一座有山有水僻静处。 山壁上到处是开凿出来的一间间石室,从山脚下望上去,像一块青黑石壁上开出的一个个气窗。 炼丹室便在一间间石室中。 主要还是炼丹并不稳定,丹炉爆炸之事时有发生,通常还伴随有稀奇古怪的毒雾。 因此像药王峰集中炼丹的炼丹窟,也是在药王峰下深谷中,离修行者洞府极远,防止事故发生后来不及处置,波及无辜修行者。 林默刚到,就有一名花白发须,面容却似婴儿的灰袍人挡住前路,很不客气地问道:“来者何人?不知道此地禁止外人探访吗?” “我来报到。”林默出示身份腰牌。 灰袍人上下打量着他:“谁推荐你来丹炉房,我这儿可不收废物。”口气相当不屑。 林默道:“阆风城长风殿青阳子前辈。” 话说得理直气壮,大佬名号不借白不借,事实也是如此。 “青阳子啊!”灰袍人似乎略略认可。 第142章 两个天下同岁月 林默被带到山上一间炼丹房,灰袍人路上介绍过自己,昆阳子,来自阆风城,药房副执事,总负责丹炉房,手下管理着一百多名各阶层丹师。 只不过来界城的丹师品级都不高,界城对丹药的需求仅限于治疗皮外伤、快速补充真元、精力、稳定心境魂魄这些常见补充类,所以每天炼丹数量很大,对品质要求却不高,而且丹师也兼作山医郎中,随时为受伤修士治疗,同样仅限于外伤。 一旦遇上经络断裂,道树受损,金丹亏衰这些问题,背后有靠山的,自有大仙师出手,每个修行者不论主修什么,都是一名合格的郎中。 内观照视,但凡修行者从小就懂得静坐修行,本就是对人身小天地的一次次探索领悟,了解自身,又如何不能了解他人。 但凡高阶丹药都是从阆风城直接运送,数量也不多,反正也不是为普通金丹修士准备的,自然无需大量储存。 这里的金丹修士命贱如狗,值不起高阶丹药价钱,除非是五城专门过来镀金历练的天才,否则,很难让各城拿出金贵的高阶丹救一条普通金丹修士性命。 林默被分配给一名道号玄贞的丹师打下手,这位丹师来自青莲五十二,阆风城定品六品,也算步入中阶,百余丹师中,中阶寥寥可数,因此玄贞向来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眼,来此一年,换了七八个打下手的,好容易有一个稳定下来,又正值轮换期,已经收拾行装随时准备离开。 昆阳子的安排让玄贞火冒三丈,骂骂咧咧,丹师在营地就是独一份的稀有存在,向来谁也不买账,哪怕昆阳子名义上是顶头上司,也很难驯服这些眼高于顶炼丹之士。 林默只能在旁边听着,心不在焉,打量着丹室。 石室内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只鼎炉,以五源的眼光看,全是仙阶炉鼎,不过在这儿,这种品级只能算中等,当然比不上他当初那只饕餮灵炉,毕竟神缘秘境的物件,皆具灵性,能随主人境界上升而提升,远非这类无灵之物可以相提并论。 一只丹炉呈枣红色,火性十足,不知是什么泥塑造;另一只则乌青,上面流水纹如同活物,不断向下流淌,却无一滴水滴落。 他的走神更让玄贞恼火,指着他冲昆阳子骂道:“你瞅瞅,就这衰样,你派来给我打杂,腰里还别着酒葫芦,一看就是酒鬼,我哪能放心让他守丹炉……拣药,更别提了,你让一个酒鬼去拣药,是想砸老夫招牌不成……” 林默居然正好拿起酒葫芦往嘴里放。 昆阳子更是无奈,愁眉苦脸道:“青阳师叔推荐来的人,你让我退回去不成,好不好使唤,你也得用过才知道,二话不说,就把人推回派事堂,你当派事堂那些人真好说话。” 玄贞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吼道:“干我屁事,我只管要人,你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这里塞。” 冲昆阳子使使性子也就算了,骂人都骂到这个份上,林默有点稳不住,以拳堵嘴,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位玄贞道友,好奇的问你一句,你这两尊丹炉平时用来炼几转丹?” 玄贞白了一眼,梗着脖子道:“问这干嘛!” 林默道:“上好的两只丹炉可惜鸟。” 昆阳子皱了皱眉,听出话里有话。 玄贞满面怒气,问道:“可惜什么?你懂?” 林默道:“略懂。”一脸真诚。 玄贞双手环抱胸前,等着下文。 昆阳子也以看戏心态,不言不语。 林默抿了口酒,呶呶嘴道:“这品阶炉子虽说不上多好,用到极限,也能炼出五转丹,可惜让你整天拿来炼劣质……” 他鼻子耸了耸,接着道:“精血、补元、定神丹,两只炉子等级给拉低了好几层,可惜啰!” 玄贞鼻孔哼哼。 作为丹师,他自然明白丹炉温养的重要性,只不过你要一个六品丹师炼五转丹,完全是勉为其难。但三转四转还是勉强能炼的,只不过成功率低,用在普通常见的低阶丹药上,纯属浪费。 昆阳子道:“听守藏小道友的意思,好像你会炼丹?” 他纯属就是火上浇油,虽说界城好丹师难求,他也得罪不起这些鼻孔朝天的家伙。 但得罪人的,又不是他。 玄贞怒火蹭地一下被激起,指着丹炉大声道:“你有本事,有本事拿这炉子给我炼出个五转丹来,莫说五转,就算炼出三转、四转,我都服你。” 林默微笑。 初来乍到,不露两手,很难让别人信服,在此还得打发五年光阴呢!总不能让人当狗一样使唤吧! 他面露难色,望向昆阳子。 昆阳子一脸我是观众的表情,努力控制面部肌肉,道:“大话都撂地上了,守藏小道友不如拿点真本事出来让大伙瞅瞅。” 林默转向玄贞,一字字道:“既然玄贞仙师都把话说到这儿了,看来不炼上一炉就说不过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不过在下炼丹不太喜欢别人旁观,为防止作弊,就请玄贞仙师出两个题目,我就用两只丹炉,同时炼制,但凡有一炉成功四转以上,都算我赢,这可算公平?” “当然,丹炉所限,玄贞仙师可别尽出些高阶丹药方子,这炉子可炼不出高阶丹来。” 林默表情很轻松,看得玄贞心里发毛。 昆阳子道:“放心,营地也没有给你炼高阶的材料。” 看热闹的总不嫌事大,挑火的总想把这炉火烧得越旺越好。 玄贞旋即就出了两个丹方,中阶,五行回天丹,气血双补丹,前者方子出了名的难炼,号称丹师杀手,但凡去阆风城评品丹师,最怕抽中的就是这种丹方。 林默一看方子就笑了。 这两种丹恰巧他在药王峰就炼过,只不过五源大陆称谓不同,一称回天丹,一称龙血丹,效果差不太多。 他将方子递给昆阳子,说道:“就按上面的天材地宝拣过来便是。” —— 炼丹室石门轧轧关闭。 昆阳子和玄贞留在了室外,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大群前来看热闹的丹师。 玄贞很意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昆阳子搞的鬼,刚刚叫人过来去药库取药,这老家伙势必故意放了风声。 不过他并不担心,即使六品丹师想炼出四转丹也相当不易,何况其中还有一样是百分之九十九不成的五行回天丹,也就是说靠着其中一炉炼出四转丹的几率基本等于不可能。 药材有限,那个叫守藏的最多只有一次试错机会,他很有把握赢下这场赌局。 赢下来了,有意思吗? 他突然醒悟是给昆阳子算计了。 炼丹不是一会半会儿就能成的,不过丹师性子大多磨炼得不错,这点耐心还是有滴。 况且两位丹师赌胜,炼丹如问剑,在别人眼里索然无味,在丹师眼中,那可比问剑有意思多了。 日头落了又起,起了又落。 天再次夜幕笼罩,丹窟外升起一盏盏天灯。 这时丹室石门轧轧推开,满脸胡碴子神色憔悴的林默走出大门。 似乎没想到门外有这么多人围观,满脸惊愕,瞧向昆阳子,“前辈,这是……” 昆阳子没有回答,问道:“丹炼得怎样?” 林默扭头看了眼石室内丹炉,说道:“没开,五五开。” 炼丹不开炉,这是哪门子习惯。 昆阳子只能在肚子里腹诽,万一这家伙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日后受高层重视,他这小小的执事,到了高品丹师眼里,不就只是个比蝼蚁不如小角色。 哪怕强如阆风城,高品丹师也是凤毛麟角,比元婴大成期修士还要罕见的存在。 玄贞旋风也似冲进屋内,一伸手便揭开枣红丹炉炉盖。 一股玄冰之气直扑面门,中间夹杂着丹药纯净而清新的药香。 “这是……用冰炭熬炼,以解这座烈阳炉炽燥之气,可送来的冰炭量就这么多点,岂可能到最后还能保持如此阴寒气息。” 他望着悬鼎中那颗龙眼大小的五色丹药发呆。 绝对是五行回天丹,这气息,这纯净剔透的丹丸,是五转吗? 五转哪有如此净透! 他连旁边的高山流水炉都忘了去开,向来稳定的双手竟然在发抖。 看热闹的丹师一拥而上,挤进石室。挤在前边的也是两位中阶丹师,其中一人来自阆风城,刚晋升中阶六品不久,来这儿,就是镀金,他最积极,顾不得看烈阳炉里的五行回天丹,揭开了旁边高山流水炉盖。 气血双补丹。 “这他娘的也能叫五转。”阆风城丹师怪叫出声,大家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然后他又冒出一句:“怕是六转都不止。” 嗡的一声。 狭小的石室炸开了锅。 给挤在后面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个子小一点的,撑着别人的肩膀,跳起脚也想看看传说中六转仙丹的模样。 高品丹师炼出五转丹的几率基本五五开,到了六转,大概就是百分之一不到,像阆风城这种地方,库存六转丹也少之又少,保护极好,生怕散失了半点药性,据传说,好几种高阶丹,可能还是来自上界三洞真人所炼。 昆阳子药理熟悉,并非丹师,马上追问了一句:“可是真的。” 那名同是阆风城丹师道:“千真万确,这小子一天一夜就炼成六转丹,莫不是……” 下面半句他没说出来,好像在忌讳什么,赶紧打了个稽首,口中喃喃:“失礼勿怪,千万勿怪。” 玄贞已经彻底蒙了,失魂落魄走出炼丹石室,远远看见林默的背影正缓缓走向营地洞府,脚下使劲,快步追了过去。 “守藏仙师留步。” 林默微笑着转身,“玄贞仙师有话说?” 玄贞一揖到地:“适才多有得罪,当面说声对不住,还望仙师恕罪则个。” 林默见好就收,搀臂扶起,说道:“在下也就这点本事,玄贞仙师何必行此大礼。” 玄贞哭丧着脸,道:“守藏仙师再称小的仙师,那真要小的挖个洞把自个埋了。” 林默哈哈大笑,道:“那玄贞道友也甭称在下仙师,道友互称如何?” 昆阳子也追了过来,自然带走了那两枚界城难得一见的六转仙丹,身后还有不少丹师跟着追了过来。 林默赶紧开溜,展现本事是真,他可不想被一大帮子人围着吹捧,只需要阆风城话事人足够重视他的存在,这五年能安然度过就好。 —— 年关将至,各个附庸山头和修真家族派来的代表齐聚西崇山,向内山诸峰赠送年礼,提交一年山头供奉。 药王峰也不例外,身为一峰首座,严夜洲一天之内接待了七八拨拜山头的客人,喉咙刺痛,躺在坐榻上一动不动,水也不想喝。 接待客人茶水喝得不少,肚子基本上被茶水填饱,可喉咙还是干涩无比,完全不想出声。 周意竹走进屋,手上拿着一瓶她亲手配的润喉药丸。 药不如丹。 胜在一番心意。 她怜惜地瞧着严夜洲,说道:“年关将至,集仙峰胡涂提议今年去林默洞府吃顿年饭,喝顿酒,主要看你的意思。” 严夜洲轻轻握住她的柔荑,用点头来回应。 周意竹道:“那我就去让周满昆准备,反正他就是林默头号狗腿子,正好我去跟姚紫嫣和青女打个招呼。” 严夜洲笑了笑,张嘴想说什么。 周意竹道:“别说了,看你那样,我知道,通知胡涂和他那两位女伴一同过来,别让别人说咱药王峰没礼数,还有各位师兄弟都得叫齐,你放心好了。” —— 修行者其实没有过年的习惯。 凡俗人才会年复一年记着自己活了多少个日头,修行者寿数绵长,谁有耐心记那种事情。 什么辞旧迎新,什么新年好运,修行者还在乎这个。 不过胡涂记得每年年关将至,他都会和林默一起喝顿大酒,那个时候做菜全是林默的事情,材料当然来自南门后山。 他也就只管出酒,酒也是从他老子酒库里面偷出来的。 如今林默开天而去,他老子去了南阳,打理那边徐家留下的买卖,南门那座宅子如今就剩了个看门人,冷冷清清,早没了家的味道,林默南门旧宅倒是给宗门用阵法保护了起来,接受很多选拔入外门的弟子瞻仰。 倒是药王峰这座洞府一直被姚紫嫣霸占,后来又来了个名正言顺的弟子林青,两女在这儿倒是生活得相当和谐,一个叫青女侄女,一个称紫嫣小师娘,反正都不见外。 周满昆今年特地从山上招来几名善于做饭的药农烹制年饭,药楼那些厨子做的菜跟熬药汤差不多,首座和一众山巅嫡传吃不惯,不过他管内务堂那几年,这哥几位也没抱怨过药楼伙食难吃啊! 自从林默进入药王峰,好像饮食风气都变了个样,向来对荤腥忌口的嫡传如今爱好上了大鱼大肉,尤其聚会喝酒,更是无肉不成席。 不过当年的嫡传十二人,如今只剩下十一人,大师兄顾鸣身死道消,灵剑破碎,至今没人在炼剑峰找到那把‘艳阳天’;而严夜洲已经不能再称山巅嫡传,而是药王峰首座;韩必立也已经进入神游期,成为药王峰长老之一;岳娥也到达了中期瓶颈,到达神游指日可待;就连最不靠谱的王屏峰,如今修为也突飞猛进,牢牢占据中期巅峰,赶超了老四龚佩意,极有可能成为继严夜洲、韩必立、岳娥之后第四位进入神游期的嫡传;周意竹同样进入中期,看她修行进展,似乎比王屏峰还顺利。 当然胡涂还是胡涂,筑基之后,他的境界似乎一点没涨,初期就是初期,稳稳不动。 并非他修行不努力,他那修行就是睡觉,梦中修行,讲究的就是厚积薄发,天晓得他哪天突然爆发,一举突破。 姚紫嫣如今修为境界并不比严夜洲低,杀力可能远超后者,早被离火宗奉迎为长老,其实只要她愿意,当个大长老都绰绰有余。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点醉意。 青女忽然起身,来到万年松下,举杯遥敬天空,跪地连叩三个响头,口中喃喃:“师父,我说过到了五源就改口叫你师父,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等我几年,这么快就离开,等我们去青莲仙界,你千万别再走了,你的修行速度,我们拍马都追不上,等等我们好不好。” 然后她泼洒了一杯,又倒满一杯自己喝了,回到桌前,正色道:“等年关一过,我跟小师娘商量好了,去离火宗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去青木宗走走,见一见另一位小师娘和那个狂得没边的陆离,他不是想和我师父打一架吗?等我筑基,一定代替师父帮他打一场,让他知道我师父若在山巅,他只是在山腰仰望而已。” 一番激昂演说之后,她便不再喝酒,钻进了洞府自个修行去了。 胡涂搓了搓脸,道:“二师兄,你说这青女究竟怎么回事,她明明都已经炼气大圆满,为何一直不筑基?” 严夜洲是在座目前唯一知道五源秘密那个。 林默飞升前,将五源秘密以及如何利用丹道以体炼丹的方法告知,他不想自己飞升后,五源秘密和以体为炉炼制五源脱胎换骨的秘密只有陆离掌握,毕竟与严夜洲相比,后者可靠得多,嘴也更牢;他炼出的水性精华和土性精华交给了陆离十份,剩下的全交到了严夜洲手上,只叮嘱他其中一颗丹交给王屏峰和青女登上五源后给她留下一颗。 至于姚紫嫣得到那颗,来自陆离,同样来自林默叮嘱。 “她早可以筑基了,一直在压制,别人闭关是破境,她闭关是在压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来自林默的交代吧!” 姚紫嫣借丹提升后,从自身变化,隐隐察觉出了五源筑基的端倪,毕竟她是在座所有人中天分最高的,对于参道悟真,感触更深。 严夜洲道:“不用猜,肯定与林默那家伙脱不了干系,我总有个感觉,青女将来成就,不会比林默差多少。” 胡涂嘴里嚼着肉,嘿嘿笑道:“性格一样嘛!一根筋。” 也就胡涂这么觉着,反正像龚佩意、宋苗、席品意这几个都认为林默鬼精,肚子有数着呢!和一根筋有半毛线关系。 周意竹道:“青女离开宗门,你不劝劝?”她看向严夜洲。 严夜洲摇摇头,“这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劝不动。” 他之前就和青女聊过,准备给她炼一粒五源丹,可被青女拒绝,她准备自己去获得,而不是通过五源丹,毕竟五源的秘密林默告诉过她。 可惜她的炼气九层无法再获炼剑峰灵气青睐,但炼剑峰浓烈的剑气却让她另有收获,这些日子以来,倒有大部分时间泡在炼剑峰顶,接受洞口凌厉剑意洗体。 就连季长卿也去看过多次,只能摇头发出一声感叹:“生不逢时机。” 他们哪知,青女在极渊与林默体慧相通,又有大罗天劫灌顶,早得到林默体内三股真源,连神通都一并接受,若自行得熔山、祖槐天授,除‘寂’之外,她几乎与林默一般无二。 —— 诸人遥祝天外林默的同时,林默也在界城思念家乡。 界城的夜空异常明亮,天空岁星若隐若现,明月弯弯斜挂半空。 又一年岁末。 相隔一座天下,我们相见的——是否是同一个星空,同一个岁月。 你们好吗? 光阴能否带大家再次相见。 你在何方? 那里可曾孤寒。 天涯路远,我却无法送上一件寒衣。 来世的你,可曾还是那个永远白衣如雪的姑娘。 也许再见。 大家只是相互问安的陌生人。 又或是。 相视一笑,却咫尺路遥。 歌声飘过窗台,远远飘进了星光灿烂的星河,手中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第143章 出城 春寒。 林默什么丹都不想炼,只想找谷涵阳喝上一杯。 斥候营在营地另一个方向,离城墙最近。 守门修士认得这位最近在营地声名鹊起的丹师,哪个斥候营修士平时出任务不受点伤、流点血,对药房这帮高高在上,能救人于危难的丹师相当尊重,老远就迎上来,笑着点头招呼:“守藏仙师来找涵阳?” 林默笑着回应:“能不能帮我通知他一声。” 守门修士道:“不巧,涵阳道友一早就派遣出任务,这会儿怕是已经在魔域野外,他昨儿个没告诉你。” 林默道:“这两天忙,没见面。” 斥候营日常任务就是去城墙转悠,随时掌握魔域动向,出任务很正常;不过出任务通常很规律,算日子,谷涵阳出任务的时间应该是在三天之后。 打破规律通常意味着魔域最近不安生。 “他不应该三天后才出任务吗?” 守门修士四下里张望一番,靠近他小声道:“前几天有两支小队出了点岔子,所以所有的小队轮值都有变化。” 他面色凝重,慎重地叮嘱了一句道:“千万别传出去,上面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这个消息暂时还没传出去。” 林默不好多问,拱手谢过,扭头朝药房走去。 清楚上层消息的,只有上层执事。 他现在地位与刚来时,地位非同日而语,正副几位执事把他当高阶丹师供着,连居住洞府都换到了阆风城营地灵气最浓郁,宅子最大的龙门街,邻居全是本营地高层人物。 药房当值执事是吕药沫。 见他过来,一脸堆笑,从宽大的桌案后起身,搬来一张靠背椅:“守藏来了,坐,坐,喜欢喝什么茶,我这儿有阆风城‘兰香青翠’,青莲二十四的‘小龙珠’,也有贵宗的‘小绿芽’。” 林默摆了摆手,道:“茶就不必了,跟你打听个事?” 吕药沫回到座位上,抬手示意他坐下:“有事直说就是,能说的,吕某但无不言。” 林默落座,问道:“可知道最近城墙外都发生了什么事?” 吕药沫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问这干嘛!咱药房又不去城外,即使派遣,也派不到你头上。” 林默从他闪躲的眼神里看出些意思,说道:“我不有一朋友在斥候营吗?刚派去了城墙外,有些担心。” 吕药沫眼神闪烁,干咳了一声,小声道:“告诉你不打紧,不过,这件事上面专门打过招呼不要宣扬,以免人心惶惶,你可千万别到处传。” 林默点头。 “放心好了,我是那种到处传话的人?” 吕药沫身子前倾,压低嗓子道:“有两队斥候在城外遇上了魔域修士,其中一队全部不知所踪,连个尸体都没找到;另一队运气稍好,回来了三四个,全身是伤,说起来还全靠了你这段时间炼出来的丹药,才保住了伤最重那两个的命,据他们说,三十里外遇上一拨魔域修士,四五个一组,一水的元婴境界,若非他们队长奋力阻挡,只怕这几个也很难逃回来。” 林默摸了摸鼻尖,“城外遇上魔域修士不是很正常吗?” 这段时间,他把人手一册的魔域修士分类背得滚瓜烂熟,但并未出过城墙以外,甚至连其他营地周边也很少去过,故而对魔域修士作战和行为方式并不十分清楚。 吕药沫道:“你刚来不久,有所不知,界城外虽是魔域地盘,但凡没有大的战事,魔域中人很少靠近城墙百里以内,他们突然派人过来,必然是魔域有重大行动前兆,现在高层都很紧张,安排下来,要我们药房多备伤药,以免战事一起,伤员增多,救治都来不及。” 他神神秘秘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上面怀疑,魔域正酝酿一场大战,这两天,高层正和其他四城商量应对策略呢!”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不免担心起谷涵阳来。 毕竟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天下,唯一谈得来的,也只有谷涵阳一人而已,至于赵罗吟,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送上门。 就这么心神不宁等了三四天,通常斥候执行任务也就三四天一个轮次,再次去斥候营,打听到的,谷涵阳那队人自出城后,前两天还有符书传回,到了昨天,便音讯全无。 上层人物也焦头烂额,猜不透魔域下一步行动,斥候队出城越发频繁,却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探查到。 其他四城同样如此,斥候多半整队整队失踪,地点分布各处,很难从中找出规律。 林默去找过青阳子,他毕竟是高层人物一员,如今掌管营地防务,可被他一通含糊其词打发了回来。 很显然,驻守界城的高层人物也一筹莫展,谁都不想开战,又谁也不想毫无准备,更不想在开战前动摇人心。 “你们就不派人去找找?”林默在被轰出青阳府邸前,愤懑不平,高声喊道。 青阳子满面微笑,让手下人将他连挤带推而不失礼貌地推出府门,关门前提醒了一句:“你是大有可为的丹师,别因为这点小事自毁前程。” 前程,什么前程? 林默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全是怎么打听到谷涵阳确切消息,等他沿路回到丹房,昆阳子一溜小跑堵住了他的去路,一脸关切,略带埋怨道:“你跑去青阳执长那儿闹个啥!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低调稳定。” “我就一炼丹的,还不够低调稳定。” 林默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他这儿,明显他前脚刚离开,青阳子后脚就给昆阳子发了符书传信。 “打仗那是城防营的事情,没事瞎打操心干嘛!正好上面要求准备些中阶疗伤丹药,有几样,别的丹师成功率不高,你这些日子哪都别去,安安心心在炼丹室炼丹。” 昆阳子拍着他的肩膀,又似安慰,又似同情。 林默皱了皱眉,从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问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昆阳子抹着长须,嘿嘿笑道:“好事,大大的好事。” 林默听得迷惑,“能不能讲清楚些?” 昆阳子左右环顾,凑近身神神秘秘道:“此事尚未得到回复,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不过看你这些天心不在焉的,到时为了个萍水相逢的小人物,惹恼了上面那些大佬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是先给你打个招呼。” 林默越发糊涂,更不满对方说话的口气,斜眼支棱着对方。 “正推荐你去阆风城考品定级呢!推荐信已经传去了阆风城,相信阆风城高层不会轻视几位驻守界城的大人物联名推荐,很快就有回音,你耐心等着便是,这种时候千万莫去招惹推荐你的大人物们。” 去阆风城考品定级! 意味着将面临元婴高境众目窥视,意味着老底会重新被翻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审查,自己在神霄派编的那套来历,糊弄区区一个神霄派可以,糊弄阆风城,连门都没有。 阆风城是什么地方,青莲仙界六大福地仙山祖庭,若不把他祖宗三代上上下下查个底掉,阆风城会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修,颁发一块整个天下野修趋之若鹜的仙家玉箓? 这不等于是提着脑袋往刀尖上撞。 不行,得想办法脱身。 林默马上做出决定,挤出一副笑脸,眨巴着眼睛道:“此话当真?” 昆阳子正色道:“本执事亲自递交的推荐信,有界城执守长,四位副执长亲笔签名,还能有假。” 看来一名好丹师还真的是奇货可居,哪座天下都是一样。 林默沉住气,点点头表示同意,走进他专用炼丹石窟,等昆阳子一走,旋即转身,快步往城墙方向走去。 暗自庆幸,若非这些日子为谷涵阳一事来回奔忙,肯定还蒙在鼓里,一旦有了回音,最大可能就是搭乘前来界城送货的渡船前往阆风城,那个时候,再找机会脱身,必然引来怀疑;伴随而来,将是无休追查,消息传到承渊城,很可能就将迎来一大帮高境仙人们的无尽追杀。 跑,怎么跑,从界城到青莲任何福地都得搭乘渡船,界城停靠的渡船,登船者皆会受到严格检查,防止轮值修士借故逃走。 唯一能跑的,只有一个方向。 魔域。 青莲修士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广阔天下。 事到如今,魔域也是他避过此劫唯一选择。 到了城墙下,才知道这座城有多高,人站在墙根下,正如一只蝼蚁仰望人类,即使把脖子仰到头,也看不见城墙高大的墙垛。 墙体不知什么材料垒砌,光滑如冰,漆黑如墨,敲起来发出金石般锵锵回响。 百丈高墙无路可上,守城的全是金丹修士以上,登城方式很多,肯定不包括走上去。 林默御风而上,刚踏上城头,就被人拦住。 三名修士看模样都有些年轻,操一口不太流利的阆风城口音,显然不是阆风城祖庭修士。 “什么人?” 林默道:“药房守藏。”亮了亮腰牌,以示身份。 年轻修士按刀柄的手稍微松了些,还是说道:“非值守城头弟子,不得登城,赶紧回去。” 林默道:“我来找当值执守说句话。” 年轻修士上下打量着他,冷冷道:“执守怎会搭理你这小小金丹,赶紧走,莫要在这儿自讨没趣。” 林默有点后悔走阆风城这段城墙,若走承渊城那边,直管打过去便是,反正最后追查起来,都认为他寻友心切,一时鲁莽所致,而且以后还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哪还管别人怎么想。 他站着没动,也没离开的意思,摆出一副你不去通报,我就不走的意思。 这时几个女修远远走来,不知是谁眼尖,一眼认出林默,尖叫了一声,几个女修一下冲了过来。 正是一桌喝过酒的空灵山法凝女冠。 “你来这儿干嘛!找罗吟,她今天可不上城值守。” 一上来,法凝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本来剑拔弩张的三名修士也放松下来,城头上,女修总是比男修更受欢迎,尤其是像她们这种长相不差,身段也不错的。 有熟人在,林默更不好意思动手硬闯,摸了摸鼻尖,讪讪道:“涵阳兄的事情你知道不,我想来问问,当值执守,是否有他们的确切消息。” 法凝叹了口气道:“都这么多天了,没消息就是坏消息,问也没用,大家都明白……” 说没接着说下去,但林默知道她的意思。 出城去找谷涵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借这件事离开界城,以免被阆风城进一步审查。 他只能表现出执拗强硬的一面。 “我想出城找他。” “啊!”法凝以为听岔了,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林默道:“我说,我要出城找他。” 法凝摇头,坚定地道:“不行,绝对不行,没有执守长手令,谁也不得出城。” 林默道:“我只是给你打个招呼。”说着话,向前跨出一步,整个人如同一支脱弦利箭,冲过十余丈宽走马道,登上对面城垛,跃出城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众守城修士猝不及防,等有人反应过来,林默已经跃出城头,青色道袍空中飘扬,如同一朵绽放的青莲花,缓缓坠落向远方。 一股气浪突兀而至,掀翻了趴在墙垛上看着林默远去的一众修士。 他们看着来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齐齐拱手弯腰,“参见执守大人。” 来人正是当值执守元婴中期,阆风城三都执事薛名。 “出城的是谁?” 大家一时没了声音,你看我,我看你。 法凝道:“药房守藏。” “药房。”薛名脸色铁青,似乎对名字有点印象,“药房的人怎么往外跑,持谁的手令?” 法凝道:“没手令,他说出城去找前几日失踪的朋友。” “找人?”薛名面色更难看,好像想起什么,瞪大了眼,往城外望去,此时的林默已经剩下一个小点。 “他就是那个药房很重视的丹师守藏?” 法凝自然不知道高层联名推荐,点头道:“恐怕是滴。” 薛名一拳砸在墙垛上,望着远方,恨恨道:“赶紧通知药房,道明原委。” “别忘了告诉他们,守藏一意孤行,强行闯关。” 他不得不重点强调。 —— 脱离视线,林默便御风而行,他走的是谷涵阳小队侦察路线,希望在这条线上能找到蛛丝马迹。 魔域舆图早通过斥候营修士用一瓶丹药换来,路线也搞清楚,既然出了城,他也没打算回去,寻找谷涵阳就成了如今唯一要紧任务。 他这么个丹师,虽然昆阳子器重,也没到阆风营重视到派人带他回去的地步,并不担心有高境仙人追出城找他。 却不知道,相距深暗数座福地天下的青莲三十三神霄派仙家码头正有一名黑衣人缓步下船,径直朝码头上当值人走去。 来到面前,抬起手臂,向当值人晃了晃他掌心中的腰牌,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要见你们宗主。” 当值人眼睛瞪得滚圆,怔了好半晌,马上弯腰长揖,口称上仙,连声应喏。 很快,神霄宗宗主郭智涵乘风而至,见面长揖。 那人摆摆手,淡淡道:“本人姜贞,来自景晖楼。” 玉京十二楼五城,景晖楼。 郭智涵深知这些来自祖庭上仙脾气都不太好,哪敢怠慢,一个劲儿请上仙去山上做客。 姜贞干净利落地拒绝,道:“不用,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 “上仙请说。”郭智涵唯唯诺诺,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仙不快。 姜贞手里多了支丹盒,递到郭智涵手上,“这东西你可认识?” 郭智涵打开丹盒盖子,观察片刻,马上合上盖子,双手递还,言之凿凿道:“复灵丹,品级很难确定,不过至少六转。” 姜贞微笑道:“不愧一宗之主,一眼就能认出来。”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 郭智涵如实答道:“非在下见多识广,而是一年前,有人在本宗紫阳峰炼出过此丹,峰主葛菩真专门找本宗煮炉峰丹师品鉴过,确认六转复灵丹无疑。” “炼丹这个人是谁?可曾在山上?”姜贞的语气很奇怪。 郭智涵老老实实道:“此人道号守藏,来自东南云尚洲飨荔郡,是名野修,不知哪儿学来的丹道,葛长老为救其子,许以仙籍利禄,请来为其炼丹,现正派往界城。” 姜贞嗯嗯两声。 “这就对上了,这颗丹来自幽星,本甲子幽星正好运行在三十三通往界城途中,当天停靠幽星渡船十六艘,其中一艘正好是阆风城去往界城的北溟天鲲……” 他的语气既像在跟郭智涵讲述来龙去脉,又像喃喃自语,自我分析。 然后他眼睛一瞪,目光凌厉,“这人长什么样?多高?身边可带有容易辨识之物?” 郭智涵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 “不如请姜仙师去山上坐坐,我找菩真师弟来跟仙师交代。” 姜贞道:“你让他过来,回答完这三个问题,我就乘船去界城。” 虽然这位姜姓仙师只是个普通金丹客,郭智涵同样不敢稍有疏忽。 葛菩真被人从闭关中叫醒,像条狗一样匆忙赶到码头,见了姜姓仙师先是一个长揖大礼,马上说道:“仙师想知道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姜贞道:“叫守藏的是个什么形象,可以说说。” “不用说。”葛菩真取出一块玉简,真元贯注,马上有影像投射出来。 正是守藏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拓画。 姜贞仔细观察着,好像不大确认,点了点拓画人物腰间那只葫芦:“这可是‘小藏海’。” 葛菩真道:“虽未上手看过,但依在下肉眼观察,八九不离十。” 姜贞嗯嗯点头,取出玉简,将人物影像拓印一份,说道:“很好,回去后我会回禀总长执,到时自有赏赐下来。”转身就走,看都没看一眼在那千恩万谢的两人。 —— 天色渐暗。 魔域荒凉,整片大地除了山,就是树,很难见到有人活动。 从界城发放到每个人手中的《魔域必知册》得知,魔域中活动的并非只有魔修,人类也有不少,只是不像青莲九十九个福地那般人口密集,而且还有巨人族,多手族等等与人不太一样的灵物种族,修行同样道法,与林默在五源时见到的魔修大不一样。 若同处人口密集的街道,其实很难分辨魔修与正常修士,除非有专门的阵法检验,或划破魔修身体让他们流血,据说魔修的血带有奇异的蓝色。 就在他准备找处离水的近的山洞将就休息一晚,灵识慧眼发现了地面异常。 一大片裸露山石,泥土像被人翻犁过,到处是木屑残枝。 石头也是刚崩裂不久,上面还带着石头裂开后新鲜的灰屑,不过地面的气机已经流散殆尽,仔细找,还是能从泥土石缝中发现人血气息。 这里莫非是谷涵阳他们遇袭现场? 场面上看,打斗的动静可不小,山崩地裂,动手双方几乎是全力施为,各不留力。 很快一片焦土引起了他的注意。 雷火丹使用后留下的痕迹! 他已经笃定,这片战场就是谷涵阳小队遇袭现场,可人去哪儿了? 昏暗天色中,泉水潺潺。 溪边一片开阔石滩,石滩上斑斑点点,随处可见干涸成乌黑的血点。 石头不会流血,人会。 从现场迹象看,战斗似乎从溪边开始,逐渐打斗到了山崩地裂的地方,刚开始似乎只是偷袭,地面飞溅的血珠表明受袭者可能不多,等溪边石滩上的人反应过来,且战且退,直到打得山崩地裂。 如果只是纯粹为杀人而偷袭,那尸体哪儿去了? 据驻守界城多年的老修士说,魔族可不会帮修士收尸,只会收割人头和魂魄,作为战利品,不会费心费力拿走全部尸体,通常还会原地挂起来,骇阻那些深入魔域探查的斥候队伍。 很多阵亡尸体,都是这样被斥候队从百里内魔域疆界带回界城的。 林默没看见任何一具尸体出现,哪怕是残肢也没找到。 附近的野兽叼走了? 可能性不大,野兽叼走尸体前,通常会原地大快朵颐,而现场并没有这种痕迹出现。 魔修带走尸体干嘛!不符合他们一贯行事作风。 而且现场血量并不多,谷涵阳小队有十五六个人,很显然全死在此地的话,不太可能,可他们又去了哪儿呢? 是逃走了,还是给魔修们抓住当成俘虏带走了? 第144章 魔域魔修 多年采药打猎的经验让他在众多痕迹中找到一条魔域修士撤退时留下的路线,于是他跟着痕迹追了下去。 毕竟离事发已经过去好几天,痕迹极不明显,所幸一双慧眼在此时发挥出极大作用。 丘陵连绵,灌林丛生,道路越来越难行。 林默不敢消耗太多精力,天完全黑尽,他便找了处遮风挡雨的崖壁石缝,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连火都不敢生,担心黑夜中明晃晃的火光引来魔域修士注意。 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兽借着夜色行动起来,嗅觉让它们闻到了风中不同以往的气味,小心翼翼接近……而与生俱来的本能,让它们察觉出一丝危险,扭头便夺路狂奔,惊起夜鸦无数,打破夜空宁静。 不想生火就是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如今整个树林惊鸦四起,就算是聋子也能察觉到有人在附近了。 林默起身,准备去拾些柴火。 下一刻,四面八方有强大气机迅速靠近。 魔修? 他后撤半步,背心紧贴潮湿的石壁,气机彻底收敛。 树林中有人开口:“刚刚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野兽捕猎,惊动了栖息了鸟群。”回答声来自林默左侧不远处。 林默循声望去,一名黑袍人正穿过两棵千年大树之间,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带鞘狭长直刀。 结丹上境炼神期,半边脸漆黑,将另半张脸衬托得苍白如纸。 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半张黑脸不是天然生成,而是最近被什么东西烧灼过。 随后两三名同样穿着黑袍的人出现在视野中,境界最高是一名元婴境,气机收敛极好,已经接近步入元婴上境。 元婴魔修背上背了柄油纸伞,宝光流转。 “再仔细搜搜,免得遗漏,上次老刘他们放走了几个,给魔君惩罚多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种时候大家还是把稳点。” 元婴魔修叮嘱着同伴,脑袋不停四下转动,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 “魔君到底要干嘛!莫非是要大举攻打界城,将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类赶出咱的地盘?” “该你知道的,魔君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问也白问。” 林默突然很同情被训斥的家伙,仿佛回到了五源,重新站在了季长卿面前。 几名魔修重新散开,搜寻树林。 一名魔修迎面朝林默藏身处走来,走得很随意,并没有足够警惕。 林默从对方身上完全察觉不出曾经遭遇过的入魔者气息,反而觉得他们体内真元气息纯粹,甚至远比他曾经打过交道的野修纯粹许多,比起那些来阆风城的祖庭修士,道根之纯正也不遑多让。 青莲仙界对抗的魔修难道与五源大陆那些入魔者不是一回事? 《魔域必知册》仅仅介绍了魔修形态种类,对他们的来源只字未提。 更可笑的是,魔域这个稍带侮辱性词汇并非青莲仙界所起,而是魔域修士自己的称谓,对他们而言,这个魔字就好比青莲仙界的仙字,都是带着荣光和身份的象征。 魔修来到山崖前,看到了石壁上那条可容纳一个人弯腰进去的石缝,正犹豫着要不要进,一抹剑光突然出现在他的瞳孔中。 当他张大嘴想呼叫,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生铁,怎么也发不出声。 喉咙里那种略带血腥气的铁器气味,让他真正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 林默的剑迅速收回剑窍,外层青衫道袍也脱了下来,里层那件剑匣阵图炼化成的长衫,瞬息间变成了与倒地魔修相同的黑袍,容貌也变得和对方一模一样。 他拾起了对方的佩刀,斜插腰带上,大摇大摆往另一个同伴走去。 “龙杨,不好好搜查跑这边来干嘛!” 那名同伴小声低叱道,生怕让远处的头儿听见,到时候不免连带着给惩罚一顿。 他看见同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诡异得令人心里发毛。 然后一抹光从同伴黑袍下飞起,危机预感刚刚生出警告,喉咙处就感觉到了冰冷。 无声无息连宰两名,林默手心全是汗水。 杀人,他已经不陌生;斩魔,这还是头一次。 好像并没有太大区别,反而相当轻松,心里面没有半点不适。 夜鸦陆续飞回枝头,树林里恢复了宁静。 搜寻的魔修已经倒下三个,只剩下那位元婴。 想以‘一容千面’隐瞒过元婴境并不容易,当林默接近对方,尚有一丈之距,元婴境魔修已经警觉,死死盯着林默的脸,厉声道:“你不是龙杨,你是何人?” 林默微笑道:“找人,一个被你们带走的界城斥候。” 元婴魔修眯起眼睛,正观察他的体内真元气息,目中略带惊讶,“一个结丹境竟能悄无声息接近我一丈以内,真是天生适合干杀人的料,我的同伴都被你这么干掉了?” 林默道:“你如果不想死,最好回答我的问题。” 元婴魔修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哈哈大笑:“就凭你?” 林默手中多了一把剑。 ‘寂’。 杀人不需要废话,即使留活口,也得等对方绝望。 有希望的人绝不会给你透露半点消息。 他的剑如一道闪电刺了出去。 元婴魔修反应足够快,背后油纸伞瞬间在面前撑开,好似开出的一朵黄花。 五源青山洲的青木城,就把雨伞叫做‘撑花’。 他也很喜欢听柳凝霜说这个词时那种软嚅的发音。 当剑尖触及雨伞表面,嗤的一声,剑锋穿了过去,等元婴魔修反应过来,剑已经刺穿他的法袍,冰凉的剑身穿过他的肩膀。 好快的剑。 好凌厉的剑气。 元婴魔修对他的乾坤伞向来自信,这把伞可是能挡元婴大圆满倾力一击的仙器,没承想遇上这么个金丹小子,平日从未让他失望的防御神器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身上那件法袍也是他花了大价钱从织金阁购来,居然和乾坤伞一样,如一层白纸,被人轻易刺穿。 他手上多出一柄刀,又窄又细的长刀。 刀是从伞柄抽出来的。 幽蓝、闪烁着星空微芒。 长刀却无法从剑锋来的方向刺还,只能划出一道弧线,自下而上反撩对方双裆下。 砰然一声,剑气在元婴魔修体内爆开,他修炼得几近达到圆臻的元神仿佛被剑气撕裂,人体小天地剑气雨落,经络寸断,气海破碎,真元如决堤洪水,疯狂向外流泻。 “你这是什么剑意?” 元婴魔修撩出的一刀似乎劈进了一潭黏稠的湖水,阻挡了刀锋前进速度,他再也顾不上反击,点地暴退,把自己从刺穿身体的剑锋上拔出来。 同时左手向前虚按,乾坤伞轰地炸开,伞骨如同一把把利刃打向对方。 然而对方不管不顾,完全没有退避的意思,一身剑气流泻,激射而出的伞骨给剑气一撞歪歪扭扭,即使有几枝穿透剑气,触碰到对方衣衫,也是一触即弹飞,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那柄剑还在他身体中,越刺越深。 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对方的脸几乎贴到鼻尖。 夺,透过他身体的剑尖刺进一棵大树树干。 元婴魔修就这么被钉在了树干上,脚尖不沾地,双臂无力垂下。 “你不是结丹境界,也不是元婴,阁下莫非是三洞真人?” 他瞪大了眼睛,目中充满恐惧。 林默嘴角上扬,微笑着盯向他的脸,“你的血好像也不是蓝色,莫非你不是魔修?” 对方情绪几近崩溃,现在正是套问情报的好时机。 “我不是。” 元婴修士大摇其头,脸皱成了一朵菊花,只差没当场痛哭流涕了。 “在下只是多年前逃到这边的野修,迫于生活无奈,才加入魔君麾下。” 林默噫了一声,“魔域不是跟仙界仇恨不共戴天吗?还会接纳你们?” 对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能与魔修混作一路的修士,心性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辈不是来自五城?” 林默听他问得蹊跷,嗯了一声。 “难怪。”元婴修士刚说出两个字,体内又是一阵剑气翻搅,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少废话,有话就说,想拖延时间等你的同伴来救,我看你是打错了主意。” 林默语气越发冷漠。 “在下不敢……所谓魔修,本来就是人,至少他们曾经是人,也是仙。” “此话怎讲?” 林默握剑的手一直没松开。 ‘寂’兄弟太不争气,离开他的身体剑气便不再强盛,自然很难制住元婴境大地仙。 元婴修士忙不迭说道:“不瞒你说,这也是五城内部才会知道的秘密,通常不会外传,其实魔域所谓的魔,就是修仙者自己。” “什么?”林默很怀疑他听错了。 “没错,就是修仙者自己,尤其是那些突破元婴瓶颈,洞悉天地真意的三洞真人,魔修就是他们的恶念,也就是斩三尸留下的一缕带有魂魄,自主意识的念头,机缘巧合飘过深暗,落地到这片与青莲相连的天地间,得天地恩露,一缕恶念非但没有随风消散,而是在这片天地下,茁壮成长,重塑肉身,不断靠灭杀修道者吸收魂魄修补残缺,本身又拥有原主一切知识,高屋建瓴修行自然顺遂。” 元婴修士侃侃而谈,林默却像听了一场极不可思议的说书。 如果真如对方所说,数万年仙魔之战不就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争,正义的自己想灭掉邪恶的自己,反过来亦然。 这都什么事? 若是有一天对上了那个邪恶的自己,是不是应该一剑斩之? 也难怪玉京山五城三缄其口,隐瞒这个说法,魔修也毫不忌讳称己为‘魔’,而这家伙怎么知道的,魔修应该也会隐瞒这种说法,不然此时应该是天下皆知,而非五城某些人知晓内情。 “阁下以前也是五城中紧要人物?”林默脸上挂着笑,灌注入剑身的剑气只多不少。 元婴修士面容扭曲狰狞,强忍着体内暴雨般流泻的剑气。 “在下曾是仙墉城玉成殿主,犯了些错,被本城追杀,不得已才遁入魔域觅得一线生机。” 仙墉城殿主,差不多跟青阳子平级,也难怪他能知晓内幕。 “敢问前辈?” 林默道:“现在是我问你。” 元婴修士赶紧道:“前辈但问无妨,小的有问必答。” “抓走的阆风城斥候都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不远处一个山洞里面,前辈若是放开小的,我马上带前辈去救人。” 元婴修士态度极其诚恳。 林默扭头望了眼远处,空气中还残留着这些人来时气机余韵。 “魔域这次为何要抓活口,他们想做什么?” “不知道。”元婴修士见林默神色不善,赶紧补了一句:“此次魔君带来了手下十大魔将其五,却未带更多兵马,只要求尽量活捉界城斥候,等他手下魔将来接收。” “魔将?”林默想起册子上对魔将的描述。 元婴大圆满以上,个别可能洞悉天机,破境三洞境界,杀力极高,体魄强悍。 当时他就在想,既然魔域十大魔君之下有如此强悍战力,为何还允许界城一直矗立在他们的地盘上,除非界城内还有除青阳子之外,更高层的人物坐镇,否则一群元婴,哪怕大圆满,也很难扛住一两个三洞境上仙横冲直撞。 还有一种可能! 林默都不敢去想这种可能性,问眼前这个元婴,肯定得不到结果。 不行,得赶在魔将到来前救出谷涵阳。 他不想再拖延下去,微笑着拔出剑锋,剑光疾闪,元婴修士人头落地,连反应的机会都没给。 留下一个元婴中期,等于给自己多留了个敌人。 刚刚能迅速控制住对方,不是他境界比对方高多少,其实多少取决于对方轻敌,对他的底细知道太少,真正让大家知根知底再打一遍,固然有赢的把握,过程也绝不会轻松。 这一趟界城之行,虽然依旧未能想出如何将元神练就与体魄同等,至少弄清楚了自己战力高低界线。 炼元婴,斩三尸是必经之路吗? 难道洞悟明真,通玄至神就必须斩去心神杂念,所有羁绊,那修仙修到最后,自己还剩下点什么? 林默思维发散。 简略收拾好所有战利品,包括但不限于所有人的空间法器,还有几名魔修的魔丹和魔身,这些东西拿出界城可都是值钱货。 心念一转,他拿出了自从飞升到青莲后发现异样就再未戴上的‘情结’,果不其然,刚从‘阵图’天地空间取出,‘情结’立马散发出一种常人很难察觉的气息,与空气中各种灵气交织,直达天穹。 会不会引来某些大人物? 反正身在魔域,他也顾不得许多,如果真有外人现身,说明进出魔域,不止界城一条归墟。 —— 姜贞正趴在渡船栏杆上悠闲地喝着小酒,眼前空气突然泛起涟漪,一把碧绿小剑如同穿透空间壁垒,从涟漪中心刺出,悬停眼前。 他认识这是主子的传信飞剑,不敢怠慢,放下酒壶,双手恭恭敬敬接下。 渡船上无人感觉到这把飞剑的到来。 飞剑上带着一张小纸条,剪裁整齐,纸质如绢,纹路中夹着一丝反光的银丝,也只有他那位主子,才会把一件事做得如此精致,一丝不苟。 上面只有一句话:人在魔域。 “魔域啊!这家伙莫非当了斥候,可别死了,不然我可没法交代。” 姜贞喃喃自语,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掌心,再张开手指,纸条已经化成灰烬,随风飘出渡船。 传信飞剑也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 很远就能看见山洞口明暗不定的火光,林默潜伏在灌木丛中,灵识铺散。 把守山洞的一共三人,一名元婴中期,两名金丹,都是魔修。 他总算弄清了一件事,魔修和五源大陆时见过的入魔者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是说,五源大陆的入魔者就是祝由师创造出来的另一种体系,不过并不完善,以至于入魔者会丧失灵智,全靠祝由师留在他们识海里的锚点来控制。 锚点,符纹…… 林默好像悟出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悟到。 他收敛思绪,专注于眼前。 三名魔修此时都在洞中,想要一举解决,难度太高,而且其中还有一名元婴,真正的魔修元婴,有着天然强横体魄,绝不是刚刚那位叛逃元婴可比拟的。 他保持着龙杨的面貌,跌跌撞撞,脚步踉跄走向山洞。 “什么人?” 离山洞老远,就惊动了里面元婴魔修。 “救命——受袭——”林默故意让体内剑意紊乱,做出一副受袭受伤的状态,嗓音嘶哑,让对方难辨真伪。 “受袭。”元婴魔修冲出山洞,手上拎着一把开山大砍刀。 体修。 林默暗暗估量对手斤两。 不等对方靠近,他指了指来的方向,嘶声道:“元婴上境。” 趁魔修一愣神,他整个人如一支脱弦而去的利箭,冲向对方。 “偷袭。” 元婴魔修哈哈大笑声中,大砍刀横抹,划出一条金线,身前便多了一道虚幻山影,空着那只手对着林默冲过来的方向,五指收拢,虚空一握。 林默顿时感觉到元神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握住,死死挤压。 魂杀术。 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个貌似五大三粗,法刀也如此粗犷的魔修竟然是个擅长魂杀的术师。 人不可貌相。 战斗经验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得来的。 他右足重重落地,鞋底荡出一圈涟漪,气浪层层铺散,剑气湍流不断搅碎那双无形大手。 “剑修。” 元婴魔修同时看出他的根脚。 剑修一剑破万法,修道之人没人愿意与同境剑修捉对厮杀,一则剑修杀力惊人,往往不借助别的法宝就能完成一剑斩仙的神通;二则剑修将五行气腑真元转化为凌厉剑气,剑气洗身炼体,拥有不输体修的强悍体魄,自愈力极好,与体修一样,属于最难彻底杀死的修行者那拨。 他一抖衣袖,窄袖中滚出数件法宝,瞬间布置出一层层防御阵法,大刀往地下一戳,周围金光灿烂,阵法镀上一层金色。 这位比先前那位元婴经验丰富多了,一上来先布防御,保证立于不败之地。 利用对方大意,突施杀招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 他身形一转,绕过对方层层防御气幕,直扑洞内。 “小心——他是剑修。” 说话间,元婴魔修追了过去,身周数件漂浮的法宝,给他身形带动,不断上下摆动。 就在他身体刚过洞口,轰然一声响,洞口崩塌。 元婴魔修这才顿时醒悟,不过一切都晚了,剑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眸。 剑光是从他小腹映入的眼帘。 一截明亮的剑尖从小腹穿了出来,既刺穿了他的身体,也刺穿了丹室,体内那颗魔丹被锋利的剑身穿透,看上去像小时候家里长辈给买来的糖葫芦。 他同时发现,元神好像也被这把剑穿透,剑意浇灌动弹不得。 “你究竟是什么人?” 剑气从他体内爆裂开来,带着金属质感的皮肤,嚓嚓裂开,如蜘蛛网蔓延。 “原来你来自那个地方。” 这是元婴魔修身体寸寸崩裂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杀人就要彻底。 林默却有些愣神,不是因为刚刚魔修说的那句话,而是有种感觉,魔修体内的元神似乎随着身体崩碎,骤然消失,与之前用‘寂’斩杀他人,元神烟消云散的感觉略有不同。 眼前还有两名金丹魔修,还有谷涵阳是否活着? 他冲进山洞,哪还有魔修的影子。 两名魔修看守竟然脚底抹油跑了。 昏暗的篝火映照下,十余名衣不蔽体的修士正眼睁睁看着这个血人也似冲进山洞的男子。 他们根本分辨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些人当中好几个林默打过照面,其中便有上次跟随卓维找他麻烦的卓家供奉。 谷涵阳呢!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见不着他,说明他已经死了。 好在下一刻,他从人缝中看到这些狼狈不堪坐在潮湿地面的人中,还有两名躺着的,其中一人看身影很像。 第145章 浪迹 林默长长吐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谷涵阳没死。 受伤不轻,整条手臂骨头寸断,身体小天地气机紊乱,承受过猛烈撞击。 他把谷涵阳搬到通风处,取出两粒丹药塞进他嘴里,默运真元帮他化开药性,瞥了眼坐在原地被魔修们锁住经络气穴的众人。 这些人眼睛中流露出期盼。 两名逃走的魔修十有八九是去通知他们附近的同伴,此地不宜久留。 正准备背起谷涵阳离开,他刚巧张开眼,直愣愣瞧着眼前陌生人,嘴唇颤动。 林默心声道:“我,守藏。” “是你。”谷涵阳失声惊呼,引来其他人炽热的目光。 两枚精纯无比的气血丹和固元丹药力确实霸道,伤势颇重的他很快就感觉到体内真元沸腾,生机勃勃,肌肉僵硬一扫而空。 随即他闭上嘴,身为界城斥候营一员,如何不知出城规矩,守藏突然出现在魔域,又是只身前来,必然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别问太多,我带你离开,等你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你就自行回界城去,一时半会我是回不去了。” “那……他们……” “自生自灭吧!我不想多生事端。” 两人全程用心声交流,经络被禁锢的十余名界城俘虏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谷涵阳野修出身,自然能领悟到其中关窍。但洞中那些人毕竟曾经是一个马勺舀饭吃的弟兄,难免内疚,伸长了脖子越过林默肩膀往他们看去,眼神中充满愧意。 林默心细,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解开其中一人的禁锢。 谷涵阳挣扎着起来,踉跄了几步,来到这些人面前,沉声道:“大伙儿想活命吗?” 修行者证道,所为何事,不就是长生久视,与天同寿,分派到界城来,那是没办法的事情,身不由己,谁想来魔域找死?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强烈的求生意愿,纷纷点头。 谷涵阳也不废话,直奔主题:“交出一滴心血符书起誓,绝不把今日所见与外人道之。” “心血立誓。” 马上就有人目光闪躲,不肯与二人视线接触。 心血立誓对修行者来说已经是相当重要的誓言,一旦违誓,只需血誓持有者施术,立誓者轻则跌境重创,重则身死道消,基本上属于把半条命交给他人拿捏,心有抵触在所难免。 谷涵阳手搭在林默肩膀上,轻声道:“那就走吧!他们自己不愿活,关我们何事。” 说走就走,两人真的转身往洞口走去。 刚走出两步,就有人说道:“我愿意,并且愿意帮二人解决掉那些不肯起誓的人。” 开口的正是谷涵阳小队领队来自青莲七十九,灵霄山河阴,元婴境初期。 够狠! 林默转身,连带着扶着的谷涵阳一并转身过去。 十余名界城修士立马变脸,一个个面带殷勤,连声附和河阴提议,就连刚刚目光闪躲那几位也在其中。 林默伸手按在河阴额头,剑气循经络而入,一路势如破竹,将禁锢一一摧毁。 当他缩回手,河阴已经能活动手足,二话不说,一滴心血凝出,悬浮在两人之间。 林默掏出一张符纸,寥寥数笔,便写出一张血誓,将心血印在符纸,大体内容也就是今日所见所闻一概不得说与第三人知道,否则经络寸断云云。 有人开头,后面的人心里那道坎也就没那么高了。 整个过程也就须臾之间,没人想在这种地方待得太久。随后各人揖手作别,以最快速度御风直奔界城方向。 谷涵阳身上有伤,行走都困难,更别说御风。 林默只能祭出一条柳叶小舟,也往界城方向走,不过并未跟这些人走一路,他可不想半路上遇见界城的人。 这条舟还是当年在神缘秘境缴获的战利品,平时扔在空间法器中,没太大用处,因为不是什么高级法宝,也没拿出去送人,今日可不派上了用场。 飞出数百里,飞舟落到一处幽静山谷,林密沟深,且不在界城斥候巡边路线上,附近也看不出有什么魔修活动。 篝火映红了两人脸庞,搭起的木架上烤着一只羚羊,正叭叭往下滴油,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橘红火焰明灭不定。 谷涵阳往嘴里不停灌酒,喝得太急,一不小心酒呛进气管,引起剧烈咳嗽。 林默缓缓转动着火上的猎物,微笑道:“有话就问,憋在肚子里,光用酒是压不下去的。” 谷涵阳抬起头,隔着熊熊火苗望向另一边的林默,不知为何,他忽然觉着火光后的那张重新恢复原貌的脸相当陌生。 “卓轻尘是你杀的?” 林默点头。 谷涵阳张大了嘴,酒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 “赖德坤也是?” 林默微笑,“他不是,不过杀他也不难。” 谷涵阳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林默道:“其实……” 谷涵阳立马伸手,五指张开,“别说,求你别说,我怕听到之后,你会杀我灭口。” 林默笑着拾起一根柴火掷向他,“至于吗?虽说这次出城不是专门救你,但也正因为你,我才会出城,说起来冥冥中因果注定,等你伤好得差不多,回城便是,我又不回去,杀你灭口更谈不上。” 谷涵阳正色道:“我怕被阆风城执长们搜魂,不如这样,你把血誓给我一张,我也立个血咒,到时候就算被搜魂,有血咒挡着,执长们也搜不出结果。” 林默笑道:“不至于,瞒过搜魂的手段很多,不需要血誓。” 开过几句玩笑,谷涵阳松弛不少,伸手撕起了表皮已经烤熟的羊肉,说道:“干脆,我也不回去了,反正我这种人,四海为家惯了,跟在你这么个连元婴都能杀的强者身边,总比回去看人眼色过日子要好。” “真的?”林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真的。”谷涵阳神情坚决。 “不怕留在魔域?” “有你在,总比回去当斥候稳当。” 林默嗯了一声,道:“等天明了,我们就绕过斥候平日巡查路线,进入魔域腹地,魔域既然有正常道修存在,我想只要进了腹地,我俩就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 魔域比他们想象中地盘大得多,绕行几百里,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直到离界城已数千里之遥,方才看到第一条黄土大道。 宽阔的大道静静地躺在青山绿水间,除了安静一点,与人间官道看不出任何区别。 魔修也是人,至少他们曾经为人。 林默想起元婴修士临死前说的话,魔域的消息青莲仙界向来讳莫如深,很少提及,玉京五城除界城周边,更是禁止任何宗门在邸报上提及关于这里的话题,以至于大家都认为,魔域就是一片荒芜凄凉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全是魔修,他们行事无忌,杀戮成性,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魔修还会生啖人肉,吸取魂魄,令人永世不得超生。 一切都是传说,出于对恐惧的想象。 真实的魔域真如他们想象一样,到处火山血海,不适宜常人居住? 眼前一座黄土夯筑的城墙打消了他们之前所有想象。 城墙与青莲仙界、五源大陆、人界凡俗尘世那些县城没有任何分别,城门口人来人往,道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摊子。 从衣着打扮看,可能比青莲仙界某些地方显得寒酸,也没那么富裕,不过他们脸上都挂着正常人幸福满足的笑容,看不出生活在水深火热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担惊受怕。 他们身上套着旧道袍,上面沾满了尘土,看上去和当地人区别不大。 城门口也没人把守,进出自由,就连其他地方俗世城镇很容易见到的收税衙差也没见着一个。 两人走在城中大街上,完全感受不到异域的陌生。 苍耳,这是小城的名字,和大多数他们去过的地方一样,每个地名都有它特殊的含义。 他们没有去追究这个名字为何跟那种生长在田间地头、深山灌木林随处可见,又让人既爱且恨的植物有什么关系,而是走进了一家小酒馆。 天天吃烤野味,是个人都会生出厌烦,哪怕他们都是修行有成的仙人,依然很难摆脱对正常食物的想念。 正值晌午。 酒馆生意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段,七八张酒桌坐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还是拼桌。 菜也很简单家常,炒肝爆肚,红烧羊蹄子,好像除了边角料,就是下水。 好在林默也不忌口,味道好才是王道。 谷涵阳虽非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仙籍修士,毕竟从小修行,很少沾过这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吃得直皱眉头,筷子却又停不下来。 靠大门一桌坐了八个客人,手边带着家伙,看样子属于刀口舔血过日子的江湖客,完全没有道基,也就是寻常的江湖武夫。 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一大桌子酒菜,正胡吃海喝。 酒劲一上头,这帮人豪气干云,声音大得整个酒馆都能听见。 “听说傅沫城的事没有?” 另一人道:“大哥说的是傅沫王摆英雄台,比武招贤那件事情?” 第三人大笑道:“大哥一直想凭这身本事跻身君王席下,你这家伙还不知道,明知故问。” 第二人道:“大哥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更不敢揣摩,谁都跟你一样,整天惦记着大哥心思,离开了大哥眼皮下,只会摸鱼偷懒。” 杀人不见血,诛心送人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一句话就把别人送到了刀尖上,搞的那把刀还是自个递出去的。 第三人讪讪,低下头偷瞄着大哥眼色,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那位大哥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没留意底下两个小兄弟勾心斗角,说道:“这次傅沫王招募江湖勇士,听说是去办一件重要大事,如果事成,大把赏金不说,还能给个魔官封赐,福延子孙,这种好事千载难逢,不抓住机会可惜了。” 第二人道:“傅沫王手下魔将如云,还能差了咱这种江湖把式,消息可不可靠?” 大哥略微愠怒道:“山南矿贾管事老哥亲口所言,还能有假,吃过这顿,你去租辆马车,咱们去傅沫城走一遭不就清楚,大不了当出门散个心,还能少你二两肉。” 傅沫王。 林默听得很清楚,那桌人根本就没隐瞒别人的意思,声音震天响,不想听也没办法。 谷涵阳心声道:“傅沫王可是十大天魔之一,招徕这些江湖把式干嘛!难不成这几年魔域修行者大幅减少,天魔们也需要招收俗世凡人来扩充地盘。” 林默心声道:“来都来了,走一趟傅沫不就知道了。” “跟着这帮人?” “跟他们走到猴年马月,打听下路线,咱们自己走。” 谷涵阳游历江湖经验可比林默强多了,若论出生年岁,大好几十岁呢!也是搁青莲仙界,要是都在五源大陆那种灵气稀薄的地儿,差上一两百岁都正常。 很快他出门溜达一圈就拿到了所需路线。 傅沫城离苍耳三千多里,林默自己御剑前往的话,也就一天半天工夫,乘坐小飞舟就慢不少,少说得两天。 谷涵阳伤势未愈,乘坐柳叶飞舟也是唯一的选择。 好在林默身上丹药不少,大多数是这段日子在阆风营炼丹私藏下来的,足够让他恢复。 不私藏丹药的丹师不是好丹师。 这是流行在丹师间的一句行话,反正林默对阆风城也没任何归属感,是敌是友还很难说,更别说为其效忠了,不拿白不拿,这不就派上了用场。 —— 一艘挂星槎停靠在界城码头,船上大多数操持飞舟的执事都不会下船,界城这个地方规矩多,下船再登船手续多且复杂,他们不愿意招那个麻烦,上下货物都有码头脚夫,还有专门执事负责点人画押。 一名黑衣黑袍修行者从运货跳板走下码头,负责清点人头货物的执事打量着来人,满脸不高兴,没好气道:“你谁啊?下船容易上船难,再想登船须得经各营执守长签字印章,你可清楚?” 黑衣人瞟了眼执事,眼神里全是轻蔑不屑,理都不理,径直朝进城方向走去。 执事傻在原地,盯着趴在船舷栏杆上的渡船话事人,略带愠怒问道:“这人谁呀!跩成这样,我看五城执长都没他牛逼。” 渡船话事人微微一笑,“还真不是你得罪得起的,不该问的别问,别瞎打听,有些人有些事,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黑衣人一路打听,来到阆风营大门,守门人拦住去路,还没张口,黑衣人抬起手,亮出一块腰牌。 青莲修士识别玉京五城十二楼独有身份腰牌那是基本,要不然祖庭上仙站在面前而不识,一不小心得罪了,那还不是叫花子讨饭——吃不了兜着走。 树藤缠枝绕利剑,明月半圆照景晖。 景晖楼。 守门人忙不迭躬身拜见。 五城十二楼大家平起平坐,谈不上高低贵贱,不过那树藤缠枝绕利剑的特殊标志,表示这个人不但来自十二楼的景晖楼,还是楼中最具权势的家族,姜氏族人,另一种说法说是:景晖楼属玉京山道统,景晖楼也属姜家。 何况守门人只是阆风城不知隔了多少层关系的下属山头修士,更不敢怠慢了这位来自祖庭道统的世家子弟。 “带我去见贵营执守长。” 赤须道人背对屋子站在窗前,远眺城墙疏淡黑影,轻声道:“回来的都审过,有什么消息?” 青阳子跪坐茶案前,手上捧着茶杯,大拇指轻轻转动,摇头道:“全都被血誓咒约束缚,完全说不出他们被捉后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我也翻捡过他们的识海,咒誓相当古怪,反正我没见过。” 赤须道人道:“会不会和强闯出城那个叫‘守藏’的丹师有关?” 青阳子大摇其头,叠声道:“不可能,绝无可能,守藏就一金丹境,这一点我亲自审验过,怎么可能杀死两名元婴,一群金丹,哪怕他丹道神奇,有法丹为凭也不可能。” 赤须道人轻笑,拍了拍窗台,“你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青阳子瞪大眼睛。 “夺舍重生。”赤须子转过身,微笑道:“高屋建瓴,提纲挈领,人家道法远在你之上,自然也能瞒过你的查探。” “除非前世真人。”青阳子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左右看了一眼,生怕高声语,惊动天上人。 赤须道人点点头。 青阳子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赤须道人道:“很简单,正常野修谁能抵挡阆风城祖庭诱惑,偏偏在这种时候为一个萍水相逢认识的熟人,放弃大好前程,执意出城,那个叫涵阳的不也没回来?” 青阳子捻着胡须一个劲点头,忽又摇头道:“这也不合理啊!既是上仙转世,何惧走一趟阆风城,即使此人来自真诰、玄都、太玄这些地方,本城也不会把他们怎么着吧!” 赤须道人轻松地笑道:“天晓得,上面……”他指了指天,“也不是一团和气嘛!” 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景晖楼姜氏来访。” 青阳子一怔,差点把胡子扯下来几根,失声道:“景晖楼姜家,他们怎么突然来了。” 赤须道人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快速掐动,表情镇定如常,说道:“请他进来。”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赤须道人微笑着接待来访的不速之客。 “在下姜贞,见过赤须仙师。” 姜贞的态度相当谦和,拱手行礼。 赤须道人双手把住来人的手腕,大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姜道友无需如此。” 煮茶待客,一番见面礼仪后,姜贞开门见山:“我代表景晖楼总执,姜家现任家主,来找一个人。” 赤须道人不等他说出名字,抢在前头说道:“神霄派守藏。” 姜贞一愣,旋即道:“前辈如何知道?莫非神霄派……” 赤须道人道:“不瞒道友,在道友进门前,我们还在讨论这个守藏的真实来历。” 姜贞更加不解。 “说出来不怕道友笑话,前几日守藏突然强行出城,说是去救他一位失踪的朋友,可人倒是救了,其他人都回到了界城,独独不见守藏和他朋友的影子,刚刚我还与青阳商量这件事呢,没承想道友就找上门来。” 赤须道人先抛出守藏失踪一事,也是怕姜家提出后,他再说,别人心里产生疑惑。 整个青莲仙界五城十二楼虽说平起平坐,有几大家族还是大家都不愿得罪的存在。 姜家无疑便是其中之一。 姜贞哑然失声。 赤须道人道:“此时他在魔域,外面风声正紧,最近魔头们蠢蠢欲动,贫道很难派出人手,道友你看……” 姜贞不知道该怎么说。 独闯魔域?那和千里送人头有什么分别,各方尊重他,敬的不是他一小小金丹客,敬的是他手上那块牌子沉甸甸的分量。 界城阆风营客馆。 姜贞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空气中涟漪泛起,碧绿小剑再次出现,上面同样带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莫非主人在魔域另有安排? 主人的话就是圣旨,姜贞从来没想过违背,所以他只能等,留在界城,即使他很不适应这里的干燥气候。 等也不知道等到几时,因此他去了阆风营到处闲逛,打听守藏这些日子在界城的生活细节。 多了解一些,对将来他们再见,总能找出一些话题,否则大家相对无言,日后还怎么相处。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林默很难相信身处魔域腹地。 高大的城墙,宽阔而繁华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到处是小商贩叫卖声,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女人头发上那种香而不浓,淡淡栀子花清香。 这是一座充满活力,却又讲究精致的都城。 即使在青莲仙界五城十二楼福地天下,也很难找出一座与之相媲美的地方。 傅沫。 十大魔君,傅沫王都城。 青莲仙界视为罪恶的地方,如果说罪恶是自由,是繁荣,那么我相信,很多人会义无反顾拥抱他。 第146章 魔域华城 城池的壮观教两人看得喘不过气: 鳞次栉比的商铺,花花绿绿的旗招,满大街暴露肉体的拉客女郎……尤其是那些女郎。 “这里真棒极了。”谷涵阳流着哈喇子轻声说道。游历过不少地方,意想不到传说中阴森恐怖、令人生畏的魔域中,竟会有一座如此繁华的雄城。 就像两个穷鬼,突然走进了令人眼前一亮的宝库,看哪儿都觉得是风景,哪儿都是新奇。 披金挂银的仙兽,驮着同样甲胄闪亮的军士招摇过市,引起群众一阵骚动。 “傅沫城巡城司巡城,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队伍前有人鸣锣开道,其实用不着高声提醒,路人听见仙兽低沉的呼噜和身上金银甲特有的摩擦声,早就快速退向街道两旁,让开一条宽敞通道。 这群英姿焕发,眼睛比兀鹫还锐利的甲士顿时成了街道上一道注目的风景。 当先一骑,胯下坐骑一头黑豹,比普通豹子体型大出好几倍,皮毛油滑发亮,体态矫健,走在最前面,如君王巡狩领地,深绿色瞳孔中透露出一种傲然睥睨姿态。骑士同样如此,掌中斜执一杆长枪,银光闪闪,头盔下两条银色飘带迎风起舞,相映成趣。 “没想到‘穿云’今天会亲自巡城。”人群中有人悄悄对身边同伴说道,语气中充满与有荣焉的意味。 穿云,傅沫王手下十大魔将之一,界城必知手册将其列在傅沫王座下十大之三,介绍很详细,大概意思就是此魔修为介于元婴大圆满和超境之间,很可能已经洞真悟玄,窥透天道,毕竟界城对魔域的渗透不强,真正有价值的情报不多。 “你看他的银甲和银枪,据说来自秘境天授,盔甲上刻满了符咒,保护他不受伤害,这也是他能率领一百骑兵,穿插后方,一路打得青翳王万人修士大军溃不成军的主要凭仗。”那人饶有兴致地向同伴卖弄着他的知识。 同伴不屑,小声道:“我更喜欢‘狂战’,当年进攻界城,听说就只有他登上过城头,若非对方上界真仙谪降,只怕那次,号称万年不移的界城高墙就已易主,哪还轮得到那些自命不凡青莲狗在咱地盘上耀武扬威。” 人群中这样的议论不少,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身为高境魔修,穿云魔将想听的话,自然能将大街上每个人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在乎,整天在城里晃悠,这种议论听得还少,早就见怪不怪。 他的视线突然扫过了人堆里的谷涵阳和林默,没有丝毫停留,一晃而过,就短短一瞬,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心跳加速,仿佛被人一眼看穿。 好在对方并未做出任何不利于二人的举动,一如既往穿过长街,直到拐角不见。 谷涵阳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刚刚好险。” 林默微笑道:“有什么险的,城里像我们这种修行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傅沫城既然开门迎客,也不怕别人在此做出什么,你我来此,既无敌意,也无恶行,有啥可怕。” 谷涵阳道:“那我们来这里干嘛!” 他一直不太理解林默留在魔域的原因,虽然强行压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仍然忍不住旁敲侧击。 林默道:“咱们在界城这么久,听没听说过轮值修士叛逃的消息?” 谷涵阳摇头。 “那不就结了。”林默用下巴指着满大街的人,说道:“你看看,街上有多少如你我一般的修行者,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来自青莲仙界,既然界城很少出现叛逃现象,那这些修士又是怎么来的?” 他食指敲了敲太阳穴,“救你时对付那名来自仙墉城的元婴我就在想这个,界城防守如此之严,他肯定走的不是界城,也就是说除了界城,此处还有别的通道与青莲相连。” 谷涵阳道:“可这种通道往往隐秘,我们该如何打听?” 林默指着街上一家仙家铺子道:“打听修行界的秘密,自然得从修行者入手,实在不行,就去傅沫王那里。” 前者谷涵阳能够理解,后者他很怀疑自己听错了,“啥——傅沫王?” 林默道:“傅沫王不是正招兵买马。” 谷涵阳皱眉道:“招寻常武把式,你我能做什么?” 林默道:“先打听,到时再说。” 傅沫王招收江湖武者的消息很容易打听到,招贤榜文就贴在各个热闹的进出口,包括城门,他们进城时走得太急,并未注意而已。 只不过并不在近期,傅沫王地盘并不比一座福地天下小多少,近似于整个青莲三十三,不会御风使用的飞行法器的江湖武者想从别的地方到都城,少则一旬,多则数月,这榜刚刚贴出几天,比武招贤之期尚有三个月之久。 二人只能找了家客馆住下,每日逛街,主要往修行者扎堆的地方走,打听些需要的消息。 傅沫王招贤,不止世俗武者,同样招收修行者,不论出身,不论来历,只凭本事。 魔域不像青莲,十二楼五城势力几乎占据了九十九处福地十之八九,虽说地盘仍然由十大魔君控制,各处山头却自行发展,不论道统,强者为尊,就连魔君也非一成不变,随时可能遭受某位后来者挑战。 弱肉强食,这就是魔域生存法则。 当然这里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修行者对付俗世人,在魔域是相当受人鄙视的行为,被视为仙界懦夫的表现。 这个地方一旦被打上懦夫的烙印,很容易没朋友,魔域内没朋友,又没过硬的本事,结局通常就是死。 当阳酒楼开在街市最热闹的地段,下边那条街上有最多的仙家商铺,傅沫王那间招贤馆就在酒楼斜对门。 坐在酒楼临街面二楼美人靠边,斜倚栏杆,谷涵阳端着酒碗,饶有兴致看着街对面形形色色的站街女,说道:“守藏兄真要去招贤馆碰碰运气?” 林默吃着桌上的菜,鼻子里发出一声嗯来回应这个他问了很多次的问题。 谷涵阳叹着气道:“其实我发现这地方并没有传说那么差劲,不如咱俩就在此地扎下根来,找个合适的山头,开山立派,既能修行,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林默道:“就凭你我手上加上来这万把块仙玉?” 谷涵阳赧颜,说是你我,其实万把块仙玉他就占点零头。 林默喝了口酒,说道:“我去招贤馆也就蹚路,你就不用跟去了,到时我给你五千仙玉,一些丹药,你在街上租个门脸,就做什么符箓、丹药买卖,一边做买卖一边打听消息,我在招贤馆那边能不能查到什么不用去管,你只管打听,花钱也不要紧,反正我空闲下来,炼些丹药就足够支撑。” 谷涵阳瞪大了眼,“你该不会想把我一脚踢开吧!” 他当然不信,这句话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实在不行,他还有界城腰牌,回去大不了接受上仙审查,反正有诸般借口可推,最差也就是让林默给他一张心血誓咒,防止界城高境搜魂。 林默扔给他一块环佩空间法器,这块法器来自战利品,并不像‘情结’上有灵气流溢现象。 法器中装了五千仙晶、十几瓶丹以及不少法宝战利品。 “那些法宝你就留着自个用,别拿出去卖,不小心让人看出来历,很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里面有块玉简,上面有些修行道诀,你试试修行看,说不定对你突破瓶颈有点帮助。” 林默语气相当平淡,就像送出一件普通物件。 谷涵阳感动得差点两眼抹泪,这些东西哪怕搁祖庭重要弟子身上也算得上价值不菲,哪会轻易随手送人。 林默没给他太多感动的机会,长身而起,扭头就下了楼,大步走进斜对面招贤馆。 招贤馆就跟一家仙家庭园差不多,有聚灵阵法,里面灵气浓郁,不比青莲仙界福地山头差,金丹、元婴身处其中,至少不会有灵气局促的感受。 庭院栽种着各种仙家花树,高低错落,左侧一片荷塘贯穿整个院子,亭台楼阁树影中,漏着翘角飞檐;轻柔薄雾漂浮在水面上,将整个荷塘装点得仙境也似。树上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交替相和,仿佛在为幽静的仙家小洞天增添几分世俗的人气。 一名道士迎上前,梳道髻,着黑袍,略显老成,手结阴阳印,略略躬身:“仙家来招贤馆访友还是报名?” 林默还了个道门礼道:“报名。” 道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左侧廨房,里面陈设相当简单,一张桌,两张凳子。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呃,小姓余,修为尚低,未得师长赐号,俗家名天赐,仙家称我天赐,小余都行。”道士相当有礼貌,修为的确很低,也就炼气境。 不管是青莲仙界,还是魔域,甲子结丹,百年元婴都是修行者最基本的修行界线,像余天赐这般年纪还没筑基,通常也就是资质太低,搁五源大陆,连被宗家外门相中的机会都没有。 这方天地,没有金丹境根本不敢自称修行者。 余天赐提起笔,笔尖蘸了些墨,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仙家名号?来自何处?” 问完还说了声抱歉,说这是招贤馆规矩,所有人都需要登记基本情况。 林默道:“守藏,散人一个,无拘无束,游历到此,缺点用度,故此来招贤馆找点挣钱的活计。” 魔域就这点好,没人查你仙籍玉箓,压根就没不存在这种东西,也就没有野修的说法,但凡有山头传承的也就称为山门修士,闲散者则一律称散修或散人。 余天赐如实登记,寥寥几笔就写好,从桌案下抽屉取出一块腰牌递给林默,说道:“招贤馆也没太多规矩,每旬有两块仙晶用度开销发放,想离开随时打个招呼,本馆也不会因为你拿了这点开销要求你做什么。馆中有洞府提供,条件一般。每隔一季,傅沫王宫会有魔官清点,从中挑选出心仪的修行者执行任务,当然你可以拒绝,不过通常这些任务报酬不错。” 他带着林默出了廨房,沿荷塘边碎石小路往前走,嘴里介绍着招贤馆布局和一些基本要求,以及馆里提供的修行必需。 招贤馆完全就是傅沫王为过往缺钱修行者的一处临时居所,一切开销都由王宫提供,来去自由,类似五源修真世家和青莲某些家族养门客,当然不乏真本事的修士进入傅沫王或魔将视野,完成某些任务,一步登天获得青睐,成为供奉客卿。 林默道:“最近可有挣大钱的机会?” 余天赐嘿嘿笑了起来。 “仙家很缺钱吗?”他嗓音相当轻柔,完全不带轻视的语气。 林默摸着下巴上胡茬子,叹着气道:“么得法子,确实差了不少。” 余天赐道:“我可以帮你问问。” 他停在一间白墙青瓦小院门口,挥动手上的腰牌,禁制便完全开启,大门无风自开。 “这就是仙家住所了,里面也就一间卧房,一间堂屋,每日午酉两时会有人送些仙家果蔬过来,仙家若有别的需要就只能去馆外,至于那件事,小的会尽快帮你打听。” 林默就在招贤馆住了下来,每日出门逛逛街,找个价格不高,小馆子吃顿饭,喝个小酒,打点价格用铜板计算的烧酒。 偶尔碰到余天赐当值,就问问他挣钱的活计几时有的老问题。 他很清楚,在这看似平静日子的背后,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快,招贤馆附近热闹的大街上开张了一家新铺子,专门售卖符箓丹药等,档次不算高也不算低,不过店里面有几颗价值极高的六转仙丹,老板好像不急于出手,价格标得老高,令人望而生畏。 林默也没去那家店逛过,即使有时路过,店铺老板在门口招呼客人,他最多眼神短暂交流,从不靠近。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终于有一天,余天赐主动找上他,说道:“最近有项任务正挑人,不知道仙家有无兴趣参与?” 林默喉结一上一下,瞪大眼睛问:“能给多少报酬?” 余天赐竖起一根指头。 “一千?” 无论青莲还是魔域,仙晶才是修行者使用的硬通货,冰晶只是零钱。林默甚至想过能不能找到擅长堪舆天地间通道的祝由师,将青莲仙界的冰晶送到五源大陆,光吃差价就能挣不少。 五城修士又不傻,也偶尔有人穿梭于上下界,他能想到的别人如何没想到,只不过成本大于收益,没人去做赔本买卖罢了。 余天赐摇头,伸头凑近,附耳道:“一万。” 林默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迭声道:“一千是风险,一万是买命。” 余天赐呵呵:“还没穷到利令智昏嘛!” 林默把眼一瞪:“天大地大命最大,再穷也不至于送人头是吧!你这小余,是不是拿我开涮?” “不,没,真没乱讲。”余天赐连连摆手,见林默脸色稍稍平复,又道:“还有一项任务,可有兴趣?” 林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一脸不信任。 余天赐露出无辜的表情,歪着脖子:“信不信由你,任务由傅沫王宫发布,千真万确,招贤馆里面住的大多数修士都收到了消息,报酬也不错,签约就给三百,办完事再给三百,若完成得漂亮,傅沫王一高兴,指不定还会赏赐些,魔君出手向来大方,赏赐通常都不会太少。” 林默小声问:“什么样任务?风险可大?” 余天赐两手一摊:“这个王宫内侍没细说,只是……” 林默故作恚怒:“你这小余也真是,话说半截,能不能一次囫囵个讲全了?” 余天赐嘿嘿直笑,道:“我也是从别人那人听说哈,对不对难说。” 这次他没卖关子,接着道:“听说是去探幽,过些天举行的武者擂台招贤也是为此事招人。” “探幽?”林默思咐半晌,握拳砸在另一只手心,咬牙道:“干了。” 余天赐看着他,道:“那我可把名单报上去了,签约无悔,你要拿了钱,出发之前可就不能再出城,到时就算你想毁约,魔君手下十二魔将也会追杀你到死。” 林默道:“落子无悔,直管报上去便是。” 余天赐叹着气道:“小的也是没那个本事,不然趁这个机会好好在王宫的人面前表现,指不定能得些好处,调去魔君身边办事也有可能。” 林默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魔域有别的通道通往青莲,最了解内情的,莫过于统摄一方的那位魔君,接近他,获得魔君信任,才是打听消息的最佳途径。 当然谷涵阳那边同样不能放松,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永远都不要小觑了商人的神通广大。 —— 傅沫城的以武招贤擂台如火如荼召开,来自傅沫王座下地盘的各路武者在擂台上一争高下。 一时间傅沫城万人空巷,百姓都被设在王宫前广场的擂台吸引,可容纳数万人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小摊小贩也趁机摆摊设点,争取在这场盛会中赚取属于他们的利益。 到场修行者不多,大部分修行者对这种小鸡互喙的武把式打斗不感兴趣,只有一些专修体术的体修到场,也看得索然无味,早早离场。 武者战斗和体修完全不同,前者讲究技巧、步伐,动作花里胡哨,看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深得围观百姓喜欢;后者则讲究体魄、力量、速度,拳拳到肉,谁能有余力比对手多递出一拳一脚,打破不败金身,谁才有可能笑到最后。 两者有本质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林默一直在广场观看。 他看的并非台上战斗,而是擂台一侧凉棚。 凉棚里面坐着四五名身着王宫内侍服色的修行者,境界不算高,也就筑基境,连个金丹都没派来。 他们中有人专门负责给每一场比试的胜者颁发赏金,还算丰厚,武者对仙晶没太大兴趣,赏金都是金银,胜一场十两黄金,败者也有十两白银安慰;有人负责挑人,奇怪的是,他们不一定挑选胜者,而是选择身强力壮、体格健硕那种,但凡选中之人,也不再参加接下的擂台比试,签约之后,直接被内宫侍卫带走。 林默跟踪了这些人,也没发现什么奇怪。 所有签约武者都安置去了离招贤馆不远的一处客馆,好吃好喝侍候着,想来在等擂台招贤结束。 探幽! 探什么幽,秘境还是前人留下的洞府?为何选择体格健硕的武者? 林默脑子里疑问多多,却想不出任何答案。 好在自打与王宫派来的内侍签订好一纸契约,背后盯他那双眼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人盯梢后,他抓住机会找谷涵阳商量过。 说是商量,其实就是争吵。 ——谷涵阳认为不了解任务底细,风险太大,坚决不同意林默前去探幽。至于毁约出城,林默有一容千面的本事,装成他铺子伙计,随便找个借口出城运货啥的,离开傅沫王地盘,另寻他处便是。 ——而林默认为获取傅沫王信任,从魔君那里得到秘径头绪最为可行,即使离开傅沫城,到了别的地方也会遇上同样的问题,除非他们真不打算再回青莲仙界,留在魔域开山立派。 林默肯定不会接受。 与承渊城恩怨未了,当初与陆离、严夜洲的约定,也需要他在青莲仙界找到一处不受十二楼五城约束的落脚点。 当然两者都不着急。 承渊城的恩怨了结,得等,境界、资源、支援,只有一切准备停当,才能十拿九稳。 至于和陆离、严夜洲他们的约定嘛!他已经想出了好几种方案,需要回青莲仙界去一一印证。 争论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后两人各自妥协,按照各自计划行事,谷涵阳留在傅沫城继续做买卖,打听消息;林默接近傅沫王,从魔君那里打听走出魔域的秘密通道。 第147章 荒原悬冢 夜色中一艘挂星槎悄悄驶出傅沫城。 船上人不多,三十余名武者,二十余名修行者,带队的是傅沫王座下十二魔将之一,负责王宫禁卫的九矅。 界城必知手册有记载,九矅名列十二魔将次席,修为境界元婴与洞悟之间,擅长捉对厮杀,傅沫魔君侍卫首领,鲜在战场出手,极可能是剑修。 自从进了傅沫城,林默不再收敛气机,只是将一身剑气逆转、分化成五行真元,散入五行气海,从而隐去一身磅礴剑意,让旁人察觉不出他身为剑修的事实。 在魔将次席面前,过多隐瞒反而容易露马脚,反正元婴尚未炼成,任谁来看,他也只是个金丹巅峰,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同行修士大多来自招贤馆,其中有三名女修,模样长得不错,相互间关系似乎也不错,老聚在一起咬耳朵,说说笑笑,时不时故意将一身内媚展露于外,迷得船上男人七荤八素,好多人一大清早就等候在甲板上,无心修行,只为多看一眼。 林默一双慧眼既能勘破天地间物质本真,也能透过现象看清本质,媚术幻术之流于他作用不大,不过为了不显得过分特立独行,他同样经常逗留在甲板上,和同行修行喝喝酒,聊聊天,眼睛也故意落在三名女修身上,上下打量。 偏偏今天其中一名女修扭着盈盈一握的水蛇腰,来到他面前,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搞得林默身边那位男子手足无措,刚喝下去的一大口酒,直接呛进了气管,弯腰大声咳嗽,咳出来的酒又冲进鼻腔,顿时鼻涕眼泪长流,一双眼睛还舍不得从女修腰部以下丰满微翘的地方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水蛇腰的语气大胆而直接,水汪汪的大眼勾魂夺魄。 贫道无欲。林默心里暗暗玩了个梗,灌了口酒在嘴巴里面,含含糊糊道:“在下守藏。” 水蛇腰捂嘴扑哧的笑出声,笑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胸前半露两团白花花的巍巍山峰也随之晃动。 “守葬,你这道号真够怪的。” 林默不太想跟她贫嘴,拍了拍身边修士的后背,视线乘机转移。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水蛇腰嘴里不知是赞美还是奚落,并未过多纠缠,很快扭腰摆臀回到两名闺中密友身边,沿着甲板散步。 别人不知道怎样,反正刚刚给酒水呛了那位仁兄眼珠子都快鼓出了眼眶,眼角泪水犹在,嘴角残留着刚吐出来的酒水,迫不及待问道:“她看上你了?” 林默道:“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那位仁兄两根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确定以及肯定地道:“两只眼睛都看得真真的,以本人百年经验断定,她肯定对你有意思。” 林默道:“武真兄,酒可以乱喝,醉话千万莫出口。” “啥!” “我可不想成整船众矢之敌,还没做完任务,就给人一通围殴。” 武真是那位仁兄的道号,魔域修行者通常不用俗家姓氏冠于道号之前,也鲜少提及自己过往。 正说笑间,九矅出现在二层甲板栏杆边,居高临下审视下层甲板众人,三名女修自然也在他视线内。 水蛇腰好像并不畏惧这位大名鼎鼎的魔将,仰起下巴,雪白的脖颈皮肤绷得看不到一点皱褶,大声道:“九矅大人,有空来房间说说话。” 九矅面无表情,一张脸铁青,没理会水蛇腰,转身便离开。 武真嘴里啧啧:“拥有魔体就是好,不受外在幻术影响。” 林默道:“无欲则刚。” “啥!”武真脑子没转过弯。 林默眼睛瞟向他腰部以下,武真马上回豁过来,若有其事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是个问题。” 好死不死,水蛇腰不知何时又晃荡到林默身边,和他一样背倚船舷,手肘抵了抵他胳膊,小声道:“你是不是和九矅大人一样,炼魔体把那玩意儿给炼没了。” 在场除了那些武者,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修行中人,水蛇腰声音虽小还是被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甲板上到处能听见‘库库’声不绝于耳。 有几个笑得更是放肆,连捂嘴都省了。 林默翻了个白眼,“你想试试?” 武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捂着肚子。 水蛇腰面不改色:“好啊!趁天气晴朗,正好办事。” 她眨着快要滴出水的眼睛,娇羞地以袖遮嘴,“不知道你能不能熬到停船那一刻。” 林默别过头,不想理她。 水蛇腰居然移到他另一边,笑道:“你不是说试试吗?” 武真挺直腰板,道:“烟客姑娘别为难守藏兄弟,有什么冲我来。” 真是个义气人! 林默真不想看见这两人,他算是看懂了,这个叫烟客的水蛇腰就是故意的,目的是什么,他实在猜不出来。 另外两名也凑了过来,将挺腰而出的武真奚落一番,言语刻薄犀利,要不是船板采自仙家硬木,刀斧不能伤,武真只怕已经踩出一个大洞,让自个掉进底层船舱。 “这回没脸再随便招惹她们吧!” 等三名女修走开,林默笑着打趣。 武真正色道:“百折不挠,方为人上人,守藏老弟太年轻,不懂打情骂俏的乐趣。” 船上武者根本参与不到修行者的聊天中来,船上就没有哪个修行者跟这些俗世武夫打招呼。 —— 挂星槎渡船月色中落到一片环形山谷之间。 这里已经有不少修行者,分成十几组,每组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一二,领头的都是魔修元婴,手下或有一两位道修元婴,与林默救谷涵阳时组队队伍极为相似。 从他们走路方式可以看出,这些修行者与他们不同,行动间较有规矩,很明显出自傅沫城修行者军队。 没人上来迎接,更没有人主动靠近挂星槎。 九矅指挥大家下船,停留原地,就地捡柴生火,稍作休息,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不多久,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掏出不少剖洗干净的野味,连同一些佐料扔给那些武者,又给所有修士分发了一些补充体力的丹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沉着嗓子说道:“明朝平旦,悬冢初开,我们将第一时间进入,今晚大伙儿好好休息,别误了明朝正事。” 悬冢! 大家心里充满疑问,没人敢贸然出声询问缘由。 林默从大家疑惑的表情看出没人知道悬冢是个什么东西。 他当然也不会出头,眼角余光瞟向不远处三人围坐篝火的女修烟客,寄希望不太害怕九矅的她能问上一声。 可能是看见了林默殷勤切盼的目光,又可能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烟客居然真的在问: “什么悬冢?会不会有危险?” 九矅瞥了眼,居然认真回答了她提出的问题:“悬冢乃魔域先人留下的陵墓,甚为神异,每八百年现形一次,出现的地点皆不固定,里面有什么?谁都不清楚,魔君千辛万苦通过先人笔记推算出此墓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就是想探明悬冢中究竟藏了什么。” 他正色道:“要说没有风险,那是不可能的,前人笔记中提过,气血旺盛的武者或可不受冢中阴魂侵蚀,这也是此次招募武者加入探幽队伍的原因。” 说完他便去了手下为他单独生起的一堆篝火旁,盘膝闭目,旁若无人吐纳起来。 武真小声道:“你觉着九矅大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林默道:“我又不是修炼的占星卜卦,你问我,我问谁去。” 武真道:“我认为大家伙应该达成一个统一盟誓。” 他扫视火堆旁诸人,多数人给予了热情的回应,显然赞同他的提议。 “无论进去之后怎样,至少要保证我们之间能做好搭档配合,这类古怪存在通常有不少机关符阵,本人武真,最擅长符箓,对符咒一类略有心得,解除机关消息,当仁不让,做个军师绰绰有余。” 在座没谁是傻子,马上有人表态:“在下擅长推衍,更适合做这个军师。” 接下来一个接一个都吹嘘自己有过人之能,不是想当头,就是想当军师,没谁愿意听别人指挥。 林默一言不发,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脑子却没闲着,思索着悬冢探秘这件事——首先这座环形山地形,让他想起界城堪舆图,此地离界城很近,不超过百里,这件事情立马就和界城斥候被抓联系起来;傅沫王得到悬冢现世的秘密,提前派人清扫附近,以防有人窥探; 看上去很合理,但有几点说不通: 明明当时离悬冢现世还有几个月,傅沫王为何提前清扫?他不怕引起界城高境修士的重视?到时不是会面临更大的问题? 其次,招募武者前来干嘛!九矅先前的说辞根本站不住脚,对付阴魂请鬼修不是更恰当。 傅沫城鬼修并不少,至少他在街上就看见好几个,因此九矅的话基本不足采信。 而且如此重要的事情,就派两名鬼将坐镇,是不是过于轻率? 多个疑问,在没有线索前,很难推断出答案。 他暗自告诫自己一切小心为上。 一群人争论了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最后只能达成初步结盟意见,进入悬冢之后,见机行事。 天边一抹鱼肚白点亮山巅。 晨光中山谷上空隐隐约约出现一座巨大的山岳虚影。 “来了。”九矅霍然起身,大声提醒。 逐渐熄灭的火堆边,正沉浸打坐或进入梦乡的所有人被他嘴里发出咆哮声惊醒,一个个站起来,仰头望向那座似有似无海市蜃楼般的影子。 天色渐亮,影子变成了一座悬浮上空的高山巨岳。 山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致而肃穆庄严——悬冢。 在场人都被如幻似真的画面震撼,不敢相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很少见识过仙家手段的武者。 “行动。” 随着九矅一声令下,二十余名修行者御风而起,直奔山巅而去。 三十余名武者乘上九矅祭出的小飞舟,也快速奔向山岳之巅,最为宏伟的那座宫殿。 林默此时突然发觉,昨晚同处环形山谷那些魔道修士全不见了踪影,灵识铺散,也无法找到他们的行踪。 他背心感觉到一股凉意,伸手拽了拽武真衣袖,小声提醒:“别去碰任何东西,恐防有诈。” 烟客等三名女修就在前面不远,似乎留意到他这句话,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鲜红的嘴唇勾勒起一个漂亮的弧形。 林默心脏骤然狂跳。 自从徐渝发生变故之后,他的心境再未出现过如此剧烈变化。 前面已经有修行者冲上山岳上开凿出的石道,迫不及待地闯进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从外观上看,这座楼阁很像仙家洞府用来陈列法宝的库房。 晚了一步的修行者心里正在后悔,谁先进入宝库,无疑会用空间法器收罗更多的宝贝。 就在那位修士手掌刚接触到楼阁大门一瞬间,楼阁似乎稍微扭曲,旋即恢复正常。 九矅驾驭飞舟带着一大帮武者拖在队伍最后,急忙大声喊:“直接去山巅大殿,其他地方千万别碰。” 提醒来得晚了一步,接触到大门的修士竟然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空气中连一丝气机残余都看不到。 “那是什么?”武真有些后怕,刚刚他正祭出一张瞬移符,准备抢在别人之前,第二个尝试进入那座楼阁。 林默摇头,“只怕这个地方存在陷阱,没有十足把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他盯住了前面三名女修,尤其那个水蛇腰烟客。 烟客似乎有所感应,再次回头冲林默嫣然一笑,突然放慢御风身形,微笑道:“想通了?” 声音柔媚得像蜜,甜得能把人融化。 林默也跟着放慢,与她保持距离,闭紧嘴唇,反手拽住正意乱情迷一个劲向前冲的武真。 烟客笑了笑,向前掠出,身形宛若一道青烟。 悬空山岳看起来近在咫尺,哪怕御风,也花了足足一炷香才到山顶。 刚刚明明见到山上楼阁林立,大殿庄严,当他们脚踏实地落到山巅上,这才发现所见一切不过虚影。 脚下一片黑沙大漠,无边无际,就连天际线也变得遥不可及,天空始终笼罩乌云。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齐望向九矅。 来到这种天高地阔不知方向的地方,没人敢贸然前行。 九矅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手一挥,就有两名武者飞了起来,如有人拎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扔向远方。 众人讶然高呼,数名反应极快的武者更是掉头就跑,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飞在半空的武者砰然炸开,血肉雨点溅落。 逃跑的武者没跑出几步,身子陡然僵直,再难跨出半步。 九矅看也不看,两眼半眯,双手合抱胸前不断掐诀,嘴唇微动。须臾,他张开眼,朝远处并指一点,口中吐出一个:“咄——”字。 大地骤然变色,仿佛鲜血染红了黑漆漆的沙漠。 赤沙、乌云。 轰然声中,地面开始塌陷,赤沙滚滚,扬起漫天尘土。乌云中电光闪烁,站立稍前的修行者面露惧色,开始后退。 九矅一动不动,宛若尘沙中一尊毫无感情的泥塑。 修士们都退到了他的身后,谁都不愿意被崩塌的沙土吞没;那些一动不能动的武者只能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冷漠的九矅,生死交关,没人再能保持镇定。 站位靠前的武者已经被大地吞噬,淹没于塌陷的沙尘中;有修士已经生出离开的念头。 四名同行修行者一字排开,挡住退路,执刀而立,刀锋闪着蓝光,齐声喝道:“后退者,死——” 九矅嘴角抽了抽,向前大步走去,主动走进正不断崩塌下沉的沙尘中。 “沙尘悬冢入口。” 再也看不清旁人尘沙中,不知是谁在喊。 林默感觉到脚下一空,身子急速坠落,危机预感也未能发出任何警示。 很快鞋底便踩上了坚实的大地,脚下反馈,还不如他从一丈高处跳下带来的冲击。 一大群武者就在不远处,一个个身体僵直,呆若木鸡。九矅同样也在,正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他,嘴角微扬。 紧接着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出现,脸色惊色未消。 这是一处并不宽敞的甬道,一丈来宽,一丈来高,上下左右全部被坚硬的石壁包围,空气极其干燥,灵气极度稀薄。 九矅盯着簌簌发抖的武者,冷冷道:“你们的气血,是打开此处禁制的钥匙,不过放心,一路上需要开启的地方不多,意味着你们三十二人,至少有一大半不用成为祭品。”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的脸庞,有人强打精神,显出一副坚决的模样;有人战战巍巍,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所有修士都尽量让自己离九矅离得远远的,生怕同样成为这座诡异悬冢祭品。 先前执刀阻拦退路那四名修士此时已经收刀归鞘,肃立九矅左右,脸上毫无表情,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似乎进入悬冢,修士们的去留不再重要,不值得他们重视。 九矅同样如此,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众武者身上,道:“你们是准备自己跟我走,还是装在我的法器里走。” 武者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首先表态: “跟着九矅大人。” 马上就有人附和:“咱们不过是蝼蚁一般人物,能得大人青睐,是生是死都是三生有幸。” 典型的拍马屁,希望以此博得好感,不被选中成祭品。 有一自然有二,在场武者争先恐后,一脸凛然,口吐命卖君王家有之;拍胸脯豪言壮语者有之……封闭甬道中,一时间人声鼎沸,个个摆出一副英勇赴死的姿态。 林默并没有去关注这场无聊的闹剧,意料之中,毫无悬念。 他正留意修士队伍中那三名女修。 三人正悄悄轻移莲步,收敛起一身气机,缓缓后退,远离扎堆的修士们。 林默也在后退,甚至没去惊动正茫然无措的武真。 甬道四通八达,很奇怪的是,明明没有光源,这里却亮如白昼。 远离人群的三名女修步伐变快,似乎生怕别人发现,走起路一点声音没有。 林默也没有跟得太近,紧跟三人空气中留下的残余气息。 淡淡的栀子花香若有若无飘散在甬道中,在他眼里,就像一根根悬浮空中的细线。 刚转过拐角,一张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向镇定的林默也忍不住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抽身便退。 笑靥如花,用千娇百媚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那张脸属于烟客,恍惚中林默甚至觉得她比渡船之上看上去更加迷人。 脸蛋宛如一整块冰晶雕琢,不见半点瑕疵,水汪汪的眼睛墨瞳幽深,鼻梁饱满而挺直,配上那张鹅蛋小脸,找不出任何可贬谪之处。 此时她并未施展媚术,却比施术时更让男人血脉贲张,情难自控。 简直是天生妖物。 林默用腹诽来转移关注点。 看着这么个感觉像轻熟少妇,又感觉像熟透得能捏出蜜汁的美妇,甚至能从眉目间看出几分邻家纯情少女的怀春含羞,换作别的修士在场,只怕早就一个饿狗扑食,不管不顾扑上去了。 “想我了,一刻也不舍不得分开。”烟客美眸流盼,声音更让人心跳加速。 林默定了定神,道:“我只想跟来看看。” 其他两名女修不知去了何处,空荡荡的甬道内只有他们两人。 烟客微笑道:“看什么……” 她扭动腰肢,稍显夸张地摆动臀部。 林默只能默念心诀,拴心猿,勒意马,眼睛不敢直视她扭动的腰肢。 甬道远处传来脚步声。 烟客脸色微变,停止了诱惑举动,说道:“既然想看,不如光明正大跟我来,何必偷偷摸摸。”转身就走。 林默嗯了声,跟在她身后,视线不敢下移。 “知道这里属于谁的陵寝?”烟客的嗓音依然诱人,像缠绵缱绻后,女子柔弱的低语。 林默摇头,不语。 烟客笑了起来,笑声比话语更迷人。 第148章 篱间雀 “这里是首任魔尊埋骨仙冢,据传藏有仙家典籍无数,你觉得仅仅只有我们才感兴趣。”她的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听不出真假。 林默恰如其分装出一副惊愕的表情。 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很清楚目前处境,即使正如烟客所说,悬冢有这些东西,能不能拿到两说,拿到手,只怕也没有命修行。 九矅带武者进冢显然是利用他们的气血开启禁制。修行者呢?不会那么好心让他们来捡便宜吧! 烟客又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傅沫王的秘密。 烟客继续说道:“过不了多久,外面就会有青莲人闻风而至,他们可不会对咱客气,我劝你提前做好准备。” 林默想到了几个月前傅沫王手下截留界城斥候那件事,再联系到昨晚消失的那些魔域战士,隐隐不安。 陷阱!恐怕这座悬冢就是为界城某些高境修士准备的。 两名女修站在甬道尽头五龙壁下,整块青石雕就,云龙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见两人过来,侧身分立甬道两边,眼睛一直停留在林默身上,脸上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怎么样?” 烟客笑盈盈地问。 “如您所料,需要开启。”其中一名女修回着话,态度谦卑,林默注意到,她的称呼中用的是‘您’,而不是你。他感觉到一丝不安,脚步轻移,开始后退。 耳边听得烟客咯咯笑声,“既然引来的是你,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啰!”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就到了他面前,无视浑身流泻的剑意,就连炼成法袍的剑匣阵图也没能阻挡住那只秀气而完美的纤纤玉手。 林默胸口一紧,衣襟给人抓住,还没等做出反应,三魂七魄被一股大力紧握,拼命扯出他的身体。 她不是金丹境界?就连元婴境也未必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林默汗毛乍竖,一拳便轰了出去。 此时他已看不清烟客的身形,出手全凭感觉,这一拳拿出了他全部力量和速度。 拳头却击在空处。 烟客明明就在眼前,他的拳头却穿过了她身体,什么都没有击中。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失手。 “噫——”烟客似乎也很意外,不知是惊讶他出手速度,还是震惊于他异于境界的强悍。 抓他衣襟的手依然没松开,撕扯魂魄的力量同样还在。 林默不及细想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一步跨出,以肩膀为武器,全身撞了过去。 体内真元高速运转,藤蔓般的道树金光熠熠,五行真元流转,源源不绝流入剑窍,转化成剑气,流散四肢百骸。 嗤的一声,紧抓他衣襟那只手,细腻无瑕的手背上多了一条血痕。 紧接着,嗤嗤声不断,剑气破空。 须臾间,手背上血痕密密麻麻,仿佛有无数道剑气同时划过那只紧抓林默衣襟的玉手。 手终于松开,缩了回去。 烟客也在后退,失声道:“居然还是位剑修。” 她的两名同伴女修也在退,背脊贴上石壁,雕刻五龙的石壁就是这段甬道尽头,退无可退。 林默一步跨出,鞋底一圈圈涟漪向外扩散。 每一圈涟漪就是一层糅合无数细小剑气的锋芒,剑已在手,横着一抹,眼前烟客的身子便化作千万流萤飘散开来。 嗡嗡剑鸣在狭窄的甬道内回荡。 坚硬的石壁上火星四溅,令人烦躁的金属刮擦声,好像有一只手揪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火星点亮了甬道,光芒刺目。 无数火星,四处乱窜,看起来像节日燃放的烟火 一幅绚烂壮观的画面。 几条火星构成的火蛇,游离到贴墙而立的两名女修身上,嗤嗤裂帛声响过,她们身上价值不菲防御法袍顿时撕出好几条口子,白皙的肌肤上渗出鲜红血珠,汇集一起,不停往下流淌。 “原来你来自五源。” 烟客笑了起来,她的身体恍无实质,不受剑气侵害,却也不再出手撕扯林默魂魄,挥了挥衣袖,火星被她随手挥退,与不断涌来的火星相互撞击,碰撞出一幅更为壮阔的烟花盛放场面。 “如此的话,你另有用处。” 说话间,烟客左手多出一张长弓,白玉为弓,镶金嵌玉,极其华丽。 她右手两指搭上弓弦,展臂张弓,指缝间多出了一支电光闪烁的利箭,手指舒张,箭矢破空。 相距虽然不过丈许,林默仍能清楚看见利箭离弦,提前做出预判,上半身微晃。 不料利箭刚离弦,恍若遁入虚空,再不见踪迹。 等他感觉不对,肩膀如遭铁锤重击,整个人被强大的力量扯着后仰倒退,砰然声中,背脊重重撞上石壁,一枝雷光电闪的利箭将他钉在墙上。 箭镞并未射中要害,穿过肩胛,他甚至能感受到箭枝的震颤。 利箭上蕴藏的雷电道意正拼命钻进经络。 他相当确定,眼前这位道号‘烟客’的女修,绝非寻常,可能就连表现强势的九矅也未必比她更强。 烟客在笑,笑得相当得意。 “区区一个剑修又能如何?就算你元婴大成,在我眼里,不过只是比外面那些人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她缓步走近,伸手准备将林默从墙上拔下来。 就在她抬手那一刹那,一柄剑悄无声息刺进了她的胸膛。 剑在林默左手上,单刃,剑身狭窄,没有耀眼的剑光,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以她的眼力,竟然完全没看出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事先毫无联兆,就连气机运转她都没感觉到分毫。 这一次,她身体并未完全化虚,当她危机预警感知到危险,既退,也施展虚化,剑锋已在身体上留下了伤口,血不断涌出,地面留下了一串血点。 她的两名同伴后知后觉,失声大喊:“小心——” 烟客还在笑,笑声中没了先前的得意劲。 林默右手正将箭支从肩胛拔出,手掌紧握,箭枝砰然炸碎,化作几道流光飘离,钻回烟客身体。 “不愧是五源来的剑修,这把剑真心不错。”烟客舔着嘴唇,“不过你境界不够,发挥不出此剑万一。” 她抬起手,长弓再次对准了林默。 这次并未张弓,两根手指在弓弦上一敲,‘嗡’的一声,弓弦震颤。 林默身周立马出现了无数半透明细线,纵横交错,布满整个通道。 指弦剑诀!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在魔域之地遇到会使这门剑术的人。 难道烟客也来自少阳剑宗? “很熟悉是吧!你没看错,这便是五源剑修的天璇剑诀。”烟客得意地说道。 林默知道天璇剑诀便是指弦剑诀的古称谓,不知从何时起,原本以北斗九星命名的剑诀,逐渐更改了名称,比如千仞峰的化岳诀,旧时称谓便是瑶光剑诀,横剑的离毁剑,旧称天机剑,如此种种。 当年他通过季长卿拿到九峰剑诀,也读过季长卿送来的少阳九峰旧录,后来幽冥百年,参悟出九峰剑阵,进一步洞悉了九峰之剑本质,其中便暗合大道阴阳衍化,北斗九星变化仅仅是其中之一。 “你是谁?” 他难得开了一次口,打不过的情况下,他还是愿意说说话,借机寻求机会。 烟客微笑不语,再次挥手。 一条金色长索凭空出现,刚沾到林默衣衫,便如灵蛇缠绕,瞬间将他捆成粽子。 他身子骤然僵直,灵识困顿,就连回剑割断绳子都无法做到,‘寂’似乎感知到了危险,瞬间化实为虚,躲回剑窍小天地。 一身磅礴剑气,在金色长索的束缚下,完全使不出来。 他直挺挺倒了下去,像一截伐倒的树桩。 那两名女修似乎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颤颤巍巍的胸口,来到林默身边,指着他扭头问道:“怎么处置?” 烟客道:“带上他,我还有用。” 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正侧耳倾听,然后张弓,又一支黑色箭镞出现在弓弦上,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不针对在场任何人,箭一离弦,空气出现了一个空洞,烟客右手多出一段缠绕在手掌上的黑色长绳,长绳的一端,笔直伸入空洞。 涟漪未散,她右手回拽,长绳急速收回,一个人从空洞的另一端被拽了出来。 林默被束缚的只是真元和灵识,他能看见发生的一切。 被捆住拽出来这个人他认识,正是昨夜围坐火堆前结成同盟的招贤修士之一,名字是叫杨振乾还是羊震乾,不太分得清。 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挺茫然,只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无法做出相应反应罢了。 “你很幸运。” 烟客淡淡说了一句,伸手在他胸口一拍一抓,扯出一团不断蠕动的虚影。 那是魂魄,也是金丹境界稍显孱弱的元神真身,就这么被轻易从身体里拉扯出来,毫无挣扎之力。 杨振乾的肉身顿时呆若木鸡。 烟客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晃长绳融入掌心,来到五龙石壁前,将一团魂魄拍入正中那只石雕龙首嘴里。 石壁突然动了,五条石龙竟然开始游动,地面震动,轧轧声响,石壁后退,原本到了尽头的甬道,似乎被无限延伸了下去。 她们缓步在甬道中行走,林默就像一只包裹,被那名身材前凸后翘的女修拎在手上,面孔朝地,动也不能动,只能看见墙角线和不断后退的石板地面。 不久,他视线里的墙角线消失了,似乎进入了一间较宽的石室。 “九矅那边怎么样,九处祭台是否已经血祭完毕?”烟客在询问。 “还差一处,外面传来消息,界城三十余名元婴境界的修士正在入口集结,准备进入。”回话的是拎着林默那名女修。 “传信给九矅,让他加快进度,说不定来人中就有三洞真人,另外传信给外面那些人,一旦确认没有后援,立马封住退路,休要让来人走脱一个。” “喏。” 陷阱,真是陷阱。 林默心情沉重,也无计可施,他也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女修似乎没有继续拎着他的意思,一抬手将他掼到地上,一脚踢在他腰后,沿着光滑的地板滑行,直到撞上前面竖起的一块高大石碑底座,这才停了下来。 林默面向石碑,只能看见雕刻成一瓣瓣莲花的巨大碑底,再往上,似乎碑上刻有一些字,因为角度关系,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用不用在这里设阵?” “不用,进笼子的鸟,给它机会,也没有它飞离的天空。” 烟客如是回答。 能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在石室中缓缓移动,没过多一会儿,接连有几个人被扔到了他身边,视线以内那几个他都认识,全是这次被招贤馆招募来探幽的修士。 一个个眼睛发直,明显被烟客抽离了魂魄,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里面没有武真,看起来他运气不错。 如今他基本可以确定,这座悬冢的很多机关,需武者旺盛的气血和修行者强韧的魂魄祭祀,傅沫王招募他们,本意就不是招募帮手,而是祭品,否则以傅沫王势力,还能差他们这点人手。 九矅也不全在说谎,招募时,他们肯定多招募了不少,因此进入悬冢的修士和武者也未必全都会被当成祭品,只不过这种几率,全看运气,事后会不会给灭口也很难说。 他们既要拿到悬冢内的机缘,也将悬冢当成了诱饵,用这座封闭的悬冢来诱杀青莲仙人。 好一手如意算盘! 林默心头叹息,虽然知道对方不会马上对他怎样,但一直这样不能动弹的话,下场同样不容乐观。 一粒芥子心神沉入小天地,找到了正躺在剑窍吞食真元,口吐剑气的‘寂’。 “不想办法逃出妖女的魔爪,跑这儿来干嘛!” ‘寂’一本正经训斥着他。 林默又气又好笑,想爆粗口。 想想还是算了,这家伙其实就是自己一部分,骂他还不是骂自己。 “能不能想个办法割断绳子?” ‘寂’眼珠转来转去,看似在努力思考,“你确定割断了那条绳子你就能跑?” 林默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现在不如多想想怎么逃出那女人魔掌,割绳子不过小事一桩,举手之劳,易如反掌……” 林默赶紧让他打住,真不知道这家伙随了哪个。 割绳子既然不难,解除烟客禁制手法就需要他自行努力了,他开始在人身小天地中寻找禁制符意。 烟客的禁制手法相当巧妙,数十道墨色长线从胸口表面蔓延而入,像一棵大树深入地面的根须,紧紧锁住关键了窍腑真元流转通道,甚至好几条根须攀爬进他的识海,牢牢禁锢了灵识散发。 甚至连元神上也爬满符咒黑线,防止他元神出窍。 林默认真观察着这些黑线。 它们是由一个个细小不可见的文字组成,当然这些文字在他的慧眼下,无所遁形。 大半认识,小部分不知出处,很难从字形上辨认作用。 这些墨线说白了就是由一个个符字组成的一座阵法,与他用剑意阻断别人经络,禁锢他人不是一个路子。 破阵,通常两个路子,可惜这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他不能召来‘寂’,胡劈乱砍一通,只能从熟悉的符纹字样入手,抽丝剥茧,一点点拆除。 破阵容易,解阵难,现在别无它法,也只能慢慢拆解,还得小心别惊动对方。 烟客用手中仙弓射出黑箭,一连捉来十二名招贤馆招募修士,撷取魂魄,将其印在四个不同方位的石碑上,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十二团魂魄缓缓蠕动,分散出数千条细若游丝的魂线,将四面高大石碑包裹。 当石碑表面不再有半点空隙,石碑底座喀喀震动起来,石头雕成的莲瓣竟如真正的莲花竞相绽放。 林默就在底层边上,莲瓣展开,里层便是一层黑色基石,上面居然刻着文字。 字不多,极其古老,却与他幽冥百年,在广闻天守藏室所见一些古籍中文字相似,那百年光阴,通过前后文对应,半蒙半猜,倒也认识了不少。 黑色基石上所刻文字大体意思便是:我与我周旋久,方悟真我。 写这段话的人也不知是建造悬冢的匠人还是悬冢主人,并非符纹,倒像是随意而感的小念头。 这段话刻在基石正面,可惜他身子僵硬无法回头,不知道其他基座下是否刻有同样的文字。 他也看不见身后,石室中央地板滑开一条足可让人通过的缝隙,一条石阶直通地底。 里面不再像甬道白昼般明亮,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仿佛有形有质,灵识也无法穿透。 烟客好像并不急着进入,而是站在原地,挥袖拂出一片水幕,随着水幕逐渐清透,上面显现出甬道的画面。 画面中有人,正缓缓移动。 这些人服色一看就知道来自界城,三十余人。 “来的可真齐整,五城修士都全了。” 烟客的语气不像在说对手,而是在说一桌美食。 林默心里一阵阵发毛。 一名女修说道:“正好给魔尊献上一份厚礼,还有什么比几十个元婴完整元神更好的礼物。” 烟客大笑:“不然父亲大人怎会将悬冢这个天大的福缘交给我,这些元神就是给父亲大人的回馈。” 魔尊?父亲? 魔尊便是魔域之主,虽然界城必知手册上并未详细描述过这位一方天地的主人,甚至还不如某些魔君描述详细,但这名字意味着什么?没人不清楚。 这个迷死人不赔命、动手也不让人有后路的烟客,竟是魔尊之女! 也难怪她身上没有魔修那种瘆人的气息,但修成魔体的魔修怎么可能传宗接代? 傅沫王,她就是傅沫王。 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称号已经暗指来历,只不过界城方面一直没能得到这位十大魔君之一的详细情报,连她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 也许在界城这些人眼里,魔修本来就不分男女。 用一座前任魔尊的陵寝来诱惑界城元婴大佬入局,魔域下出的本钱不可谓不大,万一镇守界城的五城元婴大佬不受诱惑,反而将此事通报各自上仙,传送三洞真仙下场,魔域又该如置? 不过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还有谁比三尸心魔更了解贪婪本质呢? 打一开始截杀界城斥候开始,整件事就是魔域精心设计好的局,还是让界城元婴大佬们主动来钻的死局。 “通知九矅、狂战、穿云,狩猎开始。” 烟客干脆果断下达了命令。 当三名魔将出现在一众界城地仙面前,堵死前后去路,他们终于醒悟过来,各自祭出看家法宝拼死反击。 一时间,水幕画面被五颜六色的光华遮盖。 烟客眼睛盯着蜃景水幕,看了好一会儿,意态萧索,拂去水幕,吩咐道:“你们去收起他们的元婴,让九矅开启最后一处祭台,此行若大功告成,人皆有赏,元婴魂魄赏不了,至少几十条金丹魂魄我还是能给的。” 说着话,林默衣领一紧,身子离地,鼻孔中只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僵直的身体时不时碰撞到弹性十足的大腿。 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烟客鞋底轻轻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响。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停顿,每一步都在试探。 不知走了多久,林默眼前出现了星点亮光。 身体动弹不得,又不能扭脖子,他只能感受到光线,却无法看见光线的来源。 然后他又被扔下,身体撞击地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偌大动静,好像两块金属碰撞在一起。 “原来你不但是剑修,还炼过体,难怪能扛住雷霆箭一击。”烟客笑着调侃道,“最近这些年五源上来的剑修太过弱不禁风,你倒是与众不同。” 林默终于能看清光线来源,那是一具棺椁上漂浮的一朵幽蓝鬼火。 微弱的光线下,棺椁上隐隐浮现着一些花纹。 烟客并没有去推开棺椁,而是停在面前,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穹顶射出一道光线。血红,如一匹红练照亮了整个棺椁。 鬼火砰地一声,骤然爆开,一条条幽蓝细线,水银泄地,沿着棺椁花纹迅速流淌。 第149章 苦涩与香甜的噩梦 光也照亮了烟客的脸,毫无瑕疵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她盘膝坐下,瞬也不瞬紧盯着棺椁上不断闪烁的图案,十分认真,像在盯着世上最美的画面。 林默也在看那些线条。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线条太像他内观照视时,所见的人身小天地场景,正是道树变异后野蛮生长的样子,只不过这些线条远比他的小天地复杂,仿佛一团乱麻,又像一幅天地星空用线条勾勒后的模样…… 渐渐,他的神思完全沉浸。 棺椁上闪烁的线条并不算明亮,仅仅照亮了附近不足一丈范围,整间石室依然漆黑,甚至看不清石室边沿的墙壁。 光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 烟客似乎忘记了林默的存在,心思完全沉迷在棺椁上的图案上。 寂静中,远处传来疾风扫过狭窄甬道的呼啸,由远及近。 随后阵阵呼喝声也传进石室。 烟客肩头微动,似乎很不愿意从沉思中醒来。 疾风呼啸,听起来已近在咫尺。 一股强大的力量涌进石室,棺椁图案散发的微光扭曲变形,林默身子被强风抛起,重重撞在坚硬的石壁上,气血翻涌,真气紊乱。 棺椁图案的微光下,两条人影缠斗在一起,动作极其迅捷。 身材剪影较为娇小那个,明显就是烟客;另一人不知是谁,身板宽阔,几乎有寻常人两倍大小,赤手空拳,出拳虎虎生风,每一步踏下,整个石室都在摇晃。 烟客娇小的身躯在狂风骤雨的拳影中如同一叶扁舟,上下翻飞,时不时划拉出一道明亮的细线,又被拳风瞬间扫散。 轰然声中,两条人影分开。 电光火石间,数道闪电自烟客身影前激射而出,只一闪,便没入黑暗。 亮光再闪时,已照亮对面宽阔的身板,三支利箭呈品字形穿透了那人身体,将那人钉在石壁上。 林默尝过苦头,知道烟客射出的箭有多可怕,一支就差点要了他的命,何况一发三箭。 冲进石室这人莫非是五城常驻界城上仙? 普通元婴显然不足以令烟客如此重视,更别想冲过三大魔将联手组成的防御。 砰。 三根刺在宽阔身影上的箭,爆开,光点飞散激射。 爆炸似乎并未影响宽阔身影的行动,他愤怒地长啸,气机流泻,整间石室劲风如刀。 就算修为被封,林默也能清晰感受到劲风中强大的真元气息,身上那件剑匣阵图炼化成的法袍自行做出反应,吸纳在内的无数天地灵气化作透明穹幕,层层叠叠将林默包裹起来。 无形真元护盾毕竟不是真正的法盾,嗤嗤破空的真元利刃,不断削刺着护盾,透明穹幕也在一次次打击中,不断被击穿、重生,还是有不少真元飞刀穿破护盾,将他身上道袍割成寸缕,鲜血从细小的缝隙间淌了下来。 这点伤对完好无缺的林默造不成大碍,可坏就坏在他体内经络被禁锢,真元无法运转,强大的肌骨重生能力也被削弱,很快他身下湿漉漉一片,又黏又腥。 气机恐怖的冲击力再次将他高高抛起,不断撞击着墙壁,若非有阵图护体,就这种可怕的碰撞也能让他粉身碎骨,复原力再强,也很难逃脱尸骨无存的局面。 林默心头大骂着烟客和后来的不速之客,哪怕这人极可能来自界城,某种意义上,与他处于同一阵线。 烟客重新与对方近距离缠斗一起。 两人的气机相互抵消,林默所受冲击骤减,砰地从半空中跌落,正好摔到棺椁后面。 他发现,棺椁周围好像天然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气幕环绕,哪怕来人搅得天翻地覆,这具棺椁也能保持纹丝不动,而他正好卡在棺椁与墙壁的缝隙间,激荡的气浪劲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却未能再波及分毫。 有利则有弊,他也看不到极可能是两位三洞境界高人斗法场面。 “鸿逸,想不到你竟然也会来。” 烟客笑声中带着奚落。 “堂堂魔君能来,老夫何尝不能。” 对话中,两人斗法不停,流光疾风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 不知道建造悬冢石材从何处得来,在两人搬山移海,穿云裂石的大神通下,石壁竟然毫发无损。 或许不是石材的缘故,而是石壁上刻有远高于两人神通术法的防护符纹。若非身不能动,周围漆黑一片,林默真想细细品读一番。 就在这时,隆隆巨响伴随剧烈摇晃,打断了两人不相上下的斗法。 “鸿逸老儿,这里就留给你了。” 烟客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石室中,林默骤然衣领一紧,身体离开棺椁后的缝隙,随即陷入黑暗。 眼的黑与石室中那种黑暗完全不同,仿佛置身于一处空旷的黑空下,看得很远,却望不到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反而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一紧。 下一刻,他就滚落在地,鼻子闻到一股木柴燃烧的烟火味,也闻到了烟客身上那股如兰似麝的淡淡幽香。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洞内,不远处似乎还有阴河流水潺潺。 烟客就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后,火苗映红了她白皙的脸庞。 此时的她似乎比第一次见更妖艳,也更让人着迷,有种纯情与放荡糅杂的奇特的魅力。 ‘不知道她的身体会不会和魔体一样坚硬。’他马上收敛浮想联翩的心绪,唉,是不是太久没见过女色,竟然会生出这种绮念。 林默感觉浑身有些燥热,尽量将视线从这个女人身上移开。 “你叫什么?” 烟客双手伸在火上,距离很近,火苗偶尔窜到了白玉无瑕的纤纤玉手上,她却浑然不觉。 此时的她又像荒野乡村美艳可人的女鬼。 林默道:“守藏。” 回答自然而然,冲口而出,好像眼前的不是那个捉住他的对头,而是邻家知心小姐姐。 话一出口,他就暗骂了自己好几句。 偏偏对方根本没施展任何媚术,仿佛天生自带让人亲和的能力。 烟客微笑道:“从五源来青莲多久了?” 林默决定不再听从她的摆布,反问道:“你是傅沫王?” “一个称号罢了,其实我叫‘了真’,了却真愿的了真,不过我更喜欢‘若水’这个称呼。”她的嗓音很柔软,充满磁性质感,像邻家姐姐在和小弟弟聊天,“呃,我姓顾,你可以叫我顾姐姐,或者是若水。” 很难想象,前不久她还是那个准备将林默魂魄扯出来当祭品,与界城镇守高真大打出手的一方魔君。 林默根本不敢与她视线接触。 这女人太过妖冶,没有男人扛得住。 “我不会杀你,你也不用把我当敌人,指不定以后,你我还会是同僚呢!”顾若水的嗓音让人很难拒绝与她攀谈,也很难生出一点点疑惑。 林默强敛心神,抱定敌意,“既然这样,不如你松开我身上的绳子,大家坐着不是更容易聊得入巷。” 顾若水以袖掩口咯咯轻笑,“你是真想聊得入巷?” 真是无时无刻的诱惑!林默暗叹,马上闭紧了嘴巴。 “松开你是不可能的,你也别想着解开体内禁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擅自运转真元挣开禁制很容易自断经脉,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顾若水的话让人有种真是为他着想的错觉。 林默视线游移,打量起山洞来。 山洞就是普通的山洞,和别处山洞没太多不同,除了不远处流淌的阴河。 空间很开阔,地面很干燥,石头有点硬,硌得胯骨生疼。 顾若水似乎对他转移视线的做法极其不满,抬手虚握,林默就从火堆对面来到了她身边。 刚刚因为火堆木柴遮挡,看不见她腰部以下,此时被抓到身边,才发现她居然坐在一张绣工极其繁复的织锦蒲团上,蒲团下还铺了张柔软的地毯,瞧不出是什么丝毛织成,灵气萦绕,温暖异常。 最吸引目光的不是这些华贵的仙家物,而是她盘膝坐姿绷紧的衣裙下,丰盈富有弹性的臀部曲线。 真是没用。林默暗骂,好不容易才把眼睛移开。 顾若水美眸凝视,一直看着他每个细微的小表情,嘻嘻笑道:“想看就看,害什么羞。” 林默闭上眼,咬紧牙关。 一只滑腻温暖的手摸上了他的脸,摩挲着他扎手的胡茬子,啧啧有声:“仔细看吧!这张脸长得还挺不错的,就是……就是个子稍矮了点。” 林默脸上发痒,身上也在发痒。 上一个摸过他脸的女人,此时魂不知归处,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如干干脆脆杀了我了事。” “杀你?”顾若水口吻依旧:“不会杀你,好容易抓到,怎么会杀呢!我说过,指不定以后你我会是同僚,这话真没骗你。” 林默知道继续闭嘴也逃不过这魔女的骚扰,索性瞪眼仰视她的眼睛,正色道:“有话就说清楚,别吞吞吐吐。” 顾若水手从他脸庞上离开,多出了一只酒壶,小口大肚,通体如玉,拔开瓶塞酒香顿时弥漫。 她小口浅啜,不时瞟一下地上躺着的林默,好像在故意逗他。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想不想喝点?” 林默咬牙道:“不想。” “真不想?” “不想。” “这可是难得的好酒,来自魔都圣城,别人想喝都喝不到的贡酒。”顾若水语气充满诱惑。 林默还是坚决不上当。 唉——顾若水幽幽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你吧!魔尊下了命令,但凡遇上五源大陆来的,都必须第一时间抓起来送去魔都,亲手交到他老人家手上。” “老人家!”林默不解,“你不是他亲生的?” 顾若水咯咯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魔域生存凭的可不是后台硬,得靠真本事。” 林默不想跟她争论这种话题,道:“魔尊为何要抓五源大陆来的人?” “谁知道呢!魔尊命令,谁还问缘由。” 从头到尾的对话交谈,也就这句话令人信服。 林默想过很多种可能,想不通,全无头绪。 顾若水幽幽道:“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魔尊并无恶意。”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顾若水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将喝空的酒壶远远掷了出去,听声音是掷进了远处阴河流水中。 她盯着林默打量,盯得他心里发毛。 不知是不是她酒量不好,还是酒品更令人不堪,美眸流盼间,竟然带着一些让人不安和悸动。 不安是令人男人都羡慕不安,悸动是男人面对一个绝世大美女最正常的反应。 顾若水躺了下去,离开了林默视线,悸动却并未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她居然躺在他身后,软绵绵富有弹性的身体紧紧相贴,手很不老实地在他胸前摸来摸去。 如果林默身体能动弹,一定会果断推开她的手,接下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你的本命剑挺不错,很硬,居然能刺破我的乾坤无形体。” 黑夜、荒野、山洞、温暖的篝火堆,一张柔软的地毯上,一个美丽妖冶的女人从身后搂着你,摩挲着你的胸膛,然后说了些原本平常,此时却充满歧义和联想的恭维话,你会怎样? 反正林默是有点遭不住,身体有点反应实属正常。 顾若水的嘴唇几乎贴到他耳垂,他甚至能感到一呼一吸间温暖的气息。 “能不能把你的本命剑送我,别担心,我有秘术,保管能帮你弄出来,还不伤根本。” 林默心跳加速,脑子里全是拒绝,全身却暖洋洋的,每个毛孔都舒服地舒张开来。 我喜欢你的宝贝!给我。问题是‘寂’就是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能给你吗? 顾若水的手越来越放肆。 林默突然全身汗毛炸起。 一只温暖的小手,正悄然无息伸进了他的身体,这个‘进’,是深入的意思,而不是停留在肌肤表面。 “你做什么?难道你忘了魔尊的命令?” 林默此时像受伤的小鹿般无助且绝望。 他绝对相信这该死的魔女拥有将‘寂’抽离剑窍的本事。 顾若水轻笑:“我早说过,魔域凭实力过日子,既然一件大好的机缘放在面前,我又何必去魔尊那儿讨个虚有其名的封赏呢!” 魔就是魔,永远和仙有本质上的区别。 哪怕林默确认身后这具胴体绝非魔体,而是实实在在的肉身,在魔域一贯的弱肉强食理念熏陶下,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变成一个心怀善念的好魔头。 磅礴的剑气从林默体内奔涌而出,锐利的剑锋瞬间刺透了两具身体。 寂,突然出再在他手中,他也不失时机,掉转剑尖,狠狠朝自己的心口刺了一剑。 本命剑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无法刺伤自己的宿主,但凡接触到身体自然化虚,而刺入顾若水身体的部分却是实实在在的剑锋。 两人相距太近,近得连早就登入洞玄境界的她也无法虚化或闪避。 一剑得手,林默顾不得再补上一剑。 面对大魔君,他再自信,也自信不到一剑杀死真假身难辨的魔君。 他左手撑地,身子如离弦箭激射而出,直奔洞口,直到此时,捆住他的那条绳子才寸寸断裂,飘离身体。 耳畔风声虎虎,依然能听见顾若水咬牙切齿的怒吼声。 幸亏没有回头补剑。他心里暗自庆幸,整个人与剑浑然一体,化虹疾驰,又怕飞得太高,成顾若水的靶子,一路上几乎就是贴地飞行,一身雄浑的剑气见林开道,遇水分波,即使前头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相信此时急于奔命的他,也会用一身剑意将山撞出一道豁口。 —— 顾若水会追上来吗? 精疲力竭的林默停下脚步,蹲在清澈见底的溪水旁掬起水刚洗了把脸,骤然间,危机预感就做出了强烈反应,来不及思考,就地一滚,反手一剑挥出。 轰。 一团电火就在身前两尺处炸开,雷声震得耳膜刺痛,强大的力量将他身体抛了出去,不等落地,整个人再次化为一道剑光,刺破山间薄雾,如同一道贴地闪电,钻进密林。 来的也太快了。 直到现在,林默才真正认识到洞悟天道的真仙或魔君有多可怕。 刚刚那一箭,若非距离太远,此时的他已经是钉在地板上的死人,顾若水在悬冢出手显然留有余地。 一口气冲出几百里,他才稍有余暇查看身体,到处淌血,大大小小伤口不下四五十处,有的深可见骨,有的只划破表皮;那一箭凌厉的杀气,不但穿透了法袍防御,同时在身体上留下了很难愈合的伤口。 林默掏出一把丹药,全是补气补血的大补之物,顾不上药性冲突,往嘴里一塞,大口嚼食。 有一点他可以确认,顾若水御风肯定不如剑遁,就算另有秘术能瞬移,这种秘术通常只能针对肉眼可见或固定目标,很难保持持续不断。 然而剑遁消耗太过剧烈,真元剑气再充盈,像他这样持续遁形千里,就算换元婴大圆满来,真元也消耗殆尽,何况他还只是个金丹,气海再宽再深,总不及洞悟天道的魔君充沛。 这么逃下去,要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难不成再次往界城跑。 要不是顾若水觊觎体窍内的‘寂’,他不会这么快跟对方翻脸。 早前在悬冢,他已经趁顾若水忙于战斗,内观照视拆出了禁制经络气海的线头,被她拉入不知什么空间那段光景,更是加快了拆解了禁制的速度。 其实禁制、阵法这些东西,只要给予充足的时间,大多数擅长推衍之道的修行者都能破解,时间长短与境界无关,只与悟性和见识有关。 因此他才拒绝了顾若水喝酒的提议,生怕她解除部分禁制时,发现他体内禁制异常。 往界城跑绝对不是好主意。 青莲仙界之上的大仙人绝非慈眉善目的易与之辈。 —— 就算青莲仙界那些洞悟真仙难缠,总比迫在眉睫,随时可能要命的顾若水好上一丁点。 林默拖着逐渐沉重的身体,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川,他开始后悔一早的决断,做得过于仓促。 饥渴、劳累让他身心俱疲,恐惧、忧虑却像不断抽打的皮鞭,令他不敢停下前行脚步。 换做别人,早就身心崩溃。 强烈的求生欲却促使他不敢丝毫懈怠。 空气骤然扭曲。 下一刻,三支箭突兀地出现在林默后背五尺处,两银一黑。 银色的是电光,黑色的是套索。 林默拧腰,反手挥剑。 剑光如练,一闪而过,雷鸣炸响。 一道银色闪电飞矢被剑锋劈折,一团雷火炸开,威力巨大,远超他炼制出来的雷火丹。 而那条带着长尾的黑箭,准确穿透了他肩胛,箭尾钻出身体的一瞬,化成长绳,灵蛇也似快速缠绕,下一刻便密密匝匝布满全身。 另一支雷光箭,同时射中腰后,势不可挡,体表防御剑气砰然穿透,锋利的箭镞锵然一声,刺入坚硬的肌肤,穿过不逊金铁的肌骨,巨大前冲力将他身体拉扯着向前扑倒,胸口着地,雷光箭余势未消,箭镞直没地面。 鲜血,从他身体下方流出,浇灌入松软的大地。 雷光闪烁的箭矢颤鸣着延伸出无数电丝,在他身体表面游动。 顾若水的箭,拥有穿透空间的神通,没人躲得开,至少现在的林默不能,斩断一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他眼前已经模糊,整个天空似乎都变成了惨白一片。 雷电对遭受过两次大罗天劫的他不算什么?最要命的,其实是体内真元消耗殆尽。 掌中紧握的剑柄正在不安地颤抖着,仿佛‘寂’也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恐惧和无奈。 境界碾压令人绝望,无休止的追杀更让人悲哀、痛苦。 “去你娘的。” 林默很难得爆了句粗口,骂完又后悔,令人绝望的是顾若水,干别人何事! 总不能让他去骂魔尊吧! 他更不想跟那个恐怖的存在搭上任何关系。 胡涂、严二师兄,看来我没办法再迎接你们的到来了! 陆离,可能我得爽约一次! 柳凝霜,唉! 姚紫嫣…… ——徐渝,可惜不能为你报仇了,不知道再入幽冥,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一双鞋映入他的瞳孔。 第150章 救星 一双布鞋,鞋帮上衬以云头图案。 云履,青莲仙界道士很常见的鞋子,大多数喜欢道士装扮的修行者乃至大地仙都很喜欢。 这双鞋的主人,是个颏下留着黑色长须,身着青白相间云纹道袍,右手上握着一柄蓝色鲨鱼皮银装吞口长剑,十足仙风道骨韵味的中年道士。 看起来他和界城那些高位执长打扮没多大区别。 林默却相当笃定这人并非来自界城,要说有哪点不同,就是他略显僵硬的表情和黑得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 魔修,而且是看不透境界高低的魔修。 看不透通常意味着深不可测。 林默万念俱灰,一粒心神已经开始和陪伴他十年之久的‘寂’告别。 令人诧异的是,这人并未急着上前,停在了三丈之外,微微扬起下巴,越过他的身体望向远处;而顾若水也没有过来,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气机存在。 “了真道友,既然来了,躲躲藏藏算什么事,出来聊个几文钱的话,如何?” 一句话,隐藏不止一个含义。 首先,这位魔修地位不低,山上人强者为尊,非同境极少‘道友’相称;其次,顾若水不敢第一时间现身,说明对此人有所忌惮……对林默来说,第二个含义也许就是脱身良机。 顾若水的声音远远从后方传来:“青翳,这不关你的事,赶紧离开,别误了魔尊大事。” 说话的嗓音依然那么甜美迷人,语气中却带着威胁口吻。 林默头皮发麻。 他猜来人身份不低,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运气点背到这种程度,一天之内,竟然碰上十大天魔其中两位。 魔君青翳,也称作‘青翳王’,似乎跟傅沫王顾若水不太对付。 青翳嘿嘿直笑:“魔尊,你以为抬出他老人家的名号,就能让你为所欲为。” 林默稍稍松了口气。 庆幸这位魔君没被一句话吓退,反倒有些与顾若水针锋相对的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可以亲自带这人走一趟魔都。” 顾若水很难得放低了姿态。 青翳好像并不买账,冷冷道:“我给你三个呼吸离开本王地盘,否则,别怪本王辣手无情。” 顾若水啧啧:“好大口气,就凭你——” 青翳不怒反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左手搭上剑柄:“本王正好缺一个暖床丫头,你正好比较合适。” 顾若水轻笑,不屑一顾。 青翳也笑。 笑声中浑身散发出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如湖面晨雾、如峰巅罡风,萦绕不散,一条粗如儿臂的磅礴剑气,刺目雪亮,蛟龙也似裹缠双臂与剑鞘之上,翻滚游弋。 锵—— 剑锋出鞘,只三寸。 “时间到了。” 凝成实质的剑气,骤然离身,宛若一条腾空玉龙。 天地变色,光明大放。 林默很自然扭头望向身后,眼睛追不上剑气迅猛的速度。 地面隆隆震动。 极远处,苍翠青绿的小山坡似乎多出了一道缺口,无数黑点冲天而起,良久才有鸦鸣传来。 “青翳——这事你我没完。” 顾若水的声音回荡天际,已经没了以往那种柔媚。 青翳一脸满不在乎,这才将视线移到林默脸上。 当顾若水一走,钉入他身体一银一黑两支箭便砰然消散,此时他身体能动,就是体内真元消耗太大,四肢无力,伤口上附带的道法余韵依然深入经络,血流不止。 “你是何人?了真为何不死不休追杀你?” 林默努力撑起上半身,盘膝坐好,调整呼吸,又摸出一大把自炼灵丹往嘴里塞。 青翳也不急,静静地看着,似乎对他拿出丹药相当好奇。 艰难吞咽下最后一口丹药,仅余的一点真元带动药力开始在小天地内运转,他才抬头抱拳:“在下守藏,见过魔君。” “守藏。”青翳摇摇头,“没听说过,不过看你拿出来的丹药,发觉你倒是挺有钱的。” 不把五转丹当宝贝,胡乱拿来疗伤的,不管魔域还是青莲,这种人确实少见。 林默有意为之,嘿嘿笑道:“自己炼的,让君上见笑。” 青翳嗯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会炼丹,还算有点用处,不枉本王救你一场。不过,这不是了真追杀你的原因。” 原因? 总不能告诉你,顾若水见财起意,想夺剑据为己有吧!林默可不想刚出虎口,又进狼窝,收敛心神,说道:“前辈可知悬冢?” 青翳又嗯了声,道:“魔域开创者,首代魔尊陵墓,八百年一现,据说内藏魔尊一生所修道藏,此次机缘,本就是了真从魔尊那里争取得来,若非魔尊亲口发话,这机缘还轮得到她。” 林默算是嚼出些味道,敢情顾若水还是拼爹啊!难怪地位相等的魔君如此不待见。 “我等被傅沫王以招贤相诱,前往悬冢,不承想,差点成了悬冢祭品,在下误打误撞,看了眼墓室中棺椁上的图案,结果就给她一路追杀。” 这些话大部分属实,稍稍改动,此情此景,能打动一位天魔的,或许只有首代魔尊遗产,只要青翳王有所动心,他这条命就算暂时保住了。 至于以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欺骗魔君并不容易,总不能指望青翳王把他当自家人看待吧!何况魔域这种地方,哪怕血缘至亲也未必牢靠,利益才是最好的纽带。 青翳脸上笑容一闪而过,稍显僵硬的脸重新恢复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样子,“你记得几成?” 林默歪着脑袋假意沉思。 棺椁上的图案完全就是他自己体内道树的放大复刻,要几成便能给出几成,别人能参悟出什么,那就不是他现今能理解的大道了。 然后他抬起手伸出三个指头:“三成。” 青翳再次嗯了一声,好像他很喜欢用嗯来表示各种态度,“以你的境界,记住三成相当不错了。” 他微笑着扬起手,祭出一条飞舟横停脚边,看着林默道:“你伤势不轻,不如跟本王一起,去九嶷养伤。” 能拒绝吗? 林默满口应承,以手撑地,努力站直身子,摇摇晃晃登上飞舟,两条腿弹琵琶也似,一上船马上重新坐下。 这倒不是装的,魔君面前,装也不是那么容易。 飞舟升空,缓缓朝南。 九嶷在傅沫城以南,整个魔域来看,属魔域正东,与界城并不直接交界,由于界城位置就在东北角,正好在傅沫王地盘边沿,因此九嶷也算得上两处天地交界前线。 地盘不小,路途上经过的城池也不少。 青翳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哪怕自家地盘上,这位魔君也显得十分谨慎。 飞舟不大,飞行速度也不快,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当无聊。 林默疗伤并不需要闭关静坐,修的本来就不是清静道,坐、立、行、睡,只要保持真元运转,采纳并蓄,皆是修行。 以神作炉,以气为药,日月为水火,炼丹效果更佳。 眼前这种情况,也不能当着魔君面做,面对心思难测的魔君,还得留点手段,保持些神秘感。 “君上怎么碰巧来了那里?”他尝试着把气氛调和得轻松一些。 青翳道:“那是我的地盘,我想去,自然能去。” 林默稍稍皱眉,道:“顾若水也能这样?” 若每个魔君都能在自家地盘想去哪儿就去哪,他又怎可能逃出她的魔爪。 青翳道:“每个魔君修行路子不同,道法自然不同,何况了真后生晚辈,她才修行多久,要不是魔尊不遗余力栽培,她能洞玄而悟道!不过就是拾前人遗惠罢了,修行到中阶不难,想要真正达到洞彻明悟,从而洞明而通天,她这辈子,恐怕……” 他倒没说出口,不过语气已经表明态度。 三洞境界分洞神、洞玄、洞真,相互间并无高低分别。大体来说,洞神属于修行请神扶乩一路修行所能达到的高境,借用冥冥中神灵金身神通,也属这一类;洞玄则是修行术法、符咒等广知博见的大地仙晋升途径,讲究借天道,而威压八方,顾若水防不胜防的仙弓,正属这类;洞真则讲究纯粹,不假术法的体修,仅凭一把剑破解万法的剑修都属于这一晋升路子。 这些知识在五源大陆很难接触,毕竟五源大陆结丹便是极限,要不数千年为何只有林默父子结丹,也因为这样,才招来青莲上仙追杀。毕竟与三洞境界太过遥远,即使以前拥有这些知识,后来也因不符现实,在一代代传承中遗失。 在青莲仙界,这些修行见闻典籍仅仅是摆在大街上唾手可得的路边书本而已。 怎么晋升,如何洞悉天机,这又是各人的修行领悟,全凭自身,即使父子、师承,也很少有人倾囊相授。 大道朝天,道藏三千法,离天越近,登顶路越窄,没人愿意有人争道。 而三洞境界如筑基、结丹、元婴一样,又分成三个阶段,与前面不同的是,三个阶段各有名称:初洞天机,谓之洞悉;晋升中阶,谓之洞悟;悟道而通明,则称洞明。 青莲之上,三洞真仙所居天地即为洞明天,名字来由,或许便与洞明阶段相关。 从青翳的口气的听起来,他似乎已经‘洞悟’,破境洞明也只是时间问题。 林默境界太低,分辨不出对方究竟走的洞玄还是洞真路子。 “小子你也挺不错嘛!五源真息集于一身,还是剑修,日后前途大有可为。” 青翳突然一语道破,让林默猝不及防。 他马上镇定下来,拱手道:“小的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好现成托词,现编现卖,实在很难糊弄这位明察秋毫的大魔头。 青翳好像不太在乎这个,轻拈长须,微微一笑:“我也是剑修,与你来自同一个地方,当然不是全部,所以我这剑修如今的本命剑,并非当年那把。” 他看着林默的眼睛:“我也很清楚,你剑窍内那把剑非强取豪夺可得,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林默暗叹,要顾若水有这般见识,也不至于白挨这一顿胖揍。 “自行开天来的?” “是。” “为何不投靠琼华城或十二楼某座楼?”青翳的口气让人有种家里长辈的错觉,“剑修在青莲可是稀罕玩意,相信很多地方会抢着要你。” 林默强行忍住好奇心,他也好奇这位前辈是哪一代人物斩三尸留下的残魂,从他自称剑修来判断,属少阳前辈可能性极高。不过,魔修重塑肉身后,残魂多半糅杂了其他魂魄,眼前这位,并不能完全称作是那位前辈本体。何况魔君有什么样心性手段,看看顾若水所作所为就知道,他可不想去触碰这些。老老实实答道:“晚辈与承渊和玄辅有仇,只能逃来这边。” “这样啊!”青翳哈哈大笑,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安心在九嶷养伤,等你伤势好转,若愿意留在九嶷,老夫必然厚待于你。” 林默揖手拜谢,如今局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别无它法。 —— 顾若水留在他身体上的伤并不算严重,也许是怕损毁灵剑,未伤及要害和气海窍腑,随着真元逐渐恢复,一身充沛剑气驱除小天地中残留的道意轻而易举,强大的修复能力很快就重新长出新的肌骨,甚至比以前更加坚韧。 青翳也如他承诺,非但没有为难,还在王宫旁给他安置了一所灵气充沛的洞府,一应所需应有尽有,出门有不输魔将的仙兽辇驾,数名金丹境界扈从跟随;回到洞府,也有一个个容貌身材养眼的丫鬟婢子服侍。 不仅如此,青翳一次也没来找过他,更没有让他身边那些扈从暗示或提醒什么。 林默真不明白青翳所求为何,终于度过了数月的悠闲时光后,他主动请求入宫,与魔君见面。 九嶷城比不上傅沫城繁华,却也不算一座小城,毕竟是一方魔君都城,人口也超百万,该有的都有,饮食上也有自己的特色。 王宫自然也不差,城墙高耸,楼阁林立,行走在长长的高墙间,只能感受到王宫禁城压抑的威严,完全见不到宫墙内与众不同的别样风景。 林默这辈子除了幽冥广闻宫,没见过其他禁城宫殿,比较不出有什么不同。 在他眼里王宫也就大一点,人多一点,没太多值得说道的地方。 穿过几条长长的高墙行道后,又多出一种感受,路太远。 好容易走出高墙行道,沿着五颜六色的花树小径,走进一座花香四溢的院子。 院子中有树,粉花堆满树枝,不见一片绿叶。 落英缤纷,飞舞如蝶。 青翳就在树下,半卧牙床,悠闲地喝着酒,偶有花瓣落入金樽,也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若有拓画师在场,整个画面正是一幅仙人赏花美景。 林默大步上前,含笑施礼道:“落英美酒,君上雅兴不浅。” 青翳朗声大笑道:“春花美景,琼浆玉液,谁道仙人只静坐,来、来、来,本王正沉无聊,守藏前来相陪,那是再好不过,快搬一张牙床过来,本王要与守藏兄弟卧榻痛饮。” 林默道:“多谢。” 这时,他才看清,不断飘落而下的缤纷落英竟然是纯粹灵气凝结。 花树的确是花树,却非寻常意义上花开结果的异木,竟能将周边灵气收集起来,结成花朵,缓缓盛放,再变成一瓣瓣花瓣随风飘落,一旦落地,重新化为一缕灵气,散入空气。 青翳见他打量身后仙木,笑道:“此树据说来自月宫,不知真假,能凝结灵气成形是真,于本王而言,赏景娱兴罢了。” 实话是实话,三洞真仙一吐一纳间,灵气如海潮巨浪,大河洪流,岂是一株小小仙木可比,不过对元婴以下的修行者,有此仙物,凝聚灵气如虎添翼,实属不可多得的辅助天材地宝。 牙床很快搬来,晶莹剔透,镂空精雕,上面人物花鸟栩栩如生,完全看不出拼接痕迹,宛若整块象牙雕就。 林默不好评价一方君王奢简,自管坐下,矮几上还有空酒杯,自己斟了杯酒,道:“君上美酒,借此礼敬。”举杯一饮而尽,咂了两下嘴,失声道:“果然好酒。” 青翳哈哈大笑:“美酒再好,怎比得守藏小友神乎其技的炼丹术。” 他轻拍扶手,又道:“若是喜欢,本王送你几十坛便是,九嶷别的没有,好酒多的是。” 林默笑道:“如此先谢过。” 青翳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震动空气,月宫仙木落英如雨。 林默镇定地重新倒满酒,也执壶为青翳添满,微笑道:“君上何以发笑?” “笑你这小友好不痛快。”青翳大笑不停,道:“既然有话要说,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教本王听在耳里,如何不笑……哈哈,莫非现如今,从下界上来的年轻人,都跟你一个鸟样。” 林默面不改色,也仰天大笑起来。 花瓣簌簌,如同下了场暴雨。 “你又为何发笑?”青翳顿住笑声,正色问道。 林默笑道:“君上既知守藏心思,却故作姿态,欲教在下虚心相求……哈哈,如何不笑君上惺惺作态。” 花园里早没别人,王宫侍卫、宫女没人敢留在园子里听魔君与人交谈。 青翳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胆敢如此放肆,不怕本王翻脸。” 林默道:“君上使人,只管有用无用,何来放不放肆一说。” 他一仰脖子,又将杯中酒喝尽。 青翳咬牙冷笑道:“本王待如何用你?” 林默自管倒酒,淡淡道:“那是君上的意思,不想胡乱猜测。” 青翳也喝了一杯,放金樽往几案上一放,道:“不敢还是不想。” 林默执壶帮他满上,“不想。” 青翳道:“准你胡乱猜上一猜。” 林默笑了笑,缓缓道:“君上当日去边界,来得太巧,在下刚刚跑进贵宝地,君上便恰好出现,可见并非感知到顾若水,前来堵截,否则,顾若水不会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哼。” 林默笑道:“看来在下是胡乱猜对了。” “哼。”青翳似乎尤其喜欢用鼻音来代替回答。 林默悠然道:“君上既非为顾若水而去,自然就是以在下为目标了,我想在下的真名,君上只怕早就知道。” 青翳这次连鼻音都没有,显然默认了这个说法。 林默道:“君上不惜得罪魔尊之女,也要把我从她手上救下,说明给君上打招呼这人身份非同小可,至少对君上来说,他的地位不比魔尊低上多少。” 青翳再次笑了起来,说道:“哪还有比魔尊地位更高的人,道尊?别说笑了,数千年来,甭说青莲,就算洞明天,也没人见过道尊的影子,九天之地,早就有传闻道尊已仙逝,否则,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哪敢对青莲指手画脚。” 林默不语。 他故意放纵姿态,本来就是一种试探,真要他说个所以然,他哪知道魔域、青莲甚至是洞明天是怎么回事。 青翳道:“你也别猜了,帮你,自然不是为了你那区区炼出五六转灵丹的丹道,本王如此作为,实是为魔域千秋万代着想。” 林默摸了摸鼻尖。 为魔域千秋万代,这种话应该魔尊来讲才符合身份,莫非,这位一方霸主,有意竞争魔尊。 为前代魔尊留下的秘术可能性也不大,悬冢八百年出现一次,魔君们可都是活了数千年的老王八,见过悬冢棺椁的怕不在少数,而且想从那图案中得到秘术,全靠自身悟性,三五成凭记忆画出的图案又能领悟到什么? 这一点,这些月青翳不找他,已经很说明问题。 青翳道:“大争之世,谁不想布局以求先手,魔尊如此,五城十二楼背后的大人物同样如此,而你,林默,一个破坏既有规则的五源飞升者,正是本王需要的那枚先手棋子。” 林默静静听着。 当棋子没什么不好,至少现阶段,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强大的靠山,可以帮助他在青莲立足,为往后数十年飞升至青莲的朋友们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第151章 兜兜转转有因果 青翳一席话,林默一个字都不相信。 相信一个满嘴胡话的魔君,简直就是和江湖老骗子谈论合作一样可笑,不过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至少对方有一点是真诚的——那就是能提供让他离开魔域的方法,而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 青翳提供的方法并不新鲜,正如从五源大陆去人间,五宗每三百年的破天接引,上界仙人谪凡五源大陆一样。 传送阵。 一座能开启魔域与青莲空间缝隙的传送阵法。 想开启阵法需要花费的代价不小,无数法宝、仙晶,阵法能传送的人和物也不多,一次最多两三人。 林默道:“帮我回到青莲,有什么条件?” 青翳喝了口酒,微笑着反问道:“条件?现在你的境界,能帮我做什么?” 林默沉默。 杀几个元婴中阶?一方魔君显然不需要假手旁人。 拿下某座青莲福地天下?现阶段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青翳杯不离嘴,小口浅啜,眼睛始终盯着他看,眼神值得玩味。 林默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手腕上那只‘情结’,自从进入魔域,情结镯就一直戴在手上,他也想证实,情结手镯是否能被某些人感应,是否能无视青莲与魔域的天然障碍,进入这片天地将他带回青莲。 “暂时还没有条件,本王就是想看看,凭自身能力飞升来青莲的五源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青翳直起腰,将酒杯放下,亲自斟上了一杯,说道:“等你真正有能力那天,我自会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林默嗯了一声,说道:“我还有一朋友,这次和我一起来,也得一起走。” 青翳好像并不意外,道:“他在何处?” 林默道:“傅沫城,只需要君上派人帮我送封信,把他带来就行。” “只要他没被了真那小娘皮关押起来,这倒不难。” 青翳重新拿起酒杯,大拇指轻轻转动金樽,沉吟着道:“开启传送阵需要时间准备,这期间,你可以帮我炼几炉六转以上的固魂丹,丹方我会给你,所需天材地宝也会帮你备齐。” —— 界城。 姜贞突然向赤须道人告辞。 虽然赤须道人并不清楚姜贞寻找守藏的理由,也不知道他离开的原因,身为资深大地仙,还是强忍好奇心,惺惺说了些客套话,给他开出了一份通行手令。 哪怕姜贞来自景晖楼,手握景晖楼玉箓腰牌,想登上渡船离开界城,缺了各营执守长手令,值守修士同样不敢放行。 姜贞登上一艘最快离开界城码头的渡船,前往离界城最近的一座福地天下,准备在那里转船,按主人命令,前往青莲八十四。 至于为什么? 他从来不问,主人就是天,主人的命令比天大。 到了青莲八十四,主人自然有相应的命令传达,这些根本不用操心。 乘坐这艘挂星槎归属玄辅城,刚卸完送来界城玄辅营补给,下一站就是离界城最近的玄辅福地天下之一,青莲九十二。 他扶栏远望,深暗天空星光朦胧,仿佛亘古不变。 有人来到身边,挂星槎刚离开界城,并没有几个客人,甲板上空荡荡的,除了船上执事和做买卖的铺子掌柜伙计偶尔出来溜达,很少见到其他人。 这人身材不高,瘦脸,下巴留了撮山羊胡,眼睛不大,像常年缺少睡眠,始终眯缝眼,他手里拿了只酒壶,正往嘴里倒酒,眼角余光不住偷瞟着身旁的姜贞。 姜贞从身上的服色认出这人是渡船管事一级,渡船上,也是仅次于总执的一号人物。 “有事?” 他主动问道,十二楼与五城本无高下,各自分属不同道脉,总的来说,统归玉京山仙家祖庭,说大了就是一家人,他也没必要为一点小事与人结怨。 那人嘿嘿干笑,没开口先递过来一只壶没开封的酒壶,见姜贞不伸手,笑道:“在下林旭,双木林,旭日东升的旭,天桓内务执事。” 姜贞还是没伸手,盯着他问:“有事?” 林旭有些尴尬,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干巴巴道:“听说姜兄来自景晖楼,在下只想过来结交一番,并无其他意图。” 姜贞皱了皱眉,这才伸手接过酒壶,并不打开,就拿在手上。 林旭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在下曾在城中担任过内务堂头,犯了点小过错,这才给贬到天桓,玄辅那边还是有不少关系,日后姜兄若有与玄辅做买卖的需要,在下可以帮着在中间牵个线、搭个桥。” 姜贞微微一笑,没拿酒壶那只手轻拍栏杆,望向无边无际的深暗:“我只为主人办事,做买卖,你得跟下边的执事联络。” 林旭满脸堆笑道:“景晖姜家人自然不需要亲自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将来若有机会到景晖,能再与姜兄会晤一面,不也是林某的一大幸事。” 姜贞真不太习惯凑上来的恭维,自从顶了这个‘姜’姓,佩上那块姜氏腰牌,一路走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多不胜数,再不习惯,也见怪不怪了。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正好与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有莫大干系。 世间因果缘分就这么奇妙。 不经意的相逢,或就是一次怨缘的必然结果。 令人他更没想到的是,当他在青莲九十二下船,换乘另一艘天鲲巨舟前往青莲八十四的途中,与相对擦身的一艘深暗星空的淘矿飞舟上,正坐着他跨越数座福地天下,一直寻找的那个人。 林默就坐在一艘属于野修的深暗星空淘矿船上。 深暗星空漂浮着很多巨大的碎片,比如像幽星那样,可容纳上万人居住的陆地,也有储藏各种地宝金属的孤寒空岛,更有灵性神异、不知来自何方的天生异材。 这些材料往往价值不菲,有的价值连城,深暗淘矿者便应运而生,也不完全是修行者去做,像他在幽星遇到的那个年轻摊主,父母就吃这碗饭,可惜那一小块甲胄残片,他一直没有弄明白来路。 谷涵阳就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喝着酒。 其实青翳王的暗线给他传递消息,让他去九嶷城,他内心是拒绝的,野修出身的他,难得在一个地方扎下根,还不受身旁修行者白眼另待,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归宿感。 人去修行所为何事?不就是长生久视,享乐绵长吗。 买卖刚刚步入正轨,就算没有林默给那些丹药撑门面,他靠着几十年在野修堆摸爬滚打的经验,加上林默给的充裕资金,很快在傅沫城仙商堆站住了脚,买卖蒸蒸日上,收获颇丰,正打算扩张呢! 谁知给林默一纸书信又重新召回,还得回到他熟悉但不留念的青莲。 他心里叹着气,偷偷瞄了眼身旁的林默,什么话都不想说。 “想做买卖,不难,青莲这边同样可以,帮你介绍幽星二档头不就得了。” 林默小声安慰这位来青莲后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朋友。 留谷涵阳在魔域风险实在太大,天晓得性情捉摸不定的顾若水是不是知道谷涵阳的存在,是不是留做诱饵,钓他这条大鱼;青翳同样不值得信任,表面上处处帮衬,不惜代价用传送阵送他回青莲,谁知道他肚子打的什么主意,若把谷涵阳留下,以后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不是做不做买卖的问题,而是……而是……”一连两个而是,谷涵阳始终没说出后面的原因。 林默听懂了,也能体会。 毕竟这几年他也是在仙籍修士们白眼下度过的。 “你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可知道哪些地方形势比较复杂,像我们这种散修容易立足?” 他马上改变了话题。 谷涵阳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嗯——有是有,乱也够乱,不过——立足也不容易。” “说说看。”林默抖了抖衣衫下摆,取下葫芦,小饮一口。 谷涵阳也往嘴里倒酒,饶有兴致地说道:“青莲二十九,野修都叫它混沌福地,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管是玉京道统还是真诰、玄都、太玄三大道脉都没有吞下这块肥肉,因此混沌福地就成了各大势力的角逐场,仙家林立,也就几百年传承,根本没有一座山头能够传承千年。” “原因嘛!也很简单,强中自有强中手,那个地方,登门问剑问道跟家常便饭也似,稍不注意,就给人拆了山堂祖庙。” “你说这种形势,能有几家山头能延续香火,就算出一两个强者,几百年内能压制周边山头,几百年后呢!谁能担保别家不出人才,不来几条过江龙,你家强者也不可能几百年不挪窝,死守山上吧!” 林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但凡没有道统的福地天下,很少有书记载,出自玉京各脉或真诰、玄都、太玄这些道脉也不会在自家邸报提及。 飞升后,始终留在青莲三十三的林默也没法通过书本邸报了解,去了界城、魔域就更得不到这方面消息。 “混沌福地,听起来好像蛮有意思。” 谷涵阳张大嘴,酒水流到了衣襟上,赶紧掸了掸衣袍,将水珠掸落,讶然道:“你不会想去那鬼地方吧!” 林默撇了撇嘴道:“魔域都去得,还怕走一趟福地。” 谷涵阳低下头,嘴里喃喃:“去魔域是没办法的办法,混沌福地凶险处可不比魔域差。” 林默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引得本来不大的淘矿飞舟上众人怒目而视。 这艘船属于青莲八十四一家野修组成的商号,刚刚从码头出发,就给这两位强行登船,扔下一把仙晶,要他们将船开往青莲九十二。 仙晶自然能弥补这一趟的损失,但野修作风向来是钱要挣,有更多机会挣钱同样不会放过。 船上十几名野修于是打起了这两名出手阔绰的不速之客主意,结果可想而知,一帮筑基、金丹境界的野修,哪是林默的对手,瞬间便给磅礴的剑气所伤,船主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连他妈都不一定认得。 天大地大,拳头最大。野修向来信服这个,心里怨毒自然也少不了。 谷涵阳心声道:“如果有青翳王埋在青莲的暗线帮助,或许简单得多。” 林默瞟了眼不远处驾舟的野修们,一双双瞪圆的眼睛马上移向了别处,“现在不是时候,有些人情能欠,有些人情一旦欠上,很可能就会纠缠你一辈子。” 他见谷涵阳面色凝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不用担心,去游历一圈罢了,又不是非得在那里扎根。” 他的话没给谷涵阳带来多少安慰,反而更忧心忡忡。 傅沫城不也这样,结果怎样,不但羊入虎口,差点丢了性命,连刚刚稳定下来的买卖都丢了个精光。 他甚至认为这辈子认识林默,就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劫数。 当然劫数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林默把青翳王赠送的几本修行心法典籍和法宝全一股脑塞给了他。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林默对待身外物的态度让他感动得五体投地,时不时冒险的举动,又令人胆战心惊,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 青莲九十二地盘很大,七大洲,数百个国家,不知是否因为地处青莲仙界莲瓣边沿的缘故,灵气稍显寡淡,仙家山头不算多,因此能停靠仙家渡船的码头也很少。 昌渡码头就是为数不多的仙家码头之一。 淘矿飞舟不是渡船,只能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得跟码头主人缴纳一笔数目不菲的停靠费。 林默也没让船老大吃亏,扔下一把仙晶,便带着谷涵阳下了船,远远走开,兜了个大圈子,直到淘矿飞舟离开,他们才换了身衣服,脸上做了些改变,重新回到码头上。 与幽星一样,码头上很多商铺,很多来自各个青莲福地的天材地宝、法器法宝、符箓丹药在这里都有售卖。 商街上人来人往,形色各异,服饰也千奇百怪,逛街的大多是渡船上的乘客,来自天南地北,不同天下,不但口音各异,穿着也不尽相同。 越大的仙家渡船载人越多,载货也多,上下货物,等待预订乘船的客人都需要花大把光阴,因此渡船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不短,客人也会趁此机会出来走一走,逛一逛,活动一下筋骨。 街上就有专门为渡船拉客的铺子。 铺子门前竖起一块一人高的黑板牌,上面用粉灰笔写着一艘艘渡船停靠点,停留时辰,去向,空闲房间等信息。 去青莲二十九混沌福地的渡船极少,密密麻麻的粉灰字中,只有一艘仙家渡船经过十余次停靠后,会兜转去往混沌福地的一座称作野人渡的码头。 渡船的名字叫‘天桓’,一艘天鲲仙舟,隶属玄辅城。 一名短褐少年从铺子里匆匆迎出来,躬身作揖:“二位仙家准备去哪?小店内备有热茶,不如坐下来听小的跟二位慢慢介绍。” 谷涵阳指着牌子,“没啥可介绍的,就一艘船能去。” 少年扭头一瞟,呵呵笑道:“有时候换乘转船,算起来价格更公道,不赶时间的话,也不非得乘坐直达渡船。” 他屈指用关节敲了敲谷涵阳指向那行字,“不是我说闲话,天鲲仙船坐着确实平稳舒适,环境也好,价格也高啊!” 他抬头看着两人,一脸真诚继续说道:“看二位也不是拿仙籍的宗门修士,能节约一点是一点,不如进来,听我给二位细细说道说道,搭乘仙家渡船,里面的门道大着呢!” 谷涵阳又气又好笑,正准备开口。 铺子里走出个锦衣华袍的中年人,落脚无声,来到少年身后抬腿就是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将他踹得直冲出去,跌了个狗啃泥,趴在街心半天爬不起来,嘴里犹骂骂咧咧:“想钱想疯了,为拿回扣,啥话都敢往外说,让人听了一耳朵去,你不想混,老子还得在码头上讨生活呢!” 少年吭都不敢吭一声,明显中年人是这家铺子话事人。 他抱拳作揖,满脸笑容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张嘴就来,还望二位仙家多多担待。” 随即狠狠瞪了眼少年,接着道:“在下铺子东家,姓秦,二位想去何处?不管坐哪艘船,在下保证给二位打个两三个折扣,权当赔罪。” 谷涵阳道:“玄辅城天桓,去混沌福地。” 秦东家怔了怔,这年头从混沌福地出来的人多,去的人少,尤其是有点门路的修行者,大多对混乱的混沌福地避之不及,当然也有个别过江龙专门去那种地方讨生活。 “看来二位都是有大本事的。” 秦东家不愧做惯生意,见过大场面,轻巧一句马屁话就把二人捧得高高的,“天桓渡船属玄辅城,除了给小号一些跑腿费用,基本不给折扣,既然刚刚在下大话也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小号就算这单白做,折扣也得给二位打上。” 他犹豫片刻,伸出一根指头,“算个一折如何?” 谷涵阳嗤的笑出了声,废话一箩筐,到头来打了个不痛不痒的一折。 秦东家脸皱成一团,叫苦道:“实在是玄辅那边给的点子少,打这一折,小号也得亏本倒贴人工。” 林默倒是无所谓,兜里有的是仙晶。 谷涵阳本着生意人本色,好说歹说,让对方给了个一折半的折扣。 二人随秦东家一起来到天桓渡船,登船前给船上管事交割船资,换得两块玉制符牌。 天桓跟他们乘坐去界城的那条北溟一样,甲板以下装货,甲板以上三层,商铺饮食,甚至解决其他特殊需求的场所应有尽有,舱房洞府也分上中下三等,不过下等舱房就不如北溟那般,设有别有洞天的螺蛳壳道场,就是普通舱房,一人一间,价格三块仙晶起步,仅限于同一福地天下跨洲过海,每跨一座福地,就加价五块,乘坐路途遥远的话,又有所减价。 他们要去的混沌福地与青莲九十二相距甚远,渡船因为载货关系,又需绕行,故而需跨越十数座天地,一来二去,加上折扣,一间普通舱房也得花三十五块仙晶;中层小洞天就更不用说,一百仙晶不二价;租用顶层洞府,三百仙晶起步,但可以一并住进去五人。 谷涵阳过惯了苦日子,本想意思意思,就要两间底舱。 林默倒不这么想,底舱人多嘴杂,难保有人认识谷涵阳。 他倒是有一容千面随时能换脸换胖瘦,谷涵阳再怎么易容,普通易容术瞒普通人可以,在目光如炬的仙人面前,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所以他果断订了间顶层洞府,打折下来,也就比两人各租一套中层小洞天多出一百二十仙玉,人多的话,相对比起来还是比较划算。 刚登上跳板,林默就愣住了。 登船口旁边有身着船上管事服色的人,正弯腰趴在栏杆上远眺外面风景,见两人登船,起初也没在意,当他和林默视线相对,突然全身僵直,连五官都凝固住了。 林默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也怪他自己,走下淘矿船后,就换了套普通外衫,将脸上留了多日的胡茬子全刮了个干净,反正人生地不熟,也没人认识他林默这张脸,哪承想,偏偏就在这个地方,偏偏遇上了青莲仙界唯一见过面的那个人。 此时他想退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走上跳板,冲那人露齿一笑:“很巧嘛!本家道友。” 林旭比他还紧张,两只手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因用力变得苍白,嘴唇也在不停颤抖。 “巧……很巧……请你喝酒。” 他结结巴巴,掏出两壶酒,分别递给林默、谷涵阳,手抖得厉害,连指头都不太利索,好容易才给自个掏出一壶。 谷涵阳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祖庭仙师,怕野修怕成这种样子,满脸狐疑看着林默,有些话又不好当面问。 林默此时已经镇定,并指敲去酒壶上封泥,浅啜一口,笑眯眯地瞧着对方,“你在船上做事?” 林旭简直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捏了好几下,都没能把酒壶上的封泥捏开,指头已经不大听使唤,带着颤音答道:“做内务管事。” 一句话答完,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手指不停抠着封泥。 林默微笑着伸出手帮他捏去泥封,淡淡道:“带我去顶层灵桓府。” 第152章 百花天 洞府紧挨湖面,水清见底,平静如镜。 花树掩映曲径深,通幽尽头有洞天。 林旭好像还没从震惊中平复,战战兢兢,做起了烧水烹茶的茶僮,可能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好几次差点打翻茶盏。 林默只是微笑,谷涵阳则是一蒙圈,只能干坐着。 花钱多有花钱多好处,光水榭平台就比底层船舱还宽敞,一眼望出去,湖面仙鹤翩翩起舞,五色花树与湖光相映,美不胜收,一幅仙家云霞蒸蔚气象。 等茶水送到跟前,林默浅尝一口,便即放下,淡淡道:“本家道友何以来了此处?” 还不是因为你!林旭有苦难言,脸上的表情比蹲茅坑拉不出屎还要难看。 谷涵阳掩嘴干咳了两声,打破尴尬气氛,说道:“林管事和守藏老弟是老朋友啊!” 林默笑而不语。 林旭支支吾吾道:“多年前有一面之缘。” 他稍稍抬起头,视线停留在林默颈部以下,说道:“二位不知这是往哪里去?” 林默道:“青莲二十九。” 林旭眼皮跳了几下,小声道:“那里可不太平,不过以您的本事,倒也无甚大碍。”话里说外,小小的拍了把马屁,可见当年逆接引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林默微笑道:“你随渡船游走四方,想来对那里很熟悉。” 林旭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垂头轻点道:“说熟也不算熟,不过在船上迎来送往的,认识的人多,听到的消息比旁人多一点。” 林默道:“那就聊聊。” 林旭稍稍抬头,眼神快速与林默接触了一下,随即移开,说道:“只要不嫌在下啰唆,知情但无不言。” “不打扰你做事?” “不打扰,能与阁下再见,那是在下的福分。” 林旭姿态放得极低,低得谷涵阳几乎不太相信眼前坐着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籍玉箓玄辅城地仙。 这位被贬谪到渡船上的小小内务管事,确实知道不少连谷涵阳也从来没听说的混沌福地掌故。 整个福地的势力分布,各个派系之间的关系,一些靠暴力劫掠的修行者团伙,如数家珍。 这一聊就聊了两个时辰之久,浓郁的仙家茶已经淡如白水。 开船钟响彻整个码头,林旭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拱手作揖道:“若还有不清楚之处,在下忙完一阵,再来拜访。” 林默颔首道:“以后称一声道友或守藏即可,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林仙师不必放在心上。” 林旭怔了怔,低头道:“在下明白。” 林默笑道:“真的明白?” “明白。”林旭起身弯着腰再次作揖,慢慢后退,退到门口这才转身,拉开房门,倒退而出,小心合上。 谷涵阳盯着林默,歪了歪嘴角:“怎么回事?” 林默瞟了眼大门,挥手将门闩落闸,顺手祭出一道禁制,这才说道:“我不是青莲仙界人。” 谷涵阳表情顿时凝固。 青莲仙界有无数五源大陆永远求之不得的广博知识,却从不提及五源大陆,多以下界笼统概之。 比如谷涵阳那次无意间提到剑修,也只以下界代之,并不直指五源,这也是林默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每三百年破天接引,数千年来,五源大陆不知多少筑基圆满阶层的修士飞升来此,但五城好像刻意遮掩了五源大陆存在的事实,完全不留任何记载。 顾若水是第一个一口道破他来历的人,青翳虽然没明说,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他们究竟在隐瞒什么?五源大陆为何会成为五城仙人讳莫如深的秘密? 林默道:“我来的地方,被称作五源大陆,你也许没听说过,不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玉京山五城十二楼肯定清楚,但他们故意隐瞒了五源大陆的存在,个中原因我也不知道,因此你听过就算,切勿外传。” 谷涵阳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表示没听过,点头表示同意不向外传。 “那位林管事,曾经到过五源大陆,与我有过交集。” 林默不想说得太细,一来没必要,二来也是给林旭留面子。 —— 阔气最大的好处还不在于洞府宽敞,房间充裕,装饰豪奢,反正山上仙人比起凡夫俗子会享受得多,只要有钱,比起世俗帝王也只高不低,青莲仙界这种差距显得更为明显。 洞府内,船上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缘真’、‘缘切’,一个丰腴不显累赘,一个苗条不显纤瘦,不同的身段,各有风姿。 两名婢女也是修行者,才刚刚步入修行,炼气四五层,年纪倒是不大,十七八岁,不过在青莲仙界,像她们这种年纪,修行近十年,尚未筑基,基本上就算是天分不足了,哪可能得仙家青睐,更入不了山,成不了仙家弟子,很多如她们一般的年轻人,要么回家找个好人家嫁了,过完凡俗人一生;要么只能委身各大宗门,接一份侍候人的差使,总能挣些灵晶,维持修行,遇上好雇主,指点一些修行关窍,也许就有破茧成蝶机会。 当然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可遇不可求,不过保持希望积极向上的心态,总比绝望而忧郁一生活得更舒服一些,自欺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她们负责灵桓府贵客衣食住行,一切相当周到。 然而林默很不适应,受人侍候,打四五岁就没享受过,事事自理惯了,多出旁人在屋子里面,他总觉碍眼不自在。 更何况还要两位看上去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侍候他宽衣洗浴,更令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拒绝不迭,甚至连端茶倒水都不想劳驾。 一来二去,搞得两位大美人每天只能收拾收拾房间,眼神幽怨地看着林默坐在观景台上泡茶打坐;另一位客人更绝,干脆躲在屋子里不露面,只说闭关,不让打扰。 其实谷涵阳倒不嫌弃这种待遇,不过出钱的是林默,就算他掏钱,按理说,他兜里的大部分仙晶也是林默的,他充其量就是东家请的掌柜罢了,东家都这样,他又怎好安心享受。 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起来。 可两名少女也没别处住,就住在同一洞府偏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躲也不是长久办法。 林默开过一次口,想让两位姑娘去别处侍候。 结果刚一提出来,就吓得人家面如土色,只差没跪地求他。 仙家渡船豪客洞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出发就分配好各自的洞府,有没有客人入住,那得看各人的命,她们的收入,一半在渡船微薄薪资,一半落到洞府入住客人打发的小费上。 薪资往往是其次的,仅够糊口,往往小费才是大头,也是她们修行资源根本。 自打这次后,林默再没提过,张不开那嘴。 豪华洞府享受的待遇与别处不同,每日有新鲜仙家瓜果供给,所谓仙家瓜果,林默倒是不陌生,无非就是一些补血提气的仙壤种出的果蔬,西崇山也见得多了,最多品种不同,补充灵气效果好一些罢了,与冰晶、仙晶相比差距极大,最多能抵半块蓝晶效果,价格对仙家来说并不算高。 但对于侍候人的两位婢女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直接吸收灵气转化真元的好东西,修为越低,吸收天地间自然灵气的能力越弱。 所以每天林默心照不宣地拿走一两颗尝个味,剩下的故意不吃,到新鲜仙果快要替换,才说不想浪费,让两位美女自己拿去,以免便宜了别的伙计。 林旭隔三岔五过来,嘴上说聊天,实际也在表明一种态度,表示他不会出卖林默。 有次趁谷涵阳不在,他屏退两名婢女,悄悄告诉了一件五城内部人才知道的秘事: 自逆接引失败,他受伤而回,接引通道被斩断,玄辅城高层震动,据他听说,就连从不管事的洞明天上仙也亲自下来过问此事。 若仅仅如此,玄辅城的反应也实属正常,丢了一处下界宗门,高层震怒,找些人出来背锅,贬谪他来渡船也不稀奇。 奇就奇在,没过多久,承渊城突然和琼华城开战,玄辅城也参与其中,后来陆续阆风、仙墉两城也裹挟其中,最后听说连十二楼都有上界真仙出手。 只不过这场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连元婴以下的地仙、修行者也没人参与。 林旭之所以知道一些皮毛,也是他的元婴上司有次喝多了发火,露了些口风,随后他就来了渡船。 林默当然能猜出起因,而不知其究竟。 起因很简单斩绝了玄辅、承渊两城的天地接引通道,他们不去找琼华城麻烦才怪,谁叫琼华城对接引的正是少阳剑宗,阆风、仙墉两城虽然没有直接关系,大势裹挟下,也只能站在琼华城一边;其他事情,这就不是他能想通的问题了。 就他而言,现在就算想通了也没用。 船上内务管事经常过来,让两位婢女更加诚惶诚恐,她们的差使都是由内务安排,内务管事严格来说就是她们的顶头上司。 连顶头上司都小心翼翼看眼色的人物,她们哪敢怠慢半分,做事更加小心谨慎,越是这样,越让林默心烦。 也开始学谷涵阳,把自个关进卧房,打坐养神,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渡船跨洲过海,穿越深暗星空,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 林默和谷涵阳都不是那种修静心道的主儿,耐不住打坐枯燥,又不想与两位美婢有太多接触。 大家心里都清楚,她们侍候船上豪客,不止端茶倒水,打扫房间,真那么简单,渡船找几个世俗老妈子,小伙计就成,何况精挑细选这些修行上高不成低不就的美人。 有时在房间待烦了,就只能走出洞府,好在天鲲上到处是酒楼饭馆,随便找个地儿,喝酒吹牛,也能混上一天。 林旭也经常加入,一身管事服色在船上相当惹眼。 好些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客人,再混不吝,也不敢去招惹船上管事,谁不知道天桓直属玄辅城,船上但凡有点地位的话事人都出自玄辅各大殿堂,惹上一个,就等于招惹上玄辅城这个庞然大物。 一来二去,大家都看在眼里,到后来即使没有林旭在,爱惹事那些客人都离着两人八丈远,不敢轻易上来招惹。 推杯换盏的酒桌上,看不清地面的云层间,毫无风景可言的深暗星空中,光阴就这么流逝了十几旬。 经常乘坐渡船来往于各大福地天下的客人,早习惯了这种枯燥而无聊的旅程,船上的管事执事伙计们更习以为常,他们一年中大部分光阴都消磨在了这座与普通县城差不多大小的地方。 离青莲二十九越来越近,天鲲船到达混沌福地前最后一次停靠,就在青莲三十七,这座福地天下也有另一个名称‘百花天’。 谷涵阳一说起百花天下,脸上就忍不住地流露出笑意。 笑的反正很愉悦,从心眼里透出来那种兴奋。 林默从不少书和仙家邸报上看过百花天这个名字,介绍也很详细,百花天整个天下地盘算青莲九十九座福地中等大小,四季如春,多山川灵泉,极适花木生长,上有百花涧,涧水如蜜浆,最宜酿酒,其中百花仙酿,便是百花天最有名的仙家酒酿之一。 最关键的是,百花天出美女,女修宗门极多,归属于玉京十二楼的山河楼,整个青莲仙界,百花天都是众多修行者游历首选之地。 谷涵阳脸上的暧昧笑容,多半与此有关。 林默很好奇他曾经的风流经历。 “你在百花天待过几年?” 谷涵阳不停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他很难得地剃干净了脸上发青的胡茬子,意味深长地道:“那是一个去了就不想离开的地方。” 林默翻了个白眼,很不以为然,趴在船舷栏杆上小口喝着葫芦里的酒,“有那么好。” 谷涵阳啧啧咂嘴道:“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景秀人美花开艳,仙乡何处不可眠。” “难得啊!谷道友居然诗兴大发。” 林旭从背后走过来,正好听见谷涵阳大吐酸词,那些词从俊俏哥儿嘴里说出来,旁人感觉春风扑面,从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嘴里冒出来,简直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意思。 林默也有同感。 林旭道:“明天就进百花天,再一天后会停靠百花涧码头,有大批货物上船,需一天一夜,二位有没有兴趣去百花涧逛逛,不说别的,百花涧的仙酿那可是一绝。” 谷涵阳眼里全是期待,扭扭捏捏不好附和。 林默笑道:“既有好酒,好风景,下船去看看自也无妨。” 他拍了拍谷涵阳的肩膀,说道:“谷兄故地重游,必然旧事涌上心头,就是那些文绉绉的话最好不要再说了,兄弟们听了,最多也就嗝应两天,叫别人听了去,怕是会对谷兄饱以老拳,到时候我可帮不上忙。” “你那是嫉妒。”谷涵阳甚是不满,视线移向他腰部以下,说道:“我真怀疑你那方面有点问题,当初……” 林默赶紧以拳堵嘴,干咳打断他的话头。 林旭马上直起腰,摆了摆手道:“我还得去巡视,等到了百花涧,再请二位喝酒,喝什么酒都无所谓,这点开销林某还花得起。”说着话,人已走出老远,不停回身抱拳晃动。 谷涵阳道:“你不是和他挺谈得来。” 林默道:“聊归聊,有的事,大家心照不宣,没必要给人家增添麻烦。” 谷涵阳呃了一声,表示懂了。 做惯了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野修,心思顾虑肯定不如从小身背秘密,负重求活的林默深沉,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习惯了,不问不说,闷声跟着便是,从北溟鲲船开始到界城,再到傅沫城,九嶷城,这一路所获所得,比他前半辈子赚过的所有仙晶、法宝加起来还多,跟着这么个财神爷身边,何乐而不为。 莫说让他少说,就算施法让他封了自己的嘴,只要能吃能喝,他也愿意。 —— 青莲八十四清溪洲临清城。 姜贞穿街过巷,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前,曲指轻叩门扉。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门缝里露出半张脸,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打量着屋外来客。 姜贞摸出一根道簪,摊在手心。 道簪是主人临行前交给他的一件防身物,按照主人来信要求,此时拿来作为信物。 他并不清楚对方是谁?来信也要求他不许表露身份。 那双眼睛扫过道簪,马上打开了半扇门,侧身让他进屋。 屋子无窗,一关上门,大白天就成了黑夜。 开门的人什么话也没问,转身便走,姜贞只能跟着。 外面看起来很小很窄的一间屋,里面却狭长得像帝王陵墓的甬道,沙沙的脚步空洞地泛起回音。 过道也黑漆麻乌,姜贞也只能凭感觉跟着前面的人,完全看不清周边。 脸上有微风拂过,感觉走进一处稍宽的房间,带路的人停下,他也跟着停下脚步。 黑暗中有人开口:“来找守藏?” 声音听上去来自很远的地方,姜贞道:“他在何处?” “已经走了。” “走了!” 姜贞有些恼火,却不好发作,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主人要他过来追寻林默的下落。 “他刚传送到这里,就急着离开,我们没理由留下他。” 黑暗中的声音冰冷,毫无情绪,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姜贞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黑暗中那人顿了一顿,说道:“你可以去问朱小鹰。” “朱小鹰是谁?” “一个在深暗星空讨生活的淘矿船主,去西落码头就能找到他。” “……” 总是晚了一步,莫非和林默真是命中八字不合,冥冥中好像在躲他一样。 —— 百花天不愧青莲仙界第一去处,渡船刚穿破深暗壁垒,便见到四面祥云缭绕,紫雾氤氲。 穿过紫雾,天鲲船下沉,天空一片清朗,大地阡陌纵横,五彩如锦。 山,也涂上了缤纷颜色。 天桓操船掌执似乎也故意降低了渡船的高度,不再行船于云端。 船舷围栏边挤满了人,纷纷低头观赏沿途风光。 三层住客本来就不多,下面的客人也上不来,林默他们这边趴在栏杆边观景的人稀稀疏疏,更多的还是三层做事的伙计婢女。 他们房间的两名婢女也在其中,天桓一年只来回走两趟,除了本身玄辅城的管事、掌执,下面的伙计、婢女轮换频繁,并不是每个人都来过百花天福地,好奇观景实属正常。 她们不敢离服侍客人太远,生怕船上管事看见训斥。 谷涵阳偷摸摸打量着两名婢女,看脸不多,视线多在脖子以下游移。 林默也理解,毕竟像他这种经历过情感创伤的男人不多,不是不想做,而是不愿做,他不愿在某些时候脑子里浮现出徐渝的形象。 “你若是有意,我没意见,晚上别弄出太大动静就成,要不,你画几张符,弄个禁制阵法也成。” 谷涵阳楞眼盯着他,一脸不满:“不早说,明天就到百花涧,我得留点精力找百花仙子呢!” 林默嗤的一声笑出声,道:“你确定能得百花仙子青睐?” 百花天的百花仙子当然不止一个,只有山上修行到了一定程度的仙女才能称作百花仙子,而且每个山头能称仙子的也只有一个。 百花涧只有一座,仙子也只有一个,雅号‘芳菲’,道号红雨。 她酿的酒就叫‘红雨醉’,属于百花仙酿中卖得最好的一种。 谷涵阳摸着下巴,嘿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不用她青睐,只要远远瞧上一眼,再喝几杯她亲手酿的红雨醉,你就能知道个中滋味了。” 林默皱了皱眉,“幻术?” 谷涵阳只笑不答,神秘兮兮。 林默对这些没太多想法,不愿意说,他也不想追问,反正去了就知道的事。 第153章 群芳斗 天桓鲲船蒙蒙细雨中降落在繁花似锦的百花涧码头。 船才靠稳,天空却又放晴。 清新惹人醉的空气中,林默等人走下渡船,穿过繁忙的仙家码头,走进和大多数仙家码头一样相邻的商街。 街上热闹得很,比林默去过的所有地方街道人都多,什么样玩意买卖都有,虽然渡船靠岸的时辰未到正午,但街道两旁已摆满各式各样的摊子,各种零食小吃,食物香气驱散了空气中清新的花香。 路沿稍宽处,还有各式各样的卖药耍把式的低境修士,卖力地弄出各种眩目的场面,吸引着各式各样的主顾驻足。 到了这里,林默眼睛都花了,只恨一双眼睛不够用。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真正在凡俗尘世生活过,充满烟火气和仙家气息的氛围让他感到新奇。 “原来他也有这一面。” 林旭和谷涵阳看着手上拎满了零食,一口一个冰糖山楂的样子就忍不住好笑。 冰糖山楂是串在长竹签上的,和五源大陆一样,被称作糖葫芦,这种东西以前他在南门外舆山镇就吃过,又酸又甜,吃多了不但牙会酸,还容易肚子饿,总会让他强忍着牙酸去吃又老又柴的野味腊肉。 要是胡涂在,肯定不舍得离开街面,就算前面风景再好,有再多的美女可看,也很难让小胖子挪开步子。 想起小时候带小胖子去逛舆山镇的场面,他嘴角就忍不住向上扬,那个时候也是他心情最放松的一段时光,小小的忧愁和烦恼,都会在小胖子看着零食那种痴迷的眼神中融化。 现在身边的两人给不了他这种感觉。 正如美人给不了他对徐渝的思念一样。 天桓鲲船停靠这一天,恰巧碰上百花天福地一年一度的花神大会,来自百花天各个地方,各个山头的百花仙子都会在大会上露面,展示她们与众不同的风采。 会场就在百花涧两岸,长街尽头就是百花涧。 街上的行人大多在往那个方向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是不是修行者,凡俗人虽然看不出仙子与众不同的神姿,美丑总是能分辨的,好看的女人,谁不想多看几眼。 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只要眼睛不瞎都分辨得出来,大姑娘小媳妇想法则不一样,她们去看的,是百花仙子们最流行的妆容,最时尚的服饰,回家也能照猫画虎做出一件来,穿在身上会不会变得跟仙子们一样,那就不是她们考虑的问题了。 花神大会并不是搭个戏台,每位花神上台展示才艺那种庸俗的评选,而是在清澈见底的百花涧两岸,来自百花天福地的各家山头各自占据一段地盘,搭起彩楼摊位,彩楼上有自家山头的女修们表演拿手才艺,摊位上有专人推销各自山头特产,天材地宝,法器配饰,脂粉朱黛应有尽有。 各家主推的花神仙子也会适时出场,吸引观众,争夺客源。 当然也有所谓的专业评审,来自青莲各处天下,都是素有诗名,文采出众的名人,也是修行者,受邀而来,评出当年最佳,然后有仙家邸报登载广知九十九座天下。 说白了,评选花神只是个幌子,推销百花天各种物产才是真实目的。 饶是参会山头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家山头仙子一旦评上当年前十,也同样意味着山头的生意买卖也会因此得到更多人关注,知道的人多了,买卖自然就好。 亘古不变的生意之道。 谷涵阳拉着两人最先来到百花涧彩楼前,楼台下已经挤满了人,连只蚂蚁想挤进去,也只能挖个洞走地道,像林默这种身材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一排黑压压的后脑勺。 “唉,可惜红雨仙子尚未登台。” 谷涵阳一脸遗憾,他个头高大,站得高看得远,自然轻而易举能看见彩楼上的表演。 此时表演的只是百花涧一群普通女修,模样平心而论,在普通人中已属上上之姿,可在仙子中比起来,无论是从内及外的神采和风骨,离仙子二字还差得较远,她们正载歌载舞,不时踢出白生生的大长腿吸引台下目光。 每到此时,台下就掌声雷动,口哨声四起,夹杂着不少喊叫,喊的是什么,人声嘈杂,什么样的荤话都有,无非就是哥啊!妹啊!你呀我呀这些…… 虽然没看见红雨仙子令人失望,三人还是移步来到与彩楼平齐的百花涧仙家摊位前。 摊位分设彩楼两侧,一张张桌案拼成长长的台子,上面铺着醒目的粉红的丝绒,摆满琳琅满目的货物。 吸引谷涵阳的只有卖酒的那几张桌案。 林默也一样,百花涧售卖的法器品相实属一般,多在金丹以下,炼气以上境界使用,皆属炼器,天生法宝根本没有。 林旭却去了专售仙家胭脂水粉的桌前,挤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修中间,煞有介事地和长桌另一边的百花涧修士攀谈。 卖酒的全是女修,姿色不比台上表演那些姑娘差,一个个美眸流盼,不遗余力向他们推销桌上不同品质的美酒。 反倒是卖胭脂水粉那边全是一个个脸白肤嫩的男修,身材颀长,相当俊美,给顾客介绍起各种妆容也是如数家珍,时不时还帮一些顾客现场画眉扑粉,动作轻柔,轻声细语,比女人还懂女人。 谷涵阳手指敲敲桌案,附在林默耳边道:“别的酒其实一般,也就这种才是真正的红雨醉,喝起来别有风味。” 他敲桌案那处摆的酒壶最少,不像其他酒,一壶挨一壶,以量取胜,价格从一块冰晶到一块仙玉不等,而面前这种酒,酒壶最小,晶莹剔透的小口大肚粉瓷壶,最多半斤,以蜂蜡封口,桌上也只摆了八九只。 马上有女修来到桌子对面,笑盈盈地道了个福礼:“二位一看就是不差钱的讲究人,红雨醉,醉还真,神女梦中来相会,说的就是这种由红雨仙子亲手所酿的琼浆。” 林默一问价,马上闭嘴。 酒价多少?一壶三十块仙玉,几乎与一件品级普通的金丹法器相提并论,可以买一张元婴亲手画出的织金仙符。 这哪是卖酒,是抢人。 他转身就准备走,给谷涵阳死死扯住衣袖,却又不好意思说话,憋红了脸。 林旭正好挤过来,瞟了眼桌上的酒,顿时懂了,笑道:“谷道友好兴致,不如就由我来做东,买下两壶。” 说着便往外掏仙玉,顺便提了一嘴:“在下来自玄辅天桓,刚刚才和那边的小哥聊了下最近流行的胭脂,正准备找你们山主订一批新货运回玄辅,这酒能不能给个折扣。” 卖酒女面露难色,道:“这种酒可是红雨仙子亲手所酿,价格也是红雨仙子亲自定下,连山主都做不得主,我们更不敢轻易给出折扣,若是其他酒水,给管事的打个八折也是无妨。” 林旭不再多话,六十块仙玉拍在桌案上,马上给林默收起,重新掏出九十块交到卖酒女手上,拿走三壶,递给两人一人一壶,自己拿了一壶,将仙玉塞回林旭手上,正色道:“这钱哪能由兄台出。” 他也不是矫情,看得出来林旭手上并不宽裕,六十块仙玉,哪怕是对玄辅祖庭有职位的人也是笔不小的开销,他先前不买,只是认为不值,其实仙玉对他来说真心用处不大,随便炼几粒丹,就能挣出好几十壶酒钱。 林旭讪讪,手上的仙玉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见林默准备捏碎酒壶封蜡,赶紧伸手挡住,附耳道:“这酒不太一样,得等夜里睡觉前喝。” 林默怔住,一下想起谷涵阳船上说过的话。 酒里面肯定有文章! 卖酒女看他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不便当面询问,收起酒壶,准备离开,又给谷涵阳扯住,“不多等等,亲眼见见红雨仙子?” 林旭道:“我正要去见她们山主,说不定能远远见红雨花神仙子一面,不如一起。” 谷涵阳巴不得,迭声答应。 林默无奈,也不想一个人逛,只能随大流。 —— 百花涧山主也是位姿态雍容,略施粉黛便艳压群芳的大地仙,全身上下也没多余佩饰,云髻间插了支不起眼的乌木凤簪,凤嘴衔珍珠吊坠,身着白底银丝繁花流水法袍,一袭百褶长裙不长不短恰好遮住鞋尖,走起路来端庄大方,很有番大家主妇模样。 百花天福地属十二楼之山河楼辖管,相应也属于山河楼道脉,与玄辅城祖庭修士相比还是低了一个级别,哪怕境界远高于林旭,仍然客客气气,将林旭等三人引进百花涧专门接待贵客的水榭茶厅。 宾主落座,浅啜香茗,山主‘鸣翠’开门见山:“听下边人来报,林管事需定一批新出的胭脂水粉,明日一早便需上船?” 林旭放下茶杯,笑道:“有劳山主了,玄辅城女人家的物件,就数山主家的货卖得最好,不过进货的商家也多,还得请山主多给几个折扣,不然,林某人回去,可不好跟内务殿主交代啊!” 两人聊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林默不感兴趣,索性告了个借口,走出茶厅,沿着溪涧边散步观景。 此地风景绝佳,溪涧两岸遍植桃树,不顺时令,花开繁锦,将清澈的溪水映得粉红一片。 水中游鱼自在,不时跃出水面叼食落英。 正是晓看红湿处,照在绿波中。 这时,前方对岸花林深处打闹喧嚣,一名白袄粉裙女修仓皇自林中跑出,奔行逾风,掠过河滩,越过小桥,朝林默迎面冲来。 高耸的发鬓凌乱,上面饰物东倒西歪,衣裙也凌乱不堪,好些地方撕开一条条口子,露出里面白嫩的肌肤。 身后数位女冠御剑直追。 这些女修并非剑修,所御之剑仅仅属于法剑,并不能如剑修一般,人剑一体,化剑遁形。 前面逃的这位元婴境界,后面追的全是金丹。 按理说四五名金丹打一个元婴,也不至于让元婴逃得如此狼狈。 女修打架,真是不容易见到的景色,正自愣神。 追击女冠手指连弹,数条透明丝线自指尖飞出,激射逃跑女修后心,丝线属于法宝,与少阳指弦剑意截然不同。 逃跑女修头也不回,双手掐诀结印,身后浮现出一朵偌大粉红桃花。 嗤嗤破空声不绝。 花瓣如雨缤纷飘落,林默这才明白过来元婴女修为何如此狼狈,原来追来的五名女冠并不是真正主力,出手者尚未现身,远远挥来一道剑气,便摧破了那朵防御花朵。 “助我。” 逃跑女修一边大叫,一边冲了过来,不知道是崴了脚,还是没收住腿,直接跟林默抱了个满怀。 她很香,散发着空气中那种淡淡的花香,却又带有体温的味道;身体很柔软,与顾若水相比,不遑多让。 英雄救美! 林默可不是那种怜香惜玉到介入别人恩怨的人。 当初神缘秘境出手救姚紫嫣,仅仅是因为袭击她的人正好是他最看不惯的水龙、后土两宗人马,如此而已。 他双手一推,将怀中美人推开,就短短一瞬,已经让他心旌荡漾,绮念杂生。 “我只是看风景,别找我。” 心里话还没说出口,追来的五名女冠已挥剑结成剑阵,凌厉的剑气嘶嘶划破空气。 这些女冠好不讲理。 剑气不止冲逃跑女修,也冲林默而来,不分你我。 他无奈只能挥手,手指灵活弹动,数道剑弦随着他的左手落下,如划开空气的一条条渔线,将剑气分割开来,风一吹便没了踪影。 一道人影慢慢从五名女冠身前浮现。 也是女冠打扮,气质可比五名容颜也堪称美人的女冠强多了,她一出现,顿时有种明珠放进了萤火之光的感觉,甚至连刚刚一撞便能让林默心生绮念的女修光彩都被压过。 艳压群芳。 林默心里蹦出了这个词。 事实上正是如此,面前这位女冠容貌也就二十七八不满三十,糅杂了成熟女人、芳龄少女千般好处,完全找不出丁点瑕疵。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正是看见脱去粉黛的顾若水坐在火堆边。 很巧合的是,眼前这位女冠竟与顾若水有三分神似,只不过这位眉宇间充满冷冰冰,让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气息。 她手上握着一把似虚似真的长剑,一身剑气磅礴。 剑修。 炼化为本命物的仙剑,品质极高,远高于他在神源秘境中从柳薰手上夺来的三尺水。 元婴大圆满剑修。 剑修女冠一直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你是谁?也是这骚狐狸的面首?” 什么骚狐狸?什么面首? 林默赶紧侧移半步,与逃跑女修保持距离,“她是谁?不认识。” “呃。”元婴大圆满女冠晃了晃手里长剑,“不认识就起开,别耽误事。” 逃跑女修脸皮比他想象厚得多,跟着侧移过来,躲到他身后,一双柔荑还搭在他肩膀上,粉脸贴近他的耳畔,一副亲昵的样子,娇嗔道:“怎么不认识,你这没良心的,是不是勾搭上了别的女人了。” 还真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林默肩膀一抖,震开她的手掌,正色道:“真不认识。”说着就要离开,结果给身后女修双手使劲扯着腰带,死不松手。 摆脱纠缠也不难,一种不管不顾,挣断腰带,不过背后那女修双手抓得极紧,手指抠入裤带,一旦挣脱,很可能连裤带子都得挣断,他可不想当着一群女人面前光屁股,丢不起那脸;一种就是转身把这厚脸皮女修揪出来,当着女冠们的面暴揍一顿,他又没打女人的习惯,下不去那手。 正自两难,远处有人开口:“伊落,你是欺负我百花涧无人还是怎地,我家地盘上,还敢对我家师妹下死手。” 伊落! 林默突然想起,这些天该死的老谷,整天在耳边念叨,百花天各座山头的百花仙子。 伊落不是仙子,她却是与众不同的花主,百花天福地众花之主。 说话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百花涧之主鸣翠。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站在了伊落对面。 一位富贵山庄庄主,一位百花涧山主,两位气质,气场各自不凡的熟美女性。 目光相遇,宛若针尖对上麦芒,利剑遇上了坚盾,空中冲击出一串看不见的火花。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盾牌坚硬。 如果是两名江湖剑客,此时已经拔剑相向,随时有一个人倒地,方才罢休。 林默悄悄挪动脚步,林旭和谷涵阳也随后赶来,他赶紧移到两人身边,抬头想跟谷涵阳调侃两句,却发现他的视线根本不在这,也不在对峙的两位身上,而是痴痴地望着那个差点让自己陷入冲突的女修身上。 “红雨仙子。” 谷涵阳口中喃喃,手上多了一壶酒,正是刚买来的红雨醉,“我买了你的酒。” 他的声音像做梦时发出的呓语。 林默只差点没一口老血喷他脸上,刚刚厚脸皮的女修,竟然就是这家伙心念念许久的红雨仙子。 他有点把那壶酒掏出来砸这家伙脸的想法。 谷涵阳花了好几天,花费无数口舌才在他心里建立起对红雨仙子的一点点好感,突然间便荡然无存。 红雨瞥了眼他们,又瞥了眼那壶酒,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做出一脸娇羞,鼻腔里发出嗯的声音。 林默看得出完全是职业反应,憎恶之情更增几分。 谷涵阳却痴痴地瞧着,视线不肯移开分毫。 两位各自山头之主仍在对峙。 鸣翠先开了口:“阁下为何在此追杀我家弟子?” 通常这种情况下,有一方先开口,就说明事情有转寰余地,不是非得分个输赢,何况开口的还是占有地利优势的主人家。 伊落瞪着再次躲到山主身后的红雨,咬牙道:“你问她?” “怎么回事?”鸣翠侧身转向红雨。 红雨挤出几滴眼泪,一脸委屈,道:“他家弟子主动找上门,说想与我双修一次,我不过就吸了他点元阳,这老……她就不依不饶,带着富贵山庄的人来街上堵人。” “主动?吸了点?”伊落牙关咬得更紧,线条柔美无缺的脸庞上也多出了一条隆起的肌肉,破坏了无缺的美感。 另一女冠怒斥道:“明明是你给了他下过药和术咒的酒,然后诱使他,这会儿竟敢倒打一耙。” 鸣翠当然清楚自家这个师妹的性子。 百花天女修众多,女人修行本就比男人麻烦,最走捷径的方式就是双修,最好是修为相近,体质相左,八字相合,天作地设的一对男女,元阴元阳最好,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各山头都有各自双修之道,元阳男子也不难找。 她笑了笑,道:“若伊道友需要元阳男子,本山为道友寻觅一位就是,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让别人看了笑话。” 伊落盯着红雨的目光愈发锐利。 身后女冠怒道:“说得轻巧,师父培养了师弟甲子,就是为……” 伊落呵斥道:“够了,难道你还嫌丢人不够。” 那女冠马上闭紧嘴唇。 伊落盯着红雨冷冷道:“你最好以后别走出百花涧,否则——” 否则什么,她没再说下去,身形渐渐隐去,最后消失不见,连气机涟漪都没流溢半点。 其他女冠也怒目转身而去。 当林旭的面,鸣翠不好教训自家人,只能瞪着红雨:“这些日子,你就别出去晃荡了,花神评选只当我百花涧放弃就是,赶紧滚回洞府,下次你可没这般好运。” 红雨咬着嘴唇,垂泫欲泣,转过身背对师姐,马上换了副面孔,冲林默嫣然一笑,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笑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没搞懂她这一笑是什么意思。 谷涵阳却认为这一笑是冲他,心都化了,膝盖发软,手臂搭在林默肩膀上才没瘫倒。 鸣翠拱手道:“让各位见笑,价格就按林管事意见办,明儿一早,货物上船,在下尚有家务事需处理,就不留诸位。” 三人拱手作别,沿百花涧支流往花神会方向回走。 谷涵阳嘴里啧啧,似乎正在回味刚刚那一幕幕,林默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那就是你心念念的红雨仙子。” “可不就是。”谷涵阳一脸兴奋,“你想说她人品?” 不等林默开口,他接着道:“我问你,你去楼子里,会不会嫌弃姑娘昨晚接待过别的客人。” 林默哑然。 他没法回答,都没去过,怎么可能有经验!而这种事情,没一个男人会承认。 这方面,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第154章 有人闻到了味道 百花涧花神大会依然热闹。 林默早就想回船休息,碍于谷涵阳兴致正高,林旭又有很多买卖需要亲自去谈,不好扔下两人自行离开,无奈跟着,各家山头台上表演也无心观赏,哪怕某些百花仙子登台,也很难勾起他的兴趣,多数时间他都在溪涧边徘徊,观赏风景打发时光。 天色渐暗,三人聚在一块,林旭提议去当地最有名的馆子品尝百花宴,馆子也不远,就在百花涧旁。 林旭熟门熟路,毕竟他担任天桓鲲船内务管事多年,百花涧码头来了不止一次。 馆子不大,起名‘花食’,上下两层,下层大堂摆了七八张桌子,正好暮色时分,大堂坐满了客人;二楼四间雅阁,单收五块冰晶雅阁费用,正好空着一间。 三人刚坐下,没来得及点菜,隔壁雅阁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女冠来,腰间悬剑,正是午时追杀红雨那拨富贵山庄女冠之一。 两间雅阁对门,他们刚进屋,迎客小二尚未出去,门也开着,四人八眼正好相对。 女冠似乎就冲他们而来,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外,行了个道门礼,轻言细语道:“师父有请,移步一叙。” 三人面面相觑,谷涵阳最先作势起身。 女冠脸一红,春葱般食指,指了下林默,“师父要见的是你。” 谷涵阳屁股马上落座,嘀咕道:“什么啊!不早说。”声音不敢太大,富贵山庄在百花天算得上一等一的大宗门,就连五城十二楼的仙籍修士也不好轻易得罪的存在,何况他这没仙籍的野修。 声音再小也逃不过修行者灵敏的耳朵,马上引来女冠怒目敌视。 林默赶紧起身,把稳起见,还是问道:“不知令师有何指教?” 女冠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回道:“几步路的功夫,去了不就知道。”转身就走,看起来脾气不小。 林默只能跟上。 对面屋雅阁宽阔的观景窗正对百花涧,两岸各家山头搭起的彩楼摊位一览无余,彩带上已经挂起红灯,灯火映照清溪水面,水中有光,光中人影憧憧。 伊落背对阔窗而坐,见林默进来,微抬手臂,指了指一名女冠刚让出的空座,“坐下聊。”语气很平淡,不带任何情绪。 林默看了眼屋内,六七人全是女冠,一个个睁着明眸大眼打量着他。 让七八个人盯着,很让人不自在,尤其这些女冠看起来都很年轻,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让男人难以自控的青春气息。 伊落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局促,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有事情要谈。” 一群女孩带着香风和银铃般的笑声,涌出雅阁,掩上了门。 林默这才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你的定力不错,修心很好。”伊落用一句称赞来做开场白。 “呃,过誉了。”林默略显尴尬,声音小得不比苍蝇振翅大多少。 让一个姿色风韵不输妙龄的大美人称赞你定力好,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就像当着谷涵阳的面承认自己没那方面经验一样。 伊落好像并不在意,自顾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林默摇头。 “你身上被人留下了印记你不知道?” 伊落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调侃,又像在奚落,也似在同情,多种情绪糅合。 林默心神一震,下意识地气转周天,以灵识探究自身。 伊落微笑道:“不用找,印记很隐蔽,你境界不够,看不出来,我若非熟悉这种印记,我也看不出来。” 林默抬头直视她的脸。 伊落道:“你若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不妨帮你解除这种印记。” 林默将信将疑,还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伊落拿起酒壶,往面前空杯子里倒满两杯酒,以手指甲盖将其中一杯沿桌面推到他面前,道:“知道我是谁?” 林默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并没有伸手去拿酒杯,嗯了一声。 伊落也不劝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吐了口酒气,吐出来的酒气中竟带有一股淡淡花香。 林默感觉这股香气有些熟悉。 “你是不是去过魔域?” 伊落的语气相当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林默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她的问题竟然如此犀利直接。 不等他回答,伊落的第二个问题更让他浑身冒汗:“你见过一个女孩,很漂亮的女孩,你们应该有过接触,不然她不会在你身上留下这个印记。” 但他敏锐地发觉,她嘴里提到的,是女孩,不是女人,也不是别的,而且口气温柔,温柔得像让人含在嘴里生怕化得太快的。 顾若水,该死的顾若水! 林默心里暗骂,除了顾若水,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也难怪,不管他怎么跑,顾若水的箭总能准确无误找上他,原来都是这个印记作怪。 即使最后伊落没有帮他解除印记,他也下决心回船后要好好检查一遍身体,即使顾若水不能从魔域追到这里,他也不想在身上留下任何与她有关的气息。 伊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掩嘴喝下,微笑道:“怎么,不愿意回答,有顾虑?” 林默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微微上翘,瞳孔清澈,虽然略显清冷,却不妨碍令人生出亲近和信任。 “我为何不可能来自魔域?”林默反问。 伊落道:“即使你来自魔域也没啥大不了的,你以为整个青莲来自魔域的人还少,其实不论青莲还是魔域,大家都是修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仅仅是对待事物看法相左而已。” 她笑得很温柔,宛然春风拂面,让人感觉到舒适自然,毫无做作。 “你也不用紧张,我其实只想问她现在怎样了,有多大,性格怎样?” 林默这下真的怔住。 她的口气完全不像在说谎,相当真诚,就像在询问一个离别多年,毫无音讯的亲人。 他越看眼前的伊落,越感觉似曾相识。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她,只感觉有些神似,而现在,完全有种年纪稍长,性格成熟稳定的顾若水坐在对面的错觉。 “她和你很像。” 这句话冲口而出,好像没经过脑子。 伊落却笑了,眼睛里流露出开心,然后她问:“她为什么会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见林默沉默不语,马上换了个问法:“你们在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 “呃。”林默道:“一起去探索过一座古墓,探索完,就分开了,呃,她当时自称顾若水。” “顾若水。” 伊落咯咯笑了起来,看样子很开心,下意识地端起酒杯往嘴边放,倾倒酒杯才发现杯已经空了,这才放下,重新倒满。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林默心里嘀咕,肯定不会把真实情况告知对方,从她的表现来看,一定跟顾若水有很亲近的关系。 伊落又喝了一杯,不再追问下去,神情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你是剑修,解除印记的方法也很简单,用剑气多洗几次体,印记自然消除。” 林默拱手相谢。 似乎问完顾若水,她对其他事情就不再有半点兴趣,只是随口问了几个不相干的,然后就将林默礼送出门。 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桌上菜已上齐,林旭和谷涵阳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正欢。 “怎样?花主没为难你吧!” 谷涵阳眨着眼,意味深长地问。 林默没好气地道:“为难我做甚,我又不是红雨一伙。” 谷涵阳哈哈大笑,给他倒了一大碗酒,端起酒碗碰了碰碗沿,将酒碗递到林默手上,“能和花主共处一室,那是你的幸运,我得沾沾你这运气。” 三人说笑一通,相互调侃,对花神会参加的百花仙子们评头论足。 这一点上,谷涵阳和林旭倒是臭味相投,有共同话题,林默偶尔插上两句,基本上聊不到一块。 醇酒、美人最令人醉。 身处香风徐徐的百花涧旁,百花为肴,喝酒更容易让人不知量深。 虽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林默酒还是喝得不少,小腹坠胀,顿生尿意,于是起身跟两人说了一声,出门去找茅厕。 馆子堂面本来就不大,地处神仙山头,来往皆仙客,小馆居然没有茅厕,说是怕污秽之物玷污了仙人们的纯净。 神仙就不用屙屎撒尿? 人食五谷自然免不了吃喝拉撒,大多数修行者很早就开始辟谷,这方面需求自然很少,仙家酒馆不准备茅厕也挺正常。 林默肚子里骂是一回事,需求也得解决,无奈走出馆子。 馆子外就是百花涧,花神会所有山头的彩楼摊位都摆在河岸两边,灯火通明,把一条百花涧照得亮如白昼,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哪有角落给他方便。 只得往下游远处走,走出近一里,灯火渐稀,喧杂人声远远落在了身后,见左右无人,他钻进道旁树林,快速解开裤带,畅快淋漓放水施肥,正值紧要处,背心骤然生出飕飕寒意。 身体自然做出反应,拧腰、转身,阵纹自鞋底涟漪蔓延,瞬息间便在身前筑起层层剑气屏障。 一转身,来人身形刚进入视线,马上又转了回去,忙不迭提着裤腰快速拴好裤带,嘴里骂道:“我跟你无缘无故,怎么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就是字面意思,因为来人就是阴神之身。 筑基境后期阴神便可离窍远游,故名‘神游’,那个时期的阴神尚显虚弱,经不得太多日晒风吹,离窍太久,阴神便会被天地罡风侵蚀而削弱,时间过长,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进入结丹,阴神便再不惧自然风霜,日晒雨淋,只要不被人刻意以术法捉魂,基本与常人无异,但战斗力还是稍显虚弱,欺负下低境无所谓,对上同境或是稍低一点的修行者,阴神自然不是对手;故此,结丹后期也称炼神,正是为元婴初成打下基础。 到了元婴境,元神初成,阴神凝成实质,便与肉身相差无几,待元婴中期,基本就和肉身相同,无论术法能力都是一样,因此元婴对上结丹期修士,基本上就属于碾压,试想两个境界高出你一倍的地仙同时对你出手,那不是碾压还能是什么。 突然来到身后这人就是元婴阴神,还是个女人的阴神。 红雨。 林默这辈子让他头疼的人不多,这女人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她和顾若水不一样,面对后者,那是境界上碾压的无力;而前者,则属于打心眼里的厌恶。 红雨咯咯大笑,笑得还挺开心。 “想你了,来看看,哪晓得你这么不讲究?” 林默转身,冷冷盯着她,“少废话,富贵山庄的人就在前面,你要不想再次被人追杀,最好趁早滚蛋。” 他顿了一顿,“我跟你没任何交情。” 红雨掩嘴依旧在笑,不把他的威胁放心上,视线下移,笑道:“多大了?” 林默一怔,随即怒道:“关你屁事,别自找没趣,别以为我对付不了你。” 红雨啧啧:“脾气还蛮大的,我看你就是火气太盛,本姑娘好心感谢你早前帮忙,前来送两壶亲手所酿好酒,又不是故意偷看,发这么大火干嘛!” 她的语气似怨似嗔,充满诱惑,若换了谷涵阳在场,只怕当场已经腿软。 林默不吃这套。 以媚术论,她这点道行,就好像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不值一提。 “那就多谢了,不过不需要,几壶酒我还是买得起。” 嘴上说谢,语气半点不客气。 红雨幽幽叹道:“何必拒人千里呢!你年纪不到三十吧!正是青春正盛年纪,又有元阳之身,与本姑娘正好互补,你我双修一次,必然各取所需,于己于人皆有好处……” 这话可不能让谷涵阳听了去。 林默心虚地瞟了眼来的方向,赶紧打断她越来越不靠谱的话。 他慧眼如炬,早看出此女修行的其实属于参同阴阳采补一道,借他人元阳,滋化元阴,若动机纯粹,不失为一门修行捷径;然而此女明显走歪了,只吸不放,境界提升快是快,但日子久了,阴阳不和合,难免在身体小天地内产生冲突,得调动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压制这种冲突反噬,这也是她面对富贵山庄时打得如此狼狈的原因,一身真元无法全力施展,空有元婴境界,实际战力,也仅比金丹好上一丁点。 红雨扭动腰肢,散发媚术,想再劝几句。 林默已经耐心耗尽,不再多费口舌,一身剑气不再收敛,大步向前,一步一圈气机涟漪,层层激荡。 红雨阴神之身如坠剑气樊笼,千万把细小飞剑撕扯着她的身子,顿时面无人色,连连暴退,口中怒叱道:“这是在百花涧,你敢伤我。” 林默冷冷道:“再三奉劝,你却一意孤行,不给你教训,看你是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 红雨左足尖支地,原地滴溜溜一转,洒开万点红星,恍若满天花雨,照林默劈面罩来。 不等近身,却被凌厉剑意尽数撕碎。 “剑修,剑修就了不起吗?” 红雨自知不敌,阴神之身已然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恨意十足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响。 林默本来就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剑意尽敛,空中犹有些许花瓣随风飘扬。 这女人真是属狗的?她怎么看出来自己元阳犹在。 青莲仙界道法千万,五源大陆五宗所学加起来也不如万一,看来以后真得小心谨慎,不然什么稀奇古怪都能撞上。 好在两人斗法瞬息而终,并未惊动附近众多修行者。 —— 回到天桓鲲船,缘真、缘切两名婢女早早回了渡船,等他们回来,本想帮着服侍已经醉意朦胧的谷涵阳,不过见林默拒人千里的态度,马上知趣,收拾好床铺,便回了自己房间。 等谷涵阳睡下,林默也回到房间,关好房门,盘膝床上静息打坐。 听过伊落提醒印记一事,他也不急着将一身剑气流转身体表面洗刷体肤,一粒芥子心神沉浸小天地,以慧眼灵识观察整个身体,找出印记所在。 他不想第二次被人种下类似印记,只有观察、研判印记的特征,才能真正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这方面,他向来有着与众不同的执着。 很快他在灵海边沿看到一处若隐若现,深嵌肌骨之间,仿佛唇印一样的印痕,与肌骨融为一色,若非有慧眼勘破神通,几不可见。 印记就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慧眼之下,各种纹路便无所遁形。 纹路就是符书,一种独特的书写方式。 留下这道符的,确认顾若水无疑,只有她曾在山洞中近身贴近过自己,但她留下这道符用意何在? 难道未卜先知,知道他会逃跑,预先就做好了准备! 似乎不太可能,想也想不通,他研究完符意,大概弄明白了印记,这才驱使剑气将印记尽数切割驱散。 这道符意与他肉身中千条万道藤蔓有很多相通点,似乎与初代魔尊悬冢棺椁上的线条也有类似。 用顾若水的方法,是否能将体内木源无限生机线条复刻在元神上,如此一来,哪怕元神离窍,也不用担心防御力薄弱。 想法也只是想法,离能够实施尚有无限远距离,缺乏有效的术法手段支撑的想法,始终就是空中楼阁。 对大多数修行者而言,内观照视便是一种比睡眠更充分的休息方式,林默也不例外。 除非他修行小胖子那种蛰龙心法,那种修行方法优点很多,限制也大,无人护道守关,根本不敢轻易进入沉睡,物我两忘间,若有仇家上门,基本上就等于是给人送人头。 静息就不一样,处于似睡非睡间,灵识还是清醒的,随时可以中断。 这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混合着草木清新。 红雨! 林默马上反应过来。 这女人真算得上阴魂不散,阴神出窍诱惑一次,居然竟敢用潜梦大法,化身梦魇进入识海。 想来红雨醉也是用类似旁门道法炼成,相当于事先在别人体内种下锚点印记,一旦对方进入沉睡或静息状态,便会激发锚点,让她化身美梦进入梦乡,来一场梦境神女缠绵的好戏,她也能藉此吸收他人阳精之气,虽不如元阳效果,总是积土成山的修行。 当然对修行者来说,丢失这点阳精不算啥,寻个开心而已。 林默恼怒的是这女人不知进退。 红雨的身形在他识海中显现,与阴神之身出现不同,这次身上布料很少,也很薄,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几乎全露了出来。 “尊驾如此坦诚,不告入梦,是不是太无礼了一点。” 林默的口气不太像生气的样子。 红雨好像很累,呼吸急促,脸色潮红,识海本是虚境,却能看见她滑腻的肌肤上一粒粒细密的汗珠。 “很累?”林默微笑。 红雨喘着粗气,白生生的大长腿一软,兀然跪倒,绷紧了富有弹性的蜜桃翘臀,香汗淋漓。 她咬着下嘴唇,近乎呻吟:“你做了什么?” 林默平静地道:“很久以前,我读过一本书,上面提到过神女入梦,夜夜销魂的故事,很巧,我也读过另一本书,上面就详细记载有这种梦魇大法,没记错的话,你用的这种叫做‘销魂帐’,我没学,不过研究过如何破解。” 他缓步来到红雨身边,伸手按住她裸露的香肩,丝丝剑气便缠满她身子,好像在她身上穿上了一层由剑气织成的衣裳。 剑气就是剑气,一条条剑气深深勒入她白生生的肌肤,原本并无实体的她不知为何,肌肤绷裂,鲜血汩汩。 红雨立即感受切肤之痛。 原本由她控制感受的梦境,不知何时竟完全受对方控制。 她咬紧牙关,恨恨道:“一切不过是幻觉,你无法在我的梦境中真正伤害到我。” 林默笑道:“真的吗?” 轻轻抬起手掌,她立马就悬停半空,整个人如一只悬挂起来的肉虫。 剑意入体,那是一种深入魂魄深处的痛。针对不知进退的人,林默从不手下留情。 第155章 又一个姓卓的 确定她吃够苦头,林默挥手收起剑气,还没等开口,红雨身形化虚,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摸了摸鼻尖,无奈摇头。 对付死缠烂打的女人,向来不是他的长项。 等他收敛心神,收起内观,窗外已大放光明,新的一天降临,渡船即将开拔,前往他们的目的地,青莲仙界修行者眼中不输魔域混乱的混沌福地。 走出卧房,缘真、缘切已经将洗漱水准备停当,谷涵阳昨夜醉酒,自然还在梦乡,这种情况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不一觉睡到午时,他是不会起床的。 洗漱完毕,换了身看起来光鲜的外套,便出门来到甲板上,昨晚狠狠教训了红雨,她毕竟是地头蛇,石榴裙下面首无数,天晓得她有没有几个能力出众的情郎,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刚中蹓跶到底层甲板,便见远处流光破空,直奔码头而来。 数名衣饰不俗的男子各踩御风法器,刚到天桓鲲船上空,不等法器降落,纵身一跃而下。 轰然声响,坚实的甲板尘雾飞扬。 陆续跳下来七人,一个比一个动静大,还有数人驾驭法器游弋鲲船上空。 船上负责接引客人的执事、伙计匆匆赶至,看这七人的服饰架势,肯定来自某个权势家族,而且是来找事的,这种情况通常谁说话管用,就由谁来负责应对。 赶来的执事中正好有一位玄辅城下派管事,姓廖,属于老成持重那一类,面相偏老,身子骨显得单薄削瘦,背还有点佝偻,抱拳道:“天桓接引管执,廖百久,敢问各位来此何事?” 身材颀长的一名男子乜眼斜视,冷冷道:“找人,要么你找,要么我来找,玄辅那边,小爷自会交代。” 口气挺大,敢在玄辅城出身的管事面前还如此不屑一顾的,不是脑壳被驴踢过,就是靠山大到无法无天。 廖管事也不吓大的,常年随船来往各大福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镇定如常,淡淡道:“需要给玄辅城交代的,不是你,是廖某人。” 他扬起手臂,往下一挥。 天桓鲲船防御阵霎时开启,阵纹一层层从船舷向天空四周铺散,须臾间形成了多层穹顶圆幕。 刚刚还逍遥遨游渡船上空的几件御风法器,顿时给升起的阵幕撞歪,斜刺里往地面栽落。 好在上面驾驭法器的身手不错,境界不低,很快稳住,重新飞起,只不过再也无法靠近鲲船。 渡船停靠,为成本考虑,大部分阵法禁制都会关闭,只留下一层控制灵气流转的聚灵阵和防止有人偷偷上船的警戒阵,这种阵防不住有人暴力闯入,但全部大阵开启,就算元婴大圆满全力轰击,三五下也未必能打穿。 否则渡船整日航行在深暗星空,免不了遭受散碎陨石撞击,没有坚韧的防御,还能走到今天。 颀长男子抬头望了眼天空,嘴角向上勾起,脸颊陷下一个酒窝,他再低头瞧着廖管事,“你确定要管闲事?” 廖管事不卑不亢:“花钱坐船的都是客人,不是闲事。” 颀长男子不再开口,双手背负身后。 就在这时,一直站他身后,怀抱长剑的黑衣人突然上前一步,不见如何动作。 廖管事身子猛地后仰,脚跟蹬地,嗵嗵倒退,身后两名伙计伸手去扶,刚接触他身体,如遭雷击,三人一同后仰倒地。 船上伙计也就是刚入门的炼气境,哪受得了如此重击,一翻白眼昏死过去。 反倒是廖管事很快起身,以袖掩嘴,飞快抹过嘴角。 林默远处看得清楚,就那一下,廖管事气机紊乱,窍腑遭受到强烈震荡。 黑衣人看似毫无动作,关键就在他踏出那一步,鞋底落下,气机便激荡而去。 一名元婴对付金丹,根本无需多余手段,单凭气机便可碾压。 颀长男子一只手把玩着腰带上悬垂的玉佩,微笑道:“廖管事想法是否有所改变?” 能带元婴扈从直闯玄辅城渡船,还敢出手打伤渡船管事的肯定就不是脑子有坑,而是有大靠山的世族子弟。 廖管事瞪着对方,沉声道:“有种你就打死我。” 颀长男子嘴角一撇,不置可否,眼皮抬了抬,除黑衣人,剩下的五人大步往舷梯走去。 站成一排阻拦他们的船上伙计给粗暴推开。 伙计都是临时雇佣而来,境界又低,自然不敢全力阻拦,排成一排挡路也就做做样子。 廖管事突然发觉事有蹊跷。 ——有人硬闯,船上总执早该收到消息,以总执的身份,对方就算靠山再硬,也不敢轻易出手,除非来的人本来就是玄辅城某高位族人。 “你究竟要找谁?” 问出这种话,说明廖管事已经心虚。 颀长男子瞥了他一眼,道:“不知道名字,是个年轻人,与贵船一位姓林的管事交情不错,住灵桓府。” 林默就在附近,听得真真切切。 住灵桓府又跟姓林的管事交情不错,不是来找他还能是谁? 昨夜刚教训完红雨,今天就有人来找麻烦,用屁股也能想到怎么回事。 颀长男子这时才环顾四周。 周围已经聚集起不少看热闹的观众,都是船上乘客。 他的视线骤然停顿。 目光所指正是人群中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林默。 “是他——” 颀长男子抬手一指,黑衣人迅疾如风,瞬间来到林默跟前,长臂轻舒便要将他从人群中拎出。 林默何尝没有准备,视线相对那一瞬间,他已经猜到红雨肯定给了对方仙家拓画。 对于任何一个修行者,给出一幅见过面的人画像,也就是一个念头传递。 对方既然连玄辅城的人都敢直接动手,也就没有什么可谈判的余地了。 黑衣人的手突然凝止半途,一步步后退,鲜血也随着一滴滴往下落。 后退好几步,他才转过身,想要往颀长男子身边逃。 只见他胸口正中,开出一朵血花,赫然是被人用一件极薄、极锋利的武器刺穿了丹室,恐怖的气机真元正从血花中心往外流泄。 颀长男子瞪大了眼睛,脸色变了,也在后退,刚退半步,黑衣人已经倒在他脚下,气息全无,连修成的元神都没有逃逸的迹象,怀中抱着那柄剑尚未出过鞘。 林默手上并没有握剑,身边围观人群也如受惊的鸽子四散逃开,只留下他一个。 他也一步步缓缓踱向对方。 一身剑气磅礴,眼睛里全是杀气。 他莫非是洞明天界下来游历的真仙? 颀长男子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手上多了一柄明亮夺目的狭直短刀,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林默,嘶声道:“你是何人?” 林默脚步不停,冷冷道:“你要找的人。” 颀长男子高声喊道:“李伯——” 也不知他喊的是谁,总之喊过之后,确实有人出现在他身边,转瞬即至,身上穿了件笔挺的青袍,衣领上以金线绣成玉京真形。 这是天桓鲲船制服,只有身份高的总执才会穿着。 廖管事见到来人,马上作了个揖,口称:“见过李总执。” 林默盯住来人的脸,道:“他背后的人是你,昨晚出卖我住处的人也是你。” 李总执面不改色,平静地道:“不是我,红雨只不过买通了船上伙计,拿到你的住所,而这位小爷,我管不了他,所以不好出面。” 颀长男子带来的帮手此时已经全部围了过来,当然没谁敢去林默身边,只是象征性站在了他身侧,摆出一副誓死护主的模样,好几个已经腿肚子打转,恨不得抽身逃走。 黑衣人才是颀长男子的护道人,元婴中期,结果刚一个照面,都没人看清怎么回事,就给人刺死,他们一帮金丹,谁敢上前送死。 林默见李总执不承认,不再多问,盯着颀长男子的脸,问道:“你来杀我?” 颀长男子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是。” 就算是,此时给他一百个狗胆,也不敢说是,世族子弟欺软怕硬,说瞎话的本事也不简单。 林默嘿的轻笑出声,伸出手虚握,黑衣人压在身下的剑,倏地到了他手上,拔出少许,啧啧道:“剑不错,少了些灵气,锐金符纹,炼这把剑的人不低于元婴大圆满。” 李总执突然横身,挡在颀长男子身前,胸前半尺,一层层透明屏障亮起,下一刻纷纷破碎,气机流散。 一条灰扑扑指头粗的剑气也被破碎的屏障碎片照亮。 砰砰。 又是两声炸响,两次有屏障崩碎,剑气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随风吹散。 “剑修。”李总执讶然失声,语速极快地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河山楼卓家人。” 河山楼卓家!跟阆风城卓家有什么关系?怎么姓卓的尽出这种败家玩意。 第156章 说剑 林默腹诽着,他很乐意做掉姓卓的这小子,但做大庭广众连同天桓总执一块做掉,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行事作风。 他盯着李总执的眼睛道:“这事怎么说?林旭又在何处?”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谷涵阳没出现很正常,那家伙肯定还在蒙头大睡;林旭身为渡船内务管事,他不出现相当不正常。 李总执叹了口气道:“我怕他不知死活前来阻拦,把他关在舱房,马上就可以放出来。” 他稍稍侧身,说道:“卓少,你自己说这事怎么了结。” 颀长男子战战兢兢躲在身后,身子蜷缩,连头都不敢冒出一点,生怕给无形剑气一不小心就割了喉咙。 其实他也是元婴初境,钱堆出来的境界,属于不能打那一类,身上防御倒是不少,品级也高,防住林默几道剑气肯定没问题,前提是他得足够灵敏,不然境界就是个摆设,法宝同样是摆设。 “你开个条件,只要我有,都能给你。” 李总执轻轻叹气,面向林默,道:“听林管事说,仙师准备去混沌福地?” 林默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颀长男子本事不高,脑子倒不笨,马上说道:“卓家在混沌福地有座山头,多年来也没空打理,可以奉送给仙师。” 李总执早在双方对话时,已悄无声息祭出一道结界,围观者此时连他们的人影都看不实在,对话更听不见。 山头。 林默此次去混沌福地游历,就是想找处五城无法一手遮天的地盘,以便日后陆离二师兄等人飞升,能有落脚地。 此时卓家少爷主动送上门,不是瞌睡遇枕头是啥!当然面子还是要装的,假意沉吟半晌,眉头紧锁,似乎相当为难。 颀长男子见状赶紧说道:“仙师开山立宗想必资财上捉襟见肘,本……在下名下尚有余财,五万仙玉赠与仙师以作启动。” 他扯了扯李总执衣角,示意帮忙居间调和。 李总执微笑道:“卓少如此诚意,仙师以为如何?” 林默道:“条件尚可,但卓家势大,又如何敢信,指不定转过背,这位卓大少便请来家中老的,我这小身板,扛不起河山楼众多神仙。” 李总执转向颀长男子,道:“卓少可否作心血盟誓?” “行。” 颀长男子答应极其爽快,好汉不吃眼前亏,与身死道消相比,一切身外物不过过眼浮云,身为卓家嫡长子也不差那点。 —— 湖心亭榭,茶犹烫手。 心血盟誓符书已经交到林默手上,颀长男子亲手所书,一手漂亮的小楷工整而不失灵动,最下方签上了卓少大名:卓经天。名字上以心血摁下拇指印。 上面的内容很简洁明了,一条是交割青莲二十九东南苍鼎山事宜,一条是五万仙玉交付时间,以下便是誓约,大概便是如有违誓不得好死云云。 山头位于混沌福地东南,方阔五百里,卓家的山头持有权有玉京十二道脉共同签押的山水契为凭。 属早年卓家先辈所得,而上面签押的十二道脉正是玉京十二楼前身,效力可见一斑,也不是哪家想推翻就能推翻的万年契。 当然这种契约卓经天自然不会带身上,五万仙玉也不是小钱,约定天桓鲲船停靠混沌福地野人渡码头时,自然有人前去交割。 林默也不担心,反正有卓家嫡长子的心血誓书,即使卓家有高人能斩断心血誓书因果,他也不放心上,总的来说这是卓家理亏,不怕以后没机会。 收好誓书,他打趣地问道:“你们河山卓家与青莲二十四卓家有什么关系?” 卓经天怔住,愣了半晌,才道:“那是卓家庶支,分家已久,如今还打着河山卓家旗号,跟阆风城有一定的地位。” 他本想多问一句,随即意识到自个处境,马上闭嘴,作揖告辞,带上他那帮手下,匆匆下船。 林旭也给放了出来,等他们卓经天离开,来到水榭,面上多有歉意,道:“在下给李总执关在舱房,来不及通知,还望兄弟不要见怪。” 林默摆摆手,招呼他坐下。 李总执开口道:“卓经天虽然骄横,这点买命小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不至于赖账,即使他想赖,卓家家大业大,断不会因为这点损失丢了自家面子。” 林旭张口想说什么,给李总执抬手虚按制止,接着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起因后果都与李某无关,不过长生仙师是本船客人,无端遭受这场风波,李某肯定脱不了干系,需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一定范围内,本人还是能做主给予仙师一定补偿。” 长生正是林默登船时报的假道号。 他摇头道:“补偿卓经天已经给了,待在下混沌福地下船后,还望李总执不要迁怒林老兄才是。” 李总执打了个哈哈,道:“林管事从头到尾一概不知,迁怒从何而来。” 林默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李总执道:“我与林管事心声言语几句,还望仙师勿要见怪。” 林默感觉到李总执与他说话时,正以心声与林旭交流,既然别人都主动说了,他也就不再窥探,其实以他的境界,也无法窥探元婴中期心声,不过对方拿不准他的境界修为,故而刻意直言,以免造成误会。 十数息后,李总执借口开船事忙,起身告辞。 湖心水榭本就是鲲船三层一处休闲地,林默所住的灵桓府就在湖面另一边,只不过要回去,需走游廊绕行半圈方能到达,图方便的话,从湖面御风过去也未尝不可。 等总执一走,林旭似乎松了口大气,也像口渴得要命,端起桌案上先前一口未动的茶水一饮而尽,缓了半晌,身子前倾,凑近林默,小声道:“还好你没出事,要不然兄弟就……”嗓子哽咽,不知是刚刚喝茶太急噎住了喉咙,还是口渴未消,有点说不出话。 林默两手一摊,笑道:“这不是皆大欢喜。” 林旭嘿嘿笑道:“你道刚刚李总执说什么?” 林默眉毛一挑,静等下文。 林旭神神秘秘道:“李总执认为你是洞明天下界来游历青莲的上仙嘞,还专门嘱咐我,到混沌福地前,小心陪好,别让您老对这场风波有所怨怼。” “哦——”林默真没想到李总执会有这种想法。 林旭道:“他这样误会也好,省得了我花口舌去解释跟你的关系。” “李总执怎么会误认我有上仙之能。” 虽然不太理解,林默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毕竟给元婴中期误认洞明上仙,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林旭倒了杯茶,小口啜饮,说道:“他说你的剑道之高,隐隐有气吞山河之气,却故意压在剑气滂沱的意境上。” 林默强忍着没伸手去挠头发,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林旭这才想起他来自五源大陆,对青莲仙界很多山上街坊间未见书本记载的事不太明了,干咳一声,说道:“这个说来就有点话长了。” “我有时间,李总执不也让你陪我吗?” “那我就不好意思卖弄了。”林旭难得在他面前有机会表现,哪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从何说起呢!那就从青莲对剑的认识开聊吧!” 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 “青莲将运剑之道,分为五个不同类别,其一就是剑术,这个很好理解,你们那边也一样。剑术分两大类,一类是修行者与江湖武夫皆通用的剑招,无非就是运剑技巧演化出的不同招式,根据个人理解不同,技巧自然也就不同;另一类就是修行者专用的术,即道法与剑的结合,亦称剑术,比前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修行者用剑者居多,但用剑的并不是都能称之为剑修,这个嘛!放到最后再说。” 林默腹诽了一句,这些谁不知道,五源大陆虽与青莲仙界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天地,很多说法还是共通的。 不过他并没有打断林旭的谈兴。 “其二剑势,即一个人运用剑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气势,江湖剑客有江湖剑客的气势,修行者有修行者的术势,哪怕剑术一样,每个人表现出的剑势都有不同。” “其三剑意,剑意是用剑人的意愿、意向,剑意就是剑的意识,是在剑道上独特的感悟,同时可以说成是把势,气,芒三合一释放出来的气势。因为剑是有持剑人使用的,所以意识和水平决定了剑意。” “其四剑气、剑芒,无非就是修行者、江湖剑客,以剑挥出的破空杀人之气。” “其五剑道,道者,无形也无象,是为对天地间万物变化的理解,剑之道,则可称谓为持剑者对剑与天地万物变化的融通运用。” “以上,你们那里大体说法也差不太多,然而说法不同点在剑修这个称谓上,正因为这个称谓的不同,也演化出了不太一样的说法。” 林默想听的,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林旭说得口渴,不停喝着茶水。 “你们那儿似乎能将沟通自身灵剑则称剑修?” 林默点头,确实是这样,不过五源大陆好像也只有西崇山才有剑修。 “这里不一样,但凡大地仙都能炼出沟通自身的利剑,就跟炼出法宝没太大区别,炼出的剑炼化入窍即可认主,与灵识相通,不过就是一件法宝而已,所以都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剑修。” 事实也是这样,林默认同这种说法,五源大陆在这方面的确有点笼统,也是因为除西崇山外,没其他宗门能炼出认主灵剑的缘故。 “剑修是什么,是特殊修行者,先天剑体,不像体修可以用后天的勤奋来弥补体魄上的不足,剑修需得以肉身之躯,蓄得住无坚不摧的凌厉剑气,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称之为剑修。” 林默道:“说白了,这里只将修炼五行真元转化剑气存于气海经络的人称之为剑修。” 林旭点头,“对,所以剑修特殊,就着落在这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剑气存蓄体窍的,别的修行者自然也能用五行真元转化剑气,总归需要一定过程,远不及剑修无须术法,收放随心,剑气锋锐凌厉程度也与普通修行者释放剑气大不相同。” 林默嗯了一声,这家伙说了半天,好像都没说到点子上。 林旭笑道:“你是嫌我啰嗦,不说清楚前面的,你怎么能搞明白,剑修独有的四层的境界。” 林默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能听着。 林旭难得占了回上风,滔滔不绝:“正因为这样,这里便将剑修分成了四种不同层次,也是从剑修剑道、剑意、剑气上的一种划分,第一层便是剑影……” “剑影。” 林默差点脱口而出,对这个名词再熟悉不过,父亲留给他的剑气炼体之道,最早炼成的就是这个。 林旭没太注意他的神色变化,接着道:“剑影属于剑修最初级阶段,一种是剑不离手,靠强横体魄与剑融为一体,以速度取胜;一种是剑离体窍,化作飞剑杀人;依靠的都是速度,附着的是剑上无坚不摧的剑气,不管是近身搏杀,还是飞剑杀人,但凡在剑修控制范围,皆不损耗半分剑气,这便是剑修最与众不同之处,剑修外其他修行者就无法做到,随着距离由近及远,剑势必然衰减,通常剑影攻击范围也只有数丈到十余丈,修行境界决定远近,攻击也很单一,完全依靠锋锐,单打独斗,同境几乎无敌,面对多人,可能就有点那个……” 他嘿嘿干笑着,“第二层剑气滂沱,则又不一样,一定范围内剑意如雨,气势如潮,手上持不持剑,分别不大,当然遇上同是剑修的对手,肯定持剑更占优势,到了这一层剑修,同境修士基本不会轻易招惹,就算围杀,也得掂量下有没有能挡下滂沱剑气的高阶法宝。” 他快速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卓家少爷怕你,怕就怕在这一点上,他法宝不缺,可没那本事用啊!” 林默笑道:“不用看,我设了禁制。” 林旭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道:“第三层则称气吞山河,可惜没见过,据说有搬山移海的大神通。” 他身子前倾,神秘兮兮道:“李总执之所以认为你来自上界,就是因为你以剑气击破他借来的渡船防御屏障时,那股摧枯拉朽之势。” “你要知道,渡船屏障可是能挡下元婴大圆满倾力出手。” 第157章 野人渡 林默摸了摸鼻尖。 斩破李总执屏障的不仅是剑气,也有他运用剑阵取巧,虽然自幽冥百年悟出的剑阵,依然不能像在神缘秘境中那样发挥,但至少能展开其中一小部分,对付他们展开一小部分也足够用了。 这种话当然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反正别人也看不懂。 谷涵阳从两名婢女那听说了消息,匆匆跑来,见林默安然无恙坐那喝茶,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嫌弃地瞥着桌案上的茶杯,摸出一壶酒,小口浅啜,问道:“怎么回事?无缘无故怎么又跟姓卓的……” 说到这儿,戛然住嘴,瞟了眼林旭。 林旭也在斜眼瞧他。 林默摆摆手,“没事,小误会。” 他摸出昨天买来的红雨醉,像扔毒药一样扔进谷涵阳怀里,“这玩意你拿去。” 林旭显然知道事情起末,含笑道:“谷老弟既然喜欢,我这一壶不如也给你。” 谷涵阳先是兴奋,拿起酒壶摩挲,忽然感觉不对,收起一脸欢喜,盯着两人脸来回看,“有事瞒我。”他指着林旭鼻子,“肯定有事瞒我,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他指林默,他是不敢的,渡船上能宰卓家一行,魔域能杀魔修元婴的家伙,他可惹不起。林旭和他境界相当,这些日子,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林旭看着林默,见他神色泰然,于是笑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谷涵阳拿起酒壶,作势欲扔,马上又双手捧着来回抚摸,咧嘴笑道:“上楼子还嫌弃这个,哈哈,你们真是骑马嫌摇晃。” 林默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就是一个湾里的鱼。” —— 嫌腥不嫌腥都是个人私密事,天桓鲲船准时开拔,升入云端,向着百花天福地东方驶去,加速冲破穹幕,再次进入深暗星空。 九十九福地莲瓣排列分九层,每层十一瓣,玉京山如中心莲台,越靠近莲瓣越密,福地较小,相距深暗星空越短,反之亦如。 混沌福地属第三层莲瓣,与第四层的百花天处在同一方向,距离较近,天鲲船往来也就三四天光景。 当阳光再次照耀渡船,他们已经进入混沌福地天穹。 渡船都有各自完备路线,进入天穹,基本就已到了渡口上空。 谷涵阳收拾好行李,全部收进随身玉佩法器,只等渡船停下,此时林默正与两名婢女站在观景台栏杆边,小声聊着什么。 他也不好偷听,总之见缘真、缘切好像挺开心,笑靥如花,一扫之前几十天阴霾。 那家伙想明白了!偷偷跟两名美婢做了私下沟通? 真那样的话,还算这家伙醒悟早。 渡船靠上码头,船身剧烈震动,三层甲板的贵客有专门的下船通道,不与底层客人去挤狭窄的跳板。 林旭就在下船口等着他们,手上拿了只多宝袋,里面装的全是酒。 既有李总执的心意,也有林旭这一趟从各大福地收罗来的各地特产酒酿,礼不重,表示的是情意。 当然也少不了卓经天送来的苍鼎山地契和五万仙玉 他一直把二人送到渡口外不大的商街。 人生地不熟,林默也没打算贸然就往苍鼎山闯,他准备在野人渡这边多住几天,了解下当地人情世故。 林旭对渡口这一片相当熟悉,引去了一家平时有交道的仙家客馆。 野人渡商街很小,比不得其他渡口繁华,街上人马稀疏,看不到几个路人,好些商铺掌柜、伙计都坐到了街边屋檐下,懒洋洋晒着太阳,享受这一天之中难得的阳光。 没走几步路,拐进一条巷子,便到了客馆。 门额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招牌,上书‘客似云来’四个龙飞凤舞大字。 大门虚掩,也没有伙计门外迎客。 推门进去便是一块照壁,雕龙凤呈祥图,一看便是仙家手笔,栩栩如生,仔细打量龙腾凤翔云彩流动,时不时有七彩灵气浮现。 庭院里栽种着青绿翠竹,灵气萦绕其间,如雾似烟。 老板迎出庭院,抱拳远远招呼道:“不知林管事驾到,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仙家客馆老板姓吴,容貌四五十岁上下,也是修行者,境界不高,筑基中期,混沌福地他这种境界混出大名堂的可能基本没有,开间客馆,依附当地势力,只要交足保护费,也没人敢在客馆闹事。 掌握野人渡的势力,本身就与玄辅城有莫大关系,背后有靠山的势力也没有太多散修或其他势力前来捣乱,相对来讲,渡口比福地其他地方安稳得多。 吴老板混迹混沌福地多年,客人是怎样性情,一眼便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随即给林旭身边两人作揖行礼,也不多问。 林旭道:“我这两位朋友来福地游历,需在吴老板这儿住些时日,多了解了解当地风俗,还望吴老板不吝指教。” 话说得客气,也暗暗带着指使的口吻,像他们这种来自五城十二楼的仙籍地仙,随随便便说句话,比当地世俗君王说话还管用得多。 吴老板哪敢不依,嘴里只是应承。 林旭直接给了四块仙玉,值当房资,吴老板推辞几回,当着林默的面,他哪会摆出祖庭仙师的架子,只管塞给对方,也不问价,吴老板满心欢喜收了。 小地方客馆条件自然不如天桓三层洞府,也算不上寒酸,安排的是客馆最大的一间院子,三个房间,有独立的聚灵阵法维持,灵气还算充盈,比较适合修行。 安排停当,林旭便起身告辞,船上还有一大堆事务,他身为内务管事,得看着手底下几十号人。 林默也就在这‘客似云来’安心住下,也不打算长久。 原本林旭就已经说得很详细,他们留下来,也就是亲身体会下混沌福地彪悍的风俗习惯,也需要去苍鼎山前,了解下苍鼎山真实情况。 堂堂河山卓家,将一块现成的山头就这么丢出来,哪怕是嫡长子保命的行为,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 客馆包有伙食,不用他们外出觅食,伙食也是根据客人需求,混沌福地散修众多,不讲究仙籍,仙家食自然不像五城十二楼地盘清淡无味,送来食盒有酒有肉。 酒很普通,当地附近一家小山头仙粮酒酿,比寻常村醪也就多了几分灵气,没那么寡淡。 肉食倒是丰盛,相当合口味,大块烧肉,量多味浓,肉全部来自附近一些仙家自养仙兽,补充气血再好不过。 晚饭还没吃完,院子外面就传来喧哗。 从不断问候别人长辈的激烈话语中,还是能听出一些端倪,似乎仅仅为了一盆水。 吵架地点就在隔壁,与他们只隔了一堵围墙。 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些: 双方应该合租了隔壁院子,一方夫妇二人,一方三个男人,也是从野人渡下船的客人,住了不止一天,可能夫妇二人精力比较旺盛,几天来摇床的声音让其他合租院子的客人不堪其扰,本来就怨气就不小,加上之前,夫妇二人摇床活动结束,把一盆水倒去了三人所住的屋门口,顿时引起三人不满,出门找夫妇讨要说法。 谷涵阳爱看热闹,尤其爱看带那方面故事的热闹,二话不说立马冲出院子,跑去隔壁院门口。 隔壁院大门敞开,三男对一男一女,争吵激烈。 夫妇二人站在屋檐下台阶上,男的身材强壮,不大开口;女的苗条秀美,吵起架来两手叉腰,身子前倾,整个院子就听她尖锐的嗓音在回荡,一直没停过。 三个大男人站在天井中央,三张嘴还抵不上妇人一人语速,偶尔还上一句,马上就给妇人连珠炮般的骂声怼回。 客馆老板加伙计竟然没一人出面。 吵得兴起,三人中一人站了出来,直指那强壮汉子,“姓李的,有种让你婆娘滚蛋,我们来比划比划。” 妇人骂得更起劲,“鹿瘦猴,就你那二两肉,老娘一屁股能坐蔫你三个,还有种跟我男人叫板。” 强壮汉子闷声不语,双手抱胸比旁观者还清闲。 谷涵阳听得津津有味,斜靠门框上,一边小口喝酒,不停咂嘴,好像在品味妇人话里的滋味。 那人不管妇人撒泼,指着汉子道:“姓李的,划个道,来不来。” 林默也来到了谷涵阳身边,不是看热闹,是怕他听得兴起,开口说些不着调的话,反倒惹来别人共同针对。 强壮汉子有意无意眼角余光扫了眼门口两人,沉声道:“来就来,怕你不成,要来就得赌点什么,没个彩头,打架没劲头。” “赌什么?” “赌五十仙玉。” “我呸——”姓鹿的瘦子吐了口痰,“你有五十仙玉?” 李姓汉子瞟了眼老婆,妇人气鼓鼓瞪了眼丈夫,甩出一只绣金钱袋。 汉子将钱袋打开,在三人眼前一晃,“这不就是。”然后飞快拉紧口袋,紧紧握在手心。 鹿姓瘦子似乎有些意外,不愿跌了面子,侧身跟左右同伴心声言语着什么。 三人脑袋碰脑袋,手上窸窸窣窣,很快鹿姓瘦子转过身,也向对方亮了下钱袋子,说道:“五十仙玉都在这儿,拣日不如撞日,你来挑地儿。” 李姓汉子一指,“镇外十里,有个荒坡,就在那儿。”作势便要御风而起。 鹿姓瘦子抬手虚按,“且慢,这彩头各自放在身上,我可不放心,你要输了不给,两口子撒泼,我们总不能杀了你泄愤是吧!得找个中人。” 李姓汉子转向斜倚门框的谷涵阳,抱拳道:“这位兄台看热闹也够了,能否与我二人做个中人,免得有人输了耍赖。” 鹿姓瘦子指着对方骂道:“老子怕你耍赖。”也转过身,抱拳一晃,“敢请兄台帮这个忙,等收拾了姓李的,再请兄台喝顿大酒。” 第158章 民风‘纯朴\’ 谷涵阳怔住,酒壶含在嘴里都忘了拿开,好半晌才回过神,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来当中人,你们不怕我携款逃跑啊!” 李姓汉子道:“看二位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两个人就包了一座院子,不差这点散碎,哪有信不过的道理。” 妇人不服,兀自尖着嗓子道:“就放我这儿不行,我一妇道人家,还信不过。” “谁信得过你。”鹿姓瘦子撇了撇嘴,冲谷涵阳道:“我也信得过兄台。” 谷涵阳顿时飘飘然起来,自顾自地呵呵傻笑。 林默拍了拍他肩膀,看着院中争执双方道:“想来我这位谷兄一脸诚实,打动了各位,那就请双方各自封印钱袋子,别到时候短了几块,找我这哥子麻烦。” “哪有可能。” 鹿姓瘦子嘴上说着,手上飞快结印,给钱袋子结上封印。 谷涵阳乐滋滋收下双方钱袋子,七人一同御风,直奔镇外。 野人渡本就建在群山峻岭,一出镇子,除了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官道,看不见别的民居,又值暮末,大地一派灰扑扑的暮色,万籁俱寂。 十里外山坡更是荒凉,山头上光秃秃的全是坚硬的岩石,倒是个斗法打架的好去处。 一到山坡,叫阵的两人立马对峙,相距十丈。 很显然鹿姓瘦子怕李姓汉子是体修,不愿与其将距离拉得太近,其他人离得远远的,修士斗法,动辄飞沙走石,没人愿意靠太近。 谷涵阳扭头看了一眼,除了林默,观战的全都站在他们身后,三个人三个方位,刻意保持距离。 他总觉得什么不对劲,心里嘀咕着转头回来看向场上对峙双方时,发现本来相对而立的两人,也转过身面向他们。 鹿姓瘦子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喋喋怪笑。 谷涵阳顿时明白过来。 再看看林默镇定如常,正冲那两人微微颔首,“诸位这是玩的那一出,收钱买命,还是见财起意?” 妇人哼哼道:“来了混沌福地,还不知收敛,识相的,脱光衣服,所有东西交出来;不识相,那就让我们来帮你。” 谷涵阳扭头笑道:“嫂子有心了,在下喜欢主动。” 妇人一点不生气,对待将死之人,她不在意别人口头多花花两句,抬手抹了下鬓角,抿嘴一笑道:“看来小兄弟挺适应咱这儿纯朴的民风。” 纯朴民风。 这倒是个有趣的说法,是不是可以解释成纯粹得眼里只剩钱,朴实得只爱钱的意思。 谷涵阳道:“若嫂子喜欢,可以让在下体验一番。” 李姓汉子怒喝道:“找死——” 身形晃动间,人已到了谷涵阳面前。 沉腰坐马,一拳挥出,又快又猛,拳风中隐隐夹带风雷。 气机狂风暴雨扑面而至。 林默盯着李姓汉子,瞬也不瞬,挥拳迎了上去。 谷涵阳呼吸一窒,身形化虚,瞬间出现在鹿姓瘦子身前,两道光芒自腰间闪现,交替相错,横扫瘦子腰身。 鹿姓瘦子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全身金光熠熠,气机骤然攀升。 扶乩请神。 这种术咒能将普通修行者,短暂蜕变为金身不败的体修强者,无惧刀斧加身,法宝轰砸。 神术降真多久,得看施术者境界,境界越高,能使用的神通越多越强,但也无法超越请来神灵本身神通。 仗金身护佑,瘦子横身一个肩撞,撞向谷涵阳胸口。 两条光芒劈中他腰肋间,锵然如金铁相撞,火星迸溅,竟未能伤及此人,将衣袍割开两条口子,左右腰肋皮肤上仅留下两条淡淡白印。 谷涵阳也不是空有境界,毫无实战的角色,野修嘛!不经过数十年血水里面摸爬滚打,根本不可能混到令仙家山门青睐。 身形再次化虚,鹿姓瘦子撞了个空,身子前冲,直奔林默而去。 他往前冲,李姓汉子却在后退。 退也不是主动后撤,两人拳头碰在一起,轰隆隆如炸出一记惊雷。 向来对力量速度相当自信的汉子,竟然第一次感觉到力不如人的悲哀。 一股强大的力道从他拳头上反向传递,指骨喀喀作响,然后是腕骨、小臂、连带整个臂膊,再到躯干、双足,地面一沉,尘埃飞扬。 依旧没能卸掉反冲力,两条腿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本能地僵直后退。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还不止于此。 ——整个身体仿佛沉浸进了幽深湖底,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每个毛孔好像有钢针攒刺,渗入血管,渗入经络,搅动切割着全身运行真元的通道。 看到的一切都成了慢动作,就连从他身边掠过的鹿姓同伴,也像在缓缓向前飘动。 不过别人眼里,他的倒退比刚刚瞬移还快,快得甚至拉出一道残影。 下一刻,他身上就发出了噼啪声,成百条细小的血箭从他经络血管爆射开来。 撞向林默的鹿姓瘦子突然停住,他也不是主动停下,而是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咽喉,把他像小鸡崽一样拎到了半空。 鹿姓瘦子瘦是瘦,身材并不矮。 林默手臂斜向上举,他两条腿还是拖在地面,只不过软塌塌的像两条没了骨头的鹭鸶长腿,完全没了力量。 整个过程妇人和另外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们不动,而是来不及。 双方动手太快,快得只在呼吸间。 从李姓汉子暴退经络血管爆开,到鹿姓瘦子被人掐住脖子,快得也就弹指刹那。 莫说他们,连谷涵阳也目瞪口呆。 自从认识林默后,除了北溟鲲船上见过他用法丹对付过阆风卓家那帮人,魔域到现在,还真没有亲眼见过他出手。 阆风卓家、赖德坤、山河卓家元婴供奉、天桓鲲船李总执……这些人哪一个比眼前这五人差,随便拎出一个,都能将这帮结丹散修杀个血流成河,而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吓得把他当成了洞明天下界真仙。 对付这些结丹散修,似乎根本用不着他。 于是他掏出一壶酒,找了处高矮合适,不见尘土的平整石块,坐在那里喝酒看戏。 跟着林默,打架这种事情轮不到他头上。 林默也没看他,随手将鹿姓瘦子扔下,转向依然站立的三人,微笑道:“怎么样,你们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有一人最早反应过来,转身想逃,刚离开地面,身体就莫名其妙落回地面,两条腿咔嚓一声齐膝断开,身子砰地扑倒,断开处伤口平整光滑,如同被一柄锋利的剑一剑切开,血流如注。 妇人和剩下来那人噤若寒蝉,一动不动,只是膝盖不停抖,身子筛糠。 林默盯着两人,呵呵道:“忘了提醒你们,我在附近布了道剑阵,不小心撞上去,是会要命的。”扬手轻挥,空中千百条银色丝线相互交错,正好在妇人等三人四周,像一只网罩将三人笼罩其间。 谷涵阳不停用手搓脸,眼前一切太不可思议。 他知道林默很强,强大的可能远超过他见过的很多元婴圆满大地仙,但没想到他强大到如此地步。 剑修真的很可怕,天生为杀戮而生。 妇人抬头瞥了眼倒在地上的丈夫,她能感觉他还活着,不过一身修为算是废了,经络尽断,就算大罗金仙赏一颗九转金丹,也未必能救回来。 鹿瘦子也活着,境遇跟她丈夫差不多,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弹动,似乎在忍受剧烈疼痛。 林默看着妇人冷冷道:“你们只是见财起意?” 他这句话问得很奇怪,谷涵阳当然听得懂,但别人听起来总有几分怪诞。 妇人道:“你们一来,身边还跟着玄辅管事,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像你们这种,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还能是谁?所以我们几个一合计,就想出这么个办法,目的也就是弄点钱花,真没别的意思。” 谷涵阳远远地喊了一嗓子:“有别的意思也不赖。” 林默不搭理他,道:“要我们不上钩,你们准备怎么办?” 妇人道:“野人渡是玄辅城地盘,肯定不敢在镇上动手,最多缀上你们,等二位走出镇子才会……” 林默用一声嗯打断了她的话,实在不想听废话,弄清他们意图已经足够,于是问道:“知道苍鼎山吗?” 妇人和旁边同伙对视一眼,都在点头。 林默拿起葫芦,找了处干净地坐了下来,小啜一口,道:“说说你们知道的。” 他望了眼空中错落交织的剑意线条,微微一笑道:“这些剑意不会那么快消失,可以说详细一点。” 第159章 扩充势力 妇人再次瞥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丈夫,咽了口口水,道:“苍鼎山原本属于河山卓家,属东南雍国辖地,却又是玉京十二楼赐封给卓家的仙赐之地,山头倒是好山头,只不过卓家家大业大,混沌福地这几百年乱成了一锅粥,他们若想利用,势必与控制雍国的承渊城有所冲突,因此弃置不管近千年,承渊也不敢轻易侵占,那座山便成了好几拨散修的落脚地。” “不过因为周边全是承渊城势力把持,山上散修也无法成势,东一堆,西一簇,偶尔从山中弄出些天材地宝什么的,卖几个小钱。” 林默皱了皱眉,道:“承渊城在雍国势力很大?” 妇人道:“混沌福地哪有什么大不大的势力,五城十二楼加上三大祖庭没谁敢说控制一方,也就是些与世朝廷瓜葛颇深的元婴、金丹,再给那些祖庭大爷上供部分,扯大旗作虎皮罢了。” 林默嗯了一声,环顾一周,说道:“你们呢!” “我们什么?”妇人瞪大眼睛。 “你们属于何方势力?来自何处?” “唔。”妇人抬头见林默神色不善,赶紧道:“我夫妇二人来自百川瀿水,散修一个,不归属任何一方,这次来野人渡,也是弄到了一些品质不错的天材地宝,听说这边收购价高,方才过来售卖……” 她看了眼身边还站着那位同伴道友,见他嘴皮子直哆嗦,想来话都说不利落,生怕激怒了眼前这位,接着道:“他们三位,来自北方凝水萧艾,也是过来走货,大家手上都不宽裕,正巧凑一起租了那座院子。” 只要不是卓家派来报复的人,这些人从什么地方,做什么的,对林默来说并不重要,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有几个当地人做向导,至少比他和谷涵阳傻不愣噔的到处乱撞要好。 林默吭吭两声清了清喉咙,说道:“你们准备怎么了断?” 妇人立马挺起胸脯,抱拳道:“任凭仙师处置。” 身旁那位还能站着的同伴也马上有样学样:“仙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林默看了眼坐那喝酒的谷涵阳,笑道:“两只钱袋子,你准备拿到什么时候,也不怕烫手。” 谷涵阳顿时醒悟,忙不迭将两只钱袋远远扔了出去。 钱袋子在地上滚了几圈,什么动静都没发生。 妇人面色难堪,垂下头,“原来仙师早看穿了手段,的确是我们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金镶玉,还望仙师手下留情则个。” 林默指了指地上的钱袋,“还好你没有动用,若非如此,现在你们已经是死人。” 他挥了挥手,笼罩在三人头上的剑意网倏然消失。 正自愣神,听林默道:“每人交出一滴心尖精血,跟我回客馆。” 修行者交出心尖精血,无异于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利用心尖精血随便一个咒杀,不管你躲得多隐秘,躲多远,这种咒术无视空间距离,瞬间便能杀人于无形。 性命被人拿捏,总好过现在就身死道消。 散修最大的好处就是审时度势,该狂则狂,该狠则狠,到了生死关头,该跪在别人面前喊爷爷就喊爷,绝不会犹豫半分。 身上毫发无伤的两人相当主动,凝出一滴心尖血,双手奉上。 双腿齐膝而断趴在地上那位也同样交了一滴,等林默将心尖精血分别收进符瓶,这才摸索着将两条腿取回,安回断开位置,掏出些布条药膏,坐在地上包扎。 修行者复原能力都不错,只要断肢没有彻底损坏,经络血管尚全,长回去不难。 妇人上前扶起他男人,搭了下脉,发现气息虽弱,经络、血管损伤并没有想象严重,只不过真元尽泄,靠自身是无法修复了。 鹿姓瘦子也一样,气息紊乱,体内剑气乱窜,一旦剑意拔除,很快便可恢复如初。 不过他们这种状态心尖精血倒是没法自己凝出了,妇人出手果断,帮他们凝出,也一并交给林默。 谷涵阳不太理解。 一帮金丹散修,战力也稀松平常,拿他们心尖精血,还不如一剑一个结果了直截了当。 林默道:“苍鼎山整整五百里方阔,你觉着靠我们两个能管得过来。” 谷涵阳马上懂了,嘴上犹不服气:“混沌福地找几个金丹帮手还不是轻而易举。” 林默没好气地道:“你出钱?” 现成的五名既不花钱,还不敢生出反骨的金丹客,不用白不用。 他们的对话自然背过了那五人。 —— 回到客馆,五人都聚到了林默院子堂屋里面。 堂屋本来就不大,椅子也只四张,相对安放,左主右客。 林默坐了上首,谷涵阳自然坐他身边,对面两张椅子,给双腿缠着布条行动不便的那人占了一张。 他姓何,何玉辉,也不是混沌福地本地人,家乡百花天,金丹中期,擅长阵符,早年曾入过百花天寒客岛宗门,后因得罪了宗门前途光明的女修,给逐出山门,成了散修,在家乡混不下去,才跑来混沌福地博一个前景。 妇人也占了张座,她男人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就躺在妇人脚边一张草席上。 夫妇二人土生土长当地人,家乡就在百川洲瀿水,男人姓李,李老四,不爱说话,看上去老实巴交,熟人都按谐音叫他李老实;妇人娘家姓周,嫁给李老实后,也改姓李,自己起了个道号:弄玉。 躺门槛边瘦子姓路,大路的路,并非梅花鹿的鹿,路生,来自青莲七十七,他来混沌福地,就是避祸,起因也很简单,坑蒙带偷,昧了本地宗门一本传承数千年的道典,里面记载的就是请神降真之术。 坐门槛上那位姓蒋,道号‘常吉’,凝水洲本地散修,擅长水法。 屋子里很安静,气氛凝重,只有茶几上的茶汤飘着淡淡的水雾。 大家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林默指尖轻叩扶手打破屋子里的沉寂,开口道:“既然认栽,那大家就好好聊聊。” 李家妇人道:“仙师只管开口。” 林默微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李家妇人沏的,手艺不算太差,清了清嗓子道:“要求不高,去雍国,到了那里也不要你们打打杀杀,摸清苍鼎山每支势力情况越详细越好,顺便把承渊城势力山头分布,各个山头情况也摸上一遍。” 他扫视全场,一个个如丧考妣,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你们都是野修,莫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散修。”谷涵阳出声纠正他的措辞。 整个青莲也就混沌福地没有野修这个说法,统称散修,山头修士就称山头或宗门修士,和散修区别不大。 何玉辉道:“不是怕摸情况,前辈看我们这一个个的,除了李大嫂和老蒋,没一两个月很难恢复,到雍国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不是怕死,实在是怕耽误仙师的大事。” 宗字号出身的散修嘴皮子确实利落,借口也找得合情合理。 李家妇人瞪了这家伙一眼,谈条件行,也得掌握分寸火候,怕就怕惹恼了眼前这年轻杀神,一身剑意无声无息就取了他们的头颅。 林默道:“且不谈其他,就说愿意不愿意。” 能说不愿意吗? 何玉辉赶紧抱拳道:“为仙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他人也同样不敢提出异议。 林默伸直手臂,掌心冲路生虚握拳头,一丝丝乳白细线就从他身体漂浮起来,拧成一股指头粗剑气,张口一吸,剑气便被他吸进嘴里。 路生身子一轻,四肢百骸顿时通透,一下子坐起,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小的路生,任凭仙师使唤,当牛做马,绝无半点怨言。” 林默曲指轻弹,嗤的一声,一只丹瓶破空,稳稳落到他面前。 “你体内剑意拔除,气息稍显萦乱,这瓶六转固气丹,对你有所帮助。” 固气丹,六转! 通晓药理的李家妇人震惊得脸都拉长了几分,固气丹相当普通,随处皆可买到,价格不高,两三块冰晶就能买满满一大瓶。 但前面带上了‘六转’两个字,意思全然不同,六转什么概念,等于是将数斗固元丹加在一起的药效,最关键在于几乎没有任何杂质,不会带来丝毫副作用。 这年轻人究竟什么来头? 一颗普通固元丹,有必要六转炼制吗? 林默故意不去看她震惊表情,转向何玉辉,捏了个指诀,地面便生出数支嫩绿树芽,钻进他脚心。 何玉辉双腿顿时麻痒难当,腾地跳将起来,双脚乱跺。 “你……你……没事了。” 众人惊呼声中,何玉辉方才醒悟,看向林默的眼神已经从恐惧变成崇拜。 恨不得五体投地崇拜。 其实谷涵阳同样惊为天人,只不过他得表示自己了然于胸,故意绷紧脸皮,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 而林默故意显示这一手,术只是障眼法,真正奥妙在于他将木之真源气息隐藏在术法中渡入对方体内。 木乃生机之本,白骨生肌,化腐重生,这点小伤更不在话下。 不等何玉辉拜倒谢恩,李家妇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倒头便叩,“还请仙师助我夫君。” 林默摩挲着下巴,道:“你夫君的伤,稍稍麻烦一点,稍后我会炼制一副丹药,助他修复经络,过程嘛!比他们几个稍慢。” 李家妇人只是磕头。 林默示意谷涵阳将她扶起,绷起脸吩咐道:“明日路生、何玉辉、蒋常吉三人去码头乘坐前往雍国的洲内小渡船,我和宁和兄、李氏夫妇一路游历,走陆路前往本洲东面渔人港,乘海船前往海洲,我们在雍国都城黄梁城会合。” 宁和是谷涵阳乘坐天桓渡船时所用化名。 第160章 鬼门.碧落 混沌福地四洲之地,中间隔着沧浪海,野人渡所在陵洲多山丘陵,算得上整个福地最穷的一洲,人口也最少。 一洲三国——盘踞北方,国祚绵延五百余年的定国;位居东南自称仙人之后的沈氏,国号‘羲’,据说是沈氏先祖名;野人渡所在的西南便是世安国。 三国中唯羲国最富裕,拥有陵洲为数不多的万里平川,鱼米之乡,国力强盛,战斗力却明显不如北方定国强悍。 不过依仗横跨大半洲的一条灌河天堑,防御倒也游刃有余。 青莲九十九座福地天下,唯有混沌福地世俗王朝不受道脉勅封,与国境内的各家山头也是合作关系,并无从属。 这一点和五源大陆相似,也算是青莲仙界一大异类。 山路难行,御风的话,也就半天就能走出去,可林默坚持步行,谷涵阳拿他没辙,李氏夫妇哪敢有半句闲话,李老实重伤未愈,靠林默给的丹药调理经络,真元倒是恢复了一些,不过要想痊愈,至少得等两个月后。 按林默估计,按他们行径速度,两个月差不多能横穿羲国,到达渔人港,差不多正好是混沌福地的四五月份,那个季节出海航船最多,最容易找到合适的海船渡海。 等到了雍国所在的海洲,李老实伤势也好得差不多,到时候收回苍鼎山,打发盘踞其间的散修杂鱼,正需要他这种扛得住打,耐得住疲劳的帮手。 他把李氏夫妇带身边,除了帮李老实治伤外,队伍中有个当地妇人也好照顾饮食起居,问路打听。 每次上山下山,李氏夫妇都会抄出三根香,在山脚下面对前面的山路,弯腰作揖,虔诚揖拜,说是混沌当地老习俗,不管山上山下,但凡首次进入陌生山头,必拜山灵。 所谓灵,也许是山魈、树妖,又或是厉鬼、白骨,不一而是。 按照林旭给的舆图所示,翻过前面这座囚人岭,就应该到达世安郡城碧落,那里也是离野人渡最近的城市,乘车马走山间官道,差不多需要两天。 李氏夫妇又在山脚下行揖拜礼,林默静静看着,等他们虔诚拜完,开口问道:“这山岭看着并无特殊,何以称做囚人岭?” 李老实咧嘴笑不说话,李家妇人道:“我夫妇又不是本地人,虽来过野人渡几次,来往都是御风,最不济也弄个甲马符走大道直道,哪似长生仙人,非得两条腿踏遍河山。” 李老实难得补充了一句道:“也正因为此,我夫妇二人才见山拜山,唯恐惊了山中灵,惹下不必要麻烦。”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陡峭上坡,一向很少活动手脚的谷涵阳累得气喘吁吁,李家妇人也差不太多。 林默和李老实都炼体,肌肉耐性比其他修行者强出太多,额头连汗都没出,更听不出呼吸有什么变化。 谷涵阳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停用手扇着风,拿出一壶酒解渴去乏,刚喝上第一口,壶嘴还没离开嘴巴,眼角余光从小臂一角就看见林默直勾勾瞧向他身后,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他自己灵识并未感受到什么,但看见林默这副神色,总有不祥预感,一翻身,来了个侧滚翻,未离嘴的酒壶将酒水一下倾倒在嗓子里,差点没把他呛背过气去。 扭头看时,才看清背后藤蔓掩映间,似乎竖起一块石碑,呈灰白色,与树皮和缠绕其上的腐败藤蔓颜色相近,不仔细看,很容易误认为那是一截腐烂未倒的树桩。 他这才大声咳嗽起来,鼻眼里咳出了好些酒水。 李家妇人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路,就数谷涵阳话多,还喜欢埋怨,正好跟李家妇人凑成一对冤家,当着李老实的面,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言不合便争吵。 妇人对境界只比她高层楼的谷涵阳没啥心虚的,反正小吵小闹,不爱开口的林默不太搭理这种无关轻重的小事,任他们吵闹,只当路上听个乐子。 两人吵架斗嘴颇有水平,总之比他们的修行境界强多了。 谷涵阳埋怨道:“你瞧就瞧吧!干嘛用那种奇怪的眼神?” 林默不理他,起身上前,也不伸手扯开藤蔓,左右横移观察那块石碑。 藤蔓很密,石碑裸露在外的地方不多,缝隙间隐隐刻有字迹。 谷涵阳也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 林默喃喃:“鬼门关。” “什么鬼门关,别吓唬人好不好。”谷涵阳大声说道,伸手便去扯石碑上枯死的藤蔓,林默想阻止都来不及。 哗啦一声,灰尘迷眼。 石碑上枯藤与周边大树灌木相连,一扯带动一片,上面还带着不知累积了多少年的积灰,全都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林默闪身得快,退的时候也不忘拉了一把谷涵阳,堪堪避过。 正想等灰尘散开再仔细观察石碑,结果落下来的枯藤轰然窜起一团火苗,干柴烈火,瞬间便蔓延开来。 李氏夫妇面色大变,赶紧起身,大声招呼道:“山灵动怒,赶紧离开,休要停留。” 一行人赶紧撤退。 林默倒退而走,还是想看清石碑上的字。 奇了怪了,他无论怎么摧动灵识,慧眼依然看不穿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感觉火墙后面有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幽碧之火,正阻挡着慧眼勘破神通。 也只是感觉。 火墙中,他感受不到任何与众不同的气息。 匆匆下山,碧落城就在山脚下。 郡城依山傍水,遥望过去,丹楼披霞,层楼美景,似幻似真。 一条蜿蜒大河绕城而走,仿佛两条正随风飞舞的飘带。 乘风游碧落,踏浪溯灌河。 据说这是一位修仙前人,为碧落城写下的一首游仙吟,如今就刻在碧落城北门,灌河之滨的水神祠前。 “李夫人可去过碧落城?”林默忽然问道。 一路他话不多,没必要很少开口,一旦开口多半是有问题要问。 问李老实没用,他比林默还要哑巴;弄玉这个称呼他实在喊不出口,谷涵阳整天拿这个道号开她玩笑,搞得林默都有点心理阴影。 李家妇人道:“碧落城倒真去过两次,长生仙师有何需要问的?” 林默道:“城中可有城隍庙之类的地方?” 李家妇人沉吟片刻,道:“去的时候眼睛都落在了脂粉铺子里,哪去注意这个,不过每座城都应该有吧!反正瀿水那边,这种庙祠挺多,咱修行的很少去那种地方,怕沾了阴气。” 林默不再提问,闷头走在前面。 谷涵阳伸手搓着脸,扭头问李家妇人:“他是不是在山上见到了什么?怎么突然问起城隍庙那种地方?” 李家妇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赏他一句:“你直接问去啊!我又没看见。” 谷涵阳当然不会去问,相处这么久,林默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想说的才开口,不想说,你再问也白搭。 一行人从西门进城,门口连个守城的军士也没有,城头上除了一支迎风飘扬的‘安’字大旗,什么人都看不见。 夕阳沉没,万物朦胧,街上也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行人,街边商铺正在关门打烊,伙计们也都各忙的,手脚麻利收拾着摆到街檐下的货物。 李家妇人熟门熟路,走在前头,带着他们来到一家客馆门口。 小伙计正踩着长条凳拿根细竹竿往门前屋檐上挂气死风灯,背身没见到有客人过来。 客馆掌柜远远瞧见四人,赶紧跨过高高的门槛迎上来,路过小伙计面前,也不知是出门太急,还是故意撞了下长凳,凳子一晃,小伙计哎哟一声从板凳上后仰跳下,差点跟走过来的李家妇人撞个满怀。 李老实伸出长臂,将小伙计拦住,顺势将他扶正。 掌柜埋怨了小伙计几句,赶紧换了张笑脸,朝着林默作揖打躬:“客官四个人,要几间房,本店可是碧落城出了名的巴适,铺笼罩被全都用滚水浆烫过,保证干净讲究。” 李家妇人不用林默使唤,上前道:“三间房,全部上房,安置好房间,我们出去吃个饭,你只需要在我们回来时,把每个房间的洗澡热水和泡茶开水准备好。” 说着扔出一块碎银子,也就两三钱,“住一晚,三间上房,三钱银子应该足够。” 也就是李氏夫妇操本地口音,如换了林默来,三钱银子估计也就能要一间上房。 下船前,林旭帮他准备了一些银两和铜钱,毕竟在福地中,大多数人不接受仙家灵晶付账。 第161章 见鬼 客馆不远拐角处,一家饭馆还开着门。 热腾腾的蒸气从临街窗口飘到了街上,空气中充满粉蒸肉和烧白的香气,对行走一天,又累又饿的人,这种香气无异于穷鬼见到黄金,修行者看见仙玉,具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四人围桌而坐,点了馆子里所有能上桌的菜。 其实也就一笼粉蒸大肠,一笼粉蒸肉,两碗烧白,整个馆子就剩这么多现成菜,就连现炒的一根青菜都没有,更别说其他。 搞得来过几次城里的李家妇人很没面子,同时也纳闷,想不通碧落城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当面又不好直接开口问,毕竟现在四人中做主的是林默,他不开口,自己到处打听,好像太主动了点。 林默吃了两口,就酒吞下,扭头看向坐在店门口小板凳上,不停东张西望的饭馆老板。 老板两鬓斑白,额头上皱纹刀刻一样,瘦小的身体有些佝偻,看上去很不安。 “城里出了什么事?”林默试探着开口询问。 老板也扭头看向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张开嘴又合上,好像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说道:“吃你们的饭,吃完赶紧回去,别在街上瞎逛。” 林默笑了笑,道:“食量小,吃几口就饱,反正得等他们吃完,闲也是闲着,问一下也不耽误老丈的事儿。” 老板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理他。 老人神秘兮兮的举止成功勾起林默好奇心,向来好奇的谷涵阳更是抓耳挠腮,不断冲李家妇人使眼色。 李家妇人没好气瞪了眼他,恚怒道:“冲老娘眨什么鬼眼,要问自个问去。” 老板猛地回头,看着李家妇人,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别嚷嚷鬼不鬼的,小心引来不洁的东西。” 李家妇人笑着道:“老丈忒也胆小,说说有啥打紧。” 可能是口音让人亲近,也可能是妇道人家更容易激起男人保护欲,老板说道:“这半个月来碧落城怪事连连,官府来回查过好几次,全无头绪,要不是几天前,有仙家路过,给官府指点迷津,说不定得死多少人呢!” 李家妇人看向林默,在得到他点头示意后,拎了张板凳,来到老板跟前,小声道:“不如老板跟我这妇道人家说道说道,我们刚刚从野人渡那边过来,暮时才进城。” “野人渡啊!”老板眼角余光瞟了下坐在桌边喝酒吃菜的三个大男人,也小声道:“野人渡来的可都是山上神仙。” 李家妇人笑道:“你看我像不像?” 老板道:“神仙还不是一个脑袋一双眼,我又没有神仙手段,哪看得出来,不过见几位气宇轩昂,想来都是在山上跟神仙学过几手的,倒不怕那些妖魔鬼怪啥的,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说道说道。”李家妇人笑得让人亲近。 “半月前,就在前面锣鼓街大清早发现一具尸体,这碧落城烟花柳巷、赌坊夜市多,打架斗殴,拦路抢劫常有的事,偶尔失手杀个把人也不鲜见,但奇就奇在尸体上……” 老板倒有点说书人的潜质,悠扬顿挫,声调速度把握得恰到好处,要紧处故意拖长了尾音,等着别人跟他附和。 李家妇人赶紧问了句:“怎么个奇法?” 老板从腰带上掏出旱烟锅子,不紧不慢塞上烟叶,又掏出火石,噼啪噼啪地敲打着,敲了好一会儿,终于引燃火煤子,把烟给点着。 美美抽了一大口,才悠悠道:“怎么个奇法,奇就奇在死的人全身上下没半点伤痕,奇就奇在他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就剩一张皮和骨头架子,血肉好像一下被人抽走,成了人干。” “啊——”李家妇人张大了嘴,瞧向饭桌那边。 他们也惊讶,不过表情没李家妇人夸张,修行者杀人,施展出这种手段一点不新鲜。 李家妇人问道:“就这么具尸体,弄得碧落城如此紧张?” 老板叭着烟,烟雾腾腾,道:“那倒不至于,不过打那以后,街上每天都能看到几具一样的尸体,就很难不让人害怕了。” “每天,都有。”妇人咽了口口水。 “要不是每天出事,官府会大张旗鼓到处查案。”听口气老板对官府颇有不满,道:“官府查归查,街上照样死人,连巡夜的差役都死了两个,可那些官老爷们照样不管不顾,让城里的夜市、青楼、赌坊照开不误。” 他叹着气,道:“好在前几天有位仙家路过,一眼就瞧出本城上空戾气冲天,便去了郡守府,说城中来了厉鬼,吸人血肉,仙家自有手段作法驱鬼,但要求实施宵禁,天黑之后,只选拔血气方刚的小伙巡狩街道,居民一律不许出门,家家户户门口贴上官府发下的仙师符,好让厉鬼饿得没法子,主动现身。” 林默道:“怎么不见老丈馆子门口贴着?” 老板扭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住这儿。”声音高提高了八度,显然对除李家妇人外没太待见。 林默记得一路上也没见哪家门口贴有符箓,符箓这种东西一旦使用,必有灵气萦绕,在他眼中一览无余,不可能粗心看不见。 除非——符箓上本来就是假的,上面根本没有灵气。 老板喃喃道:“一两银子一张的东西,谁没事会贴在铺子门口,请个看夜的小工也才几文,何必为了铺子里不值钱的家当,花那冤枉钱。” 林默微笑不语。 等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一行人回到客馆,客馆大门已经关上,门板上果不其然贴了张黄纸符,就是用普通朱砂画成,完全就是鬼画符,有灵光才叫见鬼。 敲门半天,才有伙计出来,只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了四人好半天,李家妇人费了些唇舌,才让他放进客馆。 上房在后院,需得穿过天井,屋檐廊柱上也贴了两张和大门口一样的符,林默指着问道:“这些符纸都是店东买来的?” 伙计嗯了声,似乎生怕惊动了黑暗中的鬼祟,紧了紧身上披的棉衣,给四人打开房门,交代了一句热水开水都已备足,便匆匆忙忙回了前面厅堂。 李家妇人看着林默:“仙师想过问这里的闲事?” 林默摇头道:“还是免了,多半有修行者装神弄鬼,骗几个钱花,我们只是过路,管那闲事干嘛!” 李家妇人将信将疑,拉起丈夫便回了房。 谷涵阳没急着走,坐在林默房间桌子旁,手里拿了壶酒,小口喝着,问道:“你觉着这跟我们在囚人岭遇上那块古怪的石碑有没有关系?” 林默道:“没直接证据,难说。” 谷涵阳眼睛从酒壶后斜睨着他,笑道:“不如去城中探探,说不定能探出些什么?” 林默道:“咱们现在和讨生活的散修一样,别人不招惹,我们何必招惹别人。” “哦,哦……”谷涵阳嘴里应承着,酒壶不离嘴起身,掉头回了自己房间。 林默内心里的确想去调查一番——囚人岭上那把火烧得实在蹊跷,石碑上鬼门关三个字,也让他生出一些不祥之兆。 终究初来乍到,地皮还没踩热,他不想节外生枝。 洗过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将阵图炼成的法袍穿在外面,在床上静息打坐。 入定才没两个时辰,窗外风急,夹杂着豌豆大雨点也似打得窗扇噼啪作响。 这阵风来得奇怪,林默瞬息间从入定中恢复过来,灵识铺开,发现除了他这扇窗户,就连窗外那株歪脖子树的树叶好像也没有给风吹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明显冲他而来。 可他并未在灵识中看见任何东西。 就在他起身准备打开窗户查看,白纸糊成的窗扇上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并无实质的脸,只是一道虚影。 黑暗中,那张脸隐隐透出金光,像极了小时候去舆山镇见过,庙祠里宝相庄严的泥塑神像。 那张脸开始说话: “救救我,救救我……” 脸明明就在眼前,声音却像从遥远的空间传来,含糊不清。 林默定了定神,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救你?” 那张脸没有回答,依然重复着同样一句。 气机涟漪波动,谷涵阳、李老实夫妇相继出现在屋子里面,他们都是金丹境界,一墙之隔的细微响动,瞒不过他们的感觉。 他们的出现后,那张脸渐渐变淡,声音也不再响起,就连拍打窗棂的风,也骤然停止。 “怎么回事?”谷涵阳问道。 林默摇了摇头,“不知道哪里来的,突然出现,好像在求我救他,却又不说他是谁。” 谷涵阳双手搓了搓脸,瞟了眼李氏夫妇,道:“会不会是卓……”他故意不把下半句说出来,他们和卓家人冲突的事情,让李氏夫妇知道了只恐多生枝节。 林默道:“应该不是,他们的身份地位,没必要玩这种小手段。” 李家妇人忽然道:“刚刚那张脸好像庙里供奉的城隍爷。” 林默也有相同感觉。 即使是城隍,为何会单单找上自己? 第162章 城隍司 如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无所谓。 林默本来就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具有侠义之风,小时候和胡涂一起看的那些侠义流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一腔热血的行为,向来与他无关。 回顾这么多年经历,也仅仅在神缘秘境救过一次当时还陌生的姚紫嫣;可这次人家主动找上门来,不管是不是真的求助,他也得去看一眼。 谷涵阳熟悉他这种神情,每次见到,说明他已经决定做某件事情。 第一次是劝说他不要下船,结果他下了,阆风卓家的一帮人就再也没回来;第二次是魔域悬冢,走了一趟,差点给顾若水当成祭品…… 当他流露出这种神情,劝是没用的,听吩咐就好了。 林默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一旦情况不对,咱们趁夜离开。” 李老实好容易抢在媳妇前开口道:“仙师可得小心。” 林默笑了笑,颔首以示,身形虚化。 下一刻,已然出现在城池上空夜色中,身体罩上了一层黑色。 这是阵图炼化成的法袍自带变化神通,比以前从江柏弥处拿来那些法袍好用多了,还不用换洗,拥有自行修复,也能收集灵气,更是一件能隔绝气息的空间法器。 夜幕下,城池好几处地方隐隐可见不同的灵光闪烁。 敬奉神明处,必有神明光华。 青莲仙界除了庙观供奉上仙,世俗王朝也有自己供奉的神明,比如文武祠,供奉的都是为世俗王朝做出过卓越贡献的文臣武将,也有掌管水火的神明,大多又与庙观供奉仙人身边那些守护灵官有关。 城隍也是世俗神明一种,选择的多是殉国而死的忠烈之士,或正直聪明的历史人物,由帝王下诏封赐,当地有名望的道长、仙师敕告上苍,就算封敕成功,神明以阴神之姿游弋城池,靠一身香火金身护佑城池不受阴物侵扰。 他们的神灵气息与修行者完全不同,在林默慧眼下很容易辨认。 城隍庙就在城池北面,规模不大,坐北朝南,门前摆了对石狮子,张牙舞爪,与一般达官贵人府邸坐姿镇宅兽有天壤之别。 原本应该灵光流转的石狮上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毫无生机可言。 并非某种术法咒语造成,上面看不到术法咒语留下的痕迹。 林默皱着眉,夜风中,竟有微微寒意。 庙祠大门紧闭。 他只能翻墙而过,现在差不多能肯定,先前以金身投影窗户求救的正是庙中城隍阴灵。 院子里泥土松软,落叶是湿的。 城中街道干燥,街角石板没有覆盖的泥土表面积满浮尘,树叶上也落满积灰,一看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 这里为何像刚下过一场暴雨? 寒意袭人,整座庙祠仿佛与外边同地不同天。 城隍庙上空也没有察觉到阵法笼罩。 他一步步走上陡直的石阶,石阶尽头放着一只宝塔铜香炉,上面长满锈绿,裹了一层厚厚的香灰油泥。 空气中竟然闻不到丝毫香火味。 城中香火正盛的庙祠没有香火气,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不正常的事情。 铜香炉正对大殿,大门紧闭。 林默上前轻轻一推,大门向内吱呀呀打开,夜深人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正对面就是城隍爷神龛,一丈来高的神像正襟危坐,朱红帐幔两侧还立有两名各自捧印捧剑童子。 一张脸突然就从神像脸上冒了出来。 脸上青瘆瘆的,与神像庄严法相完全不同,似虚影一般,摇摆不定。 林默很镇定,抬头仰视,问道:“你找我?” “是的。” “为何找我?” “找你帮忙。” “你怎么单单找我,而不是别人。” 林默并没有问他帮什么忙,大家素不相识,帮忙又不是喝酒吃肉,他可没那心思上赶着找麻烦。 虚影人脸居然在叹气,伸出一只手,食指伸得笔直,指了指林默身体。 “你身上有冥官气息。” “冥官气息。”林默自己从来没感觉到,不过他突然感觉到法袍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粒分神沉浸进法袍空间,他看见一块黑色牌子正微微振动。 他顿时想了起来,这块牌子就是他在幽冥担任司录郎时,授予他那块身份腰牌,当年广闻天调他去做守藏室时,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而为,将腰牌留给了他,直到离开幽冥也未收回。 阵图隔绝天地,连情结手镯的气息都无法流泻半分,更别说这块一直以来没啥动静的腰牌了,城隍是怎么知道的? 城隍幽幽道:“神明望气与修行者不同,掌管一方水土,对气运、同类尤为敏锐,你的法袍很不错,隔绝天机,但身上侵染的冥官气息,在我眼里相当明显。” 林默摸了摸鼻尖,道:“你的意思是,所有神灵都能感觉到我的不同。” “当然不是,冥官才能感觉到。” 城隍看起来很诚实,展现的形象和神龛上坐着的泥塑金身有很大不同,看上去多了几分土气,也没那么英明神武。 林默摸出那块牌子,在手上抛来抛去,道:“这块牌子早就不该属于我,所以我没办法帮你。” 作势欲退出正殿。 城隍急了,赶紧道:“上官且留步,听我把话说完。” 林默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微有不忿道:“既然有事相求,高高在上算怎么回事。” 城隍赶紧抱拳说了声抱歉,虚影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泥塑金身挣脱出来,一步来到他面前。 身材依然高大,林默头顶才平齐他胸口。 城隍身子渐渐缩小,直到与他身高差不多,看起来相当虚弱,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香案前蒲团上,指了指旁边蒲团,道:“上官请坐。” 林默坚持道:“早说过我不是你的上官。”嘴上说着,还是坐了下来,拿起葫芦,小口喝着酒。 城隍看了他一眼,道:“下官这里也有不少珍稀好酒,等下官有能力动用空间法器,送上官几壶。” “黄泉路免了。” 林默对黄泉路酒早有了心理阴影。 城隍爷诚惶诚恐道:“百花天的百花酿,本地的流真酒,小的都存了些,自然不是黄泉路,不吉利,晦气。” 林默又喝了一口,见对方眼巴巴看着,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摸出一壶递过去,叹着气道:“还是我先请你喝一壶。” 城隍爷双手接过,捏碎封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半晌才长出了口酒气,以袖拭嘴说道:“好些天没喝过了,真馋了这口。” 敢情这位还是个酒鬼,怕不是醉死的? 林默暗自腹诽。 城隍爷道:“小姓郑,郑洪,草字泽感,曾任前朝礼部尚书,好酒,素有文名,出使定国时,喝酒太多,醉酒而死,不过这一死也换来了定国百年不战的承诺,算是不幸之大幸。” “所以就换来了塑成金身,受人敬仰的神明之身。”林默摸着鼻尖,只能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郑城隍讪讪道:“也算为国捐躯。” 不愧是文人,捐躯这个词用得好,做了神灵确实没了以前肉身,只能以香火不断沐浴阴神之体,塑成金身,魂魄方才不会消散于世间。 林默猛然想到了什么? 魔域魔修的金身莫非也是用同样方式塑成。 好像又不太对,魔修金身煞气更足,与神明金身气运香火有本质不同。 “有事说事,我可不想闲扯淡。” 郑城隍赶紧躬身道:“说来话长,上官性急,下官就长话短说。” 他指向城西方向,说道:“不知上官可知囚人岭?” “打那边来。” “唔——”郑城隍道:“上官又可知囚人岭为何叫这么个怪名字?” 林默真想往这位城隍爷脸上来上一拳,让他先弄清楚什么叫长话短说。 不过他还是相当有兴趣,因为那块石碑,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郑城隍见他眼睛老往自己脸上瞥,神色不善,心头有点发毛,立马不再提问,说道:“囚人岭,囚人岭,自然是关押人的地方,不过关的不是普通人,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一尊凶神,关押的方式相当特殊,由天上神仙亲自出手,以无上仙法封印在岭上,迄今已千年之久。” “鬼门关?”林默脱口而出。 郑城隍怔了怔,不失时机拍了句马屁:“上官果然慧眼如炬,竟能看到鬼门关。” 林默不想跟他计较,仰着脖子喝酒。 “没错,就是那块刻有鬼门关的石碑,正是封印凶神的结界,屹立千年而不朽,我也是做了城隍,才知道这个秘辛。” 郑城隍也往嘴里灌酒,叹着气道:“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我这破庙与囚人岭气运相连,天授神通,塑成金身那天,自然就知道了个中原由。” 林默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同情。 做神灵不似修行者,金身塑成,神通自成,无需忍受闭关悟道的漫长岁月寂寞,这些知识不管少阳藏经阁,广闻天守藏室,还是后土宗秘库中的书本都有记载,当然神灵也有神灵修行之道,成效不大,受益金身,也累于金身,很难突破天运气数桎梏。 郑城隍接着道:“原本囚人岭镇压凶神,也能给碧落城带来运数,可这种微妙平衡,却在半月前被打破。” 半月前,正好是城中发生离奇命案那天。 林默开始觉着这件事有意思起来。 “封印结界千年,自然不如早些年稳固,这些年来,下官也在努力维系着囚人岭鬼门关石碑上的符咒气数,也屡次提醒过当地郡守,让他请几位上仙前来,查看岭上结界,可历经数任,都是巧言令色,惺惺作态,只为自己平步青云,哪管一城百姓死活。” 郑城隍道:“寸积铢累,危机总有爆发那天,半月前,下官突然感受到符咒异动,意欲登岭查看,却不想气运相连,术咒反噬,已将下官困在这座庙中,身边文武判官、诸路将军、日夜游神同样如此,甚至比下官还惨,香火金身日日流散,被囚人岭上那尊凶神吸走。” 他不停喝酒,酒壶很快空了,喝完最后一口,一声长叹:“想来那凶神尚未完全脱困,否则此时只怕已杀入城中,吸光全城百姓血肉,可惜小神如今有心无力,邀请诸庙神灵相助,却不得回应,无奈才以最后这点神通投影上官,寻求帮助。” 第163章 妖道与神道 林默沉吟着,道:“你说的那凶神是什么路子,境界如何?” 郑城隍摇头,“隔着结界,不清楚,感觉很可怕,具体境界看不出来。” 林默往嘴里灌了口酒,辛辣的酒水像一股炙热的火线燎过喉咙,直冲小腹,全身热血这一刻仿佛沸腾。 他看着可怜巴巴的城隍爷,哪有神龛泥塑的半点威严,问道:“几天前来的那个仙师是怎么回事?” 郑城隍摇头表示不知,嘴上说道:“下官这些日子困在这里,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林默伸手虚抓,一张符纸出现在手上,正是很多人家门前贴着的那种毫无用处的假符。 郑城隍虽说一身神通受反噬无从发挥,望气观色的能力尚在,一眼便瞧出假符就是一张朱丹涂鸦。 “这是——” “这是一位自称仙师的人,说城中有妖鬼作祟,不知怎地说服了郡守,衙门正帮他向城中住户推销这些毫无作用的符纸。”林默也不知详情,只能有一说一。 郑城隍皱了皱眉,说道:“碧落不挨边界,郡守府虽说没什么修行者,郡守大人总有几个筑基客卿,更何况此符全城张贴,文武司神、水火司神不可能看不出蹊跷,除非他们都被人买通。” 林默哂然一笑,道:“就算全城人户都花一两银子买这鬼画符,拢共能挣多少,几万两银子,换成仙晶又能有多少,够他买通城中几位香火神?” “确实不合理。”郑城隍晃了晃手中酒壶,举过头顶,往嘴里倒,也只倒出几滴残酒。 林默可不想给他续上,装没看见,说道:“不过还是得从那位售卖假符的仙师查起,时机太过巧合,你可知道郡守接待贵人,一般安置在什么地方?” 郑城隍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挺直腰背道:“锣锅巷,那是城中一位富商别院,本人不在碧落,常年空着,郡守大人与富商颇有交情,偶尔有京官巡视,都会借别院安置。” 林默问清方向,一路往锣锅巷而去。 他也不想找麻烦,只想远远观察下那骗子,看他身上是否有异,再做定夺,故而也没回客栈通知谷涵阳他们同行。 锣锅巷名字有巷,并不表示真是一条狭窄的巷弄,实际上锣锅巷不比碧落城任何一条主干道窄多少,两辆马车并行也不显拥挤。 城中大多数达官贵人都住这一带,郡守私邸也在锣锅巷位置最显眼的地方。 别院就在郡守私邸斜对门,庭院宽阔,院中有树。 浓密枝叶间,林默灵识铺散。 三进别院人少,修行者只一个,就住三进院主屋,气息微弱,仅仅结丹初期,丹品不高。 他轻轻跃起,树枝纹丝不动,脚尖轻点,空气涟漪扩散,再次跃起,足尖再点,两个起落,他就来到了修行者所住的主屋门外。 林默正想推门,剑气凝结指尖,从门缝切断门闩,屋内却传来说话声:“夜半来访,也不晓得敲敲门。”嗓音苍老沙哑,像老是一口痰卡在嗓子眼。 “……” 潜入别人家里,突然被人发现,换了谁会都会震惊,林默也一样,差点没跳起来就转身离开。 心神一敛,旋即镇定下来,干咳了一声,指尖剑气散去,曲指叩响门扉。 剥剥剥,声音很小。 门一下向内拉开,好像有人用手拉开,门后却空无一人。 林默跨过门槛,转身,这才见到了盘膝而坐、形貌枯老的道士,身上只套了件白色中衣。 他眼睛紧闭,似乎尚未从入定中醒转,嘴唇也紧闭,却有声音发出:“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不是心声传递,也不是腹语,声音仿佛飘在半空,捉摸不定。 林默感觉到周围空气刺骨的寒意。 老道还是那个老道士,最多结丹初期,但他却毫不费力发现了一路潜行而来,气机收敛得相当好的林默。 “你是谁?” 林默这话问得怪,他才是闯人家的那方,怎么说也应该对方来问,偏偏他就问出来了,还问得理所当然。 老道士阴恻恻笑道:“贫道铁冠。” 林默刚才就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灵图冠,黑漆漆的,仿佛以生铁锻造,搁冠旁发簪也一样材质。 结丹期修行者再怎么说也会画符,不至于捣鼓些假符来蒙人啊! 他始终感觉不太对劲,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你不是铁冠,你是鬼门关石碑镇压那人。” 林默不能笃定,也就是有枣没枣打上三竿,胡蒙乱撞。 谁知刚一说完,喋喋怪笑就充斥着整个屋子,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然后说道:“不愧拥有一双天生慧眼,这也看得出来。” 这一竿子显然打着了枣,但对方也看穿了他。 林默道:“你是谁?” “你不应该问我是谁?而是问我是什么?” “你是什么?”林默脑子向来很容易转弯,猜出对方肯定不是人,或鬼魂一类。 即使身处幽冥,但凡保留有意识的英灵之魂,都不自觉地把自个依旧当人,失去自我的厉鬼,连话都不会说,自然不可能有问有答。 “我是神——” 如果来的是谷涵阳肯定已经笑得捧起肚子;如果是胡涂,一身肥肉都会跟着大笑晃颤。 林默不会,非但不笑,还特别认真地问:“你夺舍了铁冠?” “你猜?” 漂浮半空里的声音居然有闲情逸致开玩笑。 林默当然不会去猜,他没对方那么无聊,以灵识将入定打坐的铁冠道人,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确认不是夺舍。 铁冠三魂七魄完整无缺,只不过处于一种无法唤醒的状态。 而发出声音的那个‘怪物’,不管魂魄还是肉身都不在此,仅仅留了一粒芥子心神控制着道人的心神。 “神,你也配称神,不过是被人封印在鬼门关石碑里的一个玩意儿,装神弄鬼。” “哈哈……我用得着装,不然那些泥塑木雕为何会对我的行为视而不见。” 林默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城内各个庙祠大大小小十数位主神,不可能眼都瞎了,对这个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放任自如。 唯一的解释就是受困鬼门关石碑的凶物,拥有特殊神通,真身未现的情况下,一粒心神芥子便可压制住所有香火神灵的望气神通,在他们的地盘上来去自由。 那物相当得意,说道:“我劝你少管闲事,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还是趁早离开,这是我与碧落城的恩怨,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林默笑道:“你还困在鬼门关石碑结界里是吧!” 那物突然哑口无声,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动,完全透明,除了空气略生涟漪,什么也看不到。 林默道:“恢复的办法就是吸人血肉,所以你放出一粒心神,控制铁冠,主动进城收集血肉之躯,假意向郡守点破此城异象,实际上就是为你继续收集血肉打掩护。” “是又怎样?你还能回囚人岭钻进结界来杀我不成?” “钻进结界来杀你,我可没那么傻。”林默盯着床上的铁冠,说道:“我只需要控制住他,灭了你这粒芥子心神,你自然无法借铁冠再行作恶。” “就凭你?” “就凭我。” 林默微笑着,抬起腿,一脚顿地。 整间屋子顿时被剑气充斥。 空气中突然划开一道细线,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向窗外逃逸,马上被剑气屏障弹回,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盘膝而坐的铁冠。 林默张开五指,虚抓了一把,屋内剑气如获敕令,四面八方归拢,将隐约不可见的移动之物围困其间,不让它有再次钻进铁冠身体的机会。 “你是谁?结丹境怎么可能有如此强盛剑气。” 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得意,明显露出胆怯。 林默上前,一掌拍在铁冠天灵盖上,力透颅骨。 铁冠体内响起琉璃崩碎声,相当细微,几不可闻。 随着崩碎声起,铁冠张开眼,一脸茫然。 “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林默盯着他的眼睛。 铁冠道人眼神懵懵懂懂,手一抬,袖子生出一道白烟,便朝林默缠来。 没等白烟近身,半途中微微一滞,马上四分五裂,伴随着金属摩擦刺耳,白烟淡化消散,一些金属碎块坠落在床铺上。 普通法宝哪能受得了林默磅礴剑气切割。 铁冠道人肩膀后缩,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神色紧张,眼睛里全是恐惧。 林默道:“问你话呢!” 对付一个刚从沉梦惊醒的人,他解释再多也没用,震慑才是最好的手段。 铁冠道人道:“小的铁冠,来自海洲,无根之萍,到陵洲来不过讨生活而已,小人刚才此举不过出于本能,还望大仙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小人无礼。”一边说,眼睛一边瞟向床头柜。 林默道:“饶不饶得看你态度,像你这样说一半留一半,不如干脆一剑了事。”说着便抬起手对准对方。 铁冠道人赶紧道:“小的听说碧落城东,有块千年石碑,据传是上界真仙所留结界,封印有奇珍异宝待有缘人获取,小的正好修炼封印结阵之术,就来碰碰运气,不承想刚找到石碑,还没完全摸透其中奥妙,魂魄就好像被人拘押在身体内,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故而一见大仙才会有此举动。” 林默感受不到他内心波澜,说明整个过程差不多是真的。 不过,这并不代表全部真相。 第164章 我是神 林默抬起手,重重落下。 砰的一声,床头柜上那支铁冠在手掌下变成了一块铁饼,连同那支铁簪也拍成了薄薄一片。 铁冠道人脸色难看。 散修缺钱缺物,铁冠铁簪就是他身边最拿得出手的重宝,品级太高,他无法炼化为本命物,才整天戴在头上,片刻不离身;谁承想魂魄遭人困住,驱使他肉体之物自然不会有这习惯,随手将铁冠取下置于床头,结果被人一巴掌拍成废物,如何不让他心疼。 心痛归心痛,身外物总比不得性命重要。 别人能一巴掌毁了至宝,自然也能一巴掌要了他的命。 “我说,我全说。” 铁冠的表情,比死了爹娘还要伤心,说道:“多年前,小的无意间得了张古老的残缺宝图,上面还有些奇怪线条,经多年推敲分析,才确定图上所示之地,极可能落在陵洲羲国,又查阅多方资料,认定图上线条可能是开启宝藏禁制钥匙,故而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来此寻宝,大仙师若有取宝之意,小的将宝图双手奉上便是。” 他将手伸进衣襟,扯出一块不知什么兽皮硝制的卷册,双手递上。 林默也不用手接,轻轻挥手,兽皮便在面前展开。 上面用拓画之法刻印着一些墨线,正是一幅山水形胜图,确实与囚人岭山形有些相似,下边则画有一些不规则凌乱如麻的线。 山水形胜图倒没吸引林默多少注意,那些线条不一样,完全勾起了他的兴趣。 这些线条像极了人间钜子谷那些残缺符纹,仅仅是像极了;仔细看,与祝由师宁荀交出的线条更为相近。 ——祝由师与众不同的望气术,勾连天地打开归墟通道之法,塑神之道,令修行者拉高境界的入魔道法……岂不是正好与入魔者吸人精血类似。 ——身体小天地道树变异,肌骨脏腑内那些生机勃勃的线条…… 林默想到了很多。 也许很多疑难能从石碑结界内困住的那东西得到解答。 他抬头望向困在剑气内那粒肉眼看不见的芥子心神,正想开口询问,空气中砰的一响,灵识再也感受不到剑气内那粒心神的存在。 明显对方察觉无法逃脱,宁可自爆,也不想被人拿住。 既然没了对方一粒心神可问,那就只能走趟囚人岭。 林默很犹豫,毕竟对鬼门关石碑所困之物了解太少,为了一件无法确认结果的猜想冒险,是不是值得!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暂缓,再去见一次郑城隍,看他那里能否打听到鬼门关石碑来历,至少得弄清当年封印石碑的仙人究竟属于何方神圣。 —— 铁冠道人被林默粗暴地拎起衣领,一路来到城隍庙。 郑城隍情况似乎没太多好转,积累的香火金身依旧在不断流失,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精神不错。 “上官回来了,托上官的福,城内几名同位神灵下官已经联络上,他们正在城中搜寻作恶凶神,捉拿……” 他突然盯着林默,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铁冠道人,讶然道:“这是何人?” “铁冠道人,将囚人岭禁制打开的人。”林默将铁冠道人扔到大殿角落,顺手封了他的五感。 郑城隍道:“几位同僚正捉拿此人,不如我通知他们过来。” 林默摆手制止,道:“暂时不用,他就是个贪财的散修,被囚人岭凶神一粒心神附身控制,如今那粒心神已祛除,是否交由郡守处置,可以先放一放。” 郑城隍请林默落座,问道:“上官此来有问题要问?” 林默道:“我想知道鬼门关禁制的由来,越详细越好。” 早先他未打定主意蹚进这趟浑水,并未刻意追问,此时事情似乎与他有了联系,当然想从城隍嘴里套出更多。 郑城隍受困之身,好容易抓了根救命稻草,自不肯松手,问无不答,答无不尽。 好在神灵与常人不同,所得一切皆来自天授灌顶,诸般杂事,不会随岁月流逝而淡忘,更不会像书卷故纸,一旦无用,则束之高阁,命运多半是被人付之一炬,灰飞烟灭。 囚人岭上封印确实历史久远,追溯到四个朝代之前,若非有城隍这种香火神灵存在,想从郡守案牍库找出这些旧事等于不可能,朝代更迭,世事沧桑,区区几卷故旧轶事岂能保存。 但郑城隍天道神授仅仅是个任务,并非讲述那一段过往,封印仙人将鬼门关石碑与整个碧落城山根地脉相连,借民众信仰念力,为禁制提供源源不绝的法力,因此才会在郑洪接受与山根地运相连的神职时,得到这部分光阴片段。 虽然是任务,还是留下了一些残缺片段。 ——封印凶神是突然出现在混沌福地的,不知打哪儿来,来此有何目的;它的出现,让整个福地四洲之地陷入了很长时间朝不保夕的恐慌和混乱,不少福地高境地仙都想消灭此物,却屡次让此物反杀地仙且逃脱围捕;最后,一位天才横空出世,方才结束了这场长达近十年的噩梦;而那位天才因此获益,洞悟天道,飞升而去。 从中不难推断出,凶物境界在元婴境圆满上下,所以它会败在元婴大圆满的那位天才手上,推断出那位天才境界的也不难,事后不就洞天悟道,飞升去了洞明天吗? 到了元婴境界,每一个层级修炼升级将无比艰难,想从圆满直接洞悟,就跟普通人用绣花针扎死一头仙兽一样不可能。 而郑城隍也有自己的推断。 他翻阅史籍后认为,当年结界封印凶神飞升而去的上仙,正是当今羲国皇室攀认那位老祖宗,飞升仙人沈羲,不然他也不会要求郡守将此事向上奏折,以求世安皇室动用关系,联络五城上仙来此重新稳固封印。 基本可以推断,鬼门关封印凶物巅峰期元婴圆满,结界千年,境界或许有所提升,但一身气血衰败,需吸收大量人体血肉弥补。 这也是它利用铁冠道人混入城池的原因,半月前陆续出现的离奇死亡,与封印物急于恢复脱不了干系。 林默胸有成竹,将铁冠道人交给郑城隍,整件事因他而起,交给当地神灵处置理所当然。 —— 谷涵阳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坐立不安。 见林默回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里流露期待。 他只有苦笑。 莫名其妙收接收到城隍爷求救,误打误撞蹚了一场千年前因果恩怨,而其中又有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符纹出现,他真不清楚这是幸运还是倒霉。 以他现在的能力,对付一个极可能状态不佳的元婴大圆满,虽然没有绝对把握,至少保命的希望超过七成,如果能解开钜子谷和祝由师留下符纹秘密,结合身体小天地异变道树,说不定可以找出一条别具一格的元婴修炼之路。 林默让谷涵阳他们失望,惜字如金简单说明了事情原委,连他接下来准备如何做也没透露半句,就把三人劝回房间,说是要静心打坐。 等三人一走,他立马开窗,如一道轻烟,飘向城头,直奔囚人岭而去。 他要从三人眼皮子底下溜走实在太容易了,回去一趟也是不想让谷涵阳过于担心。 李氏夫妇对他的态度基本上是怕多于敬,如果知道他上囚人岭,嘴上可能会劝告几句,内心里恐怕巴不得他去,一旦他出意外,他们就将重获自由。 努力长生、登天顶修行者所求什么? 不就是世人眼中那份无拘无束,天高海阔的大自由。 夜幕下囚人岭仿佛墨块堆砌,晕染了周边一切事物。 林默好像行走在墨缸中。 越接近白天鬼门关石碑,墨色越发浓稠。 枯藤燃烧过的灰烬消失不见,像有人等他们离开后,精心清理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蜂蜜甜香。 白天路过的时候,一只蜜蜂都未见过,怎会有蜂蜜? 或者说鬼门关石碑后长有巨大蜂巢,这些给人们带来甜蜜的勤劳精灵,专挑夜半无人时才出来活动。 夜色中传来嗡嗡声。 那是蜜蜂在振动翅膀,但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一大群。 林默停下脚步。 他从小在山中不知住过多少个夜晚,从未见过夜幕下群蜂出巢。 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鬼门关封印的怪物历经千年,确实担得起‘古怪’这个称呼。 然后他看见灰扑扑的石碑亮起了一线光明,那是石碑上的一条缝。 石碑突然开口说话: “你是谁?” 静谧的夜空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黑夜中。 开口的当然不是石碑,而是里面封印的家伙。 林默笑了,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家伙用相当自信的口吻道: “我是神。” 第165章 神裔 林默笑了,大笑。 紧张的时候,笑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放松。 然而封印里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把自己当神的口气,也实在是让人觉着好笑。 就像大多数骗子一本正经说他是好人。 大群山蜂围绕石碑盘旋,不少已经落在石碑上,顺着连小指头都塞不进去的发亮细缝钻了进去。 林默摸着鼻尖,眼也不眨瞧着这奇异的一幕,仔细观察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靠蜂蜜活了千年?” 那家伙笑道:“神有不死之身,蜂蜜只是无聊时,让我开心的食物。” 不死之身! 林默脑子里马上想到了体内小天地中,蔓延窍腑、骨骼、筋健、肌肉的线条,那些由木性真源转化的线条,似乎就有血肉重生,强大的复原能力。 “你若是愿意帮助本神,我愿意传授你不死不灭之道。” “真的?” “神从不欺骗。” “该怎么帮你?” “很容易,靠近石碑来,我悄悄告诉你。” 林默大笑起来,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真的认为好笑。 石碑里那位说话时显然运用了某种幻术,铁冠道人说不定就是这么着了道。 可惜他遇上了林默,幻术完全失去了作用。 不止如此,幻术也暴露了他的虚弱。 林默真的走了过去,伸手按在了石碑上。 大群山蜂感受到有人靠近,正亮出螯针准备发动攻击,骤然间凌厉的剑气席卷,漫天飞舞的山蜂化作齑粉纷纷坠地。 石碑上的封印已经随岁月逐渐消逝,再经过铁冠道人一通瞎鼓捣,濒临崩溃。 里面那家伙连这种封印都挣不开,只能说明他如今的能力,但凡遇上个元婴,他都无法应对。 嚓嚓嚓…… 石碑表面不断出现裂缝,明亮的光从裂缝向外投射。 林默就站在光线中,背影显得无比高大。 里面那家伙似乎紧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刚刚他还想骗对方接近石碑,他好以幻术深度控制,寄生一粒芥子心神,再去城中狩猎凡人精血,等别人主动来解除封印,他马上就怂了。 轰然声响,石碑在林默凌厉的剑气下崩塌。 一团明亮的白光冲天而起。 不等远离,林默手指紧握,将几无形质的白光紧紧攥住。 光团在他指尖上扭曲变形,不停变化形状,不管怎么变,始终无法挣脱。 “你,你是谁?”光团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喊。 林默笑道:“装什么装,城里我们就见过面。” “控制铁冠的那粒心神就是你杀的?” 光团扭动更加剧烈。 林默此时更加确定,这家伙不但虚弱,本身道行绝不超过元婴大圆满,否则的话,他根本用不着收回那粒心神,就能远远感应到芥子心神一举一动。 “我放开你,别想着跑,否则我真会杀你。” 说着话他放开了光团。 光团坠地,扭来扭去,一会显化兽形,一会显化虫子形状,最后逐渐凝成人形。 身上亮光尽敛,一个模样俊俏,青衣幞帽小生出现在眼前。 林默打量着他,他也在打量林默,眼珠不停转动,像在权衡利弊。 “现在你可以好好介绍下自己了,最好别说谎,我这人耐心不太好,更不喜欢别人说谎话。” 青衣小生干咳了两声,说道:“我是神……” 刚说出第三个字,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打得他一个向前趔趄,以手撑地,才没有一头栽倒。 索性也不起身,就蹲在地上,伸手揉着脑袋,仰起脖子看着林默,脸皱成一团,泫然欲泣,委屈地问:“干嘛动手?” 林默道:“警告过你,我耐心不好,别装神弄鬼。” 青衣小生眼中竟挤出两行清泪,以手捂嘴,嘤嘤道:“你不是要我介绍自己吗?” 林默道:“让你说,不是让你编。” 青衣小生突然一屁股坐倒,两手握拳捶地,弄得枯叶乱飞,泥土四溅,嘴里兀自连声骂道:“不活了,不活了,现在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么,可怜我被封印千年,好容易脱困,却又遇上这种瘟神,老天爷啊!你干脆降下一道雷法,劈死我算了。” 话音未落,一道电光从天而降。 轰。 青衣小生全身焦煳,头上幞帽也不知去向,只剩下乱糟糟的头发向天戟张,一双眼睛还挺明亮,像黑夜里的一盏烛火,不过有些失神,瞬也不瞬看着林默,像在诉说什么。 林默冷冷道:“你这要求还挺新鲜,我满足你。” 青衣小生抖了抖身体,立马恢复了原状,连头上幞帽也完好无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哭嚷着道:“你自己不把话听完,也能怪我。” 林默道:“我说过,我耐心不好。” 青衣小生咬着嘴唇,半晌才开口道:“神族,神族知道吗?我是神族后裔,来自神域之地。” “神域之地?” 林默突然又感觉所学知识不够用,幽冥百年读过的书不少,广闻天藏书也好,他自行编撰的《广闻记》也好,也只提到青莲仙界便戛然而止。 就连魔域、洞明天这些地方,也是来了青莲后才从各个渠道了解了一些,神界,却又是一个全新的名词。 青衣小生眨着眼,“怎么,现在莲花地的人都这么无知了,连我们神域都晓不得。” 林默面色尴尬,旋即把眼一瞪。 青衣小生赶紧说道:“神域自然就是神灵活动的地方。” 他站直身子,微微扬起下巴,“而我们,就是神灵后裔,天选之子……” 本想再接着自我吹捧几句,结果给林默凌厉的眼神一瞪,吓得打了个激灵,剩下的半截话全吞了回去。 “神域在哪儿?” 青衣小生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无所不在,只要你找对了路,任何地方都能去。” 他突然意兴萧索,垂下手臂,叹着气道:“可惜那条路不是随时都能找到,我就是误闯了归墟,才来到此地。” 林默怎么看,怎么也无法将嗜血冷酷和这家伙联系起来。 “千年之前,你在混沌福地滥杀无辜,遭福地修士群起而攻之,最后被一位修行天才封印在此,此事可当真?” 青衣小生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叫滥杀无辜?别人杀我,我杀他,吸点精血恢复体力,这也叫滥杀无辜?” 林默道:“你附身铁冠道人,让他去城里吸人血肉这事总有吧!” 青衣小生道:“你要是给人关了千年,好容易看到出路,吸几个人的血肉恢复修为来挣脱枷锁,你会不会做?” 林默马上闭嘴。 换他会不会做?似乎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 他不是鲁仲那种道学派,满口仁义道德,悲天悯人,刀斧加身,钟路不也一样仗剑而起,血溅五步。 青衣小生道:“上古天地,神族一家独大,地上生灵,谁又不是神族食物,那时的你们,正如你们眼中的猪羊牛狗。” 林默瞪着他。 青衣小生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说道:“我只想找条路回家,可那些修行者偏生把我当成猎物,三番五次追杀,杀他们也是出于自保。” 林默道:“你既有形变之术,何不化身普通人,乘坐渡船离开?” 青衣小生鼻中哼哼:“说得轻巧,这鬼地方乱成了一锅粥,哪有什么离开的办法,除非我灵合至臻,方能跨越深暗天域,进入十二道脉把守的那处归墟走廊,还得面对十二道脉参天悟真的老乌龟们,那不是去找死是啥!” 十二道脉,归墟走廊。 十二道脉不就是玉京十二楼的古称谓;归墟走廊,难道就像界城一样,是通往青莲之外另一座天地的通道。 林默真的觉得自己知识匮乏,来青莲这么多年,一心只惦记着寻找五行真源,虽然读了不少书,关于天地,所知不及万一。 “这块破大陆,其实就是莲花地天时最混乱,不定时便有归墟裂隙出现的地方,当然不止通往神域,也通往别的地方。很可惜,给我的时间太短,最后还给姓沈的给骗了,封印在这个鬼地方。” 说着他不停哀叹,一边偷偷打量着林默脸色。 林默思绪万千。 从对方嘴里,基本能推断出几个方面的事实。 ——一千年前,混沌福地相当混乱,商家渡船根本不来此处;其次,混乱很可能与当时出现的归墟裂隙有关;其三,郑城隍的推断是正确的,封印这家伙的正是沈羲。 “你说的姓沈的,是沈羲?那个封印你之后,洞真悟道,飞升去了洞明天的真仙?” 青衣小生皱着眉:“那骗子的确叫沈羲,你们说的元婴境界大圆满,至于他飞升什么的,我不太清楚。” “他怎么骗你?” “还能怎么骗,他跟一帮人来杀我,结果给我做掉好几人。”青衣小生抬手,拇指掐着食指指尖,道:“他虽然比我强那么一丁点,可他也杀不了我,最后就和我谈条件,说他能帮我找一艘渡船,穿过深暗,送我回家,还能担保不被那些老乌龟拦截。” “你信了?” “我有那么傻吗?”青衣小生翻着白眼,说道:“他为了证明他的诚意,给了我一块他年轻时所获仙缘玉版,那块玉版正是他一身修行大道秘诀,也的确来自莲花地上界,你也修行,应该知道将大道根脚交出的风险。” “知道。”林默拿起葫芦,喝起了酒。 青衣小生眼巴巴瞧着,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口水道:“谁知道——”他一指先前竖立石碑的地方。 “那块玉版暗藏玄机,本身就是一座强大的结界阵法,等我满心拿到手,他就开启了阵法。” 林默真心为他脑子担忧,这种小伎俩也能骗住的家伙,心眼显然不会太多。他同时也在用灵识仔细观察他身体小天地。 惊喜地发现,他体内也存在一团有如乱麻,却乱中有序的道树,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称其为树,称为线团更加合适,形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窍腑气海如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珠子,各自环绕一定规则运行。 让他失望的是,他体内元神同样未能拥有肉身一样的生机之线,无法拥有与肉身相同的复原能力。 他看着对方,说道:“该怎么称呼你?” 青衣小生道:“刚来此地时,入乡随俗,起了个‘照岁’的道号。” “照岁?” 林默沉吟不语,青莲古籍《舆地.风俗》记载,‘燃灯以照岁’,也就是驱除一种传说中的人形凶物,凶名‘虚耗’,莫非是他真身。 他笑了笑,道:“我助你脱困,你当如何回报?” 青衣小生沉默片刻,说道:“帮你做一件事,此后你我两不相欠,各走各路。” 林默嗯了一声,道:“不过那件事需得我开口正式请求,不得是你主动做一件事便可。” 青衣小生点头,“很公平。” 林默看着他:“结契?” 青衣小生摇头道:“你们的符啊咒啊太麻烦,我怎知其中是否有诈。”他眉心光明大作,一缕光脱窍而出,刚离体,立马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蜂。 他两根拈住,递给林默:“此乃我本命物,以此为凭,若本……我违誓,你只需毁去,便可折损我修为,等我完成承诺,你将本命物还我便是,如若你耍心眼,我拼得本命物不要,定然百年后找你报仇。” 林默笑而不语,将他本命物收好,说道:“没完成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帮你恢复修行。” 青衣小生忒也干脆,痛快答应下来。 正准备离开,空气中泛起涟漪,郑城隍突兀出现在两人面前,拱手给林默打了个招呼,看了眼远处散落一地的碎碑石块,又瞥了眼他身旁青衣小生,神色疑惑。 却又不开口询问,只是道:“禁制一去,便明白上官得手,遂望气而来,休怪唐突。” 林默笑着点点头,拍着青衣小生肩膀,道:“这位兄弟姓赵,你叫他小赵好了,刚才受了点伤。” 青衣小生面色苍白,神情委顿,确实看上去像受伤未愈。 郑城隍不好细问,道:“这石碑毁了,里面的……” “都毁了。”林默回答简单干脆。 郑城隍哦了一声,叹道:“如此倒也干脆,只是碧落城再无法得到封印气运,此后,只怕再难有往日风光。” 青衣小生目光闪动,强忍着没说话。 林默淡淡道:“总比城毁人亡要好。” 郑城隍道:“自然。” 他看着两人,问道:“用不用我带你们一程?下官别的本事没有,斗转移形恰是擅长。” “那就麻烦城隍。” 香火神灵根系山水,画地为牢,但在自家山水地界内,却是来去自如,比修行者御风御剑快得多。 转眼间,林默和青衣小生已经回到客栈房间,郑城隍也不打扰,送完人即走,也不停留。 等他一走,青衣小生立马恨恨道:“这鬼玩意儿,嘴巴上说得好听,一点实际没有,你帮了他恁大一忙,他就一句感谢就算了。” 林默笑道:“你跟他有仇。” “有仇,当然有仇。” 青衣小生咬着牙,一脸忿忿不平,“那封印结界与山根地脉相连,整日抽取我体内灵运,要不然他区区泥塑,能护佑偌大地方风调雨顺,灾害不生。” “还有这般好处?”林默瞧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变了。 青衣小生赶紧道:“你若需要气运,等我恢复了修为,气运自生。” 他马上换了个话题:“刚刚还没来得及请教?” 林默道:“我姓林,道号守藏,不过在这里叫长生,可别说漏了嘴。” 青衣小生道:“那我就依你所言,姓赵,你看就叫赵照,或赵随怎样。” 林默笑道:“赵随太过与你用的道号相近。” “那就赵照了,反正就是个称呼,也不用讲究。”青衣小生扭头望向房间门,“有人在门外。” 林默也听到了,上前打开。 谷涵阳和李氏夫妇都在门外,神色尴尬。 愣了好一会儿,谷涵阳才说道:“担心你跑出去管闲事,因此过来看看。” 林默没说什么,侧身让他们进屋,重新关上门,指着照岁:“他叫赵照,以后你们叫他小赵好了,如今时间不早了,再要间房也无必要,待天一亮,城门打开,我们就走。” 几人相互抱拳行礼,既然林默不说,大家也不多问。 —— 次日,天空刚抹上一抹鱼肚白,一行人便混在出城人流中走出碧落。 城外官道两旁,支起了不少摊子,大多卖早点为主,也有挑着扁担箩筐来早市卖菜的农户,卖力吆喝,吸引早起的家庭主妇。 林默这么多年,也没改掉吃饭的习惯,找了家面摊坐下,点了五碗红烧肥肠面。 面才上桌,还没吃上两口,眼前就出现了一排身着官袍的家伙,一字排开,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为首正是郑洪郑城隍,左边那位白面长髯,文质彬彬;右边那位魁梧伟岸,鹰顾狼视;其余那些,相距稍远,文弱的大多站左边,壮硕者大多站右边,泾渭分明。 周边顿时宁静,来往行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泥塑般凝止不动,景象也模糊不清。 正是香火神灵独有的屏蔽天地神通。 林默放下筷子,起身打招呼。 郑城隍苦笑,抱拳直晃,道:“我的大仙师吔!您帮了本城偌大忙,何故走得匆忙,碧落再不咋地,总得表示点啥!几十块仙晶总该有的,只是得等郡守大人签字上报,找点门路,也就一两天工夫。” 毕竟当过官的人,称谓相当注意分寸,再没有一口一个上官下官的,幽冥职位,总不好在其他同僚前提及。 林默乐呵呵地道:“我这人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在一地逗留太久,至于赏赐嘛!城隍帮着收好就是,等那天在下路过,再来城隍爷这儿讨杯酒喝。” 郑城隍赶紧掏出一只多宝袋,双手递上,“这里面装了好些坛各地仙家酒,谈不上琼浆玉液,总是郑某的一点心意。” 林默不再推辞,收好酒水,当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再去吃那碗面,只得拱手作别。 —— 走出碧落郡边界,也走出了丘陵山区,再前行百里,便来到世安与羲国分界沄河。 河道不宽,两岸过河小舟一字排开,各有十余条,船夫各自坐在船头,翘首盼着客人到来。 正值初春,河面漂着冰花。 这个季节生意向来不会太好,也就挣个饭钱,因此经常为争客大打出手,正应了同行是冤家那句话,相互间也不说话,各做各的。 远远看见一行人从远处过来,十余名船夫如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冲了过来,跑得稍慢的,嘴里兀自大声嚷嚷:“我这条是新船,船宽舵稳,客官得擦亮眼睛才是。” 李家妇人走在头里,一瞪眼,就把几个冲得最快的家伙吓得呆立当场,不敢靠近半步。 修行者毕竟是修行者,即使不用术法,气场一样强大。若不是林默非得像凡俗人一样赶路,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坐在雍国国都喝茶了。 妇人怎么都不明白,林默为何要步行赶路。 了解福地仙家情况? 一路上也路过了好几个小山头,他们全都选择绕行,连修行者都很少遇上。 体察风土人情? 这个说法倒也有几分站得住脚,不过每次进城,林默好像别的不关心,对各地风味小吃,乡土菜肴倒是情有独钟。 她也不敢问,夫妇俩性命捏人家手里,哪敢多嘴多舌。 同行的谷涵阳倒是每天照例跟她斗嘴,搞得他两人像一对欢喜冤家,天生一对,李老实也就看着,一言不发。 奇怪的,是那位后加入的年轻后生,模样倒还俊俏,就是说话有点文绉绉的,颠三倒四,不着四六,大部分他们听了也不懂。 妇人有时抛过去几句含蓄的荤话,赵姓后生完全不懂,经常答非所问,闹出不少笑话。 随行四人怎么打闹林默基本不管,也不参与,总是显得安静而疏离,手拿葫芦独坐一隅,总是低头沉思着什么? 这种时候,就连谷涵阳也很少去打扰。 第166章 众生相 过河船上李家妇人深一句浅一句调戏着照岁,李老实坐在妇人旁边,脸别向另一个方向,耳朵像聋了一样。 就这点谷涵阳相当佩服——这夫妻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撑船小哥也是船工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挽起的衣袖露出黝黑肌肉虬结的小臂,褐衣下肌肉隆起,身材高挑匀称。不管长相怎样,做他们这行的,通常都很能搭讪。 “各位都冲仙游山去?” 李家妇人道:“何不是玉版城?” 小哥卖力摇橹,手臂来回弧度刻意做得很大,弯曲的手臂将衣袖高高隆起,充分展示着强壮的手臂,“呃,几位仙家不知道啊!长空山问道仙游山,最近不少仙家往那边去哩!” 林默抬起头,眼睛里充满好奇。 李家妇人极会察言观色,马上问道:“多久的事?” 撑船小哥道:“应该就在最近几天,这些天,天上经常有仙人飞来飞去,想来都是看热闹的。想来仙人们也跟我们一样,喜欢往热闹地儿跑。” 他看了眼妇人,自嘲一笑,道:“可不是说你们啊!” 李家妇人道:“我们可不是什么仙人。” 撑船小哥笑道:“你们是客,说什么都对。” 谷涵阳脑袋凑近林默,心声道:“去仙游山?” 林默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下了船乘飞舟过去,多瞧瞧当地仙家做派,到时去了苍鼎山也能更快适应。” “得嘞。” 谷涵阳兴奋地摸出酒,还没开封,李家妇人眼角就瞟了过来,一脸不屑,他倒是不介意,捏开封泥,对嘴喝了一大口,伸直了手臂,酒壶在妇人眼前晃了晃,坏笑道:“来一口。” 李家妇人眼睛一瞪,伸手便打,谷涵阳赶紧缩手,大笑道:“不喝就不喝,动嘛手,打翻了酒水,你赔我啊!” “陪你。”李家妇人撇了撇嘴角,“还得看我家男人答不答应。” 李老实体内经络,经过这些日子调养,恢复了七七八八,真要跟谷涵阳动手,限于小船狭小空间的话,真不好说谁胜谁负。 谷涵阳也就嘴上花花,哪敢动真格,赶紧拍了拍李老实肩膀,笑着道:“开个玩笑,李老哥莫要当真。” 李老实瞪了他一眼,脑袋别开,不再理会。 一行人下船,来到僻静处,林默祭出飞舟,五人挤着坐了,依照撑船小哥指点的方向,御舟前往。 行至中途,远处祥云缭绕,紫雾缤纷,一艘比他们乘坐飞舟大出数倍的御风舟卷云而来。 上面男男女女,或坐或立,手上各执乐器,旁若无人地吹拉弹唱,玩得不亦乐乎。 李家妇人道:“那是北方仙鸣山仙家,聚集了一帮好鼓乐的修士,平日里也不爱与人打打杀杀,口碑还算不错,各家山头典礼,都会邀请他们前去助兴,一来二去,朋友不少,仇家不多,鲜有人登门问道争胜。” 林默道:“他们乘坐的舟船也是不凡。” 他这艘飞舟来自五源,筑基境打造,等级自然不高,飞行高度、速度,与青莲仙家所用飞舟不可同日而语。 李家妇人道:“那是百川洲百匠庙祥云舟,两千仙玉呢!” 听得林默眼皮直跳,他身边最大的财产,就是卓经天送来那五万仙晶,一旦接手苍鼎山,需要花钱地方数不胜数,手上本就捉襟见肘,哪有闲钱购置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很快后面的祥云赶了上来,两船交错,彩云翻滚,浪潮也似,小舟上下起伏,摇晃不已。 照岁跳将起来,指着对面就骂:“奶奶的,眼瞎不成,一条破船,老子一根指头掀翻了你。” 他还真不是恫吓,指尖微颤,彩云如同潮水撞上堤岸,浪头冲天而起,急速倒卷。 祥云舟顷刻间朝一边歪倒,上面十余人猝不及防,一个个御风而起,皆面带怒容,各执乐器,挥指弹奏出高亢激昂之音,瞬间叠加成音浪,席卷而至。 “斗法啊!我喜欢。” 照岁哈哈大笑,突然后撤半步,将林默顶在前面,双手交叉抄在胸前,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十余名结丹境联手造出的音浪狂潮凭谷涵阳等人肯定是扛不住的,强行去挡,非但起不了作用,反而伤及自身。 林默一步跨出,剑气倾泻而出。 轰! 两股强劲的力道半空撞在一起,音浪瞬间瓦解,剑气如一线潮,挟万马奔腾之势,将祥云舟掀了个底朝天。 流云消散。 一道闪亮的剑光自雄浑剑气后凝出,当头劈下。 “额滴个娘吔!是剑修。” 惊呼声中,十余名结丹地仙震惊异常,各自施展遁术四散逃去。 他们手上所执乐器似乎并未因为远离而躲过一劫,清脆殒裂声中,晶莹剔透的玉箫,古朴典雅的七弦琴……纷纷从他们手上裂开,变成一堆碎片,哗哗落下。 林默站立船头,双手低垂,衣摆被风扯得笔直,不停抖动,衣角噼啪作响,如仙人凛冽,凤舞天外。 一众仙鸣山地仙面带土色,战战兢兢,生怕对方再来上一两剑。 普通修士遇上剑修,一对一同境情况下,基本上毫无胜算,即使人多合力,除非拼得一两人不要命,想做掉剑修也不是那么容易。 少顷,见林默并不乘胜追击,也没有向他们痛下杀手的意愿,才有人大起胆子靠近,揖手道:“晚辈仙鸣山玄正,适才得意忘形,冲撞了前辈,还请前辈多多包涵,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混沌福地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干架,干不过就跑,实在跑也跑不过,那就低头认错,赔钱了事。 低头自然要诚恳,要让别人感受到你的诚意。 玄正这方面就做得不错,自承晚辈,虚心认错,甘心受罚。 林默有意无意瞟了眼躲在身后看热闹的照岁,面无表情,用手指点了点已经倾覆,尚靠阵法云彩托起漂浮的祥云舟,“还能用不?” “能,当然能,前辈若有需要,尽管拿去便是。” 玄正满面喜色,区区一艘祥云舟就能了结一桩恶怨,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两千仙玉虽说让人肉疼,比起十余条性命,这价格可算低廉到了极点。 林默白了他一眼,道:“你们去仙游?” 玄正道:“正是,受仙游山之邀,观礼长空山问道。” 林默道:“我们也去,船还是你们的,我们就搭乘一路。” “那敢情好。” 玄正一脸欣喜,内心却恨不得把对方祖宗八辈翻出来问候,失去一条祥云舟不算啥,几趟山上买卖,就能挣回来;可跟这性情不定的剑修同路,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又能怎么样呢? 人家提出要求,还能拒绝! 一众同伴地仙个个满面欢喜,人人内心沉重,赶紧御风过来将祥云舟翻转,检查一遍,发现损伤不重,说明对方拿捏相当有火候,对剑气的控制远在他们眼见之上。 于是一行五人换乘祥云舟,还坐了最好的位置。 仙鸣山十余人分坐四周,拿出酒菜招待这五位不速之客,酒浓耳热,各自报上了名号,林默沿用‘长生’,就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也给一众地仙胡吹乱捧到天上少地上无的程度,反正大家都懂,听过就算,也不放在心上。 谷涵阳也用了‘火镜’化名。 仙鸣山实际上就是一帮有着同样爱好的散仙组成,山主由一位元婴中期担任,俗家姓冯,道号云乡,最擅瑶琴,这次因为闭关未能前行。 玄正实际上就担负起了领队的任务,不过仙鸣山本身不太喜欢招惹是非,没什么生死仇家,也不怕别人截道报复。 冲撞纯属意外,都一帮乐痴,刚才恰逢想到了一段妙乐,正沉浸在演奏乐趣之中,谁承想会半空中遇上这么艘御风极慢的小舟。 林默倒是没说什么,静静地喝酒吃菜,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天,很少插嘴。 出手惹事的照岁倒是泰然自若,菜照吃,酒照喝,牛照吹,一点不打生,话比谷涵阳还多。 酒意正酣,吹箫的萧玉史问道:“诸位去仙游,可接到仙游山请柬?” 林、谷二人刚来这方天地,不懂规矩;照岁封印千年,更是一窍不通;李氏夫妇也是没山头的散修,平时除了做点小买卖,鲜有山上应酬;一行五人,没人懂这个。 大家只能面面相觑。 谷涵阳道:“我和长生老弟初来乍到,不太明白这边的道道。” 李氏夫妇面有惭色,埋头喝酒。 有一众仙人风姿的女修在旁,李家妇人话也少了起来。 萧玉史道:“没有请柬,诸位可能上不了山,只能在山脚仙家客栈通过蜃景水幕观看问道盛况,仙家客栈的蜃景水幕品级不高,看不实在。只可惜,我等是仙游特别邀约,请柬上都附了人名和拓像,与其他山头接到的只写山头名号人数,不落人名的邀请柬不太一样,不然倒可以带着诸位一同入山。” 玄正道:“到了地头,我去帮诸位讨一张请柬。” 萧玉史摇头道:“多半不成,仙游山主得准备应对此次长空问道,哪有空闲。何况你与他并无交情,仙游山主眼高于顶,愿不愿意见你都说不一定。何况请柬已发了一个月,观礼人数席位想必也有定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主事长老、供奉愿意通融,也未必说话作数,签出这张柬子来。” 一家山门不论大小,女修说话总是比男修更直接,不给同门半点面子。 玄正只能讪讪不语,大口往嘴巴里面灌酒。 谷涵阳以拳击掌,长叹道:“这如何是好。” 照岁撇了撇嘴,满不在乎端杯一饮而尽,说道:“一群菜鸡互啄,有啥可看,就那么回事,你要真想拿张请柬,这事也简单。” 林默眼皮微动,什么话都没说。 这番话成功勾起谷涵阳好奇心,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 照岁环顾一周,故意略去了林默不看,曲指轻叩桌案,悠悠道:“这是哪?” 谷涵阳没懂,愣了一愣,“不就是人家仙鸣山祥云舟?” 照岁一脸嫌弃,跟没脑子的家伙说话真费劲,敲得更重,咚咚作响,“这是混沌,混沌是什么意思,懂不。” 谷涵阳好像还是没听懂。 萧玉史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露出整齐编贝般牙齿,说道:“赵仙师的意思就是说这里很多时候可以不讲规则。” “切。”谷涵阳挥了挥手,满满喝了一杯,长吐了口酒气,说道:“你修为高,你去做啊!” 虽说脑子不太灵光,他又不傻,稍一细想,就能想到照岁话里撺掇的意味。 林默一直没提过照岁的来历根脚,大家都习惯他这种闷葫芦的性格,自然也没人问,更不会去照岁那儿打听,不过都看得出,照岁来历不凡,至少比他们几个强大得多。 照岁咧嘴嘿嘿直笑,只喝酒不开口。 —— 船行山近,游仙山完全映入眼帘,好一幅仙山风景水墨。 诸峰竞秀,深壑壁垒,瀑布飞流,绿萝倒挂,恰似青黛染翠玉,碧纱笼寒烟。 虽是混沌争锋地,却有神仙常居山。 山上设有阵法禁制,飞舟停靠山脚。 山脚有座小镇,依山傍水,本是一处清静地,这几天因为两山问道,远道而来的仙师多如牛毛,街上全是人,大多数腰悬刀剑,或拿长枪短棍,大多聚集在一座凉棚周围。 数名游仙山服色弟子,腰悬长剑,站立凉棚两侧,双手背负身后,目不斜视,棚子里摆了张长条桌,后面坐了几个貌似账房的家伙,正喝嗑瓜子,聊得热火朝天,对棚子外那些眼巴巴望向这边的人视而不见。 玄正好说歹说,拉着林默一行去镇子上找了家客栈,本想安置好他们,再去游仙山那边,结果连走四五家,居然找不出三间上房空屋,一时情急,就要掉头上山,去找山上友人讨要请柬。 林默不依,白吃白喝一路,就算先前有所冲突,此时也前嫌冰消,讨要请柬话说起来容易,办起来未必顺利,到时给人驳了面子,玄正一行又该如何自处。 照岁笑嘻嘻地道:“早说了这事容易,唾手可得,何必舍近求远。” 林默微微一笑,不想多费唇舌。 谷涵阳瓮声瓮气道:“你的意思就是直接从别人手上抢,长生老弟可没你那脸皮。” “抢——”照岁扶了扶头上的幞帽,摇头晃脑,“抢多不好听,我们不抢,以理服人就是。” “以理服人,就你?”谷涵阳脸上表情一万个不信。 照岁笑呵呵地望向林默,双手背在背后,说道:“你开个口,我保管帮你拿来。” 林默也笑,说道:“如你所言,小鸡互啄,看不看也罢,到时随便哪家客栈,大概看眼蜃景水幕,不也一样。” 照岁见林默不入套,叹息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林默道:“人世事,几完缺。” 谷涵阳只能和李氏夫妇大眼瞪小眼,吃了读书少的亏。 玄正犹豫着,说道:“那,该当如何?” 林默拍了拍他的膀子,笑道:“你们尽管上山去,我们随便走走,走着走着,指不定客栈就有了,请柬也有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他轻推玄正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等玄正一走,林默望向一脸诡笑的照岁,眼神意味深长。 照岁装没事人一样,背着手在街边来回踱步,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低头吁喘。 林默站在屋檐下,小口喝酒,根本不去看他。 谷涵阳蹲了下来,小声咕哝,谁也不知他在咕哝什么,听语气像抱怨。 这时一个人佝偻着腰从街心走了过来,有意无意靠近林默,两眼平视前方,不与他视线接触,小声说道:“想不想弄张入山请柬?” 他不像在跟林默交流,而是对着面前空气说话。 谷涵阳心声道:“别搭理他,小心骗子。” 林默装没听见,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微笑道:“真有?” 那人挺直腰板,身材蛮高大,用轻蔑的眼神瞟了眼他:“没有找你做甚?吃饱了撑的?” 哟!口气蛮大,一脸骄傲。 林默道:“拿出来瞅瞅。” 那人鼻孔发出轻哼:“亮亮你的梢子够不够长,这可不是容易弄到的玩意,能随随便便拿出来。” 他冲凉棚附近围观人群努了努嘴:“喏,没见着那些人都眼巴巴瞧着,你若在此亮出请柬,那不是在一群饿狗面前丢了块肉骨头。” 林默恍然作态,道:“考虑不周,还请担待。” 他伸出手,拇食二指来回轻捻,“这个有的是,得见真章,天晓得你是不是拿张假玩意出来骗人。” 那人撇了撇嘴角:“我这可是从山上高层弄来的真家伙,不过你也理解,游仙山又不止一山一脉,小山头林立,各行其道,别的人盯得紧,哪能轻易示人。” “你说怎么办?” 那人歪了歪脑袋,小声道:“拿一个人跟我来,人多目标大,让游仙山的人盯上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街边踱来踱去的照岁不住冷笑,不知冲谁而发。 林默冲李氏夫妇眨了眨眼,转身跟那人走进街边小巷。 小巷又窄又长,七弯八拐。 一座青砖乌漆大门前,那人叩响了门环,很有节奏感。 里面有人应声:“谁?” “我。” 显然里面的人熟悉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缝里一双眼睛打量着门外。 “没游仙的人跟着?” “没有。” 简短对答后,门才打开半扇,开门的是个身着青袍,道士打扮的男子,眼睛很小,像用锋利的小刀在脸上划开的一条缝;眼神很凌厉,像佩刀锐利的锋刃。 林默从青袍道士面前走进院子。 院子里有树,枝繁叶茂,看不到树叶轻晃,或许树太高,枝叶太密,光线也比外面暗了很多。 地上落满枯叶,覆盖着厚厚的尘土。 这间院子要么很久没人住过,要么主人懒到了极点,长时间没清理过庭院。 引他过来那人,招呼都不打,直接走进了一扇侧门。 有人进,也有人出。 四五条大汉从四面窄门冲出,顷刻间,院子像变窄了很多。 院子当然不会变,变的是感觉。 这些大汉身材实在是太壮了,每一个站那里仿佛一座肉山。 青袍道士抬腿往地面重重一踩,尘土飞扬,枯叶乱舞。 尘土枯枝下覆盖下是坚硬的青砖。 青砖上刻着各种各样符纹,熠熠生辉,照亮了天穹。 现在是大白天,符纹光芒很难与日月争辉,更别说照亮天空。 事实上,的确照亮了。 因为院子的天空很矮,仿佛一只透明的罩子倒扣在庭院上空。 林默就像掉进陷阱的老鼠。 然而这只老鼠笑了,笑得还挺开心。 青袍道士冷冷观察着他,半个身子缩在魁梧高大的壮汉身后,双手指尖交叠,不停掐着法诀。 五条壮汉身上也同样熠熠发光,隔着衣衫也能看见光线流转。 这五人显然不是修行者,只是体魄健硕得过份的武夫,身上流转的符纹,类似请神扶乩,层次又稍低一些,大抵相当于套了件法袍的效果,搁这小院子里面,近身搏杀还是相当有效。 “不是有请柬要卖?摆这阵仗吓唬谁呢?” 林默居然还伸出手,向青袍道士勾了勾手指。 青袍道士嘿嘿冷笑:“请柬倒是有一份,不过对于你这种外乡傻帽来说,杀了你直接取财好像更容易些。” 林默还在笑,“那人没告诉你,我有很多同伴?” 青袍道士道:“有又如何?一帮结丹修士而已,他们即使偷偷跟过来,也破不了我这座大阵。” 林默眨了眨眼,道:“那可不一定。” 话音未落。 轰。 两扇厚重的木门就飞了起来,大门洞开。 照岁背着手,施施走进院子,看也不看角落里青袍道士一眼,找了处能坐下的花台边沿,拂去上面尘土,一屁股坐下。 谷涵阳和李氏夫妇鱼贯而入。 青袍道士顿时愣住。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辛辛苦苦花了几个时辰才布成的阵法,居然被人轻轻松松闯了进来。 他双手快速结印,五名强壮得不像话的大汉扑向林默。 第167章 两山问道 青袍道士只认定一个理,抓住眼前这年轻人,其他人就不敢有所妄动。 李老实一步就来到其中一名壮汉面前,一拳挥出,那名壮汉便飞了出去。脚下不停,错步移位,又一拳轰在另一名壮汉胸口,伴随着骨头碎裂声,又倒下一个。 李家妇人也没闲着,身形就像是只穿花蝴蝶。 女子修行,炼体的很少,往往喜欢以巧破力,讲究速度和技巧的术法。 李家妇人也不例外。 头发上挂得琳琅满目的金银发饰,全是她的法宝,不乏品级较高的本命物,身法更快,脚步变化奇诡繁复,身影时闪时现,令人无法捉摸。 上次面对林默和谷涵阳,她根本来不及出手,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完全展示出一身本领。 而她的目的并不是对付别人,而是保护自家男人。 两口子相当默契,李老实纯粹体修,近战刚猛有余,防御不足,体魄虽然强悍,总不能次次都以伤换伤;李家妇人在他身边,正好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两个呼吸间,五名壮汉或倒或飞,全给李老实一拳放倒。 他出拳几乎不讲技巧,就一个快字。 别小看这个快字,只有力量足够强,发力足够充分,才能真正把快字做到极致。 林默眼中,李老实力量尚可,发力尚欠缺直接,体内气海数量太少,真元气息从经络流转,再到筋骨肌肉气血爆发,距离过长,衰减太多,从而气血很难充分激发,肌肉筋骨也就无法爆发出更强劲的力道。 青袍道士想溜,术印尚未完成,肩膀就被人伸手摁住,站在他身边那人,身材高大,手里还拎了只酒壶,正乜眼瞧着他,冷冷道:“让你走了吗?” “不走,不走。” 青袍道士赶紧分开双手,笔直垂下,指尖与袍缝平齐,一动不敢乱动。 只恐稍有妄动,身边这位就会震碎他全身经络。 整个过程看起来复杂,实际上就在三四息间便已结束。 林默伸出的手都还没缩回,依然冲着青袍道士,脸上带着笑,温柔地说道:“别傻愣着,东西拿来。” 青袍道士脸上还挂着震惊,迟疑片刻,这才不情不愿从怀中摸出一卷裱锦卷轴,抛向林默。 玄正曾给他们看过请柬,并详细道出了请柬中一些暗藏的记号,以防有人仿造。 是真是假,林默灵识扫过,便已知晓。 青袍道士正哭丧着脸,哀声道:“我能走不?” 林默瞪着他:“你说呢!” 青袍道士道:“东西也给了,你还待怎样?” 林默手掌紧握,卷轴捏成齑粉,顺着指缝飘落在地。 青袍道士顿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卷轴纸质都做得以假乱真,可惜你没法仿照仙游山主的印鉴道韵。” “你看过真的?” 青袍道士脱口而出,等于自己也承认了造假。 谷涵阳五指收紧,青袍道士惨号声中,蹲了下去,全身蜷缩一团。 “仙……仙游山脚……你……你们要怎样……知不知道我是谁。” 青袍道士全身酸痛难当,还不忘撂下狠话。 “哦——”林默瞥了他一眼,“有靠山?这样给你一个机会,请你的靠山下来。” “当真。”青袍道士抬头看着林默。 “当真,给你一炷香。” 林默双手背在身后,来到照岁身边坐下,拿起酒葫芦开始喝酒。 青袍道士从袖中摸出一只纸符,咬破手指,寥寥几笔画出一张传书符,捏成一团,手掌再松开,一只飞鸽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转眼间便成了天空的一个黑点。 不多时,一朵云彩自山深林密处飘了过来。 云彩甚是奇特,很小一片,移动速度极快,像有人在驾驭。 青袍道士脸上露出了笑容,咧嘴大笑起来。 照岁脸上的表情更加奇特,像充满了期待。 林默突然心声道:“你就那么想试探出我的底细?” 照岁怔了怔,也以心声道:“好奇,纯属好奇。” “仅仅是好奇?” “不然还能咋地?本命物在你手上,我能耍花样?” “你那本命物,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吧!” 照岁看似人畜无害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其实我也在等,等你完全恢复。” 林默以心声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轻轻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 一条青影从天而降。 轻飘飘落在院子中间,一身道士装扮,手上还握有一柄乌鞘长剑。 青袍道士马上跳了起来,大喊道:“三叔救……”话犹未完,便被身旁的谷涵阳一巴掌拍了回去。 执剑道人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瞧上一眼,盯着林默,也盯着他身后的照岁,冷冷道:“诸位来游仙山闹事,是不是太不把本山放在了眼里。” 林默微笑道:“放不放眼里,山不都还在那里。” “伶牙俐齿。” 执剑道人语气颇为不悦,长空山问道就在眼前,他也不愿多生枝节,淡淡地道:“贫道张惠泽,敢问道友何以与我这不成器的侄子过不去?” 李氏夫妇眼皮动了动,显然听过这位仙游地仙的名号。 林默指着地上蹲着的青袍道士,道:“他在贵山脚下杀人越货,贵山也不管管?” 张惠泽瞥了眼,问道:“这位道友所说是真?” 青袍道士正想起身,眼角余光见谷涵阳又抬起了手,马上蹲了回去,大声道:“杀什么人?越什么货?地上躺的全是小侄的朋友,他们一言不合便动手伤人,呃……”屁股上又挨了谷涵阳一脚,马上闭上了嘴。 张惠泽皱起了眉,瞪了眼正双手抱胸的谷涵阳,“几位好大威风。”语气中不满意味明显。 林默道:“威风说不上,对付这种诱骗他人,手辣心狠的害群之马,教训教训还是应当的。” 张惠泽眯起眼打量着对方,厉声道:“别忘了这里是仙游。” 林默也瞧着他,“没忘啊!不然还能等你。” 张惠泽点着头,连声道:“很好,很好……” 右手按上剑柄,纤长而有力的手指紧握,指节因为用力变得苍白。 林默微笑道:“原来惠泽仙师也是一丘之貉。” 张惠泽冷冷道:“给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一个教训。” 锵! 剑鸣如龙吟。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五尺。 剑一出鞘,剑尖已经离林默咽喉不到三寸。 林默没有动,整个剑锋却像面条一样上下起伏,嗡嗡作响。 剑气! 浓郁的剑气,竟然生生凝止住锐利的剑锋。 幸好张惠泽并未真的刺向对方,剑锋只在悬停在半空,作势威胁,否则…… 他不敢想象后果。 眼前这位貌似年轻的男子,似乎具备了远在他之上的充沛剑气。 元婴剑修?或者更高? 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顺着背脊流淌,流进了裤腰,冰冰凉让人极不舒服。 青袍道士兀自很没眼力见儿大喊:“杀了他——” 张惠泽一反手,剑入鞘。 顺势一掌横扫,隔着两三丈,青袍道士左脸如遭锤击,脑袋一偏,身子跟着侧转,砰然栽倒在地。 他退了半步,揖手躬身:“张惠泽行事鲁莽唐突,望前辈见谅。” 混沌福地就这点最合林默胃口,打不过马上认栽,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死缠烂打。 像青袍道士那种打不过死犟的,真心不多。 李氏夫妇悄悄长舒一口气。 林默摆了摆手,道:“给我一张请柬。”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适应混沌福地的行事方式,连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不少。 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环境总会改变一切,不被改变的人只有一种,死人。 “请柬!”张惠泽面露难色,旋即展颜而笑,说道:“请柬是山主亲手钤印,张某虽为长老,却也无法模仿,不过——像前辈这等人物,何须请柬,仙游奉迎都来不及。” —— 羲国境内,大大小小仙家山头共有十余座,各自归属靠山不同,当中执牛耳者,非仙游、长空两山莫属。 这也是两山问道能吸引周边众多仙家观礼的原因。 仙游山也是整个羲国平川中为数不多的大山,风光尤其壮阔,是整个陵洲骚人墨客最爱的游山览胜去处,山中到处留有历代名人石刻碑文,不少人跋山涉水,不远万里,专门就冲这些碑刻奇文而来。 不过因两山问道日渐近,仙游封山,山道石阶上基本上见不到人影。 除了自家人,仙游山不许御风御剑,更不允许仙舟飞临上空,林默也不为难对方,脚踏实地,一步步拾级而上。 也乐得顺便观赏一路碑文石刻。 照岁对这些尤其感兴趣,根本不理会谷涵阳催促,有时看见一篇长文,便在石刻前逗留良久。 走走停停,从山门到接仙亭,二十里山路,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方至。 接仙亭便是仙游山安置各地来客其中一处。 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草木紫荆,映荫溪色,香风来处,灵芝仙草,处处不绝。 一片仙家洞府座落翠荫溪色间。 天色将晚,张惠泽安排来山中特色菜肴,无非就是走兽珍禽,灵芝仙果,以金盏玉盘盛放,几坛仙家琼浆,也是长老从自家库存取来,名曰‘云出岫’,倒入琉璃盏,便有白雾蒸腾,经久不散。 一桌人把酒言欢,李氏夫妇也落座相陪。 虽说混沌福地不比其他地方,散修山修地位差距,也事实存在。 换作他日,他夫妇二人去别家山头,哪得过如此盛情接待,即使山上一名炼气弟子,也未必拿正眼瞧人,何况桌上敬陪主家,还是山中元婴长老。 夫妇俩倒显得局促不安,好几次想离座,都给林默制止,硬着头皮陪吃一回,直到酒过三巡,大家有了醉意,这才彻底放开。 平日里三脚踢不出个闷屁的李老实,居然也敞开胸怀,聊了不少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意气趣事。 李家妇人更是荤话不断,跟几个大男人拼酒如饮水,唯一就只有林默反倒融不进氛围。 关键还是男女经验差了火候,领悟不透话中含义。 照岁同样领悟不透,但不妨碍他不懂装懂,反正他脸皮够厚,不怕别人拿他打趣说笑。 次日,一大早照岁便去了别处观赏摩崖石刻;李氏夫妇昨晚酒喝太多,不知是不是兴之所至,摇床太猛,平日里总是早起安排的李家妇人也难得贪了个懒。 林默正在洗漱,谷涵阳就来了他的房间,倚门框上摆了个自以为深沉的造型,用低沉的嗓音问道:“一路上,你不说,我也忍住没问。不过已经来了混沌福地,有些事,你是不是也该交代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林默就觉得好笑,笑出声又怕伤他自尊,用巾帕捂着脸,库库笑了几声,这才换了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你不问,我也懒得说,有事就问,又没人堵你的嘴。” 谷涵阳道:“来混沌福地究竟做什么?别给我说是接收苍鼎山,你决定来的时候,还没这码子事呢!” 林默道:“接收苍鼎山也是事实,只不过那是天上掉馅饼的意外,省了我到处去找山头而已。” 谷涵阳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真要开山立派?” 林默挂好巾帕,招呼他坐下,倒出刚泡好的茶水递到他手上,说道:“我得帮弟兄们找好落脚处。” 谷涵阳一仰脖子将茶水喝干,刚泡的茶,水温正高,烫得他表情狰狞,差点来个天女散花。 “你要烫死我啊!” 他弯下腰不停吐着口水,大声抱怨着。 “这是茶,又不是酒。” 林默道:“青莲九十九处天地,也只此处五城十二楼势力无法全盘统治,不来此找地盘,莫非让刚来的弟兄去闯界城天堑。” 谷涵阳直起腰,瞪了他好半天,道:“反正上了你的贼船,何况没有你,我已经死在了魔域,不跟你混,跟谁?” 他重新拿起茶杯,茶水已经添满,这次学乖了,没再一口闷,拿在手里轻轻旋动,“那个小赵又是怎么回事?” 林默道:“别惹他就行,他现在憋着坏,要跟我斗法呢!” 不是信不过,而是别人的根脚,不应该由他去说三道四。 谷涵阳已经习惯他说话方式,也不追问,只是淡淡道:“何必留这么个家伙在身边?” 林默道:“他也没地去,让他自己离开,我又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他,而是不放心他所作所为,留在身边省心。” 他正说着,一下站了起来,冲着门问道:“是谁?” “寒岩惠泽长老门下,来问长生仙师,仙鸣山玄正仙师一行说与仙师有旧,见与不见。” 门外人说话轻柔,显然是位女修。 林默打开门,果然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姑娘,容貌也就二十岁上下,圆圆脸挺可爱。 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上下打量着他。 近距离让人这么看着,林默很不习惯,何况还是个姑娘。 跟女孩子打交道,向来不是他所长。 林默摸了摸鼻尖,退后一小步,尽量离姑娘远点。 她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很让人焦躁!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姑娘笑了,笑得跟百灵鸟歌唱一样:“仙师昨日在镇上揍了张端,仙游山说大,其实也就这点地方,话传来传去,他们岂能不知。” 谷涵阳也凑了过来,从门扇后冒出脑袋,可能是动作太突然,让姑娘猝不及防,也可能是他那张鼻直口方,略显粗犷的脸实在不合姑娘家胃口,总之把姑娘吓了一大跳,花容失色,退后半步,略带颤音问道:“你又是谁?” 都一起上的山,‘火镜’仙师的名号怎么没人知道。谷涵阳顿时觉得仙生无味,人生苦短,霎时间百感交集,只差点没找个角落抹泪痛哭一场了。 接下来的几天,仙鸣山一众人天天过来喝酒吹牛,真如百年知交,非一顿酒能聊尽沧桑过往一般。 一日清晨,长空山一艘楼船飞临,意味着两山问道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青莲问道和五源区别不大,问的不是道经学问,而是道法造诣,搁山下粗鄙武夫嘴里,那就叫比划比划;稍微读过两天书,话就文雅得多,称之为:切磋;山上当然得表示出与山下不同的仙家风范,问道、问剑、问拳……一切皆落到了问字上,根本意思没任何区别,那就是约架,比谁的拳头大。 这种约架自然不会没有彩头。 两山问道明面上没有任何赌注,实际赌的就是各自山头百年威望。 威望看起来虚无缥缈,它却代表着一山一地在整个陵洲三国仙家眼里的形象,包括了山头对所在俗世王朝皇室的掌控,修行资源的分配流向。 羲国皇室同样派来了庞大的观礼队伍,安排在正前方主席位中间靠左,周围阵法笼罩,生怕有人趁乱对他们不利;阵法之外,还有数十名游仙山门人佩剑团团守护。 仙鸣山一众人也在主席位,不过不在席位上,而是在席位前平台单独划分的一块区域,请他们来,观礼只是顺带,礼乐伴奏才是本行。 两山问道这种百年一遇的大会,自然得有隆重而不失盛大的仪式。 仪轨之繁琐,程序之多,让一众非混沌本土人大开眼界,自问见多识广的谷涵阳,也从未见过打个架还能搞出祭天仪式的场景。 他们不算正式邀请嘉宾,自然上不了主席位,安排去了问道场地左边一处临时加盖的竹棚高台,周围坐的都是陵洲颇有名望的散修,好些个李氏夫妇都打过照面,谈不上熟悉,点头之交罢了。 普通席前面也没有摆上桌案,自然少了茶水仙果招待。 好在张惠泽懂礼知节,派了几个亲传过来,专门拿来几张收折竹凳,临时当作茶案,摆了一大堆仙果、瓜子、花生,与主席位待遇相比,除仪式感稍嫌不足,别无二致。 派来的亲传中,就有那天来传口信的姑娘彩鸾,如今还是筑基初期,在青莲仙界,未缔内丹,称不上入道。 彩鸾对林默印象似乎不错,老是围他身边打转,搞得他甚是被动。 这辈子,除了女人,他真还没怕过谁。 随着仙鸣山仙师们礼乐终,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 场上闪现出一道虚影,渐渐凝实,正是长空山派出的首战代表王晓严。 问道共分五场,分五个不同层级。 拼的不仅仅是个人实力,而是每个层次底蕴。 只有后继有人仙福绵延的山头,才能震慑四方,保一方安宁。 首先登场的是底层弟子,结丹境初期。 与王晓严对阵的仙游弟子姓叶,叶清生。 他并没有用王晓严那种吸人眼球的出场方式,而是挎了把长剑,慢慢悠悠从主席高台后方走向场地,走路方式也足显慵懒,鞋子几乎拖在地面,与粗糙的场地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刚刚安静、屏息以待首战的观众,因为叶清生的惫懒哄然鼓噪起来,嘘声四起,喝倒彩的声音雷鸣滚滚。 起哄最厉害的,自然是长空山带来的观战弟子,也少不了与长空山关系铁实的山头。 谷涵阳身子歪向左边。 左边坐着林默,身后站着彩鸾。 他挤出笑脸,眼睛看着圆脸姑娘道:“这家伙谁啊!仙游怎么派了这么个货出来。” 彩鸾面无表情,遥视前方,像没听到他的话。 谷涵阳讨了个没趣,用手肘捅了捅林默,小声道:“小姑娘人是不错,就是耳朵不太好。” 彩鸾勃然变脸,又不好对客人开骂,嘴里咕哝道:“你倒是耳朵好,脸长嘛!耳朵自然也长。” 李家妇人抿嘴而笑,回头给姑娘竖了个大拇指。 她这边给彩鸾竖大拇指,场上被长空山一众人带头起哄的叶清生,也高高扬起手臂,朝长空山看台那边比了个中指。 鼓噪声哄然达到高潮。 此时叶清生已走进场地,离着场心还有七八丈。 王晓严一声清啸,三件流光溢彩的法宝,出现身体周围,走马灯也似不停旋转。 第168章 仙游一剑 嗡嗡震鸣响彻全场。 四方高台防护气罩随之剧烈抖动,层层涟漪相互交叠,场上画面模糊不清。 依稀可见明亮的光华拖曳长长的流光彗尾,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划破空气,呼啸声尖锐,仿佛一柄柄细小的剑气刺进周围所有人耳膜。 照岁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 “都说小鸡互啄了,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玩意也拿得出手。” 谷涵阳侧脸瞪了他一眼,道:“已经是结丹期顶级的法宝了好吧!你要有这种好东西,拿两件出来给爷耍耍。” 照岁瞥向林默:“让他开口,什么样品级的法宝,都能送你。” “吹——”谷涵阳大口喝着酒,一脸不信。 场上叶清生被法宝流光包围,不停移动,时而弯腰,时而跃起,看似漫不经心,险象环生。 好几次险些给法宝砸中,总是在最危险那一瞬间堪堪避过,带起的劲风,令鼓胀的衣袍簌簌抖动。 彩鸾粉拳紧握,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似乎正为场上师兄忧心。 林默淡淡道:“长空那位输定了。” 他眼睛瞧着前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安慰身后的彩鸾。 谷涵阳身子凑了过去:“姓叶的一剑未出,你怎么看得出来?” 林默道:“谋定而后动。” “什么啊!”谷涵阳极其不满他这种说话方式,大声抱怨起来。 彩鸾也瞪大眼睛,微微俯身,胸前绷得鼓鼓囊囊。 林默道:“长空那位祭出的法宝看似声势骇人,无非就是怕别人近身厮杀,一旦让人找到突破方法,败局即定。” 彩鸾握紧拳头松开,兴奋地道:“真的?” 林默笑而不答。 场上形势瞬间发生逆转,叶清生剑已出鞘。 剑光如练。 清脆的金玉崩碎声响彻半空。 流光飞散,一件旋转不休的曲尺化作千百流萤。 下一刻,剑光已经到了王晓严身前。 锵! 身前三尺,阵纹亮起,不停振动,屏障表面似乎多出了一道细不可见的裂痕。 轰然一声,屏障突然炸开,爆炸声震耳欲聋,地面黄土掀起滚滚烟尘,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不等众人从漫天尘土中看清场上情势,一声凄厉的惨叫便传进在场所有人耳朵。 尘土迷眼,王晓严一步步退了出来,鲜血也一滴滴往下落。 比凤仙花汁还鲜红的血,正从他捂住胸口的指缝间渗出,他的眼睛里面充满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混沌福地问道从不讲究什么点到为止。 在这里修行者命如草芥,一个失败结丹地仙性命,根本不会放在山头同门心上。 输,就等于没用。 没用的人,得不到别人重视。 何况为了这次问道,长空高层专门为王晓严准备了两件高品级法宝,一攻一防,都价值不菲,就是要拿下第一场开门红。 结果呢! 长空山主何海蟾面沉似水。 他不只对结果不满,更对王晓严驾驭法宝的能力不满。 叶清生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停在原处。 尘土落下,王晓严单腿跪地,一手捂胸,一手撑地,不停咳嗽。 而叶清生就站在他不远处,剑已归鞘,望向高台之上,神情萧索,仿佛胜利并未给他带来喜悦,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羲国皇室成员出来宣布结果。 毫无疑问,首战仙游胜。 彩鸾笑得合不拢嘴,下意识用双手捂住。 谷涵阳撇了撇嘴,不失时机打击了一下:“才第一场,后面还有四场,现在高兴会不会太早。” 彩鸾马上收住笑容,双手背到身后,挺了挺胸,道:“叶师兄赢了就行。” 林默道:“你那叶师兄似乎有点不一样?” 彩鸾听懂了他言下之意,道:“叶师兄修的是长生道,不喜欢打打杀杀,不过师父说过,虽然师兄境界不算高,但剑道造诣首屈一指,假以时日,必然是本山中流砥柱。” 第二场比试已经开始。 长空方面派出了结丹中期第一人张海灵,有着陵洲同境无敌的说法,不管是结丹后期炼神地仙,还是同为中期,总之在他修行生涯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尚未输给过同境。 换句话说,这位的名气是靠一场场斗法打出来的,而不是靠修行境界堆砌。 而仙游方面显然也做了准备,派了一名体修,看来是想出其不意,一力降十会。 很可惜,张海灵并没给近身的机会。 久经战阵的他,一上场便以狮子搏兔之势,迅速结出七八个不同手印,祭出一具乌黑法身,三头六臂。 一阵轰砸后,仙游体修防御屏障打破,金身破碎,受伤比刚刚王晓严还要严重,待台上宣布胜利,连下场的力气都没有,给四名同门用担架抬出场。 胜利的鼓舞下,长空方面看台又开始热闹起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冲着仙游这边不断大喊示威,有的嘴里还不干不净,问候着别人的家人妇孺。 仙游弟子毫不示弱,双方隔空对骂。 一时间,各种器官名称好像全摆上了台面,成为他们嘴里攻击对方的最佳武器。 第三场比试,仙游又输了,也就是说,三场结丹期比试,长空两胜一负,占据绝对优势,只需在元婴期两场中取胜任何一场,往后百年,羲国第一山的名号便落到了长空山头上。 仙游保持了三百年的第一山头荣誉,即将画下休止符。 彩鸾神色黯然,好像突然失了心气,也不再站林默身后,而是坐在了不远处空位置上,双手托腮,闷闷不乐。 林默用手肘戳了戳谷涵阳,小声道:“去安慰安慰人家。” 谷涵阳向那边瞟了一眼,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用得我来安慰。”嘴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屁股一抬,双手抠住凳子边沿,连人带凳移到了她身边。 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照岁微笑着,小声嘀咕:“对手下倒蛮照顾。” 林默纠正道:“朋友,不是手下。” 照岁嘿嘿直笑:“那我们能不能成朋友?” 林默道:“像你这么处心积虑,想成朋友很难。” 照岁双手抱膝,哈哈大笑,脚尖离地,身子来回晃动,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说道:“没办法啊!看不透,不敢轻举妄动,怕重蹈当年覆辙。” 林默道:“那你就慢慢看,等你看透了再说。” 照岁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怎么看你都只是个结丹期,当然还是剑修,其实对我来说,区别不大,不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要向你出手,一定死得很惨。” 他自嘲地一笑,眼睛遥望场地中央,接着道:“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反正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林默也望向场下,嘴角噙着笑意,淡淡道:“你预感很准。” 第四局对战双方已经落场。 仙游方面派出的,是名不见经传一名灰衣男子,腰后挎了把四尺长剑,模样也不出众,台上报出的名号是任潜虚,来自朝真峰。 除了主席位上几位仙游高层,观战弟子竟无一人认识。 而长空这边派出的却正好相反,名气极大,可以说整个陵洲仙家山头无人不知。 就连家在百川的李氏夫妇也有所耳闻。 李家妇人说道:“南谷是长空山近百年风头最劲的修行者,年轻时便游历四方,就连邀月、长气两楼也向其发出过邀请,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推辞了一步跨入龙门的机会,回到混沌福地潜心修行,十几年前,突然加入长空山,成了他们的供奉,这一场派他出战,显然长空山对这场问道志在必得。” 照岁依然一脸不在乎:“大一点的小鸡,也是小鸡,都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还不是照着别人的思路摆棋。” 林默道:“你又知道?” 照岁道:“千年循环往复尔。” 他手指轻叩膝盖,说道:“不管是任潜虚,还是南谷,谁不是玉京山那些老王八布下的棋子,看似混沌争道,无非道脉相争,霸占天下气运而已。” 场上战斗已经开始。 双方竟然一改先前相互斗法的做派,一上来就是短兵相接,贴身近战。 南谷使的是一杆长枪,枪若灵蛇,扎出朵朵银花。 银花凝而不散,绽放旋转,飘浮在空中,仿佛天上仙女撒出的朵朵白莲,均匀分布,大小各异,画面美到了极致。 美丽的画面下,杀机四伏。 名扬混沌四洲的南谷,一出手,便展示出盛名无虚的强势。 叮当声不绝于耳。 任潜虚的剑术远不如南谷枪术炫目耀眼,却相当务实。 每一剑挥出,像精心计算过力道和方位,皆能毫发无差斩开对方刺过来的枪锋,还能利用剑枪相交碰撞出的气机余波,震碎移动路线上漂浮的一朵朵银莲。 也就是说,他只花了很少一部分力气,利用对方真元流溢,来击破对方不断以气机真元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是剑术中将巧妙运用到巅峰的表现。 “也是个剑修。”照岁嘴角含笑,眼角瞥向林默。 他和林默的对话,旁人根本听不见,并非他使用了什么禁制术法,而是一种天生神通,摒绝天地。 林默道:“剑修就剑修,用什么也字?” 照岁道:“不觉着他身上某种气息跟你很像?” 林默早就感受到了,不愿意分享罢了。 任潜虚发散出的气机,隐隐带着肃杀,正是少阳剑宗灵剑炼化入体所带来的特殊气息。 来青莲这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距离少阳前辈如此之近。 少阳人接引到青莲,不应该在琼华城吗? 莫非他也和自己一样,自行飞升,避开了琼华城! 不可能!还有一种解释——仙游山背靠的势力就是琼华城,任潜虚是他们派到仙游的棋子。 想通了这点,林默马上萌生离开的意思。 他不想过早暴露身份,一旦被五城盯上,对将来自行开天飞升的朋友们必然极其不利,他不想朋友们刚来,就沦为五城收罗的工具。 但此时辞别,反而引起别人注意,他定了定神,一身剑意收束,淡然喝酒。 照岁微微一笑,也不多话,自顾自拿起凳子上的一颗蜜枣往嘴里丢。 那边问道双方已分出胜负。 毫无意外,任潜虚一剑斩杀了南谷突施偷袭的分身阴神,令南谷呕血不止,不得不拱手认输。 到了元婴境界,问道斗法分出胜负容易,想彻底斩杀反而困难,毕竟多出了阴神阳神,等于多出一条性命。尤其肉身尚在,元神未灭,阴神受损,不过多花些闭关时日,便能重塑。 林默想修成与肉身无二的元神,这也跟数次元神孱弱,被人拿捏有很大关系,可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小天地那些木性真源化成的生机符线,怎么也无法在元神小天地内重塑,像是天然有种隔阂,导致元神小天地道树无法异变。 不过悬冢棺椁和与顾若水一战,让他隐隐约约摸到了线头,只是这一路都在奔忙,静不下心来参悟。 获胜的任潜虚竟然没有离场,而是双手反搭腰后横挎长剑两端,抬头瞧向长空一方看台。 何海蟾怒极起身,指着仙游观战台方向,咆哮道:“龙无山,这不合规矩。” 龙无山正是仙游山主,俗姓龙,无山是道号,通常别人都会尊称一声无山子,或以龙山主相称。 仙游山那边没人理会他,连个长老、供奉都没起身回应。 反而是羲国沈氏王朝皇室成员中有人起身,沉声道:“两山问道,向来规矩是同层次对决,无条规明言,低层次不可与高层次挑战,例无明文便可行,说起来境界层次差距,不也是长空一方占了便宜。”声音雄浑,远远传了开去。 说话的是沈氏王朝帝王亲皇叔,本身也是元婴地仙,又有大将军头衔,羲国内权柄无两,兼深得玉京山多支道脉青睐,哪怕长空山主也轻易得罪不起。 他站出来说话,何海蟾顿时哑口无言。 更何况两山问道,几乎所有羲国境内的山头齐聚于此,别国也来了不少,仙游山以元婴初期挑战中期,规则来说并无前例,也无约定俗成不可行,长空山确有理由拒绝,但拒绝事小,丢面子事大,元婴中期不敢应战多战一场的初期,传出去长空丢不起这个脸。 他只能朝下一局登场长老颔首示意,短短一瞬,已用心声嘱咐。 那位长老揉了揉鹰钩鼻,身形晃动间,人已出现在场内,一手负后,掐了个请神指,一手在前,打了个单手礼,气定神闲,说道:“贫道晨戌,请教了。”霎时间,金光笼罩,道袍上符纹流转,如神披挂。 再一步跨出,脚下一道道阵纹自生,层层圈圈荡漾而去。 有狂风箭矢;有烈焰火墙;也有炸雷电闪……无论哪一种,但凡沾身,不是骨穿身裂,便是焚烧成灰。 “剑修,剑修很了不起吗?”晨戌长老冷哼道:“道爷用境界碾压你。” “道爷。” 任潜虚嗤的笑出声,“花样倒是不少,就是没哪样管用。” 随手拔剑,一剑挥出,将一片箭矢斩落。 这一次,他不再像对付南谷,只求精准出剑,不浪费半分力气,而是大开大阖,剑气纵横,不断逼退对方造出来的多重阵纹。 至今,还没人见他祭出本命物。 剑修的本命物通常只有一种——剑。 照岁朝两人扬了扬下巴,道:“你能几剑砍翻那个牛鼻子?” 林默闭上眼,淡淡道:“你来试试不就知道。” 照岁呵呵:“胆小,不敢。” 林默道:“那还试探个屁,像你这种人,不——是妖,或者说人妖,都喜欢有绝对把握才会出手?” 照岁道:“是神,你说神裔也行,于我们而言,你们才是妖,人妖。” 林默懒得理他,以灵识感受着场上每一分道意。 眼花缭乱的斗法场面并不能真实看见双方快如闪电的行动,但在灵识中,却能将每个动作散发出的道意感受得极为清晰,然后在识海中逐一分解,反复观察,细微处皆能瞧得明明白白。 而且整个过程极快,几乎与场上打斗同步,这也是慧眼随境界攀升后得到的新神通。 晨戌长老也在防对方那把随时可能出窍的本命飞剑,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维持身上那副神人金甲,攻击手段虽然层出不穷,机巧百出,始终却无法全力施为。 如此一来,给予任潜虚的压力便大打折扣,境界差距自然不再那么明显。 碰撞出的气机不断撞击着周边看台屏障,场上画面模糊不清。 好多低阶修士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依旧看不清战斗细节。 就在这时,大家眼里似乎都看到了一道光,刺眼的光芒,让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声惨号入耳,当他们睁开眼,晨戌长老跌跌撞撞,不断后退,血洒一地。 血从他后背旗花火箭般标出老远。 任潜虚长剑回鞘,不再横挎身后,双手拄剑而立,冷冷瞧着对方。 鲜有人看清场上发生了什么? 林默肯定是极少人中的一个,他嘴角上扬了起来,因为他已经从任潜虚本命剑意中猜到了他的身份。 飞升离开五源前,他仔细翻阅过少阳历代接引名册,虽然不甚完整,前几代干脆就没记载过,幸好任潜虚并不在前几代之列。 忧成,俗姓刘,刘江,通州六通人氏,七岁入东门,二十一岁受剑,剑名‘凝冰’品中上,试炼过四关,入天门峰,甲子筑基,得首座丁秋嫡传,再两甲子神游,遂圆满接引,时年二百一十六载,归属第十一代。 算起来差不多算林默爷爷辈。 凝冰初期具有凝水成冰、化冰成剑神通,后期可融天地间,难察气息,以逸待劳,唯灵识牵动,光芒如日。 阴寒、无形、光芒,无一不合。 猜到了林默也不打算来场老乡见老乡的戏码,趁台上宣布胜利一方属于仙游的当口,他已向彩鸾辞别,丢下依依不舍的她,带着一行人匆匆下山。 走出山门,顾不得再慢条斯理步行游历,御风而行。 虽说御风比他那条小飞舟快,不过李老实是体修,御风不是长项,拖慢了整个队伍行径步伐。 好在身份并未暴露,任潜虚似乎也没从张惠泽那儿听说过他们,倒也没人追来。 行至傍晚,已到羲国都城玉版,城门尚未关闭,一行人赶紧换了身普通装束,入城寻找客栈歇脚。 羲国相对富庶,都城繁华,商贾云集,傍晚时分客栈大多客满,一路打听,终于在城东一条不通车马的河畔步道找到一家,这才勉强找出三间空房。 李氏夫妇一间,谷涵阳一间,林默与照岁同住。 不是他不想自住,而是不太放心照岁,毕竟以谷涵阳境界,不足以应对这家伙。 随着修为逐渐恢复,照岁也越来越放肆,从路途中故意激怒仙鸣山众人,到仙游山脚挑唆,再到他以摄心术引谷涵阳当张惠泽面痛揍张端,林默全看在眼里,只不过没惹出太大乱子,他也就忍住不说罢了。 照岁喝着茶水,大拇指不停转动茶杯,嘿嘿干笑。 林默盘膝坐床上,闭目凝神,故意不与他搭腔。 等了很久,照岁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跟那姓任的剑修有渊源?” 林默哼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有仇?看着不像啊!你俩年岁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照岁属于关不上嘴那种,没人跟他说话,他自己也能说上半天。 “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们很有渊源,剑意相近。当然,我也没见过你真正出剑,不如把你的剑祭出来,给我瞅瞅?” 林默实在听不下去他不停念叨,两眼一睁,精芒四射,似有剑气喷薄而出。 照岁身子往后一缩,茶汤差点泼一地,展颜笑道:“生什么气,我就说说,也没当真。” 林默道:“你一路试探,想必也摸清了深浅,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去练练。” 照岁打了个哈哈,道:“练什么练,我还欠着你约定呢!” 林默道:“你能以一粒心神压制碧落城诸神无法动弹,真身在此,修为也恢复得七七八八,还怕这个?” 照岁依然不肯,道:“我是神裔,那些个吃香火的不过是玉京山仿照出来的神灵,替代品耳,遇上真正的神灵血脉,自然受到厌胜,你又不是吃香火长大,我哪敢和你对练。” 反正怎么说,他都不肯,越是这样,林默越觉着可疑。 第169章 千年花落谁家欢 林默瞧着满面坏笑的照岁。 照岁也瞧着他。 各自都有很多问题想问,偏偏没人主动开口。 过了很久,照岁终于忍不住道:“求求你,饶了我吧!别再这么看着我行吗?” 林默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照岁叹着气:“我不过想送你一件天大福缘,用得着这么小心提防?” 林默眼睛眯了起来,道:“你承认一路故意牵制李老实脚程,就是为了让我们天黑前刚刚好来玉版城?” 照岁居然没反驳,眨了眨眼,道:“既然你都看出来,路上为何不说?” “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林默眼睛里充满笑意。 “我能有什么花样。”照岁嘴上这么说,脸还是稍稍侧转,不敢与他视线接触,岔开话题:“沈羲能洞悟天道依凭的是什么?” 林默不再说话,再次闭上眼。 照岁道:“相传他是少时学道,替百姓消灾治病,不收分文,功德感于天,天神识之,故遣羽衣真仙下界,赠其白玉版青玉介丹玉字。”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眼睛盯着林默,想等他主动来问。 哪晓得林默根本没表示出半点兴趣,也眼皮都没动。 等了好半晌,得不到回应,照岁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我费心白力说那么多,你连个嗯啊都不给,让我还什么说得下去。” 林默还是不回应。 “罢了——”照岁一拍大腿,道:“当年是否羽衣真仙下界赠其仙物咱们不论,但沈羲洞悟飞升前,的确手握三件至宝,其中白玉版化作了结界,已经被你打破;青玉介似乎是他的本命物,未尝见过;那丹玉字便是送他洞悟飞升的大道要诀。” 林默知道他说到这儿,又会停顿,等着回应,一旦问他,必然趁机提出要求。 果不其然,照岁又止口不言,等了半天还是得不到反响,只得讪讪接着道:“其实这三件法宝相互关联,道韵相通,当年沈羲用白玉版化作结界困住我,也同时失去了丹玉字的掌控,若非早早炼化青玉介为本命物,怕是三件法宝都会离他而去,而那丹玉字便在这玉版城中。” 说着话,他用手指轻叩桌面,籍此强调秘密的重要性。 林默终于睁眼,但不是他期待的兴奋,而是淡泊。 “说半天,就这!” 口气甚至带着轻蔑和不屑。 照岁简直失望透顶,略带羞怒道:“丹玉字乃上界天书,一旦现世,必然在混沌福地引起一番争夺,到时腥风血雨,不可收场。” 林默依旧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态,道:“不就是你期望的结果。” 照岁张大了嘴,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沉默了好久,他才喃喃道:“你不是要立山头吗?我好心好意带你过来,就是把这份天大的仙缘送你手上,你倒好,不识好人心,反倒打一钉耙。” 林默瞧着他,眼睛里充满奚落意味,平静地道:“你一路惹事,不就想让我身陷危局,然后开口请你帮忙。” 照岁破天荒没有辩解。 “虽然我不明白你们所谓的神裔,有什么承诺禁制之类的约束,不过从你所做所为来看,一旦完成当初对我许下的约定,你肯定就会得到某种不为人知的释放,这就是你苦心孤诣将我陷入危局的真正用意吧!”林默的眼神像一把利刃,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照岁低下头,两手不停揉着衣角。 林默道:“丹玉字也好,仙缘也罢,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自有登天之道,何须步他人前尘。” 他朝照岁招了招手,“给我拿杯茶。” 照岁给人识破意图,正满心懊恼,突然听到林默使唤,气不打一处来,两眼一瞪,杀机顿现,旋即眼皮一耷拉,生生将戾气压了下去,执起茶壶,取了只干净茶杯,倒了七八分满,双手端着走到林默面前。 林默取杯,小啜一口,然后将茶杯递回他手上,淡淡道:“此事两清,你可以走了。” 照岁双手一颤,瞳孔放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就这么简单,这家伙脑壳是不是被牛踢过,放着自己这么个天然宝库不好好利用,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放他走了。 “不过记住,往后你若祸害世间,我必将亲手取你性命。”林默的口气很平淡,威胁都说不上,就像在讲述一个平常的事实。 照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在原地,半天挪不动步。 林默抬头,微笑道:“怎么,不信,还想取回那只玉蜂?” 照岁马上摇头。 “那只玉蜂就当我帮你解除结界的报酬了,那也不是你重要的本命物,对你来说,尚不及一句承诺重要。” 林默眼睛里充满笑意,更令照岁不安。 他转身走了几步,将茶杯放回桌上,居然又抖了抖衣衫下摆,大马金刀坐了下来。 “不走?” “暂时不走,有些话我得说清楚才安心。”照岁如是说道:“刚才我说的,也不是假话,丹玉字的确就在玉版城,我说过,沈羲三件仙宝,除青玉介炼化本命物,白玉版变成了困我的结界,千年来,我不断消磨吸收白玉版道意,方才在两百前稍稍打开一线结界天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扔了张假藏宝图出去,寄希望这张图碾转流到修行者手上。” “铁冠就是这么被你骗来的。”林默面露微笑,“不过我看那藏宝图画得似是而非,藏头露尾的,你就不怕别人拿去擦屁股。” 照岁呵呵道:“真画明白了,谁都能猜出是假,谁还会来!况且引来普通人,对我意义也不大。” 林默嗯了一声。 “我体内白玉版道意浓厚,自然能千里之外感应到与之曾经一体的丹玉字存在,而且丹玉字沉寂千年,道意感通,便异象频生,渐渐有破尘而出的迹象,这也是我能准确找来的原因所在。” 林默道:“我也说过,对这件东西,我没有兴趣。” 照岁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见林默不说话,又道:“自我脱困,丹玉字一直躁动不安,玉版城必有异象横生,寻常人感知不得,又如何能瞒过沈家钦天监那帮望气士,更何况玉版城乃陵洲第一城,各路修行者不计其数,这消息只怕早已传遍四洲之地,想来城中已聚集了不少前来夺宝之人,你就没兴趣掺上一脚?” 林默淡淡一笑,道:“这不就是你诱我来此的目的,现在目的已达到,何必在乎仙缘花落谁家。” 照岁也倒了杯茶,小啜一口,道:“此一时,彼一时,诱你前来,的确是想借此解除你我承诺,然而……然而事至如今,我甘愿帮你夺取这件仙缘,形势自然大不一样。” “怎么夺?” 林默口气并没有太过激动。 照岁手指敲了敲太阳穴,“那丹玉字与我神识相连,一旦现世,自然会向它熟悉的气息靠拢,到时,你我即使不动,它也会主动上门。” 林默阖上眼皮,道:“也同样意味着,我们将成为沈氏皇族与全城夺宝修士的众矢之的。” “哈哈哈……”照岁大笑,“你我联手,再加上谷涵阳、李氏夫妇,还怕那几个纸糊的元婴、金丹。” 他收住笑声,正色道:“你想在混沌之地开山立宗,玉版城正好是你一展风采的好机会。” —— 玉版城东外城墙走马道,一大群披坚执锐的军士面朝城外方向,呈弧形排开,将数名衣冠楚楚,佩饰华丽的人围在身后。 “确定今晚祥瑞现世?”一名身着碧帛襕衫,白面无须三十来岁的青壮问道。 立马有人跨出一步,弯腰揖手,恭恭敬敬地道:“回陛下,算得没错,应该就是今晚。” 碧衫人手扶墙垛,遥望城内万家灯火。 “修行者都准备好了,羽林卫也准备好了?” 另一人出列,粗声粗气道:“一切准备就绪,皇叔也在仙游未归,陛下大可宽心。” 沈氏王朝皇帝,羲国至高无上之人,今日也为了一件即将出世的异宝,亲临城头。 “宽心——此异宝气象万千,想必品级极高,若落到他人手中,我沈氏皇家面子往哪儿搁。”沈氏皇帝肃然道:“传令下去,今夜参与者,不管修士还是士卒将军,事成后皆有重赏,但凡为我沈氏夺得此宝者,修士赐山头一座,仙玉十斗,助其跻身仙家名流,将军士卒官升三级,金银百斤,内城府邸一座。” “是。”那位着常服的赳赳武夫后退几步,转身往城下走去。 —— 城东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屋顶,数名服色各异的修行者或坐或蹲,全都在仰头看天。 漆黑的夜色中,隐隐飘浮着一抹朱红云霞,如一片薄纱将城东天空笼罩起来,仔细观察,云霞似乎由一个个符字拼凑,实在过于模糊,很难分辨这些符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位盘腿而坐的干瘦老人喋喋笑道:“天生瑰丽,必有重宝现世,各位不如现在就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异宝若只一件,大家该如何分配,否则,内伙子争斗起来,岂不让沈家那些乱认祖宗的家伙得了便宜。” 蹲檐角边的中年男子啧啧道:“河东叟几时变得如此把稳了,当年你在沧浪海争夺万年鲛珠时,何曾顾及过同伴生死。” 河东叟苦兮兮道:“大哥莫说二哥,你常乐散人就是善人,我这是为大家伙着想,不要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你道沈家人是好欺负的?” 端坐屋脊手扶脊兽,背上背剑蓝衫人说道:“河东叟说的没错,大家是该合计合计,要不异宝现世,你我一哄而上,各行其是的话,难免被沈家狗腿子分而围之,到时谁都捞不着好处。” 在场七人蓝衫人境界最高,他的话比河东叟有份量得多。 马上有人附和,常乐散人讪讪道:“余大仙师发了话,谁敢不从,你就定个规程,大家照办就是。” 余大仙师正是发话的蓝衫人,真实名号谁都不知,七人也是临时结伴,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老相识,也有陌生人,对他们来说名号就是一次性的称呼,一旦宝物得手,大家拍拍屁股各奔东西,猴年马月才有再见机会。 斜坡屋顶另一端,还站了个膀大腰圆的女修。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整齐,每根发丝都黑中透亮,脸部线条相当粗犷,四方脸,高颧骨,厚嘴唇,皮肤微黑,除了具有修行者细腻皮肤,从任何角度看,都看不出她有仙家风范。 头上还零零碎碎戴了很多金银饰品,让人担心她低下头,会不会被沉重的饰品压断脖子。 她也看向余大仙师:“仙师就发个话,让大家有个主心骨。” 余大仙师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尊重的微笑,这才点头道:“咱们七人,不论谁得手今晚现世的异宝,若件数够分,得手者首选,然后依出力大小轮流选择,有人未得的话,即由分得宝物者凑出相应仙玉,以示补偿;当然前面的人也可选择仙玉;若宝物只一件,依然按此顺序,得宝者须给所有人相应仙玉。” 女修首先表态:“我没意见。” 七人中不是每个人都有大把仙玉,混沌散修,有几个不愁灵晶,穷光蛋居多,虽然心里对方案不太满意,但也勉强接受,总比没规矩自相残杀好。 河东叟拿起葫芦往嘴里灌了口酒,重新塞好,吧叽着嘴:“看来老头子这种穷光蛋,只有分钱的份了。” 余大仙师瞧向他,微笑道:“有钱总比没命好。” —— 觊觎宝物的自然不止这两拨。 城东各处民居客栈,阴暗角落都有成群结队的修行者蠢蠢欲动。 沈家皇室的供奉、羽林军也没闲着,不少本事不强的修行者,刚一冒头,就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高阶修士者摁倒,各种符铐脚镣加身,拖出了城东,关进刑部专门为修行者腾出的大牢。 不问案,也不问缘由,大半夜更没人理会他们。 窗外偶尔闪过一道法宝光芒,照亮了屋中人脸庞,谷涵阳不停喝着酒,神色颇为紧张。 照岁嘿嘿直笑,轻轻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略带调侃道:“没见过这种场面?” 谷涵阳道:“老子也是青莲二十四的散修出身,能没见过。” “那你腿抖个啥劲!” “习惯抖腿,没见过。” 嘴巴上不肯认怂,心里实际上跟七八个水桶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照岁笑道:“老人没告诉过你,抖腿散财。” 如果不是知道他根脚,林默真怀疑这家伙就是青莲仙界出生长大,他对这方天地民俗习惯,比很多真正本土人还熟悉得多。 窗外法宝光芒渐稀,天空朱红云霞愈发明亮。 在城东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后院,一处水井井口一抹红光冲天而起,拉出一条极其纤长的明亮尾巴,飞掠而去。 身处各个方位为异宝而来的修士,纷纷露头,或御风,或御剑,或驾乘仙兽,一时间,城东上空宝色流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无一例外,全在追逐那道不知飞往何处的朱红光线。 天空中开始有雷鸣炸响,宝光流溢,争夺宝物的各方谁也不甘落后,一旦前面有人,毫不犹豫就是一阵术法宝物猛砸。 就连原本约好的同伙也在内斗,根本没人顾及口头上毫无约束力的承诺。 林默他们没动。 按照岁的说法,异宝将自行上门,用不着他们费心追逐,到时只需以逸待劳,解决追上来的修士即可。 照岁呵呵笑着,看得甚是有趣,时不时指指点点。 “沈家一国之力,不愧财大气粗,竟然请到了好几位元婴,就是不知道,那些家伙得手后,会不会老老实实奉献给沈家那些狗杂毛。”听他口气,虽过千年,对沈家人怨念依旧没有减淡半分。 谷涵阳放下洒壶,握紧拳头,略显紧张地问:“他们能在宝物来这儿之前拦截住?” 照岁摇头,道:“凭他们只怕还差点火候,不过他们的拦截会延误不少时间,这点时间,就给他们去狗咬狗好了。” 朱红光线不停改变方向,移动速度甚至比剑修御剑更快几分,残影构成了一副美丽的线条图画。 两道光芒在空中发生了碰撞,巨大的爆炸轰鸣不知掀飞了多少屋顶瓦片。 林默眼睛睁得老大,喃喃低语:“他们也在。” “谁啊!”谷涵阳好奇地问。 他始终搞不明白,林默才来青莲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路上认识的熟人,比他这土生土长的青莲人还多。 林默道:“幽星二档头浑苍。”随即嘿然笑出声,“居然四档头解贯也在。” 红光绕了个大圈,冲天而起,突然一头栽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林默所在的窗口。 不等红光进入,照岁飘然而起,一把便将红光握在手心。 竟是一块朱红如血晶的石块。 数条人影挟风雷之势疾奔而至。 来势太快太猛,隆隆如响雷降临头顶。 照岁哈哈大笑,衣袖往外一挥,嘴里念道:“皆退。” 冲过来的这些人面前突兀出现白浪滔天,强劲的气机扑面而至,来不及躲闪,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断退却。 一道雄浑的剑气斩波劈浪,直奔照岁。 林默手掌一按窗台,整个人无声无息滑了出去,恰好赶在剑气之前,手掌虚握,竟将那道凌厉剑气握在掌心,如有实质,手臂回扯,生生将远处挥剑蓝衫人拉扯得向前疾冲。 “道友别来无恙。” 他没有以心声交流,心声没有语气,听不出说话人是谁。 何况如今林默形像与幽星时大不一样,恢复了他本来面目,且没有一脸胡茬,就算面对面擦肩而过,浑苍也未必认得出来。 浑苍身躯一震,眼珠瞪得似牛眼大小,心声回道:“前辈。” 林默微笑颔首,不再多说。 解贯也冲了过来,半途便得到浑苍的心声提示,赶紧收住前冲之势,反手挥出,将身边几名过来抢宝的修士拍飞。 屁颠颠来到林默身边,抱拳就是一拜,然后也不多话,转身面向那些修行者扑来方向,发髻上七零八碎的首饰尽数飞出,形成一道环纵交错的线条屏障,覆盖七八丈范围。 紧跟着追上来的有他们临时结成的搭裆,一个个吃惊不小,浑苍倒还罢了,他本来就是以元婴境界示人;谁也没想到,看起来粗鄙不堪的妇人竟然也是元婴,一群金丹哪敢往屏障上撞,收住脚步,厉声道:“你们要拆伙?” 问话的正是那位常乐散人。 解贯也不跟他废话,警告道:“识相的赶紧滚蛋,这趟浑水不是你们能蹚得过的。”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家几名元婴供奉身上。 成千羽林军已经将客栈周围各条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数百名弩手端起强弩,箭簇指天。 他们今晚所持弓弩,皆山上仙师炼制,弩箭皆带符咒,一轮齐射,即使结丹大圆满也未必能扛下。 即使遇上元婴境,也能凭借交叉轮射,消磨对方护御气罩,只要时间足够,灭杀元婴不在话下。只不过没哪个元婴地仙,会傻到站原地给你轮,几百弓手对付元婴还是相当不够看。 沈家供奉中走出一人,手结太极阴阳印稽首行礼:“诸位道友,留下东西,薛某人担保诸位带仙玉千枚,完好无损走出羲国。” 照岁大笑,笑得腰像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你们这些人,真当自家囊中之物了。”话言末了,挺直腰背,握住血红石头的右手高高举起,五指用力。 霎时间,红光映亮了周边所有人脸庞。 最令人惊讶的,是血红石头竟然在照岁掌心慢慢融化,一串串朱红符字,自他掌心爬出,沿着手腕交错向上攀援,钻进衣袖消失不见。 化了。 异宝竟然融化成符全部被那人吸收。 在场沈家供奉全傻了眼。 就连浑苍和解贯也一样觉着不可思议。 修行者炼化法宝并不稀罕,但炼化法宝,始终得平心静气,内观照视,以真元之水火缓慢将其炼虚入窍,每个过程都小心翼翼,出不得半点差池。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毁损法宝还好说,若反噬自身,跌境都是轻的。 哪有人当众人面,高举一只手,就能将这品级极高的异宝炼化! 第170章 剑无所羁是自由 反应快的沈家供奉大手一挥,高呼道:“拦下这些贼子,别让羲国重宝花落别处。” 不得不说这家伙脑子转得快,虽不能打动在场所有人,至少激起了大多数羲国本土修行者同仇敌忾之心。 霎时间,数十件法宝旋转呼啸,各种术法浑似雨落。 数十丈范围内劲风激荡,掀起无数房顶,墙倒屋塌,一时间,哭喊四起,不少居民衣衫不整,怀抱家人婴童,冲出废墟。 他们根本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何事?也不清楚横祸从何而来,一脸茫然,只顾着往空旷处奔逃。 林默眼一下红了,莫名言状的愤怒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剑气如决堤狂潮,奔泻而出。 “退,城外会合。” 他只简单说了五个字。 掌中已多出一柄灰扑扑的利剑,单刃,狭长,毫不起眼。 这是照岁第一次看到‘寂’,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凌厉剑意强大的威压,心情突然放松,就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有多么正确。 “退,跟我往外冲。” “你们一起走。” 林默不忘提醒浑苍和解贯。 隆隆爆炸声响彻夜空,无数细小流光冲天而起,大多数来自崩碎法宝碎片。 照岁御风当先,地面响起尖锐的弦音。 下一刹,数百枝符箭爆炸轰鸣震耳欲聋。 一团团火光、电光就在照岁一行人身前,坚不可摧的气幕屏障完全挡下了符箭威力。 就连浑苍、解贯这等久经厮杀的元婴野修,都看不出照岁如何结出阵印,何况谷涵阳等人。 刚闯过军队布下的防线,城池四面八方的民宅间,突然站起十条巨大身影,金光熠熠,十余丈高,大踏步奔向他们。 看似声势浩大,却无声无息,好像他们只是一具具神灵影子,并无半点实质。 “护城神灵。” 惊呼声中,浑苍手捏剑诀,便一剑斩出。 剑气嘶嘶破空。 其中一名披甲神灵伸手一抓,将几近实质的剑气紧握在拳头中,砰然一声,剑气拳头同时崩碎。 然而当披甲神灵垂下手臂,手掌重新凝成。 照岁哈哈大笑,“费那劲干嘛!” 浑苍正想回句:你有办法,眼前就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刚才还气势汹汹向他们逼近的十余神灵突然转身就跑,跑得比来时还快,瞬间巨大的身影就消失在民宅间,再见不到半点影子。 “怎么回事?”城墙上观战的沈氏皇帝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修士夺宝,神灵布阵,以防外人夺宝逃窜出城,这是沈氏一早就与城中香火神灵们订下的约定。 谁承想,宝被人夺走,神灵居然在紧要关头集体毁约,令人不可想象。 更超乎想象的,在另一个方向。 一道若隐若现的剑光,游走在数百名聚集拢来的修士中。 从沈氏皇帝这边看去,那些修士就像泥塑木雕,任由剑光从他们身体上掠过,毫无还手之力。 然后他们一个个从空中跌落,栽倒在地面残垣断壁间。 天上下起了雨。 忙于奔命的百姓浑身湿透,那雨又湿又黏,带着令人不适的腥气。 是血! 夜色中,有人发现天空落下不是雨,而是血。 林默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倒在剑下。 无数术法雨点般砸在身上,磅沱剑气挡住了绝大多数,剑匣阵图化成的法袍又挡下了近七成,真正砸到身上的不及总数一成。 这一成全部来自元婴境中期本命法宝,威力可想而知。 再坚韧的体魄也顶不住如此多法宝轮番轰砸——躯体上到处在流血,刚涌出伤口,就被从皮肤下冒出的一条条肉芽吸收,肉眼可见肉芽交错生长,像织机上密密麻麻的丝线,缝补着身体内外裂开的创伤。 一切都反映到他识海中。这个画面并不陌生,结丹天劫时,那些从丹崖悟来,重新拼凑出的碎片图画中多次见过。 生机不息,肉身不灭。 他身影鬼魅般穿行在上百名修行间,每过一处,便有人倒下,不管是结丹境还是元婴境,只要出剑,就没人幸免。 “他是谁?”沈氏皇帝暴跳如雷,拳头猛砸墙垛,手背顿时血肉模糊,在墙垛上留下一团重叠的血拳印,“有谁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人回答,他的身边,大多数是毫无修行经验的朝臣,看都看不见远处战场,哪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唯一两名随从身边的元婴侍卫也离得老远,不敢去自讨没趣,更不想被不理智的皇帝指派去阻拦那个杀神般的外乡人。 已经没人再往林默身上丢术法,祭出的法宝也收了回去,纷纷四散逃开 玉版城上空的炸雷轰鸣戛然而止。 悬停在小雨般坠落的法宝气韵里,林默反执长剑,剑尖朝后,尚有鲜血顺着剑锋滴落。 羲国供奉死得最多,残壁断亘间,横七竖八躺着三四十具尸体,体表毫无气机涟漪,元神似乎也全部湮灭。 林默瞪着沈家皇帝,他看上去很年轻,结丹初期,还有几分英明神武的样子,眼睛中充满怒火,死死瞪着他。 “你是何人?” 这句话几乎是从皇帝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林默道:“你不服?” 两名元婴侍卫迅速挡在皇帝身前,手按刀柄,并未出鞘。 沈氏皇帝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敢激怒眼前人,天晓得对方还保留多少余力,他身边如今可用的元婴供奉没剩下几个,退后半步,抱拳道:“前辈天人一般,沈某岂敢不服。” 林默低头瞟了眼脚下街道,再次瞪向对方:“安置无辜百姓,做好你的本分。” 说完转身,化作一道虹光冲天而去。 沈氏皇帝咬牙切齿,高高扬起手臂,迟疑中又慢慢放下,轻声道:“给仙游传书,查明此人身份。” 一名元婴供奉从夜色中现出身形,浑身是血,一件价格不菲的法袍上,全是一条条锐器划开的口子,显得极为狼狈,显然是从刚刚惨烈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幸运儿,来不及打理伤势,匆匆来到皇帝跟前,正色道:“陛下不可,这人是剑修。” “剑修又如何?”沈氏皇帝头脑虽然稍微冷静了些,仍然控制不住失去异宝的愤怒,“剑修再强,难道还能横行一洲之地。” 元婴供奉道:“关键不在于他有多强,而在于他是剑修。” 一名臣子模样的人站了出来,厉声道:“剑修又怎么样,你当仙游、长空两山是摆设。” 元婴供奉瞧也不瞧趁机出来拍陛下马屁的重臣,道:“陛下,但凡剑修有几个无主。”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氏皇帝这才醒悟,长叹一声,遥望远方。 —— 飞舟上有点拥挤,本来飞舟就不大点,林默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占了一半地盘,剩下的六人就只能挤在一起。 谁都没主动说话,看得出林默累得够呛,身上法袍看上去还完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微战栗的身子,让所有人都心里明白,他伤得不轻,需要时间恢复。 良久,林默才翻了个身,艰难地从腰后取下葫芦,微微抬起头,往嘴里倒酒,不过手抖得厉害,酒水洒了一身。 李家妇人赶紧过去,掏出一张巾帕帮他擦拭襟前酒水,然后接过葫芦,壶嘴递过去,喂他喝了一口。 林默重新躺下,长出了一口酒气,缓缓道:“丹玉字怎么样?” 照岁抖了抖衣袖,手掌红光浮现,无数细小的符字组成一条条细线,顺着手腕流进掌心,凝成一块血晶也似的玉牌。 谷涵阳等六个看得眼都直了。 须臾间炼化一件法器已经够让人震惊,将炼化物重新恢复炼化前原样,这种手段他们听都没听过。 林默好像并不意外。 照岁将朱红玉牌抛到林默胸膛上,淡淡道:“一篇登天道诀,算不上顶尖,悟道洞天还是够了,再往上,难!” 语气就仿佛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东西,不带任何情绪。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表情不一,震惊是肯定了,散修野修最缺什么? 答案很简单:缺经过他人印证的登天道诀。 一篇破天入洞的道诀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修行根本,通天之路。 这种东西无论搁青莲除五城十二楼的哪座天下,都能引发滔天血案,无数修行者争先抢夺,刚刚玉版城发生的一幕就是明证。 林默手都懒得抬,灵识扫了一遍,说道:“老谷你拿去,帮浑苍和解贯道友各自拓出一份,再给李家夫妇也拓出一份来,李老实似乎不太适合修炼这种,看一看领悟一下也不错。” 谷涵阳欢天喜地伸手取走,马上取出三张玉简以术法拓画。 解贯觉得不太好意思,讪讪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都没出力,白拿这么重的礼。” 照岁嘿嘿笑道:“真觉着不好意思,那就送点灵晶啥的,正好准备开山立派,钱啊!啥的多多益善。” “开山立派。”解贯瞪大了眼,她瞧向林默:“守藏仙师有山头了?” 林默本不想说,既然说破,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话题 “海洲苍鼎山,正准备过去接收。” “苍鼎山!雍国地界。” “有问题?” 解贯摇头道:“以前辈的本事,哪有问题。” 她其实一肚子话不敢说出口,至今她和浑苍还以为林默是哪位魔域天魔转生,哪还敢多半句废话。 林默往嘴里放了两颗丹药,嚼碎了以酒冲服,缓了好一阵,才问道:“你们二位怎么来了这里,偏巧还在玉版城?” 浑苍一脸尴尬,解贯抢着道:“正好押船来混沌福地,停靠在昱耀仙家码头,离玉版城不远,打听到城中异象频现,猜有异宝现世,故而过来凑热闹,路上正好遇上几个同道,结伴而行。” 林默嗯嗯有声,等她说完,问道:“你们的船还停在码头?” 解贯道:“此时正起程前往沧浪岛,说好在沧浪岛会合,然后去海洲洞阳隐码头停靠收货放货。” 浑苍道:“此次出来,身边所携钱财不多,既然……” 林默听懂他的意思,笑道:“别听小赵胡说八道,接收一座山头而已,哪有什么开山立宗的意思,就是找个落脚处,以后也有地方可以招待朋友,不过日后若有买卖,大家倒是可以做起来。” 浑苍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张了几下嘴,没发出声音。 解贯比他直爽得多,道:“你不知道海洲规矩?” 林默似乎恢复了不少,胳膊肘支起上半身,李家妇人赶紧在他身后垫了个锦团,让他半躺着好说话。 “海洲什么规矩?” 解贯瞥了眼浑苍,脚尖狠狠在他脚背上来回一碾,痛得浑苍呲牙咧嘴,双手抱着脚,赶紧说道:“海洲十三国,雍国独大,独占最大的疆域不说,还有五个附属国,一国半洲,苍鼎山便在雍国内。” “这我知道,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儿,雍国之所以强大,背后就是有强大的靠山支撑,而那座靠山就是‘洞阳隐’。整个雍国加上五个附属小国,只有洞阳隐一处仙家码头。” 浑苍话说得绕,又怕解贯不高兴,瞟了一眼,“不是其他山头没钱弄出码头,而是洞阳隐借此垄断了整个雍国山上买卖。” 林默嗯了一声,这些情况他早有耳闻,而且知道洞阳隐背后最大的靠山,正是他仇家之一承渊城。 飞升到青莲仙界,辛苦登霁山,横跨数座天地,甚至魔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问剑承渊城。 新仇旧恨,恩怨因果,总有拿出来晒太阳的一天。 而承渊城力量最薄弱的洞阳隐无疑就是最容易下刀的地方。 —— 沧浪岛离陵洲并不远,出海七百里。 盛产鲛脂、鲛珠、龙涎香等各种仙家价格不菲的海中珍宝。 岛不大,控制这座岛屿的,属于一个本土修仙家族,外人喜欢称他们沧浪冯家,而冯家更喜欢称自己是‘海龙府’修士。 割据海外,冯家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家族子弟一个个也养成了大陆纨绔,横霸乡里,不管外来修士还是当地修士,对这些家族纨绔痛恨到了骨子里,却又无可奈何,谁也不敢招惹。 一艘小飞舟降落海岸。 岸边停了不少海船,木板搭成的码头上,不少船工水手正围坐一起,席地推起了牌九,围观者比下场赌博的人还多。 空闲时,沧浪码头大多这样。 岛上居民靠捕捞鲛鱼,收割漂来附近乱礁的龙涎香为生,平日里也没有普通渔民忙碌,岛上修行者也多,见了那艘掠空极慢的小飞舟也没多少人大惊小怪。 码头边几间铺子前,五名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的锦衣公子哥,全都坐了起来,似乎对小飞舟上下来那些人很感兴趣。 他们都是冯家人,专门负责码头海货验收,事情不多,整天除了喝酒,就是青楼消遣,沧浪岛外人也少,本地人不敢招惹他们,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每次有外乡修士落脚,他们都会上去消遣一番。 反正这里是冯家人地盘,打得过就群殴,打不过抬出自家长辈,也不会吃亏。 刚走上码头石板路,就听路边有人啧啧道:“你看那妇人,腰细屁股大,动起来一定带劲。” 另一人道:“就那张脸砢碜了点,不过拿衣服把脸一遮,用起来倒也将就。” 第三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第二人道:“你厉害,每次上玉珠楼,你办事比脱衣服还快。” 这些人声音不但大,还生怕别人没听见。 林默一行中就两个女人。 通常没人拿解贯开涮,她除了头发上插的头饰多点,穿妇人衣裙,全身上下没一点女人味,走路姿势都相当威武。 这些人显然说的是李家妇人。 整条街上,过路的就只有他们几个。 别看李老实平时不作声不出气,对他媳妇可是死心踏地,生怕受了一丁点委屈。 当然他媳妇故意撩拨别人,他也不生气,倘若有人撩拨他媳妇,他那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他刚一瞪眼,街边那帮公子哥就有人厉声道:“你瞅啥!” 李老实不会还嘴,自然不是还:瞅你咋地这种话,他继续用眼瞪着。 结果金光一闪,就招来了一件梭状法宝的袭击。 这种梭子名为网梭,海边渔民家极为常见,主要用来织渔网,法宝炼成这种样子,连见多识广的谷涵阳也没见过。 法器法宝样子不重要,蕴藏其中的道符才是灵魂。 网梭边沿磨得相当锋利,破空而至,不逊一杆刺来的大枪。 李老实眼都不眨,一拳就把网梭砸落在地,摔了个稀烂。 浑苍、解贯走这条线也不多,三五年来一趟,知道这些岛屿多由一家一姓控制,很少下船,载完货就走,少有跟这些家族打交道。 出于礼貌,解贯横身挡在李老实前,亮出自家名号:“我们是幽蓝星槎的人。” 幽蓝星槎就是他们押货那艘挂星槎的船名。 街边冯家少爷们哪管你来自何方?小地方横行霸道惯了,还从来没有一出手就给人砸烂法宝的先例。 五人排成一个弧形,各自当家法宝全祭了出来。 解贯正想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对方根本不理会,法宝呼啸而来。 这五人就是筑基境,就算李老实一个人也能收拾的服服贴贴,何况元婴境的解贯。 叮当一阵乱响。 法宝碎了一地,碎的当然是冯家子弟的法宝,解贯甚至连头发上的饰物都没动用。 那五人这才慌张起来,有人一扬手就扔出去一只符鸽,大声高喊:“我们是冯家人。” 放符鸽是报信,自报家门是保命。 好像喜欢欺负人的世家子都喜欢来这一套。 李老实看向林默,征求他的意见。 林默微微颔首。 来青莲仙界几年,他弄明白一个道理,在这种拳头大就是道理的地方,一旦结下梁子,就要把对方揍服,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 所以他很乐意让李老实发挥一下拳头硬的特长。 没等对方招来援手,五个人全趴在了地上,一个个鼻青脸肿,此时他爹娘见了也未必认识。 斗殴引来了不少附近百姓围观,对冯家,当地人谈不上好感,虽说冯家是他们的财神爷,但平时也没少欺负,压价收购,故意估低收获品相数不胜数,只是大家敢怒不敢言,有人收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自然大快人心。 很快就有两人御风而至,看年纪修为,差不多是这几名公子哥的长辈。 这两人一到,看热闹的人全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身材较高,怀中抱剑的一人瞥了眼躺地上的五人,又上下打量着一脚踩在其中一人脑袋上的李老实,冷冷道:“沧浪岛可不是你们这些外乡人撒野的地方。” 李老实没有搭腔,反而用力往下一踩,脚下那人便杀猪般叫唤起来。 抱剑中年人眼睛里面顿时杀气腾腾,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按上剑柄,厉声道:“鼠辈敢尔。” 林默摸了摸鼻尖,道:“这位兄台上来就大呼小叫,也不问缘由,是不是想打过了再坐下来聊。” 浑苍和解贯也来到了李老实身边,他们是怕李老实不擅远攻,会吃暗亏。 那边有林默、照岁,赶来这两人也不过元婴初期和金丹圆满,站着不动让他们打,也未必能伤了这二位分毫。 冯家另一名中年人似乎看出些情况,伸手按了下抱剑中年人握剑那只手,拱手道:“在下冯学才,不知几位高姓?” 林默道:“过路人,来沧浪赶船,这几位小哥一言不合便动手,地上这些法宝就是证明。” 地上哪还有法宝,一些碎片罢了。 冯学才道:“各位想怎么了?” 林默看向浑苍,谈判向来不是他长处。 浑苍打了个稽首,道:“在下幽星二档头浑苍。” 一听来自幽星,冯学才马上堆起笑脸,揖手道:“原来是幽星道友,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家中晚辈不懂事,多有得罪。” 混沌福地之外,幽星是玉京道脉以及真诰、玄都、太玄之外,难得成气候的野修山头,混沌福地多数山头视其为同道中人。 第171章 人生交契 冯学才盛情邀请下,一行人前往冯家捕捞码头最近的客馆。 仙家码头在沧浪岛另一头,幽星挂星槎此时正停靠码头等候货物装船,一时半会不会离开。 一路上,冯学才不停为几个晚辈道歉,反倒让浑苍不好意思起来,林默等人只是默默跟着,也不插嘴,冯家人也把他们当成了幽星的人,只道浑苍属下,并未特别招呼。 捕捞码头客馆平时都是给一些前来采买鲛脂、鲛珠的客人,随船体验捕鲛艰辛准备,只是临时歇脚喝茶的地方。 青砖白墙,院子里栽种着各种仙家花草异木,亭阁小榭,倒也有几分雅致。 冯学才热情招呼浑苍进院中暖阁,四档头解贯也在受邀之列。 浑苍哪能让林默等人留在外面,本想招呼他们一同进去,结果得到林默心声提醒,这才作罢,任冯家人误会,把正主当成随从,全留在暖阁外亭子中,自也有客馆负责子弟前来送水斟茶。 谷涵阳、李氏夫妇看不出其中有何关窍,也不好问,闷不作声,四下环顾周边。 一盏茶工夫,谷涵阳忽然发觉亭子外多了不少人,占据院子各个出口,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有意无意打量着他们。 再看林默和照岁面带笑容,像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指指点点,点评着院子布局。 他手肘轻轻碰了下林默,使劲眨眼,林默连脑袋也没转过来,只顾和照岁说话。 李氏夫妇和他一样,察觉出异样,正一脸不解望向他们。 暖阁里突然有瓷器摔碎响动,浑苍雄浑的声音隐隐传来:“你们……冯家……不讲规矩……” 双方相距不远,也就两三丈,隔了一堵看起来不厚的墙,声音却断断续续,仿佛来自远方。 就算傻子也猜得出,暖阁内双方交谈极不愉快,甚至到了摔杯大骂的程度。 数十人从大门涌进院子,手上执剑提刀,也拎铁链、枷锁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将亭子围了起来。 林默没动,神色相当镇定,好像早预料到一样,嘴角还扬着笑意,瞧着这些人不说话。 刚刚还在暖阁内接待浑苍和解贯的冯学才出现在他们眼前,潇洒站定,大袖飘摇不定,摆出一副有恃无恐姿态,左臂上一条银蛇缠绕,不停游走,右手一指李老实,微笑道:“刚刚动手的是你,乖乖束手就缚,免得牵连了你这几位朋友。” 接下来一句,比上一句还嚣张,“其他人想蹚浑水,冯家也不嫌水牢拥挤。” 照岁双臂环抱胸前,嗤的笑出声,“口气真不小,不知道还以为串错了门,进了玉京山哪家道宫。” 林默眼睛往暖阁方向瞥去,眉头稍皱,马上舒展开来,连起身的意思也没有,整个人往栏杆上一靠,冷冷道:“这就是冯家待客之礼?” 冯学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只盯着李老实,问道:“想死还是想活,决定权在你。” 李老实蹭地站起,双手握拳。 离亭子最近的几名冯家子弟瞬间祭出法宝,打造出气幕屏障。 与体修近距离对峙,谁都不敢大意,尤其境界相当,近身肉搏,炼气的很难扛住炼体的一套强攻。 林默抬起手,虚按两次,平静地道:“急个什么劲,聊几文钱的再打不迟。” 李家妇人扯了扯李老实衣角,让他重新坐下。 冯学才视线这才转向林默,眼睛里全是讥诮之意,皮笑肉不笑道:“哟,恕冯某人眼拙,没瞧出这儿还坐了个话事的。” 林默笑道:“你不是眼拙,是眼瞎,我只是好奇,冯家如此强横霸道,这些年买卖都怎么做下去的,难不成背后靠山大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冯学才眯起眼,目光更加锐利,嘿嘿笑道:“这就不容你一个外乡人操心了,幽星那边,冯家自有交代,在沧浪岛撒野,不付出代价就离开,日后冯家还如何在混沌立足。” 林默点头道:“嗯,学到了。” 暖阁内响起了桌凳撞击破碎的声响,笼罩暖阁的一层透明气幕荡起一圈圈涟漪。 显然浑苍、解贯在屋内与人斗法,却无法打破隔绝天地的屏障。 冯学才相当得意地道:“两位档头自有我家老祖招待,诸位这边就甭指他们来救了。” 林默道:“不怕跟幽星结下梁子?” 冯学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大家都是买卖人,一个金丹体修能值多少,你以为幽星大东家会为了一个区区金丹断了这门生意路子。” 林默道:“幽星大东家会不会我不知道,我们都不是幽星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说着,他也笑了起来。 冯学才怔了怔,肩膀微动,刚有所动作,马上就停下。 停下不是不想出手,而是不能。 手臂上缠绕的银蛇是他的本命法宝之一,名唤:‘银龙’,品级不低。 就在准备祭出银龙,大杀四方之际,银龙突然僵直,瞬间与灵识断开,低头看时,银龙脑袋齐崭崭断开,边沿整齐,像是被一柄极薄的利刃悄无声息割断。 可并没有看见亭子里谁在结印施咒,也没感觉到一丁点气机激荡。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扭头环顾四周,大声喝道:“谁在搞鬼!”声音洪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若刚刚那一下针对自己,只怕此时他已经身首异处,躺在地上。 就在这时,他身子一晃,退后半步,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原来就在他大喊之时,阴神出窍,手执一柄法刀,准备从亭子另一边忽施袭击,制住说话的林默,以此要胁暗中护道之人,谁知道刚有所动作,阴神之躯却被一条儿臂粗的灰白剑气缠绕身子,剑意入体,真身感同身受。 林默在笑,眼中充满轻蔑。 剑修,还是不逊元婴境界的剑修。 冯学才三魂吓掉了六魄。 不止剑修难缠,更可怕的是,青莲剑修几乎都是几大祖庭独揽宝贝,得罪剑修,极有可能就是得罪了青莲某一支强大的道脉。 “你是谁?” “我长生啊!” 林默根本不给他认错的机会,剑气收紧,冯学才阴神瞬间四分五裂,随风消逝。 丧失阴神无异于斩断元婴地仙一条胳膊,轻则闭关数十年,花费无数天材地宝,成山灵晶,才能重凝阴神之躯,跟重伤跌境本无二致。 冯学才一声怪叫,原地单膝跪地,呕血不止。 围住亭子的冯家子弟多数筑基、结丹境界,虽有家族阵符、法宝护体,见长辈一个照面,就被人斩杀阴神,哪还有往上冲的勇气,争先退后。 林默扭头看着暖阁方向,摆了摆手,“这些人交给你们,我去会会冯家老祖。” 说着话,身形一晃,一道青影直直撞上摇曳不休的暖阁阵幕,连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激起,仿佛一柄利剑刺进刚出笼的嫩豆腐,整个人没入阵幕中。 谷涵阳和李老实已经跃出亭子,前者金色光影盘绕全身,一道雷电光影左闪右扫;后者毫无眩目惊艳,全凭一双拳头。 须臾间,又有数名冯家子弟倒地。 李家妇人就跟在男人身后,穿花蝴蝶也似,她也不攻击,只是帮她男人挡下侧后方飞来的法宝术咒。 照岁根本就出手,而是背着双手,倒退而行,眼睛始终看着暖阁方向。 暖阁中。 浑苍和解贯背靠背,各展神通,不停打落盘绕飞行的一道道光影,时不时擦出一长串火星。 令人抓狂的金铁摩擦声不绝于耳。 一名白衣老人盘坐正前方坐榻上,手上捧着茶杯,笑嘻嘻地瞧着两人,大拇指上一只翠玉扳指闪着灵光,甚是醒目。 “在我冯家地盘上,老夫就是坐镇天地的老天爷,二位档头明知不可为,何苦耗费修为,坐下来喝口茶,大家聊聊往后生意不好。” 解贯咬牙道:“姓冯的,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人,不是你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冯老祖平静地啜了口茶水,淡淡道:“四档头,在冯家地盘上伤我族人,冯某若轻易放过,日后沧浪岛这些刁民还有谁服冯家约束,我想你家大东,也不想见到鲛脂、鲛珠这些俏货大幅涨价吧!一切都是生意,何苦为了几个结丹随从弄得你我两家面子难堪。” 一袭青衫飘然而至,落地之后,跨过暖阁门槛,一串琉璃破碎声响自身后响起,笼罩暖阁的阵幕剧烈摇晃,砰然坠地,半空中化成一缕缕精粹灵气,如认主的法宝,争先游动,全部归拢进了这人青衫下。 “前辈——” 幽星两位档头失声惊呼,同时低垂着头,解贯道:“是我二人修行不精,没能护好前辈左右。” 林默摆了摆手,眼睛一直盯着堂上冯家老祖。 一声‘前辈’令冯老祖悚然动容。 两位档头也是元婴境界,虽说底子不牢,中期也就初期的杀伐力,但元婴总归是元婴,能让两位元婴口称前辈,不是三洞真仙,也是与真仙只差一步的元婴大圆满。 最让他讶然的不止于此,而是此人破阵而入那份举重若轻。 只听那人微笑道:“二位档头只是朋友,称前辈过了。” 冯老祖表面还是相当淡然,端茶杯的手依旧稳定,面带微笑,道:“敢问阁下大名?宝山何方?” 此时暖阁屏障已破,外面凄厉的惨叫起此起彼伏,传到冯家老祖耳朵里,心境岂有不发生变化之理。 林默道:“现在问,是不是晚了点。” 冯家老祖打了个哈哈,内心早恨不得问候对方八辈祖宗,“有些话,什么时候问都不嫌晚,世上就没有解不开的生死结。” “是吗?”林默面沉似水,“冯当家的准备怎么解?” 冯家老祖放下茶杯,伸手虚握,整座院子阵法倏然解除,院子里冯家子弟没了阵法护持,惨叫声更加频繁。 林默也以心声告知院子里四人,暂时停手,做好防范,有备无患。 外面静了下来,偶尔响起一声哀嚎。 暖阁桌椅重新摆好,香茗重新泡好。 冯家老祖换了个位置,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与林默相对,幽星两位档头就坐他身边。 混沌福地解决恩怨的办法简单而直接,基本就两种,一种就是问道问剑,分生死;另一种就是一方示弱,花钱消灾。 花钱消灾也有定数,每个修行者都是有价的,境界不同,价钱也不同。 这些全是细枝末节,自有两位做惯买卖的幽星档头来操持,林默也乐得清闲,让谷涵阳参与谈判,自己跑去了外面,跟照岁、李氏夫妇逛街去了。 到了如今地步,冯家也不敢再生事端。 双方价码很快谈妥,冯家拿出三百斤鲛脂,十箱鲛珠,十斤上好龙涎香买平安,与幽星诸多货物一起交割。 鲛脂是炼丹师用来调和丹药,炼制长明魂灯等不可或缺的天材地宝;鲛珠则是女修各种首饰、法袍衣裙最好的饰物;龙涎香更是调制秘香材料,不愁找到买家。 林默如今没有山头,留这些东西用处不大,只能委托两位档头带去幽星黑市,高价销售,以后有了山头,用钱之处极多,光靠卓家赔偿的五万仙玉远远不够,这笔钱也算得上意外收获。 幽星的幽蓝星槎主要用来载货,船上供人居住的房间不多,也不像天鲲船空间大,如一座移动城池,什么都有,不过这艘船浑苍就是除了船上总执事之外,身份最高的档头,各种安排相当周到。 每个人都有独立房间可供打坐修行,李氏夫妇也分得一间大房,房间里有相对独立清静两间静修室,相互不会干扰。 三餐有专人送来,各种吃食、酒水自也卯足了劲往房间送。 毕竟两位档头白得一篇价值连城的道诀,这方面敢不尽心尽力,就算抹去了道诀不说,林默在些日子给他们的震撼,早就远远超过了当日幽星上斩杀卓家众人的惊讶。 此刻他们已不疑林默来自魔域,转而相信另一种说法——来自上界真仙羽化转世,要不然怎么可能一身结丹气象,却有随意斩杀元婴高境的恐怖杀力。 两人商量很久,越说越相信,萌生出跟着林默留在福地,开山立派,建立一番伟业的想法。 于是二人厚起脸皮敲响了林默的门,把想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林默何尝不想留下两名元婴镇山头,但开山立足所需的细枝旁节极多,需要大量钱财支撑,留在山头上的人境界越高,所需花费也越大,挣钱就成了山头当务之急。 初期也还好,他可以炼些价值不菲的丹药出来换钱,养活五六个人不成问题,但长久下去,得开源节流,铺出一条源源不绝的生财之道才是根本。 海洲雍国一地,洞阳隐一家独大,垄断码头,也就意味着不管他们日后找到什么财路,都需要走洞阳隐码头出货,日子长久,必起冲突,幽星这艘货船以及沧浪岛仙家码头就显得弥足珍贵。 以上,也是林默愿意与冯家谈判解决恩怨的根本所在。 幽星两大档头不留在身边,好处也不能落下半分,林默琢磨着等下次见面,两人领悟朱玉字道诀后,再根据二人修行,给他们几篇从幽冥广闻天读来的攻伐道法。 如此一来,双方才算真正建立起紧密而牢靠的关系。 —— 船到洞阳隐码头,已是三日后。 雍国国都黄梁尚有一段路程,林默也不急着赶往,苍鼎山离黄梁不远,他与路生、何玉辉、蒋常吉三人也是约定在黄梁碰面,反正苍鼎山已经给一帮散修占据数百年之久,不急这一时半会。 此地是一处横阔千里的大湖,名曰:瘦梅。湖中千岛,最大的几座岛便是洞阳隐山门所在。 仙家码头建在一座与湖畔陆地相连的半岛上,紧挨城池,城名洞阳,不归雍国管辖,城池为洞阳隐仙家所筑,几乎没有凡夫俗子居住,来往皆仙人,经商为主,城中各处都有仙家府邸,除一部分属洞阳隐修士别院,大部分都是雍国皇族、权贵豪族、各家依附山头高价买地,在此打造的神仙洞府。 城池还有专门的聚灵阵法维持收纳周边灵气,城中一府一宅的价格也是一路水涨船高,如今更是花钱也未必买得到的金贵之物,据说洞阳隐每十年,光靠收取府宅过户的地契费用,就能养活宗门好几座岛屿成百上千门下弟子。 林默一行辞别浑苍、解贯,原本两人准备送他们一程,不过考虑到日后苍鼎山迟早与洞阳隐发生冲突,林默不愿让他们牵涉其中,道明原因,双方心照不宣,就在船上别过。 进了城,五人分成两拨,林默与谷涵阳一道,照岁与李氏夫妇同行,各自逛起街来,直到日暮时分,才找了家客栈住下,分别将所见所闻交流一番,次日再逛,几天下来,基本将洞阳隐生意脉络摸了个大概,这才去城外租了辆仙家驾辇,直奔雍都黄梁。 仙家驾辇在五源属仙家独享,青莲仙界却是仙人来往,短途旅行常见座驾,御风御剑,高空之上历经风霜,快是快,苦头少不了;驾乘飞舟,如祥云舟一类,光一天下来投进阵枢的冰晶就高达数千块,更别说飞舟本身价格不菲,一般人还真承受不起;不跨海、不摆谱的话,没人愿意使那吞金兽。 仙辇就不一样,和马车一样,不同的是拉车的换成了驯化仙兽,辇驾也有符阵维持,一两块冰晶,就能维持千里,仙兽也只需一些仙家廉价药草、肉食就能打发,成本不高,收费也远低于飞舟一类。 此去黄梁三千余里,按仙辇脚程,一日千里,也就三日光景。 一路上驾车把式熟门熟路,他常来往洞阳城与黄梁间,每日走多远,哪里有歇脚打尖的地方,何时住店,全都熟记在脑子里,用不着客人提醒。 而且出了洞阳城,住宿、打尖、吃饭,消费价格一落千丈,即使车把式从中吃点回扣,经历了洞阳城高价格折磨的仙家客人也不会太计较那点蝇头小利。 无多少波折,仙辇来到黄梁城外。 各地方仙辇都有区域划分,洞阳来的仙辇入不得城门,一行人只能在城外下车,交付了三块仙玉车资,顺着东门流霞桥街步行进城。 李氏夫妇来过黄梁,大致方向清楚,他们和路生等三人约好在城中栖凤客馆会面,也不闲逛,直接便顺着大街来到客馆。 柜台上一打听,路生早在三日前便已住进客馆,而蒋常吉昨天才到,擅长阵法的何玉辉尚未过来。 与路、蒋二人见面方知他们到了此地,打听了几天消息,把稳起见,便分头去三百里外的苍鼎山周边,查探山中盘踞势力。 苍鼎山方圆五百里,盘踞势力既散也多,真正成气候的大致有五股,每股人数从三五十到百人不等,为首的多半是元婴境,结丹境界很难保证不被别的势力吞并消灭。 五股势力分据苍鼎山五个不同方向,各自占据一座灵气充盈的山峰,平时以杀人越货为生,也从山中淘挖些天材地宝、药材等偷偷跟附近仙家货商交易,雍国也派过一些修行者围剿,不过这些散修势力也不扎根,一旦遇上围剿,便改换山头,大不了往周边城镇一躲,雍国派出的围剿队伍也不好常年定居山中,一阵风过去,这些散修又重新聚拢,始终无法根除,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何玉辉走的方向就在苍鼎山南麓,那边主要有两股势力盘踞,最近似乎双方起了冲突,各自损失了不少人马,路生分析,何玉辉可能是给某一方势力当成了对方探子,给扣在了山上,否则以他的那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失约。 林默当即拍板:“先去南麓两家势力,找到何玉辉才是当务之急。” 第172章 踏遍苍鼎驱龙蛇 空中俯瞰,苍鼎山即如一只大鼎倒扣河川交错的平原上。 青崖幽谷,江水浩淼,山中云蒸霞蔚,季节不同,色彩亦随之变化。 历代文人士子多有诗文赞颂: 有人说:百川沸腾拥幽谷,千仞分波书白水。 也有人说:碧山秋暮暗几重,雨过红叶胜春花。 更有人赞:白雪连天苍茫下,寒梅晓风香满山。 正值暮冬初春,山间陈雪犹在,溪涧碎冰叮咚,给积雪压弯树梢的山林间,数十座与山一色的木楼草房偶露翘檐一角。 黑白石铺就的阴阳鱼图广场上,不知何时走来一行人,当先一人锦衣华裳,相貌俊俏,好似来自混沌福地以外宗家山头的世家少爷;身边还跟着位青衣幞帽,同样脸上光洁的小厮,就像陪少爷从小长到大的书童,亦步亦趋;剩下五人则粗布葛衣,形色各异,有男有女。 初春未至,还有骚客登山赏雪? 有那么一瞬间,麒麟峰山主陈腾飞闪过了这种荒唐不经的念头。 自从山中散修横行,行事越来越张狂不经,近似于剪径强盗,苍鼎山已经很久没见过登山士子、入京书生的身影,这伙人又是怎么大摇大摆穿过小路上暗伏前哨,悄无声息走进的这里? 十余条身影从广场四周迅速窜出来,将这一行七人围在当间。 陈腾飞大步走出房间,来到露台,手扶栏杆,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一行,嘴角扬起冷笑连连。 来人居然全部是结丹修士,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看这些人的模样,不太像帮朝廷做事的,倒像是登山寻事的宗门地仙。 混沌福地开山容易,立派极难,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做后盾,即使占据山头,也很难立足长远。 陈腾飞收罗一众散修,在麒麟峰盘踞多年,不知多少自恃武力的散修前来问道,要不是他修为过硬,术法精湛,此时这座山峰也不晓得换了多少任主人,指不定自己的骨头都已经化作腐泥。 这种场面见多了,自然也就看得轻淡了许多。 广场上那锦衣青年正抬头瞧着他,稍稍眯起眼睛里全是不屑之色,往往那些从小衣食无忧,修行资源唾手可得的世家子,看待散修就是这种眼神。 这种眼神尤其令陈腾飞痛恨。 他咬着牙,强忍一股子邪火,冷冷道:“麒麟峰不欢迎外人,恕不接待,还请诸位速速离去。”对来历不清,看上去有背景的修行者,再有诸般不满,也不好轻易得罪。 锦衣青年好像没听懂,脸上表情都没有变化。 他身边的青衣小厮开口道:“恐怕尊驾是误会了,我们可不是外人。” 陈腾飞瞪大了眼睛,目中怒火已盛:“陈某可不认识什么世家子,少在这儿攀亲认友。” 包围一行人的十余名修士利刃出鞘,法宝祭出,广场上风卷残雪,气机激荡。 一行人衣袂飘飘,猎猎作响。 锦衣青年手中多出了一卷黄册,迎风展开,淡定地道:“我们是来收山的,给你半个时辰,搬离此地。” “收山!”陈腾飞终于压不住怒火,直掠而下,飘落广场。 锦衣青年并未给他的举动吓退,反而踏出一步,那册黄绢离他更近了些,绢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下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朱红印章,道意流转,只看上一眼,就令人有种震慑心魄的厌胜力。 “你姓卓?”陈腾飞占山多年,对苍鼎山的来龙去脉还是有所了解。 锦衣青年摇头。 “既不姓卓,何来收山一说?” 陈腾飞清楚河山卓家实力有多强,虽说势力不在混沌,凭他们这种松散的散修团伙,人家真要收拾,一根手指头也嫌太多。 对方手上地契显然不像做假,就算不是卓家人,背后靠山实力应该也不可小觑。 对付这些背靠大树的势力,先礼后兵,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锦衣青年身后,一个正拿酒壶喝酒的结丹修士叭叽着嘴说道:“山契在我们手上,自然就有资格。” 陈腾飞仰面大笑,笑声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而落。 “随便拿张破黄纸就说是地主,你道这是哪儿,混沌福地从不讲这套。” 锦衣青年也在笑,手一缩,黄册契约消失不见,“既然不讲这套,那我们就来论混沌的规矩。” 陈腾飞眯起眼,“你想问道?” 锦衣青年双手负后,淡淡道:“拳剑皆可,文斗武斗,任凭选择。” 陈腾飞怎么也瞧不出眼前这帮人有何与众不同。 世家子就这样,眼高于顶,除了自家长辈,谁也不放眼里,只有接受过社会的毒打,才能真正认识到这山还有那山高的道理。 他微微一笑,眼睛移向青年身后身板强壮的李老实,“看上去诸位都是读过书的人,咱就来文的。” 林默哪瞧不出对方心思。 就在陈腾飞先前站立的露台下方大门口,斜倚一名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腰后横别两柄弯月也似的短刀,皮肤呈铜黄色,正是炼体入道,堪近元婴的体修特征,等元婴大成,神气内敛,这种从内至外的显化又会趋于正常。 用一个半步元婴对付结丹巅峰,胜出的把握自然不止一星半点。 他一口爽快答应下来。 “几场,怎么个比法?” 陈腾飞心里迅速权衡利弊,伸手比划出三个指头,说道:“三场,规矩也简单,大家站着不动,你一拳我一脚,你出一术,我施一法,全力招呼便是,谁先趴下,谁就算输。” 从他的眼里看来,对方来的全是结丹期,哪怕其中一个达到了大圆满,偶然胜得一场,到了自己和把兄弟体修谢智这里,也不可能落了下风。 哪知对方满口答应。 世家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陈腾飞暗自腹诽,脑子里还是不停盘算,哪怕今天赢下这一场,自己这几十号人也得暂时避避风头,天晓得这些世家子来自哪儿,打了小的,招来大的,这种事情在混沌福地还见得少了。 他能在苍鼎山盘踞多年,小心谨慎正是安身立命根本。 当他招呼把兄弟出场,突然发现他认定出场那位一动不动,反而是锦衣青年挽袖撩衣,扎起下摆,走向广场中间。 陈腾飞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瞧那些随从模样的人,一个个安静得很,泰然自若,完全不像担心自家主子安危的样子。 谢智抱拳:“谢智,体修,不斗法,只斗拳。” 林默还以抱拳,眼睛瞥向他腰后双刀:“长生,谢道友确定不动刀?” 谢智撇了撇嘴角,握起一双拳头在他眼前一晃,道:“谢某人这双拳头,不逊刀剑。” 林默微笑道:“那就让道友先来。” “这可是你说的。”谢智相当吃惊,怎么看对方身板都不像体修,如此托大,莫非有高阶法宝护体? 林默还在笑,眨了眨眼睛,“差点忘了一件事。”伸手入怀,扯出一道虚影,然后在掌心消失,说道:“身上穿着这件袍子,怕是对道友不太公平。” 他外面穿着这件,就是刚从黄梁一间衣铺买来的锦袍,也是谷涵阳提议,既然要大张旗鼓收山,不如高调一点,打扮成世家子模样,更能让山中这些散修团伙摸不着头脑,只需一炮打响,各家山头自然猜测纷纷,说不定对接下来的活动更为有利。 这一下,就连陈腾飞也没了底气,基本等于对方一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若首场失利,接下来的两场他根本没有十足的信心。 谢智双手交叉胸前,指骨拗得噼卟作响,双肩上下耸动,活动着筋骨。 林默拍了拍胸膛,笑道:“尽管拿出你的本事,往这儿招呼。” 谢智一口真元运转全身,不再开口,一条腿后撤半步,摆臂如张弓。 吐气开声的大喝中,拳罡大震。 陈腾飞心头暗叫一声:“有了。” 他看得出把兄弟这一拳已经拿出了十二分力道,至少在近些年,很少见过把兄弟挥出如此沉重的拳头。 一拳即身,正中小腹。 站着不动的锦衣青年还是一动不动,连身子都没晃动一下,拳头砸在小腹上,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仿佛谢智的拳头打进了棉花堆,全不受力,喷薄而出的拳罡泥牛潜海,不但没落到实处,还没了去向。 就在谢智愣神间,听锦衣青年笑道:“换我来了。” 他拳头尚未完全缩回,砰然作响,胸口如遭铁锤重击,他的双脚也没离地,身子也没有摇晃。 不同的是,伴随着拳头击中皮肉的闷响,他体内响起一连串筋骨碎裂的爆响。 然后就看见谢智像一具抽空了稻草的稻草人,软塌塌倒在地上,连一声惨嚎都没能发出。 除了刚上山那几人,全场皆是惊呼声。 陈腾飞毕竟也是元婴初期,就连他也没看出来自称‘长生’的锦衣青年用了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难道是妖法? 体修出拳,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 李老实暗出一口长气,这种苦头只有他感同身受。 刚刚那一拳,力道似乎比打他那一拳更加实在,蕴藏剑气并未从经络向外四散,而是深入窍腑,其痛苦远非他受一拳可加比拟。 跟剑修换拳,不是找死是什么。 林默已经在重新打理卷起的衣袖,眼睛望向陈腾飞,似笑非笑,道:“陈道友来第二场?” 陈腾飞下意识往后退,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迭声道:“不,不,麒麟峰就归仙师所有,陈某这就离开。”事至如今,就算傻子也能看出对方有备而来,必定压低了境界,他即使派出下一个出场之人,也没人敢挺身应战,还不如顺水推舟,给对方一个光明磊落的印象。 林默嗤的笑出了声,扭头对照岁说道:“这些人你可以随便。” 照岁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大笑道:“那就不客气了。” —— 广场上很快就没了站着的人,林默等人已经走进陈腾飞的住所,只剩了照岁在外面大开杀戒。 别看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头,这位草头王还挺会享受,宅子布置得井井有条,各色家具十分雅致,仙家韵味十足。 李家妇人正给众人烧水泡茶,俨然一副女管家姿态。 路生听着外面越来越远的一声声凄厉惨号,惴惴不安,试探着问道:“老爷为何对他们痛下杀手?” 林默瞥了他一眼,道:“你们求财,杀过平民?” 路生赶紧摇头,干脆利落地答道:“不曾。”即使偶尔动手,波及过平民,此时他也绝不会认的。 林默不再多说,接过李家妇人递过来的茶,慢慢品啜。 不多时,照岁自门外大步走入,一身血腥气浓,眉心似有金光闪烁。 “跑了四五个,其余都解决了。” “不妨,让他们去通报其他山头也好。” 林默看着他,问道:“何玉辉可在此处?” 照岁摇头,道:“我搜过姓陈的魂。”他突然一甩衣袖,一团青雾砸在地板上,咚然有声。 青雾消退,现出一名身着绿袍的中年人,四肢伏地,脑袋低垂,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偷偷打量着四周。 “正杀得兴起,看见这家伙悄眯眯躲在一旁看热闹,就顺手把他捉了回来。”照岁语气相当平淡,一屁股坐在林默右边那张椅子上。 谷涵阳盯着地上那人,满脸不解。 他自然看不出那人身上异相,一来境界不够,二来不具备一双慧眼。 林默也在看着,微笑道:“既然来了,为何刚刚在我出示山约地契时不主动现身?反倒躲一旁观察?” 绿袍人脑袋埋进双臂间,大声道:“实在是诸位仙师气象太过惊人,小神哪敢随便出来。” 得,居然是个喜欢拍马屁的山神。 林默瞟了眼照岁,真正能让一山神灵吓成这鬼样子的,除了那位的天赋神通,还能有谁。 他轻轻叩了叩扶手,“起来说话,你这样也不嫌累?” 苍鼎山神双臂一缩,马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下摆灰尘,目不直视,更不敢往照岁那边多瞅一眼,揖手道:“小神涂陆,见过新山主。” 林默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雍国敕封的?” “小神在此千年之久,雍国那时还不知在哪儿呢!”涂陆神色略显得意,侃侃而谈,突然见照岁身子动了动,一张脸顿时煞白,又弯下腰,保持着揖手姿势,战战兢兢道:“小……小的本是抚远读书人,因不满朝廷苛捐杂税,于是带头造反,也……也过了几天人上人生活,不过后来事败,给围困此山,死后属下塑像立庙,后人香火侍奉,久而久之,便得了这副金身。” 谷涵阳呵呵道:“敢情是淫祠,历朝道统就没来打碎你的金身,重新敕封新神。” “唉——”涂陆叹着气道:“幸亏不久后此山便由上仙封勅给了河山卓氏,别的历朝道统哪敢轻易来动卓家山根水运,小的因此苟活至今。” 山水神灵往往与当地气运灵运相通,需正统道脉、世俗帝王主持封赐,过程复杂,手续众多,如何沟联幽冥,取回魂魄等等都是一大串极其繁琐的过程,主要封赐当朝名人、功臣等,此后享受民间香火,以英灵之体塑成金身,反哺当地山水气运。 淫祠则不同,也就是没有正统道脉、世俗帝王封赐,由民间自发祭祀,得益于有足够香火支撑,至于魂魄是否健全,享受香火是人是妖倒不是那么重要。 通常每几十年,不论是道门还是世俗王朝都会对民间淫祠进行清查,符合山水道统,则重新给予其正统地位;不符合,则打烂金身,张榜禁绝。 听这位仁兄的意思,纯属造反的草头王,还是大道崩殂于途那种,搁哪朝哪代都不可能有封正机会,若非卓家千年来对自家封地不闻不问,他这稀烂的神灵金身,早给别人打烂了拿去炼制精金。 林默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老老实实回答,日后你维系一方山水,我打造我的山头,大家互不干涉,若怀有贰心,既想从我这儿捞取好处,又想跟山中散修眉来眼去,侵占本山一草一木,我就干脆先灭了你,炼出几两精金,也能拿来炼器炼物。” 涂陆上前一小步,一揖到地:“小的但听仙长吩咐,尽心尽力,绝不敢丝毫惰懒。” 林默手指虚画出何玉辉形象:“此人你可见过?” 涂陆眼皮一翻,只看一眼便道:“见过,前些日子与詹然道人一伙打得天翻地覆,最后伤重,被那伙人带回了洞府。” 詹然道人便是南麓两大散修团伙之一。 也是苍鼎山势力最强的势力。 “你可知他为何与詹然一伙发生冲突?” 涂陆道:“这小的哪能知道,我这副身子骨,可经不起几下术法,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山崩地裂,我也只能远远旁观,不敢近前。” 照岁两手一摊,道:“那还说个屁啊!直接过去端了老巢便是。”他对占山开立派没多大兴趣,对杀人抽取气血相当乐意,尤其是修行者气血,对他恢复到巅峰时期大有裨益。 对那帮散修林默自然不会阻止照岁的所作所为,也不顾忌他修为恢复。 建立山头,任重而道远, 想给后来人建立一处玉京山无法染指的清静地,光靠威慑远远不够,打杀苍鼎山这帮嗜血成性的家伙,只是迈出了第一步。 —— 这一次,林默连山水地契都没有出示,联手照岁,真如虎入羊群,砍瓜切菜,只一炷香工夫,詹然道人一伙百人尽皆授首,血肉全部给照岁吸收,全身金光熠然。 何玉辉也给救了出来,交给场面平息了才敢冒出头的涂陆,让他把人带回麒麟峰,交给留在那边的谷涵阳等人照顾。 这次何玉辉受伤可比上次重太多,光经络就断了好几处,更别提明处伤势,能不能重新恢复修行也都是问题。 詹然道人一伙势力强大,这些年积累的财富也不少,林默要立山头,自然不会放过这些身外之物。 看着他掘地三尺,搜刮财物,照岁笑得跟一朵花也似。 林默回头瞪着他,问道:“莫非你们神界不兴这个?” 照岁道:“笑的不是这个。” “那是为何?” “我笑的是这些玩意对你明明毫无用处,你却做得如此尽心尽力,为他人作嫁衣,很有意思吗?” 林默拿起一件可以聚收灵气的法宝,直起腰,将法宝收入法器,说道:“你怎么知道对我毫无用处?” 照岁道:“但凡三洞以下修道者在我眼中犹如眼前图画,毫无秘密可言,我却看不透你,你可知为何?” 林默面无表情,继续弯腰翻拣宝库法器,“我会敛收气息?” “非也。”照岁坐在两只摞起来的大木箱上,脚尖不着地,两条腿晃来荡去,手上拿了壶刚搜来的酒,小口喝着,大口出气,脸皱成了一团,“你修的不是他们的道。” 林默也不清楚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自从霁山木性真源入体,道树异变,所有真元的周天运转,便与他多年所学、所见之道发生了根本性不同。 好在他丹道来自丹崖,来自余祖所见片段,异变不影响借丹道一途不断精粹、炼气堆叠扩张经络、气海,锤炼元神。 然而却始终看不到元神化婴迹象。 按理说,按照元神强度,肉身强度,气海贮藏真元剑气的深度广度,经络运转的通畅性,阴神与肉身除复原力之外的契合度,都完全达到了元婴境各个层次条件,可无法化元婴,便是硬伤。 他始终不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是体内生生不息的变异道树乱线无法拓画阴神躯体?还是因为道树变异本身导致? 照岁皱起脸又喝了一口手中那壶味道极差的酒,眼睛直直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戏谑。 “你不知道你在修什么?” “你知道?”林默反问道。 照岁嘿嘿直笑。 要不念及几分情谊,林默真想冲过去把他吊起来暴揍一顿。 第173章 神而论道 照岁浅啜酒水,吊足了胃口,才慢条斯理道:“从我们的老黄历记载,你们人族最早修行的道,与如今大有不同。” 林默尖起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恶的照岁竟然只开了个头,下面的话就像他手上难喝的酒,全给他咽进了肚子里。 林默终于忍不住直起腰,转身狠狠瞪着他。 照岁装没看见,身子后仰,好像背后有靠垫一样,以屁股为支点,悬空躺在那里。 林默只能吐了口气,问道:“能不能说说?” “说——”照岁重新坐直,眨着眼睛,“说什么?” 简直故意装傻。 这家伙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故意吊人胃口肯定有所目的。 林默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他晃了晃手臂,指尖上夹着那家伙用来充当约契的玉蜂。 照岁呵呵道:“那玩意送你了,这东西青莲甚是罕见,到时你能拿它当母蜂,在山头上养上几窝,其蜜如金,大补,不比什么仙草灵芝差多少。” “那你想用什么交换?” 林默收回玉蜂,无奈地揉着鼻尖。 照岁盯着他,“给我说说你的过去,别拿假话糊弄,既然大家坐在一条船上,总得让我知道你辛辛苦苦搞这么个山头,所求为何?” 林默沉吟着,也找了只箱子坐下,拿起葫芦开始往嘴里灌酒。 他斜眼瞥向这家伙,道:“我就不能开山立派,为后人留下点什么?” 照岁嘿嘿直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 “哪种人我不知道,总之不是扎根一地的人。” “你还会卜卦?” “不是卜卦,是直觉,直觉懂吗?”照岁眼睛瞪得滚圆,夸张地比划着手势,“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林默轻轻叹了口气道:“跟你一样,青莲仙界不是我家乡。” 照岁竖起了耳朵,鼻子里嗯嗯有声。 “我来自一个叫五源大陆的地方,不在青莲九十九天范围内,那里也就青莲一座福地大小……”林默平静地讲述着五源的故事。 “你们那儿有座能自行长出灵剑的山?还有强行塞给你无数画面碎片的崖壁?” 照岁听得津津有味,不停打岔提问。 不得不说,这家伙求知欲相当强,好奇心也不差。 最后林默说道:“我在此处开辟山头,就是为了帮以后飞升来此的朋友们准备落脚地。” 照岁啧啧:“脱离玉京道脉之外,另辟山头,你这个想法很宏伟嘛!”揶揄多于赞许。 他将双脚收回,盘腿而坐,将手中喝空的酒壶扔在一旁,伸出手在林默面前晃来晃去,“聊天无酒,如何够味。” 林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刚刚不是收罗了很多。” “这詹然简直没半点品味,他存的酒比潲水还难喝。” 照岁不停抱怨,林默熬不住他死皮赖脸,嘴巴不停,只能从法袍空间取了一壶林旭赠送的仙酿递给他。 一口酒喝下肚,照岁不停晃着脑袋,喃喃道:“这才叫酒嘛!我的家乡,也有专门酿酒的山头,那叫一个好喝……”这家伙念叨个没完,把前面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林默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唠叨:“能不能说点正事。” 照岁这才慢慢悠悠道:“你知道天有几重,天下共有几座?” 天有几重,天下有几座? 若换了六七年前,林默只能回答三重天,少阳藏经阁记载就只有仙、人两界加上五源大陆本身。 幽冥百年,《广闻记》让他明白了天分九重,幽冥正是第一重。 然而来到青莲,各种杂记书册中,记载了玉京山之巅有洞明之天,青莲附近尚有魔域、妖界,同样是各自独立的天地。 如果从幽冥算起,人间、五源、青莲、魔域、洞明、妖界,那也只有七重天,剩下的两重天又在哪里?该如何去?住的又是些什么样的神仙? “其实,在人族得势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九重天,整个天地都是我们神族统治,每一层结界天地都有一位至高神灵存在,掌管气运流转,生灵繁衍,神族之外,无不刍狗。” “人族便是神族血脉最为寡淡的一脉,根本就称不上神族后裔,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最不中用的神族后人与卑贱的灵兽结合,遗下的一支种群。” 林默相当不以为然,还是闭紧了嘴唇,不去打断。 “人很孱弱,天生就不适合凭自身力量生存,在强者生存的天地间,他们连前一百号都排不上。” 照岁瞥向林默,与他视线相交,赶紧收起一脸的不屑,移开目光,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 “不过人有一点不同,善于思考,尤其那些能与神灵沟通的人。” “祝由师。” 林默脱口而出。 照岁点头,“也称巫祝,他们就是最早一拨领悟到与神灵沟通方法的人,也从神灵浩瀚如海的神识中,汲取到了令他们受用终生的知识。” “巫祝将他们得来的知识绘制成画,传授后人,就这么代代相传,人族从最早任凭宰割的羔羊,凭传承和凝聚力,渐渐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当然,那个时候他们与神灵、神族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点,最主要还是人族无法像神族一样淬炼其体,拥有容纳大无上神通的躯窍。” “然而这一切,在数万年前得到改变,某位巫祝改变了神灵传授的淬体方法,而这种方法正是后来‘道’的雏形,虽然当时成功几率极低,但总有那么些人突破了血缘继限,将自身运用天地力量的潜力发挥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最终人族也依靠这种突破开始崛起。” 他看着林默,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说道:“你修炼的,就是人族‘道’脉体系完善之前,成功几率不高的那种方法,也是最接近神灵修行的一种,适合人族修行的神通法门。” 林默心念一动,取出几件东西,一字排开放在照岁眼前。 钜子谷符纹帛卷,祝由师符纹经册,幽星无意间买来那块破碎的甲胄残片。 “这些东西,能不能看出些什么?” 照岁只扫了一眼,手指点了点祝由师符纹经册,“这是巫祝用来沟连神灵的符书,也是你们修道者符箓术的祖宗。” 他手指移向甲胄残片:“这应该是上古人神争天大战留下的残骸,便是神灵外在显化而成的神通残留。” “这张帛卷上的纹路,似乎就是上古早期道脉初成,从神灵神识得来的符纹演化。”他看着林默,“你的修行就是从这上面悟来的?” 林默摇头。 虽然照岁说的只是神域老黄历记载过往,并未明确指出他的修行脉络应该怎么发展,至少他厘清了两个重点: 第一,因为吸收五行真源缘故,走进了一条返古之道,现今已找不到任何可参考的典籍来帮助提升,这是坏消息,但从实际效果看,似乎也不算太坏。 第二,集齐五行真源,找出破天之路,是接下来需要重点去做的事情。 然而身体小天地中四种真源对天地间的感应告诉他,最后一种真源所在,极可能不在青莲,而是着落在魔域。 也就意味着,可能得重返魔域,寻找真源之火。 一想到顾若水,他就一阵头大。 上古的人能从神灵意识中悟出适合自身的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么多可参考的道诀,何尝不能试着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登天路。 道法三千,各有玄机。 “你说的人族无法突破神族血缘继限,修成神道,具体是个怎样的桎梏?” 照岁道:“不是桎梏,而是天生体魄不适合,具体说来,神道也分两支,一支炼体,一支炼气,炼气就不说了,我也不太清楚,就说炼气,人族所悟之道,大半由此而来。” “神族炼气,也分六境,初境混沌,开经拓窍,相当于你们的炼气和筑基境,炼精血化气,吞吐天地气息,与精血融合,再精淬排浊,不过不像你们的道修,只吸纳灵气来精淬,所以我们需要纳入的精血和天地气息更多,需要先天具备强韧的经络窍腑,这也是人族无法越过的天堑。人族修行到这一重,便已无法吸纳更多,否则最后只能是经络自爆收场。” “精血,是你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林默突然想到了五源大陆上的入魔者,罪魁祸首不正是祝由师。 照岁眨了眨眼,笑道:“你说呢!” 并不是提问,所以他很快解释道:“并不一定用人的精血,只不过有修行根基,或血缘相近的精血效果更好。” 时至今日,林默终于解开心头的一个疑问:入魔者根源! 此魔非彼魔,完全和魔域不沾半点关系,根源来自妖界,本来就是妖族所修神通,为人族行事、道德、伦理不容,故称之为魔。 也弄清楚了祝由师始终没有高境出现的硍节所在。 “当年人神之战,显然是神族败了,为何至今尚有妖界?” “是神域。”照岁极其不满,大声纠正他的用词,林默只能点头。“你觉得神族是说灭就灭的,诚然,人族自那一战之后,踞九天其八,将神族驱赶至九天一隅,无法反攻,但真要论个人杀力,有一个算一个,同境相争,没有谁敢咱神族一对一单挑。” “真的?”林默用挑衅的目光瞧向他。 照岁身子往后缩了缩,改口道:“你不算,严格意义来说,你都不算修道者。” 林默目光马上柔和下来,道:“你们修行元婴又当如何?” 照岁道:“我不正说着呢,谁叫你打断。” 林默只能闭嘴,往嘴里灌着酒。 照岁道:“第二重境界便是太初,也有天地初生浊气下沉,清气上升,阴阳两分的意思,相当于你们的结丹。” “这第三重境界便称四宫,阴阳分化,生出四种不同基本气息,有可能是阴阳风火雷泽山泽的任何四种,体内自成天地,生生不息,即使身处绝地,毫无天地八相可依凭,同样能够施展自身神通,这便是神族与人族相峙数万年,依然存在的凭持之本。” “第四重称灵合,便是铸炼精气神合融一体,初期相当于你们的元婴境,不同则在于,你们洗炼元神,是为了让阴神更接近本体,而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个,将元神与肉身融合,看起来是少了一具强大战力魂躯,实则将本身潜力提高到了一种新的地步,又岂是一具复刻真身可比拟,到后期几乎等同你们三洞中阶,战力更非同日而语。” 他露齿一笑,说道:“你不妨也试试这种方法,反正你也没炼出元婴。” 照岁的提议倒不失一条路子。 林默微笑不语,静待后话,哪晓得这家伙说到第四重境界便戛然而止,怎么问,他都摇头不肯再说,要不是这家伙根本不知道后面两重境界是啥!就是后面这两种境界别有玄机,无法语言叙述。 他更倾向于前者。 第174章 根子总在钱上 南麓两大势力覆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苍鼎山各个角落,剩下的散修团伙连夜打包散伙,带走了一切可以带走的物件,作鸟兽散,不知去向。 涂陆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耳报神,第一时间就给他们通报了消息。 林默不以为意,倾力出手消灭南麓两大势力,本意就在于此。 能不杀尽量不杀,他也不想因此惊动诸如洞阳隐之流盘踞海洲多年的宗门,毕竟开山的目的在于为五源打下根基,不是结下一大群仇家。 杀戮也不是他的本意,毕竟他不是照岁,对修行者的精血不感兴趣。 如今的苍鼎山只剩下他们八人,外加一尊金身稀烂,一看就是饱一顿饿一顿的淫祠山神。 打造仙家府邸自然提上了议事日程。 说是议事,如今山上也就他们八个,何玉辉重伤,经脉修复不是一天两天,需得林默每隔数日,以真元帮他续接经脉,再辅以灵丹,续接完经脉,还得闭关重建窍腑,真正恢复至少得等数年;李氏夫妇、路生、蒋常吉唯林默马首是瞻,没人多说半句;只剩谷涵阳、照岁还能偶尔插上一句,提些建议,大部分也就是林默一言堂。 他们现在人少,把所有山头全利用起来不现实,既没那人力也没物力,手上仙玉就那五万,加上从两处散修团修搜刮得来的,加起来还不到五万五,冯家赔偿需要等大半年幽蓝星槎回转才能到手,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苍鼎山共十八峰。 最高峰苍龙位于西北角,与东南角麒麟、西南角彩鸾、东北角玄龟四座高峰形成大鼎四足,将风水气运、氤氲灵秀紧锁其中。 灵气最佳处则在居中最不起眼的鼎心峰,也是开山立派风水气运最佳所在。 开山建府可以,林默却没有立派建宗的意思。 他本来不善处理庶务,一旦开山立派,很多麻烦事务便接踵而至,他只打算在这件事上耽搁个一两年,顺便闭关,看看能不能从顾若水困住他的符道上,解决强韧元神的办法,至于炼出元婴,自从想明白怎么回事,也就不再强求。 不过现实的是,他们手上的钱最多能建起十座稍微过得去的仙府,打造聚灵大阵,构筑防御阵法等更是吃钱无底洞,等级太低,形同虚设,不如不建;等级太高,山上就他们几个,设之无用。 维系阵法运转也是笔不小开销,他们没有买卖进项,既无建阵资本,也无维持资金。 好在还有尊耳报山神在,五百里方圆,一草一木涂山神了然于胸,不怕散修团伙不死心,重新回来找死。 阵法是暂时搁置下来。 打造府邸也基本有了定案,此去万里,北方邶国有岩山,岩山宗便是整个海洲乃至整个混沌四洲最好的土木仙家,建造洞府还得由行家来做,价格等等,也得等行家勘验过后,才有定论。 差事便落到谷涵阳和善于与人打交道的路生头上,两人即日启程,前往岩山请土木仙家派人前来勘验测算。 没建新洞府前,他们只能将就住在麒麟峰陈腾飞一伙人原本打造的临时居所内。 李家妇人当起了内务总管,负责各人饮食起居一切杂务,以前那个弄玉的道号,也在林默强烈要求下,改成了‘守真’,出自《南华经》慎守其真。 李守真,听起来总比李弄玉感觉好了很多,不然林默每次跟她打招呼,都会避免喊她的道号。 李老实担负起巡山任务,也不用他整天来往于各峰之间,反正有涂陆这么个耳目聪明的家伙在,不用白不用。 蒋常吉则被林默派去了附近几座有仙家集市的山头,采购炼丹所需天材地宝,鉴于钱袋子紧张,多走几处集市也是为了货比三家。 照岁也没能偷懒,林默很清楚他的能耐,虽说不是道修,他炼物本事比道修强得多,至少元婴大圆满之下,炼器炼宝比他更强的少见。 在林默的督促下,照岁无奈凑合起从陈腾飞和詹然秘库搜刮来的众多低阶法宝,打碎重组重炼,拼凑出一堆日后鼎心峰建府需要的聚灵法宝。 林默自己当然也不能闲着,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炼丹,一则为受伤的何玉辉,二则炼丹挣钱。 好在炼丹就是修行,不过他也得花心思,参悟顾若水当初刻魂锁神的符咒,希望借这种符咒将体内生机之符拓刻于元神之上,从而跳过元婴,达成肉身与元神同等高度的成就。 春雨空山静,岁月寂悠长。 谷、路二人半月后回转,带回一位岩山宗结丹修士,姓木,道号玄明,逛了几天鼎心峰和周边几座大山,实地勘察后,做出一张预算黄表,不包括聚灵、防御阵在内,仅仅打造十来座仙家洞府,材料家具工时加在一起,至少需要三万到四万仙玉。 也就意味着林默手上的仙晶,基本所剩无几,所余钱财,用来支撑他们八人修行,只勉强维持一到两年。 若再加上照岁炼制法宝所需精金和其他天材地宝,五万多仙玉加上林默身上那几千,差不多消耗殆尽,无半点余财支撑运转。 好在他还剩有从魔域带回的魔尸,照岁可用来炼制精金,节约出一大笔开销,再有谷涵阳手上青翳赠送的法宝,一时不需要的全部拿出来,也可以抵折一些。 紧巴巴的日子总令人心神不安。 挣钱是当务之急。 炼丹对林默不难,难的是出售。 雍国境内,收购丹药的仙家集市不少,大多小打小闹,尽是些初阶普通丹药,卖出一堆也挣不了几个。 林默炼出的,都在五转品级以上,小集市无法消化,唯一可以找到买家的地方,只有三千余里外的洞阳城。 这趟差事林默就派给了擅长与外人打交道的路生和蒋常吉,若一切顺利,这一趟下来,至少有两万以上的仙玉收入囊中,即可缓解眼下缺钱之殇。 这边林默还闭关做着数钱的美梦,没两天,蒋常吉便御风而归,风尘仆仆,神色憔悴,急得跟火烧屁股也似。 一回来就拉着李守真要见林默。 李守真犯了难,通常情况下,林默闭关少则六七日,多则一旬,旁人也不敢打扰。 两难之下,只能把陪木玄明在鼎心峰打造洞府楼阁基础的谷涵阳请回麒麟峰。 “找我干嘛!小赵不在吗?” 他一回来满肚子邪火没处发。 整个山上,也就他们几个连轴转,负责跑腿打杂,林默倒还罢了,每次闭完关,总能拿出些丹药来;照岁整天也不知捣鼓啥,成天不见人影,也不帮他们打理山中事务。 底下哥几个早有微词,不过深知照岁境界远高于他们,有火也不敢朝他当面撒。 蒋常吉哭丧着脸,几乎带着哭嗓道:“路生出事了,大事,怕山主出面也解决不了。” 谷涵阳菊花一紧,抹了把脸,赶紧把他摁坐在椅子上,问道:“别急,有话慢慢道来,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蒋常吉缓了口气,在李守真递过来的一杯混了静心丹的水帮助下,全身颤抖着道出了这一行遭遇。 第175章 龙游蛇盘岂不争 原来路、蒋二人一路直去洞阳城,路生混江湖多年,销赃出货经验丰富,并没有急着胡乱找家丹药铺出手,而是假扮买家,一家家询价过去,一天工夫,几乎跑遍洞阳铺子,最后敲定城中繁华地带,铺面最大的‘济元堂’。 饶是如此,路生依旧多留了个心眼,第二天去谈买卖前,将一半的丹药留给了蒋常吉,让他留在铺子外静观变化,以防店铺欺生,强买强卖。 结果不出路生所料,铺子验完样品,马上报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价格,等他把身上所带丹药全部拿出,突然翻脸,攀指路生以次充好,诈骗商铺,随即招来洞阳隐元婴地仙,不仅吞了货,还将路生打伤,捉去了洞阳隐牢狱。 蒋常吉不敢逗留,怕迟则生变,一路御风,不敢休息片刻,这才弄出这副模样。 谷涵阳自知斤两不够,这种大事必须由林默出面想辙,起身去他临时居住的屋子,却见照岁正靠在门框上,身子堵了大半个门口,悠闲喝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打又打不过,还能冲他撒气,于是没好气地道:“好狗不挡道,不帮忙办事就算了,别在这儿碍眼。” 照岁也不挪步,睁着眼上下打量着他,也不跟他急,似笑非笑道:“你就这么去找他?” “不找他,难道找你。”谷涵阳气鼓鼓回了一句。 他并不清楚照岁这些天关在屋子里干嘛!只道这家伙偷奸耍滑,不愿掺和山上庶务。 毕竟他在宗字头山上待过,不愿意挪出宝贵时间,打理日常庶务的修行者多如牛毛,照岁这种人一抓一大把。 照岁道:“他是怎个顾头不顾腚的性子,你不清楚?这件事一旦告知他听,他必定风风火火直接去洞阳隐要人,这倒罢了,咱们过江龙要在人家地盘上争口饭吃,这场架迟早得打。”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你想过没有,洞阳隐早得到苍鼎山传过去的消息,对方岂能没有半点准备,只需派过来三两名元婴,等他一走,顺便把你们捉了当人质,再要挟他交出道契,咱们辛辛苦苦做这些,不正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话不好听,意思却明确无误,凭谷涵阳他们的身手,防几个不怀好意的散修容易,洞阳隐派人找碴,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还有你?”谷涵阳瞧着他,冷冷问道。 照岁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他喝着酒悠悠道:“你还是把我的话原样给他说一遍,他自有定夺,着急忙慌跑去打一架与谋定而动,其中的意义大不相同。” 说着,他挪开身子,把门让了出来。 谷涵阳快步往林默房间走去,一路上思考怎么开这个口。照岁的话虽然难听,不无道理。他虽说看不惯,好歹还是分得清。 临时居所就是陈腾飞留下的屋子,也没个禁制阵法。 刚到门口,林默就在屋子里开口问道:“老谷着急忙慌过来,出了什么事?” 谷涵阳赶紧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没忘了将照岁的担忧也一并说了。 林默打开门,脸色略显憔悴。 眼睛还是相当清澈,隐隐透出神光霞彩。 “小赵呢!” “在呐!” 照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拿了壶酒,倚在外墙上拗造型。 林默道:“你怎么看?” 照岁得意扬扬,站直身子,拂了拂衣摆上的摺子,说道:“这场冲突早晚得来,洞阳隐肯定明知道路生身份,故意做出来给你看的,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俯首,依附他们;要么不管不顾,放开手脚,跟他们大干一场。” 林默想都不想,道:“我选后者。” 照岁道:“依附有依附的章程,打有打的做法。” 林默道:“什么忍辱负重这些狗屁就不用说了,就说说怎么个打法。” 照岁拎着酒壶,振振有词道:“打他们一两个高境,你我不怵,怕的是他们不要脸,一帮元婴一拥而上,这些人可不是玉版城那些纸糊的元婴,背后明显有玉京道脉支持,所以我建议,让老谷带他们先出去避阵风头,咱们俩去洞阳隐附近,逮着一个搞一个,他们要一拥而上,我们就脚底抹油,总之抓几个人在手上,不怕洞阳隐不放路生出来换人。” 敢情这家伙当年,就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把混沌福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林默暗暗腹诽,嘴上说道:“法子稳妥,不过不适用,洞阳隐手握雍国唯一的仙家渡口,即使这回放了路生,谁能担保下一次他不抓张生、李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照岁目光闪动,道:“你要上门硬来?” 林默嘴角上扬道:“我是去讨人讨丹,合情合理,还偷偷摸摸,哪有新开山头的风范。” 他瞧向两人,微笑道:“你给的建议还是不错,老谷带上老李他们几个,去黄梁城找个客栈住下,把岩山宗玄明道友和一众仙家也请去,就说忙了这些天,找个地儿放松放松,等洞阳城事了,再回山继续便是。” 照岁指着鼻子,“我呢!” “你——”林默沉吟着,手指轻捻,似乎做不下决定。 照岁就是那种不甘寂寞的,伸长了脖子,道:“我可以随你一同去洞阳城,至少也能从旁帮你减轻压力。” 林默看着他:“我担心你收不性子,万一……” “没什么收不住,全听你吩咐。”照岁生怕给他扔在山上,错过这场热闹。 —— 一场细尘春雨,洗去了屋瓦的积灰。 刚下过雨,街面上少了游摊小贩,空气也变得清新香甜,没有一丝市井烟火味。 济元堂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铺子,前面铺子主要售卖各种收来的天材地宝,成品丹药,后面的三间摆满置物搁架,全是海洲最有名的炼师、符师炼化出来的各种各样法器法宝。 大东家马菡宇正站在内间与外间之间的天井游廊里,手上捧着一只产自玄辅城的沉泥紫砂壶,享受着这场初春细雨带来的清甜。 虽说是大东家,其实大多数雍国山上人都清楚,他不过是洞阳隐推出来给外人看的形象,背后真正的大东家,还是洞阳隐那几位很少露面的老神仙,没有洞阳隐强有力的手段,济元堂偌大生意,凭他一个纸糊结丹境,怎么可能镇得住混沌福地桀骜不驯的散修团伙。 不说别的,就那些搁在架子上,价格不菲的法宝,就不是普通仙家商人能屯得起的抢手货。 他心情很愉快,昨天刚阴了一名散修十几颗品相极高的六转仙丹,随随便便一颗,出货价至少在五千仙玉上下,这十几颗仙丹,少说也能值六七万,光这一笔,刨去给山上老神仙们分成,一两万入袋不在话下。 听说昨天被阴的散修,是刚来海洲接收苍鼎山的,逃过的本地散修吹得那叫个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结果怎么样! 洞阳隐随便派了个元婴地仙过来,不是把他制得服服帖帖。 背靠大树好乘凉,拿小头怎么了,总比出去打生打死,朝不保夕,活得滋润。 他一个散修,能靠上洞阳隐这棵大树已经很满足了。 前厅大堂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身上素白长衫灵气流转的年轻人,头上别支白玉簪也是宝光熠熠,看起来颇有些不凡。 看衣识人,多年丰富生意经验,让马菡宇感觉这是个出身世家,不知混沌厉害的公子哥。 每年来混沌游历的各方世家公子不少,身边或多或少会带着一两个护道随从。 很快一个青衣幞帽年轻仆从跨过门槛,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跟在那公子哥背后。 马菡宇不急着迎上去,外堂自有掌柜接洽,只要这公子哥表现出有做大买卖的意图,那时出面,既能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也能在价格谈判上占得主动。 林默是打定主意来讨说法的,向树大根深的地头蛇讨说法,肯定不能光靠嘴,也不能一上来就气势汹汹,毫不讲理。 有理、有节、有法、最后才是有剑。 他在各个柜台前瞧来瞧去,视线落到了主柜台后面以阵符封印住的木柜上。 那里面摆了一排各式各样的丹瓶和盛装丹药的木匣子。 掌柜的就站在宽大的柜台后面,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微微弯腰,脸上堆起笑道:“公子爷来选丹药?” 柜子里的丹瓶好几瓶都出自林默之手,这是他在青莲三十三的时候买来的空瓶,上面那些保存药性的符纹,还是他用剑气亲手刻画,自然熟悉。 剩下那些丹瓶丹匣式样,他好像在幽星见过,里面所盛丹丸品相不低,不输道脉几大祖庭的高品丹师。 “能不能取来看看?” 林默尽量把自己装成贵客,脸上那副表情也是跟姓‘卓’的学来。 掌柜迟疑了一下,眼角瞟向大堂后门,然后爽快答应下来,转身去柜子里取丹。 林默自然不想看自个炼出的,指节敲着柜台,道:“我要看匣子里的丹。” 掌柜取出一只木匣,笑眯眯道:“公子爷有眼光,这些丹可就产自小老背后这片瘦梅湖,你寻遍整个青莲,也找不出价格比我济元堂更低的地方,像承渊城这些丹师扎堆的地儿,也会从本号进些货回去,弥补他们的品种。” “真有你说的这么神。”林默打着趣,装着一脸不信。 其实丹匣一开,他基本可以确定,匣中丹药与幽星铺子所见出自同一人之手。 每个丹师炼丹有自己的习惯和手法,哪怕同一种丹药,有经验的丹道大家也能从丹品、成色、火候等分辨出细微差异。这种差异,就像丹师的印记,只要见过,就很难逃过丹道大家的法眼。 这些丹看上去总让林默熟悉。 他在青莲认识的丹师也就那几个,他们肯定炼不出眼前丹药品质,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五源吗? 破天接引至少还有四十余年,他认识的人全都还在五源,身具五行虚源,能自行破天飞升那些人似乎没这么快离开,即使要走,也是在破天接引之后。 莫非在洞阳隐炼丹这位,出自青木宗? 是阆风城派来洞阳隐的暗线。 林默胡思乱想,找不出确切答案。 掌柜将丹盒盖了回去,生怕仙丹药性散失,微笑道:“公子觉得如何?” 林默道:“同品级丹药你们手上有多少?” 掌柜道:“不敢妄言,每月这个数能拿出来。”他张开手掌,竖起四根手指头。 林默道:“四炉,还是四颗?” “四炉,不能担保有多少颗,最不济,六七颗还是有的。” “一年能让出多少,价格怎么谈?” 林默的样子像极了来谈买卖的。 他早注意到了后门外抄手游廊上那人,从掌柜的眼色,基本判断出那人就是济元堂东家,昨天指责路生以次充好的,正是铺子东家。 马菡宇快步从后门走进来,人未至,笑声先到,双手抱拳连晃,爽朗地道:“在下济元堂东家,姓马,号菡宇,敢请教公子高姓,来自何方仙府?” 林默绕了个大圈子,等的就是他。 绕点弯子让东家主动跳出来,总比气势汹汹逼掌柜指出来效果要好。 “你就是东家?” “正是。” 林默抬起手臂,不是还礼,而是虚握了一下。 马菡宇脖子上就像套上了无形套索,脖子一下拉长,身子伸展笔直,脚尖也踮了起来,双手不停扒拉着喉咙皮肤,指尖血肉模糊,已见白骨。 掌柜的吓得三魂丢掉了六魄,他也就一个炼气,哪敢参与地仙斗法,迈开腿就往柜台外跑。 刚跑到柜台缺口,脑袋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反作用力把他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倒在地。 大堂里不止林默和照岁,还有好几个客人,也想往大门外逃去,瞧见掌柜这个样子,脸色也变了,停住了脚,纷纷往角落里靠。 林默瞧向马菡宇,也并不十分凶恶,眼睛也没眯起来,但马菡宇全身都颤抖起来,裤裆里热流滚滚。 听说上吊死的人,临死前膀胱都会失禁。 以前马菡宇听到这个,只当成一般笑话,然而今天,他真正感受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我来自苍鼎山。” 用不着多说,马菡宇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 阴那些丹药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本意,打骨子里,他只是商人,追本逐利是本性。 洞阳城这些日子来了好些散修,说从苍鼎山逃出来,一帮嗜杀之徒突然进入山中,一言不合斩杀了南麓陈腾飞、詹然道人两个团伙。 逃来洞阳的,就有这两伙人的幸存者。 其中有人认出来逛街的两人正是占据苍鼎山那伙人其中之二,遂有洞阳隐仙师将消息传遍了整个城中铺子,结果问来问去,那俩家伙竟然闯进了他的店,他有靠山依仗,自然而然起了歹心。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要不是洞阳仙师放长线钓鱼,另外一个本来也是跑不掉的。 他从来也没想过,竟然有人胆子大到无视洞阳隐,跑店里面来寻仇。 脖子上无形套索似乎松了一点。 马菡宇喘着粗气,马上说道:“拿走的丹药全数在此,小的立即归还。” 可怕的青年在摇头,神色平静,说道:“给你个机会,向你的主子传信,请他出来救你。” 本来是马菡宇求之不得的机会,事到临头,他却犹豫起来。 不是不想,而是青年的自信,让他产生了强大的心理压力,猜测对方是不是说反话。 他嗫嚅着,道:“小的不敢。” 心里面暗骂着那些从苍鼎山逃出来的混账东西,那天看人恁准,今天眼睛就瞎了,也不提前向洞阳仙师报个信。 “你不服气。” 可怕的青年突然笑了,不见有何动作,马菡宇整个身子就倒退着飞了出去,后背砰然撞上大堂圆柱,浑身骨头像被一根根拆散,痛到骨髓。 他还没来得及为骨头寸断的疼痛惨叫出声,另一种透彻心扉,深入魂魄的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感觉。 一柄剑,看起来有些虚幻的剑,刺透了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悬挂在柱子上。 他全身扭动着,使不出半点力气。 可怕的青年还在笑,嘴里说道:“不用了,已经有人帮你通风报信,来得越快,你越少受点苦。” 没人注意到,先前跟着青年进店的青衣随从已经不见踪影。 林默从柜台后拎了张椅子,来到门外,椅子放在大门屋檐下的街沿坎上,翘起一条腿,手里拿着葫芦,小口啜饮。 不多时,两条虚影从天而降,落在街道两头刚刚聚拢来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周边的人群潮水散开。 两名灰袍人慢慢靠近济元堂大门。 一个腰间悬剑,颀长削瘦,颏下三络长髯,眼睛很大很亮;另一人腰缠金丝带,矮胖身材,一脸浮肿,像很久没睡好觉,目光惺忪迷离。 隔着济元堂花窗孔格,他们看见了被钉在柱子上的马菡宇,脸顿时垮了下来。 混沌福地虽然是个问道问剑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地方,一家独大的洞阳隐已很多年没被人找上门。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更是百年未见。 “你是苍鼎山的新主人?” 长髯男子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林默收起葫芦,重新挂回腰后,也不起身,瞧着对方反问道:“你们负责洞阳城?”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显然林默的提问戳中了他们笑点。 问话本身不可笑,可笑的是,洞阳城中竟然有人不认识两位,还敢当面开口询问。 洞阳隐以岛屿划分山头,每两座岛轮番镇守洞阳城,每甲子轮换,这二位,佩剑的来自青山尖,号‘东樵’,长老身份;矮胖子来自白马岛,并非本地修士,姓莫,莫平子,以供奉身份在此安身。 两人自然不会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外人面前丢了面子,选择闭紧了嘴巴不回答。 林默自嘲一笑,道:“看来身份蛮高,那就够了。” 什么够了? 无头无尾的话,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剑意突然充斥大街,围观热闹的人群中有人睁不开眼睛,这才意识到了高境对决的场合,好像不是他们随便看热闹的地方。 很多人开始后退,只有些自恃修为不错的还留在原地。 东樵和莫平子比其他人更早做出反应。 一个拔剑挥剑便斩,剑光如飞矢,一去不回头;一个双手结印,身后浮现出高达八丈的法相,双手托天,十指如钩,去撕剑气构建的天穹。 林默也突然动了,拧腰侧身。 剑光贴着他的衣襟斩了过去,刚坐的椅子从中分开,被激荡剑气朝两边高高抛起,没等落地就碎成了木屑。 高大的法相双手用力撕扯天幕,手掌、双臂、胳膊……出现一条条细小的灰线,全身发出咔嚓声响。 轰! 法相四分五裂,骤然崩塌。 “剑修——”莫平子嘶哑地喊了一嗓子。 一抹剑光掠过,林默突然出现在东樵身后,双手持剑,一剑就把他捅了个对穿,剑尖斜指天空,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同时,另一个东樵也闪现在双手握剑的林默背后,莫平子腰间金光闪闪的金丝带也出现在那里,化作长绳,缠住了林默的身体。 就在这时,莫平子发现脚下不停旋转的一座阴阳鱼图。 阵法,这是阵法。 一座剑阵,剑气充斥整个空间,四面八方出现了镜像倒影。 这座阵不像事先准备。 但凭对方一己之力,真的能够驾驭如此庞大而繁复的剑阵? 冰凉的风拂过他的脸颊,脸上顿时火辣辣生疼,黏稠的液体滑过脸部肌肤。 他突然看见一截剑尖从胸膛冒了出来,剑尖正往下滴血。 而对方明明就在东樵肉身背后,正用剑挑起他的身体呢!阴神分身? 绝对不是。 元婴境的他,阴神分身怎么样他还是能分辨的。 然后他看见了第三个林默。 手执一剑,正横抹过东樵阴神的脖子,而他刺出的剑也贯穿了前方林默的后心。 第176章 有人自五源来 剑锋刺入,却不见血。 身影砰地消散,不荡起半点气机。 影子分身啊! 莫平子叹息不已。 同时也震惊于对方分身的强大,至少在他的认知里面,幻影分身战力最多只能发挥出本体的十分之一,然而对方分身,强大的也太令人不可思议。 刺进东樵肉身那柄剑并未随分身消散而消失,如神灵执握,一路将他前推,夺地一声,剑锋刺入对面墙壁,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济元堂牌匾下的檐柱上,脚尖悬空。 与此同时,东樵阴神之身也随之消散。 莫平子无心恋战,转身便走,刚刚收回的金丝腰带化作一条长鞭,狠命挥向笼罩天空的剑气幕墙。 “这么急。” 林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调侃意味。 一道剑光闪亮了莫平子双眼,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冰凉刺骨的剑锋就当胸穿过,巨大的力量扯着他往后便倒,背心着地。 锵然声中,剑锋直插街面坚硬的青石板,将他也钉死在街心。 整个过程说起来复杂冗长,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从头到尾也就在电光火石、眨眼之间,两大元婴,就这么毫无抵抗给两柄剑分别钉住。 但凡结丹境界都看得出,那两柄剑并非实质性的利剑,仅仅是白衣青年剑气凝成。 能将元婴地仙毫无反抗钉住的剑气,那是何等的强大。 林默白衣飘飘,站在街心,眼睛遥望前方,喃喃说了句:“两个元婴,筹码应该够了。” 脚下旋转的阴阳鱼图逐渐缩小,天地间充斥的剑气也如江河倒流,迅速坍缩,重归林默体内。 别人能不能看见这一幕不清楚,莫平子却惊讶得差点没吞掉自己舌头。身子虽不能动弹,灵识和观察能力还没有被封印。 东樵就没那么幸运了,阴神受到重创,肉身又被利剑穿透,钉上柱头那一刻,羞辱感与伤势迸发,人已经昏了过去。 莫平子紧咬牙齿,恨恨道:“阁下究竟是谁?” 林默头也不回,淡淡道:“苍鼎山,长生。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莫平子道:“洞阳隐不是你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林默嗤地轻笑出声,笑道:“无非就是打了小的来大的,大的不行来老的那一套罢了,还有新鲜的不成。” 他一口痰吐出,脚尖轻碾,冷冷道:“难不成承渊城的老王八们还敢仙降混沌,他们也不怕引来其他道脉群体来此。” “你……你……”莫平子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一道虹彩突兀出现在天空,架起一座虹桥。 虹桥一端延伸至瘦梅湖湖心,另一端则正好在长街之上。 桥上站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七八十。 一人站在最前方,一袭洞仙法衣,长髯垂胸,腰悬法剑,微风轻拂,长髯衣摆飘然,真如神仙风采。 “来了啊!” 林默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 来人至少元婴巅峰,也就意味着不是洞阳隐宗主,就是宗门高位。 带来的七八十人也全部结丹以上,有的已经按捺不住拔出刀剑,跃跃欲试。 “你就是苍鼎山新主人?” 来人居高临下,俯瞰大地,显得派头十足。 林默倒不在意这些小节,仰着脖子道:“你又是哪位?” “洞阳隐执法长老盛华阳。” 这位盛长老依然一副盛气凌人,好像并没把两名同门的生死放在眼里。 林默眯起眼。 实在是空中虹桥光芒太过刺眼,看久了令人眼晕目眩。 “我朋友呢!” 盛华阳挥挥手,两名洞阳弟子连推带搡,将高瘦的路生推到他身边。 瞧上去精神还不错,除了有点萎靡不振,伤势似乎不重。 一见林默,路生马上激动起来,大喊道:“别信这些孙子,他们不讲规矩。” 林默微笑颔首,道:“一个换一个怎样?” 盛华阳怔了怔,没有马上答复。 林默伸出手,将地上钉着的莫平子拎了起来,手抓着他的脖子后衣领,像拎着一只小鸡。 盛华阳眼皮子直跳,努力控制住快要爆炸的情绪,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 林默又将莫平子扔回地上,一脚踏了上去,好巧不巧,正好踩着莫平子的脸,扳起手指头似乎在计算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仰起下巴,说道:“你们抢走的丹药,价值十二万仙玉,这些钱,你得赔;无缘无故诬赖我兄弟诈骗,又打又关的,这也得赔吧!不算多了,勉强就算三万。” 路生感动得想流泪。 不是因为林默亲自出马来救人,而是当众称他为兄弟。 盛华阳眼皮跳得更厉害,冷冷道:“足下确定?” 足下? 林默感觉不怎么美妙,人家高高在上,以两人位置来看,确实是足下。 所以他脚底也用了点力,脚下踩的莫平子立马大声叫唤起来,叫声那叫一个凄厉,整条大街都能听到。 “足下听到没,你家主子还敢威胁我。” 莫平子断断续续道:“哎……他不是……噢……我主子……我只是……白马岛……哎哟……供奉……” 林默抬头道:“听见没,这位仁兄说你借刀杀人,巴不得借我手杀了他。” 莫平子的说话声虽含糊不清,在场都是修行者,只要想听谁还听不到,只不过林默的话也没错,莫平子的话里面确实也有点那种意思。 盛华阳脸色铁青。 恨不得拔出剑,一剑下去把下面那可恨的年青人和莫平子一并斩成两段。 山上仙家当执法长老的,没几个脾气好,好好先生也当不了执法者。 对方打上门来,先是闹了他每年分红的济元堂,然后剑斩两名元婴镇守,不管怎样洞阳隐脸都丢大了,如果再乖乖赔钱,将来洞阳隐哪还有脸面统领大半个海洲大陆。 至于两名元婴同门的命,能比洞阳隐脸面重要。 他突然抬起手臂,一掌便朝路生头顶拍了下去,同时怒喝道:“找死——” 一掌拍落,却拍了个空。 身边的路生不见了,推他出来的两名弟子其中一名也不见了。 下一刻,两人出现在林默身边,路生惊魂未定,而另一名洞阳隐弟子打扮的家伙也换了一副面孔,却不是照岁是谁? 他得意扬扬朝林默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 就在林默大闹济元堂那一刻,照岁就化身为虚,跟踪门外一名见势不对,给瘦梅湖方向发出符书传信,遂又随符书潜入,弄翻了一名岛上弟子,以林默教他的一容千面之术,混进匆匆报信的弟子队伍,等洞阳城第二封紧急符书传来,盛华阳命人去牢房提出路生,他就主动请缨,一直紧跟路生,混在队伍当中。 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也占了神道天然屏蔽气息的神通和‘一容千面’这种术法青莲仙界无人知晓的先机。 林默略略颔首,“辛苦,带他先走,我来收尾。” “想走。” 盛华阳怒不可遏,一挥手,虹桥上数十名修士化虹而起,各自占据有利地形,借洞阳城本身阵法优势,将三人困在街心。 照岁一只手搭在路生肩膀上,身形滴溜溜一转,原地消失。 天空隆隆如雷鸣远至,城池上空透明屏障剧烈摇晃。 倒扣城池上空的屏障上如有雷电闪动。 嚓地一声银瓶乍裂。 屏障裂开一条缝隙,瞬间即合拢消失,也就在那一瞬,盛华阳看见两个黑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出了细缝。 元婴大圆满! 能破开洞阳阵幕,非元婴大圆满不能。 苍鼎山这伙人究竟什么来头?一个能轻松控制住两名元婴初期的家伙已经够令人头疼,就连他带来的同伴貌似也具备元婴大圆满的能力,这一架还怎么打。 盛华阳原本尚存的七成信心,随着洞阳大阵的摇晃,迅速降低到了三成。 街上白衣青年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散开的洞阳隐众修士顾不得追击逃走那二位,转而围向林默,各自祭出法宝,天空中七彩流光闪烁,围成了一个圈子。 刚刚还煞有兴致围看热闹的成千上万人,这一刻,恰似受惊的群鸟,或跑或飞,散了个干干净净。 大街上顿时空空荡荡,除了林默和柱头上钉着的东樵、地上躺着的莫平子,只剩一地无主鞋履,满街垃圾零碎。 就连路边铺子不知何时插上了门板,临时小摊上各色小吃商品犹在,却少了往日卖力的叫卖声和摊子主人。 圈子越缩越小,最后停留在大街屋顶二三十丈范围内。 林默脚尖捅了捅装死的莫平子,“成了弃子有什么感想?” 还不是因为你!莫平子睁开眼从下往上瞧着对方,一脸无奈道:“洞阳隐执法长老从不讲人情。” 林默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一脚踢开他体内禁制,仰天大喝道:“那就打——” 结成阵势的所有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整条大街如地泉喷涌,狂暴的气机滚滚而至! 剑意强盛如厮!足有气吞山河之壮! 剑光一线,直直劈向了耀眼夺目的架空虹桥。 当场崩碎。 虽然霎时间就以无数聚拢来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虹桥。 仍被一剑斩破。 虹桥是盛华阳本命法宝,名曰‘架天虹’,不仅仅是供人一步百里的架天桥梁,也是一件法力强悍,能攻善守的攻伐利器。 在那道剑光前,简直就成了稻草纸糊一般。 一直碎了又生,生了又碎第八次,虹桥规模已经缩小到方丈之地。 莫平子已经抱头冲进了唯一还开着门的济元堂中,他不敢轻易去闯数十名结丹修士结成的包围圈,天晓得不讲人情的执法堂弟子会不会连他一块结果了,此情此景,还是把稳着实一点。 整座洞阳城建筑隐藏着很多法宝阵眼,大多数以建筑物形式显化,这些阵眼就是构成洞阳大阵的基础,而济元堂便是其中之一。 他身为洞阳城轮值镇守,自然深知,虽然不能保证法宝显化的建筑一定能扛住仙家大战激荡的气机,至少比他凭重伤后很难恢复的肉身来扛要好得多。 街上自称长生的青年依旧泰然自若,手上拎着一把又窄又长的剑,整体呈灰白,一半凝华流转,一半黯然无光,闲庭信步一般,随手一剑,便击碎执法长老坚韧无比的架天虹,那份淡定,那种自信,令人又妒又恨,甚至生出几分佩服。 他抬头看着脚下地盘越来越小的盛华阳,哂然出声道:“盛长老架子挺大,站得高,摔下来可不好玩。” 这一刻,构成包围圈的所有人都在全力对抗着扑面而来的磅礴剑气,大气不敢出,只恐一口气松了,就会被剑气直接卷跑,眼也不敢睁太大,凌厉的剑气如同一把把细小的刀子,狠狠扎刺着眼眶,一不小心,说不定马上眼珠爆裂。 盛华阳再怎么要面子,也知道凭他一己之力,根本对付不了眼前这人,指不定下一剑落下,脚下这块方丈之地便将彻底崩碎,修复这件本命法宝需花多少灵晶,又如何让人肉疼,此刻他已顾不上想。 心神一敛,本命法宝收入窍腑,他终于落地,相距数丈平视对方。 “下来了。” 林默语气中充满讥诮之意,环顾周围,一身剑气也不收敛,淡然道:“洞阳隐的诸位高境倒也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也不说出来帮忙。” 盛华阳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洞阳隐要脸。” “要脸!”林默哼了两声,道:“这会儿想起要脸了,诬赖我兄弟,夺走丹药时,怎么不考虑脸面。” 盛华阳道:“宗门大了,横行雍国数百年,难免乖张。” 没了旁人围观,又自知手底斤两,心高气傲的执法长老也放下了身段。 林默一伸手,“拿来。” 盛华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杀机一闪而过,旋即消失,说道:“阁下一身气吞山河的剑意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洞阳隐能坐稳海洲头把交椅也不是靠一场两场问道问剑得来,阁下这般狮子大开口,真的就有把握接得稳这份沉甸甸的赔偿。” 林默没有答话,依然伸着手。 盛华阳冷哼一声,侧脸瞧向济元堂,“劳烦莫道友把马东家放下来,让他取十五万仙晶出来。” 林默没握剑那只手拳头松开了又握紧,穿透马菡宇的长剑砰然化作点点灵气,嗤嗤破空声中,飞出铺子,回到林默身体。 马菡宇从柱子上滑下,马上被莫平子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不多时,马菡宇捧着一只绣袋走出门,不敢靠近让他吃尽苦头的青年,快步来到盛华阳身前,双手将绣袋奉上。 “店里没那么多,能找出的全数在此,五万。” 林默冷冷道:“不接受赊欠。” 盛华阳瞪了眼马菡宇,又抬头瞧向屋顶正对抗凌厉剑意的一名弟子,“张多,你去城中灵晶坊,就说我说的,提十万仙晶,借据由马东家来出,不怕他赖账。” 马菡宇的表情比死了爹娘还难看。 林默道:“还有一件事。” 盛华阳眼皮直跳,沉声道:“你说。” 林默指着马菡宇,问道:“你们手上的五转以上灵丹从何而来?” 马菡宇瞟了眼执法长老,见他没啥表示,赶紧拱手躬身道:“是小号客卿所炼。” 林默眼睛瞬也不瞬盯着他:“人在何处?” 马菡宇瞧着盛华阳,嘴唇颤抖,大气不敢出。 盛华阳沉声道:“就在本宗栖鹤岛,怎么,长生道友还想挖走济元堂的人。”他的口气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随时有可能爆发。 “挖不挖的多难听。”林默手臂微动,剑已从掌中消失,压制周边的磅礴剑气也无影无踪,“我就是觉着好奇,想与那位丹师见上一面。” 好些修士因为逼人的剑气没了,原本如张开弓弦的灵力骤然没了压力,法宝失控,呼啸着激射而出,有的冲天而起,有的砸向屋面,有的直奔街心而去……霎时间一团忙乱。 盛华阳挥挥衣袖,将飞过来的几件法宝重新打了回去,不情不愿地道:“菡宇,你就带长生前辈去栖鹤岛走上一遭。” “不急,等钱送来再去不迟。” 林默倒是不慌不忙,镇定自若,一副来走亲戚模样。 —— 瘦梅湖天池岛,雾气蒸腾的天池边。 盛华阳怒气冲冲,不停挥舞双手,大声嚷嚷着。 对面七八人都下意识与他保持着距离,有的甚至躲进了桃树林,生怕这位脾气不太好的执法长老嘴里溅出的唾沫星子糊他们一脸。 离他最近的只有洞阳隐宗主赵原阳,原阳是他的道号,绝大部分修行者结丹入道后,便不再使用俗家名字,只保留姓氏。 等盛华阳发泄差不多,赵原阳才慢吞吞道:“不是大伙袖手旁观,而是苍鼎山年青人来历古怪,背后恐有靠山。” 盛华阳指着宗主鼻子,恚怒未消:“不是专门符书传信承渊确认过,此子与卓家毫无干系。” “没错!”赵原阳面不改色,道:“此子手上山水契得自卓家嫡子卓经天,是一场冲突误会之后的赔偿,这些消息,你们也看过,不会有假。” “那你们……” “与卓家无关,不等于与别的祖庭没有关系,大家都抱同样想法,谁知道你盛兄头脑一热,就把别人的人抓了起来。”赵原阳一脸事情都是你惹的,麻烦理所当然你来承担的表情。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在也没出多大乱子,最多损失了一些钱财,这样好了,这些钱,济元堂卖了那些丹药总能挣回一半,剩下的一半,盛兄担三成,剩余七成,我们几家共同承担如何?” “……” 盛华阳简直无语,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给这些老奸巨猾的同门当枪使了一回。 赵原阳安慰道:“盛兄无须担心,面子自然要找回来,只不过,得等,等有些事情慢慢发酵。” —— 栖鹤岛不大,并非洞阳隐某支脉开峰建府之所,以租借名义租给了济元堂。 岛上建了十余所仙家洞府,一则是马东家常年修行所,二则也是他接待重要生意伙伴的场所。 如今还有一个用途,安置了一位外乡丹道大师。 丹师洞府和炼丹房也是马菡宇斥重金打造,三进院,有专门的聚灵阵,也有请洞阳隐元婴高层亲自设下的防御禁制,当然不是防这里的人,而是怕有人居心叵测,打扰住这里的人。 今天登岛的这位似乎就是这种人,很可惜,他马菡宇没这本事阻止。 来到门前,洞府大门紧闭,内有鹤唳声声,阵阵药材清香飘出墙外。 此情此景让林默有种回到药王峰的错觉。 不知那只令他吃过苦头的筑基鹤今可安在,是否还鹤仗人势,欺负新人! 此鹤自非彼鹤,一头初基仙兽,无法穿越天幕,来到青莲,即使有人帮它开天也不行,体魄不足以支撑。 当然若有元婴高境帮它护道,或可一试。 马菡宇叩响门环,小心翼翼,生怕敲重了引起里面人不快。 饶是如此,里面还有传来一阵暴怒呼喝声:“滚——敲你娘个头,前几天不才取走一炉,没到日子,哪有丹出来。”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味道。 林默哈哈大笑,笑得极其开心。 “哪个龟儿子在笑,敢嘲笑老子,不扯了你舌头才怪。” 看来这位老熟人不但来了,还学了一口当地操蛋话。 “有本事你出来扯扯看。”林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菡宇直皱眉头,隐隐感觉大事不妙。 也想通了一些问题,那就是苍鼎山那些动辄五转六转的丹药从何而来?敢情和里边这位是老朋友! 丹师若给苍鼎山拐跑了,他这济元堂不就生生少了三成赚钱的机会。 正当他忧心忡忡,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门缝里多了一只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不停乱转。 砰地一声,大门重新关上。 里面那人大喊道:“不见,不见,老子好不容易找了个清静地,又阴魂不散跟来,你他奶奶的是不是跟老子前世有仇,非得缠倒起不放。” 第177章 仇人来登门 “不见也得见。”林默伸手抵住门,一推即开,回头对马菡宇道:“你可以走了,我跟前辈有话要谈。” 马菡宇无奈,只能拱手作别,也没走出太远,去了岛上自家洞府,派了名小厮来丹师门口望风。 再说林默,关上院门,那位老熟人已经躲进屋子,假模假式坐在丹炉前,背对门口,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林默围着丹炉转了一圈,失笑道:“余老祖丹道大涨,不点火也能炼丹?” 长了张娃娃脸的矮小老头翻起白眼,一脸恕不接待,“炼不炼丹关你屁事,老子在这儿待得好好的,非得屁颠颠跑来认祖宗,好玩吗?别来打扰我静修。” 林默找了张蒲团,放在他对面坐下,这才拱手行礼道:“见过余祖。” “滚,滚,滚,这儿没什么余祖,只有少睱丹师。”余墨瞪圆了眼睛,挥起他的短胳膊,如若还是当年,他可能已经动手逐客了。 光阴似箭,数载过去。 当年筑基大圆满的余祖如今已是结丹中期,历经天劫,丹成一品,前途造化必定平坦,但比起吸纳木性真源后,道树变异,不是元婴且胜似元婴的林默还是差出老大一截。 打也打不过,身旁更无帮手,就看林默随手起剑阵,隔绝天地那份手段,就算招来岛上最能打的,也未必能将客人赶跑。 过了半晌,余墨脏话骂得词穷,眼也瞪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坐那儿呼呼喘起了粗气。 林默道:“晚辈刚收了一座山头,离瘦梅湖不远,正是为将来自行飞升青莲的朋友们准备,余祖既然来了,何不去苍鼎山?” “不去,不去。”余墨猛晃脑袋。 林默笑道:“不去也成,就当家乡人叙旧,聊几文钱的话总该可以吧!” 余墨歪着头,以狐疑的眼神打量他,“想问啥就问,你问,我未必答。” 林默手腕一翻,取出一壶酒双手递上,自己取下葫芦小口浅啜。 “余祖几时来的,怎么到了这混沌福地?” 余墨也在喝,眼珠子不停转动,从酒壶后观察对方,等了良久,才哼哼着道:“天下能结丹飞升的又不止你一个,你能开天,别人为何不能。” 林默不想与他拌嘴,小老头脾气跟以前一样臭,不知道二师兄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掌握了五源秘密,连陆离都能教,自行结丹飞升也就不出奇了。 五源结丹者稀,上界态度不明,像余墨这种谨慎性格,选择混沌福地躲避,情理之中。 一连喝了好几大口,余墨这才放下酒壶,以袖子拭去嘴角残酒,打着酒嗝道:“你连斩后土、水龙两大宗庙,引发天时紊乱,天门峰的卜者推算,三百年一度的破天接引极可能提前到来,我当然不想被五城收割,天晓得进了五城,咱们这些外来户会是怎地个光景,故此才赶在接引前,先一步结丹引来天劫,走劫数开天的路子来了此处。” 林默嗯嗯应声,不去打断他的话头。 余墨叹了口气,道:“我只想安安静静修个长生道,没你们那些打打杀杀的心气,更不想去你的山头。” 林默道:“苍鼎山方阔五百里,余祖想修清静道,直管选个山头,何苦在此寄人篱下。” “呸,呸,呸——”余墨往地上连吐唾沫,“老子才不是寄人篱下,马菡宇待我如上宾,好酒好菜侍候着,你那只眼睛看见老子在寄人篱下。” 林默哑然失笑。 余墨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道:“你也才来几年,怎么一身气象如此磅礴,还弄了座苍鼎山,难道你不知道,那座山是有主的?” 林默指着自己鼻子道:“自然有主,我就是主。” 余墨怔住,愣了好半晌,道:“莫要诓我,海洲谁人不知苍鼎山归河山楼卓家,就连背靠承渊的洞阳隐也不敢去霸占,你有何德何能?” 林默取出山水契,笑道:“卓家已经把山头转给了我。” 他把取来山水契的过程给余墨说了一遍,也不失时机说了些开山立派的想法。 整个过程余墨一直瞪着眼,眨也不眨,良久才道:“你想在青莲建立一个以五源人为主的宗门,彻底摆脱五城控制?” 林默点头道:“我想等苍鼎山初步站稳脚跟,便通过幽星、玄辅两个方面的仙家邸报,不时发布一些表面上看起来不起眼的文章,以前我就和陆离、严夜洲商量过,他们能看懂这些文章中隐含内容,必然会告知每一个有意摆脱五城控制的人,如此一来,等破天接引一到青莲,他们就可能循此线索,一路找到此处。” 余墨大摇其头,连称不妥。 “何故?” “动静太大,势必惊动玉京诸脉,这些上仙平时看起来逍遥方外,不理世事,一旦冒出数百年后有可能动摇他们地位的山头,势必引来他们同气连枝,到时大批上仙降临,你又如何能挡?” 林默道:“什么都不做,难道任由五城继续收割压榨?” 余墨道:“总比丢了命强。” 他又拿起酒壶开始喝酒。 林默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余祖炼丹挣钱的本事,若无山头帮衬,即使摆脱五城,青莲之地,也很难得到修行资源。” 余墨翻了个白眼,“干我屁事,你可以滚了,等你证明有了对抗祖庭的能力,再来找我余墨不迟。” 这小老头简直就是油盐不进,毫无情理可讲。 林默只能作别。 不过能见到五源故人一面,他还是挺高兴的,至少证明他并不孤单,余祖能自行结丹开天,季长卿、平尘也能,十数年后,说不定陆离、严夜洲、韩必立、王屏峰、胡涂……都会一个个飞升来此,到时苍鼎山人才济济,只需蛰伏待境界提升。 —— 有的事情,想起来很简单,远远没有考虑到玉京道脉对新崛起势力的重视程度。 才回苍鼎山没几天闭关修行时光,一拨人打破了山中平静。 这拨人来自洞阳隐,十七八个,宗主赵原阳亲自带队,然而从他恭恭敬敬对待队伍中两人的态度来看,他也就是个领路人,真正话事人,就是队伍中鹤立鸡群那两位。 元婴巅峰,身上法袍灵光流转,如渊似潭,与水龙宗停水袍有几分相似,品级高了好几个档次,腰畔佩剑也与当年他从柳薰那儿缴获的三尺水极其相似。 承渊上仙? 林默猜出对方身份,并未急于翻脸。 照岁也在暗中做着准备,一旦话不投机,双方开打是免不了的。 对方一共来了五名元婴,其余尽皆结丹,他和林默倒是不惧,打不过最多一走了之,谷涵阳等人此时都在鼎心峰那边,他一封符书过去,几人找个地方藏起来便是。 赵原阳弯腰撅腚,站在两人身旁,拱手道:“这二位上仙来自承渊,专门来此会晤长生道友。” “会晤?”林默微笑,也不打招呼。 “痴正,秋叶。” 赵原阳介绍着两位的道号,却没留意林默听到秋叶这个名字时,眉梢似乎动了动。 这个名字几乎深深刻进了林默脑海里。 也就是这个人,把他从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孩童,变成了事事小心,受尽白眼的孤儿。 他的目光并未直接瞧向那个秋叶,而是含笑望着赵原阳,眼角余光却在秋叶身上剐了不知多少次。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很好地敛起了气机,也藏起了杀心。 “欢迎二位,苍鼎山百废待兴,陋室不堪接待,就请二位在这把话说明。” 哪怕不露杀机,他也没打算给对方好脸,这些人的来意,用屁股也能想出来。 来自承渊的两人脸上流露出明显不快。 赵原阳显得幸灾乐祸,这些人本来就是他找来的,承渊城绝对不愿意在自家好不容易拿下的地盘内,被其他道脉分走一块。 卓经天如此爽快交割地契,何尝不是别有用心。 世家子弟虽然纨绔,脑子并不傻,让一个与玄辅有渊源的剑修,去试探承渊底线,这种不费力又讨好的事,何乐而不为。 指不定河山楼早有人躲在附近,暗中观察这场好戏呢! 痴正脾气急躁,一步跨出,地面轰然,铺地青石砖陷进去一个深坑,裂纹蔓延出去,布满林默脚底。 如果林默有靠山的话,痴正此举已经打破了二十道脉在混沌福地保持千年的默契。 各支道脉可以在混沌福地凭实力扶持山头,但没有哪家会亲自下场弹压某座山头,一旦出手,必然引起其他道脉竞相进入,到时一场实力相当的混战不可避免。 这也就是林默有底气在这里开山的原因。 秋叶似乎更稳重,从后面拽了拽同伴的衣袖,心声劝慰了几句。 林默一动不动,连剑意都没泄露半点,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痴正仙师真是气势惊天动地,在下这苍鼎山可经不起你几脚折腾。” 他衣袖轻拂,道:“如果二位没事要说,就请回转,苍鼎山庙小人薄,可放不下两位大神。” 明明白白下起了逐客令,这让向来高高在上的祖庭仙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痴正眼睛里面已经杀气腾腾,锵然一声,长剑出鞘。 气机如同决堤之水,排山倒海卷向林默。 赵原阳面带微笑,一手负后,悄悄摆了摆,给同门打暗示退开。 他可不想蹚浑水,尤其在没弄清对手真实背景前。 秋叶想劝也劝不住,长叹一声,眼睛却瞧向左侧,就在痴正出剑一瞬,他感觉到古怪的气息在不远处一闪而逝。 以他的修为,让别人靠如此之近,尚才有所知觉,对方的修为肯定在他之上。 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河山楼。 什么卓家赔偿,指不定就是河山楼找的一个由头,眼前这名剑修,大几率就是河山楼暗中培养出的弟子,配合着在玄辅天恒号上演了出戏,目标就是利用苍鼎山,在承渊城控制的地盘上锲下一颗钉子。 “痴正兄不可。” 他赶紧用心声阻止痴正下一步行动,趁事情没闹大离开,绝不能给河山楼留下任何把柄。 五城十二楼单说实力,大致相当,然而十二楼主要以家族为主传承,比起五城道脉分支庞大,向心力更足,真斗起来,十二楼战争组织力远高于五城,说起来到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承渊。 疾正虽然鲁莽,脑子不慢,又是锵的一声,长剑还鞘,瞪着林默,冷冷道:“看你孤山一座,将来如何发展。” 他的话不无道理,洞阳隐经营雍国数百年,海洲但凡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都掌握在他们手上,一座孤山即使有钱,也无人可招,苍鼎山想发展,正如无源之水,迟早变成空山一座。 林默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并不搭腔。 结果承渊气势汹汹而来,灰溜溜离开,痴正再生气,也不敢轻易打破祖庭间相互默契。 下山路上,痴正气冲冲说道:“得去趟雍国皇宫,给李氏皇族提个醒。” 秋叶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心绪不宁,嗯嗯应了几声,不停回头看背后这座麒麟峰。 —— 照岁发现刚刚目送一行人离开的林默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他捏了个手印,一脚蹬地,苍鼎山神涂陆就从地底冒了出来,一身泥土,好不狼狈,见了照岁,不禁打了个寒战,顾不得拍去衣袍上的泥,抱拳弯腰,“小神见过赵神君。” 照岁瞟了眼四周,道:“什么神君,别乱喊,让别人听去了误会。” 涂陆赶紧改口:“赵仙师。” “能感觉到长生何处?” “不能。”涂陆摇头,道:“长生仙师仙法了得,哪是小神能窥探的,另外那几个都进了鼎心峰旁的齐云峰。” 照岁皱着眉,摆了摆手,“去通知他们,这几天就在鼎心峰待着,哪儿也别去。” 涂陆对照岁的害怕,远甚于林默,站他面前,就像有无形的血脉压制,令他喘不过气来。 —— 林默去了哪儿! 他自然追踪秋叶而去,等候了十几二十年的仇人就在眼前,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苍鼎山是留给严二师兄他们的,肯定不能在山上动手,需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合适的机会,悄无声息做掉对方,而又不引起承渊城注意。 当他听到对方要去黄梁城,于是先一步以水遁之术,沿山间河道,赶往城中。 换了身装束,以一容千面改头换面,伪装成过路游侠,背上还背了只剑匣,就坐在西城门口茶摊上。 从苍鼎山方向过来,西城门是必经之路。 黄梁城设有阵法禁制,通常不会有人贸然硬闯,承渊的人再自恃身份,也不会做那种让世俗王朝跌份的事情。 仙家固然强大,根子却在世俗,没有世俗王朝组织的灵晶开采,没有源源不绝的修道胚子送进山头,再强大的仙家也无法维系千百年。 果不其然,一行人早早在城外落下云头,撤去一身仙气,走城门而入。 林默悄无声息跟随诸人之后。 宏伟的皇宫禁城他进不去,只能在禁城外找了间酒肆,一边喝酒,一边静候他们出来。 好在这行人并未让他等太久,两三炷香工夫,秋叶等人在几名锦衣太监陪同下走出皇城,径直去了皇城外一所别院。 别院等级不低,内外都有甲士把守,整座院子也有阵法维持,等级不高,寻常结丹修士也很难破阵进入。 皇家别院所在街面也没个饭馆酒铺,都是一家连着一家的府邸,林默只能在对门找了个不起眼避风处,蹲屋檐下观察。 他这一身打杂,像极了落魄潦倒的江湖人,蹲在那儿也不显突兀。 天色渐暗,两名身着武将常服的高大汉子走出别院大门,看样子像是当值完回家的,一路走一路说笑,林默不紧不慢跟在身后,顺便偷听两人说话。 很快就弄清了两人身份,隶属大内侍卫,一位左郎将,姓张,负责职掌别院守卫;一位录事郎,姓卢,品级稍低;别院等级不如皇宫禁城,他们这种当官的,无需值夜,到点回家,反正别院就在皇宫城根下,即使有点什么事,把守军士也能去皇宫找当值侍卫头领报信。 等两人半路分开,林默缀上张姓左郎将,走进一处僻静巷子,立马以剑匣阵图隔天绝地,将张姓左郎将捉了起来,询问了一些基本问题,将其打昏,扔进剑匣天地,摇身一变,便以张姓左郎将面目出现,大摇大摆走回别院。 把门军汉见统领回来,咧嘴大笑,扯起嗓子开起了玩笑:“张统领是跟家媳妇吵了嘴,进不得家门吧!怎么又踅摸转来。” 军队都是些糙汉子,平常大伙一个锅里抡马勺,只要不涉及正事,大一句小一句,没高没低很正常。 林默不敢出声,怕露了马脚,摆了摆手,装着一脸沉重,大步走进院子。 守院值房就在前院偏房,专门为军士准备有睡觉的地方,每四个时辰轮换,左郎将有单独房间,不大,整理得挺干净利落。 他早从张郎将嘴里知道房间方位,房门也未锁,一进去就反锁了门,将张左郎将放了出来,扔去床底,只等夜色降临,中间军汉过来叫他一起吃顿宵夜,他只推身体不适。 等所有人消停,院中多数人睡下,他才开门出去,显化了身黑色短衫,隐匿身形,以灵识探路,寻找起秋叶下落。 先前在麒麟峰,他就已经将秋叶气机特征牢记在识海,别院也不大,翻过两道墙,很快探得秋叶就住在西厢靠里一处院落。 周边也没别人,修行者好静,通常打坐时不喜欢有人在附近,丫鬟都给遣至前院耳房;而另一名承渊城上仙则住东厢独院;洞阳隐一行人多,占了别院中庭,相隔数十丈遥。 林默凝出剑气,并指轻划,无声无息在西厢独院外禁制阵幕上剖开一条裂缝,不激起丝毫气机波动。 这道阵法相当薄弱,也就是隔绝声音,远不如包围别院环绕围墙所刻的防御阵符。 一进院子,马上祭出剑匣阵图隔绝天地,然后再起一重剑气天地,两重阵幕,就算此时秋叶发觉,想要短时间破阵呼叫同伴,已经不太可能。 修行者对身边灵气变化最敏感,元婴巅峰期更是如此。 两重阵刚起,秋叶已经拔剑破门而出,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林默站立院中,手臂一伸,剑已在手。 “秋叶,承渊城执宰?” 秋叶似乎认出了林默,讶然道:“苍鼎山长生?” 他似乎没想到对方竟敢尾随而至,也没弄明白对方意图。 林默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道:“我姓林,来自五源大陆。” “林——”秋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剑光微微闪烁,“林铮后人,斩绝承渊宗庙的也是你。” “没错。”林默向前踏出一步,脚步很小,但相当稳健。 秋叶瞳孔骤缩,道:“你来替父报仇?” 林默嗯了一声,全神贯注,打架的时候,他不喜欢开口说话。 秋叶大笑,笑得肩膀直摇晃。 他绝不轻视对方,以一敌二,瞬间制伏洞阳隐两名长老级人物,数剑便令洞阳隐仅次于宗主的执法长老主动退步,这种人值得所有人重视。 “恐怕你找错了人。” 林默道:“上次下界的两位承渊结丹地仙死在我剑下。” 秋叶听懂了他的意思,还是在笑,道:“你爹确实不是我杀的,不过很多人以为,那天瀛台上空那抹明亮的剑光就是我斩出去的,我又能怎样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斩那一剑是谁,既然功劳归了我,我还能拒绝。” 他收住笑声,正色道:“告诉你这些,不是怕你,只是想让你死之前搞明白一点,令尊之死另有蹊跷。” 说话间,他的剑已挥了起来,剑光化作一条银龙,瞬间变成剑雨。 每一滴雨点都是一道凌厉剑意。 林默没有退,也没有躲,一剑就刺了过去。 剑锋上没有一点气机流散,全部内敛在剑内,开刃的一边闪耀出明亮的光芒。 第178章 靠山? 剑锋刺破雨幕,也照亮了秋叶漆黑的瞳仁。 他没想到林默的剑快到了这种程度,刹那间便刺到眼前。 砰! 身影忽然散开,另一道身影出现在林默背后,挥手一拍,正中对方背心,五指回收握拳,便要将他的元神从体内撕扯出来。 他不想马上杀死对方,抓住元神,逼问出一些秘密,更有利日后承渊城重返五源大陆,对他自己也会非常有利。 这一式攫魂手属于承渊城高等级术诀,自学成以来,尚未失过手。 可这次他失算了,对方元神好像与肉身融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剑锋自林默肋下手臂间穿出,刺进了他拳头食中指骨之间,势如破竹,沿着手臂直达肩膀。 他小步疾退,想从利剑下抽身,退得快,林默追得更快,身体已经拧转,面对着他,双手握剑,将他连人带剑钉上院中大树。 秋叶突然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他的阴神无法抽离肉身,好像这柄剑上天然附有魔力,连同阴神元神一块给钉死在肉身内。 而且从对方体内飞速流转的剑气判断,他的修为竟然已经达到可怕的元婴大圆满。 “你才飞升几年,怎么可能这么强?” 秋叶咬着牙,艰难地说道:“你爹不是我杀的。” 林默充满杀气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脸,两张脸相距只有半尺,他的牙也紧咬着,冷冷道:“我娘呢!” “我不知道,你爹陨落后,我查看过他的尸体,魂魄金丹皆不在肉身内,于是我便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一道阵法禁制,就从宗庙飞升回了青莲。” 林默从他的情绪中能感觉到他说的是真话。 真话又怎样? 即使他父亲的死与此人无关,当年斩杀母亲那一剑,确确实实是从他留下的禁制阵法中斩出。 他双手加了把力,剑又刺入几分。 秋叶动弹不得,气机无法运转,磅礴剑气不断冲击着他的经络气海,元婴正被剑意一点点抹杀。 “当年斩杀我父的人可是你承渊城派来的人?” “绝对不是,当年只派了我一人下界,斩杀一名初丹期,我一元婴巅峰足够胜任,何必多此一举,再派他人。” 秋叶一口咬定,瞧他样子,也不是那种性格坚韧,为他人隐瞒的角色。 林默道:“你居了此功,就没猜疑过。” 秋叶道:“这件事情,我又能怎样。主动告诉本城长执,说人不是我杀的,不取功劳!” 他叹着气道:“当然我也打听过,在那期间,没听说五城有任何一城打开过天门,如此一来,只有一个可能……” 林默道:“什么可能?” 秋叶闭上眼,淡淡道:“放过我,我就告诉你。” 林默当然不可能放他,剑气瞬间暴涨,一条条冰晶长河,从剑锋奔泻而出,沿着他的手臂、肩膀再往全身蔓延,长河如寒绳,不但渗入经络血脉,也渗入了神魂。 秋叶全身打颤,呵气成霜。 整个人身天地,竟被一场冰锋暴冻成冰雪世界。 这已经不是杀人,而是折磨,比一剑斩却肉身神魂更可怕的消磨,只怕再继续下去,他连投胎转世的机会也不再有,彻彻底底身死道消。 五行真源之水,足以消融魂魄。 “我说——”秋叶几乎呼出了肺里最后一口热气,鼻孔里面也结满了蓝色冰碴。 林默握剑的手松了松,剑气退潮般流回剑锋。 “是三洞真仙降真五源,亲手斩杀了你爹,也只有三洞真仙上天入地,无须借助接引神庙通道。” 秋叶快速说完这句话,全身皮肉都在萎缩,顷刻间像老了几十岁,这是真元被冻结,元婴受创过重导致。 林默摇头表示不信。 秋叶急切地道:“而且很可能他带走了你爹的全部魂魄和那粒金丹,据我所知,你爹的结丹,品相极高,日后必有大成就,这也是承渊不愿意他飞升上界,成为琼华城助力的原因所在。” 林默点了点头,后退半步,剑也随之抽出。 秋叶长出一口气,正待运转周天,林默横剑,锋刃一面朝他轻轻一划,剑光如练。 一脸震惊的秋叶低下头,只见胸肋处一道斜斜的血线,正顺着血线上下错开,肚肠滑落,里面甚至还能看见蓝色冰晶。 他想呕吐,却什么也没能呕出来。 没有下半截身子的嘴,吐出的只有舌头。 林默确认他的元婴也在同一瞬间彻底消亡,这才收回了剑。 大仇得报,手刃仇人,按理他应该高兴,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围绕父亲身上的迷雾刚刚掀开一点,又被另一重迷雾紧紧包裹。 好在母亲的仇彻底报了。 他冷冷地瞧着秋叶毫无生机那张脸,心中默默向天祝祷。 两人战斗过程很短,又有两重阵法掩盖,未惊动院子里任何人。 他很快撤去阵法,迅速回到前院,换回张左郎将的服色面孔,大摇大摆从前门走了出去。 —— 苍鼎山上焦急的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向镇定自若的照岁,在广场上不停来回踱步。 谷涵阳等人也从鼎心峰回到了麒麟峰,山上没了主心骨,尤其是在承渊城上仙降临之后,大家已经慌了神,毕竟在青莲整个天下,五城十二楼长期形成的威信压力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住。 就在大伙精神快要崩溃时,林默出现在他们面前,没事人也似。 李守真赶紧奉上了新泡茶水,双手交叠小腹站在一旁,和多数人一样不敢开口询问。 谷涵阳上下打量着,目光闪烁不定。 他发现林默似乎表现得相当放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问题,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手腕上突然多了只手镯,灵光流动,翠色亮眼。 林默也在瞧着他们,平淡地道:“看来大家都很关心。” 谷涵阳瓮声瓮气道:“承渊城的大人物们都亲自来了,你又突然失踪,不关心才是怪事。” 林默抖了抖手腕,桌上倒满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玩意。 有的是法宝,剑、符、法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当初李老实等人留下的心尖精血血瓶。 没有人伸手,大伙面面相觑,不解何意。 林默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承渊城秋叶,我已经杀了,苍鼎山很可能将遭到承渊城报复,这些东西,有的是刚从秋叶身上取来,有的是你们留下的心尖精血,再在你们拿去分一分,愿意离开的,马上就可以转身离开。” 还是没人说话,这种时候,第一个站出去的人需要极大的勇气。 照岁倚在门框上,手里拿了壶酒,目光遥视远方,并没有瞧桌上物件一眼,淡淡道:“先说说你为何杀秋叶,再来聊大家是不是该离开。” 谷涵阳看着林默,眼睛里面同样充满疑惑。 李守真小声道:“虽然当初我等是被迫跟随,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长生仙师的品性大家伙都瞧在眼里,若是你把我等当自己人,何不开诚布公,道明缘由,大家伙心中有数,如何权衡自有估量不是。” 林默嗯了一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徐徐道:“我并非青莲出生,数年前方从一个叫五源大陆的地方来此……” 前尘往事,在场也只谷涵阳略知一二,并不详尽,实在是因为林默话太少,说什么都尽量简短,又不爱回答问题。 这一次,林默尽量详细,叙述了五源大陆曾经过往,与承渊城结仇的过程,以及他建立山头的意图等等。 “事情就这么个事,杀秋叶势在必行,家恨不报,何以安心。” 林默睁开眼,环视众人,淡淡道:“我斩了承渊、玄辅两城留在下界的宗庙,也断绝了他们下界收割人才的大道,这本就是一场迟早会来的大仇,只不过秋叶的到来,让这场冲突提前了几十年。” “不,长……林兄弟,你做这件事情前,就没考虑过留点后手。”照岁反而是诸人中最镇定那个。 林默晃了晃手腕上晶莹透绿的‘情结’,微笑道:“这也许就是。”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手腕上。 “这只镯子,自从来到青莲就一直在散发灵元气机,我想这是炼器之人在上面留下过某种印记,若这个人能来,苍鼎山或能保住。当然,以前我不愿意节外生枝,一直屏蔽了镯子上的气息。” 谷涵阳双手搓着脸,道:“你也不知道那一头究竟是敌是友,怎么能肯定,来的人一定会帮你解困。” 林默道:“所以让你们先走啊!到时候即使有点什么,我一个人也好选择是走是留。” 照岁嗯嗯点头,道:“那大伙儿就地分赃,麻溜地离开。” 何玉辉伸手抓回写了他名字那瓶精血,往怀里一兜,一屁股坐回椅子,说道:“我已经是废人一个,离了长……林山主,出去还有个什么劲,留这儿才有希望,林山主莫嫌我累赘才好。” 路生等人也先后取回血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不说话。 谷涵阳一拍桌子,跳将起来,骂骂咧咧道:“有好处就来,遇上麻烦就跑,诸位要走就走,我老谷不是那种人,就留在这边陪兄弟喝酒说话,看看那承渊城究竟要干些什么。” 照岁嘿嘿笑道:“承渊城也许还真不敢做啥!除非他们不怕挑起几大祖庭战争。”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对混沌福地历史多少一知半解,只不过很少去想个中缘由,反倒是封千年,后数百年凭一丝缝隙感知附近的照岁,更有闲心琢磨这些勾陈往事罢了。 路生眨了眨眼,道:“小赵说的不无道理。” 林默道:“有道理个屁,承渊经营海洲多年,他们只需派几个仙籍不在本城的下属宗字号山头的人来,同样能踏平我们苍鼎山,更何况,承渊那些王八乌龟,会甘心被人打脸而不还手。” 他手指轻叩扶手,“即使大伙不愿离开,这些日子也不能留在山上,尽可能去往别洲躲上几天,留我一个人静观其变就好。” 最后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由谷涵阳带队,往南走,走出雍国及附属国地盘,前去南方阜国转上一圈,那边仙家山头,属十二楼长气楼支持,承渊城即使势大,也不敢去招惹。 照岁留在山上,也不道原因,每天只陪林默喝酒侃大山。 好像这段时间两人无所事事,只候着承渊城挟怨而来。 谁承想,承渊城的上仙没等来,倒等来了雍国皇室派来的使者,使者也是皇室宗亲,李丛,结丹境,一帮随从肩担背扛,带了大箱小箱各色礼物。 把留在山上这两人搞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所谓。 如今山上没了李守真,连个烧水泡茶的人都没有,三人连厅堂也未进,就坐在屋檐下台阶上,一众随从上山的皇室供奉侍卫都远远站着。 李丛说了一大通场面上的套话,更把两人搞得云里雾里。 照岁忍不住问道:“你来山上,就为了说些不着四六的捧人话?能不能说正题,让大伙儿省点口水。” 李丛正了正衣襟,干咳一声,说道:“目今开春,按祖例,须行郊祀,今年钦天监观星选址,正落在苍鼎山玄龟峰,正好听说苍鼎山今换新主,特遣臣下前来与山主打个招呼,以免到时准备祭祀冲撞诸位仙家。” 听上去颇有道理,细一想便破绽百出。 苍鼎山从来不属雍国辖地,任何世俗王朝哪会挑拣一块仙家飞地来做郊祀典礼选址,钦天监那帮阴阳术家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正恰逢承渊城上仙在雍国都城被人腰斩灭杀,最大嫌疑人就在这苍鼎山上,皇室更不可能这种时机选边站。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默对这位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随从带来的大箱小箱礼物灵光透壁,显然是数量不菲的仙玉冰晶,即使借一地使用,也花不了恁大代价。 他瞧着来使道:“近昔黄梁城可出了什么大事?” 李丛脑袋摇得个拨浪鼓也似,一口否认,明显便是有诈。 不说远了,就承渊城上仙死在皇家别院,也够雍国喝一壶的,哪可能一点动静没有,雍国皇帝除非脑袋给驴踢了,拣这种时机跑来巴结近邻。 见二位山上人不信,李丛明显着急,张了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停以拳击掌,垂头叹气。 正在此时,涂陆突然从地底冒出,贼眉鼠眼瞅向来使,像有什么话说,当外人不好开口。 林默起身扯着他来到一边,手起禁制,隔绝天地,问道:“有事直说。” 涂陆小声道:“山下来了几个人,要小的先来通报,也没说来意报字号,但从他们样子看,身份不俗。” 林默点点头,撤去禁制,让涂陆先行离开,重回檐下坐好,笑道:“李大人不愿意说,看来有愿意说的正主来了。” 李丛赶紧起身,长揖到地,道:“下臣就直说了,前些日承渊上仙谪临,本是警告吾皇不得与贵山有所交易,不承想,当夜便在皇家别院出事,一位上仙被斩,竟未曾惊动左右。” “承渊上仙震怒,即发仙旨召众仙谪临雍国,欲踏平贵山,可过去几日,承渊竟无一人谪临,反倒是那位痴正上仙,突然接了一封符书,匆匆离去,连洞阳隐赵宗主也未支会一声,随后赵宗主也不声不响带人离开,陛下召集群臣商议,始终不得缘由,故遣臣下以借地为名登山,前来拜山访仙。” 林默一个劲的微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好在已经有人现身,不多会儿便能见面,也省得去东猜西想。 广场尽头一行人步行而来,其中一人黑衣黑袍,容貌略显老态,一双眼睛却明亮清透,神光内敛。 林默见得这人,立马怔住,其他人都忘了去看。 照岁一个都不认得,神色自然没太大变化,只不过这些人中竟有三位元婴圆满,服色相近,肯定不是混沌福地山头应有底蕴。 “曹贞!” 林默惊讶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他千思万想,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天门峰那个令人毫不起眼的曹贞。 如今的他已是结丹中期气象,丹品不低,跟他身边的五人,最低也是元婴中期,却走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距离。 瞧那样子,他的身份地位竟然不低。 曹贞爽朗大笑,远远就抱拳拱手,“林师弟,你可让我这一通好找,横跨了大半个青莲九十九天之地,终于在此见面。” 林默一怔再怔,竟不知从何说起,眼角余光落到左腕上那只‘情结’镯上。 走得近了,他身后那五人齐齐止步,抱拳躬身,什么话都不说。 曹贞满面俱是激动之色,上前把住林默膀子,用力捏着,大笑道:“不错,才来多久,竟然能一剑抗衡洞阳隐,无声无息斩了秋叶,比你曹师兄可强得多了。” 李丛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吓得连滚带爬起身,双手合抱身前,腰弯得与地面齐平,看都不敢看一眼。 林默努力平复心绪,道:“没想到曹兄也来了,看样子,比兄弟混得好多了。” 曹贞又一阵爽朗大笑,喃喃道:“等我带兄弟去见一个人,他自会告知你一切。” 林默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突然后退半步,淡淡道:“承渊一事未了,林默尚不能一走了之。” 曹贞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马上又浮起笑容,道:“承渊城不会再派人来,洞阳隐也绝对不会再为难你们,这一点林师弟若不放心,就让这几位朋友留在此地,我们的天鲲船此时正停靠洞阳隐码头,所有诸事,恕师兄不好以言道明,师弟只需忍耐几日,到了地头自然明白一切原委。” 林默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心里头如同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不愿相信自己所猜所想,更不愿意去面对某些彻底颠覆一生执念的事实。 当一个人失去他的执念,正如失去了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心头那份空荡荡,无所依凭的失落,顿时令人感觉到茫然无措。 此时的林默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曹贞什么都没说,他已经猜出了结果。 而这个结果,却是他期望,又不想面对的。 浑浑噩噩间,他只交代让照岁召回谷涵阳等人,苍鼎山暂时交给了他们,也没让跟曹贞来那几个人留下。他相信,承渊城不会再找麻烦,洞阳隐更没有找麻烦的勇气。 —— 一艘巨大的天鲲船穿云破雾,刺破混沌福地天穹,进入深暗星空。 林默独坐楼台,没滋没味地喝着手里的酒,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不想去思考任何一件事情。 曹贞等人没和他一起,这艘天鲲船上除了管事掌执杂役丫鬟,就没有任何客人。 他也不想去和曹贞聊天,即使在五源大陆,他与这位天门峰的曹师兄也没来往,唯一一次交集,还是在争夺神缘秘境资格上,后来进了秘境,也没有和这位打过照面。 五源宗门大战之际,曹贞又去哪儿? 他一无所知,也不想问。 一个大战结束后便能自行飞升到青莲的人,又怎么可能陨落在五源那种地方。 他往嘴里灌着酒,酒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衣襟上。 真是笑话! 他感觉自己这一生活成了一个笑话,像是一具全身上下绑满了牵线的木偶,一举一动,全部在别人的安排之中。 酒,是最上等的仙酿。 林默却在牛饮,不知泼洒了多少。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更不敢往细了想,只能用酒麻醉自己。 —— 鼎心峰上,到处是岩山宗土木修士驱使符人符马、开山凿土的身影,来此监工的修士也变成了雍国派来的此道行家。 不止鼎心峰,苍鼎山十八峰都这么个光景。 所有建设全是雍国皇家出钱,岩山宗土木修士也是他们花钱雇来的,照岁一个人在山上,也懒得管这些鸟事,每天就坐在鼎心峰瞧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忙忙碌碌的身影,除了偶尔跟涂陆说上一两句话,雍国派来的监工也不去理会,只等谷涵阳等人接信回转。 几日后,谷涵阳一行终于回山,完全给眼前这幕场景给惊呆了。 转悠了一大圈,还是涂陆指点,才找到坐在鼎心峰角落处独自喝酒的照岁,一照面就急不可耐问道:“我们离开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照岁苦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知道林默跟人走了,能不回来,天晓得,雍国帮我们开山建府,怕是得了带林默走那些人的授意,除此之外,我也一无所知。” 林默走了,苍鼎山一座座仙家府邸拔地而起,楼宇越建越多,山上却没了主心骨。 谁也不知道带走林默的人是谁? 不知道他几时才归? 一座没有山主山头,空有仙家楼宇,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第179章 陌生人? 景晖楼,不止一座楼,而是整个青莲六天福地的代称。莲瓣九十九,一瓣一福地,玉京山就仿佛莲蕊,十二莲瓣围绕而生, 十二莲瓣象征十二道脉,也就是十二楼。 天鲲船进入景晖,便见山重叠翠,远水澄清。云霞似锦,山若悬空。 奇花绽放铺秀林,嫩柳舞丝荡薄雾。 数行仙禽掠过仙舟,偶尔还与巨舟伴行,好一派神仙胜景。 美景当前林默只觉得烦恼都清减了几分。 曹贞难得来了栏杆边,凭栏而立,一人执壶,一人拿着酒葫芦,目遥远方,相互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曹贞首先打破沉默,开口道:“你猜到了?” 林默没有马上回答,沉吟良久,才讷讷道:“能教你的人不多。” 曹贞自顾自尬笑,道:“既然猜到,别的就不要多想,很多事情他会给你解释。” 林默道:“我要的不是解释。” 随即喝了口酒,问道:“你走的时候下边情形如何?” 曹贞笑着摇头:“你自打离开,我就不再关心这些,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他又呵呵笑出了声,说道:“知不知道我找你多苦?” 见林默不说话,他也喝了口酒,接着道:“若非有人在幽星买到一颗极纯的复灵丹,我又熟知你炼丹气息印记,都不知道从哪开始找起。” 林默嗯了一声,算是对这位五源故人的回答。 两人就像话不投机的酒客,凑在一起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曹贞更像自说自话:“我循着线索,找到了幽星那家铺子,好容易才打听到,你可能是当日停靠幽星十六艘渡船,其中之一乘客。” “好在随即又收到消息,青莲三十三神霄派有人炼出了六转复灵丹,于是去了神霄派,这才打听到你化名‘守藏’,随阆风城去了界城。” “等我赶到界城,你却又深入魔域,唉,没办法,我这点本事哪敢轻易走进那种地方,只能在界城干等着。” 林默打断了他的话,对这些他不感兴趣,也猜得出曹贞说这些话的用意,淡淡道:“这些话留着给那个人说去,既然你说不出我想知道的,这聊天到此为止就是了。” 他施施然转身离开,只留给一脸尴尬的曹贞一句:“到了叫我。” —— 景晖楼就建在玉京山云霞中,成片琼楼玉宇,皆为仙家洞府。 白玉长阶沿陡峭山壁盘旋而上,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就是林默要去的地方。 门额上挂了张金色大匾,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凌云阁。 阁在云中,云在足下,凌云二字当之无愧。 楼后玉京山依然高不见顶,哪怕霁山,似乎也不及此山万一。 阁内玉柱蟠龙,雕梁画栋,随处可见镶金嵌玉各种摆设。 沿着铺设柔软地毯的楼梯拾级而上,直至九层之巅。 一间陈设极尽奢华的书房。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背对大门,正坐窗前一张宽案前挥毫书写。 窗户开着,微风卷来一些云雾,围绕这人身周。 进屋的只有林默,曹贞门外止步。 “来了!” 那人的嗓音醇厚,听起来让人亲近。 林默心脏突突狂跳起来,不管他怎么收敛心神,还是很难控制住情绪。 一路上,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就是怕见面这一刻控制不好。 那人没有回头,依然在用笔勾画着什么。 他嗤的笑了一声,笑声极轻,说道:“你的心湖很稳,情绪把控不错,想来在路上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 此时,他才搁下手上的玉管纤毫,双手撑着扶手起身,缓慢而优雅地转过身来。 他身材颀长高大,下巴微方,五官挺拔,眼睛略凹,显得锐利有神。 长相确实不俗,但与林默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景晖楼手握巨大权力的人,就是个陌生人! 那人也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眼角嘴角都噙着和煦的笑意,这种笑意通常出现在许久未见的老辈,看见出息的小辈脸上。 “既然想通了,为何不认?” 林默咬着嘴唇,沉吟着,道:“我只想听一个解释。” 那人抬手指了指房间中间矮脚茶案,“那就坐下喝茶,边喝边说。” 案旁有锦团,很软和,人坐上去像陷进了云堆。 茶汤碧绿,光闻香气已经让人精神一振。 那人喝着茶汤,淡淡道:“姜贞没跟你说什么?” “没你的首肯,他敢么?” “他敢也说不出来。” 那人呵呵笑道:“这茶不错,能清心去火。” 林默放下茶盏,道:“我不是来喝茶的,想听你一个答案?” 那人打量着他,眼神温柔,叹了口气道:“还是小时候一个样,脾气犟得像牛。”语气却柔和得像窗外飘起的云朵。 他小口浅啜茶水,缓缓道:“我本名姜渃,道号舞岩,现任景晖楼长执。” 景晖楼长执意味着什么? 林默心里清楚得很,毕竟挖空心思混入神霄派,这方面了解得不少。 五城十二楼,都设城主楼主,副城主楼主若干,通常三到五名不等。不管正副,事实上这些职务皆是虚设,因为这些人全都已经悟真入洞,根本不在青莲仙界。 民间有句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指的就是这些悟真入洞,真正得道飞升的真仙。 既已无所牵,何故沉俗尘。 所以城主楼主只是虚衔,一系道脉底蕴所在。 真正在青莲管事的,就是长执,执掌一城一楼诸多福地事务的最高道官。 “我现在这个样子,正是我的本相,你现在不太适应,也难怪,毕竟在你心目中,爹早就在五源瀛台陨落。” 姜渃轻轻叹着气,用略带愧疚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姜贞飞升来此,我才知道你娘也因我离你而去,这些年真苦了你,我……为父……” 他长长叹气道:“既然来了,那就好好修行,青莲之地,咱姜家还算有头有脸,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有景晖楼在你背后撑腰,就算承渊城、玄辅城想找你麻烦,那也得问问咱姜家手中这口剑答不答应。” 林默表情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就连心湖那点波动涟漪也平静了下来。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的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 姜渃微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能回答你的,我尽量回答,也不要太拘束,你我父子说话,用不着绷得这么紧张。” 他执起茶壶,俯身给林默斟满茶水。 林默将手上‘情结’摘下,沿光滑的桌面推到了眼前这个‘陌生人’面前,“物归原主。” 姜渃哈哈大笑:“这镯子是我上一次肉身被斩之前,自己炼出的空间法器,上面带着我留下的气机,一旦离身,就能自行散发气息,与原主沟连,这次姜贞能这么快赶来,也正因如此。” 林默道:“这件事先谢了。” “你我父子,还用得着说这种话。”姜渃大笑着,两根手指将情结拈起,又轻轻扔回桌上,说道:“你在混沌福地建立山头,无非就是帮日后飞升而来的五源朋友打下基础,这点小事放宽心就是;姜贞去时,我已经吩咐过了,一切所需,我姜家提供。至于承渊城那边,我也向承渊城长执打过招呼,他不敢动用承渊再找你麻烦。” 招呼的确是打了,不过打招呼的方式有些不同罢了。 也就是隔了数座天地,姜渃通过传送阵法给承渊城长执递了一剑,并附了句了话:承渊开战,姜家奉陪到底。 整个玉京道脉,严格来说,只有十二条。 也就是后来的十二楼。 当年人族与神族争天,十二道脉即是主力,至今依旧承担神界防御,不让妖族越雷池半步。 后来随着修行者增多,斩却之心魔、怨念汇集,找到了重塑肉身,重修道法之途,逐渐崛起,占据一层天界,这才由十二道脉抽调人手,成立五城,专司抵御魔域入侵。 很多年后,五城才逐步摆脱依附,成为一脉祖庭。 像真诰、玄都、太玄等道脉,其实与五城来历大致相同,都是由十二道脉分化,历经千万年逐渐形成的流派。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十二楼才算得上真正的青莲仙家祖庭。 而姜家,又是十二道脉中,一家一姓从未中断传承的其中一支,整个景晖楼从城主到副城主,再到长执,全都姓姜,大权从未旁落他姓。 姜家长执递剑放狠话,且不论承渊城长执打不得打得过,就这种姿态,已经摆明了姜家的立场。 承渊城毕竟不是一家一姓天下,打不打,能打到哪种程度,长执说了不算。 林默当然不知道这些内幕,如果知道,他反而会担心姜家的意图。 就算这样,他同样担心,说道:“苍鼎山不接受馈赠。” 姜渃道:“不是馈赠,也不是收买,只是当爹的弥补一点十几年情感缺失而已。河山楼卓家我也打过招呼,他们不会追究地契一事,相反以后你可以让苍鼎山借卓家商路财力,开辟出自己的商道,一座山头缺钱缺物缺人那都是万万不成的。” 林默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当年究竟是谁下界来斩杀的你?” 姜渃品着茶,微笑道:“你已经杀了秋叶,想来也知道了一些,有些事本来不应当让你知道,不过既然你问了,当爹的也就给你提点几句,剩下的,你自己也能想通。” 他放下茶盏,扬起手臂,轻轻挥了下衣袖,整个房间阵法笼罩,这才说道:“五源很重要,至少对五城十二楼都是如此,得五源青睐,即可得与众不同之躯,一旦洞悟天机,登顶之途远胜青莲仙界本土修士顺遂。” 他看着林默的眼睛,“然,天界虽广,容纳有限,大道三千,条条登顶,只是一种说法,大道争先,独木抢渡才更形象说明了登天的难度。试想一条道上前面已经有人在走,你后面的人想超过,抢先达到彼处该当如何?” 林默道:“争。” 姜渃拊掌而笑,赞道:“万事不过一个争字,登天同样如此。” 他重新拿起茶盏,在双手间轻轻转动,接着道:“这就是为何五源分执五宗的由来。当年你爹,就是想争,替五源争,替自己争,争道的人多了,这九天之地,何尝没有改天换地的可能。” 林默怔住。 他没想到当年父亲竟怀有这种梦想。 听姜渃叹道:“可惜,当年我还是太低估了上面对五源的重视,不仅承渊城派出了元婴下界,就连我姜家也不愿意由为父来打破保持了数千年的平衡。” 林默喃喃:“斩你的是姜家人?” 姜渃哈哈一笑:“你应该称祖父才是,不借助天地通道,随意穿越天地分界的,只有洞悟真仙。” 林默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渃摆了摆手,道:“这话题就此打住,你我虽父子,我也无法将天机秘密尽悉告知,等你日后有机会洞天悟真,飞升去了洞明天界,再去问你祖父,那时就没这个禁忌了。” 他打量了一眼林默腰后悬着的葫芦,道:“小藏海等级太低,我这里有支品相还算过得去的‘藏锋’葫,名唤:千刃,正好你是剑修,用来蕴藏剑气,温养飞剑法宝再好不过。” 说着,抬手一抹,眼前便出现了一排多宝架,随手一握,一支白皮洒银葫芦便握持在手,比林默那支稍大一点,看起来更圆润,也华丽得多;再一抹,多宝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伸直手臂,将葫芦递给林默,却没等到他伸手来接,微微一笑,将葫芦搁在桌案上,说道:“这种天生地养之物与炼器不同,无法在上面留下印记。”林默将情结还与时,就瞧出了他的心思,因此才多唇舌提这一嘴。 林默还是没伸手,道:“我不需要,有这小葫芦就挺好。” 姜渃自嘲道:“老子送儿子东西,还管你喜不喜欢,不过我丑话说前头,过些天,我会送你另一件礼物,这件不收,那件礼物我不送,到时后悔,可别怪我事先没打好招呼。” 此时房间阵法已撤去,站在外面没进门的曹贞直冲林默眨眼。 林默也不是那种一根筋,不再拒绝,将银白葫芦取在手,瞟过一眼,便随手挂在腰后。 姜渃双手按在桌案上起身,说道:“今日你也累了,有些话日后再聊,我让你姐带你去空灵城安置一处洞府,到时少不得跟姜家子弟亲近亲近。” “我姐?”林默眉头微皱。 姜渃背起手已经转身,朝书案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不但有个姐姐,还有个哥哥,姐姐叫姜璇,哥哥叫姜尘,也是剑修,不过尚在神人天轮值,暂时还见不着。” —— 等林默出门,刚到楼梯口,便见转角处一名高挑女子背倚栏杆,双手交叉环抱,等在那里,一袭葱绿衣裙,银丝暗绣花朵祥云,足蹬流云粉靴,长发如乌云流瀑,肌肤如玉,有几分父亲如今模样,五官轮廓分明,显得有几分清冷。 见了他也不笑,来回打量,视线落到他腰间那支‘千刃’葫,这才有些动容,也只稍蹇眉头,随即松开。 “林默?” 她的语气和她容貌一样清冷。 林默嗯了一声,道:“姜璇?” 姜璇一怔,似乎不满,又松了口气的样子。 “父亲安排你住空灵城,我来带你去。” 她语气还是冷得像冰,完全没有当姐姐见到素未谋面弟弟那种亲热劲。 也能理解,说穿了,他们之间没有半点血缘,更谈不上亲情。 林默接受这种冷淡。 他就连见到曾经的父亲都感觉不到心里涌动出的亲近,何况一个与他毫无亲缘的女子。 姜璇挥了挥手,栏杆外风起云卷,一条粗如水桶的白色蛟龙冲破云层,摆动着看不见尾的身子,出现在高楼外。 她抬腿便站在了白蛟脑后平坦的枕骨上,斜睨着林默:“还不跟上。” 仙兽! 林默心里暗暗称奇。 不管在五源还是青莲,他见过乘骑仙兽的仙师不少,但还从来没见过乘蛟御风的。 骑过的仙兽也就神缘秘境的小黑! 在他的见识里,供人乘骑的坐驾除了长有翅膀的飞马,也就玄龟、仙鹤、五色仙鹿等,蛟龙之属这类庞然大物,也只在书本中见过。 当着不待见自个的这位姐姐,他可不想丢面子,硬着头皮站了上去,离姜璇有点远,正好站在长蛟背上。 等蛟龙摆尾动身,他才感受到了莫名多出这位姐姐的恶意满满。 白蛟后背鳞片光滑如冰,身躯一摆,地动山摇,不像站在蛟首的姜璇有一支直角扶手,他只能屏气凝神,气沉双足,剑气如两支长钉,牢牢钉在鳞片上,身躯如风中烛火,左右摇摆,就是一动不动。 那白蛟吃痛,长躯摆动更甚,始终无法将他从身上甩开,猛然间一回头,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了过来。 姜璇似乎这才意识到玩笑开得有点大。 她这头白蛟从境界上来说,已经达到元婴初期,不过青莲仙界不许仙兽化形成人,早在捕获之初,便以秘术破坏了仙兽窍腑识海,因此无论仙兽品级多高,是否神裔,想如同照岁一般变化成人或拥有与人无二的灵智,都不大可能。 没有灵智,驯化坐骑是一回事,能不能抑制本能又是另一回事。 白蛟负痛发狂,她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一手使劲扳住蛟角,不让它扭头,回头喊道:“赶紧撤了剑气,来前面。” 林默一步跨出,已经来到枕骨处,伸手把稳蛟角,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一句话不说。 姜璇咬了咬牙,灵识不停沟通坐骑。 没有剑气锥心透骨,白蛟本身皮糙肉厚,痛觉也不强,很快安定下来,摆动庞大的身躯一头扎进云海,快速向前行进。 风,像刀子一般从林默脸庞掠过。 乘骑仙兽滋味和御剑差不太多,快是快,就是罡风扑面的滋味令人难受,如果持续祭出气幕屏障自然可免受喝风之苦,不过没哪位修行者愿意这么做,消耗真元等同烧钱,有那工夫,不如乘坐飞舟来得实惠稳当。 仙兽这种坐骑也就是诸如姜璇这类世家子显摆作势才会驯养,一般修士哪会用这种既不实惠,又不舒服的吞金兽。 “你是剑修?” 姜璇突然开口,其实她也对这个来自下界的弟弟好奇,只不过天生血脉排斥使然,心里一直窝着火,不愿给他好脸罢了。 林默装没听清,嗯了一声,眼珠动了动,就没了下文。 越是如此,越勾起姜璇的好奇心。 只见她咬牙道:“这支‘千刃’大哥求过爹多次未得,若知道给了你,哼哼……” 后面的话,她也没说下去,不知道是风大,还是故意吊胃口。 反正林默听懂了几个意思。 那位姜尘大哥似乎脾气不太好,境界也不低,又是剑修,喜欢与人问剑就理所当然了。 他也不去理会,反正自己也不会留在此地太久。 混沌福地似乎几大道脉相互钳制,不是生死大仇,大家都会保持一定默契,很少派人去混沌福地搞事。 姜尘再怎么说也是景晖楼姜家人,总不能追着跑来苍鼎山吧! 来了也不怕,自家地盘,还怕你一个元婴搞三搞四。 —— 空灵城就在山脚,依山傍水,灵气浓郁不输山腰。 城池只是景晖楼福地众多城池其中一座,可这座城在整个第六天福地意义大不一样。 能住进城中的人户,姓姜。 不仅得姓姜,还得姜家嫡脉,庶脉姜姓只能分居空灵城周边的悬山城、白浪城。 比如改成姜姓的曹贞,虽然挂了个长执亲传,平时也住姜家正府,不过只能住家生子所住的前庭偏房,他自家洞府,实际在千里外的杂姓居城上观城。 姜渃的这个安排,也是当女儿的最不理解所在。 她生母就住空灵城姜家正府,虽说林默没有堂而皇之安排进正府,把他放在空灵城,这不是给母亲找不痛快吗? 悬山、白浪两城又不是安排不下,凭父亲长执位置,只要肯开口,少不得庶脉大府巴结,给安排一处比空灵城更好的洞府都不在话下。 姜璇在城外落地,挥手将坐骑打发回了城外专门的圈养场,领着林默自北门入城。 第180章 异乡异客 从天空俯瞰还不觉得,一到城墙下,才发现城墙之高,接天连云,角楼玲珑似斗,城门拱顶似月坠地;斑驳的墙砖石缝,蜿蜒绵长,勾勒出一幅巨大的道法符书。 一条宽阔的白玉石板大街自城门洞延伸开去,将整座城分割成大小不同的豆腐块,街道两旁除了白墙朱瓦,也有店铺招旗。 姜璇在前面走,板着脸不发一言;林默跟在后边,东张西望,也不开口。 城门无人把守,进出自由,瞧上去就跟山下某座安宁县城一样。 不过林默心里清楚,一旦有人触发某些禁制,顷刻间,整座城便会天翻地覆,成为一座进不得,也出不得的困兽樊笼。 只怕上百位元婴地仙身陷此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街上行走的,不全是修行者,居户虽说都是姜姓嫡脉,但修行这种东西也非所有人都有那资质。 道种天生,万中无一。这话搁五源大陆如此,人间如此,放在十二脉最强大的世家之一姜家,同样如此。 修行者结合生下来的子女只能说能迈入修行的几率稍大,事非绝对。 才没走出多远,前方一座丹霞雾绕的楼阁上就有笑声传来。 丹霞云雾转眼散尽,楼阁美人靠上趴满了一个个年轻俊美的脑袋,有男有女,正瞪大眼往街上瞧。 好几个没挤到栏杆边的,正撑着前面人的肩,从人缝中跳起来看热闹。 他们看的自然不是姜璇,而是跟她身后的林默。 舞岩长执下界儿子来景晖楼的消息,不知哪个长舌妇传了出去,姜姓嫡脉早在几天前就得知,今天又听说这个儿子会进空灵,自然引来不少嚼舌,一帮人聚一起看热闹也就不稀奇了。 这种热闹不是经常能看,议论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下界私生子认祖寻父,天经地义,只不该让他住进嫡脉才能居住的空灵城。 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人家舞岩长执下界生活那些年,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结道侣生的儿子,凭什么不能称为嫡子。 不同意的多半修为境界颇高,且是男人。 还有人说下界时舞岩长执根本不能算姜氏血脉,其余下血脉自不作数,持这种看法的占绝大多数;就连姜璇生母也认可这种态度。 姜璇早猜到有今天热闹,只是面无表情在前面带路,头都不带抬一下。 林默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眼光,更能敛得住心境。 两名衣着花团锦簇的年轻人从屋檐下来到街心,一人手里握了把折扇,还打开了轻轻摇晃,鬓旁一朵绒锦英雄胆,巍巍震颤;另一人左手握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头上束发金丝极长及腰,还故意摆在了胸前,随风轻摆。 姜璇停下脚步,平静地问道:“两位堂兄有事?” 拿折扇那位轻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道:“听人说这位下界来的,天赋不输小叔,容貌俊俏,想凑近了看个仔细,帮舍妹找个如意郎君。” 楼上立马有人阴阳怪气搭腔道:“都是本家嫡脉,没出五服不能通婚,你不知道!” 拿折扇那位唰地收起扇子,往手心一拍,笑道:“人家算不得没出五服,连血缘都没有,何来不能通婚之理。” 姜璇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她心里明镜也似,这二位肯定是生母那几个聊得来的妯娌婆姨撺掇而来,何苦来哉! 跟一个死人怄气,不自找不快。 一切也因父亲而起,他不把下界这家伙弄进空灵城,怎么可能惹出这种麻烦。 “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让开。” 姜璇既生父亲的气,也埋怨母亲荒唐。 若真因此事让林默失了面子,父亲恼怒下,这口怨气不出母亲身上,还会有谁。 拿剑那位摇头道:“我没妹妹,只听说这位兄弟来自下界,又是结丹境,还是剑修,我也结丹境,咱城里的剑修同境的我都打过,没一个能打的,姜尘又太强,我打不过,所以过来找他问剑,看一看下界来的剑修究竟是个怎样光景。” 姜璇退了一步,与林默并肩,道:“拿折扇油头粉面那位,是七叔家儿子,姜腾,家里面的确有个妹妹,年方三十六,人嘛!模样长得还过得去,就是脾气臭了点。” 就修行者而言,三十六的确不算大龄,正当妙龄青春。 另一处阁楼上立马有人怒斥道:“璇姐姐,谁脾气能有你臭,何况我哥就这么一说,你身边那瘦小子我才看不上呢!” 有人接嘴道:“拉倒吧你!好歹人家是长执家的人,总比你嫁去某个不知名家族要好。” 这人的话引起街道两旁哄笑一片。 姜腾抬头望着楼上,愠怒道:“茂傻子,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了不是。” 被点名的赶紧脑袋一缩,躲到别人背后。 “拿剑的叫姜雪峰,四祖家儿子,按辈,咱应称他一声叔,结丹大圆满,是个剑痴,偏生不是剑修,向来挑战剑修为乐,空灵、悬山、白浪三城姜姓子弟,没一个同境没被他挑战过,自诩同境无敌,事实也是如此。” 姜璇不想把事闹大,先提醒林默,只要他表示不愿接受,她就有把握将前面这两货赶走。 毕竟她也是元婴初期,解决两个结丹境只是须臾间工夫。 林默好像没听见,静静站那里,既不开口,也不作任何表示,倒像个安静的旁观者。 姜璇也有些不快,她对这便宜弟弟本来就没好感,皱眉道:“你是几个意思?” 林默这才侧脸过来,嘴角扬起笑,道:“我能有几个意思,客随主便,人家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应对。” 姜璇愠怒道:“我又不是你爹,安排个屁啊!” 说完才自知失言,皱着眉,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才好。 一条街多是修行者,耳聪目明,楼上那姜家姑娘哈哈大笑,乘机挖苦道:“我就说嘛,比脾气臭,能比得过璇姐姐,狠起来能自个爹都敢骂。” 姜璇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足尖点地,人如冲天之鹤,一飞而起,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伸手便把楼上的姜家姑娘拎了出来,不等落地,一个狮子踢绣球,将姑娘像颗皮球踢上天空,半空中画了道弧线,远远落向城池一角。 虽说是出气,她出手还是相当讲究分寸,这点打闹,最多让那同宗姑娘受点羞辱,皮肉都不会损伤半点。 姜家嫡脉人数众多,十二道脉本来就源远流长,上万年光阴,光嫡脉一系没有万名修士也有数千,除去那些单列门户,搬出此地的,光留在这空灵城的户数近千,大家都是嫡脉,只辈分、位次不同罢了,位置竞争同样激烈。 当年姜渃尚未第一次陨落,掌长执高位尚属合乎情理,毕竟只差一步就入洞破天的高境,飞升洞明只是时间问题;问题是,等他自下界归来,明明才结丹中期,却被上界城主一把按在了长执位置上,当时空灵城大半人家是不服的,不过人家有城主老爹撑腰,心头不服,谁敢出头,怕只怕刚喊出不服二字,就给人从云海里一剑剁了脑袋。 后来虽事实证明城主的决定相当英明,但对当年城主将长执位空悬数十年,只等长子回归的做法还是心有芥蒂。 这回人家姜尘又是剑修,派往神人天轮值,一旦姜渃悟真飞升,指不定下任长执将再次落入他这一支,这种三代同掌一楼的局面,搁谁家不会妒嫉。 好容易等来个让姜渃家丢人的机会,又有几家人不想出来看这笑话。 因此这城内,想挑战林默的不止姜雪峰一个。 姜腾瞪着姜璇,高声怒喝道:“你境界高,欺负我妹,我就挑战你弟,今儿个我姜腾这一架打定了,谁来劝也不成。” 他手腕一翻,食指凭空画出一个朱红血符,一掌推出,一道掌印推动血符直接飞向林默。 那家伙抓住姜璇飞身而起那一霎那,时机刚刚好不够回身阻止。 林默虽然不明白景晖楼规则,却也看得出这血符不是攻伐手段,极可能是一种类似挑战书的血契。 他想躲,自然躲得开。 不过没必要。 姜璇疾呼:“躲开——” 林默静静站在那里,任由那道血符拍在胸膛上,血符瞬间化成流水,渗入衣衫,旋即风干,无影无踪。 姜腾扇端一指林默,又指了指天,哈哈大笑道:“接了我的血契符,你就得半月内应战,否则就算我不找你,天也要收你。” “半个月。” 林默这才开口对那些人说了第一句话。 他在摇头,“太久。” 然后侧脸盯向姜雪峰,“你也下血契约战?” 姜雪峰摇头道:“无需,我提出问剑,你愿应战拔剑就是,何须搞那些花里胡哨。” 林默微笑道:“我比较喜欢你。” 手臂一伸,剑已在。 “先与你打一场,再来应对那张血契便是。” 姜璇怔怔望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清晰感觉到从林默体内奔涌流泻的剑气,如同数道洪流碰撞激荡,形成湍流,旋转扩张,层层叠叠,起起伏伏。 湍流中那人,却如一尊砥流万年礁石,烟火红尘,静赏落花,闲看白云。 又似横跨湍急河流上的新月,岿然屹立。 这一刻,她明白,姜雪峰输了! 姜腾同样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 她甚至有种感觉,未来姜尘回归,也未必有把握稳赢。 姜雪峰也许生出了同样感觉。 骄傲的他还是拔剑,挥剑,剑光直落。 出手简捷而明了。 不带半点花哨,也只有简单的剑术,才会更快、更稳、更准。 林默脚下未动,只不过横了下剑。 轰然炸响。 气机一圈圈激荡开来,散开的全是姜雪峰倾力一剑劈斩出的剑气。 林默身周剑气,如凝实质,微微一振,不散不消。 姜雪峰脚跟连连点地,不停后退。 他已经很努力控制身形,根本稳不住,反弹出的剑气太过凌厉,竟比他劈出那一剑强盛了一倍不止,偏偏这还是他自己的剑气。 姜腾已经退到街边墙根,脸庞被凌厉的罡风扫过,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几个嘴巴还疼。 令脸发烫的不止罡风,还有羞耻。 要不是血契,他早就脚底抹油,跑了个干净。 他甚至能用灵识感知,街道两边,楼上楼下,看热闹的本家人在惊诧于姜雪峰一剑暴退之后,对他生出的怜悯。 林默目望后退四五丈后,稳住身形的姜雪峰,微笑道:“还能出几剑?” 姜雪峰晃了晃握剑的手腕,诚然道:“一剑。” “那就再来。” 剑光夺目,一线笔直。 锵! 剑鸣悦耳,远远传开。 离得近的观众,都来不及听到剑鸣,刀子般的剑气呼啸着从他们耳畔掠过,遮盖了所有声响。 这次姜雪峰不是退出去的,而是后仰着飞出去的,整个身体与地齐平,飞出了两三丈,背脊重重落地,又像水面上打水漂的石块,弹跳着滑出老远。 落地后屈腿及胸,一个后滚翻,重新站起,随即以剑拄地,双手撑住剑首,连连摇头,自嘲道:“差距太大,打不过,打不过……雪峰认输。” 姜璇直到此时,才长出一口气。 她自己都不明白,这口气为谁而出。 然后她瞧向了背靠墙壁簌簌发抖的姜腾。 瞧向他的不止她,还有林默。 这时林默正冲他勾手指,“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姜腾突然挺直了腰,大步走了过去。 快到林默面前,双臂竖起以掌遮脸,大声道:“别打脸,其他随你。” 这家伙倒也光棍,自认打不过,连本命法宝也懒得祭出,免得给人一剑劈了,伤得更重。 林默也不含糊,一拳就挥了过去。 确实没打脸,一拳正中小腹,打得姜腾虾米般蜷缩起来,弯着腰不停呕吐。 林默淡淡道:“这算解了血契?” 姜腾不停点头,一张脸通红,吐了一地苦水。 —— 姜璇在前面走着,脚步轻快。 街道两旁楼上楼下伸起脖子看她和林默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多。 众多目光中,她甚至感觉到了一双极其熟悉的眼睛。 等她转头去找,那双眼睛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林默不紧不慢跟她身后,双手笼在袖中,视线始终保持斜下四十五度,刚好看到姜璇的脚后跟。 随着姜璇脚步停下,他们停在一座完全被一棵大树横生枝叶笼罩的院子门前。 大树就在院子里面。 林默认识这种树,南门山后长有很多,青钱柳,因果似铜钱,也有人称作摇钱树,嫩叶可摘来泡茶。 院子里这棵似乎沾了仙气,整个树冠枝叶间灵气浓郁。 姜璇转身扔给他一支钥匙,上面阴刻着极其繁复的花纹,说道:“此宅‘青柳’,为一整棵青钱树以道法炼化,里面别有洞天,十七八个人修行居住也都够了,一会儿姜贞会带些丫鬟仆役过来。” 说完背起手便走,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扬起下巴点了点斜对门那座高墙大宅,“姜家正府就在对面,你看到这道门是侧门,正大门从这条街拐个弯就到,不过奉劝你一句,没有爹的召唤,最好别来,我娘脾气不好,她是邀月楼姚家嫡女,你最好不要直接冲突。” 这次她走得很快,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林默无奈摇头,稍微往钥匙灌注灵气,大门无风自开。 青柳洞府确实别有洞天,远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亭台楼阁,池塘水榭,花鸟鱼虫,但凡修仙世家大宅洞府能见到的设施,这里面全部都有。 院子一分为六,外院池塘以水渠与内院连通,设库房、下人房连廊,绕过仕女飞凤影壁,穿过垂花檐廊,便是前厅正厅偏厅,专供接待客人,厨房也在这一进,此后左右两侧各有两道月门进入不同小院,正中间二门便入内院。 林默也无心观景,草草走了一圈。 在他住过的所有地方,就数这座洞府各种设施最为奢华,就连青木宗豪末道侣那座大洞府与青柳相比起来,也黯然逊色不少。 他对这些倒没太多讲究,人就这么大一坨,躺下去坐起来能占多少地。 之所以留下,他也想瞧瞧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却是他爹的陌生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当然他不会等太久。 混沌福地还有一大座山的烂摊子等他收拾。 曹贞来了,带来了不少仆役丫鬟。 林默没拒绝。 他本来就没打算在景晖楼待太长,也没把自个当主人,有没有仆役丫鬟服侍对他来说,没任何区别。 带来的东西也不少,多是吃喝用度,还有一大包仙玉。 林默就跷着腿坐在正厅太师椅上,冷漠地瞧着一桌价值不菲的玩意,连伸手去拿起来把玩的意思都没有。 曹贞唯唯诺诺站在一旁,主人没招呼他坐下,他连凳子都不去看一眼。 林默也不是那种刻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马上有刚来的丫鬟烧好水过来上茶,看得出这些丫鬟都有点修行基础,但凡能进空灵城做事的外姓人,大多都是有点修行底子的,来这里也是为了离仙山更近,主人家哪怕指缝漏点修行心法,也足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青莲仙界灵气充沛,凡人寿数本就长于五源大陆,但谁又不想多活几年,有点炼气底子,驻颜少衰,寿数至少能多活二三十年,这等好事谁不想沾光。 曹贞小心翼翼道:“主人吩咐过,有的话只能由主人来说,因此瞒着师弟,还望师弟恕罪则个。” 林默道:“你既然是他亲传,何故还称主人?” 曹贞道:“师弟有所不知,曹贞这辈子能有此等机遇,全仗师父所赐,否则,曹贞此生也只是西崇山上庸碌一世,望天长叹而不得的一员。因此来了青莲,宁可改姓随师,奉之为主。” 林默嗯了一声,不置褒贬。 如果没有他爹的抚顶神授,他此时只怕还在少阳某座峰上辛苦修行,只求某个时机能得破天接引位置,所以对曹贞的卑微,他厚不起脸皮去评判对错与否。 总有些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批判他人行为,从未想过易位而处,你是否比他人做得更好。 林默也不会去想,因为与己无关,但他会保持沉默。 “我不会在此久留。” 忽然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说出来,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但曹贞明白他的意思。 “等主人送完师弟第二份礼,到时师弟再决定是否离开。” “第二份礼是什么?” 曹贞笑而不答。 林默也理解他的苦衷,往往身居高位的都会故作神秘,把一件简单事弄得很复杂。 就像那只‘情结’。 如果一早就有人告诉他,这只情结能联系到他父亲或是前世亲属,他一早就戴在手上,任由别人来找,而不是辛苦隐藏,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来了景晖楼。 他淡淡道:“凌云阁时你提示我的意思,是指第二份礼物相当重要?” 曹贞点头道:“正是。” “你怎么知道对我重要?”林默好像有意无意随口一问。 “其他礼物重不重要我不清楚,但这一件,我可以肯定。” 看起来曹贞能讲的也只有这些,林默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两人又聊起了五源的事,他们之间交集也就只有与神缘秘境相关那几件,这才知道,曹贞当初在秘境其实一直在找他来着,准备暗中保护,可惜没找到,直到最后秘境关闭前才冲出去。 后来林默带队去羌阳,曹贞也一直在暗中尾随,只不过刚到,就给少阳一纸符鸽强行召回,未能随他参与此后去盐池的战斗。 第181章 有恐相见在梦中 转天,姜璇又来‘青柳’,依旧不理不睬,扔给一块玉简,嘴里还自顾自解释一通:“你非景晖城仙籍,观云斋典库无法进入,姜家悟道地千痕池,暂时也进不去,爹让我把这几套专修元婴的心法送你,希望你从中有所悟得。” 见林默只瞧着又不开个腔,又道:“爹说你虽在剑气层次上不输元婴,毕竟修成元婴和不输元婴是两个层次,这几套心法皆是爹百年修行参悟所得,纵然你去了观云斋或是千痕池,也未必能得此等感悟.” 她又强调道:“都是阿爹原话,我只是传话。” 林默粗扫一遍,的确是几篇专修元婴的精要法门,这种东西哪怕是祖庭宗家亲传,也未必有机会得到,等于是前人铺路,后人少绕弯路的关键指点。 也不加置评,随手收入衣袖。 送走姜璇,也不回洞府闭关,朱玉字上留下的修行道诀本就有修炼元婴之道,苍鼎山闭关那些日子,已经尝试无果,这套道诀虽然精妙,路子还是那个路子,根子上区别不大。 好在那次闭关最大的收获就是——顾若水拓画封印元神之术,给他反向推敲,找出了一条以炼丹道法拓印体内异变道树藤蔓于元神的方法。 与秋叶对战中,已经证实可行,元神强韧不输肉身,只不过元婴不成,无法达璞返真,元神的杀伐能力跟不上防御强度。 还有一点很可惜,这种术法拓印不能坚持长久,顶多一炷香,元神上的生机符纹便会自行消散。 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火性真源,五大真源集纳一身,或是破局关键。 沿着大街,信步而行。 城内虽然非姜姓嫡脉不得居住,来往的外人并不少。 空灵城抵近玉京山,前来朝拜景晖祖庭的一脉宗家山头仙籍修士登山限制颇多,多会停留在此,静候祖庭召见,因此姜姓嫡脉各家,也在城外圈地,兴建起大片客舍,专为这些远道而来的一脉修士准备。 城中同样如此,商铺林立,售卖些嫡脉各支炼制的法宝、丹药、符箓、仙器等等,少不了一些来自玉京山的天材地宝,挣得盆满钵满。 历经多年,已是姜姓嫡脉各家收支来源之一。 白天进出城池无需任何手续,只是夜里,城门关闭,城内又无客馆,除非城中有故人收留,否则会被巡夜的姜姓族人抓回宗庙牢房,免费吃上几天牢饭。 一路上,姜家子弟认识他的人不少,眼神交汇,都在点头示好,一转眼,马上换了张脸,一个个像躲瘟神一样远离他。 林默毫不在意。 他从来没把自个当成姜家人,过客而已,何须在乎那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人眼光。 不过这一路,背后好像老有一双眼睛,不管他去哪,那双眼睛无所不在。 好巧不巧,刚到最热闹的东城门附近,就看见两位‘老熟人’。 姜雪峰、姜腾。 这二位正坐街边一座竹楼二层观景台品茶聊天,身边朋友也不少,济济一堂,有说有笑。 林默停下脚步,就站街心抬头望着那帮姜姓子弟。 不知是谁往街道张了眼,一眼就认出了他。 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无论谁站在街心一动不动都相当引人瞩目,行人见了也都绕道而行,拉货板车脚夫也不敢大声喝叱,宁愿费力绕过平坦的街道中央。 毕竟这座城姓姜,随便走出一个人都是姜姓嫡脉。 观景台上聊得火热的一帮姜姓子弟骚动起来,有的忙着往室内走;有的干脆转过身,眼不见就不见;有的不知所措起身…… 姜雪峰还算镇定,来到栏杆边,拱手道:“上次是雪峰唐突,冒犯了阁下,如不嫌弃,雪峰借一壶茶水,先行道歉如何?” 姜腾脸色更加难堪,犹豫片刻,也来到姜雪峰身边,抱手结了个阴阳印,举印齐眉,嘴上不说话。 林默笑道:“光一壶茶怎么行。” 姜腾赶紧道:“这家的蜜炙香腿也不错,我这儿有百年悬源仙酿。” 林默呵呵一笑:“这还差不多。” 等林默登楼,店家已经收拾好先前茶具,换上酒席碗碟,双方落座,林默坐了主席,姜雪峰、姜腾分左右相陪。 先前一起喝茶的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胆子较大、修为不高的姜姓子弟陪桌。 这家竹楼本就是姜腾家产业,主营酒宴,二楼观景台常年成了姜腾与狐朋狗友喝茶侃大山的场所。 菜品很快上桌,酒也斟满,正如姜腾所言,百年佳酿,正是绕空灵城而过的悬泻河源头,起自玉京山半山处悬源之水所酿,此酒也是空灵城特产,姜氏嫡脉共同产业之一。 几杯酒下肚,气氛开始轻松起来,称兄道弟,推杯换盏,说话也没了之前谨慎小心。 林默道:“来此两三天,怎不见夜里热闹?” 姜腾叹着气:“唉,一言难尽。”脸上尽显无奈。 林默笑道:“喝酒也不是一句话工夫。” “也对。”姜腾捧杯与他碰了一个,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说简单也简单,姜家规矩重,老辈人不喜热闹,我们这些小辈说话不够分量。” 姜雪峰道:“这得从空灵城来历说起,你说这些,林……”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自己辈分高,称一声贤侄好像不太对劲,喊声兄弟又乱辈,舌头僵在那里,下面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林默道:“称道友、名字皆可。” 姜雪峰道:“昨日才听楼中几位供奉说起林师,雪峰才知往昔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来,雪峰借腾哥儿的酒,先跟林师赔个不是。” 林默大笑:“赔什么不是,大家不打相识。” 一口又干一杯。 聊了半晌,才知空灵城原本姜家祖地,起先也就数户人家,历经数千载,家族宗祠,先代坟茔皆在附近,后来人多了,才分嫡庶,一城变三城。 自来此地便是姜家修行洞府所在,不愿外人打扰,也是景晖楼核心门户所在,只是后来家族人口庞大,不善修行和修行资质的子弟也越来越多,光靠景晖楼补贴难以为继,才开始做起了买卖,逐渐建起城池。 但家族真正大佬都抱不支持态度,原本是想将修行资质突出那部分人留下,由景晖楼提供资源,将不善修行那一部分迁离,打发钱财,让他们自谋生路。 可这样一来牵涉人户太广,又与嫡庶之分纠缠一起,很难安抚所有人心,这才各退一步,生意可做,但不得有任何伤风败俗的买卖在三座姜姓城池出现。 酒喝得起兴,桌子下面多出了一大堆空酒坛。 姜腾乘着酒劲神神秘秘附耳道:“林兄弟自五源来,又在外游历多年,必然见多识广,喜好诸般世俗乐子,可曾知咱青莲六天也有不错去处?” 林默眼睛骤然睁大,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吸了口凉气道:“景晖十三洲不都是道门治所,还能有好玩去处?” 姜腾大笑,斟满酒碰了一个,小声道:“只除空灵、悬山、白浪,十三治所皆仙俗混杂,何尝没有,只说那上观治,便繁华不输青莲任何城池,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夜夜笙歌,花红柳翠,林兄弟想找的乐子,上观城应有尽有。” 姜雪峰耳朵尖,听得清楚,也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听姜贞说,林师今年虚岁方才二十有五,正是年轻好时节,若去上观城,我可陪你,那边好些个朋友,约过几回,正愁没借口过去。” 林默举杯大笑道:“那就随雪峰道友去见识见识。” 姜腾瞪大眼瞪着席上另几位,沉声道:“离了桌出去说话留点神,咱此去,是陪林兄弟熟悉景晖大好河山,可不是去玩的,要谁乱嚼舌根,让正府的听了去,看我回来不打折你们的腿。” 那哥几个也都懂话中之意,齐声道:“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一人陪笑道:“腾哥儿不如带大伙儿一块去,人多也热闹不是。” 另一人道:“说得也是,大家一起去,谁还敢没事乱嚼舌头,那大伙儿联起手来,拔了他口条。” 林默道:“其实也不怕,反正我这人自由惯了,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姜雪峰道:“林师直来直去,心无所羁,雪峰佩服。” 姜腾皱着眉,心有戚戚道:“怕长执听到对兄弟将来不利。” 林默伸掌猛拍这位仁兄肩膀,笑道:“我可没打算长久绑在景晖,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小小一座天地,权力再大,身份再高,能比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豁达!” 大家竖起大拇指,不过看起来多少有拍马屁的嫌疑。 若非他林默有长执的爹在背后,能力再强,这帮姜氏嫡脉纨绔能另眼待他? 地位决定说话分量。 一个乞丐告诉你,天下很大,他想去看看,你能怎么想,无非就是送他一句:滚你娘的蛋,换个地儿讨饭去。 换作给你发钱的东家,你当然只能撅起屁股,美美地称赞他胸怀远大,心向自由了。 —— 一艘祥云舟载着七八个姜姓嫡家纨绔便往上观城而去。 向来不太合群的林默难得换上了一身入乡随俗的花团锦袍,给一帮子围在其中,众星捧月。 当他向姜璇提出要出去逛逛景晖诸地,这位大小姐什么意见都没提,反而还给了他一大包仙玉银钱啥的,好像很乐意他跟纨绔同宗们打成一片。 姜贞更没话说,只带了句长执的话,只给他一月光阴,说是一月后就会带他去一个地方,等到了地方后,他是去是留,便任凭选择。 林默实在弄不明白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爹意图,索性不去多想。 景晖十三洲加起来地盘还不如青莲三十三一半大小,地盘不大,胜在仙气,风景极其优美。 悬在半天上的城,缥缈似有若无的河流,蓝色如镜的大海……其他福地难得一见的奇异风景在这里随处可见。 祥云舟时而从其大遮天的悬空浮城下穿过,时而进入深邃不见尽头的巨大洞穴,数日停转,便来到位于景晖中南部最大一座治所雄城。 上观城。 十二楼道脉不像五城,并不支持世俗王朝建立,他们所辖的福地也一样,以治所为中心。 一洲一治,治头大祭酒便是每洲最高统领,下辖各郡县也有分治祭酒,其上下官制与世俗王朝无异,称呼不同罢了,治头大祭酒由长执亲自敕任,交由各副长执根据治洲税收、征粮、民心等考评功绩,以功过评选是否留任,或上调景晖玉京山核心,从而避免了世俗争夺地盘发动战争可能。 因此在十二脉辖地内,除偶尔有民变冲突,大规模战争基本不太可能发生。 各治城也相对安宁繁盛。 上观城便建在一座悬浮海面的巨大陆地上,城外阡陌纵横,四季如春,无数白色悬河如一条条漂浮空中的丝带,将这片大陆牢牢根系在大地之上。 偌大一座雄城,城墙并不高,甚至都不能用城墙形容,就是一条夯土筑成的土坎,哪怕不是修行者,练过几年高来高去的轻功,也能四五步从下面跨上顶端。 也和景晖数百年没有世俗战争有关,原本夯土高墙,早在千年风霜中垮塌殆尽,剩下的也没重修必要,历任治头也就意思意思,调些民夫稍作修整,将土坎当成城内外分割线。 象征性的城门还是有的,城楼依然高大,阳光下筒瓦闪耀着黄金般光彩,似乎在向到来的客人诉说着它曾经辉煌的过往。 四五名身着光鲜法袍的人已经等候在城楼下,从他们身后远处游弋的佩剑道官来看,这些人在上观城身份可不一般。 迎接他们一行的全是上观治排得上号的治头道官,为首者便是统领一洲的治头大祭酒,依次治户祭酒、治工祭酒、治城祭酒。 搁俗世王朝,就是皇帝陛下亲率户部、工部两大尚书加上京兆尹迎接客人的阵仗。 好在修道人讲究清静素洁,身边并没有什么罗伞鸾驾等仪仗。 姜雪峰与这几位都是老熟人,先行见过,以兄弟称。 修行者只要没血缘、没特别师承,就不讲究论资排辈,无所谓年龄差距,同境都师兄弟相称,差个境界便称叔侄或前辈,不过姜家在景晖又不一样,哪怕差点境界,到哪儿都能称高境兄弟。 一番客套礼仪后,四位治官就把林默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拍起了马屁。 这些治官谁不想有朝一日登上玉京半山,翻阅观云斋数千年积累的道藏法典,以求更进一步,悟真洞天,成为人上真仙。 要想去那儿,和长执多年遗下的下界之子搞好关系何其重要。 林默最不擅长处理这种关系,只能挤出笑脸嗯嗯应答。 反正那些个治官也不在乎尴不尴尬,务求加深印象,他日能有个说话的机会即可。 接待搁在上观城最大的仙家酒楼‘登云天’,一所独立小院,叫来二三十名陪酒姑娘,也尽是些有点修行道行的,吹拉弹唱,献歌载舞,场面盛大。 酒来酒往也不少,姜家那哥几个开心得不得了,左拥右抱,玩得个不亦乐乎。 林默也只能随波逐流,陪撑了半场,总算支持不住,在两名容貌秀丽的姑娘左搀右搂下去了后院一处清静卧房休息。 —— 接下来,他们一行并未打道回程,而是绕行万里,游历诸洲,一路皆有姜雪峰联系各洲治官接待,极尽享乐,看遍山上风景,也历遍俗世繁华,兜兜转转近一月有余,方才回到空灵城。 随后几日,林默不再出门与姜腾等人鬼混,闭门谢客,独自在青柳闭关修行。 直到姜渃派曹贞前来请他一同前往程门洲。 ‘程门’名如其洲,就位于景晖楼福地最南端,状似门户,扼守要冲,其洲治所也是整个景晖十三洲最大、驻扎修士最多的一处;除了治所,此洲尚有程姓修真家族在此扎根千年。 程姓便是景晖第二大姓,同样把持景晖楼五名副长执一席长达千年,程门的程,便由此而来。 奇怪的是姜渃邀请林默前往,本人却没出现在不比挂星槎小的穿云舟上,仅有曹贞陪同,偌大一艘船空空荡荡,除了操船掌执,看不到别人。 就连路途上端茶倒水都由曹贞全权代劳。 “父亲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主人心里想什么。” “咱们去做什么?你总该清楚吧!” “到了不就知道。” “你究竟有什么是能痛痛快快说的?” “没有,主人不让,我就不说。” 林默已经快被曹贞搞疯了,面对曹贞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他实在拿不出太好办法。 好在穿云舟速度极快,单较速度,整个青莲仙界还没有飞舟能与之相媲美。穿云舟和林默所在的五源大陆剑舟一样,专为战争打造,是能够在深暗星空,高速突击对手运输线的利刃。 离开深暗那种灵气稀薄之地,穿云舟在灵气浓郁的福地中飞行,简直不比元婴地仙御风慢。 不到两日光景,穿云舟横跨一座天地,到达程门境内。 他们并没有前往程门洲治所程城,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一座山,名为鸦山的仙家山头。 鸦山宗门名叫‘红妆’,是一座只收女修的山头。 宗主道号便叫红妆。 林默完全搞不明白,没血缘关系的父亲让他来这么一家宗门出于什么想法,不会让利用他联姻吧! 任谁遇上这种事情,难免想东想西。 曹贞居然连船都没下,把他送到了下船跳板上,便拱手对码头上前来接人的红妆宗主道:“人我已经送来,贵宗不许陌生男子踏足,姜贞就不让宗主为难了。” 林默听了想骂娘。 别人山头不许陌生男子踏足,你把我送来是几个意思! 红妆看起来倒不像嫉男如仇那种怨妇。 ——一身大红罗裳长裙,绣花鞋也是红的,就连绣花鞋上面绣的花,也是大红牡丹,眼神不好,还真看不出来。 她简直就像穿上喜袍,准备随时嫁人的新娘子,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微微上翘,瞳孔就像清澈湖水里的一粒黑珍珠。 林默不得不承认,不知年纪多大的红妆是位很难挑出缺点的大美人。 如果说非要挑一个他见过女人与之相媲美,那就是百花天花主伊落,但从整体气质上,红妆稍逊一筹。 但并不是每一个美女都人见人爱。 就像百花天不分季节随时随地都在绽放的花朵,有人喜欢娇小,有人喜欢柔媚,有人喜欢妖艳,有人喜欢落落大方…… 林默喜欢那雪地里绽放的一袭白衣。 除此之外,再很难有女人令他动心,曾几何时,或许某些人勾动过他一丝心弦,那也只是弦颤音孤,带不动情感共鸣。 红妆的眼睛不停打量着这个来自五源下界的年轻人,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丈母娘在瞧第一次上门女婿。 林默给她瞧得发毛。 毛骨悚然的毛,寒毛乍竖的毛。 哪怕瞧他的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大美人,给人从头到脚细细品看,就像有一支蘸了猪油的毛刷从头到脚给刷上了一层。 他不想让这种难受继续,直接开口道:“我来做什么?” 不远数十万里跨洲过海跑来这里,下了船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客人只怕很多人一辈子都撞不上一个。 红妆却好像很理解。 也许不是理解,而是早从林默那没血缘的老爹那里得知了消息。 她微笑着颔首道:“跟我来。” 说着话,翘臀轻摆,裙裾开出一朵红花,娉娉袅袅便转身走去,林默只能跟她后面。 看着她不停扭动的腰肢,摆幅略显夸张的翘臀,好几次想张嘴询问,都给她抬起手臂无声的堵回了嗓子眼里。 修行者看人,不一定用眼睛。 那没血缘关系的老爹不会真的把他卖了吧!真落到这满山仙子的福窝里,那可怎地个了得。 林默思维发散,想东想西。 脚下山路湿滑,笔直陡峭,一面是长满青苔的崖壁,一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两个人迎面过路都得侧身小心。 偏巧路上还有不少山上女修自上而下,沿山路步行,吸纳山中灵气,一路上林默不知让过多少个,身材瘦小倒还无所谓,无非是衣袍轻擦,错身而过;遇上一个丰满的,那就非得肌肤相亲,面面相接,搞得他好不尴尬,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来放。 红妆见他面红耳赤的样,捂嘴笑了不知多少次,有一次刚和一个胸襟宽阔的女修错身,她就好奇地问: “你都二十大几了,莫不还是个雏?” 这种问题谁答谁死! 林默又不傻,怎么可能回答,用白眼代替了说话。 换来的却是库库库掩嘴发出的笑声。 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座隐藏树林间的精致茅舍前。 红妆推开柴扉,侧身站在干草和树枝绑成的篱笆旁,也不进门,一手指向院中小屋,轻声道:“进去吧!有人等你。” 有人等你! 林默皱起眉头,他还是义无反顾大步走了进去。 房门推开,一扇阔窗,窗外风光独好,犹如一幅刚画好的水墨山水,画卷正中,一名身材高挑女子背对房门凭窗而立。 白衣如雪。 第182章 钩沉 热泪盈眶! 不足以形容林默此时万般复杂且激动的表情。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了过去。 温暖的胴体,熟悉的味道。 尤其是长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一切还如几年前旧时模样。 她转过身,轻轻推开了他。 不可能弄错,她就是徐渝,令他朝思暮想,恨不能深入幽冥去寻找的徐渝。 她的模样,她的气息,她的身体…… 徐渝就不折不扣地站在面前,绝对不是别人冒充。 可她的眼神却充满冷漠和疏离。 林默看着她,眼睛一刻不想移开,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你来了。” 她的声音同样冷淡得不带一丝感情。 林默嘴唇颤抖着,牙齿狠命咬着才不至于让自己痛哭出声。 他点着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渝指向凳子,淡淡道:“请坐。” 林默眼泪夺眶而出,很快打湿了脸庞。 这一刻,魂魄如抽离身体,患得患失,他倒退着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眼泪还是止不住流,喉咙像被泥沙填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徐渝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不宽的方桌,她神情淡然地煮着水,跟接待一个来访的陌生人没任何分别。 “曹贞救了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皮都没抬,好像桌上烧水铜壶比眼前人更值得注意。 林默嘴唇紧咬,鼻孔中发出嗯的一声。 徐渝这时才微抬下巴,凝视着他,“你不觉得惊讶?” 林默低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嘎声道:“曹贞他们神神秘秘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就有所猜测。” 徐渝拿起一张浸湿过冷水的巾帕,将铜壶提起,往茶壶里缓缓倾倒,热腾腾的水雾遮住了那张春花娇美的脸。 “是啊!死了二十多年的人都能活生生重新出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惊讶的。” 林默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深深吸了口气道:“既然你还活着,为何一直不露面?” 徐渝将冲好的茶沿着桌面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温情。 “因为有人要杀我。” 她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是谁?” “会让你为难的人。” 徐渝嘴角扬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容,既有嘲讽,又有无奈…… 见林默不说话,接着道:“我想你也猜到了是谁,却不敢说出口,因为在你心目中,他是替代你父亲一样的存在。” 林默嘴唇已咬出了血。 徐渝又问:“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如果,也只是如果,林默早知道有一天会与徐渝重逢,恐怕永远不会想到,他们经历生死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般光景。 一句句冷冰冰的话,一个个尖锐的提问。 仿佛一把万年寒冰磨成的利刃将他的心脏戳了个千疮百孔,再残忍地挖出来,扔进了无底寒潭。 “有的,你也许能想到,有的,你也许根本不想去想。” 徐渝像在喃喃自语,“既然来了,不如开诚布公,把有些话说清楚。” 她看着他,眼神变得迷离,忽然嗤的笑出了声,道:“你还是几年前呆呆傻傻的样子,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头,明明心头跟明镜似的,还自欺欺人,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林默双手捧起茶盏,用茶水温润干涩的喉咙,捧盏的手还在不停颤抖,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喜欢你就够了。” 徐渝笑了,笑得很苦涩。 她在摇头,像一朵风雨中凄零的花朵。 “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 林默当然不会忘。 风雪中那朵绽开的白色花朵,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中。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来堵你路的南门恶霸本来就是我请的,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巧,我正好在附近修炼,又恰好帮你打跑了他们。” 徐渝一边说,一边笑。 笑得是那么苦楚,令他揪心。 “那你又知不知道,张秋山为什么会上炼剑峰来杀我?当然那件事情并不针对你,你只是个误入局中的傻小子罢了。” 林默摇头,但凡事关徐渝的秘密,他从来不愿意去细想,有的事情就像伤疤,一旦揭开,就能看到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张家坐拥西乾最繁华港口,自恃财雄势大,吞并其他家族之心早已有之,徐家自不肯眼见张家坐大,便定下一计,命二叔故以郁郁不得志之态与张家接触,并提出联姻之策,诱使张家妄以姻亲关系将手伸进南阳。” “然后我爹与老祖出面反对,令张家面子受挫,二叔再以卑微之姿,向张家提出杀掉我的方案,以绝老祖期望,如此二叔便可父凭子贵,掌持徐家门户,张家同样由此可渗透入南阳获益。” “其实我们就是在等张家动手,而且这种事张家不可能假手于人,张秋山便是不二人选,那天炼剑峰上,我们徐家在千仞峰的内线早就埋伏在侧,你不出手,张秋山同样会死,而且还会连累张家。” 徐渝讲述这些过往的语气平缓而寡淡,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可惜你的出现,搅乱了一切,我们也只能错进错出,对于得到自行结丹这种秘密而言,区区一个张家又算了什么?” 林默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出来,“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声音也有些哽咽。 “让你认清我。”徐渝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喃喃道:“我怕你喜欢的,不是我。” 她的话听起来很矛盾,但林默却明白他的意思。 喜欢的,是表面上展现出来那个徐渝,还是徐渝自己。 林默紧紧握住茶盏,甚至感觉到青瓷盏吱吱作响,随时可能在指尖下碎裂, 他望向徐渝,苦笑道:“原本用不着那么复杂。” “是啊!原本用不着那么复杂。”徐渝喃喃重复着他的话,“炼化那颗蕴含集五行之意的丹药时,我就意识到了。” “不过,我还是没有阻止老祖和父亲与承渊城上仙勾结。” 她脸上露出比哭还要苦的笑容,说道:“对我而言,家族的一切比天大,甚至是你,哪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对你动心。” 她扭头望向窗外,白净的脸庞上多了一条泪痕。 “我们在黑市遇袭,消息也是我故意泄露的,就是引诱张家动手;你离开西崇山的消息也是我泄露的,目的是希望借张家之手把你留在西崇,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的喜欢过你。” 她再次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过那位长辈看得很清楚,却不敢杀我,就怕你伤心;不杀我,他又心有不甘,送你去了下界,本来就有远离我这祸水的意思。” 林默反而垂下了头,避开她的直视,喃喃道:“所以在徐府那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趁乱彻底解决,不承想曹贞一直在那,误打误撞正好救了你。” 徐渝点头道:“他们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事实的确如此。”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道:“你说的这些,很大部分,这些年里,我反复思索,也捋出个七八分,但有些事,本来就不讲道理,想清楚有什么用,我只需要喜欢你,你也还惦记我,那就足够了。” 徐渝脸上露出了笑容,苦涩的笑。 “对我来说,不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门口有人笑道:“小两口恁久不见,居然没卿卿我我,这倒奇了。”笑声清脆,不是红妆是谁。 她身后还站着曹贞。 林默瞪着曹贞,眼睛里面愤懑之意浓郁。 曹贞赶紧道:“徐姑娘飞升时虽有主人护道,也受了我开天时天劫重创,不得已借鸦山宝地让她闭关,昨天方才出关。” 红妆笑道:“姜长执总不能把她没名没分带回景晖楼,又不放心其他人,谁叫老娘欠他人情呢!所以放我这儿,我总不能拒绝吧!” 曹贞道:“现在师弟来了,正好名正言顺带回空灵城。” 徐渝一言不发,低着头喝茶。 林默道:“苍鼎山更合适,我不想她卷入姜家那些破事,我也不想卷进姜家的破事。” 红妆摆了摆手,又冲徐渝眨了眨眼道:“我可管不得你们家事,不过这小子人不错,一路上山,见那么多莺莺燕燕,也没动过心思,比他那老子可靠多了。”说罢一阵大笑。 笑得林默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原来这婆娘放着御风不做,故意走山路,还起了这个心思。 曹贞想劝,张开嘴又不知说点啥,干脆闭上了嘴。 徐渝突然道:“有些事林默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并未想清楚,我想还得在宗主这儿多叨扰几天,等哪天他彻底想透彻了,再说也不晚。” 林默咬着嘴唇,喃喃道:“你还记恨我灭了你们徐家。” 徐渝瞧向曹贞,又看着林默,淡淡道:“你让少阳把我弟弟照顾得很好,但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我们从认识就是一场阴谋,我不想往后的日子,大家心有芥蒂。” 林默嗯了一声,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朝曹贞摆了摆手,说道:“如不麻烦,徐渝就留在鸦山,你送我去就近的仙家码头,我这就动身回混沌福地。” 曹贞怔住。 跟着林默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是先回空灵,等主人发话不迟。” “他是你主人,又不是我的。”林默没好气道,“人,我见了,经历这么多事,总得想清楚再说,我可不想在空灵城空耗光阴。” 曹贞沉吟着,道:“如此的话,我跟你一起去苍鼎山,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林默哼哼,不屑地道:“等你到元婴境再说吧!何况你拿着景晖城仙籍,住在苍鼎山不合适。” 曹贞见留不住,只得无奈说道:“来这儿之前,主人说了,你若执意离开,那艘穿云舟就当送你的开山礼,若有需要,随时可以符书传信,记住,景晖城就是你的家,姜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发现林默瞪着他,马上补了一句:“都是主人原话。” 第183章 且把心安在异乡 苍鼎山建设进展顺利而平稳,不光鼎心主峰,其他地方也是一派有序而忙碌的景象。 已经有好几座楼阁完工,照岁坐在新完工的新楼栏杆上,两条腿挂在外面,一晃一晃在那儿喝酒。 下面就是百丈深谷,看得一旁的李守真为他捏把汗。 摔自然摔不死,不过恐高之心人皆有之,尤其这种很无聊的举动。 谷涵阳就没那么无聊,老老实实坐栏杆后美人靠后,趴在栏杆上目望远处尘土飞扬的工地。 “你说他几时才回来啊!” 照岁身子前后晃动,手也不抓栏杆,笑道:“怎的,还想他,估计你这尊容,他还看不上。” 谷涵阳冲他挥了挥拳头,中指竖起。 照岁哈哈大笑:“就你,豆芽菜一根。” 他转向李守真:“李夫人,你说对不对。” 李守真美目流盼,瞧了眼自个汉子,身板粗壮的汉子一如既往,不发一言,说道:“那得看伸缩尺寸。” 照岁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谷涵阳愤懑不已:“有种试试。” 坐稍远处的路生笑道:“就怕没感觉。” 照岁更笑得一口酒全喷到了衣襟上。 谷涵阳怒目而视,目光在路生、何玉辉、蒋常吉脸上晃来晃去,很显然他们中间出了二五仔。 不过大家都一个境界,修行者谁不重修心,表情上很难看出端倪。 这是四人前些天去黄梁城闹出的笑话。 应雍国皇室之邀,前去京城参加了一场太子及冠大礼,照岁不喜欢这种应酬场合,李家夫妇又不喜欢下山,这四人闲来无事便应邀前往。 所谓观礼,无非是雍国皇帝找的借口,内心也是想与苍鼎山拉近关系,礼部自然隆重接待。 隆重接待自少不了醇酒美人。 四个大男人,又无道侣,能把持得住? 结果第二天,就出了这么个梗,也是谷涵阳自个不中用,没想到隔墙有耳,‘没感觉’这三个字,就给路生等人笑了一路,好说歹说,花了好几壶好酒,才说服三人不往外说,哪承想…… 正说笑间,照岁笑容骤敛,整个人如屁股下安了机簧,笔直弹起,双脚稳稳当当踩在栏杆上,抬头远眺。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瞧见头顶天穹蓦生湍流,风卷流云,生出一个老大漩涡。 一艘黑色尖头大船刺破漩涡中心,直奔山头而来。 照岁双拳紧握,气机流泻,眼睛里金光熠熠,两团金色火焰几欲喷薄而出。 这时他看清了船头上孑然伫立的青衫身影,气机顿敛,大笑道:“真不经念叨,说回就回。” 黑色大船悬停半空。 苍鼎山没仙家码头,停靠相当麻烦。 这种能穿梭深暗的大船,不仅价格昂贵,平日停靠维护花费也相当巨大,并非一般山头负担得起。 林默轻飘飘落地,瞧着众人一脸惊讶,笑道:“怎么,才走没多久,我脸上是有花还是怎的。” 照岁仰脖子瞧了眼悬停那儿的黑色大船,“他们不走?” “呃!”林默道:“正想问你们,这船怎么处置?留下来,咱现在又没个正经买卖,负担就是个问题;不留,日后总得发展,退回去又不划算。” 谷涵阳瞪大了眼道:“真能留下?” “那不怎的。”林默看向其他几人。 路生干咳了一声,说道:“维护就是一笔大开销,咱们没码头,只能借洞阳隐渡口停靠,租金又是一笔开销,且不谈洞阳隐那边谈不谈得拢,咱手上这点钱,恐怕不够这艘船一年用度。” 何玉辉道:“留,当然要留,谁说一定要我们自个出钱。” 林默看着他,道:“伤势如何?有没些好转。” 何玉辉拱手行了个礼:“还好,这种伤一天两天也见不着效果,不过有山主留给的丹药,总算有点进展。” 林默嗯了一声,“那你说说怎么个留法?” 何玉辉起身掸了掸衣袍,说道:“简单,租给洞阳隐,租期十年,维护停靠都由他们承担,咱们还能稳稳当当收一大笔租金,等咱有了码头,找到生意路子,再收回来自己经营便是。” 林默拊掌道:“好主意,这事就按你说的办,路生与你一道,乘船去洞阳隐,把这事敲定。” 等穿云舟离开,他又招呼大家聚拢坐下,取出一套游仙杯,两壶来自景晖楼的悬源仙酿,游仙杯是随姜氏子弟出行游玩,各洲治道官祭酒所赠,仙家器物,价值自然不菲。 喝过两杯,方才说道:“这次我去了景晖楼。” 诸人大眼瞪小眼,默默喝起了杯中物,不敢打岔。 “别的不用多说,你们也无需担心,日后苍鼎山有景晖楼照应不会遇上太多麻烦,大家尽管放心便是。” 他拍了拍谷涵阳肩膀,“修行之余,山上很多杂务,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谷涵阳脸色一变,正要起身,给他按了回去,说道:“放心,我不会离开,只是没时间来管一些庶务。”又看向照岁,“日后山上诸般规矩,你就暂时担着,有人来挑衅,打杀随你,不过还是得收敛着点,别树敌太多。” 他看向李守真,“内务一切,就由你夫妇二人负责,李老实主要负责巡山守土,有厉害人物过来,直接交给小赵来办。” 再望向蒋常吉,“对外采买诸多事,就由你、路生、老何去办,需要花钱,就找老谷。” 这才转回谷涵阳,说道:“我准备闭关,这次闭关不限时日,生死关,一会有些话单独给你交代,至于如何挣钱的法子,小赵会炼器,采购些天材地宝回来,总能维持日常,我这里还有些丹药、仙玉,全都交给你们,大家齐心协力,总不成一群修行有成的饿死在山上吧!” 谷涵阳道:“不至于,你也不用急着掏光家底,正好有事跟你商量。” 林默点头道:“方便的话,当大伙的面直说便是。” 谷涵阳道:“没啥不方便的,蒋兄也知道。” 原来是雍国皇帝提出的几个请求: 一是租借玄龟峰,做祭天道场,租金就从这次雍国帮他们建设开销扣除,当然这只是雍国巴结的借口,背后多半有景晖楼暗中指使;二是希望苍鼎山成为雍国护国仙家,也只是个名义,每年雍国灵晶矿产出,会有一份分红,虽不如洞阳隐多,但苍鼎山人少,这份分红均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极大的数字;三是如果苍鼎山立派称宗,他们可以选拔人才送上山来修行,所有费用开销,也是由雍国国库开销,条件就是这些人日后须为雍国效力十年。 条件很公平,说起来,前两条完全是雍国白给,最后一条才是雍国真正的诉求。 林默想都没想,全盘接受,只让谷涵阳尽管去办便是。 开山立派,自然需有世俗供养,无源之水不得长,无根之木不得高,这点浅显道理他还是厘得清。 一切安排妥当,他又把谷涵阳、照岁单独叫去,商量了好长时间,直至次日天明,他才一个人离开鼎心峰,走进遥遥相望的苍鼎第五高峰,齐云峰。 齐云峰高不如苍鼎四足之峰,其险却可称苍鼎之冠。 山如一把极薄的利刃,直插天际。 一面光滑的不生苔藓藤树的峭直山壁上,不知哪位名人骚客刻下‘寿同天齐’四个行草大字,每个字足三丈高,站在鼎心峰山脚一抬头就能将四个字看得清楚,尤其齐字最后一笔,如一柄倒插利剑,直没入林。 只不过年代久远,连雍国地方志也查不到来历,原本崖刻上涂抹的朱红早已剥落,只剩下一条条深可立人的笔画沟壑。 齐云峰上有座山洞,灵气最是充沛。 林默闭关就选择在这个地方。 第184章 脱壳 来自幽星的挂星槎往常一样起航,离开洞阳隐码头,很快破开天穹,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顶层甲板上,花林间水榭。 两人隔案相对而坐,红泥小炉,铜壶正咕咕冒着热气,茶水新沏,水雾轻飘茶香。 身材较高那人轻声道:“确定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另一人轻吹茶汤上漂浮不散的水雾,小啜一口,浅笑道:“不用担心,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齐云峰上闭关的人不是我,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山上就会拿一批丹药送去济元堂售卖,他们怎么可能疑心,毕竟景晖楼不知道余祖。” 他笑得很放松,整个人也很放松。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身材较高那人在问。 “去魔域,我始终有种感觉,突破瓶颈的契机就在魔域,而我的感觉向来很准。” “准备怎么去!界城可不是随意能闯过去的。” “浑苍兄说了,等我们的船到幽星后的一旬内,会有一艘琼华城运送轮换守城修士的渡船路过,到时他会安排,替换其中一个即可。” “会不会出纰漏?” “放心,去界城轮换的大都野修出身,幽星算得上除混沌福地外,野修总瓢把子,办这点小事轻而易举。” 对话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还在齐云峰闭关的林默,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下界飞升而来的季长卿。 他们换了一副面孔,无人认识的脸。 他们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幽星船上? 这一切还得回到一个月之前的空灵城: —— 林默在街上闲逛,总感觉有人盯梢。 他对这方面尤其敏感。 识海中几乎立马就勾勒出一个画面,一双眼睛,正躲天穹之后,利用阵法,借助蜃景铜镜无时无刻关注着。 空灵城能动用阵法中枢的有几个? 除了姜家嫡脉高层,谁还敢毫无顾忌监视他这位长执之子。 所以他迅速分析出三个不同结论: 第一,姜家正府那位正妻自居的姜家主母,也就是姜璇之母,她监视的理由很简单明了,挑毛病!至少挑出一大箩筐,林默不如姜尘、姜璇兄妹的毛病。 女人疑心病总是比男人重,身为景晖楼长执道侣,为其亲生子女保驾护航,做些未雨绸缪的准备无可厚非。 如果她坦然接受,只怕林默此时已吓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就一走了之,再不出现在空灵城,以免蹚进姜家这趟浑水。 第二,姜家其家派系高层,但凡对权力地位有点野心的姜家高层,恐怕都想在他这个来自下界,与姜家毫无血缘,却又有着铁硬关系的‘外人’身上捞取点好处。 第三,便是姜渃本身了,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林默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爹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也许就是他多年生活环境养成的一种习惯。 直觉就是直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就在他脑子里思索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撞,就是字面意思。 两个人相对而行,就这么肩和肩重重碰撞在一起。 林默也很诧异,街上行人确实不少,看起来也有几分拥挤,尚不至于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两个人都在走神,迎面相撞的几率能有多高? 他本来想停下脚步打量下对方,紧接着就闭上了嘴,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目送与他相撞那人消失在人群中。 手心里却多了一张纸。 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六个字:上观城,烟花巷。 他马上认出上面的笔迹,实在看得太多,甚至他自己写字也有几分这种风格。 是季伯! 季长卿来了青莲! 他强压心头兴奋,将掌心中小纸条揉成一团,剑气轻送,便化成灰烬,顺着指尖飘落地面。 季伯既然如此小心,肯定有他的道理,也从旁印证了他的警惕绝非空穴来风。 于是后来就出现了东门大街上遇见姜雪峰、姜腾一幕,即使那天没遇见,他也会另寻机会。 正好上观城几位主治官宴客所在的‘登云天’,就在烟花巷,这也是一路上林默不断暗示姜雪峰得到的结果。 ‘登云天’卧房内,林默不为人察觉地让两位姑娘睡了过去,都用不着出门去寻,季长卿很快在房间内现身。 虽然境界仅仅结丹中期,经验老到得不比元婴大圆满差多少。 两人见面,来不及兴奋,促膝长谈,直奔主题。 季长卿似乎有点浑浑噩噩,总有些神不守舍,看起来像是记忆问题,导致认知出现偏差。 但他说出来的话一件比一件更令林默惊掉下巴。 “我前世也姓姜,出生在景晖楼白浪城,但不知为何,再也记不起原先的名字,隐隐感觉以前的修为大约在元婴巅峰,陨落在神人天,部分魂魄给族中洞明真仙收集起来,随后放归幽冥,似乎与幽冥做了交易,让我保留了很多前世记忆重新在五源转世。” 这部分林默还能接受,亲生父亲林铮也有同样经历,不同的是,如今的姜渃似乎比季长卿脑子清楚得多。 “轮回幽冥前,我想族中真仙在将我放去幽冥前,在我的魂魄中动过手脚,五源秘密,便是其中之一,然而这个秘密也加了很多禁制,我根本无法向外人道之。” 林默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讶然道:“那你是如何教会余祖和平尘的?” 季长卿突然呆若木鸡,使劲皱着眉苦苦思索,口中喃喃:“余祖,我记得我只帮云香转交过一册玉简,上面的内容,上面的内容好像就是收集五源结丹的其中一个路子,应该是令尊遗留,那是云香出发去瀛台前,专门托付我转交,她知道我前世来自青莲,不会私下截留,希望用它来换取余墨传授你丹崖悟道心法。” 林默也在皱眉,没想到整个过程竟是如此。 很显然他母亲从父亲处得到了这个秘密,只不过当时尚未修成正果,便已在瀛台一战受伏陨落。 “平尘,平尘又是怎么回事?” 季长卿双手抱头,不停晃着脑袋,努力去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林默不敢逼问太急,怕季长卿乱了心境,影响日后修行。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季长卿脑子里的五源秘密也受禁制所限,这与柳薰一样,好像只有父亲禁制不严。 否则,他和母亲不可能得到这个秘密。 平尘体内拥有全部五源气息毋庸置疑,他既不是得自季长卿,又从何得来? 莫不是父亲当年在少阳剑宗伏了两颗暗棋! 如果是那样,平尘此时就应该和曹贞一样出现在景晖楼。 太多不合理的因素交织在一起,更令林默雾里看花,始终瞧不出其中关键。 更让他疑惑的是季长卿乔装改扮,把他约到这里的原因。如果只说这些,他根本用不着小心到这种程度。 季长卿马上分割了那些被前世今生扰乱了的思绪,对结丹修行来说,分割禁锢一些念头并不难。 纷杂的念想一分割开,季长卿整个人顿时变得神采奕奕,眼神一下清澈许多。 “结丹飞升回到青莲后,我脑子里就出现了很多前世记忆,只要一看见熟悉情景,这些东西不自然就会冒出头,搞得整个人像丢了魂。不过,也多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也正是急着找你的原因。” “什么想法?” “我们都是躯壳,被洞明天真仙刻意安排的躯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默眼前顿时出现了过往很多不合理处的林林总总。 五源晋升为何会成为秘密? 按他父亲语焉不详的话来说,就是争道,洞明真仙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愿有人后来居上,因此将五源大陆五行源头一分为五,相互敌视,避免有人收集五源,从而飞升上界对他们形成竞争。 然而,这种说法却有一个很大的纰漏,既然上仙有意隐瞒秘密,为何还有诸如父亲、季伯、平尘、柳薰之流带此秘密,转生回到五源? 答案便正如季长卿所言:躯壳。 筑基境最高寿数三百余载,结丹之后,又能提升一大截,最高十甲子也不鲜见;元婴境界更是千年长寿,基本已算是长生久视。 三洞境呢? 他虽然没从任何道藏中看到过这方面记载,但细细想来,天分九重,算到洞明天也不过是五重天界而已,魔域、妖界各占一重天,本质上就是洞明天与青莲仙界同等,那洞明天之上至少算来还有两重天界,因此三洞境绝非尽头,也绝不可能与天地同寿。 既然不能与天地同寿,哪怕元婴强韧,总有一天会遇到肉身先于元神腐朽,想要夺舍他人,首先得找到一具可以容纳下真仙强大元神的躯壳,否则,即使再强的元神也很难经得起一次次夺舍,肉身腐朽带来的消耗,元神迟早会在不断的消耗中烟消云散。 魔域炼体之道是一种路子,但其中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缺陷,不然魔域那些魔君们,会甘心受界城所阻,蜗居一隅。 他甚至怀疑,姜渃那副躯壳,便是一具魔躯,不过掩饰极好,旁人很难看出罢了。 如此推衍,细思极恐。 当年身为三洞真人的祖父亲自下界斩去父亲那副躯壳难道仅仅是姜渃所说的理由? 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祖父不愿自己的儿子沦为他人日后夺舍目标,先行下界斩却隐患,然后携魂魄以及金丹回归青莲,以魔躯安置。 魔躯肯定来自魔域,谁有这种能力? 答案进一步明确,青翳。 这也解释了青翳莫名其妙帮助他回到青莲背后的原因,也解释了曹贞在来景晖楼的路上,无意间提及去过青莲八十四找他这一事实,若非当时他突发奇想,抢了淘矿船离开,那个时候就应该被曹贞堵个正着。 姜璇转交的心法也仅仅是修炼元婴道诀! 以姜渃的能力,即使不能将他送入观云斋、千痕池,传几手压箱底的攻伐道诀总不为过,如此提防,又是为何? 凡事总有两面,一旦抱着对立的恶意去捋清一件事情,所得到的结果,往往会走向负面。 第185章 重返魔域 林默不喜欢恶意揣度,但也不喜欢任人摆布。 离开景晖楼,努力提高自身,才是摆脱命运的最佳方式。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做的,当见到父亲那一瞬间,原本坚定的执念开始崩塌,失去敌对目标,修行也就单纯变成了为长生而长生。 记得小时候和胡涂曾经聊起过修行存在的意义。 胡涂从来就不在乎修行,他认为每天喝风吸露,清心寡欲的日子,简直属于浪费生命,活再长,真正开心的日子能有多少? 过日子嘛! 不就应该开开心心,随心所欲,每天打坐、闭关,跟埋进土里的尸体有何分别! 他很在乎,但不是为了长生久视。他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念想,杀破天去,把杀死父母的上仙一个个斩落剑下。 杀完了怎么办? 他没有想过,直到遇上徐渝……他才开始对生活产生了憧憬。 这时季长卿道:“徐渝没死。” 虽然只说了四个字,却说得很慢,很慢,目中还带着愧疚。 很多年以前,他就把林默当成了自家晚辈,帮他解决问题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习惯。 林默眼睛刚刚瞪大,嘴角才扬起一半。 他又道:“救她的是曹贞,而想杀她的是我。” 顿时,林默猜到姜渃第二件礼物是什么。 “既然曹贞已经到了这里,我想你会再见到她。” 林默再次沉默下来。 很多事情他只是不愿意往坏的方面去想,真正静下来思考,他很容易想出来季长卿这么做的理由。 —— 幽蓝星槎上,林默大口喝着酒。 两只葫芦他都没有挂在身边,毕竟那玩意太显眼,容易被人一眼识出。 季长卿道:“要不我陪你走这一趟,待在幽星左右也没事可做。” 林默摇头道:“你得留下,等严夜洲他们,苍鼎山日后怕是各大道脉相当关注的地方,有你在幽星暗中协助,大家才会多出一条退路。” 季长卿叹了口气道:“看来徐渝还是真心对你,不然她说不出那些话。” 林默嗯了一声,也在叹气,“只要我一天还在,姜渃就不会把她怎么样,还会保护好她,比直接带走她暂时更有利。” 他看着季长卿:“你在幽星千万小心,景晖楼一定也到处寻你。” 季长卿点点头,笑道:“一直躲他们眼皮底下都能躲好几年,何况在幽星,我会小心的,浑苍、解贯也不清楚我的身份,想出卖,都找不到买家。” 林默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大意了。” 季长卿大笑,笑得挺开心。 “以前总是我给你说这些,每次你都敷衍了事,现在轮到你来说,听着怎么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那是你老了啊!”林默也笑着说道。 “谁老了?” 季长卿拿起酒壶,一仰脖子,喝了老大一口,长长吐了口气,说道:“过几年等你成长起来,我还得找个道侣,生个儿子呢!” —— 幽星还是老样子,杂乱中带着秩序。 街上到处是叫卖声,各种各样食物香气不断刺激着路人的味蕾。 季长卿此时以浑苍四档头的客卿身份出现,一身普通青袍,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 林默则是一脸没刮干净胡茬子,脸比以前瘦了老大一圈,身材也变颀长了些,看起来就是个落拓江湖,四海为家的野修,屁股后面还挂了把花一百两银子买来装样子的佩剑。 两人就坐在路边摊喝着一块冰晶两角的所谓仙酿,桌子上只摆了两三碟下酒小菜。 幽星野修喝酒大多这个水准,入乡随俗,他们得和自己身份保持一致。 林默兜里也没带太多钱,身外物大多给了谷涵阳,苍鼎山得保持一派繁荣迹象,景晖楼那边才不起疑心。 浑苍和解贯带着一名法袍鲜亮的结丹境修士从街那边走过来,一路有说有笑,看起来很熟。 路过酒摊,解贯还故意跟季长卿打了个招呼。 林默马上知道,跟他们一起那个人便是此次去界城轮换的琼华城修士,于是等他们稍微走远,起身跟了过去。 浑苍带着人直接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是幽星自家产业,经营者也是幽星自家人。 不到饭点,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伙计都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还是没人,推开一间雅阁,浑苍走了进去,解贯走在最后,一进门便把门关了起来。 那位结丹修士突然发现气氛不对,而且整间屋子给一层若隐若现流动的符阵包裹起来。 面对两位元婴境,看起来有点关门打狗的意思。 他退了一步,背心紧贴墙壁,十分紧张地问道:“二位老友几个意思,摆这架势,怕不是请我喝酒吧?” 解贯张大嘴笑着,脸上横肉都笑出了褶子,伸出蒲扇大手,轻轻去掸了掸那人衣襟,说道:“朝宗老弟眼力见儿一如既往好。” 那人赶紧道:“二位老友莫开玩笑,有话直说,大家老朋友,什么话说不开,这种架势,很让兄弟肝颤啦!” 浑苍道:“朝宗老弟这么懂事,我可就直说了。” “说,说,说,只要小弟能办到,定然全力以赴。” 那人紧贴墙壁,眼珠子四下乱转,找不出房间结阵半点破绽。 “借你身份一用。”浑苍说话向来直接。 那人道:“莫开玩笑,船上认识我的老熟人没一百也有八十,纵有变化之术,怎可瞒过几位元婴领头的眼睛。” 浑苍嘿嘿直笑,笑得那人毛骨悚然。 解贯道:“这你不用管,先说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先搜魂,再要命,直接取你身份,反正你也没仙籍,琼华城没个箓籍气息对照,只要平常说话办事不露马脚,谁理会你这种小角色。” 那人赶紧道:“二位都发了话,兄弟自然愿意。”说完从腰带上取下琼华城下宗临时派发的身份牌,双手奉上。 林默的身影立马出现在房间内,伸手接过,确认和当初在神霄派所拿身份牌大致差不多,随手挂在腰带上,笑道:“那就麻烦朝宗道友观想一下熟人面孔和姓名,还有你日常习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观想也就是在识海中重现记忆,只要对方灵识探入识海,便能将这部分影图全部拓走,只要对方境界更高,很容易翻捡出是否作伪。 这等手段,虽然会令观想者有种被侵犯的羞耻,但总比对方强行搜魂来得轻松。 很快,林默便翻捡完对方识海,掏出一包仙玉加两颗丹药放进他怀里,微笑道:“还得劳烦朝宗道友在幽星多住些日子,五百仙玉两颗五转丹,权当补偿,日子不多,加上路上时间,也就一两个月。” 那朝宗哪还敢有半点怨言,连仙玉够不够数,五转丹是否真实都不敢确认,连连点头称是。 —— 化身朝宗的林默就这么换了身行头,大摇大摆登上琼华城渡船,径直去了底层舱房。 毕竟如朝宗所言,这人比较喜欢交朋友,船上熟人不少,为防万一,他也基本足不出户,每日就在屋中打坐静息,别人来找,他就以修行闭关搪塞。 修行者闭关实属正常,哪怕平日里喜欢热闹的修行者,总有些抓住悟道心思的时候,随时可能闭关,自然不会引起疑心。 一个月后,渡船停靠界城码头。 与上次基本没太大区别,码头外有琼华城执事对照身份,分派去处,这次没有靠山打招呼,林默便分到了斥候营中。 正如他愿。 他要去魔域腹地,就得先出城墙,也只有斥候营才有这个机会。 出城的日子没让他等太久,一旬后,他所在小队就接到出城巡逻任务,十余人便在朝雾中,御风跃下高大城墙,走进魔域大地。 第186章 夜袭 斥候小队队长叫朱何,来自青莲六十七太乙宫,真正根脚就是太乙宫凑人头新招的野修供奉,结丹圆满,擅长土木遁术,来界城已三年,不在此次轮换名额内,因此晋升了小队长,带领一帮生瓜蛋子第一次进入魔域熟悉地形。 首次执行任务,上面也没给太多任务要求,朱何便带着这帮人走了条他认为最保险的路。 高大的树木安静伫立,满目青绿。 斥候除非紧急情况,通常不会凌空御风,容易引来魔域修士的集体围攻,收集青莲修士的魂魄也是魔域一行极为赚钱的买卖,就像界城收集魔域修士的魔体一样。 靠两条腿步行,对这些很少走路的修行者来说也是相当累人,且消耗心气的一场折磨。 才走出二十里,队伍中已经有人大声抱怨起来。 声音最大的来自青莲二十五,宿传禄,一家名叫东来峰的小山头修士,结丹不久,算年纪已近七旬,属于修行资质不高,山头不太重视那类,两鬓华发丛生,眼角挤满皱褶。 朱何眉头皱了又皱,对这些刚来,尚未尝试过魔域可怕的新人相当不满。 哪比得上他们刚来的时候,队长没开口,谁敢像这样口无遮拦,随心所欲,若附近真有来自傅沫城的魔修,就他这么暴露行踪,魔修不用动手,队长就已经拔出刀割了他的舌头。 真没规矩,好些年没打过大仗,送来轮换的人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他决定给这些新人一点教训,不然不足以树立他在小队中的话事地位。 手里那条小马策轻轻挥了出去,仙兽筋健炼制交错编织的鞭梢闪电般落到宿传禄背上,将他打得向前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差点一头栽倒在松软的泥地里,两条手臂也深深埋进枯叶败草间。 这时才有啪的音爆声响起,顿时一股腐烂败叶的臭气弥漫开来。 宿传禄扭头准备开骂,又有啪地一响,一条深红血痕从他的左脸颊一直延伸过嘴巴印上了右脸。 “记住,这是给你教的第一条规矩,长官没让你开口前,永远不要随便说话。”朱何冷冷说道。 用行动向小队所有成员宣告了队长权威不容侵犯。 宿传禄在身边同伴搀扶下起身,趁小队长不注意,用怨毒的眼神瞪出一眼,等朱何看向他时,马上移开视线,嘴巴火辣辣的疼,马策上附有术法,伤口并不容易愈合。 他又不敢伸手去摸嘴巴鞭伤,双手黏糊糊的,全是黑色恶心的腐泥,甩着手,甩去多余泥浆,驭出一张巾帕,使劲擦拭着。 泛起的臭气令人作呕。 “这是在魔域,天晓得树林中是不是有魔修游荡,如无必要,大家最好闭紧嘴巴,把耳朵竖起来,随时感知周遭。” 朱何一边带路前行,一边教训身后这帮新手。 没人开口,宿传禄用血的教训教会了他们闭嘴。 林默走在队伍最末,他比前面这些更熟悉这片广阔森林。 不过,在没摆脱他们之前,他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身后,毕竟朝宗也是真实存在的身份,他不想因为急于深入魔域腹地,暴露身份,引来琼华城高层注意。 等到了夜里,负责值夜时悄然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斥候队经常有人员失踪,大家都会将这些失踪归咎于魔域修士,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活生生跑去了魔域腹地讨生活。 树林中光线不好,地面到处是枯叶覆盖,对地形不熟的人到了这里,很容易一脚踩进湿软的沼泽,不但会陷进去,还容易泛起瘴气,令人中毒致幻。 大家都是结丹境,深陷沼泽不太可能,但瘴气还是不得不防。 朱何给众人分发一些解毒灵丹,都是琼华营丹师炼出来的,丹药极其普通,属于聊胜于无,安慰大于作用的丹。 林默假装一口吞下,暗中藏在指缝间,捏碎撒了出去,他如今的境界,几乎百毒不侵,区区瘴毒还会放眼里。 离这片树林边沿尚有十余里,夕阳拖出长长的红光,穿透浓密的枝桠绿叶,将大地染成深红色。 他们经过一条潺潺清澈的小溪,光秃秃的怪石犬牙参差,仿佛走进了巨大怪兽的牙床。 朱何高举一条手臂,让所有人停下,观察片刻,沉声道:“今晚就地扎营,李渠带两个人去东边捡些柴禾;朝宗,你选两人往前去猎杀些野兽,记着别弄出太大动静;其他人取出携带的法器,就地围出防御阵法。” 林默摸了摸鼻尖,填写擅长技能时,他生怕不能分配到斥候营,因此填了个擅长打猎的选项,看来朱何仔细阅读过他们的记录,不然不会做出这等安排。 “我自己去就行了,人多反而碍事。” 他大步向前走去,刚走出没几步,给朱何叫住,“宿传禄,跟着朝宗。” 他认真地道:“魔域之地最好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魔修们比我们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大家都要绷紧这根弦,毕竟你们要在此待五到十年,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凭良心说,朱何还算是个认真负责的小队长。 林默微笑着,道了声谢,带着嘴巴血淋淋的宿传禄走进了密林。 人迹罕至的地方,野兽往往扎堆。 这片树林也不例外,林默识海中很快感觉到好几只麋鹿,一群野猪,地底小动物更是不计其数,稍远一些甚至还有豹子等肉食猛兽。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展露太多,拔出腰后那把装样子的普通佩剑,捏了个剑诀,选了一只野猪,倏然飞出,将野猪连头带脖子斩成两段,再顺手一指,御剑如风,从地底钉出来好几只野兔。 小队里体修不多,其实大家对食物需求并不高,只不过身处野外,没有凝神静息去吸纳灵气,采食雨露的工夫,仙果等物也不多,小队又是以野修或小山头修士组成,谁有那资本拿丹药当饭吃,所以适当肉食补充也必不可少。 何况这里的野修身负仙兽血源,用来补充精血强健筋骨再好不过。 很快两人拎着六七只野兔,一头野猪回到营地。 简易防御圈已经构成,囊括十余丈的穹顶倒扣在犬牙参差的裸石间,数十块寸草不生的白石将营地自然分割开来,这样十余人在营地打坐休息,相互间也不会干扰。 乱石中间空地堆起柴禾,生出一堆篝火。 另一名擅长烹调的体修过来帮忙将野猪兔子打整干净,拿出一些调料抹匀码味,分割成一块一块,用树枝串好,分给诸人各自烧烤。 这是朱何提出的要求。 身为斥候一员,随时利用身边可利用的一切,恢复精气体力是必须掌握的技能。 斥候队成员虽大多原本野修,但修行者毕竟不是普通江湖客,搁一些小地方,结丹修士几乎就是一地一城的神仙老爷,没几个是十指沾过阳春水的主儿,让他们学会自食其力,也是初次出城巡逻小队长必须让他们学会的技能之一。 黑夜迅速降临,最后一缕阳光被深邃的森林吞没,光线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的白石终归纯白,仿佛被夜幕吸走了色彩。 入夜的天空呈现出灰黑,好像被浆洗太多次的老旧黑袍,随后几颗星星朦胧挂上树梢。 树枝上的肉吱吱冒油,不断有火苗蹿上手指。 有的人不擅御火,给爆开的热油和火苗烫得呲牙咧嘴,不断向手指吹着气,生怕弄伤了娇贵的指尖,到时影响掐诀速度。 朱何一屁股坐在了林默旁边,手里拿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葫芦,小口抿酒,上下打量着他,“经历过苦日子?” 林默一只手熟练转动着手中的树枝,另一只手上多了一壶黑陶小罐,两只葫芦都不方便挂在外面,他还专门在腰带上挂了只不值钱的多宝袋,避免别人怀疑他空间法器过于高阶。 “从小山里长大,炼体,这些事情打小就会。” 朱何点头道:“这种地方,只会修行的人可活不长久。”他的嗓音低沉,略略带了些伤感,显然见过不少队友陨落在这片不属于家乡的土地。 记得上次在界城就听过这么一句话:魔域是一个让人对生死变得麻木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年的朱何,似乎已经变得麻木,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恐惧和伤心。 林默道:“遇上过几次魔修?” 朱何笑了,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咂着嘴说道:“真正遇上魔修的机会不多,倒是和我们一样的修行者更加难缠。” 不少人竖起耳朵聆听他们的交谈。 “魔域最多的并不是魔修,大多数魔修都效力于魔君手下,除非战争,不会轻易出动,来这片地带活动的,多半是和我们一样的修行者,他们就像猎人,猎杀斥候主要为夺其魂魄,炼成魂丹,这种东西在魔域那边相当值钱,就像魔修遗蜕在我们那边一样,能让他们从魔修手上换取仙玉。” 朱何又喝了一大口,说道:“所以我们对付的,多半是这些火中取栗的家伙,他们成群结队行动,杀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比魔修还狠,若见着魔修带队,那就是我们该全力退回界城的时候。” “为何?” 有人好奇地问。 朱何撇了撇嘴,道:“你没长耳朵吗?刚刚就说了,魔修都有效命的主子,他们若出现,也就意味着战争准备开启,不回界城报信,难道还留在这里等死。” 也不一定。 林默心道:可能是某位魔君诱杀高境摆出来的假象。 他当然不会把顾若水探索悬冢,借此引诱界城高境出城的故事告诉这些人。 朱何道:“填饱完肚子,大伙分成三组,其中两组负责轮流值夜,两个半时辰轮换,一组休息,明日便必须值夜,抽签决定轮次。” 林默抽到了值守下半夜那组。 不过,按朱何的要求,所有轮值守卫必须两两一组行动,也就意味着,他只要离开,很容易引起同伴警觉。 把同伴一块带离? 以他现在的能力,悄无声息很容易,就是被带走的人有点无辜,他又是个不太喜欢伤及无辜的。 唉,还是到时再说,随机应变吧! —— 很快夜深。 轮值下半夜的人们抓紧时间打坐休息,值守人员也各个到位,守在防御阵法边沿。 模糊间,林默灵识中听到树叶摩擦衣衫,发出的沙沙声,枝桠断裂的轻响。 一里外有人很小心地向他们接近! 他很笃定,身边这些人还需要一会儿才能感觉到,到时接近他们的人已经站好包围阵形,有充裕的时间向他们发动一波攻势。 连犹豫都没有,他指尖弹出一缕剑气,剑气掠过几块白石,重重刺在防御阵幕上。 砰然一声,阵幕摇晃。 所有人都被声音惊醒,负责周边值守的修士们掣出各自法宝,霎时间,七彩流光照亮夜空。 “敌袭——” 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喊。 林默看见朱何的身影掠过夜空,数十条光影从他身体中激射而出,嗤嗤破空声中,射入地面,周边迅速生长出一圈小树,绿藤缠绕,整个防御阵幕后,又多出一道可攻可守的篱笆环墙。 远处响起尖锐的弦音。 下一刻,十余枝利箭呼啸而至,锋利的箭镞刺进阵幕,雷光电闪,火焰冲天。 朱何低沉的嗓音在远处响起: “收拢阵形,稳固防御阵法,阵外凶险,不要贪功冒进。” 原本已经拔剑准备冲出防御线的林默,收住脚步,双手握剑,扬臂落下,将剑锋插入地面,渡出一些与身份相符的真元,帮助稳固阵幕。 十余名同伴也各施神通,打造层层防御。 箭矢不断轰击屏障,一圈圈涟漪激荡,凭肉眼已经看不见外面情形。 一阵强烈的尖锐鸣响划破空气。 刹那间,白光耀目。 整个环形防御中如同白昼。 所有斥候队的人在那一刹那好像变成了黑纸剪影,一个个抬手护住眼睛,不敢直面光芒。 轰! 屏障轰然声中炸得四分五裂,就连刚刚朱何掷出的木遁环阵也受到波及,强风吹过藤蔓树枝编成篱笆,绿藤撕裂,小树如拉紧的长弓,齐齐往一个方向弯折。 好几个离得近的修士给强风卷起,抛起老高,然后像断线风筝般落下。 “元婴!” 朱何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比刚才嘶哑不少,似乎对方强势来袭已经让他骇破了胆。 “赶紧撤退,跑几个算几个。” 十几名结丹境遇上元婴,硬拼只有一个结果。 死! 更何况这队人才到界城几天,相互间完全没有战斗默契,战术配合一塌糊涂,连稍微阻挡一下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经验丰富的朱何不抱任何幻想,双手掐诀,身形瞬间淡化,隐入林中。 擅长遁术的修士各施术法,拼命往后撤退。 好几个既不擅遁,也没有太多应对经验的家伙还在顾惜自家法宝,掐诀回收,一道黑影已经撞开防御,冲了过来。 电光疾闪,斩向其中一人脖颈。 体修,用刀,元婴。 林默识海里迅速勾画出对方形象,刚刚击破阵幕那道光,正是此人挥刀拉出的电光,刀罡极其浑厚,基本已踏入元婴中期。 说时迟,那时快。 他刺入地面的剑倏然消失,剑光一闪,出现在那人刀锋前面。 锵然声中,那柄普通的青钢剑接下一刀。 被救之人正是喜欢抱怨的宿传禄,此时吓得呆若木鸡,刚刚捡回一条命,尚未从惊恐中恢复。 林默伸手抓住他的背心,反手将他远远抛了出去,另一只手已握住青钢剑柄,顺势前送,一剑刺向元婴体修咽喉。 回收法宝的斥候同伴们这时才意识到形势的严峻,转身便跑,头都不敢回。 破空声急如雨,又有数名黑衣人冲出夜色,追向那些四散而逃的斥候。 元婴体修哼了一声,反手便去抓刺来的剑锋,掌中刀高高扬起,直起直落,劈向林默头顶。 ‘嗤’的,剑滑过他紧握的手掌,剑锋深深刺入咽喉。 狭窄的长刀离林默头顶还有半尺,就像被极寒冻结,悬停半空,再也无法劈下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眼眶,肉身渐渐失去控制,双腿渐渐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一道虚影自背后挣脱飘出,带着同样的神情,他实在无法相信,一柄普通的剑,能轻易穿过他打磨百余载的肉身铁掌,瞬杀肉身。 可事实就在眼前,非信不可! 突然间,风声脚步声戛然停止,死寂一片。 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也同时停下追击的脚步,不约而同,双手伸向脖颈,像有什么无形之物套住了他们的脖子,用力将他们生生扯住。 鲜血从他们脖颈处标出,夜色中,看不见血红,却能听到哧哧血液喷出动脉的声音。 “元婴剑修?” 元婴体修的元神惊呼道。 林默微笑道:“再喊大声点,我连你元神一块斩了。” 元婴体修完全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有种感觉,此时有一把剑正悬停在他元神后心,随时可能一剑将他钉回肉身。 如果他现在还有实体,肯定已经胃肠翻涌,弯腰呕吐出来。 恐惧带来的紧张,令他元神都无法自控。 此时林默确定随他出城的同伴跑出了老远,不可能再掉头回来,明天琼华轮值营的战亡名单上,就会多出一个朝宗的名字。 他把剑从对方咽喉里抽了出来,青钢剑呛然一声碎成了渣,掉落在坚硬的石滩地上。 若无剑气灌注,这把剑早在元婴体修手掌接触一霎就该崩散。 林默指向跪在面前的元婴肉身,淡淡道:“应该还能用。” 元婴体修元神投入躯壳,原本变得灰白的死鱼眼重新焕发光彩,他眨了眨眼,咽喉那个血洞,立马停止冒血,肉眼可见闭合。 其他几名结丹黑衣修士全都跪倒在地,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动作,脑袋就会掉落在面前。 他们的阴神元神更不堪一击,肉身尚且无法挡住这凌厉的剑气,阴神元神只怕还没离体,就给激荡的剑气搅了个魂飞魄散。 林默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手里多了只朱皮葫芦,小口浅啜。 元婴体修小步跟着来到他面前,抱拳道:“小的姓高,道号长霄,常年在冰轮城活动。” 他指向四名同伴,“个子矮那个阵师,吴正新;瘦长的,炼师梁斌;眼生白瞳那个,诡术师,道号灵武;眼睛跟兔子一样红那个,祭师,黄恩重;我等在一起组合了十余年,开山立派不成,只能沦落到打点闲杂,挣钱糊口。” 毕竟是元婴,对方身上有没有杀气,他分辨得出。 魔域修士哪怕结怨,通常不会赶尽杀绝,大家各有所需,花钱买命,以身代命这种规矩约定俗成,既然输了认栽便是,一个死人的魂魄,绝对没有活人值钱! 林默道:“冰轮城离魔都多远?” 高长霄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还是诚恳地道:“冰轮城距此两万余里,需横跨傅沫王地盘,魔都则远在十万八千里外,还得过血海,在魔域最东端,在下也未去过。” 十万八千里当然只是形容,实际路程远超这个数,魔域不像青莲仙界,有专门的制图师勘画边界,制成舆图,当初林默在傅沫城也打听过这方面消息,不过没人说得清,只说太远,一般修士往魔都走。 而对于魔修,那里则是圣地,一生必去之地。 林默隐隐有种感觉,他找的火性真源所在,就在魔都,这是体内其他四种真源天生感应,却又不像当初感应霁山那般强烈。 就像冥冥中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玄之又玄,很难说得清楚。 “有没有办法过去?” 高长霄正色道:“自然能,反正一路向东,到了血海之畔,肯定能打听到。” 林默道:“那就当我随扈,咱们去魔都走一遭。” 他的语气相当坚决,不容反驳。 容不容反驳,这哥几个也不敢,面对一个举手投足就能要他们命的家伙,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 魔域约定俗成就这样,要么丢命,要么听话,弱肉强食,无需讲更多道理。 第187章 向魔而行 魔域天地,六条身影破风摧云,拉出长长白色气雾,横贯长空。 林默头梳道髻,横别一根白玉簪,青袍道衣,背剑匣,木匣古朴苍遒,布满裂纹也似纹路。 高长霄等人服黑,剪裁式样与道袍一般无二。 走在最前头的却是阵师吴正新,不停回头,偷偷观察,昨夜几乎没敢抬头瞧过那位自称林默的年轻剑修。 林默明明看见了,也不以为意。 高长霄轻叱道:“抓紧赶路,管好眼睛。” 吴正新赶紧扭头,讪笑道:“林师背后那只匣子甚有意思,初看不打眼,越细细瞧来,越似一座无漏大阵。” 林默将剑匣显化在外,无非起个震慑宵小作用,魔域之地不同青莲,强者为尊,不展现点与众不同的气象,路上说不定就会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上来挑衅。 剑修无论在哪儿,都是高人一等,不可随意招惹的存在。 “眼力倒是不错。”林默斜睨着结丹巅峰期的阵师。 认出剑匣不凡容易,但能从剑匣表面遍布殒裂纹路中看出阵法道韵,还是很考修行者眼力和见识的。 高长霄道:“林师何等人物,身边岂有俗物。” 他不失时机拍起了马屁,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人家比你强,命得认。 林默受用地摘下葫芦,小啜一口,马屁下酒,越喝越精神抖擞。 几句不痛不痒的吹捧话,不至于让他飘飘然盲目自信,如今还在傅沫王地盘上,而顾若水正是他最不想遇上那种人,他们的行径路线,刻意绕开傅沫城,去往傅沫以南三千里外一个叫翠湖的地方。 翠湖是一座仙家山头,建有仙家渡口,乘船可去冰轮王地界一个叫观月山的渡口,高长霄在那边有些朋友,喜好游历,指不定知道如何去往魔都。 魔域仙家渡船运作与青莲大不相同,最多两三座仙家山头之间来往货物交易,最多就是相邻魔君地盘,绝不会连跨数座魔君辖地。 关键还是魔君之间关系并不融洽,相互间时常爆发战争,加之途经之地并不安稳,保不齐便冒出一帮临时搭伙的修士,二话不说便抢船夺宝,渡船虽有防御,但也经不起几位元婴联手折腾。 因此,没有对沿途安全绝对把握,仙家绝不会轻易涉险,再加之魔域无舆图,十大魔君对自家地盘看管甚严,也绝不允许擅长堪舆术的修行者绘制此类图册,也给仙家长途运营渡船带来了天然障碍。 林默眼角余光瞥向高长霄:“不会到了地头,转眼就把我卖给别人吧!” 高长霄赶紧道:“哪敢,林师这身磅礴剑气,那翠湖便是龙潭虎穴,也得给您扎出千疮百孔,有您这身本事,说不得此去魔都,便给魔尊大人一眼相中,赏给一方天地,成就魔域第十一魔君哩!” 其他几人连声称是,一个个帽子戴得天高,生怕天戳不穿似的。 林默哂然笑之。 魔域强者如云,不说十大魔君,顾若水手下十二魔将若拿去跟青莲五城十二楼任何一地相比,其战力也绝对不逊分毫。 他见过的九矅、穿云,实力绝不在其父姜渃之下,只不过五城十二楼背后有洞明天真仙坐镇,顶尖战力方面,魔域十大魔君与青莲比起来逊色不少,不然,青莲仙界也不至将界城筑在魔域地盘上,仅五城轮换便将死死摁住魔域千万载光阴。 天地交际,一线青墨淡影横亘。 高长霄道:“那是长鳞山,其山主人自称长鳞十友,分别传下十支道脉,在傅沫地盘上,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仙家字号。” 吴正新道:“林师看是绕过去,还是翻山步行。”他似乎忘记了刚刚还附和吹捧别人有魔君之资。 林默道:“有说法?” 高长霄道:“御风凌空掠过山头,当视不敬,恐起冲突。” 林默最不希望的,就是惊动顾若水,于是问道:“绕行和步行翻山孰快孰慢?” 吴正新道:“长鳞山横亘千里,绕行得多走两千余里,足足一日,自不如步行,也就百余里山路,以神行翻山,最多两个时辰。” “那就步行。”林默只想早日走完傅沫城地界,若给顾若水那娘儿们得知消息,那还得了,每每想到她那张柔媚充满笑意的脸,心头不免一阵阴寒。 若非伊落提醒,只怕此时外表媚不可当的顾若水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过,伊落和顾若水的关系倒有些微妙! 快接近长鳞山地界,六人飘然落地,顺着山道展开神行,也是风驰电掣,两旁树木不断往后倒去。 山路也就一些附近猎人、采药人踩出来的小径,弯弯绕绕并不好走,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危崖下,龙爪树藤掩映间,一张石桌旁正有两人对弈。 一人白须花发,肤似婴儿,红光满面,背上背了只半人高巨大葫芦;另一人长髯齐胸,白袍黑襟,背后背柄乌鞘长剑,柄后流苏金黄如瀑,随风轻摆千丝。 背剑人抬头,目眺远方,喃喃道:“元婴过境,怎不来拜山投帖?” 白须花发老儿眼睛不离棋枰,中食指间拈着一颗黑棋,悬在半空,举棋犹豫,心不在焉道:“来也不见,只要不是魔君遣使,哪来功夫理会。” 背剑人微笑,忽然皱了皱眉道:“噫,倒也奇了。” 白须花发老儿将棋子往篓子一扔,愠怒道:“下棋就下棋,干嘛不停说话扰我心神。” 背剑人不以为意,道:“其中竟有结丹剑修,气象大过元婴。” 白须花发老儿翻了个白眼,“难怪次次输给你,这种胡话也说得出口。”话是这么说,还是抬起头,灵识融入天穹阵幕。 片刻后,也‘噫’出声来,说道:“此人面生,是何来历?” 背剑人道:“前面那元婴似乎来自冰轮,常纠集一帮结丹修士去边界收割魂魄,曾来我角铗山拜山做客,叫什么,什么长霄,姓不记得了,粗鄙体修耳,那背匣之人却不认得。” 白须花发老儿道:“不如咱去会上一会?” 背剑人自号‘剑痴’,却非剑修,素来喜好与剑修交好,对面老儿号‘棋痴’,却实实在在是个臭棋篓子,每每输棋皆不自省,爱好百年如一。 两人身形微动间,已到林默等人身前,揖手作礼。 高长霄识得剑痴,赶紧揖手还礼:“长霄途经此地,行得匆忙,未及前来拜见前辈,尚请勿怪。” 剑痴摆了摆手,眼睛根本没往他那边瞧,直勾勾看着林默,说道:“不知这位道友?” 林默拱手一晃,道:“无名小卒,何足道哉。” 他实在不想在顾若水地盘上逗留,怕就怕那疯婆娘嗅出味道,又来上次那么一遭。 若非青翳可能与景晖有瓜葛,他实在不想打傅沫王地盘路过。 剑痴摇头道:“尊驾气象惊人,剑意磅礴,哪可能无名之辈,吾乃剑痴,好剑喜剑方圆皆知,但凡剑仙过境,无论境界高低,皆为鄙人座上宾,不知道友可有兴趣去角铗山做客。” 高长霄见状,上前一步,笑道:“前辈好意本不该拒绝,但我等此行确有急事,待事情办完,再来叨扰如何?” 林默笑而不语,换了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推辞。 剑痴长叹,以拳捶了下掌心,“既然恰不逢时,鄙人也不好强留。”说着侧身让路,揖手作别。 末了还补了一句:“如剑仙着急赶路,御剑过去便是。” 林默赶紧谢了,若非顾若水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他真不介意在这长鳞山做客。 一行御风起程,直奔翠湖。 再说剑痴长吁短叹,怏怏不快,回到棋枰前,也无心再弈。 清风骤起,风过处,一条身影逐渐化实,见剑痴这般模样,哧然笑道:“剑兄怎么霜打的茄子蔫了,没听说你与人问剑啊!” 剑痴哼了声,别过脸去不理来人。 棋痴道:“先前一名剑修过境,婉拒邀请,正生闷气呢!你可别撩拨他,小心他一生气,一剑劈了你的破琴。” 来者正是琴痴,听了这话,放声大笑道:“剑修孤傲,哪有爱琴者风雅,不如扔了你那把破剑,跟我学琴,保管交友四方,往来皆雅士。” 剑痴恚怒道:“再说我就劈了你那把破琴,拿去当柴烧。” 琴痴笑道:“什么样的剑修让剑兄如此败兴,说来听听,让兄弟也乐呵乐呵。” 听棋痴道完,琴痴忽道:“前段去傅沫城会友,正好去了九矅大人府上助兴,听大人提起过一事。” “何事?” 两人齐声问。 琴痴道:“君上正寻一名剑修,自称守藏,约莫结丹气象,却有元婴圆满之能,据说是逃往了青翳王地界,但君上发下话来,若沿途有人见到此人,及时将消息传递去君上处,消息证实,即刻有赏。” “刚才那人岂不正合。”棋痴拊掌惊呼。 剑痴瞪大眼睛,怒道:“吾等山中散人,岂可为五斗米折腰,尔等若要乱来,休怪我翻脸不认兄弟。” 琴痴笑着安抚道:“我也就一说,剑兄说啥是啥便是。” —— 翠湖北宽南窄,形似葫芦,深嵌群山峻岭间。 群峰锁云雾,碧水似明珠。 翠湖宗门便座落葫芦束腰水畔,仙家渡口就在水边。 建起好大一座镇甸,一条长街贯穿首尾。 仙家渡口不大,云蒸霞蔚的渡口码头只停了两艘规格不大的渡船,大小尚不及挂星槎一半,甲板上建筑不多,主要用于载货。 高长霄先去问了渡船,正好其中一艘来自观月山,货物已装载差不多,正打算启程。 六人订了舱房,一块仙晶一个人,价格不算便宜,本来路程就不远,住宿条件也不好,不过魔域就这个价,乘船人少,成本摆在那里,价格始终高居不下,几人趁最后装载货物期间去街上吃了顿饭,便即登船。 从翠湖到观月山,御风不惜消耗真元的话,也就一旬,乘渡船用时相差无几,却能更好休息。 林默急是急切,稳妥起见,也不愿在路途上消耗过多,身在魔域,无法之地,很难保证路上不遇上点麻烦,得保证全部精力,方能应对不时之需。 渡船上也没有什么商铺酒肆,舱房普通,一人一间分开而已,一路吃喝与操船修士同灶,需事先预订,食物粗劣,与普通人饮食并无分别。 酒水却异常不错,翠湖宗特产,价格也便宜,十两银子一斤,一块冰晶可打十斤。 也因魔域商路不畅,仙家产物只能售卖周边,价格始终起不来。 船行第六日,一条大江将大地分割,渡船过江心,便到了冰轮王地界。 林默这才放下心来,毕竟魔君把自家地盘看得极紧,通常不会越界,只要不是魔君亲自出马,尚有自信不会像面对顾若水那样毫无抵抗。 悬起的心才松,渡船就遇上了麻烦。 倒不是冲他,而是直接冲渡船上运载的货物。 打劫商船,这种事情在魔域相当常见。 五名元婴境地仙各自驾驭法宝仙兽,将渡船去路堵住。 一名着七彩斑斓霞衣修士,跨坐一骑比人还高大的长毛白狮,堵在船头正前方,白狮脖子上挂盏拳头大小铜铃,随风摇晃出尖锐的叮咚铃音,渡船阵纹屏障随之震荡,泛起层层波纹。 渡船管事也就结丹圆满,立于船头,抱拳朗声道:“不知哪路仙家,与观月山可曾有过节。” 客人们也都上了甲板,遇上这种情形,没人傻待在船舱里面,万一谈不拢开打,甲板上总有个跳船机会,千丈高空跳下去能不能活不能保证,至少比与船一同砸在地面上活下来的几率高。 林默也混在人群中,默默观察着劫船这帮人。 这些人显然用上了掩饰形容术法,似有一层灰雾遮盖,看不清五官,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营生,说话时改变了嗓音,操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冰轮当地话。 与人对话也尽量简短,掩饰极好。 反正他语调说辞和流奇行卷上世俗剪径强盗基本雷同,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高长霄小声道:“这些人多半不是冰轮当地人,像观月山到翠湖这种商运路线,相当成熟,沿途诸多势力都打点停当,细水长流的利益,不会短视到冒险截留一艘货船。” 林默轻笑道:“你们也去别地做过?” 高长霄面色难堪,讪讪道:“我等哪有这本事,劫掠千丈高空,非全员元婴不可,要不连阵法都破不开。” 林默拍了拍他肩膀,道:“把另外几个兄弟召集拢来,两边多半谈不拢,大伙儿随时准备离船。” 果不其然,骑狮修士对船头提出的千块仙晶买路钱极其不满,暴怒之下,甩腕掷出一物,正是套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 九九八十一颗念珠在防御屏障上轰然炸开,开出八十一朵透明绚烂花朵。 强大爆炸力推动渡船后退,船身剧烈摇晃。 一名乘客惊骇中飞身跃起,撞向波动不已的屏障,想要脱离渡船独自逃生,身体刚撞上屏障,便被涌来的爆炸波及,重重弹回甲板,脑袋着地,一片血污溅开,眼见是不能活了。 随后挡在船前的修士同时掷出各自法宝,猛砸过来。 五名元婴倾力出手,眼看阵幕震荡,很快便会失守,船上诸人都做好了弃船准备,但有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在阵幕崩碎前逃离。 船身突然停止震动。 屏障正倾力轰砸的法宝一个接着一个炸开,仿若有人放起烟花,光彩流溢,蔚为壮观。 骑狮修士挥手,一柄飞刀破空,出手时还只手掌长短,飞至半途,刀长五尺,寒芒逼人。 座下白狮也一声长啸,四掌踏云,向前狂奔,张开血盆大口,上下四颗尖牙宛然四柄尖刀。 锵! 刀光寒芒不知撞上何物,刀尖受阻,整把刀立时变成一个圆圈,没等弹回,空中闪过数十道纵横错灰影,一闪而逝,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五尺长刀顿时崩碎,碎片激射四方。 距离太近,扑过去的白狮避无可避,庞大躯干上中了好几十块,血流如注,染红雪白狮毛。 直到此刻,大家透过逐渐平稳下来的屏障方才看清,五名打劫元婴修士与渡船之间,一袭青衫倒执一柄灰白无华长剑孑然而立,脚踏阴阳阵纹,阵纹外层叠扩散出不知多少旋转圆盘。 白狮双足向前伸得笔直,后足蜷缩后蹬,硬生生煞住前冲,只差一线便撞上阵纹边沿。 虽说灵智不高,仙兽天生对危险敏锐,它似乎很清楚撞上去会有什么结果。 高长霄等人聚集拢来,退出人群,来到船尾,随时准备离开,结果这才发现不见了林默,等回头去找,已挤不进群情激昂的人群。 从前面乘客断断续续传来的对话中,他们猜出此时与五名元婴对峙的正是林默。 —— 五名元婴将林默围了起来。 不过没人贸然出手,明显对打破阵纹没有把握。 白狮身上的血还在流淌,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它主人身为驭兽修士,灵识相通,自然能感受到白狮恐惧情绪和它快速流逝的生机。 他手上再次祭出一把飞刀,大声道:“阁下又不是观月山的人,何故多管闲事?” 林默瞟了眼其余四人,淡淡道:“你们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船上乘客全部砸死,这叫多管闲事?” 那人咬着牙,握刀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恨恨道:“你可以带走所有想带走的人,船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林默把阵纹缩小到最节省真元消耗状态。 虽至今仍然无法像在神缘秘境一样,发挥出整座剑阵一半威力,但较小范围内,凭借近乎气吞山河的剑意,脚踏阴阳,天地八相、九宫飞星转换自如,根本不惧普通元婴境围杀。 “想钱想疯了吧!”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对方若知难而退,他也乐得后退一步,安然回船,继续行程。 别人不知进退,他也只能勉为其难,杀上一杀。 五名元婴如此锲而不舍,足见身后船上所载货物贵重程度。 他扭头瞥向船头,眯起了眼睛,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值钱?” 管事目光闪躲,不自然地笑道:“就一些普通货,加上一批血晶仙玉,若仙家保下此船,我定禀明山主,重谢阁下。” “少来那些虚的。” 林默掌中剑嗡嗡作响,五名元婴地仙似乎受不了剑气凌厉,各自后退一步。 渡船管事支支吾吾,就是不愿言明。 高长霄在远处听得清楚,捏了个术诀,瞬间穿过人群,来到船头,拍了拍管事肩膀,心声道:“我与你家山主碧虚有旧,劝你一句,实话实说。否则,那位爷真会罢手不管。” 不等管事开口,驭兽地仙沉声道:“在下此行,只为取回生死兄弟遗留本命物,给遗孀后人一个交代,略尽绵薄而已,哪怕拼得一死,亦不足惜。” 管事此时大声道:“此物是我观月山重金从他人手上购得,与你何干,仙家重宝,有德者居之,你们如此不死不休,岂不坏了道上规矩。” 林默瞪了眼管事,又看了看那五人,说道:“降低渡船高度,打开阵法,放船上人离开,你们打生打死,那是你们自家因果。” 驭兽地仙抱拳一晃,也不说话,眼中神情已说明一切。 管事犹自大声道:“适才我已传信最近的冰轮王千手魔将,须臾便会派人过来,船上诸君切勿担心。” 若真如他所说,他完全不用大声说出来,只需应了林默的话,将渡船降落,这会功夫,足够坚持到援兵到达。 一旦魔将前来,何惧几个元婴地仙? 明显他就是耍小聪明,寄希望用一船乘客捆绑这位挺身而出的剑修,令前来索讨宝物的五人知难而退。 若那位宝物真有那么值钱,引来魔将无异于驱虎吞狼。 第188章 敌我难明 林默反手就是一剑。 剑光直落。 恢复平静的渡船阵幕屏障再次摇晃。 这次晃动并不剧烈,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起千道皱褶。 ‘哧啦’轻响,不比撕破稍稍结实的布料声音更大,刚刚五名元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砸开的屏障裂开一条缝。 裂缝就在渡船管事面前,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条手臂从裂缝处伸了进来,紧紧抓住管事发髻,将他悬空拎起。 手臂极长,臂展数丈,自骑狮修士左肩延伸出来。 渡船管事眼神怨毒,不去看抓住他的那人,而是死死瞪向林默,脸色铁青,闭紧了嘴巴。 林默冲他勾了勾手,道:“降下船,撤开阵幕,船上客人愿走则走,愿留则留,你们的恩怨与我等无关。” 管事如今小命拿捏在别人手上,又没了一船人做他垫背,不敢违拗,取出驾驭飞舟阵枢。 渡船缓缓降落,离地不到数丈,散去阵法禁制。 船上客人各展神通,御风而起,四散逃开,高长霄等人也在其中。 骑狮修士不敢收回长臂,依旧将管事拎悬在半空,沉声道:“前辈大义,在下没齿难忘,日后但有吩咐……” 林默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不是帮你,望阁下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长虹,倏然而去。 —— 疾风呼呼掠过耳畔,大地如一张青褐幕布,迅速朝后拉动。 高长霄不解地问道:“林师何不驱走那些人,借此卖给观月山一个人情?” 林默道:“你看不出那五个人拼死的决心?” 高长霄道:“就算拼命,他们也不是你对手。” 风不断灌进鼻孔、嘴巴、眼睛,令人很不舒服,林默实在不喜欢御风的时候开口说话。 但有些话不得不解释清楚,他对魔域两眼一抹黑,有这么几个当地人跟着,很多事办起来比较方便,就拿当地口音来说,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 他侧了侧脸,避开迎面来的疾风,说道:“真打起来,固然可能杀掉他们,但在那之前,他们倾力出手,渡船又能坚持多久?” 高长霄看了左右同伴一眼,道:“真到那时候,相信我们还是能抢在渡船彻底毁坏前跑路。” 魔域就是魔域,环境造就认知,想法永远不可能和林默一致。 林默真不想苦口婆心给哥几个讲大道理。 从小生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给他们讲强者的边界,人心善恶,世道规则,无异于对牛弹琴。 只能生硬地反问道:“给观月山卖人情对我有何好处?” 这就很魔域了。 高长霄马上理解了言外之意,甚至还能想到更多。 强者不需要人情! 出了这档子事,自然不会再去观月山,好在高长霄在此土生土长,熟人不止一个。 御风才不出五百里,就到了一座名为‘新桐’的仙家洞府,洞府主人也是个元婴中期,大摆宴席,各式样当地琼浆玉液尽悉登场。 高长霄与那同境同期兄弟酒宴上把臂言欢,相谈甚欢,故意把林默冷落在旁。 这也是登门前大家商量好的,这片天地下,交情就是个屁,名声和实力才代表拳头硬,高长霄但凡表现出一丁点对林默唯唯诺诺的怂样,朋友表面上还是朋友,内心必然生出轻视,或许会对林默礼待有加,大家初次见面,真心话自然很难听到。他们来此,吃喝接待是其次,打听消息才是正事。 高长霄抬起一杯酒,一本正经道:“高某此来,叨扰其次,主要是兄弟见多识广,打听一下去魔都该如何走,免得走了冤枉路,误闯了不该闯的地头,到时客死他乡,那可多冤得慌。” 洞主大笑,举杯相迎,一口闷了,酒杯随手一扔,豪气干云道:“换碗来,喝酒不使碗,交情自然浅,你我兄弟不先喝上几碗,聊啥正事。” 酒碗换上,两人又碰了三碗,碗到酒干。 洞主斜睨座下,目光从林默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轻笑道:“这些都是你最近才网罗的小弟?喝个酒怎地娘儿们一样,到了咱家地盘,怎么,还怕把酒给喝没了。” 他招呼来手下几名结丹境,喊他们逐个给座下几人敬酒,又拍掌唤出一拨前凸后翘的婀娜美人,一个个身穿薄纱短裙,胴体若现若隐,庭前献舞。 一帮乐师也涌入堂中,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高长霄喝了个满脸通红,犹不死心,伸臂搭在洞主肩膀上,大起舌头说道:“你他娘的留客明说,这般灌法子,明天你老哥还起得了床!” 洞主道:“高兄难得来一趟,不玩尽兴,岂不是兄弟招待不周。” 高长霄道:“少说那些没用的,说说你当年怎么去的魔都,可别藏私,要不老哥在外面吃了瘪,回家来可得找你算账。” 洞主打了个哈哈,说道:“当年我去魔都可没现在这么麻烦。” 他盯着高长霄眼睛,“你真要去?” 高长霄笑道:“有点感悟苗头,找了位前辈卜了一文,说大道在东,海之尽头,寻思那不就是天边魔都。” 大家都在道上混了数百年,说瞎话张口就来,眼都不带眨。 悟道这种东西本来就玄之又玄,资质、悟性、气运缺一不可,尤其到他们这种境界,一天光家里闭关打坐,无非只能保持气血不衰,境界不坠,想在登天路上多迈半步都难,所以各种游历,观山悟水不可或缺,倒也不是高长霄信口胡诌。 洞主略信,笑道:“既如此,我就给高兄指条路。” 冰轮王地盘十万里方阔,相邻三大魔君,傅沫、天藏、宝镜。 西边的傅沫王不用说,往东便是天藏王地界,要去血海必须经过他的地盘,然而天藏王与冰轮王之间积怨极深,一旦发现有冰轮这边的人越界,根本不理会你是否效命魔君,一杀了事,双方并无渡船生意往来,私自越境,也很容易被当成奸细。 因此去血海只能绕路,先南下去宝境王地界,再横跨全境,转入积素王地界,再往北穿过青罗王地界到血海畔或向南走沧溟王地盘入血海皆可。 走沧溟王地盘最是方便,因为沧溟本身三面环海,深入血海长达万里,从那里乘船到魔都大陆路程最近。 高长霄笑道:“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从青罗乘飞舟渡船能比陆地上走更慢?” 洞主耻笑道:“你这家伙就是修行太顺遂,没出去见过世面,岂不知‘血海之上血杀天,飞鸟不渡术难现’,横渡血海,需特制航船,飞舟根本过不去,一入血海飞舟无法浮空,阵法也施展不开,血海弱水,鹅毛不浮,落入海面,除了沉底别无它法。” 酒席上载歌载舞,美人执壶一轮又一轮敬酒,直到客人东倒西歪,堂上酒菜香完全被难闻的呕吐味替代。 宴请才算到了结尾,那位洞主命人将客人带回客舍,酒不醉客席不散,这是冰轮地界山上宴请规矩。 等洞主的人一离开,林默翻身而起,真元震散酒意,来到隔壁。 高长霄已经换了身袍子洗了把脸等在那里,精神奕奕,哪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林默沉声道:“感觉那位洞主有点不太对劲。” 高长霄扯了扯嘴角:“那位兄弟可不是这么待客热情周到的家伙,他摆出这等阵仗明显是给人看的,看的人自然不是你我,而是另有其他。”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相信他说的话也是反话,既不得罪某些人,也暗中提醒我们应该怎么走。” 林默以灵识扫了遍周边,并无异常,说道:“事不宜迟,连夜离开。” 高长霄马上过去叫醒诸人,连夜悄悄下山,御风疾行,走出好几百里,才停在一处山头稍作休整。 灵武酒喝得最多,虽然散了酒劲,余醉未消,坐在一块石头直吐粗气,不解问道:“出了什么事情,需要半夜赶路?” 高长霄道:“怕是观月山得到渡船被劫消息,知道我们从渡船上离开,传书新桐,留下我等。” 灵武瞧了眼林默,闭紧了嘴不敢多话。 林默想的比他们可要深层次得多,不怕观月山为法宝而来,就顾若水、青翳之流,直接冲他而来。 渡船上出手震慑,确实救了不少无辜人,同时也暴露了他的修为和剑修根脚,剑修在江湖上本不常见,渡船上大家都是修行者,传书递信何等迅速,难保其中没有傅沫城的人,只要顾若水还在找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也不奇怪。 幸好这里已是冰轮王地界,想来顾若水也不敢肆意越界追杀。 吴正新比较谨慎,阵师不擅厮杀,天性警觉,来回周边踱步,时而掐指算计,时而跪地捻土。 高长霄道:“有人跟来?” 吴正新道:“右眼皮总跳,怕有什么不祥。” 黄恩重哂然笑道:“就你整天神叨叨的,就算新桐想对我们不利,就凭他们那几个角色,岂奈我何。” 林默忽然说道:“老吴感觉很准。” 说这话时,他两腿膝微曲,右手绕向腰后,姿势相当奇特。 也只有在五源大陆见识过他出剑的人,才知道这是他尚未炼化本命剑前,最擅长的拔剑动作。 只在感受危险来临,他才会下意识做出这个早已不需要的姿势。 “你们赶紧离开。” 他最后说了一句,双腿骤然绷直,整个人如一枝利箭直冲天穹。 漆黑夜空忽然亮了,大地银白,隐藏在夜幕下的山峦,仿佛层叠剪影。 天上明月高挂,看起来和往常的月亮差不多大小,但总给人一种月亮触手可及的感觉。 月亮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除非有人施以无上神通,抹去了漆黑的乌云;抑或是——这一轮明月不是真的。 不是真月,何以普照大地? 明亮的圆月中心出现一道黑色人形剪影。 林默悬停半空,罡风将衣摆扯得噼啪作响,明月就在眼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明月似乎并没有想象那么大,就像一个银色圆盘,只不过这张圆盘足够装下一座山。 明月中走出一个人。 身披朦胧月华,那张脸也被月光映得煞白,削瘦,颀长,眼睛仿佛比月光更亮。 “冰轮王?” 那人微笑着,挥了挥衣袖,将宽袖缠裹在手腕上,笑道:“你就是来过这里又离开的守藏,也是在五源大陆闹出不小动静的林默。” 对方一句话,完全点明了林默的根脚。 林默马上闭紧了嘴巴。 一位高高在上的魔君,费尽心思去了解一个下界年轻晚辈,肯定不会事出偶然。 面对这种人,问也白问,他如果想说,自然会把话挑明。 冰轮王上下打量着他,啧啧道:“不错的一副躯体,比我那晚辈好得太多,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本王自然不会浪费一番千里送人头的好意。” “你的晚辈?”林默脑子在飞速运转,思考脱身之法,眼睛里面流露出惊讶。 冰轮王笑道:“你认识?” “认识!”林默眨着眼,问道:“谁啊?” 冰轮王似乎并不着急,在他的地盘上,他有信心掌控一切,剑修剑遁再快,还能快得过月光。 “柳熏。” 季长卿的话犹在耳边,虽然林默相信,心里面总带了几分侥幸,他希望某些亲情犹在,希望自己是那个特殊,但从冰轮王嘴里说出的话,令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他们就是被人刻意安排的躯壳。 季长卿、林铮、柳薰……后来的曹贞,包括他自己。 那么日后飞升来的陆离、严夜洲……他的所有朋友们,会不会也成为别人觊觎的那副躯壳? 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保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一切。 “柳熏是你安排去的五源?” 冰轮王撇了撇嘴角,道:“你说呢?” 林默笑道:“自然不是,你不过一具残魂之躯,给躯壳,还是变不回人,一辈子只能躲在天地一隅,妄自称大而已。” 冰轮王神色似乎有些讶异,“竟然知道这个!难怪会逃来魔域,还刻意避开青翳。” 林默笑而不语。 进一步证实,青翳的确与景晖楼某位大人物有关,干脆就是某位大人物斩三尸留下的余魂。 冰轮王突然皱起眉头,眼眺前方,口中喃喃:“他怎么来了。” 林默笑的跟一朵花似的,“我叫来的。” “你——”冰轮王冷笑,“怎么可能。” 嘴上说怎么可能,眼睛里面却充满警惕,不住环顾四周。 四周的光线骤然变化,弯弯扭扭。 就在这时,那轮明月突然移到冰轮王身前,缩成比他身体大不了多少的一面银镜。 紧接着,轰然巨响。 一枝银色利箭凭空出现,箭镞直接命中银镜。 明亮月华散射四方,气机狂风席卷大地,山脉崩塌,大地皲裂,河水翻滚。 冰轮王怒吼:“了真,你敢越界。” 一个柔媚得令人听了都会骨头发软的声音说道:“望舒,越界了你又能怎样,难不成你还敢杀我。” 顾若水。 林默表情看不出丝毫变化。 人,本来就是他故意引来的,就在冰轮王说话的当口,他体内真元迅速结出了顾若水曾经给他留下的印记。 他庆幸自己抹去印记前,很细心研究过,并且极其准确地复制了出来。 对深悟天机,洞玄知意的顾若水来说,几万里路不过就是一两步之遥,何况她还有那把能射穿空间的长弓。 冰轮王暴怒,整个人出现在银镜前,反手一抓,自银镜中扯出一柄狭直长刀,左手捏了个诀,银镜悬浮头顶,月华如神袍罩体,长刀微振,刀锋泛起青色重影,嗡嗡声中蜕锋而去。 数十道刀光,或直或弧,疾斩林默身后那片夜幕。 叮叮当当撞击不断。 天空中不断溅起明亮耀目的银色光华。 顾若水的脸在银色光华后显现出来,尚有余暇冲林默嫣然一笑,媚眼如丝,“还不走,记着,往南走,去宝镜,别把印记抹了,不然下回别人杀你,我可赶不及。” 林默御剑如风,笔直一线直投南方而去。 不用顾若水提醒他也会跑。 还有什么比两位魔君相互缠斗更好的逃跑的时机? 他去的方向,正如顾若水指点的南方,不是他突然就相信了顾若水,两害相权取其轻,顾若水并非魔体,而且身体躯壳相当年轻,至少她对自己的身体没那么感兴趣。 要穿越两三个魔君地盘,安全到达魔都,后续恐怕还得靠顾若水帮助。 能对付魔君的除了三洞境真仙,就只有魔君。 他没有刻意去找高长霄等人行踪,眼下情况,上升到了魔君级别内斗,他们在旁只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御风也很难跟上剑遁速度。 他落在千里外一处绝壁危崖之上。 魔域地盘不熟悉,无高长霄等人在旁,很难确定逃没逃出冰轮地界,于是嚼了几颗补充精血的丹药后,再次御剑疾奔。 剑光一去又千里,两度全力御剑,体内剑气消耗极大,他不愿意耗尽剑气,到时面对某位高境全无还手之力。 就在他落到一处瀑布水潭边休息时,耳边响起既熟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这一次,他没有再逃,捧起一捧凉水狠狠拍在脸上。 冷水的刺激令头脑清醒。 清澈见底的水潭中浮现出顾若水几乎挑不出毛病的身姿。 “你居然能描摹我的印记?” 嗓音干净清亮,不再像她捏起嗓子说话时充满诱惑,反而让人感觉更舒服。 林默道:“你敢留,还怕别人描摹。” 顾若水嗯了声,似乎认可他的说法,说道:“你千辛万苦从这里跑出去,干嘛又跑回来?” 不等回答,自问自答似‘哦’了一声,嗓音重新变成她原来的样子:“想我了!” 林默从来没遇到过脸皮厚到这程度的女人。 当然她有厚脸皮资本,无论谁有个魔尊的爹,再加上本身实力够强,都可以自信心爆棚。 “我想去魔都。” “魔都?” 林默单刀直入,说道:“你不是说魔尊在找五源来的人,我宁愿把这功劳送你,前提是你别再打我的主意。” 顾若水嘿嘿直笑,双手背负身后,伸出脚尖轻碾地面,“这样很难说服我呀!你体内那把剑,可比功劳有分量多了。” 林默正色道:“那是你取不走的东西。” 顾若水沉吟着,像在思考得失。 少许,说道:“夺舍了,剑不就成我的了。” 林默回头白了她一眼:“你愿意做男人?” 顾若水笑嘻嘻在他身旁蹲下,肩膀轻轻撞了撞他,“这差价确实有点大,不如你补齐这差价。” 柔软的肩头撞得林默骨头都快要酥化,一股股令人心猿意马的体香更让他身体某部分渐渐苏醒。 林默蹲着侧移了几步,尽量离这女人远点,沉声道:“可以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只要不违背道德良心,我可以帮你办一件事情。” 顾若水并没有跟过去,以手撑起半边脸,侧脸瞧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微笑道:“太宽泛,你但凡不愿意,都能用道德良心来搪塞。” 林默不敢与她对视,这女人实在是个妖精,多看一眼,心境就有多一份失守危险,无奈道:“你待怎的?” 顾若水两眼望天,突然盯着他,直白地道:“跟我结成道侣,这样我帮你不就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差点没把林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一哆嗦,果断大声道:“不行。” 顾若水睁大她的秋水大眼,“为何不行?” “我有道侣。” 林默扭头看着她的眼睛,眼神相当真诚。 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如果上一次来魔域顾若水提出这个条件,他也许还会有几分心虚。 这次,他坚定得宛然岩石。 洞玄真仙判断对方是否说谎连灵识都无需动用,顾若水自然相信他发自肺腑的真话。 却嗤地轻笑道:“那有啥大不了的!你到了魔域就是我道侣,等你回青莲就归别人,这样大家都不亏欠,你也不用纠结。” 还真是大方得可以!林默心里暗自腹诽,正儿八经道:“不管几座天下,我都只有她,所以这事说破大天去,我也不会同意。” 第189章 魔女若水 顾若水叹气不已,小声骂道:“死脑筋,一点不会转圜。”骂人都像娇嗔,换别的男人,就这几声嗔骂怕骨头都软了,哪还有拒绝的心思。 某些方面林默的确一根筋。 “好了,好了,就按你说的,老娘就吃亏一回。” 见没法说服,顾若水也不坚持,抱怨道:“此去魔都路途甚遥,需途经宝境、积素,再去沧溟借沉浪船渡海,宝境倒还好说,积素、沧溟都不是好相与之辈,再加上冰轮,这一路凶险重重,你开的价钱的确太低。” 林默道:“难道你们魔君去趟魔都觐见魔尊,都得一路杀过去,就没有更方便的法子?” 顾若水哀声道:“有魔尊召集令,沿途谁敢拦阻,可如今带你这么个累赘,天晓得那些家伙会出啥幺妖子。” 林默对她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两人也不御风,顾若水直接祭出一艘不大的飞舟,乘舟而行。 飞舟不大,一人船头,一人船尾,中间相距也就一臂,不知是不是顾若水故意而为,速度倒也不慢,接近元婴圆满御风,消耗仙玉极快,一天下来,三四十块仙玉便消耗殆尽。 路上无事,顾若水嘴巴像是闲不住,拉着林默问东问西,问题天马行空,好在并不涉及隐私。 两日后,进入积素地界。 刚进入不久,四面寒雾缭绕,雪花纷纷。 顾若水显得甚是紧张,掣出一支银色利箭,紧盯前方。 寒雾拨开,一身寒霜笼罩,衣白胜雪的女子脚踩不停旋转的雪花挡住飞舟去路,霜花围护,犹如雪中仙子。 顾若水跳了起来,白玉长弓紧握,嗓音尖厉喝道:“积素,你来干嘛!” 积素既是白衣女子魔君封号,也是道号。 只见她美眸流盼,寒气逼人,冷冷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顾若水道:“奉魔尊令,前往魔都,路过而已。” 积素伸直手臂,手掌平摊,道:“拿来。” 顾若水装傻:“什么?” 积素道:“既有魔尊传召,出示手令。” 顾若水见她不肯通融,只得说道:“魔尊口令,你敢不尊?” 积素道:“魔尊与我等有言在先,不涉各自大道。” “大道。”顾若水唇角扬起不屑,摆了摆掌中长弓,“你们皆以魔火塑体,凡俗体胚对你而言,已是桎梏枷锁,林默肉身与你等大道何干,莫不是与前缘余念未了,藉此讨好洞明天那帮无情无性的老王八。” 积素语噎,挥袖卷云,霜花散开,身后出现青翳、冰轮二人。 她瞧向顾若水,眼睛里面全是促狭恶意,笑道:“既然你没有魔尊手令,本王自然不会护你。” 说着话,寒云疾退,四周顿时天开气爽,清明无云。 青翳望着林默,微笑道:“守藏小友好不懂事,本王千辛万苦,花费若干才将你送出,你倒好,回来就回来吧!也不来本王处打个招呼,莫非你认为另找靠山,就可以弃本王的承诺而不顾。” 当初事急从权,答应做棋子。不过,也是对方为打消顾虑,随便编出的一个借口。 谁都没当真。 如今青翳一本正经说出来,搞得好像林默真欠他似的。 道号望舒的冰轮王大笑:“幼不幼稚,你那点鬼把戏傻子都能看出来,说这些有毛用。” 青翳瞪了眼望舒,眼中神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愤懑道:“此乃本王家事,你来掺和一脚几个意思。” “家事?”望舒眼珠上翻,冷笑道:“没见有人邀你回去共襄盛举。” 两人言语中夹枪带棒,谁也不把谁放眼里。 魔君们不管修为多高,始终是仙界高人斩三尸留下的残缺心念,天然便有性格缺陷,无论他们如何采补别的魂魄修补,心镜上这点瑕玼永远不可磨灭,因此他们的修行也多走随心所欲路子,有的还刻意放大自身暴虐、贪痴等性格,以求任性而得圆满。 不过,这种道难行,也是造成魔域实力不如青莲的原因之一。 顾若水很了解。 所以她并不着急,十大魔君若能真正齐心,还能让青莲五城把界城修到魔域境内! 她握弓的手背似乎也绷得没那么紧,整个人反而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两股粗如儿臂的剑气倏忽而至。 青翳率先动手。 刚刚还跟冰轮争吵不休,一出手,剑意磅礴大气,游龙翩跹。 望舒也没闲着,两柄弯若弦月的刀光左右飞起。 顾若水足尖一点,一飞冲天,两道箭光激射而去,分别射向两人。 林默赶紧气沉双足,飞舟急速下坠,剑气刀光擦头皮掠过,剑已在手,拧腰,转身,一剑斩向高速回旋过来的刀光。 漫天火花耀眼,又给盘旋而来的剑气激荡散开。 两大魔君面前也是火星一片,各自防御屏障上无数飞箭高速旋转,声音令人牙酸耳鸣。 正是这一阻,攻向林默的刀光剑气威力尚不及十成中三成,强大的力道同样令他手臂酸麻,脚下飞舟轰然炸碎,整个人被抛了起来,翻着不规则的跟斗,朝大地坠落。 所有的一切说起来有先有后,事实上就在短短刹那间,几乎同时发生。 顾若水再凭仗法宝,也没有与两大魔君同时一战之力,背后银光闪烁,两条巨大布满银色羽毛的翅膀自肩胛生出,翼展长达数丈。 双翼急振,带着她高速冲向坠落的林默。 望舒怔了一怔,两柄飞旋半空的弯月稍稍停滞;而青翳不管不顾,并指一点,剑气宛若游龙直追半空落下那条身影而去。 长翼发出一串嚓嚓清脆振鸣。 银光闪耀天际,无数银羽如同一把把飞刀,纵横交错,撕斩剑气游龙,金铁碰撞声不绝,飞刀崩碎,剑气流散,激荡着一圈圈扩散开来。 大地震动,高山塌陷,河水倒流,无数青草树木连地皮一起掀起。 望舒犹豫只在瞬间,心神一敛,两片弯月回旋划过天空,轻轻一个转折,从左右两个方向划破长空。 浑厚无匹的刀罡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大有日月争辉的意思。 积素悬停不远处,心里面五味杂存,救与不救,站队哪方,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两轮弦月重重劈斩在顾若水银翼上,轰然声响,气机如江河汹涌流泻。 可两条巨大的银翼纹丝不动,弦月反倒成水中倒影砰地崩散。 长翼与顾若水背后肩胛连接处生出一朵漩涡,不大,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就在所有人愣神那一刹,黑洞中闪过一道剑光。 光芒刺眼,剑意磅礴,霎时充斥天地。 顾若水抄起林默坠落身子,挟在胁下,转身笑嘻嘻看向对方,眼睛里全是奚落和讥讽。 砰!砰! 青翳全身缠绕的浑厚剑气炸开,仿佛一柄无形的刀轻松斩断了那条粗如儿臂的游龙身躯,余势未消,直接斩到他身上,身子顿时左右分成两片…… 望舒身前月华同样如此,坚不可摧的观月镜毫无抵抗,眉心处一条细线贯穿整个身体。 积素想都没想,噗通跪下,额头直触冰面,朗声道:“属下积素,叩见魔尊。” 并没有人回答她,隐隐一声冷哼恍惚来自遥远天边。 青翳右手一伸,抓住左边身子发髻,将分开的身子重新拼合,惊恐万端地盯了眼远方,身形一晃,转瞬不见。 望舒眉心那条黑线也由浓转淡,直至不见,双手结印,散去的月华瞬间倒流回身体,身躯也由实化虚,直至无影无踪。 顾若水脚下又多出一条悬停飞舟,比刚刚那艘宽大不少,晃了晃手臂,呵呵笑道:“很舒服是吧!用不用我给你嘴对嘴渡点真元。” 林默挺腰,双脚落地,正色道:“不用,我又没晕。” 顾若水眼睛瞧向犹下跪不起的积素,冷冷道:“一只肉包子就引来好几条狗。” 给人当成打狗的肉包子,林默愤懑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积素双手伏地,脑袋埋进双臂间,说道:“小的愚钝,受青翳、冰轮蛊惑,下次绝不再犯。” 顾若水冷哼一声,不再多话,御舟前行。 林默这才盘膝坐下,与对方保持距离,问道:“刚刚出手的是魔尊?” 顾若水唇角噙笑,颇有挑逗意味地用眼角瞧他,眼眸秋水如丝,“怎么,想认岳丈。” 林默赶紧闭紧嘴巴,脸别向别处。 顾若水哈哈笑道:“这点玩笑都开不起,你这人真是无趣。” 见林默还是静静不说话,又道:“魔尊早知道这些家伙与真身勾结,与青莲那边暗通款曲,所以故意借你此行杀鸡儆猴……嗯,不对,敲山震虎准确点,可惜啊!只引来了三条狗,经此一骇,百年之内,这几位怕是要消停一阵子。” 她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好像觉得几大魔君消停下来,反倒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林默这才道:“何不干脆斩了他们,另立魔君?” 顾若水斜睨着他,悠悠道:“你以为魔君那么好当,随便抓一个就能坐稳。” 林默道:“不还有魔将?” “魔将!”顾若水轻蔑一笑,“心魔之身,天生不足,虽有原主所有记忆,毕竟也是残魂,重塑后的魔体固然坚不可摧,弥补后的魂魄也同样强韧远超本体,但性格弱点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天大破绽,哪怕提纲挈领,一条平坦大道摆在脚下,洞悟天道也是鸿沟天堑,多少魔修就半步入洞,却无法真正跨出那一步。” “这么说,整个魔域只有十大魔君跨过了天堑?”林默好奇地问道。 顾若水嗤地轻笑:“你是想说魔域实力如此不济,为何洞明天那些真仙不索性一劳永逸,联手斩除?” 林默的确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当着魔君的面不好开口罢了。 “很简单啊!他们没有这个能力,魔域也远非十大魔君,你所见的,只是魔域西大陆,等同于青莲九十九福地,东大陆之广,广阔是你无法想象的,不输洞明天界,而魔都就在东西大陆之间,血海分割两地。” 她看向林默,问道:“你去过景晖楼,应该见过玉京山一角,也应该清楚玉京山便是青莲与洞明之间的天梯。” 林默点头。 “血海就是玉京山,东大陆便是洞明天。” 顾若水的解释很简洁,也很容易理解。 也就是说,青莲仙界哪怕联合洞明真仙尽数出动,最多和魔域打个两败俱伤,谁也奈何不了谁。 当然完全相信一个魔女的话,除非林默脑子被驴踢过。 不过从侧面也能解释,仙界不愿与魔域彻底撕破脸,是因为还有妖界这种远古神灵存在。 顾若水驭出两只酒壶,晶莹剔透的玉壶春瓶,魔域这种地方很少有如此奢侈包装的酒水,她拎起其中一壶朝林默晃了晃。 林默摇头,摘下葫芦拿在手上。 顾若水撇着嘴角,一脸不高兴,拨开瓶塞,大口喝了起来。 林默也在喝,小声问道:“魔尊究竟为何要找五源来的人?” 顾若水瞥他一眼,没好气道:“魔尊天心难测,谁猜得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老人家是不会觊觎你这副小小结丹境躯壳滴。” 林默苦笑,喝酒掩饰他的尴尬。 顾若水道:“哪怕你洞天悟真,最多容纳洞明期魔修神魂,对魔尊来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林默道:“魔尊究竟什么境界?”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幽冥六天,一座天地的主宰,是不是都如幽冥六天,状似无境,天地融合。 顾若水回答很干脆:“天人合一,魔域之内高无再高。” 这就是林默一直要弄明白的答案。 不管幽冥广闻天守藏室,还是青莲现有典籍,对三洞境之上的境界似乎都没有过明文记载。 洞明之后是什么? 现在得到了一个相对令人信服的答案:天人合一。 一方天地主宰。 幽冥六天如此,魔尊如此,统领青莲、洞明天界的那位或也如此。 似乎人间也有主宰,鲁仲便是窥悟天机,顺天应道,从而获得言出法随,口含天宪的莫大神通。只不过,他的路子不太一样,更像精神、文字结合,顺应人心而获得的力量。 按这个思路理下去,照岁家乡也应该存在这么一位或多位。 五源大陆为何没有? 莫非五源大陆的特殊就在于此。 穿过一片雷积云,无数电丝在四周闪烁,将飞舟包裹起来,灰黑的云朵仿佛成了平滑的大道,飞行骤然加快。 顾若水此时不再说话,盘腿坐在船尾,无数支银黑箭矢漂浮在飞舟周围,接受雷电浆洗。 林默将手伸出船舷,指尖轻触电丝,一阵酥麻传遍全身。 比起他遭遇过的两次大罗天劫,这点积云雷电威力实在太小,连体内真元自行激荡出的雷电威力都不如。 正当缩回手,却看见顾若水一脸惊愕看着他。 他也一脸懵瞧向对方。 “你修习过雷法?”顾若水睁大眼睛问。 “经历过天劫,这点算什么?”林默不以为然,轻松地说道。 他忘了顾若水此时已洞玄中期,不管青莲仙界还是魔域,无论结丹还是元婴都没有天劫一说,但洞悟破天必引天劫。 顾若水脸罩寒冰。 当年她千辛万苦洞悟天玄,若无魔尊赐予的一套天炼神甲护体,差点就陨落在了那场天降浩劫之下。到最后,一套天炼神甲消磨殆尽,肉身遭受不可逆损伤,若非魔尊花极大代价以九转天丹帮她恢复肉身,根本不可能踏入洞玄中期,因此对天劫余悸犹在,有朝一日若洞明真悟,有机会天人合一,只怕也未必敢戳破那层窗户纸,再次面临天劫洗身。 林默没注意她神色变化,笑道:“我经过两次天劫,两次,好像没啥大不了的。” 顾若水银牙咬了又咬,腮帮子肌肉起伏。 林默仰脖子喝着酒,白玉簪飘离发髻,刺入乌云最浓处,无数雷电游丝朝着那处聚拢,形成一大团电浆,紧紧包裹,瞬间便消失不见。 随之而来的,无数电丝开始离开飞舟周围,纷纷向玉簪奔涌而去。 电丝相互碰撞,隆隆声不绝于耳。 飞舟两侧已无电光流转,漆黑乌云开始变淡。 顾若水眼珠子都快凸出了眼眶,借雷电洗炼的箭矢此时漂浮周围,上面彻底没了雷电萦绕。 “你,你在干嘛!” 林默似乎刚醒悟过来,扭头环顾四周。 正茫然间,乌云下有人怒喝:“何人偷我雷池?”暴怒声中,一道电光划破乌云。 顾若水顾不得与林默斗嘴,肩膀一晃,数十道银光迎上电光。 喀嚓巨响,电光四散,并未逃逸多远,又重新返折回来,凝成人形。 他正瞪起两只电浆喷射的大眼死死盯着乌云最浓处,眼角余光瞟向顾若水,余光也是电闪如刀。 “沧溟!”顾若水好像天生被擅长雷法的同道克制,拱手作揖,甚是谦恭。 “了真!”满身雷电的一方魔君沧溟身体实在太亮,根本看不清他现在表情,从语气听得出,充满了不满和愤懑。 那只白玉簪是神缘秘境冰龙所赠,自行认主,林默从未想过炼化,也很少用它对敌,有灵之物,不承想身处雷池,它竟自行飞了出去。 他赶紧灵识沟连,将玉簪召回,尚未吸收的电浆瞬间散开,重新没入乌云,已没了先前威势,乌云也变成灰云。 林默能感受到白玉簪力量涌动,仿佛正在蜕变。 沧溟瞪着他,眼睛喷出电花,伸直手臂,大声道:“交出来。” 顾若水起身,有意无间侧移几步,将林默挡在身后,嫣然笑道:“飞火兄,好久不见。” 沧溟是魔尊赐号,正如顾若水赐号傅沫,道号‘飞火’,十大魔君中出了名的不讲情面,不为一声飞火兄所动,冷冷道:“借雷池炼物也就罢了,竟敢收走雷池一成雷电,你当本座摆设不成。” 林默正想开口。 顾若水生怕一言不合,赶紧抢过话头:“这傻小子刚来,不知这片雷云乃飞火兄天阶法宝,一时手痒造成损失,不如……” 飞火立起手掌,掌心朝外,微晃指尖打断下半截话,冷冷道:“要么交出收走雷电那件法器,要么接本座三拳,侥幸不死,本座恭送出境。” 林默脑袋从顾若水肩膀后冒出,愤愤道:“谁知道天上一片积雷云也是你私人家的,又凭什么白挨你三拳。” 顾若水想封他嘴都来不及。 飞火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冰冷,“说的好像有好处,愿意挨上三拳似的。” 顾若水本想阻止,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伸出手。 林默道:“你敢拿出一件与我发簪同等的法宝来赌,接你三拳又如何!” 在一名洞真魔君面前叫嚣接你三拳,跟冲人大喊:‘打死我’有啥区别。 飞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伸手一抓,五指虚握,乌云尽收,天际骤然清朗,再看他掌心,一团碗口大乌云沸水翻滚,整座雷池竟被他收在掌心。 “接三拳,不死,雷池归你,死了,头上发簪归我。” 顾若水退撤半步,侧身瞧着林默,表情似笑非笑,意思是自行决定。 林默道:“我若不接受,你能带我离开?” 顾若水毫不避讳,淡淡道:“我的任务,是把你全须全尾带回魔都。” 本来是句好话,加了个全须全尾,听起来味道就变了,好像明里暗里骂林默畜生。 “好,我接受,不过话说前头,可不是傻站着不动接你三拳。” 飞火身上雷电尽敛,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眼睛因兴奋而炽热,唇角上扬,“随你躲,还手也行。” 抬腿跨出一步,半空中如履平地,脚下砰地炸出一圈涟漪,天空似乎也随之震颤。 白光闪亮。 第190章 魔尊 飞火身形拉出一道绚烂闪电。 轰然震雷炸响。 电光直接劈中林默胸膛,将整个人打得倒飞出去,空中一连串翻滚。 顾若水看得心惊肉跳,她清楚飞火有多强,十大魔君各有千秋,但要论近身搏杀,没谁能与此人相比。 毕竟世上能将体术修行到三洞境界的寥寥无几,仅次于受困于先天条件的剑修。 不过她也清楚林默体魄有多强悍,反应有多快,世上能在她神弓前做出反应的人同样没有几个。 至于为何没躲开这一拳,相信有他自己打算。 飞出数十丈,林默一个死人提,挺直腰背飘然落地,身体表面电花流动,嗞嗞作响,浑身轻抖,像打了个寒颤,衣衫上电花瞬间钻入体内,没事人一样悬停在那里,煞有介事正卷袖子。 “有点意思。”飞火不怒反笑,喃喃道:“体魄能扛,看你元神能不能扛。” 身形再次疾射,电光耀目。 砰! 这一次动静远小于上次,然而气机激荡而出,如同江河决堤,汹汹奔流铺散四方。 林默一动不动,以血肉之躯,生生受了一拳。 顾若水瞬间反应过来,相比上次,林默不仅体魄更胜,元神似乎也接近体魄强悍。 这才过多久,他究竟是怎么修行的? 早前还信誓旦旦说魔尊对他的躯壳不感兴趣,现在她已经不敢确定。她却不知,林默此时用的稳固元神之法,正是来自她束缚元神之术。 飞火后撤半步,讶然道:“元婴未生,元神竟能炼到如此地步。” 不是飞火这拳威力小,他这拳本就冲元神攻击,雷电之属,向来对魂魄攻击效果极佳。 他哪知道林默历经过两次非同寻常的大罗天劫,雷电抗性根本不是一般修行者可以比肩,这也是林默敢于赌一把的原因。 若换冰轮、青翳之流,他早就让顾若水出面,哪会亲身面对洞真魔君这种存在。 万物相生,必有相克。 林默这副体魄恰好克制住不擅术法的体修飞火而已。 飞火拉开一个古朴拳架,两条腿一前一后,一屈一伸,低头拱背,如负山岳。 拳架拉开,天地灵气如获敕令,四面八方滚滚而至,足有气吞山河异象。 转眼间,身后白光电闪,整个人神人在天,头顶积云如发,背负电光若山,脚踩银光则似江河流淌,步斗踏罡,仅以浑身真元雷电便铺设出一幅道韵盎然的仙家阵图,与林默剑气成阵阴阳衍化八卦九宫,飞星连山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若水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十大魔君任何一位站在飞火而前,没谁敢拍胸膛保证,接下一拳还能站得起来。” 林默毕竟魔尊亲口找她要的人,若有闪失,可怎么跟魔尊交代,朗声道:“飞火兄,尊上有交代,望拳下留情。” 飞火此时物我两忘,正处于玄之又玄的内观照视与神游天地间,哪听得旁人言语,吐气开声,一拳轰出。 林默不退反进,一步向前,脚底阵纹自生,以一模一样姿势,挥出一拳。 拳头半空相遇,无声无息。 下一刻,拳头间迸发出一股强大力量,层层扩散,罡风肆掠。 顾若水不得不驭舟急退,生怕脚下飞舟被激荡拳罡掀翻,撕得四分五裂。 林默身子倒撞出去,拉出一道残影,半空中再次翻滚,飘然悬停,整个衣袖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缕残布挂在光秃秃的手臂上。 飞火一脸惊愕,久久说不出话来。 顾若水赶紧喊道:“三拳已过,飞火兄该收手了。” 飞火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一甩手,将雷池扔向林默,大声道:“愿赌服输,‘积雷天’归你,只盼日后你洞真悟道,你我还有机会光明正大问拳一场。” 林默心满意足收下,抱拳道:“必不负魔君所望。” 飞火瞥向顾若水,淡淡道:“参圣码头,船已备好,自行前去便是。” —— 血海名副其实,海水鲜红,海滩上乱石嶙峋,看不见一根杂草,石缝间也看不到寻常海边到处爬来爬去的虾蟹鱼虫,一片死寂荒凉。 沿岸并无人家,石块垒砌的码头孤零零立在那里,经常被海水淹没的一半染成了乌黑颜色,一艘式样像龟壳的大船半浮在水中,随红色波浪起起浮浮。 海面上空也泛起血红,云层很低,稍远,便与海面连接,融为一体。 云层看似静止,以灵识观察,才能发现云层下暗流涌动,湍流不息,像极了少阳炼剑峰上的灰雾,暗流中仿佛存在着一股莫大的神秘力量。 林默体内气息被赤云后那股力量牵引,运转骤然加快,全身气血随之翻涌,就连体内一向不大爱动的寂,此时也变得极其躁动。 码头上有人在等,交接了龟船阵枢,便匆匆离开。 龟船不大,阵枢中带有行船路线,无需专人操控,也没人愿意驾船横渡血海,当地人传说中,血海是魔域万年怨魂所聚,驾船入海,即使不死,也会终生怨魂缠身,消磨气运寿数。 顾若水带着林默步入龟壳,真元点亮阵枢,龟壳缓缓闭合,整个龟船密不透风,循阵枢设定航线,缓缓离开码头,渐渐沉没入水,不知潜入多深,随着水底一股暗流快速漂走。 “此去魔都需十旬光阴,船上有四间洞府,你任选一间自行安排,十旬后到岸我自会唤你。” 向来说话不正经的顾若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反倒变得正经起来。 林默巴不得这样,龟船上四间独立洞府大差不差,随意选了间,便在洞府中打坐,打发船上无聊时光。 山中不知年月长,换到龟船中同样如此。 就那么屁大点地方,洞府内还以仙家手段弄了些花木鱼虫,尽量模仿天然,出了门,就只方圆不到一丈的圆形厅堂,除了几颗明珠照亮,别无余物,也看不见外面风景,血海之中,灵识也无法远及,除了在洞府打坐别无它法。 顾若水这些天也完全没打扰,不知肚子里怎么想的。 不过在神情难定的魔女面前,林默不敢大意,就连打坐也不敢进入内观照视忘我境地,天晓得那女人会出点什么幺蛾子。 迷迷糊糊间,忽然身子一轻,恍若阴神出窍,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红色高山。 山高多洞,无数炽热岩浆自洞中滚滚流淌,大地一片火海。 他能清晰感受到烧灼滚烫的空气,仿佛身处烘炉。 正当四顾无措,身边出现了一个人,随随便便穿了件藏青道袍,头上随随便便插了根道簪,看上去也不伟岸高大,平庸,毫无特点。 林默不管怎么打量,完全记不住他的脸,脑子里一片茫然。 他只听到那人在笑,却记不得他是否露出了笑容。 “很不错,万年来,你是第一个得到五行真源眷顾的人。” 那人的嗓音很温和,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林默张大了嘴巴。 广闻天外,他是第一个一口道明五行真源本质的人。 “你是谁?” “你都来了这里,还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语气略带戏谑,却令人感觉亲近。 “魔尊?” “不习惯,你也可以称我一声顾前辈。” 原来顾若水姓顾不是没有理由,魔尊是她爹,她姓顾自然顺理成章。 除魔域外,任何天地‘魔’这个字都代表着不好的意思,林默毕竟生在五源,长在五源,每次说这个字,他都有种在骂人的感受。 不得不说这位高高在上的魔尊,相当体察别人的心意。 “百花天伊落……” 林默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脱口而出,到了这位一天之主面前,他根本藏不住心里话,哪怕一个闪念,都会不由自主用语言表现出来。 “她是我曾经道侣,了真便是她亲生女儿,只不过一出生就被我带到了这里,希望有一天,她们还能见面。” 魔尊语调平和,却又充满正常人应该有的情感糅杂。 相比之下,姜渃见他时说那些话,更像故意为之的情感表示,完全感受不到真诚。 “前辈为何找我?” 魔尊没有马上回答,挥了挥衣袖,眼前斗转星移,骤然从火海大地来到鸟语花香的青草地。 远处一座巨大高山熊熊燃烧,仿佛大地上堆起的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 草地上铺有竹席,上面摆有茶具。 魔尊盘膝坐了下,林默坐他对面,依然记不住他的脸,甚至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真实。 茶很清,微苦,满舌留香。 茶水令人灵台清透,可林默无法确定是不是幻觉。 魔尊道:“你不是做梦,而是身处比较玄妙的太虚境地,按理说你应该多次进入过太虚,不应该感到陌生。” 能一样吗?林默正想腹诽几句,嘴巴马上就说出了这句话。 魔尊微笑道:“你以前在太虚界中见过什么?” 林默道:“什么也没见到。” 他说的是实话,这一刻,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就像第一次坠入无源之水的感觉,无底之渊、天劫、丹崖所见过的大罗天似乎从来没有在脑子里出现过。 魔尊便不再问,说道:“找你来,是送你一桩福缘。” 林默张口便道:“真源之火?” “没错。”魔尊的回答很肯定,徐徐道:“你可能会猜测,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会平白无故帮助你。” 他没有卖任何关子,接着道:“天道将倾,总得有人站出来,而你,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突然被人抬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林默就算修心再好,也无法保持镇定,屁股下如多了几十根钢针,开始不自在起来。 魔尊微微一笑,道:“当然不是现在,活到我这种年纪,通常都看得比较长远,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要想未来岁月中发挥出你的力量,集五源本质于一身,只是走出的第一步。” 林默摸了摸鼻尖,实实在在感受到皮肤的质感,问道:“那第二步是什么?” 魔尊哈哈大笑,很久没人在他面前这么说过话,哪怕是亲生女儿,在他面前她是恐惧大于亲情。 “第二步你已经在做。” 林默怔住,一脸不解。 魔尊笑道:“你不是在混沌福地开了座山头,准备集结五源所有飞升入青莲的旧人。” 看来幽居一隅的魔尊消息并不闭塞,甚至比大多青莲或洞明天的仙人们更了解,天地间发生的大事小情。 林默面露尴尬,讪讪道:“计划恐怕得改。” 魔尊啜了口茶,笑道:“不用,你选了个好地方,混沌福地正是做这件事的最佳去处。” 林默道:“我还以为,你会在魔域划给我一块地盘。” 魔尊又是一阵大笑,笑得相当开心,“你若有兴趣,划一块地盘也无不可。” 林默尴尬得直抠头皮。 心里话一直从嘴里不断往外冒,他根本管不住嘴。 “你知道混沌福地为何起这么个名?” “乱!”话一出口林默就后悔了,既然魔尊开口问,肯定有不同寻常之处,何止是他看见的那些原因。 “对,混沌就是乱,与青莲、洞明相比,甚至和神界相比,就是混乱,也可以称作无序。” 魔尊目光遥视远方,仿佛在凝望那个远古岁月,“混沌福地本就是诸天大地交汇、气运冲撞的无序之地,九天道尊以山铸鼎,以河书符,封闭归墟,再于天地间凿仙魔、神仙两处稳固归墟,立幽冥六天,于数重天设幽冥路,九天归位,各通气运,方才稳定天地运数,令仙人鬼各行其道……” 林默大气不敢出,凝神屏息,生怕冒出个念头,开口打断魔尊的话。 “说白了,如今混沌福地的山海大陆就是堵住九天的塞子,稳定这支塞子的符法阵纹,便是混沌无序的气运,一旦天时有变,气运则衰,一旦九天相通,天地将再次陷入无序……” 林默听明白了他的话。 如今九天各有其界的稳定,其实是建立在混沌福地以无序气运维持的阵法上,一旦某一势力一统混沌福地,无序则成了有序,九天不再分界,届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谁都无法承担。 十二道脉肯定知道其中利害,五城作为十二道脉延续,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大家都会去混沌福地插上一只脚,保持混乱气运,却没谁会生出野心,将这块烫手山芋掌握在手中。 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哪家势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人大举仙降,一旦露出苗头,必然招来其他势力群起而攻之。 “这么说来,魔域在混沌福地也有势力存在?” 魔尊笑而不语。 照这个思路想下去,照岁的出现也就不再偶然,他同样是搅乱气运的其中一分子。 林默想得脑壳疼,起初他临时起意想去混沌福地开山,根本没想过后来的应对措施,只单一认为混沌福地是最容易避过五城的去处。 “那跟你说的第二步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关系大到你无法想象。”魔尊好整以暇,又重新冲出一壶茶水。 林默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静静等着后续。 “刚才所说的天道将倾并非危言耸听,道尊分割九天,各行其道数万年,天道已经与当年有了很大区别,很多手握权力,享尽人间供奉的天人金仙,洞明真仙早已忘乎所以,开始肆意改变天道规则,你去过人间,可知人间当年与青莲一样,仙家处处,寿数绵长?” 林默摇头。 魔尊道:“这便是天道反噬,灵气不存,何来修仙?一种规则消亡,自有另一种规则顶上,人间之人同样有大智慧,顺天应时,替天行道,此与当年人族悟道,登天斩神,重建天道规则是一个道理。” “你又知灵气来自何处?为何人间灵气稀薄?” 林默还是摇头。 “修道者所采纳灵气,来自神界,神灵采天地浊气,铸炼金身,便有清气排出,是为灵气,这也是道尊率天下道士,从神灵手中夺取九天后,依旧保留旧神存在的缘故。” 魔尊微笑着看向一脸惊愕的林默,说道:“以前的妖族和如今青莲修行者一样,可以建立山头,随时游走于属于自己位阶的天地内,欲念修成的魔修,同样没有界城阻隔,随时往来。” “很可惜,那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并未保持太久,手握下界生杀大权的天人们,开始用他们的方式统治天下,神族被放逐,魔修受到排挤,人间离神灵安居之地太远,灵气自然变得稀薄。” 林默道:“幽冥不是应该……” 魔尊哂然笑道:“幽冥沟连此地、青莲、五源、人间自有天地造化。” 他叹着气,“五源大陆让他们刻意划分,隐瞒修行,自此五源结丹成为秘密,不再有自行开天飞升,转而变成传送接引,成为青莲道脉收割的庄稼地,同时也就意味着,后来者无法超越前人,踏入天人路,永远不会再威胁到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 林默正准备开口。 魔尊笑道:“你猜得没错,那些故意被安排去五源的人,全都是给高位者提供的完美躯壳。” 他唇角上扬,无不讽刺道:“修道者最大的破绽便在躯壳,无论洞悟真仙,还是天人合一,躯壳难免不如元神魂魄,修炼再好,千年,万年,终将等来腐朽的那一天,夺舍他人躯壳,便成了他们延续手段。”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一点,反倒不如我们这些魔修,随时可借真源之火,采天地之金,重炼躯壳。” 林默道:“我……姜渃?” 魔尊眯了眯眼,左手拇指快速掐着指节,几个呼吸后,说道:“他那副躯壳是青翳帮他炼制,并非自身以魔火淬炼,这类躯蜕沾有炼制者道韵,自能帮助他快速提高修行,也将变化修行瓶颈桎梏,因此他的确需要一具足以容纳他元婴小天地躯壳,当然可能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林默不语,努力平复心情,魔尊的一席话,从侧面证明了季长卿猜测没错。 魔尊道:“至于你日后飞升上界的朋友们,不用替他们担心,人皆有因果,只有你真正强大,才能震慑和保护你在乎的一切。” 林默抬起头,遥望血色天空,口中喃喃:“我该如何去?” 魔尊笑道:“你已在——” 话音刚落,林默眼前又是一变,一片火海包裹住他的身体,双脚就立于流淌熔浆上,外袍、鞋子燃烧起来,化为乌有,化作内衫的剑匣阵图瞬间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寂也从眉宇间自行飞出,盘绕他高速飞行,随后嗖地一声,斩开火墙,开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小路。 林默顺小路前行。 努力张开眼睛,努力适应着灼热难忍的空气。 白玉簪不停浇下冰寒凉气,刚刚流出,瞬间便被炽热气浪蒸发,然后白玉簪也滚烫起来,随之消失。 火舌不断从两边冒出,舔舐着他精赤匀称的身体,体内五行真元快速运转,疯狂吸收着火焰精华。 不用内观,他也能感受到体内乱麻般变异道树疯狂成长,于是试着以身体为鼎炉,借真源之火,五行之气熔炼道树间悬挂的一颗颗珠子,最大那颗无暇金珠,正是金丹。 他并未坐下,脚步不停,跟随寂开出那条小道。 不知道路通往何方,他只能感觉到随着前行的脚步,空气越发炽热,皮肤也越来越烫…… —— 顾若水睁开眼,下意识轻抚着小腹,慢慢坐直身子。 身上那床丝滑的被子从胸前滑落下去,她伸出舌头,轻舐嘴唇,回味着甜美的那一刻,嘴角忍不住向上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 他身在太虚之境,还能记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吗? 记不得也没什么,反正目的已经达到。 她看向窗外。 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顶青瓦,空气清新湿润,闻起来仿佛还有昨天醉人的甜香。 魔都。 哈,魔都从来就不在这片天地,血海就是魔都,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魔都就是太虚,唯有一座漂浮太虚的小岛才真实存在,那座不断喷涌热流的小岛,便是魔修治炼魔体圣地。 她也记不清是怎么被扔回的傅沫皇宫,是否也看到了那幅迤逦春光的画面。 想到这些她脸有些发烫,很快释然,反正是遵照魔尊旨意,看见就看见,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来傅沫城! 第191章 五源开天 晴空万里,蔚蓝天穹下飘着淡淡云絮。 棉花团也似的白云塞满群峰,安静得几乎一动不动。 今天是整个五源大陆的大日子。 从两百五十年前,上一批修行者接引飞升后,新一代修行者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由于担心错过三百年一遇的吉时,他们很早便守候在西崇山。 直到最擅长推衍计算的枯明长老确定好日子,天门峰上数百名弟子认真布置完接引阵法,符合接引资格的近两百名修行者才陆续登山,住进天门峰准备的一座座临时棚屋中,静候天开时刻降临。 这也是少阳剑宗开山立宗以来,有文字记载,人数最多的一次接引,其中不乏原本水龙宗、后土宗的长老名宿。 就少阳自己宗门,此次筑基达到神游期的人数也大大多于往年,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涤尘丹的出现,令至少一成左右药丹筑基者打破修行瓶颈,进入接引者行列。 长春子就是幸运儿其中一员。 紧跟他身后的,居然是资质平凡,当年被余祖以开玩笑方式下过定论,将老死内务岗位的周满昆。 短短十几年,原本药丹筑基的他,竟奇迹般从筑基初期一路势如破竹冲进神游期。 虽比师父长春子尚有不小差距,至少拿到破天接引的入场资格,是否能闯过接引飞升那座生死门,得看命,也得靠运气,总比留下来,等待百年后神形皆腐要好。 他这种年纪,不可能熬到下个三百年。 药王峰所有符合资格的都集中在大阵左侧的棚屋里,人数为少阳九峰之最。 除了原本的几大长老,像龚佩意、宋苗、岳娥等十二嫡传,来了八个,缺席的四人正是以如今首座严夜洲、韩必立、周意竹、王屏峰,他们也已经达到神游期,只不过婉拒了此次难得的机会。 包括宗主李凡在内的所有人都猜测,他们也许是得到过十几年前自行开天飞升而去林默真传,不屑借接引飞升,准备自行结丹开天而去。 不过这种话没人敢公开说出来,毕竟举头三尺尚有上仙,谁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不会触怒仙界。 南阳城那场仙人嫡凡下界的厮杀,见证人不少,虽未完全公开,至今仍在很多心里面留下了阴影。 明巽神色轻松,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临时休息棚屋外,在场所有人中,他名下弟子最多,除了嫡传王屏峰拒绝了此次机会,该来的全都来了天门峰,甚至还有徒孙辈周满昆。 哪怕很快就要踏上接引道,周满昆依如往常,烧水烹茶,任劳任怨侍候着本峰前辈们。 天门峰顶早已设下禁制,非受接引者不得进入接引阵范围,端茶送水这种小事,换作别人还真不见得能做好。 计大长老接过茶盏,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这位面相朴实的侄孙辈,打趣道:“日后啊!不管各位成就多高,反正都混得不如满昆。” 周满昆轻松地笑道:“满昆别无长处,侍候人还算得体。” 喻长老笑道:“可不要妄自菲薄,侍候人也是一门大学问,像满昆这样,从侍候长春得其真传,再到侍候林小祖十年入神游,你们说说,少阳开山数千年,如此福分者能有几人?” 诸老中,就这位喻长老说话难听,大家都没太理会。 周满昆也不以为意,脸上带笑将茶盏送过去。 喻长老的话题没得到大家呼应,讪讪换了个话题:“你们说余祖是不是也像林默一样,自行开天飞升去了上界?” 计大长老微笑道:“自林家小子开天之后,季大长老、平尘大长老也悄然无息离开了云崇,此时接引也不现身,想来他们都找到了更好的飞升之道,余祖天纵其才,何尝没这可能。” 郭长老漫不经心道:“严夜洲他们想来也得到了真传,不然脑壳有包才会放弃接引机会。” 计大长老微笑道:“这不明摆着的,听青山传过来的消息,那边同样有人放弃。” 周满昆送完茶水走出棚屋,明巽叫住他,小声问道:“林默那小子离开前,有没有过交代?” 周满昆笑道:“师祖怎么问我,小王师叔应该更清楚。” 明巽愤愤道:“那傻小子整天没个正形,晓得个屁,小严嘴巴又紧,问也白问,你跟林小子走得最近,先跟师祖交个底。” 周满昆道:“林小祖这才上去多久,能搞出啥名堂,日后若真有机会,不用师祖开口,小的也不敢忘了师祖不是。” 明巽点点头,“可别忘了才好。” “不会忘的。” 周满昆笑着走开,目光遥视一间挨一间的临时棚屋,那些人中,像他这个年纪、辈分的人极少,原本极有希望的宗主嫡传盛雷鸣竟然也没能突破瓶颈,赶上这次机会,他心里油然升起对林默的感激,若非他留下的丹药和修行心法,就凭他这资质,怕是再给百年,也未必能一步踏入神游之境。 林小祖真能在十几年间立起一座山头,逐步收拢他们这些朋友? 他望向天空。 蓝色如镜的天幕间牵出了一道霞彩,圆圆的像一只手镯。 药王峰紫烟台顶,严夜洲也望着天空。 周意竹的头就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五年前,他们已经正式结为道侣,夫妻同心,放弃了此次接引。 “你说以后结了丹,能不能熬过天劫?” 她一直担心,虽然没亲眼见识过,但从藏经阁各种记载来看,熬过结丹引来天劫的几率各有五成,一个不小心,便有身死道消,陨落风险。 严夜洲柔声道:“小林不会骗人,以身当炉,借天劫淬炼金丹才是真正迈入大道的基石,与登顶相比,一切风险都是值得的。” 周意竹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是脱胎换骨丹受益者,否则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境界提升到神游,从关系上来说,对林默的信任不可能如同二师兄,放弃接引,她曾挣扎许久,才下定决心。 韩必立和王屏峰跷着脚躺在竹椅上,静静等候天开云涌那一刻到来。 身边的胡涂鼾声如雷,好像根本不在乎三百年一遇的天开奇景,如今他还只是筑基中期,接引本来就没他的份。 退一万步说,在哪儿修行不是修行,如果不是挂念林默,他才没那个登天去往陌生天地的心气。 何况五源还有家人。 父亲虽然得到了涤尘丹,但资质所限,境界始终保持在筑基初期,纹丝不动,如今在南阳主持大局,享尽人间荣华,以他老人家那身板来看,再折腾个百把年也不在话下,是不是还给他生个弟弟妹妹啥的,他根本不关心。 梁佩儿也在两年前与他结为道侣,得到了严首座赠送的脱胎换骨丹,已经闭关一年多,就是在炼化丹药药性,进展不快,但也没出现意外,最后能不能顺利结丹难说。 与此同时,青木宗、离火宗也在做着同样的准备。 青木宗得到接引的人数远远低于少阳剑宗,加上原水龙宗和后土宗那些人,堪堪凑足百人数,实力是一方面,这是十几年前五宗大战后,整个大陆公认的不争事实。 当然也有好几个明明具备资格,却悄然离开青木城,不知去向的长老,其中就有都监长老豪末,青木一代天骄陆离,以及柳凝霜,还有一个自称少阳小祖弟子的林青。 此时,这四人正漂在青山、南离两洲之间的大海上。 柳凝霜手肘撑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视线所及,仿佛有一道褐黄光晕在云海间时隐时现。 青女就在她身边,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栏杆上,侧脸看着她,问道:“小师娘在想师父?” 柳凝霜翻了个白眼,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青女这个称谓,刚开始会脸红,也会驳斥她几句,到后来骂也不听,就麻木习惯了。 谁让自己晚认识那家伙几年,她可没有姚紫嫣的厚脸皮。 想到这些,她便心绪杂乱。 豪末不知何时也来了船舷边,抬头望向远方,淡淡道:“有朝一日到了那边,总有相见之日,只要姓林那小子眼睛不瞎,如何看不见你的好。” 柳凝霜嗯了一声,将头埋进臂间。 豪末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长吁不已。 陆离自高高桅杆上飘然落下,拍了拍手上灰尘,精神昂扬地说道:“等那些老东西走个干净,我马上回青木,相信在我陆离英明领导下,未来五源大陆将成为我们日后一统青莲的强有力后援,不出千年,青莲将是我们的,整个仙界都是我们的。” 豪末瞪了眼这家伙,有种把他一刀劈下海的冲动,手指动了动,深吸一口气,总算压下欲念,说道:“脱胎换骨丹虽好,并非人人适用,何况仙界是什么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你这破性子,指不定哪天就让人看不顺眼,一刀砍了,就算有那一天,也没你看到的份。” 青女呵呵笑出了声,说道:“真有那一天,也是我师父的功劳,与你有何干系!” 陆离板起脸,正色道:“天高否百重,吾欲揽星辰。尔等凡人不懂陆某的卓尔不群。” “呵——”柳凝霜再听不下去,“你最好回去找个蒙学老师,把平仄押韵学全乎了再来作诗,不然以后出去,别怪当师妹的说不认识你。” 陆离打了个哈哈,潇洒转身,背起手往舵楼走去,眉头皱成一团,苦苦思索诗作下半阕两句。 都怪姓林的,原本自己那首自介诗用得好好的,就他一出现,最后那句‘天下诸峰我为巅’自然不能再用,换另一句上去,总感觉不是个滋味。 是得找个先生学学,打磨出一首好诗,不求结构工整,只求流芳万世。 突然间,天边闪过一道白光,仿佛有人在天穹之上倾力斩出一剑。 远处厚重的云海随之翻滚,向着那道褐黄色光晕聚拢。 待云海卷入光晕,天穹之上,一道金黄光环便出现眼前;光环下,正是青木宗庙所在。 开始了! 陆离抬头望向天际,相隔太远,根本看不清光环下发生的一切。 —— 南离洲之南,一座直插云霄的黑色峭崖之上,云雾骤然湍流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云雾漏斗,从天穹直落崖顶。 轰的一声响! 一道数里方圆的光柱从天而降,照亮了整个黑崖。 黑色岩石闪烁金光。 “来了。” 不知谁大声在喊。 紧接着就有人纵身而起,强光下,如一把笔直的标枪剪影直刺光柱源头。 下一刹,上百条身影踏风而起,争先恐后,冲天而去。 就在此时,一条娇小的身影却偏离了光柱,芒寒乍起,斩开光柱壁垒,拉出一道白影,向远处激射而去。 光柱中有人一声叹息:“紫嫣啊!紫嫣,现成通天大路不走,偏得去学少阳那小子。” 天穹空洞上,闪电拉出千百里长的电丝,纵横交汇,形成令人胆寒的电网,而且不断有电光汇入,原本细长的电丝,随着汇入更多,变得粗如儿臂,蓝光湛然。 隆隆雷鸣开始覆盖头顶这片天空。 此时空洞虚境中一只旋转金色罗盘坠落,坠入满天电网。 罗盘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大,很快便覆盖了整个雷电范围,不断旋转的阵纹将雷电驱赶至阵盘周围,与阵盘边沿摩擦,发出嗞嗞令人牙酸的声音,蓝色火花照亮了每个途经此地人的脸庞。 远离接引光柱的姚紫嫣站在一处山巅,目送同门的离开。时不时光柱中有身影被穿破金色阵纹的雷电击中,直落大地。 无论接引准备有多充分,始终还是有人会被天道所弃,无缘一飞冲天。 姚紫嫣遥望接引光柱,轻轻叹气。 忽然间,眉心下、识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动,小腹升起一股暖流,如同光柱中的雷电漩涡高速旋转起来,身体小天地数十处气海中真元也同时涌动,犹如决堤之水,冲进经络,向丹田气海奔流。 天地间接引大阵和由此引发的天劫牵动了她识海,也激发了筑基大圆满的道树琼花落英,开始结出象征步入成道的果实。 结丹,也是道树结果。 一团乌云漩涡自她头顶天穹之上生出,无数电光交错闪烁。 她脸上绽开了笑容,一柄雪亮长刀掣出,紧握在手,直指苍穹,大声道:“林默,我来了,你可别躲,这辈子,我跟定你——” 远在西崇山药王峰上的严夜洲同样遇上了与姚紫嫣一样的情况。 他赶紧一把推开周意竹,向王屏峰扔去一张玉简和一只多宝袋,虽然韩必立也在,但他知道,韩必立极可能遇到了与他同样处境。 “上面的东西你给我认真学,如果此次我没渡过此劫,你得把这些东西延续下去。” 之所以不选择周意竹,因为他了解她。 ——一旦自己渡劫失败,她极可能一蹶不振,只有天赋极佳的王屏峰最适合接住林默留下的遗产。 海上的陆离、豪末也同样如此。 接引大阵引发的天劫,牵动了他们这几个原本已经筑基大圆满体内道树,顿时花谢结果,加快了结丹进程,同时也引发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劫。 整个五源大陆八处天劫同时发生。 原本规模最大的三处,正是接引阵法的三个地点,然而因为有上界下界精心布置的阵法维持隔离,聚拢的雷电突然向另外五处天劫点分散而去。 天降滚雷霎时间照亮了各自所在的天空。 豪末和陆离也离开了航船,若滚雷落下,整条船只怕瞬时便会四分五裂,连同上面所有人,皆会变成天劫下一具具焦尸,魂魄都不可能幸存。 他们就在同一个小岛上,天劫几乎重合,风起云涌,巨浪滔天,数丈高海浪吞没了整个无人荒岛。 药王峰上同样如此,闪电如利剑劈落,摧枯拉朽,防护大阵瞬间崩碎。 两道剑光直冲云霄,与雷电光柱狠狠撞在一起。 先是电光四下激射,震天响的炸雷声这才响彻天地,整座药王峰仿佛都在颤抖,聚集在药丹楼阁广场上遥望天门峰接引的少阳弟子们,陡然见到水桶粗的雷电直劈本峰山巅,恍然就在眼前,吓得一个个面如土色,四散逃开,大多数人冲进了药楼丹阁。 正受接引的那些人当然看不见这一切,他们正全力以赴,冲入天穹虚空,不过灵台清明的一些人察觉到一丝端倪,接引光柱中那种无形的强大天道威压减小了,冲向天际虚空的身形也快速了不少。 惊天炸雷和剧烈摇晃将胡涂从梦中惊醒,刚一睁开,强烈刺目的白光便刺痛了眼睛,想都没想,心念一动,剑舟巨剑便横亘在身体上方,单手抄起剑柄,大声喊道:“敌袭——” 叭地一声,大脑门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定睛一看,打他的正是王屏峰,顿时愤懑不平,怒道:“干嘛嘞!” 王屏峰指了指天,将食指竖在嘴唇上。 周意竹站在他们前面,仰首望着天空高处,脸上全是眼泪。 —— 太虚中感受不到光阴流逝。 林默盘膝坐在一块通红似炭的巨大石头上,事实上这块石头比烧红的炭热多了,不过他已经相当适应。 体内火性根系在源源不绝的真源气息下越发粗壮,红色根须如同其它五种根须藤蔓,在身体小天地中蔓延生长,将一颗颗星辰般气穴窍腑连结在一起。 寂也完全展现出它的真正面目。 剑锋上再无半点灰白,晶莹透亮,宛然千年寒冰打造,锋刃处闪烁着幽蓝光芒。 即使身如烈焰洪炉,也压不住从它剑锋上透出的丝丝阴寒。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剑气在拼命膨胀,整个经络撑得无比难受,仿佛快撑破整个身体小天地。 得把剑气宣泄出去,否则真的会胀破经络。 他想起了千刃葫,好像记得这只葫芦能吸收并贮藏剑气,不知道真源之火会不会将葫芦损毁。 这时他已经顾不得许多,自剑匣空间中驭出,稍以剑气浇注,葫芦便开始自行吸收起体内多余的剑气来。 千刃葫的确神奇,像一座无底洞,灌注的剑气似乎永远填不满。 然而林默也没感觉到轻松,剑气依然磅礴增加,不管他怎么用葫芦汲取,体内膨胀有增无减,经络气海那种撑爆的难受感,令他意识模糊。 小天地内,无瑕金丹不停旋转,越来越炽热。 轰! 金丹炸开,爆出白中带青的火球,凝而不散,一股强大吸力,将整个元神三魂七魄吸入火球。 元神火炼。 正是自己给自己施加的酷刑。 他只能用从顾若水处学得的方法,将肉身内符纹般的变异道树之形拓进元神,力求元神不受损伤,即使受损也能尽快复原。 也幸亏此时体内剑气磅礴到了极致,刻画的这些线条有足够的剑气支撑,不担心会随着光阴流逝而褪色。 一条条金色纹线在虚无的元神中流淌,看起来和肉身小天地内乱成一团麻的藤蔓一模一样,只不过肉身内藤蔓色分八彩,青白为天,褐为地,碧为风,红为火……而元神中线条只有一种,金色,明亮而澄黄的金线布满整个元神身躯。 元神也在不断萎缩、变小。 这就是所谓的还丹炼形,妙化胎道? 林默此时已忘记了肉身撕裂感,不知不觉间,元神无限扩张如一座鼎炉,漫天剑气化作丝丝金线正往元神之上描金,天地水火一焚一煮,熬炼着整个元神天地。 真源之火正源源不绝涌进体内,肉身道树高速周天流转,汲取精华,维持着鼎炉之火熔炼元神。 一粒心神恍然又看到了大罗天。 他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嘴里不停啧啧。 “你怎么又出现了,这次出现的这么晚?” “怎么是又,我们以前见过?” “无底之渊,丹崖悟道时我们都见过。” 大罗天仰起头,翻着白眼,似乎在努力回想,忽然垂下头,叹道:“那只是我的残念,唉,我也是残念,没了元神魂魄,也剩这点残念还在天地间游荡。” 心神道:“那你啧啧干嘛!难道丹道不是你留下的记忆?” 大罗天道:“是啊!天地玄黄,八相同生,以身为炉,以气为药,以心火炼,肾水调和,渐转五行,以造不灭之躯,便是我曾经所悟通天之道。” “既已不灭,为何会魂飞魄散?” 大罗天怔了怔,突然跳脚就骂:“狗日的神灵,不讲武德,竟然偷袭我元神。” 林默愕然。 第192章 五源祖师爷 大罗天抱着头,一个劲拍着脑袋,突然又笑了起来,“奶奶的,都忘了我只是残念,也只记得这一点,不过依稀记得,当初我也试着炼过元神,却始终不得其法,记得有个小道士,好像炼神挺不错,就是炼体有点挫,每次跟我打架,总给我揍得哭爹喊娘的,哈哈……那小道士挺好玩的。” 他忽然又死死瞪着林默:“你居然化出元婴,你是小道士一脉?” 林默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缕残念好像记忆有点断断续续,不如无底之渊和丹崖那缕记忆连续。 “不对,你这体魄的确走我当年路子,可惜差得太远,远远达不到不灭永存。” 大罗天自言自语,拇指食指分开撑住下巴,嗯嗯有声,不住点头,“有点意思,两者结合,似乎也是可行之道。” 说到这儿,他抱头一屁股坐了下去,不断晃动身体,嘴里不停念叨:“没用,没用,怎么都感觉不到真元流动……” 林默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寂出现在眼前,以小时候林默形象出现,看着地上前言不搭后语的大罗天,老成地长叹一声:“你就一缕寄生心火内的残念,当然没有真元流动。” 大罗天猛抬头,瞪着寂,呐呐道:“你……你是……” “我也算残念之一吧!不过比你幸运,找到了契合的主人,这才得到了完整灵智。” 林默这下总算下星期明白了为什么在得到真源之金时,并未经历汲取转化过程,原来寂便是大罗天残念之一,本身汲取了金源属性,将自己变成了一柄剑,他本身就是最精纯的五行之金。 至于水、木中为何没有残念出现,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残念并不是每处都有吧! “那你记得什么?” 林默记起,寂从来没提过他记得什么? 寂笑了笑,道:“我只记得怎么用天地之气炼剑,所以就炼出了一把,现在我所有灵慧,就是你的记忆。” “炼剑?” 林默识海中马上出现了无数画面。 寂的记忆吗? 画面中他看见了天地间各种不同的气运缓缓流转,有的凝结成实质,大地、山川、河流,甚至各种各样不同的金铁……大地上冒出嫩芽,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河流冲刷大山,将无数崩塌的岩石冲刷成美丽的玉石…… 天地洪炉,万物可炼。 人身小天地何尝不是另一座天地! 体内剑气充沛激荡,林默分出一粒心神芥子,尝试着引导气息,借天地之息熔炼天地。 体内剑气渐分七色,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真元炼剑气,剑气归八相,回归原初本质。 随着八相本质虚无气息坍缩凝结,愈发凝结瓷实,渐渐显露出剑体形状。 大地上真源之火由蓝转青,凝结出的剑条烧得通红,他的心念仿佛一柄无形巨锤,一锤又一锤,不停煅打剑条,火星四溅,悬停半空,却不消散,汇成一条条金色长河,流入身体小天地,渗入化婴元神…… 天地骤然旋转,元神仿佛坠入另一座太虚湍流,遍布金线的身子被急速拉扯变形,不知拉伸出好几十里长短。 当天地停止旋转,天地景象随之一变。 炙热的天地熔炉已然不见,清澈透亮的蓝天替而代之,四处花香醉人,清透的蓝天居然在下雨,毛毛细雨。 林默伸出手掌,雨丝透掌而过。 他这才哑然失笑,光顾着惊讶了,竟忘了只是以阳神之姿陷入了这片太虚天地。 阴神和阳神之别,仅在于境界火候区分,实则皆为本命元神显化。 阴神是指未经修炼或修炼境界不高,具体地说就是没有成就元婴,或即使元婴初成尚未脱胎换骨、返璞归真的元神,皆属于阴神。阳神即元婴火候具足,出天门与肉身等同。 第一次阳神离体,竟不知该如何凝成实体。 动念间,天地气息便如潮水涌来,直没脚背,顺小腿一路攀援而上,漫淹过腰,直至覆过头顶。 也只一两息,触感已生。 雨丝冰凉清透,滴落发梢,旋即化为精纯灵气渗入皮肤。 这哪是雨,完全就是精粹至极的灵气。 天下间竟有灵气如此充沛之地! 林默甚至突发奇想,要在这种地方找处山头,飞升来青莲的朋友们从结丹到元婴大成,只怕能快一倍不止。 就在想入非非之际,耳畔一声大喝,将他从思绪飘飞中拉了回来。 “哪来的后生,竟敢闯吾洞府。” 声音雄浑有力,震得耳膜嗡嗡鸣响。 旋即一座山岳般身影出现眼前,他不由得后退好几步,方才看清。 ——哪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庞大无比的异兽,马身鸟翼,蛇尾盘绕,其首如猴。 异兽背上坐了一人,长髯及胸,面如冠玉,两眼精芒湛然。 与异兽庞大无比的身躯相比,这人就像异兽背上一块小小的青色突起,若不仔细打量,都很难看到他的存在。 他目光如剑,锐利而寒冷。 林默拱手作揖,道:“在下林默,误入此地,还望前辈勿要怪罪。” 那人鼻孔哼了一声,冷冷道:“赶紧滚蛋,少在老子洞天内汲取灵气,不然休怪老夫无情,斩了你这副阳神躯壳。” 洞天? 林默咂嗼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仙家居所灵气汇集,谓之洞府;不少仙家山头也将自家灵气充沛之地谓之小洞天;但这些都是自抬身价的说法。 道藏所载:夫道本虚无,因恍忽而有物;气元冲始,乘运化而分形;故有灵气所聚得洞天之境;气沉于地,凝土肥沃滋生万物,谓福地焉…… 清莲仙界九十九天皆为福地,真正的洞天何处,无论青莲还是五源,皆无此类记载。 这里真是洞天?难怪灵气充沛如厮! 见他不动,那人愈加愤懑,长身而起,高举右手。 青山空寂,河水凝止,微风顿时平静,雨落的灵气也悬停在蓝天下方。 天地间响起一声清脆弦鸣。 无数剑意从天地各处流淌而至,汇聚进他的手掌间、 剑凝,寒芒夺目。 一剑斩下,剑光笔直一线。 凝剑到挥剑只在刹那间。 林默危机预感事先做出判断。 脚底阴阳鱼图顿生,高速旋转,层层叠叠阵纹扩散,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九星制临八方,精气在天星宿流转,形质在地山川纵横。 剑光向着阵图山河而来,无比迅疾,就连视线都无法追上。所经之处,山崩地裂,星辰坠落,大地上尘烟弥漫,形成浓密尘雾。 笔直的剑光开始扭曲、衰减,轰然撞塌一条绵延山脉后消失不见。 异兽庞大的身躯动了起来,粗如千年古木的蛇尾横扫,尘土飞扬,天摇地动。 蛇尾披满鳞片,坚实有力。 一扫之力,不逊元婴大圆满倾力一击。 嚓嚓声不断,撞入阵图的蛇尾竟然就这么寸寸断开,甲片激射,血肉横飞。 异兽负痛,一声震天长嘶,后背一拱,将背上那人高高抛起,一扭头踏云而走。 那人空中悬停,瞪大眼瞧向林默,愕然道:“剑修?” 林默也瞧着他,“你也是?” 那人眼睛眯了起来,目光锐利如剑,“五源来的?” 林默也眯起了眼睛,“去过西崇山?” 他们都在提问,没人正面回答。 那人的手垂了下来,剑尖指地,好像打算罢手。 林默不敢大意,阵势微收,脚下阴阳图犹在缓缓转动。 “你来了多久?”那人的语气很奇怪。 林默怔了怔,如实道:“刚来。” 那人也怔住,半晌才开口道:“五源还有人能自行飞升,乃至洞悟天机?”语气简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惊讶得无以复加。 林默差不多确定他身在何处? 真身当然不在,真身还在真源之火的太虚之境,以天地洪炉,熔炼肉身元神。 只是一粒心神驾驭阳神飞升来了洞明天。 他自己都不确定这种算不算洞悟天道,步入洞真境界,但从刚刚短暂交手来看,似乎也大差不差。 是不是因为身处太虚缘故,天劫无法降临! 那人缓了口气,问道:“西崇山可还有少阳剑宗?” 林默点头。 对方语气很明显表达出他便是少阳剑宗出身,不知是第几代祖师! “我是第四代,蔡群峰。” 山上宗门传承迭代并不明确,尤其像五源这种,三百年一次破天接引,留下来的,寿数基本无法熬到下一个三百年,就像师父何长老,就是那一类不走运的,他看似与季长卿、余墨等长老平辈,实际上辈分年岁,当他们爷爷辈都足够。 然而宗主不一样,传承有序,不一定三百年轮换,也有不少宗主如何松声一般,中道陨落,三千余年间少阳一共宗主出现过十六任宗主,蔡群峰就是第四任。 林默清楚记得《少阳志》有载:蔡群峰,道号左岸,灵剑‘挥霆’,品中,坚韧有余,道韵不足。入集仙峰,修蛰龙心法,百年筑基,入门一百五十载,任宗主,七十二年,后不知其踪。 敢情这位四代宗主,结丹飞升,最后还成就大道,洞天登临真仙界。 “晚辈……十六……十六代弟子林默,拜见祖师爷。” 面对长辈,林默还是显得相当有礼,虽然这位长辈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点咄咄逼人,以老卖喘。 蔡群峰叹着气,扭着望了望远方,又回头看着眼前差了十几辈的晚辈,轻轻挥手,长剑砰然散去,化作剑意敛入体内,“既然来了,那就寻一处洞天秘境,好好修行,别再到处乱闯,天界强手如云,误入他人洞天,好比与人问剑论道,也是遇上了我,若遇上别人,你这阳神之身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林默赶紧道:“晚辈还想请祖师爷指点迷津。” 蔡群峰皱了皱眉,还是停下脚步。 林默当然不会告诉他,其实真身还困在魔域血海太虚,谁也不敢确定这位老祖对魔域态度如何? 他试探着问道:“不知祖师爷现在执掌哪支道脉?” 蔡群峰眼睛又眯了起来,以拳堵嘴,干咳了两声,沉声道:“不是每一个洞明天真仙都去揽那庶务,我辈当以长生久视为重,区区虚名,何足挂齿。” 林默暗暗好笑,没地位就没地位,扯这有的没的。 “是不是祖师爷之后,自行飞升到青莲仙界的五源人,全都成了别人夺舍的躯壳?” 蔡群峰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有些话不能乱问,你既有幸飞升,那就顾好修行,偶尔去下界走走也自无妨,少去招惹道脉世家。” 林默道:“景晖楼姜家,祖师爷可熟?” 蔡群峰脸色更加难看,脚尖挪动,衣袖一拂,便御风而起,半空中留下一句:“少阳二代祖师便是姓姜。”转瞬便不见踪影。 少阳二代祖师姜道广,道号陵源,二代尚未立宗,因此也没有留下灵剑记录,《少阳志》只记载,少阳九峰的剑术道脉便是这位祖师一手创立。 景晖楼姜家竟然与少阳剑宗二代祖师有关! 林默掐指算了下,二代祖师在五源时,景晖楼姜家已经是十二道脉中坚力量,按年月推算,很可能就是景晖楼主,姜渃之父,当年谪凡五源斩杀姜渃肉身的,也许正是此人。 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杀父仇人’。 第193章 光阴似箭 林默睁开眼,阳神瞬间归位。 头顶悬浮着八柄长短不一的剑条,有的精芒暴射,有的黯然无华,最奇特的是那柄雷光闪烁的剑条,不断变化形态,或长或短,或扭曲如蛇,或又细若游丝。 体内小天地内,寂正一脸幽怨盯着他。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炼这些没用的鬼东西干嘛!” 寂神情像怨妇。 林默哈哈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不过很快收住了笑声,耻笑自己小时候模样,他实在过意不去。 “我只是炼着玩玩,不正好有只千刃葫,拿来养剑,以后赠送他人也拿得出手不是。” 寂脸色变好了些,盯着他的元神看。 林默凝出一粒心神,看向元神躯体,金光灿然,线条纵横交错,无数状若丹丸的圆球以线条相连,悬浮其间。 他扭头问寂:“这回不会再消失了吧!” 寂摇摇头:“我怎么知道,问问大罗天去。” 看来他这缕残魂已经没把自个当成大罗天之一了。 大罗天残魂从火海里飘出,凝视着林默,久久不语。 突然抱头,不停扯着虚无的头发,一扯就是一团幽蓝的火焰爆射开来。 “早知道,早知道,我的道是对的,只要找到元神稳固之道,必然生机不灭,永生永存……” 他自个在那发疯,对林默问话置之不理。 寂叹了口气,像极了装老成的十一二岁林默,“看来你做对了,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失态,不过你现在境界不够,远远不到肉身不灭、神魂不死的地步,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修行找到天人合一之路,才是你摆脱夺舍噩梦的最终手段。” “你知道天人合一?” “你知道我不就知道,真傻冒,也不知当初为何选中了你。”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我被夺舍了,你会怎样?” “我,我就自行离窍,回炼剑峰去。” “你行吗?” 寂咬着嘴唇,不再作声。 ——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不再是阳神离体,而是真身。 下一刻,他就脚踏实地,脑子嗡嗡作响,五脏气血翻涌,弯腰就是一通干呕,手一撑,掌心所触冰凉而坚实。 呕了好一通,什么都吐不出来,腹中空空,连滴水都没有,哪吐得出东西,他不知道进入太虚多长时间,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抬头仰望,看清面前一堵高墙,直入云天。 不远处人声鼎沸,人来车往,没几个往这边瞧,只道是宿醉未消的夜游公子哥,扶墙呕吐呢! 他低头看了眼,还好,剑匣炼化的袍子不知何时已回到身上,成了光鲜亮眼的白底织银锦袍。 人来车往处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尽头便是这堵墙的开口。 一堵城墙,他正在墙根下。 这是什么地方? 不会是洞明天,似乎洞明天没有普通人居住。 脑袋还是很晕,他扶墙慢慢来到城门洞口,退后几步,仰头去看门洞上方的字。 他可不想刚从血海太虚出来,又给扔进狼窝。 ‘青罗’。 濒临血海畔青罗王地界,看来真源虚境并未将他扔出多远。 也不知道顾若水去了哪儿,若青罗王也在打他主意,以现在的境界是不是能打得过也未可知。 不过有了阳神飞升,与蔡老祖的短暂交手,至少信心上提升不少,有一战之力,加上体内强大的生机复原能力,来一次以弱胜强也未必不可能。 稍微休息了一阵,等眩晕渐消,这才入城。 剑匣袍子还在,里面所藏的东西自然也还在,他信步走在大街上,飘过来的食物香气不断刺激着味蕾。 一家大灶上放有几口大砂锅的铺子吸引了他。 砂锅里炖煮的明显是肉,混合着陈皮、当归和黄豆的香气。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填饱肚子,大块的肉,大碗的酒,想到这些,喉结就忍不住上下移动。 铺子不大,里面只摆了四五桌。 其中两桌还紧贴墙壁,留下的空间只够两人背对而坐,几乎没有间隙,动作稍大,说不定手肘还打架。 正是朝食时分,普通人通常只食朝暮两顿,稍微有点钱的人朝食通常都会吃点价格不贵的肉食。 铺子里面坐满了客人,每人面前都一只碗,盛满了汤,里面漂着葱花香菜和少许肉块,人人手拿大饼,边啃边喝汤。 铺子老板抬头看着林默,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装着打扮的公子哥会走进他这种小店。 “来一碗肉,肉越多越好。” 林默侧身想从背对而坐的两人间穿过,去墙边那桌空位坐下,两人都会意起身,站起来让他。 其中一人扭头就怔住了,张大了嘴,叼着饼一下落到脚背上。 林默也愣了那么一下,大笑,伸手在那人臂膊上重重一拍,打得他身子直晃,差点没一屁股坐回去,“梁斌——” 梁斌脸一皱,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林默明显感觉他在做戏,就算做戏,搞出痛哭抹泪也有点过了。 “林师啊!你这些年都去了哪儿,让哥几个好找……” 不等他哭诉下去,林默眼神制止了他。 来到空位处坐下,梁斌马上移了过来,把原本坐在靠墙这桌的客人赶去了别处。 老板这才道:“肉有三种,加肉可得加钱,客官要哪种肉?” 梁斌扭头恶狠狠地道:“话恁多,一样一斤只管送上来。” 林默瞪了他一眼,摸出一小块银子,扔在桌上,“就按他说的,若不够,加钱便是。” 普通人饭馆吃饭,银子比灵晶好使,这么一小块银子已经够他在城里面除仙家酒楼外,包上最好的一桌酒席,像这种卖炖肉大饼的朝食铺子,一天买卖做下来,也挣不出这块银子。 老板乐不可支,赶紧从砂锅里捞肉,取刀擦碗,手忙脚乱。 林默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梁斌脸一皱,又准备哭诉,给林默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林师啊!你走这些年,可不知道我们遭了多大难,吃了多少苦……” 林默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些年?” 梁斌愣了愣,“不就这些年吗?难道……” 林默道:“具体多少年?” 梁斌扳起手指头,肯定地道:“准确来说八年另九个月。” 林默震惊不已,并未表露脸上。 他也没想到太虚之境中感觉短短数个时辰,世上已去近九年时光,加上前面那几年,来青莲已经十四年左右。 徐渝在鸦山还好吗? 胡涂修行怎么样,还需要几年才能飞升来青莲! 陆离应该很快就能结丹,二师兄也差不多,还有姚紫嫣…… 柳凝霜,唉…… 韩师兄也应该快了,王屏峰恐怕得多几年,那小子修行一向爱偷懒,别浪费了大好天劫炼体机会,去走接引路就行。 刹那间,他思绪万千。 从太虚出来,他忽然发觉众多念头刹那便成,如醍醐灌顶,又似神意天成。 第194章 群魔乱舞 梁斌徐徐道出他们这些年的遭遇: 自从与林默分开,他们生怕被冰轮王事后找麻烦,不敢回冰轮城,一路往东到了天藏王地界。 五人一边打听着林默消息,一边替一些山头做点小事,毕竟有元婴境界的高长霄领头,还是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 日子长了,总会懈怠。 天藏与冰轮之间战争终以和谈落幕。 他们认为过去好几年,冰轮王想来也淡忘了此事,并未在意。 谁知天藏手下魔将无畏突然找上门,将他们尽数擒获扔进大牢,每日各种刑罚伺候,逼问林默下落,他们实在也不清楚,只能说出林默目的地是魔都,如此折磨一年后,一无所获,无畏也觉得疲劳,索性放出吴正新、梁斌二人,让他们筹集五万仙晶,作为赎回他们五人的代价。 放吴正新和梁斌也不是出于一时兴趣挑选,两人都是能凭自身本事挣钱的那号人。 吴正新阵师,画符布阵一把好手,仙家山头与商家渡船都需要这方面人才;梁斌属炼师,炼品炼物皆能卖钱。 两人出狱后,未弃同伴不顾逃去别处,在天藏地界各家山头混了段日子,不过那些山头皆知两人遭遇,知他们急需挣钱,价钱压得极低,如此下去,五万仙晶得凑到猴年马月,两人不敢回冰轮地界,只能往东来了青罗。 两年时光匆匆过去,两人累死累活,节衣省用,这才凑齐不到一半,拿钱去找无畏,想着先交些仙玉,多赎一两人出来也好一起挣钱更快,谁知无畏翻脸不认人,原本定好的五万仙玉居然加上了利息,再扣除吴、梁二人本身赎身费用,交去的近三万仙玉一个人没赎出来不说,每人赎金还涨到了一万五千,说五千是利息。 三万仙玉也够他两人的。 两人无奈,打也打不过,人又牢牢掌握在人家手上,只得回到青罗,就在这青罗城开了家铺子,吴正新画符制作阵旗等法器,梁斌炼器,生意不好不坏,养活自己容易,结余不多。 听完梁斌讲述,林默三盆肉也吃得差不多见底,两人便往铺子而来。 铺子开在青罗城并不起眼的一条侧街,门可罗雀,一块写着‘仙器居’的招牌挂在门框左侧,既不醒目,也不亮眼。 梁斌满脸羞愧道:“铺子门脸不好,民居改造,门额不够挂匾,只得将就行事。” 正如他所说,门楣上方便是屋檐挑梁确实没法挂匾。 “已经不错了。”林默说道。 他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份不舍不弃的精神令人感动,虽然身处魔域,朋友还是朋友。 “去见见老吴。”他伸手拍了拍梁斌肩膀以示安慰。 走进铺子,柜台后只坐了个无所事事的伙计,跷脚坐在那儿喝茶看书。 见东主回来,赶紧起身招呼。 梁斌道:“老吴还没起?” 伙计道:“早起了,梁东家前脚刚出门,后脚就来了几个仙家,说是前几日给他们东西出了问题,吴东主便跟着去了。” 梁斌哦了一声。 摆阵设阵不像炼器,卖出去就行,经常会有调整,亲自去处理也很平常。 “那就请林师先去里屋喝茶。” 林默嗯了声,扫了眼货柜上的符箓法器,全是结丹境使用的初阶器物,值不了几个钱,也难怪,这等货色凑足几万仙晶确实不容易。 何况还遇上个贪得无厌的魔将,想来无畏便是那位三洞真仙斩出的贪欲心魔。 屋子很小,里面加灶房拢共四间,吴、梁二人都住在这里,炼器画符也在此处。 外面铺子便是屋主以前堂屋,里间更显狭小逼仄,摆了张宽大的书案,基本不剩多少空间。 梁斌给林默泡来一壶香茗,也不是什么仙家茶,寻常人家二三十文拿来待客的茉莉花茶,茶浓花香,香得有些腻人,完全掩盖了茶叶本身清香。 “条件差了点,让林师见笑。”梁斌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林默浅啜茶水,茶味很像当年不会泡茶时,泡出来那种浓酽,但喝在嘴里,却有一种别样甘醇。 就像在沙漠里走了上百里,身体严重缺水,哪怕喝的是泥浆水,也会品出甘甜。 喝完一杯,梁斌帮他重新斟上。 林默这才道:“有什么打算?” 梁斌坐在书案一侧,讪讪道:“当初已发誓做林师随扈,既然您回来了,当然唯马首是瞻。” 林默拇指旋转茶杯,问道:“不怕危险?” 梁斌挺了挺腰板道:“跟随主人,万死不悔。” 称呼已从林师改成了主人。 林默笑了。 梁斌此时心湖间正想:冰轮魔君都奈何不得的现成大腿,不抱将来定会遗憾终生。 “那就等老吴回来,一起去天藏接人。” 梁斌满脸欣喜,指了指外屋,“这铺子……” 林默道:“你是做买卖做出了感情,舍不得?” “那不至于。” 嘴上这么说,梁斌心里还是个念旧的,总有些依依不舍,走出里屋,小声给铺子伙计交代着关张事宜。 本来铺子也没太多生意,几句话就交代得清清楚楚。 …… 晌午已过,吴正新未归。 伙计正在铺子里收拾,将一应货品归拢打包,梁斌一边陪林默说话,也不断起身去铺子门口张望。 有些焦虑地问伙计:“你记得那些客人仙府何处?” 伙计道:“谁知道,面生。” 等了一会儿,他像想起什么,说道:“记得里面有一位,三天前来过,直接找的吴东,我这儿没做记录。” 梁斌回到里屋,看着林默,目光闪烁不定。 “什么事?直说。”不用猜,从他表情就能看出肯定出了纰漏。 梁斌心声道:“几日前,一帮散人找老吴订了套阵旗符书,临时布阵那种,其中有两件法器还是我帮着炼的,一共两百仙玉……” 林默道:“说重点。” 梁斌咬了咬牙,又道:“从阵符推断,只怕是用来围困某个目标,不知是不是失了手,怪罪到老吴头上。” 林默放下茶杯,“他们现在何处?” 梁斌摇头,颇有些无奈道:“我们也不好问客人根底,银货两讫的买卖,谁知道他们何方神圣。” 林默道:“就算失了手,不应该趁早离开,没来由回头找老吴麻烦啊!” 梁斌道:“是啊!不应该回头找麻烦的。” 这时外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梁斌转身来到门前,探出脑袋张望,失声道:“老吴回来了!” 随即有人大声嚷嚷:“抓住他,又一个同党。” 吴正新也在大声喊:“赶紧走——。”声音戛然而止。 喧哗声中,铁器碰撞声传来,梁斌闪身疾退,两条黑铁链灵蟒般紧随身形,挟风破空而至。 林默伸手一把抓住梁斌后心,往后一扯,左手并指如刀,斩在两条铁链前端六棱尖头上。 呛啷一声,铁链往下一沉,尖头直没地面,链条绷得笔直,两条身影反倒给扯了进来。 黑衣黑甲,头上戴着冠帽。 两人刹不住身形,扑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外屋有人喝道:“胆敢拒捕,来人啦!给我用弓弩射,别让犯人逃了。” 林默拍了拍梁斌肩膀,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走了出去。 店堂里站了好几个人,一字排开,穿着跟摔进里屋两人差不多,正从背后革囊取出弓弩,调校弓弦,见两人出来,来不及张弓搭箭,拔出腰刀,严阵以待。 吴正新被两人左右架着胳膊,倒拖着往街上走,一眼便看见从里屋走出来的林默,眼睛瞪得老大滚圆,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显然被人下了禁制。 一名大汉立于铺子大门外屋檐下,着深青袍服,半身胸甲呈铁灰色,银色革带系束腰间,左手执一杆长槊拄地,身材高大,门楣太低,看不见他眉毛以上。 宽大的身板几乎挡住了整个门,身边缝隙间,可以看见街上还站了不少黑衣黑甲的人,全都带着兵器。 铺子伙计也不见人,灵识能感觉到他正蜷缩在结实的柜台后簌簌发抖。 刚刚摔进内屋的两人也爬了起来,空着双手便从林默身后跑向了自己人那边,两条刻满符纹的铁链也没拿,不是不想,而是两条铁链深深嵌进了地面,短时间拔不出来,只好舍弃。 林默瞧着门外大汉。 大汉也瞧着他。 对视片刻,大汉冷冷道:“足下何人?” 林默从这些人统一的打扮猜出他们身份,不想生出事端,抱拳略晃,“来拜访朋友,敢问官家,这二位兄台犯了何事?” 大汉表情严肃,沉声道:“既不干事,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妨碍本大爷执行公务。” 他视线偏移,一指梁斌:“把这人锁起来,带走——” 刚刚跌了个狗吃屎的两人赶紧道:“那人刚才出手阻拦我们捉人。”满脸不忿,显然是想让领头长官给他们出气。 大汉皱了皱眉,咬牙小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旋即抬头瞪着林默,一字字道:“既然伤了我的兵,那就跟我们走一趟,若与此案无关,问清楚自然放你离开。” 语气比对待梁斌稍好一点,依旧一副高高在上口吻。 此人一身气象也就元婴初期,身躯明显属魔体,皮肤在光线下泛着青光。 魔体修炼也因境界而异,像几位魔君,表面上看不出与别人有任何差异,魔将也相去不远,眼前这人明显差距较大,与林默第一次入魔域,杀过那名元婴魔修相似。 林默微笑道:“我若不去呢?” 大汉仰面大笑,“你以为你是谁?青罗君主脚下,还敢抗拒本官不成。” 他低下头,眼睛瞪得滚圆,大声道:“还不拿人。” 林默动也不动,扑过来的几名黑甲军士好像撞上了一层无形屏障,非但没能近身,反而给前冲力倒弹出去,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军士修为并不高,也就是些筑基、炼气境,哪怕一哄而上,对付结丹境也难,何况是刚从火性真源走出的林默。 大汉终于相信有人敢在青罗城犯上作乱了。 足跟一踢槊杆,顺势后撤半步,长槊平执在手,一步跨出,直指林默胸膛刺来,气势颇为不凡。 槊锋破空,撕裂出尖锐啸鸣。 林默稍稍抬起手臂,食指指甲盖轻轻敲了下槊尖。 铮! 声音极其清脆,槊锋也没折断,整个槊杆却如面条一般扭曲起来,力量传递到大汉执握槊杆末端的手掌,强烈的烧灼剧痛让他不得不松开五指,巨大的力道来得太快,先于他松手前传递到小臂、大臂,他甚至听见了胳膊骨头喀嚓碎裂的声音。 他开始后退。 退得也太晚了,槊杆尾端如蛇头般骤然昂起,重重敲打在他下巴骨上,脑袋猛地往后一荡,后仰倒地。 直到后脑勺碰到坚硬的街面青石,才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刚准备起身,一只脚又将他踩了回去,貌似很普通的一只薄底短乌靴,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胸口渗透进全身经络气腑。 林默朝拖走吴正新的两人勾了勾手指。 那二人也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中蛊惑,赶紧撒手,任由吴正新跑向林默。 大汉恨恨道:“不管你是何人!敢在青罗城动手,那是找死。” 林默理都不理,拍了拍吴正新的肩,禁制立解。 他马上躬身作揖:“吴正新见过主子。” 这家伙居然跟梁斌一个口气! 林默觉着好笑,又有些无奈,当初抓这哥几个,只是想让他们带路,顺便也打打掩护,何曾想过收他们真当扈从。 世间因果就这么奇妙,总有意想不到的发生。 反正苍鼎山有的是地盘,前有李老实等人,后有这几个魔域修士,日后等二师兄他们来了,也需要人手使唤。 他抬头望向天空,扯了把衣襟,扯出一道阵纹虚影,将吴、梁二人整个笼罩其间。 下一刻,空中隆隆雷声滚滚,一道黑影挟雷带风疾奔而至。 脚下大汉马上精神一振,大声喊道:“主公,此人法术了得,可别轻敌。” 主公两个字刚喊出口,一股强大的劲风扑而来。 砰砰砰……一连串闷响,气机层层叠叠一圈圈激荡扩散,飓风横扫长街,门窗脱离枢轴,如枯叶翻飞;屋檐破碎,青瓦似波浪翻涌…… 黑色人影小步急速倒退,每一步脚跟落地,坚硬的青石板街道便踩出一个脚印。 脚印不断出现,几乎延伸到街尾。 那人后退的脚步停下,身躯前后晃动,眼睛里面充满惊吓。 林默原地不动,就连他脚下大汉也未受到任何冲击,堪堪刚把刚刚那句话说完。 吴、梁二人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嘴。 “你是何人?”那人嗓音略带颤抖,不敢相信眼前事实。 “林默,双木之林,沉默之默。” 那人怔了一怔,问道:“拿走沧溟君‘积雷天’的,是你?” 林默左手轻扬,头顶便有乌云盘绕,电光雷鸣。 不用开口,积雷天法宝已说明一切。 那人抱拳躬身:“青罗帐下魔将真阳。”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哪还有先前高高在上的倨傲。 林默瞧着他,小腿轻摆,脚下所踩大汉沿着青石板大街滑向对方。 对方既然态度放低,他也不介意还个人情。 真阳拱手再谢:“适才多有得罪,真阳鲁莽。” 他眼皮一垂,瞧了眼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大汉,冷冷道:“怎么回事?” 说话间,曲指轻弹,嗤的一声响过,大汉翻身爬起,不敢站直,半跪大街上,战战兢兢道:“前些日一帮散人在衡河道袭击了运送灵晶的渡船,拦截渡船的阵法正是‘仙器居’所出……” 真阳摆手打断他的话,有些不高兴地道:“劫犯不是已经全数落网,灵晶也尽悉追回。” 大汉赶紧道:“属下想把案子办的更完善些。” 真阳皱眉斥道:“滚——” 大汉哪敢分辨,领上手下,头也不回离开。 真阳缓步踱近,面带笑容,“属下人办事荒唐,望仙师包涵。” 林默撤去吴、梁二人身上笼罩屏障,微笑道:“也没什么损失。” 飞升青莲这么多年,他已不再像当年直来直去。 一些误会,大家能谈则谈,解除误会最好,世间路窄,总不能四面树敌,到时连个退路都找不到;实在谈不拢,武力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 真阳瞥了眼吴梁二人,道:“真阳身为青罗城巡狩,失察之责脱不了干系,如需补偿,林师开口便是。” 林默没有看真阳,而是抬头望向天空,抱拳拱手,似乎在对空气说道:“多谢君上网开一面。” 真阳神情古怪,退开两步,不再开口。 吴、梁二人也赶紧后退至街边,不敢直视林默方向。 空中白云聚拢,显化出五官轮廓。 白云间有人说话:“阁下有何要求,向真阳提出即可,青罗身为魔都守护,自然事事遵从魔都。” 话中包含意思颇多,林默大概明白了一些。 不等追问,白云重新散开,那张脸已然消失不见。 林默瞧向真阳,问道:“可否请阁下修书一封,让天藏那边放了我那几位朋友?” 真阳揖手道:“魔君地界有别,即使君上修书,天藏也未必给这个面子,若林师需要灵晶,一两万仙晶,真阳自可做主。” 林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很明显青罗是得到过魔尊授意,至于魔尊在虚境中说过的那些话,他相信有一大半是真的,然而隐藏了真实意图,也很难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脉络,像魔尊这种已经凌驾天道之上的顶尖人物,放眼九天,谁能推衍卜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 —— 清月河水流湍急,奔涌直下,昊月城屹立宽阔河岸边,仿佛一座巨大的青色山岳,扼守着通往天藏地界河谷险要。 无畏走出厅堂,屁股后面跟着的账房先生正一五一十汇报着当月开销收入,他对这些数字实在没太大兴趣,听了也就听了,繁复得比修行口诀还绕口的数字,听着就让人头疼不已。 他还没法打破惯例,若每月不来上这么一遭,手底下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怕就会偷偷掏空他殷实的家底。 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别人老鼠搬家啊! 其实以他私库里面存下的灵晶宝贝,就算再招募一支千人修行者军队也不在话下,光凭他一个人,就算修行到洞神境最高阶,存下的仙晶也足够使用,可他就是不满足,光看着库房里宝光粲然,他心里就有种莫名满足。 魂魄弥补不够啊! 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心头贪欲彻底克制住,到那个时候…… 他思绪扩散,已经没留意听账房报出的一串串枯燥的数字。 大门口走进来的三个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其中两人认识,这几年从他们身上榨取了不少。 该死的散修,本事不大,还敢招惹冰轮王,不乘机榨干他们的骨头,难道留下来过年! 天藏麾下八大魔将,论本事他排不进前五,但论挣钱,其他七个加起来,也不及他一手之敌。 无畏对自己挣钱的天才头脑感到相当满意。 这不,这俩傻蛋又上赶着送钱来了,这次不知是多少,要是拿来六万仙玉…… 他左手背在身后,冲身后账房先生比划出一个手势。 这是他们的默契,账房先生一会儿视其带来的赎金多少,马上就会算出一笔对方无论如何都无法还清的变天账。 即使再没下次也不打紧,牢里面关那三人,到时往冰轮王那边一送,不也能换来大把收入。 天藏魔君真应该把整个地盘的收支管理交给自己,不出几天整个天藏金库,不翻两三倍收入他都对不起自己。 可惜,君上识人不明啊! “钱凑齐了?”无畏轻蔑地撇着嘴角。 吴正新拱手道:“就请大人说个实数,在下也好一次性将三位朋友带走。” 语气挺坚决,做了笔大买卖?一次性凑足了! 无畏抑制住上翘的嘴角,眼角余光打量着不认识的年轻人。 ——身上法袍云遮雾绕的,似乎不同凡品,一会儿得想个法子,把这件袍子弄到手。 他简直觉得自己想法绝了! 嘴角抑制不住扬了起来。 第195章 明月广寒挂冰轮 账房先生从无畏身后站了出来,手上的账簿往胁下一夹,拿起挂在胸前的金算盘。 算盘看上去很小,不足正常算盘十之一成大小,框、档、梁、珠却一应俱全。 指甲拨拉着金珠,细长枯瘦的手指灵动而迅速。 很快,账房先生抬起头,薄薄的嘴唇吐出一个数:“七万八千,仙晶。” 吴正新倒吸一口凉气,愤懑之情摆在脸上,怒道:“你们还讲不讲理,总共五万赎金,上次我们来交了三万,就说是赎我两人的身价加上利息,那也罢了,如今赎他们三人明明四万五便足够,怎么又出来个七万八千……” 账房先生不慌不忙道:“上次,你也晓得是上次啊!日子都过去多久了,息上加息,利上滚利,可不就是七万八千。” 吴正新怒不可遏,一张脸青筋毕现,握起拳头在账房眼前挥舞,“上次不是说好了不再加利,你们说话不算话,你奶……”情急之下,一向稳重的他也开始口吐芬芳。 账房先生眨着眼,“有吗?”他瞟了瞟身边的无畏,见主子无动于衷,胆气更足,“我可没说过这话,得拿出证据。” 吴正新语塞,死死瞪着无畏 林默好像早猜到这种结果,不言不语,摘下那只银白葫芦缓缓喝酒。 无畏眼睛一下亮了。 来自玉京山天生至宝‘藏锋’葫芦岂能瞒过他那双锐眼。 这年轻人什么来头,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一只玉京山天生至宝葫芦,这可是三洞境也未必说有就有的好东西。 他抬起手臂,食指上下轻晃,点了点林默手里的葫芦,嘿嘿笑道:“我就吃亏一次,这只葫芦,加上身上那件法袍,换牢里三人。” 吴正新看向林默。 其实这次过来,他心里根本没底。 这两年辛辛苦苦挣钱,刨去花销,手上最多能拿出一万仙玉,还只能拿没卖出去法宝灵符凑数,毕竟店铺积压货物就值其中一半。 林默也没说过所以然,难不成像在青罗城一样打上一架! 虽然他相信林默有这种实力,但身处天藏王地盘,天晓得天藏会不会与青罗一样好说话。 林默笑了起来,笑得挺开心,晃了晃手里的葫芦,将塞子塞好,说道:“无畏将军是看上在下这只不值钱的酒葫芦了,好说,好说,先把人带出来,一切都好商量。” 无畏双掌轻拍,院子一旁月门便有两名皂衣男人走出,唱了个肥喏。 “去,去天牢把那几人提出来。” 昊月城不是天藏城。 无畏魔将的话就是圣旨,没人质疑,也没人问为什么。 很快灵武、黄恩重两人就被带进前院,衣衫褴褛,神情委顿,显然这些年受了不少折磨。 看见林默,两人顿时精神一振,张开了嘴,又及时闭紧。 两人江湖经验丰富,在没弄清林默来意前,不敢轻易泄露身份,毕竟他们坐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林默缘故。 “人带来了,东西交出来。”无畏眼睛半眯,紧紧盯着那只葫芦,在他眼里,一只‘藏锋’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这帮修士的性命,一旦年轻人敢赖账,他第一时间肯定冲向那只葫芦,绝不会让来自玉京山的至宝就这么从眼前溜走。 林默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淡淡道:“怎么少了一个。” 无畏呵呵:“等你交了货,那人自然会放。” 林默半个字都不信。 缓缓走向两人,抬臂轻拍两人肩膀,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全身,体内被无畏禁锢的气海顿时恢复往日活力,真元快速流转,气息节节攀升。 无畏眼睛眯得更小,只剩一条缝隙,冷冷道:“干什么?” 并未出手阻止,他相信,在此官邸中,以官邸预埋大阵,足够解决一切来犯之敌,当然不包括十大魔君。 林默笑道:“做买卖不得验明正身,你若做点什么手脚,换回来岂不吃亏大发。” 两名皂衣男子,手按刀柄,做出一副随时拔刀的姿态。 林默扬了扬下巴,示意两人跟过去跟吴、梁二人一起,然后转身,微微笑道:“看起来,我这两位兄弟在大人处吃过不少苦头。” 无畏冷冷道:“天牢可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 林默扬了扬手中葫芦,笑道:“一事不明,问清楚,自然立即交易。” 无畏真元灌注入腰畔从不离身的阵枢中,外围阵法无声无息开启,沉声道:“尽管问。” 答不答,看心情。 林默又开始喝酒,一大口,仰脖子吞下,长吐酒气,缓缓道:“不知当初大人捉拿他们所为何事?” 无畏微怔,稍作迟疑便道:“打听一人行踪。” “喔!”林默眨了眨眼,“此人姓林?” 无畏又怔:“是又怎样?” “不怎样!”林默笑道:“只想问问,打听清楚姓林的下落,于大人有何好处?” 无畏道:“冰轮王悬赏十万仙晶打听此人行踪,抓住并交出他们,至少能拿一万仙晶。” “十万!”林默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吐了吐舌头,“我若将姓林的下落告知大人,是不是就能带走他们?” 吴正新等人开始觉得有趣起来,忍不住想笑,心里又不免担忧,表情极是奇特。 无畏瞪大了眼,怒喝道:“你以为你谁啊!胆敢欺瞒本座,赶紧交出葫芦、法袍,否则休怪翻脸无情。” “欺瞒!”林默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骗你这种人多没意思。” 他盯着无畏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姓林,也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无畏道:“找死!” 林默道:“找死?” 无畏冷笑道:“姓林的在沧溟赢走魔君‘积雷天’,谁不知道他已元婴大圆满,凭你也想冒充。” 林默摸了摸鼻尖道:“冒充?” 有时候真话被人当成大话,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境界而言,他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什么元婴大圆满,他与飞火交手时,元婴尚未出现呢!能赢了那场赌约,靠的不是修为,而是对雷法天生抗性。 毕竟融合了传统修道与大罗天近神兼道的路子,根本就没有严格的境界划分方法。 说洞真,算是吧! 毕竟身处太虚阳神也飞升去了洞明天。 说元婴大圆满! 不尽然,自离开太虚,元神因完全融合真身,道树纠结,阳神无法离窍,无法离窍的阳神也能算元婴? 他现在自身拥有洞真境一切气象,纠缠凌乱的藤蔓道树,却缠结住了元婴,无法脱窍,一半剑意真元就困于元婴内,得不到施展;另一半也无比磅礴,至少不输任何元婴大圆满,但同样因为道树太过凌乱,外人根本瞧不出半点气机外泄,唯有丹室那颗气象不俗的无瑕金丹,光芒极盛,掩盖了一切气象。 外人看来,他就一个丹成极品的结丹境,很难联想到其他特殊情况。 无畏自然不信结丹境能接下飞火魔君三拳,厉声道:“交出葫芦,饶你不死。” 一身气机骤然攀升。 吴正新赶紧张开双臂,扯出一道阵图虚影,将众人护在身后,急急后退。 这道阵图便是剑匣阵图,自火性真源太虚之地冶炼后,阵图用法已然不止一种,分形化阵,将部分阵图交由他人掌握也是升级后的一种神通。 无畏头顶银光盘旋,眉心骤然裂开,精芒毕现,竟多出一只竖直的眼睛,头顶银光星辉泼洒,在身体表层镀出一层银色光华。 扶乩请神! 林默望向对方。 无畏双手结印,眼眶灰白一片,唯有竖瞳金光粲然。 天空乌云低旋。 漆黑云海中,隐约有庞然大物游动,搅动乌云湍流,一股强大的天道厌胜笼罩府邸。 林默依然镇定如常,缓缓道:“恁快动手,不多聊几句?” 无畏嘿嘿道:“等杀你取魂,慢慢问话不迟。” 林默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跟你说了姓林,就是不信,当年能接飞火三拳,几年过去,就这扶乩请神雷局,又奈我如何!” 无畏竖瞳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的确很可笑。 一个结丹气象的家伙,居然敢大言不惭。 无畏大笑道:“那就让你试试本座雷蛟噬魂。” 林默叹着气,头也不抬。 无畏高举手臂,五指紧扣,猛然往下一拉。 乌云急坠。 漆黑如墨的恶蛟云中探出硕大无比的头颅。 大嘴张开,边沿牙齿闪烁森森白光,锋利如刀,口中漆黑如洞。 整座府邸震动摇晃,庭院池水倒流,细小石子离开地面,缓缓升上天空。 那张巨大的嘴仿佛连整个大地都能一并吞下。 一道细如游丝的银光闪过。 就在墨蛟口中,若非漆黑如深渊的颜色,那道细小的光线几乎不为人肉眼所见。 光线游动快到了极点,一闪而逝。 天空骤然下起了大雨,大雨如鹅卵疾坠,稀里哗啦骤雨一片,庭院坚硬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拳头大坑洞。 落下的不是雨,而是冰雹。 屋顶洞穿,亭子给砸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枝折花倒,泥浆飞溅,一片狼藉。 账房先生和两名皂衣修士哪敢停留,高境斗法,岂是他们这种人能身陷其间的,赶紧抱头鼠窜,还是慢了一点,冰雹砸中身体,喀嚓作响,骨碎筋折,好容易拼了命冲到假山石旁,假山石下有处凹陷悬崖,正好能容三人蜷缩。 整座院子,也就此地最为结实。 吴正新等四人屁事没有,头顶罩上一层无形屏障,冰雹砸下,不是弹飞,就是震碎滑落。 墨蛟一口白森森尖牙给一剑削平,连根削掉。 剧痛让它再无法听从驾驭者指令,巨大的头颅高高昂起,长声嘶鸣,炸雷巨响震彻整个昊月城上空。 旋即,墨蛟缩回乌云后,流云倒卷,猛然抬高‘退回’天穹,最后乌云吸入墨蛟退缩时留下的空洞,黑云消散,天清气朗,蓝天如镜。 无畏气势惊人的请神降真,就像一场拙劣青演,刚刚开锣,就草草收场,只留下一地狼藉,残花败草,破败亭阁……看起来,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笑话。 然而笑话尚未结束。 不等他再次蓄势,林默一只手掌已按住他脑门,使劲一按,后脑勺轰然撞向地面,碎石纷飞。 脑袋嗡地一声,三眼模糊,眼前人影幢幢重叠。 他气机流转全身,挺腰便要起身,一柄长剑落下贯穿竖瞳,剑尖从脑后穿出,红白飞溅,一滴滴血珠顺剑尖滴下。 无畏两眼不再灰白,瞳孔却蒙上了一层死亡的浅白,张大嘴不住往外吐气,皮肤也渗出阵阵青光。 “你……你……究竟是谁?”直至此刻,他犹自不信眼前之人就是那个被傅沫王保护,途中赌约赢走飞火‘积雷天’法宝的林默。 林默一字字道:“我姓林。” 无畏浑身颤抖,气喘吁吁:“放我一条生路,任何补偿,尽管开口。” 林默依然紧握剑柄。 无畏看不见剑锋,只能看到他的脸。 “那就来好好算账。” “好。” 只要保命,说什么无畏不敢不答应。 这一刻,他仿佛已经看见死亡,恐惧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暂时忘记了贪婪本性。 这把剑实在太可怕了! 他隐隐感觉,这柄剑不但能轻松刺穿神甲覆盖的魔体,也能令他的元神魂魄烟消云散。 更何况,原本察知天意的魔君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完全没有现身阻止的意思。 再不省事,他也明白了其中必有蹊跷。 林默松开握剑的手,剑还留在无畏额头上,剑尖不停往下滴血。 他双手负后来到假山旁,选了块平整石头,拂去冰碴碎屑,撩起衣衫下摆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跷起一条腿,双手叠放膝头,脚尖上下晃动。 无畏起身,紧随其后,两条手臂自然下垂,紧贴大腿,不敢有所动弹分毫,生怕手一动,让人误会,眉间这把剑立马会将他一分为二。 他可没修行到魔君那种脑袋没了还能接回去的地步。 林默指了指假山下躲藏的账房先生,笑道:“他会算,不如出来帮我们打打算盘。” 账房先生弯腰走出,不敢抬头直视,腰一直弯着,额头都快碰到膝盖。 另外两名皂衫差役更不敢动,蜷缩假山下,大气不敢出。 林默伸手拂了下对面石头,淡然道:“请坐。” 无畏坐了下来。 账房先生就站身后,全身筛糠,两条腿簌簌发抖。 林默微笑道:“这才待客之道。” 无畏一哆嗦,赶紧扭头冲两名手下大喊:“去内院收拾厅堂,让人备上好酒菜。” 两名手下四脚着地,连滚带爬从月门离开。 林默两眼一直盯着无畏,瞧得他心里发毛。 脑袋上插着把剑,怎么看怎么古怪,林默食指微动。 剑光一闪,剑已归窍。 血洞犹在,而且并没有复原迹象,脑后依然吧嗒滴血。 “高长霄何在?” 无畏身子一缩,噗嗵跪地,额头不停叩地,连哭带嚷道:“前辈恕罪,前辈恕罪,都是小的贪心难抿,冰轮十万仙晶实在太过诱惑,已于前年将高长霄送往冰轮城。” “前年。” “是前年,桐月初便已送走。” 算日子,正是吴、梁二人送赎身钱之前,吴、梁二人悲愤至极,恨不过冲过去一刀斩了这贪婪魔将头颅。 他们也清楚,即使此人如今修为不剩一半,也绝非他二人说杀就能杀的,一切行动尚需林默主导。 林默抬头瞧了眼众人,竖起手掌虚按两次,道:“那你可知道,他如今近况?” 无畏叩头不止,口中只道:“一天不得前辈消息,冰轮王绝不会出手杀他,只不过……只不过折磨自然少不了,都怪小的贪财,才造成今日结果,不然小的修书一封,愿以十万仙晶,赎回此人。” “是吗?” 林默冷漠的声音在无畏脑后响起,一团幽蓝碧焰便将他全身包裹。 无畏依然跪地,身子面条般扭曲,不移动分毫,额头汗珠滴落,一滴,两滴,三滴……汗珠滴落青草土地,地面升起缕缕烟雾,一颗颗金珠赫然出现草地上。 魔躯金身竟在融化。 账房先生两条孱弱瘦腿再也撑不起身躯,瘫倒在地,紧闭双眼,生怕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可能。” 无畏牙缝里迸出低语喃喃。 魔躯本就是血海魔火之源淬炼精金,融入元神而成,每当境界突破,魔修都会回到魔火之源,打破桎梏,重塑金身,金身之强,哪怕界城方面猎杀到魔体,也需得借南明离火真炉不间断熔烧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冶炼出精金。 哪有可能随便一记火系术法,就能熔化。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这团幽蓝火焰竟然比魔火更加炽热,正不断熔融他的身体,对他心灵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刚才那柄剑。 “前辈饶命……” 能让高高在上的魔将卑微地喊出这种话,吴正新等人心头仿佛出了一口积怨已久的恶气,畅快无比。 林默拇食指尖一搓,火焰如同听话的宠物,离开无畏身子,钻进他指缝间,渗入皮肤,瞬间吸收。 无畏两条腿已经软了,五体投地不敢起身。 林默冷冷道:“给冰轮王去封信,说你要亲自登门洽谈赎人事宜,跟我们一起前往冰轮城,高长霄若顺利救出,算你运气好,若有三长两短,你就赔命好了。” 无畏寒到了骨子里。 他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知道,对方不止能炼熔他的魔躯,也能轻松将他元神阴神困在体内一并烧熔。 在这人面前,什么心魔不灭,就是个笑话! —— 冰轮城不是因冰雪覆盖而得名。 而是夜晚抬头就能瞧见的那轮明月,历历素榆飘玉叶,涓涓清月湿冰轮。 尤其七八月份,皎白的月光洒落斑驳城墙,朦胧而富有诗意。 林默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冰轮城。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份是无畏魔将随从,容貌也变成了他身边的一位结丹境大圆满。 满脸留着络腮胡的粗人——他现在的名字叫蒋二。 吴正新等人全都改换了面容,成了无畏魔将普通跟班,混在十几个不知情的随扈人员中。 原本林默不希望他们跟来。 他来冰轮城也不仅仅救人,带着很多目的,最不济他还有最后一招,用印记召唤顾若水,危险是有,至少不像带着吴正新他们那样大。 但很多事情不可能向他们解释! 因此吴正新等四人出于对他的敬仰,救出同伴的决心,死活不愿去青罗城躲避一阵子,信誓旦旦熟悉冰轮城,愿意陪同他一起冒险。 吴正新等人改头换的法术自然比不上林默利用水性真源‘一容千面’神通,到了城外,林默就以这个为借口,将他们留在城外驿馆,与无畏一道,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乘仙兽大车入城。 无畏未得自家魔君旨意,来冰轮城只能用普通商人的名义。 林默不怕他反水,早在用剑刺穿他竖目天眼时,就取得了他的精血,随时可以用咒杀术摄杀他的魂魄。 即使不这样,早给骇得胆寒的无畏也不敢有丝毫反骨,魔域之中,真正能斩杀心魔,让其彻底身死道消的人并不多,除了魔尊、十大魔君,现在已知的,就林默一人而已。 魔也怕死,有的魔甚至比人更怕死,斩除的三尸心魔,本就是修道者内心最深层的缺陷。 林默之所以不确定他真正洞真悟道,其中一个疑惑,就是他并未斩三尸除心魔。 不斩心魔,何以洞真? 冰轮城极大,不如傅沫城繁华,城中居民房舍凌乱,乱七八糟,最热闹的大街上,也能看见街边用简易木板搭成的低矮棚屋,到处是沿街叫卖,推着小车的游摊。 整座城就像混乱的集市,守城士兵也从不维持城内秩序。 不是冰轮王不善管理,而是根本不屑管,王宫不在城内,而在天上。 一到夜晚就能看见的那轮明月,便是魔君宫殿。 明月天天有,广寒在人间。 第196章 阴脉深处那朵幽蓝 冰轮王不是说见就能见。 一行人进城,有专门的礼官负责接待,安排住进官家专门接待贵客的别院,等一行安顿差不多,在大队冰轮王宫禁卫簇拥下,前往城中最好的广寒楼为他们设宴接风洗尘。 酒宴间无畏提及觐见冰轮王一事,礼官老官油子,不给准话,只说冰轮王最近事忙,自会抽空会面。 车轱辘话滴水不漏,还能让人生不出闷气,讨厌不起来。 林默也随行参加了接风宴,瞧不出半点破绽。 无畏毕竟属天藏王麾下魔将,双方休战才数年,出于避嫌也好,魔君间尊重也罢,不马上见面情理之中。 关键无畏也不是以天藏魔君使者身份到访,天晓得冰轮城中有多少天藏一方眼线,若冰轮王急于相见,倒显得有再启战端,并吞天藏地盘的意图。 等候召见期间,吴正新等人也陆续进城,并未与林默直接见面,而是在城中寻找旧友,打听高长霄下落。 几日下来,探听得高长霄关押在冰轮王戒备森严的寒水牢,遭受了不少折磨,情况不容乐观。 林默也没把希望全然寄托到无畏身上,让吴正新等人继续打探,弄到寒水牢布局图纸,随时做好劫狱救人的准备。 寒水牢布局图纸尚未得手,礼官带来消息,一年一度满月节至,冰轮王翌日王宫设宴招待群臣,别地驻使有名商团也在宴请之中,天藏与冰轮战争虽然停止,双方并未派驻使团,因此无畏作为天藏商团代表,也在受邀之列。 受邀使团除正使外,可携随扈一名一同赴宴,林默就成了无畏唯一参加宴会的随扈。 去往冰轮王宫需乘专门仙辇,其实也就和普通小型飞舟差不多,做成辇驾式样,真正御风赶路,赶不上柳叶轻舟破风乘云轻快,不过仙辇本来就不是用来长途载人所用,讲究的是气派,符合身份的奢华。 辇驾雕梁画栋,镶金描银,厢体材料极尽讲究,皆来自冰轮各大仙家山头千年仙木,一坐上去,就能闻到淡淡树木清香。 仙辇无须由人操控,上面有王宫专门阵法牵引,循一定轨迹,绕行城池上空白天看不见那轮圆月,近距离观赏月宫胜景。 这轮月相林默见过,外观与冰轮王望舒本命法宝一般无二。 也仅仅外观无二。 王宫所在明月只是一件仿品,由不知从何处采来的白石堆砌炼化,嵌入无数天材地宝,打造阵符,吸收天地灵气悬空漂浮,本身也是一件可攻可守的攻伐利器,品级不如冰轮王望舒本命法宝而已。 身处明月内,望舒便如坐镇天地的老天爷,不但压胜一切来犯之敌,也能随心所欲,利用明月王宫内所有法宝对来敌实施毁灭性打击。 十大魔君各有所长。 冰轮王望舒显然就是一名造诣极高的阵师。 仙辇停在王宫外白玉广场。 下了辇,在数名宦官接引下,顺步道入宫,踏入高高门楼,骤见一片光明,光明处是重檐高楼,万间殿宇,建筑多为白玉构建,庄严而神圣,犹有古朴清新风雅。 林默被眼前景象震惊得无以复加,顿在原地,目光遥望宫殿,微微失神。 ——冰轮王宫与玉京半山景晖楼很不一样,后者以玉宇仙境,青翠群山间琼楼点缀的仙家景象彰显上仙气象;而后者则以气势恢宏,层层相叠的壮阔楼宇,展示魔君掌控生死的霸气和绝对权力。 似乎每一道高大梁柱都在述说魔君无上权威,每条长长的行廊都告诉走在上面的来客,魔君威严不可轻侮。 冰轮王不过魔域一地之主,竟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建造出如此宏伟的天上人间胜景,不是天上仙,胜似天上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行过弯弯曲曲的长廊,经过廊畔流水深潭,见过无数珍禽仙兽徜徉花木之间,渐行向上,终于来到了王宫接待群臣的正殿。 殿前十数名雪衣银甲侍卫凛然而立,目不斜视,面容刚毅,腰悬银白窄刀,银丝缠裹,一看便知尽数不低结丹圆满。 厚重的银白大门外,手搭白尾拂子的宦官头子正半佝身子笑脸相迎。 众外宾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显得恭敬而生畏,宦官头子睁开双眼,没精打采地瞥了眼这些外宾,拂子轻抖,用尖细嗓子拖起长长尾音高声喊道:“外使到——。” 身后大门应声缓缓打开…… 正殿极为宽阔宏伟,空间极广,垂檐琉璃,天光如轻纱洒落,明亮而清爽,全无宫殿厚重压迫气氛。 宫殿两方圆柱同样晶莹反光,仿佛以纯粹冰晶雕琢而成,上方刻有灵芝仙藤盘结缠绕,云气仙霞不断从圆柱中冉冉而生,无数拇指大小不知名各色飞鸟绕柱飞翔。 圆柱后纱幔层叠,后方隐隐可见人影;纱幔前,精美矮脚几案相对而设,后方置有祥云蒸蔚锦团。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中间那条如冰晶透明,雕刻月中仙子嬉戏图的直道,人行其上,如履冰面,微感寒凉,却无冰面湿滑。 无畏心声轻叹道:“这位冰轮王还真会享受,如此奢侈宫殿,也不知消耗了多少人力财力,我若有此财力,哪舍得挥霍,这辈子就躺在成山灵晶上睡大觉便是了。” 林默心声笑道:“你若有朝一日侥幸得了王位,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无畏贪婪个性,搞出这么个宏伟的王宫倒不可能,搜刮民脂民膏,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冰轮王尚未露面,群臣也未到来。 所有外使安排坐在右方,无畏虽说魔将身份不低,但不属正使,给安排坐在了第九张桌案,林默作为扈从,便安置了主客背后的小方矮桌,桌上先上的四色凉菜倒是一样,不过盛菜碗碟却有天壤之别。 正主尚未现身,来宾不好动筷,个个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不多时,殿外陆续有客进来,相熟者大家面带微笑,颔首以示招呼,不熟的,也就匆匆对视交错而过。 殿中人多了起来,大家也不再保持沉默,交谈声由小到大,整座宫殿如蜂巢般嗡嗡作响。 门外刚刚迎客的宦官头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大殿正前,手上拎了根金色长鞭,随手一抖,长鞭如长蛇舞动,鞭梢打出清亮爆响。 交谈声随着响鞭戛然而止。 “魔——君——驾——到——” 宦官头子辨析度极高的尖嗓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宣布了宴席主人的到来。 削瘦,颀长的身影从大殿正前冰霜屏风后缓步走出,披了件宽大轻松的银色长袍,深凹双目中淡淡透出月色般光华。 一方君王一言不发,端坐大殿前方三级三阶殿台主席位,微微抬手,前方宦官头子便宣布开宴。 一个个身着华丽纱裙,低胸织锦抹胸的美人手捧金盏玉盘次第而入,为宾主上菜添酒。 林默当然没这待遇,菜碟直接从纱幔后由一些打扮稍显朴素的使唤丫鬟送上桌,也只送菜送酒,得自己动手斟酒。 一轮菜上完,又涌入十余舞女,十余乐师,起舞助兴。 整个过程,魔君不发一言,似乎对殿前宾主把酒互敬言欢毫无半点兴趣。 无畏与几名冰轮官员互敬几杯后,乘着酒意,来到主席位阶下,双手捧杯,弯腰与地平齐,轻声道:“无畏借君上之酒,恭敬一杯。”说着话,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望舒嘴角扯了扯,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拈起酒杯,拇指轻轻转动,淡淡道:“来信收悉,不在昊月城静候回音,何以远道而来?” 无畏怔住,怎么也想不到冰轮王疑心病如此重,怀疑他此行另有目的! 望舒瞧都没瞧他一眼,缓缓喝下了杯中酒。 无畏僵在原地,张开嘴似乎感觉场合不恰当,犹豫半晌,鼓足勇气道:“实乃高长霄几名同伴,有意投靠,衡量之下,认为赎回此人虽花费心痛,往后必有回报,故而冒昧前来,与敝人君上实无关系。” 望舒皱了皱眉,道:“不用解释,本王没多大兴趣。” 林默远远偷瞥着两人,看得出冰轮王委顿的精神不是装出来,修为到了他这种程度,又有百炼魔躯之身,百害不侵,精神不济只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遭受重创未愈。 莫非就是上次给魔尊分身一剑劈伤,至今尚未痊愈?联想到这几年冰轮主动请和停战,还真有这种可能。 魔尊何等强大,林默至今难忘虚境中与魔尊相对喝茶的情景,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威压,远不是这些三洞真仙级别的魔君可比拟。 哪怕仅仅是分身一剑,给魔君造成不可逆转损伤,实属再正常不过,他开始对强行劫狱充满了信心。 —— 谈判不成令无畏尴尬不已。 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原本做好被冰轮王狠斩一刀的准备,谁承想,别人根本不屑讨价还价,反倒认为他得天藏魔君授意前来探底,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买卖可谈,不被马上赶出冰轮城,已经给他留了很大面子。 好在林默并未怪罪于他,重心放在了确定高长霄关押地上。 无畏不敢吝啬,取出原本赎人的二十万仙晶,有了钱打听消息自然顺遂,很快吴正新便通过旧日朋友搞到高长霄确实的关押地详细情报,也将寒水牢草图弄到了手。即使如此,依旧惴惴不安,试探着问:“前辈真要去牢里救人?” 林默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理解魔尊所作所为,他说的话,是不是实话根本无从得知;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有把魔域势力清洗重建的想法;否则就不会借顾若水的手,重创冰轮和青翳两大魔君,震慑积素;青罗之时,对地盘察微知细的青罗魔君的放任,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只不过这一切对他自身是利是弊很难判断。 推衍谋划不是林默的长项,很快敛起心神,对无畏说道:“你若不愿参与其中,尽可在动手前离开。” 无畏不敢轻易表态,毕竟性命拿捏在别人手上,相比之下,冰轮王虽然可怕,威胁并不迫在眉睫,眼前这位随时能断了他修行大道,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 林默微笑道:“你不觉得你的君上放任你随我来冰轮的行为很不合情理?” 无畏眼睛睁得滚圆,“你是说,君上早对此了然于胸,让我来此不过顺水推舟。” 林默笑道:“也只是猜测,不过细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无畏道:“莫非君上准备借此再度与冰轮开战?” 林默道:“其中原因比占地盘复杂得多,个中缘由,我也想不明白,能确定的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背后有人暗中推动。” 无畏正色道:“那就请前辈示下,无畏该当如何配合?” 林默看着一旁的吴正新等人,说道:“一旦我进入寒水牢,外围必然空虚,你只需牵制住城中魔将即可,以你的本事,一两个魔将打是打不过,牵制他们不成问题,再有吴正新他们配合,危险不会太大。” 吴正新道:“城中镇守魔将只有朱缨,再加上王宫禁卫首领神术,我想无畏大人不会不熟悉。” 无畏食指竖起,指了指天:“魔君难道会眼睁睁不管。” 林默道:“我就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办。” —— 寒水牢就在冰轮城内,外面看和其他稍大一点的府邸没两样,围在大片民居中,青瓦白墙,规模相对不大。 这座牢狱专为修行者打造。 走进大门,便能感觉到别有洞天。 常年笼罩屏障,阵法一刻不停运转,阴气森森,就连灵气也带着沁寒,正常修行者根本无法汲取转化。 正如幽冥灵气一样,这也是寒水牢防止在押修行者凭自身能力由内突破牢狱防御限制手段之一。 然而真正的禁制不止于此,整个四面高墙上刻满符纹,院中看似散乱无章的小屋实际上也是按奇门阵法排列,每间屋子都放置着可杀元婴的强弩,随时可构成一道毫无破绽可觅的箭网。 地面建筑中,时刻保持十余名结丹境狱卒全天把守,每一轮班,会有一名元婴中期头领坐镇,掌握阵枢,持有一件魔君亲赐杀力极大的法宝。 最关键的是,地面根本不关押任何犯人。真正牢狱深入地底,进出只有一道秘门。 地面狱卒不管出于任何原因,都不会进入真正的牢狱,用他们的话来说,地底根本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每每有犯人送到,地面狱卒仅仅将人送到秘门,需以特定敲门方式,门才会从内打开,门内通常只有数人,据知情人透露,这些人不是寻常修士,而是鬼修。 森寒地底灵气,也只有鬼修无碍。 至于寒水牢地底有多少鬼修存在,无从得知,这些鬼修似乎就从来没走出过秘门,他们在里面吃什么,如何生活,也无人知晓。 即使在寒水牢坐过监房的修行者,也从来未见过这些阴气森森的鬼卒真实生活场面,更不清楚地底牢房整个结构。 林默一身银白袍甲,大摇大摆来到了寒水牢大门前。 咚咚咚! 三声门环轻叩,大门便从内拉开一条门缝,门缝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打量,冷冷道:“有事?” 林默从门缝塞进一只纸卷。 这是灵武花钱从一个镇守营当偏将的朋友手中买来,镇守营提拿人犯的提调手令,上面有镇守营印鉴,也有镇守营魔将朱缨私印。 两方印皆是真印。 朱缨魔将向来御下松散,再加上都城镇守军平时除了威胁下普通百姓、零星修行者,毫无其他作战经验,军中修行者将领也同样懒散,整天忙着挣钱,一来二去,在他们心里面挣钱比做官重要多了,只要有门路,哪管违不违反纪律法条,本来魔域也没什么严格的律法约束,很多规矩都是当权者拍脑袋想出来的几条框架,毫无逻辑可言。 门内那人看了半晌,也没察觉出破绽,拉开半扇门,侧身站在另一扇门后,示意林默进去。 林默跨过门槛,里面是一座杂乱无章的院子,就像一块空坝上,随意建起十几二十幢屋子,既无庭院,也无花草。 草图上细细描绘了院子里每幢屋子的位置,的确是座奇门遁甲阵法。 通往地底的秘门就在右上角死门。 “我来提一个犯人,在册记录上应该姓高,道号长霄。” 林默面不改色,煞有介事,眼睛还不忘到处打量,就好像到了陌生地方,任何人都有的好奇。 开门那人关上门,落下门闩。 门和栓扣都是特制,整扇门从外表看就是普通木门,实际上木头来自仙家种植的一种铁坚木,比钢铁还硬,很多法器用它来削手柄,普通刀剑砍上去最多留下一条白印,何况上面还刻有符纹加持;门扣就更特别,专门炼制的,一种叫莲花扣的栓扣,没有特定开门咒和手法根本无法打开。 刚关上门院子里便阴气森森,林默有种重回幽冥的怀旧。 狱卒道:“你就在门房坐会儿,我去翻翻册子,看看有没有这个人,千万别瞎逛,此处可不比别的地方,瞎逛会死人的。” 他叮嘱了几句,转身走进了不远处一间小屋。 林默从门房抄出一张凳子,就坐在门边,摘下腰间朱红葫芦小口喝酒。千刃葫在这种场合实在太扎眼,伪装普通修士他都会用以前那只旧葫。 没过多久,狱卒走出屋子,晃了晃手里那张提人手令,然后朝东北角走去,很快就被杂乱分布的屋子挡住了视线。 再等片刻,那狱卒重新回到视线里,也不过来,冲他招了招手,说道:“管狱牢头说你要提的人实在关得太久,牢房调整过好几回,他们也不确定是否其人,需要你亲自去辨认一下。” 林默心弦轻轻一震,有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表面不露声色,起身走了过去。 东北角一间小屋门开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状况。 刚到门口,一张白得瘆人的脸就出现在黑暗中,全无血色,浑身如同罩上了一层冰霜,正是大多数鬼修修炼到结丹境后呈现出来的状态。 曾经打过交道的童山原修为只有炼气,表面看上去还跟正常人区别不大,只不过靠近些,还是有些阴气森森,眼前这位则完全跟幽冥鬼卒差不了多少,把他放到城隍庙,活脱脱便是夜游阴差形象。 “跟我来吧!” 鬼修狱卒声音都带着寒意,转身便走入黑暗中。 林默硬着头皮进了小屋,屋内漆黑一片,若非他目力过人,根本看不清地上一直往地底延伸的石梯。 楼梯很长,陡直向下,走上去便发出空荡荡的回声。 刚没走两步,身后大门轰然关闭,发出金铁撞击闷响。 门也关得太急,好像生怕他回头。 然后他就听到了前面鬼修阴渗渗的笑声,笑得很开心,好像看到了一桌垂涎已久的饭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你以为君上没认出你,哈哈……就凭你那点伎俩,也能瞒过君上法眼。” 鬼修身在暗处,声音飘浮不定。 林默继续往下走,脚步匀速而稳定,呼吸节奏都保持不变。 “你不怕?” 林默淡淡道:“幽冥我都去过,何况区区一座阴脉通道,顺便想问你一句,此阴脉可通幽冥,若通的话,我倒想去见见老朋友。” “老朋友?” “幽冥老熟人真不少,至今还欠着游魂天一个承诺,如有机会得去当面问明承诺内容,欠什么都不能欠鬼情不是,何况还是统管一方天地的幽冥鬼王。” 鬼修越听越不是滋味,沉声道:“大言不惭。” 林默笑道:“有必要跟你一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吹牛,信不信我随时送你真的见鬼。” 黑暗中有另一个声音远远飘荡过来:“我还真不相信,你能在这座阴脉中拿出几分真本事。” 林默循声望去。 漆黑远方,一朵幽蓝之火时隐时现。 元婴大圆满,鬼修,严格意义上的鬼修,没有肉身,仅修元神的大圆满鬼修。 第197章 天穹刺下来的利剑 “说实话,我很诧异冰轮王竟然会派你这么个角色来对付我。”嘴上说着诧异,语气平静得可怕,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林默的冷静,让黑暗中的元婴鬼修不安,还没等他做出反应。 强大而磅礴的剑气瞬间充斥巷道。 黑暗中响起惨嚎声。 叫声来自四面八方,唯独缺少远处那朵幽蓝鬼火。 林默向前走去,灵识仔细查探着巷道两边一间间阴寒的牢房。 牢房空空如也,毫无活人气息。 狭窄的地下甬道深不见底,牢房零散分布。 不断有鬼修祭出各种法宝砸向林默,往往还没近身一丈便给一身充沛剑气搅成碎片,流光闪烁,宛若夏夜萤火。 然而元婴鬼修却一动不动,深藏黑暗,与剑气保持距离。 林默清楚对方在等,等一个机会。 黑暗中喘息声渐重。 不断攻击的鬼修开始疲倦,驾驭法宝倾力出手极度消耗真元,哪怕地底阴脉中阴寒灵气能为他们所用,吸纳精粹永远赶不上消耗。 但他们相信,在此无法借灵气补充的林默比他们消耗更大。 要维持磅礴剑气不露破绽地流转,对任何一个修行者,哪怕是剑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法宝轰砸越发密集,哪怕损耗极大,黑暗中的鬼修依然乐此不疲,毫不吝啬。 他们似乎就是在打一场消耗战,利用法宝数量一点一点消磨对方真元,在没有补充的情形下,只要法宝数量够多,品质够高,对方真元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刻。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光阴不断流逝。 法宝攻击速度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大,显然再多法宝也经不住长时间消耗。 剩下来的,全都是材质坚韧,不易损毁之物。 林默周围盘旋的剑气也在减弱,从最早丈许范围已经缩减到不足三尺。 地下甬道像没有尽头,越往下走,阴寒气息越浓郁。 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手臂,伸出手掌,五指向掌心收拢。 轰然一声,雷光电闪,照亮整个空间。 十丈内,完全被雷电笼罩。 耀目电光中,十余条人影在电火中不断扭曲。 这是一处宽阔的石室,地面石壁满是湿滑的青苔,看着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绿色地毯。 前方断崖上,一名老者居高临下,灰白的头发在电光激荡的罡风中飘舞不定,神情漠然,一张脸白中透青,很不真实。 林默盯着他,他也在盯着林默。 十余名鬼修已经在雷池中化成灰烬,风一吹,余烬飘向山洞深处。 魂魄鬼修一路最怕雷法,天然克制,何况林默动用的是从飞火处赢来的‘积雷天’,这种天生异宝的强大,远非一般雷法可比。 寒水牢这个局,显然做了非常缜密的安排准备,光法宝数量即可见一斑。一路走来,至少损毁了三百件以上。 他们似乎对‘积雷天’有所防范,一直都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利用狭窄地形,掩护躲藏。 万万没料到林默一口真元竟然坚持这么久,刚进入地脉开阔地,便利用积雷天来了次碾压突袭。 老者目光杀气腾腾。 整个石室空间气温骤降,石壁地面结起细小冰晶,很快冰晶就开始生长,开出一朵朵晶莹冰花,空气仿佛冻结,哪怕拼命吸入一口,也如同吸进了千万把细小冰晶化成的利刃。 林默也没有与他对话的兴趣。 对充满敌意的对手,他向来不喜欢废话。 冰花化作细小飞剑,暴雨夹风向林默袭来。 剑光闪动。 漫天风雪里,林默蹬地激射而出,迎向冰屑飞剑,身子拉出一道白影。 老者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惊。 他想不到林默应对方式如此简单粗暴,简直就是粗鄙的以伤换伤,不讲任何技巧。 粗鄙之人也配修行! 心念一动,身子化虚。 下一刻,他的身形在另一处地底断崖出现。 林默拧腰转身,似乎比他更早预知到他会出现在那里。 老者低头看了眼脚下,发现双脚所站,竟是一块湿滑的冰面,光洁如镜,倒映出他的身影。 影子比真身还要清晰。 等他再次准备虚化瞬移,发现两条腿如生根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一柄晶莹与冰面融为一体的长剑贯穿了他倒映冰面的影子。 “这是你的本命剑?” 老者此时浑身战栗,恐惧感占据了他全部思绪。 林默脸上笑意流露,淡淡道:“冰轮王既然早知道我来了,他不亲自动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老者瞳孔放大,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默也不想跟他废话:“交出高长霄,留你一缕残魂。” 两三句话间,老者已尝试多种方法,始终无法挣脱。 他抬头望着林默,眼睛里充满惊讶和恐慌,呐呐道:“放开我,我把人交给你。” 直到此时,他相信对方完全有能力让自己身死道消,修行者艰苦修行为哪般?即使舍弃肉身也要追寻大道,所求为何?不就是长生久视,追求与天地同寿。 严格来说,修行者比普通人更怕死,面临生死抉择,大多数修行者会毫不犹豫选择生。 林默道:“你认为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老者低头,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一把剑突然自后背洞穿了他看似虚无的身体,剑尖闪烁着青光,没有一滴血。 本来就没有真身,哪来血肉。 老者感觉魂魄似乎在渐渐流失,元神外身渐渐变得透明。 又是一把本命剑! 他感到绝望。 剑修已经够难缠,哪知道对方还不止一把本命剑。何况,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摸清对方境界究竟怎样! “高长霄不在此处。” 老者双手捂着胸口,身子不停发抖,用尽力气说道:“几日前,冰轮王就已经提走了姓高的犯人,送来诸多法宝,告知在下……也就是您老的信息,希望利用地底阴脉先天优势对付您……” 林默盯着他,能判断他说的都是真话。 可他不明白冰轮王搞这么复杂一出,仅仅是想试探? 也许冰轮王也想知道他从魔尊那里得到了什么奇缘。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冰轮王手下最神秘、也是最让人低估的一位魔将‘寒水’。 并不是所有心魔都得重塑魔躯才能修行,鬼修一途,无需肉身,全凭元神修炼,同样可以补全魂魄,不过这种修行要求极高,比如阴寒地脉或者幽冥环境。 寒水便占据了这条阴脉,而且有冰轮王为其提供源源不绝的修行者来补足魂魄,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可惜他很不走运,撞在了林默的剑下。 一柄可斩魂魄,令人彻底身死道消的剑。彻底激活的寂,完全具备了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的八种属性,与林默慧根相连,剑阵笼罩下,哪还有寒水半点机会。 死人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甬道依然黑暗,寒冷刺骨。 林默慢慢地往外走去,不断吸收着法袍下仙玉的纯粹灵气,二十万仙晶打听高长霄下落时花掉少数,至少有三万仙晶在此战消耗,花钱虽然肉疼,但与保证体内真元剑气充盈相比,身外物的消耗远不及保证自身安危重要。 走出甬道,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天上下着小雨,头顶那轮明月依然高挂明亮。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除了雨点落地的声音,听不到任何杂音,城里仿佛也突然停止了嘈杂。 一日之内迁走城内数十万人自然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用阵法笼罩了这片天空。 他抬头看向天空冰轮,雨丝如垂下的珠帘。 明月剪影,像人,又像明月上一座山丘。 “你竟然能轻松杀掉寒水让我很意外。” 冰轮王望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默一点都不意外,他既然安排寒水出手,肯定不会闲着,一副来自五源的躯壳,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望舒道:“可惜了。” 林默道:“你在为寒水惋惜?” 望舒大笑,道:“我在可惜你,大好前程,最终还是一条断头路。” 林默很不习惯仰着头跟人说话,活动了下脖颈,微笑道:“你确定能夺舍我!” 望舒道:“你的弱点太过明显。” 林默全身肌肉紧绷,灵识铺散开来。 望舒道:“你的朋友全部在我手上,这方天地下,你也无法沟通了真,没有她的帮助,你还有什么本事逃出这里。” 林默道:“谁说我要逃。” 天空明月光似乎闪了一闪,眼前大地月光倒流,凝成人形。 月华褪去,望舒出现眼前。 他手上还拎着一个圆形物件,一晃一晃,不断往下滴水。 滴下的不是水,是血。 月光下依然能分辨鲜红的颜色,血腥气扑鼻。 林默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他已经认出那是高长霄的头颅,齐脖颈断裂,边沿粗糙,挂着白筋血肉,明显不是用利刃切割,而是被人生生从躯干上扯下。 望舒此举显然是想激怒他,无所不用其极,才符合魔君一贯手段。 看着他微微动容的表情,望舒眼睛里面流露出得意,道:“有必要的话,我会在彻底夺舍你之前,用你的手,一个个扯下那五人的头,到时候,看你元神是会挣扎呢!还是彻底绝望放弃。” 林默道:“我会让你彻底烟消云散。” 望舒大笑,笑得极其猖狂。 他的态度充满自信,仿佛林默就是摆在案板上的一条死鱼,不是看如何挣扎,而是看他怎么下刀。 “想杀我,等你投胎转世,下辈子再来吧!” 林默也笑了。 望舒道:“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你的剑很快,剑阵也用得不错,用来对付我,根本没有半点作用,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本王最喜欢杀的就是剑修,杀人夺剑。” 他大笑着,无不得意地道:“在本王宝库中,专门给剑修本命剑留了个位置,架子上一共有二十九只盒子,全是本王从剑修体窍内剥离出来的剑丸,到时候我尽量保留你残魂一点清明,带你去欣赏欣赏。” 林默眼角余光瞥了下远方,终于叹了口气,摸着鼻尖苦笑道:“好像看起来,我死定了。” 望舒道:“当你主动送上门起,注定了你的结局。” 林默嗯了一声,道:“魔尊好像不是这么安排的。” “魔尊!” 听到这两个字,望舒脸上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似乎这个名字天然带有一种震慑魔力。 他回头向林默刚刚瞥去的地方看去。 就在这时,林默已经出手。 阵纹迭出,剑光纵横交错,院子内全是剑光残影,仿佛整个小天地内完全被剑意覆盖。 头顶上明月瞬间被剑光夺走光彩,洒在地面上的月光也在那一瞬间不见了银白。 只有剑光。 望舒的身子刹那间被剑光切割出不知多少段,化作点点萤火,飘向四方。 天空满月冰盘依然高挂,清寒而明亮。 剑光没有笼罩的天地外月华再次凝结,望舒重新出现,如蹈虚空,悬停在那儿,脸上还挂着笑容,“早告诉你,剑阵于我无用,你的剑能斩元神,可破金身,永远破不了我的素影。” 林默剑已归窍,背起双手笑眯眯望向对方,好像刚刚出剑的不是他,也没有忽施过偷袭。 望舒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冷静,笑道:“魔尊就算对你青眼有加,只要你一天不能洞真明悟,取代任何一个魔君,他老人家就不会真的把你当成人物,魔域之所以叫魔域,对此称谓毫无避讳,就是因为这里有着与仙界完全不同的天道规则,他老人家也不例外。” 林默微笑道:“那只是魔尊尚未对你失望,他要清除的魔君本来不是你,这次不过是你自己找死撞上来而已。” 望舒眯起眼,笑道:“哦。” 林默双手垂了下来,掌中剑再次凝出。 望舒似乎察觉了一丝危险,皱了皱眉,空气骤然扭曲,一团湍流突兀出现。 下一刹那,五枝黑色利箭冲破湍流。 激射的箭并未冲向望舒,而是射向他身后高悬在天的明月冰盘。 漫天细雨也在那一刹那卷起一条中空水龙。 明亮的圆月上多了五个细小的黑点,肉眼几不可见。 然而眨眼间,黑点就扩散开来,就像滴进清水里的墨汁,将明月晕染成黑色,只留下淡淡轮廓。 林默手上的剑再次拉出一条银色细线,看起来是那么刺眼。 望舒这次不敢怠慢,主动散去一身光华。 漆黑的背景下,他的一身月光就像一盏明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准确找到他。 这一切还是做得太慢。 一柄剑从他前胸捅了进去,磅礴的剑意瞬间从他体内炸开,身体小天地中如下起了一场滂沱大雨,洪流冲垮堤岸,淹没高山,湖泊变成汪洋,再无山水相倚,道树剧烈晃动,枝叶飘零…… 望舒嘶声大喊:“了真,老子跟你没完。” 林默就在他跟前,紧握剑柄,冷冷道:“如果你还有下辈子机会。” 剑气如决堤之水,沿剑锋疯狂涌入他身体天地,无情摧毁着一切,甚至包括体内那颗品质不俗的金丹。 望舒甚至能感觉到魂魄在撕裂,一点一点从元神中飘走,飘散的魂魄与元神再无半点联系,彻底死亡。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像燃烧的铁水,灼热得令他无法呼吸,身周的灵气也像泥泽,不管周天如何运转,一丁点都无法吸入窍腑,他用最后一口气大喊道:“你也会死。” 漆黑的天幕骤然出现了四个比夜色更黑的洞。 洞口迅速扩张。 四道闪电自井口的黑洞劈落。 轰、轰……炸雷惊天动地,四声齐鸣,宛若一响。 剑光。 黑洞中劈落的不是闪电,而是剑光,比闪电还要快的剑光。 望舒身躯砰然炸开,金光熠熠,元神同时荡然无存,炸碎他的不是林默,而是其中一道剑光。 大雨倾盆。 天幕仿佛在这一刻被人捅穿,雨水直泻疾下。 林默全速后退,身体与剑融为一体,明亮的光线划破天际。 他退得快,其中三道剑光追得更快,无论怎样变化角度、方位,如附骨之蛆,始终不离身前,最近的一柄剑堪堪只有三尺距离。 这是什么境界的剑修! 洞真大圆满? 已经洞天明悟,达到真仙巅峰! 高速移动下,他根本看不清前方景象,一切都是扭曲的,就连光线都发生了奇异的弯折。 但他能感受到来自前方三把剑上强大的威压,凌厉的剑意几乎无坚不摧,就算他在真源之火中炼出了与肉身同等的元婴,此刻,他也无法保证能在这三把剑下幸存。 剑锋越来越近,他甚至眼睁睁看着剑尖刺破笼罩身体的屏障,剑气流散的画面。 他只能勉强抬起掌中的寂,寄望以它坚不可摧的剑身挡住寸寸逼近的剑锋。 锵!来得最快的那柄剑刺中胸前剑脊。 一股强大的剑气从剑柄传递过来,剑身平平拍在他胸膛上,将他打得倒飞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道剑光也左右刺中肩膀和右肋,剑锋透体,耳中听到肌肉骨头与剑身摩擦,那种恐怖且令人牙酸的声音。 倒飞的身形急坠。 四肢已然放松脱力,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海窍腑皆被凌厉剑意充斥,全部处于崩溃边沿。 背脊重重落地。 大地之上,砸出一个深坑。 天际间四道剑光急坠。 四个人分别落下,将大坑团团围住,一袭青衫道袍老者,双手负后,来到大坑边缘,俯瞰坑底。 坑中血人蜷缩而卧,浑身都在颤抖,努力以手肘撑地,挣扎起身,每每抬起不到一寸,便即坠地。 青衣老者神情冷漠,只静静看着坑底挣扎的林默,表情毫无波动。 其余三人中只有一人来到老者身边,往坑底张了一眼,说道:“傅沫王很快就能赶来,其余几个魔君想必不会等得太久,还是先带他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多生枝节。” 林默虽然脑子已经迷糊,还是听得出说话之人正是青翳,而他的口气,好像其他人并非来自魔域,而是仙界。 青衣老者嘴角扯了扯,没有去看青翳,反而向另一人招了招手,“俊羽,离最近的天藏和宝镜有何异动?” 被唤俊羽那人道:“宝镜不会出手,天藏此时已到达冰轮城,却没有过来的迹象,这些人对魔尊阳奉阴违,不会只身过来冒险。” 青衣老者嘴角上扬,轻蔑地笑出声,道:“魔域不就这样,没谁会真正拼命,也只有望舒那傻子,真信了青翳那番说辞。” 说着哈哈大笑,眉飞神舞,得意地道:“魔尊受天契所限,不能对我等出手,咱们只要不过分招惹,魔君们也只会做做样子而已。” 林默挣扎着终于抬起头,张开充血的眼睛。 青衣老者与青翳并肩而立,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竟然长着几乎一样的面孔,只不过一老一中年。 站在他们身边那个叫俊羽的,面容与两人也有几分相似。 他顿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青翳道:“还是带人离开,迟则生变。” 青衣老者道:“景阳,传送需几时?” 背对他们而立的那人双手不断掐指计算,眼睛扫视四周,喃喃道:“需要一炷香,开阵入界城。” 青翳道:“一炷香太长,不如带上他先去我的地盘,用现成的传送阵。” 青衣老者哼了声:“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清楚,早说过了,现在不是时机,你得留在此地,时机一到,本座自然接你回仙界,洞明天上,有你一处洞天仙境,青莲之下,也有你一份世人气运供养。” 林默嗓子干涩发痒,忍不住大声咳嗽,一边咳着淤血,一边笑道:“真他娘可笑,明明一个人,凭什么你都洞真天悟还得听另一个你使唤。” 青衣老者眼皮一翻,极不耐烦,冷冷道:“没老没少,没尊没卑。” 一手抬起,五指虚握,咔嚓一声,林默舌骨尽折,喉骨破裂,再也发不出丁点声音。 老人一脸狰狞,哪有半点慈祥。 第198章 道是无情 林默嘴里全是血腥味,皱着眉,心里直骂娘。 雨未停,土坑里面很快积起了雨水。 浑身疼痛,精疲力竭,让眼皮直打架,昏沉沉的想要就此睡去。 土坑积水已经染成红色,与泥土黏糊在一起,稍有动作,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林默大口吸着气,心神内观,大致确定身体状况。 除了肩膀和肋下两个血洞,胸口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好在元神并无大碍,略有损伤,金线正不断生长蔓延,修补着剑意创伤的神魄。 肉身内藤蔓也在不停蠕动,断开的骨头和受损的肌肉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 道树藤蔓中星辰般的气海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依照奇特的规律运转,纠缠在体内的三股外来剑气正被自身重新激发的剑气吞噬。 雨点落下,敲打出密集的哗哗声。 土坑上四人似乎正忙于搭建传送阵法,没有精力来管他,抑或对自己出剑力道极其自信…… 他娘的! 林默暗暗咒骂。 有这么几个长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等老子有一天登天极顶,第一件事就是拆了玉京山顶那座景晖楼,顺便把山腰那片建筑一并烧个干净。 大坑边上,青衣老者嗓音再次响起,“既然来了,不如光明正大走出来,老夫多年未曾出剑,手板正痒,看看这些年魔域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究竟有多少斤两。” 空气坍缩,湍流骤生。 一枝银箭破空而至。 尾端空气湍流中,还有一枝黑色利箭紧随其后。 “就这点本事。”青衣老者嗤地轻笑。 两枝箭已断成两截。 在青衣老者强大的剑意天地中,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逾越。 悄无声息。 顾若水射出两箭后,似乎也偃旗息鼓,不再做出任何举动。 天地间骤然寂静。 如死。 连风雨声也不再响起,转瞬之后,大地上平地炸起春雷。 天际一线电光闪过。 青衣老者眯起眼,口中喃喃:“有点意思。” 话刚出口,闪电已劈至眼前。 罡风扑面。 拳意如山岳沉厚,凝练雄浑。 青翳剑气护体,白色剑气蟒蛇缠绕。 轰然震天炸响。 青翳暴退,身周剑气流散,双脚死死贴地,仍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底犁出两条深深沟壑,青烟直冒,直接磨光整个靴底。 青衣老者一剑斩下。 来人又如闪电般倏然闪离。 “沧溟,有种留下来面对面打过一场。” 青翳怒不可遏,朝着闪电消逝处连着挥出三剑,剑光如匹练掠过大地,不知飞出多远。 青衣老者微笑道:“离最远的飞火魔君也来了,看来这次魔域是要动真格。” 远处顾若水轻柔的嗓音传来:“姜道广,远道而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魔域再穷,不也得好好招待景晖楼诸位上仙不是。” 果然! 林默心里叹着气。 一打照面,他就猜到这几人来自洞明天界。更不会有别人,除了景晖楼当任楼主,姜渃亲爹还会是谁? 青翳很明显就是这位洞真巅峰、洞明真仙斩三尸留下的分身,上次之所以从顾若水手上救人,将他送出魔域,显然也是得到真身授意。 跟他一起来的两人,极可能是景晖楼副楼主,同样是洞明天界真仙,也只有这种层次的仙人,才敢于视魔域众魔君于无物,来去自如。 顾若水故意叫破对方身份,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姜道广道:“主人再殷勤,客无意留。” 顾若水道:“想走,容易,一路杀回界城去便是,想设传送阵直接回洞明,嘿嘿,我劝你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姜道广知道对方不是放狠话。 十大魔君已来其五,若加上青翳,早过半数,以五敌四,就算他以一当二,终究是个平手,对方再来一到两位,形势必定逆转。 及早往界城撤退才是正理。 他马上心声吩咐姜景阳:“撤阵,用传送罗经,将那小子选扔回景晖楼再说。” 姜景阳略显迟疑,“姜渃会不会私自放走此子。” 传送罗经也就是传送阵中枢经盘,本身就是一座定位传送阵法,只不过传送人数有限,一人已是上限。 姜道广心声道:“到了青莲,总比魔域行事方便。” 姜景阳依旧不放心,“万一姜渃把他送去混沌福地,到时又该如何抓人?” 姜道广瞪了眼对方,极其不满。 挥了挥手,心声呵责道:“都这种时候,还挂念这些鸡毛蒜皮,难不成送去洞明天。” 把这具几近完美躯壳送回洞明天,无异将肉包子扔进狼窝,等他千辛万苦从魔域杀回去,恐怕连渣都不剩一点。 姜景阳不情不愿,也不敢违拗,手掌轻晃,一张不停旋转的罗经盘悬浮掌心上方,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不停拨动盘面,天地定位,分金寻位,星辰导向,连山觅水…… 他翻手一扣,将罗经往林默所在大坑扣下,一座不停旋转的罗盘虚影便将大坑笼罩起来。 就在这时,接近四周的五大魔君同时出手。 隆隆声震天撼地,双方各展神通。 谁也腾不出手干涉传送阵运转,阵盘中林默蜷缩的身影已经虚化。 姜景阳突然大喊:“上当了,天时不对。” 姜道广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怒气冲冲,一剑劈向远处,大声喝道:“传去了何处?” 姜景阳道:“只有等摆脱了这些魔头,推演方才可知。” 顾若水大笑:“姜道广啊!姜道广,饶是你精似鬼,也得喝老娘的洗脚水。” 姜道广沉声道:“撤,去界城。” —— 界城以东,黑云滚滚,遮天蔽日,汹涌压向城头。 仿佛整座魔域大地尽作黑云潮水,要将屹立数千年不倒的界城吞没。 城头宽阔的走马道上,不时闪起阵纹涟漪,一个又一个洞明真仙谪降城头,刚一出现,便各施神通术法,城墙上雕刻的无数阵纹,激荡而起,形成连天接地的屏障。 承渊城负责把守的一段城墙上,一个白须白发魁梧老人刚一落下,便挥刀猛劈,城墙外黑云被无形巨手撕开一条长达数十里的口子,露出黑云下黑盔黑甲、披坚执锐的一排排齐整大军。 城墙上流光溢彩,谪仙数十。 阆风、玄辅、仙墉、承渊、琼华五城真仙齐至。 承渊城谪仙老人怒吼:“怎么回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些魔头疯了,突然大举进攻?” 不远处镇守执长沉声道:“景晖楼姜楼主等人,不知为何从魔域方向突然冲进界城屏障,魔域大军便紧随而至。” “老不死的姜老头现在何处?”白发老人高声大喊。 镇守执长道:“他们片刻未留,也未留只言片言,便去了码头,强行带走了一条仙墉城天鲲船。” “操他……”白发老人怒不可遏,口吐芬芳,“这件事,老子跟他景晖楼没完。” 另一段城头上,赤须道人也正在向谪降的阆风城三位副城主简要奏明情况始末。 洞神真仙岳高蜀看着城外两眼放光,好家伙,十大魔君来了八个,瞧上去气势冲天,大有不把界城推倒誓不罢休的意思。 那腰肢细得一个巴掌就能握住的女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傅沫王,长得挺有滋有味嘛!要是和她双修几年,境界还不噌噌往上涨。 他光顾看美女,连正事都差点忘了。 赵罗吟站在莹蟾身边,粉拳紧握,微微发抖,“师叔,魔域究竟来了多少人啊!界城会不会失守?” 宝蟾一脸凝重,瞟了眼不远处和他们同样紧张的青阳子等人,沉声道:“五城底蕴深厚,又岂是区区一个魔域可比。” 青阳子也注意到纯霄宫这几名女修的担心,轻抚剑柄,努力镇定下来,朗声道:“界城屹立数千年不倒,以往如此,如今更是人才辈出,不出几日,援军即至,大家无须担心。” 他的话立马得到周边数十人响应,一个个手举武器,大声冲黑云后的魔域军团大吼示威。 东边远处。 有一座雕工精致,四面垂挂纱幔,漂浮半空的巨大仙辇,顾若水就斜倚半躺在一张锦绣卧榻之上,卧榻后模模糊糊,好像坐着一个中年人,看不清脸,就连他虚无的身影看一眼马上就会忘记。 顾若水慵懒地问道:“究竟把林默送去了何处?为何不将他干脆留下,此次进攻界城就算不帮忙,至少也能帮着稳定后方。” 中年人嘿地轻笑了一声,道:“玉不琢不成器,他需要不断战斗体悟天道,何况……你以为觊觎他躯壳就景晖楼那几个,留在这里,只会让那几个狗咬狗,损失一个冰轮不算什么,若再损失一半魔君,为父再厉害,也不能短时间内一连拔高好几个填补空缺。” 顾若水道:“咱们趁此机会攻下界城,五城真会跟景晖楼翻脸,从此在十二道脉中撕开裂痕。” 中年人道:“伏线千里,才不过刚提一个线头,就去论撕开裂痕。改天换地需要耐心,第一步,就是要拆了这座破城,重还魔域天地清明。” 第199章 第一拨 深暗星空,大墉天鲲船。 顶层仙家楼宇观景台上,姜道广盘膝坐在一张灵气缭绕的仙草蒲团上,对栏杆外奇花水景毫无兴趣,闭目养神。 一路从冰轮王地盘杀到界城,耗费了太多真元,奸诈的魔君根本不与他正面对敌,只会仗着一件件高阶法宝不停偷袭,法宝不用花钱似的。说不定,都是背后那位魔尊精心设计的局,就是想借林默诱使他们仙降魔域,再利用他们整合整个魔域力量,向界城开战。 这样一来,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就落到了景晖楼头上,无论此战胜负,五城自然不依,迟早找上门讨要说法。 一城一地倒也不惧,五城真的同气连枝,联手上门的话! 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魔尊真是好算计! 姜景阳面前一大堆算筹,都快把那块罗经盘给淹没了,最后颇为无奈,手里一大把算筹往地上一扔,有气无力道:“准确位置算不出来,只能算出个大概。” “与魔尊拼算力,能算个大概也不错了。”一旁的青翳讪讪道。 这次撕破脸,等于彻底和魔域站到了对立面,再无可能留下,他只能随姜家人一起,前途命运犹未可知。 姜景阳道:“大概率去了妖界。” “妖界!”姜道广颇为讶异,怎么也想不通,魔尊既然运用了偷天换时大神通,为何不干脆把林默送去魔都,反而扔去遥远的妖界。 莫非魔尊准备与妖界联手? 林默就是使者! “青翳。” 青翳道:“在。” 姜道广道:“就这么把你带回洞明天界,怕会引起五城人集体针对,不如你先去神人天镇守几年,等我与其他道脉协调好关系,到时候,再带你回洞明天界,五城那些跳梁小丑想反对也没辙。” 青翳坐在栏杆上,闷不作声。 姜景阳道:“这也是个办法,青翳在那边,还可以随时留意妖界动向,若有林默消息,也可随时向我们通报。” 青翳满脸不快,这些人摆明了卸磨杀驴,冷冷道:“谁不知道妖界危险重重,大妖们最擅长结界围杀仙人,你让我去妖界打听林默消息,不等于把我扔进狼窝。” 姜道广道:“只让你在神人天坐镇,没让你通过归墟真去妖界地盘,你又不是没去过,现在怎么还怕了!” 青翳道:“别忘了,我只是你神魂中最没用那部分,我不胆小,怎衬托你的心大无畏。” 姜道广呵呵不再理他。 自个跟自个较劲,没意思。 —— 苍鼎山玄龟峰下。 山门前摊贩云集,除了卖小吃的摊贩,多是贩卖香火、卜程问卦的游摊,挑起的旗幡招子上的口气,一个比一个能吹: ‘天为师,地为友,批八字,断吉凶’ 你以为这就算吹牛皮了,还有一幡上写道: ‘算先天皇极数,知生死分贵贱。’ 更有一幡写出: ‘天一半可算,地之广可卜。’ 这种招子若拿去苍鼎山以外地界,不给衙门抓起来揍个半死才怪,不过玄龟峰不归任何王朝管辖,自然也没人理会。 虽说此地不归雍国,但玄龟峰最近几年却成了香火旺盛的祭神祭祖所在,顶上建了座祭天台,属皇家祭祀专用,平民百姓不得进出;由于祭天台的存在,雍国专门斥资修建了好几条登山步道,又沿步道修建了好几处香火神祠,最大的当属平民不得进入的皇祖祠,离祭天台不远,常年有一队士兵把守;香火最旺的一处,就是苍鼎山神庙。 山神庙就在山腰。 一女一男正站山门前东张西望,似乎拿不定主意登不登山。 女的头挽道髻,腰带上插有一把狭直长刀,手上还拿着一把半白半黑的拂子;男的一袭白衫,头挽道髻,腰后横剑。 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但怎么看怎么觉着女的比男的成熟,像带着自家儿子来踏青游山的妇人。 打出‘天一半可算,地之广可卜’那位算命先生很快留意到这对男女,从二人的穿着打扮,一眼瞧出家底不薄,心想大生意登门,趁同行不注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也不开腔,支起三角眼上下打量起二人来。 男的也摇头晃脑,上下打量算命先生。 两人目光相对。 “二位……” 算命先生刚张嘴,男的便抢先道:“天高否百重,吾欲揽星辰……”把他下半截套话堵在嗓子眼里,就像吞了只死老鼠,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关键他根本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 “啊——” 男的揖手道:“不知兄台能否告知,此山仙家何人?哪支道脉?” 算命先生就一普通人,连洞阳城都进不去,一辈子也只见过修行者,从无交集,在他眼里,但凡修行有成,都是仙家。 他后退半步,打了个道门稽首:“二位若来访仙,那是来着了地方,此山名‘玄鼎’,相传为九天至尊留下的至尊宝鼎显化,最有神灵,方阔五百里,皆为神仙居,又以此峰为最玄奇。” 男的道:“怎么说?” 算命先生竖起食指直晃,道:“天有祥瑞,地有神灵,你说玄奇不玄奇。” 男的顺他指尖望了半天,一脸失望,“没啥玄奇啊!什么祥瑞,什么神灵,我一个都没看见。” 算命先生嗤之以鼻,“你一个凡夫俗子,自然看不见。” 他两根手指指向自己眼睛,“得开天眼,像我这种开过天眼的,才能感知天地氤氲,世间奇妙。” 女的有些不耐烦,一手捂嘴,吭吭两声咳嗽。 男的马上闭嘴。 算命先生怕错失买卖,赶紧道:“我看二位此行,不止访仙,还是想求得仙人法旨,赐予一段姻缘不是。” 女的眼睛瞪了起来。 男的更是满脸通红,不停瞟向女的。 算命先生以为说中了男人心思,女人害臊故作姿态,抚须大笑道:“年龄不是问题,身份不是距离,只要有心人,何怕闲言碎语……”没等他胡说八道完,人就飞了出去。 山门前人虽多,竟然没人发现突然间少了个人。 算命先生飞得实在太快,而且飞得很高,腾云驾雾一般,等他从头昏脑涨眩晕中醒来,整个人已挂在树梢上,四下全是树,看不到头。 算命先生刚飞走,一道人影便出现在这双男女面前,同样没惊动任何游人,旁人好像就看不见他。 他一出现,连这双男女也一下从山门前消失了。 一身锦绣华服,头戴冠冕,一身浩然气,两袖翻书风,除了眼睛有点小,显得贼眉鼠眼,整体看起来还是相当有风度。 他拱手为礼,“小神涂陆,苍鼎山神,不知二位仙师从哪儿来,打哪儿去?” 女的不等男的开口,抢先道:“我们来此寻一位朋友,只知他可能幽居此山,不知该如何寻起。” 涂陆道:“二位朋友贵姓?” 女的道:“姓林,不过他在此是否用此名,不得而知。” 涂陆眼睛眯得更小,“仙家贵姓?” “豪末。”女的回答干脆。 男的挺了挺腰,正要开口,腰眼上给女的刀鞘一戳,马上弯下了腰。 涂陆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游移, “他叫陆离。” 涂陆深吸一口气,“陆离?五源来的!” “你知道。”陆离还在揉腰,豪末捅那一下真是不轻。 涂陆笑道:“山主有过交代,说陆离有可能是最早找来的那拨人,你们怎么找来的?” 陆离搓了搓了脸,道:“山主?” 涂陆道:“林山主。” 陆离道:“我和他约好了,来了此处便四处收集各仙家邸报,终于在幽星一份邸报上找到了他留下的暗号,因此才循着找到此地,不过说得不清不楚,也没说来此怎么找他。” 涂陆道:“说来话长,不如我先带二位去鼎心峰,让谷、赵二位仙师给你们解释。” 说着话,施展山水转运神通,二位一阵头晕目眩后,便已站在鼎心峰满山楼阁间。 谷涵阳正和照岁坐在树下对弈下棋,见涂陆过来,带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面孔,扔下手里白子,起身问道:“二位……” 涂陆道:“山主旧友,从幽星邸报上看到留下的暗语。” 所有暗语登载都是谷涵阳负责,不止幽星,玄辅城、洞阳隐、包括沧浪岛冯家邸报,近五年每一期都会登载一篇含有‘五源聚混沌玄鼎山’字样的文章,规则很简单,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第二个字,以此类推,固定登载在副版最末,这是林默离开五源时,与严夜洲、陆离约定好的联络方式,当时并不知道青莲山头众多,所以陆离只能不断收集能收集到的仙家邸报,总算不负有心人,从幽星邸报上找到了其中一份。 谷涵阳赶紧拱手相迎,安排李守真给两人收拾洞府。 此时鼎心峰已建起洞府二十有余,大多空着,谷涵阳他们名下虽有自己的洞府,除非闭关,平时都住在鼎心峰主峰这片专门待客的楼阁中,人本来就少,凑一块也热闹,请了些借山头充沛灵气修行的男女,一并安置在鼎心峰下客舍中,做些煮饭打扫的杂活,也算充些人气。 厨房安排出一大桌丰盛酒席,算作给两人初来接风。 第200章 神界蛮荒 这会儿自称道号‘火镜’的谷涵阳俨然一副主人模样,不过稍有收敛,毕竟接待的客人不同寻常,都是正主儿林默老家人,而且还会留下来,将来山上地位谁高谁低还说不定呢!宴席主位空着,他就坐了左手第一个位置,暂请豪末、陆离坐了右手前两位,其余照岁等人依次落座,也算苍鼎山为新人接风,大家互相熟悉的开端。 两位新人可没太多喝酒聊天心思,几杯应酬酒下肚,马上进入正题: “怎么不见林默?” 五源旧人来投,就算林默闭关,只要不是生死一线,也应该中断,出来见上一面才对。 以陆离对他的了解,哪怕真是闭生死关,也会让人带他们去闭关洞府先打个招呼,绝不会让一群陌生人一顿接风宴敷衍了事。 谷涵阳看了眼照岁,整个玄鼎山,只有他们知道内情。 其余人都真以为林默在闭生死长关,毕竟每隔一段时间,老谷都会从齐云峰带回来几炉品质极高的丹药,和照岁炼出的一些法器法宝一起,向雍国李氏王朝换取大量仙晶,再加上李氏主动送来的供奉之资,山上日子无忧无虑,过得相当滋润。 当所有人面不好道明,人多嘴杂,原本也是林默的意思。 照岁道:“等二位熟悉下山上情况,我想山主会抽空与二位见面。”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玉简,递给陆离,“山主此次闭的是生死大关,之前留下这张玉简,专门留给五源来的朋友。” 陆离灵识一扫,里面的确是好几种修行道法,甚至还有林默对道树变异的一些悟道心得,记叙相当细致。 他把玉简双手递给豪末,两人如今境界高低实际差不太多,只不过习惯了豪末摆长辈架子,一时间也改不过来。 既然林默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托付他人转交,这位自称姓赵的显然深得林默信任。 他虽然恃才傲物,到了青莲仙界这些日子,才知天之高,不见其巅,除了天外尚有洞明天界,就算青莲各地,结丹修士也如地上杂草,多不胜数,哪怕结丹大圆满,一个个也低调得跟个普通人似的,说话都不敢扯直了嗓子。 与五源相比待遇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他都记不得,有多久没念那半阕尚未完成的自介诗了,先前一个没忍住想念,结果又被豪末无情打断。 于是捧了杯酒,双手端着与照岁碰了一回,一饮而尽,破天荒道了声谢。 两人初来,大家也没劝酒,接风宴很快结束。 回到洞府,两人还没来得及碰头商量,就发现洞府厅堂内早有人在此等候,这人他们都认识! 最后见此人面,豪末那时还是个小女孩,接触机会不多,但他的形象实在令人难忘。 陆离更熟,论辈分,他得称一声舅祖。 余墨。 曾经青木宗第二丹道大师,叛宗出走,成就了少阳两百年丹道地位。 在另一座天下,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他,令二人意外不已。 余墨不高兴全写在脸上,愤懑不已,一见面就呵斥道:“都来了青莲,不去自行寻找仙缘,偏生不学好,跟那姓林的小子混个几把玩意儿,他就是个戳破天不补的二愣子,害老子整天躲在齐云峰,连出个门的机会都么得。” 青木宗老人对这怪老头脾气比少阳剑宗更了解。 豪末赶紧恭敬行礼。 陆离反倒双手抱胸,鼻孔里哼哼有声,极不耐烦地道:“端什么架子,你若不愿留下,尽管离开,反正你姐,我祖婆婆也来了此地,大不了我去趟阆风城,把她老人家请来便是。” 余墨楞眼,陆离毫不示弱瞪眼相对。 最后还是余墨先服软,视线稍偏,气鼓鼓地道:“季长卿出面,用林小子丹崖所悟,换我每隔一段时间,来齐云峰帮他炼几炉丹,造成他还留在齐云峰闭关假象,正好赶上你们,因此过来瞧瞧。” 陆离道:“都来了青莲,怎么就改不掉无利不起早的习惯!” 余墨骂道:“老子要真那样,五源秘密还能让你这龟孙子占了便宜。” 陆离反唇相讥:“那是你欠祖婆婆的债,管我屁事。” …… …… 祖孙俩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 豪末真受不了两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在陆离余家血缘稀薄,除了自大这一点,怪脾气没继承余家传统。 她不得不打岔:“林默去了何处?” 余墨一翻白眼,“不晓得,你得去问姓季的,我只管帮他炼丹。” 豪末道:“那季先生又在何处?” 余墨回答如出一辙,简单三个字:不晓得。 陆离没好气道:“你晓得个啥!” 余墨盯着两人,“过来提醒你们,低调行事,没见着洞天悟真的眉目,少在青莲瞎晃悠。” “林默交代的?” 余墨不理二人,身子虚化,瞬间不见踪影。 —— 时光渐瘦,流云悠然,人生风景,阴晴圆缺。 秋风渐凉,又有人入山,这次来的同样来自五源,韩必立,林默同门师兄;他刚来没几天,姚紫嫣也紧随而至。 当日五源破天接引,天地异象牵动,五人顺利结丹引发天劫,韩必立和姚紫嫣便是顺应天劫打开的天穹飞升到了青莲。 前者落在了琼华城青莲二十五地盘,躲藏了很久,熟悉了青莲规矩后,才开始按照严二师兄吩咐,收集邸报,寻找林默留下的暗语线索,又不太会挣钱,光收集邸报就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结果比结丹后,专门回青木宗安排宗门事宜完毕,才自行开天飞升的豪末、陆离二人还晚了好几个月找到邸报线索,辗转数个福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进入混沌福地。 后者倒没前者狼狈,她飞升到了仙墉城,好在有破天接引气象掩饰,并未引起仙墉城注意,反而还联系上了好几位离火宗前辈,在他们的帮助下,搭乘仙墉城飞舟到了百花天,再辗转过来。 当日结丹五人,只差一个严夜洲,全到了苍鼎山。 林默呢? —— 狂风吹裂铅云,鸿雁在长空里留下一声嘶鸣。 层峦危崖大地上空突兀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强烈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不敢直视。 一个巨大的圆盘虚影笼罩大地。 圆盘不停旋转,一道黑影从高空直直坠落。 像一块天空掉下的陨石。 狠狠砸在一柱擎天的黑色峭崖上,轰然声中,乱石纷飞,石块沿山壁倾泻。 那道黑影也在乱石中翻滚。 峭崖下,一条白水翻滚的长河绕山而过,石块滚落入水,不过溅起几朵浪花,阻不住奔流直下的脚步。 黑影也滚落水中,瞬间被急流淹没。 数十息后,十余丈开外下游浮起一团黑色水草随急流摆动。 仔细看的话,哪是什么水草,明明就是人的头发,一个人头从水底冒了出来,额头、鼻梁、嘴巴、下颌……逐渐露出水面。 天上掉下来,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大活人。 临河垂钓的两个黄衣人给这一幕吓傻了,扔下鱼竿转身便跑,没跑出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在问:“这是哪儿?” 声音如同附在耳边,两人跑得更快,河边山路崎岖,乱石成堆,两人敏捷得像猴,丝毫没有减慢奔跑速度。 “都是修行者,还怕这个。” 那人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其中一人侧转脖颈,发现那个人不紧不慢跟在身旁,青衫衣摆被风扯得笔直,两条腿却似闲庭信步。 跑也跑不过,两人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后撤几步,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身材不算高大,白面无须的年轻人。 “你,你,你从青莲来?” 其中一人皱皱巴巴问道,声音充满恐惧,像见了鬼。 青衫人笑了起来,笑声还蛮清脆,“你们都是化形妖……神族,莫非这是神界?” 听他说话还算客气,黄衣人胆子稍微变大了些,先前开口那位道:“你不知道?” “我是被人用传送阵扔过来的,当然不知道。”青衫人抱拳前后晃了晃,相当江湖气,这还是山头上那位整天自称神族后裔的家伙教的,他说过神灵天界不喜欢文绉绉的揖手礼,反而喜欢像仙界中凡俗一样相互打招呼,“敝姓林,单名一个默,沉默的默。” 两名黄衣人抱拳还礼。 “袁徊。” “长野。” 神族姓氏与青莲不同,像照岁族名就姓岁,青莲道藏《凶兽录》排名二十八,照岁也是青莲很多地方一种民间习俗,有光照祟退的说法,起初便是对岁这种神灵后裔的一种民间憎恶,随着人妖分割日久,很少妖物再难进入青莲,逐渐演变成年关送烛至先人墓,谓能照亮幽冥的民俗习惯。 按照岁说法,神界姓袁、姓长的,多半与一种貌似猿猴,生四耳的神裔有关,喜水,好在湖河边定居。 这二位显然就是。 袁徊道:“林道友何处来?” 林默道:“魔域。” 袁徊、长野对视一眼,一脸不信。 至少在他们印象里面,还从来没听说过魔域修士来神界逛荡的,两地相隔青莲仙界,哪怕少数通过传送间隙进入青莲,想到达对方所在天地,也是困难重重,不但需要瞒过无数修行者法眼,更得需要强大的心脏。 林默也不解释,道:“不知此处到神人天多远?” 袁徊沉吟片刻,说了个大概方位,让林默张口结舌,好半晌没回过神。 原来此处几乎在神界最深处,想要到达连接神人天归墟,得由西向东,横穿神界广阔大陆。 神界有多大? 照岁曾打过比喻,将整个青莲仙界九十九天全部合成一块大陆,只能相当于神界不到三成地盘。 林默希望照岁吹牛夸大事实,他可不想在这片大陆上孤魂野鬼游荡。 唯一让他庆幸的就是——灵气充盈。 如果说洞明天灵气如细雨始终温润大地,这里的灵气浓稠得就像湖泊,人就像泡在湖泊中。 可能是此地离归墟太远的缘故,两名化形神裔对他的敌意不强,反而热心介绍起当地风土人情,普遍规矩。 神裔修行和照岁一样,不依靠天地间灵气,因此灵晶这种的东西对他们毫无用处。 在这里最容易得到的便是血丹,分上中下三种品级,下品血丹也就是一般野兽活物血肉精粹成丹,蛮荒大地上各种野物比比皆是,只需稍微勤劳点,俯仰可取;中品血丹则属于灵性神兽血肉凝炼,比下品价值高十倍,获取难度同样高十倍,有的未开灵智化形神兽皮糙肉厚,凶猛程度不输神裔混沌、太初两境;上品血丹通常就是凝自神裔血肉。 当然也无绝对,像林默这种掌握精粹之法的人,同样可以把大量下品血丹精粹提炼到上品,不过需花费的精力和下品血丹材料自然不少。 比血丹更硬通的,就只有精金,神裔也好、化形神兽也好,修行离不开精金,尤其是神道中炼体一途,需要炼化精金来不断堆叠强韧体魄。 而精金需要开采,再加上炼师精粹提炼。 偏偏这两者是这里最缺乏的。 这里没有俗世王朝,没有大量世俗人为他们采矿、种植,山上山下区分不明显,无专人供养,自然很少有专门从事基本体力劳动。 所以神界精金多半来自天生地养,有时从崩塌的山体中无意获取,有时从奔流的大河中得到。 也有少量神性退化,不适于修行的神裔,也从事种植或采矿,但不易形成规模,他们很容易被其他神裔族群当成炼制上品血丹材料收割。 所以稍微形成规模的,多半是在各族神裔核心腹地,有各自神明护佑,也是神灵精金摄取来源。 现在林默所在,便是其中一个神裔族群腹地边沿,他们的神明称作朱厌,真正统领族群的,则是最接近神明的祭主,也就是族长,名唤长右。 长野便是长右一脉,而袁徊血脉相对次之。 谈得兴起,袁徊便邀请林默去附近一座宗家山头做客。 神界一样有盘踞一方的顶尖势力,比如像拥有神明朱厌的神裔族群,也有依附的化形妖族山头,所谓妖族,事实上就是神兽经天地孕育,开灵智,化成人形,参天悟地走上神道修行的大妖,神族同样来自妖兽化形,只不过血脉更纯正,代代相传,生而有灵,无需像神兽一样需长时间开灵智来化形而已。 事实上妖兽化形,比生而有灵的神裔从体魄上强大得多,神裔之所以会逐渐走向没落,也正因灵智越高,体魄越弱,不再适应神道修行。 照岁就属于血脉比较接近初代神明,天生长寿,体魄强大;长野、袁徊与之相比就与神明差距颇大,修行起神道困难重重,太初境初期,想要修行到四宫境几乎没啥指望。 附近这座山头名叫琼浆池,多数是血脉稀薄的袁、长两氏,最好酿酒,而宗主却是化形水蛟,擅搬移水运,自号‘吞江’。 袁徊当然没有让宗家山头请客的面子。 琼浆池善酿酒,山脚下便建了座市镇,不少当地不善修行的神裔便在此开店设铺,专门售卖本山仙酿和一些下酒小菜。 又地处神明腹地边沿,不怕别族捣乱袭击,因此生意有声有色,成了附近方圆千里最有名的吃喝地,吸引不少路过神道修士来此流连。 琼浆池单靠这一收入,便跻身此地十大宗家之一。 他们是当地神裔,自然熟门熟路,找了家外观看上去不太起眼,店堂极大的酒肆。 时辰尚早,酒肆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几桌客。 酒肆柜上当家的精瘦老头认得两位,热情打着招呼,跟袁徊本家,血脉更薄,走的是神道炼体,仅仅混沌境界,高不成低不就,就来了此地开店卖酒,好在山上酿酒修士多是同族,血脉相亲,往往能弄到别家铺子弄不到的好酒,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 他们挑拣了张凭栏依湖的桌子坐下。 当家人送来三壶开胃酒,再端来几小碟就地打捞、裹了些面清蛋糊炸得酥脆的小鱼小虾。 见林默面生,只多打量了几眼,也不多问。 这里喝酒的规矩,一壶酒一轮菜,上桌开胃,酒劲不大,甜丝丝的极为顺口,酒浆浓稠,配炸鱼小虾嘎嘣干脆,一口炸鱼一口酒,一壶酒下肚,正好勾起酒意馋虫。 酒肆当家人双手趴在宽大的柜台上,下巴挂着柜沿,问道:“老四,你这些日子,不是去广溪河捕白条吗?怎地有空跑来喝酒。” 老四是袁徊小名,本家人都这么叫他。 他回头对酒肆当家人道:“广溪河那边今天塌山,滚下来不少石头,把白条都吓回了上游,无事可做就只能过来喝上几壶。” 说的也是事实,他口中的白条,是广溪河特产,通体雪白的鱼,肉质鲜美细腻,食之大补,但极其警觉,加之广溪河底乱石密布,渔网无法捕捞,只能凭技术垂钓。 每年这个季节钓上来的白条都会被蜂拥而至的老饕食客重金收购,一条巴掌大的鱼,就能卖出二十中品血丹,若是小臂长那种,翻上百倍都有可能,不过那种鱼外人基本吃不上,钓上来多半都献给祭主,用来供奉神明老祖。 当家人连连点头,说道:“先前琼浆池两位就坐你那位置喝酒,说广溪河那边动静很大,匆匆赶去了,至今未归。” 袁徊嘴里含糊不清道:“就塌了半边山,那不经常有,琼浆池的怎地也管起了这个。” 他们何尝不清楚怎么回事。 天上掉下来前那座虚影大阵才是重点,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对天象极为敏感的神道修士。 依附神明的宗家山头,也有守护地盘边界责任,以此换来祭主庇佑。 喝到第二轮,上头酒,菜也换成大盆,鲜红辣椒混合大把青花椒一起烧炒的大块脆骨肉,说是当地山中常见的一种小兽,滋补气血,分量不少,正好是林默最喜欢菜。 上头酒没开胃酒那么温和,入口火辣,直冲脑门,与菜里面的辣椒花椒混合,让人大汗淋漓,极其上头。多整几口后,麻辣味就变得不那么明显,反而越吃越能嚼出鲜香,酒水口感也顺滑了许多。 袁徊道:“上头酒是山上相对便宜的一种,这家铺子卖酒良心,不会兑水,镇上一些酒肆一份酒兑三份水,喝起来是温和,价格更便宜,不过少了那种开头辛辣,中间便品不出这菜的鲜香。” 看来这琼浆池把卖酒做成了一门学问,什么酒配什么菜,讲究颇多。 林默大受启发,玄鼎山不也山清水秀,日后也找个善于酿酒的修行者,再找些好厨子,就在靠近上京方向弄出一个专门卖酒开店的长街,不也是一门挣钱路子,细水长流嘛!经营一座山头,是得好生盘算盘算。 不然以后等山上人多起来,光靠炼丹炼器如何支撑偌大开销。 混沌福地又不能像其他地方,靠众多俗世王朝、仙家山头供奉养活。 正当他思维发散,神游万里,门外走进来好几个脚步声几不可闻的神道修士,走在最前面那位,一张黑脸,方方正正,眼睛始终半眯,眼角旁似有鳞片反光,走路像踩在冰面上滑行;跟他身后的几位形象各异,带有一些仙兽化形后残留特征。 当家人迎了上去,热情招呼一行六七个。 袁徊压低嗓子道:“领头的来自广溪河下游宗家字号,称作游鳞洞主,不属本地势力,不知为何来了此地。” 游鳞洞主圆圆的耳朵动了动,视线一下转过来,扫了眼他们,最后停在林默脸上至少三息,朝天鼻孔一直在耸动。 这一伙直接坐在他们隔壁桌,游鳞洞主的位置正好和林默面对面,眼睛有意无意打量着他,此妖瞳孔带有一圈金边,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仿佛可以把人拉进一汪清沏湖水。 幻术神通。 林默镇定如常,直视对方。 第201章 风涛动地海山秋 “瞅啥?” 游鳞洞主反倒先发作起来,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起来,酒也泼了半壶。 “一张丑脸,还怕人看。” 林默毫不示弱,身在神界蛮荒,最重要的就是要拿得出震慑的本事,真碰上打不过的,最好的办法也不是示弱,而是逃跑,有多远跑多远。 这是照岁给他说过的话。 他记性向来很好,尤其到了这里,照岁很久以前无意聊过的话,他都回想起来。 袁徊屁股在凳子上转了个方向,面对游鳞洞主,瞪着眼道:“老鱼皮,这可不是你地盘,想动手,最好掂量下自个手底下斤两。” 虽说差了整个境界,袁徊在自家地盘上也不示弱。 游鳞洞主身边那几个看起来比他还激动,一个个跳起来,指手画脚,挽衣抹袖,大声喝骂起来。 酒肆当家人早已把头缩到了柜台下面,他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都懒得出面劝架。反正给琼浆池交过保护费,哪怕别人把铺子拆了,自有大个的出面找人赔偿。 掺和冲突,实属想不开找死的行为。 在朱厌神明后裔势力范围杀一个血脉后裔会引来多大麻烦,游鳞洞主心里门儿清。 他的目标是林默。 那身不属于神妖修士的气血实在太撩拨他的食欲。 这边离归墟实在太远,最多只敢在归墟附近出没,偷捕一些尚未化形的神兽,听说青莲活神兽比死兽值钱,有钱人养来当坐骑或宠物。 无聊透顶。 也有胆子大的青莲修士深入神界,主要以涉险修行为主,猎杀一些化形成功的妖修,挖取体内凝结太初气丹,当然陨落的也不在少数。 最近些年,青莲神人天那边入口管束极严,除了一些捕兽修士,杀妖夺丹的高境青莲道修几乎绝迹。 很少有青莲修士敢如此深入。 林默一直留意对方神色。 莫名其妙被传送阵扔来神界,使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在某些方面向来谨慎,哪怕喝酒也留了五分余地,何况面对游鳞洞主毫不掩饰的敌意。 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 游鳞洞主两眼一瞪,光阴恍若停滞,所有声音仿佛被人为拉长,争吵双方骤然恍若陷入一种半实半虚的境地。 酒肆如同填满湖水。 而这一切,正和对方骂战的袁徊、长野犹不自知。 林默马上感觉到异象,这是危机预感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无数剑意流泻,剑气撑出一方天地。 光阴停顿异象砰然琉璃摧破。 游鳞洞主已穿过争吵双方,一只手伸到林默胸前。 那只手枯瘦细长,上面布满千年树皮般皱褶,只有三根细长指头,指甲几乎占了一半。 其弯如钩,其色似铁。 林默沉着后退,左闪右避,像脑后长有眼睛,店堂中凌乱放置的凳子也没撞倒一张。 袁徊、长野似乎这才发现对方出手,大喝声中,转身要去帮忙,却被对方几人拉的拉手,攀的攀臂,纠缠一团。 显然是早商量好的,分工合作。 一进一退,两人瞬息间退出了酒肆。 酒肆倚湖而建,门外便是跨渠土桥,林默退到桥上。 游鳞洞主金色眼眸透出血红光芒,杀气腾腾,还带着饥饿的野兽看见食物那种贪婪。 店堂里长野大声喊:“离水远一点,这畜生善水。” 神界也有奇特的鄙视链,血统纯正的神裔看不上血脉稀薄的,血脉稀薄的瞧不上杂种,杂种又瞧不上化形妖族。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不管神裔,还是妖族都喜欢化成人形的原因了,能不能腾出手去做走路、捕食以外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等级分界线。 长野喊游鳞洞主畜生,既是情急下的怒骂,也是平常鄙视圈习惯所致。 他的提醒还是晚了点。 游鳞洞主已经展开神通,将四周湖水打造出一只碧水牢笼。 林默如坠湖底,四周全是碧波荡漾。 无数水草在湖水中蔓延,向他身体飘荡而来。 然而没等接近,水草便自行分解,化作碎屑随水流漂远。 游鳞洞主的手指也抓到他眼前。 相距不到三寸。 闪耀铁器光芒的指甲尖竟似凝结,悬停在那里,进也进不得半寸,退也退不出一分。 不止他的爪子! 他整个人也像瞬间冻结,全身僵直。 水致其深而蛟龙生。 冰也是水,只不过是水的另一种形态,即便是好水的蛟龙,身处万顷寒冰,也能使他动弹不得。 他借来的万顷湖水不仅没有困住对手,反而成了困住他自己的囚笼。 按理说对方也应该在厚重的寒冰中无法行动,然而事实是,林默不但能动,还毫无阻滞。 一只拳头出现在游鳞洞主两眼之间。 喀嚓! 他听到了坚硬的鼻梁骨碎裂声,两眼模糊,血腥气直冲脑门。 拳头再次砸在他肋骨间,把胸中空气都挤了出去,背后厚厚冰层嚓嚓作响,拳罡透过身体,震裂了冰层。 “这是什么术法?” 拳头雨点般落在胸腹间,每一拳都蕴藏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无穷力道,冲击着他体内每个窍穴。 嚓嚓声不断,崩碎的冰越来越多。 身体周边也出现了空隙,他努力扭动身体,冰层开始崩塌。 脚下那双乌莫皮靴变形,撕裂,极短的时间内,由内向外撑破,一双覆盖鳞片的巨爪伸了出来;衣衫也被撑破,露出层层叠叠黑色鳞甲…… 情急之下,游鳞洞主显化真身。 林默根本不管他体型变化,依旧一拳又一拳落在他身上,坚硬鳞片向内塌陷,红肉从鳞片缝隙间挤出,血水不断流淌,很快浸湿了下半身。 游鳞洞主不断嚎叫着,叫声低沉如牛。 他疯狂甩头,脖子伸得老长。 下一刻,他的头颅已完全恢复真身模样,张开血盆大口,低头便咬。 然后他看见那个可恶的人正露齿而笑。 剑光一闪,再一闪。 尚不及尖牙长短的剑竟然穿透了蛟龙头颅,剑锋从嘴巴刺入,后脑穿出,余势未消,夺地一声,将龙头整个钉入数丈外酒肆大门两侧粗大圆柱上。 龙头下比井口还粗的长长躯干软塌塌拖在后面,光秃秃的圆尾还在微微左右摆动。 酒肆内鸦雀无声。 就连游鳞洞主的手下都惊呆了,忘了惊呼,忘了逃走,完全被眼前恐怖的一幕震慑。 林默背着双手,施施然走进酒肆。 他看着袁徊、长野,微笑道:“这长虫可有用?” 那二位脑袋直点,袁徊道:“妖丹最有用,用来泡酒、炼化都行,大补;内脏、血肉都是炼上品血丹的好东西,皮甲也用处极广,价值不低于炼出的血丹。” 游鳞洞主几名手下一哄而散,跳的跳湖,御的御风。 留下他们不难,不过林默没去理会,摆了摆手,道:“我就要那颗妖丹,其余归你们。” 袁徊兴奋地搓着手,忙不迭称谢;长野稍稳重些,抱拳晃了晃。 袁、长两位动作娴熟,不多时,那条长虫已给分解,一颗妖丹送到林默手上,给他随意扔进了朱红葫芦,拿去柜台上让惊魂稍定的当家人给他灌满酒水。 酒,当然是铺子里最贵的那种,两颗下品血丹一斤。 付账的是长野,几十颗下品血丹,价值不及他们分到的那些血肉鳞甲九牛一毛。 游鳞洞主毕竟四宫境,相当于修道者元婴,不算稀有,但很少会被猎杀,尤其在神界腹地,即合被更高境所猎,也不可能落到像他们这种混沌、太初境手上,这些东西对他们的来说,无异于天降横财。 林默问道:“宰了这位,会不会给二位招来麻烦?” 袁徊大笑:“咱这儿凭本事吃饭,他想吃你,你宰他,公平得很,没谁有意见,反倒是消息传开,至少境界低于游鳞洞主的再也不会来招惹你,境界比他高的,多是一方次神、祭主,只要你不去上门招惹,他们多半不喜欢亲自下场。” 林默打算抽身离开,毕竟陌生地方,小心驶得万年船。 袁徊、长野倒是依依不舍,掏了些下品血丹出来,送给林默做盘缠,也不问他去哪!大概说了往归墟走的路线。 离开琼浆池,林默也不御剑,步行向东。 孤独赶路的日子相当枯燥,没人说话,没人逗趣,周边除了石头、树木、河流,能剩远远避开他的野兽和偶尔掠过头顶的飞鸟。 就连稍开灵智尚未化形的神兽也很难见到,偶尔遇上一两只,对方也不主动招惹,远远就避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界太大,好几天他还没遇见一处市镇或神妖占据的山头。 他不禁怀念起朋友们来。 ——也不知道徐渝在鸦山怎样了,姜道广会不会去找她麻烦! ——胡涂修行进展如何!有没可能和二师兄一起破天飞升青莲;二师兄当然不用担心,重色轻友的家伙,一定会给周意竹一份脱胎换骨丹,说不定他还会等周意竹一起飞升,唉! ——陆离肯定迫不及待,此时说不定都已经坐在苍鼎山上喝酒,这家伙嘴里还会不会念叨那首歪诗,哈哈,只要他敢在青莲念,一定被人揍成猪头。 ——青女最终有没有飞升上五源,若是没有,这场师徒缘分也许就再没机会继续。 …… 五源,风暴海。 一条不算太大的符舟乘风破浪,稳稳行驶在云雾漩涡中。 船上只有一个人,伫立船头,任风吹拂着长长的发丝,青衫在疾风下猎猎作响。 她突然回头,望着身后不断涌动的灰雾,平静地道:“跟了三天,你能忍住不出手,也算耐心不错。” 灰雾中有人说话:“你是林默唯一弟子,跟着你,说不定能找到神缘秘境的另一个入口。” 他话里面的意思很明确,不是不想出手,而是想通过她找到神缘秘境。 自从林默在神缘秘境炼出脱胎换骨丹,原本的入口就已经崩塌,十年一度的神缘秘境寻宝再没能继续,对拥有炼剑峰的少阳剑宗倒算不上什么。对其他宗门来说,损失不可谓不大,缺少一次拥有天生异宝的机会,无疑会让攻伐力大打折扣。 虽说如今三宗关系亲如一家,三方每几年都会挑选一些合适的弟子相互交流,少数能从炼剑峰获得灵剑,毕竟是极少数,而且对炼气五六层以上修士毫无帮助,因此找到神缘秘境入口对所有宗门来说都是极大诱惑。 知道这个秘密的,如今五源只有严夜洲,而严夜洲如今在少阳剑宗地位超然,他自己不说,谁敢跑去西崇山找他。 唯一可能的线索就落在了青女身上。 她是林默的弟子,整个五源众所周知,严夜洲没理由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青女淡淡道:“即使找到入口,我也只会告知三宗,请他们来设下禁制,怎么会让你这种冥顽不化的后土余孽进去。” 灰雾中那人嘿嘿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青女冷冷道:“除了陆师伯心心念念想找的无量还能是谁!” 灰雾缓缓散开,身着灰袍的无量踏舟而出。 “哈哈……姓陆的贼心不死,大爷遁术通天,他又能奈我何如。” 无量满脸得意,能从继林默之后,最为强大的陆离手上逃脱多次,不得不说,能力的确有其不凡之处。 青女面罩寒冰,“别忘了这是在海上,你的土遁可没有用武之地。” 无量撇了撇嘴角道:“那又如何!” 身子左右摆动,说道:“跟你这三天,就是在观察,有没有人暗中为你护道,既然没有,就凭你筑基中期实力,又能怎样。” 青女眼睛眯了起来,“我要是说能杀你,你会不会觉得意外?” 无量大笑,笑得相当放肆。 以他现在的境界,整个五源大陆,敢说能杀的,扳起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破天接引带走了绝大多数神游期,剩下的几个,严夜洲几乎足不离西崇山;柳凝霜也成了青木宗太上长老;王屏峰如今是少阳宗主,更不会轻易离山;据说是林默兄弟的胡涂,五源毫无战绩,到不到神游也说不准…… 打不过林默、陆离,还能把晚辈放眼里。 青女又道:“当年陆师伯找你,并不是真想要你命,而是希望你能抓住破天接引机会,飞升去仙界。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心胸狭窄,猜疑心太重,白白错失了大好机会。” 无量道:“我才不需要姓陆的施舍。”语气中明显带着愤懑。 “不是施舍。”青女嘴角上扬,“陆师伯见到你最多暴打你一顿,他那个人,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他是不会对你怎样的。” 无量盯着她,眼睛里面全是杀气,“你以为说几句就能让我放弃?” 青女微笑道:“我没陆师伯那么心软,所以我真的会要你命。” 说着话,她的手已经扬了起来。 剑影雷光笼罩。 无量身后显化出大若山岳的法相,单手托举,一手护住他身前,将剑影雷光组成的天穹生生撑破。 海面晃动,海水不停从青女脚下的符舟抽离,形成数丈深坑。 四周海水像一堵堵高大的围墙,抽离的海水倒卷过头顶,遮住天空。 数不清的白色水鸟冲破水墙,扬起尖锐的鸟喙,犹如一柄柄利剑刺向青女。 青女居然没有躲,也没有用剑格挡。 她还在微微颔首,低语喃喃:“嗯,原来这就是大梦幻境……” 脚底阵纹忽现,水鸟瞬间搅得稀碎,却无血肉羽毛飘零。 一切皆幻象。 倘若被鸟喙刺中,虽肉体不会受任何伤害,元神必定遭到重击。 后土宗所有秘典她都读过,她是林默亲传弟子,不管是严夜洲,还是陆离,都有后土秘库所有典籍,自然会尽悉给她。 无量顿时陷入一片虚无。 凌厉的剑气让他寒毛直竖,完全不知道剑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他身后的法相双手合抱,巨大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 高大的法相身体上闪现出无数条剑光细线,轰然声中,土崩瓦解。 无量浑身浴血,头顶泥泉喷涌,覆盖全身,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泞中爬出,五官模糊,瞳孔也变成泥黄色。 青女毫不理会这些,一把剑拉出一道道闪电,毫不讲理地切割着眼前这尊泥人。 泥人身上光纵横交错全是剑影,不知被剑砍中了多少次。 无量想走,正如青女所言,大海之上,土遁毫无用武之力,想走也走不了。 青女左手捏了个古怪的剑诀,五指攒簇,泥人身上剑光残影如获敕令,线头飘进五指间,向后一扯,一条条细细的丝线勒进泥人身体,将他整个裹住,悬挂半空。 泥浆不断从丝网间滴入海面。 无量重新露出真容,一脸惊愕,一脸愤懑,这一次他真的败了,败得相当彻底。 输在了一个晚辈剑下。 林默在五源大陆唯一留下的传人。 这次他是真的服了,不服不行,整个人像网兜里的鱼,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青女抬头望向远处,嘴角再次扬起,“看来已经到了。” 一片柳叶从灰雾中飘了下来。 近了,才看清是一条形似柳叶,通体青绿的飞舟。 舟上站着一个人,笑盈盈看着青女。 “果然捉住了这家伙,让他游荡在外面,以后三宗指不定被他搅成什么样子。” 柳凝霜,青木宗太上长老。 无量咬紧牙。 柳凝霜看着他,“你会被关进少阳禁狱,如果运气好,能活到下一个三百年,也许有机会接引,总之三宗不会任由你在外面晃荡。” “不如杀了我干脆。”无量嘴挺硬,并不服软。 柳凝霜道:“你这些年除了打伤过几名原后土宗弟子,又没真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杀你干嘛!后土、水龙两宗覆灭后,三宗有言在先,但凡自行依附的两宗修士一律既往不咎,你无量同样包括在内。” 青女将手中剑丝往柳凝霜一抛,笑道:“小师娘,这人就交给你,我继续寻找神缘入口。” —— 清澈溪水流过一片乱石滩。 乱石滩上有的石块大如磨盘,圆圆的被流水磨去棱角,露在水面部分呈现灰白。 磨盘大的石头上有人盘膝而坐。 身材庞大,两条腿一盘,几乎占据了整个石块表面,身上的衣袍不白不灰,看上去布满油渍。 而河岸上一块突出地面灌木的岩石上也有一人,脖子以下笼罩在黑雾中,分不清是坐着还是站着。 脑袋顶上生出两个凸起,瞳孔竖立,颇为诡异。 “那人究竟什么来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的地盘?”黑雾上的脑袋开口,嘴巴开合,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身材庞大魁梧那位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不能问问你家老祖?” “不能。” “为何?” “老祖脾气不好,不喜欢别人打扰。” 脑袋叹着气道:“他杀了我手下,难不成眼巴巴看着他离开。” 庞大魁梧那位道:“那是你的问题,别来问我,杀不杀跟老子没关系。” 脑袋道:“万一你家老祖怪罪?” 庞大魁梧那位道:“也跟老子没关系,你的脑袋又不是我的。” 一句话末了,两腿用力,微微抬起屁股,骤然绷直,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高空,空中炸响滚滚春雷。 脑袋仰头冲天空大声道:“你娘……” 随即低头,口中喃喃:“不管了,这要不找回场子,老子以后还能混得下去,谁都能来踩……” 脑袋滴溜溜一转,黑雾冲天而起,融入天空云朵,很快将白云晕染成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向东方。 —— 林默抬起头,天空下起了小雨。 风吹过,衣袍荡开层层涟漪,大地一派寒凉。 刚刚还艳阳高照,乌云过顶,细雨倾落,便是秋风横掠大地。 空气中灵气也在迅速减少。 寒风不仅带来了秋寒,也席卷了浓稠的灵气。 这很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就是有古怪,神界无论神灵还是有地位的大妖,说白了都是古怪。 他看着天。 天上仿佛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就这么对视着。 灵气不断被卷走,寡淡到稀薄…… 第202章 一剑霜寒万里云 一柄银枪刺破厚重乌云,从天而落。 枪尖闪烁寒芒。 强大的威压笼罩大地。 林默眯起眼。 天上那位至少不低于道修三洞境界,甚至有可能达到了洞明天悟阶段,神灵的强大又与修道者截然不同,对于天地间流转的气运驾驭简直就像与生俱来,刻进骨子里的。 长枪杀意凝炼雄浑,匪夷所思。 硬接这一枪,很可能消耗体内一半真元。 躲,天上那杆长枪仿佛无论他躲到天涯海角,都能准确刺中他的头顶。 林默向来对自己的能力有充分认识。 面对强敌,一撤退一犹豫,自身战意便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便会少去一分。 打不打得过一回事,敢不敢迎难而上却是一名剑修最基本的修心之道。 剑修面对强敌,连剑都不敢出,那还能叫剑修。 剑尖撞上枪尖。 气机如奔涌海浪四面铺散。 黄沙滚滚,尘土激扬,乱石穿空,林木倾倒。 大地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坑。 林默像一根钉子,被一只大铁锤狠狠砸进土坑,泥土直没过膝,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全身上下仿佛被人用一万把锋利的小刀从上到下割了一遍,衣衫变成布条,脚上两只布靴绽放成无数碎片,就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来不及飞走就跟随两条小腿埋进了土里。 红色的血,从毛孔渗出,浸湿了头发,顺着皮肤汇聚下巴,一滴滴掉进泥土中,与大腿上流下的血混合,润湿了脚下黄土。 绝对是祭主等级强敌! 不过在他看来,这一次,绝对没有面对姜道广那种绝望。 不是对方不如姜道广。 而是从传送阵出来后,无论体魄还是精神都变得更强,似乎吸收了体内三股强大剑气,进一步夯实道基,令天道运行,云行雨施,大地滋润,万物萌发,离火冉冉,山脉绵绵,风过天地,无孔不入。 再经过这次强强碰撞,自身小天地仿佛瞬间云开见明,云蒸霞蔚,草木皆生,源源生机不断翻涌,如火之真源中那一股股滚烫的岩浆喷薄而出。 肌肤开始发红,细雨落下,嗞嗞化作白雾。 天上乌云翻滚,显化出一张五官具现的脸。 眼睛瞪着地上那个大坑。 大坑已被白雾填满,他竟然看不穿雾霾。 “好小子,敢在爷爷面前使这种不入流的障眼法,老子再来一枪,看你还有没有多余真元来使这种小把戏。” 又一枪从天而落。 轰然炸响。 银枪刚刺入白雾,骤然悬停,急速下坠的力道使整个枪杆弯曲成一个圆圈,嗡的一声重新弹回。 就连躲在乌云后那只脑袋也禁不住后仰,整个乌云像被人拽着拔高了几丈。 “还能有如此力量,这小子莫不是来自洞明天的那只老王八。” 脑袋喃喃自语。 数千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低语喃喃。 天生血脉注定,就让他不习惯与其它种群平等相处。更何况,在他身上流淌着令人骄傲的血缘,居于其它种族之下,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无形的羞辱。 现在羞辱他的又多了一个。 人,可恶而令人痛恨的人。 就是这些神灵杂交出来的两脚怪物,夺走了他祖上广阔遨游的天地,令他只能蜗居在别人狭小的水沟中,苟延残喘,永远无法像祖先一样,入海化龙,成为统治生灵的一方霸主。 所以他宁愿用自身散发出来的乌云遮挡住身躯,也不愿意化成两条腿的劣等生灵,行走大地。 再未化龙,他也是次等神灵,拥有一片平湖的墨犀大王。 他摆动着乌云内盘蜷的躯体,光秃秃的长尾,挥摆出一团光亮刺目的电球,狠狠砸了下去。 电球并没有如他预想发生剧烈爆炸。 砸进大地那个大坑,悄无声息,就像被大坑中蒸腾的水雾吞噬。 紧接着,大坑里面有人大声喊:“还有没有,再来几个,这玩意滋味可真不错。” 墨犀再次受到了侮辱,原本性情暴烈的他,终于被彻底激怒。 长尾一摆,风起云涌,头颅骤然膨胀,真身显化。 身体一沉,前肢一对长爪按向大地。 四指,长爪,爪端如钩,明晃晃闪耀着银色光芒。 这次他亮出了自身最致命的本命武器。 大坑的雾突然间消失。 说是消失,不如说是被人像龙吸水一样全部吸进了体内,坑底那个人完全映照在他瞳孔里面。 一身素白,衣料缎子般反光,像极了刚刚迎向银枪那柄剑的光华。 白衫正是林默剑气显化。 如今,任何一件法袍,哪怕剑匣炼化出那件也不如自身剑意强大,所有外物对他来说都成了鸡肋。 体内周天自行,真元由小天地自然生发,剑意生剑气,他已经用不着在对方营造出的无法天地中靠吸收灵晶灵气来转化真元。 “老子自己就能生出真元,还怕你抽空灵气对付。” 一道白影如同一柄利剑迎向龙爪。 巨大的遮天的龙爪下,那条身影小似芥子。 墨犀完全不放眼里,只需指尖轻捻,爪下那渺小的人类便会化成一团血雾,他已经做好准备,好好品尝一下这个人类充盈的气血。 指尖剧烈的疼痛迅速传递到他的神识当中。 紧接着剧痛从指尖来到了手掌。 一道剑光从掌背冒出,然后冒出黑黑的发髻,整个脑袋,最后是整个人,一袭白衣。 剧痛让他忍不住大声嘶叫,沉闷的龙吟响彻整个天空。 雨,下得更大。 从雨丝变成了豌豆大的水珠。 有人说云,是龙呼出的热气;雨,是龙挥洒的汗水。 其实这些都不准确,云确实能伴龙而出,龙也能化云为雨,向人间播撒甘霖,同样也能制造洪水。 当龙暴怒的时候,雨会倾盆而落。 蛟,是龙的后裔,继承了祖先大部分与生俱来的神通。 墨犀暴怒中,一只巨掌按向另一只掌背。 下一刻,他发现两只手掌重叠一起,想分也分不开。 一支通体白色长簪穿透了两只前爪掌心。 簪子是从一袭白衣发髻上取下,瞬间翻到他掌心下,往上一举一刺,轻轻松松便刺穿了皮糙肉厚的掌垫,变得又细又长,将两只前爪串在一起。 准确说,第二只手掌是他自己用力送上去的。 白玉簪上有种奇特的力量,牢牢吸住了血肉,不断吸收着体内精血,无比阴寒的气息顺着经络流淌进血液,冻僵了整个躯体。 “这是真龙天宝。” 墨犀身上唯一能动的就是舌头和嘴巴,所以他还能说话。 他已经不敢再低头去咬手背上那个可恶的人,毕竟那个人身上流泻出的气息,令他感到无比恐惧。 那人笑嘻嘻地道:“哟!还认得出真龙天宝,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嘛!刚刚那副不死不休的气势跑哪去了?” 玉簪来自神缘秘境冰龙,天生就有血脉压制黑蛟的威压,更何况随着林默境界提升,这支一直被他插在发髻从未炼化的玉簪竟然也随之提高了层次,不然也不会在飞火的积雷云中自行飞出,借雷暴炼洗。 得真龙天宝的途径只有两种:杀死一条真龙,且不让它自爆,把天宝从体内挖出来;或真龙甘心情愿奉送。后者通常不可能,因为龙太骄傲,不会认主,天宝只会送主人。 那么这支真龙天宝簪只可能是这个人斩龙而得或是他某个前辈斩龙得来。 能斩龙的,都不是善人,哪怕是他的后人。 墨犀闭上嘴,不再开口。 他已经做好准备成为别人口中食物,一副灵合境妖修躯体,无论在神界还是青莲,都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宝贝。 那个人居然跳到他脑袋上,一手攀着他微微凸起的肉角,用手指关节敲打着他的脑门,“我问你为何追杀?” 墨犀努力扭动僵硬的脖子,将脑袋别向另一边。 这样是徒劳的,那人就坐在脑门上,除非他还有力气把他给甩下去,否则无论怎么扭头,他都在同一个位置。 林默又敲了敲他脑门,“问你话呢!刚刚不说得挺溜,现在哑巴了。” 神界神裔妖修各族都有自己的一套交流方式,但相互间交流,还是使用青莲仙界的通用雅言,至于为什么,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青莲仙界的典籍也没有记载,文字是谁最早使用。 有一种私下说法,就是文字和语言,在神族一统天地时期就有,最后每个天地都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所以除了口音不同,文字大差不差。 不过这种说法,青莲乃至五源到人间都不承认,各有说法,但没啥说服力。 林默见他不语,手上凝出一柄剑,在他两眼间比划,好像准备找个合适的位置,一剑刺穿他的天窍神识。 墨犀终于张嘴:“你杀了我手下,我来找你报仇。” 林默笑了,甩了甩手,那柄剑从掌中消失,却很不客气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痛倒不痛,声音很脆,侮辱性极强,“游鳞洞主是你手下?” “是。” “他想吃了我,知不知道。” “知道。” “他想吃我,我杀他夺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是。” “你想杀我,我杀你,是不是也天经地义?” “是。” 林默又在他脑门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是,是,是,你除了说知道,就会说是。” 太侮辱龙了! 虽然不是真龙,谁敢说蛟龙不是龙,他墨犀肯定第一个不答应,一口吞了算逑。 不过他现在也只能想想,无法付诸行动。 林默道:“我不想杀你,本就是被人从传送阵莫名其妙传来的,无意与神界为敌,何况我还认识不少……呃,至少两头真龙,一公一母,这支玉簪就是母的那头所赠。” 他不喜欢说话,不过在这里憋了好几天,胸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想一吐为快。 墨犀愕然。 他懂真龙赠送天宝意味着什么! “真是真龙送的?” “是啊!难道还有假。”林默一只手掌撑在他平坦的脑门上,手指有节奏地拍打着,“那是一头身上挂满冰霜的母龙,很大,我也只见过脑袋和脖子,未见全貌。” “另外一头公的倒是见过全貌,不过他好像没啥好玩意儿,什么都没送。” 墨犀心头一直暗暗咒骂,道:“你不杀我,给我说这些干嘛!” “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杀你,但需要你当几天坐骑回报不杀之恩。” 林默又用手指关节敲了敲他脑门,咚咚作响,语重心长道:“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懂不懂。” 敲脑门已经让墨犀羞耻得抬不起头,一直暗暗告诉自己,反正没别的妖族或神裔看见,事情一过,两眼一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给人当坐骑,那怎么可能! 以后还怎么在神界混下去,事后不得成为整个神界笑柄。 丢面子,毋宁死。 龙素来骄傲,岂能为人坐骑,呼来唤去。 “宁死毋弯,你倒相当直。” 林默一直在敲他脑门,敲得墨犀恼火至极,“那换种方式行不,你把我送到归墟入口,我便放你自由。” “这……” 倒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一种妥协,黑犀心动了,态度已不如刚才坚决。 “还不答应,那不如一剑杀了了事。”林默掌中又凝出长剑,剑光异常刺目。 “好。”墨犀答应得嘎嘣干脆,说道:“我能御云行舟,坐在上面比骑在身上舒服得多。” 林默手指轻抬,白玉簪重新飞回发髻。 漫天霜冻愁云,也在同时化开,无数霜雪如一道流泻飞瀑,钻进林默身体。 墨犀惊愕地张大了嘴,“这不是玉簪神通。” 林默略微有点得意,笑道:“这手冰封……千……万里如何?不比你敛云为舟强。” 冰封属真源之水自带神通,当年在幽冥,他还只能凝出冰片近身数寸,直到结丹,方才有了点神通模样,至少能拿出来冻结某个人,某片小水潭……直到来了青莲,神通总算有长足进步,既能在剑阵中制造光影分身,也能随时冻结他人水系术法……阳神洞天悟真后,更是运用自如,对付擅长御水的水裔最是合适。 瞬杀游鳞洞主,制伏墨犀,都将这一神通发挥到了极致。 墨犀哑然。 哪怕对方不动真龙天宝,就凭这手神通,也同样天然厌胜,对方有这一手,难怪真龙认主。 他是这么认为的。 —— 云舟之上。 林默悠然喝起了小酒,乌云下雨声沥沥,云上却暖阳普照。 这种体验相当难得,何况身边还有个脖子以下始终藏在乌云里的脑袋。 脑袋也在喝酒,拿酒壶的不是手,而是一片云朵。 林默不停斜眼瞥向那只脑袋,很好奇他会不会失误,不小心把酒灌进鼻孔里面。 观察了很久,结果让人失望。 墨犀神识控制相当到位,好像完全没有失误可能。 “你明明可以化成人形,干嘛这么故弄玄虚?”林默很无聊,孤独地走了好几天,好容易才有人陪,他可不想闷葫芦到底。 自从景晖楼一行,他对很多事情看淡了很多,性格也开始有了很大转变。 死去的人都能复活,一生憎恶的仇人并不是仇人,任谁遇上这种事情,都会经历人生中重大转折,性格焉能不变。 墨犀本想开口贬低几句,一想眼前这位不就是他最瞧不上眼那类,惹恼了这位,结果不妙,话到嘴边,改了口吻:“行舟布雨,真身更方便。” “呃。”林默本就随口一问,更无意探究龙族后裔血脉自带的骄傲,“前面有什么好吃好喝,且不反感我们的地方?” 不是我们,是你!墨犀肚子里腹诽,表面上可不敢流露,道:“论吃喝好玩,自然要去青丘。” “青丘!” 林默记得照岁提过这地方,神界少有的繁华所在,与青莲俗世城邦无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此城烟花柳巷,酒池肉林一说。 墨犀道:“此去归墟,必经青丘,可在此地逗留,尽享狐媚温柔乡。” 他嘴角含笑,意味莫名地道:“以阁下深厚底蕴,想来也不介意损失一点元阳精血。” 林默听得懂他话里面的意思。 正好说到这儿,识海深处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日进入血海的龟船上,他曾与顾若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感觉做过什么,失去了点什么?但他始终回忆不起。 那一段光阴仿佛在被魔尊拉进太虚后莫名其妙成了空白。 此后偶有心念闪回,却始终无法回忆完整。 他收敛起心绪,正色道:“我有道侣。” 墨犀哈哈大笑,笑得甚是促狭:“你们修道的,不是有什么阴阳双修合和之法,还在乎这个?” 林默道:“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墨犀眯起了眼:“青丘狐媚子可是出了名的温柔似水,错过了可惜。” 林默道:“你身上可有上中两种品级血丹?” 墨犀显然误会了意思,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皮,笑道:“不用担心,这点开销我还负担得起。” 林默瞥了他一眼,眼睛白多黑少,道:“我要你各拿一些出来,给我端详端详。” 墨犀不解其意,还是抓出一把,中、上两品各几粒。 中品拇指头大小,色泽朱红,圆润光滑,稍显暗沉,隐隐透着些腥气;上品则鲜亮血红,晶莹透亮,杂质极少,略带甜香味道。 林默仔细观察后,将丹递还,说道:“若没记错,上品兑中品一比一百,中品兑下品也是一百?” 神界但凡有灵智的谁还不知道这个?不过这个兑换比率只是大概,实际兑换,品质越高,可能溢价更多,到了青丘这种繁华之地,上品兑中品,通常能兑出一百一十颗上下。 墨犀怔怔不知如何回答。 林默道:“我的意思是,到前面市镇找个安静去处休息,你先借我五百中品血丹,到时我还你六颗上品,算作利息。” 墨犀好像听懂了,唉地吐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想通过精粹赚取差价?” 林默反问道:“不行吗?” 墨犀笑道:“自然可行,不过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没啥分别。” “何解?” “中品血丹要想精粹炼成上品,差不多得消耗八十到九十,再加上这种精粹通常只有炼师能做,刨开成本消耗,基本不赔不赚,除了专门炼师,求一个细水长流,谁还拿这个当挣钱买卖。” 墨犀说的也是事实,神界神裔和化形妖族总的来说行事粗糙,这种精打细算的挣钱买卖,向来嗤之以鼻不屑沾手,想要上品血丹,宰几个洞宫境不就有了,遇上某些灵智不全,天生神异的神兽,同样能从他们的脏腑血肉中凝炼,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一句话说白了,这里大部分所得全凭天生地养,反正凭本事弱肉强食,谁都嫌麻烦。 林默则不同,炼丹本就是他修行之道,炼丹炼人炼己,再加上一双洞烛细微的慧眼,精粹粗炼血丹就像吃饭睡觉,还能顺便修行,何乐而不为! 何况在他眼里,一粒上品血丹根本用不着八九十颗中品消耗,顶破天也就四五十,也就是说,他只需要借墨犀五百中品,炼出十粒上品轻而易举,也就花上一夜工夫,世上哪还有如此轻松挣钱的方法。 次日,他把六粒极为精纯的上品血丹交到墨犀手上时,对方瞪圆的眼睛说明了一切。 “你居然是炼师?” 墨犀惊讶赞叹发自内心。 神界炼师真心不多,不是没有这方面的修行路子,而是没多少愿意走这条吃力不讨好的登山路。 大荒之地,生存第一,保障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强大。 像炼师这种杀伐力低下的职业,在这种地方,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除非背后有大靠山,否则,挣钱越多,死得越快。 这也是神界空有偌大地盘,资源丰富令人发指,却一样荒凉野蛮,原始落后的主要原因。 大家都习惯了掠夺,谁还在乎创造。 照岁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才顺着天地间偶然出现的裂隙跑去了混沌福地。 林默弄血丹的主要目的,就是为照岁。 天下没有光叫马儿跑,不给喂草的道理。 随后几天光景,墨犀掏空了身上所有中品血丹。 林默身上也多出了十六颗上品,这对普通神界大荒之地的修士来说,也算一笔不小财富。 只可惜大荒之地,兑换血丹并不容易,好些山头墨犀不敢进入,只能绕道而行。 前方也只青丘,不会拒绝外族。 第203章 孰知前途风波恶 青丘,狐族群居之地。 狐族雌性为主,性格温和,不好争斗,与大荒各族都能保持一种相对平衡的关系,兼之狐魅之属利用自身优势,与各大势力都保持姻亲关系,使这种平衡状态更难打破。 青丘只是狐族其中一支,也称青丘氏。 最牛要数当涂氏,神界九大正神,有六大神都娶有狐魅小妾,而当涂氏占比数量远高于其他氏族。 青丘氏也毫不示弱,虽说地位不如当涂氏,但族群之大,实力之强,一点不差分毫。 青丘城便是青丘狐族最大的据点。 也是整个神界大荒最繁盛的销金窟,没有之一。 一座高耸直入云天的高山就是青丘,整座城就在山腹中。 山腹内四通八达,开阔的道路,形形色色的商铺,方便游客赏玩的府邸、楼阁,通往深山幽谷的名胜奇景。 更夸张的是,风景形胜之地还学青莲仙界骚人墨客,在崖壁上刻满书法,甚至照搬青莲有名游仙诗句题壁其上。 至于书法造诣嘛! 拓画之术也不是修道者独有,神裔、妖族也不全是粗鄙不堪,弄点不错的文字题书不难。 墨犀在山壁一处入口落下云头,一座木牌坊楼立于山腹洞门,上面悬挂彩绘金字匾额‘烟花泽薮’,左右朱红圆柱各挂四字联,风月常新;烟花无际。十二字道尽狐魅之地温柔仙乡。 牌坊楼后便是一条大街,凿山腹而建,完全没有山腹洞穴气闷,相反空气清新,徐徐微风轻拂,流水拱桥,到处栽种着奇花香草,神异古木,楼台亭阁,掩映花草树木间。 街上熙熙攘攘,男女皆有,大荒妖族女修同样喜欢来此,她们倒不是来与青丘狐媚结个露水情缘,而是冲青丘城引领大荒神界的潮流装扮而至,狐媚子多的地方,什么胭脂水粉,漂亮衣裙,各色饰品自然不少,生意人谁不喜欢做女人买卖,换代快,价格高,花钱如流水。 如果不来青丘,也许林默回了青莲后,对神界大荒的记忆也就那样——荒凉、原始……除了酒不错,一无是处。 然而眼前景象让他对此地又有了重新认识。 不是神界不懂享受,而是天性和传统的固执让他们在各个方面远远落后于青莲,甚至魔域,但就是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同样有那么一群崇尚美好的异类。 这里的一切,颠覆了他对大荒的刻板印象。 虽然照岁曾吞着口水说起过此地的美景,对此地的留连,然而听人说和本人亲眼见证,感受完全不一样。 他彻底被青丘的繁华震撼,一路上几乎是给墨犀拽着前行。 林默眼睛自然不是放在道路两旁楼阁上下那些拉客的狐媚子身上,对他来说,这世上就没有比徐渝更漂亮的女人,哪怕可谓国色天香、媚到骨子里的顾若水也不行,何况眼前这些徒有其表的狐魅。 他的慧眼可是拥有穿过表象看到本质的神通,毛茸茸的东西对他吸引力不大。 墨犀熟门熟路,很快在城中找了处既清静,出脚也方便的客馆住下。 神界修士不依靠灵气修行,客馆不像青莲或魔域,专门打造洞府,摆设聚灵阵法,就是普普通通一座小院,四间客房,摆设精致而奢华,价格不算昂贵,包下整座小院一天也就八颗下品血丹。 这里灵气本来就浓郁,神道修士采纳天地之息修行,会排出修道者最珍惜的精纯灵气,因此神界无论在何处,修道者眼中的无比重要灵气都是神修认为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安排好住处,墨犀便出门,很快折返回来,带回一大堆中品血丹。 林默自然也能将下品血丹精炼成中品,只不过那样耗费和最终利益不如中品炼上品划算。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就窝在院子里面。 炼丹即修行,何况这里充盈的灵气比他阳神短暂去过的洞明天还浓郁,对夯实五源道基,扩展身体小天地经络气海周天都有极大好处。 他也乐在其中。 猜到如今身在神界肯定是魔尊手笔,毕竟能在三洞境界仙人面前动手脚的人物不多,顾若水肯定没这个本事,飞火体修见长,术法不如走洞玄路子的前者,改天换时这种手段,除了魔尊,想不出第二个。 既然魔尊送他过来,肯定有所意图,借神界充盈灵气修行,提高自身,不也是魔尊口中力挽天倾必须具备的能力。 林默将有的没的杂念一一从脑子中驱逐出去,享受着精粹血丹,体内经络气海周而复始,源源不绝吸收天地灵气带来的快感。 小天地内无瑕金丹如烈日当空,缓缓旋转,一团团烈焰风暴推动着连接藤蔓道树上一颗颗宛若星辰的气海,尤其有一颗裹满冰晶的星辰,像极了天空中那轮看得见,却无人能飞升触及的明月…… 他忽然发觉,小天地越来越像深暗星空,只不过离深暗的浩瀚幽远还有很大距离。 以后,体内小天地会不会也孕育出一个崭新的天地? 上面也会生活着无数的生灵,如果是那样,我会不会变成那方天地的老天爷……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墨犀正好从外面回来,听他在屋内傻笑,赶紧问道:“怎么了?” 这些日子,他可是享尽了青丘温柔似水,每天有人源源不绝以钱生钱,他除了管好一日三餐,大多数时间都泡在了青丘城方圆几百里最有名的青楼妓馆,当红狐媚花魁几乎给他找了个遍。 龙性淫。 天性使然,林默当然不会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和抱怨。 他向来尊重各自选择。 小胖子性懒、好吃;二师兄好为人师;陆离骄傲自大……他认识的朋友,没谁性格跟他一样,生活习性也完全不同,不也同样能好好相处。 “呃,没事,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林默随口应道,随即问道:“你可见过深暗星空?” 墨犀道:“听长辈提过,青莲九十九天之间深暗地带,有无尽黑暗星空,据说那里才是真实星辰所在,咱们抬头所见的星辰,不过是黑暗星空投射过来的影子。” 他问道:“问这个干嘛!” 林默道:“你们的修行是不是也有小天地一说?” 墨犀道:“自然有,呃,我们修行根本,就是在模仿天地初生到万物壮盛的过程。” 林默起身来到院子里面,将手中刚炼出的上品血丹递给墨犀。 “神界各族修行难道一样?” 墨犀道:“各自皆有改进,适应各自体窍长处罢了,大同小异,与你们修道者不也是殊途同归。” 林默嗯嗯点头。 墨犀道:“你修行的路子,似乎比外面那些人更古老一些?” 神修洞察力显然比青莲修道者更敏锐,照岁同样一眼便看出了他修行不同。 林默道:“可能介于你们神修和道修之间。” 墨犀道:“更接近我们。” 林默道:“能不能聊聊你们修行的大致脉络?”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无礼,好奇心使然,忍不住不问。 墨犀大笑道:“那你也说说你的修行脉络?” 林默道:“交流嘛!自然得相互印证方有成果。”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也无保留,本来修行一事,重点并不在修行方法,所谓方法,不过是给人指出的方向,如何在荆棘中蹚出一条通天大道,才是修行最终要解决的问题,而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参悟。 参考而领悟。 几天内,两人都在探讨各自修行,虽路子不同,却各有所得。 冥冥中,林默似乎抓到些什么线头,却又虚无缥缈,始终理不清线条最终去向。 有时他怀疑是不是因为内心一直害怕被人夺舍,炼化元婴导致无法斩除心魔,故而一直未真正踏入洞真。 若已经洞真,何故天劫迟迟不至? 没有天劫洗炼,他始终对自己的境界没有一个准确定位。 青丘城的安宁日子并未浇灭林默归乡之情,当他确定已经无法通过浓稠的灵气提高自身,便重新踏上前往归墟的路。 这段日子,上品血丹数也积累到了惊人的三千多颗,墨犀同样收获满满,尝遍整个青丘城最红狐媚不说,腰包也鼓胀得令他愉悦,他甚至有想法将林默留在神界,共同经营他那块并不富裕的地盘。 不过他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林默就像行色匆匆的观光客,始终要回到属于他的天地。 “如果有一天神人天不再是阻隔,你会不会到青莲走江入海,蜕变化龙?” “那是梦想,每个炼形成功的蛟龙都有的梦想,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墨犀大笑,笑得很开心。 如果光阴倒退几个月,他永远不会去想,这辈子能跟一个他最憎恨的青莲修士聊天,还聊得这么投契愉快。 世上很多事,就这么无理。 一切皆有可能。 —— 当云舟洒下沥沥小雨离开青丘,墨犀目光遥望山崖,始终不舍移开。 林默笑道:“既然这么不舍,不如留下来。” 墨犀正色道:“那可不行,天道因果不可儿戏,身为龙族,岂有贪恋享受,食言而肥的道理。” 林默指向前方,“此去归墟,你也无法穿过神灵九婴地界,三两天的事,多送一程也是枉然。” 墨犀道:“三两天也得送,这是承诺,承诺了就得办到,懂不懂。” 林默便不再劝。 青丘山崖云深高处,一袭白衣俏立,目送他们离开。 “那是弦月,青丘之主。”墨犀的语气显得有些怪异。 林默侧脸看着他,“她与你有过……” 墨犀赶紧打断,“有的玩笑可不兴乱开,青丘之主虽说低调,那也是绝大多数势力惹不起的存在,就算九大正神也不敢小觑于她。” “这么牛……”林默正往嘴巴里倒着酒,青瓷酒壶砰然炸开,酒水洒了一身,脸上、衣襟全是。 酒壶炸裂前一瞬,指尖微感冰凉,似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剑气掠过,快到连他危机预感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云中人已经转身离开,隐约中只听到一声冷哼。 墨犀面如土色,赶紧加快云舟运行,“叫你少说,你偏不信,这下知道厉害了。”虽惊魂未定,这家伙还不忘趁机嘲讽。 林默将手上剩下的瓶颈远远掷了出去,大声道:“有本事再来一剑,看看你能不能伤了小爷。” 喊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有种陆离上身的错觉。 云中并未再劈来一剑。 云舟也离开青丘很远,远到再看不清青丘高大的黑色峭壁。 墨犀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你这家伙运气不错,才来咱这儿多久,竟然能看见久不露面的青丘之主,还能接下她一剑不死,知不知道这方天地有多久没见过她出剑了?” “多久。”林默一脸不在乎。 识海却在不停运转,翻来覆去体会刚刚那一剑传递出的剑意,无声无息,快到超出灵识反应。 这种剑意与他一直以来追求的剑道有几分相似,造诣却远高于他,暗合大道至简颠扑不破的真理。 大道至简。 林默仿佛抓住了什么,两手空空,却又什么都没握住。 “三百年,青丘之主上一次出剑还是三百年前,九婴祭主青黄被她一剑斩伤。” 墨犀眼中露出的兴奋和向往,滔滔不绝,讲述起那段往事。 林默神游物外,听了个大概。 其实墨犀的故事很简单,也很俗套,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被身怀绝技的女主人一剑砍翻,不过在他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的描述下,听上去也比较有画面感。 等他讲完,林默才从思绪中回过神,问道:“九婴是正神之一,不会找她麻烦?” “他不敢。”黑犀撇了撇嘴,眼睛四下扫了一圈,小声说道:“青丘之主据说年轻时候与九天道尊有过……”他两个大拇指尖碰了碰。 林默瞪大眼。 这都什么事? 道尊跟八尾天狐! 他真怀疑这是神界某些角色故意诋毁道尊的流言。 不过转念细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魔尊不也跟百花天花主有过一段,并且还留下了一个结果。 他好奇地问:“神界可有精魅?” 墨犀道:“精魅由灵气催生,神界灵气充沛,自然是有,不过很难成材,绝大多数成了天材地宝,少数被收藏起来做了专宠,基本没啥可能出头的机会,反倒是你们青莲,好像专门给精魅安排了一块福地,叫什么,什么……” 他也是道听途说,听过就忘,一直用食指敲着嘴唇,就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林默道:“百花天。” “对,就是百花天。”墨犀一说到那方面,精神抖擞。 百花天花主伊落,精魅之主。 林默食指轻揉眉心,他与伊落面对面说过话,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她是精魅根脚。 无所看不穿的慧眼都能走眼?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只能轻轻叹气,魔尊既然能让他过目即忘,伊落能瞒天过海又有何稀奇。 —— 一片如悬在水,又似天空倒映的琼楼玉宇,有一头化作半人半妖人形的大妖坐在白玉栏杆上,手持黄金酒杯,周围漂浮着一个个比他拳头还小的白骨头颅,大妖有八个脑袋,除了正中那个长了张人脸,其他七个头皆如蛇首,牙尖如刃,不停吐着猩红长舌。 有人跪在他面前,与他庞大的身躯相比,这人渺小得就如同一只跳蚤。 跪地之人正一字字禀告近期附近发生的大小诸事。 当听到某个名字,大妖人脸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弦月出剑?” “祭主大人没听错,弦月在青丘山顶向一个人类道修出了一剑,并没有伤他,只是打碎了他一只酒壶,这个消息从青丘内部眼线传来,绝不会有错。” 青黄一口喝干杯中酒,大手紧握,黄金酒杯顿时扁成一块金皮,然后被他紧紧攥成了一团,忿恨道:“当年我不过向她求欢,不领情不说,出剑便不留情,若非主子发话,老子才不管她跟天上那个牛鼻子有何关系,非一拳砸了她青丘山,面对人族道修小白脸,她就只出剑砍只酒壶,这算哪门子道理。” 下边的人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青黄把揉成一团的黄灿灿之物往地上一砸,地板顿时砸开一个大洞,瞬间又恢复正常,“赶紧打听,这小子去了何处,老子非把他撕成八段,把脑袋送给那臭娘儿们当礼物。” 神界九大正神九婴最凶,作为他的祭主,血脉相承,青黄向来恶名昭彰,以至于九婴神界附近,除青丘外,谁没被他欺负过,欺负还是小事,能留下几个活口都算不错了,凡是惹过他的,有几个没被他炼成白骨骷髅,成为他身边魂魄永不得超生的傀儡侍从。 如果林默听到他的话,怕早就让墨犀掉头,宁可绕得万里,也不会打这头凶物的地盘上过路。 可惜林默没有魔尊那种感天知地的天道神通,刚到九婴神地盘边界,他就和墨犀依依惜别,早得过墨犀叮嘱,怕惊动凶残的青黄,也不御风御剑,只凭两条腿,一路神行如风,掠过这片绵延数万里湖泽。 横穿九婴地盘,是去神人归墟距离最短的路线。 九婴属水神,地盘多湖泽,走出这片水域,离开九婴地界,前面就是神人天御兽修士最喜欢进入神界捕猎仙兽的广阔山区,也相当于神人界之间一处缓冲地带。 林默这一路是进入神界以来走得最小心的一路,哪怕停下来休息,也不敢真正沉浸入内观照视境地,随时竖起耳朵,聆听周围最细微的动静。 关键是青黄恶名太盛,尤其是从与青黄大道相冲的墨犀嘴里说出来更是如此。 人的气血流转本就与神裔妖族不同,妖族鼻子最灵,不管林默怎么改变形貌,一身气血味道很难掩饰。 当他穿过一片泥泞沼泽,气味便被数里外两只巡弋的妖族闻到。 林默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转瞬之后,沼泽上刮起一阵强风。 竟有一名妖族修士仗着天时地利,疾冲而至,另一名妖族修士则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去向同伴报信。 来的这名妖族脸上还残留着化形时保留的鳞片。 通常妖族化成人形,都会在身体某处故意留下点本体痕迹,实属一种对往昔的念想,并无实际用途。 正如墨犀一样,在野外和自家地盘上不愿完全化为人形,只有在进入像青丘这种城池,才会完完整整以人形姿态出现。 他手里提着形状如伞,前锐后阔,手柄恰好一握的武器。通体就像一块块鳞甲覆盖,乌黑发亮,每一片都尖锐如刀。 眼睛紧盯着林默,瞳孔幽幽碧蓝闪光,仿佛昂起头随时准备向人发动进攻的毒蛇。 林默道:“我只是过路,并无恶意。”特意放慢了说话速度,嗓音温和。 妖族修士好像并不买账,握住武器的手显得更用力,眼睛瞬也不瞬盯着他,那眼色就像一把醮满黏液的湿刷子,令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恶心得林默想马上出剑结果他。 不过他向来很有原则,别人没流露出杀意,他很少主动杀人,仇人当然例外。 那人忽然道:“从青丘来?” 他的声音也很沉闷,像某种喜欢躲在浅塘泥泞突然对人发动攻击的四脚凶兽。 林默点头,从他这方向穿过湖泊水泽,只可能从青丘而来,隐瞒毫无意义,何况他又不能未卜先知。 青黄正织起大网,等他自投罗网。 第204章 八头大妖 那人咧嘴笑了,嘴一咧就到了耳根,笑声瘆人。 林默反正是毛骨悚然,识海里面闪现出一个画面——脚下泥泞深处,一张大嘴缓缓张开,露出血红大嘴里上下各两排尖利的牙齿,蓄势待发。 他一点没犹豫,一脚重重顿地。 水花不兴。 大地深处,泥泞之下,浑浊的地下阴河中,砰然声中,血红大嘴上下颌分离,沿嘴角撕开,一直蔓延到身体,肠肚横流,转眼整个阴河水染成红色。 同时,林默对面那人身子前后晃动,如同小腹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整个身子虾米一样弯了下去,手里那柄伞状兵器呼地一声挥了出来。 任谁被这种武器扫中,下场肯定不会太美妙。 修行者不会随便选择武器。 契合第一,修行契合、灵识契合、身体契合……像眼前这类奇形怪状的武器,通常都有常人想象不到的特殊。 林默不敢轻视。 他对敌人从来不报以小觑之心,身子一晃,武器擦着衣袍扫了过去,就在这时,那件奇怪兵器骤然开出了一朵花,所有鳞片竖直,就像树干上密密麻麻绽开的一串花瓣。 每一块鳞片如同一把把锋利小刀,又如一排排尖锐倒刺。 鳞片闪着乌黑的光芒。 林默在退,眼睛眨也不眨,目光越过对方肩膀。 那人武器挥动极快,空气卷起湍流。 身形也一直向前,好像不把林默钉死在这根满是尖刺的棒子上,大有不会罢休的意思。 “够了!” 一个声音从沼泽底下钻了出来。 整个沼泽泥水翻滚,像煮沸的浓汤,一股泥泉喷涌而出。 随着泥泉喷出的,还有数条不停蠕动的巨大蛇首,蛇首中间嵌着一个人脑袋,看上去诡异而恐怖。 正攻击林默那个人身上的血肉倏然像泥浆般流淌,血水自脚底迅速流向那具支撑人头蛇首的庞大躯干,刚刚还在全力攻击林默那人,须臾间只剩下一个白骨骷髅头骨。 奇怪的兵器也回到刚刚冒出地面的一只巨掌中。 八头大妖庞大的身躯完全出现在林默眼前,身躯周围数不清的白骨人头盘旋环绕,刚刚那人的头骨也在其中。 “青黄?” 林默眯起眼,他退得很远,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对方庞大巍峨的全身。 不断蠕动的七只蛇头令人感到恶心。 “弦月就是对你出剑?” 青黄的问题让林默莫名其妙。 “……” “凭什么她不伤你,难不成就因为你长了张小白脸。” 青黄的语气充满怨气。 林默无语,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黄一只巨掌抬了起来,五指箕张,便拍了下去,与手掌相比,林默就像一只小得可怜的蚊子。 林默闪身,擦着巨大手掌边沿避开。 掀起的泥浆像一场泥水风暴,每一滴泥水都如同全力挥出的拳头,噼里啪啦击打在剑气屏障上,数不清的涟漪圈圈荡开。 巨掌五指攒簇,骤然一握。 砰! 就这么随随便便握拳,竟然握出雷鸣炸响。 指缝间炸出一团气浪空泡,迅速扩张,刹那间便笼罩整个天地。 所有空气被空泡推向远处。 天地仿佛静止。 林默再吸不到任何一丝气息。 可怕的祭主! 墨犀跟他比起来,就像三岁小孩学大人打架。 令人窒息的空泡中,天穹仿佛一口大锅严严实实盖住了大地;地面不再是松软的沼泽,坚硬堪比铁板;狂风卷起湍流,罡风如刀;闪电宛若银蛇,鞭笞世间生灵……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天地本相相互糅杂,构成一幅天地初生,太古洪荒的壮阔绝美画面。 身处画面中,林默绝不会感受到壮美,带给他的只有震撼。 震撼不等于恐惧。 他也绝非那种在对方强大压力不甘心束手的人。 一道剑光。 在混沌交织的天象中,剑光细小的就像一匹织布上几不可见的游丝,沿着各种天象构织出的缝隙间高速流动。 看上去毫不起眼,就像瓷器上细若牛毛的裂缝。 林默整个身体都在燃烧,摩擦产生的银白色剑火使他看起来几乎与手中长剑融为一体。 他也可以用剑阵对抗。 但他心里很清楚,在对方天时地利强大的厌胜作用下,这种对抗注定是徒劳,小天地初生产生的真元万万跟不上剑阵巨大消耗,最终也只能得到力竭人亡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化繁为简,以最小的消耗,斩断对方一头一尾,从毫无破绽的天地混沌中撕出一条裂缝。 青黄紧盯着天地间银色细线,人脸嘴角微微扬起,勾起残忍的笑容,“不错,不错,有这等本事,值得本座亲自出手。”他伸手一抓,凭空生出一圈金色涟漪,掬起一把金色液体,随手浇灌在身边盘旋环绕的白骨头颅上。 片刻之后,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颈部以下生出白骨,血肉覆盖,最终变成一个身高丈许的红衣长者,容貌似人,却生两腿四手,两目之上,额上生出六只圆眼,八只眼睛死死盯住了不断靠近的那条银线。 青黄抖了抖衣袖,四道虹光飘出,长者四手齐伸,紧紧握住,握住虹光的刹那,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仙人执剑,气象壮阔。 “杀了他。”青黄低语喃喃,如神灵敕令。 长者长身而起,剑气如虹,四臂齐挥,满天剑影寒芒纵横交叠。 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撞击,弹指间,双方长剑不知碰撞了多少次,每一次碰撞火星四溅,疾风骤雨间竟看不到消散的迹象。 喀嚓,银光散开。 长者掌中一把剑经不起顶尖强者倾力出手,在又一次碰撞下崩溃激射。 紧接着,另外三把剑步随后尘,一一崩碎。 剑光掠过长者身子,他的身体也砰然崩塌,头颅重新变成白骨,往大妖祭主青黄飘去。 林默岂会给他第二次出现的机会。 剑光一闪,头颅四分五裂,坠落大地。 “有点意思。”青黄好像并不在意,再鞠一把金色液体浇灌颅骨,这一次出来的是四名。 每名血肉重生者境界皆不低,大致与墨犀相当;每人手上的武器皆不同,一刀,一枪,一人便执有刚刚那柄形状似伞,又似巨蟒蛇尾的狼牙尖刺,还有一人赤手空拳。 看起来,这个大妖祭主青黄是打算耗下去。 再强的修行者,经得起几次这种高境间厮杀的消耗! 林默耗不起,换任何一个洞明天真仙来,也同样耗不起,除非魔尊那种级别,又根本不需要对耗,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把眼前凶狠的青黄碾进泥土里面。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向来打架不爱开口的林默也忍不住口吐芬芳,他完全搞不懂对方为何要跟他不死不休,纠缠到底。 青黄咧着嘴笑道:“老子喜欢。” 万事抵不过我喜欢。 神界这些大妖神裔简直比魔域魔君还不可理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里展示得淋漓尽致。 接着他又多说了一句:“把你炼成傀儡一定很有意思。” 嘴角勾起笑意,眼眸中露出讥诮,似乎眼前已经看到林默被炼成傀儡,跑去青丘纠缠弦月的样子。 剑光交错。 四具傀儡化为飞灰。 林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对走马灯也似的一四名高境围攻,虽说他们真实攻伐力远不及生前,但一轮围杀下来,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少了大半,接下来青黄身周还有上百只头颅,该如何应对。 小天地高速运转,渐生的真元杯水车薪。 天地间毫无空气的环境令他无法呼吸,天地八象强大的威压不断磨挤着他的身体,仅仅对抗天地消耗,已经让他力不从心。 他抬起下巴,仰望天穹。 天空灰沉,寂静如死。 这一次再没有人来救,对方也不会给他活下去的机会,身陷死局,大敌在前! 林默大声嘶吼,激发出体内最后全部力量。 八条灰影又扑了过来…… 剑光笔直一线。 面前两名傀儡砰然炸开,剑气充斥天地。 青黄本能预感到危险,手掌一握,先前消散天地间那把奇形伞状兵器重新出现在手中,这是他本命物,名谓:撕裂,来自一头天生异兽长尾,其尾如蟒,鳞片如刀,极其坚韧。 武器横在胸前,鳞甲倒竖,扩张如伞,遮挡身前。 剑光穿透层层风雷火山屏障,瞬间便到眼前,一阵令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长剑与撕裂鳞片边沿擦出一串明亮火花。 连青黄也怔住,剑是如何穿过他毫无破绽地撕裂阻挡,刺到了眼前。 对方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生不出一丝寒意。 其中一只头颅眉间忽然感到冰寒。 寒意瞬间传递到身体每个部分,八只头,八双眼,竟然没能看清剑的来路。 长剑刺进了蛇首眉额,握剑那只手已经微微颤抖。 “找死——”青黄怒极而负痛嘶吼,五指箕张,朝那条渺小的身体抓去,就在他五指收紧将那人握进掌心前,剑光再闪。 被刺中那颗蛇首颈部多出一条血线。 头颅缓缓滑落,血涌似泉。 他手掌紧攥,要将对方握成肉泥,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那人竟然如铁铸钢锻,在掌心中不断变形,却始终保持着完整。 用力的同时,他张嘴深吸一口,这是他天生神通之一,抽魂夺魄,也是制造活人傀儡必不可少的手段。 吸进嘴巴的,只有气。 拳头紧攥住的那个人眼神迷离,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还不忘抬起刚才握剑那只拳头,向他竖起一根中指。 但凡雄性生物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青黄暴怒,一个蛇首张嘴便咬,哪怕他是颗铁豌豆,也要把他吞进肚子慢慢消化。 蛇首猛地僵住,血盆大口始终无法张开,一把剑从下颌刺了进去,穿透上颚,直入脑颅。 青黄还没来得及震怒,天空一道明亮的闪电劈下。 第205章 天外洞天 林默张开眼,入眼青绿,花香醉人。 他想挣扎起身,软绵绵地使不出半点力气,身体却并不难受,绵绵不断的精纯灵气疯狂涌入体内。 暖烘烘的,身体小天地干涸的经络河流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恢复。 怎么回事! 他确信没有死,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就是天空开了一个大洞,耀眼的白光彻底遮住了视线。 他还记得青黄最后惊恐万分的尖叫。 莫非是破天入洞的大罗天劫? 身边空无一人。 寂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因为体内真元稀薄,没有化成人形,不管怎么叫他,他都在体窍内保持一把刀的沉默。 绿草如毯,很软,很柔,仿佛情人温暖的怀抱。 湿润空气里熟悉而令人安心。 浑身慵懒,只想闭上眼美美睡上一大觉。 于是他真的就闭上眼,沉沉入睡。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天空依然晴朗,淡淡的云飘在蓝色背景下,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宁静。 林默坐起,发现浑身充满力量,一身剑气磅礴充沛,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和真元。 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神缘秘境。 眼中五色真源气运泾渭分明,从四面八方流动过来,笼罩身体周围,形成一个混合各种颜色的湍流涡漩,不断渗入全身毛孔,而浓稠的灵气则不停从体内散发出来,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块灵气永不枯竭的仙玉。 真是神缘秘境! 但这个地方绝非当年五源大陆风暴海那个地方,而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灵识铺散,蔓延不知几千里。 数千里方阔,竟如同一幅浓缩山水画完完全全投射进识海里,当年在神缘秘境也曾有过这种感受,然而那时灵识所知,不过百里方阔,哪像如今,千里江山一眼识之。 这种感受相当奇特,如神灵俯瞰,众生蝼蚁。 若是能把该死的青黄拖进这片天地! 林默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也觉着这种想法太过荒唐,且不说其它,就是怎么进出也没个头绪,又如何把别人捎带手弄进这片天地。 反正也出不去,他索性背起双手,闲逛起这片荒无人烟的天地,看能不能有上次那般好运,碰上小黑,再给他带一次路。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小黑有没有找到它的同类,会不会生下一大堆小饕餮,横行秘境天地。 要真是那样,它会不会嘲笑自己恁大个人,居然还保持纯阳之身。 念及此处,他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快,心里空空的,酸酸的,就像用力抓起了一把细沙,当抬起手臂,所有沙粒全部从指缝间流走,什么都没留下。 林默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无根无由。 他性格执拗,却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通,很快就放弃探究。 天地间到处是各种兽类跑来跑去,他却生不出一点猎杀的饥渴感。 寂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大口吸着气,一脸陶醉满足。 “舍得出来了。” “我喜欢几时出来就几时出来。”寂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抢白道。 这家伙脾气真心不咋地,我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林默道:“这是神缘秘境?”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寂居然打起了机锋。 “说人话。”林默很讨厌这种故作高深。 寂悠悠道:“准确来说,这里应该叫大罗天,和你去过的虚无之河,极渊内无底之泽,霁山神木之顶,魔域无烬之火,以及神缘秘境都是天外之天,九天之外罗天之域……你全盘接受了大罗天遗惠馈赠,洞明悟真,自然不会飞升去洞明天,而是来了这里,你可以在这里稳固你的境界,也可以把这里当修行道场,参天明悟,直到全盘掌握这方天地,自然就可以进出自如。” “啥!”林默差点蹦起八丈高,他可不想大半辈子困在这方天地间。 外面的世界还有太多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 真源之火太虚之中,就莫名其妙光阴似箭过了七八年,他可不想再次错失十年光阴。 ——被迫留在鸦山的徐渝,流落幽星的季伯,即将飞升青莲的胡涂、二师兄、韩师兄、陆离、王屏峰等,还有……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准备安排,还有很多恩怨需要他去了结。 他可没有别的修行都那种闭目坐忘甲子百载的习惯和耐性。 有时候他真怀疑之所以洞明悟真没有经历斩三尸,很可能心头那点执念心魔全在寂身上。 他翻着白眼斜瞥着一脸满足的寂。 “不用想,我不是心魔,你才是。” 寂双手交叉抱胸,一脸傲骄。 林默觉得有必要和他认真掰扯掰扯,不然真要是在这方光阴流逝不太对劲的天地间逗留十年八年,到时候,一切他所珍视的都烟消云散,黄花菜都凉了,空有一身本事拿来何用! “你说我是,我不否认,但你想过没有,人这一辈子若没有任何羁绊,又何来存在的意义?” 寂不理不睬,鼻孔朝天,“总比出去死了强,小爷可不想再去找别人。” 林默一巴掌就拍了过去,重重拍在这家伙后脑勺上。 寂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狗吃屎,扭过头来,两眼瞪着他,一脸幽怨,垂泫欲泣。 毕竟只是本命物,想揍他只在一念间。 这家伙见林默正挽袖子,脸色大变,惊道:“你想做甚!” 林默道:“跟你讲道理。” “讲道理是用嘴讲,不是用手,你衣袖挽那么高干嘛!” “我想啥你不都一清二楚,还用嘴说。” 寂砰然原地消失。 又从林默手上凝了出来,这次是剑体。 晴空无日,云淡风稀,光线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闪动的青光似乎并不凌厉。 林默横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压,剑身立刻变成了一个圆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婴儿抽泣,久久不绝。 他用指关节轻叩剑身,“别躲,出来说话。” 手上一轻,剑明明在手,却似轻了好几斤,寂出现在林默面前,眼泪挂在脸上,不住抽着鼻子,“你欺负人。” 林默道:“我教你做人。” 寂不服气道:“凭什么教我,难道阻止你出去送死也有错。” 林默道:“没错,但方法错了,只顾登高望远,失去生命中所有羁绊,长生久视的意义何在,孤独终老,杀尽仇人,难道就能换回内心平静。” 寂不语。 林默接着道:“真修到了太上无情,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仇恨不再是仇恨,亲情不再是亲情,那种人生不是我想过的,也不是我追求的道。” “你的道难道不是大自由!”寂不服,反驳道。 “是,大自由不等于无情,就算是,那也是看过世间百态,历经世间冷暖,最后孑然一身,领悟出来的太上自若,不是靠斩去一切念想,强行求得的冷酷忘我……” 林默说了很多,很多话都是他压抑在心底很久,一直以来没有说出来的积怨。 曾经引以为傲的父亲…… 可伴终生的爱人…… 从小立志报复的仇人…… 所有他认为珍视的东西,全都是一场场镜花水月,是有心人为了各种利益,安排出来的虚假幻象。 还能有什么? 他想看看,这些幻象背后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真实,哪怕只有一点,他就觉得付出值了。 这便是执念。 执念就是心魔,也许寂说得对,他就是心魔,但他宁愿成为心魔,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 寂也许就是他最纯粹的另一面,然而这种纯粹,却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也许寂听懂了,或者出于妥协。 总之,他不再坚持把林默留在这方广阔无际的天地间。 不过他还是没有立即破开天地,放林默离开,而是让他至少把境界稳固下来。 所有谈判的最后都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林默也不可能毁掉相伴一生的这把剑,即使想毁,他也没这个能力,也做不出这种举动。 于他而言,寂才是真正最值得信任的伙伴。还有什么比自己身体一部分更值得信赖的呢! 大罗天秘境确实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不输神界,更不输洞明天。 第206章 还剑 万里水泽也有青黛山色,青黄的修行道场就在湖光山影间。 此离九婴祭坛六千里,他可不喜欢一举一动都在神灵监视下,虽说远离祭坛,同样躲不开神灵耳目,至少在他心里面没那种神灵居高临下,俯瞰大地的厌胜威压感。 神界不管神裔、妖族,喜欢美好的眼光,并不输青莲修士半点。 这座湖中大山灵秀高峻,诸峰连绵,其中一处好似王座,山色青翠,日头仿佛被高山托起,将山峰高处晕染出一顶金冠,摹崖行楷榜书‘神人天坐’。 青黄道场就在金色光晕中。 无数化形妖修就住神坐峰青翠扶手两边半山腰上,想登上神坐峰,需从山脚顺登山道绕行山腰,方才能登上山脊,一路到达金色山巅。 青黄坐在大殿最高那张金色王座上,身边白骨头颅环绕,数量远不如以前,肩膀上不停蠕动的蛇首,有两首似乎略显僵硬,一首颈部还明显留有一条血红细线,蛇目也显得无神灰黯,这是被林默利剑斩断过的蛇首,事后他虽然花费了极大的代价,将蛇首重新接了回去,也找回了被斩离窍的魂魄,可无论用什么办法,这缕神魂始终无法恢复神智,即使九婴神座帮助,也无济于事。 另一只被利剑刺穿头颅的蛇首情况不及断首严重,但出现了近似症状,神智消失了不少,以至于无法像其它脑袋一样思考,看起来始终比其它脑袋慢半拍。 可怕之处不止于此。 天穹上开出那个大洞才最令他胆寒。 大洞中不断劈落的紫电滚雷,简直比暴雨来得更密集,他经历过不少次天劫,没有哪次比得上这次,甚至连十停中一停都没得比。 要不是用身边近百傀儡奋力挡下可怕的滚雷,只怕现在他根本没机会坐在这张金色王座上。 每每想起那天,他都会觉得后怕,更后悔一时脑壳进水,跑去截杀那个人族修士。 “真他娘的……” 青黄嘴里不断咒骂着,周围气运流转,不断炼化着王座周边堆积如山的精金血丹。 就在这时,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中止了炼化进程。 他张眼望去,云山雾罩的山脚下走来一人,青衫道袍,腰后横了把白鞘白柄长剑,年轻的脸看起来陌生。 年轻道人来到山门前,找到门房,打了个道门稽首,开门见山:“贫道刚下山不久,云游至此,见此山云遮雾罩,妖气冲天,必有大妖出没,小可不才,山医命相卜,学的就是伏魔斩妖,今天就要登山斩妖,劳烦通报,免得失了道门礼数。” 门房里坐的也是只刚化人形不久,面容年轻的混沌境妖修,若加上化形前修行,也足足有五百年修行生涯,见惯了神界风雨,闻得此言,也被对方这番豪言壮语雷得外焦里嫩,久久没能回过神。 眼前这负剑年轻道人,一口半生不熟的神界雅言,虽说带点古怪的口音,话他还是听得清楚且明白,就是没了解这家伙是走错了家门,还是逛错了地头,以为自个是在青莲呢! 他都没来得及生气,只是觉着好玩,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冒出来的傻子跑神坐峰送人头来的! 神界广阔地域内,九大正神都有一个祭主,而九大祭主中化形大妖能凭一己之力坐上这个位置的屈指可数。 青黄无疑就是其中最凶悍的一个,就算九大正神之外其它次神见他也绕道走,何况一个傻不愣噔的人族修士,不远远躲开,还跑神坐峰来斩妖,不是来送人头的又是什么? 年轻道人像那种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愣头青,一本正经道:“贫道想问下,山上那头大妖一身皮肉筋骨加上妖丹值多少价钱?” 门房虽说想调侃年轻人两句,继续听他说笑,但职责所在,不容拿主子来当笑话讲,冷面冷言道:“你想死我很乐意满足你,不过麻烦你滚远点,免得血污了山门,害得老子费心巴力打扫抹净。” 一挥手,袖子里面飞出一只黑鸦,扑棱着直往山腰而去;一抬腿,脚掌就朝脑子进水的家伙小腹踹去。 年轻道人人双臂都来不及抬起护身,向后一个踉跄,退下台阶,瞪大眼盯着门房,愤懑不平道:“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好心帮你们斩妖,你却不识好歹,踢道爷一脚,本道爷有护体先天罡气,岂怕你一拳一脚,实话跟你讲,你这条腿已经被道爷罡气反震,不出一炷香,经络便会寸断,若不及时医治,必然蔓延到你另外几条腿,小心连种都留不下一颗。” 敢来神坐峰祭主道场来撒野,还口出狂言,门房不禁佩服这家伙想钱不要命的大无畏勇气,错步蛇形,几个步桩便来到年轻人跟前,握拳狠狠砸去,“闭上你的臭嘴。” 刚递出一半,他左脚突然一崴,整条腿瞬间无力,整个人一歪,拳头来不及收回。 砰然一声。 拳头砸在山门四方石柱上。 山门牌坊晃了一晃,风化墙皮剥落,簌簌雨下。 也是山门本就由青黄祭主亲手刻过符,否则,这一拳力重千钧,牌坊即使不完全倒塌,至少也会断根柱子。 年轻道人还大笑道:“我就说嘛!你偏不信,催动真元经络断得更快。” 门房似乎中间那条腿也有了点异样,不知道是被对方吓出的反应,还是真的有了变化,总之左腿完全麻木,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他再傻也明白了过来,瞪着对方,“你是何人?” 年轻道人眯起眼望向金光晕染的地方,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径直沿台阶向山上走去。 山腰那边应该接到传书马上就会御风而至,门房心里虽怕得厉害,对主子强烈的恐惧促使他以一条腿撑起身子,高举一拳,真元流转,拳意凝聚拳头,虎地一声,拳罡脱体朝年轻道人后背激射而去。一拳挥出这才怒而暴喝:“胆敢闯山寻死。” 拳罡同泼在墙壁上的一盆凉水,撞在一堵无形屏障上,散而消融,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台阶之上,数道虹光落下。 一位四宫境领衔,中年面容,身着灰袍,背剑居高,冷冷道:“闯山者,死。” 哟呵!还是位剑修。 不论神裔还是妖族,体窍强韧远超人族,炼剑入体相对容易,也许修行习惯不同,神界修士更喜用刀,而非使剑。 因此剑修极少,像青丘弦月那种剑修,细数整个神界大大小小各方势力,更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这位剑修不曾想对方只顾拾级登高,对他的威胁根本不理。 他怒极反笑,并指做诀,长剑脱鞘而出,执握在手,顺势一剑斩下,剑气倾泻如洪,从台阶上方滚滚而下。 年轻道人只抬头看了一眼,剑气洪流如被从中剖开,一分为二,绕开他奔流直下。 剑修大为惊愕,强压心头震惊,眉心银光一闪,一把飞剑祭出,瞬间扯出一道明亮的银线。 刚刺入年轻道人身周丈许,飞剑如逆水行舟,迟缓不前,他只伸出食指,曲指轻弹剑尖,飞剑骤然弯曲成圈。 锵然声中,清越悠长,飞剑从中折成两段。 那位剑修一口乌血喷出,跌坐台阶,再也站不起身,剩下几人各施神通联手结阵。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将剑修折断飞剑轻轻拨转,两道灿若银河的剑光落进阵眼,刹那银菊绽放,结阵数人尽悉倒飞出去,不知几百丈远,哀嚎声远远传来,响彻山谷。 门房彻底傻眼,他想过对方很强,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对方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次第登高的年轻道人一字字道:“林默,前来还剑,青黄还不滚出来。”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遍了整个神坐峰。 哪怕神坐峰背面好些个修行场所无数妖族修士,都听到了这句足够让他们惊掉下巴的话。 上门来找碴的!还是直奔九婴祭主而来。 哪怕大荒之地,也真没几个敢单独跑别人地盘,当面问剑的。更何况,这是九大正神地盘,神灵主祭道场。 山上妖修从喊话中砸出些味道,这人吃过祭主的亏,不过没死,以青黄的残暴性格,吃亏而不死已属奇迹,还敢独自上门还剑,这种人不是疯子,就是沉竹在胸。 至少有一半妖修趁青黄祭主尚未现身,祭出封山诀困山御守,赶紧驾风逃走;剩下一半出于对青黄盲目顺从,没得到命令前绝不敢离开山头半步,一个个手持武器,守在登山道上。 林默只管前行,但凡前路有人阻挡,他也不御风直落神坐峰主山,只一拳一指,打破妖修结阵,如遇不怕死,死命近身的,他也毫不客气,只管出手宰杀,还一路抽取妖丹,炼化血丹,如入无人之境。 奇怪的是,青黄一直没做任何反应,就连最基本的祭诀封山也没有。 这种情况下,再去阻挡就是脑壳进水了。 妖族修士想法确实不如青莲道修复杂,但能修行百年化形成人的,绝不是傻子,山道上,挡路的妖修越来越少,大多数只是站在远处,静静观望。 林默也没想过把山上妖修全宰个干净,无仇不杀,是他向来秉持的原则。 冤有头,债有主。 他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神坐峰金色峰顶,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用那只朱红葫芦喝酒。 当他来到那座高大巍峨的金色大殿前,青黄已经在那里等候。 身躯依然硕大,七蛇一人首,身边环绕的白骨头颅剩下不到一成,气势比起沼泽时,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青黄面无表情道:“神界规矩,你来还剑,本座接下就是,不过有一点事先得先告知一声,你一旦杀了我,神灵即将给你一个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林默摆手道:“不就是杀了祭主,要么取而代之,要么接受神之怒火,来之前,我已经清楚,用不着你叽叽歪歪。” 青黄道:“那就出剑吧!看你经受天劫后,杀力又增加了几分。” 林默微笑道:“不用太多,斩你一两头还是可以滴!” 他眼睛里面充满讥诮之意,接着道:“没打算彻底了结你,只需要按规矩多斩你两头,自然有相中位置的帮我了结你。” 既然登山光明正大还剑,自然清楚个中规矩——还没来九婴神灵地盘前,墨犀基本事无巨细,将所知神界一切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记性向来不错,很懂得合理利用规则。 青黄面色有点难看。 能从那种天劫下活下来,还能在不到几个月光景没事人一样登山还剑,单凭这点,他就明白这场劫数躲是躲不过的,因此他连护山防御都没动用,对于一个敢主动挑战祭主的人来说,那些东西若有用处,辛苦修行还有什么作用。 当林默一步跨出,青黄感到强大的压力扑面而至。和天道厌胜完全不同,纯粹就是剑意迫在眉睫。 上次一战境界虽未下滑,因一颗头被斩,一颗头遭受重创,真实杀力大打折扣,此消彼长,这一战,对他而言,基本看不到任何胜算。 只听林默笑道:“你可以花钱。” 青黄正从袖子里抖出一副来自远古神灵甲胄,披挂上身,突然听了这句话,马上精神一振。 大荒修士想法比青莲修道者简单得多,做事更加直截了当,上山问剑,就是分生死,哪有夹杂谈买卖的! 能谈就是好事。 他不想即使占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得个惨胜结果,到时祭主宝座同样不保,死在别的妖修手上,结局恐怕更惨。 “说条件。” “条件不多。”林默悠然道:“一万上品血丹;十斤精金;一座山头,三百年内受你护佑,不俯首称臣;你的修行秘要。” 这也叫条件不多? 青黄差点没把十六只眼珠给瞪出眼眶。 一万上品血丹;十斤精金对他一方祭主而言算不得太高的代价,最多心痛一阵子;一座山头更是轻而易举,签订山水誓约都可以;修行秘要那可是一名妖修大道根脚,天意神授的根本所在,那不等于将半条性命送给别人掌握。 他大摇其头,八个脑袋都在晃,“前面三条再加一成都行,最后一条绝无可能。” “那就打完再聊。”林默倒也干脆,长剑凝出在手。 剑气笼罩方圆百丈,青黄神甲上闪烁着火星,这是剑气与坚硬的神甲摩擦的火花。 看来历经天劫,对方的境界提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能不能刨开化形修行那些天意神授秘要?”他试探着做最后努力。 结果林默轻轻摆手,剑归窍,直接道:“我只要修行秘要,不是无需炼形根脚。” 青黄松了一口大气,看起来跟人谈买卖,真得学会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咱们的修行不适合于人。” 林默道:“我有神裔朋友。” 青黄怔了怔,道:“墨犀?” 林默摆手道:“不用问,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青黄狐疑地打量着他,沉吟片刻,终于使劲点头。 修行秘要到手,林默来来回回端详了好几遍,这才拓入一块玉简,扬手收纳进空间。 真正洞天悟真后,自然而然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灵识开启的空间,按寂残存的大罗天神念记忆,这份空间称之‘一念乾坤’,与天材地宝炼出来的宝间法器不同,有点像剑匣或千刃葫那种天地空间,不但能收藏物品,还能将活人装进空间天地。 从青黄给予的修行秘要上也能看到,神裔或妖修修行到达到八相圆满,也能开启一种天地空间‘神匿’,称谓不同,作用一样,前者空间略小于神匿。 一万上品血丹、十斤精金、一座山头的山水誓约,林默相信这点东西,还不至于让青黄拿命来开玩笑。 —— 一支捕猎通灵神兽的队伍行走在通往九婴地界沼泽边沿,共九人,符师、阵师、御兽师、术师一应俱全,捕捉神兽凭的不仅仅是绝对实力,而是细致周到分工合作和每个人无间的配合。 一头死神兽带回神人天所能换回的利润,远不及一头品相高、毫发无损的神兽十成中一成。 这也是神界捕兽危险重重,每年还有很多修行者趋之若鹜的根源。 利益才是大家追求的目标。 队伍中还有一位专门负责护道的瘦高个中年人,整天除了抱把剑杵那儿望风,什么事都不干,令队伍里面其他人颇有微词,都不敢当这姓卿的家伙面前表露,这家伙,一张脸就像别人欠他几百仙玉似的,看谁都不顺眼。 别人也看他不顺眼。 队伍领头是位阵师,姓郭,元婴初期,来自青莲九十三,名义上属一家宗字号山头,拥有仙籍玉箓,也是嘴上说说,没谁见过,大家都叫他郭仙师。 捕猎队伍多半临时组成,谁从神人天驯兽世家接受任务,谁就会去神人天十二天关内瓮城酒肆茶馆发布任务,邀约志同道合,相互看得顺眼的伙伴;捕猎队不比秘境探险,野修组队干脏活,捕猎神兽需多人合作,哪怕成功,最后也得把货交到货主手上才有钱可分,所以黑吃黑这种很少发生;而且捕猎不比单纯结伙,需要经验和分工,对队伍修行者种类搭配要求也很高。 这支九人队,有七人都搭档过不止一次两次,郭仙师就是他们一如既往的召集人,只有此次负责警戒护道的卿道人和另一名负责打杂的江姓体修是第一次合作的新人。 通常这两个位置都会招募新人,这样算下来,对整支队伍的收入才最划算。 这次捕捉的目标是一头不超过甲子寿龄的水蛟,一头三头狮,都是属于驯兽中品级比较高那一类,若是稀有不带杂色的白色,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负责带路的张姓御兽师熟门熟路,只有在九婴辖地水泽深处,才能真正找到合乎要求的低龄水蛟。 三头狮他们已经从离归墟不远的白山捕获,如今正养在召集人专门准备的仙家兽王笼中,兽王笼就挂在郭仙师腰带上,看起来袖珍玲珑,里面那只褐色三头狮若隐若现。 郭仙师望向远方看不到边的水泽,有些心神不宁,紧紧跟在张姓御兽师身后,皱着眉头道:“不能去南边深水潭碰碰运气?” 张姓御兽师道:“大家都怕九婴这边的妖族,去深水潭寻机缘的队伍多,哪能找到所需品相的水蛟,不过你放心,我走的这条路线绝对很少遇上妖族修士,那处本来就在九婴边界,妖族比人容易预测,他们很少走出自己地盘范围,而且越到边界,他们越发谨慎,即使运气不好撞上,只要不主动攻击,边界上,他们比人更敏感,小心,通常不会做出主动袭击举动。” 郭仙师也是第一次离九婴地界如此之近,心头不免忐忑,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负责押后的卿师,喜欢抱剑的卿师倒是一脸镇定,自称第一次进神界地盘,不过从他这些日子表现来看,除了长了张令人讨厌的脸和臭脾气,倒是表现得比他们这些老行家还要冷静。 神界内能如此心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懂神界凶险,要么拥有别人没有的实力。 当他们穿过一片沼泽树林,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青衫,腰后横了把白色长剑,正蹲一处清澈的水塘边掬水洗脸,看见他们穿过树林,似乎也颇为诧异,睁大眼睛瞬也不瞬打量着一行。 他们也在打量对方。 目光锐利的郭仙师一眼便看出对方不是妖化人形,通常妖族在神界内不会化形如此完整,总会在外表留下那么一点本体痕迹,自称神灵后裔那帮家伙也一样,有时甚至比妖族看上去更像妖族。 其实在青莲仙师眼里,神裔和妖族本无差别,不同只是神裔天生两腿直立行走,妖族需要通过化形。 这种差别也只他们这种经常来往神界与仙界的人才清楚,若到了青莲内地,大部分人完全分不清神妖差别在哪儿。 第207章 捕猎的对象是你! 郭仙师等人下意识握紧了武器。 一袭青衫缓缓起身,淡淡道:“不必紧张,过路人。” 郭仙师不敢大意,瞟了眼抱剑的卿姓仙师,再瞧向青衫人,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小姓郭,既然大家都是过路,不如就此两不相问,各行前程。” “如此也好。”那人表情很轻松,目光扫过每个人,不作任何停留,微笑道:“前路不好走,诸位多加小心。” 郭仙师拱了拱手,称了声谢,正欲招呼一行人先走。 卿姓仙师忽然开口道:“我看这位兄台气宇轩昂,风度不凡,又一人游历妖界,不如大家结伴,总比一个人走来得安全。” 领路的张姓御兽师眉头一皱,张嘴就想骂人,郭仙师眼疾手快,赶紧将他衣袖扯住,连递眼色。 妖界之中,突兀邀人同行实属大忌,陌生人在前,发生内讧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既然同伴开了口,郭仙师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吞,寄希望于对方开口拒绝,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抢在卿姓仙师再次开口前,顺水推舟,赶紧带人离开这片是非地。 哪知对方竟然满口答应下来,完全不给郭仙师发挥语言天赋的机会。 不仅答应,身形略晃,人已出现在一行人面前,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腼腆害羞,“在下姓林,还未请教?” “卿,你可以称道友。”卿姓仙师显得颇为主动。 一行人或热情或冷脸各自报了个姓,做这行的大家心照不宣,既不报全名,也不报道号。 人都来了队伍,大家当面也不好说什么,张姓御兽师前面带路,郭仙师放慢脚步,与新加入的年轻人并肩而行。 江姓体修亦步亦趋,紧跟新人背后,一臂之内,体修对付别的修士有不可逆的先天优势。 这也是大家结伴多日形成的一种默契。 抱剑的卿仙师依然走在队伍最后,看上去漫不经心。 青衫年轻人正是从神坐峰出来的林默,进入归墟重回青莲不难,难的是归墟出口,十二道脉建起座瓮城,将出口团团围了起来,十二道脉,十二道城门出口,各管一门,没有各脉发放的腰牌通行令,根本无法通过。 而且每块通行腰牌都有特定气息标记封印,对应每个持有人,很难作假,即使能作假,腰牌也有时间限制,超过哪怕一天,持有人想通过城门也只能接受十二道脉单独关押,经过严密而细致的层层审核才能获得自由。 林默想法直接而简单。 寻找一队捕猎人,夺其腰牌,解开上面禁制封印,重新灌入自己的气息,借此混过关口。 以他的想法,是去归墟口,抓个落单的,没承想还没走出九婴水泽,便已遇上这么支大队伍。 郭仙师一路故意找林默攀谈,实际上也是套话,双方都有这个意思,看起来相谈甚欢,实际上大家都滴水不漏,回答极尽谨慎。 未及日入,一行人便觅得一处干燥山坡石窟,生火休息。 神界大荒与青莲天时有所差异,尤其在九婴水泽边沿,太阳一旦开始下落,黑夜很快就会笼罩大地,泥泽夜晚潜蛰伏出,比白日凶险万分,有经验的捕兽人都会提早安排休息地点。 卿姓仙师独自坐石窟出口,离火堆最远,怀抱长剑,一刻没放下来过,哪怕吃水喝酒,长剑也用一只胳膊夹着,片时不离身。 郭仙师取出一些肉脯,每人分了几块,盘脚坐火堆边,用一根削尖树枝串起肉脯,放在火上烘烤。 肉脯都是神兽肉烘干制成,大补气血,不输低阶丹药滋补功效。 林默也在烤肉,见各人都拿出自个的酒壶在那儿喝酒,也摘下朱红葫芦,一边吃肉,一边喝。 大家的话都不多,明显因为加入陌生人的缘故。 卿姓仙师忽然叹了口气,将怀抱的长剑握在手上,剑鞘末端不停划拉坚硬地面,发出嗞啦声响,尖锐刺耳,嘴里说道:“来此多久了?”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也不指名道姓,让大伙儿有些发愣。 林默却笑着答道:“你又找了多久?” 卿姓仙师抬头看了看洞窟外尚未完全落下的日头,唏嘘道:“你消失了多久,就找了多久。” 两人的对话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目光不停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林默道:“这里可不算你们地盘,就你一个不怕又给我逃了?” 卿姓仙师剑鞘依旧在地面划拉,看似漫不经心,仔细瞧,他每一笔都划得相当有力。 “跑不了,又不是望舒那蠢货,何况这里没有了真。” 郭仙师终于忍不住开口:“姓卿的,你究竟搞啥名堂?” 卿姓仙师悠悠道:“这些日子,跟了十几支队伍,没承想还是你姓郭的运气最好,随便逛逛也能碰上我想找的目标。” 他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都看出不对劲来,开始挪动步子,远离林默。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两人的气势似乎都完全变了,变得他们根本看不穿境界,强烈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落日余晖斜照洞口,洒在卿姓仙师身上,原本普普通通的衣衫罩上了一层金色光晕,整个人在余晖下发光。 火堆里潮湿柴火啪地一声炸出几点火星,他的剑已出鞘。 剑光矢矫如龙,直刺林默的胸口! 凌厉无匹的剑意,笼罩整个石窟不大空间。 大家身上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衣角飘起,噼啪作响,转瞬便化作片片蝴蝶,飞离身体。 郭仙师手掌紧握一只罗经盘,真元灌注,圆盘飞转,投射出一道道金光,构成金色阵纹,刚一出现,旋即砰然消散…… 符师也几乎同时祭出数十张符箓,其中有几张金光粲然,符纸品级不低,符胆被真元点亮,符纹迭出,同样没能坚持一息便在流淌剑气中搅碎成缕缕灵气。 …… 每个人都拿出了各自看家本事,抵御剑气侵袭。 然而洞窟中剑气过浓,剑意太盛,他们各自看家本领连一息都坚持不住。 最惨要数江姓体修,宽阔健硕的体魄就是他的本钱,别人能用法宝来扛,他只能用身体。 剑气掠过,身上横七竖八布满割痕,转眼间,鲜血便从细若游丝的伤口渗出,伤口越裂越宽,鲜血也越流越快。 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剑意余威已强大如厮,面对锋芒该当何等可怕。 他们忽略了一点—— 能做强大对手的,只有强大。 剑刺出,寒光动。 林默依旧保持盘膝坐姿,右手绕向腰后,握住剑柄,剑出鞘,三寸。 剑光如撞上一堵无形墙壁,剑气倒卷,与后来的剑气再一次相撞,四下流散铺开。 大家退无可退,背心紧贴石壁,流散的剑气疾风刮过身体,流光不断,好几人内穿的保命法袍瞬间撕裂。 江姓体修身子一挺,直直向前便倒,又给第二波流散剑气卷起,重重砸在石壁上,滚落在地。 没有人耻笑江姓体修的无能,他们清楚,若不改变现状,下一个倒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卿姓仙师在笑,笑声温和,听起来不像正与人斗剑,而是在心平气和聊天。 林默也在笑。 卿姓仙师果真聊起了天:“难怪你能杀死寒水,在了真帮助下与望舒斗法也不落下风,原来老魔头真给了你一些东西。” 直到现在,他都认为林默之所以成长如此迅速,全是魔尊拔苗助长的结果。 林默笑道:“想要么,我可以教你,也许你还有机会回去当魔君。” 剑气滚滚,绵绵不绝。 两股剑气碰撞激荡,片片石屑如雨。 奇怪的是,林默面前的火堆依然还在熊熊燃烧,完全不受影响。 卿姓仙师眨着眼,道:“你几时认出来的?” 林默道:“你穿这身皮囊实在不合适,一脸褶子都快掉地上了,我要还看不出来,那不是眼瞎。” 卿姓仙师大笑:“临时凑合,仓促了点,你的皮囊就不错,正好可以让我摆脱魔躯桎梏。” 林默道:“姜道广不会找你麻烦?” 卿姓仙师道:“等我完全融合你这副躯壳,到时谁听谁使唤还说不一定。” 林默抬头看了眼左右,昏倒在地的已经不止江姓体修一个,能坚持下来的只有三名元婴,身处两名洞真剑修斗剑之间,坚持到现在殊为不易,微笑道:“你确信有这个本事?” 他站起身,向对方迈出一步。 青翳也站了起来,右手执剑,左手握鞘。 他抬起左手,剑鞘指向林默。 满室剑气骤然顺着一个方向高速流动,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急湍气旋显化成一座圆形剑阵,九宫八门,三元九运…… 林默怎么看怎么熟悉。 这座剑阵基本原理与他从少阳九峰剑诀糅合所悟如出一辙,不同则在于,双方对剑道理解的差异。 青翳的剑阵如同事先准备好一座笼子,然后拎紧线头,笼子便不断收缩,令对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先前青翳剑气流泻,便是在打造这座剑意樊笼。 而林默则以自身为中心,阵意随自身剑气铺开扩散而扩张,范围越大,耗费真元越高。 很难比较两者优劣,从剑气消耗程度来说,青翳这座剑阵更适合长久坚持。 林默叹了口气道:“原来姜道广也是少阳祖师。” 青翳道:“少阳一脉初代祖师。” 林默道:“那篇剑赋就是你写出来的,九峰各领一剑也是你的手笔。” 姜道广就是青翳,青翳也是姜道广,至少五源时,他们还是一体。 青翳道:“以五源最高境界,九剑合一运用太难,各领一剑,构筑剑阵方才是最佳选择。” 林默道:“话说得没错,不过你没留下九剑合一真谛,已经很说明问题。” 两人交谈间,林默脚下阵纹浮现,不断向外扩张。 一张一缩,正是两座剑阵截然不同的理解和运用。 两座阵碰撞在一起,不停转动。 摩擦产生大量火星,漂浮空中凝而不散,恍若满天星火,每一朵星火,堪比一把刚打磨锋利飞剑,石窟中其他人浑身是血,一身法宝多数已在两座剑阵下化为齑粉。 林默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郁!左手反挥,剑气直透两重阵纹,山腹石壁轰然开出一个大洞,“走吧!” 再一拂袖,罡风卷起地上晕倒的所有人。 最早昏死过去的江姓体修突然动了。 空中收腹,整个身体蜷缩成团,迅速伸展,犹如一条凌空扑击的毒蛇,扑向林默背后。 “去死——” 他的手掌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指尖闪着寒光。 青翳的飞剑同时祭出,柳叶大小的飞剑刺穿重重阵幕,一条幽蓝长线在他和林默之间扯出。 飞剑‘夺魂’。 这柄飞剑并非炼剑峰灵剑,而是青翳借魔火冶炼而成,不知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专斩魂魄,其强大不输灵剑。正是他多年来为夺舍强者真身准备的一条后路。 青翳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出手! 他的剑以速度见长,飞剑入体不会损伤被夺舍者肉身天地,却能斩杀魂魄,令夺舍变得更加轻松。 这一剑无疑是他压箱底的杀招,出手前云山雾罩,各种斗剑布阵,都是在为这一剑做铺垫。 他祭出飞剑时已有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忘记了一点—— 他的对手不再是魔域那个林默,也不是靠魔尊恩惠,生生拔高境界的林默,而是身具罗天八象,借真源之火锤炼元婴肉身相融的林默。 飞剑深深刺进林默胸膛,看不见任何伤口,也没流出一滴血。 从背后偷袭的江姓体修发髻正被林默抓在手上,一把剑从身后缓缓抹过他的脖子。 鲜血迸溅。 千钧一发之际,林默竟对飞剑不管不顾,借剑阵闪身来到江姓体修背后,一把揪住他,轻轻松松抹了他脖子。 青翳对江姓体修生死并不在意,对他来说,抢夺林默躯体才是目的。 可他突然发现这个目的似乎出现了偏差,飞剑如泥牛潜海,竟然与灵识失去了联系。 然后一柄通红飞剑悬停林默头顶,深青色火光刺眼,火光中似乎还有一把幽蓝的柳叶飞剑,蜡烛般一点点消融。 青翳手捂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另一手指向林默,指尖微微战栗,嘶声道:“你有两把本命剑。” 林默没有动,看着他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同情,冷冷道:“一把剑也可以有不同属性,你不懂,也永远无法理解,像你这种心胸狭窄,连剑阵精义都不敢留给后人的老祖怎么可能领悟这些。” 他摇着头。 本命剑毁却的青翳,剑气已无法支撑剑阵运转,阵法崩散,身上的血肉也在融化,露出血肉下青色魔躯。 他脚下布满金色符线,整个人已经被林默的剑阵包围。 忽然间,剑作龙吟。 林默再次出剑。 青翳掌中也有剑,佩剑,虽不如夺魂神出鬼没,也是一柄精金千炼的坚韧仙兵。 呛然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交错。 精金千炼的仙兵寸寸断开,向下坠落,叮叮撞击着地面。 一把剑从青翳后心斜上刺入,剑尖从他咽喉穿出。 锋芒幽碧。 整个元婴似乎也被一剑刺穿,无法挣脱,连所有经络都一并切断,他就算想坍缩真元自爆金丹,此时也为时已晚。 “这又是什么剑?” 青翳脸上惊愕的表情夸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林默就在他身后。 相距极近,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是能彻底洗净你魂魄的剑。” 青翳能感觉到元神在一点点消融,“我可以帮你回到青莲,甚至是混沌福地,也能帮你把徐渝从姜渃手上带走,还能帮你镇守苍鼎山……” 他一连串说了无数留下自己的好处,曾经魔域一方魔君,生死关头,卑微得甚至不如一条刚化形成功的狗。 “我知道姜道广所有秘密,你要杀他,有我帮助会容易得多。” 林默一言不发。 姜道广必杀,严格意义上,他才是真正夺走他父母的大仇人,如果没有他谪凡五源,林铮也许永远不会变回姜渃,母亲也不会因此陨落,林默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林默。 他静静地听着青翳求饶,剑气暴涨。 青翳的声音戛然而止。 魔躯无血,剑拔出来,看不见鲜血飞溅的画面。 林默稍作犹豫,强忍不适,将魔躯收了起来。 被扔出洞窟的几人并未离开,他们也没办法走远,身处高境剑气樊笼带来的伤害很难短时间恢复。 林默也没急着离开,从这些人嘴里,能打听到很多他在神界这段日子听不到的消息。 细细算来,他其实逗留神界日子不算长,无非就是青丘几个月,真正消磨时光的,是在大罗天秘境稳固修为那段。 ——界城破了。 姜道广等人越过界城那一天,魔域突然集合数十万人不惜代价,攻打界城,虽然五城十余名真仙降临,依旧未能阻挡群魔攻势。 一座屹立亘古岁月的城墙终于在五天后被魔域攻破,短短五天,战死战伤五城修士不计其数,据传言,有三名真仙也在此战中陨落。 剩余界城修士全部退回了青莲九十六,很奇怪的是,魔域似乎并未乘胜追击,只拆除了界城。 没界城天堑,其实青莲根本无险可守,魔域进入青莲的归墟出口在深暗星空,根本没法建立防御,魔域只需派出几艘能穿越深暗的渡船,便能穿过无边深暗到达青莲所有福地。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深暗星空也分适不适合仙家渡船航行的通道,这方面最了解的,莫过于五城十二楼下属各大商家世族,魔域要想摸透,短期内肯定不可能,但到达最近的青莲九十六、九十五、九十四这些地方还是轻而易举。 魔域按兵不动让整个青莲仙界焦躁不安,更雪上加霜的是,五城把此次界城失守归咎于景晖楼,也由此割裂了十二楼之间原本脆弱的关系,更激化了景晖楼姜家内部与外部矛盾深化。 —— 归墟瓮城。 青衫中年人怀抱长剑大摇大摆走过长街。 街道冷清,行人稀稀拉拉,招徕生意的小二也没精打采,拉客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 十二道脉不太平,最近通关凭牌发放极少。 没人自然没生意! 把守城门的修士们就地铺开地衣,围坐在城门洞下推牌九,喧杂的吵闹声在清静中尤其刺耳。 中年人来到景晖楼负责的大门前。 正输得鬼火冒的修士抬头瞪着他,神色极不耐烦,正准备开口,突然眼睛一亮,屁股像着了火一般跳将起来,拱手便揖。 中年人手上多了一块牌子,黑黢黢的雷击木牌,上面刻有金字。 景晖楼。 其他人跟着起身,手忙脚乱。 大家都很清楚这块牌子的份量,整个景晖楼派驻神人天关的人当中,这种腰牌不超过五块,平时他们能见到的也就两位,当值执守长。 对持有这种腰牌的人,把门修士哪有胆子检查。 大门后便是一大片开阔地,远远能看见城池黑色城墙横亘天地线尽头。 穿戴青翳魔躯遗蜕的林默轻轻吐了口气,加步脚步。 有人大声道:“且留步。”嗓音从背后传来,清亮,极富穿透力。 林默很镇定,一点没有慌乱。 镇定来源于自信,能看穿真仙遗蜕的,只有真仙,通常十二道脉不会有真仙坐镇关隘, 喊他的人,看上去相当年轻。 ——剑眉,眉角上扬,一双眼睛清亮透彻,瞳孔中仿佛藏着一把锐利的剑。腰板挺得笔直,一手负后,腰带上斜插一柄朱红皮鞘长剑。 不认识,青翳身份摆在那儿,想来他的真实根脚也不会让神人天派驻人员知晓,这才是林默化身青翳的最大依仗。 白眼一翻,极不耐烦问道:“有事?” 那人道:“听说来了位前辈,一直未曾谋面。” 林默哼了一声,冷冷道:“没必要,也没兴趣。” 那人道:“了解派驻人员是晚辈职责所在,既然见了面,自然得多问几句。” 林默生硬地道:“有问题问姜渃去。” 第208章 理清乱麻 那人忽然笑了起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 林默突然有种熟悉感。 这人容貌和姜璇有四五分相似,尤其是笑起来之后,眼睛弯如弦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姜尘! 他在空灵城听到过太多这个不同血缘兄长的故事,归纳起来,就三点:天才,强大,受人尊敬。 林默看着空灵城天之骄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姜尘说出这句话,脸色随之一变,变得冰冷,说道:“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兄弟,不希望你们继续搞出魔域那桩丑事后,再来神人天搞东搞西。” 林默笑了,笑容发自内心。 他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至少姓姜的不全都是毫无感情的浑蛋。他也没忘记现在的身份。 “你认为你能阻止?”他用青翳的口吻很不屑地回答。 姜尘道:“阻止不了,总能表示自己的立场不是。” 林默嗤之以鼻道:“这又有什么用?” 姜尘道:“你们在魔域无法得手,我相信,在神界同样无法如愿。” 林默道:“他始终会回青莲,混沌福地有他的朋友,鸦山有他在乎的人,你还指望他能躲神界一辈子。” 姜尘显得有些激动,愤懑不平道:“你们除了一己私利,难道没有一丁点为姜家的未来着想过。” 林默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从姜尘短短几句话他得到了很多消息,每一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回混沌福地,赶去鸦山…… —— 苍鼎山上空十余条飞舟悬空而停。 鼎心峰上聚集了几乎山上所有人,照岁,谷涵阳,豪末,陆离,姚紫嫣,韩必立,李氏夫妇…… 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能从上空巨大的天鲲飞舟对峙隐隐猜出事情的不同寻常。 飞舟之上,一袭青衫迎风猎猎。 老人目光如电,紧盯着前方十余艘来自五城的大船,冷冷道:“此乃景晖城家事,诸位真想蹚进这趟浑水。” 对面飞舟有人朗声道:“姜大楼主,你想去景晖楼任何一座福地发疯我们管不着,但混沌福地不是你老人家该来的地儿,还请楼主三思,我们这些小辈确实不敢与姜楼主作对,不过楼主也别忘了,天道自有规则,五城也有城主。” 姜道广呵呵,道:“他们敢来?” 对面那人道:“渡船上自有阵法,若姜楼主执意谪落混沌福地,五位城主自然不会坐视。” 姜道广一剑祭出,悬停脚下,朗声道:“我倒想看看,五位城主当了这么久缩头乌龟,几百年来长进了多少。” 十余艘天鲲渡船上光芒冲天。 一道光就是一座阵法开启,每道冲天光柱中,都有一人缓缓降下。 姜道广身后也出现了三人,姜景阳、公孙俊羽、姜孟。 景晖楼一正三副楼主尽悉到场。 对面降下的五城正副城主似乎也没想到景晖楼四位在任楼主都来了,个个神色凝重。 阆风城主道:“姜道广,你究竟要做什么?” 姜道广冷漠地环视对面鲲船上那些久未露面的三洞真仙,虽然都在洞明天,事实上大家各自守在自家洞天,除非相互是朋友熟人,否则几百年也未必有见面的机会,“我要做什么你们管不着,我做的事,你们也管不了,奉劝诸位一句,修行不易,有些闲事,不是你们想管就能管得了的。” 他一步跨了出去,踩在剑上。 强大的威压铺散开来。 十余艘巨大的鲲船如风中枯叶,簌簌发抖。 “姜老贼几时变得如此强大了。” “不对,这不是他的能力。” …… 刚才还信心十足的城主副城主突然感受到了令他们心悸的气氛,压力不是来自姜道广,而是来自天际。 “姜道广,你……” 阆风城主手指对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全,强大的威压力让他连连后退,一口鲜血喷礴而出。 姜道广冷冷道:“早说过,你们管不了,也不该管,五城做好自己本份就行,几千年没敲打,真当自个有了与十二道脉比肩的本事。” 离他最近的一艘天鲲船再也扛不住压力,轰然崩碎,数十条人影冲天而起,飘向各自离得最近的渡船。 惊魂未定的五城真仙们这才想起一件千年来很少再提及的旧事,十二道脉由何而来! 所谓道脉,便是九天道尊传下来的十二支各自擅长不同的道统,每支道统各代表一位道尊之下,几近天道的亲传弟子。 此后无论是从十二道脉中分离出来的五城,还是自称透悟天机,自立祖庭的真诰宗,玄都仙宫,太玄仙宫其实都是在十二道脉之上,各自推陈出新,分别创立的不同流派,只不过五城还是自承归属玉京山祖庭,但并不认为比十二楼低人一等;诸如真诰、玄都、太玄等干脆脱离了玉京山祖庭,自成体系。 然而无论五城,还是其他道门,从未达到过十二道脉始祖的高度,也就是说,洞明天界便是他们的天花板,近万年来尚未有人打破这道天幕,真正达到天人合一。 能够一己威压五城,除了天人,还能有谁! 哪怕天人未至,就是借姜道广偶露底蕴,也令这些三洞真仙毫无抵挡之力。 能洞天明悟的都不是傻子,没人愿意面对一位天人怒火。 已经有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天鲲船缓慢后撤,原本结成的严密阵形出现了空隙。 鼎心峰上阳光重新明媚。 照岁却一身阴云围绕。 山上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身上的异变,漆黑的烟雾凝成一扇门,无扉,深邃不见底。 谷涵阳看着眼熟,似乎在囚人岭匆匆一瞥见过这种场景。 那时,还是一块石碑。 莫非是照岁本命神通? 他这时候祭出神通来干嘛!还想对抗满天飞舟不成。 天空中有人在笑,笑声虚无缥缈。 “小姜这肉身不行啊!这才多少年,不如我来帮你炼一副精金魔躯,到时归了本座麾下,多苟延残喘几年算几年。” 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显然这声小姜指的不是姜道广,对三洞真仙来说,他正值盛年,谈不上肉身腐朽,而是指向另一位姓姜的。 “是你。” 空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语气颇为惊讶,随即怒道:“关你屁事,此乃姜姓家事。” “屁事也是事啊!不服,去深暗打一架。” “你在青莲嚣张个屁,能使出几分本事都不好说。”姜姓天人似乎不敢正面应战,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可以试试。” —— “魔尊?” “十有八九。” “他怎么会蹚浑水?” “魔尊的想法天晓得。” “难不成魔尊与姜家天人有仇?” “没听说过。” 五城渡船上议论四起。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身上一轻,万钧重压骤然消失。 姜道广一脸懵,退回渡船,不知吩咐了什么,景晖渡船缓缓后退,突然加速,冲破天穹,卷起一团湍流消失在天幕之上。 五城鲲船逐次离开,从头到尾都没跟脚下山中之人打任何招呼。 “就这么走了!”陆离扯起喉咙冲天空大喊:“不打上一架。” 后脑勺马上挨了豪末一巴掌,双手抱着脑袋在那哀嚎,整个苍鼎山,也只豪末敢出手揍这家伙。 照岁身上围绕的黑雾也瞬间消散,像从来没出现过,还在那儿怔怔发呆,盯着谷涵阳:“你看我干嘛!难道我脸上有花?” 谷涵阳道:“花倒没有,反正你很奇怪。” 照岁瞪大眼道:“哪儿奇怪了,好端端站在这里,碍了你的眼。” 陆离道:“你的确奇怪,刚刚你莫非还想跟天上那些上仙打上一架。” 几人争论不休。 刚刚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只看见十几艘巨大的天鲲船遮天蔽日,悬停上空,却无声无息来了又走。 但所有人都猜得到,这些船的到来肯定和林默有关。 —— 林默归心如焚,可惜无法只身穿越重重深暗,只能乘坐挂星槎离开神人天福地,经玄辅城一处福地中转,前往百花天。 也只有百花天容易找到去混沌的渡船。 不过渡船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总是有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 五城大批飞舟降临混沌福地与景晖城对峙很快传到了他耳朵里,消息也并不完全准确,说什么的都有,消息太杂,很难判断真伪。 有一点他可以确信,与他有关。 青翳是姜道广的心魔残念所化,虽说严格意义上,已经不再是同一人,然而他们之间,肯定存在极强的心神相通,也就是说,姜道广很可能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青翳身死道消,在找不到林默的前提下,他下手对付苍鼎山便顺理成章,不过为何会遭五城阻拦,林默百思不得其解。 只庆幸苍鼎山并未在这场对峙中,说明冲突并未延续下去,至少还没有波及到混沌福地任何一方势力。 林默突然转过头,微张嘴唇,很是意外,她怎么来了,魔域的人都能在青莲来去自如了吗? 顾若水手扶栏杆,沉甸甸的两团压在朱漆栏杆上,略显紧身的上衣绷得看不到皱纹,手上拿着一壶酒,正对嘴浅啜,目眺远方,笑道:“你牵挂太多,怎么能静心登高。” 林默道:“不用静心,现在已经比你站得更高。” 她侧脸上下打量,道:“对你来说,似乎不够。” 林默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顾若水咯咯轻笑,“你这人好没道理,用人时朝前,不用时朝后,冰轮城你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这时又想探听消息,能不能拿点诚意出来,总不能每次都白帮忙。” 林默道:“带我去血海是令尊大人的意思,那可不能算到人情之内;冰轮城你们利用我钓鱼,最后得到了界城以西大片故土,这也算不得人情,我真的想不出你几时白帮过忙,我又欠你什么?” 顾若水哼了一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堵住了嘴巴。 林默无奈,只能摘下葫芦喝起酒来。 他笃定顾若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要么得到魔尊指示,要么有求于人,前者几率更高。 顾若水似乎听见他的心声,忽然说道:“我就不能去百花天?”她去百花天的理由无可挑剔。 林默无言以对,只能喝酒。 “其实我根本记不得她的样子。”顾若水幽幽道:“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林默点头。 顾若水东拉西扯,说了很多话,都是闲扯,没一句与混沌福地发生的事情有关。 林默基本就没开过口,就听她一个人在那伤春悲秋,现在的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横行魔域的魔君,也不是初次见面那个烟客,少了妖媚,多了几分幽怨,若不知道她身份,还真以为就是个喜欢抱怨的普通妇人。 顾若水突然直起身,骂了句:“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林默道:“我说过,我有道侣。” 顾若水将手上空酒壶远远扔了出去,空中画出一条弧线,坠入云层,不知落往何方! 她双手撑着栏杆,略带愠怒道:“你在混沌福地的朋友都没事了,不过你心心念那位还在景晖鸦山,很可能就是姜家放在那里的一块钓饵,等你上钩呢!” 林默道:“就算这样,我也会去。” 顾若水瞪着他,眼睛里面有一层雾,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他儿子,他了解你,居然比了解我更多。” 林默知道她说的是谁。 魔尊居然会花心思了解一个人,这件事情本身就透露着诡异。 顾若水道:“你留在魔域那几个朋友,此时也去了苍鼎山,你若是回去,也许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林默心里面咯噔一下。 只听顾若水说道:“当然是最后一面了,你不马上要去景晖送死吗?” 林默绷紧的身子再次放松,“谁说我去景晖就一定会送死,死的难道不会是姜道广?” 顾若水道:“你就没想过别的?” “什么别的?” 林默回头看了眼渡船,此时渡船仿佛沉浸在水中,身边所有一切都几近停滞,陷入一种玄妙的光阴滞留状态。 这是顾若水的术法? 凝止光阴,林默哪怕在大罗天秘境也未必做得到,当初借天劫之威,也仅仅能针对某个特定人,少许逆转片刻,控制一条船,简直不可想象。 难道就在他进入血海后这些年,顾若水的境界已经达到了另一种不可思议的高度。 “真正想得到你这副躯壳的人不是姜道广。” 顾若水眨了眨眼。 她忽然笑了,一笑百媚顿生,重新变回那个熟悉的魔君。 “是谁?” “也姓姜,道尊亲传弟子,排行第三,号吕熊,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剑修,天人七仙之一,景晖楼道脉初祖,也是道尊最有野心的弟子,排他前头的两个师兄都已肉身腐朽而羽化,他一直以来就靠每十甲子一次夺舍肉身躯壳续命,你身边那位季伯,就是他安排下界的肉身躯壳。” 林默嘴巴张开了就没合拢,刚刚才燃起的信心,瞬间被顾若水这番话打进谷底。 天人合一的姜姓老祖! 那种境界与面对魔尊,幽冥六天有何分别,等于以一己之力对付天道,哪有半点胜算可言。 顾若水好像很喜欢看他这副模样,沉吟半晌,这才笑道:“不过这次,他恐怕很难出手。” 林默真想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扔下渡船,这女人简直有虐人倾向,一句话痛痛说完会死! “魔尊大人亲自出手,虽然没能把他怎样,至少短期内,他不太可能谪落青莲。” 林默准备长出一口气。 顾若水又道:“不过,你那位季伯已经被他带走,按那个人肉身腐朽情况,只怕你那长辈凶多吉少,除非你有本事仗剑连开两重天界,否则……” 林默拳头握紧,瞪着她,目光中杀气毕露,“你怎么知道这些?” 顾若水很平静,道:“我只负责转告。” 林默拳头松开,复又握紧,一拳砸在渡船栏杆上,坚硬堪比金铁的仙木栏杆应声化作碎屑,飘进顾若水打造的禁制天地,如同其中的人和物骤然静止。 他嘶声道:“魔尊想要什么?” “你们之间有过交谈,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他要什么。”顾若水叹着气道:“反正他不会跟我们说。” 力挽天倾! 林默根本不相信这种假大空的豪言壮语,取代道尊之位还差不多!不过这两种说法,几乎等于一个意思。 顾若水道:“他还让我转告你,以季长卿现在的境界,无法容纳天人道意,百年内,他都不会有太大危险。” 林默嘎声道:“他的意思是必须百年开天到达天人界?” 顾若水道:“意思差不多。” 林默强忍心头怒火,“他不能帮忙?” 顾若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理不理解也只能这样,跟高高在上,漠视世间的天人们有何道理可讲,无论做人做仙,总不能依靠别人,这一路何尝不是如此,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林默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光阴重回,让他再回五源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结丹登天。 修行的意义从来不止让人变强,活得更久,更是一种登高望远,对未知的渴望。 艰苦的道,岂非更能使人生丰富,充满成就和满足。 没有什么随随便便成功的路,开拓路上,总是充满荆棘险恶。 —— 明亮的剑光划破天穹,直坠大地。 苍鼎山上的人刚感知到天地异象,都来不及冲出洞府,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林默就站在山顶,望着变化太大,陌生的山头怔怔发呆。 “林默!” 第一个冲出来的就是照岁,整个苍鼎山如今只有他境界最高。 林默伸出双臂,轻轻拥抱,旋即分开,小声道:“辛苦。” 照岁笑道:“看来你成功了,那天看见满天飞舟,我就知道。” 林默道:“给你带了些好东西,等会再聊。” 他看见谷涵阳飞也似跑了过来,嘴里还大喊:“兄弟,终于回山了——” 还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 不多会,面前已经站满了人,有五源开天而来的豪末、陆离、韩必立、姚紫嫣;有一同来苍鼎山开山立地的李氏夫妇、何玉辉、路生、蒋常吉;也有来自魔域,九死一生的吴正新、梁斌、灵武、黄恩重。 济济一堂,来自不同福地,甚至不同天下 可惜少了高长霄,二师兄也没来,还有很多他挂念的人尚未聚齐。 但他相信,只需时日,苍鼎山会变成第二个五源,所有他在乎的,曾经的长辈亲朋,都会聚集此地,成为崛起于青莲的又一支强大道脉。 一回山,事情自然多如牛毛,首要事情,他需要去景晖楼接回徐渝,但在那之前,他也必须安排好山上人和事,毕竟此去前途未卜,魔尊的话能信几分他根本没有太大把握。 雍国那边接到苍鼎山传信,派出地位不低的数名皇族成员,登山祝贺山主出关,顺便和管事谷涵阳敲定双方合作细节,每十年雍国选拔一批适合修行的道种胚子入山修行,所需修行资源全部折算成灵晶,由雍国皇室提供,但凡道种胚子结丹,必须回雍国效力三十年;照岁、梁斌每年为雍国炼制攻伐法器若干,所需天材地宝由雍国提供;雍国将国境内所采灵晶一成,分配给苍鼎山,其中不包括选拔道种所需资源;双方合作建设仙家渡口…… 大小事务都由谷涵阳、李氏夫妇、何玉辉等人负责,吴正新等初来乍到,很多青莲习俗需要适应,只能由谷涵阳他们带着处理事务。 其实很多事务谷涵阳他们早就着手准备,只不过没有主心骨,一直没有真正实施罢了。 林默这一回家,立马有条不紊逐步落实罢了。 五源来的这些位之所以不安排事务,主要还是他们如今的主要精力得放在修行上,一个山头是否能生存壮大,看的不仅仅是领头人有多强,而是底蕴有多厚。 实力才是衡量一个山头的主要标准。 第209章 剑气天地困仙人 一艘天鲲船落在景晖鸦山渡口,下船的人不多,鸦山本来就不是大渡口,最近景晖楼与各大势力间关系趋于紧张,很少人再有事无事往景晖楼跑。 下船的客人中,一名毫不惹眼的青衫年轻人快速穿过渡口码头,顺鸦山陡峭的阶梯一路往山上走去。 山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得有些蹊跷。 林默不在意,就没指望过能不惊动天上那几位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带走徐渝,也不指望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能站在自己一边。 鸦山宗主红妆就在山路尽头。 林默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红妆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夹杂了太多感情,“明知是来送死,还是一头撞了进来,徐渝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 林默点头,不语。 红妆笑了笑,苦笑,“令尊就在前面,彻底撕破脸前,他有话对你说。” 说着话,她侧身让开道路,林默大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姜渃就站在危崖边,眼前云海如毯。 林默没有走过去,凝视着他背影。 眼前这人与第一次见发生了很多变化,元婴更趋圆满,完全看不见一身魔躯气象,肩膀线条更加柔和。 有种感觉,他变得更像人,而非高高在上的景晖楼长执。 “你来了。” “来了。” “你不该来。”姜渃叹着气道。 林默很认真道:“我不是你。” 姜渃昂起下巴,讷讷无言,良久良久,才长吐一口气道:“我也不再是林铮。” 他缓缓转身,当转到一半时,林默眼睛已瞪大,等他完全转过来,眼睛也瞪得滚圆,“你夺舍了曹贞!” 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难以想象,姜渃迟早会抛弃那具魔躯之身,魔躯于他而言只是一副枷锁,将他牢牢锁在元婴境界,要想有所突破,必须拥有一副足够让他发展的躯壳。 最早林默以为姜渃看中的是他,然而姜道广的出现让他有了新的判断,顾若水的话,才真正道明了个中缘由。 脸还是姜渃的脸,然而障眼法背后的那张脸却属于曹贞。 姜渃道:“不是夺舍,他主动交出了躯壳。” 他的声音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 “曹贞还在,他用了原本我那具躯壳。” 林默看着他。 姜渃道:“一切都是出于自愿,曹贞资质有限,这辈子最高也就元婴,有那副躯壳帮助,他或许还能达到元婴圆满,所以这笔交易,对他而言,毫无损失,反而因祸得福。” 林默冷冷道:“你是想借此劝说我也像曹贞一样?” 姜渃道:“只想给你阐明道理。” 林默道:“不用多说,我拒绝。” 姜渃微微一笑,像早就知道答案,目光越过林默肩膀,两手一摊,说道:“姓林的就这个脾气,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林默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人,不止一个。 正是到魔域来抓他那三位。 姜道广道:“既然愿意找死,你这当爹的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那个姓徐的姑娘我们也一并带走。” 姜渃看着林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何必呢!” 林默道:“总有人来告诉你们这些人,五源不是你们的庄稼地,我们也不是你们随意采割果子。” 姜渃再次叹气。 林默看着他,一字字道:“你我之间还有一点亲情吗?” 姜渃愣了愣,还是点点头。 林默道:“那就拜托一件事。” 姜渃道:“你说。” 林默道:“将徐渝送去玄鼎山。” 姜渃再次望向林默身后,说道:“你们怎么样我管不了,也没法管,徐家姑娘于你们无用,何不放她一马。” 姜道广道:“你该做的是马上转身离开,当年若不斩你肉身,这次老祖带走的就不是季长卿,而是你,你的将来在洞明天,不及早放下儿女亲情,洞明天界可不会给你立锥之地。” 林默转身,面对那个毫无感情的老人,道:“既然早放下了这些,当年为何还执意下界。” 姜道广道:“哪怕洞悟天道,谁又能真正太上忘情。” 林默道:“做不到,何故将五源秘密透露给他。” 姜道广目光闪动,道:“你怎么会认为这个秘密是老夫透露?” 林默道:“不是你能是谁?” 姜渃道:“不是他,究竟是谁我也不清楚,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出后面这许多。” 林默眉头皱了起来。 姜渃道:“你尚不能做到太上忘情,我又如何能做到。” 他这句话是冲姜道广说的。 明确承认了尚有一部分林铮的感情存在于他身上。 于林默而言,有这表态已经足够。 姜道广道:“他不是姜家血脉,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姜渃道:“他总归是我的血脉。” 林默脑袋扭了过去,看向远处。 峭岩花木间,白衣飘飘。 相对未语,却有泪双行。 林默嘴角扬了起来。 他手上有了剑,剑长三尺,剑锋灿若明星。 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的凌厉剑意,刹那间,整座鸦山之巅剑意笼罩。 剑气天地! 姜道广微微张嘴。 公孙俊羽和姜景阳震愕不已。 姜渃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欣慰。 林默道:“老不死的东西,你真以为我来送死。” 姜道广瞳孔骤缩。 很多话不用说,他也能从林默一身流泻如潮的剑意感受到磅礴气象,这种气象正是众多以剑为道的剑修毕生追求的目标。 无处不在的剑意,仿佛熔化了天地万物。 这是剑道中最高深的境界。 他甚至感觉即使天人老祖亲至,也未必能一剑斩破这座由剑意构建的天地。 呛一声,剑光破空,一飞冲天。 公孙俊羽的剑。 他似乎受不了天地间剑意厌胜,率先出剑,不是冲林默,而是冲天地。 一剑破开天地,才有可能击败眼前这个晚辈,他的剑势孤峭奇峻,正如刺破天际的冰雪孤峰。 姜景阳则一剑刺地,层层阵纹如水中涟漪般荡漾开来。 姜道广没有动,也没有出剑。 他的目光瞧向了远处山岩间那袭白衣。 一道身影挡在了白衣前面,叮当之声不绝,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剑意更浓,极寒。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姜渃浑身是血。 身体上下多出了不下二十处伤口,或深或浅,有的深可见骨,有的浅浅一道血线,却有血雾喷薄。 血顺着他手臂流向手背,汇聚虎口,再从剑锷流向剑尖。 另一个姜道广冷冷看着他,眼神充满了失望。 姜渃却笑了,摇头苦笑道:“真是自不量力。” 姜道广想说什么,却马上闭紧了嘴。 一道剑光顺着地面金色阵纹线条蜿蜒向前,须臾间便进入阵纹核心,正当姜景阳愕然望向林默,一阵风吹过。 那个林默如一阵轻烟,随风消散。 剑意凝体!真身何处? 姜景阳是副楼主中,最擅阵法那位,自信就阵法而言,哪怕在洞明天界,能破开的也屈指可数,眼前这个来自五源的晚辈,一人一剑,又岂能轻易穿过他千年修为的防御体系。 背心突然一凉,甚至没有感觉到痛楚。 一截剑尖从他胸口钻了出来。 剑尖正在滴着血……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来到身后,灵识完全没做出应有预感。 身旁的姜道广也瞪大了眼睛,手一扬。 剑光直落,劈向姜景阳身后。 呛啷琉璃声脆。 姜景阳的防御阵法竟给一剑劈开。 这一剑也同时劈开了近在咫尺的林默,金光流散,刺穿姜景阳的剑也同时化作金光点点,向四下飘去。 姜道广元婴分身后出现了一个满身红光的林默,一把燃烧的血红长剑。 冲天而起的公孙俊羽面前也有一个林默,浑若寒冰,剑也是晶莹透明,仿佛万年冰雪磨就。 “剑意分身。”姜道广咬牙,声音几乎是从齿间迸出。 姜渃眼中流露出欣然,腿一弓,身体前倾,几乎与血红那个林默同时向前面的元婴分身刺出一剑。 他的剑远不及对面那道红色剑影快,但也足够让姜道广不输本体分身做出下意识防御。 这就够了! 当姜道广横剑护胸的一瞬,血红长剑划过脖颈,快得难以置信,他身形已经消散,红色剑光还是划过了残影。 半空中有血珠飞溅。 公孙俊羽整个身体变成了冰块,晶莹寒冰长剑由他前胸穿入,后背穿出。 他的剑也刺中了对方,像刺进了冰山。 极度阴寒,将他冻结。 姜景阳已栽倒在地,整个身躯突然瘪了下去,像稻草人突然被人抽走了稻草,毫无生机,只剩一副皮蜕。 公孙俊羽同时如此,只不过他给冻结在冰块中,并没有像姜景阳一般软耷耷倒地。 但凡洞悟真仙皆能以元婴炼出一副身外法身,与真正肉身无异,真仙难杀正基于此。 或许他们的真身根本就不在青莲。 林默已经将元婴熔炼肉身一体,无法再以身外法身现世;青翳本身就是魂魄,魔躯只是容器,哪怕境界洞真,也无法再有元婴法身。 姜道广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线,有血珠渗出,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林默一步跨了出来,仿佛从虚空中走出,手上也握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光芒刺目。 姜道广冷冷道:“想不到你的境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林默道:“杀青翳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 姜道广苦笑道:“神界太过特殊,我无法透过神界屏障看到他看到的。” 林默也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全是杀意。 姜道广道:“你应该清楚,即使今天能杀了我们,苍鼎山也永无宁日,你的强大,正是老祖最愿意看到的。” 林默道:“你不知道?” 姜道广道:“知道什么?” 林默笑了笑,没有告诉他顾若水说的那些话,他已经厌恶透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真仙、天人,魔尊虽然同样不可信任,但有些话还是相当正确。 天道腐朽,逆天改道,重塑规则他没兴趣,但杀一杀眼前这些自命得悉天道的真仙,还是很乐意的。 他看了眼远处的徐渝,再看向姜道广,“我会去洞明天彻底抹除你,你那位天人老祖也许同样乐意袖手旁观。” 姜道广抬头看了看天,仅凭元婴法身,已很难破开剑气天地。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会在洞明天等你。” 说完这句话,脖颈上那条血线爆开,整个身体也炸出一朵血花。 第210章 心结难解 晴空气爽,偶有山风吹来,竟感觉有些寒冷。 林默双手轻扶石栏,眯着眼睛看着崖下流云,云海间的山巅,像漂浮的绿岛。 徐渝就在身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挽起他的手臂,把头靠在肩膀上。 他想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但徐渝微微颤抖的身体和下意识的躲避却让他停止了这个举动。 “你好像不太高兴。”林默望着她那张熟悉而清丽的脸,此刻他只想用力将她揽进怀里。 “没有不高兴,只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徐渝带着一丝紧张不安,放在栏杆的手也紧紧握着拳头,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前发丝,好像在整理纷乱的心绪。 二十年很长,聚少离多的他们经历过太多,重逢时竟然相对无言,不知道用什么话题打破这种陌生的尴尬。 林默平静地看着她,脑子里只想着曾经的快乐,直接说道:“曾经我以为你不在了,只想着登天报仇,没想到,我所有的仇恨,其实都是别人精心编织的一场骗局,上次来见你前,我甚至想过,如果你也劝我留在景晖,我该怎么办,好在我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 徐渝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似有露水,她有心结,而这个心结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而林默似乎并不知道,一如既往的痴情让她相当为难。 她用力握了握拳头,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不敢与他接触。 “上次我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她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认为林默很难听清。 林默盯着她侧脸,说道:“但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何况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我的道侣,哪怕到了天涯海角,这个事实你也无法否认。” 他已经感觉到些什么,却不敢承认,这几句话接近在耍无赖。 徐渝此时侧脸静静望着他,泪水滑过脸庞。 她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许从一开始,她的确没有真心喜欢过他,但随着两人相处的日子,感情就像掉进肥沃土壤的种子,很容易就生根发芽,用家族任务来掩饰感情的发生,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但这份感情也很脆弱,毕竟她从小就背负着家族沉重的期望,于她而言,家族大于天,甚至大过内心情感。 然而她的天已经崩塌,造成崩塌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边这个男人,这是她心头永远无法迈过去的一道坎,哪怕她心里同样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 她甚至后悔上一次在鸦山没有直接点明真相,要那样的话,会让姜家提前翻脸,他们俩共同赴难,一了百了。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假若光阴倒转,她或许还是不会选择这样做,因为她心底始终还想着他。 林默已经急得快要哭了,只不过他习惯了孤独,再伤心眼泪也不一定能流得出来。 徐渝道:“你没错,错的一直是我,是我的家族,其实你已经做得够好,我弟弟一直在西崇山,少阳徐家子弟并没有受到那场婚礼的牵连,在西崇山受到不公对待,我的家族也是咎由自取,然而你要我放下这些,像没发生过一样再回到你身边,你能接受,我自己也无法接受。” 林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不停涌出眼眶,嘴里犹自说道:“为什么非要说这些,难不成你还要留在鸦山,苍鼎山很大,你完全可以选一座山峰,至少这样也会让我心安。” 徐渝道:“苍鼎山都是你的朋友,他们会怎么看我,放心吧!我不会留在鸦山,再给姜家祖师们有威胁你的手段,我会去琼华城,姜家势力再大,也不会轻易招惹。” 林默一拳砸在石栏上,轰然声中,石栏塌了一半,“不行,琼华城同样不可信。” 徐渝眼眸微红,望着他道:“不还有你,有你在,琼华城怎么敢对我做什么。” “心里有死结,你越是想解,反而越是解不开,你们暂时分开也好,琼华城那边我会帮你盯着。” 姜渃换了身衣服,重新出现在他们视线中,身边还跟着红妆。 林默身体微冷,他不想把心底这股怨气撒在别人身上,虽说姜渃算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爹,但刚刚阻拦姜道广的行为,已经很能说明他心底还是有一份亲情存在。 他也知道徐渝心头那个死结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开的,即使强行把她带回苍鼎山,面对着满山熟悉面孔,这个结或许会越结越紧,于她修行心境,更不是一件好事。 有时候,放手也许比握紧更能体现爱。 爱到深处,并不一定占有。 林默哭了,他都记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他哭得像一个小孩,肩膀不停抽动。 徐渝没有去安慰他,这种时候,她去安慰,无异于往滚油里面泼下一瓢凉水,非但不能起到作用,还会让滚油燃烧。 姜渃也没去,男孩子没经过感情挫折,始终会是男孩,当他真正面对爱情处变不惊,男孩才会变成男人。 徐渝走了,最终还是选择去了琼华城。 林默坚持送她,一同到了琼华城,最后无泪无语分别,不是他哭不出来,没话可说,而是这一路他伤心太多,说的话也太多,加起来也许超过这辈子说过的话。 有人离开,也有人重逢。 明巽、长春子、周满昆以及曾经在药王峰有过恩恩怨怨的师兄弟,还有好几位长老。 琼华城也展现了他们的大度,长执亲自迎接,也没过多客套,只是透露了点与苍鼎山结盟的意愿。 结盟并不是控制,双方平等对待。 好处就是将来所有通过琼华城接引而来的五源修士都能任意选择留下或离开。 自行飞升而来的,也可以选择获得琼华城仙籍,无疑是给苍鼎山找了条极佳的退路。 于琼华城而言,也多了个将来极可能拥有大量洞悟天道的强大盟友。 修仙者寿绵,草蛇灰线,伏脉千年,琼华城也不在乎苍鼎山一时弱小,他们很清楚,只要林默在,苍鼎山就不会一直弱小,只要徐渝留在琼华城,双方就一定不会成为仇人。 —— 苍鼎山一下热闹了起来,尤其是鼎心峰,每天坐在崖边喝酒聊天的人也多了起来,好几个山头本来空置的洞府都有人住了进去。 以前少阳好几位长老都来了这边,现阶段大家都选择远离庶务,安心修行,周满昆倒闲不下来,继谷涵阳后成了山上第二个总管,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如今山上人越来越多,谷涵阳也正好在修行哏节上,乐得交出去一部分职责。 青翳、姜景阳、公孙俊羽留下的遗蜕中都有一门洞悟天道的道诀。 林默当然不会浪费这些大好资源,将三副遗蜕上的道诀全部拓印出来,存入山上新建的藏经楼,但凡本山人都可以进去翻看领悟。 他自然不会去修行这些,参悟也是有的。 人一多,能做的事情也多了起来,不过苍鼎山前几百年被鸠占鹊巢的散修祸祸太深,基本不产出天材地宝,不过有雍国这么个盟友,资源倒是不缺,再加上原本药王峰、飞泉峰几位长老到来,从雍国征召劳力,入山种植这一块很快就如火如荼开展起来。 身为魔君的顾若水居然大摇大摆来了苍鼎山,美其名曰拜山头,当然她用的不是魔君身份,而是百花天富贵山庄少庄主头衔,一出手便赠送了一整套五城修行道藏。搞得林默不得不放下闭关,跑出来接待这位唯一令他头大的魔女。 他相信顾若水的到来肯定背后得到了魔尊指使,不然一整套五城修行道藏何等珍贵,这种东西,除了魔尊还有谁能有如此大手笔。 来意还不止于此。 合作是顾若水第二个来意。 百花天富贵山庄愿意与苍鼎山合作,于玄龟峰侧打造仙家渡口,开办仙家市集,并且头几年的渡船的来往停靠,主要由他们负责。 这完全就是送上门的钱,林默再对顾若水有戒心,也无法拒绝,毕竟得为整个苍鼎山发展考虑。 在姚紫嫣杀气腾腾的目光下,顾若水还毫无觉悟地在苍鼎山上逗留了十来天,敲定一切事宜,砸下十余万仙玉,调戏够林默,激怒姚紫嫣无数次后,潇洒而去。 第211章 同样的飞升,不同的路 青莲九十六附近幽星黑市。 解贯走在街上,浑苍散人最近正在闭关,突破元婴中期瓶颈,她自然就担起了值守责任,等浑苍出关,她也准备闭关,从林默那儿得来的修行道诀的确对他们帮助极大,他们原本已经停滞的修行瓶颈已经开始松动,突破中期指日可待。 她甚至起了加入苍鼎山的想法,不过幽星老大待人不薄,就这么走了,好像又太对不起老大,心里面一直纠结。 突然,她抬起头。 天穹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眨眼间,黑点迅速扩大,扩张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深邃,幽远,不知通往何方。 一条船呼啸着冲出洞口,电丝缠裹,雷声隆隆,飞快坠向大地。 眼见着快要落地,那条船骤然凝止,悬停半空。 她这才看清,这哪是什么船!而是一把巨大的黑剑,剑上有个胖子,正用迷茫的小眼睛居高临下观察着这方天地。 解贯心头一动,御风而起,来到那柄巨大的剑舟前。 胖子那双嵌在肥肉堆积脸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寻找措辞。 解贯笑了笑,拱手问:“小兄弟从五源来?” 她知道自己说话嗓门大,很容易让人误会,所以尽量压低了音量,让声音听起来更加温柔。 对面那胖子身子往后一缩,露出警惕神情,反而闭紧了嘴巴。 解贯叹了口气,笑道:“别误会,我是林默的朋友。” 胖子瞳孔顿时放大,眼睛倒没太多变化,还是一脸警惕,缓缓道:“这是哪儿?你怎么可能认识林默?” 解贯道:“此处是幽星,林山主是朋友,在下道号:解贯。” “朋友!”胖子脸上戒备意味更重,“他那人怎么可能交朋友,他又是什么山主?” 解贯好像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无奈道:“真是林山主朋友,他如今在混沌福地有座山头,风光着呢!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不如跟我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胖子一个劲摇头,脸上肥肉跟着晃动,“你就说怎么找他就行了。” 解贯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说青莲有九十九福地,每个福地都差不多跟五源一般大小,中间相隔深暗星空,不乘坐渡船无法穿越……几句话还真说不清楚,需要解释的问题太多。 她伸手挠着鬓发,突然想起身边带着林默传来的信件,马上掏了出来,捏了个术诀,将信隔空送了过去,“胡涂是吧!这是林默传来信,如今十二道脉玉京五城以及真诰、玄都等都已经认可五源地位,你们飞升上来,也不用再躲躲藏藏,我会帮你安排渡船前往混沌福地……” 见胖子还是一脸不相信,只得道:“你看看信就明白了。” 胡涂很小心,根本不碰那封信,手指轻弹,将信悬停,指尖虚动,隔空打开信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中有一段内容正是拜托留意五源来人的内容,下面落款则是‘守藏’。 小胖子本就粗枝大叶,林默的字虽见过不少,根本无法分辨,还是将信将疑,不停抠着后脑勺。 解贯也觉着好笑,道:“不如这样,我前面带路,季先生在这儿时,还留了不少字,你若不信,可跟来看看。” “季先生!”胡涂又瞪大了眼,不过他脸上肉太多,瞪再大,其实在别人看来也没太大分别。 解贯道:“季长卿,季先生,他离开前在幽星住了很长时间。” 季长卿这个名字,让胡涂信任感倍增,毕竟是他师父,而且季长卿何等老辣,绝不会像林默愣头青一个,至少在他眼里,林默就是个三脚踢不出个闷屁,也没啥见识的家伙。 “我师父也在林默那座山头?” 解贯更没办法解释,这胖子不但戒心重,问题还多,就短短几步路,至少问了好几十个问题,大多数都问得解贯哑口无言,她毕竟不是苍鼎山的人,虽说交情不浅,总归不清楚山上每个人。 像陆离、姚紫嫣、韩必立、豪末这些人也只听过名字,几次上山,他们都在闭关,也没打过交道,现在最熟悉的,就谷涵阳、周满昆,一内一外两大总管。负责买卖交易的李家夫妇、路生、蒋常吉等也经常坐一个桌子喝酒,近些年又加入了吴正新、梁斌一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物。琼华,阆风城投奔苍鼎山那些人大多在闭关,很少在鼎心峰露面,她一个客人,总不能去苍鼎十八峰到处乱逛吧! 胡涂再不细心,自家磕过头的授道恩师字还是认得,这才真正放下戒备,安心住了下来。 解贯不敢让他单独乘船前往混沌福地,毕竟从幽星直接到混沌福地的渡船少得可怜,像胡涂这种糊涂蛋,让他自己去乘船转船,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只得等幽星自家渡船才放心让他离开。 —— 严夜洲一剑开天,携妻共同飞升,原本他早就可以开天而去,只等周意竹结丹,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十来年。 两口子穿过光怪陆离的涡流,骤然下坠,无比浓郁的灵气仿佛四面八方涌来的洪水,倒灌经络气海。 云海中,层楼相叠,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这就是仙界? 尽是天上神仙。 还没等他御风稳定身形,数十道寒光挟带着如潮气浪,卷起云雪千堆,扑面而至。 念头闪动间,洞明剑祭出,一剑直斩,所斩处,正是最薄弱一环。 剑势凌厉,无奈境界所限。 云雪斩开一道豁口,也仅仅保证云海术法无法伤及自身和身后道侣,却斩不开云海结界,更无法御剑远离。 周意竹刚刚结丹,靠天劫洗炼,方才勉强洗炼得接近一品,境界未稳,哪挡得住四面八方袭来的云气,本命飞剑疾风刚接触,便震颤不已,灵识一片空白,气血上涌,赶紧掏出一把丹药,塞进嘴里。 四面八方的云海中影影绰绰,至少出现了十来条人影。 云山雾罩,仿佛融进了云海,虚幻而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些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们是真身实体;就算你明知他们不是鬼魂幽灵,也很难相信他们是人。 严夜洲洞明之眼也很难看得透浓密的云雾。 白云轻烟,本是仙境,此时却是牢笼。 雾中人仿佛正远远看着两人,严夜洲也在看着他们,看见了他们的眼睛。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睛。 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就像从云雾里面长出来的,若非还有淡淡的人影轮廓,真的会以为是白云长出了十几双鬼眼。 严夜洲一向很有礼貌,不管这些人是谁,是前辈没跑了,抱剑作揖,相当有礼节地道:“严夜洲拜见各位前辈。” 雾中有声音道:“剑修?” 声音缥缈不定,不确定来自哪个方向,语气也相当不客气,质问中带着轻蔑。 严夜洲道:“正是。” 雾中声音道:“擅闯太玄仙宫,可知后果?” 严夜洲道:“传送阵偏离,误闯宝地,还望前辈谅解。” 他还没傻到自报五源家门,林默离开前就与他和陆离讨论过五源秘密为何会被上界守口如瓶的原因,每种都不容乐观。 雾中声音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刺耳,令人心情极度烦闷。 “你当我傻,分不清归墟湍流和传送阵纹,老实点,从神界来,还是魔域?” 不等严夜洲回答,那个声音又道:“想来都不是,五源来的?” 严夜洲怔住。 周意竹握紧剑柄,手背青筋绷起。 那声音又笑了起来,随即道:“真是送上门来好东西,你们就别走了,留下来做客好了。” 口吻哪有半点留客的热情,完全就是把两人当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严夜洲环顾左右,找不出半点破绽,道:“不知前辈何意?” “何意!”那声音大笑,“说给你听,你还能走出去不成。” 说话间,云雾滚滚,四面八方朝两人聚拢。 严夜洲挥剑,长剑重若千钧,连抬起手臂都无法办到,云海中如有无数条绳子,紧紧缠住了身体。 他回头看了眼周意竹,她同样被云雾缠裹动弹不得。 也只一眼,眼前一花,便被浓雾遮盖。 等他再次看清眼前景象,已经身处四面无窗,连门都没有一扇的石室中,墙上到处刻着符纹,都是从来没见过的符。 周意竹也不在身边,让他背心阵阵发凉。 他很确定,这座石室本身就是一座阵法密布的樊笼,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没办法破笼而出。 解阵,更不可能。 墙上那些阵纹,他一个都不认识,甚至不清楚作用,线头都找不到,解阵就无从谈起。 他跌坐地上,从空间法器中驭出一壶酒。 此时他只想喝点酒,借酒浇的有愁,有悲,不知林默当年飞升,是不是也一样遇到了这种事情,难道所有飞升来的人,都一样。 —— 青莲二十四,长海之滨。 荒无人烟的海滩上,突然间,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雨帘后一人掀帘而出,大雨瞬间即止。 身材修长的姑娘仰头望向星空,大口呼吸着仙界纯净而浓郁的灵气。 “真不愧是仙界,这灵气简直能赶上冰晶。”她嘴里自言自语道,环顾四周,眉头马上皱了起来,足尖一点,身若轻烟,飘向一块巨大的礁石,整个人如阴影般融入礁石后阴暗。 天空中划过几道虹彩。 五名身着锦衣法袍的修士飘然落地,警惕望向四周。 “不会是魔域的人进来了吧!” “天晓得,要来也别来咱三十三。” “看你们怕的,那种规模的异象,最多能传送几人,就算来了魔头,大家一拥而上,坐也给他坐死。” 几名修士相互攀谈着,其实大家都一样心头发毛,谁也不想真撞上魔域来的家伙,如今没了界城,无论传送也好,乘坐渡船也罢,魔域与青莲之间,已经没有真正的阻隔。 巡视一圈后,几名修士御风远去。 姑娘从礁石阴影走出,甩了甩脑后马尾辫,望向大陆深处,口中喃喃:“师父,师娘,你们究竟在哪儿。” 她向修士离开的方向大步前行,掏出一个罗盘,磁石针一动不动,无论她怎么甩臂摇晃,罗盘像是在穿过归墟时已经损坏。 最后只能无奈摇头,将罗盘收回空间法器。 天边云彩一抹醉红,微风中带着远处飘来的烟火气,夕阳晚照,地平线尽头有一段突出而平整的线条剪影。 姑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的,没有看错,那是一座城,离得越近,城墙轮廓变得越发清晰。 遥望层城,丹楼如霞。 她走得更快,高大的门洞和城门上高耸的城楼已在眼前。 城门根本没人把守,城墙上也不见披坚执锐的士兵。 她大步走进城门,突然眼前就有两个人拦住了前行路线,身上穿着和刚刚来海边那几个人差不多,一高一矮,容貌不太年青,鹰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高个修士开口问:“姑娘来自何方?身上可带有玉箓?” 自界城失守,整个青莲仙界很多规矩都有了变化,哪怕是野修散修,身上都必须携带当地仙家山头派发的身份牌,否则,身处地仙家有权扣押,直到核查身份无误,方才放行。 乘坐渡船,途经城池,住宿吃饭,如今的青莲九十九天,除混沌福地外,没有身份牌几乎寸步难行。 姑娘摇头。 没有就是没有,她向来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人。 高个修士手垂下,衣袖遮住大半手掌,指缝间隐隐透出眩光。矮个修士后退半步,手掌按上剑柄。 如临大敌。 紧张不是没来由,好几座福地都出过这种事情,被修行者突然出手,打伤打死盘查者时有发生,不过最后查证,都不是魔域修士,而是些犯过命案,被仙家通缉的狠人。 眼前这姑娘显然被他们当成了这种人。 姑娘没有后退,她身后也突然多了两名修士,手上都拿着各自法器,法宝流光瞬间笼罩十丈范围。 有人大声道:“放下武器,举手趴墙,否则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姑娘摊开手掌,无奈苦笑道:“我都没拿武器,有什么可放。” 那人似乎也醒悟过来用词不准确,马上改变措辞道:“你腰后的短剑摘下来,慢慢放地上。” 姑娘回头,眼睛里怒意毕现,手掌轻轻搭在腰后剑柄上,冷冷道:“不就没带什么玉箓,有必要这么紧张。” 那人不敢与她对视,姑娘的目光似乎比剑锋还要锐利。 “这是十二道脉和五城颁下的仙旨,姑娘难道不清楚?” 界城攻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个规矩也实施了很长时间,现在还不懂规矩的人,只能来自神界或魔域。 四名修士已经打算动手,不管对方来自何处,先拿下再说。 他们都出自纯霄宫,以女修为主,男修虽说人数不少,地位却不高,所以外派巡视,负责盘查这种体力活全都交给他们,即使有女修参与,也是作为领队身份出现。 呛一声,可能出于紧张,矮个修士率先剑出鞘,其他人明显慢了半拍。 一道白光忽然照亮他们的脸,光线极强,令人张不开眼,灵识好像也在刹那间失去目标。 白光消失,姑娘已然不见踪影,他们感觉胸口凉飕飕的,低头看去,胸口衣襟被齐崭崭划开一条口子,从左至右完全割裂,直透重衫,却没有在皮肤上留下半点痕迹。 四人顿时汗流浃背,对方若真起杀心,刚刚那一剑就能令他们倒地不起。 高个修士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好容易定下神,看向同伴,愠怒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通知附近师姐。”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挥手放出一只符鸽。 符鸽振翅腾空,化作一条白线向东而去。 城东郊外青山危崖巅,两名女修在水潭边盘膝打坐,一名彩衣女修双目微张,抬手便捉住飞掠而来的符鸽,看了眼上面内容,扭头对另一名女修道:“赵师姐,城里传来消息,有人不受盘查,闯关逃走。” 赵姓女修皱眉道:“他们干什么吃的,一大帮男人还拦不住一个,说什么底细没?” “只说是个姑娘,带短剑,看不出境界。” “姑娘?”赵姓女修眉头皱得更深。 她抬起头,眯起眼望向天空。 一道闪电般光芒划过红霞。 “跑这边来了。” 说话间,彩衣女修肩膀晃了晃,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半空,拦住那道刺眼的光芒,正准备祭出几件本命法宝将眼前这个梳马尾辫的姑娘困住,肩膀被人用力一扳,拉向身后。 “师姐!” 站她前面的正是师姐罗吟。 可师姐并没搭理,而是冲脚下踩剑那位姑娘拱手一晃,用相当温柔的语气道:“姑娘可姓林?” 马尾辫姑娘怔了怔,眼睛眯了起来,目光愈加凌厉,“是又怎样?”回答也冷若冰霜。 罗吟笑了,抬手轻轻一抹,面前便出现薄似蝉翼的气幕,气幕上有人拓画画像——一袭青衣道袍,胡子拉碴,除了身材匀称,看不出有什么特点。 彩衣女修虽然没见过这人真容,但也知道这人便是师姐念念不忘那意中人,自从界城失守,师姐与副宫主从界城撤回,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山上就有师姐心仪某人的传言,今天也是第一次见这人拓画。 不咋样嘛!就这种货色,青莲二十四哪个山头不一抓一大把,还能勾得师姐神魂颠倒,难不成那方面经验独到…… 林默当初在神霄派那副尊容,是个正常女人都不太会动心,也难怪别人会往歪处想。 “你可认识他?”罗吟轻声问,态度完全不像平时山上那个赵师姐。 马尾辫姑娘眼睛立马瞪圆,“你认识我师父?” 罗吟笑盈盈道:“当然认识,他给我发过一封书信,让我留意你们,最近青莲不太平,他就怕你们被人当成魔域来的奸细。” 彩衣女修愣在那里,讷讷问:“赵师姐,这人谁啊!她不是从魔域来,还能是妖界?看她一双眼,两条腿,也不似妖啊!” 罗吟白了这爱管闲事的师妹一眼,“不该问就别问,事涉机密。”她上前挽起马尾姑娘手臂,像多年未见姐妹一般,扔下师妹便御风而去。 把彩衣女修晾在原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愣愣地目送二人离开,一回纯霄宫,立马找到当年从界城撤下来的师父莹蟾,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本想刨根问底,弄清楚赵师姐姘头真实身份,结果给师父好一顿劈头盖脸臭骂,瓜没吃成,反落一身不是。 苍鼎山如今在青莲仙界的名气越来越大,五城达成共识,保留三百年破天接引,凡接引来的人,凭自愿进入五城任何一城或苍鼎山,不再强制约束,苍鼎山也同样,将来哪怕自行飞升而来的,只要愿意加入五城,苍鼎山同样不强行挽留,但五城也不得将其视作某些上界真仙延续寿数的躯壳。 十二道脉虽说没有加入,但大家心照不宣,等于整个玉京山道脉,基本不会再把五源当作庄稼地收割。 这个共识知道的山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不过大家都回避了五源大陆这个敏感因素。 随着这几年苍鼎山接连有陆离、豪末修成元婴,走出混沌福地,连接问剑多家宗门,苍鼎山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就成了混沌福地以外,各家仙山公认有着成为真诰、玄都、太玄之外的第四大非玉京道脉祖庭,更何况只有这些祖庭山巅人物才知道,苍鼎山上如今已经有了一位不输任何洞明天真仙的真人。 这个人就叫林默,来自五源。 他们不知道的是,苍鼎山其实还有一个不输三洞真仙的神裔,照岁,他也在得到林默给予的修行法典和大量血丹后破境,成为青莲仙界唯一的八相境半神。 也就是说如今的苍鼎山,已经具备与五城抗衡的底蕴和实力。 第212章 八方聚苍鼎 苍鼎山万流渡码头,十余艘渡船一字排开停靠码头上,码头上人来车往,货物上下井然有序。 渡船大多来自五城十二楼,自从与他们达成默契共识,五城十二楼也不遗余力,调整航线,充分展现诚意。 原本五城十二楼除承渊城外,渡船很少进入海洲,万流渡落成,对洞阳隐码头形成的实质性影响并不明显。相反因为万流渡,还给整个海洲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前来雍国讨生活的散修多了,从各大福地流向混沌福地的野修也络绎不绝,使得整个混沌福地一下变得欣欣向荣,活力十足,大家山头有钱可挣,自然相互间争斗也逐渐减少,一向混乱的青莲二十九前所未有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时期。 一切归功于苍鼎山上一明一暗两大人物。 很多慕名而来的到访者,皆以受邀登上鼎心峰做客为荣,但凡与鼎心峰上有点关系的,打破脑袋都想往山上凑,尤其以混沌福地百川、凝水两洲散修为最,毕竟有李家夫妇、路生等熟面孔可以攀附。 何玉辉伤势未痊愈,基本不参与庶务;路生、蒋常吉便轮流负责码头市集管理,一人轮换一月,也不耽误修行。 从阆风城天鲲船走下两名女修,一名仙气飘飘,甜美可人;另一名则随便挽了个马尾,看不出有半点妆容痕迹,腰后横短剑,英姿飒爽。 路生手上端了只紫砂茶壶,斜靠值房门框,正小口品尝刚泡出来的承渊城上好仙茶,就连手上那只壶,也是来自玄辅城万年澄泥名匠所制,看着两名女修径直朝他走来,赶紧站直身子,舒展笑脸。 不认识有啥!如今万流渡下船来苍鼎山的客人,有几个不冲瞻仰一己之力立足混沌的林默而来,他也是鼎心峰上单独有洞府,担负山上职务的人,只要他愿意,邀请个把两个人去鼎心峰喝喝茶,观观光,还不是小事一桩。 他当然不会把林默并不在鼎心峰修行这种事告诉别人,那是山上不外传之秘,身为码头市集总执事,保守山头秘密责无旁贷。 总执事这个称号是码头租用仓房的各仙家执事喊出来的,蒋常吉也被称作蒋执事,少了个‘总’字,这也跟他们之间境界些微差距有点关系。 长相甜美的女修微笑着冲他一拱手,行了个相当标准的道门见面礼,道:“我来自青莲二十四纯霄宫,姓赵,道号罗吟,来见你们林山主。” 路生笑出褶子的脸马上板了起来。倒不是他对这位赵姓女修开口找林默有啥不满,而是林山主如今是什么人?哪是随便来个人说见就见的,要是所有来拜山头的人都要山主出面接待,要他们这帮人来有何作用。 他向来很懂得把握分寸,表情上就不能给外人太多期望,不然显得山主真不算一号人物。他抬起手臂,浅啜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纯霄宫,阆风城下面的仙家山头,记得阆风城长风殿副执长也来过,与咱山主旧交,所以山主才特地抽出宝贵的闭关时间,出来陪他坐了一盏茶工夫,咱山上也有好几位从阆风城过来的,不知仙子认识哪位?” 言下之意就是,你要不是山主旧交,要不身份高贵,与山主有要事相商,否则,想见山主门都没有,连登上鼎心峰的机会也不给你。 赵罗吟身边长相普通女子开口道:“我姓林,叫林青。”她把林字咬得很重,像在强调与山主同姓。 “林青。”路生齿缝间切地一声,“姓林的多了,不是说你姓林,就能进山。” 青女眯起眼抬头看着他头顶门额上那块‘万流’招牌,忽然问:“你是苍鼎山的人?” 路生撇着嘴角,对看上去年纪不算大,说话有点冲的女子道:“还能有假,本人路生,最早追随林山主的随从之一,你到各处打听打听,但凡海洲有没听过路生这名字的仙家,我就亲自把你迎上鼎心峰,好吃好喝侍候着,还请山主过来亲自陪你喝上一杯。” 吹牛又不用交税,反正他笃定这两位连鼎心峰都上不去,牛皮吹得再大,别人也无从得知。 青女笑笑,也没自报家门,只道:“不用打听,我相信,不如劳你个驾,给我们指指怎么去你说的鼎心峰,我们自己去就行。” 赵罗吟眼睛都笑成了弯月,只差没笑出声。 路生一本正经道:“没本山修士接引,旁人只能在玄龟峰附近观光,想去鼎心峰,你得传书山内熟人,然后有人出山专门接你,但凡未经允许,在本山御风路过,皆视为对本山挑衅,自然有人出手打落。” 他说这规矩苍鼎山还真没有。 林默向来不是那种强横霸道的主儿,哪会制订这种无聊的规矩,除了鼎心峰有李老实把守山门,其余诸峰连个山门都不设。 只不过山上人都懂规矩,没有熟人邀请,不会轻易御风从别家山头通过,基本上就是个约定俗成的东西。 像他说的打落御风修士的事情也的确发生过,那是个来自青莲十八真诰宗元婴,本身便是元婴剑修,听说苍鼎山剑修扎堆,所以过来问剑,结果刚在鼎心峰上空喊了这么一嗓子,给陆离一剑打落,随后也没追究什么,那人也识趣,灰溜溜走了。 不过这事倒是在混沌福地流传甚广,到处都能听到各种各样不同版本。 青女不再理他,挽起赵罗吟便往码头外走。码头外就是仙家市集,比不得洞阳城繁华,街上人也不少,一直连通玄龟峰山门,大大小小也有几百家铺子,不少来自五城十二楼辖管福地商号,论起仙家货品齐全,价格公道,远胜洞阳城本地仙家通过各种渠道买来的货物。 两人也没心思闲逛,问明鼎心峰大概方向,出了商街便御风而起, 苍鼎山不设护山阵法,一个是山上人手本来就不多,维护阵法开销又大,林默信奉山头最好的护山手段就是人,护山阵法用来吓唬一下别人可以,真到他自己都无法应付,区区一座阵法不就是摆设。 他们一路上并未遇上任何阻拦,飘落鼎心峰下。 李老实正捧着一壶茶,坐山门口晒太阳,见两个姑娘前来,放下茶壶,也不起身,远远喊道:“两位来拜山还是访友,若是拜山,就请回吧!山主正在闭关,暂不接待;若是访友,我可代为通传,得请二位在山门前先喝口茶水,等友人出山来接,才能放二位进去。” 向来三脚踢不出个闷屁的李老实这些年见的人多了,一席套话说得还是相当流利。 这次青女不再隐瞒身份,“我从五源来,来找师父师娘。” 李老实微怔,道:“你师父师娘是谁?” 整个苍鼎山似乎姻缘流年不利,除了李家夫妇,还没有结成的道侣,本来新立的山头,新加入弟子没几个,没有也很正常。 青女道:“师父林默,师娘柳凝霜,小师娘姚紫嫣。” 李老实差点没把下巴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山上谁都看得出姚紫嫣对山主那份小心思,可除了陆离,没人会在大庭广众提及此事,谁都清楚林默心头始终放不下远在琼华城的徐渝,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皮痒找抽还差不多,反正陆离是挨过揍。眼前姑娘开口就是师娘,还两个,不是林默亲传,还真不敢有恁大胆。 眼角余光看见山道上走下来一个人,亭亭玉立,肌肤冰雪,绰约处子,正是刚来不久的柳凝霜。 只见她眉眼带笑,望着山门前口无遮拦的姑娘,亲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姑娘没大没小的,背着你师父乱喊也就罢了,隔一座天下呢!来了青莲还这么胡说八道,不怕你师父撕烂嘴。”说是嗔骂,语气温柔,只差点没把称赞摆在脸上。 柳凝霜是这批飞升来青莲运气最好的一个,直接落到了百花天,很快就被富贵山庄的人找到,几名花主亲自送来,自然也蹭了一波面见林山主的好处,还用山海蜃景拓画下来,好拿回百花天给自家脸上贴金。 青女迎了上去,挽起她胳膊,笑嘻嘻地给赵罗吟引见,两女一见,各自警惕,说话也留了分寸,只不过青女野惯了,哪会在乎这个,于她而言,师父多大魅力,师娘自然越多越好,她这个唯一的开山弟子自然越受疼爱,从小缺乏母爱的她,虽说年纪也不算小,心性依旧如当年人间一般。 三人还没上山,姚紫嫣也从彩凤峰飘然而至。 她如今也是元婴境,苍鼎山范围有人御风如何瞒得过她的法眼,若气息不熟悉倒还罢了,青女结丹不久,一身气象极难掩饰,五源气息浓厚,她和青女相处时间又长,稍加感应便能知道,自然出关来迎。 四名女子嘻嘻哈哈,一路往鼎心峰顶走去。 峰顶主楼前崖边照岁正与谷涵阳喝酒,石桌上摆着黑白棋子,白棋大获全胜的局势,执白的正是照岁,整个苍鼎山,论棋道,没几个能与他下上百手以上的,平日也就谷涵阳陪他小玩几把,纯属打发修行之余光阴。 远远见到山道上走来几名女子,谷涵阳识得赵罗吟,不禁轻笑道:“这回真热闹了,姚师又多了个对手。” 照岁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谷涵阳大笑:“赵兄这是读过多少骚情,你可曾有此佳缘?” 照岁叹气道:“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谷涵阳道:“可惜鸟,咱那位山主七窍通了六窍。”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好习惯,我是一窍不通,耳朵并不聋。”林默不知何时出现在谷涵阳背后,伸手搭上他肩膀。 谷涵阳一脸苦,瞪着照岁,眉毛鼻子快皱成一团。 照岁坦坦然道:“我又没乱说。” 林默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笑眯眯地朝四女走去。 “师父!”青女一下扑到了林默怀里。 “不错嘛!这么快就来了,当年还担心你无法筑基飞升到五源,这一晃多年,你都……结丹了。”他揉了揉她头顶,眼睛看着赵罗吟,微微点头道:“你好,多谢把青女送来。”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十四岁就大碗喝酒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体内真源气息浓厚,尤其金、水、土三种道根深耕气壮,竟不输当年飞升后的自己。 这是极渊时因事急从权,将两人的小天地连做一处,兼之天劫降临,误打误撞,如后来的天地为炉,精气神为药,炼丹一般将真源气息一部分炼化到了她体内,此等福缘,哪怕林默有心去做,也未必能做到。算是天道给予,因果相授的天生师徒命。 唯一欠缺的,就是一柄灵剑。 好在林默早在火之真源就做了准备,将千刃葫祭出,递到青女手上,正色道:“里面有八柄为师炼出的剑,品质不输炼剑峰灵剑,给你留了块炼剑峰灵石磨剑,还准备了一斤精金,给你炼剑所用,至于名字,你就自行参悟其中剑意,等你全部炼化成功,再取不迟。” 照岁远远看着,一个劲吞口水,喃喃道:“藏锋葫,这可是相传道家祖师亲手种植的天宝,五千年才结果,再一千年才成熟,就这么送徒弟了。” 林默回头道:“要不你把几千上品血丹,一斤精金给我算个账。” 照岁直起腰,一脸正经道:“山主哪里话,都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林默将赵罗吟请到崖边石桌坐下,柳凝霜和姚紫嫣各不相让,占了他左右位置,青女很乖巧站他背后。 照岁和谷涵阳怎会掺和,最快速度收拾好桌上残局,谷涵阳道:“我去找守真,让她准备一桌。” 两人远远躲开,其实也没躲远,就躲在主楼二楼,隔着窗户偷瞄。 至于安排接风宴,谷涵阳就是山上总管,随便安排个雍国刚送上山的小弟子去通知也就行了,根本不劳他亲自出马。 如今山上,还有啥比看林默在三位红颜知己间周旋更好的戏。 没多会,周满昆来了,陆离也来了,当然不会去打扰崖边那四女一男,全都缩在二楼隔着窗户看热闹。 山中长辈没来,也只是没来鼎心峰而已。 豪末、明巽还有原少阳、青木宗几位都齐聚承天峰,承天峰与鼎心峰一沟之隔,比鼎心峰更高,穿过云雾,鼎心峰崖边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云雾再浓又如何能遮住这些元婴、金丹一双锐眼。 说过什么,他们就听不见了。 林默一身剑意太浓,哪怕不布禁制,剑意笼罩下,他们也无法听见对话。 明巽道:“我看柳家姑娘最顺眼,脾气又好,娶做正室最合适不过。” “算你说了句人话。”豪末也就不计较他平时一口一个道友了,板着的脸也舒缓好多。 昧然揪着胡子,摇头道:“我看难,那小子心头没放下徐家姑娘,老季如今又……” 豪末怒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老季那件事情一天两天就能解决?霜儿已经等了十几年,难不见还得等百年不成。” 昧然再想开口,给豪末一身气势威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元婴和结丹看着相差一境,实际上就是天壤之别,更何况豪末修的本来就是杀伐道,一身凌厉气息堪比剑修。 “明巽老头有什么主意没?”她对会说话的明巽反而轻言细语,称呼上都是沿袭五源习惯。 明巽摸着下巴胡茬,嘿嘿笑道:“要不我配两副药,让我那徒孙放进林小子平时吃的饭菜里面……” 有人马上反驳:“就你那点丹道水准,不会给林小子瞧出来。” “别忘了林小子可是不输余老祖的丹道大师。”说话的是青木宗一位长老,他嘴里的余祖不是余墨,而是青木宗那位余墨的姐姐。 明巽心领神会道:“那我去找余墨,反正他也住得不远,一天就能走个来回。” 余墨喜欢清静,并未来苍鼎山,还住在洞阳隐小岛,偶尔过来跟相熟老友聚聚。 林默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些他视作长辈的老家伙,已经开始操心起他下半身的鸟事,而且一个比一个来得狠。 跟老家伙们比起来,陆离、照岁他们这边只能叫风轻云淡,几句调侃还能叫事,也许是他们中间还有个周满昆,谁不晓得老周就是林默山中耳报神,私下调侃的话,只要老周听了一耳朵,第二天准保林默知道。 三女一男的尴尬谈判最后结果怎样,山上谁也不清楚,不过从三女脸上表情上观察,似乎有了点眉目,反正三位本来应该针锋相对的女人既没动手,也没吵架,个个笑靥常在,亲如姐妹。 接风宴上,青女也一口一个师娘,把三女喊得脸上乐开了花,而且还当着林默的面。 林默脸上倒没啥表情,从他手忙脚乱表现来看,内心一定是恐慌的,就是不知道是对未来仙妻成群的惧怕,还是身处花丛,到处有刺的不安。 最不安的还不是他,是路生。 刚回到鼎心峰参加接风宴,酒都没喝一口,拔腿就跑,比中箭兔子更慌张,谁都不知道他吃错了啥药,总之很多人问过,一句话都没问出来,打那之后,他连鼎心峰也很少回,好像把根扎在了万流渡…… —— 柳凝霜来了,青女也到了。 没过几天,王屏峰在长气楼的护送下到来;胡涂两个月后也被解贯和浑苍亲自送到山上。 苍鼎山接风宴一场紧接着一场。 林默从先到的柳凝霜和青女口中,已经知道胡涂和梁佩儿结成了道侣,并且已经生下一个可爱的小糊涂蛋,虽说梁佩儿也服用过五源脱胎换骨丹,由于天资所限,一直未能炼神圆满,结丹也许还得等百年。 不过,她并没有死缠烂打把胡涂留在五源,依旧送他开天飞升。 如今五源可结丹的秘密掌握在二师兄和陆离各自选择的继承人手上,想来不出百年,或有更多人开天飞升,这是后话。 赵罗吟、解贯、浑苍这些人也以山上客卿身份留下,苍鼎十八峰的洞府兴建也一刻没停过,有周满昆这种内务熟手在,谷涵阳甚至觉着比当年配合雍国派来的建造专使还轻松。 可大半年过去,早应该来的严夜洲道侣却迟迟未至。一向沉稳的林默也开始着急,不断书信来往于五城十二楼,得到的回应出奇一致,五城十二楼以及所辖福地,竟然没有一处知道他们下落。 林默开出赏格,囊括五城十二楼大大小小数百仙家邸报,悬赏直接拉到五件三洞仙阶法宝,任意五种七转以上丹药。 重赏之下必有回响。 两个月后,一名自称从青莲十九游历归来,擅长奇门遁甲的卜师张易登山拜访,他在苍鼎山既无友人,也无仙商背景,只说来取赏格。 林默亲自接待,就在鼎心峰主楼。 一番客套后,张易开门见山:“鄙人确切知道林山主所寻朋友所在位置,却无实证,山主愿意拿出仙家邸报上所许之诺,便不隐瞒,若空口白牙,只当鄙人江湖骗子一个,立马转身走人。” 林默毫不犹豫,五件仙阶法宝、七瓶七转丹药抖落面前桌案,平静地道:“张道友恐怕很清楚,这些仙阶法宝为本山三洞真仙所炼,你若所说为真话,大可放心使用,若所言为虚,青莲、魔域、神界无论你躲去哪座天地,我也有本事找到你,当然你可以出售。不过,青莲虽大,只要林某人一句话,敢收这几件法宝的商家屈指可数,你自个掂量。” 张易大大方方将桌上物件尽悉收去,说道:“苍鼎山如日中天,大有跻身玉京道脉外第四大祖庭势头,鄙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林山主面前胡言乱语,不过我所说的话,林山主若忌惮祖庭势力,必无证实机会。” 他抖了抖衣袖,似乎刚装进空间法器的物品沉甸甸的,让他有点不太习惯。 “你的两位朋友很可能已经被人困住。”语出惊人,却令人不得不信,张易语不惊人死不休: “捉走他们的,正是太玄仙宫。” “真的?” “如有半句虚言,张易愿留下这颗头。” 张易拿出一幅天象图,正是当日太玄仙宫上空天象。 第213章 二百一十三 仙宫!仙兵 严二师兄夫妇下落终有眉目。 苍鼎山上彻夜难眠,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很清楚战争即将到来。几乎所有人来到主楼,等待林默的最终决定。 “二师兄与我亦师亦友。”林默嗓音低沉,“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当年与二师兄同室炼丹,探讨丹道依然历历在目。” 胡涂坐在大厅末端,好几位前少阳长老在他身边。本来这种时候轮不到他来发表意见,但还是艰难从圈椅束缚中站了起来,一身肥肉直晃,大声道:“不用说了,该做就做,你这木头几时学得磨磨叽叽。” 林默看了他一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苍鼎山不是林默一个人的苍鼎山,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没有直接言明决定,神色已经告诉大家他内心的选择。 太玄仙宫不是普通宗门,而是一脉祖庭,要是他们死不承认扣人,双方唯一的选择就是开战。 战争一旦拉开序幕,谁又能保证五城十二楼一定站在他们一边! 照岁缩在圈椅内,两条腿都放到了椅子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有气无力道:“很多年没出过混沌福地,去一趟太玄仙宫也不错。”他坐在大厅前方,位置离林默很近。 身边的陆离道:“五城十二楼可能都看着呢!如果这件事情,我们选择忍让,脆弱的默契马上就会打破,要打,就速战速决,犹豫反而对我们不利。” 豪末更干脆,桌子一拍,来了句打就打。 林默虚按双手,制止了众人的慷慨激昂,平静地道:“苍鼎山目标不变,积蓄自身力量。” 看着面前几位,说道:“去太玄仙宫要人这件事,大家就不用参与,豪末前辈,陆离,姚紫嫣,最近辛苦一点,负责苍鼎山近期守护,谷涵阳、周满昆该干啥干啥,闭关修行的事也该提上日程,其余诸位长老也一样,大家不必因噎废食,太玄仙宫也未必那么不讲理。” 他拍了拍照岁的肩膀,笑容和煦。 哈哈,看来林默能倚重的还是我不是,照岁心里这样想着,脸上难免流露出得意。 “劳驾跟我走一趟如何?” “凭什么我只能守在山上。”陆离马上表达不满,“天高否百重,吾欲揽星辰。我陆离……”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被柳凝霜捂住了嘴。 最近外出游历方归的他又充满信心,以前见人念歪诗的习惯又重新捡了回来。 胡涂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 虽然刚来不久,他也从解贯和浑苍嘴里知道青莲各大势力真正的强大底蕴。 一百年后,苍鼎山或许有实力跟他们掰手腕,但现在的苍鼎山,无疑就是个资质极高的天才,尚未修炼成功,在这些盘踞青莲数千年的道门面前,不过是未成熟的少年。 此去风险极高,身为好友,他如何不担心。然而他也明白,严二师兄这件事势在必行,林默是什么样性格,没人比他更清楚。 林默道:“可能大家不知道,苍鼎山洞悟天道的不止我一个。”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照岁身上,让他脸上神情更加得意,挑衅似的望向陆离。 看着陆离脸上比吃了泡狗屎还难看的神情,林默沉重中难得一丝轻松,“你也不用跟我一起进太玄仙宫,和上次一样,负责照应退路即可。” 上次还是联手对洞阳隐,这次已经敢于面对一家道脉祖庭。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鼎心峰上晨钟敲响。 林默和照岁悄然登上一艘前往青莲十九的星槎渡船,渡船既不属于五城,也不属十二楼,挂在百花天富贵山庄名下。 他不想因为一些细节,打破苍鼎山与五城十二楼脆弱默契。 星槎远小于天鲲,活动范围也不大。两人包租顶层上等洞府,环境还算清静。 青莲十九与混沌福地其实就在同一层莲瓣上,只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有通天玉京阻隔,渡船等于是围玉京山绕行大半圈,每个花瓣福地间距并不大,一路穿行深暗星空,每三天左右就会中途停靠福地,每座福地停靠码头不止一座,人来人走,上货下货,反而比路上行驶时间更长。 急也急不来,但凡来往福地间的渡船都这样,生意才是维持渡船高昂费用的根本。 苍鼎山那条穿云舟不也只能租借给幽星,方才勉强支撑每年在维护上的花费,也是因为穿云舟本来就为战争打造,货舱太少,若非浑苍和解贯的关系,幽星根本不会租借这种华而不实的飞舟来作为运货用途。 接近青莲十九,星空难得灿烂,星光如纱均匀泼洒在渡船上。 林默和照岁难得没有回房间休息,坐在观景台上喝酒聊着些有的没的话题。目光游移间,花木碎石小道上,俏丽的身影远远走来。 光看走路姿态,这个女人就足够让人心跳加速,热血往脑袋上涌。 这世上,除了顾若水,林默还没见过如此令人不安的人。 来的人正是她。 挂星槎属富贵山庄,她的出现,并不令人意外。 而且这个女人经常神出鬼没,手持富贵山庄少主仙籍玉箓,背后又有魔尊撑腰,洞玄大圆满,哪怕在青莲仙界,只要洞明天真仙不出来阻拦,还真没她不敢去的地方。 顾若水远远地招着手,仿佛初恋在向等候的老情人打招呼。 林默每次瞧见她,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就像吃了颗苍蝇没办法吐出来,怪怪的,又百思不得其解。 她施施然上楼,坐在林默身旁,主动拿起几案上茶壶,生火,烧水,烫杯,泡茶,一切自然而然,就像这里她家,而她正为朋友烧水泡茶。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悄悄伸出手,手指抠进照岁的腰带,将他牢牢拉住,不让这家伙偷偷溜号。 他实在不愿意单独面对。 “想你不行啊!”顾若水笑容灿烂,编贝般牙齿在星光下熠熠反光。 林默头很疼,挠着额头。 每次面对她,他都很头疼,即使苍鼎山上三个女人加起来,也不如她。 然而细细想一下,其实除了第一次化名烟客的她准备拔出他体窍飞剑,后来好几次,她都义无反顾站到自己这边,虽说有魔尊不为人知的原因,总的来说,他们的关系是友非敌。 “能不能不一见面就开这种玩笑。” 顾若水瞪大眼看着他,“我象开玩笑吗?”推过来一杯刚泡的茶汤,也给了照岁一杯。 照岁突然像哑巴了,双手捧起杯子,目光游离别处。 林默只能祭出他最大的法宝——闭嘴。 顾若水毫无觉悟,懒懒地伸了伸腿,白生生的小腿钻出丁香花颜色的长裙,修长而光滑,无意间搭在林默小腿上。 不经意的小动作吓了他一大跳,茶案下空间本来就不宽,想躲开也没地儿可躲。 隔着裤子也能感受到她皮肤温暖,一股淡淡清香不断钻进鼻孔。 林默脸难得的红了。 照岁眼睛明明没看这边,肩膀却在抽动。 顾若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做事真的很鲁莽。” 林默道:“此话怎讲。”悄悄摆动小腿,想从她腿下抽出。 顾若水身了倾了过来,连大腿也弯曲起来压在他的大腿上,这下他动都不敢动。 “你知道太玄仙宫有多大能力?知道他们背后有几个三洞真人撑腰?是不是还有天人在背后罩着……” 一连串问题。 林默只能如实回答。 他所知的,也是青莲众所周知的。 太玄仙宫创立者是一位洞玄真仙,着经立传,传下太玄一脉,此后数千年,太玄一脉一共出了六位真仙,据说太玄仙宫中常年住着一位,至于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谁也没见过,真假难辨。 顾若水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太玄宫的确没有天人,他们无法与五城十二楼相提并论哏节就在此,架不住他们真仙多啊!真仙不比天人,几百年不愿挪窝,他们谪凡青莲,就一座传送阵的事儿,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过去,不怕给人围了,连自个都陷在里面?” 林默道:“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严二师兄抓去。” 顾若水道:“上次就给你说过,遇到麻烦可以通知我,这次若非万流渡码头传来密信,你还真会惹上大麻烦。” 林默抠着头皮,无奈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若水挺了挺腰,胸前那抹弧度绷得更紧,颤巍巍的,“既然来了,就按你的想法做,背后有我照应,我倒想看看,有几个不怕死的真仙敢冒头。” 林默看着她,心想不就多个帮手,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若真谈崩了,太玄仙宫七大真仙全部仙降,多一个洞玄只怕也于事无补。 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道:“你有把握他们不会出手?” “没有。”顾若水的回答干脆而直接,“不过我能让他们没法困住你。” 什么办法,她不说,林默也问不出来。背后有神秘的魔尊撑腰,她用不着说大话。 —— 对顾若水的头疼替代了前往太玄仙宫的紧张,林默下船后,终于才长长松了口气。 照岁并未跟他一起。 看不透的魔女不管说什么,他都不敢全信,照岁身在暗处,真遇上麻烦至少还有条退路,把希望全部压在顾若水身上,除非他脑壳有包。 青莲十九福地不算大,方圆数万里,数十个城池零散分布在数万里方圆内,每个城池就代表一个太玄道宗存在,城中居民基本是道门信众。 信仰代表气运,气运影响天道,太玄仙宫坐镇这方天地,就好比老天爷,与魔君坐镇自家地盘一个道理,甚至在福地环境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魔尊是魔域的老天爷,除非他把整个魔域向青莲迁移,否则,他对青莲九十九天的影响微乎其微,亲自动手,还得受此方天地压胜,十成修为能施展七八成都难,如何能轻易瞒天过海,借顾若水的手压制多名三洞真仙? 林默想不透彻,但顾若水的自信却让他不得不去考虑。 十二楼建在玉京山腰,太玄仙宫则建在天上。 琼楼玉宇,高处微寒。 真不知道那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是如何撑起层楼叠宇。 林默走在白玉无瑕的通天梯上,偶尔一朵白云飘过,触手可及。 通天梯的入口就在脚下那座天门城中,高大天门翠檐与蓝天仿佛融为一体,门前把守仙宫天门的结丹期修士并没有太多为难他,只报上名号,便挥了挥手,让他登上白玉通天梯,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会到访。 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上,他更确定严夜洲就在天上那座仙宫,就是不清楚会不会遇上麻烦。 麻烦肯定会有,但他真心不希望引发战争。 魔尊一系列行为,让人捉摸不透,或许青莲内部战争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白云尽头,碧绿色的琉璃瓦,在毫无遮挡的阳光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玉阶蒙上一层淡淡眩光,两根黄金蟠龙柱上黄金龙头瞪着大眼,恶狠狠地俯视着从台阶下走上来的访客。 一名身着金线织绣天象星图的中年人站在白玉长阶尽头,两根蟠龙柱间,静静地看着林默。 他是太玄仙宫宫主,也是道脉在青莲仙界话事人,俗家姓杨,道号长清,外面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保守’,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在他任职宫主这三百多年,太玄仙宫一直很低调,从未与玉京道脉发生过冲突。 看见林默,他淡淡地笑了笑,道:“青莲仙界最炙手可热的真仙亲自到访,长清真是受宠若惊。” 从他脸上,还真看不出惊愕,林默也很淡然,“宫主亲自迎接,受宠若惊用在林某身上更合适。” 长清侧了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林默来到他身前,却没有走过去,而是停下脚步。 长清微笑,转身便在前面引路。 从地面看天上,仙宫就在云端,看起来也不大,走在其间,才能感受仙宫之大,大得超出想象。 地板也不是云朵,而是一块块晶莹的青砖铺就,精纯得堪比仙玉的灵气从青砖渗出,每呼吸一口,都像喝下一口琼浆仙露。 风中带着周边奇花异木的芬芳,远处琴音缥缈,天地间充满宁和。 园中池塘,几只仙雀徜徉;花树掩映间,数名彩衣仙子静悄悄地旋转起舞,消失在花林深处。 林默不喜欢主动与人攀谈,但仙宫里太过安静的氛围,让他突然有了说话的冲动,“宫主不问问我为什么来的?” 长清摇摇头。 他一向话不多,大风欲起,他又不是高山,风过处,还能留下什么,跟他一个话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默第一次遇上比他还不喜欢交谈的,也不清楚长清准备把他带到哪儿。 岔路。 一条通往林深处,一条通往更高的金碧辉煌仙殿。 长清停下,侧过身,后退半步,让开那条通往高处仙殿的路,“有人等,恕小道不陪你上去。” 林默本欲开口,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面对一个比他还不喜欢说话的,无谓的问题反而显得可笑。 长清突然主动说道:“请你那位云海里的朋友不用再费心探究云海了,脚下这片云海,包括这座仙宫,就是一座洞天之地,天生异宝,他没办法炼化控制,不如跟小道去喝杯茶,大家都比较省心。” 林默知道他说的是谁?朝远处挥了挥手,做了个手势,然后一步步向仙殿高处走去。 照岁钻出云层,飘然而起,悬停云海边沿。 云海就是仙兵,即使拥有神灵血脉,天生炼师,刚接触云海从其中透出的强大道意令他差点经络失守,气海震荡,无法自持,想通过炼化这片浮云来帮助林默,根本不可能。 若双方翻脸,那只能硬着头皮打了。 希望顾若水真有手段吧! —— 仙殿门前雾气缭缭如烟,地上摆了只蒲团,上面坐着一个烟雾环绕的人。 林默哪怕用慧眼也看不透薄雾,更别说看清他的面容。 “老夫道号:云乡。”雾中人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林默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云乡雾中眼睛明亮,忽然笑了,“你倒是跟我那师侄孙很像,跟你这种人说话最是无趣。” 林默不理他的调侃。 云乡道:“你想接走两个从五源来的人?” 林默这才开口:“不是想,是一定要接走。” 云乡眼睛闪了闪,眼神凌厉,“你相当自信?” 林默嗯了声,只面对一名三洞真仙,他的确有这个信心。 云乡道:“不要认为对付过真仙,就自大到认为真仙都是泥捏的,剑修,哼哼,没那么强,一剑破万法,那只是剑修往脸上贴金的说法。” 见对方不说话,又道:“击败过三名真仙分身而已,年青人,劝你还是低调点。” 林默咧嘴笑了,“那就赌一把,我赢,你放人。” 云乡眨着眼道:“我赢又如何?” 林默道:“朋友安危,恕难从意。” 一句话说完,剑已在手。 云乡大笑,身周云雾更稠,云海骤卷,铺天盖地。 无数白云化作一条条长线,前端尖锐,仿佛蛟龙尖牙利齿。而林默就在蛟龙口中。 剑气流泻,转瞬间铺满大地。 半空中剑意流窜,剑光纵横,犹如满天细小飞剑拖曳流光残影。 白云尖牙被剑气切割,化成片片蝴蝶,重新飞回云层。 仙兵难破,云海源源不断生出利齿,不管剑气如何锋利,切割如何迅速,总有种斩不断,撕不破,无穷尽的感觉。 金主杀。 寂之神通在破,再坚硬的壳,在它面前都能被凿开一条裂缝。 然而云海有形质轻,撕碎,割裂根本造不成实质损坏。 继续保持这种态势,迟早耗尽真元。 林默很快意识到这点,剑势一变,剑影如电,笔直一线,不再理会咬合尖牙,直奔术法操纵仙兵的云乡而去。 一道云墙挡住去路。 剑光起,墙破,云散,又重新聚拢,新筑一堵高墙。 再劈,再破,再生。 林默简直有点佩服对方,这哪是对战,完全就是依托天时地利,准备用耐心和先天优势,直到磨光他的真元。 他一脚踏下,轰然作响,仿佛整座云上仙宫都在震动,阴阳鱼图自鞋底旋转而出。 天地风雷水火山岳次递而生,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迭出,十天干,十二地支笼天罩地,二十四山环环相扣……一座罗盘大阵矗立,层层叠叠,经纬分明,又相互交叠重合,星辰在上,山川在下,剑影铺天盖地。 剑气天地。 虽然不能充斥整个仙宫,在罗经天地中已经无所不在。 云乡身周浓雾层层剥开,无数剑意如同飞速旋转的利刃,丝毫不留半点空闲。 四面八方云海被剑气天地驱散,卷起雪花千堆,四下铺开。 林默紧盯着不远处瘦小精干老头。 老头身处剑阵内,袍子上星光闪烁,拉出无数金线,织成一张柔韧大网,将自身笼罩其间。 他们在拼真元。 这种斗法,云乡不指望能战而胜之,只凭借脚下仙兵,以及一身法宝,相互消耗,谁气长,谁消耗少,谁就能笑到最后。 林默清楚,这不是五源秘境洞天,维持剑阵消耗真元太大。 小老头依托云海天时地利,消耗极少,若不尽早结束战斗,哪怕真元胜似小老头十倍,此消彼长,最终落败的还是自己。 他一声暴喝。 剑意尽敛,剑阵瞬间倒流回身躯,持剑大步向前,无视重新涌回的云海,无视云下凌厉杀机,人剑合一,破开一条通道。 剑光如练,剑意雄浑。 第214章 一切皆有因果 剑光一往无前。 云海散开,星光天地崩碎。 云乡第一次被逼离开蒲团,急速倒退,剑锋如影随形。 好快的剑。 快的连元神离窍的机会也不给。 莫大的恐惧遍及云乡全身,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告诉他,会死!一旦剑锋刺中身体,不但肉身全毁,元神同样会烟消云散。 九岁修行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 玩大了! “广闻天君。”云乡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短短四个字,几乎呼出了他肺部全部气息。 声音不大,回荡云海天地,林默听得很清楚。 快逾闪电的剑骤然凝止。 剑锋嗡地一声,急速震鸣,剑尖不停晃动,颤抖出千锋幻影。 云乡冷汗如雨,背心全部湿透。 若对方境界哪怕再低一点,剑术剑道剑意稍微有一点达不到圆臻如意,这一剑就真的摧枯拉朽刺进胸膛。 此时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林默浑身是血,衣袍被撕成一条条碎布,迎风飘舞。却奇异地闪着银白色光彩,肉眼可见一条条银白丝线正交织缠绕,弥合碎布。 肉身同样如此,翻起的伤口下冒出无数嫩绿枝条,相互绕结、拉紧,伤口闭合,流淌的血液慢慢渗入皮肤。 眼睛依然明亮,目光锐利。 云乡嘿嘿干笑,皱巴巴的脸上表情尴尬。剑尖停在他胸口一寸,随时能一剑捅穿他胸膛。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 林默瞪着他,一字字道:“严夜洲、周意竹。” 云乡正色道:“他们活得很好,随时可以放人。” 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勉强笑道:“在这之前,我需要两样东西。” 林默长剑往前一送,锋利的剑尖轻松刺进他胸口,只半寸,鲜红的血渗透衣衫,胸前如桃花绽放。“你觉得还有资格谈条件。” 云乡身子微微颤抖,神色还是相当镇定,道:“不是条件。” 林默厉声道:“不是条件是什么?” 云乡苦笑道:“注定、安排、草蛇灰线,你怎么理解都好,太玄仙宫一直在等。” 林默道:“跟广闻天有关系?” 云乡眨了眨眼,道:“能不能收好剑,有些事,最好别让别人听见,当然云海边沿那位例外。” 云海边沿那位正是照岁,他正极目远眺,想看清仙宫内发生了什么。不过,云海屏障仿佛谢绝一切窥探,无论他怎么用力,神识只能在云海边沿徘徊,无法深入半分。 即使如此,云乡还是相当谨慎,说道:“我知道你还有位朋友躲藏在附近,她的能力相当特殊,而我要说的话,最好别让她听见。” 林默手腕一翻,长剑瞬间消失。 云乡长长吐了口气,胸前剑伤肉眼可见愈合,身子也不再颤抖,云海重新将两人笼罩。 二人对坐,屁股下都有一张蒲团,中间多了张几案。 案上有茶,有酒,甚至还有几样茶点下酒小菜。 林默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随手拈起一块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酒醇,肉香。 他却不想浪费时间。好兄弟生死未明,容不得他生出闲情逸致。 云乡道:“我要的东西一件在阁下手上,一件在你那位朋友手里,这两件东西,于你们本就无用。” 林默道:“直说。” 云乡道:“司录郎腰牌,幽冥符册。” 司录郎腰牌就在林默手上,幽冥符册是什么? “那位神域来的朋友既然跟着你,幽冥符册自然在他身上。” 云乡没让他多想,直接说出答案:“幽冥符册便是镇压他的鬼门关,沈羲留在混沌福地的一书法旨。” 他笑了笑,道:“当然不是沈羲的法旨,他可没那本事。” 林默沉吟着,道:“鬼门关我已经毁了。” 云乡笑着摆摆手,“你毁的只是幽冥符册显化外观,真正的符册天人所书,岂能毁掉。” 林默道:“你要这两样东西干什么?” 云乡道:“说来话长。” 林默道:“先让我看看严夜洲他们,再听你长话短说。” 云乡抬手一抹,面前抹出一片光幕。 光幕如镜,镜中有画。 画面里的人正是严夜洲和周意竹,他们分别在不同一间无门无窗,墙壁上刻满线条的封闭空间里面,正盘膝坐地,望着墙壁上线条发呆。 “墙上符纹是本宫数千年所传道韵,对他们有益无害。” 林默只看了一眼,立马觉得眼熟。 广闻天守藏室百年,阅读道藏无数,修行路子不同,参考为主,但这些书都烙印一般,堆放识海深处,随时可以拿出来翻阅。 墙上部分线条书中见过,古老的道家早期符书。 “你们是幽冥六天传承?” “不愧是天君选中的人,一眼便瞧出端倪。”云乡挺直腰板,“没错,不仅我们,玄都、真诰都是六天传承,既然你知道,也不用我再多费唇舌,沈羲便是玄都洞神真仙,幽冥符册便是幽判天君辗转幽冥道,有意送来青莲的一扇门。” “鬼门关?” “对鬼门关。” 云乡喝了口酒,用手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水,“不过开启方法极其特殊,无论是将幽冥符册留在混沌福地,还是困囚那位误闯青莲的妖人,都是天君事先安排,只待有人帮助开启幽冥鬼门。” 原来又是被人当工具使了一回!林默内心深深叹息,无可奈何。 天道大势,棋手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天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芸芸众人,只能沦为棋盘上棋子,任人摆布。 无奈之余,又是直接骄傲,世间修行者何其多,他很骄傲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被天人们看中,至关重要最要那一颗关键棋子,若非如此,当年又如何能从幽冥轻易走来,一路艰难,攀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也会成为那个棋子,将命运牢牢掌握在手心,再不被他人左右。 他大口喝着酒,挥手驱散涌过来的云雾,望向云海边沿一直伸长脖子的照岁。 没了云雾阻隔,照岁很容易找到了他的位置,在他的招呼下,御风来到身边。 “没事了?” 林默点头,直接问道:“幽冥符册可在?” 照岁一怔,咧嘴笑了笑,眼睛盯着云乡,上下打量,祭出一卷散发黑气的玉简,递给林默,脸上犹带不情不愿神色。 不是舍不得这卷玉简,幽冥符册于他毫无作用,当年林默剑气震碎鬼门关禁制石碑,残余道韵便化作玉简留在他身上,玉版城感知丹玉字,其实也是因为幽冥符册气息相通所致,沈羲所得三卷天书玉册,本来就是幽冥六天刻意为之,有缘者得,并不针对某人,最后归宿都是玉京道脉之外,六天所遗留传承势力。 林默祭出司录郎腰牌,一并递出,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既然无用,大大方方交给有用之人,也没有任何损失,至于别人拿来做什么,那都是天人争斗,与他何干。 云乡千恩万谢,掐诀虚空一划,云海中便开出一道虚幻小门,再伸手虚握,严夜洲夫妇便从门后扯出,一脸茫然,盯着林默,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为实。 林默起身上前,紧紧拥抱二师兄,用力拍着他的背,嘎声道:“二师兄,辛苦,没事了……没事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见到胡涂时他也没这么激动,只因为苍鼎山还有三个令他头疼不已的,不得不压抑一些情绪。 严夜洲何尝不是满眶热泪。 别十数载,天地相隔,好容易熬过结丹天劫之苦,破天飞升,又不明不白落入他人手上,刚瞧见林默,他还以为是别人幻构梦境,直到感受到林默身体温暖,熟悉的气息,这才恍然。 周意竹在旁边也开心笑着,眼角余光不住打量云乡和照岁,留有三分警惕。 只听严夜洲不住喃喃说道:“你这家伙,你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唠叨得像个久居深闺的怨妇,忽又展颜大笑,一个劲拍着林默肩膀,啪啪作响,“看你小子样子,像是混得真不错,咋样,当年咱们商量的,有几件事做成了……” 他四下环顾着,云雾已经散开,缩回仙宫之下,正在高处,仙宫美景一览无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讶然道:“这是什么地方?该不会……” 林默道:“太玄仙宫。”他指了指云乡,“这位便是仙宫老祖道号云乡。”又拉起照岁的小臂,“朋友,照岁,现名赵照,日后就是一山同门,你们好好亲近亲近。” 云乡小心翼翼道:“难得重逢,我叫小杨安排一桌,你们好好聊聊,直管进大殿休息片刻,一会我让人来请。” 生怕严夜洲问起早前被困前因,大家面子上尴尬,赶紧找个合理借口溜之大吉,免得林默想不过味,反手给他一剑,那柄剑实在太可怕,他可不想再挨第二下。 第215章 尬聊 大殿门虚掩,推门进去,数层台阶下,地板拼成阴阳鱼图,摆设有茶案蒲团,两只仙鹤青铜香炉左右各一,鹤嘴吐出缭缭青烟。 数名道僮规矩地站在门后两边,恭敬迎客。 四人围坐茶案,比起云乡摆在外面那张小案子可气派多了,整体似乎是以整块仙玉雕就,冰凉清透,坐在旁边便能感受到精纯灵气入窍。 小道僮们奉上香茗仙茶,倒退出大殿,不忘掩上大门。 “究竟怎么回事?”严夜洲见左右再无余人,看照岁也不像外人,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林默道:“你刚来,青莲仙界情况复杂,五城之外,尚有十二楼……还有玉京道脉之外三大祖庭……” 花了好一阵功夫,他才用最简短的描述,将整个青莲仙界以及洞明天、魔域、神界一一解释,又把山头情况也说了些,也只能让严夜洲有个大致印象,真要把整个说清,就算花上三天三夜,说破喉咙也未必能完全讲明白。 至于严夜洲为何会被关进太玄仙宫,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说各家道脉有各家规矩,误闯别人地盘,他跑来要人,别人给了面子,如此而已,不想在严二师兄心里留下什么负担。 严夜洲又问:“王屏峰、胡涂他们可好,还有柳凝霜和你弟子林青这次也从不同地方飞升,可都见着了面?” “他们早到了。”林默笑着回答。 周意竹情意阑珊,幽幽道:“敢情我们运气最差。” 林默道:“祸福岂有定数,你们在石室中,莫非没有一点感悟。” 严夜洲点头道:“有那么一丁点感触,可惜什么都没抓住。” 林默道:“记得就好,等境界到了,自然就有所得,我已将这几年修行所悟心得全部整理成册,到时二师兄参详参详,说不定还有其他感悟也说不一定。” 严夜洲大笑,不断拍打着林默肩膀,看得一旁的照岁直瞪眼,能在一向严肃的山主面前如此随性的,严夜洲之前也只胡涂了。 不过相较之下胖子更过分,喝几杯马尿就敢在林默面前直言不讳提起徐渝,这个名字,就连陆离不小心提起都会挨一顿胖揍,那胖子简直可以说肆无忌惮,关键是林默连个屁不敢放,只能低头听着,连个脸子都不敢丢。 只听周意竹说道:“林默啊!这些年独自在青莲有没有个道侣相伴,要是没有,这不姚大仙子,柳仙子也来了,你就没考虑一下。” 她的眼神比刀子还锐利,看得林默脑袋差点埋进裤裆里面。 若以前的周意竹这么说,他肯定不舒服,翻脸不至于,至少还能黑下脸,现在人家毕竟身份一变,除了师姐,还是嫂子,他还能说什么,何况两人并不知道徐渝还在,只不过因为心结难消,不在苍鼎山罢了。 严夜洲微笑道:“我看两个都不错。” 林默脑袋埋得更低,小声道:“这事以后再说不迟。”声音比蚊子还小。 周意竹道:“不是师姐说你,人家胡小胖子都有后了,徒弟也收了一大堆,就你这样,还拖着干嘛!不好意思,没事,师姐来了,等见到姚仙子,柳仙子,我帮你说合说合。” 照岁心里笑开了花,一向不苟言辞的林大山主也有今天,他总算在胡涂之外,又见着两位林默克星一般存在,又不敢笑出声,憋得脸部扭曲,全给观察力极强的严夜洲看在眼里,奇道:“莫非还有别的?” 照岁哪敢实说,一个劲摇头,眼睛不断瞟向林默后脑勺。 严夜洲一把抓住林默后襟,将他脑袋拉起,作势严厉道:“你小子是不是上了青莲放飞自我,到处拈花惹草。” 林默双手连摆,扭头瞪了眼照岁,“姚紫嫣、柳凝霜好好在山上呢!是有别的事,但不是二师兄想的那样。” 无奈之下,只能又把徐渝的情况说了一遍。 久别重逢,要说的话太多,悲喜交加,他又不是那种喜欢找人倾诉的性情,很多话说起来无比尴尬,磕磕巴巴…… 好在云乡派来请他们入席的道僮打断了话头,这才结束折磨,跟着道僮前去仙宫前殿赴宴。 —— 苍鼎山鼎心峰上,胡涂在崖边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样子。 石桌边围坐着前药王峰一帮子。 山上人越来越多,自然而然会形成一个个不同小圈子,通常情况下,各个圈子间谈不上矛盾,但相互间还是会形成一定隔阂。 胡涂自然不在任何圈子隔阂之外,他属于与世无争那一类,又是林默从小长到大的兄弟,无论哪个小圈子小山头,都不会把他排挤在外。 “你们说说,那家伙究竟怎么想的,二师兄的事,难不成与我们无关,就让我们在这边干等。说得好听是让我们安心修行,他这么一走,我们真能静下心来两耳不闻……”他越说越激动,两只短肥胳膊不断挥舞,像臃肿的雪人身上插了两根长萝卜,看起来相当滑稽。 大家却笑不出来,没人有那个心情。岳娥等人毕竟在琼华城住过一段,深知青莲仙界各大祖庭底蕴实力有多强大。 韩必立道:“这有什么办法,境界差距在那儿摆着,就算我们一股脑乘上渡船前往青莲十九,又能帮上什么忙,指不定折进去几个,更让人心焦。” 王屏峰道:“连陆山巅都不敢轻易说大话,你我这几个更不消说。”破天接引后,担任了十来年宗主,性情沉稳了不少,只是毒舌本性尚在。 胡涂焦躁,一拳打在崖边盘虬古树上,叶落如雨。 他抛下妻儿随严夜洲等飞升,原本打算早日上来能帮助林默一把,谁承想,一来才傻了眼,青莲仙界结丹满地走,元婴多如狗,他这结丹初期,也就是刚入道的小毛头,甭说帮忙,拿去当垫背的都还差火候。自从林默一走,心神不宁,哪还睡得着觉,饭也吃不香,连日竟然掉了十几斤肥膘。 西北方向一道虹光划过天际。 苍龙峰方向,如今在苍龙峰修行的,就是原青木宗一脉,剑修只一个,陆离。 王屏峰嘴里的陆山巅。 “元婴这么了不得,刚提了一嘴,他就听到了,不能啊!不能吧!”王屏峰对这个动不动就喜欢找人问剑的家伙真是心里犯怵。 胡涂眯起眼睛,愤愤道:“他没事跑来干嘛!” “小胖砸,说谁呢。” 空中剑光一敛,陆离笑眯眯站在胡涂身边,一只手搭他肩膀上,只见得一身肥肉如同风过湖面涟漪迭生。 胡涂毫不畏惧,侧脸怒目,“说你呢。” 陆离拍了拍他肩膀的灰,讪讪收回爪子。他还真不敢跟自己人动手,关键他找人切磋,林默就找他切磋,哪怕压境,每次受伤的都是自己,挨揍这种事情,都是揍别人痛快,被人揍难受,他又不贱,没那受虐习惯。 他挺了挺腰,大声道:“都在担心林小子?” 没人理他,更多回答是白眼。 陆离笑嘻嘻道:“既然大家不关心,消息我就不说了,看看老谷在不,说好了林默传回信,得第一个通知他。” 话音未落,胳膊就被胡涂胖胳膊死死挽着,脸上肥肉直晃,他居然没能一下挣脱开,不由得多看了眼这小胖子。 境界不咋地,力气怎大得出奇! “别拽行不行。” 小胖子道:“说完再放。” 山上消息送发如今都交给了吴正新,魔域来这几个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小圈子得有领头人,吴正新自身能力有限,故而和行事大有魔域之风的陆离走得近,山外消息他通常第一个通知陆离也就在情理之中。 陆离假作嗔怒道:“嘛呢!找抽不是,天高否百重,吾欲揽星辰,你这小样子,还能拉得住我。” 手臂一甩,小胖子站得四平八稳,愣是没甩开,他也不敢真下狠手。 这胖子真是天赋异禀,真让他洞悟天道,那还得了!陆离无奈道:“说还不行吗。” 他把林默从太玄仙宫传来的符书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也是怕苍鼎山这些人担心,从青莲十九出发前,托杨宫主发了封符书,通过太玄仙宫设立各大福地符书中转点周转,可在他回到混沌福地前,让大家少担心几天。 听林默没事,严夜洲夫妇也安然无恙,众人一片欢腾,早把刚刚那些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 —— 顾若水和富贵山庄的挂星槎并未在青莲十九停留等候,林默回程,是太玄仙宫专门安排的一艘天鲲大船,上面载满货物。 这也是云乡作为补偿,拍板定下的买卖,日后太玄仙宫将在万流渡开设铺子,鲲船定期补货,这一次,船上还载有上百种太玄仙宫赠送的各种稀有仙家药材种子、数十类仙兽品种,这些礼品不可谓不重,各家山头都有自家培育的独家天材地宝,绝不轻易外流,像太玄仙宫这种一次性送出上百种,甚至比直接送座晶矿山更加重要。 仙家山头代代传承靠什么?说白了,其实就是细水长流的买卖,没资源,缺乏挣钱手段支撑,再多人才也没办法维持一座山头的运转。 如今的苍鼎山,真正最重要的人才,不是陆离这类能打境界高的人物,而是青木宗、药王峰那些能够将福地气运天泽合理运用,擅长种植、养殖的仙家好手。 第216章 又是渡船,又是姓卓的 林默又闭关了,闭长关,没人知道他闭关多久,大家都清楚他闭关是为什么,但没有人提及这个话题。 山上一切事务全部交给了严夜洲和陆离,曾任宗主的昧然、王屏峰辅佐,日常事务并不会因为山主不在而变得混乱。 真实情况只有极少数知道—— 一艘天鲲渡船底层甲板上人声沸腾,数十名年纪在十四五岁的少年正趴在船舷栏杆上,好奇地观察着渡船外深暗星空。 这个年纪的少年好奇是他们的天性,第一次看见无垠深空,激起了少年们无限遐想。 有人指着一颗遥远明星,信誓旦旦对身边小姑娘说道:“等我摘下那颗星辰那天,我就会用那颗星辰向你求亲,你家里再嫌我穷,恐怕也不会拒绝这份礼物。” 小姑娘扁着嘴,垂泫欲泣,“谁要你去摘星星了,谁稀罕你摘的破星星,整天不认真学习,你不知道一块星辰残片,比一座城还大,我拿那东西来干嘛!” 情窦初开的少女,并未理解少年话中含义,懵懂少年,总是用他自己的想法来讨恋人喜欢,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不远处三男一女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们,若有所感。 林默就在其中,用了一容千面神通,中年面容,显得成熟而老练;他身旁左右,左边微胖圆脸的,正是胡涂,即使用了障眼法,也很难完全掩饰他圆圆的脸;右边亭亭玉立少女正是青女,腰畔那只葫芦也用过障眼法,看上去又老又旧,毫不起眼;青女身边全身黑衣黑帽那位,正是照岁。 他们此行极其低调,就连苍鼎山上也很少人知晓。 他们去哪,做什么去? 并非林默不想闭关修行,没人比他更想尽早把季伯救出来,但现实很无奈,青莲仙界灵气撑不起他修行所需,当然可以一剑开天飞升洞明天,那样的话,很可能与洞明天上仙人发生冲突。 洞天有限,洞明真仙也是有数的,没人愿意让出本属于自己的份额。一旦冲突,苍鼎山好日子也就到了头,洞明真仙有多强,他心知道肚明。 他能想到的,且能到达的,最佳修行场所就是神界,当初在登上神坐峰前,就已经考虑好了。 从青黄手上勒索来那座山头,正是他为照岁和自己准备的修行道场。 曾经与照岁有过约定,现在正是履行约定的时候。 林默一向遵守契约。 胡涂是自己死皮赖脸跟来的,左右他在苍鼎山也帮不上太大忙,跟在身边,双方也有个照应,有个说话的对象,神界对其他修行者是噩梦般蛮荒之地,对林默来说,爱憎分明,弱肉强食的地方,反而如鱼得水。 渡船途经青莲三十三,林默想让青女去霁山试试,看她能不能如同自己一样吸纳到真源之木,获得肉身无限生机。毕竟只有青女真正从他这里得到过真源气息,试一试总没坏处,至于魔域的真火太虚,他不想把青女真实情况透露给任何人,更不会主动接近魔尊。 成不成他都没放太多心思,很多事强求不得,正如寂的认主,改变了他一生命运,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 胡涂笑道:“木头,那小子真像你小时候。” “像吗?”林默很不以为然,“我小时候有那么天真。” 胡涂道:“女人面前你不就那样。” 林默突然想到徐渝,偷偷叹了口气,闭紧嘴巴。 胡涂毫无觉悟地道:“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都这样了,还念念不忘,我家媳妇儿多好,知情达意,这次要不她主动劝我,我都舍不得离开。” 林默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小胖子收紧的后背,没有那种肥肉颤动的手感,还真有点不太习惯,“等有机会,我会下去看看,顺便赠送大侄子见面礼不是。” 洞悟天机后,天地间裂隙一目了然,只要熟悉五源气息,从中找出通往五源的天地路不难,代价着实有点难以承受,谪凡一次,道行消磨甚大,对他来说得不偿失。 胡涂道:“除了你大侄子,别忘了还有好几个师侄呢!” 敢情你这家伙替你晚辈敲竹杠来了!林默倒不是很在意,筑基境所用法器也就那样,随便炼几件,五源大陆还不奉为仙兵,反正寂留给他炼物诀不用白不用。 “别说,我收的弟子里面有一个叫顾林的,还真有你小时候几分神似,不过比你小时候长得好看,人也聪明,炼气才三层,就能爬上炼剑峰山腰线以上,他可发过誓,一定会取一把炼剑峰最高的剑回来。” “顾林。”林默挠了挠脸,“名字里居然也有林字。” 青女道:“喔,那个顾林啊!我在炼剑峰炼体时见过,总是鼻孔朝天,谁也不甩,哪有半点师父的样子。” 照岁突然悠悠道:“又顾又林,真有点意思。” 别人很难听懂,林默一听就明白,瞪了眼他,“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一个顾若水顶苍鼎山整天晃荡的三个女人,让他头大的话。 哪怕只提起名字,都会让他不寒而栗。 胡涂喃喃:“反正我觉着像。” 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尖叫,有人怒骂,甲板上一下乱了起来。 原来是那帮随师游历的少年好奇,好几个脱离了护道人看管,登上二楼,结果被一个体修从舷梯上踹了下来,有一个少年摔得特别狠,几乎毫无防护咕辘辘滚下十几级楼梯,满头是血,旁边小姑娘正帮他止血,护道人也来到他们前面,瞪着楼梯上靠栏杆抱胸而立的体修。 这条船属阆风城,林默要去青莲三十三,只能搭乘阆风城渡船最方便,这次又很低调,没有包下顶层上等洞府,而是住在了底层,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行踪。 这群少年从青莲二十四上船,想来是某个宗门新收不久,尚在炼气的年轻弟子,在长辈带领下游历青莲各地,增长见识。 摔得很惨那位正是刚刚向小姑娘表白未果的少年。 少年也瞪着楼梯上那人,眼睛中充满恨意。 “不去管管?”胡涂双手抱胸,小声说道。 林默摸了摸鼻尖,不说话。 他真不是那种路见不平,喜欢拿着铲子到处乱铲的人,不过小胖子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体修元婴初期修为,和这帮少年护道人相差不大,但在渡船这种狭小空间,体修战斗力明显强过一般道修。 所以护道人没有贸然出手,双手一搭,结了个阴阳印道门礼,“敢问这位道友,何故伤我晚辈?” 体修双手环抱,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又一人出现在二楼舷梯口,又是一名元婴,腰畔七零八碎,挂了不少灵光流转物件,俯视下方,冷冷道:“一帮不知死活的小爬虫,打扰我家公子,还敢大言不惭问为什么,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林默看那人眼熟,仔细回忆,方才想起。 多年不见,这家人还一样仗势欺人。能在阆风城渡船上摆这么大谱的,除了一身铜臭的卓家还能有谁。 那位元婴曾在界城酒馆出现过,当时应该是结丹大圆满,跟在那个自称卓维的少爷身后,一直没报过名号。 其实他们乘坐这条天鲲渡船,本就属青莲二十四卓家,挂在阆风城名下,不过扯虎皮做大旗,方便沿途买卖。 经常行走青莲仙界江湖的都明白一道理,嚣张总有嚣张的底气,持有玉箓仙籍的能在野修面前摆谱甩脸子,玉箓上刻有五城标志的仙籍修士能给普通仙籍修士脸色看,十二楼出来的世家子则谁都瞧不上眼,在他们眼中,大家都是垃圾。 青莲二十四卓家就这种不上不下的垃圾之一。 那位中年护道人给对方这种垃圾气势恫吓住,不敢往前半步,更不敢据理力争,抱拳晃了晃,沉声道:“敢问尊上可姓卓?” 那人轻蔑地道:“你谁啊!凭你也配。” 如果事情到了这儿,中年护道人明显已经忍气吞声,就不会有后续事情发生,可满头是血的少年毕竟是少年。 少年就有少年热血。 更何况为了保护他喜欢的姑娘,他硬挨一脚,毫无保护滚下舷梯,也要把姑娘挡在身后,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他从地上蹭地站起,指着对方就骂:“妈那个巴子,你以为你谁啊!总有一天,等小爷修行大成,一定拆了你骨头。” 那人盯着少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冷冷道:“通常自不量力的小子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这是代你家长辈教你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只能让你朋友们受用了。” “不可……”中年护道人惊呼,双手结印,一道透明符纹闪出,挡在了少年身前。 两把银色发簪大小飞剑倏忽而至。 第一把飞剑刺中符纹屏障,琉璃声脆,符纹砰然崩塌;第二把飞剑直指少年眉心。 就在离眉心还有半寸。 飞剑突然急坠,夺地一声,钉在甲板上,剑尾兀自嗡嗡震动。 中年护道人长出一口气,赶紧抱拳弯腰,“多谢仙师手下留情。” 祭出飞剑的元婴面色铁青,哪有手下留情那种轻松姿态,鹰隼般眼睛扫向底层甲板围观人群。 在场也只照岁看到在飞剑突破屏障那一瞬,林默放在大腿边的食指似乎快速动了动, 一缕不为人察觉的剑气准确击中了刺向少年眉心的飞剑。 出剑元婴并非剑修,两把飞剑虽然也叫本命物,不过就是两件法宝而已,与剑修炼剑入窍,养成剑气完全是两码子事。 虽非剑修,元婴修士对他两件本命飞剑还是相当自信,没想到在自家渡船上,竟然被人轻松击落,而且还看不见任何气机残影。 卓家人哪受过如此屈辱。 那人不理中年护道人诚心道谢,大声怒喝:“是谁?偷偷摸摸,有种站出来……” 不喊还好,这一嗓子让中年护道人如梦初醒,赶紧后退,双臂张开,将所带少男少女们挤向人群。 对方再横,总不能祭出法宝不分对象大杀一气,卓家毕竟是生意人,生意人总得注意影响。 围观人群也在退,没人愿意赌视人命如草芥的世家子不会突然发疯。 林默他们本来就在栏杆边上,这一来,面前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挤得他们不得不反手抓紧栏杆,免得一不小心被人挤出船舷。 深暗中会不会被摔死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深暗里面无法呼吸,就算三洞真仙,也不敢只身穿越深暗。 元婴修士大步走下楼梯,体修跟他身后。 二楼舷梯口围栏边又多出几人,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公子,他手上把玩着一只晶莹玉把件,笑眯眯地看着楼下,完全没有出声阻止的意思。身边一左一右各一名衣裙光彩夺目的女修,挽臂贴胸,脸上笑容盈盈,像陪自家相公看戏一样。 还真是卓维! 林默心头暗暗叹气。不知道八字是不是和姓卓的犯冲,好像每次和姓卓的冲突,都是在渡船上面。 其实也很正常,青莲地域太广,福地间相隔深暗,出门跨地,渡船是不二选择,也只有这种人员密集,结构复杂,相对封闭的地方,最容易生出事端。 元婴修士已经下楼,鹰眼从人群扫了过去,突然抬起手,虚空一抓。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暗中出手的人帮这群少年出头,只要他对少年们出手,那人一定再次出手。他不相信对方能一而再,再而三,瞒过他这双锐眼。 这次他的目标是满头是血少年身边的小姑娘。 腰畔一件手掌模样的法宝亮起,凭空一只大手出现,抓向小姑娘头顶。 中年护道人注意力都在保护满头是血的少年身上,没想过堂堂元婴修士会对一个炼气境小姑娘痛下杀手,调整术法防御已经晚了。 “你们卓家人疯了不成。” 无奈之下,他只能大喊。 喊声不能阻止对方,人群中发出的尖叫惊呼似乎更让对方一张脸狰狞扭曲。 下一刻,大手崩散。 大家瞳孔里都闪过一道光,剑光。 有形无质,剑气通常能凝成实质,但不会反光,除非剑气凝成致密的真剑,只有磨得锃亮锋利的剑,才会光芒闪耀。 元婴修士终于看见了剑气,也看见了剑气源头,然而他却没开口,两只手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喉咙发出荷荷粗重喘气声。 另一把剑穿过他的咽喉。 剑身狭而细,不足一尺,无柄无锷,仿佛一片长长的柳叶。 血从剑刃流过,顺着剑尖往下滴。 体修一步跨出,身体拉出一道残影,扑进人群,所过处数十人东倒西歪,撕开一条口子。 砰! 刚刚势如猛虎投林的体修倒飞回来,重重摔倒在甲板上,余势未消,背心着地还滑行了好长一段,脑袋咚地一声撞上板壁,撞出老大一个洞。 建造渡船的木板都是从各大仙山精挑细选而来,坚硬密实,普通人就算拿把斧头,也很难砍出几个凹痕。当然不是每个部分木板都一样,外层围板通常质地最好,可防元婴倾力一击,地面甲板次之,船上建筑外板壁再次,内部隔板就是普通硬木。 体魄强横的体修撞穿建筑外板壁不稀奇,一般来说伤都不会受,不过这次不同,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木板破损声中细微的骨头碎裂声。 元婴修士单腿跪地,双手紧握那柄剑,想把剑从咽喉拔出,手心不断流血,剑却纹丝不动。 体修身体有节奏地弹动着,像极了被钓上岸的大鱼。 卓维脸色已经变了,脸上笑容不再。 身边同伴也一个个像受惊的麻雀,惶惶然不知做什么才好。 林默从人群中走出,眯眼看着二楼上那几位。 卓维认不出眼前这人,看似随意垂下的双手各掐一个术诀,随时准备反击,脸色比铁还青,冷冷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林默笑了笑,道:“怎么,卓大少准备请家里大人。” 以前的林默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调侃对方,打架就打架,他向来不喜欢多话。 人总是随环境变化而变化,走了几趟山上江湖,耳濡目染,总也得学会几句比剑锋更伤人的话。 剑伤的是身体,话伤的是人心。 对付视他人为蝼蚁的世家公子,他不介意身体人心双重伤害。 卓维眼睛也眯了起来,杀意更盛。 他并不害怕对方,整条天鲲船阵枢就在他手上,只要愿意,他就是这条船上的小老天爷,青莲仙界除了五城十二楼三大祖庭元婴圆满高境,这条船上他不惧任何人。 世家子狂妄,也有狂妄的底气。 林默思绪却有点不集中,不自然联想到以后苍鼎山跻身祖庭后,会不会也出这么一帮不争气的大小纨绔,到时身为山主的他又该如何处置。 高高在上的道家天尊会不会有同样烦恼! 他是冷眼旁观世间风过叶残,枯木逢春,还是有意引导气运,改变不属他建立的一切规则。 似乎是后者。 一些脉络时隐时现,始终抓不到线头,他心中有很多疑惑,却一直无法解开。 卓维冷冷道:“莫不是魔域来的妖人。” 他这话属于杀人诛心,先站在道德制高点,逼迫对方表明身份,只要知道身份,这场架再打起来,即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弄到收不了场的地步;如果胡乱猜中了,那就更好办,斩妖除魔道门本职,别人也说不出个好歹。 此言一出,人群立马散开,把林默一行孤零零留在原地。 林默摸了摸鼻尖,很无奈。 出门前,的确准备了几张玉箓,是专门从太玄仙宫要来的,手握仙籍,出门总比青莲人人喊打的野修方便,不过这种情况下,出示仙籍,显得很没面子。 他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啊!你以为你是谁。” 卓维也笑,“拿出你的仙籍,或能保你一条狗命。” 他的语速很快,这句话有十七个字,说到第六个字,他的手动了起来,说到最后一个字,整条渡船的重量仿佛全部压在了林默身上。 满天寒光闪动,数百支银色小锥扎向林默全身窍穴。 整个过程,卓维只不过掐了个诀,挥了挥手。 可他瞳孔一下放大。 渡船重量并未压垮眼前那个中年面容修行者,数百支符锥也没能凿穿他的全身要穴。 那人连动都没动,更别提结印防御了,只是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符锥全部悬停在他面前,像极了整齐排列的珠帘。 就连他那几个同伴也没动,根本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一个个揣手抱胸,靠在栏杆边上,若给他们一捧瓜子,像极了戏园子里面不想买票,站在旁边看豁皮的无赖。 这是什么境界!传说中三洞真仙的自成天地。 卓维出手果断,脑子也转得不慢。 双手一分,撤去渡船厌胜阵法,同时收回银锥,没曾想阵法能撤,银锥却收不回来。 中年人伸直手臂,手掌轻握,银光闪耀,银锥并拢一处,聚合成一支发簪,两根指头轻轻一拈,抛向被护道人拖离远处那满头是血的少年,笑道:“发簪不错,送你了。” 少年双手捧着银簪,怔怔无言。 中年护道人则一脸惊慌,生怕中了某位道门高人草蛇灰线阴暗布局,当林默面,他又不敢拒绝,别人连卓家人都说揍就揍,他一个二流宗家出身,如何惹得起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林默看着楼上的卓维,“舍不得?” 卓维满脸堆笑,像换了张脸,迭声道:“哪里,哪里,区区一件法宝,前辈喜欢送人,送了就是。” 林默脸色一沉道:“不是我送,是你送,就当为你管不好手下人补偿。” 卓维大笑:“前辈说是就是。” 林默道:“站这么高不怕摔下来。” 他忽然无头无尾说出这句话来,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但卓维却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217章 重游故地 前辈仰着头说话很累,身为晚辈自然不能高高在上。 生意人永远明白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卓维虽然纨绔,毕竟在界城经历过好几年驻守,界城被破那天,他也和卓家渡船参与了撤退任务,死人见多了,更懂得生存的重要。 远处少年在护道人身后探出一张张稚嫩的脸,眼睛里面充满敬仰和羡慕的神采,头上还流着血的少年眼神尤为炽热,拳头捏得紧紧的,掌心里面正是那支银簪,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心爱的姑娘。 他心头暗暗发誓,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不为别的,而是为心爱的姑娘。 也许有一天,他能前眼前那位前辈一样,昂起头面对任何人,到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人能让他在乎的人受半点委屈。 “我一定能做到。” 少女回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你自言自语说什么?” 少年羞赧,红着脸道:“没什么,不知道那位前辈来自五城还是十二楼,要是能得到他的指点……” 少女嗔道:“想什么呢!” 他们对话声音很小,林默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本来就对少年有很好的印象,一个奋不顾身,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心上人受半点伤害的人,都会触及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少年的行为使他想到了自己。 卓维走下楼,站在林默面前,脑袋垂得很低,膝盖微微弯曲。 林默看着他,难得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指了指地上躺着那两个,“规矩你懂?” 卓维老老实实道:“前辈需要什么,开口便是。” 林默眼角瞟向那群少年。 卓维立马道:“我让人收拾两栋三层洞府,不,三栋,一栋安排给前辈同伴。” 林默嗯了一声,手指微动,元婴修士脖子上那柄小剑砰然消散,咽喉血洞肉眼可见正在愈合。 卓维招呼来一名船上执事,附耳吩咐了几句,然后拱手弯腰,“前辈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林默摆手,此行他本来就不想太过张扬,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多事情都不能如他所想,麻烦似乎和他有缘,总在最不想遇见的时候如期而至。 他谢绝了那群少年护道人登门致谢,却在一个薄雾清晨,来到一个人在花林树丛间走桩炼体的少年面前。 观察了少年很长一段时间。 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极了小时候和胡涂在书上看过那种游戏风尘的高手,临时起意随便指点一个连名字都不曾问起的少年,心里面竟然还带着一种期待。 这种想法很可笑,但他现在确实有资格这么做。 少年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做梦都想的场景突然活生生出现眼前,谁都会变成这样。 “你修行的是请神降真?” 林默坐在树丫上,手里拿着那只朱红葫芦。 一容千面改换过的脸,沧桑而老沉,加上一身显化出的老旧青袍,让他看起来真有点游戏风尘的老神仙模样。 少年用力点头,眼睛又黑又亮。 “请神降真需要强大的体魄,体窍越强,神意暂留时间就越久,但这样还是不够,你得找到真正和神明沟通的渠道,这样才能将神意转化成个人的修为。” 林默虽然没修行过这一路,幽冥百年,读过的这方面道藏也不止一本两本,一法通百法通,指点一下晚辈还是绰绰有余。 少年听得很认真,连眼睛都很少眨。 他指点了少年一些修行关窍,又完整教他了一套炼体口诀,这些东西都来自广闻天藏书。 一切都性之所至,他不像那些高深莫测的天人,每做一件事都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照岁坐在观景台栏杆上,眯起眼瞧向花林深处,微笑道:“你觉不觉得,你师父变了?” 青女趴在栏杆上,也瞧着花林间隐约的人影,无精打采道:“师父就是师父,他怎么会变。” 胡涂喝了一大口酒,含含糊糊道:“木头从小就好为人师,不过他只对看得顺眼的人。” 照岁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青女道:“那是啥!” 照岁道:“这次出门,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也许这次去神界闭关后,那几位真有可能变成你的师娘。” 青女眼睛一亮,“真的。”随即又蔫了吧唧,“你们倒好,能和师父一起走,可我只能在青莲三十三。” 照岁笑道:“你现在这境界,在青莲和神界有什么区别。” 青女道:“我又不是为了修行,师父以前就丢下我这么多年,我刚找到他,又跑去恁远的地方。” 她扭头看着胡涂,收敛起一身肥肉的他看起来相当不协调,总感觉像身上密密麻麻缠了一层层布,肥肉随时有可能破布而出,“你不一样结丹境界,怎么就能陪师父。” 胡涂得意地笑道:“我能一样,你那木头师父敢拒绝!” 青女屁股一翘,身子倒滑出去,跪坐在胡涂桌案对面,瞪起一双无辜大眼睛,“胡师叔最有本事。” 胡涂嘿嘿直笑,“别拍,我可受不起,自个求去,别找我开这个口。” 青女软磨硬泡半天,胡胖子就是不松口。 照岁更是早早溜回房间,把门关得死死的。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师父分开,青女心里面老不得劲,等渡船停靠青莲三十三神霄派码头,心情便更加失落。 神霄派码头很小,离神霄诸峰还有一定距离,穿过观霁镇,远远就看见靠近山门的山复观。 街对门那座春花楼已经没了,招牌改成了客来居,上面也有了些烟熏火燎的气息。 格子窗棂不断飘出一些诱人的肉香。 也不知是不是这间门脸和道观犯冲,搬走了青楼,却又来了专卖香肉的市井铺子。 道观前两名道士站门口迎客,颌下胡须夹杂了不少白色。 林默认识他们,一个叫未眳,一个叫鱼罗,都是阮观主得意弟子。 人还是当年那些人,霜发染鬓,容颜已老。 走下渡船他就换回了本来面目,剃去了胡须,看起来还是那个十八九岁的青葱少年,比当年在山复观看起来至少小了十几岁。 所以未眳、鱼罗并未把他认出来,只道是去霁山游玩的客人,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一行四人,脸上洋溢着亲人般微笑。 林默笑道:“未眳、鱼罗二位道友近来可好。” 两人笑容顿时凝固,上下打量着这个一身锦绣华裳的外乡客。 “这位善信……” 打破脑袋让他们猜,他们也猜不出眼前这个气派不凡的年轻人就是十几年前,天天躺院子里面喝酒虚度光阴的守藏。 林默并未急着报上自家道号,“陵涯道友可在。” 能称他们师父为道友的,肯定是师父往来朋友了。 未眳侧了侧身,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身体有恙,很少出门,不知前辈名号,我也好去通报一声。” 阮观主山上熟人多,山上人年纪一大把,容貌年轻的多了去,他们也见惯不怪,与师父称道友的,称一声前辈也不吃亏。 “哦,身体不好,你也不用通报,我去看看便是。”林默跨过门槛,径直往阮观主道房走去,熟门熟路,跟自己家一样。 未眳快步跟在身后,照岁等人就停在庭院内,鱼罗陪他们说话。 门虚掩着,屋内飘出阵阵刺鼻的药味。 林默光闻药味已经大致判断出情况。 其实也很简单,人老了都会生病,像阮观主这种修行资质不高,一辈子也就炼气的寿数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虽说青莲普通人寿数比五源长一辈,到了七八十岁,身体逐渐衰老,各种各样毛病都会找上来,生病也在情理之中。 床上躺着的阮陵涯睁开眼,原本清澈的瞳孔上蒙上了一层白灰,他抬起手,食指微微颤抖,嘴唇也在控制不住地哆嗦,“你……看起来面熟……” 林默坐在床边,拉起他的手,笑道:“阮观主,真老眼昏花了,连我都不认得,用不用帮你炼几炉丹,调理一下身体。” “炼丹。”阮陵涯眼睛张大,突然好多回忆重新回到脑子里面,“你是守藏?” 屋子本来不大,未眳没进门,就站门口,听到守藏两个字,他的眼睛也骤然睁得老大。 万万没想到,当年邋遢得狗都嫌的游方道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的贵公子。 他又想起了当年守藏似乎是师父推荐进的神霄派,上山之后,音讯全无,师父也向山上修士打听过好几回,全无回音,没曾想过去这么些年,这个人又重新回到故地,整个人脱胎换骨,哪还有往昔半点影子。 林默笑着点头,另一只手轻拍着阮观主手背,“你就是人老了,身子虚,一会儿,我给你留几瓶丹药,好生调养将息,等病好转,也甭再操心道观,出门远游几年,你这身子骨,再活上几十年也没太大问题。” 山复观只是他停留过很短暂的一个人生渡口,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他突然开始怀旧念故起来,所以来了霁山,忍不住回山复观来看看,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搞明白。 好像总有些东西放不下,舍不开,总想把一些事情做完,有一个相对完美的结果…… 然而没有任何事情是能够完全看到结果的。 ——人之一生,正如乘坐长河之舟,能靠岸停留,能顺流而下,到达你想去的地方,然而你想看长河流尽最后一滴水,一生一世光阴远远不够。 青女也发现,师父的确变了。 从以前坚韧不喜欢说话,变得有些惆怅,眉宇间总是带着些许愁云。 她只有些好奇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师娘,偶尔也在想,如果师父一早认识的是温柔的柳师娘,或干脆利落的姚小师娘,抑或……他是不是能够开心一些,也用不着整天东奔西走。 霁山的云雾很浓,他们根本没有惊动神霄派任何人。 高山之上,也没有任何神霄派弟子能够到达,青女能够感觉到山间强大的五源气息涌进窍腑,改变着她的道树形态。 林默盘膝坐在她身边,心声指点着她。 不知何时,一个长相和师父一模一样,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孩出现在她身边,围着她转来转去。 当然她看不见,此时的她已经沉浸在自身小天地,心湖间只有林默平缓令人安静的嗓音。 即使她睁眼也看不见,也听不到寂和林默的对话。 “她还真能吸收本源,你不怕天上那位知道,目标转而冲她?”寂相当惊讶,他比谁都清楚本源真息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也只是残念,毕竟与林默共生,已经有了灵智,能够从残念中推断出一些脉络。 他和林默的对话本来就是念头,别人想听都无从着手。 “记不记得极渊,当时怕她被极渊强大的气息胀爆经络,不得已与她小天地相连,不断吸收灌进她体内的气息,你的气息和无源之水气息也进入了她身体天地。后来天劫落下,误打误撞,留下部分三源本息在她体内,也就是说,她汲取木性本源并不存在障碍。” “至于天上那位,我根本不去想这么多,这次去神界,我会带着她,如果百年不成,与那位必然有一次生死相争,我也希望你不必再回五源。” 寂很不服气,撇着嘴,一个劲哼哼。“你做这种决定,问过我吗,我要不愿意,你还能咋地!” 林默道“不咋地,这不还得你做主。” “当然我做主。”寂扬着下巴,一脸傲娇,“你就没想过留给你儿子。” “老子连媳妇都没娶,哪来儿子。” 林默真有点拿这家伙没办法,也只能嘴上说几句。 寂呵呵而笑。 林默心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你以为没有的,其实是有的,死道士的确有几分本事,不过也就那样了,当年捉不住我,现在对我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嘿嘿……”寂一个劲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 去往神人天的渡船。 林默的话意外地多了起来,破天荒地跟胡涂聊起他离开后五源的大事小情,很多还是鸡毛蒜皮。 从胡一刀近况,到梁佩儿、他儿子大名胡桐,小名九斤的胖小子,然后就是他那些弟子,不经意间问了很多那些晚辈的修行、生活等等。 反正胡涂从来没见过林默对这些事如此关心过。 在他的印象中,这块黑木头除了整天研究草药,猎杀山上野兽,怎么把肉做得好吃,就没关心过别的事情。 好在胡涂本来就是那种喜欢显摆的性格,尤其在林默面前,说了很多,聊了很长时间,之后也没想明白,这家伙究竟吃错了什么药。 青女并没有留在青莲三十三,也没有被林默赶回混沌福地,而是随同他们一道登上了渡船。 不管是照岁还是胡涂,都没有问他如何改变主意,也没去故意戏弄青女,船上这些日子,青女一直关在屋子里面修行,进展颇为迅速,甚至超过了对修行不太上心的胡涂。 —— 神人天和幽星很相似,一块漂浮深暗星空的星辰碎片,千里方圆,除了那座瓮城,十二楼在自家城门出口处也建起不少屋舍,然后很多靠神界捕兽捕猎生活的修士也在城外建了不少居所。 从归墟直接飘过来的浓郁灵气,神人天整个修行环境比幽星不知好出多少倍,所以很多野修散修把这里当成了自家道场洞府,常年生活在此。 说是道场洞府,其实比世俗城镇贫民窟好不了多少。 所谓洞府,也就是廉价木料加上砖瓦碎石草草筑成,不是他们不想把洞府建得更漂亮规整,而是根本没那条件。 ——神人天在没建瓮城前,也是山林茂密,野兽成群,风光极为秀丽的仙山福地。 自从十二道脉为了与神界建立一条坚固防线,采石挖光了周边所有山头,千万年的老树全部变成了十二道脉驻扎地气派洞府。 等允许野修散修进入时,整个神人天瓮城外除了驻扎地仙家码头,就只剩下一片不毛之地,建房材料都是由仙家渡船运来,成本之高,可想而知。野修散修能有多少余钱,无非贪图此地灵气浓郁,还能近水楼强,出入瓮城,去神界那边寻猎一些价值不菲的仙兽奇珍,对住所也就胡乱将就,完全没有世人眼中那种仙家气派。 林默已经是第二次路过,一走出码头,随风飘来的尿臊臭还是让他很不习惯。 胡涂更是用衣袖盖住鼻子,光滑的胖额头上挤满皱纹。 照岁是因为心情紧张,根本顾及不到这些,只要穿过这座瓮城任何一道门,他就能踏上的路。 千年光阴,如梦一场。 久违的家乡就在眼前,可横亘在前面的,还有那座高不可攀,专门针对神裔妖族设下阵法隔离的高墙。 怎么穿过城门,林默并未事先告知,很多事这位林山主习惯了只做不说,日子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只做不问。 青女倒是一脸兴奋走在最后,她从小生活的环境跟前面三人都不一样,钜子谷崇尚节用、入世,很小她就参与行动,经常游走于底层贫民间,这种环境她见多了,比这种环境更恶劣十倍的地方她都待过。 她只是好奇,如此浓郁的灵气下,这片格格不入的环境。 很快前面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 远远望去,青黑色的高大城墙仿佛一座巍峨的山脉,城墙下碧绿色的瓦,在阳光下闪动着翡翠光泽,朱红色的高大梁柱,撑起一座座仿佛与刚刚走过的地方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的宫殿。 高墙闪着金属光泽,上面好像嵌满了金珠宝玉。 开阔空地像一条分割线,将贫穷落后和富贵荣华隔离开来。 宫殿高墙外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 看见林默走过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所不同。 有人快步迎上来,两名看上去年纪和林默差不多大小的青年。 姜雪峰,姜腾。 没想到他们也来了神人天! 姜氏子弟来神人天锻炼再平常不过,这边不像五城把守的界城,基本不会发生冲突,也没有深入神界巡逻任务,所以十二楼驻守任务除了条件略差,没有太大危险。 还有一人慢吞吞走在他们身后,脸上流露出僵硬不自然的表情。 林默盯着那个人,良久,才开口道:“曹贞?” 姜雪峰拉着林默的小臂,道:“他本来可以在上观城找一处好地方安心修行,非得跟着我们来这边。” 曹贞笑容显得发僵,显然对魔躯不太适应,也因为他境界偏低,还无法完全驾驭元婴大圆满躯壳,“主要听主人说,少祖要打这里经过,过来还存了点私心。” 林默稍加沉吟,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你想跟着,我不拒绝,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姜雪峰道:“姜尘马上卸任镇守,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才多留几天。” 他们见过面,只不过上次见面,他顶着青翳那张脸。 姜尘和姜璇都在,他们并没有像姜雪峰、姜腾那样热情,主要是他们的关系太奇怪。 亲人?兄弟?姐弟?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林默来到他们面前,双方既没有流露出尴尬,也没有太熟络的表现。林默用了句比较普通的开声白:“听说你要离开?” “嗯。”姜尘观察着这个来自不同天下的兄弟,眼角余光扫过青女腰畔那只施过障眼法的葫芦,对于一个浸淫剑道近百年的元婴圆满剑修,障眼法很难遮住他锐利的目光,“父亲马上正式闭关,卸任长执,需要我回去跟其他人竞争。” 他说话很干脆、直接,就像腰间那柄朱红皮鞘长剑,也很小心地使用了父亲这种比较书面的称呼。 林默笑了笑,道:“你很快就能元婴大圆满,我想那个职位对你来说已经是囊中物。” 姜尘又嗯了一声,道:“竞争总会有,不过,难度不大。” 林默眼睛又看向姜尘身边的姜璇:“你怎么也来了?” 姜璇道:“他回去了,这里总得要留一个,所以我就来了。” 其实他们心里面都无比尴尬,只不过大家表面上都不流露出来罢了。 第218章 真相有时候很荒唐 照岁忐忑不安,眼眸里不自然流露出慌张。 不安来自身边这座城墙给予的强大威压,不安来自姜尘仿佛能刺透皮肤的锐利目光。 能在神人天镇守数十年,姜尘对神界的熟悉远超他人。 “他是那边来的?” 林默微笑道:“有问题?” 姜尘哼了一声,不再多问。 姜璇道:“你真的准备跟他们过不去?” 她嘴里指的他们,自然就是洞明天景晖楼那三个老家伙。 林默沉吟片刻,还是点头。 其实姜璇对高高在上的老家伙们并没有太多感情因素,之所以问,也是因为他们之间实在没有太多可以交流的东西。 姜尘道:“我只希望你我将来不会站在对立面。” 林默也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姜家和景晖楼不会只依靠几个老家伙才能挺直腰板。” 姜尘忽然笑了,笑得好像很开心,帅气而充满自信,“这一点你放心。” 林默点点头,“我好像不太方便留在这里,那就送我们出城。” “好。” 神人天进城才是出城,走进瓮城,就等于进入了归墟入口。 姜道广等谪降分身被林默斩落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五城十二楼间原本紧张的关系重新趋于缓和,十二楼对瓮城的管制恢复到从前。不大的瓮城又挤满了准备去神界讨生活的修士。 有人,就有市场。 市场总是热闹而充满生气的地方。 到了这里,青女的眼睛都花了,简直从来也没有这么开心。 她毕竟心性还是个孩子。 从小到大,还没有长辈带她逛过街,几位师娘对她是好,但好像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原来师父也有平常人的一面。” 看着林默被胡涂硬塞手上的两把烤串,青女就忍不住想笑。 烤串红彤彤的全是辣椒末,炭火烘烤后不断飘出让人很容易打喷嚏的刺鼻香气,咬上一口,红红的辣椒油就会沾在嘴角上,看上去就像烫伤后留下的红印。 青女更喜欢糖葫芦,甜丝丝,酸掉牙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小时候她就很馋这些东西,钜子谷苦修士一般的生活准则,又令她不得不强行压抑住对美好的向往。 姜雪峰等人并没有跟着进城,他们都有自己需要遵守的规矩,哪怕没人看见,规矩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线,深深烙印在他们心底。 不管他们对洞明天及至天人先祖的行为怎么评判,有些与生俱来的束缚,短时间还是很难挣脱。 照岁彻底放松下来,穿过城门洞,他紧绷的身心一下就松了,像解除了千钧压力,骨子里透着回家的闲适,脚步也轻快不少,不停和胡涂有说有笑,手上大包小包拎着零食,真和回娘家的小媳妇一样。 拥挤的街道上,林默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这一行,归墟近在咫尺,他并不想多招是非,透过人群缝隙望去,居然看见了一张他这辈子都不愿面对的脸。 那张脸其实相当完美,毫无瑕疵,就算最挑剔的人,也很难从那张脸上找出什么缺点。 林默看见那张脸,就像吞了十几个绿头大苍蝇一般,面色难看到极点。 那个人分开人群,朝他走来。 照岁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讶,马上就被一副吃瓜表情替换,他一把将胡涂和青女拽到身边,笑道:“我刚刚见到前面有家卖果脯的摊子不错,等到了那边,可就没这些好吃的东西可买,不如去多买一点。” 不由分说,拉起两人就走,把林默一个人丢在原地。 “你怎么来了这里?” 林默不停摸着鼻尖,这个时候他很不想面对这个女人,但又有很多话想问,就是没办法问出口。 “我为何不能来?” 那女人一如既往强势,强势得令人无法招架。 “你……”林默张开嘴,却又没勇气和她斗嘴,“正好,我有事想问你?” “正好,我也有事想告诉你。” 那女人如是说道。 林默环顾四周,找到视线中一间茶楼。 青女被照岁扯着往回走,满脸不忿问:“那女人谁啊!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正经,怎么能让师父跟她单独在一起。” 照岁道:“等会儿你自己问你师父去。” 胡涂一口把烤串撸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小腰精不都那样,男人嘛!谁不爱。” 青女怒目而视,“原来你抛下梁师婶上来,还有这种心思。” 胡涂嘴上从不输阵,哪会怕青女毫无杀伤力的威胁,满不在乎地道:“听说青丘城不错,到时赵兄能不能带我去瞅瞅。” 青女真拿这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家伙没辙,又不免担心,一个劲往后看,看见师父跟那妖艳的女人走进一间铺子。 帮着几位师娘盯住师父的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 茶楼雅间相当清静,瓮城的茶楼,主要就是来张榜组队的客人,所谈之事都有一定私密性,所以雅间隔板上都做了阵法。 林默双手捧杯,一个劲灌水,真正面对面,很多话反而问不出口。 怪就怪寂那家伙,明明早就知道,竟然一直把他蒙在鼓里。 顾若水倒显得十分镇定,与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淡淡道:“你这次去神界,准备闭关?” “是。” 每次面对这女人,他总是压力山大。 顾若水道:“真想跟姜家老祖不死不休?” 林默道:“你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顾若水回答很干脆,“不过你可以自行决定。” 林默道:“魔尊的意思?” 顾若水道:“不是,所以我选择在这儿见你。” 她的话换作别人很难理解,但林默却听懂了。 偌大青莲仙界也无法瞒过某人耳目,神人天不同,既不属青莲仙界,也不属神界,事实上,这里只是深暗星空的一部分。 林默表情有点奇怪,说道:“你是出于关心?” 顾若水道:“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有些话,林默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若水并未直接回答提问,而是用一种相对委婉的口气道:“人有的时候,漫无目标反而活得更轻松,何必执着于某一件事情。”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洞明真仙和天人们在五源培养肉身躯壳这种事情,延续了几千年,你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何必再执着非得和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人过不去,一旦不成,岂不是你以往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如今苍鼎山上,百年内能走到你这一步的人可能出现?如无法出现,你有个闪失,他们不一样将会面临季长卿同样危险。” 林默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番话不说发自肺腑,也不应该从魔尊亲生女儿嘴巴里面说出来,除非她心里在担心…… 两人突然沉默,空气中充满了奇怪的气氛,好像都有话说,却又在等对方先开口。 先开口的是输家! 如果是那样的话,男人通常都是先服软那一方。 林默道:“你来这里说这番话,背后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顾若水也在喝水,没有停下的意思。 林默无奈道:“在血海的时候,我是不是忘记了一些应该记住的事情?” 他认为问题已经很露骨。 顾若水还是无动于衷,嘴唇没离开茶杯,连睫毛都没动。 “我们是不是有过……” 林默忍无可忍,终于问出了这个令他相当羞耻的问题。 顾若水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茶水喷了一地。 好容易等她笑够了,这才抬起头直视林默眼睛,他的目光中充满愤懑不平,甚至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你怎么记起来的?” 她的口气已经跟承认没任何区别。 林默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顾若水撇了撇嘴,道:“你以为我想啊!都是老头子的算计,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默怒道:“那你把他送去五源又是几个意思?” 顾若水重新倒满茶水,神色相当淡定,说道:“都是老头子安排的,我也不想,那又如何,胳膊能拗得过大腿。” 林默握拳,手背青筋毕露,“不管有什么算计,我不希望延续到他身上。” 顾若水看着他,眼眸如水温柔,“我来劝你,就是希望你能有机会保护和照顾他,至少在他成长起来的路上,不会太早遇到坎坷。” 林默的愤忿怒火很快压下,他很清楚不管怎么说,这些怒火都不应该全部倾泻在顾若水身上。 “我答应你不会轻易死掉,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亲眼见他长大,但我希望,你也能担负起责任。” 顾若水幽幽道:“我来,其实也是和你告别,我会去陪他,这几年你用不着担心,就算老头子有算计,也不会着眼于眼前。” 林默眼神终于变得温柔,忽然问:“他叫顾林?” “嗯。” “哪一年生的?” …… 第219章 九霄我为峰 苍鼎山的迅速发展,总会触及别人的利益,整个青莲仙界已经维持了几千年均衡,一支势力迅猛崛起,就意味着其他势力的衰弱。 林默一剑退三仙的余威尚未完全消退时,无论五城还是十二楼都会忌惮,强者为尊,不管在哪座天下,这个准则都一样适用。 但随着光阴流逝,现实的恐惧渐渐变成传说,就会有人开始挑战这个本来就不是很确切的约定俗成底线。 更何况,苍鼎山这些年除了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并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宗门底蕴,反而是低调得有点过分默默无闻。 就连前些年游历过不少福地,那位喜欢找人问剑的剑修陆离,这几年似乎也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山上江湖开始流传这么一个传言。 ——林默因为当年一剑震慑洞明真仙,自己也受了重创,再也无法再恢复到当初修为,只能躲在洞府闭关,以名气来维持苍鼎山正常运转。 传言越传越广,听的人越多,相信这种传言的人也就更多。 雍国上京,几名不速之客出现在皇宫门口。 很早以前,他们一直是雍国座上宾,甚至可以说就是这些凡人蝼蚁心目中高高在上的仙人。 可这些年,雍国皇室对他们愈加冷淡,就连每年应该缴纳的灵晶份额也逐年减少,他们不敢来讨,是因为雍国傍上了比他们更粗的大腿,人家山头有真仙坐镇,他们又不傻,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然而混沌福地就这样,一人撑起的势力,总会随着这个人的低潮而变得黯然无光,十年了,那座压在他们头上的高山再没传出任何消息。山头上,除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也再没有什么强力人物出现。 几位宗门高层商量过后,于是就派出了以盛华阳长老为首,东樵、莫平子等为辅,阵容不算张扬,也不算低调的使团,前往雍国上京交涉灵晶份额。 洞阳隐已经很多年没有派人来雍国上京,一来便是执法长老带队,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都能闻出空气中来者不善的味道。 朝廷有政治嗅觉的官员多如牛毛,今日朝会殿下站着那帮人全是。 雍帝看着台阶下那帮把狐狸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的大臣们,脑袋疼得如同快裂开,不住用手揉着眉心。 站在台阶上的太监手上的鞭子已经甩响了好几次,朝堂上依然安静不下来,有的甚至大声喧哗,与对立者据理力辩。 官员分成两派,一派倾向于与洞阳隐重新缔结山上盟约,借苍鼎山之势,压低洞阳隐分配份额;另一派则觉得洞阳隐此行派出偌大阵容,显然不会让步,除非苍鼎山也同样派人来展现他们对等实力,否则,只能乖乖缴纳往年应纳灵晶数额,如此一来,分配到苍鼎山手上的份额自然会减少,谁让他们不派人来呢! 其实双方分歧并没有那么大,关键在于苍鼎山接到皇室传信已经过去了两天,对那些高来高去的仙人就一盏茶工夫就能到的距离,他们愣是完全没有回音,连一封书信都懒得回。 洞阳隐五位元婴地仙就等在宫门外,若今天雍帝还避而不见,惹恼他们的后果会是什么,雍国上下人人心知肚明。 就算洞阳隐不亲自动手,随便支持几个附庸国起来闹事,同样能动摇雍国国本根基。 雍帝不断揉搓着发红的额头,有气无力问:“给苍鼎山上修行那几个皇室子弟传信可有回音?” 大殿上闹哄哄的,他的声音也只有台阶上那位大太监能听见。 “回主子,尚无。” 雍帝不满地埋怨:“都干什么吃的,雍国花了如此大代价培养他们,关键时刻,他们就缩起头当乌龟。” 大太监面色尴尬,小心翼翼道:“主子不是不知道,苍鼎山这些年消息封锁极严,所有我们送上山修行的弟子,对山上一切都三缄其口,没人知道山上真实情况,不过通过几位皇家供奉观察,他们的修行的确非常不错,远远超过以前送往洞阳隐那些人,说明苍鼎山底蕴远在洞阳隐之上……” 雍帝不耐烦打断这个最亲近太监的话:“那都是将来的事,咱们现在要解决的,是迫在眉睫的麻烦。” “是,是,主子明见。” 大太监毫无建设性意见的话让雍帝愤怒,破口骂道:“让你们拿出个主意,你们就只会吵吵,朕养你们,就是来听你们吵架的。” 他的突然暴怒令殿内所有人停止了争论,一时间,偌大宫殿顿时鸦雀无声。 大殿门口有人在笑。 由于大殿内突然安静,笑声显得相当刺耳。 敢在朝堂上嘲笑天子,雍国朝臣中反正找不出这种不怕掉脑袋的人。 一个白衣白靴,肋下斜插一把长剑的年轻人正斜靠大殿门框上,冲高高在上的雍帝笑,笑声充满讥诮和不屑。 朝堂上下没人认识这人,不过好几个负责宗人府事务的皇室成员认识这人身旁那位。 赶紧越众而出,恭恭敬敬行了个道门礼,“见过谷仙师。” 一听这几位的称呼,众朝臣马上明白,苍鼎山终于做出了回应。 谷涵阳迈过高高的门槛,冲大殿上雍帝行了个拱手礼,道:“苍鼎山外务总管谷涵阳,拜见陛下。” 雍帝阴沉的脸一下变得和蔼,虚按一下,“谷仙师不必多礼,若非事急,孤不会轻易书信叨扰诸位仙师清修。” 一直斜倚门框的陆离可没那耐心,说道:“不就洞阳隐试探苍鼎山底线吗,有什么值得着急,当年林默一个人就敢去洞阳城,他们现在想找回脸面,直管冲苍鼎山来好了,跑来上京,啥意思!小爷我入海能斩蛟,上天可揽星,他们这几个小虾小蟹,陆爷还没放在眼里……” “陛下勿虑,洞阳隐这件事,苍鼎山略有耳闻,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直管召他们上殿就是。”谷涵阳赶紧打断他的话,真让这位不靠谱的爷说下去,指不定能说出些什么。说完他就来到大殿门前,侧身而立,双手叠放小腹,静静等着洞阳隐来使上殿。 雍帝还真放不下心,苍鼎山就来这么个管事总管加上一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年轻人,能压过洞阳隐一头!只不过既然谷总管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挥了挥手,让大太监召宫门前等候的洞阳隐诸人上殿。 盛华阳等人也一肚子气。 想当年,他们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毕竟当年整个皇宫防御阵是洞阳隐帮雍国皇室所构建,才短短十几二十年,如今防御阵法已经彻底换成了苍鼎山那一套,他们想进去,除非不惜翻脸,以法宝符剑强行开阵。 然而这并不符合洞阳隐此行目的。 所以当他们来到昭明殿前,脸上还带着怒意。再看见熟悉的谷涵阳,更是一肚子邪火,随时可能爆发。 这次洞阳隐派来的一共五人,清一色元婴境,盛华阳、莫平子、东樵外,还有两名岛主,元婴中期,修为不在盛华阳之下。 他们派出这个阵容,一是给雍国无形中带来压力,二就是怕苍鼎山那个喜欢找人问剑的疯子突然出现,五大元婴联手,怎么也不可能出现意外。 当然如果苍鼎山林山主亲至,他们也根本没打算应对,一味退让,笑脸相对就是。 伸手不打笑脸不是,想来林山主自恃身份,也不会跟几个元婴过不去。 盛华阳还是强压怒火,一行人便往大殿中走。 还没跨过门槛,倚门框而立那白衣人便嗤地一声笑,冲殿上雍帝说道:“听说这里的规矩,未得陛下亲口允喏,任何人不得携武器上殿不是。” 皇帝还没答话,谷涵阳含笑道:“是有这个说法。” 盛华阳等人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立刻转向两人。 那两人丝毫不惧,与之对视。 谈不上剑拔弩张,也是将气氛推到了动手边沿。 大太监朗声道:“陛下口谕,准诸仙携刀剑入殿。” 雍帝可不想这些仙人一言不合,在殿前就比划起来,天晓得他们会不会失手,一不小心飞来个刀啊、剑啊啥的,这满堂文武可招架不住。 哪怕殿前带刀侍卫,在大阵加持下,防住结丹境修行者不难,但想防住元婴地仙,完全没这个可能。 此言刚出,说话不太靠谱那位就双脚并拢,一个蹦跳,就从大门外,跳过门槛跳进大殿,恶作剧般大笑道:“我也进来了。” 谷涵阳捂脸,要不是当着洞阳隐这些人,真想大喊一声我不认识他。 这个举动彻底点燃洞阳隐青山尖岛主裴彧压抑已久的怒火,一手压低刀柄,冷冷道:“敢问这位苍鼎仙师名号?”话听着客气,音调高到刺耳。 大殿上一众朝臣耳膜嗡嗡作响,好几个年老体衰的老臣,身子直晃,若不是身旁年纪轻一些的官员扶住,只怕早已躺倒在大殿上。 陆离指着自己鼻子问:“问我啊!那你听好了。” 他挺了挺腰背,扬起下巴,徐徐道:“天高否百重,吾将揽星辰。一剑破天去,九霄我为峰。” 谷涵阳已转过身,掩面弯腰羞于见人。 第220章 苍鼎山的底蕴 洞阳隐诸人一脸懵。 满朝文武不自觉流露出一脸鄙夷,纷纷后退,尽量离这位脑子好像进了水的家伙远一点。 裴彧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阁下名号倒挺别致。”语气中调侃之意明显。 雍帝干咳两声,大殿内顿时安静,只听他缓缓道:“洞阳隐诸位仙师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盛华阳道:“盛某代宗主且来商谈灵晶分配一事。” “嗯——”雍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平淡地道:“本国给诸位仙家分配份额一直定期足额,盛师何故突然前来商谈分配,难道说礼部在分配给洞阳隐的份额中故意克扣!” “不应该啊!”他看向堂下礼部尚书,拖着长长的尾音声调问道:“张爱卿,可有此事?” 礼部尚书一脸正气,挺背直腰,大声道:“绝无此事。” 君臣一唱一和,其实有没有,他们心里面比谁都清楚,毕竟多了个苍鼎山,哪轮到洞阳隐吃独食那些年丰厚,份额说是不变,早在工部矿产采伐数额上就做了手脚,落到洞阳隐手上的,尚不足往年十之七八,则且逐年减少。 也难怪雍国做此手脚,毕竟你洞阳隐光拿钱不办事,每年象征性给雍国几件可有可无的法器,送去修行的雍国选拔人才几十年出不了一个结丹,搁谁心里会痛快。 以往没有办法,如今苍鼎山拿钱办事,尽心尽责,且从不利用影响力干涉朝政时局,有所倾向理所当然。 盛华阳没耐性看君臣表演,沉声道:“如若陛下不愿谈,洞阳隐的意思很简单,寻求其他支持便是,既然合作不成……” 正撂着狠话,一旁陆离比他更不耐烦,抢先说道:“洞阳隐准备搬家!” 盛华阳扭头瞪着他,怒道:“本座敬你同为仙师,不与你计较,尔等若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休怪……” 陆离再次打断:“你来计较便是,我举双手赞成。” 说着话,他真的高高举起双手。 谷涵阳退开几步,不住跟雍帝点头,一脸尴尬。 盛华阳怒气升到了极点,再也按捺不住,手按剑柄,鞘中嗡鸣,整个剑鞘随之震动。 陆离笑嘻嘻地望着他,双手负后,好像全不在乎。 就在这时,盛华阳腰畔的面条般左右摆动起来,幅度极大,嗡鸣声更急。 他赶紧伸手去握剑鞘,指尖尚未触及。 锵! 那把剑竟然因为晃动幅度过于剧烈,连鞘带剑,自行折断成几截,往地面坠落。 陆离哈哈拍手,“叫你显摆,拿把破剑就别弄恁大动静,这不,剑折了多丢人。” 盛华阳暴怒之余,灵台还带有一丝清醒,后撤半步,盯着陆离:“阁下就是苍鼎山剑修陆离。” 陆离对他的称呼极其不满,纠正道:“是强者陆离。” 裴彧赶紧把手从刀柄放下,他可不想跟盛长老一样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 在场洞阳隐一众元婴境,竟然没谁看出陆离是如何出手。 盛华阳眼睛眯了起来,缓缓转向雍帝,“陛下决定了?” 他极其阴险将压力转嫁,雍帝就算再倚重苍鼎山,也同样担心洞阳隐一怒之下,在雍国其他附庸国搞风搅水,明面上,撕破脸对大家都没好处。 陆离早就跃跃欲试。 这些年他被豪末死死压着,又肩负林默嘱托,再没能下山到处游历问剑,手早就痒了,难得洞阳隐来当这个出头鸟,不尽兴打上一场,都对不起他十年蛰伏辛苦修行。 不等雍帝回答,接话道:“陛下怎么抉择我不管,既然来了,不如大家比划比划,也给陛下一个思考时间。” 盛华阳冷冷道:“那就请苍鼎山来五个,咱们一场一场比试。” 他明摆着欺负苍鼎山底蕴不够,心里头早做好盘算,就算苍鼎山真的拿出五个,他们大不了拼着输上两场,只要赢下三场,洞阳隐不仅展现了强大的实力,也能充分显示底蕴的重要性。 陆离歪着头,嘿嘿笑道:“不如给你们占个便宜,我一个打你们五个。” 裴彧心动,正想开口,被身边同伴拦下。 来之前,宗主赵原阳就亲口叮嘱一不战两火候原则:见林默不战;掌握好挑衅火候;把握住试探火候。 林默不在,不战原则自然无从说起;既然是试探,自然得探出苍鼎山底子厚薄。 陆离原本就明面上的强者,又是剑仙,任谁遇上输是必然,然而一把元婴剑撑起一座普通山头容易,想成为一方霸主,尚显不足,他们要试探的就是苍鼎山除了林默外,究竟有多深的水。 基于以上,自然不能让裴彧图一时解气,耽误大事。 盛华阳道:“以五对一,洞阳隐赢了脸上也无光。” 陆离挑了挑眉梢,“你确定一定能赢。” 盛华阳哼哼不说话。 陆离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 洞阳隐诸人眼角马上流露出笑意,不管怎么说,他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谷涵阳镇定地转向雍帝,缓缓道:“那就借陛下殿前广场一试。” 雍帝乐得看热闹,道:“那请诸位仙师移步宣和殿广场。” 宣和殿广场是侍卫们平常演武地,也是进皇宫禁城必经之路,广场上设阵法维持,即使双方斗出火气,也不怕气机流散毁了整个禁宫。 盛华阳心下忐忑,没见着苍鼎山有其他人露面,看不懂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雍帝领文武百官全部登上禁宫城楼,广场就在城楼下方,一览无余。 双方相对而立,中间隔着宽阔平整,青砖铺就的场地。 苍鼎山一方还是只有陆离和谷涵阳。 莫平子大步走了出去。 五人之中就他身份最不一样,白马岛供奉,修为一般,按盛长老心声排阵,若苍鼎山的人不能尽快现身,就由他先挑战陆离,先输一场也不打紧,兑掉一个强者,剩余诸人也能在对阵中更能从容选择各自对手。 “洞阳隐白马岛供奉莫平子,前来讨教。” 话音未落,一道明亮剑光从天而落。 莫平子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给一剑劈个正着,整个人就躺在场上动弹不得,浑身是血。 再看陆离,双手笼袖,悠然自得站在原地,哪有出剑的样子。 这时空中才有人应声:“苍鼎山王屏峰,领教了。” 一道人影飘然落下。 直到落地站稳,这才噫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这位莫仙师咋地了?” 洞阳隐诸人眼珠都差点瞪出眼眶,一个照面未打,莫平子就这么躺了,这切磋算什么? 盛华阳抬手虚握,隔空将莫平子抓回身边,此时他法袍尽碎,裸露肌肤上全是大小不一,横七竖八的剑气割伤,血流不止,人也给剑气震晕。 堂堂元婴初期一招未出,便给人打成这个样子! 他开始后悔,很明显,这次又被赵原阳当枪使,狠狠耍了一回。 陆离嘴角上扬,大声道:“下一个。” 王屏峰懵里懵懂,手里拎着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能无奈走到陆离身边,嘴里还不断小声埋怨:“都啥人……恁不经打……也敢跑来叫板……真当自己不会死……” 谷涵阳道:“舒适日子过久了,就这副德行。” 盛华阳瞪向除他之外实力最强的裴彧。 王屏峰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他们如意算盘。 裴彧自然不想出去挨陆离暴打,见着那家伙脑子就不怎么正常,天晓得他会做什么过激举动。 然而事先安排的顺序又不得不从。 他缓缓走向场地中央,步子挪得比世俗女人三寸金莲还要小,一边走,还一直留意四周空中,免得像莫平子一样,意外飞来一剑,刚出场就躺平。 这次从天而降的不再是剑光,而是一名女修,模样长得不错,看上去相当年轻,身材稍嫌扁平,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刀。 她肋下挟着一把刀,刀鞘插在腰带上,刀首与肩平齐。 裴彧不敢大意,拱手道:“青山尖裴彧。” “嗯——”那女子看了裴彧一眼,不情不愿报了个名号:姚紫嫣。 然后拔刀,一刀戳地。 八条火线呈扇形朝裴彧蔓延,火焰青绿。 裴彧并指一划,地面隆隆声不断,坚硬的数层青砖划出一道沟壑,阻断火线来路。 城楼上众朝臣精神一振,这才像斗法嘛! 第一场算什么? 连个照面都不打,斗法的一方就躺下了,让人摸不着头脑,作为旁观者,更喜欢看有来有往的过招,那种凭实力碾压眨眼就结束问剑,他们根本看不懂,更不会看得过瘾。 下一刻,姚紫嫣就在裴彧身后闪现。 刀光一闪,裴彧断成两截。 砰然一声,只剩两半张燃烧的符纸空中飘舞。 场地上出现了两个裴彧,一个双手快速结印,面前浮起上百把短刀,手指一摁,短刀激射而出;另一个化身六臂,每只手上各执一柄长刀,气势汹汹扑向对方后背。 城楼上有朝臣道:“不愧是洞阳隐岛主,元婴强者,单凭这一手,那位苍鼎山女修就够喝上一壶。” 说话的人明显偏向洞阳隐,毕竟洞阳隐在雍国地盘上深耕多年,朝堂上也有不少忠实信徒。 有人反驳道:“胜负未分,谁胜谁败,别那么早下结论,没见着刚刚躺下那位。” …… 其实也不怪姚紫嫣未能速战速决,单论境界,她强于王屏峰,可惜不是剑修,战斗自然不会像剑修一样干净利落。 面对裴彧一上来就阴神真身双分双杀,她毫不在意,依旧按照自己习惯的战斗方式,一刀挥出,逼退近身阴神法相,脚下移动迅速,步罡踏斗。 须臾间,满场皆是她的身形残影,城楼上观战群臣再也分不清场下身影究竟谁是谁。 听得一声炸雷爆响。 场地上火光冲天,两条身影乍合又分。 青蓝火苗一闪即逝。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裴彧的指尖正在滴着血…… 他自己的手,他自己的血。 胸前衣襟七零八落,露出来的肌肤全部被血染红。 他吃惊地看着姚紫嫣,不相信这个看起来身材纤瘦的女子出刀竟然狠辣如厮,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姚紫嫣冷冷道:“认不认输,不认输继续。” 裴彧摇头,想开口也开不了,咽喉挨了一刀,严重伤到了气管,喉咙里面全是血,只要开口,血就会从嘴巴里面喷出来。 姚紫嫣转身走去了谷涵阳那边,根本不多看一眼惊愕万分的洞阳隐诸人,对城楼上鼓掌叫好的雍帝和朝臣们也视而不见。 东樵腿肚子直抽筋。 他实在不想出去打第三场,上次被林默钉在柱子上那一幕历历在目,前车之鉴,眼前这个姓陆的似乎比姓林的还不讲理,他可不想再来第二遭。 好在这时盛华阳拱手弯腰,行了个相当标准的道门礼,说道:“苍鼎山底蕴雄厚,盛某自愧不如,接下来这三场,不比也罢。” 说着就要转身向雍帝辞别,一道人影突兀出现他身旁,定睛看去,正是他们都不想去碰的陆离。不等他再开口,陆离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高高举起,便往地面砸下,嘴里犹自碎碎念道:“放完狠话想走,没那么容易……小爷,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有机会,还能让你跑了……你洞阳隐愿意帮别人出头,就没考虑过后果……” 宣和殿上。 洞阳隐五位元婴耷拉着脑袋,衣衫不整,有的满身是血,有的鼻青脸肿,一个个霜打的茄子——蔫了。 谷涵阳就站他们对面,双手负后。 雍帝坐在龙椅上,满面笑容。 陆离等人揍完人,飘然离去,只扔下一句话:“好好聊。” 有这句话放这儿,他们谁还敢走,那姓陆的揍人,下手不重,侮辱性极强,全照门面招呼,动作还大,彻彻底底的碾压,关键是拿人脑袋专往石头上撞,末了还加上一道术法,让伤势无法短时间恢复,这种遭遇没人愿意再来一遭。 第221章 后路 穿云舟平稳行驶在深暗星空,浑苍散人站在楼船高处,眼眺深空黑暗,思绪良多。 苍鼎山修行多年,如今他境界已经突破天堑,来到元婴巅峰,证道洞悟,也是有盼可期,足以证明当年果断选择有多么英明。 唯一让他不明白的就是,苍鼎山明明势头发展良好,为何林山主还留下这么个指示,悄无声息,将山头上来自五源的部分人撤往神人天,这一来,苍鼎山实力岂不大打折扣,还拿什么跟其他宗字号山头相提并论。 好在苍鼎山最近几年,破境元婴就跟玩似的。 早前上山那拨,除了极个别已经摸着元婴门槛,尚未破境的外,多半都已经平稳步入,无惊无险,就算五源来的那些人离开,山头上那些人,只要不走出混沌福地,其他山头想找麻烦也不容易。 何况陆离喜欢问剑,爱打人脸的恶名已经传遍青莲,只要不是五城十二楼三大祖庭出手,一般山头也不敢轻易去苍鼎山找麻烦。 “想什么呢?”解贯来到身边,手里拿着两壶酒,一壶递给了他。 浑苍道:“你说这次带他们去神人天,是不是林山主准备……”他抬手指了指上边。 解贯喝了一大口,仰脖子吞下,幽幽道:“以山主那性格,会放着老季不管,就老谷不也说了,当年他才认识山主多久,山主便一人一剑杀出界城,独闯魔域去救他。” 当然这都是谷涵阳喝了几杯马尿后跟山上众人吹嘘的往事,林默常年不在山上,大家也深信不疑。 在大伙儿的印象中,山主就是那种人狠话不多,满腔热血,敢当敢做的热血青年。 其实这种形象都归功于谷涵阳、吴正新这哥几个平时里喝酒聊天打屁,说起的那些与山主并肩战斗的往事。 再加上后来,大家都知道闯太玄仙宫,迎回严夜洲那一幕,所以这种形象很快就立了起来,苍鼎山如今上百号人,连林默面都没见过,还不是只能通过这些老人口口相传。 “我相信山主说到就能做到。”解贯眼神坚定,望向船楼下方。 陆离正盘膝坐在船舷栏杆上,其实坐着极不舒服,他这人就喜欢特立独行,舒不舒服在其次,只要够拉风,够独特,他就觉着非常不错。 柳凝霜、姚紫嫣、赵罗吟肩并肩,并排站在船舷边,有说有笑,亲得跟姐妹似的,就是不知道见到林默之后,她们还能不能保持这种良好关系。 严夜洲则和周意竹坐在船楼二层边沿,腿挂在舱壁外,两口子都老夫老妻,还牵着手,指点着头顶夜空。 今天深暗看不见星空,头顶上一片漆黑,也不知道他们在指什么东西。 韩必立、王屏峰、周满昆则坐在船头,中间放了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满零嘴和酒,悠闲地喝酒。 他们对未来充满期待,也对即将进入的神界充满憧憬。 一切都是林默事先安排好的。 他很清楚——不管是五城,还是十二楼,以及洞明天和更高的天人界那些仙人们,从来没放弃过对五源大陆上这些成熟躯壳的收割欲望,大家都在观望,耐心等候,只等他林默有一天被某个真仙或天人打落尘埃,或被某些养蛊人夺舍窍壳。 寿数绵长的修行者通常都很有耐心。 他们不在乎短期得失,表面上善待苍鼎山何尝不是一种喂养。 总有一天,他们会变脸,无情收割这些来自五源大陆的成果,早晚而已,林默能做的,就是尽量找到一处这些人无法企及的地方,至少在他无法分心的情况下,能凭着朋友们自身能力避开天上真仙们贪婪的觊觎。 他想过魔域,权衡之下,果断放弃。 魔尊不值得信任,顾若水有意无意的举动更让他坚信。 这片天地下,唯一能阻挡真仙、天人的地方,只有神界,当年他与青黄交易,就已经萌生出这个想法。 后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不想有一天仗剑开天,与天人境姜家老祖大战之际,朋友们陷入洞明天真仙轮番收割的阴影下。 所以他在离开前就跟陆离、严夜洲深谈过,一旦发生来自各大祖庭的试探性举动,身具五源真息,自行开天而来的所有人就得尽早撤离。 所有人包括徐渝。 可惜,在他们决定撤离前,原本在琼华城修行的徐渝已经联系不上,只留给林默一封信,严夜洲也没拆。 赵罗吟原本不在这个名单内,但谁也没法阻挡她见林默的决心,周满昆则是林默亲口指定要带走的人,这一大帮子,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修行问道的家伙,周满昆这种看似默默无闻的人,才是山上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深暗无尽。 解贯看见了一点星光,白得令人眼花,快速向渡船移动。 她还真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 “那是什么?难道是流星!” 浑苍闻声望去,张大了嘴。 一道光刺破穿云舟严密防护,飘落甲板。 面容略显憔悴的林默就站在甲板上,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大家都惊呆了,王屏峰甚至酒杯都从指间滑落,洒了一身酒水。 陆离第一个跳起,冲着他就是一阵乱吼:“你这小子……你这小子能不能下次出场正常点……装什么神仙,你以为……” 吼声未停。 柳凝霜等三名女修已经扑了过去,把林默围在中间,三个人六条胳膊把他抱得死死的,有人嘤嘤哭泣,有人欢声大笑,也有人温言软语,述说离别之苦……林默想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掉,就这么被三个女人抱着,别人也挤不进去,插不上嘴。 王屏峰摇着头,“我滴个娘,这家伙……现在还是不是人……” 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反正林默也顾不上。 豪末也被外面的响动吸引,从船舱里面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嘴角上挂的不知是喜还是悲。 二师兄一如既往淡定,轻声道:“不是需闭关甲子吗?这么快……” 周意竹道:“也许他只是出来接你们一趟。” 二师兄道:“你从哪儿听过有人能穿过深暗?” 周意竹道:“他就不能在穿云舟上做个传送阵啥的,这条船原本就是他的。” 二师兄道:“标记肯定有,传送阵能事先没有气机阵纹。” 第222章 仗剑朝天去 好容易三个女人依依不舍放弃了对他怀抱的依赖,林默赶紧来到韩必立身边,有他这副大身板挡着,稍微让人安心一些。 以前他肯定首选严夜洲,厚道二师兄自从娶了媳妇,似乎已经变得不是那么可靠。 娶了媳妇忘了兄弟。 他何尝不想如此,可惜…… 大家都聚拢过来,你一言我一句,问得他直抓耳挠腮,不知道先回答谁的问题。 豪末一锤定音:“不用管他们,就说说有几成把握。” 林默沉吟着,比画出四个手指头道:“说不准,顶天四成。” 众人面露忧色,谁也不好开口。 豪末道:“四成,很难啊!” 林默轻松地笑道:“逆天行道无易事,谁能保证修行路上顺顺利利,天上那些人,哪个不是历经千百回生死,才艰难走到他们的位置。” 修行破境本来就是逆水行舟,哪一层哪一境不经历生死抉择,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稍不留心便有身死道消之虞。 大家都是修行者,很能理解这种说法。 陆离道:“能不能多等几年?” 林默笑道:“怎么多等几年你也能穿过深暗?” 他当然知道陆离的意思,再等几年,他很可能突破天堑,洞悟天道,步入三洞真仙行列,而且以他的天分,加上五行分源真息加持,一入三洞,杀力不会太低,至少有跟洞悟真仙掰手腕的可能。 但,这远远不够。 陆离脸一垮,恚怒道:“谁也不是你这种怪胎。” 林默呵呵,伸手去拍他肩膀,陆离肩膀一斜,避了开去。 “生气了,恁大个人,心眼比针尖还小。”他笑嘻嘻道:“听说你现在又做了首九霄我为峰的诗,念来听听。” “没有——”陆离下意识退了一步,眼睛滴溜溜环顾大家,这首自介诗完成于林默进入神界后,神界、青莲有天然壁垒相隔,符书传信难以穿越,照理说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除非在场有人心声告知,不过在场这些家伙,没谁比他境界高,心声必留痕迹,岂能瞒过他,“绝对没有。” 林默笑道:“那是我听错了。” “肯定是你听错了,我有那么无聊,整天修行都来不及,还有心思整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在林默面前,他可没有趾高气扬的底气,当年在青木宗错过了一次唯一的机会,现在再想找补,已经悔之晚矣。 所以说:揍人要趁早,错过方悔迟。 严夜洲递过来一封信。 “徐渝给你留的。” 登船未见徐渝,林默心里面早有预感,原本想等跟大家聊过后,再私下问二师兄。 他默默接过信,并没有急着拆,而是揣进怀里。 浑苍、解贯取来些蒲团矮桌,大伙儿就在甲板围成一大圈,聊起了离别后各自的事情。 修行到了他们这种阶段,身边亲人不是故去,便是修行路上遇到天堑,远隔在了另一座天地间。 唯有如今这些人,才是陪着一路走下去的亲人。 氛围也和家族里的亲人聊天没什么分别。 聊天怎么少得了酒。 周满昆出发前就从苍鼎山库房搬了不下五百坛存货,说是要给林默送去,内务本来就归他管,这些酒也是他从万流渡每天十数条渡船货物中精挑细选,专门为林默存的。 有酒自然有菜,有周满昆在,这也不是难事。 这几年他专门找万流渡仙市几家酒楼,学了几手做菜,他总认为他是苍鼎山修行最没用的那个人,能够侥幸接引,也是托林默之福,以后能走到哪一步他不抱期望,但修行之外的事务,他觉得自己做得比其他人都好,至少不让别人觉得他就是个没用的,给林默的脸上抹黑。 林默挟了一筷子菜,大呼过瘾,将正忙碌来回厨房和甲板之间的周满昆招呼过来,给他倒了一大杯酒,双手递上。 “满昆兄,这些年最辛苦的就是你。” 周满昆双手捧杯,感动得热泪盈眶,“没小祖悉心指点,哪有我周满昆今天。”虽然已经来了青莲,他还是习惯用西崇山最后给林默冠以的小祖称呼。 林默拍了拍他后背,“先别光顾着忙活,坐下喝上两杯,都是一家人,喝酒怎能少得了你。” 周满昆仰脖子一饮而尽,提壶斟满,给林默也倒了一杯,双手捧起酒杯,“什么都不说了,就借这杯酒,祝小祖顺顺利利。” 他永远是那么朴实,话不多,也不煽情。 林默举杯喝完杯中酒,本想留他多坐一会儿,周满昆还是闲不住,一扭头功夫,又跑回了厨房。 严夜洲笑道:“老周就这么个人,他的好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你也无须担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一辈子,能开开心心就好。” 林默点头,端起酒杯一一敬过去。 境界虽说提高了,酒量这种东西,从不以境界高低论英雄。 他喝得快,醉得也快。 很快就人事不省,被周满昆背去了舱房。 等他醒来,酒席已散,除了负责穿云舟驾驭的浑苍和解贯,所有人都已经回舱房休息。 他来到船舷边,借着深暗依稀星光,打开了徐渝留下那封书信。 见字如晤,恋恋相知常入梦,往事不可追。哀惜昨日,却道无缘。君心一片深知,奈何天不从意。勿念,勿意,勿思,勿寻,天若有情,自藏于念。 故爱。 信很短,却是诀别。 林默摘下葫芦,又往嘴里灌酒。 喝进去的酒水,流出来的却是眼泪。 光阴无法倒流,南阳徐府喜堂上刺出的剑,永远无法收回,注定了他们之间这道永远迈不过去的鸿沟。 境界天堑可以用毅力抹平,心里的沟壑呢! 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拭干脸庞上的泪,仰望星空低语喃喃:“一路好走……” —— 一路好走。 前往神人天的旅程相当顺利,一路上除了在两座属于幽星的星辰残片上停留补给,其他福地都没有停留。 渡船无法进入瓮城,只能停靠在瓮城外仙家渡口。 浑苍和解贯得将穿云舟驾驭回苍鼎山,他们不会跟去神界,所以在渡船上就已经提前和林默互道离别祝福。 分别几十年乃至百年,对他们这种层级的修行者属于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就住在同一座山上,有时候闭一次生死关,也可能几十年百年不见一面。 但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的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浑苍、解贯看到林默身边那三个风格迥异的仙子时,他们会心一笑,觉得神界那座起名为‘五源台’的山头将来一定不会太寂寞。 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女人柔软的胸怀更能疗愈男人受伤的心呢? 林默走在队伍最前面,三个仙子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其他人都落下一段不小的距离。 景晖楼负责的城门外,姜璇和姜雪峰等在那里。 当姜璇看见一行人,更看清林默像被三个女人押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姜雪峰也在笑,笑得比较含蓄,男人在这方面,更能与男人共情。 像他们这种世家出身,人也长得不赖的,通常容易命犯桃花。 桃花易开,也易落。 缤纷落英下保持片叶不沾身那才是最高境界,姜雪峰最多算中境,他也有不少情债,不过看林默的样子,简直就是刚入门的初哥。 林默脸很红。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姜璇还是姐姐。 “你准备在神界扎根?” 姜璇把扎根两个字咬得很重,很明显话里有话,问这句话的时候,还冲他身后三名仙子直眨眼。 林默不想跟她开这种玩笑,以拳堵嘴,干咳一声,说道:“听说姜尘坐上了景晖长执位置,你就代我跟他道个喜。” 姜璇打趣道:“就一句话,也没个贺礼。” 林默手一翻,手上多了一只盒子,上面刻满古老符纹,这是他带青女去霁山时,以木性真源精华,仿寂那支剑匣炼制的,自成天地,已经算得上非常厚重的一份重礼。 其实他送礼还有另外一个意图。 匣子里面有一封信,禁制在剑匣里面。 这是他上次见面时,两个人私下的约定。 当有一天林默准备好仗剑登天,就会提前知会姜尘,他们也会做好准备。 通往天人界的路在洞明天,准确来说,就在景晖楼所掌握的大洞天内,所谓洞天,即通往更高天际之路。 也就是说林默必须跨过以姜道广为首的那些人,免不了经历一场恶战,姜渃、姜尘可以说服洞明天上好几位真仙作壁上观。 林默先前还有顾虑,毕竟姜道广是他直系先祖,很难保证姜尘不会因此设下陷阱。 而姜尘用一封信打消了他的顾虑。 姜渃的信。 信上开诚布公,讲明了当年他如何陨落,神魂坠入幽冥,与游魂天达成交易,以找回一件游魂天遗落五源大陆的法宝作为代价,记忆转世五源,然而那时姜渃突然就多出了五源结丹这个记忆,以他的推测,可能是幽冥六天在他神魂中做了手脚,同时也有了一统五源大陆,以五源结丹为基础,自立一脉,改天换地的想法。 这也导致后来姜道广不惜消磨百年道行,谪凡五源斩去他肉身的行动,背后动机也正是因为天人界不愿看到群仙飞升,如他们推翻神灵统治一样,最终取代他们的位置。 五源是个神奇的地方,拥有诸天之上,奠基强大仙人的力量。 不管姜道广当年保留他的金丹和魂魄完整是否出于心底保留的一丝亲情,至少姜渃本心不愿意按部就班,接受洞明真仙们施舍安排。 林默如真能仗剑朝天,肯定会与洞明天姜道广等天人老祖的忠心拥趸有一场生死大战,真仙陨落不可避免,姜渃亦可乘机突破,飞升洞明,掌握一部分属于景晖洞天。 这封信不是用亲情打动,而是一场交易。 姜渃就是让林默尽可能减少对手,而得到的利益远远高于他所付出的代价。 所以林默愿意相信。 有无这封信,他都会行动,既然有人愿意从中交易,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 所有的一切,也许冥冥中早有人做出了布局,也许是魔尊,也许是幽冥六天,也许还有别的…… 管他呢!干就是了。 —— 五源台山就在九婴地盘边沿,神界灵气之充沛,远超青莲、洞明这些仙人把持的天地。 神灵纳天地之息,灵气自生,可以说神界便是纯粹灵气的源泉。 只不过在这方天地中,林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神灵,一次都没有,神灵祭主,次神倒是见过不少,像朱厌祭主长右,等同三洞境大圆满,他们之间就进行过一场拳拳到肉的友好问道。 结果不言而喻,不然五源台还能立足神界? 青丘那位九尾,也许就是最接近神灵的妖修,去年林默与她问剑一场,约定好各递三剑。 问剑并没有任何观众,事后也没人知道结果。 不过从青丘传出来的消息,弦月自从问剑后,再没出现在青丘,有人猜测,她是受了重创。 反正林默倒经常出现在神界各处,说去就去,就像整座神界成了他的道场,不过通过墨犀五源台放出风,他们绝对不会把神界当做任意收割的牧场,同时还会驱赶那些通过归墟来此天地猎杀神兽的仙家。 当然这些小举动并不能打动本来就以弱者为食的神界各方势力,他们根本不在乎弱者生死存亡,真正令他们对五源台刮目相看的是林默自身的强大。 至少千年来,敢于向神界九大正神祭主问剑的人只有林默。 也唯有林默。 —— 陆离来到这方天地,仿佛鱼儿跳进大江大河,独立闭关两年后,洞明悟玄,一破壁垒,直接洞悟,随后学林默游历神界大半年,一路到处找人问剑,输赢参半。 严夜洲也紧跟其后,成为洞明悟真一员,不过他比较稳健,破境不破境对他来说一个样,反正都在五源台,他又不像陆离,整天躁动得厉害。 姚紫嫣是第三个,走了洞明悟神之道。 豪末反而一直卡在元婴大圆满,以林默分析,她吸纳五源时已经筑基大圆满,反而转化不彻底,拖慢了破境速度。 最让人意外的则是王屏峰,后来居上,同样洞明悟真,剑意纯粹而辛辣。 当然前者都不算意外,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境界,早晚的事情而已。 真正意外的是青女,虽然尚有火性真源未替换,道树却如林默一般,吸纳霁山真源后,生机勃发,发生异变,竟然跟林默如出一辙,打开大罗天劫而遁入其中。 …… 一切都按林默预想。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破境,洞悟,闭关,修行的惊喜当中。 一道剑光划破长空。 林默瞬间遁入虚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为杀上天人界做最后准备,却不曾想,这一去,竟杳无音信,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反应过来,等待他们洞明悟道,也许才是他为杀上天人界所做的最后准备。 毕竟天人都是天道意志的参透者,他们本身就代表部分天道,这一去,他根本没有十足把握,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在乎的朋友,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净土。 林默去了哪儿?根本不用猜测。 是生?是死? 没人能事先判断。 —— 一道光,沿着大地尽头的天际线染红了厚重的乌云,仿佛初生的太阳,瞬间变得明亮刺眼。 刺眼的光线后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随着光线收敛,刺目的光开始黯淡,黑点也越变越大,当黑点越来越近,光芒后清晰可见一条人影。 这片洞天属于一个道号千鹤的老洞神,他原本是邀月楼一脉,不属嫡系,因此也没混到个什么副楼主职位,幸亏很早飞升,拥有这么一片不大的小洞天,活得悠闲自在,偶尔谪凡去青莲,游戏世间。 没有哪个洞明真仙不把自家地盘看得重,毕竟一座小洞天所拥有灵气,只够维持一名真仙修行。 修行本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然有人争夺灵气资源,就相当于在劫掠他的天寿。 千鹤毫不犹豫,念头一起,法相自生。 顶天立地挡在属于他自己的小洞天地盘边界,大手一张,便将来人阻挡在外。 如果对方还要继续往前闯,他便用那双神灵金身大手,将这只蝼蚁捻成齑粉。 “来者何人?可有道脉接引。” 眼前那人在他面前比一只蝼蚁还要渺小,不过看起来像剑修。 千鹤对剑修向来没好感,整天就会扛着一把剑到处说什么一剑破万法,同境无敌什么什么的。 啥叫一剑破万法? 破万法也得靠实力说话。 同境无敌? 剑修真那么牛逼,洞明天牛人多了,专门对付剑修的符法术诀也不少,就他自己,就会那么好几种。 真正实力不济,哪怕你有再锋利的剑,也很难逃过术法符书的束缚。 那人看上去相当年轻,眉清目秀,脚下踩那把剑看起来剑意流转,不同凡品。 “我找景晖楼,老人家可否指条明路?” 年轻人说话倒是彬彬有礼,看不出太多戾气。 能来洞明天的真仙有几个敛气功夫差了,千鹤一点没客气,冷面冷言道:“自家前辈没给你符术指引,滚,滚,滚,老子这儿又不是帮你指路的标牌,你还真当有仙人指路啊!” 年轻人倒没生气,笑呵呵道:“老爷子说话倒也风趣。” 千鹤呵斥道:“风趣你个头,爷也不老,再不滚休怪老子一巴掌拍你个三魂没了七魄,仙人不发威,你当我真是指路明灯。” 年轻人道:“我叫林默。” “你叫啥干我屁事。”千鹤五指微曲,指尖轻颤,已经灌注真元。 林默道:“问个路而已,老人家何必恶语相向。” “聒噪。” 千鹤五指攒簇,抓向对方,藏在身后的左手上捏出一记天地锁剑符,防备对方体窍飞剑忽施偷袭。 林默叹了口气,不承想洞明天这些整日不挪窝的老王八蛋一个个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整,要这样下去,等找到景晖楼洞天所在,岂不是得杀个血流成河。 也是没办法,谁叫自己在这片天地没个朋友。 洞明天完全跟青莲仙界不同,这方天地由一个个洞天相连构成,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其他人居住。 不能像当年飞升青莲一样,随便弄个假身份,慢慢熟悉这方天地的环境。 身子一缩,双手各执一剑,一次次递剑,看上去毫无章法剑术可言。 剑光或弧或直,眼花缭乱,光影凝而不散,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光影大网。 那只抓来的金色大掌如泥塑木雕般片片削落,金光点点,散落天地。 千鹤心痛不已。 每削落一点,那都是他年复一年,积累天地气运所化,法相金身受损就是在消磨道行。 左手暗藏那记锁剑符始终递不出去。 对方根本没有祭出飞剑,持握在手的,也仅仅是两把剑气凝成的剑意,浪费珍贵的锁剑符毫无意义。 他不禁暗自心惊,这家伙哪冒出来的,剑意如此犀利,自己这尊金身法相,加上道场加持,竟然对他丝毫起不到厌胜。 “老头,问个路而已,有必要不惜千年道行跟我耗下去?” 千鹤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按洞明天惯例,有刚来的真仙迷路,只需他现出法相,人家就乖乖绕行,哪像眼前这位,直不愣瞪闯过来,面对他还一点不忤,说砍就砍。 “你说你找什么地方?” “景晖楼。” 林默也打出点火气。 这些洞明真仙有自身洞天做道场,战斗力远超魔君,若真离开道场,事实上他们个顶个实力远不如魔君强悍。 千鹤道:“景晖楼在东边,你一直走,看见玉京山,景晖楼大洞天就在山阳。” 林默道:“多远?” “五十万里。” “五十万里!” 林默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持剑悬停半空,说道:“老头,跟你打个商量,能不能借件飞行法器,五十万里我就这么御剑过去,还不得累死。” 他对这方天地实在不熟,没有符意道韵标记,很可能瞬移到更远的地方,他可不想像只没苍蝇乱撞,也不想御剑远游消耗真元,要不然找到姜道广,不等开打,自身真元先竭,那个打个屁啊! 第223章 一路向玉京 千鹤怒不可遏。 乱闯地盘倒还罢了,大家两相罢手,揭过不提便算,还真当洞明天仙人是泥捏的。 法相高高扬起手臂,一身金光流转,双手合抱成拳,狠狠砸向蝼蚁大小狂妄小子。 “去死——”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拳头宛若一座小山,挟风带雷。 林默芥子般身影不闪不躲,剑光笔直一线,迎向拳头。 呛的一声清吟,刺目的光穿过金色拳头,带起金光点点,直逼巨大法身相眉间。 剑意冰寒,离眉心尚有数丈,千鹤已能感到剑锋上那种令人恐惧的幽幽凉气。 砰然声中,法相随之消散。 千鹤真身一退数里。 发丝散乱,血从指尖不断滴落,惶惶如丧家之犬。 自家道场给人逼成这种样子,怕是千年来,他千鹤还是洞明天第一个。 也算是千古笑话第一人了。 还没等缓过气,又一道剑光直落。 千鹤双手各掐一诀,祭出本命物法宝,悬浮头顶,一口形制古朴的大钟,锈绿铜斑,钟身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如长河流转,层层叠叠,组成一道阵法,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其间。 剑光毫无意外,落在大钟上。 钟声又闷又哑。 文字长河被一剑直接劈开,生生将铜钟砍出一道长达半丈的缺口,不知毁损了多少钟体上古老文字。 虽铜钟未破,千鹤同样被透过铜钟的强大冲击力推倒,跌坐在地,面如金纸,一口老血喷薄而出。 伤在钟体,本命物带来的反噬却伤及窍腑。 “别砍了,要什么,我给。” 千鹤脸皱成一团,不住揉着胸口,眼睛盯着林默,却又不敢露出怨毒神色。 林默笑嘻嘻站在那里,道:“早说嘛!非得挨上一剑。” 千鹤起身,收好那口已经被砍破的铜钟,肉疼不已,要想修补回来,只怕又得花上成山的天材地宝,他又不是邀月楼重要人物,下面上供数不清的珍宝,他能分到多少,这一剑,几乎砍去了他三十年份额。 现在青莲的剑修都这么猛了,全不把老家伙放眼里。 他伸手往天空虚抓。 一片云彩便被他撕扯下来,捏成一团抛给林默:“这片飞云能带你去玉京山,不过事先提醒,路途会经过很多洞天,最好绕道而行,到时再有什么冲突,勿怪言之不预也。” 林默接过,随手往地上一扔,小小云团化成一片浮云,如毯如垫,悬停脚下。 千鹤面色铁青,目送瘟神远去,又抬起手揉着胸口。 今天这损失实在太大了,先前给一阵乱砍乱斫,消磨了二三十年法相金身积累,那都还好,毕竟不需要天材地宝来填补;本命物受损,又是三十份额没了;最后这片飞云,也是他花了很多年,观想太玄仙宫仙海云天仿制而成,炼出的云海也就那点,为了打发这瘟神离开,一送就是十之三成。 唉!得让邀月楼找补回来。 转念一想,不急,先看看那姓林的会不会跟其他人杠上,等他多打几个,到时跟邀月楼提出,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最好杠上的就是掌权那几个。 想到这,他自己都笑了。 其实洞明天之上,拥有的天材地宝数量远多于青莲,不过洞明真仙不愿与别的修行者共享洞天灵气,因此并没有人采收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真仙们坐着就能得到青莲各大福地的供奉,他们又何必劳心劳力。 —— 千鹤的飞云坐起来相当舒服,整个人像陷进了棉花堆,坐着躺着都相当惬意。 这次离开前,他随身携带了不少酒水,下酒小菜也准备了不少,全是周满昆的手艺,这家伙这些年有神界充裕的灵气,修为没见得长,厨艺倒是提高的不少。 云朵向东,很快就飘出了千鹤洞天。 飞云上有千鹤的符意指引,不用他去操心驾驭,蓝天,微风下,喝过几口酒的他很快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 炸雷般怒吼再次将他从梦中惊醒,一只巨大的手掌伸向天空,抓向他身下这片云彩。 又来! 林默不假思索,祭出剑便朝下方挥去。 万里碧空,剑光一线,横切而过,仿佛将蓝天一分为二,正好在那只巨大手掌手腕位置。 粗如瑶柱山峰的手腕多出了一条细线,没有鲜血迸溅的画面,手掌似乎与手腕稍稍错位,细线裂开一条缝隙,倾泻出一股股炫目七彩流光,化身千万彩条,一上一下,相互缠绕连结,试图将手掌和手腕拉回原位,重新拼接。 又一道剑光掠过,准确地掠过刚刚那条横线轨迹。 流光彩条再次被切断。 “哪来的野小子,懂不懂规矩。” 刚刚炸雷般的声音嘶吼起来。 林默俯视大地。 高山之巅一名身材魁梧雄壮的大汉正怒目而视。 两人看了个对眼。 林默回答相当干脆:“不懂。” 伸向天空的巨掌已然化作点点流萤被罡风吹散,没了手掌的手臂也缩回大地。 大汉揉着手腕,掌沿处一条血线赫然,眼睛里面也露出了惊讶。 “刚来?” 这家伙看似五大三粗,似乎比千鹤把稳不少。 林默无意跟整个洞明天真仙为敌,淡淡道:“没错,在前面借了块云朵,想去玉京山。” 大汉抱拳,双手过顶朝天拱了拱,“慢走不送。” 林默反倒奇了,按理说洞明天仙人一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服谁,相互斗法,哪会点到即止,主动退让的道理。 他倒想问个明白,收起飞云,纵身一跃而下。 跳落过程大汉并未阻止,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举动,只不过眉头皱了皱,随即舒张开来。 “你怎么不拦?” 这话问得无头无尾,很有点街头无赖明明知道别人不敢动手,反而凑上去大声嚷嚷让人朝他脑袋上来一下的意思。 大汉笑了笑,笑容尴尬,一看就是硬挤出来的。 “我来自河山楼,姓卓。” 姓卓,河山楼! 林默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卓姓大汉道:“很早就听说从青莲出了个林姓剑修,一人一剑斩去了景晖楼三大楼主谪凡分身,你是剑修,刚来,这还不明显。” 看来这位比千鹤更留意外边风起云涌,一口便道破林默身份。 林默道:“下界河山楼、阆风城卓家都是你晚辈?” 卓姓大汉道:“没错,鄙人道号河阳。” 林默眨了眨眼道:“卓家给你通过气?” 卓河阳道:“不止卓家,姜舞岩也跟我通过气,怎么说,这也是景晖楼内部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当然不会掺和。”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祭出飞云重新启程,卓河阳叫住了他,“此去景晖路遥,不如稍坐下来歇息片刻,你我将来少不得还有不少交道。” “那敢情好。” 第224章 陆离的野望 要说陆离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成为改天换地的第一人。 现在这个梦想渐渐成了奢望。 林默实在太强,破境速度简直超出了他能想到的任何边界,所以他在林默面前从来不敢念叨新编的自介诗。 丢人! 他陆离还是有羞耻心的。 然而最近几年,青女崛起的速度让人惊讶,照这个势头发展,他想坐稳第二把交椅的希望都会变成泡影,所以他得努力提高自己。 如今他在神界的名声已经烂大街,好几次登门问剑,都被人推三阻四,拒之门外。 原本神界强者为尊,现在多了个林默出来搅局,五源台所有修行者不管走到哪儿,有林默那么一尊堪比神灵的大靠山在那儿镇着,谁敢跟他们死磕到底,结果就是问剑成了切磋,大家都很难全力以赴。 问剑不用全力,那还打个什么劲。 问题是,修行到了他这种地步,如果不放手斗法,很难从生死一线感悟天道真意,何时才能通明洞悟,直至天人合一。 只修长生道,从来不是他追求的道。 林默悄无声息离开,他也悄悄下山,径奔神人天而去。 神界洞悟,与洞明天相隔天地,没有飞升洞明天机会,他想回青莲,仗剑开天,去洞明天界。 至少不会被人笑做永远跟在林默后面吃屁,即使追不上林默的步伐,他也要凭自己手上这把剑,砍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手上持有景晖城颁发的不设时限的进出腰牌,走出归墟瓮城自然也不受阻拦。 进入神人天后,也没有急着开天飞升,林默毕竟走了有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苍鼎山是否安好。 他自认自己是个相当负责任的人,这一点比林默有过之而无不及,准备回苍鼎山看上一眼,如果苍鼎山没问题,说明林默在洞明天尚还顺利。 于是他乘坐了一条前往百花福地的渡船,虽说现在五城十二楼都有渡船前往混沌福地,但总量还是不多,像神人天这种特殊地方,尚还没有直接去混沌福地的舟船可搭。 经过数旬枯燥的渡船生活,总算再次回到熟悉的第二故乡。 混沌福地灵气比神界稀薄太多,不过在陆离的感觉里,这里的空气远比神界更加香甜。 五源台转来转去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个除了修行就是修行,还三句话不离林默,好像他陆离在五源台就是个影子,根本没人重视。 苍鼎山就不一样,至少还有谷涵阳可以喝酒聊天,有一大票视他为偶像的年轻弟子。 苍龙峰直入云海,像一条刚从大地破土而起,冲向天穹的青龙。 这是他亲自为原青木宗过来的修行者选中的修行道场,不是因为这里灵气比其他地方浓郁,单纯就因为这座山最高。 他喜欢站在高处。 到了苍龙峰,也没有御风直接落在峰顶,而是落到山脚,从山门走上登山石级。 “你是谁?这里是苍鼎山苍龙峰,外人不得随意上山。” 有个脆生生的略带稚气的嗓音从后面叫住了他。 一个年纪约莫只有十三四的少年腰里挎了把木剑,用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左手按在剑柄上,两条腿一前一后,如弓张弦。 陆离指了指自己鼻子,“你不认识我?” 少年摇头,眼睛微眯,神色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还是报上名号,若是山上有相熟朋友,我可以帮你代为通传。” 陆离笑了,倒退着退下石级,站在山门牌坊投下的阴影线上,笑问道:“这样行了吧!” 少年收起刚刚那个姿势,身子站得笔直,点头道:“不错,你还知道山上规矩,从五城来的?” 陆离装着吃惊,吸了口气,道:“这都能猜得出来,你学过卜算。” 少年面露得意,随即绷住,道:“苍鼎山什么地方,咱们林山主可是连洞明真仙都能砍的真仙中的真仙,陆掌执同样一人能打一群元婴,没两把刷子还能把守苍龙峰。” 敢情少年把看门值守当成了把守苍龙峰无比重要的职责。 陆离很欣赏这种认真对待每个职责的态度,也很欣赏这少年的厚脸皮,感觉真有他少年时那种死不要脸的狠劲。 “说得很好,前面那些说林山主话,以后就不要再给别人提了,那可是本山秘密,后面那些尽管多说些,混沌福地嘛!能揍元婴就已经可以震慑很多人了。” 陆离伸手想去摸少年脑袋,经他灵活一闪躲开,只得讪讪缩回,顺便抹了抹鬓发,“你叫啥?入山几年?” 少年道:“我姓王,王春木,入山不到一年。” 说出这些话,他突然警惕地打量着陆离,疏淡的眉毛皱成一团,“你还没报你的名号呢!” 陆离笑道:“其实呢!我就是苍龙峰的人,只不过出去游历了几年,你新来的,不认识我也很正常。” 王春木可不吃他这套,小手一伸,“你说你是本峰人,拿出身份牌来。” 陆离注意到少年腰间宫绦上挂了块青色小圆牌,朝外这面刻有‘苍鼎’两个古朴小字。 以前苍鼎山没有这种身份牌,可能是他们离开后,暂代山主职的昧然等老一辈按五源宗门规矩新搞的花样。 他只能苦笑道:“我都说了,出去了几年,你这牌子是这两年才有的吧!我怎么会有?” 王春木眼珠直打转,将信将疑。 其实他也不清楚身份牌几时有的,毕竟刚入山不到一年,一入门就有了块这种牌子,理所当然认为山头上所有人都应该有这么一块。 他还是不放心,说道:“那你说个名字,我去把他叫来接你。” “老宗,宗海山。” “宗……”王春木直晃脑袋,他想不起苍龙峰上有这么个人。 宗海山这种老人,一到苍鼎山就常年闭关,很少在新招弟子面前露面,相比林默、陆离、豪末、王屏峰、姚紫嫣这些曾经对外出过手,经常被年轻弟子津津乐道的前辈来说,他们这一拨除了偶尔现身带一带年轻人的那几个,多半默默无闻。 “那就昧然,要不钩钜、浩墨那俩傻小子也行。” 昧然,王春木当然听过,听过是听过,他也挨不上边啊!钩钜正是他们这拨传道人,浩墨也是年轻弟子传道人之一,结果在这家伙嘴里成了傻小子。 “你谁啊!敢这么乱称呼我们传道恩师。” 王春木脸都皱了起来,两边脸颊各鼓起一个大包。 陆离哈哈大笑,伸手快速摸了下少年头顶,“你也是个傻小子,我可是你最佩服那个。” “我最佩服的是林山主。” 陆离顿时哑然。 罢了,罢了,真不识大体,放着眼前大好机缘不把握…… 就在这时山道上走下来一人,却是青木宗老人望气士凌真,一眼就认出了山门前的陆离,怔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走下石级,“你怎么在这儿?” 陆离道:“回来看一眼,如果没太大问题,我还得走。” 凌真冲王春木挥了挥手,“你先去忙,不用管了。” 王春木重新打量着陆离,往山门后值守门房走,三步一回头,一直不停挠着头发。 陆离笑道:“这孩子挺有意思。” 凌真顺着他目光看了眼,道:“今年仙鸣山送来的,暂时在这边教些基础,看日后发展,再指定师承。” 陆离道:“适合水木两道,我记得林默留下的典籍里面,有专门修行这两种道法的要诀。” 凌真嗯了声,道:“我会提醒钩矩,话说回来,你现在怎样,豪末师叔、柳师妹怎样。” 陆离把五源情况大致说一遍,当初林默就说过,但凡苍鼎山这边有人晋升到元婴大圆满,按个人意愿,可以选择去五源台破境,只不过去神界破境,有好有坏,好处就是那里灵气充沛,破境相对容易;坏处就是没有借天劫直接飞升洞明天的机缘,除非像陆离这种,直接冲到中期洞悟,自行开天。 不过那时林默并不清楚洞明天被先行者把持,后来者即使飞升,迎接他们的,可能不是浓郁灵气的修行环境,而是先行者充满恶意的截杀。 随后陆离上山转了一大圈,御剑去了鼎心峰,跟谷涵阳几个喝了场大酒,聊了些这几年的事情。 —— 苍鼎山依然平静,五城十二楼也没有中断万流渡的生意往来。 陆离在山上住了大半月,确认山中无虞,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独自来到齐云峰顶,祭剑出窍,森然剑意笼罩苍鼎。 那道强大的剑意潮水一般向着群峰四周扫去。 五百里苍鼎十八峰人人都感觉到了这股凌厉的罡风,哪怕正在闭关的老人也都披衣而起,御风悬停空中,看着齐云峰上风卷云生那一幕画面。 “开个天这么大阵仗,比接引还厉害。”长春子讶然惊呼。 资质所限,他这辈子顶了天就能到元婴初期,洞天悟道基本上就是妄想,哪怕林默留下来的登天道不止一条,对他来说,哪条道都是死路。 天意所定,无可奈何。 明巽摸着下巴胡须茬子,微笑道:“只怕林小祖开天的阵仗比这大多了。” 对他而言,陆离再强,不也落后了林默好几步,而林默可是他亲手从众人中选出,带上的药王峰,这般荣耀,足够他吹牛一辈子。 一道明亮如日的剑光自峭峰独秀的齐云峰山巅而起,直冲天穹厚重乌云,剑光比雷电更加刺目。 闪电遇之而逝。 剑光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直入穹顶。 嗤的一声轻响。 天幕上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裂口,裂口后有金光流动。 嚓嚓嚓…… 裂口不断变大,金玉般光浆从裂口如水流淌,又被高空强劲罡风吹散,化作点点流萤。 像是晴天里满天星斗。 通天之路,但凡修行者谁不梦想有那么一天。 然而又有几人能有如此气魄,一剑斩天! 上一次飞升,太过仓促,由三城破天接引大阵引发天劫共鸣,陆离和豪末毫不犹豫选择了结丹迎接天劫,随即与天劫风云一同卷入青莲,观众只有柳凝霜和青女,不符合陆离一向高调的作风。 这一次,他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如此壮阔天象,只怕连数百里外雍国上京也能看见。 他要的就是万众瞩目。 不止如此,他还要在洞明天界打出一片属于苍鼎山的地盘,让未来千万年苍鼎山弟子,除了记住林默,还得记得他这位开疆辟土的陆祖爷。 想想就很过瘾。 天地威压被剑意挤压,形成浪潮般罡风驱散了山间云雾,天穹之上的一切清晰可见,隆隆风声,掩盖了所有惊呼赞叹。 天穹裂缝越来越大,金色光令天地重回白昼。 剑光依然一直向上朝天疾去。 陆离想得没错,整个上京都被这一幕天生异象惊动,百姓纷纷走上街头,顶礼膜拜。 仙人升天,混沌百姓几辈子都不曾见过。 混沌福地数千年,真正从福地飞升的,也只有沈羲一人而已,那也是只记载于书籍的传说,如今他们亲眼见证。 雍帝站在皇宫最高处,身边只有一群宦官。 “你说这是林山主,还是那位陆天师?” 大太监道:“不管哪位,都是我雍国之福,仙人飞升,有苍鼎山在,我大雍将国祚延绵万年。” 第225章 天地唯剑 洞明天界,景晖楼真正所在。 一场注定到来的战斗一触即发。 早年被视为半熟庄稼的林默,今日一人一剑站在了高高在上的真仙们面前,毫无惧色。 这个看起来沉默的年轻人,只是单手执剑,尚未真正递出一剑,整个景晖洞天间就有无数剑意凝聚。 不止他身上疯狂流泻的剑气,更像是天地间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数千里洞天山河,笼罩在一场剑意凝聚的绵绵细雨中。 聚集在景晖洞天的真仙,人人面临剑意侵袭。 宛若无数飞剑,来去无影,纵横交错,起起落落,剑光残影,构成了一幅由线条勾勒出的光影盛景。 林默一腿在前,弯曲如弓,手臂张开,剑锋微颤,轻声喃喃:“八相。” 洞天山河、林木、飘散空气中的各种气运如获敕令,只因他简简单单两字,天地变色。 须臾间,天色暗沉,大地漆黑一片。 疾风,天火,暴雨,泥泞,流星,雷霆。 加上剑气天地,八份剑道显化出的壮观剑光,同时闪亮于天幕。 疾风如刀,天火如龙,大雨瓢泼,地面化浆沉陷,流星坠落乱石如冰雹,雷霆交织,雪白刺目。 仿佛天幕之上,八尊神灵齐至,驾驭着八种难以理喻的天道神通。 没有任何一个真仙能同时以术法拟现这八种天地神通,他们所活的悠长岁月中,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神灵将八种神通聚于一身。 姜道广更是坚信,这只是林默这些年从神界学来的某种古怪术法,打造出一片拟神天地,更多是震慑人心,让召集来这些真仙们知难而退,不再掺和这趟浑水。 战场之上,他和姜景阳、公孙俊羽三人才是真正主力,其他人不过是碍于天上那位祖宗召唤,前来凑数掠阵的看客,除非他们真正占据上风,这些人才会拿出本事,争取在老祖宗眼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姜景阳负责阵法维持,作为姜姓老祖之一,他深知天上那位祖宗存在对于整个景晖姜氏的意义,只有老祖宗坐镇天地,景晖楼道脉才会一直由姜氏一脉把持,也能在整个玉京山道脉高高在上,无人敢低看一眼。 公孙俊羽身为道脉嫡传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姜道广迅速环顾四周,施展一门天眼神通,双目生辉,熠熠然灵光流转,穿透沉沉疾风,天火……等组成的剑光天地,竟然找不到那个超出预期成熟果实年轻人的踪迹。 莫非这家伙这几年躲藏神界,还学会了遮掩天机,遁形无踪的本事。 打破他脑袋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区区修行了几十年的剑修,就能和他们这种活了数千年的天界真仙抗衡。 当年在鸦山确实是大意了。 一则他们深入魔域捉拿这家伙时太过轻松,让他们充满懈怠和轻视;二则没哪位真仙愿意连同真身出现在青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青莲毕竟存在着像真诰等三家后来者祖庭,他们为了削弱玉京道脉,抢夺洞明各大洞天道场,可谓不遗余力,指不定就会冒出一场伏脉千里的围杀,让他们身死道消。 如今在自家道场内,他们全无后顾之忧。 这方天地,他们就是天,天道运数,地利人和都在他们一方。 姜道广手一晃,剑在手。 两指并拢在剑脊上轻轻抹过,好似剥下一层剑衣,剑光铺地,化作无数条雪白剑气迅猛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与天地间各种异象冲撞在一起,隆隆如大地低沉嘶鸣。 与此同时,心声提醒周边属于景晖道脉那些看客道:“别傻站着,尽早解决,大家也有好日子过,若老祖不痛快,我想他并不介意重新扶持几个登天,替代你们的位置。” 道号左岸,姓蔡名群峰的少阳四代祖就在其中。 他并非属于景晖楼嫡脉一系,而是属于琼华城,只不过他从五源飞升至此,姜道广属少阳开创者,他自然也被归为景晖传承。五城的组成,原本就是十二道脉分离出去的旁支,为切断魔域入侵青莲组成的战斗军团,后来随着势力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不逊十二道脉的道脉祖庭,五城中也有不少归脉认祖,蔡群峰便是其中之一。 闻言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剑诀驱散身边不时侵扰的剑意,祭出本命剑,一剑刺地,原本泥浆翻涌的大地顿时冒出无数明晃晃的电浆,浆涌如泉,嘶嘶声中沿着地面裂缝蜘蛛网般向四周扩散。 肉眼、灵识找不到林默的形迹,他们不得不用这种笨办法,让各自法术充斥一片天地,只要配合得当,无漏无隙,林默始终无所遁形。 姜道广皱起眉望向四周,对这些人极其不满,就是一帮光拿好处不想办事的老王八蛋,要不有老祖在天上镇着,指不定这些人连来都不愿意,等老祖拿到姓林这副窍壳,这次只怕能坚持上千年,他一定要跟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好好算一算账,大不了多出几剑,斩落几个不听招呼的家伙,反正下面元婴大圆满等着天上腾位置的大有人在,还怕没人接替。 他也不得不承认,林默确实天赋极高,自己真到洞真明悟,才谪凡下界留下的血脉传承竟然没有一个能达到这种高度,虽然这姓林的名义上也算姜渃的种,很可惜,他身上流着的不是姜家的血。 要不然…… 姜道广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他不敢想得太过深入,生怕一个念头也会被天上的老祖宗感应,老祖一旦发火,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自己相中的接班人太不争气,居然至今无法斩却尘缘俗念,还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野种怀有一种难舍情绪,斩三尸是玉京道脉必走的一条悟真路,真像真诰、玄都、太玄那些旁门左道,舍不得挥出慧剑,斩除心念中人性部分,何以成就真正的洞天明悟,哪怕飞升到洞明天界,他们不也只能在天界边沿徘徊。 实在不行,等老祖事了,干脆另外扶持一支后人上位,可他思来想去,竟找不出后代中除了姜渃一支,谁还具备这种能力天赋的后人。 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留下他魂魄金丹,自己亲自来调教姜尘,不就能教出个符合预想的接班人。 心湖间忽然泛起涟漪。 “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打起精神,那小子在洞天中另起天地,就是要断绝你们灵气源头。” 姜道广心神一敛,灵台空明,往天地间望去,果不其然,原本浓郁如水灵气正被林默天地异象驱散,渐渐变得寡淡,这样下去,他们维系阵法运转的灵气很快就会枯竭。 到时候,聚集洞天道场内的所有真仙便成了无源之水,只能靠自身小天地内保留的真元来应付对方,他并没有忘记,那个野种体魄有多强,没有天地共鸣的术法,在场不知有多少真仙会在近身肉搏中倒在他的剑下。 “大伙儿准备好各自灵晶,他在用神界妖人的办法对付我们。” 妖族不以灵气为修行之本,他们围杀仙界道修的办法很简单,搭建天地阵法,抽空灵气,再一点点消磨仙道自身真元,哪怕境界不济,只要阵法足够牢固,迟早能将围困者消耗得油尽灯枯。 看起来那个野种这些年躲在神界,不仅仅在努力提高自身境界,还跟神界妖族学习了不少东西。 能以修道者身份,在妖界生存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还能从他们那里学到本事,也不知这家伙命里带了什么狗屎运! 姜景阳维持阵法运转消耗最大,此时灵气稀薄,对他的影响最为明显,闻言立即祭出一只袋子,迎风摇晃,顿时云蒸霞蔚,快速弥漫开来,好似远古风雨神灵呼云唤雨,笼罩身周,看似不过数丈方圆,实则别有洞天,这几乎可以算得上一座小洞天道场,坐镇其间,便如有用不尽的天地真元,即使林默侥幸仗剑斩入天地,在他的道场中,同样有余力将其无情镇压。 在这些身居洞明天界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年的真仙身边,谁没有件拿得出手的天授仙兵。 像他手上这件,便是景晖大洞天中孕育出的一只洞天中的秘境,本身便是一座不小的天地,更是一座牢不可摧的阵法,灵气充沛,他早就炼化为本命物,也就是说,随时可以将灵气转化成他自身真元,而且这个过程极其迅速。 姜道广左臂张开,虚握拳头,又一柄剑执握在手。 这柄剑是他在洞明天炼化的一柄天孕仙兵,炼化为剑形,实则如同天地间一艘虚舟,能将洞天与自身完全相连,哪怕林默驱散方圆数百里的精纯灵气,只要没有溢出洞天,他随时能通过虚舟,将灵气吸收过来。 公孙俊羽同样祭出一张罗盘,踩在脚下,瞬间盘大如仙殿,日月星辰,大地河川,草木丰沛。 他手持本命仙剑‘破山’,手捏剑诀,现出千丈法相,仙剑一并扩展,一剑劈下,将满天流星劈得四下激射,天地流火一并破碎,化作飞火点点,滂沱涕泗。 流星破碎坠地,竟然自行堆砌成一条条蜿蜒山脉,将大地纵横分割,火雨落下,山脉燃起熊熊大火,火光遮天蔽日,散布在各处的真仙被火山阻隔,各自祭出的搜索术法便被割裂开来,留下无数空白地带。 公孙俊羽本命剑能搬山填海,架不住流星雨落,山脉断了又生,移了又起,好像完全没个尽头。 他忍不住大喊道:“这家伙哪来这么多真元驾驭如此磅礴天象。” 姜道广也在纳闷,喃喃道:“莫非妖界那些所谓的神灵用秘术将各自神通转嫁给他了一部分。” 双方斗法这么久,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林默祭出的天象并非幻象,而是实打实的剑气天地,却不依五行流转,而是一种混沌天地,相克相生,大道自行运转,仿佛源源不绝,除非妖界九大正神一同现身,否则不可能出现他们各自掌握的神通权柄。 术法能拟出全部天象,但那样的话,真元消耗是难以承受的,完全无法想象。 就算如他这般以掌中剑通灵接天,也很难保证整个天象运转不会出现呆滞,甚至某一种天象衰减,导致整个天地无法运转从而崩塌。 姜道广双持长剑,身躯疾转,平地生起一股龙卷,剑光霍霍,卷向沉沉夜幕,纵声大笑道:“就算你有神灵分出来的少许神通加身,那又如何?景晖道场之中,神灵真身降临也未必能破,你不过就是垂死挣扎,徒劳费力罢了。看在你出身少阳,又是姜渃暂借肉身遗种面上,我这便宜祖爷可以帮你向老祖宗求个情,留你几分魂魄,我去帮你找一副不输三洞境的魔躯,让你暂且栖身,如何?” 他双剑展开,剑光如一朵朵雪白莲花,空中飞旋,搅动各种天象纠缠拧转,相互碰撞,漫天金铁绞动声令人牙酸耳鸣,无数火星泼洒大地。 公孙俊羽一步跨出,脚下罗盘天地随之移动,剑气如白驹疾驰原野,拉出一条雪白剑气长龙,遇山开山,过水断流。 与蔡群峰相邻,远隔百里的一名景晖城老人心声沟通道:“左岸,你看这形势,怎么个打算法?” 这位老人也姓姜,姜余,道号鳞生,不属姜氏嫡系,他的后人都住悬山城,虽然有好几位天赋出众的后人,然而嫡系牢牢把握住观云斋和千痕池两处悟道地,他们旁系只有极少数名额能入内读经阅典,观剑悟道,且时间限制极严,再好的天赋,不给机会,又如何能与天天泡在经典和参悟圣地的嫡系子孙相提并论。 所以他对姜道广、姜景阳之流并无好感,只不过身为景晖楼一员,前来站脚是本分,真要打生打死,干他何事。 蔡群峰展颜笑道:“姜渃那后生通过燃天香传信给你许诺什么?今天姜老祖可在天上看着,你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姜余冲天上竖了根中指,道:“都是他一脉相承,凭什么他就偏心嫡系一脉,老子就算后娘生的,那也是他后人,景晖楼凭什么嫡系把持数千载,要不是老子天赋异禀悟性过人,能来这儿占有一席,不管小姜渃有没有承诺,老子本来就没打算给姜道广卖命卖力。” 蔡群峰道:“不怕姜道广秋后算账?” 姜余气冲冲道:“算个锤子账,老子的供奉从来就是悬山那一份,还给他克扣一大半,没找他要,是因为打不过,等事情平息,老子住自家道场,他还敢来找麻烦,你不见这场架打下来,只要你我不出力,他姜道广就算赢下来,也是惨胜,几百年内,他还有余力;等他恢复,老子神魂都差不多腐朽了,有皮囊也多撑不了几十年,何苦为这点时间去找小辈麻烦。” 蔡群峰只是笑。 姜余又道:“你也不靠景晖楼供奉,就一隔代师徒,何苦来哉。” 蔡群峰眨了眨眼道:“也许我是来看后浪怎么掀翻前浪,没这份邀请,能看到这么一出好戏。” 姜余大笑,“你倒是说了句合意话。” 在场大多数真仙何尝不是他们一样,只不过大家忌讳于天上那位老祖宗,不愿意开口罢了,其实除了姜道广他们三人,在场这些老家伙,精力都放在了驱散近身剑气天象上,没谁真个出全力,将林默祭出的剑气天地重新压缩回去。 下一刻,林默终于现身,全身裹在一道比澡盆还粗的闪电中。 直接劈向落单的姜景阳,分不清闪电还是剑光。 遭遇围杀先斩阵师,这是修行者公认,众所周知的战斗要旨,砍了阵师,对方整个战斗力至少下降一成乃至五成。 看上去林默相当从容,完全看不出被一群真仙围杀得手忙脚乱。 姜景阳毫不在意,他面前这座仙兵天地,就算给林默拿剑猛砍,没个一炷半炷香,很难斩开这座坚韧的天池屏障。 斩开了又如何,这方天地中,他就是天人,还怕你能突然接管天地不成。 然而下一息他就傻了。 那道挟雷带电的剑光直接破开他的仙兵天地,不仅如此,这方小洞天道场内瞬间便被外来的剑气充斥。 他的天地,现在真的成了别人的。 姜景阳来不及撤去洞天,瞬移躲开,只能祭出一道仙阶换身符,刹那间,真身与远在百里外的阳神外身替换。 只见剑光掠过,姜景阳阳神外身拦腰斩成两段,上半身冲天而起,无数流光从上下两段身子喷薄而出,相互缠绕,仿佛一条条细细的长绳,将两段身子拉回原位。 又一道剑光斩来,竖直劈下,那具阳神外身二分为四,剑光不停,只有横竖……等剑光收敛,阳神外身已经碎不成形,灵光消散,变成地下一堆烂肉,缓缓沉入沼泽。 整个过程也就眨眼间。 等姜道广和公孙俊羽真身瞬移返回,林默再次从他们视线内消失。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消失太久,再次现身,已在百里外。 姜景阳连防御阵法尚未祭出,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从锁定他的气机,到杀到身边,整个过程不比他在自家洞天道场移动慢了半点。 别人的道场中毫无阻滞,行动自如,这一点怎么做到的,姜景阳一无所知,想都没时间细想。 双手刚抬起结出一个天圆地方的手印,屏障未生,剑光已至,他一双手腕与手掌连接处便多出一条血线,刚看见那条线,手掌便坠落下去。 他瞪大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全部被剑光占据,最后他听到了姜道广尖利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数息间,一名悟道而通明的洞玄境剑修就肉身元神俱灭。 洞明天界数千年来相互间争斗并不在少数,占据洞天的先行者斩杀后来人,拥有洞天的先行者之间相互侵占而搏杀,但从来没有过刚飞升来的斩杀先行者的先例。 还是如此干净利落地彻底斩杀。 在场所有人无不心惊肉跳,已经好几个旁观看热闹的家伙已经脚底抹油,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谁不担心被杀得性起的几位一时不留心剑意波及,而且那个不留心,极可能就是故意的。 有人甚至怀疑,这就是景晖城布下的一个局,清洗洞明天界,给他们选中的后来人腾空间。 至于姜景阳为什么会死?很简单,寿元将近,明面不好清洗,用这种方法清理,景晖上下谁都说不出好歹。 姜余和蔡群峰也走了,走得比谁都急。 他们倒不是怕被波及,而是有人接近他们的洞天道场,而且还有他们的邻居正大声呼救。 景晖大洞天几千里外,同样是玉京山一角,一名白衣剑仙单手反执长剑,缓缓而行。 凡是遇上洞天结界,他就随意挥出一剑,斩破结界屏障,看一眼洞天内天地情况,然后摇摇头,从容离开。 这种横行无忌的姿态自然会引来洞天主人怒火倾泻。 不过,他这一路已经砍了好几个洞悟真仙,还给他们脸上留下了很难愈合的印迹,所以他之后一路走来,斩破结界窥视他人洞天道场,除了几名洞明真仙出声问候,竟然没一个主动对他出手。 因为这人相当奇怪,看过洞天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摇摇脑袋,像是对洞天甚不满意,拔腿就走。 所以那些洞明真仙也懒得出手,既然不是来抢地盘,他们也不会因为小小的无礼,就跟人性命相拼,一旦搞不好跌了境,不怕洞天被外人夺去,只怕洞明天其他仙人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鬣狗,蜂拥而至。 蔡群峰和姜余老远就看见了这个人。 一袭白衣,在满山苍绿中显得是那么地刺眼。 蔡群峰也感受到从他反执那柄剑上透出的阵阵熟悉剑意。 来自炼剑峰的剑。 又是从五源来的,又是少阳传人。 他简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刚刚才见证了一场离奇的围杀局,做局的像困在笼中的野兽,被困的反倒淡定不迫先下一城,将一位真仙送去了幽冥轮回。 这又来一个,照此下去,整个洞明天界还不得改天换地。 第226章 天人 “敢问可是来自五源?”蔡群峰手结阴阳印,作道门礼。 陆离狂是狂,并不是狂得没边,毫无礼节那种,别人有礼,他也以礼回之:“陆离,打苍鼎山来。” 蔡群峰道:“贫道姓蔡,道号左岸。” 陆离道:“你见过林默?” 蔡群峰点头,道:“此刻正在景晖洞天。” “打起来了。”陆离相当兴奋,一身跃跃欲试的样子,刚来那几架打得实在是极不痛快,林默来生死相搏,他却游山玩水一般象征性打了几场,不符合他给自己定下的行为风范,怎么也得砍上一两个洞明真仙,以后回了苍鼎山、五源台不也有吹嘘的资本,“给我指个路。” 蔡群峰微笑着往后一指,天空中勾勒出一道白色轨迹,最远端直指景晖洞天所在。 陆离一脚蹬地,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惊虹。 空中炸雷阵阵,一连串白雾炸出团团烟圈,被那道明亮的剑虹远远抛在身后。 姜余咋舌道:“现在年轻人都猛成这样,咱们这些老家伙还咋混。” 蔡群峰叹道:“变天了,咱们这些老人除了静观其变,还能如何?” 姜余指了指天,小声道:“你说上面会不会亲自下场?” 蔡群峰道:“难说,不过照这个样子,那位不下来,别人也会找上门去。” —— 景晖楼洞天。 战斗仍在持续,两道剑光斩落大地,百里沼泽如泥牛翻背,泥浆地泉喷涌冲天,一条绵延数百里的沟壑宛然深峡,很快被两边重新聚拢的泥浆填平。 原本在那里的林默在剑光落下前已然不见踪影。 姜道广稳定的道心也泛起波澜。 自家道场内,竟然给一个后生晚辈搅得天翻地覆,眼睁睁看着副楼主姜景阳被阵斩,此后他这个景晖楼主还有脸对本楼大大小小数万修行者颐指气使? 他心念一起,祭出一张青如雨后晴空的符纸,上面符纹金线灿若六月烈日,符纸落地,金线符纹便如江河奔流,四面八方扩散,青色符纸铺地如毯,大地上冒出青嫩枝芽不计其数,迎风而长,或成参天大树,或成百里长藤,不但覆盖了林默祭出的沼泽,也爬满了流星陨石,大火燃烧的山脉;填平了阡陌纵横的河流…… 此符并非他姜道广所画,而是姜家老祖天人手笔,符纸本身就是一件仙兵品秩重宝,洞天千里地衣炼化,承载其上的符意有何等强大,可想而知。 既是一片饱含灵气的肥沃福地,又是束缚神灵,令百神低头的缚神套索,当年姜家老祖掷下此符,便能在神人天外驱退神灵数百里,可惜这种强大的符意,并非想画便能画成,姜老祖也是千年后才画出一张,也是姜道广晋升楼主当日,老祖赠送给他的晋级大礼。 山上传承就是如此,天赋再高,没有强大的靠山后盾,登天路艰难万阻,即使侥幸给你洞悟,踏上洞明天那天,指不定就是你身死道消之日,师承如投胎,古人老话诚不欺我。 就算洞明天上诸多真仙,又有几个能像景晖姜氏拿出真正天人手书大符这种东西。 公孙俊羽沉声道:“出来了。” 果不其然,大地上出现一条剑光,契合符纹金线长河,一路逆流而上。 先见剑光,再见林默。 他一步跨出,一身剑意凌厉,如千军撞阵,根本无视符纹禁制,一路狂奔,足不点地,向姜道广疾冲而来。 姜道广微笑,脚下阵纹迭现,阴阳鱼图旋转,八卦,九星,日天垂象……层层迭出,次第而生。 公孙俊羽法相再现,这一次是三头八臂灿烂金身,各持一剑,法相百丈,横亘林默来路之上。 没了姜景阳主阵,两人天地共鸣,施展术法,确实变得相对更难,但他们有各自仙兵法宝傍身,杀力不减半分,至多真元消耗更大,对付起眼前的对手,更加吃力罢了。 林默与金身法相迎头撞上,整个人不仅撞进了天人大符,也进入了姜道广那道层叠天象剑阵,更是踩着公孙俊羽脚下那座沟天连地的罗经大阵,而他只有一剑。 所有天象地利皆在三层阵幕之外。 相较于公孙俊羽法身相,林默那道身形简直小到可以忽略,然而他每次递剑,剑气冲霄,剑光甚至比法相高度更长,或弧或直,高低错落,纵横相交,气势如虹,砍得公孙俊羽八条手臂不断上下翻飞,领剑格挡,每挡一剑,便后退一步,数息间,已经后退不知多少次。 姜道广出现在林默身后,双手各执一剑,如同阵影虚空中悠闲踱步而来。 不等林默危机预感做出本能反应,手腕拧转,右手剑就从后背处一剑捅穿,左手剑横抹脖子,便要斩下头颅。 照他原本预估,这一着最多能斩却林默一道阳神分身,虽不至于彻底斩杀,最少能令他杀力大打折扣,三洞境失了阳神外身,战力等于打个对折,再不济,也能斩却对方借来这些乱七八糟又令人头疼不已的神灵神通。 高境斗法,很少能一蹴而就,轻松斩杀对手。修行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谁还没几招压箱底的保命法子。 也就是林默两次出剑间隔太短,姜景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不然他同样有不少替身替死之道。 谁曾想,右手剑刚捅进林默身躯他就感觉到了不同,此时也来不及细细推敲,左手剑依然横抹,却在脖颈前三寸停住不前。 林默拧腰转身,刺入他身体的长剑弯曲如弓,一只手如同铁铸的钳子,紧紧握住抹向他脖子的剑锋。 血,从他身体里不断流向剑锋。 掌心也在滴血。 而公孙俊羽百丈法身已在百里开外。 就在姜道广自己的剑阵中,他竟然被自家晚辈,神不知鬼不觉传送到剑阵边沿。 他面前的林默,也不是什么阳神分身,就是实打实的真身。 没有什么术法,以身体为诱饵,锁住了姜道广本命剑和沟连洞天的仙阶法剑。 铮,铮! 前后两声清脆声响,两柄剑几乎同时折断。 一柄剑毒蛇般从姜道广脐下刺入,锋利的剑刃毫无阻滞直接洞穿脊骨,剑气磅礴如潮,气海崩裂,经络寸断。 以伤换杀。 姜道广从来没见过洞明真仙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所幸他留有后手,真身分身随时转换,只不过丢失的不仅是阳神外身,连他最能凭仗的本命剑和沟连洞天灵气的法剑也一并损坏,单单再靠身体天地真元,这场战斗已很难坚持下去。 好在洞真境界尚能勉强维持,不至于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给他闲暇,他最想问一句林默是怎么做到的,当然问也白问,没哪位仙人会照实回答自己的大道根脚。 这种时候,姜道广也顾不上公孙俊羽死活,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只想远远脱离战场,哪怕是躲到青莲某座福地,几百年前就留下的一处洞府,也好过在洞明天界被林默锁定气机,落得跟姜景阳一样的下场。 洞天的一处天幕,一股凌厉而令人窒息的大道气息冲破天幕。 姜道广笔直一线,化虹如飞剑身形正好撞在这道气息上。 他身子战栗着,坚持了不到五息,整个人就倒飞出去,一柄飞剑贯穿他的胸膛,将他生生钉在大地之上。 剑柄握在一名白衣人手中,模样甚是年轻,五官线条分明,根本没低头看他一眼,眯起眼睛遥望远方,嘿嘿笑道:“小林啊!看来还得我陆离出马,这么大条鱼,你就让他溜了,以后苍鼎山那些晚辈还不得受罪。”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林默根本没回答,也顾不上回答。 身上带着伤,还得跟公孙俊羽继续斗剑,他才没心思跟陆离打趣逗笑。 “你是谁?” 姜道广浑身无力,阳神被斩,境界已然不稳,本命剑再折,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又给长剑透体,体内剑气乱冲乱突,他根本无力自行拔出钉住真身的长剑,只能动动嘴,拖延一点时间。 “我——”陆离指着自己鼻子,“天高否百重,吾将揽星辰。一剑破天去,九霄我为峰。吾乃陆离,大陆的陆,离别的离。” 姜道广道:“久仰。” “久仰,是多久,是小爷飞升至青莲开始,还是在五源开始。”陆离完全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姜道广道:“五源大陆青木宗天骄,身具五源天息,刚入元婴便问剑一百二十三处山头,你的大名,可不比林默差。” 他有景晖楼众多徒子徒孙传递消息,虽高踞天界,对苍鼎山的情况不可谓不了如指掌。 毕竟等姜家老祖宗拿下林默,他也打算从中挑选一具品相不错的窍壳,对他而言,无疑将目光锁定在同是剑修的陆离身上,到时候,拥有两把来自炼剑峰的灵剑,一具阳神分身使用,一具真身使用,杀力上升那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不过现在他却被相中的躯壳一剑钉在地上,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收成,此时正捏着他的小命,这种人生逆转,他不知道应该哭还是该笑。 陆离盯着他,大笑不止。 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想保命?” 姜道广恨不得揪住这家伙头发,痛快地揍他一顿。 都怪自己大意,导致阳神本命物受损,否则,他会甘心忍受这种后生晚辈奚落。 天上那位难道聋了? 林默都杀到了家门口,还不出手镇压,他究竟在等什么? 公孙俊羽法相开始崩塌,虽然八条手臂挡下了剑光无数,剑气余韵还是在法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痕。 整个法身足足矮了十余丈,身材也削瘦不少。 八条手臂折了三条,剩下的五条手臂上,有两只手上只握了一把不足一半的残剑。 林默递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照此发展,这具法相还能不能坚持百息都危险,脚下那座罗经大阵也裂纹密布,随时有可能崩散。 他昂起头,朝天大声怒喊:“老祖,你还在等什么?” 林默轻松地笑道:“他在等你死,对他来说,你们何尝不是蝼蚁。” 这是开战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公孙俊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在天上那位老祖眼里,脚下天地,谁非蝼蚁。 一个低沉的嗓音响彻天地: “真是一具不错的躯壳,不枉老夫耐心等候这许多年。” 公孙俊羽终于长吐了一口气,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林默一剑斩出,将公孙俊羽逼退百里,回头望了眼远处的陆离,只说了三个字:“杀了,走——” 陆离毫不犹豫,手腕拧转。 剑气自姜道广体内爆开,真身瞬间四分五裂,连同金丹元婴一并炸碎,至于他还能不能拼凑回三魂七魄也顾不上了,抽身便退。 身形刚刚遁入天幕,整座洞天道韵随之一变,天穹顶上,一道剑光落下,横扫大地。 林默祭出的八种天象瞬间支离破碎,大地之上,飘散着金光点点,仔细看,每一点金光都是一点金箔残余,随风沉浮。 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出现在林默对面,一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布道袍,身材偏瘦,以至于显得袍子宽在松弛,随风荡起涟漪,衣摆猎猎作响。 就这么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身上散发出那种难以形容的大道厌胜气息令人窒息。 不见飞剑,却毋庸置疑存在着一把飞剑笼天罩地。 林默并未显得如何惊慌。 他来,就是面对这位高不可攀的天人存在。 当他踏入神界那一天,就在为这一刻做着最完善的准备。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会面对。 他的道没有退,也不会逃避。 “我来了,季长卿何在?” 老人以拳堵嘴,咳嗽起来,本来就佝偻的腰弯了下去,整个人都因为剧烈咳嗽而晃动。 天穹似乎也随之晃动。 一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就连神魂好像也已经腐朽不堪,就算这样,林默依然不敢有任何轻视。 越是这种知天知命垂垂老矣的超凡仙人,为了拖延寿命,爆发出来的战斗意志,远远超过任何他面对过的强敌。 “一具百年前准备的备用躯壳罢了,不堪大用,能诱你这么短年月便塑造出这副躯壳,老夫这番心思看来没有白花。” 他轻轻晃了晃衣袖,一个青衣人从衣袖中滚落在地,翻滚几圈后,挺身站起,茫然环顾四周,看见林默,讶然愤怒,大声喝道:“你来干嘛!还不快走。” 老人道:“走,有那么容易。” 林默咧嘴笑了,看着季长卿,“我来接你回家。” 老人纠正他的话:“不,你留下,他可以走。” 林默连眼角余光也没向老人瞟一下,说道:“这些年可好?” 季长卿一脸焦虑,却也无可奈何。 他深知老人的强大,即使走,能走去哪儿!在这种境界的天人面前,不管青莲还是洞明天界,根本没有任何躲藏之地。 魔域。 有座传送阵还差不多,他们可没有天人缩地山河,跨越深暗的本事。 他苦笑道:“现在是聊这些的时候吗?” 这些年,在姜氏老祖的筋骨重塑下,他的境界被生生拔高到洞真,以达到容纳老人一身强大道意的基本条件,然而跟老人本身相比,还不是蝼蚁之于天地。 林默笑道:“这老不死的有耐心等我们聊完。” 他侧脸看向老人,“你说对不对?” 老人微笑,不置可否。 他对将成为自己窍壳的人,向来很能容忍。 季长卿叹着气道:“你真不该修行这么快,至少得等找几个道侣,生一大堆儿子,享受过天伦之乐再说。” 林默笑道:“缺了你这祖爷的,天伦之乐何从谈起,你也能找个道侣,生一堆来玩不是。” 季长卿眼眶湿了,眼神复杂,低语喃喃:“都怪我,当初不该冲徐渝下手,不然,你俩早……” 林默道:“你若不把我当儿子,又岂会管这种闲事,换作是我当爹,同样会为他做这些,所以不怪你。” 若非身处险地,季长卿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因为冥冥中的安排,因果纠缠,有了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的奇妙关系。 然而他们却面临着生离死别之痛。 季长卿伸出手,一把剑出现掌中,面对着姜家老祖,“要战,我们一起战,要死,我也得走在你前面。” 姜老祖笑了,轻蔑而不屑,“买一送二,可不是划算的买卖。” 季长卿冷冷道:“你除了修行,还懂什么?” 姜老祖不屑回答他的提问。 林默道:“其实你一早准备的窍躯并不是他,而是早有打算,毕竟季伯现在这副体魄,容纳你一身道韵相当勉强。” 姜老祖哈哈大笑,“你倒是聪明。” 林默道:“不是聪明,你对姜道广他们见死不救,这本身就很奇怪。” 姜老祖笑道:“既然准备了很多年的躯壳不如你,留他何用,等他参悟天机,登上天人界?” 他自顾自大笑起来,“天上很大,高处不胜寒,容纳不了几个,与其如此,不如留给你练手,你越接近那条天人界线,这副躯壳越能温养反哺我的神魂,与其让我以后亲手斩他,用来帮你,不就是帮我自己。” 天人无情,以苍生为刍狗。 在他们眼里,什么血脉,什么亲情,不过是漫长生涯的过眼云烟,不悲不喜,永保长生久视,掌握天下生死才是他们追求的乐趣所在。 林默不想反驳。 跟这种早把人性亲情斩却在外的仙人说再多都没用,他们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大道。 他看了眼季长卿,微笑着挥了挥手。 季长卿的身影就像板壁上的粉灰,一下子无影无踪,连丝毫气机涟漪都未曾荡起。 姜老祖眼神突然变了,既惊愕又震怒。 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是真的。 天人何谓是天人? 洞天明悟仅仅是明白了天道运转规律,借天道以行术道,则谓洞明;借是重点。 天人已经超脱借天道范畴,将自身意志融入天道,天即是人,人即为天,是为天人。 一方天地中,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己身。 林默尚未筑基,就有过与天人战斗的经验,那场战斗毫无悬念,全程被碾压。 所以他对这场必然会发生的生死之战准备的极为充分。 不远跨天地远道而来,当然不是送人头。 能以神通将一个人从天地间隐去,绝非洞真境做得出来的能力。 “你已经天人合一?” 林默笑道:“你说呢?” 姜老祖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你还故弄玄虚,跑来洞明天界杀人?” 林默道:“不这样,能把你从王八窝里面引出头,你真缩在王八窝,我来找你,难保你不会对季伯下手,也很难保证你不会借姜道广他们躯壳,壮大你现在衰败的肉身和魂魄。” 姜老祖道:“这也是我道场之一,我想走随时可以。” 林默道:“你可以试试。” 不见姜老祖有什么动作,只是动了下念头而已,他眼睛就瞪得滚圆,“你竟然在洞天之外搭建了一重天地禁制。” 林默摇头,道:“不是禁制,只不过我把大罗天搬到了洞天之上。” 姜老祖阴阴笑道:“大罗天,你能打开大罗天界!” 他根本不信,大罗天太虚境连道尊都无能为力,天人如何能够办到。 若能随意开启大罗天,那里面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五行道意,天人籍此重塑肉身毫无难度,何苦舍近求远,每隔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培养所需躯壳。 林默根本不想说服他。 他只有一个想法,让眼前这个令人生厌的老不死尽早魂销魄散。 然而他并没有完全把握。 真仙不好杀,天人大仙更不好杀。 不好杀也得杀。 来都来了,不杀还能空手而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时候他希望某些存在能给他一些好运。 第227章 斩天 姜老祖并指,虚空一划,大地上泥牛翻背,隆隆声不绝,上下剧烈震动,群山崩塌,河水易道,天幕低垂。 林默努力站稳,看着对方,冷冷道:“这就准备动手?” 姜老祖道:“多说无益,看你借来的神通,能坚持多久。” 直到现在,他还坚持认为,林默虽然具备可斩洞明真仙能力,一身神通仅仅是从神界九大正神手中以秘术借来,借法固然强大,借来的就是借来的,并不能真正维系太久。 刚才他一剑斩去天象,残余那些金光余韵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一次,他不再留手,以强大的天道厌胜消磨完对方剩余真元,到时毫无抵抗力的他,还不是砧板上肉,任人宰割。 林默一脚顿地,剑气流泻,不再全部铺散以对抗天地,只是保持身周丈许,不受姜老祖道意浸染。 像姜老祖这种天人,没被逼到绝境,想找到他真身谈何容易,就连魔尊这等一方天地雄主,也只能伤及其分身,无法追杀,林默深知这点。 这种层次斗法,近身肉搏,纵使占上风,最多斩去对方无关痛痒的分身,于结果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除非姜老祖主动现出真身。 现在双方斗法,都是在消耗对方,看上去并不那么惊心动魄,甚至没有刀光剑影,然而他们清楚,一旦等消耗殆尽。那时,才是他们胜负立判,生死一线的时机。 —— 陆离郁闷至极,眼看着一场大战就摆在面前,他却连个当看客的资格都没有。 想他也是洞悟及洞悉,无限接近于洞明天道的天才,结果在林默面前,好像百无一用的废材——想到这些,他就悲从中来,要不怕过路真仙看见,他真的就找一棵树,抱树大哭一场了。 抱人,好像从来没有这方面打算? 他突然又想起,林默虽说感情坎坷,身边总还有柳师妹、姚紫嫣、赵罗吟一个个围绕,说不准跟那个长得妖里妖气的魔女也有一腿。 我陆离一世英名,年少成名,上西崇,搅得药王峰鸡犬不宁;潜入水龙宗,轻松获得冰龙认可……到头来,竟然忘记了人生尚有一大乐趣……不行,修行上追不上林默,这方面一定不能输! 他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旦决定,就马上以行动付诸实施。 心念一起,掌中凝出本命剑。 就在这时,他看见虚空中走出一人,却不是季长卿是谁? “你出来了,林默呢?” 季长卿一脸茫然,左右四顾,似乎尚未从沉梦中清醒,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做梦吧!这是何地,难道是幽冥?” 陆离又气又好笑,道:“你当我是鬼啊!我陆离是谁,上得九霄,可摘星辰,怎会半道崩殂,早早去幽冥报道。” 他见季长卿眼神迷离,又道:“这是洞明天界,你见过林默了,他怎么样?” 本来他想问挂了没有,想了想,林默若真的挂了,好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好消息,话到嘴边,马上改了措辞。 季长卿摇头,道:“我刚从姜老祖仙域出来,跟他还没说上两句,就莫名其妙来了这里。” 陆离道:“他跟姓姜的老祖宗对上了,结果如何?” 季长卿还是摇头,“我也想与他并肩战斗。” 陆离长叹,怔了好久,这才问:“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去。” 季长卿道:“能不能找到他,就算帮不上忙,最少也能远远瞧上一眼。” 陆离道:“我也想,不过,找遍了整个景晖洞天,也没找他们去了何处,想来姜家老祖把他拉进了天人界。” 季长卿一个劲叹气,眉头紧皱。 陆离道:“话说回来,这洞明天界真不如神界,你若不想留在这里,我就送你去五源台,那边有严夜洲他们,总比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好。” 随着陆离一剑打开天幕,两人直坠大地,飘然落地,四周玉宇琼楼,好一派仙家景象。 只不过灵气远不如洞明天界浓郁甘甜。 没等二人好好观赏周围风景,四周警哨大作,数十道虹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陆离环顾四周,最高境界也就元婴大圆满瞧那两眼朝天的模样,比他在洞明天见过那些真仙还盛气凌人,目无余子。 “何方不懂事的野修,擅闯我朱霞楼,给我拿下。”一名元婴大圆满大声嚷嚷着。 “朱霞楼啊!” 陆离嘴里喃喃念叨着,也不见如何动作,围过来的十七八名修行者便像一捆捆稻草给扔了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哎哟连天。 他虽是剑修,修行的却是术法道,洞玄通道,与林默洞真纯粹完全是两个不同路子,又获得了一念成咒的本源神通,连掐术诀的功夫省了,这也是他在洞明天界同境相争,也能碾压对手的根脚所在,遇上这些杂鱼,一个念头闪过,生死尽在掌握。 不过看见围过来的修行者中,有不少漂亮仙子,手下留了分寸,并未将这些仙女摔倒,只是轻飘飘送她们回到原地。 然后他冲一众仙子眨了眨眼,笑道:“能不能报个名号,以后见了面也好有个称呼。” “狂徒——” “不要脸。” “找死。” …… 迎接他的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呵斥怒骂,却没几个敢真正近身。 季长卿笑而不语,拈着胡子站一旁看笑话。 他们从洞明天界下来,就眼前这些人而言,正如当初青莲仙人谪凡五源,如无意外,一路横推一山亦无不可。 刚刚发号施令的元婴大圆满大声道:“启动传送阵法,通知楼主,有贼子入侵,请他们谪降斩妖。” 陆离笑笑,看了看身旁那座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的玉京山,道:“灵冲是你们朱霞楼副楼主?” “灵冲也是你能叫的。” 元婴大圆满口气相当嚣张,一看就是那种修行顺遂,一路晋升无碍,也在自家有着深厚背景的家伙,没受过社会毒打,自然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深刻。 陆离只是挑了挑眉梢。 元婴大圆满就从人群中冲天而起,两只手不断在脖颈处乱抓乱挠,两条腿也不停乱蹬,好像天空中垂下了一条无形的套索,紧紧勒住脖子,将他高高悬挂起来。 数十件法宝从四面八方砸了过来,灵光流溢,这些法宝在青莲来说品级不低。 对于见识过高处风光的两人来说,这些法宝就像小孩子手上的玩具。 陆离只看了眼,数十件法宝碎的碎,坠的坠,一时间宝光流散,碎片如雨。 唯一没碎的就是两三名少数长得好看的仙子祭出法宝,原封不动给送回怀里。 陆离向来是那种想什么,就一定去做的人。 坚定不移执行着从某方面超过林默的心誓,得到仙子们青眼有加,只是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这时,空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 “陆道友,何必跟这些小辈一般见识,早前老夫有眼不识金镶玉,在这儿跟道友赔个不是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一众朱霞楼弟子纷纷仰头望向天空,有反应迅速的,已经跪倒,五体投地。 “拜见老祖。” “弟子见过副楼主。”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一众人,如今马上换了副嘴脸,一个个战战兢兢,摆出弱者姿态。 陆离笑嘻嘻地道:“灵冲道友,难得挪个窝,也不说招待下。” 天上云海仿佛往下沉了一沉,一道身影直落大地,正是在洞明天界与陆离问道一场,给砍了一剑,便缩回自家洞天道场的灵冲真人。 —— 姜老祖气定神闲,盘膝坐了下来,双臂张开,十指不停弹动,就像在演奏一曲完美的乐章。 没有琴。 天地就是他的乐器。 满天不断催生出的雷火罡风,倾盆暴雨,山崩地裂便是他的乐曲。 林默还在原地,两条腿如生根的大树,牢牢钉在地面。 剑气依然环绕。 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各种天象,与剑气屏障撕咬摩擦,火星四溅。就像经常能在世俗间乡村河谷旁见到的连转水磨,不停运转,一点点消磨着剑气屏障厚度。 “看你还能坚持多久?”姜老祖从容地笑道,“明之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你若老老实实躲在神界,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林默连剑都没挥一下,他不想浪费任何一份精力。 “你们这些天人不是已经融入天道,身负天地意志,怎么也不敢去神界走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不过姜老祖感受得到,他体内自行运转的小天地已经接近枯竭,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 毕竟他不是来杀人的,夺舍那具躯壳才是目的。 在那之前,他不想那副躯壳有任何损伤,要不然夺舍之后修补也是个极其麻烦的过程。 “天道规则是道尊制定,作为道尊意志的执行者,我们只能在自己的范围内做自己的事情,神界自有天道运转,不是我等能够改变的。” “这么说,你们这天人境,也仅仅是道尊赋予的假象?” 姜老祖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林默笑道:“难怪你打不过魔尊,不过我很奇怪,魔尊既然是魔域天道,为何能在青莲伤你?” 姜老祖道:“不是青莲,是混沌福地,那个地方本来就是沟连三界的异域,只不过现在受道尊无上道意压制,切断了通道,本质上依旧不属于青莲。” 虽说他在为自己失败找借口,无疑事实上承认,他们这些天人不如神界九大正神,魔域之天魔尊,甚至可能连没有实体肉身的幽冥六天也比不上。 姜老祖道:“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问这种问题,等我夺舍了你,我会用你的眼睛,让你好好看看你那些从五源来的朋友,是怎么一个个沦被别人收割的。” 他嘿嘿笑出了声,“很可惜,到时候你已经没了思想,再不会感受到这些。”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道:“不如这样,我留你一些魂魄,让你好好感受一下。” 林默道:“你不怕我自爆金丹,连同这副肉身一并毁了?” 姜老祖道:“你自作聪明,以天劫熔炼肉身金丹,如今你想毁,怕也没那个能力,若非如此,我何须舍弃姜道广他们,单单找上你。” 他越说越得意,笑声不断,笑得脸上泛起红光。 “姜道广他的肉身确实也不错,可就我而言,最多能维持个五六百年,你这副躯壳就不同了,有不灭生机反哺神魂,再维系千年也不在话下。” “姜道广也算留了个好种,无心插柳,帮助姜家延寿千载,那个姜渃立下这份大功,上来做个楼主,也算给他奖赏了。” 林默微笑,不置可否。 姜老祖已经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机衰减越来越快,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敢大意,分出一粒心神来到天地边界,观察着隔绝这方天地的禁制是否同样有所松动。 真如林默所言,他借来了大罗天地笼罩,就算道尊亲至,也无法打破这道不存于九天内的一抹罗天道意,若只是借神界神通,随着林默真元见底,禁制自然会随之消散。 正如所料,笼罩他祭出天地之上的禁制天地已经逐渐变得稀薄,随时一捅就破。 他不打算马上打穿这道禁制,让真身降临,维持这道禁制,能加速林默小天地真元枯竭,何必帮他多坚持一些时间。 反正在自己的天地中,林默就是瓮中之鳖,等他真元彻底枯竭,到时真身降临,夺舍起来岂不更加容易。 他得意地看着大地上渺小的那个人。 区区一个晚辈而已,费尽心思,好容易熬到了跨出天人的一步,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这小家伙体窍内那把剑倒还真不错,是不是当年姜道广曾见过那把开了灵智的飞剑? 林默也在瞪着远处姜老祖那具分身,目光中杀气渐浓。 骤然间,他身周已经被挤压得只剩下不足三尺的剑气完全收敛进体内,整个人如一把利剑,斩破浓郁致密的各种术法异象,笔直一线,直奔姜老祖盘坐分身而去。 这是要拼命! 姜老祖心头大笑不已。 临死前想拼掉他一缕分身,这个幼稚的家伙。 剑光切开大地。 姜老祖分身砰然消散。 剑光尚未触及那具分身便即自行散去,在姜老祖的意念天地中,能伤到他才是最大的笑话。 这一剑已经耗尽林默全部真元。 他还没有倒下,拄剑半跪,气喘如牛瞪着天空。 隔绝这方天地那道禁制已然彻底消失,一道灰影在林默蜷曲的背后缓缓凝成实质。 天人姜祖以完全之身出现,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夺舍。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真元耗尽,却不肯倒下的年轻晚辈,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不错,除了肌肤有些术法留下的伤口,看起来完整无缺,那颗无瑕金丹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让他很难看清小天地内的情形。 “你可以安心走了。” 姜老祖低沉的嗓音宛若神灵喃喃,群山皆有回响。 他伸直手臂,手掌按上林默头顶。 仙人抚我顶,却不是结发受长生,而是夺舍! 林默脑袋转了过来,瞪大双眼,直视他的眼睛,凌厉的目光像一柄利剑,深深刺入他的识海。 姜老祖按在他头顶的手在颤抖。 神魂已经顺着掌心渗入他躯壳一大半,然而魂魄眼中所见那片天地却是一团乱麻。 天空中漂浮着一颗颗或明或暗星辰,无数条乱麻细线将这些连接起来,层层金线后面,隐隐约约有人影盘坐,全身金光熠熠,如神灵尸坐,悬浮于星辰间。 他身上闪耀的金光似乎与天地间金线紧密相连。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 “老子没筑基就差点给人夺舍,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夺舍,就凭你这老而不死的贼骨头,也敢觊觎。” 紧接着,一张长着与林默一模一样脸,却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孩出现眼前,咧嘴笑道:“小天地中斩天人,这一招玩得不错。” 另一个声音在天地中埋怨道:“废话恁多,赶紧动手。” 小孩笑道:“急什么,我不是已经刺穿了他真身,这还能跑了。” …… 一柄剑刺进姜老祖胸口,剑锋明亮,清澈如水。 林默的腰像没骨头阻挡,完全拧转,右手紧握剑柄,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令人恶心的完美笑容。 姜老祖有种呕吐的欲望。 那柄刺入身体的利剑却完全切断了他意识与颈部以下身体的联系。 深入林默体内的元神也已经失去联系。 这就意味着,从肉身到魂魄,此时完全被对方掌握。 反杀! 一场不折不扣的精巧布局,只等他这位天人在最得意那一瞬间跌入陷阱,成为笼中困兽。 此时的他,连凶猛的野兽都谈不上。 他只是一只毫无还击力的兔子罢了。 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姜老祖脑子里残余的意识始终想不明白,他很想问明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喀喀干涩的短促音符。 开不了口,还能以潜入对方身体天地那一大半元神与之沟通。 “你这是修的什么道?道树怎么会长这样?” 林默心神显化在他元神眼前,同样一把剑刺进了他元神小腹,剑意蜘蛛网般在他元神内蔓延。 “想知道,等你去了幽冥,问幽冥六天好了。” 随即他笑了起来,说道:“我忘了,这把剑好像会荡涤魂魄,等你到了忘川河,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 姜老祖紧咬牙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元神在一点点消失,肉身也在一点点与他断开联系。 “你弄那些花里胡哨的神通天象,就是要让我误会你只是借了神灵权柄?” “没错。” 林默微笑着,缓缓道:“在神界最后那两年,我大半时间都花在画那些符上,知不知道,那些符纸很贵的,全是由精金精华熔成比蜘蛛丝还细的线,专门请织金娘一条条织出来的符纸,可花了我不少血丹。” 他脸上笑容越来越令人生厌,“不过你猜错了,那些天象神通并非神灵权柄,而是我自行悟道,在神界这么多年,我发现这些神通竟然和神灵各自权柄有相似之处,于是索性就在闲暇之余,画出了这八张符,对付姜道广他们,其实根本用不上,所做这一切,完全就是为了迷惑你。” 姜老祖咬牙,元神没有实体,牙关并不会摩擦出声音,“你让我以为你的境界根本达不到天人合一,才会最后误判你真元多寡?” 林默道:“那倒不至于,我还没有自信到自己能有通天本事,瞒过一位天人境的法眼,虽说你这天人真的是纸糊的,不过天人总归是天人,划地为牢也好,躲到乌龟壳里面也好,总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你要真缩在乌龟壳里面不出来,想杀你还真不容易。” 他露齿笑道:“毕竟我不是道尊,对吧!” 他又哈哈大笑,“我只不过让你自我感觉良好,认为稳操胜券,当然这得归功于我从很早以前的先见之明,如果我不将元神与肉身熔炼一体,刚才你那一下夺舍,至少我就没办法像现在这般从容;更归功于你不相信的很多事实。” 姜老祖恨恨道:“究竟怎么做到的?” “炼丹,把元神当成丹药给炼化。”林默大笑,“其实我也没骗你,我真的能随时利用大罗天界。” “够狠!”姜老祖仰天长叹。 这也是活了数千年的天人,留在这天地间最后两个字。 剑光一闪。 身体天地和身外天地同时有剑光闪过。 元神与肉身头颅同时坠落。 坠落那一瞬间,剑光纵横,交错相叠,连头颅带身躯斩得粉碎。 天人皮囊本来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法宝,林默生怕这老家伙会某种秘术,藏起来一粒心神芥子,以图将来借人重生,索性一气全毁个彻底,以绝后患。 毕其功于一役,自然要把稳着实,不留半点后患。 霎时间天地变相,晴空万里,浮光耀眼,大地一片青绿。 旋即,天穹高处天火如金,熊熊燃烧,一片血色似海,云霞如炭跟着冒出火焰。 道藏有载:天人陨,天雨血,泣也。 这就是天人陨落牵扯出的天象! 林默身体很酸痛,四肢乏力,体内真元虽然有大罗天秘境沟通灵识,源源不绝填补,然而要填满整个小天地星辰大海也并不轻松。 他仰头望向天空,云海之上,仿佛有张脸正冲他乐。 第228章 九天至尊 整个青莲九十九天都在下雨。 雨点落下,山岳染上了一层铁锈赤红,暴涨的河水也沉泥泛起,微微泛起血色。 无数山头命相卜师忙碌起来,打卦占卜,推衍着奇异天象预示着什么改变世间的大事。 混沌福地雍国,钦天监,观星台。 黄罗华盖雨滴淅淅,雍帝神色焦急,嘴里不停催促着那几位正在暴雨中以罗经算谶推衍天数的占星士,肩膀被天降暴雨染红一片,看起来像九龙黄袍上一大块没洗干净的污渍。 虽然有专门小黄门帮忙撑伞,几名占星士全身也被暴雨湿透,不停用衣袖擦拭着额头。 李监正再次来到雍帝前,怀抱罗盘,湿透的衣袍让他全身轻微战栗着,战战兢兢道:“已经推算了五轮,每一次结果都如出一辙,天地换颜,世吉,万物复苏,此乃大吉之兆啊!陛下。” 雍帝道:“既乃吉兆,何故天雨不息?” 李监正道:“雨乃万物生长之根。” 雍帝恚怒道:“胡说八道,此等暴雨,各地必生洪灾,何来大吉?” 李监正见说服不了,只得垂头拨弄着手中罗盘,讷讷道:“观天应卦如此,微臣也百思不得其解。” 君臣正自疑惑,小黄门冒雨来禀:苍鼎山符书传喜,雍国选送少年,资质最上者,李玄峰结丹,另有十八人筑基,余者尽皆有所提升。 混沌福地结丹其实也算不上大事,然而只短短数年,便有选送者结丹,且十八人同时筑基,这等情形,就算搁五城十二楼祖庭,也算不得鸡毛蒜皮小事,何况落在一国一山。 “原来吉兆着落至此。” 雍帝兴奋之余,心头难免担忧,身为一国之君,后继有人乃是国本长线,然而天灾却是迫在眉睫的难关。 又有黄门匆匆而来,京畿郊县传来急报,此场天雨虽来势汹汹,然而奇怪的是,落地润物却不积涝,就连那些赶赴京郊,对洪涝灾害经验十足的工部官员也大惑不解。 —— 景晖福地。 姜尘伫立高台,仰首观天,疾风骤雨绕身而过,不沾一滴雨水。 他身后站着大部分本楼司职深掌执,交头接耳,议论着这场突来天变,各怀心思。 副长执姜少霖沉声道:“姜尘,洞明天界楼主老祖可有仙旨降下?” 姜尘瞥了眼身后,道:“没有。” 姜少霖道:“可无论是悬山还是白浪,都接到了上界传信,我不信楼主他老人家会对此天象一无所知,即使楼主没空,不还有副楼主他们。” 姜尘嘴角扯了扯,道:“听副长执的意思,好像在责怪本座隐瞒消息?” 姜少霖道:“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刚才那句质问,无疑已将姜尘摆到了姜家很多权势人物对立面。 姜尘一点也不在乎。 身后这一群,尸位素餐者七成,除非头顶那片天换了新颜,否则,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现状。 他在等,等着高台对面那座小洞天能带给他最好的消息。 这场暴雨,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场气运甘霖,肯定有很多修行者将在这场甘霖中受益终生。 他也清楚,这场雨绝非陨落一个两个真仙能造成,要么就是洞明天界天翻地覆,无数真仙在短时间内相继陨落;要么就是有高高在上,代表天意的天人身死道消…… 林默真的成功了,如此短的时间,他就能突破天堑,直入天人合一? 说实话,有的时候他非常羡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不像他,从小肩膀上就担负起了家族责任。 他们这一支嫡系,实在天资出众,从父亲那一辈,就被嫡系家族寄予厚望,视为嫡系未来把持景晖权柄未来的不二人选。 但姜渃却在神人天一场冲突中意外陨落,这个重担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肩膀上面,好在父亲仅仅花了不到甲子便即回归,依然从神魂腐朽的前任长执手上接过权柄,这也给他分担了大部分压力。 有这二三十年的过渡缓冲,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处理起楼中事务更加老到,然而物分两面,利弊兼之,这份权柄,既是责任也是桎梏。 那位兄弟可没这层枷锁! 他伸直手臂,主动将手掌伸出真元屏障,雨点敲打掌心,黏黏的,有点粘手,好像雨没先前那么急。 雨小了!还是有人吸走了雨中那份道韵? 高台对面那座山腰小洞天散出一片瑰丽,投射在倾盆雨幕之上,恍若海市蜃楼景象,瑰丽光华飘摇不定,渐渐凝聚。 一尊琉璃金身法相出现雨帘后,无比巍峨威严,这尊法相越来越大,越变越高,五彩流溢,随着他一举一动,色彩变幻莫定,脚踏玉京山腰,双臂伸长过顶,双手张开如箕,伸向天穹。 “是长执!” “他这么快就洞悟了!” “天幸景晖,天幸姜氏,本族又有洞悟真仙出世。” …… 刚刚还在对新任长执咄咄相逼的各方势力,此时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一派颂扬马屁声回荡高台。 马上洞天飞升那位正是眼前这位年轻长执亲生父亲,谁还会在这种情形下对年轻长执施压。 若然飞升那位一个不高兴,顺便挥手来上一剑,在场又有谁能接得下来。 反倒是姜尘沉默不语,紧盯着那尊高大的琉璃法身。 这时才是洞天悟道者最危险的时刻,当天幕撕开,天劫落下,也正是考验飞升者体魄强度和斩却三尸心境是否稳定的紧要关头。 法相双手仿佛插入天幕之中,猛然往两边一扯,天穹撕开一个大洞。 洞口处,雷电如白蟒蜷盘,刹那间化作万千银蛇,缠绕法相双臂,攀缘直下,笼罩全身。 银白电光将琉璃法身照得晶莹剔透,一株参天道树清晰可见,只在数息间,道树花开花榭,落英缤纷,不知轮回多少次。 一道剑光自法相眉心闪现,朝天穹之上那条雷电白蟒疾斩。 白蟒一分为二,努力翻滚着巨大的身躯,试图重新拼接。 剑光不停,纵横交错,雷电白蟒最终被分割成无数小段,化作细小银蛇游向琉璃法相身体,最后变成涓涓细流,泻入大地。 雷声渐稀,电光疏离。 一道人影穿过几近透明的琉璃身,立于天幕大洞之上,一身青蓝法袍风中激荡,他望向大地,微笑着颔首致意。 高台上景晖楼各脉掌执纷纷揖手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姜尘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看着。 —— 朱霞楼。 云海之上,高阁之巅。 陆离跷脚坐在栏杆边,两只脚高高抬起后跟搁在栏杆上,仰面朝天,手里握着琥珀玉杯。 他眯眼瞧向雨帘高处,唉声叹气。 季长卿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淡定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喝着朱霞楼顶级的仙酿。 灵冲真人也在观雨,见陆离叹息不停,好奇地问:“陆道友何故哀叹?这场散道大雨有缘者得之,强求不来。” 陆离道:“别人的施舍,我可不稀罕。” 季长卿笑道:“他是哀叹自个差距太大,这辈子再难有望及他人项背机会,灵冲道友甭理他,这家伙就这屌样。” 陆离道:“老季,打人不打脸,揭人别揭短,你活了恁大岁数,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季长卿笑道:“等他回来,你把这话当他面再说一遍。” 陆离哈哈大笑,“你道我傻啊!” 灵冲道:“二位说的,可是一剑一人就去挑景晖楼的林小仙师?” 陆离翻了翻白眼,道:“有朝一日,我去天人界把剩下那些天人全给挑了。” 灵冲后颈微凉,脖子缩了缩。 心下暗自嘀咕了几句,生怕这种大不敬的话给天人们听了去,指不定一道仙术下来,他连带着遭场无妄之灾。 好在朱霞楼之上无天人存在,这也算不得以下犯上。 别人家的祖宗,护佑的是自家道脉,与他朱霞楼何干!要找麻烦,也是先找姓林的。 —— 林默望着天上那张脸,微笑道:“这都在你预料之中?” 天上那张脸也在笑,“九天之下,无不在握。” 林默道:“阁下究竟作何打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我想你现在有的时间来听。” “如果我不想听呢?” “那你可没有任何办法,我想说,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林默只能叹气,躺倒在草丛上,慵懒地翻了个身,说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真的很无聊。” 一个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老人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随随便便坐了下来。 林默伸出手,“既然想找人听故事,不给点酒。” 老人微笑道:“通常不应该听故事的人给讲故事的送酒?” 林默理直气壮道:“我可没请你讲。” “是这个理儿。” 老人好像并不生气,不见如何动作,两人中间就多了一张矮案,上面有酒有肉。 林默手肘撑地,支起上半身,拿起一壶酒。 酒醇,入口回甘,一股精纯至极的灵气直冲气海。 “好酒。” “当然是好酒,天水楼千年精酿,能不好。”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老人在微笑,道:“我可以给你。” 林默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一切都是有价的,他不想讨价还价,在这个老人面前,讨价还价是最没意义的事情。 也没有去看那张脸。 即使想看,也只能看到心中所想象的,根本看不到真实面容。 老人笑道:“好像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林默点点头。 老人道:“我比较喜欢你这种聪明,话不多的后生。” 林默道:“我也很认同九天道尊的喜欢。” 老人大笑,“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魔尊?” 林默道:“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老人笑得更开心,也拿起桌上的酒小口浅啜,“你是几时想通的?” 林默道:“你在混沌出手逼走姜老祖。” 老人道:“魔尊原本就在姜小子之上,逼退他有什么奇怪!” 林默道:“问题是魔尊大摇大摆出现青莲,却没有受到任何天道厌胜,姜老祖以为是混沌福地的缘故,然而混沌福地本来就是九天道尊亲自封印,道韵应该比其他地方强大得多,魔尊不受其影响,本身只能说明,魔尊要么是道尊斩三尸分出的恶念所化,要么干脆就是道尊本人,这一点上,我偏向后者。” 老人点着头,缓缓道:“第一代魔尊确实是我斩却三尸恶念所化,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回收了这份残念,后来的魔尊都是我的分身,别人一直不知道而已。” 林默道:“仙魔对立,也是你的意思?” 老人道:“那倒不全是,仙与魔,本就是人性两种截然不同的两面,对立是必然,我之所以化身魔尊,也是为了约束恶念,在他们没有真正悟道前,不去侵害人间。” 林默道:“恶念悟真,两身合一,即得天地交融,一步天人?” 老人对林默的一点就透的明悟相当认可,颔首道:“即使你不得五源本真,成就也不会太低。” 林默道:“所以你就让顾若水给我生个儿子?” 老人又是一阵大笑,“血脉浪费了多可惜。” 林默赧颜。 问题是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就像被人凭空剪断了那一段光阴,然后完美无缺地重新拼接了回去。 人生第一次,竟然断片,这让他对这位随意玩弄他人记忆的道尊,第一印象就非常糟糕。 老人道:“我想如果不是了真主动告诉你,你应该不知道才对,她也是,以为跑去神人天就能瞒过我的眼睛。” 林默道:“她并不知道你真正身份?” 老人道:“何必知道,对她没好处。” 林默只能强敛心神,一点杂念都不敢有,任何心念在这位老人面前,都将一览无余,任何遮掩法术都不管用。 他盯着老人,一字字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老人也盯着他,“我就是天意,用得着谋划什么?九天上下已经没有值得我感兴趣的事物。” 他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你天天看着这片天空,日起月落,有没有想过上面究竟有什么?” 日月上有什么? 会不会像冰轮王那一轮明月,上面建有一座宫殿。 林默从来没有去细想过这个问题。 仗剑开天时,他也从来没想过会不会一剑把天上那轮红日劈成两半。 第229章 进门 “上面有什么?” 老人眼睛眯了起来,微笑道:“如果我看诉你,一切都是假的,你会觉得意外吗?” 当然会意外,换作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没跳起八丈高已经算定力很好了。 林默没有跳起八丈高,眼珠子却差点瞪出来。 说这话的若是别人,他可能会嗤之以鼻,然而九天道尊说这种话,没人可以怀疑。 道尊就是天,至少真正代表了天的部分意志。 老人喝着酒,品咂着酒中的甘甜。 “我指的假,不是你的人生,不是你的经历,也不是你的情感,而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就他娘是个囚笼……天上日月、星辰,你可以在任何一座天地看到,如果你够细心,可以发现,每座天地看到的日月星辰都是同一个,只不过位置不同,看起来它们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林默纠正了他的话:“幽冥看不见。” 老人大笑,“幽冥不是看不见,而是被罗天幽雾遮住了天穹,其实你穿过幽雾,同样能见到。” “深暗不见日月又如何解释?” “不见不等于不在,角度不同,星辰浩瀚,遮住了日月之光。” 林默将信将疑。 老人继续说道:“我不是空口白牙随意胡说,万年来,我从各个天地尝试造近日月星辰,无论花多长时间,无论怎么努力,它们就像投射在天穹上的影子,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无法靠近。” “深暗里的流星和星辰碎片是怎么回事?” “那些只是当年登天斩神,天地破碎,神灵陨落留下的尸骸残片,与什么星辰、日月毫无关系。” 老人指向天空,徐徐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九天之外,究竟有没有真实的星空。” 林默道:“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看着他,微笑道:“你的剑。” “我的剑?” “没错,你的剑。”老人悠悠道:“你的剑或许就是打开天穹的一把钥匙,所以我想借走它。” 有借无还那种吧!林默忍不住腹诽。 老人眼睛里充满笑意,“要借这把剑,自然需要你整个躯窍。” 这不跟姜老祖,姜道广他们一样! 林默道:“我要是不借,你是不是会硬来?”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淡淡道:“你知道我为了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林默不知道,所以他闭上了嘴。 如果说面对姜老祖的夺舍,他还能生出反抗之心,面对眼前这位,他就连拔剑的勇气都生不出半点。 老人笑道:“整整过去了万载光阴。” 他一仰脖子,喝完杯中物,随手将酒杯远远掷了出去,喃喃道:“当年我们步步登天,从神灵手中拿下天地,老夫侥幸,通悟天机,登顶为尊,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寻找破天之路,最后算来算去,只有大罗天锋利无匹的金锐之息,或许能真正捅破这座樊笼桎梏……” “很可惜,万年来,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罗天之意垂青,也就没有人拿到这份天意道韵,然而你,就是那个特殊。” 林默道:“所以你在姜渃陨落后,偷偷在他记忆中留下了那段五源结丹的记忆,然后不加禁制,让他把这个秘密传承于我,一切都是你伏脉千里的有意安排。” 老人笑道:“做老天爷很无聊,岁月悠长,总得做点什么。” 林默眉头皱了起来,道:“你还得保证我按照你的意思顺利成长,最终成为容纳你一身道意的容器。” 老人对他的愤怒毫无感受,淡淡道:“只是旁观,偶尔点拨,你最终的成长,靠的是你自身努力。” 林默瞪着他,脸颊凸起一条条肌肉线条。 老人道:“还记得何长老否?平尘、长庚呢!还有那个被你吓破胆的林旭,帮你引路的高长霄?” 他嘴里每说一个名字,就如同在林默心湖间砸下一块石头。 “他们都是你刻意安排?” “不。”老人笑容依然温和,“他们都是我一粒心神念头,当然,他们有各自的肉身,只不过和我做了个交易,借用了一段光阴,此后他们也得到了各自造化。” 林默没有开口,老人却已知道他的心声。 “何松声一副腐朽肉身,破天接引对他来说永远是遥不可及,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进入青莲的机会,现在他已经改头换面,有了我亲手帮他塑造的一副躯窍,前途光明。” “所以我见到的师父就是你,点拨我真正走上丹道的,是你?” “不止,在之前,你还在南门药房当学徒时,那些炼丹基础,药理知识,其实都是我刻意通过胡执事教给你的修行基础。” 老人手里又有了一只酒杯,接着道:“长庚也只是偶然起意,选中的一个帮你指路的人,甚至江柏弥那一招黄泉碧落术法,也是我刻进他识海,让你有机会去幽冥找到无源之水的路径;平尘不过也是我能保障你不会太早陨落的棋子……” 林默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现在都在何处?高长霄难道也没死?” 老人道:“我的交易向来公平,只要我不想让他们死,他们又怎么会死。” 他笑着道:“其实你也不用问他们下落,因为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你,于他们而言,你就是一个路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做的交易都是为了一路指引你走到现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情感、仇恨更让人成长。” 如果可以,林默真想一剑刺过去,把眼前这老人送去幽冥轮回。 他强行压下冲动,静静地看着对方,“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标榜你的能力和信誉。” 老人颔首道:“我只想告诉你,你所得的,远远超过他们。” 林默紧咬后槽牙,冷冷道:“就是在你离开后成为新的道尊?” 老人道:“还有家,你的后人,你的爱人,你所珍视的一切。” “我若不答应,他们就会出事?” 老人道:“我不是姓姜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不会用这种办法要胁,难道一个九天之主的位置换你一副躯窍,这个价钱还不能令你满意?” 林默道:“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争取,我不想要的,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别想用这种方法得到。” 老人笑道:“我把你留在这里,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想通。” 林默道:“如果我执意要走?” 老人道:“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林默背后就出现了一扇门,黑色大门。 无数黑雾从大门内飘出,林默身子已在门后。 老人好像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只是看着,然后他缓缓站起,一步迈出,走进了那扇大门。 第230章 约战 门后面有什么? 通常一扇门后面就是一座院子,一间屋,然而这扇门后,却是一座天地。 幽冥。 林默飘进门,星移斗转,他已经站在一座无法吸收灵气的天地中。 六尊高大的法相环绕,如同六座顶天立地的山岳。 他们离得不近,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完全看清这些法相的模样。 他只认识其中两位——广闻天、游魂天。 “你来了。”广闻天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游魂天却道:“当年的承诺,算你做得不错,这笔账了结。” 老人出现在幽冥天地中,微笑着环顾四周,对幽冥六天虎视眈眈似乎毫不在意。 游魂天冷冷道:“千藏,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林默已掠向远方,头也不回。 这场战斗与他无关,他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老人微笑着,徐徐道:“你们是来感谢我斩去了无用肉身,不受天地桎梏,让你们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游魂天怒道:“当年登天斩神,我等皆为功臣,这九天之尊凭什么就该你一人独占,而我等却要千世万载沉沦幽冥。” 老人毫无愧意道:“高处深寒,只容一枝独秀。” 广闻天道:“既然你来了幽冥,那我们就把当年旧账好好翻出来算个清楚。” 老人道:“一别万年,小广儿还是一如当年模样,小肚鸡肠,只会盯着鸡毛蒜皮算点眼前账。” “千藏,少逞口舌之利,到了幽冥不把账算清,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开口怒喝的,正是幽冥六天之一,脾气最暴躁的昭罪天君。 老人斜乜着他,无不讥诮地道:“万年来不来幽冥,你们真当本尊来不得去不成。” 他环视众冥君,冷冷道:“给你们一片天地,就是看在诸位登天有功份上,万载不来此地,也是不忍真个坏了诸位道心,就凭你们六位那点本事,兴师问罪,简直笑话。” “少说那些没用的,手底下见真章。” 武诚天君长臂一伸,山岳般巨掌遮天盖地。 老人只瞥了一眼,不见如何动作,巨掌尚未落下,半空中便化作齑粉,不等重新聚拢,又被一阵罡风吹散。 “真是没长进,白活这么多年,老武当年你不是最能打的么,没了肉身,连打架都不会了。” 老人一边奚落,再瞪向昭罪天君。 高大的法身相顿时如遭雷击,浑身抖个不停,头顶平天冠十二旒珠相互碰撞,叮咚乱响,一步步往后退却,一步便踩出一湾深湖,一脚便踏碎一座青山。 往日幽冥无敌的一方冥君,在九天威压下,竟然毫无抵抗。 —— 林默一步跨出,已在冥界边沿,再一步,穿过归墟,直落人间。 天地之气从四面八方汹涌奔流而至,他整个气机一压再压,最后一直压到炼气境,压顶的天地重量方才完全消散。 鲁先生可尚在人间? 他的道学是否真的改变了这片天地? 如然,人间天地,就大可不惧九天道尊携天地之威,至少对他来说就是一处公平战场。 天穹风起云涌,身前影影绰绰,无数气运交织,又像有无数文字倏忽而来,最终凝出一人。 “林小友,再次见面恍若隔世。” 林默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颔首道:“短短数十年,不想已是阴阳相隔。” 鲁仲笑道:“未入地府,何来阴阳之别。” 林默指着他,“那鲁先生这是……” 鲁仲道:“拙见文字,精神所余。” 林默道:“看来先生是走出了一条立地成圣之路。” 鲁仲道:“那都是后人拾焰,人心所向罢了,终究也有湮灭消亡一日。” 林默道:“可否借先生圣言天地。” 鲁仲道:“道尊亦吾师焉,天地太小,浅水难困蛟龙。” 林默还是揖手行礼,道了声谢。 这时身后走来一人,笑语晏晏:“鬼门关,人间地,林小友这些准备可有作用?” 林默心里只有哀叹,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老人笑着道:“你做这些准备,可不像是对付姓姜的,莫非一早料准我的打算。” 林默转身,面对这个可怕的老人,“我只相信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小友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真不怕我一怒之下,抹了你一切因果牵连。”老人嘴上说着最强硬的威胁,脸上仍挂着慈祥的笑容。 他说的抹除,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默相信他做得到,而且很轻松就能做到。 老人微笑道:“不要试图考验本尊的耐心。” 林默道:“幽冥六天怎样了。” 老人道:“还能怎样,一个个灰溜溜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回他们该回的地方。” 林默道:“其实我真想躲起来,你根本找不到。” 老人道:“大罗天界,那里荒芜一片,我不信你有耐心在那里一躲千年,但凡你想走出一步,就躲不开我的神识追索。” 林默苦笑道:“反正你都等了万年,不妨再打个赌,看我能躲多久。” 老人道:“我为何要给你机会?” 林默道:“你是怕我超过你,有朝一日自行取而代之?” 老人笑道:“你走的那条路永远融不进九天之道,给你机会,你也没办法取代。” 林默道:“说白了,你还是和你那姓姜的弟子没有任何区别,也只能用其他方式来要挟。” 老人道:“既然你执意,我就再给你百年,这百年,你就老老实实躲进大罗天界,看看你百年之后,有没有机会与本尊公平一战。” 林默笑得更苦,“听起来你好像很大方。” 老人道:“如果你敢走出大罗天,我就当你已经准备就绪。” 林默道:“你是想让我尝试百年孤寂,主动接受你的提议?” 老人没有再回答,只冷冷道:“只有百年,本尊这已经是能容忍的最大限度。” 百年! 只花百年光阴超过九天道尊。林默心里从来就存在过这种心思,天人合一,也是借大罗天界之力,勉强破境,想以一天之力对抗九天至尊,根本没那个可能。 大罗天真有如此强大,此刻也就不会只是天道中一缕不灭残念,而是九天意志。 他也清楚明白道尊的意图,其实他这副躯窍还远远谈不上准备好,给他这百年之期,不过就是让他更好打磨这副躯窍,容纳更多九天道意,给道尊将来打破天地桎梏做更好的准备罢了。 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第231章 朋友们的成长 席卷青莲仙界的倾盆暴雨终于在三天后停了,这三天内破境者如同雨后春笋,似乎很多人都得到了苍天恩惠,可知道带来这场散道恩露底细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在感恩苍天,感谢天道意志,纷纷进入各地道观、仙殿,燃香祈福,敬天礼地,一股股香火气运直冲天际,散入九天之上,玉京之巅。 那是九天道尊的道场,人心齐聚,气运凝结,让他感觉非常满意。 浓郁的天运令人舒畅。 再一想到百年后林默那副窍躯真正牢固,带上这些气运道韵挣脱桎梏,遨游于天外真正的星空,他就不免兴奋起来。 于是他念头一转,来到了神界天幕,那里住着当年残余的九大正神,帮助他运转九天之息,努力维持着九天灵气平衡。 他看见神界大地边沿那座被称为五源台的仙家山头,山上颇为清静,一个少女坐在山巅一块突出山崖的青石上,仰头望着天空,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家。 这少女一身五源气息极为浓厚,体内道树也如林默一般乱如藤麻。 可惜,她没有那把利剑,不然还能成为那家伙的替代品,以备不时之需。 一名肥胖得走路全身肥肉都在晃的大胖子睡眼惺忪走出洞府,一把黑色巨剑骤然出窍,直指天空,锐利的锋刃好像准备把天戳出一个窟窿。 平尘的记忆告诉他,这胖子好像姓胡。 他居然得到了这把老祖宗的认可,记得五源还是神妖横行那会儿,这把剑就已经插在那座充满剑意灰雾的山上,他们这些修道先行者没有谁得到这把剑认可,最后居然认了这么个貌不惊人,资质也不出众的胖家伙。 这把剑还是差了些,锋利度不够,切不开头顶那层难以打开的天穹屏障。 另一处山巅,紫烟缭绕,正有人以天地为炉,熔炼自身。 这小子不错,几乎学到了林默那家伙全部丹道真意,元婴已经与肉身熔炼一体,虽说再不能分出阳神,也无法斩除三尸重塑肉身双双修炼,最后再收回一举达成天人合一,但这种修炼方式一旦窥透天人门槛,再以剑修杀伐之力,对现存那几位天人势必就是天大威胁。 道无常道,当年他不过后来居上,方才参透天机,大道独高,否则让幽冥那几位争了先,恐怕他们不会像自己一样仁慈,还给留下一片天地,给予充分权柄。 他的目光也落到了青丘之巅。 那里也有一道目光看向自己这个方向,幽怨而愤怒。 他笑了笑,一步跨出天地,穿过深暗。 玉京山腰那些自命真仙的洞天悟道者正忙着与自家青莲道脉相互沟通,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看着他们。 天人界原本的七名传人如今只剩下四个,也都是神魂渐腐,随时有可能散道轮回,此时正一封封符书雪片般降下仙旨玉箓,要求他们所属道脉尽力做好他们的嘱托。 真是一群蠢材! 学学幽冥六天摆脱肉身拖累,岂不比你整天惦记着五源大陆那些躯窍活得更久,以夺舍来求长生,无异于饮鸩止渴。 若只求长生的话,他才不稀得林默那具躯窍。 万年光阴,已经让他看得疲倦无比,唯天外星辰日月才能让他提起几分精神气。 天地也该换换新面孔了! 只有新人才会带来新气象不是。 一艘穿云舟穿行在深暗。 季长卿静静地听着浑苍说着从景晖楼传来的符书秘信,眉头紧锁,久久没有伸展。 他看向坐在栏杆上喝酒的陆离,“你怎么看?” 陆离满不在乎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看,干就是了,林默离开前就早料此事,他们动手的时间已经比预想晚了很久,可能这些年,大家都在猜测林默斩落姜老祖后,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再回来,五城十二道脉此时才有所动作,只说明一个问题,林默不在天人界,不然那些天人,真敢对玄鼎山有所觊觎。” “天人谪降,我们真能对付?” 季长卿忧心不已。 陆离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苍鼎山,而是我们,对苍鼎山动手,无非就是想把我们诱回去。” 季长卿道:“这是阳谋,难道真见死不救?” 陆离道:“掀桌子,揭盖子。” “何意?” “大不了揭开混沌福地这口锅盖。” —— 万流渡。 从百花福地的来的挂星槎缓缓停靠,没等停稳,船上执事打开围栏,一条身影便蹿出渡船,高高跃起,轻轻飘落。 正在码头负责的路生察觉码头异头,赶紧冲出值房,不等看清来人模样,便即大喝:“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苍鼎山码头……” 等看清那人身影,大喝声戛然而止,目瞪口呆,讷讷道:“你怎么……”羞耻感涌上心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真特么流年不利,怎么每次遇上这种,都会遇上她,是不是八字不合,命数相冲,看来得找下宁阳长老算算,是不是该换个职位了。 青女好像并没留意路生的尴尬,急匆匆问道:“路执事,我师父是否回山?” 路生怔住,挠了挠头发,“林山主不是……不是跟你们……”他不好在大庭广众说出那个地方,谷涵阳专门打过招呼,不得向外人透露山主去了神界的事实。 青女不等他把话说完,抬腿蹬地,嗖地一下直蹿天空,径奔鼎心峰而去。 这时从渡船那边走来几人,豪末在前,柳凝霜、姚紫嫣在后,其后还有严夜洲、韩必立、胡涂,前去五源台的,也就照岁、王屏峰、周意竹、赵罗吟、周满昆未归。 路生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眼花,确认无误,这才赶紧上前,“你们……你们怎么全都回来了。” 豪末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有问题,回山再说。” 看他们一个个神情凝重,路生猜到肯定出了大事,赶紧把客套话吞了回去。 鼎心峰上。 青女流星般急坠下落,轰然落地,见着匆匆从主楼跑出来的谷涵阳、昧然等人,眼圈一红,垂泫欲泣。 谷涵阳也怔住,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 青女不说话,呆呆地望着天,走到崖边,一屁股坐在以前师父最喜欢坐那张石桌边上,久久不语。 她原本以为,景晖楼传来密信,十二道脉五城有迹象对苍鼎山动手,只道师父这次一定会接到消息,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管,谁知道匆匆赶回,还是见不到师父一面。 这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无念无想,只是坐在崖边发呆。 景晖楼密信并未传给苍鼎山。 姜尘很清楚,不管是十二道脉还是五城,对苍鼎山下手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目标就是已跑去五源台那些自行飞升来的五源人。 这件事十之八九源头在天人界,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发话,洞明天界诸仙谁敢这么大规模谪降各自供奉地。 山雨欲来,连姜尘也不知道该如何定夺。 通过神人天给五源台发出密信后,他也只能做出一副备战姿态,毕竟十二道脉同忾连枝,景晖楼元气大伤,这种时候不敢与其他道脉划清界线。 陆离接到的密信,也是严夜洲通过神人天景晖营,发给穿云舟上的浑苍转交。 一众人坐在主楼大堂。 严夜洲简短说明情况,大家陷入沉寂。 谁都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人问怎么回事。 良久良久,谷涵阳才开口问:“林默究竟在哪儿?” 严夜洲摇头,道:“如果他在,十二道脉五城不可能敢大张旗鼓。” 他环顾着众人,“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这些人翻脸,针对的不是你们,他们是想借你们逼迫我们走出神界,我们也不用他们逼,自己回来了,你们若想离开,现在走还来得及。” 还是没人开口。 严夜洲这才悠悠道:“林默离开前已经预料了各种意外情况,此次五城十二楼翻脸并不算意外,我们也做好了充分的应对之策。” 谷涵阳道:“能不能说说怎么个应对法?” 严夜洲道:“到时就知,不用多问。” 这时门外有人懒洋洋地说道:“你就是故弄玄虚,说出来有什么,干架嘛!哪有不死人的,总得告诉别人,为什么拼命,是吧!如果是送死,换你严夜洲能干。” 陆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季长卿。 一屋子都站了起来,真要论到打架,整个苍鼎山陆离说他第三,还没人敢说第二,第一反正都林默,也没人会去跟他争。 严夜洲眼睛一亮,“季大长老。” 季长卿笑道:“哪还有什么大长老,小长老,一屋子洞天悟道的真仙,打个架而已,还怕十二楼五城那些小鱼小虾。” 陆离得意地道:“一帮纸糊的仙人,既然敢来苍鼎山触霉头,我陆离就让混沌福地再下一场散道大雨。” 他自洞明天界回来,一直没回五源台,就跟着浑苍的穿云舟整日在各大福地转悠,也只通过景晖楼传信五源台,报了个平安,没人知道季长卿跟他一起,也没人知道他去过洞明天界。 严夜洲可没他那种盲目自信,说道:“景晖楼的密信说得很清楚,此次五城十二楼洞明天界真仙下来不少,我来就是护送山上不愿离开的诸人撤去五源台,这也是林默离开前与我商量的应对措施。” 陆离背着手,笑道:“那是基于当时五源台洞天悟道人数太少的情况,他离开前,跟我说起过另一方案,那就是干,打痛了天上那些真仙,他们留在青莲的徒子徒孙,谁还有胆子来找麻烦。” 他正说得得意,见豪末凌厉的目光扫过来,赶紧弯腰拱手。 “加上季先生,如今咱们有八位跟他们境界相同,六位剑修,打个架还怕个屁啊!来的路上,按林默当时交代的,我也通知了真诰、玄都、太玄三家,我想他们也想借此机会,从整个玉京道脉把控的洞明天界咬下一大块肥肉下来。” 他直起腰,笑着道:“不瞒各位,洞明天我去过,真的没啥意思,灵气不如咱五源台,仙人们一个个守着大片地盘,整个就是无聊,打架也没有他们徒子徒孙吹嘘那么厉害,反正我就砍了好几个。” “你就吹吧!” 柳凝霜很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也见到了林默,不信你们可以问季先生。” 这才是柳凝霜、姚紫嫣最感兴趣的话题。 季长卿点了点头,“他从姜家先祖手上救了我,虽然没见到他与姜家先祖那一战,但从事后天象推测,陨落的应该是姜祖,至于林默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这时只听涂陆在门外喊道:“有位太玄仙宫仙师带了封密信过来,要面见严师。” 严夜洲快步走出大堂,太玄仙宫来使是宫主亲传灵慧,他们曾在仙宫接待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见过礼,严夜洲将他引入茶室,宾主坐好,几句客套后,灵慧便直言:“贵山传来的密信,宫主收悉,特命在下前来回个口信,只说林山主事前有约,本宫自当尽力完成约定,请严道友大可宽心。” 严夜洲奇道:“贵宫如何得知我在山上?” 灵慧笑道:“诸位去神界的消息山上早传得沸沸扬扬,早不是秘密,何况诸位从神人天出来,乘坐的正是本宫渡船,又如何能瞒过。” 他正色道:“除本宫外,真诰、玄都两家也都点头,最近都在调派人手,随时准备开战。” “你们真愿意与五城十二楼彻底撕破脸?”严夜洲很不理解。 灵慧的回答简单而直接:“风险越大,回报越高。” 第232章 激战!在苍鼎山上 整个混沌福地笼罩在战争阴云中。 各家依附势力纷纷开始挑边站队,自然是十二楼五城占绝大多数,万流渡买卖突然冷清,码头上空空荡荡,不见货物堆积,也无一条渡船停靠。 苍鼎山诸峰也显得异常安静。 所有年轻弟子连夜被送下山,送去了上京,山上突然少了好几百人,没了欢声笑语,空气都好像变得清冷。 青女独自坐在齐云峰山巅,手里拿着师父赠与的‘千刃’葫,大口大口喝着闷酒。 悠悠飘过的白云,好像在故意和她打招呼,散开的云朵飘上她的脸庞。 她大口吹着气,把流云吹开,五指用力捏着葫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知何时,柳凝霜来到身后,默默看着齐云峰下缓缓流淌的云雾。 青女知道,其实所有喜欢师父的小师娘中,她心里对师父是最想念的那个,只不过柳师娘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很多话都喜欢埋在心里面。 这些日子,她经常看见柳师娘祭出她的本命物,一把看上去小巧精致的银槊,拿在手里缓缓抚摸。她也知道,这把槊是师父赠送的,每次柳师娘想念的时候,都会拿出它。 她没见过徐渝。 但从内心里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师娘很不喜欢,她心里觉得,不管柳凝霜也好,姚紫嫣也好,甚至是赵罗吟,都比师父心里面那个人优秀得多,所以她很不理解。 “师父不会有事,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 柳凝霜用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微笑道:“我知道,他总是这样,就喜欢在你困难的时候才会现身,他总说陆师兄喜欢瞎显摆,其实他自己除了嘴巴不喜欢说,做法也跟陆师兄差不了多少。” 青女道:“要是这次师父还没出现,我就陪柳师娘走一趟洞明天,不管师父在哪儿,我们总能找到。” 天穹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整个天幕忽然都抖动起来。 万流渡繁忙那些日子,这种场景相当常见,那是渡船穿过天地屏障时,冲击产生的气机涟漪。 今天,却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幽灵。 一艘银色穿云舟出现天上,紧接着一艘,两艘,三艘……至少有四十几艘涂抹着五城十二楼标志的战船争相撕开天幕,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天空。 “来了。” 青女深吸一口气,将葫芦挂好,站直身子。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苍鼎山所有人都很熟悉这道剑光。 陆离的本命剑‘破碎’。 剑光并未斩向目标更大的飞舟,而是飞舟之间一片流云。 流云骤缩,化作一面银光暴射的圆镜。 剑光锋芒在圆镜表面只短暂停留,龟裂声响彻天际,圆镜轰然炸开,化作灵气大雨坠落群山。 一名身着银袍的老人现出身影,浑身是血,雪白胡须也被染成红色。 无数流光拖着长长的灵光尾巴,一齐向苍鼎山砸下。 有人大声说道:“你们这些蝼蚁竟敢跑出神界,哈哈……正好,省得老子一个个诱出来。” 苍鼎山四角玄龟、苍龙、彩凤、麒麟四处最高峰光芒大盛,一道道光柱射向天空,与鼎心峰上射出那道最粗的光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道光幕屏障。 无数法宝不是被弹开,就是在屏障上炸裂,少数两三件刚刚穿透屏障,便被冲天而起的剑光扫成齑粉。 “不是说苍鼎山没有护山大阵吗?” “可能,可能刚搭建。” “刚搭建的护山阵法有这么强?” 属于琼华城一艘战船上,长执薛青鳞暴怒呵斥着身边负责情报信息收集的执事。 身后一名怀抱七弦琴的中年人缓缓道:“一座破阵,也值得大动肝火,弹指可破矣。” 说着话,左手五指张开,拂过琴弦,一串金石相激杀伐之音自指尖流出,数十道剑影脱弦而出。 一道剑光突兀出现在战船左侧,然后一袭白衣现身。 先见剑光,再见人。 琼华城战船左舷一排修士惨嚎倒地。 中年人抬起头,眼睛眯了起来,目光锐利,喋喋笑道:“陆离。” 陆离也盯着他不放,“洞明天界没见过?” 疑问句。 中年人笑意不改,淡淡道:“好说,琼华城城主洞阳子。” 陆离嘴上说着话,手上也不闲着,五指虚握,刚刚飞向阵幕的数十道剑影就像有人拽住了尾巴,一下扯了回来,缩成一团拳头大小,光芒耀眼。 “这份礼还是送给别人。” 陆离手指一弹,将那剑意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弹向近处一艘飞舟,撞上飞舟阵法屏障,一阵涟漪迅速铺满穿云舟外围,光球炸开,迸射出璀璨的光芒,发出宛然炸雷轰鸣,罡风激荡,整个战船阵法瞬间破碎,右舷炸出一个巨大缺口,船身剧烈摇晃,上面数十修士东倒西歪,纷纷御风逃离,战船开始下坠,船底撞在苍鼎山那道光幕屏障上,船身再次剧烈震动,顺着屏障向一侧滑落。 “好手段。” 洞阳子眼中杀意更盛,十指尖紧扣琴弦。 陆离反手一挥,将扑向他的几名修行者震飞,冲洞阳子龇牙一笑,“小爷手段多的是,可惜你只能见识下一种。” 洞阳子冷笑,“就你一个,此次谪降洞明真仙二十有三,我倒想见识下,你一个能打几个。”双手回扯,琴弦如弓弦般绷紧,十指轻放,琴弦嗡地一声回弹,空气瞬间扭曲,漫天剑气激射而出。 “拿把琴装高雅人,原来也只是个焚琴煮鹤的王八蛋。” 陆离挥剑连斩。 无奈剑气凌厉,又多又密,嗤嗤声擦身而过,衣袍上多出了数十道齐崭崭的口子,身上也多出了几十条深深的伤口,血渗出,染红衣袍。 一城之主,洞玄悟明,使出的手段又岂会泛泛平庸。 挫折成功激起陆离战意。 轻掐剑诀,掌中‘破碎’上银光流转,瞬间四散出去,与琴声剑意撞在一起,如两军相遇,铁骑撞阵,纠缠一起,流散出的气机掀起洪水罡风,四周战船纷纷躲避。 洞阳子所乘穿云舟上的琼华城诸人各自找到一处避风角落,生怕不小心卷入两位真仙斗法的湍流中。 砸向苍鼎山的法宝术式依旧雨点般密集。 屏障摇晃不定,涟漪重叠,完全遮住了天空。 又一道剑光横空,不知斩碎了多少法宝,战船上呕吐声此起彼伏。 季长卿冲出阵法屏障,又一剑劈向一艘刻着承渊城的战船。 “又来一个三洞真仙?” 三名洞明天界真仙祭出法宝,生生挡下一剑,目光更加炽热。 他们的任务原本只是围困,目的是诱出躲进神界那些人,谁曾想,这些人根本不用诱,主动回到了苍鼎山,更不曾想,这些人当中除了陆离,还有洞天悟真的剑修。 不过也没人退缩,毕竟来了二十几位真仙,纵然一对一不如剑修杀伐力惊人,二对一,三对一,他们就不信,一帮活了少则几百年,多则千年的真仙,还打不过少数几个悟道不过数十载的晚辈。 一柄长槊刺破空气,夺地一声刺进一艘战船船底。 长槊骤然长大,变粗,槊锋只稍稍阻滞,便穿过坚硬堪比金铁的船身,直透甲板。 一名女子从长槊穿破的大洞中一跃而出,长槊横扫,风卷云涌,十余名船上修士来不及躲闪,或被长槊扫中,当场骨碎筋折,或被罡风卷起扔向大地。 两名真仙扑向女子,身法迅疾,炸雷隆隆,身后拉出一串白色烟圈。 一人手上两把短戟,篆刻有金色符箓,双臂回旋,身前变幻出两面类似盾牌的金色阵符圆盘,不仅如此,戟杆上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纹文字,如溪水倒流,顺着手背流向整个身体,如神灵法咒披挂,在身体表面披上一层金色符纹甲胄。 另一人单手托印,一尊顶天立地的法身相紧贴背后,单臂高举,巨大的手掌上同样握着一方巨大金印,如山岳压顶,狠狠拍向甲板上那个手执长槊的女子。 执槊女子不慌不忙,长槊尾端往甲板上一戳,长槊立马变成参天大树,树冠如盖…… 一团烈焰从一艘巨大的鲲船内部爆裂,炸出一朵巨大的蘑菇烟花,烟花中隐约伫立着一名身材稍显消瘦的女子,头顶悬浮着一只泛着金属光泽,上面满布刻痕的盒子,刻痕流出一条条细小的火线,流向女子头顶,而这名女子全身包裹着青蓝火焰,火焰在她背后幻化出两只翼展数丈的翅膀,宛然神鸟朱雀。 鲲船在她脚下坠落,船身燃起熊熊大火,上百道身上燃烧烈焰的身影正拼命向四周逃窜。 也有三条身影高速掠过长空,扑向这个燃烧的女子,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两只火焰翅膀挥动,空中便出现一圈圈火墙,挡住他们前路…… 又有两道剑光出现在几艘相距不过数十丈的战船之间,两道剑光弧线,一左一右,横掠长空。 战船屏障纷纷崩塌,靠得稍近的,舷板随之裂开一条丈许裂口,贯通船身首尾,甲板下舱房中存放的各种物资倾泻如雨…… 一艘黑色小舟冲出苍鼎山屏障范围,毫不停歇直接撞向一艘银白色穿云舟。 穿云舟与鲲船相比并不算大,也就和挂星槎差不多长短,船身还要窄上一些,形状如柳叶,又像一柄匕首锐锋,但和那条黑色小舟比起来,简直就像大象与蚂蚁的区别。 所有人都知道一个道理,一只蚂蚁是不可能掀翻大象的。 黑色小舟速度并不算快。 穿云舟上立马飞出了数不清的道术法宝,虽然他们也不相信这艘小舟能对脚下这艘战船造成威胁,出于本能,还是各自祭出法宝。 两名真仙迎风站立船头,看着掠过身边的一道道流光,一人笑道:“真是没想到,这五源大陆竟有如此神奇,这才多久,自行飞升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洞天悟道,再给他们发展下去,哪还有咱们立锥之地。” 另一人道:“若非如此,能让老祖宗盯上,所以福兮祸兮,谁能把握准确。” 半空中炸出一串爆竹连响。 黑色小舟竟然像一支旋转的利箭自行旋转起来,砸向黑舟的法宝卷入黑舟带起的光影,纷纷爆裂,碎片四处飞溅。 “这是飞舟?还是剑?” 两位真仙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会出现一把堪比舟船大小的飞剑。 而黑舟上那个肥得像走路都很困难的胖子突然一声大喝,两条手臂高举过顶,双手握着一把极宽极长的黑剑,却不是刚刚那艘黑色小舟是什么? 一名头发随意挽了个道髻,容貌身材若少女,束腰宫绦上挂了只银色葫芦的女子落在一艘通体涂成白色,远远看去像一朵漂浮云朵的鲲船上。 她似乎对蠢蠢欲动的周围修士视而不见,只盯着端坐观景台那位白衣真仙,开口问道:“我师父在哪儿?” “你师父?”白衣真仙哈哈大笑,“你师父谁啊!” “我师父林默。” 少女口气无比骄傲,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位真仙正是长气楼主,大剑仙鸣雨仙人。 “林默,那个斩了景晖楼老姜的剑修。” 鸣雨对姜氏一族向来没太多好感,也从不觉得姜道广的剑道如何了不起,自然也不把以一对三斩杀他们的林默放在眼里。 至于天人姜老祖的陨落,洞明天界以及天人界都有各自猜测,最多的猜测就是林默祭出秘术,打开鬼门关,请出了幽冥六天共斩,此后道尊亲自出手,抹除了开启的幽冥大门,将六天送回幽冥,同时也镇压了无法无天,擅开鬼门的林默。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越发笃定这个猜测的准确性,也正因为此,才有了这场玉京道脉收割果实的盛宴。 “他已经死了。” 鸣雨扬扬得意,看向青女的眼神就像看着成熟可口随时可采撷的果实。 最好的成果,当然要由仅存的四位天人老祖宗选择,剩下来那些,他鸣雨剑仙不选,谁敢抢他前头。 以他推测,陆离、季长卿,还有其他两名剑修肯定是天人老祖首选,于他而言,是不是剑修躯窍无所谓,本身自己就剑修,多一把,少一把剑不是主要考虑对象,男女更没区别,好的躯窍,才是反哺魂魄的最佳条件。 眼前这少女表面看上去并不出众,然体魄之强,气象之足,简直没有一处不合他的胃口。 那少女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杀机毕现。 脚下轰隆隆剧烈震动,甲板翻裂,数道颜色各异的剑光破板而出,鲲船顿时四分五裂,附近剑气滂沱如雨,分裂开的鲲船在剑气笼罩下竟然没有往下坠落,而是悬停空中,基本保持着一条船完整雏形,然而每一块木板,每一个零件都在剑气下快速分解。 船上除鸣雨大剑仙外,人人如困牢笼,挣脱不得,纷纷祭出法宝,对抗挤压而来的凌厉剑意。 “有意思,一人即一阵,老姜搞出来的花样,能奈我何。” 鸣雨还在笑,笑得极为猖狂。 八柄剑盘旋青女身周,剑意各异。 这八柄剑均由林默自真源之火炼出,本身便带有他体内分化而出的八种天象神异,蕴含不同剑道,自从传给青女,日夜闭关炼化,整个过程便如与剑中道意的拼杀争夺,不知不觉间八剑道韵,抽丝剥茧,深深烙刻进识海,一旦展开,就如天生神通,心神合一。 八剑各自有名: 日月、寒水、青雀、孤照、舞羽、幽牙、惊虹,最后一柄名为‘雷殿’,七剑中枢,剑悬在天,雷丝缠绕,构成一座天地雷狱。 陆离一步步向洞阳子逼近,每落下一步,甲板上便生出一朵金莲,莲瓣飞旋,四散而出,甲板如泥牛翻背,木块碎屑四下激射,脚下战船四面漏风,破碎不堪。 随着铮地一声穿云裂石的弦音。 陆离胸脯一缩,身子摇晃,胸前白衣一大团鲜红晕染,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剑也递了出去。 洞阳子一声怪叫,双手紧扣琴弦,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破背后板壁,余势未消,一连撞穿数道隔间墙板,这才停住,小腹鲜血泉涌喷溅,剑伤赫然。 以伤换伤。 他没想到这个曾杀入洞明天的晚辈竟敢在群仙包围下,兵行险着,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而且他身上这件法袍原本就是一座仙兵品级的小洞天炼化,防御极强,这一剑居然刺破洞天,险些捅破丹室,让他震惊之余,不得不感叹那些败在陆离手下的真仙真算不得纸糊的家伙,遇上如此强敌,他一个已经洞明悟真数百年的真仙也搞到如此狼狈,别人又怎么可能挡得住。 好在这次前来的城主楼主不止他一个,为防万一,大家都是全力以赴,真身谪降,否则,第一次遭遇战恐怕也只能以失利告终。 他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遍整个战场。 五源飞升来这些人都什么怪胎,这才几年,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些个洞真剑修,洞玄仙师,以往几千年,也没听说过五源大陆有如此神异的说法啊! 轰然声中,一团黑影将苍鼎山屏障撞出一个大洞,直坠鼎心峰。 半空中黑影舒展开四肢,坠落之势减缓,伸出一臂,便有一只大手出现,遮住了鼎心峰大半天空,向山顶抓落。 与此同时,鼎心峰上亮起一道明亮的刀光,敛若细线,划过大手掌心。 手掌顿时一分为二,前半截往山头坠落,后半截余势不减,依然砸向山顶。 刀光再现,这次不止一道,而是纵横交错数百条细线。 坠下的五指半掌瞬间破碎,天上下了一场碎石细雨。 剩下的半只手掌连同手臂寸寸缩短,离山巅无数仙家建筑还有数十丈,已经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胳膊。 刀握在一名身材瘦长的女修手上。 目光坚毅,整个人就像手中那柄狭直长刀,锋利而凛然不可侵犯。 来自玄辅城的维阳真人赶紧团身翻滚,如一只皮球高高弹起,重新撞破刚刚才弥合的屏障,飞回高空。 他本想趁苍鼎山所有能打的真仙主动出击,无暇回顾,这才杀入阵中,想抢先一步控制阵枢,以便所有战船降落,控制山中局势,再结大阵,将天上那些家伙分割包围,抢得头功,谁知道对方还留有后手。 刚落回自家鲲船,城主受元子便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维阳真人不敢欺瞒,道:“下面还有一个女修,法刀凌厉,怕也是洞悉悟玄的境界。” “还有?”受元子眉毛都快连在一起,“五源大陆这是怎么了,打哪儿冒出这么些天才!” 维阳真人道:“别忘了五宗鼎立数千年,不也给他们这辈人给打破平衡局面。” 受元子瞪了眼同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打破平衡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他,若非他授意,又降下数道本不属于五源的道法,后土宗哪能在短短一两百内迅速壮大。 很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人间天地大好局面丢了,令他们最终失去人间的不止林默,更多原因是在人间天道剧变上;五源的后土宗也没了,接天神庙被毁,自然是林默一力所为,然而后土宗整个覆灭,却让这位城主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他总算有了答案,五源大陆突然涌现了一大帮天分出类拔萃的人物,后土宗也算运气背到了极点,偏偏这种时候遇上了这么帮不讲道理怪胎出现。 维阳子见城主神色不定,小心翼翼道:“不如我再带几个兄弟下去,想来苍鼎山上强者也不多了,说不定……” 受元子忽然感觉到后脖颈凉飕飕的,赶紧打断维阳子的话:“别再说了,通知咱们的战船,悄悄拉后,随时准备撤退。” 维阳子怔住,不解地道:“这又为何?” 受元子恚怒道:“问这么多干嘛!你是城主,还是我是城主。” 维阳子哪敢再问,唱了个喏,赶紧通知左右,符书传信本城战船。 第233章 危机 景晖楼只派了一艘象征性战船,而且压根就没参与战斗,悬停在天幕最高处。 姜渃看着身边的姜余,嘴角噙着笑,“没承想叔祖也同意尘儿的意见。” 姜余啐了口浓痰,说道:“你五源那……你是没见他神通剑术有多强,别人都猜老祖陨落,是洞明天打开那道直通幽冥大门所致,我反正有种感觉,那小子真有可能自己斩落了老祖,只不过伤得很重,可能躲进了幽冥。” 姜渃目遥远处,道:“依叔祖看,这片战场如何收场?” 姜余道:“积极的就那几个,还能打出啥结果。” 姜渃大笑,招了招手,马上有景晖楼弟子过来,唱了个肥喏:“代楼主有何吩咐?” “传令本楼弟子,没本楼主命令一律不得跨出战船参与战斗,若有违令,当家法处置。” “是。” 景晖楼战船不觉间又拉开了距离。 柳凝霜面对两人夹攻毫无惧色,本命神木槊化成参天大树,笼罩全身。 巨大的法印砸在树冠上,仅仅砸断了几根枝条,震落了大片树叶。 两名承渊城副城主无计可施,大声招呼着船上所有人祭出法宝,消耗对方真元,面对这种擅长防守的真仙,混战之中,他们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又不敢全力以赴,生怕一个不小心,背后飞来一剑,到时找谁说理去。 毕竟来苍鼎山不是谁都愿意,数十艘战船上,出工不力的人太多,很难确定会不会有人放水。 目前看起来,像景晖楼态度就很分明,来了一条船凑数,完全不插手,摆明了坐山观虎斗。 河山楼也一样,假模假式摆出一副进攻姿态,然而距离核心战场几十里远,速度极快的穿云舟后面像拖着沉重的船锚,慢吞吞往前驶,照他们的速度,再等半个时辰,战船也到不了鼎心峰上空。 走得慢,防御阵法倒架构得密不透风,几乎动用了船上所有真仙防御法宝。 承渊城这边缺乏善于攻破坚城的剑修,想向剑修最多的琼华城求援,最擅长攻坚的洞阳子偏偏被陆离缠住,似乎还受了伤。 长气楼也出剑修,可他们同样被一个扎着道髻的女子直接祭出一座剑阵毁了一条战船,此次谪降下来的一正一副两楼主,祭出飞剑左冲右突,竟然奈何不了那座八柄飞剑组成的剑阵。 难道早前洞明天界传闻都是真的? 承渊城洞天离景晖城极远,洞明天界又没个串门走亲的习惯,消息得来不清不楚,所以来之前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此时,才憣然想起。 “铁翱兄,感觉不太对啊!” 铁翱挥动着手上双戟,斩断几根枝条,沉声道:“哪里不对。” 掌印真仙道:“你看景晖楼,他们只来了一条船不说,还一个劲往后面退,明明城主说,这次挑战玉京万年规矩的那个林默最先干的就是他们,怎地看起来他们根本没有想打的意思,倒是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在这儿跟别人拼个你死我活。” 铁翱道:“你的意思是景晖楼想借别人的手……” 掌印真仙道:“我的意思是景晖楼很有可能就跟这些人一伙的。” “不打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楼主不也没喊退。” 不远处,季长卿身陷三名真仙包围,剑光如练,在他身周划出一道银色长河,本命剑‘灵渊’,本就擅长以少敌多,剑气滚滚长流,将三名真仙逼得一退再退,整个身周被他剑气隔出数里方圆空白地带。 姚紫嫣一出手便烧掉一艘巨大鲲船,火翼再展,逼退身边攻来的数名修士,不等砸过来的一座山峰落下,化作一条火绳,径直冲向背对背迎敌的严夜洲、韩必立,三人合在一处。 胡涂高举巨剑,一剑斩下。 面前那艘穿云舟自船首分开,黑色剑气沿着坚硬的船甲板一线向前,摧枯拉朽,船上修士纷纷避让。 两名真仙使出浑身解数,竟然无法阻止这道黑色剑气贯穿战船,两人四臂各捏法诀,四条长逾数十丈的飞龙绕过战船两侧,直奔胖子而去。 胡涂巨剑打横,身前便形成一面黑色巨墙。 嗵嗵……四声闷响,巨大冲击力将他推得急速倒退,一身肥膘给强烈罡风吹得不停乱颤。 一只手托住他后心,稳住他倒退的身体。 “师父!” 季长卿微微一笑,“现在都有资格跟师父并肩作战了。” 胡涂咧嘴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发,“风头不能全让木头抢了去不是,都从五源来的,这一战关系着咱五源未来,我可是有儿子的人,当爹的不保护他们,谁来保护。” “哟,胡胖子难得啊!都会说点铿锵有力的大道理了。”同样赶过来救急的严夜洲忍不住调侃。 三人一道,三道不同的剑光左冲左砍,天空中灵光散落,无数崩碎的法宝雨点般落向大地。 向来自负的鸣雨打破头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丫头片子八剑组成的剑阵弄得灰头土脸,无论他如何催动那把剑铭天照的本命剑,璀璨剑光竟然突破不了对方剑阵半步。 更可气的,身边还有副楼主同样身为剑修的空山,他那把‘长缨’向来是以锐不可当着称,面对剑阵,此时一样束手无策。 最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点,眼前女子的八柄飞剑,仿佛已窥得大道真意,相互间起承转合,道韵流转,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除去他们两位洞真剑仙的飞剑,其他砸向青女的法宝就像一只只易碎的瓷器,触之立毁,整座剑阵倒悬她身体周围,随着她向前移动,经过处无不是一片残破,不知有多少五城十二楼修士躲闪不及,浑身飚血坠落大地。 “欺人太甚。” 一声愤怒的狂吼从天际响起。 一道身影急坠下来,手里捧着一件法宝,身后拖拽着万千光丝,好像拽着整个天幕向八色不同的剑阵冲去。 那件法宝不知是何等级,竟然毫不惧怕剑阵中凌厉剑意,万千光丝也没有被剑气割裂,直接撞进阵中,将剑阵撞得向内塌陷,凹起一个大坑。 来人正是紫气楼副楼主凌白,手上拿着的法宝也是他本命法宝‘曙雀’。 眼看他就要冲破剑阵,头顶响起喀嚓一声炸雷。 闪电如剑劈落。 周围空气都散发出一股烧灼钢铁的刺鼻煳味。 那道如剑闪电本身就是一把剑,正持握在青女手上,准确地落在凌白手里的法宝上。 轰—— 凌白如遭真正强大的天劫雷击,身体一僵,头发瞬间卷曲,无数白烟从他身体冒出,整个人一阵抽搐,便坠向鼎心峰,撞在护山屏障上,身子还弹了几弹,沿着光滑的阵幕滑向大山一侧,不知生死。 那件法宝竟然尚未崩碎,依然完整无缺,但与主人联系已经中断,不再散发光芒,被青女一把抓住,收进空间法器。 “……” 刚刚凌白出场的气势极其震撼,百里方圆,但凡没被战场缠住,长了双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这一幕的修士都惊得呆若木鸡。 本来大家以为的王炸出场,凌大仙人挟紫气楼仙阶法宝隆重登场,能够打杀或制住一名苍鼎山修行者以振奋人心。谁曾想,须臾间凌白便重伤坠下,生死莫名,就连本命重宝也都成了别人战利品。 这跟千里送人头有啥分别! 鸣雨脸色铁青,同为十二道脉,也不好过多指责,只狠狠瞪了眼高处紫气楼派来的鲲船,他知道紫气楼主也坐在那条船上。 战斗依然继续,裹入战斗的人没有因为这一幕景象而停下。 天空中全是法宝流彩和剑光交织,残破的战船正缓缓坠落,掉落的碎片在苍鼎山屏障上砸出一圈圈散开的水纹,透明屏障已经遍布火光,整个轮廓清晰可见。 对尚未加入战团的人来说,谁胜谁负似乎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大家好像更关心战场上那些表现惊人,却又极为陌生的面孔。 “那女子的剑阵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 一位天水楼长老惊讶中带着敬佩,喃喃道:“一人即一阵,还能持续不断对抗两名长气楼正副楼主,这些五源来的人难道都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有很多同乘一船的天水楼弟子也在猜,眼前这一幕着实令他们震撼,原本大家带着轻松的心情上路,就是走个过场,都认为只要五城十二楼战船往苍鼎山天上一停,下面那些蝼蚁就该乖乖地束手就擒,听候他们发落。 谁会想到,他们认为场面不但没发生,而个整个局势好像正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这女子应该来青莲不久,据说是林默唯一弟子,她的剑好像不是来自五源着名的炼剑峰,应该是某位高位专门为她打造的。” 说话的正是天水楼长执丹霄,脸色极为难看,在前段与苍鼎山蜜月期,他还专程登上过苍鼎山,与林默有过一切亲切而不失礼貌地长谈,所以这次大举进攻,他们并没有来多少人,洞明天界也只派了两名长老意思意思。 “苍鼎山除林默外,还有那个对战洞阳子的陆离,尚未露面的女修豪末,更有一个姓赵的妖族,今天也没出手。” 听到他这番言论,议论声四起,大家都觉得极不可思议。 林默才来青莲多久,本身在洞明天界大杀四方已经很让人难以想象,他的弟子竟然也强大到能一人对抗三名天界真仙,尚能从容阵斩一人。 那丹霄嘴里提到那几个又强大到什么程度? 其实青女身负林默部分五源真息,又有炼自真源之火的八柄一脉相承罗天之剑,强强相合,天道圆融,凌白自恃法宝强大,贸然冲阵,吃亏是必然结果,若他像鸣雨一样,步步为营,单打独斗不能说胜,至少不会败得山倾玉倒,如此丢人现眼。 陆离那边才是一对一最为凶险的问剑。 两人都是剑修,都有一把同源同根的本命灵剑,品质也都相差无几。 洞阳子也出身五源,却未列入少阳祖师行列,原因是他的年纪实际比姜道广更大。 当年少阳剑宗尚未立宗,他就是早年误打误撞获得五源青睐少数人之一。 可就是因为没有仙系世家靠山,来到青莲后前面很长时间不得重用,郁郁沉闷。 后来时势造就,十二道脉不愿分心对抗魔域,因此各自扔出来一些不得重用的天界真仙,组成五城,他就是其中之一。 自那之后平步青云,一路破境,从铁打的洞悉,千余年即将寿终又破境洞悟,寿数绵延,再过千余年,又洞明知天,次次躲过寿终尸解之噩,不得不说运气也是好到极点。 他的剑,名‘奔雷’。 并非雷法神通附剑,而是因为其喜好音律,抚琴音若奔雷滚滚,肃杀天地,此剑介于有形无形间,能伴琴音而转换剑意,故以音命剑。 奔雷遇上破碎。 两道剑光直接轰在一起,针尖对麦芒。 两柄剑撞击产生的气机潮水向四面八方扩散,滚滚不歇,整个穿云舟甲板以上建筑瞬间破碎,无数坚硬的仙家木块加上无数残破的家具器物随着气浪砸向附近战船。 若非战船上都有真仙坐镇,可挡元婴倾力一击的战船阵幕只怕早就给狂暴罡风撕碎,就连船上境界稍低的修行者在这场风暴中也难幸免。 琼华城这艘穿云舟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修行者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好几名元婴修行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身体就在罡风中分解,化作血雨。 那位天水楼长老嗓音微颤道:“真不愧是苍鼎山强者之一,这一剑只怕换作我来接,也未必接得下来。” 丹霄面无表情道:“剑修本来就不讲道理。” 只能听到天水楼战船轻叹四起。 —— 三道剑光直斩围困柳凝霜那艘战船。 一如天河奔流挂空。 一如清丽阳光,光分七道,幻彩莫定。 一如漆黑墨线,却挟风雷之声。 战船轰然炸得粉碎,上面修行者纷纷御风而起,四散逃离。 就连两名真仙跑得也不比其他人慢,拉出两道残影,直接冲到了围追过来的几人身后。 至此,前来苍鼎山收割的五城十二楼彻底毁损战船已经达到五艘,阵折真仙一名。 天地间骤然安静。 所有参战观战的各方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如果这三剑对上任何一个人? 姜渃苦笑着摇头,心想自己肯定是挡不下了,他这临时楼主,论修为远不如本楼其他长老,之所以能被各方选中临时坐上位置,全倚仗林默无时无刻不在心里上给景晖楼诸位造成的压力。 他身边的姜余也在摇头,如果他来应对,挡下这一剑也差不多废了。 苍鼎山屏障上面响起了剧烈爆炸声。 那是承渊城战船上携带的各种符器撞击引发的爆炸。 参战的修行者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 苍鼎山实力已经不输五城十二楼任何一方,这一仗打下去是否真有必要? 难道仅剩的四大天人就这么任由他们在下面拼命,他们就只会在天人静静等着双方两败俱伤,最后坐等收获。 那他们的性命就真的一点都不值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心痛! 大家都对这场争斗最后的结果产生了疑惑。 尤其是年岁活得够长的洞明真仙们。 活得越长,想法自然越多,即使他们也想借躯壳再多活几百上千年,此时的场面,已经不是借壳延寿的问题,而真正到了你死我活,随时有可能陨落的地步。 就在大家心里面动摇的时候。 天空中响起了剧烈的炸雷轰鸣,本来已经被战斗气机席卷一空的流云,此时重新出现在穹幕顶端。 乌云,雷电。 巨大的漩涡笼罩,无数水桶粗的白色电浆从湍流中倾泻直下。 天人降临。 一只巨大的手掌穿过乌云雷电漩涡,向苍鼎山阵法屏障按下。 轰然声中,阵幕坍塌,整个苍鼎山暴露在众人眼中。 阵法坍塌的狂飙席卷诸峰,无数巨大的树木连根拔起,飞向空中,好些没有阵法维持的楼阁瞬间分解,整个苍鼎山被尘沙淹没。 原本心生退意修行者们重新打起精神,纷纷祭出本命法宝,准备在天人老祖面前展现出他们英勇无畏的一面。 依然埋头与洞阳子激战的陆离连头也没抬,好像任何事情都很难令他分心,原本不喜杀戮的他,此时杀意冲天,全不受拘束。 只在一息间,便有数十道术法自他指尖喷薄而出,轰向面前对手。 洞阳子手上那具七弦古琴弦已经断了三条,此时应对扑面而来的术法,他左手五指紧紧扣住了剩余四条,曲肘、缩臂,将琴弦绷到极致,手指舒张,琴弦发出穿云裂石般炸响。 奔雷乍起,剑光激射。 空气骤然扭曲,两人之间拉出数十道剑影流光。 全部来自洞阳子本命剑。 陆离也一剑斩下。 剑光只一道。 那道剑光周围出现了无数火星,就像飞快转动的砂轮正打磨着锐利的剑锋,摩擦产生出大量火花。 摩擦并未减缓剑锋向前速度。 砰砰砰…… 陆离胸前血光迸溅,开出七八朵红花,朱红晕染白衣。 身体向后飞出时,嘴角依然勾勒起一抹笑意。 那是胜利者才有的笑容。 洞阳子胸口正中出现了一个窄窄的缝,窄得连血都没有往外流,他脸上也挂着笑,一步步走向对方。 每前行一步,就有血滴坠向大地。 血从他背后淌落。 后心赫然多出大洞,几乎占据了半个身体。 破碎。 剑锋所至,一切皆碎。 洞阳子身体就这么一块块龟裂,化作一场血雨。 这是他的真身肉体。 十里外半空,另有一个洞阳子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剑,两只手死死攥着剑身,眼睛里充满血丝,恐惧占据了他全部神情。 就算如此,瓷器龟裂的声音依旧在他身躯各处响起,清脆,尖锐。 然后,他的脸上蛛纹密布,阳神外身与肉身一样,瞬间崩塌,化作一场灵气大雨,洒向大地。 陆离倾力一击,一剑双杀。 城主洞阳子三千年前来到青莲,历经千年风雨洗礼,成为琼华城创立祖师之一,又历千年,坐上城主宝座,正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盛年,却在五源晚辈的剑下彻底身死道消。 一道剑光穿破天穹,天际留下一条弧光白烟。 天生灵剑,人亡剑归。 陆离坠向大地,半空中还不忘伸直手臂,向天穹上那只大手伸出的地方竖了根中指。 这就是战争。 谁也没法保证自己。 洞明真仙之间的战斗,只有更高境界的天人才能改变局面。 问题是,天人都冲苍鼎山上那些令他们垂涎的五源肉身而来,他们改变的局面,自然对五城十二楼这些同样贪婪的真仙有利。 苍鼎山没有天人。 天上却有三位。 这个局面令人绝望,令苍鼎山上百名修行者绝望。 大地之上,隆隆声响彻山谷。 一只手从鼎心峰伸了出来。 压垮阵幕那只手还悬停在半空,缓缓下落,而这只手正迎着它而去。 与天上那只手比,地底伸出这只又细又干,枯如鸡爪,好像碰一下就会立即散架。 就这么一只古怪的手掌,竟然闪电般扣住天上巨手的脉门,仿佛一把从地狱伸出的铁钳。 他在拼命往下拽,而天上那只手则拼了命往回扯。 这是什么东西? 就连严夜洲也不由得提出疑问。 难道是林默给苍鼎山留下过一件大杀器? 青女看着那只手突然露出了笑容,她是其中极少数见过这只手主人的人。 神界长右的主人朱厌。 那只长得像猴,却是神界至高,九天正神之一的朱厌。 她是去拜访师父友人袁徊、长野时,这位正神主动现身见她的,还相当意外教了她一些神修之道。 陆离最清楚,因为这是林默交代给他的一个不得已才会使用的杀招。 当时林默并不知道对付的天人是谁? 他认为应该是姜家老祖。 尤其是当他登天营救季长卿失败,他认为姜老祖会亲自下场,镇压整个苍鼎山,然后将所有五源自行飞升来的朋友们交给姜道广等作为奖励。 第234章 大雨倾盆 一切都是事先安排。 然而对付的目标却换成了天上剩余的天人之一。 这对朱厌来说无所谓,他只想在完全合乎天道规则的情形下,做掉一个天人,以解万年前被道尊驱逐之恨。 混沌福地之所以叫混沌,是因为它不在青莲福地之内,真正的青莲福地,只有九十八座。 这里原本是五大天地连接处,接通各重天地,神仙妖魔鬼自行出入,直到道尊七大弟子执掌道家天下,不忿天地间尚有异类与他们共享九天荣华,故而再掀战争。 道尊为平息纷争,索性以无上神通封禁此地,立下的道誓其中一条便是神灵不得在道家天下内再起战火,道家诸脉也不得在神灵天下兴风作浪。 混沌既不属道家天下,也不属神界。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很自然的已将混沌福地当作青莲仙界一部分,都没有去想过这件事情。 照岁却很清楚。 他也是炼师,在混沌晃荡过很长时间,整座苍鼎山,就是当年道尊禁封归墟的其中一件法宝,他也很认真研究过,终于让他发现,如果有天人擅自进入这片天地,法宝自然会被牵动,整个禁制会出现缝隙,当年他就是这样无意间被这种缝隙拖进了混沌福地。 所以林默很巧妙利用了这一点。 而且他在神界那些年,虽然没有与朱厌直接见过面,但与长右见面的次数并不少。 而长右是神界唯一能唤醒的朱厌的祭主。 为了以防万一,他同样请青黄告知了九婴。 神灵与林默谈不上交情,但他们对道尊七大弟子却有刻骨铭心的仇恨,这种事,只要给他们知晓,他们就会义无反顾主动出手。 天人的手臂被紧紧抓住。 若双方拉开架势对干一场,天人并不逊于神灵,然而神灵皆异兽身,天生皮糙肉厚,近身搏杀本就是他们的强项。 现在这种情况,跟近身肉搏没有任何区别。 那位一时手痒从天界伸手碾破苍鼎屏障的天人,就这么给朱厌一点一点从天界拽向混沌福地。 等他大半个身子被拽出乌云漩涡,所有都看清了这是一个青衣道人,样貌并不老,发青须黑,仙气绕身,一副金枝玉叶大气象。 被朱厌抓住的人,想要斩断胳膊逃离,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天授神通能禁锢一切魂魄,除非那位天人愿意丢下一条肉身胳膊和整个阳神阴神,丢失大半修为,否则,他只能活生生被拽下来,和天生暴力的朱厌面对面近距离痛殴一场。 下一刻,鼎心峰顿时塌了。 大地上烟尘冲天而起,就算严夜洲拥有勘破慧眼,也无法透过浓重的灰尘看清里面的情况。 鼎心峰上的人早就撤到了其他地方,坠落的陆离也被早就守候在下面的豪末第一时间带离。 天上很多战船都撤离得远远的,生怕天人之间毁天灭地的战斗会波及自身。 来不及逃离的只有极少数,不是逃不开,而是逃不了。 比如鸣雨,青女见到朱厌手从地底伸出那一刻,就将剑阵扩大,把他困在其中,双手各捉一剑,孤照、幽牙,照着鸣雨便是一阵疾风骤雨的乱砍。 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来来往往数十个交错。 鸣雨怒不可遏,大声道:“你老是纠缠我干嘛!我们有仇?” 青女一言不发,只是抡圆了手臂就是猛砍。 鸣雨的天照对上孤照,似乎看不到任何优势,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剑锋上传递回来的崩裂前兆。 而那柄幽牙,没跟天照碰撞过一次,看似相当毫无章法地乱砍,一柄剑老是碰撞,而另一柄完全不碰,其中要说没有刻意,傻子都不会信。 鸣雨又不傻。 他拼命想挣脱剑阵范围,可青女动作快,身法更快,根本不给他有半点喘息之机。 空山本来已经逃出很远,回到长气楼派来的另一艘战船,结果见鸣雨被纠缠得难以脱身,又返身回来,长缨直刺,刺向鸣雨背后不停穿梭游动的两柄飞剑。 半途中一道明亮的剑光飞过来,斩向长缨。 呛一声,长缨立刻变成了一个圆圈,嗡的一下反弹回去,回到空山手中。 一名气质儒雅,目光清澈的颀长男子也捉回一柄薄而锋利的剑。 剑身闪着光芒,宛若十六岁小姑娘眼眸,纯净而明亮。 周围的天光仿佛被剑吸收。 “你叫什么?” 那人微笑道:“严夜洲。” 说着,他手腕拧转,反执长剑,剑尖贴臂指天,“你要打,我来陪你,两个对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一人一剑阵的女子也算小姑娘? 空山很想反驳,不过话到嘴边马上吞了回去,感觉到对面男子话说得客气,手底下恐怕不是那么客气的人物,他救鸣雨出于同脉之义,并非必需,这种情形下,贸然出手明显属于自寻死路。 他脑子又不少根筋,马上说道:“打就算了,在下空山,有空再找严道友切磋问道。” 说着话,身形急退,瞬间踏回自家战船。 最先撤回逃跑的,就是与柳凝霜对上的承渊城那两位,其实天人一出手,那两位本来信心大振,结果还没等祭出本命大杀器,地上伸出那只手便让他们毛骨悚然,舍了柳凝霜就走。 然后纠缠姚紫嫣、胡涂、季长卿那些人看见天人被拖拽,马上反应过来地底伸出那只手肯定不同寻常,赶紧一个个越打越靠后,趁机溜了个干净。 韩必立身前那两位同样没停留多久。 只不过所有人并未走远,只是离开了苍鼎山范围,战船悬停在离苍鼎山不远的半空,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 因此严夜洲、季长卿他们并未马上回去与谷涵阳他们会合,而是祭出两条小舟,大家登上小舟暂时休息。 只有青女还在打,对严夜洲的呼唤充耳不闻。 其他人也没上去帮她,柳凝霜和姚紫嫣最了解这姑娘禀性,不起杀心则罢,一旦生出杀心,除非林默,没人劝得住,也不能帮。 远处姜渃看得直瞪眼,问道:“这姑娘是林默的亲传弟子?” 姜尘也在瞪眼,苦笑道:“见过一面,好像确实如此。” “她跟鸣雨仙人有深仇,这么不死不休?” 姜渃觉得很奇怪,鸣雨虽然自负,得罪的仙人也不少,可毕竟常年在洞明天界,很少谪降游历青莲,更别说五源了,怎么会跟这个五源来的姑娘结下死仇? 莫说他不理解,所有苍鼎山这拨人也纳闷。 对青女来说,咒林默死,那就是死仇,虽说脱离钜子谷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在她骨子里,还是刻着钜子谷人的那种死不旋踵一根筋性格。 呛啷一声。 剑折。 断的是鸣雨的本命剑天照。 严格来说不叫折断,而是崩碎,碎成几十片锋利的铁片,被鸣雨大袖一裹,顾不得身后飞剑横掠,一口真元护住关键窍腑,抽身便退。 飞剑立刻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条血口。 青女紧追不舍,幽牙横扫,剑光掠过,眼前鸣雨齐腰劈成两段,向地面坠落,半空中砰砰两声,炸出万点灵雨。 这并非鸣雨真身,而是阳神外身,虽说真身无损,但阳神受损,对于仙人来说已经是三成性命丢了出去,再加上破损的本命剑,基本算半条命折在这里。 用三成命换真身,这买卖对鸣雨来说实在是无奈之下做出的最后选择。 一回到本方战船,鸣雨暴跳如雷,指着远处青女就破口大骂,几乎穷尽了他毕生骂人的脏话。 青女好像并不在意,嘴角扯了扯,冷冷道:“你若再敢说我师父半句不是,我就把你剩下的半条命也一并拿了,就算今天你能逃回洞明天,本姑娘迟早也会上来找你。” 敢情就为这? 鸣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万万没曾想,最早一时嘴嗨,竟让自己差点身陷死局。 空山上前劝慰道:“你就消停点吧!没见洞阳子下场。” 那才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鸣雨赶紧住嘴,鼻头一酸,竟有两行清泪流下。 委屈啊!自己在洞明天也算排头号的人物,哪曾想这才短短几年,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头打得魂不附体,连本命剑都毁得不成样子,就算回了洞明天界,还不得夹起尾巴装乌龟好几十年,方能修补回本命剑,修复阳神更不晓得要猴年马月。 地面两位天人的战斗仍在继续。 可没谁看得见,只能看到一座又一座山峰崩塌。 奇怪的是,这些崩塌的山峰,不久后又会重新矗立起来,就连山上的青绿也不曾少上太多。 “这是道尊留下的封禁法宝?” 登上过苍鼎山的丹霄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喃喃道:“那林默莫非是道尊钦点之人,否则岂能从卓家手中拿到这么个风水宝地。” 无意一句猜测,道出真相。 “扯下来的是哪位老祖。” 对于天人老祖,其实大多数修行者都不甚熟悉,尤其五城。 大家祖师庙正堂墙壁正中最显眼位置,都挂着道尊和七大弟子画像,不过那些画像都是几千年前的形象,根本不可能跟人对上号。 洞明天界也不是人人见过天人老祖。 资历最老,算得上洞明天存在的活化石,邀月楼德慧长老捋着胡须道:“郭祖师,亲手创下紫霄楼的郭祖。” “跟他打的又是哪位?” “那还用问,你们这些晚辈没去神人天锻炼过?” 面对老资格长老质疑,刚刚凑上去询问的邀月楼弟子全都默默退开。 整个战场关注点都放在了脚下苍鼎山上。 天人间的战斗决定了整个战局走向。 姜渃颔首道:“真是难以想象,这小子竟会用这种办法破局。” 他嘴里的‘小子’指的自然不是陆离,而是林默。 姜余撇了撇嘴,道:“不奇怪,他先前就用过这些神灵的权柄,肯定跟这些活了万年的老王八有所勾结。” 姜渃瞥了眼身边这位,极其不满地道:“什么勾结,这叫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 姜余道:“你留下的种,你当然偏向他。” “偏向,我更看重平衡。”姜渃的口气相当不客气。 姜余嗯了声,道:“老祖陨落,姜氏一族失去了最大靠山,想要平衡,一则姜氏尽快出现一位老祖似的人物,二则天人全部陨落,然而后者真出现的话,你能担保妖族不会趁机入侵?” 姜渃哼了一声,道:“别忘了道尊,保证均衡的并不是天人七祖。” 天穹上风卷云涌。 “够了。” 声音自天际传来,听起来很远,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位天人发声。 只听灰尘笼罩的大地上有人狂笑道:“等老子拆完他骨头,接着就来拆你的。” “那就试试看。” 老祖们没谁脾气好,都是炮仗一点就炸。 天地间灵气骤然席卷一空。 一瞬间,苍鼎山千里方圆充沛灵气荡然无存。 乌云漩涡明亮如日,闪电在那一刻也被强光遮盖。 所有的战船摇摆起来,船上的真仙们各施术法,强行稳定战船姿态。 季长卿祭出的小飞舟上下起伏,如海上风暴中一叶扁舟。 他们想撤离已经来不及,明亮云层如潮水倾泻,直落大地。 让天穹生出无数道潮水的是一把剑。 那把剑由无数把飞剑组成,每一把飞剑就是一朵浪花,一层又一层叠加在一起,后浪推前浪,凶猛无匹。 剑名:千堆雪。 玉京每家祖庭对道脉七大老祖的简介中,对这位钟姓老祖,严格说是对这把剑着墨甚重。 当今仙界,要说到仙阶名剑,此剑必在名录之上,而且必列榜首。 这把剑已经是所有剑修心目中最高成就的代名词。 所以无论是洞明天老人还是青莲各方新人都没有人问这把剑的主人是谁? 千堆雪现于天际,苍鼎山上谁可匹敌? 大地烟尘滚滚,朱厌好像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大家也看不见烟尘中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一团火从大地上喷薄而出。 火焰青蓝,热浪冲天。 最前方飞剑浪花化作腾腾白雾弥漫整个天空。 “九婴,你也来了。” 并未现出真身的钟姓老祖对下面那位九神之一相当熟悉。 第二次仙神大战,他们就是一对相生相克的对手。 钟老祖清楚,当年若没有道尊天道厌胜诸神,他们不可能真正战胜诸神,更别说将神灵全部驱逐到一隅天地。 当年他们有七人,如今只剩下四个。 神灵天地同寿,本就是天道认可的执行者,而他们只是盗化天机,逆天而行的窃贼,与天争寿罢了。 仙人修为再高,寿终有尽,神灵天授神意,自然可坐等仙人们陨落。 如果有一天道尊陨落,神灵们会不会真的卷土重来? 白雾中有人回答:“你的对手是我。” 天空中有人叹了口气,剑光尽敛,除了那团乌云涡流和不停闪烁的电光雷火,再不见动静。 “就这么走了?” 五城十二楼的修行者们都很不理解。 大家心心念想看一场真正的天人之战,居然就这么草草结束,搁谁心里会理解。 天人们的心思更不是他们能揣测的。 这一幕,让乘兴而来准备将苍鼎山一锅端,重新恢复五源秩序那些真仙,开始惴惴不安。 他们已经猜到结局。 地面轰然一声巨响,激起千丈尘土。 随着灰尘缓缓下落,大地一片宁静,再无响动。 过了很久,至少在所有悬停半空的修行者感觉中,光阴仿佛突然滞缓。 烟尘中有人说话:“姓郭的留下一副遗蜕,跑了,恐怕五百年内,他都不会再出来兴风作浪。” 然后一团黑影飞出尘烟,直奔苍鼎山那两艘小舟而去。 那团黑影准确落在青女怀里。 “天人遗蜕,好东西,希望有一天你们能替代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到时我们是友是敌,就看你的选择。” 天上湍急的乌云漩涡渐息渐散。 大地重回安宁。 尘土落下,苍鼎山一片青绿,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上面却少了琼楼仙府。 这时天上下起了雨。 暴雨。 大雨倾盆。 雨水中灵气充沛到令修行者食指大动。 这是天人陨落的天象。 郭老祖虽然没有真的彻底身死道消,他的道身却被朱厌打破,跟陨落也没有任何区别。 五城十二楼的修行者们此时很茫然,不知道应该继续进攻,还是就此收兵回家。 再继续打下去,只要神灵不再出手,苍鼎山一方肯定难以支持。 神灵出手的机会不大,天人离去,混沌禁制重新恢复,不再有他们出现的机会。 不过,要彻底赢下这场战争,很难预计会有多少真仙陨落,也无法保证五城十二楼一条心。 至少景晖、河山、天水这些道脉从始至终就没有表现出参与的兴趣。 如果不打,也同样意味着整个玉京道脉承认苍鼎山实力地位,那么从今往后,除五城十二楼、真诰、玄都、太玄外,又会多出一家道脉祖庭。 对剿灭苍鼎山表现最积极的琼华城,城主陨落,剩下那些谁都做不了这个主。 长气楼鸣雨折损严重,再打下去,他即使愿意,在本人不参战的情况下,楼中其他人能拿出多少看家本领很难预料,更何况如今各支道脉间相互猜忌,还有谁肯当这出头鸟? 数十道流光划破天幕,分散飞进了各家战船。 修行者都见怪不怪,这种流光是跨深暗传书的符鸢飞行留下的轨迹,然而令人不安的是——这种时候,怎么会同时出现各家符书传信。 同时出现的符书传信,内容也大同小异。 姜渃展开符信,信上只有短短六个字:三宗来袭,速回! 在玉京道脉那里,三宗指的就是真诰、玄都、太玄三家祖庭,这封信来自洞明天。 对于这个局面,他并不意外,三宗向来与玉京道脉不合,不趁机捞取点好处,根本就不是三宗平日作风。 他朝姜尘挥了挥手,简短下达命令:“回——” 景晖楼只有一艘战船参与,从头到尾就没有参与战局,此时走得也极其干脆,甚至没跟其它道脉打一声招呼。 紧接着,各家战船纷纷掉头,争先恐后冲破天地屏障,消失在天穹里。 胡涂望着天,喃喃道:“就这么打完了?” 话音刚落,后脑勺便挨了一巴掌。 打他的自然只有他师父,季长卿笑道:“怎么还没打够,用不用把那艘穿云舟调来,追去深暗再打一场?” 胡涂揉着脑袋,咧嘴笑道:“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也忒么太不地道,来时不打个招呼也就罢了,走也不说一声,他们究竟怎么想的?” 季长卿微笑道:“战争从来不在面上。” 胡涂不满道:“能不能说清楚点,都来了青莲还这么故弄玄虚。” 季长卿嘿嘿笑道:“你又不叫玄虚,弄你有意思?” 这梗来自李守真,她那嘴多年不变。 胡涂笑道:“师父这是春天来了,有所想法?” 季长卿叹息道:“历此一劫,谁都会想点以前没想过的,有什么奇怪。” 严夜洲道:“想来是那三家乘机在后方有所动作,不然他们不会走得这么匆忙。” 论厚道还属二师兄,不会故弄玄虚,实话实说。 “那我们回山?” “山上什么都没了,还回去干嘛!不如上京城打秋风去。” “苍龙峰应该没受太多波及,先去苍龙峰挤挤,等大伙儿聚齐碰头,再商量下一步打算。” 豪末第一时间就带着陆离脱离战场,此时正在玄龟峰雍国祭天台。 陆离伤势不轻。 这也是越境斩杀仙人所付出的最小代价,伤势尚不至于影响到大道前程,只不过最近一两年,再想跑去洞明天找回场子,基本上不太可能,不是不能去,而是去了容易送人头。 他靠在豪末肩膀上,手里还攥了壶酒,辛辣的酒水让他不住咳嗽。 “能不能不喝酒,等伤好了,还怕没酒喝?” “不喝就能马上好?” 陆离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嘴里灌,又是一阵猛咳。 豪末道:“我带你回苍龙峰,那边好像没受太多影响。” 陆离摇头,道:“那些家伙肯定也会去苍龙峰,人太多,不喜欢,不如去洞阳隐,余舅祖在那边,找他们借一座岛,暂住几天,然后找艘渡船回五源台去。” “你是不是怕别人趁机笑话你?” 豪末很尖锐地戳破了他的想法。 大战中同样面对境界实力都极强鸣雨,青女的表现可以说是惊才绝艳,以后陆离那句‘九霄我为峰’,似乎又多了一个不敢当面念的对象。 第235章 孤寂 大罗天秘境里面有风景,用不尽的灵气,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可就一样没有,能说话的人。 林默此时哪怕不刻意用灵识感知,也能清晰感触到万里方圆,跨过万里之地只需一念。 但大罗天实在太大,在他的感觉里面,几乎跟整个五源大陆,或者说整个青莲仙界九十九天加起来都不如大罗天宽广辽阔。 他在这里游荡了好几十天,竟然没有找到当年从五源进入秘境那个入口,没有找到他曾经去过的五源真正的源头所在。 好在这里不缺吃的。 漫无目的游荡了几十天后,他终于慢慢消停,开始停下来修行。 修行并不顺遂。 他如今的境界,如果硬要与仙界相比,那就是天人,融入一片天地,随便起一念便能感天应地,万里方圆异象顿生。 走到这一步,也纯属偶然。 与胡涂、青女等人到神界后,他也在努力闭关修行,不能说毫无进展,但也是涓滴之水难兴湖波那种境地,于是他开始改变思路,云游四方,到处与神灵祭主问剑切磋,也从祭主那儿翻阅大量老黄历,借他山之石,找出一条天人合一之路。 然而这一切努力收效甚微。 天人合一本来就是道者玄之又玄的一门学问,通俗来说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洞天明悟,只是一种感知,对天地万物的认识得到升华,这条路尚有数不清的脉络可以摸索,他感知到了大罗天界的存在,也能够利用其中力量,就得到了大罗天认可,开启罗天之劫,短暂进入罗天之界。 天人合一则完全不同,不是利用,而是相互融入。 他身体小天地已经彻底被罗天气息改变,融入神界天地抑或是青莲、洞明天地根本不可能,相反还会被排斥,所以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再次参悟到罗天世界的存在,与之相融。 可罗天世界在哪,又如何进入? 他想过通过真源入口进去,然而在霁山他尝试过,根本没有入口,他甚至考虑过消耗道行,谪降五源,找到当年秘境入口。 如果没有后来,他可能真的会这样做。 他也通过长右等祭主跟神灵沟通过,同样没有任何头绪。 就这么噩噩然在神界游荡了好些年,很偶然遇上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青丘九尾弦月。 都是剑修,弦月同样是只差一步明悟通神,和他的境地差不多相同。 于是两人约了场问剑。 林默依然用他最拿手的一剑一阵,繁复极致,弦月剑道则至简无华。 两人的剑气不知打碎了神界一隅多少山头。 就在两人倾力各出最后一剑时,也许天意使然或是大道自然通神。 剑意激荡间,一念决然,天地空明。 他的剑意斩过大地,直奔长空,剑光归处,罗天顿开,正应了那句万藏归一,大道至简。 当他的剑阵万法归一,只凝一剑,自然打开了大罗天界通天之门。 通天即认可,认可即知天意。 天人合一只是得到天道认可,有种替天行道的意思在里面,这和神灵得授天道某种权柄从而产生神通本无二致。 想要与道尊比高,正如与天争胜,需有凌驾天道之上的能力。 凌驾天道之上,谈何容易。 道尊七大弟子花了数千年也没能做到,道尊呢!他用了多久? 林默有些心灰意冷。 如果这辈子躲在大罗天秘境中,道尊会不会气急败坏,拿他朋友们出气,如果就此放弃走出去,他同样心有不甘。 修行找不到出路,秘境中又没人一吐心中块垒,就连从外面带来的酒,也被他喝得差不多见底,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只能漫无目的到处闲逛,偶尔坐下来吸纳些天地之气,其实现在修不修行意义不大,罗天之境中,每一口呼吸实际上都能让体内气海充盈,坐下来只是宁心静神,消除孤寂带来的不快。 若这段时间,他知道苍鼎山发生的一切,指不定已经按捺不住性子,跑出去跟道尊做交易了。 在把自己彻底卖给道尊前,肯定还会将天人界剩下的四位天人一齐给斩了,给自己朋友们留下大道空位。 反正道尊想改天换地,重塑天道规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在百般无聊间,识海里感知到某种灵慧牵动。 一个念头闪过,他便出现在那道灵慧牵动的源头。 那是一片平静的海。 海水清蓝,与天相对如镜。 一双眼睛正冒出海面,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眼珠外凸,竖瞳,金光粲然。 海面开始结冰。 “是龙。” 林默惊喜得大叫,来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有灵慧的东西。 虽然一条龙不能跟他说话,至少可以交流,总比一个人无聊瞎逛要好。 冰龙昂起硕大的头颅,周围坚冰如珠落玉盘。 “你怎么在这儿?” 他高兴得忘了龙虽然通灵,却不能说话。 这头龙正是他在五源秘境见过那头,就是不知道以前水龙宗那头有没有来找过它。 巨龙不停扭动身体,硕大的脑袋上下摆动,像在点头示意。 过了好一会儿,它张开嘴,吐出一颗湛蓝珠子,悬浮空中,缓缓飘向林默。 “这又是准备送礼。” 林默大笑着,发现巨龙吐出蓝珠后,整个气机似乎垮了一大截,这颗珠子应该是凝结了它很多年修行精华。 换做以前,他肯定马上收下,心安理得。 可现在这颗珠子对他用处真心不大,且在这个地方,他找不到比这条龙更亲近的伙伴,收礼就有点受之有愧了。 他曲指一弹,将珠子重新弹回巨龙嘴里,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不过我还是想说,送礼就不必了,你在这儿生活了很久,带我到处走走,我想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巨龙愣了半晌,似乎理解了他的话,不停点头,然后长尾一摆,整个身体跃出海面,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横亘在他面前。 林默也不客气跃上背脊,来到巨龙两只巨大的角前。 这头浑身散发刺骨寒意的巨龙腾空而起,随即一头扎进海面,直奔海底深处。 林默丝毫不觉气闷,融入大罗天后,天上地下莫不融为一体,海底也是大罗天范围,海水对他毫无压力,就跟陆地上没啥两样。 目力,灵识感知也同样不受任何影响。 幽深海底遍布坑洞。 他总感觉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巨龙进入其中一个巨大的坑洞,深邃不见底,漆黑无光。 不过在林默识海里,周围一切清晰可见。 除了洞壁还是洞壁,如金铁般坚硬,敲起来极有金属质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前方光亮耀眼。 洞外恍如另一片天地,但并非当年五源风暴海进入那片天。 林默也不想巨龙太过劳累,在一处深潭旁休息。 此处的龙虽有五源气息长年温养,却不像林默一般能随时借气息为己用。 休息过很长时间,此地天时与外界完全不同,移步易景,天空中那些星辰日月仿佛比外界更加真实,甚至有种飞上去就能触手可及的观感。 他突然想起道尊的话: 无论人间、五源、青莲、魔域、洞明、神界、天人还是道尊所在的九天之极,所有星辰日月皆幻象,无论怎么向天幕飞近,都无法触及,而且每座天地,除幽冥难见天空外,所见星象完全一样,就连深暗也同样如此,仅仅所见角度不同罢了。 但这里所见天空却是那么真实,星辰日月与外界完全不同。 每座天地所见天空完全是两个样。 先前那座天地,他至少见过五个不同的明月,三个太阳,除了都是圆的,大小,形态,颜色没有一点相似处。 而这一座更是离谱,站在原地,就能看到身边一轮几乎与大地同等同宽的明月比邻而居,他甚至能看见上面的起伏不定的山脉和深不见底的蓝海。 大罗天究竟是什么?到底有多大? 正这样想着,巨龙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主动俯下头,让他登上头顶,然后一飞冲天,直奔那轮相邻明月而去。 高空之上,林默回头,看到了一轮与直奔而去那轮明月差不多相似的场景。 莫非刚刚站立之地,就是仰头所见的其中一处星辰。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越发对这片天地产生出似曾相识的观感。 飞翔的巨龙一头扎进了一层薄薄的屏障,林默灵识感受到了一股强大无比的水运气息,这种水运与无源之水气息又不尽相同,强大的水运中,还有炽热的烈火气息。 念头甫生,眼前大地便熊熊燃烧起来。 整个大地变得一片火海。 然而他并没有被火海烤熟,反倒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 这片天地皆为星辰日月,那些坑道,似乎就是连接星辰日月的通道,之所以他无法感知到另一片天地存在,就是因为这些星辰日月间有一层屏障阻隔。 若非巨龙偶然进入他所在天地,他根本无法发现这个事实。 大罗天感觉比外界整个九天加起来还要庞大得多。 第236章 偶遇? 大罗天内不知年月。 有的星辰的一天,转瞬即过;有的星辰上却漫长得仿佛时间静止不动;有的星辰绿树成荫,山川秀美;而有的却如同一片死寂荒原…… 这段日子,不知走过了多少地方,也不知跨过了多少星辰,整个大罗天仿佛大得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边界。 他甚至开始怀疑,道尊想要见到的真实天地就在这里,如果真是那样,又怎么能把他带进这片天地,难不成真把躯壳借给他? 别说自己,寂那一关就过不了。 自从进了这里,寂好像就沉浸在充盈的五源气息中,开始沉睡,在他最孤寂那些日子,除了偶尔内照叫醒他起来说两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睡觉,无论怎么喊,他都不出来答话。 不过偶尔对答的话语中,寂的态度很明确,一旦道尊占据躯窍,他一定会逃回这片天地,就算道尊再强,没有他在,似乎也无法进入大罗天空间。 他们总算来到了当初从五源大陆进入的那片大地。 其实从远处看,这地方就是一座土褐色星辰,偶尔能见到一些绿白两色,而身处这片天地,反而觉得与外界相差并不是那么明显,同样有天有地,不同的只是星辰日月罢了。 一走进这片天,灵识立即捕捉到了无数活动生机,有不少属于修行者气息。 他让巨龙自行找处深潭休息,心念一动,便来到曾经去过的一处高山上,这里也是火性最强的地脉所在,以前有位浑身冒火的神将守护,当时他没有得到火之真源,那位神将对他爱答不理,若非寂威胁,说不定当时还会向他动手。 这次刚出现在满是熔浆的高山之巅,那位神将便跪在了面前,双手捧着一件通红的戟枝。 现在法宝对他来说毫无用处,而且他也能感知到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从毫无灵慧的守护神将身体内孕育而出,拿走之后等于拿走其中很大部分能力,就跟巨龙的蓝珠和那只白玉簪一样。 所以他拒绝了神将本能好意,只是感受着天地间那些修行者所处位置。 很显然,这些修行者属于五源大陆,说不定其中就有少阳弟子,似乎正赶上秘境开放,五宗弟子入内寻找机缘。 “还都是筑基。” 林默嘴角扬起,仿佛往日重新浮现眼前。 被人包围坚韧不服输的姚紫嫣,楚楚可怜的柳凝霜……撞他剑锋上的柳薰,无量,还有当时狂得没边的陆离…… 他看到一个孤独的年轻人,筑基中期,此时正坐在一块阴凉的岩石下休息,身上法袍撕成一条条的,到处是血,好像受伤不轻。 莫非五源大陆宗门又开始打了起来? 不过他视线扫过,马上知道了这年轻人身上伤似乎是秘境内某种凶兽造成,并无道术气韵残留。 于是他心念一转,出现在年轻人不远处。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让年轻人顿生警觉,反手按住剑柄,跳了起来,两眼紧盯着他。 “你是谁?” 林默笑嘻嘻地道:“青木宗弟子。” 不说还好,年轻人闻言将剑拔出了一半,剑气绕身,正是一柄来自炼剑峰,品级不低的灵剑。 “这次进入秘境名单里面没有你。” 林默笑道:“进来的人那么多,你能记住全部?” 年轻人厉声道:“我的记忆从不出错。” 林默脸上依然带着笑,“这么有信心?” 话音未落,年轻人的剑已经刺了过来,出剑既快又准,身形化作一道剑影。 他对自己的剑信心十足。 虽然身上带着伤,依然不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林默能感觉到年轻人体内充沛的五源气息,看起来这个年轻人也是王屏峰、胡涂他们相当看好的道种。 然后他出现在年轻人身后。 年轻人一剑刺空并没有收手,头也不回,脚跟顿地,背一弓,倒退着就撞向林默,同时长剑自肋下刺出,变招极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阻滞。 确实是个好坯子! 不过他动作再快,身手再好,在林默面前简直就是三岁小孩的把戏。 他只伸出一个手指头,便抵住了剑尖。 剑身立刻弯成半圆。 反倒是年轻人身子被弹了出去。 “你究竟是谁?” 林默笑了笑,道:“你是少阳弟子,出自胡涂还是王屏峰门下?” 年轻人怔住,旋即厉声道:“王宗主和师父都是最有名的飞升仙人,你以为随便道出他们名讳就能蒙混过关。” 林默道:“我需要蒙混。” 他挺了挺胸,道:“我站着不动让你刺上三剑,三剑之后,你能不能把剑收起来,站直了好好说话。” “好。” 年轻人居然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好字刚刚吐出,剑就刺了过来,剑光如一泓秋水,温柔不带一丝杀气。 这种内敛剑意完全不符合少阳九峰剑道。 林默却依然面带微笑,淡淡道:“年纪轻轻能把剑意练到这种程度殊为不易。” 年轻人嘴上也不落下风:“对付你足够。” 短短五个字,他的剑势变了至少十余种,然而还是那一剑,剑未收,就不算下一剑。 林默发现这年轻人脸皮厚的程度堪与胡涂相比。 剑影幢幢,四周林木青崖皆为剑锋所摧,碎石落叶漫天。 还是一剑。 不管年轻人如何变势,剑锋始终沾不到原地不动的林默半点衣角。 他却累得不行,气喘吁吁。 林默笑道:“真元不足不如停下来。” 年轻人不止脸皮厚,还挺执着,仿佛不耗尽真元就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不嫌累,林默也嫌烦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剑身上一敲。 铮。 那口剑便离开了年轻人手掌,夺地一声刺入大地,直没一半剑锋,剑柄嗡嗡颤抖不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 林默端起长辈架子,准备小小给晚辈一个教训,反正是胡胖子的徒弟,跟自己的徒弟有啥分别。 正准备一把将年轻人揪过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胡胖子有个弟子叫顾林的可曾进来?” 年轻人瞪着他,伸手抓住兀自震颤的剑柄,却没把剑从地里拔出来。 于是憋足了劲,大臂暴涨,用足了劲去拔剑,剑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将自己一张脸憋得通红。 “不会就是顾林吧!” 林默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场面,反正那位岳丈在外面那是无所不能,又闲极无聊,随便用点什么伎俩,就能把儿子送进来和他见面。 “是又如何?” 年轻人一张脸涨红,怒冲冲瞪着他。 这下轮到林默尴尬了,不停摸着鼻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是你爹。”这么唐突的话林默可说不出口,又找不到任何理由介绍自己,以顾若水的禀性,恐怕根本没跟孩子说明白。 他只能酝酿好措辞,缓缓道:“你没去过药王峰?” 顾林瞪着他,一言不发。 林默只能迂回,“那你总见过药王峰那尊塑像吧!” 顾林嗯了一声。 林默退了半步,昂首挺胸,双手负后。 顾林只是死死瞪着他。 林默只能没脸没皮地问:“你不觉得眼熟?” 说实在话,药王峰上那尊高大的塑像实在太高,除非站在楼、阁九层,否则根本不可能看清塑像脸庞。 能上楼阁九层只有高品丹药师,或本峰嫡传。 顾林确实上去过,也是巧合,当时他上去只能接受王屏峰考察,匆匆瞥过一眼,只不过一张放大数十倍和一张正常的脸区别相当大,正常人都认不出来。 “不熟。” 其实他们二人眉宇间相似程度颇高,只不过这孩子脸型像顾若水,所以整体来看,很难把他们联系起来。 林默很无奈,突然道:“顾若水是你娘。” 他也没用疑问句,只不过顾林一下紧张起来,再次下意识去拔剑,结果与之前一样,纹丝不动。 林默心头叹着气,看来这都是道尊玩弄人心的把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若不服软,也许会在不经意间错过很多美好。 “你出去后可以问问你娘,我究竟是谁?” 他微笑着道:“首先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其次想问你,这次进来,想拿一件哪方面的宝物?” 顾林撇了撇嘴,“我想拿的,自己会找,不用你来操心。” 林默一伸手,手上多了一只盒子,随手一抖,盒子打开,九把飞剑便盘旋左右。 这是他在大罗天星辰上炼出的九柄不同属性的飞剑,盒子也是新炼,本身就是一座阵法,寓意九九归一。 当时一来无聊,自己找点事做;二来也是存了点以后见到顾若水让她转交礼物的想法。 顾林眼都直了。 就算他,也很少见过如此品级的仙阶法宝,他甚至感觉,这九把剑加上盒子,品级不输炼剑峰上天生灵剑。 事实上的确如此。 第237章 何谓天地! “有酒吗?” “有。” “用你所有的酒来换。” 当然是林默找的一个由头,酒的确也是现在他想要的。 “说话可得算话。” 顾林拿出大堆不同酒壶酒坛,单看酒类品种,几乎囊括了整个五源大陆各家山头。 这小家伙居然还是个小酒鬼! 林默只能在肚子暗暗腹诽,认亲这种催人泪下的场面,还是等他娘在场再说。 交易进行得相当顺利。 林默对这小家伙厚脸皮程度也相当讶异。 顾林也不再打算出手。 两人居然都坐了下来,手上都拿着酒。 交易明明是用所有的酒交换,结果等他们坐下,林默打开一壶,刚喝了没两口,那小家伙居然变戏法般又摸出一壶酒来,还厚着脸皮振振有词道:“多宝袋实在有点多,漏一壶也正常。” 可从酒壶外观品质来看,顾林手上那壶明显比他拿出来的酒品质更胜许多。 当爹的自然不会跟儿子计较这点小事。 不过林默肚子里把顾若水连同胡涂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好几遍。 “前辈真是家师和母亲的熟人?” 两人间还是保持着距离,顾林整个身体肌肉都紧绷着,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林默点点头,道:“不是熟人,是朋友。” “朋友!”顾林眼睛不住打量着,好像准备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征,“敢问前辈名讳?” 林默瞥了眼他,没好气道:“回去问你娘。” 他倒不是对顾林生气,而是对顾若水不满,若不是她故意隐瞒,根本不会造成现在局面。 顾林对他颇带侮辱的用词似乎产生了不满,微微皱眉,眉头皱起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林默年轻时候的影子。 “据我所知,秘境中筑基神游期根本进不来,前辈怎么会在这儿?” 林默道:“如果告诉你,我就是这片秘境守护者,你会不会信?” 顾林摇头。 林默道:“往往你最信任的人说的未必全部实话,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或许讲的全部都是真话。” 顾林轻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父子俩就这么在尴尬的气氛中沉默着。 最后还是林默主动开口道:“怎么不和同伴一起,你这境界一个人在秘境行动相当危险?” 顾林昂起下巴,一脸自信:“他们一个个太过谨慎,一大帮人行动,即使得到机缘,分配也是大问题。” 林默道:“修行路上,机缘不计其数,有命才有真正的机会,难道你娘没教过你这些?” 顾林瞪了他一眼,颇带恚怒道:“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 林默笑了,喝了一大口酒,仰头看着天。 由于秘境通道开启,天时发生了剧烈变化,此时光阴流转几乎与外界同步。 可惜时间不多了。 “你母亲可好?” 顾林误认为他又在说脏话,所以没搭理。 林默道:“胡涂可教过你借天劫内炼金丹的要诀?” 顾林眉梢扬了扬。 这门要诀在少阳剑宗只在极少数人中口口相传,就算山巅嫡传,知道的人也没几个,眼前这人既然连这都清楚,很显然他与宗门高层有着极为特殊的关系。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王师伯教过。” “王屏峰?” “嗯。” 林默道:“胡涂不太会教弟子吧!” 顾林皱着眉,还是微微点头。 林默笑道:“他那儿子怎样?是不是跟他一样胖?” 顾林道:“师母多数时间带着小师弟住在南阳,很少在山上,不过小时候是挺胖的……” 林默大笑,手上酒壶已经空了,扬臂远远掷了出去。 “时间差不多了,秘境会在半日后关闭,你也该走了。” 他扔给顾林一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副甲胄,不比你师父那副品级低,帮我转交给梁佩儿,就说是当伯父的给侄儿的礼物。” 顾林这才起身拱手道:“前辈何不道出名号,这样我也好称呼不是?” 林默笑道:“回去问你母亲,代我向她问好。” 整个人原地消失,连半点气机涟漪都没见着。 顾林怔怔站在原地,捧着那只盒子,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林默也没有真的走远,他就站在附近一座山峰高处,静静地看着远处年轻人,直到他和同伴会合,走出秘境,整个秘境入口重新关上。 他的灵识重新找到一个熟悉的气息,一步跨出,便来到面前,突兀出现显然吓了那位一大跳,瞪着漆黑的大眼,眼睛里面全是迷茫。 很快饕餮就原地蹦跶起来,步履轻快。 “小黑,别来无恙。” 饕餮对他这个称呼显然极不满意,使劲晃着脑袋,跑到他身边蹭来蹭去。 林默抚摸着它的头顶,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此言一出,饕餮立马后退,警惕地盯着他,然后扬起前蹄在地面跺了几下,身后丛林四面八方响起了极大动静。 大地在震动。 无数枯枝败叶和细小石子都跳离地面。 成百上千形象迥异的四足兽冲出丛林,围成一个圆圈,将他们围在当间。 其中有几只体型较大,看样子也活得比较长的雌兽就贴在饕餮身边,不停在它身上蹭。 此时的饕餮正如万兽之王,威风凛凛,脑袋昂得高高的,不停喷着响鼻,不知是在向林默显摆,还是示威。 林默发现除了它身边那几只雌兽,其他四足兽或多或少都带点饕餮的影子,比如长着人脸的羊,长着人手的虎…… “这些都是你的种?” 饕餮自豪地点点头,不可一世地环顾四周,一声低沉嘶鸣,千兽同伏。 卧槽,你还真够猛,这才几年,居然弄出了一支军队。 林默想到刚刚离开却不敢相认的儿子,心情更是郁闷到极点。 他当然不能拆散别人美好的家庭。 于是叮嘱了它很多话,让它带着一大家子迁徙去另一座星辰,以免日后跟入内的五源晚辈发生冲突。 这些日子他走了很多星辰,当然清楚那座适合饕餮生存。 分别后,他骑上巨龙,重新踏上大罗天探索之旅,这趟看似没有尽头的旅程,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正在识海中诞生,虚无缥缈,却又有种近似大道的通泰,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然而他有种感觉,如果有朝一日弄明白了其中玄妙,也许就离走出这方天地的时机不再遥远。 何谓天地! 在天,在地,在星辰日月,在冥冥中大道流转…… 第238章 没有硝烟的反击 真诰、玄都、太玄三大祖庭趁五城十二楼注意力放在苍鼎山的机会,从洞明天、青莲两座天下向玉京道脉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 这场战争一直在持续。 原本依附五城十二楼的数座福地,已经有四座落入三大祖庭之手,当然数座福地对掌握青莲绝大多数地盘的玉京道脉来说算不得重大损失,也很难打击到他们权势根本。 洞明天也一样,十余名三大祖庭的仙人在玉京道脉重新团结前,仅仅侵占了数座并不太重要的洞天,与对方庞大的仙人数量比起来,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 若非玉京道脉更顾忌苍鼎山未来的报复,三大祖庭很可能连夺到手的地盘也会很快易主。 十二道脉五城所有手握实权的仙人齐聚玉京山一处幽静洞天中。 这场聚会由战争中实力未受半点损失的玉寒楼召集。 楼主崔琬璘,出身仙道世家第一大家崔氏,道号玄贞,其祖正是道尊首徒,早于千年前便尸解。 但有人传言,崔氏老祖的尸解属剑解,不知坠去了哪座天地,但迟早有一天,可能挟记忆转世,重登天人界。 玉寒崔氏并未亲口证实这种说法,然而外界却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甚至有人猜测,林默可能就是崔氏老祖转世。 玉寒楼在苍鼎山一役袖手旁观的做派,也让大家进一步坐实了这个说法。 因此,这次召集各家都派来了各自具有份量的人物,就是想听崔家和玉寒楼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聚会场所安排在碧潭边。 所有来客围潭席石而坐,石桌上摆满各种各样仙品果蔬,琼浆玉液,随时有身着飘逸白衣的玉寒楼修行女修穿梭其间,不停补充桌上饮食,虽说大家相距甚远,但这点距离对仙人们来说不会有任何影响。 崔琬璘踞坐碧潭北面,面南背北,身边左右十余位玉寒楼副楼主、长老一字排开。 姜渃也在受邀客人中,与他同行的还有姜余、蔡群峰。 自姜道广、姜景阳陨落,公孙俊羽大道折损严重,加之上面姜老祖身死道消,失去了最强大的靠山,景晖楼纸面实力已经落到了十二楼最后。 蔡群峰虽说不是景晖楼出身,他却是姜家道脉传人,洞明天界中他也一直以客卿身份挂景晖楼名下,这次随姜渃而来也不令人意外。 然而就是这么个大家眼中的破落户,玉寒崔氏给他们安排的位置却很醒目,就是以前景晖楼该有的地位,主家左手首席。 这种安排引来各支道脉侧目。 崔家虽然上边没了老祖靠山,依然凭借自身强大实力,牢牢占据第一仙道家族首位,他们绝不是那种念旧的主儿,也不会把仙家座次当人情。 所以在场诸仙都在看崔家,看他们召集此次会议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原本常占据右手首席的长气楼却被安排到了右手第三席,他们来的是副楼主空山以及两名长老,他们楼主鸣雨折损严重,此时已经闭关。 最惨当属琼华城,以往五城第一,此时敬陪末座,远远放在碧潭南面角落,来的人倒不少,一共五人,有副楼主,也有长老。 楼主洞阳子陨落,琼华城陷入混乱,三位副楼主和两名长老都想坐上楼主位置,各不相让,大家势力修为相差无几,据知情人传出来的消息,这五位已经相互问剑过好几次,一直未能打出结果。 碧潭清幽,水面漂浮着淡淡薄雾。 仙人眼中,这些看上去仙气缥缈的雾却是一缕缕剑意交织而成,剑气盘旋,凝而不散。 碧潭有名:洗剑池。 此潭之水能清洗仙剑上所附杂质秽浊,本身便是一件极具神异的天地灵脉。 因此但凡用剑的仙人都毫不忌讳地将自家佩剑倒插在碧潭水中,荡涤污浊,崔家财大气粗,自然不会小气地阻止这些仙人的行为。 碧潭边数十精魅化身美人正旋转起舞,粉红落英飘飘而下,受邀宾客没谁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仙家情趣上,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 崔琬璘忽然开口道:“百忙之中请诸仙拨冗前来,实有重要事情需大家坐下来细细商量。” 一道阴恻的声音自右席响了起来。 “崔公诸家之首,玉寒也在十二楼中首屈一指,直管吩咐就是,何必召集大家伙,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不是要看你们最后定夺。” 宾客向着声音起处望去,原来开口说话的正是长气楼副楼主空山。 鸣海闭关,空山暂领楼主职,由他出席玉寒楼崔家召集不奇怪,然而崔家给长气楼安排的席位却令他极其不满。 若今天景晖楼同样退后几个席位他肯定就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坐那儿听着便是,事后再回去在几名觊觎楼主位的副楼主长老面前,大肆宣扬一番崔家给予的诸多礼遇,自己与其他诸脉如何谈笑无碍,从声势压上那些不长眼的家伙一头罢了。 但景晖楼的待遇,却让他生出忿怒之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空山脾气本来就不算温和,跟楼主一起惯了,也染上了目空一切的习性,对景晖楼素无好感,此时玉寒楼区别对待,自然也不会给玉寒楼太多颜面。 崔琬璘沉默不语,公开场合上他向来很有自制。 “只可惜本楼苍鼎山一役损失不小,不然本楼还是有点说话分量滴。” “在座可不都是坐一条船的主儿,余楼主,江副城主你们说贫道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空山不停说话,想挑起诸家道脉火气。 邀月楼战船损失并不小,仙人并没啥损失,余楼主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想搭理这茬;琼华城内斗正激烈,江副城主正谋求各支道脉支持,自然不会跟长气楼一个鼻孔出气。 崔琬璘锐利的目光落在空山脸上,杀气毕现。 天水楼主陈善溪起身,往前几步,伸手轻轻放在空山肩膀上,微笑道:“崔公,还是直接说正事,如今正该大家同舟共济,一致对外,无须为了这点言语冲撞伤了大家和气。” 河山楼主卓不群哂然笑道:“卓某看法一致,空山道友也是,大家难得齐聚,何必为一点小事不依不饶。” 别人说也还罢了,河山楼刚顶替坐上第三把高位,空山气不打一处来,肩膀一晃,就要起身,结果被陈楼主死死摁住,起身不得。 “听话的,就老老实实坐着,别拿崔家的善意当你立名跳板。” 这话心声直接警告,不可谓不严厉。 陈善溪平时看上去文质彬彬,跟谁都一个笑脸,可熟知他的人都很清楚,这位表面和气的楼主在飞升洞明天前,手上曾沾过多少三大祖庭修士鲜血。 比狠,这些当楼主的没谁是善主。 崔琬璘这才说道:“三大道宗趁我玉京道脉人心不齐,背后捅刀,我想诸位同道心里也定然不是滋味吧!” 姜渃微微一笑,拿起酒盏悠然自得只顾喝酒。 姜余身子倾过来,小声道:“代楼主知道崔家准备做什么?” 姜渃道:“听着便是。” “各位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今的十二楼五城与两千年前有了什么改变?” 崔琬璘的提问让在座大多数仙人一头雾水。 来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这次玉寒楼召集聚会,是准备商量如何应对三大宗的崛起,甚至还可能把五源大陆的利益做出一个合理分配,可这位崔楼主刚起一个话头,突然话锋一转,就把问题转到了十二道脉自身上。 卓不群笑道:“崔公究竟想说什么?卓某人怎么越发听不明白。” 崔琬璘斜乜着他,道:“一切皆有因果,十二道脉掌控天下太久太久,自身早变得腐朽不堪,从上到下,包括崔某本人,世间苦我等久矣!” 他笑着冲卓不群举盏扬了扬,接着道:“我等若不乘此机会自我反思,重塑道门,只怕日后,还会出现更多对手,丢掉三四个福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思变。” “与其如此,我等何不主动求变。” 卓不群根本没理会崔琬璘举盏敬酒的举动,冷冷道:“莫非玉寒楼准备主动放弃附属福地山头?” 崔琬璘微笑道:“何尝不可,玉寒楼准备与附属山头签订山水盟誓,自此,他们不再附属于玉寒楼之下,大家平等相待,礼尚往来。” 卓不群重重一哼,道:“崔楼主说得轻巧,一旦没了主属之分,那些山头哪还有仙籍玉箓可拿,修行道诀又从何而来?” 崔琬璘不慌不忙,平静地道:“仙籍玉箓考核,拿出一个准则,但凡本事到了,来我十二楼五城任何一家皆可获取,修行道诀嘛!那就更简单,付出一定财资,皆可入各家道阁学习读取,如此一来,整个道脉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独大,把持天下,人人皆有机会,何愁道脉不兴。” 卓不群大笑,拂袖而起,大声道:“那就从崔楼主做起,我看你崔氏一族会如何应对。” 崔琬璘道:“不止崔家。” 他张臂指了指左首姜渃,淡淡道:“景晖楼也准备如此。” 然后他站起身,一手负后,挥舞着手说道:“各位也许现在听来这个决定相当可笑,然诸位不知道的是,苍鼎山、真诰、玄都、太玄如今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开设讲道堂,传播他们的修行之法,不再限制身份、地位、家世,因人施教,广传弟子,很快,你们附属那些山头就会纷纷前往这四处,成为他们的信众,接受他们的道统,诸位觉得,按照这形式发展,还有几家山头会为了几句道诀,几本设限的道藏,心甘情愿供你们驱使。” 苍鼎山一役后,陆离身体未复,便迫不及待在玄龟峰附近建了一所讲道堂,不分高低贵贱,只论有无修行兴趣,讲道者全是原来五源接引而来的各宗长老,虽说修为不高,专讲基础修行也绰绰有余,收取少许束修。 这一来,前去听讲者络绎不绝,虽说不是人人有资质,但听过后,照此修行,益寿延年自然不虚,而且其中亦有不少真正天资聪慧者,很快,吸引了整个混沌福地乃至周边数大福地的野修散修前往,苍鼎山便从中吸收了不少人才。 至于资源,束修就能收取不少,加上仙市上各种法器、丹药等收入,再有一些山头优秀人才自带资源,根本不就不愁后续修行所需天材地宝。 苍鼎山这么一做,真诰等三宗也随即跟上,很快便吸引走原本玉京道脉大量从属山头修行者,虽然这些山头如今不敢大张旗鼓,但按此势头,崔琬璘所担心的事实,迟早有一天会到,而且比大家判断的只会更早。 “此事,崔某已与家族及玉寒楼多数长老议过,阻力确实不小,不过,崔家向来不怕做出头鸟,更不是整日窝在洞府,不敢面对变化的守旧人。” 景晖楼邻座有人冷笑。 卓不群心下更定,发笑之人姓钟,道号北音玉霄楼副楼主,也是现存天人家族之一。 他可不是空山这种仅凭一时意气的鲁莽仙人。 背后有天人撑腰,正如当年姜家,十二楼五城谁不顾忌几分。 崔琬璘表情很平静,淡淡道:“北音道友有意见就请提。” 钟北音冷笑道:“一个苍鼎山就把活了几千年的诸位吓成这种怂样,我真纳闷,诸位先祖当年登天驱神是怎么做到的。” 崔琬璘道:“崔某先祖至少不比令祖功劳更小。” 钟北音道:“先祖就是先祖,崔家先祖惜不能出来教训子孙不肖,好在我家祖宗还好好活着,他老人家可没跟在下提过改变祖制的想法。” 他霍然起身,拱手团团一晃,“既然玉霄楼有先祖约束着,那就不陪诸位在这儿聊这些没影的事,钟某先行告辞。” 崔琬璘也不留客,只是笑着不说话。 第239章 大势 大势如潮水,玉寒楼只不过顺天而行,此次召集,更像是一次宣告,而非劝胁。 崔琬璘目送钟北音带领玉霄一脉离开,脸上看不出任何失落,微笑道:“空山道友不打算跟随?” 空山身子僵硬,抬头看了眼手掌还按在他肩膀陈善溪。 崔琬璘道:“崔某此次只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并非强加于人,想走的,尽管离开。” 陈善溪微笑着拍了拍空山肩膀,语重心长道:“大势所趋,空山道友莫为一时意气,误了长气万世基业。” 这才缩回手,双臂环抱胸前。 空山起身,讪讪道:“在下只是带一个脑袋,一双耳朵来,诸多大事小情,尚需楼主亲自做主,既然崔公没别的事,那长气楼就先告辞,若有决断,必定第一时间回复诸位。” 他这番话,其实也代表在座不少人,既不想从大流,也不想真的得罪底蕴深厚的玉寒楼。 于是座上不少人开始起身,抛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带上自家人匆匆离去。 这一走,洗剑池边就空了大半。 留下来的只剩东道主外,景晖、天水、朱霞、彩云四楼以及承渊、阆风、玄辅三城。 天水楼与玉寒楼同属一祖传承,向来互通有无,留下来情理之中;阆风、承渊两城则是由前者大仙人把持,自然唯马首是瞻;景晖楼刚失去天人老祖,兼之与苍鼎山关系暧昧,此时站玉寒楼一边也在意料之内。 邀月、朱霞两楼和玄辅城留下来,令崔琬璘也感到相当诧异。 朱霞楼来的是副楼主灵冲,看着大家异样的眼神,不停挠着头发,脸色略显尴尬道:“苍鼎陆道友来我朱霞楼做客多日,与楼主畅聊甚欢,当时便聊及过一些想法,灵冲此行,本来只是带耳朵来听,结果闻得崔公意思,想来楼主也有兴趣,故大胆做主留下来听听崔公接下来的打算。” 朱霞、彩云两楼女修极多,楼主也都是女修。 朱霞楼主姓曹,道号炼师,常年一身霞衣凤披,给洞明仙人们称作‘红霞仙子’,容貌自不必说,脾气也是出了名火爆,打起架来不输男人,而且法宝众多,谁跟她问道,首先就得做好迎接法宝雨的准备,强若姜道广、鸣雨之流,面对这位曹炼师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彩云楼主宫素,则是另一个极端,山上说法就是艳若桃李,温柔如水,身怀一件自幼便得的异宝天罗伞,也是洞明天界战斗力名列前茅的大仙人。 巧的是,两位活了上千年的仙子都无道侣,这些年跑去求亲的洞明仙人大有人在,无一例外,都给打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两楼来的也都是副楼主加长老。 彩云楼副楼主潇云脸色也有尴尬道:“崔公所言之事,本楼已经在准备,即使没有崔公召集,本楼也准备这么做。” 灵冲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奇怪。 崔琬璘更觉好奇,“莫非有什么本楼主不知道的?” 可巧的是,两边副楼主同时闭嘴,不肯多说半句。 见两位副楼主如此神情,崔琬璘也不好多问,突然长身而起。 其他玉寒楼诸人也跟着起身,一个个神态甚是恭敬。 花树翠笼间碎石小径上走出一人,头梳道髻,青衣道袍,中年面容,看不出有何出奇之处,却让玉寒楼诸子敬若神明。 姜渃瞪大双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此行前他的确得过崔楼主事先告知,景晖楼经逢大变,从上到下都需调整,本来就有意改变,故而欣然前来。 却不承想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位? 一时间,姜渃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中年道人主动招呼道:“小林子好久不见,唔,现在应该叫你姜渃,你们姜家从老祖到上任楼主,眼光可都不咋地,到你手上,可别再学他们。” 姜渃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中年道人环顾四座道:“离开千年,看来十二道脉中,还是存在不少开明之士嘛!” 他走到崔琬璘那边,崔氏一族和玉寒楼诸子赶紧让座。 这位也不客气,坐了崔琬璘原本位置,抬手虚按,道:“大家都坐下来说话。” 又看向姜渃道:“你我旧识,何必紧张。” 他看向诸人,缓缓道:“贫道平尘,来自五源大陆少阳剑宗,至于上一世嘛!当过农夫,也做过世俗皇帝,经过商,跑过船,这位小姜,不管从哪方面算,都算贫道晚辈。” 展颜一笑,“小姜可认我这前辈?” 姜渃大气不敢出,拱手弯腰,“能称您一声前辈,那是晚辈福分。” 平尘道人抚须大笑,“你可比不得林默,他在贫道面前可没你这般拘谨。” 虽说他一直自称平尘,然而座下诸仙没谁再怀疑此人身份。 除了崔氏老祖,道尊首徒,还有谁会让崔家这些桀骜不驯的仙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姜渃讪讪笑着不敢多话。 平尘此时并非什么天人合一境界,甚至连洞明真仙都算不上,只不过他身上透着一种古怪气象,玄之又玄,好似无境,又似天地同辉,几近圣尊。 受元子更是脸上发烫。 平尘自飞升青莲,其实一直就在玄辅城,而且还混了个城中执事位置,直到苍鼎山一战,他才心声警告玄元子,让他别蹚浑水,那时玄元子还不知平尘前世,好在他也是识时务之人,知道警告他的人道行极高,听了劝告。 随后平尘只给他留了一句忠告,飘然而去,此时再见,恍若经历了一场玄梦。 “贫道不想叫醒那些装睡之人,各位今日既肯留下,说明心头已经对整个局势有所明悟,故而现身,既是奉承尊意,也是给诸位一个定心丸。” “时运在变,玉京道脉也当求变,否则假以时日,历史必然重演。” 平尘道人小口啜着酒,语调平缓。 “世事总在轮回,可笑姜师弟、小钟他们,都活了几千年,还没看透推陈出新的道理,也难怪老人家会亲自出手,加快推进大势运转。” 他笑着道:“幸得如此,老人家才亲自将我从浑噩中唤醒,不然,贫道此时只怕还在五源轮回呢!” 姜渃大起胆子问道:“前辈在五源时,并不知自己前世?” 平尘道:“若是知道,姜道广还能来去自如,轻易把你带走?” 姜渃震惊不已。 平尘不想道明个中缘由,也不想告诉他,当年他魂魄中留下的五源秘密便来自道尊,更不会说,道尊借用自己躯窍,只为林默护道一程,当然也正因为道尊仙降,才会补全他残魂,让他重新回到仙人天界。 第240章 初春桃花朵朵开 苍鼎十八峰,鼎心峰灵气最足,苍龙峰最高。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苍龙峰上万树吐嫩,淡绿春色染遍层林,淡绿间,遍山点缀着点点花红,很是养眼。 一袭白衣坐在崖畔,两脚悬垂云海,手上还握着如玉似翠的晶莹酒壶,很是悠闲惬意。 “你伤还没全好,酒还是少喝点好。” 说话的是坐他左侧的一名穿着葱绿法袍女修,不施粉黛,眉目间却有风情万种。 “喝点酒有啥!他又不是纸糊的,这点伤若非你多手多脚,早在本座调养下恢得了。” 出言反驳的也是名女修,坐在一袭白衣右边,一身红霞似火,口气也像烈火般炽热。 朱霞楼主曹炼师,自苍鼎山一战,她居然没有随本楼战船回去,掩过他人耳目,偷偷留在了苍鼎山上。 左边那位只比她晚到苍龙峰不到半炷香,彩云楼主宫素。 这两位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 不过她们这种身份,不至于争吵不休,话里面拐弯抹角带点刺是难免的。 至于她们为何会留在苍鼎山? 这个问题就得问陆离了! 此刻陆离坐在两名仙子楼主之间,一脸云淡风轻。 远处,一块横卧山岗的大青石后,藏了一排脑袋,时不时冒出青石偷瞄一眼崖畔。 “师叔祖,这两位仙子怎么跟陆师伯认识的?” 青女按捺不住好奇心,豪末也是她生拉活扯才拉过来的,至于那几位师娘,其实比她还想来看好戏,只不过碍于身份,重任就落到了她肩膀上。 结果刚来,就看见青石后坐了一长排看热闹的家伙,严夜洲、韩必立、胡涂赫然在列。 每个人手上都有酒,各自面前还堆了一大堆花生瓜子壳。 无论鼎心峰还是相邻几座山头都在如火如荼重建,大部分苍鼎山修行者,现在都挤在没受战斗波及的苍龙峰。 “我也不知道,问你季师祖去,回山前他们一直在一起,若说谁比较清楚,非他莫属。” 青女叹道:“季祖口风比谁都紧,说个话玄乎其玄的,问也白问。” 韩必立伸长脖子扭头看了眼,马上又缩回来,啧啧道:“两位楼主吔,那陆离整天不着调,怎么骗来的仙子姐姐?” 严夜洲笑道:“羡慕吧!早干嘛去了,不过还有机会,这不讲道堂那边来了不少百花天仙子,你主动去担任讲习,自然就有接触机会。” 胡涂正不停嗑着花生,突然说道:“怪不得二师兄如此热衷讲习。” 严夜洲面色大变,赶紧伸手捂住胖子的嘴,失声道:“可不兴乱讲。” 韩必立心领神会,说道:“我想周师妹很乐意听到这些话。” 严夜洲马上正色道:“打明儿起,我得闭关了,去讲道堂讲习的重任,就麻烦韩师弟代劳,回头我就把名册给你送来。” “有重点没?” “我会给你勾选。” 胡涂道:“十坛百年陈酿。” 严夜洲眼睛一瞪,随即眯起,笑道:“最近大家手上都没余钱,能不能欠着?” 结果青女也来凑了个热闹,于是严夜洲因为一句话不慎,莫名其妙欠下了三十几坛贵得令人心痛的仙家陈酿,还得跟韩必立划重点,郁闷之极。 也是因为两位天人一场大战,苍鼎山十八峰除了苍龙、玄龟两峰保存完好,其余诸峰基本被彻底毁了一次。 战后重建第一时间便着手进行,谷涵阳、路生、吴正新等负责重建事宜,忙得四脚朝天,重建开销几乎掏空了苍鼎山原本就不太厚的家底,山上诸人自然免不了掏空了自己荷包。 这些也远远不够。 好在还有雍国拨来的数十万灵晶,再加上混沌福地诸多山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八方来助,情况才略有好转。 严夜洲喝了一大口酒,喉咙一阵火辣,兜里没了多余灵晶,最近连酒水都换成了世俗烧锅,从小就在山中修行的他,也是第一次过这种清苦日子,相当不适应。 曹炼师突然回头,看向远处青石,笑道:“躲那么远干嘛!既然都是陆郎朋友,不如过来一起坐坐。” 严夜洲可没这厚脸皮,赶紧起身,拍了拍屁股,道:“玄龟峰那边还有事,我得去忙。”化作一道剑虹,破空而去。 韩必立紧随其后。 豪末也讪讪笑着打了个招呼,转身便走。 最后只留下青女和胡涂,这两位都不太见外,脸皮厚的也不一般,居然真的走了过去。 青女在视他们都如长辈,自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胡涂那里压根就没有外人这概念。 “见过两位前辈。” 陆离乜了眼胡胖子,“会不会说话,青女倒还罢了,你叫她们前辈,又该叫我什么?” 胡涂接过曹炼师递来的酒,将手中原本那壶村酿烧锅收好,咧嘴笑道:“各叫各的,以后改口不行。” 陆离道:“这死胖子是林默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青女是林默唯一弟子。” 宫素马上笑道:“见过二位出手,印象极深。” 曹炼师也不落后,道:“胡兄弟那把剑令人神往,侄女的剑阵更令人惊叹。” “过誉了。”青女近距离打量着两位仙子楼主,忍不住问道:“二位怎么跟陆师伯相识?” 宫素道:“洞明天与他问剑一场,心向神往之。” 曹炼师则道:“见面胜过闻名,相聊甚欢。” 这两位楼主之所以带队前来苍鼎山,一来是因为天人老祖们发了话,不敢不从;二来也有大战中带走陆离的心思。 宫素以手肘碰了碰陆离,冲他使了个眼色。 陆离正要开口。 曹炼师道:“你们尽可放心,我已通知朱霞楼那边,马上送一船物资过来,还有几位擅长土木山水建造的行家,应该对贵山重建有些帮助。” 宫素也道:“彩云楼很快有鲲船过来,灵晶物资自然也少不了,我也联系了阆风、玄辅两城,他们也会派船送来物资。” 青女赶紧谢过。 只见陆离嘴角噙笑,得意非凡,若非当着两位仙子面,只怕现在已经念出他那首歪诗了。 —— 十二楼五城联手施压苍鼎山折翼而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青莲,这还是因为各大福地间有深暗相隔,即使乘坐鲲船一刻不停,想走遍每个福地,没个一年两年,根本无法办到。 苍鼎山的名声与日俱增。 只一山之力,对抗玉京整个道脉,如此故事岂会不令依附于诸脉之下小心经营的仙家心潮澎湃。 加上玉京外三大祖庭以及苍鼎山开设讲道堂,不分道脉,一律平等对待的消息随来往渡船传开,无数野修、散修,甚至仙籍修士都踏上旅途,纷纷涌向四地,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朝圣之旅。 前往混沌福地的最多,很多人并不冲讲道堂而去,主要怀着崇敬心情,前来沾点仙气。 因需求极大,原本中断的好些渡船又重新开航,万流渡客流如织,竟已超过战争前数倍客量。 万流渡旁的仙市也不失时机大兴土木,新建起一座座高楼堂馆,以待八方来客。 这些堂馆大多是混沌福地各家山头向苍鼎山租地兴建,光只地租一项,就让苍鼎山赚了个盆满钵满。 若非洞府重建,苍鼎山仅凭这些细水长流的买卖,也能让山中修行者过得极其滋润。 讲道堂就建在玄龟山附近的朝望坡。 不属苍鼎十八峰之列,是汇碧峰山脊延续。 金川带水交汇碧,清浊奔流向玉门。 说的正是汇碧峰下一左一右两条河流,金川和带水,两河正好在山峰南麓交汇,形成一清一浊江水奇观,直奔前面的玉门山。 朝望坡就在两水交汇处,像极了城墙上的望楼,也是走玄龟峰进入苍鼎主要门户。 韩必立昂首挺胸走出讲道堂,没等走出多远,就给好几名女修拦住,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句,问的都是修行方面基础知识。 他也不厌其烦,相当耐心。 苍鼎山韩大仙人最近在讲道堂各位女修心目当中,那是相当有威望的存在。 讲道堂并不教太高深的修行,炼气、筑基、结丹,主要针对爱好修行,却无法得到各山青睐那些资质普通的修行者,交一定灵晶做学费,便能听课学习,还专门建了座藏书楼,分门别类,从高到低的修行要诀都有,全是五源各宗修行典籍,即使不在讲道堂听课,也能缴纳一定费用,进入楼中参阅各种典籍,印证自身修行,对原本对修行典籍接触极少的野散修极具诱惑,也对那些花大价钱才能从各大道脉得到点滴修行要诀的山头同样有很大的吸引力。 苍鼎山也能从芸芸众人中挑出一些修行资质不错的胚子,送入山中,进一步得到指点。 也有不少混沌以外的山头开始与苍鼎山结下山水盟契,挑选修道胚子前来学习,不讲从属关系,只论相互往来照应。 初春季节,春寒料峭。 山中却是一派热火朝天,正如涓涓细流,缓慢地改变着整个青莲仙界的面貌。 季长卿、严夜洲、青女、胡涂、柳凝霜、姚紫嫣并未在这边长留,很快回了五源台,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元婴圆满,随时准备破境的老人,毕竟神界灵气充沛,不输洞明天界,在那边破境相对容易得多。 陆离也去了洞明天,这次自然不是去打架,而是被两位楼主盛情邀请,两楼各有大洞天在握,自然少不了极好的修行资源。 豪末开始青莲游历,她准备游历完青莲仙界,然后再去洞明天做客,如今洞明天有好几支道脉邀请她,也不怕在上面会遇上什么危险。 —— 无论世上发生什么天翻地覆变化,光阴总是按照它的轨迹一刻不停运转着。 苍鼎山越来越热闹,不仅从各大福地来投苍鼎山的少年天才越来越多,五源大陆也有不少年轻天才自行飞升而来。 五源天宗这个名号渐渐被人与十二楼五城相提并论,甚至超过了真诰等三大祖庭。 人人都知道五源天宗创始宗主姓林名默,但很多年以来,却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名气几与天齐的大宗主。 繁华不输上京城的朝望仙街挤满了来自青莲各大福地的修行者,大部分来做买卖的,如今的万流渡码头,俨然成为整个青莲仙界最大、最繁华、货品最齐的仙家码头。 每天经过、停靠的仙家渡船高达百艘,往来货物不计其数,渡船码头也扩大了十倍,码头外那条仙街,名字虽然还是街,实际上已经不输一座繁华城市。 朝望仙街能买到的货物不仅仅局限于青莲丰富的天材地宝和各大仙山特产,甚至有来自神界、魔域各种各样稀奇玩意儿。 街上居然有魔修、妖修正大光明开设的铺子。 很多年前,十二楼五城就逐渐开放了边界,允许魔域、神界商人通过正当渠道,在得到允许和一定监管下进入青莲腹地。 五源天宗便是监管方之一,也是魔域、神界商人允许开设商行的特殊地域。 …… 魔域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上,地面沙砾被炽烈的日头烤得烫脚。 沙地上一卷长满尖刺的枯草被风吹起,爬上陡直的山坡,瞬间不见了踪影。 一名背后背着长匣的青衣年轻人缓步走上沙丘。 松软的沙丘骤然崩塌,流沙滚滚而下。 流沙并未将年轻人掩埋,松软的沙子甚至没能淹没过他的脚背。 四周出现了无数道光。 灵光、刀光、剑光…… 第241章 新魔君 光芒来自地底,准确来说,是沙丘下。 流沙崩塌,地底就冒出了十几个人,各种各样法器构成了一张大网。 年轻人就是网中被捕猎的鱼。 荒漠中盘踞着大大小小数十个不同势力,专门以打劫往来商队为谋财手段,自从很多年前,这片荒漠的魔君失踪,手下十余名魔将便发生了内战,结果就是谁也没法完全统一疆域,致使整个地域陷入无休止的战争之中。 其它地域的魔君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都没有染指这片疆土的欲望,混战持续了很多年,大批商贾迁徙避祸,有条件的民众也纷纷离开战乱不休的故土,原本好端端的城池变成废墟,农田大半荒废,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逐渐变成强盗和流寇。 捕猎年轻人的,就是盘踞荒漠其中一股势力较大的匪团。 说是匪,这些人以前全都属于魔君麾下最精锐的修行者军团成员,战斗力非同凡响。 相互间默契配合也是他们抗衡高境修行者极其有效的手段。 捕杀对方的理由很简单,在他们身后,就是势力据点所在。 年轻人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好像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他前行的步伐。 法宝砰然崩碎,坚硬的长刀也如劈上了铁壁,呛然声中断成两截…… 年轻人的脚已经踏在沙丘最高处。 沙丘下低矮的房屋连接成片,尘土黄沙将所有的房屋街巷染成荒漠灰黄。 这里原本是一座雄城。 九嶷是它的名字。 可就是短短数十年,繁华城市已然成为荒漠中极不起眼的一处散乱的聚居点。 围攻年轻人的修行者们正张大嘴巴惊愕于眼前年轻人的强大。 一道剑光在他们面前亮起。 光芒照亮了他们灰土下明亮的眼眸,也掠过了他们脖颈。 好快的剑。 快得令十几名元婴、结丹境修行者来不及做出反应。 七八个头颅滚落下沙丘。 还能保持头颅不掉的,都是元婴境界。 他们的情况离掉脑袋也并不太远,拼命用手抱着脖颈,使出平生最大的爆发力,拼命后退。 眼睛里面充满恐惧。 这人是谁? 难不成是某位魔君亲临! 哪怕是身经百战的魔将,也比不上这人可怕万一。 青衣人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轻飘飘跳下已经被沙土淹没的城墙,走进那座荒漠残城。 四面八方的低矮房屋中冲出无数条人影,很快将青衣人包围。 有人厉声喝问:“你是谁?” 青衣人嘴角微微上扬,淡淡道:“叫你们的头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头领岂是你说见就见。” “哈,哈……这是哪来的家伙,跑这儿来送人头。” 周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青衣人却聋了一样,说完那句话后,又迈开步子,缓缓前行。 各个方向亮起流光,在他们与青衣人之间拉出数十条明亮的光线。 青衣人微微皱眉。 微风吹起的衣摆下又有剑光一闪。 光线突然断了。 另一端数十名修行者就像断线的风筝,一个接一个飞了起来,天空里下起了雨。 荒漠相当干燥,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场雨水。 这场雨却像瓢泼,稀里哗啦浇在周围所有修行者头上。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瞬而起,一瞬而止。 所有修行者头发都黏糊糊的,雨水顺着他们头发流下脸庞,遮住了他们的眼帘。 红色。 天下落下的不是雨,是血。 那些向青衣人出手的修行者无一例外,全部四分五裂,大量血水当空浇下。 一切只在刹那间发生。 青衣人的剑准确得令人发指,快得令人胆寒。 天空中一道黑影急坠。 轰然一声,大地震颤,一名黑衣黑甲,身材魁梧如山的大汉从天而降,宽阔的身板几乎填满本来不甚宽阔的道路,正好挡在青衣人前面。 黑甲将手上一杆银枪拄地。 青衣人第一次停下脚步,眯着眼看着对方,“恣睢?” 黑甲将长枪一顿,枪纂轰然顿在一个圆洞,沉声道:“报上名来。” 青衣人微笑道:“姓顾,顾林。” “没听说过。” 恣睢原本便是青翳魔君属下头号魔将,领魔君亲卫精锐,脚下这座九嶷城自来就是他管辖之地。 自从冰轮王陨落,青翳随其原主姜道广叛逃,底下魔将便争相上位,九嶷城无疑是众矢之的,无数场恶战后,恣睢虽说保住了九嶷城地盘,但城池也在战火中毁损。 如今脚下这处,正是当初瓮城所在,也是整个九嶷城唯一保存稍微完好的地方。 顾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不妨事,只需要你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就算你认了主人。” 如果不是他先前显露了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剑术,四周修行者肯定把他当成疯子。 就算魔君亲至,也不可能说这种狂妄得不留后路的话。 恣睢仰面大笑,笑声未歇,长枪已刺出。 银光一线,枪尖割开空气,激荡起一团白雾,破风带起的嘶鸣声似乎追不上长枪刺出的速度。 顾林一动不动。 身前却有九柄飞剑悬浮,每把剑颜色不同,九剑相互激荡,形成一座剑气纵横的大阵,蓦然间,剑阵如层层涟漪,四散扩张。 疾速枪锋骤然停顿。 恣睢大吼一声,肌肉暴涨,整个执枪那条手臂仿佛大了好几圈。 银枪刺入剑阵,像刺进了黏稠浆水,动作缓慢,寸寸递进。 枪尖离对方尚有数尺。 顾林冷笑,“不跪,就去死。” “宁死也不跪。”恣睢大声道。 他的执念本就是骄傲。 顾林贴在大腿侧的手微微动了动,青衫下摆飘起,剑光再现。 恣睢暴退。 身上固若金汤的黑甲砰然崩碎,甲片洒落一地,胸膛上,赫然多了条深可见脏腑的剑伤,却无鲜血滴下,切面平整光滑,金光粲然。 四周修行者无人敢出手,如果说先前两次出剑,大家还认为只是境界上的差距,此时一剑斩伤首席魔将,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没人愿意去死,哪怕视生命如草芥的魔域同样如此。 “你究竟想要什么?” 恣睢比任何人都清楚,刚刚那一剑对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则,此时他这具魔躯已经断成两截。 顾林冷冷道:“跪下认主,你有机会重塑魔身。” 打肯定打不过,但恣睢心有不甘。 魔域十大魔君,除傅沫王外,无例外都是由魔心残念重构的魔修担任,傅沫王之所以例外,也因为她身份特殊。 对方既非魔修,也不是魔尊血脉传人,凭什么得到魔尊认可,没有魔尊认可,哪怕你实力再强,也无法将手下魔修送入血海,重塑魔躯。 顾林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手上多块黑色铁牌,铁牌上有个好似烧红的奇特图案。 恣睢认识这个图案,这是进入血海的令符。 当初青翳王还在的时候,魔尊每隔甲子便会发放几块令符,给予魔修进入血海重塑魔体的机会,对于魔修来说,每次魔体重塑,便是一次脱胎换骨,突破境界的天大机缘。 他眼睛瞪得滚圆,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魔尊令符从来只发放给魔君,这年轻人怎么可能从魔尊手上得到? 顾林淡淡道:“跪下磕头,随我一统疆界,这块令符便是你的奖赏。” 恣睢胸膛的伤口正肉眼可见愈合,魔体最大的好处,就是伤势恢复极快,随着伤口愈合,力量重新回到巅峰。 可战意却已经荡然无存。 他看向四周的手下,每个人眼睛里面都充满渴望。 没人愿意生活在长期战乱的环境中,手下这帮人,已经随他征战多年,早就厌倦了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结伴逃离,逃去了邻近的宝镜、傅沫或更远的积素,留下来的都是他当年最信任的下属亲兵。 这片土地上一天不出新魔君,这种日子就会无休无止继续下去。 就连原先的冰轮王地界,早在十年前就产生了新君,魔号:凌云,突然崛起,斩杀数名魔将后,一统疆域,即位称王。 恣睢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坚定而冷漠,除了不是魔体之身,从他身上透出的杀意,并不逊色于任何魔修。 他还在犹豫。 周围所有修行者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好些人双腿微颤,已经随时准备屈膝下跪。 这便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恣睢不再有多余念头,轰然跪倒,五体投地,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 紧接着,周围上百修行者一并跪倒,口称君上,叩头声响成一片。 顾林转头环顾四方,嘴角扬起微笑。 这一刻,他鹤立鸡群,接受众人顶礼膜拜。 君王加冕。 第242章 苍鼎山的特殊客人 鼎心峰上张灯结彩,显得喜气扬扬。 如今整个苍鼎山十八峰,除鼎心峰和租借给雍国的玄龟峰外,每座山峰上多则百人,少则数十,有了不少嫡传再传弟子。 鼎心峰却稍显冷清。 平时也就谷涵阳、李氏夫妇住在上面,像路生、吴新生这几位,都选择了山头,或一起管理,或独自开峰称主,有了各自一脉传承。 鼎心是主峰,上面有祖师庙,除了五源天宗宗主,别人没有资格在这里传下一支自己的道脉。 而宗门之主,自立宗以来就一直空悬,如今由陆离、严夜洲、王屏峰等几位轮流代任。 每人掌宗十年。 十年间,多数时间也不住鼎心峰上,陆离基本就在苍龙峰,而严夜洲、王屏峰也住在承天峰。 青女有时会从五源台回苍鼎山住一段日子,住也住齐云峰,那里是以前林默闭关所,如今也没有分派给任何人,只在上面建造了一些洞府。 鼎心峰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 原因也很简单,有人通过五城转来一封信,信来自魔域,说魔域有几位大人物将到访苍鼎山,指名道姓要见苍鼎山一众五源自行飞升而来的修行者。 魔域与青莲的战争打了几千年,直到界城失守,双方再无天然界线,魔域修士进入青莲,青莲人进入魔域,除深暗外,再无天堑。 加上近年十二楼五城态度转变,临近魔域的几座福地也不再专门设卡,商贸往来加深,魔域修士前来青莲并不稀奇。 然而魔域真正手握权力的高位,却没有一次正式进入过青莲,此次到访,魔域一方说得很清楚,使团并无别的意图,纯粹以探访为主,前来的使团中,有魔君这种高位同行。 因此就连常年在五源台那边修行的胡涂等人都专门赶回青莲,大家都想看看,神秘魔域魔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吴正新、梁斌等倒不好奇魔修什么样,他们都在魔域出生长大,这些年与魔域生意来往也大多是由他们打理,但此次来访毕竟是场面上相当正式的会晤,因此他们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接待安排仪程由谷涵阳和专程从五源台赶回的周满昆负责。 陆离、严夜洲、王屏峰作为苍鼎山轮值宗主也尽悉出席,不过正轮到严夜洲代掌事务,以他为主。 季长卿和豪末游历未归,不知现在何方,故而未安排在接待名册中。 姚紫嫣、韩必立、胡涂、柳凝霜……以及后来飞升青莲的梁佩儿等都在鼎心峰等候。 他们也好奇,为何魔域使团会知会十二楼五城,特意跑来苍鼎山拜访。 不过大家都猜是当年林默在魔域多年,结交下的一些朋友故旧,如今趁双方关系融洽,刻意过来看看。 苍鼎山重建后规模今非昔比,原本捉襟见肘的资金问题,随着玉寒、景晖、天水、朱霞、彩云五楼以及承渊、阆风、玄辅三城大量天材地宝和灵晶补偿,随即变得游刃有余。兼之后来各方买卖开通,财源滚滚。现在的五源天宗仅仅依靠各方面买卖收入,资本雄厚不输真诰等三大祖庭。 有钱,自然不会把山头建设搞得太过寒酸。 鼎心峰又是祖山,上面一应规格已经向三大祖庭看齐,仙霞萦绕,层楼如画,一派大宗气象俨然。 一艘阆风城鲲船刺破苍穹,缓缓降落在万流渡码头。 第一拨迎客的以严夜洲为首,姚紫嫣、周意竹、吴正新、明巽、梁佩儿、周满昆等作为迎宾主人,等候在码头。 鲲船并没有其他客人,一行人走下船,浩浩荡荡好几十余名,为首一人一袭玫瑰紧身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长裙,折纤腰以微步,眸含春波流盼。 姚紫嫣眼都直了。 她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从船上下来的竟会是这个女人。 林默从来没跟任何人提及顾若水真实身份,以当时那种情形,一个魔君成天在青莲仙界晃荡,即使背后有靠山,也是相当犯忌讳的事情,隐瞒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是你?” 在场见过顾若水的不少,早期进入苍鼎山的都见过,也亲眼见证过这位长相妖艳的大美女,是如何把姚紫嫣整天气得说不出话的。 所以姚紫嫣此时的失态,大家都不觉得突兀,反而嘴角含笑,毫无得罪客人的感觉。 “怎么不能是我。” 双方还没来得客套,一股充满醋酸味的对峙气息就弥漫开来。 这还只是个开始—— 船上走下来的魔域客人中,竟然还有比顾若水更让在场人差点瞪出眼珠子的人。 顾林。 少阳剑宗胡涂的嫡传弟子,自行结丹仗剑开天而去,却一直没有音讯下落。 很多人都以为他飞升出了岔子,要不是在天劫中身死道消,就是飞升过程遭遇意外。 谁也没想到,他会跟随魔域使团奇迹般出现眼前。 难道当年他飞升去了魔域,此后一直在魔域修行? 顾林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梁佩儿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师母一向可好。” 梁佩儿与顾林飞升相差不过一两年,此时尚未结出元婴,看不出顾林一身气象境界也很正常,但在场无论严夜洲既是洞真,又具备洞明慧眼神通竟然也看不穿他的境界,更别说姚紫嫣等人。 他们惊愕,其实魔域大多数随行人员比他们更震惊。 两位高高在上魔君,一下船根本没有惯常的礼仪流程,一个上来就跟对方一名女仙子斗嘴,一个下船就大礼相见,哪有一点两个天下邦交氛围,简直就是老熟人见面的玩笑打闹嘛! 这两位魔君也全不顾随行感受,只顾着自己的事,把几十名随行各方魔君派出的代表晾在一旁。 “你怎么会去了那边,五源飞升不应该进入魔域才对!” “一会儿到了山上,再跟师父师娘慢慢道来。” 这边梁佩儿在跟顾林叙旧。 那边顾若水正和姚紫嫣唇枪舌剑。 严夜洲觉得好不尴尬,干咳一声,说道:“顾道友是不是给引荐下其他诸位。” 顾若水大笑,招了招手,道:“带他们来就是开开眼界,先劳烦周道友带他们去仙家市集看看,再给他们这些榆木脑瓜开开窍。” “这不太好吧!鼎心峰还准备着接待仪式呢!” 周满昆也很无奈,不过他也清楚,既然来的是自己人,仪程就变得相当多余且无用。 “咱们那边不讲究这些,你直管带他们逛街就是,逛完了,带回鼎心峰喝酒吃饭。” 顾若水挽起姚紫嫣手臂,笑眯眯道:“姚姐姐若有兴趣继续,我陪你便是,反正我们现在谁也见不着姓林的家伙,斗嘴也只是白斗。” 姚紫嫣听出话中有话,连那声颇含意味的姐姐都没留意,赫然道:“你知道他在何处?” 顾若水笑道:“当然,你要想知道,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她悠悠然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徐渝在哪儿,而且她已经不太可能跟姓林的在一起,你想不想知道为啥!” 姚紫嫣当然感兴趣。 不过在这个妖女面前,她可不想显得矮人一头。 严夜洲等人只能跟在后面。 周意竹没见过顾若水,小声问:“这女的是谁?怎么一来就跟姚师姐冷嘲热讽,看上去又亲密无间。” 严夜洲扶额道:“这件事你得问她们,我可没法说。” 后果回馈就是两指掐肉,当然这对修行者来说算不上什么艰难困苦,关键是他只能受着,羞耻感远胜肉体痛苦。 唯一能发泄的也只有心里对林默的埋怨,若然知道那家伙此时正悠然自得吃着烤肉,喝着自酿小酒,吹着星辰上春天般小风,骑龙遨游在天地间,只怕早就问候他八辈祖宗上下八百遍了。 顾林则陪着梁佩儿有说有笑。 他很小就上了西崇山,才不到十岁便获得受剑,通过试炼,顺利进入集仙峰,名义上有爹有娘,不过都是毫无修行的普通人,因年纪小,刚与胡涂结成道侣的梁佩儿就经常抽空照顾,故而感情颇深。 后来顾若水独自谪凡五源,事实上也只暗中照顾,从未跟梁佩儿、胡涂打过照面。 明巽、吴正新、周满昆则带着一众魔域高层修士,去了朝望仙街,这些家伙并非全是顾若水和顾林下属,凌云,宝境,积素、青罗,天藏,沧溟等都派有专门负责经营买卖的魔将,他们来青莲,主要目的便是学习经商之道,回去后各大魔君间也会协商一致,互相开放边界,货物流通,同时也准备跟青莲互通商贾,最佳选择合作对象,自然非苍鼎山莫属。 凌云魔君派来的使者突然找到吴正新。 “君上让小的专门给吴师、梁师、灵武道兄、黄师带个问候,且有礼物带来。” 他们几个出身魔域,有几个朋友不出奇,但魔君地位何等高高在上,虽说凌云魔君后起之秀,要说跟他们这种位卑小卒有什么过往,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咄咄怪事。 “贵君上……?” 使者微笑道:“不瞒吴师说,君上并未明言其中细节,只让小的传话送礼。” 吴正新道:“贵君上可有别的称号?” 使者摇头道:“君上十余年前崛起,吞并各地军阀,一直以凌云称号自称,封君时,魔尊使者便沿用此号,君上也很少提他过去,只临行前如此交代小的,不敢有丝毫隐瞒,如吴师得空,日后等双方通航渡船,自可亲来凌云走上一趟,我想君上会很乐意招待诸位。” 第243章 蓄谋 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再次打破青莲仙界脆弱的平静。 隶属青莲九十二莫愁山一艘起名:飞星的挂星槎深暗遭袭,六百余人以及整船货物全部散落深暗星空。 让人意味深长的是,这艘挂星槎刚刚离开琼华城属地青莲二十五一个名叫桃李山的仙家渡口,它去往的主要目的地,正是混沌福地万流渡,而最近风传的消息更让人浮想联翩,桃李山刚刚和五源天宗达成契约,双方会通过贸易往来增进联系,并且桃李山每十年会派遣一批天才,前往五源天宗交流学习。 如今的青莲仙界,诸如此类的跨山头合作相当普遍。 不仅五源天宗,真诰等三大祖庭也开放原有闭锁的修行典籍,以此与仙界其他福地山头达成紧密联系;玉寒、景晖、朱霞、天水、彩云诸楼以及承渊、阆风、玄辅三城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以往仙界严格的地盘划分界线已被山头密切交流的大势打破,朝着一种互惠互利,共同得利的趋势发展。 所以这艘挂星槎出事,在众多想要跟上大势潮流的仙家眼里,就是仙界旧势力发出的警告;在已经从大势得利的诸多仙家眼里,这场袭击就是震慑,就是旧势力做出的开战宣告。 袭击正如一纸血淋淋的宣战书,五源天宗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们也并没有像以往青莲仙界解决纷争那样,派大批战船过境施压,也没有专门为此发声,甚至在各大福地仙家邸报上,都看不到五源天宗就此事件做出的回应。 桃李山脚来了两名陌生修行者,一男一女,一胖一瘦,看上去很不起眼,一到门房就主动递交拜山帖,要求与山主会晤。 自袭击事件发生,桃李山压力极大,门可罗雀,往昔交好的山头好像约好一般,突然中断来往,就连同处一地的许多仙家也纷纷失言噤声,连个符书传信也不见踪影。 “这种时候来!” 门房嘀咕着,瞟了眼拜山帖上面内容,眼睛顿时瞪大。 上面赫然写着:五源天宗胡涂、林青。 两人名号他并不熟悉,五源天宗名声最大的非陆离莫属,其次便是一己之力斩杀长气楼仙人鸣雨半条命的林默亲传弟子青女,整个青莲仙界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那场仙人大战,早就通过口口相传,传遍四方,甚至一些看中其中商机的仙家将此战编纂成书,公开出售。 然则不管是传言还是书册,对那场战争的描述都写得天花乱坠,反而对人物名讳很少提及,这也和五源天宗很多高境不在苍鼎山,多数人并不熟悉有很大关系。 “二位真来自五源天宗?” 语气既震惊,又有七分疑惑。 胡涂相当无奈,摸出一块半红半黑,似金实木的腰牌,正面刻‘五源’,背面刻名字。 原本五源天宗立宗,按混沌福地一直以来的习惯,并未打造专属玉箓等物以证身份,可是这一来,其他福地就冒出了很多打着宗门,到处招摇撞骗的野修散修,令他们不胜其烦,被迫无奈,才从五源台选中一种青莲没有的神木做材料,由照岁亲自动手,做了这种极难仿冒的牌子。 门房一脸惶恐,赶紧祭出一张纸符向山上传信,自己则带着两人拾级登山,朝主山广照峰而去。 胡涂最恨的就是爬坡上坎,一身肥肉直晃,气喘吁吁。 本来门房提过让他们御风上山,出于拜山礼节,他们还是拒绝了好意。 走过一段,三人只能停下来休息,胡涂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抬头望向看不到顶的梯子,眼神里尽是绝望。 心头不停数落王屏峰,他一家子在五源台住得好好的,结果代宗主非得让他跟青女一道走趟桃李山,说青女年轻,怕她弄巧成拙,其实青女比他在外面办事强多了,王屏峰不过看他闲得太无聊,故意让他出来露露脸。 门房山明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女,小心翼翼问道:“这位林仙子可认识贵宗一剑斩仙人的那位青女大剑仙?” 青女只是笑。 胡涂道:“你想认识,我可以帮你引荐。” 山明赧颜道:“哪敢,就是在书上看过,心向神往之。”语气里丝毫不掩饰对女子剑仙的爱慕。 胡涂笑得更欢,“那更得引荐。” 正说着,山道上数名紫衣道人步履匆匆而下,为首一人头戴紫金七星冠,颏下三络长髯,仙气十足,卖相极佳,还未近前便双手结了个阴阳印,深深一揖,“二位仙家便是五源天宗客人?” 山明做了个介绍,两人揖手还礼。 来人正是桃李山山主真果仙师,见胡涂那副样子,赶紧祭出飞舟,山明作揖辞别之际,胡涂有意朝他抛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道:“山明啊!有些人近在眼前,可别错过了机会。” 山明一怔,望向青女,脸上顿时飞起红云,愣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青女也没过多表情,反正这位胡师叔向来不靠谱,长辈们对她的感情问题也操碎了心,见惯不怪。 一众人来到广照峰,虽说准备仓促,接待规格也是极尽气派。 吃过一些仙家点心,喝过山中清茶,胡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原来莫愁山渡船出事后,他们并未闲着,季长卿亲赴莫愁山吊唁过事件中亡故仙师,又给莫愁山送去了三十万仙晶,以便赔偿,专门找了阆风城,商量处置事宜。 桃李山在此事件中损失不可谓不小,他们原本派往苍鼎山首批交流弟子一共十三名,全部在事件中陨落,根本不是赔偿能挽回的。 苍鼎山当然很清楚,之所以一直拖着没来,就是在跟其他玉京道脉协调后续处理方方面面。 毕竟整个事件起因,很可能来自琼华城等守旧势力一次血腥试探,若苍鼎山不做出准确回应,只怕这种事情会愈演愈烈,最后只能发展到你死我活。 一旦事情朝这方面发展,与五源天宗交好的玉京道脉态度就相当重要。 另外三大祖庭自然喜闻乐见,战争开启,又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这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此行一来是表明态度,二来便准备在桃李山逗留一段日子,指点他们一些修行。 一位带出了魔君的仙师和一名宗主亲传前来,足以彰显五源天宗的重视程度。 真果山主自是喜不自胜,大摆宴席,以最高礼遇接待,同时按他们的意思,传告附近相熟山头。 这也是在对琼华城做出一种相对强硬的表示。 果不其然,数旬后,一艘琼华城战船不请而至,倒是没有直接莅临桃李山上空以示震慑,停靠在桃李山码头。 换作以前,桃李山必然清水洒道,黄土铺路,山中所有结丹修行者都会齐聚码头,隆重迎接。 然而这次接待规格显得极其低调,露面的也只是桃李山一位外务掌执。 琼华城来访使者身份不低,新任副城主,洞神仙人叶雪飞,随同前来还有城中数名元婴巅峰刑名掌执。 见码头冷清场面,叶雪飞不快之意写满一脸,瞪着那位外务掌执,一言不发。 以他的身份去训斥依附山头的外务掌执,他自己都觉得掉价。 随行一名掌刑官大声斥道:“贵山还真是翅膀硬了,是不是以为找了新靠山,就不再把本城放在眼里。” 外务掌执不亢不卑,平静地道:“关掌刑此行,可有飞星遇袭真相。” 按理,青莲二十五属琼华城附属福地,渡船在离开此地遇袭,于情于理都应该由琼华城刑名堂进行调查处置,可是事件过去数月,别说拿出说法,琼华城压根就没派人调查,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即使不是他们亲手所为,也是事件背后的谋划者之一。 关姓掌刑执事显然没做好准备,也从来没想过桃李山敢当面质问,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叶雪飞瞪了眼吃瘪的关掌刑,一腔怒火,又不好当面发作。 他一怒桃李山不把他们一行放在眼里,二恨下城这些年光搞裙带关系,主办执事一代不如一代,连个会说话办事的人都没有。 此行本就为安抚、震慑人心而来,结果这关的第一句话就给对方噎住,接下来如何开展…… 何况桃李山上还住着两个来自五源天宗的人,很可惜,近些年琼华城对附属福地掌控力越来越弱,竟然没得到山上那两位身份的半点情报。 若非如此,琼华城也不会安排一位副城主大驾。 要知道,在苍鼎山崛起前,一个普通执事莅临附属山头,得到的接待规格也极其隆重。 叶雪飞只能按捺怒气,开口道:“真果山主何在?” 外务掌执淡淡道:“山主最近得了些感悟,不想错过机会,故而正在闭关。” 叶雪飞嘴角扯了扯,自然听得出话里面的意思,真果卡在元婴巅峰已近百年,一直无法圆满,此时突然有悟,肯定得了苍鼎山某些点拨,“山主闭关,莫非其他人都没空闲?” 外务掌执道:“回叶大仙师话,正是如此,小的本来也有心闭关,不过职责所系而已。” 叶雪飞真恨不得一记术法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这么说来,即使上山,也只有你出面谈事?” 外务掌执道:“正是。” 他眼都没眨一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补了一句道:“若叶大仙师有飞星渡船失事真相,我想不论山主,还是各峰之主都会提前出关,听听上仙们的调查结果。” 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 这位掌执显然做足了充分准备,摆明了你琼华城若不给出一个圆满的交代,桃李山此后便与琼华城一刀两断,再无关系。 加上青莲二十九与混沌福地距离相较琼华城近得多,即使你琼华城想付诸武力,只怕一城之力根本对付不了五源天宗。 “听说五源派了人在贵山?” 叶雪飞不想纠缠飞星渡船那件事,索性掀桌子摆明态度。 外务掌执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点头道:“本山与周边几座山头准备跟混沌福地直接通航做买卖,有鉴于飞星渡船惨案,大家得做好万全准备,五源天宗作为混沌福地第一山,派人来洽谈有什么问题吗?” 叶雪飞强压怒火,咬牙道:“本城多年前就明确下达仙谕,凡本城附属不得擅自与混沌福地互通商贸,贵山是没接到,还是故意不遵本城仙谕?” 外务掌执轻轻笑出了声,随即正色道:“当初与琼华城的盟誓山约,本山从不敢忘,然盟誓犹在,贵城又何尝遵守,且不论飞星一案上仙们做出何种论断,就是应给本山修行帮助,贵城数百年间又做过几回……” 他越说越激动,历数琼华城种种不是,一桩桩一件件皆有理有据。 数百年来,作为祖庭的琼华城内部只顾压榨附属,原本许诺的诸般好处,都被城中各都各堂当成了个人生财工具,除了掏空附属诸山,基本没给诸山发展机会,以前十二楼五城一个样,三大祖庭势单力孤,根本没有对抗能力,附属山头谁敢提出怨言! 现今多了个五源天宗,实力又强,且签订山契以互惠互利为基础,充分给予了各大山头的自由和发展帮助,两相对比,诸山心之所向不言而喻。 叶雪飞越听越恼火,拳头紧攥,眉头都快皱成了山脉深壑。 其实琼华城洞明天上那些仙人何尝不清楚大势所趋的道理,又如何不知道城中诸般弊端。 但改变何其艰难。 毕竟城中整个掌权架构,正是洞明天真仙们留在青莲的一条条血缘传承,真想全盘改变,首先要砍掉的,就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传承晚辈,跟自断手足有啥分别。 何况此行也不是让改变自身弊端。 震慑,打压附属诸山,才是他主要目的。 身份悬殊的一山掌执竟敢在他面前振振有词,痛斥本城种种不是,此等赤祼祼的挑衅他如何能忍。 “放肆。” “大胆。” 琼华城来使诸人中有人怒喝起来。 一左一右两道光芒呼啸而出。 外务掌执身子一晃,被一股大力推得连连后退,气转周天,发现虽然气血翻涌,经络气海并未受到伤害。 他看了眼出手两人。 一名正是先前极其嚣张的关掌刑,另一名容貌相对年轻,而且从他祭出的剑来看,竟是一名剑修。 而那股推开的力量,也来自这名剑修。 他有些纳闷,不知这位素不相识的剑修为何暗中帮助。 “重阳,你做什么?” 关掌刑似乎对那位出剑故意拦他法宝的剑修极其不满。 “没什么,别忘了咱们来不是杀人。” 被唤作重阳的剑修似乎对关掌刑并没有太多敬畏,从服色看,他地位并不高,似乎只是刑堂一名普通刑者。 叶雪飞斜眼瞥向剑修,冷冷道:“莫非你是五源留在本城的眼线?” 重阳手腕一翻,飞剑收回,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道:“若副城主觉着从五源来的都是探子,大可把我们全部驱逐。” 他毫无畏惧地与叶雪飞对视,“当年我们这拨大多离开前往苍鼎山,我就跟长执说过,林默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愿接受他任何恩惠,时至今日,我依然如此。” 只听远处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重阳,当年你弟弟晦冥受吕扬蛊惑,想在试炼中杀掉林默,他也是被逼反杀,当年我就在场,这么多年过去,罪魁祸首吕扬、千玄已被正法,你还对他心怀怨怼,连苍鼎山都不愿来,心眼是不是小了些?” 说话的是个胖子,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叶雪飞眼睛眯了起来,当年苍鼎山一役他也参加过,见识过胖子手提巨剑,一剑砸烂天鲲巨船的威猛,面对此人他还真没必胜把握。 五源天宗竟然派了个洞真仙人过来? 重阳冷冷道:“兄弟惨死,重阳一刻不敢忘,报仇不可能,倘为自身前途,连兄弟都忘了,此非重阳性格。” 胡涂道:“其实我早该对你说声谢谢。” 重阳怔了怔,“为何?” 胡涂微笑,抬手指了指他,说道:“看看,你其实人并不坏,自己帮过他人的恩德根本没放心上,却老把陈年一桩并非我等过错的恩怨纠结不清,何苦来哉。” 他扬了扬手,扔过去一卷玉简,“看看吧!这是月梅托我家那位带给你的信,她可能不久后也会上来,你但凡长点心,我真不希望让她失望。” 重阳并未马上打开,而是将玉简揣回空间法器。 当年严夜洲也给他准备了一份脱胎换骨丹,不过事先声明了来自林默,他没有接受,而王懿也多次向他表示过好感,也因为她跟梁佩儿走得太近,被他拒之千里。 其实他对林默也谈不上恨,毕竟当年个中恩怨,平尘道人就专门说过内幕原因,但晦冥的确死在了林默剑下,放下这段恩怨,他总有种对不住亲兄弟的愧疚,也正因为这种愧疚,才是他不舍放下仇恨的主要根结。 他苦笑道:“战场上那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也值得你胡大仙人替家人道谢?” 胡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盯着叶雪飞。 叶雪飞也在盯着他。 “他们派你来,是怕本城对桃李山清算?” “你们这几条疯狗,什么恶事做不出来。” 胡涂挥了挥手,让那位外务掌执离开,说道:“本大爷别的本事没有,对付你这种小人还算有点心得。” 叶雪飞道:“琼华城树大根深,你以为来的就本座一个。” 胡涂咧嘴笑道:“来得多有屁用,只要你们敢动,我包管来一个死一个,来一群死一堆。” 手一抖,黑色宽剑呛然触地,剑尖刺入码头地砖,一道裂缝向前蔓延而出。 叶雪飞没动,裂缝停在他脚尖前面。 就在这时,渡船内飞起三道身影,挟带法宝流光,直奔胡涂而去。 强大的威压瞬间笼罩码头上空。 这三道身影带起的流光明艳照人,威势如虹,明显都是洞明仙人所持仙阶法宝。 一如炽火,拖出巨大火龙,白转青蓝,空气像燃烧的铁水,令在场琼华楼所有跟随修行者喘不过气。 一如雨后虹彩,流华惊艳,令人眩目,破风疾速,仿佛刹那间卷走了方圆百里灵气,整个范围变成一个无法天地。 最后那道光明亮凌厉,笔直一线,不折不扣的剑光。 三道光,三名洞明天大仙人,联手袭杀五源天宗派来桃李山的使者。 对不愿随大势改变的道脉来说,与五源天宗生死存亡碰撞势成必然,按现今局势发展,越拖下去,这场战争对他们越发不利。 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深暗击毁莫愁山渡船,既是一次大胆试探,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开战前言。 此时坚持旧规则的玉京道脉已经顾不得曾经高高在上的祖庭体面,除顺应改变的五楼三城外,剩余七楼两城难得同仇敌忾,紧密联系起来。 叶雪飞此行,要么桃李山低头,整座山门重新归顺,签订更严苛的附从契约;要么灭门,山头纳入琼华城囊中。 捎带手,也会做掉五源天宗客人,为此次反攻吹响号角。 他们已经做好打一场旷日时久的消耗战,五源天宗有混沌福地地利优势,他们就从外围彻底分割孤立。 渡船上所藏三名真仙正是此次围杀主力。 叶雪飞也动了。 不动则已,动则杀伐如惊雷。 只见他一步跨出,双手结出一个道印,一层青光笼罩全身,宛然神人披甲,拳头也缠绕两条儿臂粗青气,蠕蠕而动,上面鳞片倒竖,如刀刃锋利。 大喝声中,身形拉出一道青影,双拳齐出,倾力轰出。 胡涂捏出剑诀,剑舟蓦然长大,竖起一面高墙,将他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呛一声。 四道术式法宝全砸巨大剑身上,巨剑如钟鸣震颤,嗡嗡作响。 坚硬青砖如泥牛翻背,纷纷崩碎,飞屑四溅。 虽然并未直接砸中,巨大的冲击力依然穿透剑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上胡涂胸膛,身躯后仰,一口鲜血喷出,好容易才稳住没有倒下。 第244章 守旧势力的反扑 四大仙人倾力围攻下,防成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事情并没有完。 这四位是来杀人的,自然不会一击即退。 码头上空,出现了一道剑意精粹至极的剑光。 看上去并不亮眼,凌厉的剑意却撕破了四位大仙人合力打造出的天地威压阵幕。 琼华城诸人抬头望向天空,瞧着那道剑光,无一不震惊剑意的强大。 他们中有参与过苍鼎山上空战役的人,见识过天人从遥远的天穹上劈下那一剑,那种无与伦比的强大威压很难让人忘怀。 而这道剑光带来的威压,竟然无限接近那一剑。 只见那道直落而下的剑光,瞬间扯出条条气势如虹的璀璨线条,笔直一线,朝四面八方各自迅速蔓延。 然后分裂出的剑光同时悬停半空,一共八条,条条色彩不同,条条鲜艳夺目,悬凝处,线条顶端再次蔓延出细线,将八条剑光连接一体,形成一个悬停上空的巨大圆环。 八色相融,整个圆环变成明亮金色,随着圆环缓缓转动,八条剑光线条随之旋转,又有无数金线拉伸而出,构成阴阳,八卦,九宫,星辰……剑道不断演化出一道道卦纹,一个个细小的金色文字,每一层皆不相同,将整个桃李山码头笼罩其中。 宛然一座剑意构成的悬天罗经大盘。 以至于整个码头上的人,全部在覆盖于剑光阴影中,竟没人能生出勇气向天空那座剑阵发出挑战,好像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一旦冲进去,便会被凌厉剑意无情搅杀。 这一幕总让参加过苍鼎山一役的修行者熟悉。 一人持剑,列阵天地。 五源青女,林默亲传,她的名气已经不逊陆离,关键她在苍鼎山上空,一人一剑阵,强斩鸣雨阳神外身那一幕太过震撼人心。 四名围攻胡涂的仙人也放慢了攻势,尤其是其中来自长气楼的空山,他比谁都清楚那姑娘的可怕和强大。 他更加不满同盟的安排。 河山、玉霄两楼在上一场战役中几乎坐着看完了整场戏,实力毫发无损,凭什么这次又让受损最重的他们和琼华城出来打前阵。 实力弱了就挨打,上面没人便没话语权。 这些道理他比谁都门儿清。 剑意一敛,空山首先退了出去,一身剑气凝成一条光线,在剑阵尚未落地前,拼命往桃李山反方向激射而去。 紧接着,是来自仙墉城的那位,他也同样参与过苍鼎山的战斗,亲眼见证过鸣雨是如何被人斩破阳神的。 只不过他不像空山,跑路前还大声道:“陷阱,这是五源天宗的陷阱。” 是不是真有陷阱这位大仙人也不知道,喊这一嗓子,也仅仅表示他内心的恐慌罢了。 胡涂压力骤减,剑舟也扬了起来,横扫而出。 这一剑扫出,就是一式平平常常的‘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与伦比。 随便拎个世俗江湖武夫也能把这招使得虎虎生风,看上去相当惹眼,但也只有他才真的无愧于‘横扫千军’四字。 一剑横扫,任何人都会感觉到无可阻挡。 琼华城那些修行者哪有空山他们的跑路本事,剑阵笼罩下,无处可藏,胡涂的剑舟横扫带起的剑意狂潮更非他们能够直面,只能尽量后退,既不想被巨剑锋芒带上,也不敢接触到剑阵光线。 叶雪飞双手抱拳护住胸前面门,一身青气暴涨,气沉于腰腹,两腿微屈,砰然炸响,地面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宛然大树扎根。 面对胡涂巨剑或直面青女剑阵,两相选择,他宁愿直面前者。 轰然一声,叶雪飞两条手臂缠绕青龙霎时崩碎,手臂鲜血淋淋,如同有人大力扯拽身体,疾速倒退,两条扎根于地的小腿直接将坚硬的青石板地面犁出两条沟壑。 另一位来自邀月楼的大仙人反应稍慢半拍,等他发现空山和仙墉城仙人跑路,想跟上已经慢了一步,青女剑阵已然闭合。 他不想跟擅长防守的胡涂纠缠,敌我不明的情形下,宁愿选择突破剑阵围困,先逃出是非地再说其他。 手上捏出术诀,月华笼罩,祭出两件本命法宝,一只晶莹手镯,一条鲜红胜血的长绫,长臂一指,红绫疾射,所过之处铺出一条通天大道;那只手镯骤然变大,将他护在其中。 随即跳上红绫大道,飘然疾行。 剑光线条穿过红绫,仿佛红绫根本没有实体,既不阻断剑光线条,剑气也无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却偏偏真实摆在那儿,为邀月楼仙人搭出一条走出剑阵的玄虚大路。 两件法宝皆是仙阶,天生地育,手镯名‘无漏琢’,一琢成阵,无漏无缝之意;红绫名“蹈虚”,事实上就是一件本命空间法器,不是用来盛物,而是用来打开天地禁制,任意穿行两地之间,最远能跨过深暗天堑,不过使用会有反噬,除非情急保命,平时很少拿出来使用。 红绫也无法让其他人登上蹈虚大道,青女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叶雪飞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也有仙阶本命物,就是手上那两条青龙拳套,可惜偏于进攻,杀伐能力强则强,需要逃命时,真心帮不上太多忙。 青女剑阵收缩,琼华城鲲船从外向内崩塌,码头上的琼华城诸人也挤作一团,有人尝试着祭出本命法宝护体,想冲过剑阵,结果可想而知,法宝崩碎不说,全身上下剑伤淋漓,若非同伴拼命拖回,很可能就被剑阵交错的剑光撕成碎片。 胡涂不停递剑,砍得叶雪飞毫无还手之力,手上那两条仙阶青龙光芒黯淡,不知损耗了多少法力。 “我认输,投降。” 叶雪飞倒也审时度势,赶紧大声嚷道。 对于性命而言,面子算什么,有句老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面子这种东西,对修行千年,长生久视的大仙人来说就是生命中短暂的一个污点而已,与漫长的修行生涯相比,根本算不上啥。 胡涂正意气风发,哪管你喊什么投降,双手持剑,又一阵猛砍,直到砍得两臂发酸,恶气尽出,叶雪飞拳头上的两条青龙也变成两条黑不溜秋的小蛇,这才气喘吁吁停手,大剑拄地,瞪着对方,“那就跪下。” 叶雪飞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两膝着地,顾不得羞耻,大声道:“此行皆受玉霄、河山两楼指使,叶雪飞愿意接受五源天宗惩罚。” 胡涂有些茫然,看向青女,处理这种情形向来不是他所长。 主要还是懒,懒得想,懒得动脑子,从小有家里的老子罩着,林默在身边帮他;长大后身在集仙峰,又有季长卿这种强势师父,后来又有道侣梁佩儿帮他拿主意。 动那脑子干嘛!不如多睡几觉,多吃几顿。 反之青女处理这种事情比他这长辈强得多,淡淡道:“那就写下血誓,保青莲二十九百年安宁。” 叶雪飞辩道:“单叶某一人,如何保得?” 青女根本不跟他废话,青雀剑掠出,一剑刺散了叶雪飞浑身残留神意,悬停眉间,“这种时候还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目光环视琼华城诸人,最后落到重阳脸上,手指点了点他,“除了这位,其他人也一样,留下血誓,在此护道。” 重阳并不领情,说道:“既然如此,我也留下好了。” 青女不想跟他争辩,反正这家伙跟她师父不合,愿走愿留,跟她关系不大。 —— 一条跨越的深暗的红色大道上,邀月楼仙人正匆匆赶路,他要赶在法宝反噬来临前,尽快赶到属于邀月楼地盘,只有那样,才能真正保证不受五源天宗的追杀。 他也暗自庆幸——哪怕空山和仙墉城赵真嵩事先逃跑,毕竟三洞境界尚无法自行穿越深暗,继续留在青莲二十九,同样逃不过五源天宗全力追杀,除非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有一件能穿越空间的仙阶法宝。 一个个都该死,临战脱逃,丢下同伴独自逃命,若同盟都是这般想法,这天下迟早会落到那些该死的五源人手上。 到时候洞明天界又何尝能独善其身,君不见,陆离、季长卿、豪末在洞明天来去自如,好多洞明仙人都放下身段,与他们把盏言欢。 更恨那朱霞、彩云两楼的女子楼主,像中邪一样与那陆离纠缠不清,简直就是玉京道脉的耻辱。 想到这儿,他长吐一口郁闷之气,把脑子里面这些有的没的杂念全部驱散干净,想这些干嘛呢!大敌虎视眈眈,他们这些洞明仙人若想保证原有的地位和享受,不联手一战,难道坐以待毙! 豁出去了,不还有三位天人靠山吗? 只要不在混沌福地作战,妖界神灵便无法穿过道尊禁制,天人们的天下,难道还怕一群洞明仙人。 突然,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红色大道上好像多出了一粒黑点。 在他的本命空间法宝,怎么会出现其他不属于这片空间的异物? 道号云飘的大仙人冷汗一下冒出皮肤,很快打湿背心,紧贴背脊肌肤的光滑丝缎变得冰凉。 随着距离拉近,黑点变成一个人影。 青衣幞帽,长了张略显稚嫩的脸,眼睛很大,笑起来弯弯的,仿佛挂在邀月楼檐角月初上弦明月。 那人在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 云飘背心都湿透了,能出现在这条蹈虚大道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莫非五源天宗有这么号擅长遁入空明的人物? “你让我师父吐了血,就这么跑了,以后让我这当弟子的如何面对师父他老人家。” 年轻人说话的语气相当温柔,听不出一点气愤情绪,他的笑容也很随和,完全没有半点跟人拼命时表情。 “你师父!”云飘皱着眉道:“五源天宗那个胖子?” 年轻人笑容不变,只不过叹了口气,“我师父很讨厌别人叫他胖子,除非那个人姓林。” 他打量着云飘,“别告诉我,你正好姓林吧!” 随即他又笑了起来,“你当然不姓林,邀月楼洞玄真仙张岱,道号云飘,擅长符咒,本命法宝蹈虚、无漏,仙阶,前者能架起一座穿越空间的无根长桥,后者可做无漏仙阵,仙人不可破。” 他冲云飘眨了眨眼,问道:“不知在下有没有说错?” “你究竟是谁?” 洞明天界真仙本命法宝除本人外,极少有人知道根脚,无漏琢也还罢了,云飘在好几场仙人战斗中使用过,蹈虚红绫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法宝,自得到以来,从未在他人面前展示,这年轻人又从何得知? “噢,忘了自我介绍。”年轻人笑眯了眼,缓缓道:“我姓顾,单名一个林字,五源少阳剑宗弟子,刚来不久,不像青女师姐有名。” 顾林在魔域自有魔君称号,魔尊所赐: 悬衡。 他顾林本名也只有少数人知晓,青莲仙界又如何能知。 顾林看着他,笑眯眯地道:“等你吐血三升,我自放你走。” 云飘冷冷道:“纵使你能随意进入本座仙域,又能奈我何?” 说话间,无漏法阵环绕全身,他快步向前,身形拉出一道残影,径直撞向对方。 即使洞明天界,他的本命法宝也算得上品,自法宝认主以来,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已经证实。 顾林幽幽叹了口气,青衫下摆旋飞扬起,剑光自衣下闪现。 呛一声,清脆而短促。 云飘真的像一朵云飘了回去,雪白云朵中似乎有一抹血红飘出。 下一刻,云飘单腿跪地,身子虾米般佝偻着,不停往外呕血。 无漏琢依然悬停头顶,已缩小成正常手镯大小,上面一道深深刻痕赫然在目,虽未完全切断,但已足够令本命物主人身受重创。 顾林本命剑。 剑名“高冥”。 “不够。” 顾林摇着头,满面微笑瞧向云飘。 云飘心沉了下去。 以他的见识眼力,竟然看不穿眼前人真实修为境界。这已经很说明差距,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看不穿就意味着遥不可及。 他可不想陨落,长生久视,俯瞰众生。 虽看过了千年风光,但哪有觉得看够的,再看千年也不嫌多。 “顾大仙人且慢,能不能打个商量?” 面临生死,平日高高在上的仙人其实也跟普通人没啥两样! 顾林微笑道:“商量什么?” 云飘咬牙道:“只要大仙人停手,小道任凭处置。” 顾林眼睛眨了眨,道:“立誓!” 云飘捏了个诀,一粒心尖精血飘出眉心,迅速拿出一张品级极高的青符,将血珠裹住,缓缓飞向顾林。 这种情形下,没有什么比保命重要。 顾林接过青符,指尖在符纸上虚划,不知写了什么,然后轻轻一点,将一粒心尖精血印在纸符下角,随即收进袖子,淡淡道:“你这就回青莲二十九,告诉我师父,从今往后,你就是他身边扈从,若我师父遇险,你得挡在他前面,若我师父受伤,你得先死,若我师父吃肉喝酒,你得在旁边侍候着……” 听得云飘一脸生无可恋,然而屈辱又怎比得真正的身死道消。 好死不如赖活着。 —— 胡涂也挺无奈的,莫名其妙就多出来这么个洞玄境扈从,心里担忧的还不是怎么带得出去,身边养这么个大仙人,那不跟养了头吞金兽一样,万一代宗主不愿多付一份资源,那可不跟他一个马勺争食。 思来想去,退回自家弟子身边没面子,找弟子多给一份资源更丢人,索性跑到桃李山果真山主面前,无比认真地说道:“那位张云飘好歹也位洞明天仙人,不如我就把他寄放贵山,你们不是怕琼华城事后报复吗?有这么个仙人常年护道,偶尔还能指点下修行,不是两全其美。” 这可把果真山主吓了个半死。 以桃李山一山之力供奉一位洞明真仙倒也算不上太大难度,毕竟以前琼华城压榨不轻,他们不也养活了好几百弟子,如今少了琼华城日常供奉,又跟周边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云飘本身便是邀月楼长老,身份何等崇高,他们一座高不成低不就的山头,养这么尊大神,怕是周边其他山头都会担心迟早被他们吞并,桃李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同盟岂不打了水漂。 胡涂真觉得自个这主意妙极了,既摆脱了这么个吞金兽累赘,又帮桃李山找到一尊不错的靠山,这趟任务真算完成得圆满之极。 回了山上,只怕再挑剔的王代宗主也说不出个好歹来,他也能安安心心回他的五源台,去跟过老婆儿子热炕头的日子。 当然儿子已经大了,至少道侣还年轻,假以时日,说不定再生一个想起来也不算太差。 青女还在青莲二十九满天下追杀逃走的长气楼空山副楼主和仙墉城赵真嵩。 这二位没有渡船接送,不敢踏入深暗,只能在青莲二十九偌大福地中四处躲藏,过着比野修还苦逼的日子,幸亏身边所带灵晶不少,随便找一个地点窝着,至少不会因缺乏资源,被迫靠打劫暴露行踪。 只寄希望某位把消息尽快传回家中,同盟尽早赶来,解救他们于水火。 洞明天界真仙给逼到这份上,数千年来也是头一桩。 最可恨的就是,青莲二十九数百座仙家山头,已经很难分辨谁还真心跟着琼华城站队,他们也不敢去原本归籍的山头寻求帮助,只能隐身市井,小心翼翼地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 洞明天界,河山楼。 卓不群高坐堂上,挺直着腰背,坐姿极不舒服。 也怪不着他不换个舒服姿势。 堂下一个个脸色不善地副楼主、长老铁青着脸,那副神色就像准备和他拼命。 河山楼不全部姓卓,大家也不完全一条心。 自从在洗剑池表明态度,开始大家还相安无事,各做各的,不管是洞明天界,还是青莲仙界,一种规矩已经执行了好几千年,就算有所改变,那也是几百年后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世间变化就是这样。 不变则已,一变则举火燎原。 先有附属百花福地数十座仙山公开表明脱钩,以一座天下最具影响力的富贵山庄开始,紧接着十二花神山纷纷效仿,河山楼几乎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百花福地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他们也不是没做强硬反应,派去百花福地的元婴掌执因态度恶劣,直接给富贵山庄花主给宰了;派去处理后事的掌执,只不过甩了句狠话,他的脑袋也给一并交给随从,连同前一位掌执尸体一并送了回来。 然后他们的一名洞玄境长老谪降百花福地,准备杀鸡儆猴,结果呢!给富贵山庄少花主一箭射了个透心凉,身死道消。 末了还放出话,如果河山楼不服,卓氏仙人可以全部谪降。 卓不群当然不服,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玉霄楼钟家便送来一封符书,上面的内容差点没把他吓死。 结果不了了之。 也正因为此,其他福地开始有样学样。 先是拒绝缴纳每年供奉资源,然后卓家垄断收购的各大山头特产天材地宝也逐渐收不上来。 派出使者前去查问,不是装穷叫苦,就是说收成不好。 真实情况谁都清楚,这些仙家暗中组织起来,纷纷购置大型渡船,开设贸易路线,与其他福地的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 挣来的钱,又拿去送天才弟子前往诸如五源天宗、玉寒、景晖、玄辅这些地方修行,自然没钱再缴供奉,何况他们也不再求爹爹告奶奶,哭着闹着把人送来河山楼谋求一个身份,肯定不想白缴纳份不菲的供奉资财。 最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各种产出不再交由卓家经营,彻底断绝了卓家原本滚滚财源。 没钱,就没有发展。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也是摆在整个河山楼和卓家面前的最大矛盾。 一旦矛盾不可调和,武力就成了解决争端的唯一手段。 战争往往就是这么开始的。 第245章 新与旧的较量 青莲二十五这场战斗,看上去已经足够惊心动魄,然而和之后延续多年的战争的相比,简直就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玉霄、河山、邀月、长气、星宿、银宇、紫气七楼加上仙墉、琼华两城,十余万修行者,开始调兵遣将,奔赴各自属地,展现在强大的决心和武力,血腥镇压附属山头及盟约仙家,并且阻断深暗航行。 玉寒、景晖、天水、朱霞、彩云五楼及阆风、玄辅、承渊三城,并未选择与前者直接对抗,只是固守边界,以防战火蔓延。 对于他们来说,面对这种局面也很为难。 毕竟大家同属玉京一脉,即使有不可调和的大道之争,真心撕破脸大干一场,双方各自都下不了这个手。 真诰、玄都、太玄三大祖庭依然如故,稳扎稳打,各自趁乱收拢与他们所在根基临近福地,慢慢蚕食守旧七楼两城的地盘,避免与他们大规模直接进行对抗。 前往各大福地帮助盟约山头的就只剩下了五源天宗。 独木难支。 他们也无法在旧势力占优的各大福地开辟战场,只能通过深暗航道,将遭受打压较严重的各家山头向其他较安宁的福地迁移,所有苍鼎山战力较高的修行者都派了出来,分别驻守迁移战船,以防守旧势力的战船在深暗中发动攻击。 像陆离、青女、季长卿等这一拨顶尖战力,则进入守旧势力福地,帮助有需要的仙家撤离故土。 柳凝霜刚刚接出百余名河山楼附属福地上的仙家弟子,护送上前来接应的穿云战船上。 这是一个名为玉桑门的小山头,最擅长养殖各种仙蚕、天蛛,专门为各大仙家提供织造仙衣法袍材料。 一本万利的买卖,按理说这种宗门富得流油,论钱论物,早应该发展壮大,升格宗门。 然而因为卓家的存在,他们收集来的材料,全部被卓家垄断,根本没有议价权,所获收益,无非勉强够山上修行者糊口修行,缓慢发展,最大的好处,无非就是每隔甲子,河山楼会给出两个进入河山楼获取仙籍玉箓的名额,真正天资不错的弟子,也会被河山楼直接揽入,很难回到山头帮助其发展。 他们自然不愿意留在河山楼继续受其欺压,也是最早一批偷偷与五源天宗做买卖的仙家之一。 来接人这艘穿云战船属彩云楼,上面掌船执事全部换成了五源天宗的人,像这种情况也很正常,毕竟彩云楼与河山楼同属玉京道脉,借船已然不易,这也是看彩云楼主与陆离关系份上,再要他们派人,可能与河山楼直面相对发生战斗,实属难为。 掌船的是解贯,看着累得不成样子的柳凝霜,不由感慨道:“你说严代宗主是不是有点妇人之仁,现在这种情况,我看倒不如直接让你们潜伏在各个福地,见着对方境界稍高的就杀,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光靠救人,能结束这场战争?” 柳凝霜小口喝着酒,叹道:“五源台时照岁就提出过,不止严师兄反对,陆离、王屏峰还有我师父都持反对态度。” “为何?” “很简单,这样做的确省事,对我们来说也痛快,还不用偷偷摸摸,只需盯着一处福地,集中力量,消灭他们有生力量就行,等他们反应过来,大举过来,我们早去了别的地方,有上次苍鼎山教训,他们哪敢去苍鼎山找麻烦。” 解贯道:“这不好事,既能打痛对方,又能慢慢磨光七楼两城的战斗力。” 柳凝霜道:“好事是好事,不过有个顺序问题。” “何谓顺序?” “我们若不先保下自愿脱离守旧势力的力量,即使拿下一座福地又能怎样,只要离开,他们不一样重新回去,到时死的人更多,长久以往,别人还怎么看本宗。” 解贯毕竟野修出身,很难理解这些,讷讷道:“杀人的又不是我们,还怕遭天谴不成。” 柳凝霜道:“人心,人心这个东西不仅仅靠春风化雨,有时候寒霜肃杀更能让人噤若寒蝉。” 她望向深暗星空,喃喃道:“我们要的是改变,而不是成为旧有势力的一丘之貉。” 如果林默在,他会怎么决断? 也许他和所有人的办法都不同! 随着顾林现身,林默生死之谜总算有了个定论,至少大家都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就躲在秘境中。 至于为什么? 顾林不清楚,顾若水也闭口不谈。 但大家都理解,林默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只不过也免不了一些怨言。 好在这消息只有很小一部分人知晓,除了胡涂和陆离偶尔骂几句,其他人也没说太多。 深暗背景下,出现了一道亮光。 这是渡船在深暗行驶阵法与空气摩擦产生出的特有尾迹。 通常情况下,深暗航线上与别的渡船相遇几率极低,走上百次也未必有一次机会,更何况如今正值战时,七楼两城所有的渡船都改造成了战船,此时正游弋在各个航线上,不分敌我猎杀各种商船。 七楼两城正是想用这种办法震慑所有商家,以达到削弱对手目的。 毕竟从底蕴上来讲,七楼两城远胜五源天宗和三大祖庭,消耗战对他们有利。 柳凝霜紧张起来,肌肉绷紧,祭出本命银槊,飘至船头,紧盯来船。 船头并无任何标识,拉满的七桅风帆上也没有七楼两城的标记。 然而船舷两边竖起了数不清的尖锐长矛,数十架张卧弩张满弓弦,数百支一人长短的弩箭微弱星光下闪烁着湛蓝光芒。 “敌袭——” 桅杆了望台上一声嘶吼打破深暗的沉寂。 这艘穿云战船上除了防御阵法,也装配有各种各样符弩、抛石机,只不过五源天宗人手有限,船上只有三十余名本宗弟子,主要是轮流操纵战船,并未专门训练过战船作战。 解贯打开防御阵法。 她很清楚,经过照岁改造的防御阵法至多扛下五轮齐射,一旦不能做出有效反击,这艘船就是活靶子,迟早会在对方不断轰击下解体。 到时,即使对方不杀他们,整船百十号人也会在深暗中漂浮,最后窒息直至死亡。 轮流下来的五源弟子也各自找好弩机阵位,虽然没经过训练,面临生死,大家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战斗欲望。 玉桑门弟子更不擅战斗,茫然无措,全都紧张地跑到甲板上,目视着前方不断逼近的战船。 境界高,目力更好的柳凝霜,已经能看清对方船头上,并排而立的两名来自洞明天界大仙人。 看上去面生,一人黑衣黑袍,背把又长又窄的剑,黑布捆绑背后,剑柄就有一尺半,浑身剑罡笼罩;一人白衣飘飘,衣摆以银丝绣了数不清的鲜艳花朵,拿了面八棱铜镜,镜面对外,寒芒吞吐,电光涌动。 陆离、豪末、季长卿等人搞来的情报不可谓不详细。 柳凝霜一眼便对上号。 ——黑衣人来自长气楼,道号‘承康’,俗姓蒋,自号‘断流客’,本身不是剑修,以炼体为主,剑客自居,背上那柄剑是把仙兵,起名断流,自带天授属性,威力不逊剑修本命剑。 ——白衣人则属邀月楼,姓王,道号常月,那面月镜便是他本命法宝,称作‘引月’,展开来便是一座月华天地,还有雷池安放其间,哪怕同样为三洞境界,体魄稍弱,很难在这座天地下生存,其间雷池专克元神分身,一旦困住,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肉身元神统一,或有突破禁制可能。 为这一战,七楼两城不惜血本,几乎遣出了洞明天界所有真仙嫡降。 至于其他人会不会乘机占据洞天,他们根本不用操心,毕竟他们背后尚有三位天人界老祖撑腰,谅那三大祖庭的三洞真仙也不敢轻易招惹。 两船渐近。 断流客高高扬起手臂,重重往下一挥。 数百支箭呼啸着离开弓弦,刺破深暗,分割稀薄星光。 柳凝霜一槊刺地,无数藤蔓爬满战船,将整个战船包裹起来。 阵幕外爆炸四起,屏障上布满火光、波纹,甲板上众人已经看不见对方战船。 他们的弩箭也射了出去。 与对方铺天盖地的弩箭相比,声势显得相当单薄。 “这样下去不行。”解贯焦急地说道。 即使柳凝霜以本命物倾力稳住船身,也最多拖延几轮齐射,很难改变最终结果。 若青女在,或许情况大不一样。 她一人一剑阵,虽然对防御帮助不大,但冲进对方战船,至少能阻止对方无休止地进攻。 然而青女只有一个,她如今也在其他地方帮助撤离,哪里腾得出手。 五源天宗实力虽然不弱,毕竟以一宗对抗七楼两城,三洞高境人数劣势太过明显。 柳凝霜本身不擅长近战厮杀,遇上这种情况,除了防御别无它法。 不过从她脸上并未看出太多焦虑,这也是解贯很不理解的地方。 “你别管这些,只管驾船全速前行,他们的攻击,能扛几轮算几轮。” 柳凝霜大步来到船头,结出几个术诀,不断加速藤蔓生长。 王常月的引月镜高高举起,洁白月华明晃晃的,照射对方战船,穿云舟太大,引月镜无法将其拉入月华天地,但引来的月华本身便具备杀伤力,对战船阵幕更有消融作用。 断流客也没闲着,长剑出鞘,双手持握,一剑自上而下,剑光直劈月华照射之处。 柳凝霜双手各捏一诀,指向两人重点攻击方向。 屏障上结出千条绿藤,不断被月华烧断干枯,又不断生长蔓延,剑光闪过,从中断开,剑意顺着藤条蔓延,所过处如烈焰烧灼,化作白灰,被深暗罡风吹得四下飘扬。 柳凝霜身子晃了晃,面色苍白,悄悄咽下一口血,不敢在众人面前显露败象。 这种时候,若大家失去信心,整个防御阵法只怕很难坚持到摆脱对方战船那一刻。 解贯大声招呼着操纵弩箭的修行者反击,一边又得指挥操控战船那些人不断往阵枢投入仙晶,维持阵法运转,加速航行。 两船错身,穿云舟以最快速度越过对方船尾向前疾驰。 交错那一瞬间,对方的符弩、抛石机齐射,砸得船身不断摇晃,嘎吱作响,像要散架一般。 解贯抓紧机会,命人投入大量仙晶,加快飞行,又一刀划开船尾巨网,抛下大量箱子。 等对方掉头再追,漂浮深暗的那些箱子突然炸出一团团烈焰,将战船整个包围。 木箱里面全部是事先准备的符火金雷,就是为防对方深暗航线伏击的暗手。 不过想用符火金雷炸毁对方战船可能性不大,除非对方脑壳进了水,为加快速度撤去防御阵法,但拖慢他们追击还是相当有效。 解贯大气没来得及喘上一口,一艘巨大鲲船便拦住去路。 这艘鲲船明显是刚改装的战船,上面弓弩不多,也没有抛石机,然而在两侧船舷外壳上支起了无数根数丈长,符光流转尖刺,横亘在整个航行通道上。 若穿云舟保持全速,势必很难收住前冲之势,直接撞上尖刺;若减速改道,深暗看似宽阔无限,实际上能供通行的航道并不多,哪怕偏离一点,很可能就会迷失在深暗星空,不知去往何处。 远航渡船都会走特定线路,有各种符纹牵引,方才不会失去方向,像那些不依线路的采矿船,多半都在熟悉区域的大陆碎片上采矿,不会离本土福地太过遥远。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怎么办?” 这种时候,解贯只能询问修为更高的柳凝霜。 “停船。” 柳凝霜语气相当果断。 停船!那不跟找死一样。 解贯差点跳起脚大骂出声,原本按她的想法,此时应该偏离航道,哪怕迷失方向,总好过死在这群对头手上。 然而她还是依言缓缓停下。 眼睛瞪着柳凝霜,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一刻,穿云舟三层甲板上一道阵纹光柱直冲天际。 一条条人影从光柱中飞出。 ——季长卿、豪末、王屏峰、姚紫嫣、胡涂、韩必立,大半五源天宗强者一齐现身。 柳凝霜长吐一口气,淡淡道:“打人当然要收紧拳头,不给七楼两城一记重拳,他们永远不长记性。” 一把拔起长槊,一槊刺出,银光绽放,直刺巨大的鲲船侧面。 鲲船上同样宝光闪烁,灵气流转,加强阵幕屏障。 冲向鲲船的不止柳凝霜一个,季长卿的剑更快,更凌厉。 轰然声中,鲲船阵幕剧烈震荡。 屏障之上给剑劈出一条凹痕,长槊准确刺在凹痕之上,槊锋锐不可当,直接穿透。 阵幕后正引弩待发的数名修行者被气浪掀起,远远跌了出去,两台弩机也被凌厉气机掀翻,翻滚着碾过甲板,撞翻数人。 鲲船上两名洞明仙人疾速扑来,双双祭出各自看家法宝。 另一艘穿云战船断流客和王常月同样与胡涂和王屏峰交上手,船上符弩才来得及射出一轮,就被胡涂巨剑横扫,简简单单一个横扫千军,击碎船头六架弩机,船头也破开一个大洞。 王屏峰的本命剑更加花哨,根本不用持握在手,一把把细小如飞刀的飞剑构成一道长河,盘旋周围,不知有几百上千把,走到哪儿,哪儿就一片哀嚎血光。 沾满鲜血后的飞剑气势更盛,断流客掌中仙阶长剑接连数十剑,也没能切断满天剑河,反而手臂震得发麻,连连倒退。 王常月引月镜平端胸前,对准胡涂。 月华胜秋,宛若玉盘。 胡涂庞大身躯连同巨剑一并消失。 就在姚紫嫣火翼招展俯冲直下之际,他整个人也一并消失在月光中,灵识也无法察觉半点气机痕迹。 引月镜极为奇特,可以看作是一处随时可开启的秘境空间,正如林默之于五源秘境,规模极小而已。 所谓小,也是跟五源秘境无数星辰天地,青莲福地,洞明洞天相比,其天地五百里方阔,荒凉而空寂。 一片半月,一丘荒漠,仅此而已。 胡涂御剑而行,狠狠撞在秘境边沿,剑锋刺透屏障,剑舟如没静湖,未激起半点水花。 等他穿过屏障,眼前所见依然一片荒漠,头顶明月半轮。 空气中有人嘿嘿笑道:“你这把剑再神奇,到了我的月华天地,也只是一只蝼蚁罢了。” 声音的确来自王常月,目光所及,五百里荒漠一览无余,却不见其踪影。 —— 姚紫嫣一身烈焰,如一柄烧红尖刀,烧穿甲板直没穿云战船下层,隆隆声不断,两只火翼展开,沿着战船底层一路狂奔。 战船外可见两道火线沿外侧板一路划向船尾,最后巨大的火鸟自船尾破壁而出,整条船上下分离,船底部分失去阵法运转,坠向深暗。 而上半部也开始倾斜,上面数百名来自七楼两城的修行者御风逃离,却不敢逃离太远,没有渡船上大规模符阵接引,想穿过灵气空气都稀薄得令人无法忍受的深暗根本不可能。 “交出王常月,放你一条生路。” 若胡涂出事,王屏峰这次冒险引诱就算宰杀对方三名洞明仙人,那也是得不偿失的失败。 断流客已经被逼到角落,前有王屏峰不可思议的飞剑长河,后有姚紫嫣足以融化他一身真元防护的烈焰。 “对我们来说,哪怕四换一,也足够划算。” 这一段时间与七楼两楼交手次数并不少,还真少见像这种头铁的,王屏峰很生气,关键胡涂身份特殊,等于是帮整个苍鼎山在魔域广袤疆土中留了条退路,若他出事,顾林那小魔君会做什么,还真不好下定论。 —— 鲲船上也在激战。 不是自家战船,柳凝霜一杆长槊大开大合,反正一槊扫出去,目力所及全是对方,也不怕伤及自己人。 再配合草木皆兵的术法,方圆数十丈,满地青藤疯长,缠绕鲲船上数百人,以他们血肉为养分,简直有种无穷无尽的观感。 季长卿剑锋更利。 如果说柳凝霜的草木皆兵是慢慢虐杀,他的剑就是秋风扫落叶,绝对没有半点怜悯。 哪怕有两名洞明天仙人从旁阻挡,也很难挡下双方激荡而出的流散剑气,战船上多的是结丹修士,身处三名大仙人战斗漩涡,给一点点剑气锋锐带上那都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再加上随后赶来的韩必立手执一剑,脚下各踩一青一紫两把介于实质与剑气之间的飞剑,剁起元婴境脑袋犹如砍瓜切菜。 至于挡在季长卿身前那两名大仙人,在他眼里跟纸糊的差不多,好像用不着他帮忙。 所幸鲲船宽大,腾挪空间不少,船上修行者足够他一路砍杀,再加上后方不断有修行者飞过来落脚,整个场面简直变成了修罗场。 甲板上全是血,到处是残肢断手,藤蔓也在不停疯长,不断吸收血肉,向渡船四处蔓延渗透。 —— 王屏峰见谈不拢,索性不聊。 剑流滚滚瞬间将断流客淹没,等他剑势一收,断流客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好肉,那把仙阶断流努力支地,才晃晃悠悠没倒下去。 姚紫嫣也快速来到鲲船那边,对季长卿喊道:“胡涂不见了,那姓王的法宝古怪,不知将他带去了哪儿!” 季长卿倒不慌不忙,淡淡道:“深暗之中,他又不是云飘,还能逃得出去。” 说话间,刷刷两剑,已斩碎其中一名仙人本命法宝。 “不怕胡涂出点什么事?” “放心,那小子精着呢!就那面引月镜的玄通,想困住他,很难。” 再一剑递出,又将另一名仙人本命法宝击碎。 两名仙人呕血不止,连连后退。 季长卿左右各递两剑,劈开两人防御屏障,“还不投降,真想死在深暗?” 两人对视一眼,马上跪下,一身气机尽敛。 季长卿也不理二人,皱着眉,四下灵识搜寻,的确感受不到引月镜气机,于是回头问道:“姓王的能利用引月镜离开深暗?” “好像,不能。” “可有找到他的法子?” “引月镜仙阶重宝,玄通诡异,王常月向来以诡道闻名,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找。” 二百四十六 第246章 谈判也是一种战斗 胡涂盯着那轮半月瞬也不瞬,忽然笑道:“虚幻天地大道演化不全真能困住人?” 王常月大笑,“你不就是笼中鸟!” 胡涂道:“难怪陆离说你们洞明真仙都是纸糊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真不过如此。” 这番话明显激怒了对方。 月光中生出肃杀,无数洁白光华凝成一月牙弯刀,高速飞向胡涂。 刀锋锐利,不停旋转,宛然一朵朵绽放莲花,气机湍流搅动黄沙漫天。 胡涂摇头,似乎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毫不在意。 “真的不过如此。” 他伸直一条手臂,五指张开。 巨剑消失。 光线暗了下来。 一块巨大的黑布在天空展开,仿佛黑夜幕布从天际线缓缓展开,遮盖天空,也挡住了半轮明月。 飞旋的弯刀骤然消失,好像从来没在天地间出现过,扬起的沙尘也慢慢落下,恢复最初的静谧。 “别在小爷面前玩这些没用的花活。” 胡涂认真地说道:“小爷打了半天,肚子很饿,没空跟你在这儿瞎胡闹。” 王常月选择将胡涂拉进月华天地,明显觉得他比王屏峰好欺负。 在他的印象中,胖子多愚钝,修行到这种地步,不过是天予其便,哪能推演出月华天地阵眼所在。 整座天地只要阵眼不破,天地即铁板一块,境界再高,最终都会被月华慢慢吞噬,成为法宝养分。 半轮明月只是用来迷惑对手的障眼法,对方若将半轮月当成阵眼,只会在无尽追月路上耗尽真元,最终死得更快。 真正的阵眼就是天穹洒下的光。 只有把自己藏在阴影中,才能看清整个天地边界。 胡涂做得更绝,把天彻底遮挡起来。 王常月从来没想过有一把剑,大得能变成天幕,遮挡住数百里宽广天际。 “现在你可以认输了。”胡涂得意扬扬道。 王常月不愿轻易认输,即使胡涂能凭借遮天一剑走出月华天地,他同样可以借助这片秘境,隐身于对手渡船上,走出这片深暗星空。 他对自己本命法宝向来很有信心。 胡涂可没太多耐心,也没有径直御风走出天地边界,而是高高举起右臂,五指攥紧,猛地向下一扯。 整个黑色天幕被他一拽而下。 下一刻,他就出现在鲲船甲板上,季长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柳凝霜等人全都傻了眼。 王常月横躺胡涂脚下,全身上下被一匹黑布长卷缠裹,连同他的引月镜一齐裹在黑布内,缠绕极紧,动弹不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眼睛里面充满绝望。 胡涂有点不好意思,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正色道:“这家伙除了境界法宝,打架本事稀松平常。” 王屏峰瞧着那匹黑布,目光闪动,“这是你的剑,还能有如此变化?” 胡涂道:“不算啥,境界高了嘛!能玩出的花样自然也多了些。” 大家当然不会把他这句话理解成谦虚,在他们的印象中,胡胖子几时学会过自谦,等回苍鼎山,几杯马尿下肚,指不定会吹出朵什么花呢! 于是没人附和,一哄而散。 “喂,喂,王屏峰,这人咋办?” “老韩,人交给你处置。” …… 不管喊谁,都没人理会。 胡涂只能求助于师父,处置俘虏实在太麻烦,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喝几壶酒,找几块肉脯垫一垫早就空空如也的肚子。 —— 洞明天界,玉京山东麓,河山楼洞天。 一道明亮剑光闪过,一袭白衣随即出现洞天中。 洞天正值初夏。 风香酴醾送荫凉,鸟语竞约花枝头。 这是整个洞明天界最有名的十大洞天之一,号称‘万紫长生天’,排名仅次于姜家‘空明清虚天’之下。 卓家先人也是道尊七大弟子之一,位居次席,早于千年前遗蜕尸解。 整个玉京道脉但凡有名有姓,把持一方的望族,都与道尊亲传脱不了关系。 “陆离。” 有人出现附近,杀气腾腾,目光中充满怨毒。 陆离微笑道:“别紧张,不找你。” 来人正是河山楼副楼主喻清平。 七楼两城正式亮出獠牙,清肃各大附属福地,自然担心五源天宗趁天界空虚,忽施突袭。 虽然一切早有预案,但陆离的出现还是令他感到不安。 “你来干嘛!” 陆离淡淡道:“与其在下面打生打死,陆某觉得不如找对正主,问剑一场来得清爽干净。” 喻清平目光闪动,道:“喻某可做不了主。” 陆离瞥了他一眼,道:“揍你没啥卵用,让卓不群出来说话。” 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 就算喻清平明白这是事实,也很难抑制住羞辱感引发的忿怒。 然而当年陆离一剑斩杀洞阳子场面尚历历在目,生气也好,恼怒也罢,真面对这么一个杀力强大的剑修,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一腔羞恼按捺心头,满脸不忿看着对方。 陆离又瞥了他一眼,“莫非喻副楼主有这想法?” “你……” 喻清平想骂,又不敢当面骂,肚子里面早把对方家中雌性关系全部细数了几遍。 “没这想法你还杵这儿干嘛!不去给你们卓楼主通报一声?” 陆离还真不客气,直接把喻清平当成门房使唤。 喻清平当然不会听他的,更不会纡尊降贵跑腿传话,冷冷地盯着他,额头上青筋鼓起,一言不发。 洞天也用不着传话,外人闯入自有阵法示警。 搁平时,也许就来一个喻清平驱赶闯入者,如今正是多方对峙紧张时期,河山楼如何不做万全准备。 数道身影陆续落下,河山楼副楼主、长老齐至,独独不见卓不群。 陆离没带怕的,昂首挺胸环视众人,趾高气扬地道:“怎么,不讲江湖规矩,准备群殴。” 在场喻清平等所有人很清楚这个家伙与朱霞、彩云两楼牵扯颇深,一旦采取围杀手段,必然招致两楼楼主报复,从而引发真正的一场混乱,目前七楼两城最不愿意看到此等情况发生,对付一个五源天宗已经让他们左支右绌,如果加上五楼三城,形势对他们更为不利。 “卓楼主岂会答应你这种无理要求!” “姓陆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滚蛋,否则别怪河山楼不给曹炼师、宫素面子。” 河山楼脾气暴躁的长老已经口出恶语,不过相当有分寸,并没有带上朱霞、彩云两楼,而是直呼两位楼主名讳,用意也很简单,不想与朱霞、彩云两楼敌对,而是将陆离与两楼楼主的关系与两楼剥离开来。 当然这只是这位长老一厢情愿的想法。 陆离敢自行前来,不会毫无准备。 “你们不用给谁面子,卓不群不敢出面应战,我当然会走,难道还指望着你们请我吃席?” 陆离大笑着,目光遥视远方,说道:“真走了,卓楼主这名声可就毁了。” 对峙诸人这才醒悟过来。 对方此行挑衅,不管卓楼主怎么选择,对河山楼的名声都将一次极大的打击。 此时的诸人反倒希望楼主挺身而出,正大光明接受问剑,陆离虽说斩杀过洞阳子,实力不可小觑,毕竟洞天悟道日子尚短,道行尚浅,至少有赢的机会,若是拒战,不管整个局势怎么发展,整个河山楼的面子那可就丢得精光,想再捡起来,那就困难了。 喻清平紧紧攥着拳头,掌心开始流汗,沉声道:“姓陆的,别忘了你们苍鼎山原本是卓家赠送?” 陆离神态悠闲,继续看着远方。 目光所及仿佛与卓不群面对面。 他嘴角扯了扯,摆出一个相当不屑的表情,缓缓道:“赠送吗?我怎么听说是买命钱。” 事实如此。 喻清平不好跟对方掰扯,卓经天将苍鼎山契书交出去这件事情本身就显得诡异不合道理,毕竟苍鼎山属卓家所有,本身又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当时也就没人提出异议。 苍鼎山战役后,大家才重新审视,复盘当时情形,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里面有什么古怪,却又想不通其中关节。 道尊随手布下伏笔,又岂是一众仙人能推衍出结果。 如果他们能推衍出来,这场新旧之间战争只怕还没开打就会结束! 远处传来卓不群的声音: “姓陆的,你真要与卓某来场不死不休的问剑?” 陆离微笑道:“既然是问剑,尽全力那是应当的,不死不休倒不至于,刚刚喻副楼主也提到苍鼎山那段旧事,说起来你我双方缘分不浅,卓楼主就没想过陆某此行为何不去长气、邀月,偏偏来了河山楼?” 卓不群道:“为何?” 陆离道:“陆某在给河山楼一个择身事外的机会!” 择身事外! 卓不群突然沉默,仿佛在咀嚼话中之意。 事态发展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看出了矛盾冲突真正根结所在。 不论局势如何发展,十二楼五城奴驭各大福地,纯粹榨取而不知回报的好日子都将成为过去。 纵使七楼两城取得最后胜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同样是改变,这个改变也许不会像其他五楼三城那么彻底,然而最终的方向始终会走到五源天宗正在走的道路上。 然而战争与否决定权不掌握他们手上! 天人界上仅存的三位老祖才是真正背后一锤定音的决策者。 老人有老人的倔强,他们能看到问题的关键,却不喜欢改变,尤其是被他们眼中的蝼蚁推着去改变。 他们也改变不了老人们的想法,何况这些老人本来就跟河山楼关系不深,只是迫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和对自身权力的迷恋,以卓家为首的河山楼才不得已坐上了战船。 陆离并没有追问下去。 卓不群的沉默已经很说明问题。 良久良久,远处传来一声叹息。 陆离眼睛亮了,嘴角向上扬起。 卓不群终于出现在面前,神情萧索,挥了挥手,让河山楼所有仙人退下,缓缓道:“坐下来,喝杯茶?” 陆离道:“正好渴了。” 卓不群抬起手,轻轻一抹,星移斗转,两人身边的景物迅速变化,片刻后,他们已经站在一片花红似火的悬崖边。 崖上有桌,桌上有整套茶具。 卓不群坐了下来,一手在案几上画出一道火红符纹,火线随之流转,变作两条缠绕火蛇,在案几上盘旋,然后他抬手虚空一抓,凭空出现一条晶莹水柱往火蛇上泻落,凝成旋转碟形,水沸腾开来,他将一只白瓷茶盏放在一旁,再从茶罐中驭出一块仙茶青团,手指虚捻,青团化作粉末簌簌落入茶盏。 一指屈弹,沸水化作一条纤细水流注入盏中,指尖再微微绕圈而动,沸水与茶末迅速随之转动,搅出些许泡沫,再将两只茶杯搁置于前,手指微勾,混合好的茶水涌入茶杯,汤满七分。 他用右手遮于杯前,左手轻轻将茶杯推到陆离面前。 然后自己举起面前一杯,浅啜慢饮。 陆离喝了一口,点头称赞道:“卓楼主煮茶手段令陆某大开眼界。” 当然是客气话。 不管在朱霞楼还是彩云楼,两位仙子楼主煮茶本事显然比卓不群强多了,至少观感上如此。 卓不群微笑道:“宫楼主烹茶冠绝洞明天,与之相比,卓某这点本事那可差远了。” 陆离放下茶杯,问道:“卓楼主慧眼如炬,应该早看得出局势的发展,何不趁早远离玉霄楼等,择身事外,顺应大势?” 卓不群叹了口气,本来递到嘴边的茶杯又轻轻放下,腾出手来指了指天,微微笑道:“不敢高声语。” 陆离顺着他指尖抬头看天,大声笑道:“天上那几位,有没有兴趣下来说道说道。” 天上无人回应。 他拍了拍手,冲卓不群龇牙笑道:“你看看,我这么大声,也没见得惊动这几位老王八。” 天人在卓不群心目中积威千年,他可不敢学陆离轻狂,无奈道:“说实话,没谁愿意轻易接受改变。卓家百世基业,没有一个当家主的愿意将祖宗成法毁于一旦,但时不我待,不变又能如何?靠老祖宗们惯用的强硬手段!压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他不断叹气,端起茶杯几次放在嘴边也没能喝上一口。 陆离点头道:“卓楼主眼明心慧,身子却不由使唤,晚辈如此理解可还恰当?” 卓不群听闻此话,笑了笑,苦笑,总算喝了口茶,然后说道:“苍鼎山上,河山楼并未随波逐流,陆道友也看得清楚,为何?从卓家面上来说,自老祖离世,不得已投身商贾,为后世子孙打造不毁之基,并不愿意多结梁子;从河山楼面上说,更不愿意介入某些个人野心;此次与玉霄等同脉联盟,实在族任在肩,不得不做,陆道友聪慧,可还理解?” 陆离想了想,事实上整个对峙局面中,实属河山楼行为最是温和,既未派出大批洞明真仙谪降下界武力镇压,也未真正灭掉哪座私下脱离河山楼的仙家山头,仅仅派出一些境界一船的执事四处训诫。 不然他也不会别的地方不去,单单找上他们。 卓不群缓缓道:“并非河山楼拿不出强硬手段,掀桌子嘛!谁不会,把整个青莲打个稀烂,不管谁输谁赢,一块烂摊子谁来收拾,利益又该当如何划分,反正到头来,最受伤害的还是河山楼与卓家这种靠商贸维持的仙家,怎比得别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闲适。” 这涉及整个河山楼和庞大的卓姓家族前途,陆离缄默不语,只顾喝茶,茶水灵气充盈,丝丝精粹,散入身体小天地江河湖泊,对他这种洞玄境而言,谈不上裨益,但体内那种春风化雨的舒适,还是让人感觉到惬意。 卓不群道:“我请你坐下来喝茶,也不是让你听卓某人诉苦,更不是让你理解卓某人苦衷,只是说明你我双方分歧何处,真正症结何处!” 陆离放下空茶杯,笑道:“卓楼主不爽利,想说的话却不明说,总让人猜谜,莫不是卓楼主还惦记年少时世俗一年一度元宵灯会。” 卓不群微笑道:“卓某掌执一楼千万人性命,可不能像陆道友潇洒自在,出言无忌。” 陆离鼻中哼哼,极不服气,“别忘了陆某也是五源天宗轮值宗主之一,比不得卓楼主家大业大,本宗还是有几个人滴。” 卓不群大笑,执壶帮他倒上茶水,道:“不知有无机会喝上陆道友一杯喜酒。” 陆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精巧折扇,啪地清脆一声打开,象征性轻轻扇动,学着那世族公子语调说道:“河山楼置身事外,主动求变,自然有酒可喝,谈判嘛!大家既然坐得下来,总是有得聊的话题。” 卓不群摇头道:“没有谈判,大家只是说话投缘,坐下来喝杯茶闲扯蛋而已。” 陆离以扇掩嘴,嘿嘿笑了起来,“卓前辈说话谨慎。” 卓不群板着脸,“屁股决定一张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卓某人心头还有点数。” 陆离正色道:“陆离张狂,却非满口喷粪之人。” 他将折扇翻转,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以诚待人。 字迹潦草,一看就不是名家手笔,简直就是三岁小儿涂鸦之作。 卓不群不理他儿戏般做作,早就听说这家伙光辉事迹,但凡遇上有人问他名字,总念一首平仄不合的歪诗自介,杀力高是高,就是那副做派相当令人难以接受。 这把折扇想来又是他新搞出的花样,若自己傻不哩叽撞上去问,指不定他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陆离啪一声折扇一收,斜斜指天,道:“卓前辈啦!卓前辈,枉你活了千年,眼力见儿真不是我说,差到了极点。” “此话怎讲?”卓不群倒不是好奇,只是想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陆离眨眨眼,道:“卓家自诩百世仙家,比起玉寒崔家又当如何?” 卓不群诚实地道:“论世家绵延,家底丰厚,千载人才,卓家不如。” 他认真地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怕钟家尚有老祖在天,单论底蕴,卓家也绰绰有余。” 陆离两手一摊,“这不就结了。” 卓不群还是摇头,“纸面实力放在真正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陆离笑道:“还是觉着我们没有主心骨?” 卓不群没回答,眼神说明了一切。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若林默现身,自然另当别论。” 陆离道:“那卓前辈认为林默去了何处?” 卓不群依旧摇头,“这正是令人费解的地方,按理说,姜老祖陨落,他即使受到重创,也不应该就此消失不见,若然他在,苍鼎山一役就不可能打得起来,哪怕垂死天人,那也是天人,没有任何一个天人愿意跟另一个天人拼个你死我活,不计后果的天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怕。” 陆离叹道:“你可别咒他,那家伙心眼比针尖还小,他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现在不在这方天地。” 卓不群赶紧收敛心神,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天人感应,那可真不开玩笑的话,心头哪怕默念其名,也可能让天人察觉,循迹而至。 他可不想成为得罪林默的第四个卓家人。 陆离笑了笑,说道:“且不谈这家伙,你真道我们这边没别的天人撑腰?” 卓不群道:“神界九大正神无法穿过天地禁制,只要天人老祖们不去混沌福地,自然不会激发道尊留下的厌胜天宝。” 陆离笑得更欢,“你不奇怪,我刚刚对他们如此不敬,他们为何连屁都不放一个。” 卓不群更加茫然。 —— 天人界。 一座金色大殿。 哪怕千万人身置其中,大殿也不会显得拥挤。 然而这只是天人界一隅,数不清的宫殿中,其中一座罢了。 数千年来,偌大空旷的天人界中,也仅仅只有七座远隔数十万里的宫殿拥有主人。 所有的宫殿对仙人来说,都显得太大了,身处其中,就像一间大屋里飞进去一只蚊子,一间屋就是一座天地。 大殿外有一座巨大的白玉阳台,雕刻繁复的白玉栏杆边三个人或坐或立,俯瞰脚下苍生。 第247章 天人交战 天人界所有宫殿原本天界神殿,住的都是法相高大的各路神灵。 自人族登天斩神,此地便成了天人道场,不是他们不愿意与脚下那些子孙后代分享,这里和洞明天界一样,境界不够,根本无法突破禁制来到此间。 他们也很无奈,毕竟谁都不想玉宇高寒,寂寂无人伴。 好在高处也不是一无是处,充足的灵气,天生无数异宝都足够令天人修行无碍,何况他们还有三界供奉,无数香火气运帮助他们稳固境界。 其实洞明天、青莲落于谁手,与他们何干!影响不到他们一丁点。 然而身在高处,俯瞰世间,那种权力在握,无比强大的感受却令他们很难忍受一点点心境上的瑕疵。 也许这就是晋升天人重新融合回斩却三尸心魔在心镜上留下的一抹贪念吧! 钟老祖趴在栏杆上,不停往嘴巴里面灌着美酒。 下界供奉而来的酒都是极品中极品,然而喝到嘴巴里面却没滋没味,甚至感受不到微醺的酒意。 他神色冷漠,“不如一剑下去,把五源上来那些人尽数斩个干净,一群蝼蚁宵小而已。” 张家老祖咬牙切齿道:“若非师尊他老人家在混沌留了一手,真想一拳下去,将苍鼎山彻底夷为平地。” 道尊七子,人皆有一条或两条道脉传承。 家族传承则非人人皆有。 一来跟自家直系后辈资质有关,二则修道者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留下后人。 比如在场的玄镜先生,他的后人早就被数千年岁月中湮没,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今的十二楼五城是否还有他的血脉后人存在。 他坐在栏杆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有可能被天上罡风吹落,两只脚不停搅动着云海,笑道:“说不定师尊他老人家留的不止一手,到时候再像不虚一样给人拿走半条命,你们二位可哭都来不及哭。” 张家老祖怒道:“你就会耍嘴皮子,姓林的若然有一天再出现,你我三人将再无躯壳可换,只能尸解转生,下辈子还能不能明悟前世都说不一定。” 钟老祖道:“若能明悟前世,还用得着苟延残喘,大师兄何等样聪慧,离师尊也只差半步,他走了这么多年,不一样没能回来,连个影子都找不着。” 玄镜先生笑道:“也不知幽冥那几位是怎么凭魂魄活到现在,不如你们去趟幽冥找他们讨教一番。” 当然是玩笑话,身为道尊弟子焉能不知幽冥六天与道尊恩怨,他们下去找幽冥六天,多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张家老祖瞳孔一亮。 天地间骤然光明大放,云海分波,宛然一轮红日跃出云层。 强大的威压令他们感到窒息。 有人天人合道? 自幽冥六天被道尊斩去肉身,打入幽冥,七大弟子次第崛起,把持天人界,数千年来,再无一人合道天地,飞升至此。 至于林默是怎么合的道,他们推演了很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抓住半点脉络,大罗天对他们来说只是道藏里面一个名词,他们根本不清楚大罗天是一整座比九天更加广阔,且真实的天地。 眼界限制了想象。 钟老祖眼睛眯了起来,本命剑持握在手,随时准备挥出去。 天人界地广人稀,倒不像洞明天排斥新人,倘若有人威胁到他们地位,心狠手更黑的钟老祖倒不介意送对方哪来的,回哪去。 “小黑钟啊!都一千多年了,还那么抠抠搜搜,每年吃下界那么多供奉,连壶酒都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 “小张子也是,一张臭脸摆给谁看,你要没那境界,出门一趟,不挨上几顿胖揍算我欠你一个承诺。” “镜子小老弟,你坐就坐,能不能不晃腿,还晃得那么有节奏……你舒服了,别人不舒服不是!” 玄镜先生眼眶突然有点湿。 刚刚钻出云层那人他既不认识,声音也不熟,然而他却生出无限感慨,想到了很多过去。 关键在于那些绰号,那些调侃的话。 师兄弟七个中,只有一位喜欢不分场合地点这么大呼小叫,他们也不敢生气。 长兄如父,师兄的兄,师父的父。 道尊什么人?九天之主,平日里哪有闲心传授每个弟子修行,所以除了开山大师兄外,他们其余六个的传道人其实都是大师兄。 也只有那位平时没个正形的崔大师兄才会经常没个正形的调侃这些师弟。 然而大师兄已经离开他们千余年之久。 这个人却一上来就用大师兄的口气对他们开着玩笑。 真是大师兄吗? 钟老祖握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青衣道袍,看上去略显邋遢的中年道人走到他们面前。 他一伸手,便从钟老祖手上拿走那壶极品仙酿,直接往嘴巴里面灌,好像八辈子没喝过酒。 钟老祖明显感觉得到眼前这个人气机已经跟大师兄完全不同,如果真要出手,对方未必能挡下他势若天倾的一剑,然而那句小黑钟却让他毫无挣扎,任其抢走手上那只‘不溢仙壶’。 “大师兄?” 玄镜先生从栏杆上跳下,死死盯着对方的脸。 青衣道人微笑道:“觉得别扭,可以称呼贫道平尘,平尘道人。” “真是你大师兄?” 张老祖瞪大眼,一脸不相信。 平尘道人伸出空着那只手,轻轻拍了拍身材不高的张老祖脑袋,“都一千多年了,个头还不见长,吃那么多都变了屎?” 他自顾自笑道:“小黑钟这酒壶倒真是个好玩意儿,哪搞来的,你反正家大业大,这只酒壶送我了可好?” 玄镜眼眶已经彻底被眼泪占据,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年纪在七师兄弟里面最小,排名最末,原本与大师兄年纪就有七百多岁差距,也是道尊关门弟子,从来受大师兄照顾最多,这也是崔家千余年,即使没有天人老祖,也能保持第一仙家世族的重要原因。 平尘道人又伸手在玄镜头顶乱抹一阵,把他头发弄得鸡窝也似,嘿嘿笑道:“恁大个人,还爱流马尿,难怪师父老说老七败也至情,赢也至情。” “你……你……见过师尊他老人家?” 玄镜哽咽得说话都断断续续。 平尘道人点点头,“五源时,师父曾以一缕神念,借居我体内,也正因为此,补全了我的全部魂魄,不然真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玄镜再无疑惑,一头栽进大师兄怀里,激动得热泪盈眶。 钟老祖和张老祖并没有像玄镜那么失控,心境也不平静,大师兄早不回归,晚不回归,偏偏拣在此时,他们很怀疑这就是师尊留下的后手。 至于师尊为何会留后手对付自家弟子,他们无法猜测,也无法推衍。 平尘道人轻轻拍着玄镜的背,看着钟、张二人,千余年光阴果然能改变很多事情,也许不是改变,而来本来如此,当初对他尊敬有加的师弟,本来就可能慑于他强大的修为之下,不敢表露出真实面目。 其实他这次天人合道本来就显得仓促,若再给他百年,肯定比现在强大得多,然而现实却没给他太多时间准备。 既要让玉京道脉顺应天道变化,也要保存道脉完整,这是师父交给他的重要使命。 只有稳定,才能保证师父真正离开后,整个九天不会因此陷入一片混乱。 钟老祖忽然感应到了什么? 他侧身往栏杆下望了一眼,遥遥俯瞰数座天下,很快视线就锁定在洞明天某座洞天上,眉头微皱,握剑的手也在微微抖动。 平尘道人目光微动,一缕飘逸出剑身的剑意立时打断。 钟老祖嘿嘿干笑,“大师兄回归,原来还是为自家子弟争取利益。” 平尘手一甩,将那壶酒扔了回去,“小心眼一点没变,戾气比当年更甚十分。” 玄镜转身,怒目而视,“姓钟的,劝你说话小心点,他可是大师兄,你这一身本事若没有大师兄能有今天。” 钟老祖嘴里啧啧有声,道:“我说玄镜,这一千多年你平时屁都不放一个,今天咋了,来了个拥有大师兄记忆,也不知道还算不算师兄的家伙,你就觉着翅膀硬了,能跟我们叫板了不是!” 玄镜两手握拳,怒道:“平时懒得跟你分辩,你还真道我泥捏的不成。” 两人只是口舌相争,天空中已是电闪雷鸣,罡风席卷。 所谓天人感应,不外如此。 平尘道人伸臂轻轻拦在玄镜身前,登天前,他赌的就是玄镜会一直站自己这边,但他也不想真个与其他师弟刀兵相见。 “钟五,你也在此坐镇数千年,难道真看不出一切皆师尊他老人家有意为之?” 钟老祖抬头,目光遥望天际,“师尊他老人家若在,还用得着唤醒你数世转生之身?”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非武力碾压,也永远无法消灭一个人的蔓延的野心。 钟梦溪的野心,张天鸿的怒,玄镜的情,本来就是他们心镜中曾斩除的魔,一次次重新修行,千余年荡涤,始终无法彻底打磨出纯净无瑕道心,天人合一收回这缕魔念后,随着与自身相互融合,这粒微瑕会无限放大,真正做到心神通透那一天,才会彻底悟道成圣,并肩道尊,成就天地同寿无瑕金身。 说简单一点,其实就是彻悟。 无论好坏,皆如过眼云烟,心无所羁。 平尘道人笑了起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曾经的小黑钟,如今志向变得如此高大。” 钟梦溪挺直腰板,沉声道:“夫当志存高远,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太久不见,言辞也大有长进。” 平尘道人极其无奈,不想打,有时候形势逼人。 好在玄镜始终站他,一身道意流转,一念间便在属于钟老祖的道场仙殿打造成一座无漏仙阵。 张天鸿一步前踏,鞋底金色篆书一圈圈迭荡扩散,拳头、手臂上金光熠熠,也是一圈圈金色文字重叠缠绕,“本道爷可不识得什么平尘道人,大师兄早已尸解而去,你不过得他残念记忆,凭什么装大师兄来教训我等。” “我倒不这么认为,不过师兄弟间打上一架也好,就看师尊,眼瞧他自家弟子自相残杀,会不会出面。”钟梦溪话说得比他婉转得多,意思一个样,趁大师兄修为尚未完全稳定,控制局面,也就控制住了整个洞明、青莲天下局势。 一旦玉寒楼没了靠山,他们又能蹦跶几天。 至于那个陆离,小蟑螂一只,即使能说服卓不群又如何!天人现世,天下众生还敢不臣伏脚下。 唯一让他略感担心的,只有林默一个变数。 可惜他无法推衍此人现在何处。 张天鸿的拳头砸在玄镜阵幕之上,轰然如山倾海泻。 白玉阳台随之崩塌,乱石飞溅,相互间却似有一股奇特力量牵引,刚散开,又重新聚拢。 玄镜倒撞出去,脚下云海破开一条深沟,清朗天空下,数座天地如同一座座漂浮在一座巨大树干上的浮萍。 一退百里。 平尘道人身周剑意笼罩,当当声不绝于耳。 弹指间,他的飞剑与钟梦溪的飞剑相交不下千次,满天全是流火,搅动天地气息,金色神殿也在满天剑影中不断被分割崩塌,又不断重新聚拢。 “你现在这点修为,不足以与钟某对抗。” 钟梦溪信心十足,一步步向前迈进,剑气如潮,后浪推前浪。 千堆雪的美誉从来不是浪得虚名。 即使全盛期的大师兄,也没有把握化解此剑一浪高过一浪的杀伐。 更何况此时的平尘道人堪堪算得上刚步入天人的后辈。 玄镜暴怒大喝:“姓钟的,今天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脚步刚刚停稳,立马揉身反扑。 天际之上雷声滚滚,刹那间便已重回原地,双手并指如刀,直接划开剑气潮水。 再一步踏出,左手上多了一把八棱银镜,当头便朝钟梦溪砸下,全不顾张天鸿侧面一拳挥至。 第248章 上意不难揣测 顾若水缓步走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闻着街边飘来的油炸香、炖肉香和妇人发油上散发的栀子花香,心情有种莫名的愉悦。 自产子后,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变得世俗,以往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世俗玩意儿,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 甚至有时候,竟会嘴馋小园街一口能咬出油的肉包子,还会想念五源大陆小镇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 搁从前,简直不可想象。 最大的变化不止于此,来自心境。 她发现心肠莫名其妙变软了,要不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大街上有座香火并不太旺盛的小庙观,大门还不如一些铺子气派,夹在客人如织的商铺中间,陈旧的木门显得那么寒酸。 顾若水推开虚掩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庙观主殿淡淡的香火气息飘进鼻孔。 她停在主殿门前。 主殿正面神龛上供奉着一尊面貌悲天悯人的道人木雕,香案上的铜香炉里三支线香飘起缭缭清烟。 一名女冠面朝神像,背对大门盘膝坐在蒲团上,对她这位不速之客没做出任何反应。 道袍很宽大,浆洗得略略发白,完全掩盖了女冠身材。 顾若水斜靠门框上,轻声道:“王宫条件比这儿好很多,何必这么固执?” 女冠一言不发,如果不是穿堂微风撩动发梢,都能误认为她和面前的木雕神像一样。 顾若水又道:“五源天宗正和以玉霄楼为首的七楼两城开战,你就没想过回去帮他们一把?”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良久后,女冠才开口道:“担心林默将来知道你把我藏在这儿?” 顾若水嗤的笑出声,“我会担心,真是笑话,也只有你们这些俗人才会这样想。” 女冠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清丽的脸庞上略带着几分憔悴,即使粗布道袍遮挡住了曼妙的身材,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 她的眼睛显得很忧郁。 “他……还会回来吗?” 顾若水嘴角扯了扯,反问道:“他的脾气你不最了解?” 徐渝苦笑,“已经过去很久了。” “再过几百年,他那黏黏糊糊,拿得起放不下的性子也不会变。”顾若水表现得很不屑。 徐渝看着她,嘴角微扬,“其实最了解他的或许是你。” 顾若水皱着眉,一脸嫌弃,“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说。” 徐渝淡淡道:“我跟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我从来没有把错误变成美好的勇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比我有勇气得多。” 顾若水强装镇定,顾林是她儿子这件事情,除了一手导演的道尊,就只有林默,顾林当然不会去满世界宣扬,她更不会。 徐渝也许只是以为她喜欢林默吧! 她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徐渝也没有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意思,说道:“我现在回去只会碍手碍脚,除非君上不愿意我留在魔域。” 顾若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多说无益,这座尊庙你愿住多久住多久,如果住烦了,可以搬来王宫,想出去走走也行,尽量不要离开我的地界,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没法跟他交差” 徐渝微笑道:“刚才你不还信誓旦旦说跟他没关系,这会儿还怕不好交差?” “两码事。”顾若水嘴巴很硬,“两码事好不好,他若回来,天人境嘞!天人境有多可怕你知不知道,打不过他,当然就得服软。” —— 轰!!! 玄镜给一拳砸得横飞出去,手上八棱银镜也重重敲在钟梦溪头顶,顿时将他半个身子像一根钉子钉进地面,头破血流。 他也没到哪儿去。 撞上高大的神殿,整个人嵌进了墙壁。 平尘道人乘对方飞剑稍微一慢,一剑突破空隙,重重劈在钟梦溪胸口,锵然有声,金光四下流逸,没入地板的半个身子,再次下沉,整个地面崩塌,他也被砍入云海。 谁都没想到平时不爱作声出头的玄镜,竟然用以伤换伤的拼命打法,换取平尘道人一剑得手。 张天鸿也蒙了,本能让他下意识迅速后撤。 钟梦溪怒不可遏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真想斗个你死我活。” 平尘道人淡定地道:“人也是你,鬼也是你,好话狠话都给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啥!” 冲神殿方向轻轻招了招手,嵌进墙壁的玄镜如有一只无形大手扯拽,生生从石壁中拔了出来,一个前冲,踉踉跄跄来到平尘跟前。 “有事没?” “还好,老张拳头也就那点斤两,不碍事。” 玄镜表面上平静,体内小天地却像开了锅的水,不断翻涌,挨了天人重重一击,真要一点事没有,那才叫咄咄怪事! 钟梦溪都不敢回来。 他身上受的伤更重,说不上影响到他的发挥,至少这一镜一剑叠加,能消磨掉他百年道行。 对寿数动辄几千年的天人,百年道行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损失,然而钟梦溪本来就多疑且善嫉。 他当然不会舍得出性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千年,钟某可曾亏待你后世子孙?” 平尘道人道:“一上来就告诉过你,天道不可违,顺应变化,不干涉下界,便是你我应当所为,而必须所为之事。” 钟梦溪嘶声道:“你离开千年,不清楚世事变化。” 平尘道人道:“我有耐心听,你却没耐心说。” 钟梦溪恨恨道:“我可以跟大师兄慢慢道来,但前提是我得先解决掉正在洞明天捣乱那小子。” “不可能。” 平尘道人手中长剑轻摆,说道:“我来此间,便是阻止你干涉下界,岂容你亲自对下界出手。” 玄镜揉着肩膀,刚刚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淤青未消,隐隐生疼,若非帮平尘抢出一个出剑机会,谁愿意挨上天人一记重拳。 “我站大师兄这边,钟黑子你看着办。” 双方实力其实差不多,真比起来,平尘这方略逊一筹,不过天人交战跟世俗街头野架并无二致,实力相差只要不是太过悬殊,拼的就是谁比谁更不要命。 钟梦溪和张天鸿一个易妒,一个易怒,心境天然障碍,很难做到生死同心,真到了拼命那一步,配合上肯定比不上平尘和玄境。 张老祖大声道:“玄境,你真要为来历不明的人与我等翻脸。” 听起来已经是外强中干,底气不足。 平尘道人相当坦然,道:“曾经的大师兄已经转生多轮,平尘就是平尘,但记忆始终,不敢有忘。” 玄镜道:“反正玄镜认为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谢谢小师弟。” 平尘道人脸上露出笑容,玄镜小师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钟梦溪善妒归善妒,脑子至少也能撑起不断膨胀的野心,马上分析出局面不利哏结所在,当前形势下,说服是比武力更好的手段,至于下界那几只小蝼蚁,能说服曾经的大师兄,还怕小蝼蚁翻出惊涛骇浪。 “平……呃,大师兄既然要坐下来谈,那我们就坐下来谈便是。” 转瞬间,他又重新出现在白玉阳台上,举手投足间,一张茶案,数张蒲团便已摆好。 “没酒?” 钟梦溪无奈取出几壶放在桌上,起火煮茶。 平尘道人不客气取来一壶,小口慢饮。 等茶煎好,滚水冲泡,钟梦溪给每人面前推过去一盏,这才说道:“大师兄可知姜师兄和不虚师兄的事?” 平尘道人道:“我又不聋,也不瞎。” 钟梦溪道:“那师兄可知他们为何会死?” 平尘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一个惹错了人,给人强行兵解送走;一个拎不清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的劝诫,谪降混沌福地,以至于禁制掀开裂隙,实属咎由自取。” “这都是表面。” 钟梦溪拿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原则,说服曾经的大师兄不容易,若不抛出点甜头,很难说服对方改变初衷。 他缓缓说道:“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死在师尊手上。” “放你娘的屁。” 玄镜跳起来就骂。 钟梦溪不理情绪激动的他,继续道:“师尊隐世多年,若当真对我等不满,何不亲自出手改天换地。” 平尘道人道:“师尊的隐世也只对你们而言,他一直关注九天,化身千万,你们没意识到罢了。” 玄镜见没人理他,重新坐回位置,气鼓鼓地道:“大师兄说得在理。” 钟梦溪道:“的确如此,但回到刚刚的问题,师尊若对我等不满,何不亲自现身出手纠正?” 平尘道人微笑道:“不屑、不能、不舍。” 这回轮到钟梦溪震惊不已,两眼盯着平尘,眼神里面全是惊愕和不解。 平尘道人一口灌下小半壶酒,说道:“不屑,大家很容易理解,他老人家根本没把你们几个当回事;不能,解释起来很复杂,简而言之,无论任何修行,在九天之下终有个度……” 他晃了晃手中酒瓶,“就像这壶酒,壶的大小决定了高度所限,正如你在人间,高度就是炼气九层,要想突破瓶颈桎梏,你就得打破这只酒壶,把酒倒进一只更大的水壶里面,以此类推……” 钟梦溪瞪大眼,张口结舌,含含糊糊道:“大师兄早就明白!” 平尘道人哼了一声,“我还道你想明白了什么?原来也只是本师兄千年以前就想明白的道理。” “不——” 钟梦溪努力分辩道:“我说的是师父已经遇上瓶颈,不进则退!” 平尘道人瞧着他,眼神中充满怜悯和同情。 这种眼神令钟家老祖抓狂,他宁愿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不愿意在这种眼光下多待片刻。 好在平尘很快就移开目光,淡淡道:“师父确实很早就遇上了不可突破的瓶颈,不进则退也是真的,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四个字像一把刀,直接扎进野心勃勃的钟梦溪心口,还顺势拧转了一圈,将他整个心脏搅得稀碎。 他知道,他早就清楚,但他为何不像姜老祖、自己,向最高那座天地努力攀爬。 平尘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锐利得像他的本命剑,“师父之所以能保证境界不退化太快,他需要天地人气运,天时地利易得,人心却不可操控,这也是平衡天地气运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顺应人心,才是重中之重,你以为师父这些年是因为道行退化才不露面,那就大错特错。” 他冷冷道:“你们这些年所做所为,无非就是收罗人心所向,令天时地运不再按照师父他老人家需要的那样运转,然而你们并不知道的是,凭强权得到的人心所向根本改变不了天地气运,你和小姜做那么多,怎么没见得一举冲开桎梏,与师父并肩。” “不是你们脑瓜子不行,而是想得太多,急于求成。” 钟梦溪已经哑口无言,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平尘道:“所有的改变都将顺其自然,像你们这种凭蛮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无非只是蚍蜉撼树,拖延进程罢了,于己于天,没有半点好处。” “也是你们千年来倒行逆施,致使整个九天上下人心向背,严重影响到气运流转,到时候,你们拉下来的,恐怕不是师尊他老人家,而是整个仙界的崩盘。” 他将喝完的空酒壶远远抛了出去,喃喃道:“当然师父不会让你们做到这一步,他不能直接杀掉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牵扯了太多气运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小姜、不虚半条命都死于因果报应,他们的死自然也会牵扯气运,然因果转移,自然有人重新背负。” 玄镜看着张天鸿,无不讥诮地道:“钟黑子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让你死心踏地给他卖命,不虚半条命已经卖了,你还准备把自己这条命卖了不成。” 平尘道:“人心无底,欲壑难填。” 他重新拿起一壶酒,慢条斯理打开上面封泥,说道:“师父真想杀掉你们几个不肖子容易得很,这就是我说的不舍,当然像小姜那种不知道死活的家伙,也真正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句老话,不虚在你的巧言令舌下,也丢了半条性命,仙家气运此时极度不稳,不然我哪会这么早归位,也不会阻止你们最后疯狂手段。” 第249章 寻师去 平尘悠悠道:“此次上来,也是来阻止你们跳火坑。” “此话怎讲?” “知道斩杀小姜的林默在何处吗?” 钟梦溪摇头。 若知道,他又何必自讨苦吃,惹上一个能彻底斩杀天人家伙,要真是那样,如今躲在洞明天舐伤口的不虚简直可以算幸运。 平尘道:“他去了大罗天,倘若你杀了陆离,或杀掉苍鼎山上任何一人,他现身之时,就是你们兵解之日。” “大罗天!” 诸人惊讶得张大嘴说不出话。 平尘道:“万年来第一个得到大罗天认可的人,也是师父挣脱桎梏,冲破九重天的机缘。” 钟梦溪下巴差点掉地上。 “都是师尊一手安排?” 平尘淡淡道:“谈不上安排,顺应天道而已,只不过一些小小的推动还是有的。” 他又开始喝酒。 “要不然,师父怎会将我彻底唤醒,说起来,我还真欠那小子一个人情。” —— 卓不群抬头见风云骤变,旋即又平息无波,马上意识到天人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看向陆离,一脸讶然,“究竟怎么回事?” 陆离微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有人上了天,让你们依仗的靠山消停了。” “林默?” 卓不群思来想去,整个五源天宗能够登上天人界的也只能找出一个林默。 陆离笑道:“那家伙若在,天就塌了。” “不是他还会有谁?” “这个嘛!你可以去找玉寒楼崔楼主聊聊。” 陆离不好言明平尘道人,毕竟这是玉寒楼家事,要广知天下,那也是玉寒楼自己决断,不应该由他这外人多嘴。 旁敲侧击提醒下卓家倒是无碍,这本来就是平尘的意思。 正聊着,有人来报银宇楼来客拜山。 陆离正要避嫌离开,却给卓不群一把拉住,一同前往山门处。 银宇楼拜山的是楼主华林真人和梅、陈两位长老,一见陆离和卓不群并肩出现,脸色立马阴晴不定,显得着实惊慌。 陆离倒是满不在乎。 卓大楼主此举已经摆明了态度,卓家买卖做得好,凡事考量自然比其他人转变更快。 华林真人见眼前这种情形,心头明了八九分。 他此行目的,本来就是和河山楼商量对策,并不是每支道脉都支撑得起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七楼两城同盟原则也是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河山楼有卓家这么个大金矿,出钱自然不少,除了去自家福地笼络人心的,基本没参与截杀撤离福地仙家的队伍,银宇楼也是如此,他们很少参加的理由则不是因为出钱,而是银宇楼本身实力不强,洞明天真仙数量排名末尾,想派人也派不出几个,更何况还得防备真诰等三家乘机坐大,留在洞明天守好自家洞天的仙人也必不可少,所以他们只有以物资充抵人头,一来二去,整个银宇就被掏空得不成样子,难以为继。前来财来气粗的河山楼寻求帮助,便理所当然。 卓不群道:“陆道友不是外人,不如大家一起坐下喝杯茶。” 华林真人勉强挤出个笑脸,讪讪道:“客随主便。” 大家重新回到崖边,卓不群泡好茶水。 华林真人也不装了,直接开门见山:“卓楼主对这场战争有何看法?” 卓不群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还管得了谁,卓某的看法道兄真的想听。” 华林真人一脸苦笑,“时势比人强,银宇楼可不是玉霄,也不是邀月、长气,我们也没有星宿楼那样的靠山,你我两家同出一支,自然唯马首是瞻。” 卓不群送上一杯茶,说道:“道兄还用问。” 华林真人瞟了眼陆离,叹了口气,久久不语。 陆离也不说话,反正此行目的已达到,分化河山楼相当于釜底抽薪,七楼两城联盟缺少河山楼这么个大财神,资源大打折扣,形势逆转指日可待,至于银宇楼保持中立,那是意外所得,多说话反而增添变数。 卓不群道:“时也命也,慎始善终,亦要审时度事,顺道而行。” —— 魔域九嶷城。 刚恢复不久的城墙灰浆犹新,城池中到处可见建筑工地。 青女走在灰尘弥漫的大街上,一路询问,总算找到大门上漆犹未干的王宫大门。 悬衡宫。 门额上悬挂的巨大牌匾金光粲然,处处彰显此处的不凡。 “嘛呢!这可不是你能进的地方,赶紧走。” 两名披甲体修上前驱赶门前这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瘦小女子。 青女没跟两人计较,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天空,嘴唇微动。 此时大门两扇从不轻易开启的仪门缓缓拉开,两队衣甲鲜明的士兵鱼贯而出,相对整齐站成两排。 青女没见得如何惊讶,倒把两名把守宫门的小兵吓个半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魔将恣睢跨下一头白狮疾驰而出,掌中银枪明亮,快到青女面前,白狮骤停,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然后半转身退进左侧士兵队列前。 守门小兵已经傻了,腿肚子打颤,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袭青衫道袍出现在青女视线里。 “顾林,搞什么鬼,出来就出来,搞恁大阵仗。” 顾林哈哈大笑,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师姐大驾光临,做弟弟的不隆重点,日后怎么跟师父交代。” 青女感觉行为举止有点熟悉,也只是念头一闪而过。 她这个时候来魔域,并非一时起兴的游历。 “能不能找个说话的地方?” “有的是地方。” 顾林的真实身份,魔域除了顾若水几乎没人知道,不过他来自五源倒人尽皆知,至于魔尊为何轻易赐予封号,这跟取代冰轮王的凌云魔君一样,一直是个未解之秘。 所以他在宫门前称呼别人师姐也就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对。 魔君王宫地盘看上去很宽,宫殿房舍并不多,好多地方都用竹篾围了起来,里面能听到工具使用发出的各种噪音。 整个九嶷城都在重建,王宫也不例外。 宫殿毕竟是宫殿,到处都有房间,正如顾林所言,有的是地方。 两人来到一处花园高阁上。 “师姐怎么突然过来?青莲不是正打得热火朝天?” “当然有事才来。” 青女神情肃然。 顾林收起笑脸,望向她,想得到答案。 他知道这个师姐向来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做没有目标的事情。 青女却没有直抒来意,喃喃道:“你在秘境见过我师父?” 顾林点头。 从顾若水那里,他已经知道林默是谁,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只不过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他也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 青女道:“我想去找他。” 顾林怔住,好半天才道:“你要回五源大陆?” 青女摇头,说道:“师父告诉过我,还有另一条路能进去。” “什么地方?” 顾林一脸震惊,反应过来青女此行,那条路显然在魔域,而且需要他的帮助才能进去。 青女声音微哑道:“血海,魔修炼体的地方。” 顾林去过那个地方,当然很清楚那个地方的可怕,血海中的一片太虚,魔修炼体也最多只能在边缘地带,没人敢踏入火海熔浆。 “你疯了,那个地方可不是随便能去的死地,带你去不难,难的是根本没有人敢深入。” 青女表情坚定,一字字道:“找到师父,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上一试。” 顾林唉叹一声,“真拿你没办法,我看你就是不碰南墙不回头。” 青女沉声道:“你能不能办?” “不能你还找得到别人。” 顾林笑了起来,“就算你要去,总得让我这师弟尽过地主之谊再起程不迟。” —— 血海,渡口。 “师姐保重,也只能送你到这儿。” 渡口停靠了一艘龟船,上面有符阵牵引,能自行去往熔山魔火,顾林并不担心,他知道师姐同样身具五源之息,寻常真火很难伤她。 青女望向海的尽头,血红一片,挥了挥拳头道:“祝我顺利吧!” 顾林也瞧向远方,心不在焉,喃喃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青女走向龟船封闭的船舱,并未留意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 船缓缓离岸。 顾林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身后。 “青女能不能进入真火太虚?” 身后空无一人。 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她身上气息很怪,与林默几无二致,可惜少了那把剑,能不能打开通往大罗天的路很难断定。” 顾林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充满讥诮,“您老不是能推衍天地间任何变化,这也算不出!” “大罗天不包含在内。” “原来你也不是无所不知。”顾林口吻带着嘲讽,叹着气道:“我倒希望她没法找到。” 低沉的嗓音笑了起来,笑声像快要断气的打鸣公鸡。 “你害怕什么?你与他之间难道还有感情存在?” 顾林嗓音变得冰冷:“像你这种没有感情的人,很难理解这些。” “我若不理解,怎么会有你。” 顾林哼了声,冷冷道:“不过是你一次尝试罢了,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把亲情当回事。” 低沉的嗓音隔了好一阵才回答道:“等你参悟到天人合一,想法自然会变,莫非你不想将来掌控九天,天地同寿。” 顾林鼻孔只是哼哼,并没有直接反驳。 他顿了顿又道:“等我离开,能不能控制这座天地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从今往后,你得好生修行,争取百年,不,甲子内晋升天人,初步掌握天地力量,才有机会接过本尊衣钵传承。” 顾林脸绷得很紧,眼睛空洞,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你能掌控你的几位弟子,还能掌控幽冥六天传人!” 他寒着脸,毫无表情地道:“如今从五源飞升来的好些人都不再以斩三尸为洞天明悟的必要条件,从心魔入手,掌控全局再无可能。” 道尊轻笑,笑得极不在乎,笑过之后缓缓说道: “知道当初我为何能斩去六天肉身,将他们逐入幽冥,永世不得进入其余八天?” 顾林霍然沉默,沉吟好一会才说道: “这是你的秘密!” 道尊笑道:“其实很简单,斩三尸修行比自身克服心魔修行进度快,一步快,步步快,登天之路越高越窄,直至羊肠小径,唯一人登顶耳。” 顾林道:“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后来居上?” 道尊大笑,无不得意地道:“你靠山比较大啊!” —— 青女踏入魔火熔山,她并未着急往里猛闯,而是选择了一处能承受极限的熔岩山洞盘膝坐下,心境平和,吞纳真火之息,熔炼身体天地。 林默离开前,教会了她所有修行方法。 想要通过真源之火通道进入罗天秘境,必须先得与真源之火融为一体。 没有师父的帮助,以天地熔炉融炼自身并不容易。 她踏入魔域那天,心里就做好了长年累月的准备。 青莲的战争,不会因为平尘道人登天而停止,也不会因为河山、银宇两楼突然保持中立偃旗息鼓。 每支道脉有他自身的特殊原因,夹杂着无数人私心欲望,岂会因一点挫折罢手。 即使姜、张二位被平尘压制,他们同样口服心不服。 更别说还有一位皮囊被朱厌所夺,正躲在星宿楼疗伤闭关的不虚天人。 他比起姜家老祖果断得多,直接夺舍本脉传承星宿楼主躯壳,哪管别人愿不愿意,只是每次夺舍对神魂都是一次极大的煎熬和消耗,会加快腐朽,即使如此,总比魂魄游荡在外好吧! 境界不够太过危险。 修行到了他这种程度,保持了数千年高高在上,境界就如同权柄,一旦失去,整个人立马没了着落,手无所依,随时担心有人会因此报复。 只能抢在别人找到他前,恢复天人之身。 安心不是别人给的。 最坚强的靠山永远是自己。 第250章 猎杀与反猎杀 一场战斗在深暗星空一处灵气寡淡的星辰碎片上打响。 空旷的大地上,微弱的星光刺开黑暗,两艘深暗渡船搁浅在乱石密布的星辰表面上。 远离渡船的地方,四人两两相对而立。 韩必立左手边是身材偏瘦的姚紫嫣,反执佩刀,紧盯着对面一位面罩青纱女子,衣着紫衫,绣锦裹身,以宫绦束腰,左臂挎一只装满香花的竹篮,身段妖娆,随徐徐微风摇曳生姿。 她左手边是一位身高八尺,身板宽度也有四五尺的健硕汉子,赤手空拳,半边身子裸露,将半截衣衫连同衣袖扎在粗绳拧成的腰带上,肌肉盘根错节,穿了条阔腿长裤,一双粉色薄底靴。 这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来自七楼两城仙风道骨的洞明真仙,可偏偏他们就是,而且还是诸多真仙中最善于实战那种。 那汉子满脸戾气,一身气机昂扬强劲,盯着稍显木讷老实的韩必立,神色颇为不屑,就他而言,这种对手就跟任人宰割的小鸡子没啥区别,前面几场遭遇战,也就是运气不好,没有撞上,今日总算如愿以偿。 汉子大声笑道:“小子,老子姓龙,龙五,没起道号啥的,有无聊人送了个恶灵官绰号,有人把你们五源来的人吹得天花乱坠,深不可测啥的,今日可巧碰上,我便让你睁着眼好好见识一下,当然,你若识相的话,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认老子当祖宗,我会考虑下在紫气楼安排个供奉位置让你享受下界供奉。” 汉子喉咙粗、嗓门亮,一番话说得震天响,大地仿佛都被他大嗓门震动,隆隆发出低沉的鸣响。 透过薄薄青纱,女子嘴角微扬,右手伸进花篮。 但她很快又把手抽了出来,嫣然一笑道:“这位姑娘生得好生单薄,不如我教你几手,很快你就能变得像奴家一样。” 说话时还故意扭腰摆臀,卖弄风情。 原来姚紫嫣和韩必立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感觉是只要她敢先动手,这两位就会不遗余力,撇下恶灵官,联手对上她。 她可不喜欢一对一,一对二生死搏杀,通常她都是躲在别人身后,以法宝布下天罗地网,协助同伴那种关键搭档,之所以跟恶灵官走一路,就在于她与恶灵官优势互补,一人炼体为主,擅长近身肉搏厮杀;一人暗中结阵,远远牵扯袭扰,配合天衣无缝,即使诸如以前的姜道广、鸣雨之流在他们面前,都会保持七分敬重。 韩必立也极其无奈,最近战斗实在太多了一点,大家都感到筋疲力尽,精神不济,虽说靠传送突袭,打掉了好几名七楼二城的洞明仙人,但架不住人多,玉京道脉底蕴在那儿摆着,真诰等三大祖庭完全就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做派,其余五楼三城默不作声,光靠他们,迟早下去会被拖垮,就此放弃对盟约山头的救援搬迁。 相较于声势雄壮的恶灵官龙五,韩必立注意力更多放在女修身上。 那只看上去普通的花篮,落在洞明仙人灵识天眼中,玄机重重,花篮竹篾仿佛一条条细刻雕纹的符箓长线,散发着剑意般凌厉杀气;花篮中更是宝光流转,不知藏有多少杀器其中。 姚紫嫣同样想法,修士斗法先斩阵师,这本来就是修行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渡船上,数百名刚刚从紫气楼隶属福地逃出来的修行者困在阵法中,交头接耳。 眼看逃离出紫气楼福地,谁知就在深暗航线,被突然冲出来紫气楼战船数百支符箭射中,失去飞行法阵,不得已降落星辰碎片,不承想,紧接着紫气楼战船就追杀而至,以阵法困住,若非五源天宗两名仙人,他们早就被对方撕成了碎片。 随着对峙持续,河山、银宇两楼单方面宣布退出七楼二城联盟,剩下五楼两城清洗手段越发强硬,但凡属地山头在苍鼎山一战后有通过其他山头暗中与五源通商通气的,一律视为投敌,无差别封山灭门,意图以最血腥的手段来震慑所有附属仙家。 姚紫嫣道:“贵楼若有那种好心,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女子低头掩嘴而笑,手臂故意使力,这个动作令胸脯被挤压得更加厉害,颤巍巍的,甚是雄伟。 恶灵官瞪了眼她,眼神顿时炙热,骂咧咧道:“你在女人面前做这些做甚!等做掉他们,咱船上找间空房斗他个三天三夜,看是你的纯阴噬阳功厉害,还是老子的朝天一炷香了得,要不就把那瘦女人也抓了回去,不然我怕你吃不消。” 姚紫嫣眼睛眯了起来。 韩必立知道这是她动了杀心的表现,道:“二位真的不想想两相罢手?” 那大汉大步向前,放肆大笑道:“等把你们骨头拆了,我们再慢慢详谈,你们妇人之仁,在青莲二十五留下几条烂命不杀,就想让我们仿效,真是笑话,我们何曾在乎过几条不值钱的性命。” 挎篮女子缓缓移步,始终与对方保持二三十丈之遥,指尖拈起一朵素白荷花,蓄势以待。 眼看离韩必立尚有十丈,龙五猛然蹬地,地面轰然陷下一个大坑,五尺宽身板瞬间就遮住韩必立视线,紧扎在腰的半截衣袍,由于速度太快,被劲风带出,迎风猎猎。 汤钵大的拳头已来到韩必立两眼之间。 拳罡扭曲空气,竟把风声甩在了拳头后面。 韩必立身体后仰,轻飘飘倒滑出去,佩剑出鞘。 长久以来,他习惯多佩一把长剑,这柄剑谈不上神兵利器,从五源就随身多年,一直不舍得更换。 剑光闪动。 啪地一声脆响,剑锋准确刺中龙五赤裸的半边胸膛,竟连皮肤都没刺破半点,剑身顿时弯成一个圆圈,恶灵官丝毫不退,一拳砸下,长剑当中而断,半截剑锋如长了眼睛朝姚紫嫣激射而去。 体修炼成这般体魄,简直令人惊叹! 然而和林默那种怪物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姚紫嫣捏了个术诀,身子化虚,剑锋透体而过,却没造成任何伤害。 恶灵官大声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一脚跺地,大地震颤。 姚紫嫣本来移形换影过程只一弹指间,竟然被这一脚气机打断,化虚的身形重新变实,也不犹豫,一刀便照对方头顶劈下。 韩必立此时也祭出本命剑,剑锋横扫,恰好扫落一片远处飞来的银色光芒。 远处女子身形绕圈而行,不断从竹篮掏出杀器远远投掷,声势不弱,每一件都宝光亮眼,若放到青莲仙界,哪件不是元婴地仙恨不得打破头去抢夺的仙家宝贝。 在女子那里,这些法宝就像不值钱的小物件,不断砸出,竹篮也像只聚宝盆,仿佛里面的法宝取之不完,用之不竭。 难怪二人配合默契,原来这恶灵官能凭借一双拳头,打造出一个范围在数丈以内的无法天地,令对手无法与天地共鸣,使用术法与其周旋,强迫对手跟他近距离厮杀。 此消彼长,近身肉搏体修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韩必立本命剑剑名‘吐芒’,可将剑气随意转化剑芒,与真剑无异,走的是锋芒毕露一个路子。 在此人近似无瑕,坚不可摧的体魄面前,竟然施展不出应有能耐。 姚紫嫣一身真火飞流同样对那具强横得可怕的体魄无可奈何,即使一团烈焰笼罩,龙五依旧精神抖擞,拳出如风,再加上远处女子不断掷出寒冰法宝帮他扑灭火焰,短时间想以真火融化其身体,看不到任何可能。 就在这时,五源天宗渡船上一声炸响,一道光柱喷薄而出。 长槊刺破困住渡船的阵笼,银光一闪,另有无数嫩芽在渡船上冒起,迎风便长成参天大树,将渡船重重包裹。 另一道明亮剑光刺破空气,直奔恶灵官。 随即有人大喊:“韩师弟去对付赤练师,这人交给我。” “二师兄。” 韩必立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凡五源天宗派往各地接应的渡船都会不遗余力,花大价钱刻下两种传送阵,一种很小,专门负责快速互通消息符书;一种则能传送十人上下,便于本就捉襟见肘的人手快速聚拢,形成合力,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渡船遇袭,韩必立不是没有通过传送符书求救,却未得回应,本以为同伴们都被牵制住,这才不得已离船迎战。 眼看形势危急,不承想二师兄还是如约而至,晚是晚了点,总比不到令人欣慰不是。 何况危难当头,见到可靠的二师兄,真比见到不靠谱的陆离更令人高兴。 他也没多说什么,一剑直奔女子。 女子道号赤练师,与陆离那小情人曹炼师名字听上去很像,其实走的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曹炼师是真正的炼师,尤其擅长炼制各种攻伐防御法宝。 ‘赤练师’则属于阵师一路,手上那只竹篮可不是用来装花的摆设,名叫‘覆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覆巢,展开便是一座强大的阵法,笼罩其间,随着阵法收拢,哪怕不坏琉璃身也得给压成碎片,更能困人元神,属于一旦出手很容易使人身死道消那类至高仙兵。 更有一门神通便是通过覆巢可大可小的空间,还能沟连某个秘境,既能用来个人逃命,也能用来反向取出秘境预先存放的法宝。 一条条透明晶莹的光线骤然出现。 韩必立被迫凝止身形,剑芒八面出锋,斩断飘来荡去的冷冽丝线,那些比锋刃还细的丝线,纵横交错,织成一座杂乱无章的倒扣鸟巢,丝线又坚又韧,不管他剑芒如何劈斫,斩断的总不及再生更多。 这让韩必立郁闷得差点原地去世。 面对恶灵官毫无办法倒也罢了,换了个对手,结果还是一样。 殊不知以玉霄楼钟家为首的联盟派这两人前来,本来就是克制他和姚紫嫣的体修和阵师,如此一筹莫展的情况,实在也怪不得他。 严夜洲对付起龙五来那就简单多了。 不等魁梧大汉拳罡笼罩,连人带剑凭空消失,等他一拳砸空,二师兄骤然出现他身侧,一手按住肩膀,微微加重力道,顺势一推,恶灵官庞大的身躯就向前疾冲,跌跌撞撞。 同时一柄又窄又薄的剑出现他前冲路径上,来不及收势,腰腹肋下三寸与剑锋撞个正着。 利剑透体。 只留下一条淡淡金线飘离身子,他肌肤表面气流絮乱,发出嚓嚓瓷器轻微殒裂声。 龙五给惊骇得魂飞魄散,肝胆苦水倒涌上喉咙。 别人不明白怎么回事,恶灵官自己再明白不过——他的强横体魄不完全属于练出来的,而是很小的时候误入一座秘境,得仙宝认主,自行飘入体窍,与修行共生,这件秘宝最厉害处就是能将肌肤变得坚不可摧,如神灵上身庛佑。 这也给了他肆意近身厮杀的战斗习惯。 但一切非自身修行得来的仙缘皆有其破绽可寻,关键是别人能不能找到的区别。 龙五最大破绽就在肋下三寸,那是护体仙宝唯一留下的结合细缝。 严夜洲的剑,准确无误找到了破绽。 赤练师飘然后退,留下一声无奈叹息。 此时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再打下去毫无意义。 她不禁后悔跑来蹚这趟浑水,原本她和龙五就是玉京道脉边缘人物,境界高,实战能力强,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地位上的好处,反而因为野修出身,仅仅混了个紫气楼供奉位置,平日受过的白眼闲气不少。 这次紫气楼客客气气请他们出山,让他们感受到了千年未遇的丰厚待遇,自然意气风发,内心极度膨胀,加之在各大福地出手狠辣,更得七楼二城青眼有加,一段时间让他们忘乎所以,才有了此次专门猎杀五源接应渡船之局。 形势愈发不利。 赤练师心中一团乱麻。 真不该掺和! 她扬手掷出一朵莲花,半空中轰然炸开,无数刀锋般花瓣直奔五源天宗渡船而去。 趁此机会,她向严夜洲砸出两件法宝,掩护龙五快速脱离纠缠。 紫气楼战船同样爆发出一声轰鸣。 一道光柱冲天,十数条人影鱼贯而出。 有人大声道:“全力扑杀严夜洲,杀得此獠,玉霄楼愿拿出一座中等洞天相赠,若斩杀在场任何一个五源真仙,皆有小洞天奖赏。” 赤练师抬头望去,震惊、不解摆在脸上,来人道貌岸然,好一派神仙气象。 玉霄楼、钟北音。 素有传言,钟北音原本是玉霄楼楼主不二人选,只因其行事作风太过强硬,性情古怪,无论在整个玉京道脉还是本楼都极不受待见,所以最后,在诸方平衡下,玉霄楼楼主位置给了辈分比他低上两辈的钟扬,然而所有玉京道脉都知道,整个玉霄楼大事小情,若没有这个钟祖师点头,连楼主说话也不管大用。 钟北音一落地,便以上百张品级极高的符箓将严夜洲团团围住。 霎时间,异象陡生,各种各样神明法相,苍龙飞凤,神兵天将构成了一座虚幻天地,无数流光雨点般向严夜洲立足地砸落。 这位玉霄楼真正话事人并不满足于此,口中念念有词,步罡踏斗,祭出数百条满天流光,拖曳着长长细线不断织成一座牢笼,将对方围困其间。 另有数人扑向护住渡船的柳凝霜,三名来自星宿楼的仙人则围住想去协助严夜洲的姚紫嫣。 韩必立刚刚趁赤练师心慌离开斩开阵法,又陷入三名仙墉城仙人包围圈。 恶灵官咬了咬牙,重新调整体内气机,两眼通红冲向严夜洲。 要想在洞明天真正得到尊重,只有帮助七楼二城赢得战争。 赤炼师想法和他一样。 她的目标同样是严夜洲,洞明天一个野修出身的供奉,拿到一座中等洞天何等重要。 利益的诱惑,令他们疯狂。 这正是钟北音想要的效果,杀死一名五源天宗代宗主,对他的联盟来说比钟家少掉一座中等洞天更加重要。 钟老祖如今被困天人界,无法出手相助,只有他们打赢了青莲这场关于规则之战,天人界局势才会重新回到对他们有利的一面。 星宿楼不虚天人的回归也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到时候,不论天人界、洞明天还是青莲仙界,都将重新回到他们掌控当中。 龙五倾力一拳。 严夜洲只能腾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住气势汹汹一拳,身子倒滑出去,双脚如履冰面。 在龙五和严夜洲之间,方才数道拖曳流光的细线交错掠过,大地随之崩裂出数条沟壑。 若严夜洲退得稍晚,很可能就会直面这几记术法。 赤练师的偷袭也一瞬而至。 挑选最恰当时机出手,是她一贯的作战风格。 严夜洲脚下开出一朵方圆一丈的莲花,肃杀的气息笼罩全身,身上那套照岁赠予的法袍面临最严苛的考验。 先是脚下一双靴子灵光流转,只坚持了不到三息,便开始变形,撕裂,极短的时间内,绽放出无数碎片,如蝴蝶一样在脚畔飞舞,没来得及飞走,便被旋转莲瓣带起的凌厉湍流搅成齑粉。 法袍寸寸割裂,血如泉涌。 严夜洲一剑刺地,准确刺穿莲花阵眼,在钟北音如影随形的丝线牢笼追上前,疾速倒退。 面对三名洞明大仙人围攻,除了见招拆招,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另一边柳凝霜坚持得更加辛苦。 进攻渡船的仙人达到了六名,虽然有渡船上临时安装的数十台弩机射出符箭分担压力,也有渡船本身加强数倍的阵法来扛仙人狂轰,她凭借本命法宝维持的屏障也在对方毫不讲理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形势危急。 短短几十息间,她承受的压力已经超过上限。 血珠从她皮肤表面如同汗水一样渗出,浸湿了头发,也染红了衣衫。 整个人像刚从血水里面捞出,脚下血水汇集成涓涓细流。 仙人倾力攻伐隔着屏障带来的震荡伤害并不好受。 姚紫嫣同样不容乐观,在三名星宿楼仙人联手前,她根本没办法接近严夜洲分毫,反被逼得越退越远。 这三名仙人也仅仅洞悟,但来自同一道脉,相互配合妙到毫巅,攻防有度,步步为营,让她既无法前进半步,也没办法摆脱他们纠缠,原本就精力不济的她,此时真元消耗接近枯竭。 本来这里就是深暗星辰碎片,灵气不足,再经过长时间保持本命物剧烈燃烧,真元消耗雪上加霜。 韩必立已经不去想其他,剑芒四出,全然不顾身边其他两名仙人如何对他攻击,剑气笼罩全身,锁定那名貌似三人中领头的仙人,出剑如风。 很快那名仙人身上就被以锐利着称的吐芒刺出七八个血洞,真元外泄,狼狈不堪连连后退。 韩必立也好不到哪儿去,后背不知被法宝砸中多少次,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只是一声不吭,不断递剑。 剑光掠过,那名仙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原来他刚刚以法宝护体的阳神准备从背后突袭,结果韩必立不管不顾,任其五指接触到衣衫,才一剑反扫,将阳神连同护体法宝一并斩成两段。 与此同时,他也被另外两名仙人先后击中,身子摇摇晃晃,吐了口血水在地上,狞笑着道:“你们就这点本事,挠痒痒啊!” 说话间毅然决然,又一剑递出,刺穿刚刚阳神重创仙人大腿,剑柄拧转,直接将腿卸了下来。 常年深居洞明天的仙人们虽然也都是从青莲仙界飞升,但都是各自楼、城打小就重点培养的天才人物,活的年月虽长,真正与人生死厮杀的机会少之又少,这种不要命的肉搏场面,看得令他们腹中酸水直冒,几欲呕吐。 失了一腿,阳神重创,那名来自琼华城仙人已经坚持不住,双手结出法印,便想脱离战场,瞬移回战船。 韩必立哪会给他这种机会,一脚蹬地,肩膀直接撞飞横掠过来掩护的一名仙人,小腹同样一凉,明显有锐器刺入腹中。 手里的剑还是挥了出去。 惨嚎声中,琼华城仙人双手齐腕而断,双眼凸出,瞳孔收缩成点,惊惧到了极致。 第251章 归来 下一瞬,利剑便从琼华城仙人心口刺了进去,穿透了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韩必立背心同时被身后两名仙人击中,巨大的力量使他向前疾冲,生生将前面的琼华城仙人撞出数十丈远,自己也重重扑倒在地。 血,从他身体下面流出,渗透粗砾的大地。 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他只感觉身子比往常重了百倍,连抬起一根手指头也很费劲。 围杀他的两名仙人并未因此停手,身后金属破空的尖锐呼啸充斥耳膜。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斗,没有人心慈手软。 韩必立左手重重在地面一按,整个人腾空而起,看也不看,凭灵识感知,反手便是一剑。 剑锋遇到了阻力,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方铜印也重重砸上胸膛,胸口塌陷,肋骨碎裂,一口血喷出老远。 眼前的景象不断倒退,耳边风声虎虎,他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意识开始模糊。 那一刹,无数画面从眼前闪过。 那一刹,他仿佛回到了五源,熟悉的一切令人感到心安。 …… 龙五发足狂奔,以体修爆发力优势,再次拉近与严夜洲的距离。 一臂。 他的拳头挟带罡风,结结实实落到对方胸膛上,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肋骨寸寸破裂。 但自己小腹也一阵冰凉的刺激,令肌肉突然收缩,真元如决堤洪水,顺着冰凉刺激的地方滚滚流出,全身像泄了气的皮囊,渐渐失去控制,双腿逐渐向下弯曲。 他看着严夜洲,脸上充满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真的看穿护体仙宝的破绽,这么准确再次刺中! 严夜洲也看着他,表情略显狰狞。 光线构织的大网裹住了他们俩,勒进皮肤,顿时鲜血长流。 钟北音大笑着,一手虚抬,只要他五指收拢,那张网便能将网中人切割成无数碎片。 赤练师突然打了个寒战,莫名心慌。 人们说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她也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 姚紫嫣整个人被三位仙人合力一击打得飞了起来,两只火翼自背后生出,不停扇动,炽热的气浪逼得三人不敢接近。 这时一条身影突兀出现她背后。 高大魁梧的身躯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双手紧紧抓住两只羽翼边沿,无视灼热,两手一分,活生生将火翼从她背后撕了下来。 姚紫嫣失去平衡,直坠大地。 “贺城主!” 有人欢呼。 姚紫嫣心头涌起寒意,连仙墉城城主贺雁南也来了,看来为这场伏击,七楼二城联盟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应对方法。 …… 轰然一声炸响,渡船屏障崩碎,气浪掀翻了甲板上帮助维持阵法的修行者,数十道法宝流光落下,渡船弩机便砰然垮塌,连同操纵的修行者躲闪不及,一并葬身其中。 柳凝霜被气浪高高抛起,重重落下,本命物银槊在那一刻随稳固阵法的树干枝条崩碎而崩碎。 无数法宝流光印入瞳孔,天空仿佛被点燃。 湍流激荡,好像下一刻就会将她和整条船吞噬。 …… 一只手犹似从虚空伸出。 手掌不大,纤指而稳定,托住了韩必立后背,然后是整个手臂,肩膀,躯干……一个人出现在战场上。 白衣,偏瘦,身材不算高大,却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师兄。” 他轻声呼唤。 韩必立努力张开眼,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师弟。” 就这么句简简单单的对话,就让附近的仙人们胃里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战栗、恐惧一齐出现在这些视他人为蝼蚁的洞明天仙人身上,他们仿佛看见了即将来临的血腥和死亡。 活得越久,死亡的未知越令人害怕。 针对这场战争,七楼二城做过深入调查和研判,五源天宗真正强者就那么几个,获得他们的情报并不算困难。 他们知道,韩必立是少阳药王峰出身,排行第五,叫他五师兄的很多,他也有很多师弟,然而称呼他师兄的,却只有一个,他也只有一个同门师弟。 林默! 失踪了很久的林默,曾经只身闯进景晖楼大洞天,斩杀天人姜老祖在内的那个令人胆寒的杀神。 突然四下里一片沉寂。 光阴流水仿佛这一刹凝止不前。 林默道:“放心,我来了。” 说完这句话,虚空中又走出一个人,少女模样,扎着道髻,却不是七楼二城情报中重点注意的青女是谁。 “去帮他们。” 林默抬起头,望向天穹,轻声道:“办完事,我来找你。” 然后他抬起手臂,张开五指,掌心对着不远处两名洞明天仙人,“你们可以去死了。” 五指虚握,两名洞明天仙人身边就有了剑光。 不止一道,数百道剑光,纵横交错,一闪而逝。 两名仙人什么都还没来及做,皮肤表面便裂开无数细线,鲜血慢慢渗出,随即倒下,跌成一堆血肉尸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参与围杀这些仙人还没搞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最早反应过来的,是一直心生不安的赤练师。 二话不说,连招呼也没打,手臂上所挎那只竹篮坠地,展开空间阵法,整个人没入阵中,便要利用法宝遁入事先预备好的洞明天秘境。 这时她眼前剑光闪烁。 整个阵法就这么骤然坍塌,若非抽身快,很可能就被坍缩的阵法挤压而死,神魂永远留在虚空,不得再次轮回投生。 刚刚狼狈至极钻出来,眼前又出现了数不清的剑光。 她倒了下去,最后一眼看见的只是黑漆漆的大地,连对手都没看见。 刚刚还意气风发的钟北音此时骇得面无人色,双手不断起落,无数符箓洒向天空,不等符胆点亮,交错的剑光便将所有符箓撕成碎片,连同身上那件称作‘天钟’的仙阶法袍。元神同样没能躲过剑光,刚刚离体便四分五裂。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嘶喊:“老祖救我。” “不用喊,我会去找他。” 林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按住他肩膀,钟北音眼睁睁看着无数剑光从身体里面绽放出来,双手、手臂、双腿……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脱离。 贺雁南扭头就跑,已顾不上失去抵抗能力的姚紫嫣。 杀死对方有生力量固然重要,保全自身比杀人更加要紧。 慌乱中,他也没细想,这里是深暗中一块小小的落脚地,没有像赤练师那种不讲理的空间阵法,或现成的传送阵,他能跑到哪去。 何况赤练师展开了阵法也没能逃脱,逃上战船,利用船上传送阵! 那座阵法只是单向传送,即使能双向互传,又如何担保不会被满天剑影斩得崩塌。 那艘战船同样在剑光下四分五裂。 无数尸体碎块飘向深暗。 四散而逃的仙人也在无处不在的剑光中解体,刺目的白光中,多了无数血红。 严夜洲呆呆地望着天空,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个字。 满天闪烁的剑光像长着眼睛,避开了他们自己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没对他们造成一点不适和伤害。 这是什么剑术! 世间那有这么强大的剑。 难不成林默这些年已经勘破天道,与道尊并肩? 青女扶着姚紫嫣慢慢走了过来,细若游丝的剑光残影就在她们身边往复穿梭,连半点气机涟漪都未带起。 “二师伯能走不?” 严夜洲将一把丹药扔进嘴里,默默点头,又扔了一瓶丹药给姚紫嫣。 柳凝霜也从剑光中走了出来,眯起眼望向林默方向,“他回来了?” “嗯!”青女使劲点了下头,“师父放心不下。” “你们……怎么知道?”柳凝霜话一问出口,就暗骂自己白痴,林默能一念祭出剑意天地,境界自然到了一种高不可及的地步,有这种境界,找到他们何难。 青女还是答道:“师父刚出来,就感知到你们危险,所以带着我一步就过来了。” 严夜洲叹着气,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的是,林默的强大;无奈的,也是他的强大,将所有同辈中人远远甩在了身后,连背影都看不见。 天空中黑云翻滚,电光流动。 一个声音响彻天际: “够了,莫非你准备杀尽我玉京道脉。” 林默抬起头,满天剑光倏然消失。 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说是尸横遍野也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尸块遍地。 除了五源天宗那艘渡船和严夜洲、青女等人,整个不大的深暗星辰陆地上,再见不到完整的一个人。 “整个玉京道脉不至于,听说有好几家并未参与,不过我最想杀的,就是你,听说你在苍鼎山也出过剑?” “是又如何?” “那我杀你的理由就很充足了。” 林默扬起手臂,高举过顶,五指虚握。 刹那间,深暗天幕仿佛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洁白光辉洒向大地。 耀眼的光辉后隐约有一个人。 “我登天数千年,我也不是姜厉。” 他的声音回荡天际,低沉而有力。 这句话没头没尾,换做别人很难理解他的意思。 但林默却听懂了。 姜厉就是姜老祖的本名,当年与林默那一战,姜老祖神魂腐朽,已是强弩之末,并不具备天人应有巅峰。 不在巅峰期的天人,自然施展不出天人最强悍的杀力。 林默脸色如常。 完全不把钟家老祖的狠话放在心上。 钟老祖道:“他既然自己找死,你别拦着。” 这句话并不是对林默说的,他身边还有其他人,而且这个人明显和他的想法并不一致。 另一个声音说道:“我可不想拦着你找死。” 林默眼睛眯了起来,嘴角上扬,“平尘道长?” 那声音笑道:“办完事,上来喝上两杯。” 林默也笑,“就看你那位师尊还给不给这点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张开右手。 寂出现在他手里。 他看着天上那道人影说道:“拿出你的真本事。” …… 天人界,神殿。 玄镜、张家老祖跪在地上,脸几乎贴到了冰凉的地板。 他们头都不敢抬,全身簌簌发抖。 道尊坐在金色靠背椅上,手里拿着一只金杯,杯子里装满了酒,琥珀色的酒水荡漾出一圈圈涟漪,涟漪中正是林默那张清秀的脸。 “好一把完美的剑,好一个大罗天认可。” 他看向台阶下跪伏的两人,说道:“强占气运,逆天行道,小姜和小钟也真想得出来,感悟千年,他们就悟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张老祖根本不敢说话。 玄镜道:“大师兄回归后,钟师兄已经放弃了原本想法,不再插手下界纷争。” 道尊食指轻叩杯沿,杯中人影顿时模糊,“你管这叫不插手?” 玄镜战战兢兢道:“钟师兄只想保住玉京道脉。” 道尊哼了声不说话。 从哼那一声冰冷的调子,听得出他对钟梦溪所做所为极不满意。 玄镜尝试着劝一下师尊,虽然钟老祖和他并非一条心,毕竟相处数千年,再怎么说也有师兄弟情谊在里面。 “不用说了,本尊也没插手你们任何想法的意思。” “师尊的意思是……” 道尊嘿嘿笑道:“该教的,几千年前就教过,你们怎么想,怎么感悟通天之道,那是你们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今天来,不过是想在离开前最后见你们一面,仙道漫漫,各有造化,以后如何,那得看你们自己的福缘。” “师尊找到了离开的办法?” 玄镜这才抬起头,一脸惊讶。 他很快醒悟,“是林默,他就是关键!” 道尊颔首道:“不枉是本尊关门弟子,悟性确实比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强一点。” 如果林默是关键,师尊又不阻止钟师兄与他一战,那说明…… 玄镜简直不敢往下想,双手撑地,就直起腰背,“请师尊准许弟子前去阻止钟师兄。” 道尊嘴角扯了扯,“不用,人各有命,你能阻止一次,还能阻止第二次,阻止了第二次,难道就没有第三次,第四次……挡不了的,梦溪合道时,心境上就有了瑕疵,境界越高,瑕疵便会无限放大。” “小张也一样。” 第252章 与道尊论道 林默挥挥衣袖。 劲风倒卷,柳凝霜等一众人还没来得及跟他打上招呼,一个个全部给送上渡船,再一拂袖,渡船离开陆地,飘向深暗。 狂风突然横掠过这片方圆不足两百里的陆地碎片,卷起百里沙尘。 天穹撕破处洒下的洁白光辉在这一刻也发生了折射,仿佛一把把剑戟张。 渡船还没飘出太远,大家都看着这一切。 很多修行者忽然眼睛刺痛,泪水模糊了视线。 天人就是天人,只是对峙,散发出来的剑意便已经如此厉害,令人无法直视。 严夜洲等人并不想走,想与林默并肩作战。 但看见两人隔空对峙,原本心头那点怨怼马上烟消云散,这种级别的战斗,根本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不能插手不表示不会担心。 两人强大至极的灵识已经锁定彼此,随时可能出剑。彼此都是剑修,也是整个九天内最强者之一,这种时候谁都不会分心去考虑别的。 比如平尘道人的立场?比如其他天人会不会趁机闹出点什么幺蛾子? …… 深暗中这样的碎片陆地存在着不少,道藏经典一直记载是星辰崩裂留下的碎片残余,真实情况也只有道尊知道,其实这些大陆和洞天福地一样,只是九天分裂时撕扯下来的小块碎片,跟日月星辰没有半毛线关系。 陆地碎片也分好坏。 幽星占据的几块大陆,可以算得上深暗里的洞天福地,不缺灵气,至少能用聚灵阵法将灵气聚拢一处,打造出适合让人生存的地方。 这块碎片就是一块只有石头和沙砾的荒原,矗立着无数光秃秃的高山和深沟。 就在光线照射不到的深沟阴暗处,有一块黑色阴影隐隐动了一动。 阴影露出一块白斑。 仔细看的话,那是一张脸,苍白的脸。 除了这张貌若幽魂的脸,整个身子如同与大地融为一体。 如果星宿楼的仙人们还在,他们一定不会陌生,因为这张脸属于他们的楼主,如今属于在苍鼎山失去天人皮囊的不虚。 他来这里做什么?莫非短时间内,他已经重归天人境界!准备和钟老祖打一把配合,狙杀刚刚才从大罗天回归的林默。 …… 天空里忽然生出无数道潮水。 千堆洁白浪花滚滚落下。 轰的一声。 潮水中闪现无数横竖交错的剑光。 汹涌浪潮散开,剑光切割急流。 渡船上的众人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恍若太虚的地方,隐约有两条人影正在对战。 无数闪电撕裂虚空。 刚刚还是惨烈战场的碎片陆地,随着紊乱的气象剧烈震动起来,先是细小的砂砾和石头离开地面,缓缓飘向天空,然后,磨盘大的石头也飘了起来,整片陆地支离破碎。 一块黑色石头也漂浮起来,飘向两条人影对战的地方。 在众多石块里面,看上去毫不起眼。 林默似乎没有注意到。 钟老祖全力递剑,根本分不出半点杂念。 飘近两人剑气湍流的石头不断破碎,分离,这块黑色石头也一样,只不过分离的速度稍慢,也没有变成小指头大小的石砾,依然保持了很大程度完整。 两人很难留意到这一点,毕竟剑气湍流吸引来了太多石头,大的小的,谁会分心注意其中一堆石头不同寻常。 砰然炸响。 黑色石头骤然化作一道黑影,以极快速度撞向林默后背。 即使充沛剑气令周边空气变得像麦芽糖浆一样黏稠,很大程度上拖慢了一切穿过物体的速度,这一撞的声势依然大得惊人。 就在黑影几乎接触到林默飘起的衣摆那一刹。 林默突然不见了踪影。 不虚根本收不住前冲的脚步,前面只有钟家老祖。 两人撞作一团。 气机砰然流散,周围无数流散剑意骤然向两人聚拢。 林默微笑着握紧右拳,凝结出一柄长剑,照准不虚后心刺了出去。 天人间的战斗,机会稍纵即逝。 他向来很善于抓住一切来之不易的破绽,这个破绽本来就是钟老祖自己造成的。 …… 平尘道人叹着气,似乎在为某些相识数千年的人惋惜。 他扭头望向茫茫云层,神色萧索,不知道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一双眼睛也在云层另一边看着他。 这双锐眼的主人微笑着,淡淡地道:“过了这么多年,都已经重来过一次,小崔心肠还这么软。” 跪伏在地的张家老祖和玄镜震栗不已。 他们已经感觉到天地异象正在发生。 大雨倾盆。 雨点中带着充沛的灵气和天运。 只有天人陨落,天地同悲,才会生出如此异象。 这场雨比前次姜老祖陨落来得更猛。 说明陨落天人不止一个! 玄境张大了嘴巴,低语喃喃:“都走了,他们都死了吗?” 他悲愤无比地瞧向高座上满面笑容的师尊,面带忿愤,怒斥道:“梦溪和不虚再怎么说也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就这么眼睁睁见他们去送死,于心何忍!” 道尊微笑道:“看来我还少说了一个,你也和小崔一样心软。” 玄境忿然不平:“难道这还有错,您就不怕天道失衡。” “失衡!”道尊哂然一笑,悠悠道:“天道之玄,岂是你这鼠目寸光可妄议,姜、钟二人想占天运而跻身圣尊,你与小崔则以王道徐徐图之,可笑,你们都错得离谱,天道是什么,无情,无性,无念,无想,凡有牵挂,何来与天同道。” 他缓缓起身,徐徐道:“这场雨落,自有天意福缘,你们好自为之吧!” …… 陆离沐浴雨中,眯眼瞧着远方,脸上充满笑意。 曹炼师就在他身边,柔声道:“你朋友回来了?” 陆离笑容一敛,神色古怪,喃喃道:“这家伙,真会挑时候。” 曹炼师笑道:“你不会嫉妒他吧!” “嫉妒他!”陆离撇着嘴,极力否认,“我会嫉妒他,当年我若还让着他,还有他今天。” 揍人要趁早,错过了就错过了。 后悔有什么用,时也,命也,缘也。 这场大雨或许就他紧追林默步伐的契机。 他从来自信是一个善于把握机会的人,当然不会被别人甩得太远。 …… 九嶷城难得下起了一场大雨。 无数居民准备起了坛坛罐罐,荒漠绿洲生活的人们,对任何来之不易的水都珍惜万分。 很快他们发现,这些雨水好像与往常不同,无论装得多满,很快便会在空气中蒸发,转而消散。 就连喝进嘴里,也不会解渴,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于天地间。 只有元婴以上修行者看得出雨水中饱含浓郁的灵气,但他们好像也没办法吸纳其中精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贵如灵晶的雨水渗入大地。 顾林盘膝坐在王宫最高处。 这里是占星台,王宫内最接近天的地方。 雨水洒落头顶,头发湿漉漉的,衣衫也全部湿透,白烟阵阵,体内小天地周天运转不停,不停歇地吸收着天降甘霖。 一切皆如道尊所料! 他望着天穹,仿佛看到了那张慈祥的面孔。 替代旧有天人,成为新一代魔尊,执掌一方天地,这是道尊很早就做出的安排。 …… 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当两大天人在剑下化作磅礴灵气冲霄而起,林默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入虚空。 他来过这地方。 上一次相当友好地和魔尊在这里喝了一回茶。 场景一模一样。 草地、竹席、茶具。 竹席上坐着一个老人,面容慈祥,每一条皱纹好像都在微笑。 苍老的脸上,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魔尊、道尊。 他并不意外,道尊曾说过一旦他走出大罗天,就意味着将践行两人的赌约。 林默神情相当镇定,缓缓坐下,拿起了茶杯。 茶依然好喝,微苦。 “就这么急,不能多给点时间!” “你已经半步踏入尊者境界,一举一动,哪怕每次呼吸都会对下界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道尊的解释并不能说服他。 他从来就不相信眼前这位旁观世间万年的神只。 老家伙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林默低头环顾,草地骤然变得透明清澈,数座天地尽入眼帘。 视野很怪。 让他想起了坐在青木宗祖槐往下看的情景。 俯瞰下的天地就像大树每一层枝杈,浓密幽郁,青气缭绕处那是幽冥,被数座天地遮挡,只能从枝条叶缝间偶见真容;灵气寡淡,却显得生机勃勃的地方是人间;一枝横挑,远离其他天地充满肃杀之气的地方是家乡五源大陆;树叶最为茂密的那一层,正是拥有九十八天的青莲仙界;原以为属于青莲莲瓣的混沌福地则是一张很小的树叶,叶柄并未与青莲任何一条树枝相连,一叶双柄,分别连接到比青莲稍高一层的魔域那片树冠之上,以及更高更加浓密的神界大陆枝干。 洞明天就在魔域之上,神界之下,方向截然不同罢了。 天人界接近树梢,可能是更近的缘故,显得相当辽阔而巨大。 “你看到了什么?” 道尊对茶杯吹着气,轻声问道。 “道树。” 林默简洁地回答。 “知道这里是哪里?” “九天。” 道尊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 “万年以来,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 “难道你的弟子们也没来过?” “来不了,他们的体魄不足以支撑穿过天地隔膜。” “上次我不就来了?” “所以说你很特殊,大罗天的认可,让你拥有与众不同的体魄。” 林默喝起了茶。 他清楚道尊这句话言外之意。 “我会留下你完整魂魄,你可以像幽冥六天一样继续活下去,而且我不会给你做那么多限制,让你有机会重塑肉身,享尽世间荣华……” 道尊的话很多,像极了小时候经常在南门外,舆山镇见过那些坐在街口,懒洋洋晒着太阳,不停给自家儿孙晚辈唠叨的垂暮老人。 林默道:“可能你还知道,我见过真实星辰日月!” 道尊瞧向他,眼神有些怪异。 “你现在还没明白?” “明白什么?” 道尊大笑,“我以为你这几十年在大罗天参悟到了什么!结果你还是很让我失望。” “失望!” 林默用略带讽刺的口气道。 道尊叹道:“你不明白也正常,毕竟你修行时间太短,境界攀升太快,一个走马观花的人,又怎么会领略到风景里迷人的细节。” 林默默然。 道尊道:“我让你看这些,你就没有什么感触?” 林默恍然,道:“你的意思,我们只是他人体内小天地的一只只蝼蚁,眼中所观其实皆为他人体内构造出的天地幻象?” 道尊抚掌笑道:“孺子可教。” 林默道:“但大罗天内所有星辰天地皆真实无误,这些年来,我踏足了每颗能到达的星辰。” “神即天地。” 道尊突然说了句很难听懂的话。 “什么?” 林默以为听错了,一片茫然。 “我指的神,并非神界那些神灵,他们还达不到神即天地的地步,充其量就是初具雏形,而无其神。” 道尊伸手一抹,脚下一座座天地便消失在视线里,笔直树干的树干直插大地。 大地沟壑纵横,一条条沟垄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案。 这些线条图案林默并不陌生。 青女送给他的锦帛图卷上就有,只不过是零星破碎的。 祝由师们的符书也很像,然而他们的符书,沟连神界正神。 他在数次雷劫恍惚中也见过,比青女赠送图卷完整得多,但他还是没能观察到全貌。 今天看见的大地,比他以往所见都更清晰且完整。 “这是……” 他猜到了一个答案,但相当难以置信。 道尊淡淡道:“大罗天真身。” “大罗天真身!” 答案跟他想的一样,依然令人难以置信。 道尊道:“你去的地方,就是他体内,拥有真实星辰日月,可惜还是神灵体内小天地而已。” “你去过?” “境界低时曾入秘境,窥得一斑,得不到大罗天认可,无法自由行动于那方天地。” 管中窥豹,即知天地本质。 林默不得不佩服他对事物的理解和明悟。 这棵道树为何会生长在大罗天真身上?大罗天真身又为何会在这个地方…… 一切就像一团乱麻。 正如道尊所言,走马观花看不清风景。 他还是道行太浅,差距来自时间。 道尊道:“很可惜,大罗天只是一具尚未成就真神的尸骸,我们所在这棵道树恐怕是某位得道通天的高人,留下的一粒道种,借助真神不灭肉身养分培育出的一座体外天地。” “这些有据可查还是推衍?” “以天地真实为据,凭细节推衍。” 第253章 桎梏 林默望向重新显现出来的各个天地,有的光点很耀眼。 “他们都还好吧!” 道尊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放心不下?” 林默嘴角扯了扯,“是人当然就会放不下。” 他的回答好像答非所问,放心不下和放不下只差了一个字,但意思却大不相同。 道尊似乎并不在意小小的用词差异,微笑道:“你又不着死,将来有大把光阴陪他们。” 林默摇头,正色道:“我不认为失去躯壳的人还能称作自己。” 他抬起手,指了指离得最近,光点最亮,空荡荡的那座天地,“正如平尘,他真的还是你的弟子?” 道尊脸上微微变色,笑容却不改,“你才刚刚回到这里,居然能知道这些!” 林默没有看他,继续望着脚下天地,喃喃道:“不过就是你将大弟子某些记忆灌注给了他,让他误以为自己就是罢了。” 他抬起头,直视道尊的眼睛,“在你眼中,世间众生皆为棋子,为达到目的,尽可利用的棋子,你和你那些背叛你意志的弟子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永远达不到你的成就,也就永远无法对你造成威胁。” 道尊依然在笑,瞳孔深处已经有了杀意。 林默也笑了起来,笑容相当真诚,“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惊才绝艳,无与伦比,比如斩三尸,分神修行,最后合二为一,突破天人,这让你远远超过当年与你一同登天斩神的六位同伴,成为当之无愧的九天之主。” “然而你很清楚,你的修行是有瑕疵的,长此以往同伴终究有超过你的一天,所以你趁他们无法超越之前,斩去了他们的肉身,将一座天地变成他们的囚笼。” 道尊脸上的笑容变得很不自然。 “修道登天,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你高无可高时,也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你传下十二条道脉,让你的传人们去帮你归拢人心,凝聚气运,只有气运,才能帮助你稳固住现在的境界,拥有通天彻地的神通。” “当姜厉也悟出这一点,你就利用我抹去了他的存在,钟家老祖同样如此,不是吗?” 道尊道:“我若怕他们分走气运,亲自出手又有何难!” 林默笑道:“这就是气运的妙处所在,没人能完全掌握这方天地间的气运,你只是天地间借居客罢了,并非真正的主人,因此你借来的气运有诸多因果纠缠,如果你亲手杀掉帮你归拢气运的人,气运便会对你造成反噬。” 太虚天地骤然死寂。 天空静如琉璃。 蓝天、草地、远处红色的高山,就像一幅凝重的水彩画。 “就算借居客,我也是天地主人,哪怕你参透了大罗天奥秘,在这方天地下,你同样不是对手。” 道尊放下茶杯,原本握杯的手泛起银光。 那是剑锋才有光彩。 林默没有惊慌,神情镇定。 “我的躯壳,不是那么好借的东西,很早以前,我就害怕有人对我夺舍,所以我宁可舍弃元神出窍,将神魂与肉身熔炼一体,你我之间通常意义的战斗,毫无作用,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道尊食指微动,重新握住了茶杯,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现。 “别忘了,你熔炼元神时所用的方法从何而来,当初通过了真提点你,无非是怕你在登天路上遇上小姜那种人而已,事实证明,我的未雨绸缪起到了很还错的效果。” 林默叹了口气,道:“论谋划,我的确和你差太远。” 他目光遥望魔域,那里有一点极其亮眼的光,“顾林就是你留的后手?” 道尊嘿嘿笑了起来,“看来你在大罗天悟到了很多东西,难怪一出来,就能知道这些。” 林默嘴角上扬,“一个人心静下来的时候,不但能感知天地,也能看破很多迷障。” 他慢慢啜着茶水,淡淡道:“你既想用我这副躯壳冲破天地禁制,进入真实天地,又梦想着有一天回归这座天地,掌控世间生灵,所以才留了一缕神念在顾林身上,帮助他借天人陨落散道,突破自身瓶颈,成为天人,等你离开时,或许还会帮他拔高一截,让他掌控九天,不至于大权旁落,让你无路可退。” 道尊也在喝茶。 不回答就是默认。 林默说道:“有一点你说对了,大罗天所赐的这副躯壳,在九天之下,很难与你对抗,天时、地利、人运皆不在我。” 道尊微笑道:“想明白并不容易。” 林默道:“是不容易。” 道尊平静地道:“我会尽量保留你的元神完整,帮你重炼一副天人之躯,将来你也是你骨肉的一份助力不是。” 林默摇头,“我从小就不喜欢接受别人安排,长大了还是这样,你要想拿走想要的东西,就得拿出你真正本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啪的一声脆响。 茶杯碎了,茶水顺着指缝滴下,却没有落地,漂浮着向天空飘去。 涓涓细流被阳光照亮,无比光辉。 茶杯里的水获得了自由。 人呢! 一道淡雅平和的剑意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 此时的他正如一柄剑,皮肤在熠熠生辉,照亮天地。 光照之处皆是剑。 道尊静静看着他,眼里隐隐也闪动着剑光。 大地闪动着剑光。 天穹浮云里也闪动剑光。 整个九天太虚皆在他识海中,整个天地皆是他剑意牢笼。 他的本命剑。 天地。 心有多大,意有多宽,剑意就能覆盖多远。 林默不是这方天地掌控人,论剑道,他已经不输道尊,差的只是天时地利气运。 于他们这种级别而言,战斗不再拘泥于身体上的一拳一脚,一刀一剑,而是对天地万物的掌控。 有利因素全部在道尊一方。 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剑意将他的剑意压缩在一片极小的咫尺方圆。 微风轻拂大地。 绿草如毯。 两人相对而坐。 林默与道尊对视。 中间那些茶具再也经不起天地间凌厉的剑意,砰然炸碎,茶水变成一粒粒比雾还细的水珠,融入天地。 林默身体上的剑光黯淡,仿佛一寸寸被天地间更强大的剑光压回躯体。 他的脸也越来越苍白,眼神也失去了往日锐利。 “明知徒劳,何必受此痛苦。” 道尊看着林默说道:“天地皆为我剑,你走不出这方天地,就永远不可能摆脱我的剑意束缚。” 林默说道:“你的剑同样来自大罗天真元所凝结,品级不会比我的剑更高,不过不得不佩服你,能将这么一把剑重新与九天同铸,使其成为我这把剑的剑鞘,这些恐怕都是你万年以来一直为此做好的准备吧!” 道尊颔首,眼睛里面充满一种欣然,好像老辈人看着出息的晚辈。 慈祥的目光并不表示心软,反而是对自己算无遗漏的意得志满。 林默微笑道:“你应该知道,真正的剑鞘其实是我,你这把天地牢笼的剑,困住的只不过是我的身体,而非我的剑。” 道尊没有反驳,承认了他的判断。 炼剑峰孕育的天地灵剑,一旦剑鞘毁损,剑必回归,这个道理少阳剑宗三岁小孩都明白,九天道尊何尝不知。 他夺舍林默,就是因为那把剑。 那把剑是独一无二的开天钥匙,是他打破天地桎梏的关键。 林默突然笑了起来。 “你会失望的。” 一道光从他眉心亮起,很小,很细,如果不是光芒耀眼,凭肉眼都很难看见。 道尊怔住。 震惊写满了整张脸。 他想做点什么,突然发现什么也做不了,至少现在他做不了。再强大的仙人也没办法阻止一个不受他控制的人自毁身体。 “你不怕我杀尽你朋友和爱人报复?” 很难让人相信,掌控天地万年,一向沉稳的道尊会如此歇斯底里。 林默在笑。 完美的脸庞上也有了丝丝裂痕,看起来就像一支晶莹剔透的瓷瓶表面,慢慢开裂成片。 “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别人觊觎也好,偷窃也罢,永远别想从我这儿夺走,寂也同样如此。” 道尊咬着牙,“我会拘押你的神魂,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留在世上的一切被我一一抹煞。” 林默还是笑,“那又如何?” 道尊死死瞪着他,一张脸扭曲得可怕,牙齿咯吱作响,“你会后悔!” 林默道:“不,你也没法拘押我的魂魄,你忘了我的魂魄已经和肉身熔炼一起,肉身破碎,魂魄也一样烟消云散,我的剑能彻底斩除元神,你还能不知?” 他大笑着。 剑光从身体上下透出,整个身躯光芒四射。 “本来我自己没法毁去肉身,好在有你的剑意帮助,来时天地皆同力,蜕去躯窍得自由。” 道尊伸直手臂,五指虚握,想要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林默整个人碎了,像一尊被人用大锤敲破的瓷器。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从碎片中冲天而起。 无视天地剑意,无视一切规则,刺破天穹。 道尊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 他能掌控天意,却对小小的一把剑无能为力。 这把剑并不属于九天,不在他掌控范围内。 剑光后面拖曳着无数金色丝线,丝线中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竟然看不清。 剑光似乎并未远去,也未像往常一样坠入五源大陆,回归西崇,而是停留在天幕,如一道闪电游走不定。 “这是什么?莫非林默没死?” 只有剑鞘尚存,灵剑才会停留。 道尊燃起一线希望。 就在这时,剑光骤然下沉,划破天地。 他突然感觉到气血翻涌。 登天斩神之后,他已经再未感受过这种压力,即使当年斩杀六名同伴肉身,初融天地的他也做得相当轻松。 体内灵剑突然像不受控制,努力冲破他躯窍束缚,化作一道幽光,迎上落下的剑光。 两把剑并未相撞。 幽碧天地突然停在半空,剑尖朝下,仿佛在迎接王者归来。 明亮的剑光继续下落。 无数金线从剑光中生出,迅速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各种色彩的圆球漂浮其中…… “林默!” 道尊喉咙里发出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惧的低沉吼声。 “没错,我又回来了。” 一个完整无缺的林默重新出现在视线中。 看起来与刚刚破碎的林默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几乎。 变得更加完美,更加匀称,更加锐不可当。 “你没死!” 林默看着道尊说道:“你这种腐朽的老家伙都不死,我怎么舍得去死,还得感谢你,帮我打破了大罗天赐与的桎梏,要不然,天人瓶颈我还真的没办法打破,充其量也就是半步天尊而已。” “怎么可能!” 道尊喃喃低语,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默重新回到他面前,盘膝坐下,茶具奇迹般重新回到面前。 这一次泡茶的是他,道尊变成了客人。 天地仿佛换了主人,就连悬停半空那把剑也不再回到他的窍腑。 万年以来道尊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一种空虚无助。 好像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在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遮掩身上哪个部位。 林默根本没抬头看他。 “其实很多年以前,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大罗天很强大,问题是强大如他,为何也会陨落,以至于只剩下残魂,也就是说大罗天同样无法避免僝弱的神魂被人斩杀的命运。” 他好像在说一个故事,语气极其平淡。 “神魂如何变强?像你们一样,斩去部分神魂,重炼肉身,再次修行,然后合二为一?” 道尊一言不发,小口喝着茶水。 “那样确实能让元神变强,但还不够,和大罗天自身淬炼的不灭之躯相比,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你不是以炼丹之道将元神与肉身紧密捆绑?”道尊终于开口。 林默道:“没错,那样能更好保护元神,至少不易被某些宵小觊觎掠夺走肉身。” 他笑了笑,缓缓喝了口水,“你想过没有,不管你怎么做,元神都不可能炼成肉身一样。” “鬼修!”道尊反驳道。 林默摇头道:“鬼修其实也没有脱离窠臼,极阴环境就是他们的另一个躯壳,当然这是元神天然弱点,脱离肉身,即使天人也无法常年经受日煮罡风煎熬。” 他看着道尊眼睛,“你应该也想过这些,也做过尝试,不然怎么会有魔域存在,然而你失败了,所以才会借火之真源炼成魔躯。” 道尊道:“你怎么可能成功?” 林默笑道:“你忘了我用炼丹的方法炼元神了。” 道尊眼睛一亮,却没有多说什么。 林默道:“不过我也没能成功。” 第254章 留恋 道尊知道还有下文,不然解释不了他现在的状态。 现在的他几乎融入了整座天地,而不是借用,天地就是他,他就代表天道,甚至远超天道。 “虽然没成功,但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摆脱束缚,就必须超脱大罗天的赠与,试想你既然始终依赖天地,又如何能超越天地呢!” 林默笑得很开心,眼睛清澈如水洗蓝天。 “这也只是一种想法,前提是元神不受这副躯壳约束,且能将躯壳全部天地转移进元神内,迈出这一步很难,艰难到凭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他笑眯眯地看着道尊说道:“好在有你,你的能力也是半步天尊,你我合力,正好可以打破我躯体外壳,我也有寂,他能将我的整个小天地连同元神带离,小天地没了躯壳依附,只能自行寄居元神内,元神本无实质,这样小天地才会有一个无限扩展的空间,如此一来,就能完成我的想法。” “不过这很危险,毕竟没人尝试过,能不能成全凭运气。” 他长长吐了口气,“好在我赌赢了,明知必死,孤注一掷,结局还算不错。” 道尊心沉了下去,面色铁青。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呢!” 剑意笼罩九天太虚。 这才是剑气天地,只要他想,剑气可以充斥整个九座天地,将一切全部抹杀。 道尊连本命剑都无法驭回,他只能用自身真元抵抗。 一切都是徒劳。 他借用的天地之力如今已无法借用,主人收回了他的一切,然后用它碾压曾经的借用者。 “我会保留你的记忆,等你走进幽冥,我想六天会很热情迎接你的到来。” —— 大雨下个不停,明明才初秋,凉意却提前来临。 顾林受益匪浅,已经能看到天人门槛近在眼前,好像随时一步就能跨过去。 淅沥沥雨声中,他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第一次见他,还不知道和他的关系。 “雨又大了。” 顾林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么一句,可能是不好意思吧!毕竟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血缘关系看起来是紧密的纽带,其实一旦分开太久,这种纽带同样会变得虚无。 林默嗯了一声,一直看着他的脸。 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头顶,好像尽力表现亲热的父亲,却因为双方不熟而显得笨拙僵硬。 顾林没躲。 其实内心并不想接受这份亲昵,但又有一点点渴望,希望得到这个人的认可。 心情很矛盾。 人生又何尝不是处处充满矛盾,尤其像他们这种古怪的家庭。 林默抚过他头发的手放到了背后,指缝间夹了一条黑线,正如蚯蚓般不停扭动,他手指轻捻,将黑线捻成粉末,手掌心冒出幽蓝火焰,将粉末彻底烧成白灰。 “雨确实大了。” 他附和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林道:“需不需要进屋去坐坐?” 林默道:“你需要修行,下次,下次再说。” 顾林笑道:“真的!” 林默略显尴尬,摸了摸鼻尖,道:“有的是时间,不用着急。” 真让坐下来慢慢聊,估计也找不出话题继续,索性不打扰他修行。 有些话心照不宣就好。 他相信顾林能够理解,也能够体会。 —— 一步迈出,他已经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热闹的铺子中间夹着一座香火冷清的庙观,门额上挂着‘尊庙’两个字匾额。 掉漆发黄的木门,边沿有了虫蛀痕迹,淡淡香火气飘出门缝,很快被不远处飘来的浓郁烤肉香冲淡。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院子里面屋檐下只有一个粗手大脚的婆姨对着一只大脚盆捶洗衣裳。 看见林默进来,先是意外,然后皱起额头,相当不满地说道:“你谁啊!不敲个门就乱闯,知不知这什么地方?” 林默笑道:“我找人。” 婆姨见他油头粉面,锦衣华裳的样子,无名火起,呵斥道:“本观再小,也是隶属君上,你这登徒子狗胆包了天,色胆蒙了心,敢跑这里消遣……” 说着话,湿淋淋双手就从盆里提出来,顺手操起旁边斜搁的叉头扫把,就要把这不着四六的年轻人叉出庙观。 “刘婶。” 一声轻唤,大脚婆姨便停下,“观主!”语气仍带着愤懑不平。 “旧识。” 那声音从大殿内传来,林默感到心跳加速。 加快步伐,想尽快推开那扇阻隔视线的门扉。 “不用进来,有事开口便是。” 林默抬起的脚,轻轻放回原地,“见一面都不敢?” “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徐渝的口气很冷漠,但林默却能感受到她纷乱的情绪。 “很多事情都有人刻意安排,你我没必要为他们的阴谋而自责终生。” 林默看着大殿的门,沉声道:“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消除,你还担心什么?” 徐渝沉默良久,说道:“也许有人刻意安排,选择总是自己做的,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林默反驳道:“都是迫不得已,何来选择!” 徐渝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意已决。” 此言一出,不管门外林默再怎么说话,她都不再作声。 身后有人说道:“我也帮你劝过。” 林默没回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略带愤恨说道:“若非你把她藏在这里,何至于此。” “那可就冤枉死了我了,若非我带她离开,指不定现在怎么着了呢!” 顾若水来到他身边,一脸无辜,说道:“既然你来了,说明有些事情已经了结,你如今有通天彻地之能,冤枉我这么个弱女子于心何忍。” 林默不敢与她对视,“你是弱女子?” 顾若水眨着眼道:“总不能打我一顿吧!” 林默拿她还真没太多办法,只能瞪眼。 然后他叹着气夺门而出,顾若水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走出很长一段路。 熙熙攘攘人潮如同身边流过的光影,本应喧闹的街市寂静无声。 林默回头,看着数十年容颜未改,却洗尽铅华不带一丝妖媚的顾若水,“你不想问问道尊怎么样了?” 顾若水笑了,笑得很平淡,“你怎么觉着我会关心他,这么多年,我见他的次数还不如见你更多。” “你不关心这个,跟着我干嘛!” “准备跟你商量下儿子的事情难道不行?” 真是太行了,真他娘的没有比这理由更充分的理由。 林默当然知道她所求非此,顾林很快就能迈入天人,不管留在魔域,还是飞升天人界,根本没人能对他造成威胁。 他还是只能停下来,静静听着顾若水的唠叨。 …… 渡船上,青女坐在船舷栏杆上,呆呆看着深暗,不停喝着酒。 受伤颇重的姚紫嫣和柳凝霜居然也没有去闭关休养,而是一左一右趴在栏杆上喝着闷酒。 韩必立和二师兄若非伤势太重,此时怕也一样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都在牵挂着一个人。 没有人能对付九天道尊,这个道理就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烙印在每个修行者心里面。 林默再强,面对道尊的结果也只有一个字:输。 至于输了之后会怎样,这才是他们担心的。 “青女,你师父究竟有什么打算?你跟他在那边这么多年,他难道没提起过?” 青女也满脸忧色,仅仅比她们好上一点。 “师父说他有办法,你们信吗?” 姚紫嫣不停叹气,不停往嘴里灌酒。 柳凝霜倒是没叹气,就是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 她一拳重重砸在栏杆上,“难道我们就这么傻等着?” “不等着还能怎样,他们去了哪儿,你知道?” 姚紫嫣尖锐的语气倒不针对她,内心的焦急,让所有人心情都不怎么美好。 青女忽然瞪大了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物。 柳、姚二人背对甲板,看不见身后,但她们能看见青女异常的神色。 “怎么了?” 青女从栏杆上跳下,一下子扑到某个人怀里。 她们回头,这才看见心中所想那个人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笑容。 “你们……” 没等问候话出口,两具温暖柔软的身子已经投入怀中,四条手臂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青女自然被挤去了一边,只能拿着葫芦忿忿灌酒。 “你不会走了吧!” “说什么,我也不会放手了。” 林默费力抽出一条胳膊,摸着鼻子,他根本没办法甩开她们俩。 “师父要不要喝点,我让船上准备点酒菜?” 青女觉得很尴尬,没话找话。 林默点头,除了点头,他也做不了更多。 很快,严夜洲和韩必立也被甲板上一阵阵哄闹吸引出来,看见林默一左一右挂着两人,没有下楼,离得远远地颔首致意。 林默小声道:“这么多人,能不能先松手!” “不能。” 一左一右的口气都相当坚决。 幸亏赵罗吟修行较慢,一直留在神界,不然三个女人,两条胳膊真不够分。 他只得拖着两人穿过甲板上看热闹的人群,来到二楼。 严夜洲笑而不语。 过了好一阵,韩必立长长吐出口气,忍不住问: “结果如何?” 林默艰难抬起右臂,喝了一小口酒,道:“我站在这里,结果还用问!” 韩必立道:“那道尊?” 林默道:“很友好地把他送去了他曾经最好的六位朋友身边,我想他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聊聊,也许是一百年,也许几千年都说不一定,反正最近不太可能出现了。” 严夜洲道:“怎么做到的?” 林默道:“他太自信,太自大,又太依赖天地无穷无尽的力量,所以他就输了。” 天地无穷无尽的力量岂不正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 姚紫嫣也忍不住问道:“难道这有错?” 林默笑道:“没错,但天道会变,也会重新改变他的态度。” 严夜洲也笑了,“这么说如今你才是九天主人。” 大家眸子里都在发光。 林默正色道:“错了,九天的主人从来不在这里,他也许正在天外看着,也许就在我们身边,不出去看看,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数万年以来,没有人打破过九天桎梏,九天外有什么? 连最早繁衍在这片天地间的神灵也不知道。 如果有人打破桎梏,会给这九座天地带来什么?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都对这个问题充满憧憬,却又产生出深深的疑虑。 对未知的渴望,对未知的恐惧。 渴望使人进步,人类从未停止过探索未知的梦想,然而未知的危险也是横亘在他们心里一道过不去天堑。 林默手里掌握着开启未知世界大门的钥匙。 他却还没有想好是不是利用。 做出决定很难,做出一个无法预知后果的决定更难。 这片天地中有着他最珍惜的一切。 爱情、亲情……所有的情感就像一条条斩不断,扯不开的线,羁绊着他的心,拉扯着他的身体。 他对这一切的留恋让他很难放下。 —— 彩云楼。 陆离大腿上躺着一个脑袋,正痴痴望着他那张几近完美的脸。 宫素好像一直就看不够。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无法打扰她看这张脸的兴趣。 所以她一句话都不想说,哪怕刚接到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也不想用这个消息扰乱心上人平和的心绪。 这时,一个人闯了进来。 彩云楼谁敢闯楼主闺阁? 闯进来的人自然不是彩云楼的人。 曹炼师瞪了眼宫素,正好宫素的眼睛也在瞪她。 “玉寒楼传来的书信你没看?” 曹炼师明显带着质问口吻,质问对象自然不是陆离。 陆离看着宫素。 “嗯,看了,未来得及给陆郎说。” 宫素这才直起身子,面不改色解释了一句。 曹炼师像抓着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这么重要的大事你都隐瞒,难道陆郎关心事情,在你眼里还比不上陪你这点小事。” 上兵伐谋,杀人诛心。 陆离赶紧打圆场,“什么事直说就是,没必要吵吵闹闹,多煞风景。” 突然间,他又开始羡慕起林默来。 只怪自己当初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结果弄成现在这么个结果。 齐人之福不好享啊! 齐仙之福更不容易! 第255章 终究要走出这一步 陆离听着林默回归,斩杀了两位天人,数百名七楼两城修行者,随即被道尊带走的消息。 震惊让他忘记了埋怨宫素知情不报。 令他更震惊的是,上一轮震惊尚未平息,更大的震惊就出现眼前。 那是三个人,连体婴儿一样的三个人。 中间是个男的,两条胳膊上各挂着一个女的。 宫素反手握紧衣裙上一条彩带。 来人悄无声息穿过彩云楼大洞天重重禁制,出现此地,修为之高令人无法想象。 好在两个女的都有一面之缘,不然她已经出手。 陆离在笑,大笑,笑得都快直不起腰。 宫素马上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五指松开,悄悄放下衣带。 曹炼师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 这人的名字对她们可以说如雷贯耳,却从来没有见过真颜。 林默苦笑,抖了抖手臂。 左右两人还是死死抱着不放,生怕一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两位仙子楼主忽然感觉欣慰,她们喜欢上的男人也很优秀,而且绝对不会像眼前这位,说不见就不见,一走就数十年之久。 “恭喜,恭喜,几时能喝上喜酒?” 陆离的口吻打趣的意味更多,先前对林默诸多震惊和抱怨,这一刻仿佛烟消云散,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自负。 林默道:“陆兄,陆兄,兄长在上,林某哪敢僭越。” 宫素赶紧道:“形式不重要,若林大仙人真想喝,我们这就准备。” 陆离嬉笑的那张脸马上拉长成一张苦瓜。 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他站起身,本想把着林默的肩膀,谁知两女寸步不让,只得作罢,悻悻道:“先喝接风酒。” 酒宴很快就摆上桌。 洞天内物资充裕,就缺一个好厨子,宫素也不是能做一桌好菜的勤快人,摆上桌的下酒菜全是瓜果仙蔬。 “将就点,这地方只有这个。” 陆离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好友。 事实上林默也说不出什么,他连腾出手端酒杯的机会都没有。 被人喂酒的滋味看起来美好,实际上感受相当不愉快,总让人产生一种被绑架的错觉。 “你杀了两位天人?” “道尊也走了。” 林默神色平淡,像在说一件极其无关紧要的事。 陆离差点没把喝进去的酒全喷他脸上。 “你做掉了道尊?” “嗯!” “你现在就是九天之主?” “嗯!” “嗯,嗯,嗯,你除了嗯,能不能说说怎么办到的?” 陆离急了,差点没挽袖子给他脸上来上一拳。 两位楼主赶紧左右拉住。 从灵雨倾盆的浓郁来看,林默所言非虚,试想一个九天之主都能斩杀的人,岂是她们这位心上郎君能打的人物。 林默笑道:“怕打击到你道心。” 他把手从姚紫嫣怀里抽出来,略带歉意看了她一眼,拍了拍陆离的肩膀,“乘这机会赶紧修行,到时你我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有什么?” “外面?” “对,外面。” “九天之外?” “当然,一个人走实在孤单了点。” “那得等多久!” 很难得,骄傲如陆离也有了几分忐忑。 “我想百年,最不济两百年够了吧!”林默冲他眨着眼,“别告诉我,你真那么不中用,两百年还无法达到天人大圆满吧!” 陆离当然不会承认。 曹炼师道:“我们的祖师花了数千年也未能达到,怎么能要求陆郎两百年做到这种事。” 林默道:“不是你们祖师不中用,他们的修行从一开始无论走哪一条路,最终都会紧跟道尊的后尘。” 他看着陆离,“试想天就那么高,你想替天行道,又如何能大过天去。”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陆离怔怔无言,若有所思。 四女也一样,各有所悟,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良久良久,曹炼师开口道:“照你的说法,得跳出道尊所传下来的修行窠臼,方能找到真正的破天之路?” 林默点头道:“确实如此,然而此路极难,重点是超脱,我相信陆离有这个悟性。” 陆离一言不发,眯着眼睛望着天。 林默不想打扰他,主动抬起手臂,看着姚紫嫣。 他的主动反而让姚紫嫣不知所措,红羞了脸,喃喃道:“你要不走,也不用这么做。” 林默笑道:“我是准备带你们回苍鼎山,这次就算要走,也会提前告诉你们。” 姚紫嫣欣然挽起他的胳膊…… 宫素看着眼前三人消失,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难道我们修行的所有道法,注定都是一条断头路?” 陆离视线从天空收回,笑了笑,说道:“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修行其实就是盗化天机,领悟天道越多,你就无限接近道尊那面牢不可破的天幕桎梏。” 陆离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说道:“如果你不跳出道尊的思维范畴,如何能挣脱天道给予的束缚。” 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林默凭借的是大罗天赠予,走到了天幕高处,见识了真正的人身天地广阔,最后借道尊天地的外力,内外发力,打破罗天束缚获得大自由之身,从而超越道尊,反以天地之力将其镇压。 天时地利气运缺一不可。 陆离一旦天人合一,又将如何跳出窠臼? —— 苍鼎山上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大家都纵情享受着胜利喜悦。 天人坠落,众多洞明天真仙一战身死道消,七楼两城联盟名存实亡,再无威胁五源天宗可能,战争已经实质上告一段落。 青莲仙界,作为承上启下,仙人统治之界,战争落幕后,各大福地重新恢复生机,在新的规则下蓬勃发展。 魔域已经没有了界城,相互往来畅通无阻,都同属道脉,原本便没有天然分歧,虽说如今因为分割太久,小摩擦时有发生,然而在大一统交流的前提下,这点小冲突也仅仅是滚滚历史洪流中小小的不和谐音符罢了。 神界十二脉瓮城依然矗立。 但从神界到青莲不可逾越的规则已经打破,无论神族后裔还是妖族,皆可在十二道脉监督下随意游历青莲,祭主和一些次神还能去洞明天走走,见一见曾经旧识对手,把酒言欢。 青莲修士也可在得到神界邀请的前提下,进入神界腹地,帮他们开采各种矿物,炼制各种精金;以前花钱便能穿过归墟偷猎的行为已经被禁止,转而代之的,是神界自行组织的一些神兽交易,所以流入青莲的神兽量并未因此减少,反而比之前多出了一倍有余。 变化不能一蹴而就。 所有的变革都会在战争的改头换面下,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林默也乐见这种水到渠成的改变。 顾林数年后便天人合一,成为新一代魔尊,天人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占据了一处广阔的神殿天地。 陆离也一样,晋级天人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难度。 青女比他们更夸张,直接开启了大罗天秘境,成为继林默之后,第二个能一念进入大罗天的异类。 接下来,谁会成为第七个天人?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五源天宗一众自行开天的飞升者身上。 细数起来,新晋四位天人,全部来自五源大陆,这也让知道内幕的洞明天真仙们又羡又妒。 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幸运儿! 没有追求的修行者还能称作修行者? 谁都知道天人界也不是无限可以飞升去的地方,何况天人比真仙寿数绵长得多,一旦别人先行,就意味着后者登顶之路难上加难,说不得还会与前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道之争。 和天人掰手腕,那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天底下谁敢说能学林默对天人说宰就宰。 因此现在青莲仙界和洞明天自行兵解坠落幽冥,希望去五源大陆重新修行的仙人比比皆是。 幽冥六天那里万年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得到过诸界重视。 五源大陆迎来了朝气蓬勃的全盛发展期。 百年间,竟有高达五十余人自行开天飞升,其中是不是有前某位真仙记忆转世不得而知。 林默想去追根溯源自然能办到,毕竟幽冥六天如今与他兄弟相称,经常坐在一起把酒言欢,畅谈九天未来。 打破天地屏障,进入未知天外。 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他不像道尊,心有余,力所不逮。 上一次挣脱罗天躯体桎梏那一瞬,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天穹至高处那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存在,也能感受到那层隔膜后面隐隐透出的空旷和未知的力量存在。 他很担心,一旦打开,那股未知力量或许就会乘虚进入这方天地。 这里有他最值得牵挂的一切。 他不想结束眼下的美好,更不想因一己之私,造成九天之下无可逆转的浩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静的岁月正如无波静湖,看不到一点变化。 偶尔的宁静能让人放松,心情惬适,数十年如一日的光阴却令人感觉焦躁。 林默从来就不是一个安稳于现状的人。 他在等。 等陆离有一天悟破天道,等青女青出于蓝,等顾林真正摆脱道尊为他套上的枷锁…… 大道未知,需人同行。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间还是会投向遥远的方向。 那是他心里永远的遗憾。 “该不该跟她道一声别……” 林默低语喃喃,向着虚空一步走去,消失在了五源台峰顶。 下一刻,他出现在人潮人海的街市。 繁华的长街上,有一扇陈旧斑驳的门。 比上一次来,更加破败。 天空夕阳如火,染红了屋顶青瓦,整个画面有一种静谧萧瑟的凄然之美。 喧闹和嘈杂仿佛被这扇破旧的木门分隔成了两个不同世界,院子里很安宁。 林默没有去推那扇门,闭上了眼。 庙观内传来低声诵吟的经文,那是一个女子在诵念,充满虔诚,蕴含执着,嗓音却略带沧桑。 他听得出,这是几十年前某位才高八斗的经道师重新编纂的道藏经颂,主要以步虚词、赞颂灵章为主。 其间内容主要指向他这位九天之主的存在,当然也有魔尊、幽冥六天、新天人的诸真宝诰。 而这一段,正是对他的赞颂祝祷。 五味杂陈。 昏黄余晖泼洒身上,仿佛将他与天地残红融为一体。 微风吹过,撩起了他鬓旁发丝,卷起一地枯叶,沙沙作响,仿佛与庙观内经文一唱一和。 许久…… 夕阳落下,天边只剩一抹残血。 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木门。 虽然他并没有用肉眼去看,却已经用神识感受到了庙观内青丝下的缕缕银白。 心头上那道坎仿佛天底下最深的堑沟,有人能轻松推倒填平沟壑,有人却只能一辈子站在看不到底的天堑另一边,凝望深渊。 无论一生多么顺遂,总有不如意。 伤心与美好构成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一把坚不可摧的长剑何尝不是经历千锤百炼,反复打磨,方才砺出锋芒。 林默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散。 下一刻,他出现在顾林身边。 不远处便是茫茫血海幻境,他挥了挥衣袖。 血海砰然消失,真实的火之真源现身。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天坑,火红的熔浆不断被热浪抛起,喷向天空,化作万道火蛇洒落地表,与炽热的熔岩一起流向深不见底的山下。 顾林看着他,脸上带着笑,“不喜欢血海?” 林默摇头,“没必要利用这个控制魔域发展,你真想当一辈子魔君?” 顾林道:“你是要把九天之主交到我手上?” 林默还是摇头,沉声道:“我不想在一道尊留下的一重枷锁下,再给你套上一重,予夺之间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楚。” 顾林道:“你也不能?” “不能。” 林默叹着气,“道尊就是在九天上想得太多,所以桎梏越来越多,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他。” 顾林也在叹气,道:“这么多年,我还是没办法挣脱他留下的樊笼,所以没办法陪你走这一趟。” 林默目光遥望远方,淡淡道:“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有些路总要有先行者,不能指望着每走一步,都有亲人、朋友同行,当你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身边人总会越来越少,大道独行,本来就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 “你不想看看我的弟弟妹妹们精彩的一生?” “你们的精彩是你们的,何必徒增伤心。” “就不再等等陆师伯和师姐?” “他们也许有他们自己的造化,所以我的等候,无非是我在为胆怯找借口罢了。” “几位姨娘舍得让你走?” “不舍得又能怎样?我留下,注定只能看着他们慢慢衰老,一个个离我而去,不如先走出去,去寻找我们在这里真正的意义。” 与天同寿,所有修行者孜孜不倦追求的最高目标,然而当达到这个目标,生离死别却是无法逃避的残忍折磨。 他说他想通了,也正基于此。 顾林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林默指着天空,“我希望你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走出那里。” 顾林笑了,“会的,一定会,我觉得这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的问题,而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有信心是好事。” 林默向前方走去。 一团白光吞没了他的身影。 天穹深远处,出现了一道剑光,比太阳更亮。 第256章 终章 天外之祖 “终究还是离开了。” 林默依依不舍望向脚下几座天地。 这一刻,他看见了苍鼎山,看见了五源台,看见了高耸的玉京山,十二楼五城历历在目。 魔域之地顾若水正坐在高大的王座上,大殿空空荡荡,不知在想些什么?徐渝端坐蒲团,轻敲木鱼,银丝飘逸。 柳凝霜在五源台最高处,面前围着一群年轻人,听她讲道;姚紫嫣则靠在旁边的树干上,若有所思望着天空。 梁佩儿也快悟天洞真,此时正在五源台闭关做最后冲刺,而胡胖子自战争结束,就一直沉睡,几十年如一日,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出关,睡成什么境界。 严夜洲面对丹炉专心致志,不远处照岁也在一群孩子讲道,有的来自青莲,有的来自神界,甚至好几个还是化形未全的妖物。 有教无类,这是五源台立下的规矩。 王屏峰已经正式接任五源天宗宗主,平时也很少在苍鼎山逗留,洞明天已经有了五源专属洞天,虽然比不上十二楼五城大洞天,品级也不算低。 重阳已经贵为琼华城长执,王懿已经飞升来此,与他结成道侣。 季长卿和豪末经常结伴一起四处游历,两人好像从来没宣布过结道侣的消息,然而在五源天宗所有人心目中,已经把他们当成了一对。 韩必立破后而立,如今洞真大圆满,离天人合一只有半步门槛,随时有可能先于严夜洲登上天人界。 浑苍、解贯两位也如愿洞玄,进入洞明天,成为五源天宗长老级人物,并且结成双修道侣,大有再上一层楼的干劲;谷涵阳和他们一样,如今整天跟王屏峰混一起;李家夫妇及路生、何玉辉、蒋常吉等人也都止步元婴,毕竟天分有限,突破洞天对他们来说不啻登天险途。 吴正新等人同样如此,他们又回了魔域,成为凌云魔君麾下专门负责与青莲贸易的官商。 凌云魔君就是高长霄,林默很早以前就从道尊嘴里的话推衍出了这个结果,他却从来没去拜访,此高长霄并非彼高长霄,他认识那个高长霄,事实上就是道尊一缕神念占据的躯壳。 情况相同的还有平尘,一直以来,他也没有去过天人界与平尘叙旧。 景晖楼依然在十二楼地位崇高。 姜家依然手握一脉至高权柄,虽然整个附属福地没有了,下属山头也不再存在,但新的秩序并未给姜家深厚的底蕴带来太多影响,相反他们利用强大的人脉和资本,垄断了青莲不少紧俏物资的买卖,实力更胜以往。 战争中逃过一劫的卓家同样如此,没了福地间地盘划分,生意做得更加有声有色。 …… 画面在进入天幕最高处那一刻,凝固成了一幅画卷,徐徐卷起,直至不见,变成一卷九天江山图,随风飘起。 林默闭上眼,将画卷收入识海,睁开时,身边光线交错,扭曲,进入一处无尽虚空。 一道熟悉的身影突兀出现在身旁,身板极宽,一身肥肉直颤,朦朦胧胧,似虚似幻。 “胡胖子!” 林默惊呼起来。 脑袋拧下来也想不到,这死胖子竟然会出现这里。 他张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胡涂看着他,脸上得意溢于言表,“别想丢下小爷一个人逍遥,上次就跑了几十年,这次竟然敢不给小爷打个招呼就溜,你活腻歪了不是?” 说着话就抡起他那比大腿还粗的胳膊,跃跃欲试。 林默摸着鼻尖,极其无奈地道:“你这家伙成天睡觉,我能叫醒你!” “好像……不能。”胡涂嘿嘿直笑,拳头抡到他面前,变成了手掌,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林默道:“先说说你怎么就突然来了这里。” 他上下打量着胡涂,发现他的状态很奇怪,既非肉身,又不纯粹是元神,境界也很虚无,像极了幽冥六天,又没有幽冥六天必须以幽冥极阴之气来稳固元神的束缚。 纯粹,极致的纯粹。 整个身躯如同无垢琉璃般,透明得能看见身后扭曲的光线。 胡涂眼睛里流露着茫然,不停挠着后脑勺,“我也不知道,正梦着到处漂呢!突然就看见你到处告别,然后就跟了上来……”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不就来了。” 林默哭笑不得。 “你跟家人道别了吗?” 胡涂瞪大眼睛,“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 说着便想掉头回去,发现四周皆是虚空,哪有回去的路。 他不停搓着手,嘴里喃喃:“这该如何是好,要是佩儿知道,还不急死。” 林默也只能干瞪眼。 他想过等陆离,青女,论境界悟性,好像他们更有可能陪自己走出九天,可等了几十年,才想通这并非易事,怎么也不会想到,尚未天人合一的胡胖子能突然参天悟道,成为大道同行的伙伴。 扭曲的光线渐渐消散。 如同深暗一样的星空出现眼前。 这是一片完全感受不到灵气的星域,也没有上下四方的分别,星空镶嵌在无边黑暗中,遥远,却无比真实。 脚下踩着一片虚无,再远,便漂浮无尽黑暗中的一片巨大陆地。 不,不是陆地,那是一具身披甲胄的尸体。 就这么静静地在无边黑暗中漂流。 大罗天真身? 九天之内,他看过无数次,始终难窥全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全部的大罗天尸骸。 正当犹豫着是不是去大罗天身躯上看看,一团流光从远处飘来。 旋即他发现自己和胡涂站在一条潺潺流动的河水中,耳畔响起水声,远处缓缓荡来一艘船。 船上有人,头上戴着斗笠,轻摇船橹。 林默神情泰然。 九天有主,能立刻感应到他们破天而出的人,只有这棵栽种在大罗天尸骸上道树的主人。 随着小船靠近,缓缓停下,船夫抬起头,露出斗笠下苍老面容,看着两人,他脸上浮起了笑容。 “总算有人出来,二位道友,上船吧!” 长河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延伸何方,河水也非真实存在,而是精粹到了极致的灵气凝聚。 林默把着胡涂肩膀,微笑着一步踏上小舟,胡涂体沉,踩上去时,小舟猛地一沉,灵气之水差点漫过船舷。 老者一脸笑容瞧着这心宽体胖的家伙,开始摇动船桨,缓缓驶向远方。 林默递过去一壶酒,也给了胡涂一壶,自己拿着那只小藏海葫芦。 “老夫种了不少葫芦,你就捡了这么一只?”老者瞧着他手里的葫芦,笑眯眯地说道。 大家不熟,这种开场白也算不错。 “没在玉京山住过,这支也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林默回应道。 老者点着头,捏碎壶口封泥,往嘴里倒了口酒,叭叽着嘴,过了半晌,才见他将酒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眸也亮了,苍老脸上仿佛透出了光彩,皱纹也好像突然少了很多,喃喃道:“很久没尝到别人酿的酒,都快忘了什么滋味。” 林默道:“你想进九天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老者瞥了他一眼,道:“你试过把一条龙扔进小水塘会发生什么?” “水会全部溢走。” “那不就结了。”老者翻了个白眼,继续喝酒。 胡涂对老者的态度极其不满,握拳在船舷上敲了几下,“别倚老卖喘,整天装神弄鬼,烦是不烦。” 听他口气,好像认识这老者,而且还见过不止一次。 老者竟没有还嘴,神色尴尬,讪讪道:“哪有,我教你的,你不都学会了,不然你咋会在这儿。”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胡涂就愤懑不已,大声道:“要不是你这老家伙,我能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糊里糊涂跑来了这儿……” 他嘴里骂咧咧不休,半天林默才弄明白,原来每次胡涂梦中修行,都会遇上这位老者,而且每次一拉着他聊天就是老半天,等胡涂睡醒,少则一年,多则数十年光阴便悄然而逝。 “敢问老丈尊号?” 林默还是相当有礼貌的,眼前老人根本看不透境界,他可不敢像胡涂张口就骂。 老者叹着气道:“我是个没家没根的可怜人,创造这片天地,仅仅是聊以自慰的家乡复刻罢了。” 他像众多老人一样,唠叨着讲述着一个极其的古早故事: 曾经有一片美丽的星空,那里有一颗蓝色的星辰,上面生活着无数跟林默他们一样的人。 刚开始,人都是星辰上那些自称神灵妖族的奴隶,过得相当艰苦,朝不保夕,其中也有一部分成了神灵使者,得到神灵青睐,授以一些延年益寿,沟通神灵的方法。 有人从这些方法中找出了一条成神之路,开始觉醒,一代又一代人登天弑神,取代神灵成为人类主宰。 当他们认为神灵已经全部被消灭,自己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他们发现,能提供修行的灵气,随着神灵消失,渐渐稀薄,再也无法将自身修为传给下一代。 然后新的神灵再次降临星辰,给他们带来了惩罚。 由于这一次神灵数量众多,他们这拨斩神者根本无力抵抗,被迫向四处流散迁徙,大罗天便是他们其中一员,修行最接近神灵的那一个。 然而神灵们并未因此放过他们,跨越整个星空,对他们进行了无休止地追杀。 老者就是迁徙者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员,无数场战斗中,身边朋友、亲人一个个陨落,大罗天也在其中,最终造就了老人通天悟道,强势崛起,斩尽了追杀他们的神灵大军,流落到如今这片被称为失落之海的星辰中。 他很清楚,神灵依然存在于星辰大海,要想保留家乡仅剩香火,只能再造出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家园,并且还能让后世子孙有源源不绝的修行灵气,壮大族群力量,这样才能在无尽星海中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 于是他利用大罗天尸骸,造出道树天地,将家乡仅剩的人们放入天地中,也将斩杀后的神灵魂魄重组,重现家乡数万前神灵统治旧貌,且制定了无数规则,令天地按照他的想法运转,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更多更强的后人,将来与他一起保护自己家园。 事情如他所料有序地发展。 数万年后道尊如同当初家乡星辰上众多崛起的修行者一样,登天,斩神,成为道树天地主宰,然而老者万万没料到人心的私欲会阻碍他计划顺利发展。 道尊一家独大,严重限制了道树天地的发展,他的私心也将后来者全部挡在了身后,也正因如此,他始终得不到老者制订的天道规则认可,永远无法脱困而出,直到林默和胡涂的出现…… 认可林默的寂,便是大罗天体窍内本命物显化,也是进入罗天身体天地的一把钥匙;而胡涂的剑舟,则是老者所制订的道树九天规则凝聚显化,当胡涂炼化入体,梦行九天,规则便会与老者神魂沟连。 也就是说,哪怕林默没能最终斩落道尊,消除他给九天筑起的无形屏障,胡涂也会有一天仗剑走进九天之域…… 故事没有太多新意,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利用手边一切资源,保留家乡火种的过程。 现在保护者又多了两个,以后也许会更多。 总有一天,他们会组织起一支不输天外神灵们的强大力量,重新找到一处适合生存的星辰,重建家园,抵御外侮。 这就是老者等候数万年想要达到的目标。 现在还远远不够。 已经超脱九天的他们也无法再次回到道树天地,正如老者所言,一头庞然巨物的天龙如果进入九天会造成什么,不止天地浩劫,还会让道树天地马上变成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影响极其深远。 好在他们已经有三个人,没有了道尊阻碍,走出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陆离、青女、平尘、严夜洲,甚至玄镜、张家老祖……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