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这一生》 第一章 少任侠 “太白,作业写完了吗?” 身骑白马,腰佩宝剑的李白,和吴指南一溜烟地往街市上冲去,身后传来他娘亲月桂的叫喊声。 刚到市上,李白和吴指南就看见一个泼皮,抢了一位妇人的绣花篮,还把人一脚踢翻在地。 二人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劫财还是劫色,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事能忍吗,肯定不能忍!李白当即翻身下马,拔出宝剑,拦住这厮的去路。 那泼皮见有人阻拦,径直冲过来,要把这拦路之人一把推开。 李白从小习剑,功底好,下盘稳,被这泼皮用力一推,李白竟经纹丝未动。 泼皮见状,知眼前这少年不是一般人,怕是不好对付,于是他用尽十二成功力,一脚朝李白小腹猛踹过去,把李白踹了个趔趄,要搁一般人,早就人仰马翻了。 吴指南见李白吃了亏,趁那泼皮立足未稳,在背后猛击一掌,将他打翻在地。 泼皮知道打不过,扔下了妇女的绣花篮,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落荒而逃。 第二天一早,正在背书的李白,听见屋外有人咣咣砸门,“李白在哪,出来!” 月桂赶忙上前,“二位官爷,所为何事?” 原来是昌隆县的衙役要传唤李白,“有人状告李白蓄意伤人,县老爷命我等传李白上堂。” 正在扬州的李客,收到家里的书信,说李白仗剑伤人吃了官司,请速速回家商讨对策。 李客将生意上的事稍作安排,便日夜兼程赶回四川。 那日在街市被李白和吴指南打跑的泼皮,名唤梅林森,原是一个街头混混的,按说他抢劫在先,李白吴指南见义勇为在后,这事应该就这么了了。没成想,他却恶人先告状,到县衙把李白告了。 李客干的是大买卖,他的业务范围涵盖物流、贸易、金融,是当地首富,也经常打点各级官员、乡绅名流等,这些人,不看僧面看钱面,对李家多有照顾。 这次却很意外,一个不知道衙门大门朝哪边开的小混混,要告富商的儿子,县衙不仅受理了,而且传出话来,李白这次搞不好要受牢役之灾。 李客明白,这就是那个贪赃枉法的县官又缺钱花了,于是他准备了白银二百两,给县太爷送去,果不其然,那小混混,第二天就撤销了状子。 李白,有两个哥哥,李寻和李常,一个在三峡,一个在九江,帮着父亲经营这家里的生意,李白觉得做生意,就是些鬼打架的事情,他的兴趣是在街上打架。唐诗里常见的“结客少年场”说的就是李白这种“不良”少年,李白自己在《侠客行》里说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不是吹牛逼,他的剑术高,师承源自仉督氏,仉督氏可以追溯到孟子的母亲仉氏,他们居住的地方叫督亢,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里的“图”,就是督亢地图。 常在街上混,哪有不砍人。这一回,李白仗剑伤人吃了官司,他家里一面出钱摆平,一面想着,任由这孩子这么疯下去,以后就废了。 李白天资聪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但家里有钱,又身处闹市,他尚且不具备“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定力,所以李客意识到,必须把他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静心读书。 李客给李白选的老师,是戴天山的隐士赵蕤。 把李白送到戴天山学习,更重要的目的,在于指望天生有才的李白经名师指点,日后以才能入仕,光宗耀祖。 第二章 匡山读书 赵蕤,祖上是文翁的嫡传弟子。他本人并不以诗词歌赋闻名,而是一位纵横家。正如他自己在其《长短经》中所言,“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而他生在了一个和平的大一统时代,所以当益州长史苏颋向朝廷推荐他的时候,他拒绝了。原因无他,英雄无用武之地耳。 他拒绝的,还有李白。 李客与赵蕤,素有交情,当年赵蕤搬来这大匡山中隐居,就是李客帮忙安排的,日常的吃穿用度,李客亦多有帮村。 既然是个隐士,自然不便收徒,“若是今日收了李白,明日还有李黑、他日还有李太黑、李太白,那我这大匡山,岂不真成了结客少年场了!” 李客倒是不急,“赵先生不必急着答复我,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的。” 这日清晨,赵蕤正品茗,忽闻林中响动,似有人来,正迟疑间,李白从林中闪出,穿着一件不太合适的僧袍,腰里还佩着宝剑,“你是这大匡山中的神仙?” 赵蕤看着他的宝剑和僧袍,知眼前这少年,便是李客的儿子李白了,“你仗剑伤人吃了官司,如今在大明寺暂避?” “我与小伙伴吴指南,仗剑行侠,曾手刃数人”,李白自豪地说道,“这回这泼皮,我只是踹了他两脚,却让我吃了官司,差点还要坐牢。” 李白想起昨日父亲从赵蕤这里离开以后,到同在大匡山中的大明寺,告诉李白,赵蕤不愿收他做徒弟。于是接着说道:“我父亲跟先生相识,我也十分仰慕先生,想跟您学习纵横之术。” “你尚年少,文章已有一定造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今来我处,想与我学这纵横之术,又是为何?” “我曾许拏云志,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答道,“然我家商人身份,无科举的资格,纵有好文章,却无用武之地。 赵蕤想到自己,空有纵横之术,“如今这大一统时代,纵横之术亦无用武之地。” “学一艺,成一业,取一官,谋一国,乃至平天下,皆可!” 赵蕤听罢,心里道,这学生,我收了。 李白见赵蕤这般神色,心里明白了,“我这就回大明寺收拾一下行装。” 赵蕤高兴的笑了。 第二天,李白来了,带着他的行李。大明寺的两个和尚赶着牛车也来了,带着李客送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赵老师不以诗词歌赋闻名,不代表他诗词歌赋不行,李白跟着赵蕤,学的东西可多了,纵横之术、诗词歌赋、宗教哲学、医术、仙道之术…… 师徒两人在匡读书,亦师亦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渐渐名声日隆。 时任益州长史的苏颋,向朝廷推荐这对师徒曰“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然而这对师徒,如今都是隐士,你一推荐,我就出山,那不是太没面子了,说得好听一点,这叫不忘初心,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待价而沽。 苏颋原是和宋璟搭档,在朝廷担任宰相的,后宋璟被罢相,苏颋也跟着出任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这次推荐虽未成形,但成功的使李白在唐玄宗那里混了个脸熟,严格来说,是名熟,这才有了之后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 第三章 小试理想 李白“五岁诵六甲”,就是五岁的时候发蒙,六甲是唐朝当时的识字课本,“十岁观百家”,到十岁的时候,诸子百家都读完了,“十五观奇书”,到十五岁的时候,各种奇书也都有所涉猎,其中就包括赵蕤老师的《长短经》。 整个年少时的学习,除了大匡山,就是大明寺了,日后李白在大唐大放异彩,乃至“光焰万丈长”,都是年轻时在蜀中学习时打下的坚实基础。 李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他们家的祖上,一直到他父亲这一辈,都是西域碎叶城一带做生意,唐高宗设置安西都护府,碎叶城正式纳入唐帝国的版图,李白的父亲在李白5岁的时候,居家迁回了内地,居住于剑南道益州府昌隆县(后避唐玄宗李隆基讳,改为昌明县)青莲乡。 不得不说,李客的经历够得上传奇的,他们家好几代人混迹于西域,那些地方,滴水难寻,他们迁回四川之后,却做的是水路运输的生意,果真是生意人的好头脑。 然而也正是这生意人的身份,使得李白很痛苦,有钱有什么用,一点地位都没有。而且想改变地位,也很困难,因为商人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李家想改变身份,只剩下察举征辟这一条路了。 这条路,早在李白年少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那年李白十五岁,李客花了点钱,在他在昌明县弄了个小吏做。在古代,官是官,吏是吏,相当于现在领导干部和科员办事员的区别,而在唐朝胥吏的地方更低,就是官员的佣人,任打任骂。 李白这性格,那受得了这个啊! 有一天,李白赶着一头牛经过县令堂下,县令夫人欲加诘责。李白便吟诗致歉,“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必问牵牛。” 县令听到李白的诗,觉得这小伙子可以,有点才,可以当我的书童。 有一次,县内发生大火,火灭后,县令作诗云:“野火烧山后,人归火不归。”一时想不出下句。李白接口道:“焰随红日远,烟逐暮云飞。”县令就不高兴了,我堂堂县老爷都作不出来,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出口成章,我面子不要了! 还有一次,江中发大水,有一位女子淹死江中,县令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去救人,而是诗吟:“二八谁家女,飘来倚岸芦。鸟窥眉上翠,鱼弄口旁朱。” 这足见某些文人官吏的酸臭,李白随口应道:“绿发随波散,红颜逐浪无。何因逢伍相,应是怨秋胡。”县令听李白诗含讽意,更不高兴了。 李白这胥吏的路,自然是走不下去了,还是回家继续学习,继续干谒吧。 找这些小官,肯定是靠不住的,得找大官才靠谱。 这年春天他出游成都。谒见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苏颋甚赞其才,对属下群僚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鼓励他博览深造。 之后,李白抵达渝州,拜谒了渝州太守李邕。李白高谈阔论,不拘俗礼,引起李邕不满,你虽有才,但是在前辈官员面前,好歹也谦虚一点啊,但是谦虚哪是李白的性格啊,他当即对李邕的不满表达了不满,“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所谓三岁看到老,李白今后的干谒乃至为官的路,肯定不会很顺利。 第四章 相如石室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式说这句话的,是明朝的董其昌,但不知从何时起,稍微有点追求的人的,早就在这么做了。 行万里路,也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李白在少年的时候,就在老家一带开始了游历。 李客从西域迁回内地,为什么选在青莲乡,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跟司马相如有关,因为他他本人非常喜欢司马相如,从小就叫李白读《子虚赋》 李白读着读着,也就很仰慕司马相如了。 在青莲乡北边的梓潼,就有司马相如的读书台。那是在长卿山西边的崖壁之上,在离地面两丈高的地方,凿开的两间石室,不是很宽敞,但放下几张案几,一张床,供一两人读书起居还是可以的,李客第一次带李白来这里的时候,他告诉儿子,当年司马相如在这里读书的时候,这里有三重大殿,大点的旁边,是一座高楼,登上高楼,便可直达石室。 李客看着儿子,“太白,一千年过去了,司马相如还在,石室还在,殿宇高楼不见了”。 李白仰头看着父亲,再看向石室,“父亲,我也要像司马相如一样,文章流传千古。” 吴指南也看着石室,问李客:“阿父,我想上去看看”。 “好,明日你和太白读完书,我们带上梯子再来。” 吴指南这娃从小就十分顽皮,是个狠角色,村里的娃娃没有一个不被他揍的,唯独是“外来户”李白,不紧不挨揍,还对李白言听计从,李客和月桂自然也都十分喜欢这小胖子。 “十二,你去喊一下吴指南,我们出发了!” “好咧!”李白一蹦一跳的叫吴指南了。 李白和吴指南扭头看着李客,听他讲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李白听得津津有味,吴指南却昏昏欲睡,眼看着就是摔下去了,幸好李白喊了一下,李客才一把扶住他。 原是李客牵着李白和吴指南,吴指南说走累了,想歇一会再走。李白说:“我有个主意,不用停下来,你也不会累”。 吴指南着急了,“你快说什么主意?” 李白叫扛梯子的两位家丁,把梯子平着放在肩膀上,然后他的吴指南坐在梯子上面,“父亲,您在我们旁边走,我们坐不稳,您就可以扶着我们了。” “好,那你们俩坐稳了”,李客接着对家丁说道,“走慢一点、稳一点!” 李客决定修复石室。 月桂带着李白和家人,站在大门口,不一会儿,远远望见两匹白马飞奔而来,李白高兴的跳起来,“父亲回来咯!” 李客习惯于轻车简从,每次回家必定是一马、一仆、一包袱,这么大个富商,一点排场也不要吗?其实不然,除了李客不事张扬之外,也是因为四川的路不好走,也许从这时候开始,李白就想好了要写《蜀道难》了,马车肯本开不进来,轿子当然更不行,当官的才有资格坐轿子。 “父亲,石室修好了,我们去看了好多次,终于修好了。” “好,明天我们就去看看。” 李客给石室修缮的十分稳固、安全,小时和少时的李白,无数次到石室玩耍、读书,若不是地处偏远,李白差点把这石室当成家了。 第五章 辞亲远游 李白在25岁的时候,学有所成,决定辞亲远游。他来到大匡山,向老师赵蕤辞行,并写下了《别匡山》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风摇拂槛垂。 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 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另一首不得不提的诗,是《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是李白出川的时候,在平羌江(即青衣江)上所作。如果是正常的出门赶路,其实用不着去青衣江。因为李白的家门口就是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他沿着这条路就可以出川了,而青衣江是大渡河的支流,虽然嘉陵江和大渡河最后都汇入长江,但是赶路的话,完全没有必要跑到南边去。 辞亲远游,重点是游,反正是游玩,当然是先近后远,先把省内多游一游,再去省外也不迟。于是李白便去了雅安一带,然后写下了这首有名的《峨眉山月歌》。当然他一定也去了四川其他地方,只是没有写下并流传下来的诗而已。 这都是游玩的基本操作,只要钱够时间也不赶,都会尽量多去一些地方。李白的辞亲远游,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四川老家。 其实李白有很多次,是应该回家的,但是他都没有回。 他出川的时候,吴指南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但是吴指南在他们游览洞庭湖的时候死了,按照中国人落叶归根的传统,李白应该把他带回四川老家安葬,但是他并没有。他先是就地安葬吴指南,数年之后又把吴指南改葬在鄂州。 李白一共结过四次婚,但是也都没有带新娘子回家摆酒。他有三个孩子,也没有带孩子回去过暑假或者回家过年。 李白离家乡的一次,是晚年被流放夜郎的时候,当时到了奉节白帝城,已是渝州境内了。就在白帝城的时候,朝廷因关中大旱而大赦天下,李白也没有回家,而是当即原路返回,当时还作了一首诗《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没有回过四川,不代表他没有见过父母亲人。李客是个商人,注意是商人,行商坐贾,本来就是到处跑的,人之常情上推断,李白肯定见过父亲,同样的推定,李白也见过他在九江的哥哥和三峡的弟弟。 李白出门闯荡,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向韩长史、裴长史、宰相张说、永王李璘、宋若思等人自荐过,然而却没有得到什么好机会,不想回家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衣无锦就还乡,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很多个夜里,李白也很想家,于是他一遍写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边在那想,“我李十二在外闯荡多年,虽然没有达到自己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但毕竟当过翰林,玄宗皇帝为我调羹,高力士为我磨墨,杨贵妃唱我写的《清平调》,古往今来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解锁这样的成就的,我真想马上就回家,什么事都不干,先吹三个月牛逼。” 第六章 眉州之行 李白之所以在青衣江上写“影入平羌江水流”,是因为去眉州收账,同行的还有大明寺的慈元和尚。 那日李客叫过李白,对他一番交代,这样那样说了好久,出一次门不容易,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十年八年也是常有的事,“另外,你顺便去眉州帮我收几笔账吧”。 去每周收账,是李客安排的出远门前的一次小试。孩子要出远门了,家长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吃苦,就先去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收个账,把钱送回家,孩子要是精神状态还行,那过两天再出远门也不耽误事,要是喊苦喊累,那这个远门就可以不用出了。 李白要去收的,也有一些卖出去货物的应收账款,更多的则是放出去的贷款的本金和利息。 李客是个大商人,手上余钱不少,一般都会想着让钱生钱,开个钱庄票号太招摇了,毕竟祖上是遭了罪出逃到西域的,如今迁回内地才十余年,也没有跟官府结成很硬的关系,最好的办法,是把钱借给寺庙,让寺庙当个中间商,自己从中赚一些利息就好了。 而唐朝的寺庙,不仅仅是个宗教机构,也是个民政机构、还是个金融机构。 寺庙它是有土地田产的,可以自给自足养活僧人,遇上天灾,还可以救济灾民,平日里也可以接济流离失所的人,还有正常赶路的人,借个宿、蹭两顿饭,有钱的给点香火钱,没钱的佛家慈悲为怀,自然都会行个方便。 寺庙,严格来说是,是寺庙的僧人,是不用交税的。这在当时,竟成了一桩生意,买卖度牒,国家分配的度牒很少,想要获得僧侣身份而不用交税的人很多,僧多粥少,度牒的价格被几十万钱一张,却仍供不应求,不少官员因此大发横财。 再加上香火钱,僧人亦不抽烟、不喝酒,吃的是青菜豆腐,于是寺庙总能有些闲钱,遇上附近的农民买种子买肥料缺钱,就拿点前出来给农民应个急,慢慢的,范围扩大了,寺庙就显示出它的金融属性了。 李白他们水路换骑马,再换水路,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到眉州了。 每周,西汉时属临邛,当年临邛有个打铁的,巨有钱,叫卓王孙,卓王孙有个女儿,巨好看,叫卓文君…… 当时李客刚说完到眉州收账,李白便满口答应,“吾愿前往!” 没错,李客安排李白来收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雅州临近卓文君的家乡。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要让李白对经营钱财、运作经济搞搞清楚。 李客是一个心思缜密并且极富远见、格局很高的人,他知道儿子李白的文章才华已有一定水平,将来必能有一定造诣,现如今已经跟着赵蕤老师学了这么几年的纵横之术、政治权谋,但是目前对生意、对经营、对经济,却缺乏了解,而且也不怎么感兴趣,不像李寻和李常,都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好几年了。 正好此番慈元和尚去每周收账,就让李白跟着去,增加一些阅历,尤其是经济方面的阅历,搞清楚了经济上的一些基本问题,日后若是有机会主政一方,也好政治、经济两手都能抓才行啊。 第七章 寻伍千里 这次需要收的账中,有一笔账有一些时日了,那举债之人是慈元和李客相似的以为少数民族的汉子,名曰伍千里,他与妻子党二娘无儿无女,与妹妹伍三娘一起生活。 李白问和尚:“这么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伍千里已经去世,我们此番来寻党二娘与伍三娘,主要目的也不是要钱清账,主要是看望一下这位老友的两位家人。” 在一处叫金堆驿的小集镇上,一驾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不疾不徐,车上坐着三个人,赶车的一人和尚打扮,中间一个胖子,好像睡着了,旁边一位俊朗少年,腰里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宝剑,正在沿途与人打听着的什么。 李白只一心一念的打听伍千里的家眷,他以为要费很多周折,没想到这党二娘、伍三娘几乎人人都认得,问了几个人之后,略一拼凑,便有了下落。自从三年前伍千里死后,党二娘、伍三娘搬到了山里居住,以养羊为生,二人年岁渐高,生活颇为不易,日子过得清苦。 三人找到客店,留下吴指南看着行李、货物、马匹,李白和慈元和尚,带上一顿干粮,去寻党二娘和伍三娘。 天快黑的时候,二人终于寻得一破落小屋,屋前屋后散落着一些羊群,肉瘦毛稀的,屋内透出昏黄的灯光,本该生活做饭的时候,亦未见有炊烟。 慈元正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正屋并未点灯,二人推开侧屋的小门,适才远远望见的灯光,正是自这侧屋发出,屋里交错摆着两张床,两位老妇躺在船上,看样子,是病了。 慈元轻轻喊了几声,二人均无回应。李白跟着赵蕤习得一些医术,便上前为二人把脉,从脉象来看,二人并无大病,就是年纪大了且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 慈元来到灶间,灶台上干干净净的,灶内仍有余火,这二位夫人,看来确实没有吃过晚饭。慈元从水缸了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生上火,拿出随身带来的谷米全部清洗干净,待锅中之水开始炸边,全都倒进锅中,大火煮至锅中沸腾、锅外热气升腾,再小火慢煮片刻,白花花的米粥便煮好了。 二位老妇吃完这白米粥,不一会儿,便恢复了神气,对着二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千恩万谢。 李白见此情形,知道这伍千里当年举的债是收不回来了,不仅债收不回来,还得给两位老妇人留下些许钱粮,不然这二位老人何以为生。 李白叫过慈元,“师傅,这马千里当年举的债,借主是大明寺还是我父亲?” “是你父”,慈元轻声道,“当年我和你父在这金堆驿办事,遇事,伍千里帮忙解决了,后在此盘桓了几日,有事需要当地人出面解决的,都是伍千里跑前跑后”。 “这般甚好,他这账目,我代吾父,免了!” 慈元点头称是。 李白回到屋内,谎称当年他父亲借了伍千里的钱,此番寻来,正是来还钱的,说罢将二十两银子塞给了党二娘。又给二位老妇再次把脉,并写好了方子,主要是一些提高免疫力的方子,待明日在那金堆驿上抓好药送过来,吃了这药,加上那一些银子,这二位的后半生,当安然无恙。 第八章 金堆遇袭 李白和慈元二人,办完党二娘、伍三娘的事,赶回客店,已是子夜时分。 二人远远望见客栈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看那身形,是吴指南没跑了,待二人走到跟前了,才听清吴指南已鼾声如雷。 李白叫醒吴指南,三人各自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白便起身去买药,快马加鞭给党二娘、伍三娘送去,详细交代如何煎、如何服,晌午回到客栈,慈元和吴指南已经收拾停当,等他一会来,三人便要赶路了。 时值正午时分,驿道上少有行人,却远远望见十余驿卒相向而行,为首的头戴软巾,方脸、阔口、大耳,身罩半甲,脚蹬旧靴,脚踝处已磨出洞来,肩上斜挎着一条皮革的带子,袋子上一把胡刀悬在腰间,刀鞘上雕着红色的花朵,十分的亮眼。 三人打量着驿卒,见其余驿卒基本是相似的打扮,就在将要擦身而过之时,其中一人跨步上前,只见此人打扮稍有不同,他穿的一件前面是铠甲、后面是皮革连成的衣服,脸比为首之人更方,对着李白大喊一声:“站住!” “昌明李白、吴指南、大明寺僧慈元,路过金堆驿,猛士可有差遣?” 那脸更方之人问道,“你们一个和尚、两个少年,拉了满满一车的东西,从何而来、所为何事、往何而去?” 话音刚落,车上一个大包滚下车来,扎的口袋散了,金银烛灯台座、翡翠念珠、宝石金刚杵等,散落一地。 慈元赶忙道:“这是贫僧寺中所用之物。” 脸更方盯着李白的剑,“此剑从何而来?” “祖传的。” “你家在安西?” 李白内心一惊,这驿卒,竟知道这把宝剑来自安西。看来驿卒去过安西,观察力好,心思缜密,当年在军中,应该是一员捉生将。 捉生将,顾名思义就是去边境上活捉敌人,然后从敌人那里搞到敌方各种情报的人,属于侦察兵的一种。 脸更方剑李白不说话,继续道:“你刚才自报家门是昌明县人,又说这剑是祖传之物,但我看的你这铸剑的工艺却来自敕勒川,你怎么解释?” 李白正愣愣间,脸更方扭头对着驿卒老大说道:“莫不是逃户之人?” 唐朝当时的赋税制度是租庸调制,有田则有租、有丁则有庸、有户则有调,其中的调不是金钱,是力役,每一户每年都要出一定的力役,但是可以交钱代役。由于税负重,当时逃户的人很多,因为涉及到税赋,官府一直都是大力追查逃户。 追查逃户虽不是这几个驿卒的本职工作,但若是把眼前这几个逃户之人抓起来,送到府衙,换几个赏钱应当问题不大,升个小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白越想越气,竟把我当成逃户之人,他握住腰间的宝剑,暗道,我现在右手飞快的拔出宝剑出,能一剑抹了脸更方的脖子,同时扬手射出左袖中之飞刀,能一刀命中驿卒来打的面门,吴指南亦能制服一两人,但剩下的就不敢确定,加上还是照顾慈元师傅,况且不知道这帮驿卒之中有没有高手,比如脸更方,在安西做过捉生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 驿卒们正欲把李白他们三个绑了,忽闻一声呼喊,“侯十一!” 第九章 渝州之别 李白循声望去,却见党二娘奔赴而来,她口中呼唤的侯十一,便正是这脸更方。 被党二娘唤作侯十一的脸更方,闻声即刻放下了刀,朝党二娘跑过去,毕恭毕敬的叫了声“阿嫂!”两人又小声说着什么,话毕侯十一转身向驿卒们走去,对着众驿卒言语了几句,众人立即松开了李白、慈元和尚、吴指南三人。 党二娘来到李白跟前,带着几分歉意,“恩公,这侯炬与我家那伍千里是莫逆之交,刚才我把昨日之事一一说与他听,眼下他们对汝三人的身份已无半点怀疑。” 侯炬来到李白跟前,抱拳道,“李公子,适才非常抱歉,误将你们当成是逃户之人,差点给你们扭送到县衙,虽然最后事情都会查明,但肯定要耽误你们不少时间,是我太鲁莽了,请受我一拜!” 李白亦抱拳道,“不打紧、不打紧,误会解除了就好。”说罢一笑了之。 “今日天色渐晚,不如今日就在这驿站住下,明日再行赶路,如何!” 李白爽朗一笑,“佳!” 不一会儿,伍三娘也赶了过来,姑嫂二人同几个驿卒,在这驿站的后厨忙活了起来,不多时,几道好菜遍上桌了,重任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李白道:“侯十一好眼力啊,我这把宝剑的确来自安西,是我家老仆丁零奴在战场上所缴获之宝剑,后由安西匠人稍作改造,那丁零奴视作珍宝,待我出生之时,便将宝剑赠与我。” 吴指南道,“那丁零奴我还有些印象,是个通体漆黑之人,幼时日日教与我和十二练剑。” 二位妇人及那几个驿卒,皆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通体漆黑之人! 侯炬大笑道:“昔年在我大唐安西、北庭都护府戍边打仗,无数异人怪物,见怪不怪,也没有时间大惊小怪,在战场上厮杀之时,只需要弄清楚一件事,眼前这人是敌是友,若是敌人,必须先下手为强,若敢迟疑半分,便小命难保!” 听着侯炬娓娓道来,李白这个本就来自安西之人,竟对那遥远的地方产生了几丝向往,“我也想凭着这一身武艺,去边疆杀敌!” 侯炬看着李白的剑,“刚才我见你几乎就要拔剑与我搏杀,最后缘何没有动手?” 李白言简意赅,“打不过!” 侯炬道,“我少时曾学鲁门剑于韩准,他如今住在的那遥远的徂徕山,他日若寻得,报上我的姓名,他必愿教与你剑法。” “徂徕山,鲁门,韩准,我记住了。” 这韩准的剑法,与唐朝的另一位剑术大师、后与李白齐名的剑圣裴旻同出一门,最早可以追溯到孔子的母亲仉督氏,仉督氏生活在督亢地区,荆轲刺秦王时“图穷匕见”的“图”就是督亢地图。 众人纷纷笑作一团。 第二日清晨,李白一行三人,便踏上了征程。 一日之后,便来到了渡口,三人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明日一早便登船,下渝州。 船行在青衣江上,三人站在船头,微风习习,慈元和尚对李白说:“你意决否,出川之前,不再回家看看?” 李白道,“暂不返家了,我二人沿江而下,过三峡,便是云梦、再往前,就到洞庭了” 吴指南道:“听说那洞庭之湖,浩瀚无边,我要一探究竟!” 慈元见这一双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默默的笑了。 李白又道:“云梦有七泽,吾往观焉!” 没多久,慈元和尚便下船上岸,朝峨眉山而去。李白、吴指南,继续沿大江东下,去探索外面更大的世界。 第十章 过三峡 李白、吴指南二人与慈元大师分开后,沿江东下,在十五这日,便到了三峡。 之前慈元带信给李客,告知李白的想法,李客觉得也无不妥,便回信给慈元,叫李白带着这一趟收回来的钱,分别给弟弟李常和哥哥李寻送去,作他们在三峡和九江的运营资金。 子长江上游到三峡,首先便是白帝城所在的瞿塘峡,李白的弟弟李常在下一站巫峡北岸的信陵镇,都这么近了,所以他也不着急去给弟弟送钱了,而是决定先去瞿塘峡走一遭。 李白和吴指南下了船,他觉得有必要给吴指南讲讲这白帝城是怎么来的。 “这白帝城西汉末年由公孙述所建,据说这里的地上经常处处冒白烟,公孙述就把自封我白帝,那这个地方叫做白帝城”。 吴指南呵呵笑道:“应该叫白烟城更合适一点。” “如若在冒白烟之处往下挖,多有温泉水涌出,这当地人,把温泉水打回去,用作沐浴,在浴盆里泡上三刻,起来之后神清气爽,多泡几次,什么腰酸背痛的毛病,慢慢的都不见了,听说妇人泡了这温泉水,肤白如脂、光滑水嫩,不劳朱粉施。” 李白读的书多,讲起来滔滔不绝,“至东汉末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刘备白帝城托孤,把刘禅这小儿托付给诸葛亮……” “啊!白帝城托孤我也曾读过,原来就是在此处啊”,吴指南听得着了迷,“十二,你知道的真多!” 二人从白帝城,慢慢爬上了瞿塘峡,继续往上爬,就到了巫山山顶了,这巫山有十二峰,登上巫山山顶,整个巴东尽收眼底,风景美不胜收。 在这令人心旷神怡之处,一首好诗涌上李白心头,他口中诵道: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 始经瞿唐峡,遂步巫山巅。 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 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 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 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 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 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 周游孤光晚,历览幽意多。 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 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 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 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 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 此番游览白帝城和三峡,李白想起了他好友元丹丘,当时和赵蕤受邀前往绵州刺史府,遇上同师傅胡紫阳一同前来拜访绵州刺史李顒的元丹丘,这天边十二峰,便是元丹丘讲与李白听的。元丹丘也十分爱这巫山云雨,后来还把这巫山十二峰,画了下来,做成屏风,自己没事就坐在屏风跟前欣赏,还带信给李白,叫李白去一同欣赏。 从山上下来,李白第一件事就是叫吴指南准备笔墨纸砚,然后把山上这首好诗记将下来。 第二天,登船继续前行,二人还是像昨天、从前一样,在船上备了酒,吴指南让船夫沿着这北岸走,北岸的水流比那样舒缓不少,这样坐在船上更舒服,也更适合饮酒。 都是爱酒之人,但又稍有不同,酒对于李白是催化剂,斗酒下去,李白才思如泉涌,脑浆迸裂,一首首好诗涌上心头。就对于吴指南,它就是酒,除了贪杯,别无他尔。 两人就这么喝着,李白看着两岸的风景,比刚才平缓了许多,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把吴指南的酒盅都吓掉了。 第十一章 赛乌鬼 “十二,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 “父亲叫给三弟送的钱,我们光顾着喝酒,在信陵镇的时候,忘了下船了!” 船夫看了看二位年轻人,“如今已到江陵地界了。” 李白闻言道:“司马相如所说的‘云梦有七泽’,就是江陵这一片地方了,此番来到,必要一贯这云梦七泽。” 吴指南问道:“这么说,洞庭湖也就在此不远了?” 船夫答道:“正是,此处往南就是洞庭湖了,脚下已属于洞庭水域了。” 这李白、吴指南二人,似乎已经把给李常送钱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如今在他们心里,只有云梦泽、洞庭湖这些东西了。 二人上岸,嗅着与绵州老家不一样的空气,李白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吴指南却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胸闷气促的感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时有时无的。 这时节,应该是农民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季节,然而此时却十分的静谧,李白心中十分疑惑。 两人在田野间漫无目的的走着,远远看见前面碧绿的田间,有好大一片黑压压的,太远了,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有一种随风飘动的感觉,而此时,分明一丝风都感觉不到。 年轻人就是喜欢看个热闹,李白、吴指南二人决定前去探个究竟,有热闹看,可比仅仅闻麦香、看麦浪有意思多了。 就在二人一路小跑的时候,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把二人吓得跌坐在田埂上,只见那黑压压的一大坨,一瞬间四散腾空而起,乱作一团,原来这黑压压的一片,是成群的乌鸦,被这突如其来的鞭炮声、锣鼓声惊吓,鞭炮声刚落,接着又是一阵紧过一阵的笛声,似布谷鸟尖声厉叫,更是把这群乌鸦吓得六神无主,有的撞到树上、有的撞到其他乌鸦身上,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片刻过去,李白、吴指南二人奔过去一看,只剩下一地鸡毛。 李白拉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问道:“请问长者,这是在干什么呢?” 老者看着两位年轻人,“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正是,我二人在绵州而来。” “恩,听口音正是川渝人士”,老者继续说道,“此乃我江陵旧俗,曰赛乌鬼。 “赛乌鬼?” 老者笑道:“乌鬼就是乌鸦,每于春末麦信风吹拂之际,人们便在田间地头摆上桌子,百丈有余,满设,桌上摆着今年新酿的酒、和不知道哪里来的腐肉,这都是乌鸦喜欢的东西,守候群鸦之来,等到成千上万的乌鸦逐渐齐集,众人迅即呼拥以出,各持刀兵锣鼓,围扑鸣击。孩童们则前后群聚,手持‘拨谷笛’,笛声仿拨谷鸟,而尤为尖厉,能把那乌鸦吓个半死。 “原来如此”,李白道,“刚才鞭炮声过后,确实听到了笛声,声音尖厉,震得我耳朵痛。” “赛会的目的虽不在杀戮,倒是这番惊吓威慑,可以让乌鬼数月不敢复来;农家也就度过了下一轮耕稼之期。” 李白听罢感慨良多,赋诗二首,《荆州歌》曰: 白帝城边足风波, 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 缲丝忆君头绪多, 拨谷飞鸣奈妾何! 《江上寄巴东故人》曰: 汉水波浪远, 巫山云雨飞。 东风吹客梦, 西落此中时。 觉后思白帝, 佳人与我违。 瞿塘饶贾客, 音信莫令稀。 第十二章 再逢丹丘子 江陵这地方,有意思!李白与吴指南二人,竟住下不走了。 西晋永和年间,桓温治荆州,合千余年旧城之址与汉末关羽所构新城为一,城外西北近郭一山,叫“掷甲山”,相传为关羽罢战之后,卸甲休憩的所在,山前一驿,也就随山命名,名曰“掷甲驿”。 那都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于李白,这掷甲驿竟有不少因缘际会。 在唐玄宗诛杀太平公主一党时,有份参与密谋的宰相崔湜被流放窦州,没多久又有人告发崔湜曾经与宫人元氏密谋下毒害死唐玄宗,唐玄宗遂下旨赐死,而崔湜在流放途中接到赐死旨意的地方,正是荆州的掷甲驿。 这崔湜与李白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说来曲折,崔湜有个侄儿叫崔咏,与安陆白兆山许家的姑娘许宛有婚约,在提亲的那天,发生一件怪事,崔咏被一只用来献礼的大雁啄伤了眼睛,这婚礼也就不了了之。许宛的婚事耽搁了下来,五年之后再嫁,所嫁之人,正是李白。 有一天,李白与吴指南二人闲庭信马,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掷甲山,突然下起了大雨,没办法,二人只得到掷甲驿躲雨。 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白百无聊赖的看着大雨,远远看见一个道士在大雨中走进了驿站,不一会儿,又来一个道士,又来一个……没多时,竟有几十个道士蜂拥而来,李白好奇,怎么一时间来了这么多道士,一个小道士告诉李白,司马天师要来这掷甲驿。 李白一听,激动得一哆嗦! 司马天师就是司马承祯,是唐玄宗最仰仗的道教天师,大唐自封为老子的后人,道教便是国教,这司马承祯就相当于国师,正好李白也是一个道教徒,虽未正是受箓,若能得到他的青睐,日后不消说受箓,即便登天子堂,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白对吴指南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得回逆旅正衣冠,再把相关的作品带来,呈给司马天师。 吴指南正要说他也要回去,却见李白早已一骑绝尘而去了。 此时,人群骚动起来,想必是司马天师到了,吴指南远远望去,只见一华人服官人,腰束蹀躞带,不知道是谁,一青服老道,想必就是司马承祯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头戴紫冠的年轻道士,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司马承祯看了看吴指南,那么多人当中,只有他是没有穿道服的年轻人,但是跟他卦中算出来的模样又相去甚远,心中正犯嘀咕,难道那一卦竟然出错了? 正在这时,李白挤到了吴指南身边,年轻道士一眼就看到了李白,喊了一句,“李十二!” 司马承祯定睛一看,这李十二,正是他要找的后生。 吴指南问李白:“这年轻道士是谁,怎么认得你?” “他就是丹丘子,之前我与赵老师到绵州刺史府上,他和师傅胡紫阳也在,我与他兴趣相同、年纪相仿,自然熟络了起来。” 司马承祯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们早就相识了,真乃因缘际会!” 元丹丘向双方各自作了介绍,原来这华服官人,乃当朝秘书监崔涤。 这崔涤,乃崔湜的胞弟。 司马承祯的大行程是前往南岳衡山致祭,为前一年唐玄宗泰山封禅的延续与圆满之行,此番到掷甲驿是专程前来见李白的,所为之事,关乎李白的前途。 第十三章 吴指南之死 李白与丹丘子故人相见,免不了多聊几句,末了,元丹丘对李白道:“我还要在江陵呆上一两日,随后便与司马天师前去衡山致祭,今此别过,再见不知何年?” 李白笑道:“若是能在我的老家绵州昌明再见,定当十里华盖相迎。” 望着正欲离去的李白,司马承祯唤声,“十二郎,且留步,天且大雨,带上一把伞把。” 丹丘子闻言,取出一把红色有伞,放进李白马鞍上方的套子里,“云梦大泽,雨雾繁滋,十二郎珍重。此天台山玉霄峰白云宫中之物,向不外传,只今道君所贶,必有其用。” “后会有期!” 吴指南的病情又加重了,之前是偶尔感到胸闷,慢慢的,胸闷变得频繁,发展到间歇性眼盲,后来竟发展到身体呈金铜色,李白与赵蕤学过一些医术,但完全无法诊断吴指南是怎么回事。 吴指南的身体越来越金铜,眼睛也基本什么都看不见了,自是时日无多。 一日,吴指南问李白:“那日在巫山,你没有去给你弟弟送钱,究竟是喝酒误事,还是故意的?” 李白沉默的一下,“确是故意为之。” 吴指南又问道:“那九江你哥哥那里,你也不去了?” “不去。” “这么多钱怎么办?” “自当散于天下人。” 李白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囊昔东游维扬,散金三十余万,又落魄公子,皆悉济之”。 李白与吴指南,这段时间住在一间寺庙,庙里的和尚时不时会来看看吴指南,这天,和尚又推门进来,吴指南不知道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笑脸相迎和尚,说了声,“尚未死”。 但和尚确乎是为了吴指南的后事来的。此间风俗,异乡客途,野死于郊垧之地者,任凭日曝雨侵,岁月既久,骨肉残枯,大多无人闻问;但是若在生前托庇于宅户、逆旅或是寺观的,主家便要施以也就是驱鬼禳灾的礼仪。 那和尚八李白叫出了房间,“贵友的身体状况,可能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他的身后事,你可有从计议?” “我尚未碰到过亲友离世之事,请和尚给我一些指示?” 和尚道:“我知道李郎另有前程要事,暂不能为贵友落叶归根,也须暂为土葬,以待他日,再返灵柩于故里的。” 李白微微应了声诺,表示听见了。亦难免泣不成声。 良久,和尚又道:“看贵友肤色如金,大异于常人,殡礼不当草率——”说到此处,忽然压低了声,改换了十分肃穆的语气,“李郎能诗文,稽古为见识,应知我佛亦是金身。” “彼原非金身,乃是病症,我略通医术,此为肝气尽竭,而太冲脉绝之状,奈何医术不精,遂至此。” “非也,非也”,和尚摇了摇头,“李郎,贵友临终寖成佛相,是大吉祥兆。依山僧之见,此番殡仪,不应简陋其事,也不枉一世千金之交。” 吴指南历历金身,不能视而不见,为了这一世千金之交,让老友最后一程风光,也是应该的。 和尚见李白眉开目朗地点着头,遂道,“近日有一荆州之巫,随行弟子三五过洞庭来,李郎可倩之行驱傩礼。李郎所费无几,而功德大矣;其间繁琐,倾山僧微力,可代为筹箸周全,不外开销些纸钱,大凡是祠祷三日,祈得福佑。” 李白一一点头,应了和尚之意。 忽闻吴指南在屋内大喊:“十二,有老虎!” 李白与和尚一听,懵了,怎么会有老虎,该怎么办? 第十四章 猛虎前临 这寺庙所建之处,虽非深山老林,的那也是依山而建,周围亦是茂密的山林,不消说兔子野鸡,真有虎游窜觅食,也很难发现。 常人都很难发现,吴指南一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睛又看不见的人,是怎么知道有老虎的,若有虎啸,方才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李白与和尚冲进房间,发现吴指南似是受了惊吓,怒目圆睁,口中似是在低声咆哮,手指着门外,一口气提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李白大声呼喊着吴指南的名字,吴指南好像缓和了一些,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李白怔在了那里…… 却听见门外有响动,似有庞然大物在林中潜行,突然间,一只猛虎窜出林来,只一步,便跃至门前。 和尚被这猛虎吓退至墙角,一动未动,虽为佛门中人,平素行善积德,在心理上觉得,老虎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只是心理归心理,在一只庞然大老虎面前,还是有些害怕的。 再看李白,不知道他是没有缓过神来,还是被这老虎吓傻了,竟然没有一丝慌乱,就这样与老虎四目相对,在那对峙着。 忽然间,李白又感到害怕,他自己离老虎竟是如此之近,在它那双睁目直视自己的眼睛里,李白看到了自己,很渺小的样子。若此时,老虎张口,就是一下咬住自己的脖子,他那两颗锋利的尖牙,轻易就能刺穿咽喉;又或者,老虎一掌拍过来,能把头骨拍个稀碎…… 此时身上只有一把短匕首,想来这东西也伤不了这虎分毫,不如硬撑着这局面,还有一线生机。 “太白,太白……” 听见吴指南在呼喊着自己,声音虽微弱,李白却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一时间突然又感觉心情悲痛,这么从小陪伴自己的长大的老友,就要远去了。 李白五岁举家迁回昌明,当时还叫昌隆,后唐玄宗即位,为避讳,改为如今这昌明县。 李白与吴指南两人,同里为邻,自幼就是玩伴,但是两人的家庭境遇却迥然不同。吴指南是匠作之家的幼子,长兄三人,各名指东、指西、指北,都是不读书的白丁之身,先后在二十岁上应府兵征点,充任卫士;不料却于开元四年十月间,三人先后在庆州青刚岭和黑山呼延谷的两场战役之中,力战殉身。这悲惨的死难临门,却保全了吴指南免于丁夫之役。从此混迹乡里,无所用心。 至于李白一家,则全然不同。李客天下行商,颇识时务,所育三子一女,或承传家业,或操习妇功——而独令李白读书。先是,李寻、李常都在十四岁的时候出门远游,分别门户;闺女月圆也在十五岁上遣嫁同邑之子。 但是对于李白,李客却始终听之、任之,容他镇日里呼朋引伴,率性使酒;纵使在结客嬉闹之余,逞其耳聪目明,雕章琢句,拟赋作诗,看来也只是少年游戏而已。 毕竟任人皆知的,商家子弟,于律不许入士流,少年李白的前程,就十分模糊了。李客既然不使这儿郎自立,邻里都看不过去,或问其故,他却说得十分简淡:“彼虽小儿,毋乃是天星种落,容徐图之。” 就这样的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疯玩,家人只由着他们的性子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吴指南却要去了,李白万分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吴指南去了之后,李白依照那和尚所言,做了法事,葬于洞庭湖之边。 第十五章 到金陵 吴指南死后,李白只身一人,来到了金陵。 金陵,乃是春秋旧名。吴王寿梦合北地晋国之兵,连年与楚为敌,至阖闾、夫差父子当国,此地名冶城,专以制造兵器,至句践亡吴之后,才在后来的长干里之地,建立了雄立江滨的一座城池,呼为“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有进取天下之图,乃以长江为天堑,于地名石头——也就是日后的四望山——建立了采邑,设置邑尹,辖属方圆百里,名之为金陵。 此后城址恢弘,地名多变,至秦始皇改为秣陵县,汉武帝复改制为丹杨郡。赤壁三分之后,孙吴倚秣陵为新都,重修石头城,呼为建业。再至司马睿南渡偏安,即位于此,是为晋元帝建康元年,建业便又改名为建康。此后南朝四姓,都城都没有再搬迁过。可是到了唐代,此地州县名号屡有更动,开国之初恢复隋代开皇年间旧制,改郡为州,以安置归降于唐的地方割据势力——名江宁、名归化、名蒋州、名白下。开元天子即位,升江宁为望县,然而当地父老还是多称本土为金陵。 一日中午,李白睡醒没多久,闻得大街上叮叮咣咣的铃声响个不停,似乎有很多匹戴着铃铛的骆驼或者马经过,李白心头高兴,跑去看看热闹,一看才知,是一辆牛车,装扮的粉里粉气的,车身四周挂满了铃铛,牛车正门装了珠帘,却卷起了,里面站着一个美女。 美女也看到了李白,她与李白对视了一眼,竟朝他嫣然一笑,又举起了手中粉红色的拂尘,往上一指,李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座高耸的红楼。 李白还在回味着,美女已经走远了,靠走路已经跟不上了,只得一边追赶,一边打听,终于来到了红楼前,只见门头上三个大字,孙楚楼。 上楼来,继续问,刚才那个手持粉红色拂尘的姑娘是谁,经人指点,见得方才那位姑娘,正在抚琴唱歌,李白便坐下来慢慢欣赏。 所谓诗歌,写出来的诗,唱出来才能成为歌,古代诗歌传唱一个很重要的渠道,就是像孙楚楼这样的场所,李白刚才打听到,这位姑娘叫段七娘,不仅会弹琴、会唱、还会自己写诗,是这金陵城有名的歌妓。在古代,妓是妓,娼是娼,他们的主要区别是卖不卖身,妓属于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娼以卖身为主。 这日李白在孙楚楼段七娘处听曲唱歌喝酒,忽闻马蹄声至楼下而停,段七娘道:“莫非五郎来了?” 众人跟着段七娘迎下楼去,却发现从马上下来的,是一位白发老者,正诧异间,老者行至近前,才发现是一鹤发童颜的少年。 “范十三,别来无恙!” 范十三跟段七娘寒暄了几句,转身朝李白作了一揖,又对着段七娘道:“七娘子这里有贵客,怪不得不嫌我等来得太迟。” 李白还礼道:“昌明李白。” 范十三名唤范宣,是崔宗之的同僚兼密友,此次受崔宗之委托,前来告知段七娘,不日他讲前来赴约,是为赴约,也为告别,因为他将往长安中书省赴任。 崔宗之即后来杜甫在酒中八仙歌中所提到的“宗之潇洒美少年”的那位,三年前与段七娘亦在这孙楚楼相见,分别时约好三年后寒食节再会,却因家中丁忧,如今三年半过去了,他才姗姗来迟。 第十六章 遇崔宗之 崔宗之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日,在来之前,就听范宣告诉他说,段七娘这里有一位颇有意趣的人,绵州昌明来的李白。 直到半夜三更,崔宗之踩在范宣的陪同下,到达这孙楚楼,个人落座,互道姓名,崔宗之不住的大量着李白。李白有些不自在,却也看得出来,他并无恶意。 段七娘却不似平常那样热情,只是坐在那里应付着,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换妆歌舞,任谁也看得出,看起来很冷淡的样子。 崔宗之却并不在意,三言两语之间,得知李白是前一日远游而来,随缘巧遇,居然能得段七娘青睐,还为谱制新曲,一举数章,这是孙楚楼向所未遇之客,也是门巷人家鲜闻少见之事。崔宗之当即吩咐下去:“李侯花销账目,都记在我的账上。” 呼为“李侯”,是把李白当士大夫相看,李白之神采、文采,确似官宦之家、豪门子弟,可是这般称呼,却让李白有些尴尬。 “岂敢?” “听范十三说,李侯谈吐不凡,”崔宗之道,“于今虽在布衣,然而器宇斯文,来日未必不能着绯紫,固毋须谦辞。” 李白听他这么说,想起来吴指南曾说过的话,叹道:“我有一故友,曾道:‘此子读书二十年,也混充得士人行了。’看来,彼言不虚。” 大家只当是李白的自谦之词,崔宗之也跟着大家一起言笑,转眼见李白神情黯然,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倘若一个人自幼饱读诗书,却不能登一科第,始终还是个白身,若不是运气差,每次都没考好,就是家境贫寒,供不起他读书。然而这李白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身于贫寒之家。 崔宗之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转作他语,问道:“敢问贵友何在,考取了功名否?” “他是匠作之子,与某同庚,多年来纵酒使气,前不久死了。” “唉!这么年轻就不在了,太可惜了!”崔宗之颇觉意外,一时无词以应,只好举起了酒杯。 李白和崔宗之对饮了几杯,道:“生不留情,死不留名之言,吾友指南,死于云梦泽畔,藁葬而已,某时时悬念,不能为立一墓、撰一碑、留一名。是我之过!” 自离开大匡山以来,李白每行一程、赴一地,初到或将离某处,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赵蕤那“身外无家”的训诲;他知道,赵蕤的用意,除了不叫他过分的思乡思念亲人,更要紧的,是要回避、掩藏甚至割舍、抛弃他作为一个行商之子的身份。否则,他可能永远无法改换门第,飞黄腾达。 想着这些,难免有些心情沉重,但是有好酒、有美妓、有好诗,李白也就慢慢忘了这些烦心的事情了。 这一晚对饮,留下了不少好诗,比如崔宗之的《赠李十二白》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亭。 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 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 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 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 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 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馀。 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 平生心事中,今日为君说。 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 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 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比如李白的《金陵歌送别范宣》 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 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 四十馀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 白马金鞍谁家子,吹唇虎啸凤凰楼。 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 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 扣剑悲吟空咄嗟,梁陈白骨乱如麻。 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 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 送尔长江万里心,他年来访南山老。 第十七章 初识孟浩然 虽然前一晚作诗饮酒到天明,但第二天一早,崔宗之必须要走,毕竟是到中书省赴任,马虎不得、迟到不得。 崔宗之骑的是驿站的马,走的时候要在渡口把马还了,这驿卒看了崔宗之的文书,也仔细检查了马匹,折腾了好久,但是还不能放行,说是要等驿长过来。 崔宗之大小也是个人物,他的父亲崔日用被封为齐国公,这驿长,是不是要巴结一下,也不好说。 也多久,驿长就到了,累得满头大汗的,跟着他来的,还有一个中年人,一直跟驿长聊着什么文章的话题,说的也不是官话,而是当地的襄州土话,下了马,还聊个不停,非常的投入,简直忘我,李白、崔宗之、范宣三个人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不该插嘴打个招呼。 那驿长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他这位话不停的朋友,终于找到了一个间隙,向崔宗之行了礼道:“这位就是崔五郎中吧,我们光顾着说,还没见礼呢。” 这人一看,赶忙行礼道:“见过崔五郎君!” 驿长把大家引到了驿站的休息室。 这休息室,是一座亭子,比寻常三间五架的屋宇还要宽敞得多。面向大道两面有竹篾密编的墙垣两堵,面向江津烟水苍茫景色的两面则开阔明亮,白鹭州赫然在望。虽然从顶至榻,无不散发着种种来自灯烛、来自人身、来自衣被箱笼的油腻气息,恐怕也是历百数十年熙来攘往的过客之所累积。看来屏障风尘,还真称得上雅净。 “老朽是这江津驿的驿长,龚霸”,驿长介绍完自己,又介绍了他的朋友,“襄阳,孟浩然。” 一礼才罢,范宣便道:“久闻孟夫子隐居鹿门山,久仰久仰。” 近年来,隐居之风随着开科求贤而风行起来,许多具备科考资格却没考上的士人,有的遵循两汉南北朝以来愈益制度化的“献赋”而谋晋身,借文章辞翰之称颂或讽谏,试图打动皇帝,猎取一官半职。有的则随朝廷动静,结交中外大臣,出入各级官署,施展文笔,博取声名。这些活动,看在高门大姓的士人眼中,的确有些尴尬。然而朝廷鼓励,察其情志而悯其遭遇者,也不忍苛责。孟浩然本来就是趁皇帝行在东都之际,前往洛下的群士之一。 孟浩然也是豪爽之人,大笑道:“三年了,一无所获,连圣人的面都没见到。” 崔宗之想起来尚不曾引见这几位素未谋面之人,赶紧道:“汝海范宣,家中排行十三;蜀中远客,昌明李侯十二白,神采、文采俱佳。” 孟浩然已是而立之年,时时感到时不待我,但凡是个人物,就会去看看有没有可能,获得推荐的机会。 这段时间,孟浩然在驿长家里讨论文章,今日一早,有驿卒来报,说是崔宗之经过驿站,因为早早对驿卒有过交代,凡遇到士子文人过驿,都要向他汇报。听说崔宗之还带了两个年轻人,看模样气质,都是读书人,于是二人,快马赶来了。 几个读书人,都是相见恨晚,又略事盘桓,但又不得不分开,只期他日再洛阳或者长安能再见。 临别之时,李白有诗《酬崔五郎中》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 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 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 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 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 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 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 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缅邈。 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 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 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 又结汗漫期,九垓远相待。 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 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 朝游明光宫,暮人阊阖关。 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 第十八章 紫绮裘 送走崔宗之和范宣之后,李白、孟浩然和驿长龚霸,回到驿站继续切磋文艺。 进门的时候,驿卒交给驿长一个白色的包裹,驿长接下包裹对李白说:“李侯刚到金陵两三日,便有玉霄峰白云宫的快递送来。” 唐朝的驿站邮传系统,主要的是军事、政治用途,即为官方所用,但也有经济用途,即为民间所用,当然民用是要付费的。 李白想起不多日之前在江陵的掷甲驿遇上司马承祯、丹丘子和崔涤,当日临别之时,司马天师送了一把紫色的油纸伞,这回又快递来一件紫绮裘,可见这位被玄宗皇帝成为“道兄”的道家上清派天师对李白这位尚未正式受道箓的道教“爱好者”的认可。 道教初入门者,头顶平冠,身着黄帔,属于最一般的制服。从东汉五斗米教传延而成立的天师道,又名正一道,也就是潘师正上推三代所受于陶弘景、下传一代而及于司马承祯的这个教派,其装束就比较繁复:初为道者,头戴芙蓉玄冠,下着黄裙,外披绛色粗布。进阶者则服饰更为精丽,有的玄冠四叶,瓣象莲花,褐帔三丈六尺,不以粗布,而用紫纱,且有青罗作里,光鲜明丽。到了高阶,也就是三洞讲法师的位阶,法服上还饰以纹绣,加九色章黼,如诸天云霞,其灿烂华美,难以言表。 诸人都不知道司马天师邮传来的这一袭外紫内青的长袍——或称之为紫绮裘者,究竟在玉霄峰白云宫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但知绝非等闲服色而已。李白从未受箓为道士,无端收受如此华服,自然着了些惶恐,低声问龚霸:“恕我学疏识浅,不能解此中缘故,这道服,我收还是不收啊?” 龚霸小心的翻开紫袍光滑的表被,露出亮青色的衬里,叹道: “我乃江津胥吏,但倾心慕道数十年,一向闻玉霄峰天下名山,道法严明,此物确系上清派道者法服,没穿之前,必须束之高阁,穿了之后,起坐须时时拂拭,不能弄脏了,脱下来挂着也不得与常服俗衣相邻,更不许赁借俗人服用,总之就是平常的道士是没有资格穿的。正因如此,李侯必须收下更不该峻拒所贶。” 众人皆点头称是。 “司马天师赠我这件紫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此必出于司马上师之厚意,我不敢擅自揣测。”龚霸说着,将包裹覆盖妥当,还于李白手中。 李唐认祖追宗一直追到了老子,这道教就相当于是“国教”,虽然大唐并不是所谓的政教合一的国家,但道教在政治、社会中的地位是明显要高于释、儒两家的。 李白出生的时候,其母梦见长庚星——也就是太白金星——入怀,遂给他取字太白,他长大后信奉道教,以求仙问道为第二理想,此番又得到司马承祯的青睐。想必李白其人其才,早已经通过司马承祯传到了玉真公主和唐玄宗的耳朵里了吧。 后来贺知章把李白称作“谪仙人”,以及后世称他为诗仙,就是因为他信奉道家,道家才能成仙,同样的道理,杜甫称诗圣,因为他是儒家士子,王维称诗佛,因为他信佛。 第十九章 金陵送孟浩然之广陵 几人继续在驿站诗和酒,李白不知是太过投入不能自己,还是用脑过度缺氧了,双眼放空在虚无,忽而又傻傻的看着孟浩然的帽子,那是一顶俗称软脚幞头的巾帽,赵蕤之前跟李白说过这种帽子,它里面衬了皮革,使得幞顶加高,据说是为了包覆假髻。在唐太宗的时候,帽顶还比较低,武则天时期就变高了,唐中宗以后,帽顶上分成两瓣,像一朵莲花的样子。后来就连庶人也模仿这样的穿戴,士人就不乐意了,他们把原本幞头后下垂如带、接颈过肩的两只扁细脚帔剪短,并弯曲朝上,插入脑后系带的结环,所谓曲环幞头。 孟浩然所戴的帽子,便是这种曲环幞头。李白丝毫没有怀疑孟浩然作为一个士族之人的身份,但他也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年近不惑、风度翩翩、文才颇受推崇的前辈,为什么没有一份功名在身? 孟浩然对李白也有着相似的不解:崔宗之对他赞誉有加,司马承祯对他非常青睐,可是为什么看上去也还不过是一个白身呢? 这两人心里都苦啊,对于孟浩然来说,不去参加科考,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是因为害怕,想赢怕输。对于李白来说,他是没资格去科考,又不好对人直说,我出生在低贱的商人之家,没资格。正好大家都知道司马承祯送来紫色道袍的事,那就借坡下驴,科不科考的无所谓,我的主要目标是成仙。 既然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那就作一首诗,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吧! 苍苍金陵月, 空悬帝王州。 天文列宿在, 霸业大江流。 渌水绝驰道, 青松摧古丘。 台倾鳷鹊观, 宫没凤凰楼。 别殿悲清暑, 芳园罢乐游。 一闻歌玉树, 萧瑟后庭秋。 这便是《月夜金陵怀古》 又到深夜,孟浩然举起一杯酒,道:“我孑然一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明天就要出发去广陵了,令我非常高兴的事,居然能在这里碰上闻名遐迩、才华横溢的太白,还有崔宗之和范宣,只望早日再相见。” 送别孟浩然之后,李白到龚霸家里拜访。看了李白来了,龚霸高兴的不得了,把远近乡里的有点文章、有点地位的,能请得动的全请来了作陪,一番又一番的酒与诗。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便是在这个时候作的。 金陵夜寂凉风发, 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 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 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 令人长忆谢玄晖。 还有一首《金陵白杨十字巷》 白杨十字巷, 北夹潮沟道。 不见吴时人, 空生唐年草。 天地有反复, 宫城尽倾倒。 六帝余古丘, 樵苏泣遗老。 就这样诗完了酒,酒完了诗,又在龚霸这里盘桓了几日,李白心里总是想着那段七娘,崔宗之去了东都之后,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令李白没有想到的是,段七娘也走了,他找到那几天给段七娘伴奏的小妓,问她段七娘的去向,那小妓只知道段七娘一行两三人前一日傍晚时分,架着那辆牛车,往东边去了,不知具体是去往哪里。 突然间,李白觉得,这金陵呆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也去广陵看看。 第二十章 广陵城门遇阻 那日金陵江津驿长龚霸自家中赶往征虏亭送别李白,跟他一同前往的,还有家中的一个小仆人,名唤丹砂,自幼跟随主人习道,虽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却为人机灵,办事周到。 吴指南死后,李白便成孤身一人,在即将离开之际,龚霸送别之时携丹砂同来,正是想把他交给李白,让他与李白同赴广陵。 在征虏亭下,龚霸对李白道:“金陵、广陵同属扬州府辖地,风土人情差别不大,丹砂亦曾数次前去广陵办事,对当地比较熟悉,今遣他与你同行,他日广陵事毕,让他回来亦可,继续跟你走亦可。” 李白这几日在金陵,与丹砂多有接触,今日去孙楚楼找段七娘,便是丹砂陪着去的,确实聪明李伶俐,但是把老驿长的得力助手带走,又似不妥。 “若是丹砂跟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我家中还有其他仆人,驿中亦有众驿卒,李郎不必为我担心。” 李白与丹砂二人,辞别龚霸,月夜星途,往广陵而去。 在舟上,李白看着江上、看着远山、看着天外,几日之前,也是在这江中之舟上,身旁一起饮酒之人还是吴指南,如今是丹砂在磨墨、铺纸,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船下广陵去, 月明征虏亭。 山花如绣颊, 江火似流萤。 游苑冠添紫, 涤尘山更青。 金陵一留别, 孤剑寄飘萍。” 李白口中吟诗,丹砂已经全然记下,这便是《夜下征虏亭》 自出蜀以后,到江陵、云梦、庐山、金陵,李白都是以商人的身份,过关查验证件,虽名为“交验”,实际仅仅走个过场,根本没人查,但来到广陵城下,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城门下,好几个军卫在查验,进城的、出城的,都要查。广陵是水路枢纽,全国的第三大城市,行人如织,要挨个查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些个军卫,待过往之人交验完毕之后,先是目视,凭借自己的经验,觉得有问题的,便叫到一边详加盘问、查验,若与交验不符,或者有其他问题,便会被扣留,不准入关。 李白银鞍白马,风度翩翩,在过往的行人、客商之间,非常的引人注目,大概率会被仔细盘查,但这顶着商民身份的主仆二人,却没有往来贸贩之物,也没有接应出入的商家,轻则会被轰出城外,重则惹出官司,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当中要害,丹砂已说与李白知晓,只是李白不解,为什么这广陵交验如此严格?丹砂道:“广陵丰腴之地,当年徐敬业、骆宾王等人反武则天,正是以这广陵为根据地,虽然很快被镇压,但是朝廷总是担心再出什么问题,于是才有城门下的这般景象。” 眼下的情况,只要携带了货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过关,但是这就要到城门口了,哪来什么货物呢? 正情急间,丹砂突然想起,在出发前整理行囊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布袋子,里面记着的都是各种草药,现在只需折出城外,去采的一些草药,便能轻松过关了。 想到此,丹砂低声对李白道:“李郎!我有办法了,我们先不过关。” 第二十一章 抗疫 说罢丹砂调转马头,往城门相反方向跑去,李白还没搞清楚丹砂有什么妙计,见他拍马走了,着急在他后头大喊,“丹砂,丹砂!” 自唐玄宗即位以来,基本上年年都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杜甫的《忆昔》就描写了这样的情景: 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 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 男耕女桑不相失。 凡事总是有个例外,开元十四年,源出于洛阳西北的瀍水原本就流经洛阳城东,复流入洛水。但是在这一年秋七月间,只因为一场连下了六天的雨,瀍水忽然暴涨入漕沟,将邻近各州原本以租运供应往来的船只数百艘一举漂没。由于事发突然,船中皆有行旅客商负贩,竟然在片刻之间,全数灭顶,死者盈千,腐尸随水沉浮,无处无之,这便是疫病的根源。 连当时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王易从都染疾而死,这波疫情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而李白和丹砂来到广陵城下,正是开元十五年,此时,疫情仍在肆虐。 城门口的一群乞丐,见一个银鞍白马的公子哥,追着一个少年大喊“丹砂、丹砂!”,他们也跟在在后面跑,这两位,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跟上去,十有八九能讨点钱粮。 丹砂见一群乞丐跟着,转头对李白道:“李郎,采药的人有了。” “采药?” 丹砂见李白疑惑,便三言两语把采药当货,名正言顺进城的想法说了,李白连声称好。 丹砂喊过来那群乞丐,对他们领头的说道:“金陵李十二郎有大好差事,你们这帮乞丐,想不想干?” 领头的是一名麻袍老丐,他道:“做么事?” “采药。”丹砂将鞭策朝李白横去,笑道,“你们走大运了,我主李郎慷慨,一丁一日十文,如何!” 这十文钱可不得了,在富贵人家看来也没几个钱,但在乞丐眼里,却是一笔巨款,十文钱也可以换一斗米,那可是好几天的口粮。 不等麻袍老丐答话,另一个乞丐抢道:“采什么药?” 丹砂闻言笑了,回身又指了指仍自背负着箩筐、踽踽前行的老媪,像是有条不紊清点什么似的数道:“大黄、白术、桔梗、蜀椒、桂心、乌头、菝葜各两箩,黄连、重楼、木巨胜、麦门冬、地黄、茯苓各一箩,松脂、柏脂有的话,也可以来一箩。” 丹砂继续喊:“若是采得珍奇上药,李郎不吝赀财,另有重赏。” 不多时,广陵城中便有传闻,有一少年,手提竹篮,日夜在城中各里巷奔走,凡有井水之处,便把人都喊出来,将竹篮中的药袋子拿一袋子出来,“这里面的药,乃是大黄十五株,白术十八株,桔梗、蜀椒亦各十五株,桂心十八株,乌头六株,菝葜十二株——以上七味,皆领过上清道明法誓咀,祖师授灵,都用袋子装好了,以每月逢三、六、九日日中,用绳子放入井中,一直放到刚刚好接触井底泥巴,第二天早上把药取出来,放在酒中煎,煎到水开冒的泡像鱼的眼睛那么大,煮到第三次,就可以喝了,喝多喝少都可以,看个人喜好。有两点要注意,一是在早晨家里朝东的房子里喝,二是当天不能吃谷肉蔬果。这个药酒,一个人喝了,一家无疫;一家人喝了,一里无疫。过三天,把药渣扔到井里,接下来这一年,一直喝这井里的水,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大病了。。” 这少年,便是丹砂无疑。 众人见丹砂肤色红润,声音洪亮,与周围这些病秧子迥然不同。又明事理的说道:“这疫病一年多了,死了这么多人,还是不见好转,这小夜的药,有方有据,一旦服食了,就算没有疗效,肯定是害不了人,不如我们就照他说的做吧。” 果然,赵蕤真乃神人也,李白按照他在大匡山传授的医术制作的“投井药”,在城中各处施药不足三月,这满城疫情,就此缓和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琼花楼寻段七娘不遇 李白把这广陵城的疫情都平复了,但是他自己却病了,还病得不轻,都卧床不起了。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医生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己的病。 人一生病,就容易胡思乱想,这病有多严重、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死?然后就会想念亲人、朋友…… 李白碍于身份,不能直接提及父母,而是将对于父母亲人的思念,用“故乡”来作表达——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他也很想念的老师赵蕤,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李白,把自己的近况,和对故乡、亲人的思念,都吟语了出来。虽然似梦似语,但在一旁的丹砂,还是字字清晰的记了下来—— 吴会一浮云, 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 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弃捐, 衰疾乃绵剧。 古琴藏虚匣, 长剑挂空壁。 楚冠怀锺仪, 越吟比庄舄。 国门遥天外, 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 夜梦子云宅。 旅情初结缉, 秋气方寂历。 风入松下清, 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 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 赠尔慰离析。 这便是《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 带病情好转,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了,李白便来到了琼花楼,这是广陵最繁华的场所,跟金陵的孙楚楼一样。 离开金陵的那日早晨,丹砂领着李白,去了一趟孙楚楼,然而段七娘却走了,丹砂只打听到,她往东边而去,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不得而知。这广陵刚好在金陵的东边,琼花楼就是广陵的孙楚楼,搞不好段七娘来到了这里。 李白这番寻段七娘,不为别的,只因为段七娘是一位“故人”——自这一场大病以来,李白格外的思念故人,出蜀以来,送别的人很多,却一个没有再见的,就连先他几日到广陵的孟浩然,也是杳无踪迹。段七娘以奏唱歌舞为生,孟浩然若有诗作消遣,都有可能来琼花楼,即便碰不上他们,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李白寻一雅间坐下,吩咐丹砂去请一班乐师、鼓手、歌姬来,来了琼花楼,当然要诗、要歌、要酒,说不定还能从这些同行口中,打听到段七娘的下落。 这群乐工歌手,没听说什么段七娘,倒是坊间流传的一个“制衣娘子”,与段七娘颇多相似之处。 说是一个祖上内迁至洛阳落户的鲜卑女子,长得好看,十一岁被荐入宫,能歌善舞,尤其是边境之地的什么《幽州歌》、《燕歌行》、《凉州词》等,更为擅长。 没多久,皇帝召集宫女,为边疆的战士制作棉衣,这鲜卑女子在夹衬中随手写寄相思之词,得着那件棉衣的戍卒,偶然发现夹衬的东西,继而最终皇帝都知道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把这鲜卑女子嫁给了那个戍卒。 没多久,戍卒战死,此女流落妓家,人称“制衣娘子”。开元中,制衣娘子心有所属,却一再为属意之人所误,于是他离开了金陵,自东门而出,所过之地,随遇而安,从年前秋日以来,淮南道的楚、滁、蕲、安各州,逐渐流传起一种号称“授衣调”的乐曲,多杂糅边塞风调,听来或寂寥、或悠远、或壮丽,耳不暇接。 传言此女年约二十六七,带着一个年长的鼓手,行走于各州郡最繁华的酒楼歌馆之间,各酒楼歌馆都盼着她来,要钱给钱,不要也给,礼敬有加。 第二十三章 高适不请自来 李白与丹砂这一合计,这女子便是段七娘无疑了,那位心有所属之人,便是崔宗之了。 “只是不知,七娘子如今身在何处?”李白叹道。 丹砂问这一班乐工歌姬,“那‘授衣调’你们会奏唱否?” 其中一位乐师答道:“这个自然会!” 于是一曲带着边地气息的歌舞奏唱开来,那位答话的乐师,演奏的尽得边塞曲所妙,一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感觉跃然于乐曲之上。 就在李白陶醉于这浑美的乐曲歌舞之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了,来人正是高适。 广陵这地方,是个通都大邑,做生意的人非常多,有十个志趣相投的人,人称“维扬十友”。他们每月定期聚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商讨资助哪个穷苦书生读书进学、报国安民。 维扬十友与李白一样,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人,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的那些穷苦书生身上。李白到广陵没多久,就听说的这维扬十友,这维扬十友也从“投井药”的事情中听说了李白,只是无由相见。 无由,却有缘,维扬十友这间聚会,恰在这琼花楼李白所在的隔壁雅间,宴请的穷苦书生,正是高适。 要说按照维扬十友的初心,高适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 第一,他不是扬州人,他是沧州人,出于渤海高氏。 第二,他不是穷苦人家,他的祖父高侃,高宗时军将,曾官至左监门卫大将军、平原郡开国公,赠左武卫大将军。 但是,他现在很穷苦,高适父亲高崇文,于开元七年五月间,病逝于广陵,次年六月,二十岁的高适为父亲迁于洛阳,与母亲渤海吴氏合葬。这一趟移灵迁葬,耗费巨大,非但将高崇文毕生积蓄倾囊而尽,两代以来在广陵购置的房产也抛售给维扬十友之一。 合葬了双亲之后,高适赴长安,干谒父祖旧交,盼能得一个出身入仕的机会。旧交们很热情,都是好酒好菜的招待,临走时还给一些银两,但对于安排个工作,都面露难色,指点他读书应试,方位为上策。 此时的高适,没有读书的地方,也无书可读,又有人指点他:可以赴边关、投军旅、赢战功。高适随即北上蓟门——偏偏北边燕赵诸州,彼时晏然无征战,高适漫游了好几个月,尽人皆以故将之孙待之,多所礼遇,却没有任何一主帅能予大用,事实上也无可大用之事。 此后七年,高适便在父母葬所的梁、宋一带混迹,有时候还下地种田,只要能糊口,不问贵贱,甚至乞讨果腹。却有一样例外,就是无论何时,他腰间的宝剑都在,那是他祖父高侃当年受封为平原郡开国公时的御赐之物,此剑金鞘玉格,宝石镶柄,价值连城。 也是因为曾低价接手高适祖宅的缘故,维扬十友与高适相识,就在维扬十友与高适相见攀谈之际,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笳鼓,一阵羌笛,接着,还有一阵歌声,这歌曲是边塞曲调,前些日子在荆州一带,也听一歌姬名曰“制衣娘子”演奏过,于是才推门而入。 第二十四章 散金三十余万 高适推门而入,首先看见的,是一大帮吹拉弹唱的人,其间有一人,又黑又胖,大眼袋子,身着淡青宽袖袍,头戴黑色系颊牙簪小冠,胸前用金银织丝绳挂着一支精工细雕的筚篥,正在忘我的吹奏,此乐师,也就是先前答丹砂话的那位。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年约二十五六男子,清瘦面容,幞头长衫,正是大病初愈的李白,他正昂首微笑地看着高适,还有他身佩的宝剑。 站在李白身旁的丹砂,也瞧见了高适的宝剑,“来客这柄宝剑,与我家李郎的宝剑相似,似是安西之物,敢问来客高姓大名?” 高适报了姓名籍贯,接着说道:“近日我在荆、襄诸楼馆,无处不歌瓜州调,我在隔壁听见,以为遇见故人,便唐突推门而入,望李郎见谅!” “你所说的故人,可是段七娘”,李白顿了顿,又道,“可是制衣娘子?” “正是。” “那你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只在这维扬荆楚之间罢了”,答话的不是高适,而是那圆脸黑面的乐师。 见众人皆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那乐师赶忙道:“前些日子,我和制衣娘子演奏过,现在亦不可她究竟身在何处。” 丹砂随即问道:“敢问乐师高姓?” “董大,字庭兰。” 原来此乐师真是日后高适诗《别董大》的主人公。 …… 隔壁那维扬十友,见高适久去未回,便凑过来在这屏风的缝隙间察看,及细看那主仆二人的造型,便知此即以太白药投井的李白,他们也正想结识李白,于是也像高适一样,自顾推门而入了。 李白也高兴啊,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只是有些小小遗憾,这雅间不大,已有十余人,再加上这维扬十友,空间就显得局促了,丹砂却笑道:“不妨事!” 说罢喊来这店家的小二,命他们把屏风撤去,两间并为一间,豁然开朗。 这一大屋子人,好不尽兴,尽心之余,李白决定把他父亲给他的、原本是要给兄弟李寻李常做运营资金的三十余万钱,全部交给维扬十友,让他们继续去帮助更多的穷苦书生。 日后《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所言的“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说的就是这段经历。 这维扬十友当中有一个薛姓商人,近期要去蜀地做买卖,李白托他把刚写的《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带给赵蕤。 高适也为李白的豪情所动,在天已拂晓,不得不分别之时,高适主动向李白讨要大作,以作留念。 李白豪爽之人,当即命丹砂笔墨伺候,说声:“立等可取!”便下笔挥毫,一气呵成。 危冠标士行, 长剑来宫钥。 激昂出青云, 扬眉吐然诺。 王侯意气睨, 贫贱襟期托。 一掷急艰难, 千金散灵药。 相亲唯大道, 长忆欢清酌。 对酒推抱怀, 骞鸿齐抢雀。 鸾凤岂同群, 风流自商略。 孔明发畎亩, 少君归嵩岳。 天机付笑谈, 谁更邀名爵? 歧路迎辉光, 朔云下日脚。 宁复计晨昏, 抗手为盟约。 他乡易别离, 缓节逐涕落。 此时的高适,是真心的仰慕李白,佩服他的文才,感叹他的豪迈,只是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三十多年后,还是在这维扬之地,身为淮南道节度使、讨逆大将军的他,面对阶下囚李白,竟没有出手相救。李白当时以加入永王幕府而获得谋逆罪,这是死罪,作为讨永王李璘逆的大将军,李白的事,正是他分内之事,而且李白也向他求救了,不知道究竟为何,他却无动于衷。 第二十五章 拜见季父 在安州的驿道上,一行人往驿栈而来,当头一驾马车,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后面跟着的随从不多,行李不少,待到驿站门前,马车里面的人下来了,是一位官员,看官服样式,六七品官阶,大概率是个县令。 如若是本地的县令,应该是直往县衙而去,所以这位官员,只能是路过安州的赴任或离任官员。 他下车之后,没有急着进栈,而是先在周围看了看,忽然他眼睛一亮,那是一匹身色棕红的健马,碧鬃乌蹄、额白体肥,衔辔鞍鞯锃亮,彩绾皮绦的缰绳崭新,系在驿栈门前石柱上,他心头一惊,这不是他哥哥的坐骑白鼻騧吗?又一想不对,跟哥哥一家分开,至今已逾二十年,白鼻騧即便还在,也不该如此神采奕奕啊! 正思忖间,见一白衣青年朝驿栈走来,身后跟着一位青袍少年,看来是主仆二人,那青年的姿态神情,像极了他李家人。 这位官员,姓李名衍,正是李客最小的弟弟。当年李客内迁广汉的时候,是一大家子人一起回来的,李衍却并不想继续行商,一到中原便与长兄分了家产,自谋生路。此后凭借出色的经商理财能力,从不入流的胥吏做起,历任嘉兴县令、长沙县令,此番是结束了长沙县令的任期,回东都洛阳待职,路过安州。 “白鼻騧还这么健壮啊?” 李白听这“白鼻騧”三字,不由的打量着面前这位大叔,这是一张精神焕发的老脸,肤色黝黑、胡子有点长,油然想起了那位小叔,当年分手的时候,自己不过五岁,印象虽很模糊,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后来听父母说起小叔的情况,再看眼前这位大叔,没戴帽子,穿着官服,必是自家小叔无疑了。 “小侄拜见季父”,李白给李衍行了大礼,又道:“白鼻騧不在了,这是它产下的小马崽儿。” 李白把家里的、自己的近况一一说与季父听。 隔了二十几年,李衍不期而遇这位侄儿,也是十分惊喜,但又有些许失望,出蜀已近两年,却还是干谒无门,流连舞榭歌台之间,似乎对出仕并不着急。 只说李衍这一次来得巧。当是时,一个叫薛乂的道人,正在安州寿山许自正的家里,与主人秉烛夜谈。这位道士,乃此前帮李白带信给赵蕤的维扬十友之一的广陵薛商的弟弟,他还有一重身份,玉霄峰白云宫司马承祯的弟子。 薛乂此番来许家,一为其兄,关于铸钱之事,二为其师,关于李白与许家小姐许宛的亲事。 薛乂也好,许家也罢,既不是户部官员,也不是朝廷颁发牌照的铸币机构,所谈铸钱之事,自然是私铸。 当时在扬州一带,私铸铜钱虽不至于泛滥成灾,但也不足为奇,官府一方面管不过来,另一方面,也是听之任之,因为货币紧缺,市场上都出现以物易物这种最古老的交易方式了。 中国人自古就有存钱的传统,官方铸造的足斤足两的铜钱,都被老百姓收藏了,这东西是硬通货,它有永不贬值的预期。 但这样,市场上流通的货币就少了,于是私铸的劣币就慢慢占领了市场,并且还很受欢迎。比如当官的,他们领到的俸禄是官钱,于是工资刚发,他们就到市场上换成私钱,私钱因为含铜量低,一枚官钱能换三枚甚至五枚私钱,购买力却是一样的。 第二十六章 许宛的婚姻往事 这个时候问题来了,随着私铸货币越来越多,原材料必然的短缺了,铜矿牢牢把控在国家手里,想要继续铸钱,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与大户人家合作,将他们用作储蓄的数额巨大的官钱融铸私币,通常一枚官钱融了之后,再多加一些铅等材料,可以铸成三到枚私钱,最多可以铸十枚,然后双方分账。 许家就是这种藏有万贯官钱的大户人家。 许自正的爷爷许绍,为追随李渊逐鹿天下的开国功臣,封谯国公。许自正的父亲许圉师,进士出身,官至中书令,也就是宰相。许自正最小的弟弟许自然,有一次打猎误射死人,作为宰相的许圉师,出于私心包庇儿子,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但是却被许敬宗知道了,他弹劾了许圉师,从此许家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 许家人带着当年唐高祖李渊赏赐的大量金银财宝,回到了安州,经营田产,积累财富,至此时,已是家藏万贯。 薛乂此次前来,还有一件事,是为了许自正女儿许宛的亲事。 说起许宛的婚事,还是经历了一些曲折的。多年之前,许家与当地的另一个大户人家郝家打算结亲,郝家与许家祖上是姻亲,如今是世交,许宛与郝家的公子郝知礼原本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郝知礼却死于非命,据说的有一天他出门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来几个火球,他避之不及,被烧伤而死。 后来许家又与崔家打算结亲,对象是崔涤的侄儿崔咏。唐人婚俗,双方结婚最少要经历“送日”,即男方提前通知女方婚期;“赠妆”,就是给男方给女方送上衣物、布匹等;“纳采”,双方共约一名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齐全之“全福妇”,为新娘裁衣;“问名”,由媒妁到女家取回了红笺墨书的庚帖,即生辰八字,卜上一卦;“纳币”,即彩礼;“请期”,确定婚礼的日期;“亲迎”,即迎亲。 然而,许宛与崔咏的亲事,在“纳币”这个环节又出问题了,因为许宛上一次的亲事出了问题,这次为了仪式隆重,加了“雁奠”这个环节,取雁之“阴阳往来,夫妇相随”之义,其形式也不复杂,就是准新郎手捧一头用五彩丝绳绑住了双脚和翅膀的大雁,恭恭敬敬给站在家中正厅上席的准丈人拜两拜。谁也不曾料到,崔咏手里捧着的那头大雁,不知道怎么就挣脱了束缚,还啄伤了崔咏的一只眼睛,然后逃之夭夭了。崔咏受了惊吓,一病不起,竟然瘫废了。 接连两次出事,许宛的婚事也就没有人再轻易提议了。 又过了五年,也就是一年前,当时李白与司马承祯、崔涤和丹丘子在江陵相遇之后,后者三人去了衡山,返京路过安陆,许、郝两家人来拜,求问于司马道君,为什么这桩婚事总是发生意外,可否有解? 司马承祯道:“天降异火,意思是不要执迷于在安陆的高门大户去找婚配,飞雁在天,意指要找一一个像大雁一样依天时而动,以过处为家的人。” 这些线索,无非都指向了一个人,就是司马承祯极为青睐,还送他资金道袍的李白。 第二十七章 桃花园之会 关于铸币的事情,许自正不是贪心之人,自然不会去干那种触犯朝廷王法的事情,而薛乂在言语之间提及的这个蜀地绵州李白,却引起的他极大的兴趣。就目前的一直的信息来看,他就是司马道君所卜之人:他出自行商之家,商人属于士农工商四民的末尾,他子两年前辞亲远游,依时而动,随遇而安。 若不是此前遭遇的两次变故,李白可能高攀不上这家,许自正也不会同意与商家之人李白的这桩婚事的,再加上司马承祯亲赐的紫色道袍和大小是个官的李衍,婚事才能成。 司马承祯及其派来的薛乂,在李白的婚姻中,承担起了“媒妁之言”的使命。而正好在此时到了安州的季父李衍,则可以担起“父母之命”的使命。 李衍决定帮侄儿结识一下社会名流,他把安陆寿山的桃花园给租下来,大摆宴席,安州但凡有点头有点脸的人物,基本上都来了,这里面有许家的地位使然,有司马承祯的面子使然,有李衍的身份使然,也有李白的才华和以太白药投井救下广陵城使然。 这桃花园原本也不简单,本是宋国公李令问在安州的产业,后来转卖给了当地人,说起来的也巧,这个买主刚好与卖家同名,也叫李令问。 这场聚会,许自正也亲临了,他是第一次见到李白,从样貌、才华、人品上看,做他许家的女婿完全是没有问题的,些许遗憾的,自然的还是他的家世身份,要是个士族有功名在身就更好了。 翁婿第一次见,李白除了要准备一些见面礼之外,在聚会上少不了吟诗作对,这是文人风雅。 就是这一帮文人墨客、社会贤达在正厅中酒性正酣,诗意最浓的时候,丹砂却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不少的他抄录的李白的诗。李白见丹砂这么唐突无礼的闯进来,他本有一些生气,但是看丹砂的神色,应该是真有急事。 原来是龚霸生病了,据说还挺严重,他想回去照顾老驿长,李白断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他有点没弄明白,回去照顾老驿长,为什么带着这些抄录的诗。 丹砂心里惦记着老驿长,就把原因简单的跟李白说了,原来当初龚霸遣丹砂与李白同行,确有李白形单形只而丹砂聪明伶俐的原因,但是还有一点私心,这老驿长也是爱诗之人,在江陵的那些时日与李白近距离接触后,对李白十分仰慕,分别之时,他知道李白志在洛阳长安,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江陵很难说,即便回了江陵,自己还在不在更难说,那样岂不是这辈子再也读不到李白的诗了,所以才派丹砂与李白同行,一路多多抄录李白的诗作,有合适机会,就带着这些诗回江陵,让他拜读。 听丹砂这番言语,望着丹砂离去的身影,在场的众人对李白的才华和人品,又是多了一份赞誉。一个胥吏,对一个风水相逢的云游之士,那么仰慕其才华,千方百计也是尽可能多、尽可能早的拜读他的大作,真可传为美谈。 许自正亦坚定了几分,要纳这个年轻人为婿。 第二十八章 结婚 李衍回京待职,是有报到时间的,所以接下来的婚姻大事,都是拜托薛乂去做的。 首先得有自己的房子,薛乂在寿山脚下买了一栋房子,这所房子有东西两方庭园,房舍坐北依山,门前小塘丛树,景致清幽。 到了亲迎这日,辰时一到,四个小童侍候李白沐浴,换上了大红的礼服,里面是白色的裙子,脚上一双崭新的黑靴。薛乂换了礼服,迎上前来,看了看李白的装束打扮,没有什么不妥的,满面喜笑道:“佳期仙会,傍晚亲迎到许府,要高声吟诵好诗催妆,这是当地的习俗,是一个流程仪式。” 李白笑道:“这个不在话下。” 薛乂补充道:“这催妆诗,要有两首,一首要说新娘子化妆的时间长,以示新娘对新郎、对婚姻的重视,第二首要说新娘子天生丽质,即使不化妆也是很美的。” 诸如此类的繁文缛节不胜枚举,薛乂一一为李白讲清楚,并且再三演练,尤其是主人带引新婿进门之后,如何抱雁而进,如何至庙门相互三揖,登阶之前又如何相对推让,升堂之后复如何献雁再拜,以及如何叩首及地,直到降阶下堂。 “其中最重要的是,”薛乂说的很正式,生怕李白忘记了,“拜完堂之后,你走东边台阶下堂,不要和新娘子说话;新娘子走西边台阶下堂,你也不要回头张望;主人,也就是你岳父,不下堂,你也不可以转身去张望。” 迎来新娘子之后,身穿红色礼服的李白携着身穿绿色衣服的新娘许宛走下车来,此所谓红男绿女也。此时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直到新房,而是走在铺在地上的毛毯之上,通常都没有那么长的毛毯,所以新郎新娘刚走完一截毛毯,就有人快速把这一截毛毯卷起,在前面铺上,所谓“转席”。 李白这边并无父母辈在现场,加之李白又是一个随性洒脱之人,所以流程就简单了许多,新婚夫妇二人,按照薛乂的指引,先行拜堂之礼。接着共吃一份肉,同饮交杯酒,所谓“同牢合卺”,寓意夫妇一体、相亲相爱。接着夫妻双方各剪下一缕头发,绾结在一起,即“合髻”,以示同心偕老。诗人晁采曾有诗云,“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同牢合卺合髻之后,新娘开始卸妆,去掉花钗,即“去花”,然后用扇子遮住芳容。新郎又要吟诗,才能让新娘挪开扇子,所谓“却扇”。对于李白来说,做一首诗“却扇”自然不在话下,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作诗的,新郎自己才疏学浅的话,就要请人代诗,比如李商隐就有《代董秀才却扇》,“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闹洞房照例还是有的,几个小童拿着装了谷物和豆子的匣子,在堂前屋内各处撒了一遍,然后就是新郎夫妇要跨过一个火盆,取红红火火之意,还有传不袋,意味传宗接代等。 这些流程走完,新婚夫妇才能就寝安歇。 第二十九章 敢问路在何方 成家之后,则要立业,李白快奔三的人了,时不我待。 叔父李衍刚离开赴京候任,他见到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干谒干的怎么样了,得知毫无结果之后,已经把他狠狠的骂了一顿,李白自是无言以对。 早在出川之前好几年,李白的文章就已经闻名遐迩,当时的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也想朝廷推荐了李白,只是那时并没有引起朝廷和皇帝的重视。 开元前期,皇帝和朝廷的第一要务,是政治稳定、吏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苏颋原先是做过宰相的,和他搭档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璟,他向朝廷推荐李白和赵蕤两师徒,是这么说的“赵蕤术数、李白文章”。赵蕤的术数,即纵横之术,战国时期苏秦、张仪那些连横合纵之术,现在是大一统的太平盛世,用不着纵横术那些玩意。 当政治稳定、吏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之后,皇帝接下来要做的,是聚敛钱财,以供给他的好大喜功和排场,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贤相离职之后,轮到宇文融、许敬宗、李林甫那些敛财之臣当宰相,财政收入越来越好看了,能满足皇帝内心真实的需求了。 接着才会到下一个阶段,皇帝需要有一些像李白这样文章写得非常好的人,帮他粉饰太平。当然这是后话,此阶段,李白这种类型的人才,很难得到高层的注意的。 中层当然会注意到他,但是这种注意,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嫉妒”,加之李白的身份使然,她之前的那些干谒、那些自荐、那些被推荐,都如石沉大海。 那么跟许家联姻之后,身份就不是个问题了,再去干谒,理应有所成。 那天,李白和几个朋友喝酒,喝了醉,醒了喝,直到第二天早上,晕晕乎乎的回家,稀里糊涂的就跟人撞上了,把对方的轿子还是什么东西撞碎了一地,按理说这个时候酒应该醒了,然而李白并没有,还是醉醺醺的,连被他撞碎的“回避”、“肃静”的牌子都没有看清。 卫兵们起初大惊,见前方来人带了武器,也不避让,直愣愣的往前冲,还以为是刺客,待来人走近,才看出是个醉鬼,便大声呵斥“走开”,没想到来人充耳不闻,只好把这醉鬼押至老爷轿前,请示如何发落。 轿中老爷掀开帘子一看,说了句,“这不是李白吗。” 原来这位老爷不是别人,正是安州的父母官,李京之长史。李长史未多言,只是派人将李白送回了家。 待醒了酒之后,李白的许夫人一合计,搞清楚了冲撞了李长史,那得要道个歉,顺便自个荐。 李白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坐好,许夫人亲自伺候好笔墨纸砚,《上安州李长史书》就成了,但李白干谒的事依然没成。 怎么干谒了这么多次,一直没效果呢,大家都挺着急的,其中就包括江都县尉孟少府,他带信来问李白,出仕的事情搞得怎么样了,李白又一时语塞。 之前李白在广陵以“太白药”投井而终结了当地的瘟疫,在当地名声大噪,也因此而认识了孟少府。在给孟少府的回信中,李白这样写道: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这便是李白所追求的目标,然而路在何方? 第三十章 再见,吴指南 李白不是一个在家里坐不住的人,而是他不能坐在家里、跟许夫人一起过小日子,他要去干谒、要去自荐、要去交友、要去写诗、要去喝酒,大把的事情要做。 给孟少府的回信,李白要亲自送到江都,他心中的熊熊烈火,也要送到江都。 这日,李白辞别身怀六甲的许夫人,往江都而去。 李白认识孟少府,是一年之前在广陵之时,当时正值李白施药投井对抗广陵城的瘟疫,广陵城的瘟疫见好,李白自己却病了,尴尬的是,李白治好了全城的病,却没治好自己的病。 李白得的这个病,一时冷、一时热,俗称“打摆子”,也就是疟疾。这冰火两重天一番折腾,感觉好像要好了,不料又开始发冷,这病是周期性发作的,李白也没见过这阵势,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这日丹砂正在服侍李白喝药,却听见有人敲门询问,“绵州李白在此下榻否?” 丹砂赶紧给人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两人,敲门问话的年纪稍大,身着素服,身后之人,衣着华丽,虽着便服,却能叫人一眼看出是官宦之人。 “正是我家李郎,不知官人所为何事?”丹砂双手作揖回礼,“他染了疾病,无法起身相迎,还请见谅!” 那官人没等下人回报,有些焦急的进到屋来,径直走到李白床边,“李十二郎染上的,是疟疾。” “这疟疾,一般是经蚊虫叮咬传播的,《伤寒杂病论》和《肘后备急方》都有记载”,官人写了一个方子,交给他的下人,吩咐他照方抓药去了。 李白被这病搞得虚脱了,终于搞清楚了有客来访,勉强给来客作了一揖,“没请教官人高姓?” “在下姓孟,乃江都县尉。” “原来是孟少府,久仰久仰!” 丹砂端上茶来,孟少府接过来喝了一口,道“李十二郎以‘太白药’投井治好了我广陵一城的瘟疫,想必你就是那挨街挨巷送药的那位童子吧。” “正是小人。” 孟少府有道:“长史大人对李十二郎的义举非常感激,命我先行拜会,待你康复之后,长史大人还要请你往府上一聚,正式表达感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长史大人和少府大人言重了。” 不多时,下人采药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拿一把草木,丹砂认出来那是青篙,孟少府命人喊来逆旅的小二,吩咐他同两升水,把这一把青蒿煮至水全干,然后将青蒿捞起,绞出其汁,端来给病人服下,则二日之内,便可痊愈。 所以孟少府之于李白,不仅是同道好友,还是救命恩人。 此番李白来广陵,除了奉上《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还有一件事,就是问孟少府借几个士卒力夫,去江陵改葬吴指南。 原本吴指南最好的归宿是落叶归根,只是李白暂时没有回绵州的打算,他请薛乂给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前番葬吴指南于洞庭湖侧,水流淤结不畅,此番改葬,应葬于江畔,寓意源远流长。 李白给吴指南找了一个不错的地方,鄂州江畔黄鹤楼边,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是块风水宝地。 李白站在吴指南的墓前,很伤感,这位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伙伴,一个人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位许夫人,没多久还会有一个孩子,情绪又平复了一些,自己不停干谒、交游,却依旧一名不文,刚平复一点的内心又起了波澜。 思绪万千! 第三十一章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听说李白到了江陵,丹砂早早赶来。 当初的一对主仆,如今更胜老友,二人寒暄过后,李白想起了当初金陵分别的时候老驿长的病,便问道:“龚老驿长可安好!” “老驿长虽大病一场,我等悉心照料下来,现在已基本康复,原本他要随我到江陵,被我劝阻,大病初愈,最忌舟车劳顿”,丹砂道:“十二郎今日到江陵,可有要事?” 说话间李白的情绪又回到了吴指南身上,二十多年的小伙伴,这么说走就走了,从此天人两隔,不由得凄凄道:“我那老友吴指南,安葬在洞庭湖边,此番前来,是为改葬之事。” “改葬至何地,可有打算?” “鄂州黄鹤楼边。” “鄂州啊”,丹砂想起来孟浩然前日带信到掷甲驿,“襄阳孟夫子,过几天到鄂州,他是受友人之邀,去扬州游历” 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到鄂州,虽不至于高兴,毕竟现在的主要事情是改葬吴指南,主要情绪是沉浸在吴指南逝去的悲痛当中,然而故人即将相会,总算是寒冬中的一丝暖意。 丹砂又道:“前番带回来李郎大作,老驿长仔细研读,仍觉得有一些词句不得其妙,此番命我前来,原本是为邀请李郎到舍下,一来略尽地主之谊,二来专门请教辞句。” “等我安顿好指南遗骨,再折返江陵看望老驿长。” 孟浩然的家在襄阳,汉水之滨,此番他去扬州,只需家门口下水上船,顺汉水到鄂州,然后便可顺江到扬州。 李白便在鄂州等孟浩然。 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二岁,两人自上次在金陵经龚霸介绍认识,便互相引为知己。孟浩然是闻名遐迩的文坛前辈,却一点也不摆谱,非常的接地气,待李白这个年轻人像个老朋友一般亲切。他对李白的诗作评价颇高,他说读李白的诗,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龚霸也是这么觉得的。这就难怪孟浩然和龚霸,一个大文人、一个小胥吏,却能成为知己朋友,就是因为他们有的共同的爱好、审美标准和价值观。 孟浩然早期在鹿门山隐居,李白出川之前,随赵蕤在大匡山隐居,“隐”是手段,“出”才是目的,然而,这两位浑身文学细菌的人物,却都是一介白身,难免惺惺相惜。 在鄂州,李白和孟浩然携手登黄鹤楼,二人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分别,有太多离愁别绪,也有太多欢欣鼓舞,因为此次东游维扬的之后,孟浩然将要赴京应试科举,这是他的第一次的科举之旅,以他的学识和才能,进士高中甚至状元及第,皆不在话下,他日再见,便是另一番风景和际遇。 送孟浩然登上船,看着他渐渐飘远,就要看不见了,李白想要再多送好友一程,他登上了身后的黄鹤楼,目送他消失在天际。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欣喜之余又在黯然神伤,好友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场大考,而自己,确并不具备科举的资格,有时候真是无奈,老天既然给自己配备了一身的才华,却为何偏偏让自己出生在一个商人之家呢! 好在如今他有了另一重身份,前宰相的孙女婿,有了这一层关系加持,想必接下来的干谒之路会平坦一些、顺利一些。 吴指南已经安息在黄鹤楼边,一桩心愿已了,李白也要启程了,前去探望龚老驿长,这是昨天和丹砂约定好的事情,又可以见到一位老朋友,又是一桩令人欣喜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一进长安 龚老驿长病已康复,但毕竟年纪大了,人苍老了许多,见日思夜想的李白打来,心里头高兴,气色的好了起来。 这一趟李白没有多做停留,他给丹砂留了几道方子,可以适当调节的龚霸的身体,然后就赶着回安陆了。 李白跨上白鼻騧,回首依依惜别许夫人,往长安而去。 许家在有一个族亲许乾辅,是许圉师的侄孙,按辈分是李白的大舅哥,在长安任光禄卿,负责皇帝的饮食,李白此番去长安,首先要去找的,便是这位大舅哥。 许乾辅告诉李白,在长安,要干谒,最合适的对象是张说。其原因有三:首先,张说是宰相,如果能得到他的推荐,皇帝必然重用。第二,张说是一位负有盛名的文人,对同样文采出众的李白,自然会另眼相看,干谒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第三,张说有推贤进士的美名,凡是遇到有才能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这日上午,李白来到张府求见宰相张说,他递上自己的名碟给门房,下人禀报给管家,管家一看,是光禄卿许乾辅引荐过来的,还是安陆许家的人,便立即去禀报了宰相大人。 管家将李白引入府中,见到的并不是宰相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张垍。 李白虽有一些些失望,但转瞬即逝,虽然不知道张垍所谓父亲病了是不是有真的,宰相的儿子出来接待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张垍在文人圈里面,也有一些名气,毕竟虎父无犬子。 张垍见到李白,客客气气的,但是李白也能看出来,这是在假客套,毕竟他的父亲有推贤进士的美名,面子上还是要维持住的,还有就是光禄卿的面子,光禄卿也算是皇帝的近侍候了,若是得罪了李白,将来经由许乾辅传到皇帝耳中,也够自己喝几壶了。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李白迫不及待的说起了自己的抱负、学业和诗文。张垍自然也知道李白,所谓文无第一,他张垍也自认饱读诗书,他不服啊,哪里听得进去李白的滔滔不绝,便打发李白道:“李兄千里而来,鞍马劳顿,先休息几日,我先拜读完大作并禀报家父,他日再登门求教”。 张垍看了李白留下的诗文,说实话,比自己的水平高出不少,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不会承认啊,三天以后,张垍果真登门拜访,礼数挺周全,就是不提举荐的事。 不仅不能提举荐的事,害的把李白打发走,任由他在长安呆着,说不定哪天他就找到其他的门路,甚至一步登天,那还得了。 张垍知道李白诚心慕道,还颇受司马承祯的青睐,便心生一计,让李白先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住着,并对李白说:“玉真公主也是一名道士,并且跟皇上是一母同胞,若同时能得到她的推荐,何愁不能一展身手。” 第二天,李白便由两个张垍派来的人陪着,出了长安,往终南山玉真别馆去了。 相府的人把李白交给一个老太监之后,就回去了。玉真公主不在这里,但是一日三餐还有有人负责的,那就先住下啊,虽然也不知道玉真公主什么时候会来,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就这么等着,天还下起了雨,真是百无聊奈。 李白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就是喜怒太形于色,想着张垍这家伙如此敷衍自己,便写诗骂他, 愁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愁何以慰,白杯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慰,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这毛病不好,要骂人可以偷偷的啊,这日后被人抓住把柄给你穿小鞋可怎么办? 第三十三章 长安周边游 李白非常郁闷,第一回来长安,原本想着有了前宰相孙女婿身份的加持,必然能有所斩获,没想到,在玉真公主的别馆住了大半个月,每天跟几个老太监为伍,到点了就喝稀饭,喝完稀饭就看蜘蛛结网、螳螂捕蝉,没办法只能走了。 起初李白对张垍还是抱有希望的,公主别馆这个地方,虽然陈旧了一点,但是级别与规格毕竟在那,不是一般人想来就能来的,更别说还带人来了。张垍就不一般人,除了宰相张说是他爹之外,皇帝还是他老丈人,也就是说,玉真公主是他亲姑妈。 只是关系硬归关系硬,但张垍并不是真的推贤进士,沽名钓誉罢了。不仅不给李白机会,还把人带到这种地方,明知道玉真公主不会来,纯属浪费时间。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踌躇满志的出来,灰头土脸的回去可不行,干谒还得继续。 张说不行,就找另一位宰相干谒,他就是裴光庭,除了中书令,他还兼着吏部尚书的职位,虽然宰相排名上不如张说靠前,但是用人的问题上,说不定更靠谱,毕竟吏部负责用人。 然而还是李白想多了,这一次的干谒仍如石沉大海。 长安不行,那就上周边看看,一来看看风景、揽胜怀古,二来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在邠州,李白干谒了新平长史李粲,李粲是李氏族人,且与李白同岁,但年龄较长,李白写有《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一诗: 豳谷稍稍振庭柯, 泾水浩浩扬湍波。 哀鸿酸嘶暮声急, 愁云苍惨寒气多。 忆昨去家此为客, 荷花初红柳条碧。 中宵出饮三百杯, 明朝归揖二千石。 宁知流寓变光辉, 胡霜萧飒绕客衣。 寒灰寂寞凭谁暖, 落叶飘扬何处归? 吾兄行乐穷曛旭, 满堂有美颜如玉。 赵女长歌入彩云, 燕姬醉舞娇红烛。 狐裘兽炭酌流霞, 壮士悲吟宁见嗟? 前荣后枯相翻覆, 何惜余光及棣华? 李白这个时候没有钱了,已经有点落魄的意思,除了一如既往的干谒之外,也希望这位县令族兄能接济一下自己,天气越来越冷了,李白的衣裳还是单薄,“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 第二年开春,李白干谒坊州司马王嵩,有《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一诗: 游子东南来,自宛适京国。 飘然无心云,倏忽复西北。 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 愁颜发新欢,终宴叙前识。 阎公汉庭旧,沈郁富才力。 价重铜龙楼,声高重门侧。 宁期此相遇,华馆陪游息。 积雪明远峰,塞城锁春色。 主人苍生望,假我青云翼。 风水如见资,投竿佐皇极。 离开坊州前,李白又作《留别王司马嵩》一诗: 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金? 陶朱虽相越,本有五湖心。 余亦南阳子,时为《梁甫吟》。 苍山容偃蹇,白日惜颓侵。 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 西来何所为?孤剑托知音。 鸟爱碧山远,鱼游沧海深。 呼鹰过上蔡,卖畚向嵩岑。 他日闲相访,丘中有素琴。 这段时间的李白,穷困潦倒,但建功立业的愿望依然强烈,他渴望遇合,却进身无门,仿徨苦闷。 第三十四章 斗鸡走狗 长安周边毕竟不是长安,李白在长安周边厮混了一些时日,但那始终是没有意义的,矛盾的是,回到长安,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意义? 李白在长安周边的时候,已经“长风入短袂,内收入怀兵”了,再回到长安,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和那些斗鸡走狗为伍了,这些“斗鸡走狗”之徒,还美其名曰“五陵豪”,乃长安至豪门子弟而供职羽林军者。此辈为朝廷所宠,故骄横跋扈,不可一世。”李白诗《侠客行》描述的就是这群人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交游“五陵豪”,对于他的干谒,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反而还因此遭遇了困顿与厄运,后来在天宝七载,他在《叙旧赠江阳宰陆调》诗中对此有所回忆: 泰伯让天下,仲雍扬波涛。 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 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 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 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 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 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 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间宰江阳邑,翦棘树兰芳。 城门何肃穆,五月飞秋霜。 好鸟集珍木,高才列华堂。 时从府中归,丝管俨成行。 但苦隔远道,无由共衔觞。 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 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 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 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 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 这些人毕竟不是什么斯文人,以李白的性格,跟这些人混,必然是要出事的。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发生了,李白快意恩仇,动手打了某个人,论武功,单打独斗这些人都不是李白的对手,但猛虎架不住群狼,“有虎挟鸡徒”乃“邀遮相组织”围攻李白,江阳宰陆调以宪府之力为他脱困。 陆调不仅有相当的家世背景,自身也风流倜傥,任侠京洛,交游甚广,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李白以一敌众,被“摧如一枝蒿”,如果没有陆调,李白怕是凶多吉少。陆调先是奋不顾身将李白从人群中救出,“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进而通过清宪台予以调停,最终将事件平息,所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北门厄”的遭遇对李白的打击也不小,得罪这些泼皮无赖,实实在在是一件比得罪正人君子还要麻烦很多的事情,再加上此番干谒无果,张说离开了相位,裴光庭亦无回应,所以不久之后,李白就离开了长安,回到了安陆。 第三十五章 隐居白兆山 回到安陆的李白,做了两件事:从寿山搬到白兆山隐居。 主要是因为主动出击干谒没效果,只好以退为进,隐居。干谒也好,隐居也好,都是手段,目的要是出仕,然后建功立业。这个手段不行,就换那个手段,对于一般人来说,有三个手段,科举、察举\/征辟\/干谒、隐居,对于李白来说,只有后两个。 隐居归隐居,干谒不能停,不然就真的隐居了,于是李白给侍御史刘绾的投献诗文,首先要说情,现在我李白是真心修道,不是那种假模假式的隐居。 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 蓬壶虽冥绝,鸾鹤心悠然。 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 虽然成仙这件事不比干谒出仕容易,但是起码能睡个好觉,甚至有几回,李白还能在梦中与老子、庄子等先贤遨游太虚。 梦中遨游太虚,现实中登山揽胜也是文人的一大雅事,每次登上家门口的白兆山,李白都有一种幻觉,和梦中与孔子、庄子在群山之间遨游的感觉是一样的,令他有点分不清的梦境和现实。 这些年来碰的壁,在这些似梦非梦的感觉中,也慢慢变淡。在梦里,他与自己进行着对话: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话是对自己的说的,也是对世界说的,也是对先贤说的。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也很苦闷,他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是一种强烈的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那种挫败感,很让人窒息,也让人绝望,有时候他真想躺平,吃着火锅唱着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也挺好。 也有令人欢喜鼓舞的事情,李白的女儿出生了,他给女儿取名叫平阳,对于李白这个年纪的人来讲,说老来得子也不为过,所以李白非常宠爱女儿,只是可惜,李白并没有将自己的这一身艺术细胞传给他的孩子,他甚至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太渴望出仕了,以至于不敢放弃任何一个干谒的机会,有时候不远千里,出门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会爬了,还没等女儿认得出他这个父亲,他又要出门了,再回来,女儿依然不知道他是谁。 照顾孩子的重任就落在许夫人一个人的肩上了,他们许家的人,并不待见李白,连带着也不待见李白的儿子,所以许夫人回家娘家的时候很少,虽然只隔着几里的路程,只有孩子的外婆,会是不是来看一看孩子,也顺带着一些钱粮,否则,这娘两真的饿死。 然后李白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伯禽,小字明月奴。这第二跟孩子除了性别和姓名不一样之外,跟第一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并没有因为他的父亲是李白,而得到命运一丁点的青睐。 第三十六章 继续隐居 安陆毕竟是个小地方,政治资源太少,如果在这白兆山死磕,有可能真就变成一个山野村夫了,所以隐居还是得去终南山。 这日李白收到父亲来信,父亲勉励他力求上进,光耀门楣。在父亲眼里,李白是天才,日后必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他眼见年近三十的儿子仍旧过着淡然出世的生活,他也感到痛心,但是也不可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诫儿子,因为儿子比他更着急、更无奈。 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李白总是惆怅不已。 许家的名望以及许家人的心态,也让李白惆怅,毕竟始终得不到出仕建功立业的机会,有时候,在许家人看来,李白只不过是一个只会饮酒、舞剑、吟诗弄对的上门女婿,仅此而已。 好文章,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春天,桃花岩的桃花开得正艳,李白再一次辞别妻儿,带着简简单单的行囊,来到了终南山。 跟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还是那条小溪,还是那一弯溪水,终南山的隐士们,都是靠着溪水,喂饱自己的一日三餐。岩石还是那块岩石,终南山的隐士们吃饱了一日三餐,就在着岩石上打坐、悟道、修行。 这回必须在终南山住久一点,上次张垍带着在玉真公主别馆住了半个月,时间还是太短,没等来玉真公主,这回必须等来,一个月不来就等一个月,一年不来就等一年。 半年了,还是没有等来玉真公主。 有时候,苦等的一种诚意,有时候,苦等却怎么也等不来,再等便是固执,便是浪费时间。 却正好,收到元丹丘的邀请,叫他去嵩山隐居。当时元丹丘正隐居在嵩山辟谷炼丹、修仙学道,两地不远,于是李白决定去嵩山。 但这一次,李白与元丹丘,却在颍川见面了,在元丹丘的别业。这别业没有什么特别是地方,但是一个巨大的屏风引起了李白的注意。 “丹丘子,这屏风中所画的内容,可是巫山飞来十二峰?” “正是”,元丹丘答道。 当年元丹丘与李白的绵州刺史李顒府上初相识,元丹丘便是经由巫山三峡到的绵州,他太喜欢这飞来十二峰,虽只匆匆一别,却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没有机会再去巫山,令元丹丘十分遗憾。 前一段时间,元丹丘在薛谭——薛稷的孙子,唐玄宗的驸马——府上拜访,文人墨客之间,总是要聊一些山川揽胜的雅事,令元丹丘没有想到的是,二人竟如此的相似,薛谭也去过巫山,也非常喜欢飞来十二峰。 不同的事,薛谭有一样元丹丘没有的本事,那就是画画,与他爷爷擅长画鹤不同,薛谭十分擅长山水画。于是,二人不谋而合,由薛谭把这飞来十二峰画下来,元丹丘把它做成屏风搬家里去,以后只要在家,每天都可以看飞来十二峰了。 李白爱这飞来元十二峰,更爱元丹丘,还专门为他写诗: 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颍川之清流, 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 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 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 第三十七章 但愿一识韩荆州 干谒也罢,隐居也好,总是达不到目的,就是没有人愿意为李白提供一个真正的机会,所以李白的人生很摇摆,也很跳跃,一会儿干谒、一会儿隐居,一会儿饮酒、一会儿舞剑,一会儿好游名山、一会儿求仙问道…… 这次在嵩山,李白和元丹丘呆的时间也不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元丹丘要在嵩山隐居,可能离他家比较近吧,问题是嵩山什么最有名,少林寺啊,少林寺是佛家的,跟李白的修行、跟李唐的信仰,都不是一家,所以李白到颍川会一会老友之后,并没有在嵩山长待,而是继续干谒之路。 还是得继续在安陆这一带干谒才行。去长安干谒,为什么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却从不真心安排工作,就是因为许圉师都过世了几十年了,门生故吏也都不在了,安陆不一样,许家的势力还能覆盖这一片区域。 从嵩山回来的李白,马不停蹄的给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投献了诗文: 韩朝宗在士人群体中很有名望,主要的原因的就是他推贤进士名声在外,李白便在诗文中使劲的恭维他,“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但是说的太过了,都封了万户侯了,还要认识韩荆州做什么,韩荆州见到万户侯还要下跪磕头呢。 这可能就是李白次次干谒皆没有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介绍自己不得其法,拍马屁有力过猛。 对自己的家世语焉不详,对自己的能力夸大其词。比如在这回的《与韩荆州书》中他是这样介绍自己的“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就没有说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商人,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在介绍自己的能力的时候,总是说自己能文能武,雄心万丈,“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却从不介绍自己干过什么、干成过什么,当然,这一点也没什么好介绍的,这方面他确实没有一点成功经验。 之后李白又去了江夏,这一次在江夏,李白遇到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将对他的今后的人生产生重要的影响。 这个人就是宋之悌。 他们在一场文人的聚会上相识,难能可贵的是,当时的宋之悌是要被贬去交趾的,对一个落魄的素昧平生的人,李白仍引为知己,对于他的遭遇以及他们即将的分别,非常的痛心,哭得根本停不下来,令宋之悌很感动。 李白给宋之悌的送别诗是这么写的: 楚水清若空, 遥将碧海通。 人分千里外, 兴在一杯中。 谷鸟吟晴日, 江猿啸晚风。 平生不下泪, 于此泣无穷。 也令宋之悌的儿子宋若思很感动,多年以后,但李白因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要被唐肃宗治罪的时候,是御史中丞宋若思出手相救,不能让李白保住了性命,还让李白在他的幕府担任参军。 看起来,认识韩荆州是没有什么用的,认识宋中丞倒还有点作用,至少能保命。 第三十八章 壮观 元丹丘,俗家名元林宗,十五岁拜入上清派道士胡紫阳门下,几年后在蜀地云游隐居,于青城山结识了玄玄道人,即后来的持盈法师,她还有一个辨识度非常高的俗家身份,唐玄宗的同父同母的妹妹。 二十岁的时候,元丹丘与师傅胡紫阳拜访绵州刺史李顒,是时认识了与李白与其师傅赵蕤,自此,二人成为一生的朋友。 元丹丘与李白相识不久,便将李白介绍给了玉真公主,但不知为何,玉真公主的反应并不热烈,并没有如元丹丘所愿,将李白举荐给唐玄宗。 自从大半年之前,元丹丘对李白发出邀请,邀他一同前来嵩山修行,李白便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嵩山修行,以及在嵩山周边的游历活动。 这回,李白游到了洛阳,在洛水之南的酒楼结识了谯郡参军元演,他是元丹丘的族弟,与元丹丘一样,也在胡紫阳名下修行。 没多久,元演又邀请李白去太原,李白欣然前往,并受到元演父亲的热情接待。 元演父子租了一条船,带上一群美女,浮舟弄水,击鼓吹箫,闹腾的不行。他们泛舟晋水之上,饮酒作诗,看美女跳舞,玩乐直到傍晚,还不想回去,落日的余晖与歌女们的红妆醉颜,使人意乱情迷,美女们轮番起舞、歌唱,她们美丽的身影倒影在水中,他们的歌声悠扬,随风远去,追逐行云。 李白在太原呆了一段时间,就像在与元演在洛阳时一样,听说闻名遐迩的李白在此,太原当地以及附近的各路人物纷纷前来,每日元家门庭若市,这些来拜访的人中,有的是拜码头、拍马屁的投机分子,有的是附庸风雅之徒,其中有三个人,李白与他们成为了朋友,在分别时有诗相赠,他们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及石艾尹少公。 他们应诏赴上都长安应制举的,制举简单来讲,就是不定期举行的特别名目或专业的考试,比如“博学鸿词科”“书判拔萃科”等就是制举的一种,通常由吏部组织。相对应的,进士科和明经科则是定时举行的,由礼部组织。通过礼部的考试相当于大学毕业,而通过吏部的考试相当于通过组织部的选拔,是可以直接做官的。 李白在他们即将赴京之际,在太原南栅祖为他们践行。在宴席上,李白对着三位先生一顿吹捧,“则阳曲丞王公神仙之胄也。尔其学镜千古,知周万殊。又若少府贾公,以述作之雄也,鳌弄笔海,虎攫辞场。又若石艾尹少公,廊庙之器,口折黄马,手挥青萍。”把三位先生搞得都有点不意思了。 说实在的,李白羡慕他们啊,不管是进士、明经、还是制举,李白都没有资格参加,王公已经是县丞,是一个县的二把手,贾公已经是县尉了,他们再去参加制举,之后再不济,也不会低于现在的职位,而我李白,却依然是个白身。 他们赶考去了,李白意犹未尽,他继续前往王公的老家大茂山参观,希望能沾一沾王公的喜气,沾一沾北岳的仙气,以求自己也有机会得道升天。李白在北岳参观期间,还留下了墨宝手迹“壮观”二字。 后人在北岳恒山悬空寺见到的“壮观”二字,为拓片刻石所成,因为唐朝的北岳是阳曲大茂山,正好在阳曲丞王公家附近。位于山西大同的恒山,在明代开始被讨论当作北岳祭祀,直到清顺治年间才被官方正式认证为北岳。 第三十九章 将进酒 在太原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李白继续往北,到了雁门关。 雁门关,又称西陉关,唐初北方突厥崛起,屡内犯中原,唐朝驻军于雁门山上,于制高点铁裹门设关城,戍卒防守。雁门关东西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的道路崎岖盘旋,雁门关就设在山崖的最高处,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造型。 李白来到雁门关前,他想到了飞将军李广。李广在雁门关及代郡、云中经营、守战多年,从年少干到白头,还有很多普普通通的士兵,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为国守卫着边疆,用鲜血和生命扞卫着国家和自己的忠诚。 李白还应该想到王昭君,但是他没有想到,为什么呢?因为李白以为,当年王昭君远嫁匈奴,走的是玉门关出去的,“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其实那是李白的误解,当年王昭君走的,就是眼前这雁门关。 雁门关这种地方,不像扬州、洛阳、长安这些繁华的大都市,黄沙渐欲迷人眼,沙尘才能没马蹄,不适合长待。李白在雁门关附近转了转,便计划着,返回太原、经由洛阳,回到安陆,去看一看家里那一双年幼的儿女。 回到太原,当然不会去住客栈,李白还是来到了元演家,元父对李白的热情丝毫不减,“琼杯绮食青玉案”。与此同时,元父还给李白带来了两个消息,元丹丘已从峨眉山已经回到了嵩山,岑勋到嵩山寻访李白来了。 李白听到有人不远千里到嵩山寻他,一下子来劲了,他马不停蹄的赶往嵩山。 几个文人见面了,一定要饮酒的,喝着酒一般都会有诗文相赠的,李白给岑勋写了一首《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 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 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 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 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 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 蹇予未相知,茫茫绿云垂。 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 策马望山月,途穷造阶墀。 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 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 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 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 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 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 也是在这次聚会上,李白写下了他最有名的诗之一《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个人名垂千古的原因,有时候会很简单,如果没有李白的这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可能世上知道岑勋的人会比现在少百分之九十,就像汪伦一样,如果没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全世界知道汪伦的人会比现在少百分之九十九。 到此时,距离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已经十年了,李白处处干谒,处处自荐,碰了不知道多少鼻子灰,从来没有真正得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连县丞县尉这样的小官都没得到过,他非常沮丧,也非常苦闷,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他相信: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四十章 杯莫停 在嵩山,结束了与元丹丘和岑勋的吟诗作对、酒舞欢歌,临别之际,李白与元丹丘约好,过一段时间去随州参拜元丹丘的师父胡紫阳,并向胡紫阳学道。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然后,李白启程回安陆。 在家里,一双儿女膝下承欢,李白与夫人谈诗论道,好不惬意。说到谈诗,许夫人是大家闺秀,诗词文章对于她来说,自是不在话下,至于论道,许夫人在和李白结婚前,潜心修道好几年呢,是那种真真正正的专职修道炼丹。 李白的这种学道,虽不至于玩票,至少学道的目的不完全在于明道本身。如果李白学道有道学之外的目的的话,实际上李白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和许夫人的婚姻,是道士司马承祯授意、司马承祯的弟子薛乂做的媒。 他日后被唐玄宗征召为翰林学士,是道士元丹丘向他的道友持盈法师推荐了李白,而持盈法师又把他推荐给了她的哥哥皇帝唐玄宗。 甚至贺知章惊呼李白为谪仙人,以及时人称呼李白为诗仙,皆是因为只有道教信徒的最高境界和最终目的是羽化登仙。佛教的最高境界和最终目的是立地成佛,所以信奉佛教的王维被人称为诗佛。儒家的最高境界和最终目的是成为圣人,所以士大夫出身的杜甫被人称为诗圣。 回到安陆的李白,在家里静静的呆了几天,过了几天儿女情长的小日子,但这毕竟不是李白想要的生活,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要接着颍阳山巅与元丹丘、岑勋的“将进酒”,在安陆白兆山桃花岩的家中“杯莫停”。 要“杯莫停”的摆酒宴客,就要有个事由,之前应元丹丘之邀在嵩山隐居并在洛阳一带游历的时候,在龙门香山寺遇到了从弟李幼成和李令问,当时除了这两位族人,还有莹禅师,后来李令问会淮南省亲,李白又赶去送他。想着这二位从弟如今都相隔不远,此番正好叫人带信邀请他们前来一聚,至于理由吗,多得很,比如“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来家里看看侄子侄女”、“以诗会友”、“以酒会友”等。 不日,二位从弟如约而至,酒酣耳热之际,大家飞觞行令,吟诗作赋,你方唱罢我登场。宴罢,众人将所作之诗汇编成集,李白当仁不让为之作序,他先感叹了一番人生苦短,光阴流逝,然后告诉自己和从弟们必须及时行乐。 从前李白与那些官宦人家或者不熟的朋友交游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拘束,这一晚,是家宴,李白和从弟们更加放松,于是定了个规矩,谁作不出诗来,就要罚酒三杯。以前跟那些官宦朋友喝酒时,就轻易不敢提罚酒三杯,怕他们不高兴。 都是实在亲戚,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许夫人和两个孩子也在场,李白边喝酒边看着平阳和伯禽,他想起来几年前也是在这桃花园,季父李衍带着他的孙子,也就是李白的堂侄李端,当时的李端,要比现在眼前的平阳和伯禽大几岁,也不知道这孩子如今在何处,过得怎么样,长高了没有,与他何时才能再见。 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李白与从弟们秉烛夜游,飞觞咏怀,杯不停,叙天伦之乐。 第四十一章 餐霞楼之会 在家中桃花园大宴从弟及宾客之后,李白又启程了,他要去随州参拜胡紫阳真人,此前在颍阳山巅,和元丹丘他们就已经约好了。 从安陆去随州,去程一般骑马,回程则可以沿涢水乘船顺流而下,这是李白和大多数文人墨客喜欢做的事情,舟行流水,携妓饮酒,会友作诗。骑马则没有这般惬意,眼睛要看路,双腿要夹紧,腰和屁股被颠的生疼。 李白骑着他的白鼻騧,逆涢水而上,不出两日便到仙城山麓,这是一个山水环绕、繁花似锦的地方,对于道人来说,这就是仙境,李白也在其中差一点迷失了自我,“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 胡紫阳的苦竹院就坐落于此,在随州的城西,它是一个青砖黛瓦,有一百多个房间的道教建筑,当时“于神农之里,南抵朱陵,北越白水,禀训门下者三千余人”,不见得这三千多人多人都能得到胡紫阳真传,悉心教导的只不过元丹丘、元演、李白等区区几人而已,就像孔子三千门徒,贤者七十二人而已。不管怎么说,这么多人来了,饭可以不吃,道家有辟谷之法,胡紫阳自有操练辟谷之术,可以二十多天不吃饭。但住的地方还是少不了,不搞个大点的院子,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人。 李白来到苦竹院门前,元丹丘和元演已经等在门前了,他们一起把李白迎进去,随一众信徒弟子共同听胡真人讲授道家精术。 在这苦竹院内,胡紫阳精心培育了两棵桂树,在桂树之侧,盖起了一座五层七丈高楼,谓餐霞楼,服食霞光之意。 今晚,胡紫阳就要在这餐霞楼上给李白接风洗尘。 讲完经后,胡紫阳迎李白进正宫,道:“自上次于绵州太守府一别,如今已经十五载有余,太白道友别来无恙!” 李白回敬道:“多年不见,真人依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说完,便向胡紫阳讲起了这些年来的学道、游历、干谒的经历,也讲到了自己的彷徨与苦闷,胡真人多有疏导解惑。 正聊着,门外小童来报,刺史大人就要到了,胡紫阳赶忙带着一众弟子,至玄关迎接随州刺史。 餐霞楼上的筵席已经准备好了,胡紫阳迎来随州刺史,二人走在前面,李白、元丹丘、元演等人走在后面,一起往餐霞楼上而去。 宾主各自落座,一阵寒暄过后,胡紫阳高兴地拿来笛子、玉笙,他自己吹笛子,李白吹箫,酒过三巡之后,心情舒畅又微醺的汉东太守,也放下官员的矜持,乘醉翩翩起舞。 这晚,不管是道还是俗,是官还是民,众人都醉了…… 第二天醒来,李白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的,只看到自己身上盖的是太守的锦袍,枕的是太守的大腿。 这次聚会的经历,非常令李白难忘,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不忍别,还相随。 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 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 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 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东太守醉起舞。 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 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 第四十二章 寻孟浩然不遇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那年,孟浩然赴京赶考,遗憾的是,孟夫子并没有考中,后来张九龄罢相,出任荆州长史,将孟浩然招致幕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张九龄手下,孟浩然也没干多久,就辞职了。 关于这个“幕府”,在唐朝,朝廷委任某个将领出任某使(如都督、行军大总管、节度使、安抚使、招讨使、讨击使或按察使等)时,通常会由这些将领自己去“开府”,也就是自己去组织一个领导班子,不需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的委任和吏部的铨选,只是在程序上向中央报告一下即可。战事结束后,又自行解散。这就是“使府”的由来,也叫“幕府”。 餐霞楼之会以后,胡紫阳继续传道授业解惑,汉东太守继续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元丹丘继续云游,元演上仙城山隐居。 话说元演去仙城山隐居,离这苦竹院就几步路的距离,李白讲究,专门送他,仪式感满满,有酒,还有诗,即《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 吾与霞子元丹、烟子元演,气激道合,结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夺也。历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农之故乡,得胡公之精术。胡公身揭日月,心飞蓬莱,起餐霞之孤楼,炼吸景之精气。延我数子,高谈混元,金书玉诀,尽在此矣。白乃语及形胜,紫阳因大夸仙城,元侯闻之,乘兴将往。别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魂梦晓飞,渡渌水以先去。吾不凝滞于物,与时推移,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朱绂狎我,绿萝未归,恨不得同栖烟林,对坐松月。有所款然,铭契潭石,乘春当来,且抱琴卧花,高枕相待。诗以宠别,赋而赠之。 大家各有各忙,李白却不急着回家,一想,随州离襄阳鹿门山挺近的,不如去看看孟浩然,想到这,李白拍马便走,不多日便到鹿门山。 不曾想,鹿门山不见孟浩然,下山到襄阳孟浩然家里,也不见人,这下可好了,扑了个空。 李白又回到鹿门山,找到孟浩然隐居的石室,此处颇为宽敞,孟家在襄阳,薄有恒产,隐居所住的地方自然不会差,当初这个石室是孟浩然和张子容同住,后来张子容去也,只剩下孟浩然一个人,石室便显得有点空荡荡的了。室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案,案上有笔墨,案下几坛老酒,一盏,灯油已干,一炉,炉内无炭,炉底无灰,一床,帐上可见蛛网,总之一句话,孟浩然已有些时日没有回着鹿门山了。 但毕竟,隐居不是苦修,有时候肚子饿了,或遇有贵客到,石室招待不了的,孟浩然便或领着客人,下山回家。 李白也在这石室住下,入夜,李白少了一壶开水,泡上好茶,又给自己满斟一杯,饮酒、品茗、听涛、观天,愈发想念孟夫子,不由口中吟道: 吾爱孟夫子, 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 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 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第四十三章 许夫人辞世 在淮南一带游历的李白,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许夫人病重,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安陆。 家里只有两个仆人了,还是岳母私底下安排过来。自从岳父许自正过世之后,许夫人和两个孩子的日子过得更加朝不保夕、捉襟见肘了,许夫人的哥哥与李白一直都不怎么对付,他当家做主之后,对妹妹一家的接济越来越少了,李白自己又是个赔钱货,有点钱不是接济落魄公子,就是拿去喝酒了,一点也帮不到家里,许夫人与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比较清苦。 李白回到家中,看到许夫人形容枯槁的模样,心头一紧,顿觉十分对不起夫人,对于夫人和孩子来说,他是要钱没钱,要力不出力,如今夫人病重,好在自己略通医术,能不能治愈不好说,至少能减一些痛苦。 许夫人的病确实麻烦,李白也叫不出名字,主要的症状有两个,一个的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一个食欲不振,白天吃不下饭。营养不良加上休息不够,导致免疫力下降,这回发病之初,只是因为偶感风寒,对于免疫力低下的来说,小感冒甚至能要人命的。 当年郝知礼和崔咏的事情之后,许夫人好像看破了红尘一般,也开始像本朝本代大部分男人一样,信奉起了道教,在家里单独弄了一间房子,一个人居住,还因为一桩颇具传奇色彩的事情,搞起了炼丹制药那一套。 郝知礼的爷爷郝处俊,官至宰相,曾力谏高宗不要让国给武则天,为武氏所不容,因其人有操守、无黑点,武则天终不能迫害。 有一回,有个胡僧卢伽阿逸多给高宗皇帝献上了一味长生药,皇帝跃跃欲试,郝处俊劝阻皇帝,他说:“天生寿数于人,修短有命,未闻万乘之主,轻服蕃夷之药。”怕皇帝不听,又给他举了一个他老子的例子:贞观末年,太宗叫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搞长生药,那胡人挺来劲,四处征求灵草秘石,历年而成,太宗服食之后,没什么两样,怕不是面粉做的吧?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能想到,才没过多久,太宗忽然气若游丝,御医束手无策,太宗也就这样去了。 皇帝听进去了郝处俊的意见,反手将卢伽阿逸多给炮制的长生药送给了郝处俊,笑道:“卿若不豫,或不吝当试此。”郝处俊为人行事坦荡无私,当然没有吃那胡药。然而,药毕竟是圣人钦赐之物,随身合葬,终究表示不忘皇恩。 郝处俊有个孙子叫郝象贤,被人诬告谋反,武则天一听,终于落我手里了,手起刀落把郝象贤杀了,郝处俊她也不想放过,开棺戮尸,不想打开棺一看,郝处俊尸身不腐,还长了头发。郝家一个老仆料想是那长生药的功效,于混乱中趁人不备把药偷偷拿回,郝家族人把这味药供起来了。 直到崔咏被大雁啄瞎了眼睛进而瘫痪,许宛想到这一味胡人长生药,到郝家要来,给崔咏服下,崔咏慢慢地,竟能拄拐走路了。 后来跟李白结婚,要照顾家庭和孩子,炼丹药的事情少了,但并没有完全放下。我怀疑,许夫人这一双儿女,没少吃她炼的丹药,李白要不是常年不在家,也要吃不少。后来两个孩子跟着李白去了山东,伯禽外出游玩违规,这多半是脑子有问题,平阳嫁给当地一个农民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这多半是身体不行,不管身体,还是脑子,究其原因,都不能排除是许夫人炼的丹制的药所致。 这一段婚姻,最让李白烦恼的是入赘一事,唐朝算是开放开明的了,但从李白内心讲,显然是不情愿的,他不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写的,譬如《少年行》中:“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邺中赠王大人》中:“投躯寄天下,长啸寻英豪”、“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等诗句,都不难品味出李白的苦恼心情。 李白的医术终究无力回天,许夫人还是去了,李白安葬了许夫人,回到许家住了一些时日,尽管不收许夫人的兄弟欢迎,但是李白也不在意,他只想替早逝的许夫人在母亲面前多尽一些孝道,以告慰许夫人。 第四十四章 世间再无孟夫子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沉浸在许夫人辞世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李白,又听到了一个令他痛心的消息,孟浩然因为背痈疽发作,不治身故。 李白在鹿门山寻孟浩然不遇之后,又在淮南一带游历,在洪泽湖边上的淮阴给王宋城写了一首诗《淮阴书怀寄王宋城》 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 大舶夹双槽,中流鹅鹳鸣。 云天扫空碧,川岳涵徐清。 飞凫从西来,适与佳兴并。 眷言王乔舄,婉恋故人情。 复此亲懿会,而增交道荣。 沿回且不定,飘忽怅徂征。 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 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 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 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 缅书羁孤意,远寄棹歌声。 又在经过洪泽湖北边的下邳圯桥的时候感慨良多,写下了《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很明显,在才能这一块,李白自比张良,但是他比张良差在哪呢? 其一,他没有遇到他的黄石公,当年张良刺秦失败,在下邳圯桥这里隐匿,黄石公就坐在桥头,故意把鞋扔下去,张良麻溜的下去捡上来,黄石公一直扔,张良一直捡,然后张良就得到《太公兵法》了,这就是有名的“圯桥进履”的故事。其二,他没有张良的家世,张良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韩国的宰相,妥妥的“累世公卿”。其三,他没有身在乱世,张良得到《太公兵法》细心研读之后,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辅助刘邦一统天下。 这些李白统统没有,真是令人,也令李白自己叹息啊! 李白又继续在苏州、扬州、杭州转悠。在杭州,遇见了从侄李良,叔侄二人游览了杭州天竺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挂席凌蓬丘,观涛憩樟楼。 三山动逸兴,五马同遨游。 天竺森在眼,松风飒惊秋。 览云测变化,弄水穷清幽。 叠嶂隔遥海,当轩写归流。 诗成傲云月,佳趣满吴洲。 秋天,李白到了巴陵,也就是岳阳,遇到了王昌龄。 两年前,王昌龄因为对张九龄罢相表示同情而得罪了李林甫被贬岭南,而后遇赦北返长安,走到岳阳的时候遇到了李白,这两位文坛豪杰,相见恨晚,临走时,王昌龄为李白赋诗一首《巴陵送李十二》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李白急着回家看许夫人,王昌龄则继续北上,到襄阳访孟浩然。王昌龄的运气好,他遇到孟浩然了,然而,这却是孟浩然的不幸。 贵客到,自然有好酒,只是孟浩然似乎忘了,他背上的痈疽并没有痊愈,还需一些时日调理,可能是一方面太过于高兴,一方面太过于嘴馋,孟浩然不仅喝酒了,还吃了当地有名的查头鳊。从中医角度讲,所有的新鲜的鱼肉都是发物,对于病毒感染类疾病有着非常明显的刺激作用,腌鱼肉和腊鱼肉则不在此列。 就是这一次的放纵,竟然让孟浩然丢了性命,这个代价真的是太大了。 吃完鱼、喝完酒之后,王昌龄要接着赶路,孟浩然十里相送,一路上有说有笑。所谓“送君千里”自然没错,但是一个毒疮未愈,却吃了很多发物的人,又受劳累,种种原因叠加,终于导致孟浩然倒下了。 王昌龄听到这个消息后,想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怎么就没有劝一劝老孟呢,要是不去找他就好了,是我害了他啊! 第四十五章 学剑来山东 许夫人辞世之后,对于安陆这个居住了十年的地方,李白是不想留也不能留。 其一,李白与许夫人结婚后,并没有住在许家,而是自己购置的房产,在离许家不远的地方白兆山,但这种形式,并不能改变入赘的实质,这是一件令李白苦闷却又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情。 其二,根据《旧唐书·李白传》记载“李白,字太白,山东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把李白说成是山东人,是旧唐书的谬误,“父为任城尉”,也不大可能,李客就是一个商人。按时李家确有许多族人在山东,他的六叔在任城当县令、族兄在汶上当县令、族弟在单县当主簿、从祖在济南当太守、近世族祖在鲁郡当都督。这么多家里人在山东,不去住两天,都说不过去。 其三,当年在江陵金堆驿遇到从北庭回来的侯矩,叫李白日后去徂徕山找韩氏学剑。 这三个原因加在一起,李白就决定到山东。 说到这个韩氏剑,来头还不小。源起于战国以来仉督氏的射艺。督氏一族,原本是宋国华父督之后,不知何代迁于督亢,也就是范阳。之后又与鲁地迁来的仉(音掌)氏连姻,以“仉督”为姓,世代独传一门据说是源自孔门儒生的弓箭之术。 仉姓,即掌氏,战国时孟子母即是仉氏。督亢这个地方,当年荆轲刺秦,“图穷匕见”的“图”,就是督亢之地图。 这一门在春秋时代卿士大夫人人都能上手的技艺,经过两汉魏晋南北朝之后,仅仉督氏以家学传之,一向不收外姓弟子。到了隋末,天下英雄并起,有一个日后为唐高祖李渊用为左骁卫长史的王灵智,自幼听说仉督箭艺冠绝天下,遂带着钱,出潼关,到范阳。 王灵智出手豪绰,散财攀交,这一点与李白颇为相似,终于打听到“仉督氏”于人世间已无香火,还有一脉传承者,称“督氏”,当家立户的名叫督君谟,年仅十八,比王灵智还年轻好几岁。 督氏也早已没落,数十代以来,连谋生都困难,尤其是北朝动荡期间,数十年沦为奴工、乞者,岁勉强活命,但密传射艺始终不辍。王灵智带着钱来的,又确是虔诚学艺,督君谟终于答应:授艺三年,能学多少,教多少,“视其所能,但倾其所能而与之”。 仉督氏所传的射艺,不只是弯弓搭箭,还有以剑敌矢,相互攻防,是箭士与剑客两造都必须熟习的技术。进一步说:射箭的一方,除了发挥“长兵之极者”,力求准确,制敌于百步之外,于一射不中之际,还能再射、三射、四射,所以从取箭到扣弓,势须极为敏捷。而用剑的一方,则不但要能在百步之外以剑摒挡或削移来势极猛的箭矢,还要以灵活跳跃的身形步法、快速欺近所对之敌,迳以锋刃斩杀之;其间若有闪失,也很容易在近地为箭所伤。 这一套攻守之术,本是熔长兵与短兵于一炉而冶之,彼此照应,不可偏废。 王灵智三年学成,他本来想要返回都城大兴,督君谟问他: “还故乡有何用?” “陇右风光,豪杰满地,”王灵智道,“想要凭我这一身技艺,建功立业。” 督君谟摇头:“仉督氏之射,仍有未竟。汝宜复东行,至故鲁国之地,求诸仉氏血胤,所学或能略进于某。” 王灵智果然听从了这年轻师傅的话,继续其未竟之旅,来到鲁地徂徕山。可惜的是,他没有寻着仉氏,却将督君谟所传授的射艺分别交给了裴氏、韩氏两个徒弟。两个徒弟天赋异禀,但所学所长却有差别,裴氏精于射,韩氏精于剑。 裴氏日后传裴旻,裴旻年少从征,立战勋,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然而此君“喜有功,尚微名,与人相笑谑,荡不知检”,落拓不能大用,沦落于市井之间售艺,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漫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毫厘不失;观者千百人,无不惊栗”。居然凭着这一技而令天下闻名,与李白之诗歌、张旭之草书并称三绝。 韩氏,居于徂徕山,传于韩准。李白“学剑来山东”,就是按照侯矩的指示,来找韩准的。 第四十六章 相看两生厌 李白选择到东鲁定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里是孔子的故乡,儒士文人多,学术氛围浓。 亲身接触这些人之后,才发觉他们很迂腐,不知时变,还不懂开放包容,面对李白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却奔放崇尚自己的人,他们并不待见。 李白初到山东,住在任城,时属鲁郡,古称兖州,从治所瑕丘出发,走十几里就能到达孔子故里曲阜,时称汶阳,这里活跃着不少皓首穷经的儒生。 李白的六叔父是任城县令,加上他自己也名声在外,就很自然地接触到了这群儒生,但双方都互把对方给嫌弃的不得了,都看对方不顺眼,相看两生厌。 李白生性自由,非常不理解儒生的行为,他们交谈必称“圣人曰”,行事作风也要像圣人看齐,实在是古板无比。 儒士们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李白,居然是这样一副德行,言谈不着边际,行事不管圣人教诲,却口口声声经国济世。 以李白的个性,哪忍得了这些,他肯定要写诗骂死这班乡巴佬: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足着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书倒是读得不少,头发都白了,还是只知道死记硬背,对于经国济世,更是一头雾水,若还是这般坐井观天的话,不如回家耕田。 齐鲁这一块也并不只有“鲁儒”,汉朝建立的时候,汉高祖刘邦遣齐地的儒生叔孙通前往鲁地招揽一些儒生共同商议朝廷礼仪之事,为什么要去鲁国找,因为鲁国的礼乐文化最盛,鲁国人孔子就是礼乐文化的集大成者。 这些儒生却对叔孙通言天下刚刚统一稳定下来,逝者还未安葬,伤者仍未痊愈,又想要大兴礼乐之事,认为“公所为不合古”,不愿同叔孙通前往。 由此可见这班鲁儒的确迂腐,逝者要安葬,伤者要治疗,这没有问题,肯定会有专门的人去做这些事情,但是一个新国家刚建立,百废待兴,不能只管救死扶伤,其他什么事都不干啊。而且,礼乐制度本来就包括饮食、起居、祭祀、丧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救死扶伤也包括在内。 叔孙通也只能笑答“若真鄙儒也”,说他们不懂得应时而变。招鲁儒之事只能不了了之,无奈之下叔孙通只得在齐地招揽儒生,完成礼仪制度的制定。 鲁儒和齐儒之分自此而来,李白看得上的,是以叔孙通为代表的“知时变”的齐儒,他的偶像,是“一言却秦围,片札降聊城”的鲁仲连,也是齐国人。 李白认为自己也是鲁仲连那样的人才,“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不过不仅那些鲁儒门不相信李白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能赶得上鲁仲连,就是汶上的老翁也不相信,“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 在鲁郡这个地方,李白并没有感到山东人民的热情好客,不过他也以访查到,韩准在徂徕山,那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年底,六叔任期届满要回京待职了,李白为六叔送行,并有诗《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相赠。 龙虎谢鞭策, 鹓鸾不司晨。 君看海上鹤, 何似笼中鹑。 独用天地心, 浮云乃吾身。 虽将簪组狎, 若与烟霞亲。 季父有英风, 白眉超常伦。 一官即梦寐, 脱屣归西秦。 窦公敞华筵, 墨客尽来臻。 燕歌落胡雁, 郢曲回阳春。 征马百度嘶, 游车动行尘。 踌躇未忍去, 恋此四座人。 饯离驻高驾, 惜别空殷勤。 何时竹林下, 更与步兵邻。 准备准备,去徂徕山吧。 第四十七章 竹溪六逸 在鲁郡,跟迂腐的鲁儒互相看不顺眼,六叔也回京待命了,那就去徂徕山找韩准吧。 当年在江陵金堆驿,因为对伍千里遗孀党二娘的善举,李白与侯矩结缘,从侯矩口中得知徂徕山先按的阳关石门有韩氏一族精通剑术,这番李白到鲁郡,一日六叔问他这段时间的打算,李白问道: “季父可知徂徕山西南隅阳关道石门的韩氏,当家者和何人?” 六叔对于治下的贤士能人,是如数家珍,“韩氏当家人韩准,好剑术,尤以步法精妙,在徂徕山西南隅的乳山上隐居。” 李白一听,妥了,这便是他要找的人。 第二日,李白便来到乳山,只见这里峰峦突起,一川萦回,山前有一竹岩,石纹如深雕竹叶片片,攀上竹岩,但见一溪,流水淙淙,遂沿溪而行。 至一芳草葳蕤,杂树生花处,李白停下脚步,看此处错落有致,曲径通幽,韩准等人隐居之所,必在不远处。 果然,李白隐隐听到有吟咏唱和之声,循声往之,又闻觥筹交错之声,再几步,便见数人,或举酒立于花前高歌,或伏于石案挥毫疾书,或端坐于藤椅之上吟咏…… 见有人来,其中一人拱手作揖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白回一礼,“在下绵州李白,行十二,冒昧来寻鲁门剑韩准。” “正是在下”,那伏案疾书之人起身应道。 李白见那韩准,剑眉星目,身形矫健,再施一礼,便将自己“少任侠,手刃数人”、“十五好剑术”以及与侯矩的因缘际会一一说与韩准听,众人亦听得真切,纷纷道,“太白兄这性情,与我等竟有几分相似!”说罢纷纷大笑起来。 这笑声一起,几人竟如多年老友,畅饮抒怀,观海听涛,好不惬意。 自此,李白便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隐居于茂林修竹之间,溪水淙淙之边,时而吟咏,时而习剑。 时人隐居,并不是待在山上不下来,而是家里有事回家,朋友有事两肋插刀,敌人有事插敌人两刀。曾经或者正在做官的人,也会隐居,比如孔巢父,曾被人举荐长安为官。后辞官归隐江东(今浙江会稽),后为匡扶社稷,再度复出,任湖南观察使,官至御史大夫。陶沔也有官职在身,他是单县县尉。 李白也一样,在徂徕山上呆了八九个月,初夏时候,回了一趟兖州瑕丘家中,及秋,张叔明从徂徕山来探望李白,晚上在李白这里睡了,还给李白写诗《夜宿南陵见赠》 李白反手就是回赠一首《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 月出鲁城东,明如天上雪。 鲁女惊莎鸡,鸣机应秋节。 当君相思夜,火落金风高。 河汉挂户牖,欲济无轻舠, 我昔辞林丘,云龙忽相见。 客星动太微,朝去洛阳殿。 尔来得茂彦,七叶仕汉馀。 身为下邳客,家有圯桥书。 傅说未梦时,终当起岩野。 万古骑辰星,光辉照天下。 与君各未遇,长策委蒿莱。 宝刀隐玉匣,锈涩空莓苔。 遂令世上愚,轻我土与灰。 一朝攀龙去,蛙黾安在哉。 故山定有酒,与尔倾金罍。 又过数月,韩准、裴政、孔巢父三人一同出山干谒兖州刺史,兼看望李白。三人还山,李白于兖州城东设帐宴饮饯行,作《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 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 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 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 孔侯复秀出,俱与云霞亲。 峻节凌远松,同衾卧盘石。 斧冰嗽寒泉,三子同二屐。 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 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 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 今晨鲁东门,帐饮与君别。 李白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的交游唱和,时人传为美谈,称他们为“竹溪六逸”。 都说李白“十五好剑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直到认识韩准并一起在徂徕山隐居,李白的剑术才真正的有了精进,才真的成为了一个剑术高手。 第四十八章 两个女人 李白到山东之后,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自己隐居、交游、携妓饮酒、走马观花,很多很多事情,反正就是不着家,平阳和伯禽两个孩子怎么办? 也好办,再找个老婆就行了,六叔给李白介绍了一个落魄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刘氏,起初,刘氏对李白是满意的: 其一,李白长得帅,“哆如饿虎,眸子迥然,或时束带,风流蕴藉”; 其二,李白家里人都是当官的,他们的介绍人,李白的六叔,就是任城县令,他还有族兄在汶上当县令、族弟在单县当主簿、从祖在济南当太守、近世族祖在鲁郡当都督,这么多亲戚当官,李白大概率也会是个官,跟着当官的,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衣食无忧吧。像刘氏这种出身,最想要的安安稳稳的,大富大贵的,楼盖的高,也容易塌。 其三,李白有才华,看李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朋友圈,就知道李白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具体是什么样的才华不重要,刘氏也不想做他的阳春白雪,她只知道,有才华就有可能科举考中,这等于说给她想要的安安稳稳衣食无忧上了第二道保险。 所以李,刘氏一个黄花大闺女,愿意跟李白一个大龄,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子的人结婚的原因,而且照顾李白的两个孩子平阳和伯禽也还算尽心尽力,至少刚开始一段时间是这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刘氏发现好像并不是她当初想象的那么一回事,李白回家就是高朋满足,出去就是以酒会友,他自己的吃喝、唱和、交游,都不成问题,问题是他一人吃饱了,全家都还饿着呢,而且他整日不着急,家里的事他也基本上不管,这让刘氏渐生怨气。 至于做官,更是没谱的事,这期间,李白干谒倒是没停过,但是对方一律没反应。至于科举,李白更是压根没去过,这让刘氏非常的不理解,只是她以为李白出身于士大夫家庭,那想的到,李白出自一个商人之家,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渐渐的,刘氏对李白,怨气渐深,李白回家时,刘氏通常会一通抱怨,再后来,变成冷嘲热讽,李白也渐渐受不了,与刘氏离婚。 李白也鄙视刘氏,他写诗讽刺她“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首诗除了讽刺刘氏,也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因为皇帝要召他入京,你刘氏不是嫌弃我做不了官吗,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回可是皇帝征召的我! 长安可以去,孩子谁照顾的问题解决了吗?没解决这个长安就去不成。 李白当然会去长安,因为孩子有人照顾了。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平阳和明月奴牵着衣服的这个人,就是帮李白照顾孩子的人,这个人起初是李白的邻居,李白初见她时,画面很美: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 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 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无由共攀折,引领望金扉。 从这首名叫《咏邻女东窗海石榴》的诗中可以看出,这位美女叫石榴,大家远亲不如近邻,帮着照看孩子,然后日久生情,生活在了一起,并且还生了一个孩子,李白给这个三儿子取名为李天然。 石榴姐可比刘氏强多了,李白外出期间,他在家尽心尽力照顾孩子们,给了李白很多的温暖和依靠。 第四十九章 岱宗夫如何 家里孩子有人照顾,李白得以放心的在东鲁四处游历,游东鲁,怎能不游泰山。 东岳泰山被誉为“五岳独尊”,做皇帝的最高成就就是泰山封禅,普通人当然更要上泰山了。 皇帝上泰山,是觉得他是他自己的成就已经空前绝后了,要向天地正式的禀告一下,祈请天地保佑江山永固,顺便也求一下自己能长命百岁。 李白追随皇帝的脚步来到泰山,行在当年玄宗封禅走过的石板御道上,“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如临仙境。 恍惚中,竟有仙女,驾五彩祥云,飘然而下,来到李白面前,仙女伸出纤纤玉手,含笑召唤他一同前行。李白意欲前往,却又无法飞升而起。 仙女们嬉笑道:“李白你蹉跎岁月已过半生,朱颜几乎褪尽,怎么才想着来学神仙?” 李白王者仙女,不由叹道:“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待他长叹完毕,仙女们早已飘然而去。 李白游历过很多名山,“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的峨眉山,“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的戴天大匡山,“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的巫山,“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的庐山,西岳峥嵘何壮哉”的华山,“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的衡山,“二室凌青天”的嵩山,“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的终南山,“进帆天门山,回首牛渚没”的天门山等。 没有一回,像在泰山的时候的,见到了仙人。 仙女飞升而去之后,李白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 四月上泰山,石屏御道开。 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 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 飞流洒绝巘,水急松声哀。 北眺崿嶂奇,倾崖向东摧。 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 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 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 遗我鸟迹书,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读之了不闲。 感此三叹息,从师方未还。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 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 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 凭崖揽八极,目尽长空闲。 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 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 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 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暝。 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 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 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 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 缅彼鹤上仙,去无云中迹。 长松入云汉,远望不盈尺。 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 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 朝饮王母池,暝投天门关。 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 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 仙人游碧峰,处处笙歌发。 寂静娱清晖,玉真连翠微。 想像鸾凤舞,飘飖龙虎衣。 扪天摘匏瓜,恍惚不忆归。 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 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 诗中除了泰山的雄奇俊伟,也流露出对求仙问道的深深向往,虽然“自愧非仙才”,而“学仙晚”且“蹉跎凋朱颜”,但他坚信“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第五十章 道士得道,李白升天 李白来到山东的第二年,由于玉真公主的举荐,元丹丘被任命为西京大昭成观威仪,他再度向玉真公主推荐了李白。 此时的李白的名声已经是响叮当了,玉真公主便向唐玄宗举荐了他。 当是时,李白正与司马承祯的师弟吴筠在一起。他们结识于会稽,吴筠隐于天台山,李白仰慕他的诗名和道名,遂前往拜访,并且结为好友。李白虽以诗文闻名天下,但他看了吴筠那高绝悠渺的诗作后,拜服不已。吴筠也对李白的仙姿奇才十分的赞赏。两人性情相投,所好相合,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说玄论道,清谈老庄,交情也就益见坚深。 吴筠是一个典型的“儒道”,相比于他的道士身份,他的文名更为人所知,玄宗知道他的名声,召他入宫为待诏翰林。吴筠跟李白互相仰慕对方的才学,他既然受召入京,便也向皇帝大力举荐了李白。 正是在元丹丘、吴筠、玉真公主的合力推荐下,才有了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的名字最早到达天听,是时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向皇帝报告“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时候,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皇帝始终没有给李白一个机会,直到—— 元丹丘、吴筠,这两个道士得道,李白也鸡犬升天了。 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无法忽视。 李白被征召的时候,正是唐玄宗的年号从“开元”变成“天宝”的时候,然而,在“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唐王朝达到鼎盛之时,唐玄宗却为什么突然要改元“天宝”呢? 这还得从一个叫田同秀的小官说起,根据《唐大诏令集·天宝改元制》和新旧《唐书》记载,有一天,田同秀来给皇帝上祥瑞,他说他路过大明宫的时候,在丹凤门上看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位神仙——老子,也就是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在空中向他喊话:“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 传说,当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函谷关的关令尹喜恳求老子给他留下点东西,墨宝什么之类的,老子大笔一挥就是五千个字,这便是《道德经》 听了田同秀的汇报,唐玄宗赶忙派人去找,果然找出了一道宝符。 天降宝符!改元“天宝”! 祥瑞归祥瑞,以唐玄宗的智商,难道还不知道祥瑞是个什么鬼东西,但他还是毅然决然要改元天宝,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开元二十九年年底,唐玄宗的大哥宁王李宪、堂哥邠王李守礼(章怀太子之子)先后去世,这意味着,唐玄宗兄弟这一辈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当时也已经年届六十了,兄弟们都死了,自己指不定哪天也死了,改元天宝,避一避晦气也好,冲一冲喜气也罢。 唐玄宗创业三十年,预算一分钱没花,大藏库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朝廷的事,有李林甫。精明又能干,很听话,很会搞钱。内廷的事,有高力士。床上的事,有杨贵妃。 唐玄宗心里想:这配置,不享受享受,能行吗! 他又想:这美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足,这歌舞升平的,没个人来歌功颂德,怎么行呢,正好最近妹妹玉真公主、吴筠、元丹丘都在推荐李白,他的文章我也看过,确实好,那就让他来吧! 这才是李白,在这个时候,得道升天的根本原因。 第五十一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 几日后,一名宦官带着圣旨,到达了鲁郡。 鲁郡长史有一些吃惊,没有到李白被皇上亲自点名,要召进宫去。 李白到东鲁两年,不说妇孺皆知,起码也是家喻户晓,当初他投奔他六叔任城县令而来,没多久便与鲁郡的儒生互相看不顺眼至“恶言相向”,后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隐居于徂徕乳山,并师从韩准学剑,是一个文采很高,剑术出众,生性爱自由、不受拘束的人。 李白当初住在任城瑕丘,后来搬到了汶阳南陵,离这里有几十里路,传达圣旨不能过夜,鲁郡长史与传旨太监即刻启程南陵。 州府的官吏衙役前呼后拥着传旨太监和长史,一行快马,一路灯火,来到李白家的小院门前,夜已经深了。 院子里,早已躺下的鲁氏刚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吵醒,就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喊:“李白,李白快快出来迎接圣旨。” 听说是圣旨,鲁氏麻利的穿戴好,走出屋子,打开院门,一看乌泱泱全是灯笼火把,恍得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李白呢?你是李白的什么人?”长史问。 鲁氏用手遮住火把光,朝问话的方向答道:“回大人,村妇鲁氏,是李白的女人。” “李白现在哪里?” 鲁氏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她看清了骑在马背上的长史和传旨太监。传旨太监面善,脸上没有凶气。他朝刘氏点了点头,又将手中的圣旨向上抬了抬,道:“皇上召李白入朝做官,快叫他出来接旨!” 鲁氏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她合手放在右侧,朝两位官员行过万福礼,道:“村妇无知,各位大人休要见怪,李白现在徂徕山中隐居。” “徂徕山。”长史看了一眼太监,他知道,徂徕山离这儿不近,也顾不上舟车劳顿了,直奔徂徕山而去了。 “鲁氏,李白若是回来,你转告于他,让他在家等候圣旨,切勿自己误了自己的前程。” 一大早,长史和太监一行人就来到了徂徕山李白等六人的隐居之处,一个衙役大喊道:“李白可在?李白接旨!” 屋内的人听到喊声,都跑出来了,大家面面相觑,李白不明白官人们来的用意,仍站在原地未动。 韩准想了想,站起来问道:“请问大人有何见教?” 长史坐在马背上,说:“李白在吗?快些过来接旨。” 李白听说让他过去接旨,一下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稳了一下神,又怕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没动。 “朝廷特使专程从京城赶来宣旨,李白,你快些过来接旨。”长史知道,这突然站起来的人,就是李白。 兄弟们都听清楚了,他们催李白快些过去,李白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太监不急不恼,他见李白站在原地不肯过来,便自己下马,亲自走到小溪边,面对李白,展开手中的圣旨,拉长声调,说:“李白接旨——” 皇帝的圣旨在上,臣民自然伏拜在地。李白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跪在了地上。 从跪在地上接旨,到送走朝廷特使和长史,再到告别兄弟们一人独自下山,整个过程,李白都觉得恍恍惚惚,如坠云烟雾海之中。他不相信,命运会突然改变。十多年来,他苦苦追寻,毫无结果。今日,他坐在小溪边消闲,圣旨竟会追至身旁。 行于泥土道上,李白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皇上亲自下旨,宣他入宫,受此殊荣之人的确不多。大鹏终归是大鹏,不会久歇于山林小树之间,李白想,从今往后,大鹏展翅,前途无量。 这将是李白一生中第二次进长安,出发前,他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五十二章 踌躇满志 与十年前相比,长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却又大不相同。 当年,他到长安找张说,却被张垍弄到终南山,在玉真公主的别院里瞎耽误了半个月功夫,后来又回长安,和大街上斗鸡走狗的小混混搅和在一起,还被小混混围殴,要不是陆调,当时就交代在长安了。 十年后再进长安,怀揣着圣旨,心中十分得意,踌躇满志! 李白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了吏部,一个员外郎双手接过李白呈上的皇上手谕,点头哈腰道:“李大人辛苦,快请坐。” 这员外郎身穿深绿色官服,腰系银带九銙,表明他是六品官阶。六品朝廷命官对素不相识的一介布衣如此客气,李白从未遇见过。他知道,这全是圣旨的威力。 李白笑了笑,以同样客气的口气说:“大人公务繁忙,李白不便打扰,只烦请大人早些替李白将皇上手谕转呈上去就是。” “此乃分内之事,”员外郎说,“请问李大人现下榻何处?有消息,我好及时通报与你。” “我今日才到京城,下榻处暂时未定,”李白说,“过一两日,我自己来问消息,你看如何?” “李大人不用着急,先住下好好休息几天再说。”员外郎道,“朝廷中这些事务,一般要三五日才能办妥,届时,我们去寻李大人的住处也是一样。” “有劳大人替我加紧办理。”出门前,李白又叮嘱一遍。 “当然,这是当然。” 员外郎并未食言。送走李白,他转身即将李白带来的皇上手谕,送至尚书省都堂。都堂办事官员也没延误,很快将其转呈至中书省的政事堂。 唐代,政事堂是宰相的办事机构。早期,宰相由朝廷各省的主要长官兼任,宰相们集中于门下省议政,或处理日常公务,这个议政之所,被称作政事堂。高宗末年,政事堂移到中书省。后来,宰相不再由各省的长官兼任,人数减少后,宰相改为上午在政事堂议政,下午回本部门办公,政事堂也转为专门的宰相办事机构。开元年间,政事堂归属于中书门下,列置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对口处理国家中的有关行政事务。 李林甫做宰相,既是吏部尚书,又是中书令。他将大权独揽,每天坐镇于政事堂,成了政事堂上当仁不让的“执政事笔”,也就是首席宰相。李林甫说一,其他人不能说二。 作为宰相,忌才是李林甫的又一特点。上任后,凡是才学声望功业超过他的人,李林甫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将其排挤出朝政。对于文学智士,李林甫尤其忌恨,他不允许任何贤人智士在他的手下出头。 这天,李白带来的皇上手谕转呈到政事堂,正落于李林甫之手。 李林甫展开金光灿烂的圣谕,横扫了一眼,冷冷地笑道:“哼,陛下是昏了头了,又招来一个山野文人。”说完,他随手将这圣旨丢放在一边,不再去理睬它。 李白从吏部出来,去了许辅乾府上。李白想,许辅乾见到他,听说皇上亲自召他入朝,一定会和他一样惊喜万分。 不想,许府已经门庭冷落。 看门人告诉李白,许大人去世已有五六年了。大人膝下无子,女儿出嫁后,老夫人不愿再守着这人员嘈杂的院落。她把许大人的小妾、婢女一一打发出去,自己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几个贴身的下人,搬回许大人的老家去居住了。这府上,现在只剩下两个门人守着。 世事变迁,难以预测。当日,李白入朝无门,投宿于许府。当时,有许辅乾在宫中任御膳总管,许府气派富豪,不能不令人羡慕。李白想,今日,他被皇上特召进京,前来府上报喜,却不知这许府早已面目全非。李白有些替许辅乾难过。可回过头来再一想,官府大院有兴有衰,人之命运有起有伏,不足为怪。让人遗憾的是,李白经历了许府的兴盛与衰落,许辅乾却只见过李白的穷酸,不知他还有被皇上特召进京扬眉吐气的日子。 李白随意寻了一家客店住下。才过了两天,李白便往吏部去问回复,他想早些知道,依照皇上的圣旨,朝廷究竟会怎样安排他。 还是上回那个员外郎接待李白。他客气地记下李白的住址,说:“这几日朝中政事繁忙,恐宰相大人一时难抽出时间安排,你耐心地等几天,在长安城里到处玩玩,不用着急。有消息,我自会马上派人通报于你。” 李白不甘心。他隔一两日就往吏部去问一回。每次,都是同一个员外郎接待,他每次对李白都同样的客气,可每次都同样没有结果。 员外郎再三向李白道歉、解释,态度好得让李白不能有半点怨言。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李白又来吏部打听消息,结果一样,还是只见到了一张笑脸。 原本踌躇满志的李白,慢慢的,满志没有了,只剩下踌躇了。 第五十三章 对酒贺知章 李白有一次希望而来,失望而归的走出吏部大门,此时的他,非常担心事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皇帝改主意了、忘了、有小人进谗言?李白就这样一遍胡思乱想,一遍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紫极宫的地盘,见一白发老者健步如飞,老者走近,李白看到他红光满面,身上酒香扑鼻,应该是刚喝完酒。 老者走出去几丈远了,却突然收住脚步,转身唤住李白:“这位后生,请留步,老夫有话问你。” 李白回头,见这老者是在唤他,便站在原地,等着老者过来。 “请问尊姓大名?”老者走过来,双手合抱,朝李白打一拱手,高声问道。 李白看着这位面生的老者,“晚生李白,字太白,剑南道绵州人士。” “啊哈哈哈,果真是你。”老者随即放声大笑,他高兴得连拍了几下巴掌,“老夫贺知章,你应该知道我啊!” 贺知章,字季真,越州永兴人,高龄八十有二。 武则天证圣元年(695),贺知章考中进士,又得其族姑之子陆象先的引荐,被朝廷授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开元十年(722),又有宰相张说推荐,贺知章入丽正殿修书,后迁礼部侍郎。李亨被立为太子后,贺知章做了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授秘书监。 贺知章善作诗文。他年轻时写下的《咏柳》一诗,七言四句,形象生动,朗朗上口: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首诗已经面世,人们便争相传诵,见到杨柳青丝,沐浴二月春风,人们就喜欢用贺知章的诗句来抒发自己的情感。 除了《咏柳》,贺知章还有《回乡偶书二首》广为传颂,那是他八十六岁那年,上疏玄宗,请求度为道士,归隐镜湖,从长安返回离别五十年的故乡时所写的。 其一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曰: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眼前这老者正是贺知章,李白的情绪也上来了,他朝贺知章连连拱手,说道:“久仰,久仰,贺公诗文大名,如雷贯耳,李白早有拜见之意。不期今日在此幸会,甚幸,李白甚幸。” “老夫也早想见见大兄弟的面哪,”贺知章说着,又问道,“大兄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一个闲人,去哪里不是一样?” 听李白这么说,贺知章有些吃惊:“你还是闲人?老夫早听人说,陛下亲自下旨召大兄弟进京,怎么,朝廷到现在还未安排?” “唉,”李白叹道,“我来京城已有月余,隔三岔五往吏部问消息,每次都是无消息。” “啊——哈哈哈——”贺知章听李白这么说,复又大笑了起来。他安慰李白道,“稍安勿躁,陛下要用你,谁敢阻拦?他此时不安排,彼时定要有个交代。你我今日无事,正好同去喝酒,烦事少想,烦事少想。” 李白与贺知章一同走进附近的一家酒肆。 这是一家小酒肆,小二和掌柜的都认识贺知章,京城的大小酒家,没有几家认不得他的。他常常走到哪儿喝到哪儿,遇见酒家即进去喝酒,喝完酒,带了钱就结账,没带钱就直接走人,酒肆也不阻拦,下回再来时,自会一次性付清。 掌柜的见贺知章进来,赶忙抓起账本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的把贺大人迎进雅座:“贺大人,多日不见,快清上座,快请上座!” 贺知章坐下,他指着坐在身边的李白,对掌柜的说:“老规矩,不过要多加一份。” 酒菜上来后,李白起身为贺知章和自己斟满了酒,他将酒杯高举,道:“今日得见贺公,李白之幸!”说完连干了三杯。 贺知章也拿起酒杯,一口气三杯下肚。 “贺公海量啊!” 第五十四章 呼我谪仙人 李白与贺知章又对饮了两轮,酒兴正酣,李白拿出他的诗集,请贺知章指教。 诗集开篇是李白的得意之作《蜀道难》,贺知章细细品读,思想情感很快为诗句所激动,为诗句所控制。他禁不住读两行,赞三声,一首诗未读完,贺知章已赞有数十句。 “《蜀道难》似有些过于幽愤,”李白说,“贺公请看这首《乌栖曲》,是我新近之作。” 贺知章读李白的《乌栖曲》,曲曰: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读过,贺知章问李白:“此诗真是你的新近之作?” “进京后闲来无事,练练笔头,贺公见笑了。” 贺知章自斟上满满一杯酒,将它一口饮尽,又把《乌栖曲》读了一遍,读罢,他若有所思,沉吟道,“此乃神作,非神仙不可作业,尔乃谪仙人!” 贺知章似醉非醉,抬眼看着李白:“呜呼,此诗寓意高远,可以泣鬼神矣!” 《乌栖曲》看似一首艳诗,贺知章明白,它是一首政治寓意极强的诗作,李白是在借吴宫之事暗讽当朝之腐败。 从昔日的吴王与西施,人们不难想到玄宗与杨玉环。自杨玉环进宫度为女道士后,皇上疏懒朝政,白日与美人游戏歌舞,月下同佳丽长夜饮酒。对此,朝中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大唐王朝还能有几日兴盛? 又饮了许久,又吟了许久,终于,二位相见恨晚的酒友决定先回家了,贺知章喊过小二,从腰间解下一物,递了过去。 小二定眼一瞧,吓了一大跳:这是皇帝御赐的金龟,闪闪发亮,生动如活物,它象征着福禄长寿,是宝中之宝。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收贺大人的金贵之物,”小二边说,边把金龟子还给贺知章,边去喊来了掌柜的。 掌柜的也不敢接这金龟子。 “拿着!”贺知章朗声笑道,旋即又压低了声音,“这是御赐的宝物,你可收将好了,我明日定来赎回。” 掌柜的捧着金龟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包裹起来,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李白和贺知章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酒肆,歪歪扭扭的往回走去,贺知章拉李白在路边坐下,轻声说道:“你身在朝廷之外,却能一语道的宫中的隐痛,实乃忧君体国啊!” “大丈夫当忧国忧民!”李白正色道。 “太白老弟,《乌栖曲》你暂且收起来”,贺知章亦正色道,“尔乃谪仙人,可能不知人间的险恶,皇上与杨太真之事,无人敢言语,你这首诗若是被皇上知道,哪里还会召你进宫!” “我苦等月余不见消息,莫非圣人已经读了此诗?” “应该没有,我日日辗转京兆长安万年,此前并未见过此曲传唱,民间尚未传唱,一般不会直接传入宫内。” “此番甚好!甚好!” 第五十五章 长安掀起一股李白热 “我还是很苦闷”,李白又道,“此次我奉旨进京,到了京城却在从前一样,无所事事,求贺公指点。” 对于为何李白到了京城,却依然不受用,贺知章是非常清楚的,李林甫那个小人,为了把持朝廷,凡是有才能的人,只要不是他的人,都被他挡在门外。 李林甫的这点龌龊事,若是对李白和盘托出,只能徒增李白的苦闷,甚至可能让他丧失报效朝廷的信念,最好就是能够直接帮这位忘年交把问题解决了。而想解决被李林甫故意卡着的问题,非得找一个非常重量级的人物不可。 贺知章想了想,说:“老弟,你的才华世所罕见,一定可以光芒万丈的,而今以老夫看来,缺一些时和势,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造势,要让朝中、京城、社会都在议论李白的诗歌和李白其人其事。” 要造势,就得有所依托,这个好办,李白早有诗集交于贺知章,只需要刊印千八百本,广为发散,且一边发书一边夸:这个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被当今天子圣旨召进京,他的诗气质飘逸,就像他的人品一样,一语一字皆有高华气象。 唐代文人学士最善结三两知己,分送诗集,往来唱和,相互激扬,虽然免不了自我吹嘘和互相吹捧的成分,通过这种形式,能较快的提高他们的社会知名度,若是有真才学识,还能掀起一股股热潮。 贺知章继续加码,举办诗友会,在诗友会上,他不遗余力的推介李白,他说:李白的五言古、七言行多出于汉魏六朝,但前人定下的法度,在谪仙人的笔下皆化而无迹,其诗从容于法度之中,又不归顺于法度,他的歌行天纵绝世,错综无定,合于天成。这叫作:从心所欲,又不逾规矩。 京城文人中间,很快有了一股股的“李白热”。 势造起来之后,就是下一步,“找人”。 贺知章要找的不是被人,正是玉真公主。在当今朝廷,想扳动李林甫,除了玉真公主,还真没几个人能行。杨贵妃应该行,但是他跟李白非亲非故,很难叫她出手相助。玉真公主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跟玉真公主很铁的道友元丹丘、吴筠等人,同样跟李白很铁,而且,这次李白奉召进京,就是玉真公主推荐的,现在李白进京了,又没事可干,玉真公主没理由“半途而废”。 对于皇上钦点李白进京,出自玉真公主的举荐,贺知章自然清楚,但他却假装不知道。玉真公主坐着,老头子站着,十分恭敬地说:“老臣来见公主,有一事相求,盼望公主多多关照。” 玉真公主笑了,说:“贺监今日为何如此客气,只要是我能为之事,一定鼎力相助。” “老臣有一朋友,名叫李白,才气甚高,他的诗我都读过,非同凡响”,贺知章有意回避玉真公主也认识李白的事实,说,“陛下亲自下旨召他进京。可如今李白入京已一月有余,仍住在外面客店里,无法面见陛下。公主通天,老夫想求公主,为李白入朝之事,助上一臂之力。” 玉真公主住在大昭成观,大昭成观的威仪就是元丹丘,玉真公主听贺知章这么一说,心中暗想:元丹丘几次说起一直不见李白音信,原来,他早在京城了。皇兄何故迟迟不召见李白,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见玉真公主未言语,贺知章说:“才华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朝廷不用,实在可惜了。” “贺监视朝廷之事为己任,精神可喜可嘉,”玉真公主说,“我本不愿过问朝中之事,现在,受贺监之托,我定当问个究竟。” “老臣替我的忘年之交叩谢公主大恩。” 的确,若玉真公主出手,十个李林甫也阻挡不了。玉真公主与玄宗皇帝乃一母同胞,都是他们的奶奶武则天几乎杀尽了李唐宗室,连他们的母亲也被秘密杀害,兄妹每天战战兢兢的生活在祖母的恐惧之下,所以他们不仅是亲生骨肉,而且的生死患难之交。所以玉真公主的话,玄宗言听计从。 “那好,你先回去,这事待我打听清楚,自会派人去府上相告。”临了,玉真公主又补上一句,说,“也请贺监转告李白,让他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第五十六章 竟没人为她写诗 玉真公主出手了,李林甫想拦也拦不住了,玄宗又下诏了,要在骊山温泉召见李白。 非要说,玄宗亲自召见李白,还是有杨贵妃的功劳的。 这天,杨贵妃和玄宗和骊山汤池泡澡,从中午一直泡到傍晚,天边挂起了彩霞,十分的美丽壮观,杨贵妃看着美景在陶醉,良久,她转头望着玄宗:“三郎,此情此景,你赋诗一首,怎么样!” 在水蒸气和杨贵妃半路酥胸的刺激下,玄宗晕晕乎乎的,大脑有些短路,一时愣在那里。 说实话,此情此景有点尴尬,要是一般人,让皇帝老儿如此出糗,只有死路一条,株连九族都很可能,但杨贵妃不是一般人啊,她可是玄宗的心头肉。 玄宗生怕扫了心头肉的兴,赶忙道,“娘子,要不还是你赋诗一首吧!” 所谓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杨贵妃不仅毫不在意,还要变本加厉,她竟然脱口而出道,“我那点三脚猫的诗,登不了大雅之堂啊!” 这在一般人,绝对是作死的节奏,皇帝刚刚就因为没作出诗来愣在那里,你转头就说三脚猫的诗登不了大雅之堂,这是明摆着把皇帝的老脸按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株连九族是没得跑了,但杨贵妃不是一般人啊,她可是皇帝的心头肉。 皇帝一点也不生气,他搂着杨贵妃,道:“那可怎么办才好,我又不能作,你又不能作,这么美好的夜晚,你看着晚霞陶醉,我看着你陶醉,却没有人赋诗一首,写景抒情,寓情于景,多可惜啊!” 杨贵妃突然想起来了,“三郎,你还记得李白不,前一段时间我给你读过他的《望庐山瀑布》,你也觉得他写得好。” “当然记得,我当时就下旨叫他进京了,怎么还没见人?”唐玄宗有些疑惑,“今日早晨,玉真还向我问起李白呢。” “三郎,你说要是李白在这里,此情此景,他会写出什么诗句?” 玄宗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把李白找来就知道了。” 李白多日没去吏部问消息了,他已经不怎么抱希望了,虽然贺知章说这事他管,崔宗之也说这事不急在一时半会,主要是政事堂现在忙着物色新的宰相,原先的宰相牛仙客刚刚过世,等宰相定下来,李林甫和新宰相一起,就是着手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大大小小的政事了。 没想到,吏部员外郎却来了,只见他满脸堆笑,“恭喜李大人,贺喜李大人,宫里高将军传出话来,明日,皇上要在骊山宫亲自召见李大人。” “当真?” “圣人口谕,高力士高将军传的话,还能有假!”员外郎说,“请李大人做好准备,明日天亮前,宫里有车马专程来接你。” 李白内心高兴的,高兴了就要喝两杯,他一把拉住员外郎,“大哥,兄弟我高兴啊,坐下来喝两杯吧!” 员外郎推辞道:“我得马上赶回去复命,高将军的人,还在吏部等着我呢,改日一定奉陪。” 此时还不到晌午,李白兴奋得不得了,他要与人分享这喜悦,但是他好像又没有人可以分享,大中午的,当值的当值,午休的午休,没有提前预约,根本找不到人。 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喝酒。 李白一向都受不了一个人喝酒,太闷了,但今天不一样,此时不一样,李白的小酒喝着啊,那叫一个惬意,他高兴啊! 机会终于真正来了; 所有郁郁不得志终成过往: 报效国家; 光耀门楣; …… 第五十七章 进宫待封 第二天,天还没亮,太监就来了,他们牵来一匹高头大马,金黄色的鬃毛,白玉鞍桥,是养在飞龙厩中的天马驹。这不是一般人能骑的马,只有进士及第或钦点大学士才有资格。 晕晕乎乎的李白,头脑还算清醒,自己没洗澡、没洗衣服,去见皇帝,非常没有礼貌。但是小太监急啊,高力士交代下来的事情,要是没办好,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白无奈,只得上马,几个太监,有的在马前,有的在马后,将李白带往骊山温泉宫。 别看李白蓬头垢面的样子,心里却嘚瑟的很,老子受了这么多的苦闷,受了这么多的白眼,终于要扬眉吐气了,这一身的本领,马上就有用武之地了,高兴! 此时,他心中涌现出一行行诗: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 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 皇帝要在骊山温泉召见李白的事,朝廷内外都收到消息了,就这会儿功夫,已有不少人等在去骊山汤池的必经路上了。 一些谋过面或者素未谋面的文人,把自己的作品纷纷塞给李白,希望在合适的时候献给皇上,希望也能像李白一样,一飞冲天;一些沽名钓誉之徒,送钱的送钱,送酒的送酒,希望跟礼拜这个当红炸子鸡攀上关系,好去招摇撞骗;当然也有真心祝贺李白的,比如崔宗之。 身骑飞龙天马驹,行于都城,走出长安城门,往骊山温泉宫陪驾,李白有高高在上八面威风之感。一路上,李白看见王公大臣们无不对他肃然起敬,笑容可掬。李白以为,这些佩金璋服紫绶之官人,一反常态,相趋向前,媚眼于他,都是想借他的颜色。 这些心情,又化作了一行行诗: 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 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 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 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 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别看李白头天喝多了酒,坐在马上,他恍恍惚惚头脑发昏,心中却是十分明了:王公大臣纷纷与我结交,可真心相合者,唯君而已。待报答明主恩典,为国尽忠,功成名就后,我李白亦将隐退于山林,与君同卧白云之中,做隐者而悠然忘世。 那几个太监,早早地把李白接来,把他安排在骊山宫门的侧殿内等候,自己便先回去了。 李白坐等在侧殿,一直保持着一种紧张、亢奋的状态,突然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那股劲泄了下去,突然发觉自己肚子很饿,太阳都升的老高了,自己早饭没吃,就有些着急,便去催问太监,太监却并不与他搭话。 李白也不好在言语。 场面有点安静,只听见从右前方的山脚下古木松柏中掩映着一片宫廷建筑中时隐时现地传来清扬的乐曲声,曲调优雅,时缓时舒,李白听着,觉得那边的宫殿就是仙宫。 李白想了想,对小太监说:“小公公,刚才那几位公公送我来,是否已禀报陛下了?” “他们从兴庆宫来,只管送人,其他事,不会多管。” “这么说,陛下还不知我已在此久候?” “不一定。” “烦请小公公替我通报一声,如何?” 小宫人又笑而不语。他想,这位还未穿上官服的大人,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将皇宫与一般的官府等同。在皇上这里,让你等着,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等着,哪有进去通报催皇上的道理? 李白话讲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他不怪小宫人不理他。 又想了想,李白请小宫人给他找来笔墨,提笔写下一首诗,送到小宫人面前,说:“小公公,我听那边传来的乐曲动人,写诗一首与之相和。不知小公公是否能替我呈上去,献给陛下,以了我心愿。” 接过李白的诗,小宫人答应道:“我去试试。” 小宫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中,李白翘首等待。 第五十八章 翰林院学士 小太监来得正是时候。 玄宗与杨贵妃以及一众乐工刚合奏完一曲,他命乐工和舞女原地休息一会儿,他与杨玉环进了长生殿喝茶,等一下,再出来合演。 小太监找到一个熟悉的近侍太监,把李白的诗递给他,又在他耳语了几句,那近侍太监点头答应下来。小太监退至大殿远处的长廊里,他在那儿等着回音。 高力士侍候皇上和太真妃喝过茶,等他们坐着休息时,从长生殿中走出来。 太监赶紧迎上前去,躬身禀报道:“侧殿有一应诏的大人,作诗一首,说是献给陛下助兴。” 高力士知道,等在侧殿的人是李白。接李白来骊山宫,是他早两天安排好的。今早,皇上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也只能让李白在侧殿里等着了。高力士接过李白的诗,随便看了一眼。诗写得不错,高力士想,这时候呈上去,皇上也许高兴。 高力士再进长生殿,玄宗正在与杨玉环说笑。 走到皇上身边,高力士将李白的诗呈上,说:“陛下,老臣让人把李白给接来了,现在侧殿候旨。这是李白刚写的诗文,呈上给陛下助兴。” 杨玉环听说是李白作的诗,从高力士手中接过来,饶有兴趣地说:“三郎,我读给你听。”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说实话,李白这几句诗写得一般般,肯能是因为饿着肚子没发挥好,玄宗听后没有言语,杨贵妃却说:“三郎,把李白留在宫里,需要时,再让他来作诗,好吗?” “也好。”玄宗马上说,“高将军,传朕的旨意,封李白为翰林院学士,留在宫中待诏。” 高力士领了皇上的旨意,亲自去向李白宣读。他不进侧殿,而是选了一个离侧殿不远的高坡站了,让太监传呼:李白接旨—— 听了这激动人心的传呼,小太监把李白引至侧殿门口,李白垂首躬腰九十度,洗耳恭听。他站着的地方离高力士有八九丈远,高力士宣旨,中间有一太监转达。一字一句李白都听得清清楚楚,皇上封他为翰林院学士,待诏。 我们来看看李白的这个title,值得说一说的事这个前缀,“待诏”。说的好听一点,可以叫文学侍从;本质上,是个政治吉祥物;说俗一点,就是个写诗写得好的三陪。 唐玄宗把李白这位翰林供着养着,和杨贵妃喝酒喝高兴了,或者和杨贵妃睡觉睡高兴了,又或者有其他什么高兴事,就把李白叫来,“白,此情此景,你赋诗一首,怎么样!” 《清平调》三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领旨谢恩,李白平身。他看见站在坡上的高公公,身躯高大,脸宽嘴阔,一双眼睛细长,由于隔的距离远,看上去是用刀片在大脸盘子上刻出来的两条细缝。高力士的表情庄重,很像是立于供台上的泥菩萨,或是从天宫中下凡的大将。李白心想,见不到皇上,与高公公面谈几句也好。他朝高力士走过去。 坡上,高力士见李白朝他走了过来,将手中的拂尘向前连甩了两下,意在阻止李白走近他的身旁。内宫的总管,朝廷中的大将军,轻易不与下臣打交道。 李白不知规矩,他没理拂尘的甩动,还往前走。中间的太监将他拦住,道:“李翰林止步。有话,小人替大人转述。” “我有话要和高公公说。” 高力士听见了李白的话,他将已搭在左臂上的拂尘拿起来,又朝李白甩了一下,转身走了。 李白愣住了。 早听说,高力士在禁中很有权势。四方奏表,必须通过他呈报给皇上。他还可以部分地代皇上行事,单独处理一些小事。在宫里,玄宗不直呼高力士的名字,而称他将军。皇太子叫他为“二兄”,诸王公主都称他为“阿翁”,驸马们则要称高力士为“爷”。可李白想不到,高力士的架子如此之大,竟不肯与翰林学士对一句话。李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立于侧殿门口,李白又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第五十九章 翰林,待诏 翰林院设在大明宫右银台门以北的西夹城内,其建筑是城中套院,院中又套院,大院小院,差不多占去了西夹城的一半面积。 宫廷内置翰林学士是唐朝的首创。 唐制规定:乘舆所在,上至文辞经学之士,下至占卜医学各类奇技淫巧,凡有一技之长的人,皆置于别院,以备皇上召见。可见,翰林院是直属皇上的一个专门的宫廷机构。最初,翰林院由大批的文人、风水专家、占卜者、佛道僧侣、歌舞艺人、大画师、书法大师,甚至棋师组成,他们都是使皇上生活更加充实愉快的翰林待诏。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在翰林院内新设了一个学士院,与集贤院分掌制诏书敕,为皇上处理国务和起草公文。不久,学士院的重要作用很快超过了集贤院,凡赦书、德音、立后、建储、行大诛讨、拜免三公宰相、命将制书等朝廷重要文献,一律由翰林院的学士负责起草。 进入翰林学士院,李白再次与张垍相见。说得更准确一些,是李白归属于张垍手下,受这位驸马爷的领导。李白不情愿,张垍也不愿意。 此时,张垍在中书省做舍人,官职正五品上。他以中书舍人的身份负责翰林学士院事务,职责虽然重要,官位却较清贵。因此,张垍又兼领了兵部侍郎,做了兵部的实际长官。张垍在朝中的影响和职权,比十二年前李白见他时要大得多了。 “李兄,久违了。”张垍笑容可掬地朝李白迎了过来。 李白见这张垍已不是当年的王孙子弟的派势。他蓄起了长须,眉间现出两道深深的儿字皱眉纹,一副官场老派的架势。不过,张垍的笑脸还和以前一样,显得和蔼可亲。李白想,我也不是当年的李白了,还想用笑脸骗我,没那么容易。 李白满面严肃朝张垍拱手,道:“张侍郎客气,李白奉旨前来翰林院供职,不敢与张大人称兄道弟。” “哈哈哈哈……”张垍听了李白的话,一阵大笑,说,“李兄说得对,还是大兄弟有见识。在内,我们互为兄弟;在外,你我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说着,张垍故意四下张望了一圈,小声道:“此时旁边没有外人,你我称称兄弟,也不妨事。” 张垍的话,分明是在戏弄李白。李白哪里会不知道?他想着不与张垍一般计较。日后,在他手下做事,还要以忍字为上才好。这是李白来翰林院前早想好的。 见李白并不表示与他亲近,张垍换了口气,说:“李学士,今日你初入翰林,我事先已做了安排,让属下带你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以后,你可是每日都要在这里上班了。” 李白没听出张垍的话中之话,只当是张垍对他表示友善,便说:“谢谢张侍郎想得周到。” 随着日子的流逝,李白渐渐体会到张垍的意思。他在翰林院上班,一天比一天难熬,那日子与关入牢房差不了多少。 翰林学士每天处理公文、草拟诏书的事务甚多,张垍从来不分配李白去做。他给李白另外安排了一个单进小院,说:“李学士是皇上的御用待诏,只能听候皇上的诏令使用。” 小院有两棵参天古树,有花有草,环境幽雅。可屋内除了台案、座椅等必不可少的办公用具外,其余空空如也。书架上虽摆放着一些线装古书,却都是李白早已熟读过的。 待诏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院子里待着,因此,李白吃住都在这座小院子。初来乍到,他还能从小院子里找出些新奇事物。日子长了,可以看的都反复看够了,可以写的也写够了,李白又是一个爱四处游历的野腿,自然很不习惯这种生活。 白天,李白极少等到皇上的亲召。等到了,也只是令他写一二首抒情小诗,或是填写汉魏乐府,李白毫不费力,挥笔而就,很快即可交差。晚上,学士院内一片漆黑,同僚们个个打道回府,余下李白一人面对青灯壁影,更是难受。 第六十章 翰林,未诏 李白这个翰林待诏,皇帝没诏,他就没事,喝酒是不可能喝酒的,上班时间永远别想喝酒。 没事也是写不出来的诗,写诗得有朋有友、或有情有景、或有思有绪才行,找翰林院的同僚聊天也是不可能的,翰林院有规定,平日当值时间,学士之间不得相互串访聊天。 但是没办法,李白已经憋疯了,他必须找人聊聊天,正好看见蔡学士在案前忙着,便走过去说道:“蔡大人正忙呢?” “没什么大事,”蔡学士说,“我要草拟一份罢免诏令,然将去年岁末各地送来的贡品清单整理出来,好送内宫宝库核实。”顿了顿,胡学士又说:“每天都有这忙不完的事情。” “有事才好,”李白说,“我每日坐着无事,人都要闲出病了。” “李大人刚来不久,过些时候,忙起来,你就知还是闲着的好。” “我来翰林三个多月,中间过了一个年,算起来,应是两个年头,时日不算短了。” 蔡学士坐在书案前,深皱着眉头,手握笔杆,笔尖不停地在砚台里舔过来舔过去,李白又说:“宋大人正在决定官人的生死命运,我还是不打扰的好。”说着,做出要告辞的样子。 “不打紧,不打紧。”蔡学士不好意思道,“你坐会儿再走。我是一个词措不上来,在自寻烦恼。” 正说到此,张垍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见李白坐在这里,脸上立即露出不快,说:“政事堂等着要罢免诏书,你们却在这里闲坐着聊天,误了皇上的大事,谁负得起责!” 蔡学士自觉理亏,赔笑说:“草稿马上出来,张侍郎坐等即有。” “有李大学士坐在这里还不够,你让我也来凑份热闹?”张垍似笑非笑地说,“可惜我没有这份闲心。” 李白听得生气,站起来,转身就走。张垍还在后面补上一句:“翰林院不是外面的茶楼酒馆,愿意往哪儿坐就往哪儿坐。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 张垍说得没有错,你身在朝中,吃朝廷的俸禄,做皇上的御用文人,当然必须遵守朝中的规矩。 李白被张垍抢白得无话可说,回到自己的小院,写下《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院内诸学士》诗一首: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 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 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李白在诗中说: 我晨夕待诏于紫禁宫中,以观书讨古,探究其中至理名言为乐趣,偶得一句契合我心之妙语,便要掩卷会心一笑,欣然若有所得。 读书虽然高雅,但翰林院内不无青蝇小人,阳春白雪难与之同调。想我李白从来是疏散之人,如今在这小小院落之内,屡受权贵小人的狭隘讥讽,真不愿与他同流合污。 我身于翰林,心在林壑。闲倚在长栏之下,清风徐徐吹来,闭目静听,犹如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胸怀大志之人未能成愿,这愤懑之气无处可出。 严光可以在桐庐溪上垂钓,谢灵运能隐居于临海的山顶之上,皆因他们轻富贵,薄功名,才得以逍遥自适。我李白若有功成之日,亦将永弃人间之事,往江边垂钓,飘然长往,遂我疏散之愿望。 李白一生抱有出世的想法,但他的出世总要以入世——创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为前提。功名成就不了,他的出世亦成为幻想。现在,他已进入了紫禁宫中,眼见功成名就,对于一点点寂寞,对于一两个张垍之类的小人,当然是要暂时忍一忍的。李白相信,在这皇宫大院里,总有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无巧不成书。不久,果然有了一个机会,让李白在大朝之上尽领风流。 第六十一章 酒中八仙 当值之时不能喝酒闲聊,下班之后则可以尽情畅饮,日子不长,李白的酒友队伍不断壮大,除了贺知章,还有早在江陵的时候便结识的崔宗之,然后又通过他们俩,认识了左相李适之、草圣张旭、汝阳郡王李琎,太子左庶子苏晋、焦遂等人。 李琎是玄宗的亲侄子。其父李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李成器,是睿宗皇帝的嫡长子,是玄宗的大哥,原本是睿宗的太子,唐隆政变之后,非常识趣,坚决把太子的位置让给了弟弟李隆基,他说“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平王有功于国,自己决不居平王之上。”这李成器果然很成器,他非常明白,若不让,以玄宗当时掌握的权力和兵力,以及当时他的性格,会遭受怎样的结果的不言而喻。但不管怎么说,玄宗还是挺感激他大哥的,封他为宁王,去世后谥为让皇帝。若李宪做皇帝,李琎也很大可能要继承皇位的,至少也是个亲王,所以对包括李琎在内的宁王的儿子们,玄宗都另眼相看,宁王府十子,或封王,或封公,各人都授有终身爵禄。李琎被封为汝阳郡王,在朝中任太仆卿,职责是掌管国家的车马。李琎像他的叔叔岐王李隆范一样,爱好并擅长音乐,他打羯鼓是一把好手,喝酒嫖妓也有独到之处,由此,玄宗特赏他一个小名,作花奴。李白进京之前,李琎与贺知章等人早已是多年的酒友。 苏晋在高宗开耀年间曾是轰动一时的神童,小小年纪便进士登第,后来做过中书舍人,兼崇文馆学士,又在户部、吏部任过侍郎,此时,他是太子左庶子,也是贺知章的酒兄弟。 李白入翰林后,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再加上焦遂,八个人常在一起狂饮狂醉,相互结为酒友,后人称他们是“饮中八仙”。八个人中,只有焦遂一人,一无背景二无功名,是一介布衣。 这八个人都是酒量很大,胆量更大,每次都是不要命的喝,能喝二两的,每次至少喝半斤,能喝半斤的,每次至少喝一斤,喝醉之后,牛逼的不行。 贺知章酒后骑马,晃晃悠悠,如在乘船。他眼睛昏花坠入井中,就在井底睡了。 汝阳郡王李琎饮酒三斗以后才去觐见天子。路上碰到装载酒曲的车,酒味引得口水直流,为自己没能封在水味如酒的酒泉郡而遗憾。 左相李适之每日为喝酒要花费一万钱,饮酒如长鲸吞吸百川之水。自称举杯豪饮是为了脱略政事,以便让贤。 崔宗之是一个潇洒的美少年,举杯饮酒时,常常傲视青天,俊美之姿有如玉树临风。 苏晋虽在佛前斋戒吃素,饮起酒来常把佛门戒律忘得干干净净。 李白饮酒一斗,立可赋诗百篇,他去长安街酒肆饮酒,常常醉眠于酒家。天子在湖池游宴,召他为诗作序,他因酒醉不肯上船,自称是酒中之仙。 张旭饮酒三杯,即挥毫作书,时人称为草圣。他常不拘小节,在王公贵戚面前脱帽露顶,挥笔疾书,若得神助,其书如云烟之泻于纸张。 焦遂五杯酒下肚,才得精神振奋。在酒席上高谈阔论,常常语惊四座。 第六十二章 唐代科举 唐代,到京城参加科举的举人——这里的人,就是被举荐的人,与明清时期的举人不是一个概念——主要是三个来源:由学馆推举的生徒,通过乡、县、州考试的贡生,以及其他各路举人,每年都要赶往京城参加科举会考。考试的科目主要有六种:秀才科、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明算科和明书科,这六科是常设的,即常科,秀才科在唐高宗年间被废除,也是到到李白这个时代,常科有五科,其中进士科和明经科是最受欢迎的。其他的,还有制科和恩科。 明经科设三场考试,主考儒家经典。进士科设四场考试,除儒家经典外,还要加试诗赋。因此,进士科较明经科更难,有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因此进士科更为人们所重视,自识高人一等的有才之士大多以进士科为奋取目标,通常,若有三千举人入京会考,有两千来人报考明经,每年录取不过一二百人,另有一千人左右报考进士,百人中录取者不过二三。然而,这些佼佼者所通过的,还只是京城科举的第一步:礼部考试。 礼部应试常在正月开场,据说,当时长安的考场大多设在室外。礼部以荆棘做篱笆,围出长廊,作为试院。 正月里,京城天气寒冷,遇上雨雪,各地精英也不得不席地而坐。每场考试,从早晨六时考到傍晚六时,到时做不完的,可以延长时间,所延时间以三支蜡烛燃完为限。天寒地冻,连续三天,或者四天,每天十多个钟头伏案疾书,等到全部科目考完,体力精力不支者要病倒许多。 二月张榜,绝大多数人又要垂头丧气,自叹命运不佳。就是榜上有名者,也不能高兴得过早,哪怕你是头名状元。因为,及第的幸运者还仅仅是前进士(或前明经),也就是说,他们获得的仅是进士出身。类似于现代的大学毕业,只是获得了毕业证和文凭而已。唐制规定,不论录取者等第高下、名次先后,及第只是取得出身。想要加入士族,想要真正做官,还必须通过更严格的考试:吏部试。 吏部考试有身、言、书、判四大项目,皆为面试。身,即主考官考核其形貌是否端正丰伟;言,即听其表达是否有条有理,口齿是否清晰流利;书,则是让考生当堂书写文章诗赋,观其书法是否遒美;第四项,最为重要,它考的是前进士的判案文词和吏治能力。 考试数日后,四项考试全合格者被集中在一起,由主考官当众唱名分配官职。到此,白衫布衣终于得以换上官服,唐代称此为“释褐”。因此,吏部试又被称作释褐试。 金榜题名,科举登第实在不易,一旦成功,人们必然大庆特庆。每年春末夏初,围绕着进士及第,长安城里要举行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新科进士,历届中榜者,城中的名人学者、达官贵人,以及平头百姓,众人欢聚。 这天,正是张榜之日,崔宗之到翰林学士院找到李白,“李白,曲江宴会凑热闹去不去!”。 “还有谁?”李白问。 “贺公早订下了游船,”崔宗之说,“大家约好在游船上见面。” 李白本来对庆祝进士登科没有兴趣,毕竟那是他心中的痛,但听说酒友们都去,便也欣然前往。 第六十三章 曲江流饮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南,是城中着名的风景区。 与一般的城里人工湖不同,曲江池是一个曲曲弯弯的南北长而东西窄的大湖池,池水由终南山义谷口的黄渠引来,水质明澈如镜。乘船在曲江池中游玩,水面荷花成片,池畔景色如画。追求享乐的唐人在曲江池两岸修建了许多豪华风雅的宫殿楼阁,沿岸还有芙蓉苑、杏园、慈恩寺、乐游园、青龙寺等游玩胜地。每年,新科进士的庆祝大典都由曲江宴开始。 李白和崔宗之来到曲江池,岸上举行的庆典刚刚结束,新科进士、名人学者、达官贵人已经上到游船,开始了曲江流饮。五彩缤纷的游船缓缓离开岸边,划向池湖中心。 贺知章端坐于游船的尾部,看到李白和崔宗之,贺老头子立即朝他们大声地招呼道:“你二人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早已等不及啦!” 一个皇室王爷、一个左相,一个三品秘书监,都是皇亲贵胄,却没有一丁点的架子。李白和崔宗之后到,大家都没有丝毫的责怪,汝阳郡王笑道:“不迟不迟,曲江流饮才刚刚开始呢。” 大家说笑着落座。游船重新启动。 这条游船准确地说是一座游亭。它没有船舱,船板平整宽大,建有亭阁遮阳避雨。船沿两边围有雕花木栏,顺着木栏,摆放着两排舒适的八仙靠椅,方便游客们观赏池湖风景。 游亭的正中央,放有一张专供宴饮的矮脚长桌。长桌以紫檀木制成,结构简单明畅,板是板,方是方,没有任何雕镌,亦不加半点漆饰,特显出紫檀木的自然纹理。桌面是一整块紫檀,板面之纹路,忽隐忽现,变化无常,细细观看,会呈现出羽毛兽面等飞禽走兽的朦胧形象,令人萌生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这张貌似简朴的长桌乃家具之精品。与长桌配套,两边放着两条长度相当的短腿长凳,十几个人围坐宴饮,宽敞舒适。 今日,游亭上坐的,除了“酒中八仙”外,还有八位相貌姣好的歌姬,这是贺知章从自家的私妓中专门挑选出来,带上陪酒助兴的。 船划到湖池中间,水面上星星点点,已浮有杯杯美酒。 所谓“曲江流饮”,就是游人分乘各自的游船,划到湖池中间,将盛满美酒的杯子放入水面,让酒杯随流水漫泛,酒杯从他人的游船边漂过,游客若是有意,从流水中捞出酒杯,喝下美酒,便要为对方作诗献赋,或献上一技之长。由此,大家在湖面上游戏玩耍。 一个歌姬走到船头,她见顺水漂过来不少的酒杯,招呼道:“各位姐妹,快来为大人献酒。” 听见召唤,女子们纷纷从自己陪伴的官人身边站起,嬉笑着拥向船头。船身较高,想要捞取漂浮在水面上的酒杯,必须伏身在船板上,伸长胳膊去抓。她们年纪都在十六七岁上下,身材娇小,胳膊也不长,她们伏在船板上,伸手尽力去够,可总是够不着。 想够酒杯,又不能掉进水里,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地尖叫着,她们一手抓住船沿,一手伸向湖水,屁股撅得老高,那样子,让身后的一群男人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李白他们全过来,站在这群女子身后,一边欣赏,一边为她们鼓掌叫好。 崔宗之与焦遂,一人找来一支船篙,伸进水中,想帮着她们将漂浮的酒杯扒得靠近一些。不想,二人笨手笨脚的,将酒杯打翻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捞上来一杯酒。 又忙了一阵,一个胳膊稍长一点的歌姬在焦遂的竹篙帮助下,总算捞上来一杯酒。 第六十四章 这杯酒,谁先喝 歌姬站起身来,将这杯酒献给焦遂,说:“大人请!” 焦遂看了看美女,又看了看众兄弟,说道:“为了这一杯酒,我打翻了十杯酒,实在不好意思喝,还是请王爷先喝。” 美女将酒献至李琎面前,说:“王爷请。” 李琎连连摇手,道:“这第一杯酒,应该左相大人,适之兄喝。” “贺监最年长,请贺公喝!”李适之说。 贺知章笑道:“我看还是最年轻的喝。” 八个人,贺知章年过八十有四,排在第一;苏晋、张旭年过花甲,排在第二;李适之、李琎是五十多岁的人,排在第三;崔宗之与李白年龄相仿,四十出头,排在第四;只有焦遂三十八九,是最轻的。 众人推来推去,到最后,这杯酒,又到了焦遂面前。 焦遂说:“喝酒,就要作诗。太白的诗,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他喝了这杯酒,一点压力也没有,酒都还没下肚,诗就已经完成了,不像我,还要想大半天,压力大啊!所以还是请李白兄弟先喝,喝了这酒,再作一诗,震惊曲江,岂不妙哉!” “今日是庆祝进士及第,我李白乃布衣出身,哪能在此献丑,”李白也谦虚道,“焦兄不肯先饮,则应该由苏兄先饮。苏兄在高宗年间以弱冠之龄及进士第,一举扬名天下,素为后继者敬仰。这酒,理所当然应苏兄先请。” 苏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长江后狼推前狼,如今,是年轻人的世界。” 见张旭独自坐回到八仙椅上,没来凑热闹,苏晋从李白手中接过来酒杯,送至张旭身边,又说:“张兄从来嗜酒如命,这酒,张兄先请。喝完之后,太白作诗,张兄大笔一挥写下来,岂不是妙上加妙。” 张旭迷迷糊糊的乜了苏晋一眼,道:“你们推来推去的时候,我一个人悄咪咪的后边,早就喝完一大壶了。”说完,张旭将放在八仙椅下面的手举过头顶,手上提着一个大酒葫芦,摇了摇,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大家让酒时,张旭早已忍不住摘下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坐在一边自顾自地痛饮开来。这会儿,他已有了七分醉意。 “大人,大人,这里又捞上来三杯!”一个女子在船头兴奋地叫道。 “好,这先上来的四杯酒,由我说了算,不可再有人推让。”苏晋正好就势道,“论尊贵,王爷一杯;论官位,适之兄一杯;按年龄,贺公一杯;第一杯酒是焦兄捞上来的,他自当一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在美女们的嬉闹、助兴下,李琎、李适之、贺知章、焦遂将四杯美酒喝下。亮过酒杯底,大家又吆喝着,让李白作诗,张旭草书,酬谢其他游船上的新科进士及游客们。 未几时,李白的诗也已经作成,他写的是《飞龙引二首》。 《飞龙引》取自古乐府鱼龙六曲。李白借古乐府曲作游仙诗,吟咏黄帝服仙丹升天,巡游天界仙境之中的所见所闻。贺知章接过来高声读了,众人连连叫好。 歌姬们琴瑟琵琶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开始弹唱李白的《飞龙引》。 下人在长桌上摆好酒宴,由美女们陪着,大家坐上酒席。 贺知章朝坐在船头的歌姬们摆了摆手:“开始吧。” 琵琶奏响,笛声清扬,歌女们唱道: 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 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 宫中彩女颜如花,飘然挥手凌紫霞,从风纵体登鸾车。 登鸾车,侍轩辕, 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 鼎湖流水清且闲,轩辕去时有弓剑,古人传道留其间。 后宫婵娟多花颜,乘鸾飞烟亦不还,骑龙攀天造天关。 造天关,闻天语。 屯云河车载玉女。 载玉女,过紫皇, 紫皇乃赐白兔所捣之药方,后天而老凋三光。 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 歌声飘荡,天上仙境降临曲江池畔,游人们陶醉于这人间天堂之中。 歌声从游船上飞出,各条游船上的文人学士、新科进士以及达官贵人,纷纷表示他们的钦佩和羡慕。 唐代,曲江池常有各种游宴,诗人们在曲江赋得一首好诗,第二天便会传遍京城,老少皆知。李白的《飞龙引》也不例外,当天下午,便在城内传开,许多人传诵唱吟。 曲江流饮之后,新科进士们特邀李白、张旭等一行六人同往杏园相聚。 李适之是在位宰相,李琎是皇上内侄,玩乐中二人虽也随和,但毕竟是高官与皇亲,不便过于平民化,只得先行打道回府。 第六十五章 探花宴 进士及第后,子啊杏园摆宴赏花,称为“探花宴”。 新科进士要选出两位年纪较轻的俊秀者作为代表,让他俩骑马遍游曲江和长安各处的花园,采摘名花。这两个佼佼者中的幸运者被叫作两街探花者,或称作探花郎。为使探花郎采花方便,当日,长安城中的所有园林一齐开放,任由探花使者遍赏名园,随意采摘名花。 采花回来,探花郎醉意浓浓,全身花香四溢,多年的寒窗之苦统统被甩至九霄云外。所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探花宴结束,新科进士还要往曲江池畔的慈恩寺去题名留念。 慈恩寺曾是唐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后译经讲学的地方,高宗李治为保存玄奘带回来的大批佛经,命人在寺内建造了大雁塔。自中宗李显神龙年间开始,历届新科进士宴庆之后,都要聚集在大雁塔下题名,史称“雁塔题名”。为此,慈恩寺专建题名屋,保存历届进士的题名石碑。 李白一行人随新科进士来到大雁塔下。新科进士们忙着题名,贺知章、苏晋、崔宗之也异常兴奋。他们是前科进士,大名早留在石碑之上,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石碑,是人总有些飘飘然的。 焦遂则是陡自生悲。他曾多次科举不中,决心不再走进考场,可面对石碑题名的荣耀,焦遂顿时也觉得,为人一世,名字上不得这石碑,乃是一种极大的耻辱。焦遂想,人生一世,官可以不做,名不可以不要。百年之后,官位于人毫无用处,而名却能让人永存于世间。为了这“雁塔题名”,焦遂重又鼓起了再试科举的念头。 喝得烂醉如泥的张旭,顾不得什么“雁塔题名”,他只想伏在马鞍上昏睡。不过,张旭心里明白,一旦他远离人世,张旭之大名,必然与他狂草于世间的墨迹一起流芳百世。正如他刚才写下的那个巨大的“神”字一样,游客去了,船家仍任它高悬在游亭的柱子上,迎风招展。 李白从来不屑于科举。看着这些考场“名将”一个劲儿围在石碑前兴奋,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发笑。回想第一次来长安时,若是见到这一幕,他兴许会羡慕不已。但此时此刻,他李白正走为官的上坡之路,新科进士在他之下,石碑上题过名的进士也大多在往坡下滑行,他李白又怎么会为这石碑题名所动?李白想,下一步要奏明圣上,请求授一实职官位,这样才好参与朝政,以展自己的政治宏图。 由庆典活动返回之时,张旭已经大醉不醒。贺知章只好让下人先将张旭送回府上。他还要与李白他们一起再去左相府聚会,那里还有更好的宴席,在通宵达旦地等着他们。 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东市大街向皇城行进,边走边高声谈笑着,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看着到了平康坊,李白拉住缰绳说:“各位,对不起,请先行一步。我去方便一下,随后赶上。” 贺知章骑在马上,戏说道:“大兄弟是要轻装上阵,好去左相府大干一场吧?” 说着,笑着,众人先往前去了。 第六十六章 长安市上酒家眠 一日,玄宗携杨贵妃前往兴庆宫的龙池游玩。 龙池是一个大湖泊,占地约十八万平方米。当年,它是由一眼泉水突然冒出而成大池。大池地处隆庆坊,故称为隆庆池。李隆基五兄弟随武则天从洛阳迁回长安,他们兄弟的五王宅便是伴着隆庆池修建。玄宗登基后,五王宅改建为兴庆宫,隆庆池也改名为龙池。 玄宗与杨玉环登上了停在龙池边的御舫。一众梨园弟子早在御舫中静候多时,皇上一到,好戏便开锣了。 午后,杨玉环又拉玄宗上岸,去龙池边的沉香亭游玩。 沉香亭掩映在绿树丛中,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牡丹花园。春季,正值牡丹花开的时节,园内万朵牡丹怒放,沉香亭里浓香四溢。 面对着繁花似锦,玄宗笑吟吟地说:“娘子,香亭,争奇斗艳的牡丹花,你有没有觉得少了点什么?” 杨玉环应声接道:“少了卿歌曼舞。” “娘子真乃朕的知音也!” 高力士在一旁听了,赶紧打发小太监去召唤梨园弟子们前来。 很快,梨园弟子们便在亭侧排坐下来。手捧檀板的李龟年接到高力士的暗示,奏起清平调。李龟年正欲开口唱歌,玄宗却挥了挥手,示意停下来。 李龟年与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对娘子赏名花,新花安用旧乐词?”玄宗说道,“快去翰林学士院,将李白唤来,让他填写新词。” 李龟年领旨,同两个太监一起,赶忙去了。 玄宗与杨玉环继续在沉香亭凭栏而坐,赏花观景。 李龟年带着两个太监,骑马奔到大明宫翰林学士院。 怎么可能找得到李白! 小吏奏道:“李翰林喝酒去了,几时返回,从来没个准。” “哪里能寻到他?”李龟年问。 “长安市上酒家寻。” “平日他常说起什么酒家?”一个太监问。 小吏想了想,道:“说过很多,每一个说得特别多的。” “没有时间在此耽搁!”李龟年说,“我们快去城里找寻!”说罢,三个人快马加鞭,奔出皇宫。 李白一早出来喝酒,午后醉倒在一家小酒店的屏风后面。李龟年他们曾进到这小酒店的店堂里看过一遍,没见到人,转身便走。等他们将城中大小酒家一一看过,没找到李白,再重新挨个进酒家询问时,这家小酒店的老板才带他们到屏风后面去看:李白正伏卧在酒桌上酣睡,唇角边还流淌着残余在口中的酒液。 “李翰林,你醒醒!醒一醒!”李龟年上前摇着李白的肩膀,“皇上宣召你,他和娘娘正等在沉香亭呢!” 李白费力地睁着眼睛,一只眼睛半开了,另一只眼睛继续闭着,他看不清站在眼前叫他醒酒的是何方人士:“你,你,你是谁?” 李龟年叹了口气,说:“我是谁不着急,皇上找你!” “皇上?”李白胡言乱语,“皇上,也不能不让我喝酒啊?” 出寻李白总有一两个时辰了,两个太监心里十分焦急。他们不让李龟年再与李白多说,上去一边一个,架住呼呼大睡的李白便往外走,他们七手八脚,把李白拖出小店,往马背上一搭,催马便走。 李龟年和一个太监上马,奔回兴庆宫禀报。另一个太监牵着李白,跟在后面紧赶慢赶。 好在玄宗和杨玉环并未等李白。他们坐在沉香亭里,有看的,有喝的,有玩的,还有说不尽的情话。 也没留意过了多久,李龟年回来了。他脸上汗如雨下,立于亭阶前,等着向皇上禀报。 玄宗回头看见了李龟年,有些奇怪,问道:“这半天,你去了哪里,弄得如此大汗淋漓。莫非你进龙池中寻李白去了?” “回陛下,”李龟年赶紧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龙池里我们没去,李翰林是下臣从酒池子里捞出来的。” “他现在何处?” “酒醉难醒,下臣用马将他驮来了,随后就到。” 李龟年和一个太监先回兴庆宫,到离沉香亭不远处,他下马,便打发同行的太监牵了他的马,回头再去接李白他们。这会儿,两个太监已经牵着驮有李白的大马来到了亭前。高力士见了,忙命人在与沉香亭相连的长廊下铺了一块草席,将李白扶睡在上面。 “陛下,李白应召前来,”高力士过来禀奏,“现醉卧于长廊之下。” 第六十七章 翰林得诏 李龟年和一个太监先回兴庆宫,到离沉香亭不远处,他下马,让同行的太监牵了他的马,回去接李白。此时,两个太监已经牵着马来到了亭前。高力士见了,命人在与沉香亭相连的长廊下铺了一块草席,将李白扶睡在上面。 “陛下,李白应召前来,”高力士过来禀奏,“但是喝醉睡着了。” 从刺眼的阳光里进到长廊荫处,李白睡在凉凉的草席之上,酒意一下醒了不少。他半睁着迷糊的双眼,朝不远处的沉香亭望去。 那阵仗,只能是皇上! 李白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白头疼又想吐,他的官服胸前和袖子上都有不少酒痕和油渍,这个模样见皇上,那是要作死啊,可是已经被拖到皇上面前来了,李白心想,只能将错就错,装作一直酒醉未醒,说不定能免遭处罚,于是,李白闭上双眼,躺在草席子上呼呼大睡。 玄宗与杨玉环玩得高兴,见李白这副样子,却也没有生气,只问高力士:“有何办法能让李白早些醒酒?” “回皇上,”高力士说,“奴才已派人去割‘醉醒草’了。这种草,喝醉的人,只要闻上一闻,很快便可醒酒。” 龙池边有一块茂盛的草坪,草坪的一角长着“醉醒草”。这是一种紫颜色的草,草心呈殷红色,长在一片绿草之中,很是特别。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他抄近道,从长着这种草的草丛间穿行,闻到草丛中散发出的特殊的气味,顿觉头脑清爽,精神焕发,所有的醉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从此,这种草就有了“醉醒草”的名字。这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醉醒草”也就成了专门的醒酒草。 宫人割来五大筐“醉醒草”,抛撒在李白的身上和脸上。 李白差点被埋进了草堆。 睡梦中,李白觉得,一片片清凉的雪花扑面而来,奇怪的是,这雪花为何如此清新凉爽,没有一点寒意? 李白将这清新之气深深地吸进去,又长长地吐出集结在胸间的酒气。几次深呼吸过后,李白醒了。 高力士知道李白已经醒酒,他立在亭阶之上,大声地传呼道:“陛下宣召——翰林学士——李——白——” 李白从草堆里爬出来,双手扫了扫官服,整了整官帽,朝沉香亭走去。他脑子已经清醒,只是脚下还有轻飘飘的感觉。 跪拜于亭阶之下,李白道:“臣李白不知皇上宣召,酒喝多了,醉意初醒,万望陛下宽恕。” “李爱卿平身,酒醉之事不必挂在心上,”天子不与小人一般计较,玄宗大度地说,“朕今日与娘子出游龙池,有意请爱卿为朕写诗助兴。立时即要,李爱卿能否为之?” “没问题。” 从地上站起来,李白走到已为他准备好的案台前,提笔即书,瞬间完成。高力士呈于玄宗面前。玄宗阅览,诗题为《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诗曰: 东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 池南柳色半青青,萦烟袅娜拂绮城。 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间关早得春风情。 春风卷入碧云去,千门万户皆春声。 是时君王在镐京,五云垂晖耀紫清。 仗出金宫随日转,天回玉辇绕花行。 始向蓬莱看舞鹤,还过茝若听新莺。 新莺飞绕上林苑,愿入箫韶杂凤笙。 看过,玄宗夸赞道:“写得如此传神,就如同你和朕同游过龙池一样,诗句又清圆流丽,有才!” 杨玉环也看了,说:“诗是作得好,只是与清平调不合,三郎旧曲仍不可得新词啊。” “噢,”玄宗轻拍了拍自己的头颅,乐哈哈道,“不是娘子提醒,朕一时高兴,将正事也忘了。” 说着,玄宗又转向仍坐在亭阶下案台旁的李白,道:“朕对妃子,赏名花,有名曲无新词,李爱卿为朕填来,让李龟年歌之。” “臣下这就作来。” 第六十八章 清平调 李白领过皇上的旨意,略微观赏了一下沉香亭四周的景色。只见牡丹花国色天姿娇艳无比,各色鲜花争相怒放烂漫似锦,太真妃倚靠亭栏,更有羞花闭月之容貌,宛若瑶台仙娥下凡。春风拂过,李白将杨玉环的天然绝色与牡丹花的浓艳妩媚融为一体,迅速草成《清平调》三首。 墨迹未干,李龟年即从李白手中接过,呈上,请玄宗过目。 “好,写得好,美人玉色,花团锦簇,正合朕之心意。”玄宗赞不绝口,递还给李龟年道,“快些熟悉了,为朕与太真妃演唱。” 李龟年领命,捧着新词,过去与梨园弟子们小声唱和了一遍,随之以檀板击节,和着清越的曲调,一展优美的歌喉: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听过一遍,杨玉环也连声赞美,她代替皇上,命高公公以凉州葡萄酒作为御酒,赏给李白。 御赐美酒盛在两个荷花状的玻璃大碗之中,酒液紫红,玻璃器皿晶莹透亮,如琼浆玉液摆在了李白面前的案台上。 李白早忘记了刚才醉酒的难受,他站起身来,朝玄宗、杨玉环跪拜,道:“臣下拜谢陛下、娘娘,敬请陛下、娘娘恕臣失礼,于亭阶之下自饮御赐葡萄美酒。” “李爱卿只管放心大胆饮酒,朕绝无怪罪之意。”玄宗对李白十分宽容。 有了皇上的特许,李白把这两大碗葡萄酒当作可口饮料,端起来,咕嘟咕嘟咕嘟地倒进了肚子里。葡萄酒喝起来清甜温和,没有多少刺激,喝得过猛,却有十足的后劲。李白酒醉初醒,又一连灌下两大碗,足有二斗半,不一会儿,便觉飘飘然似神仙,伏在案台前昏昏睡去。 沉香亭里,杨玉环用西域进贡来的玻璃七宝杯,为玄宗和自己各斟一杯凉州葡萄酒,道:“小娘子欲请三郎喝下这酒,亲自为我演奏一曲这新词清平调,不知郎君是否愿意?” 玄宗正在兴头上,听杨玉环请他为她演奏,连连点头应承,他一口喝下葡萄美酒,高声道:“取玉笛来,朕特为娘子吹奏一曲。” 玉笛取来,玄宗命李龟年主唱,他为伴奏,再加梨园弟子丝竹和之。 杨玉环仍倚靠着亭前的栏杆,她边听优美动人的歌曲,边品味葡萄美酒,真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姿容。 杨玉环红艳含笑地给玄宗频频送去秋波。玄宗为娘子的眉目传情所动,心中柔情似水。他手执玉笛,将柔情融于乐曲。每到变换音韵时,玄宗便有意迟其声,拖长最后的音节,让它化作深情悠远的旋音,以媚美人。 亭阶上,玄宗与杨玉环以《清平调》新词为媒,你来我往,将绵绵情丝连为一体。亭阶下,李白昏睡至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起一伏的鼾声。 高力士本因李白让他脱靴之事记恨李白,又见李白露出如此不雅之态,生怕坏了皇上的情绪,皇上怪罪他当奴才的不会办事,便命宫人快些将李白抬走。 与来的时候一样,李白被耷拉在马鞍子上,送走了。 这一天,玄宗与杨玉环在沉香亭一直玩到明月初照,才返回寝宫歇息。至于李白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皇上和太真妃都没注意。 用过了不再需要,当然没必要再去理睬,像李白这样的待诏翰林,随叫随到,用完后更没必要分精力去注意他了。 第六十九章 献诗李适之 一次,酒中八仙聚在李适之家里又喝上了,一直喝到太阳落山,众人才起身散去。 李白不知道是酒喝多了无法辨别方向,还是故意磨磨蹭蹭的,所有人都走得不见影了,李白还没走到门口,李适之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拉过李白问道“老弟,我们接着喝,我这好酒多得是呢。” “适之兄,酒就不喝了,”李白说的吞吞吐吐的,“我前两天写了一首诗,特意拿来给你看看。” 李适之觉得有一点点奇怪,今天喝了一天的酒,大家各种行酒令、斗诗,不管是新作的诗,还是陈年老诗,没斗个100首,也有80首了,这个时候李白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首诗来,肯定不是诗歌鉴赏这么简单了。 李白递给李适之的这首诗,题为《温泉侍从归逢故人》,是他半年前侍从皇上于骊山,回归京城遇一故人,有感而发。诗曰: 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 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 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 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 李适之读罢,已经明白了李白的意思。 他心中暗想,李白才气不小,自视极高,口气也很大。侍从皇上,得专宠荣极一时仍觉不够,还想授予官职一展政治抱负,此为胸有大志,无可厚非。 有话不直说,绕着弯表达意思,这与李白的性格完全不符。可李白又不得不这么做。李白觉得,虽然他与李适之关系挺好,在一起喝酒交往密切,两人之间却有一层看不见也冲不破的屏障,很多话不能直说。 好多次喝酒,李白想趁机向李适之提出来,请他在皇上面前替自己说句话,赐予自己一实职官位。话到嘴边多次,终没能说出声来。想来想去,李白只好借诗来表达意思,且要避开众位好酒兄弟。 李白见李适之看过他的诗作,久久没有话说,脸上还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心里很不痛快。他想,朋友之间相托帮忙乃家常便饭,我如此郑重其事地向他请求,他倒拿出官架子,摆给我看。不愿帮忙也行,摆出架子谁也招架不起。李白想着,欲拂袖而去。可转念他又想,这么走了,两人今后再见面未免尴尬。走与不走,正在犹豫之间,李适之开口说话了: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事情我放在心上就是。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自会相助。今日你我都喝得不少,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着吧。” “多谢左相关心。”李白谢过李适之,大步走出厅堂。 李适之没有起身相送,他知道李白并不满意他的答复。可他认为,他的答复只能到此为止,满意不满意只好随李白去了。 对于李白,李适之一直与崔宗之有相同的看法:李白做自由诗人比做翰林学士好,做翰林学士又比任实职要好。可李白偏偏以为自己是难得的官场高手,是国家的栋梁之材,不入仕途正轨誓不罢休。双方认识差距极大,一时无法沟通。 当然,李白出任实职,对李适之是好事,不是坏事。为左相一年多来,李适之与李林甫的矛盾越来越大,双方都在尽量扩充自己的朝中势力。从这点出发,李适之哪里会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手中握有实权? 李白欲求,李适之则是求之不得。只是,李适之考虑着,暂时没有机会。遇有机会,他肯定会替李白谋一职位。对此,李白一时难以理解,李适之并不在意。李适之想,到时候,他自然体谅得到我做朋友的用心良苦。 第七十章 可怜飞燕倚新妆 李白到处干谒、到处写诗,结交了不少朋友,自然也会得罪一些人。李适之和他是酒友,虽不至于被他的一句“他日共翻飞”所得罪,但也足见李白得罪人的可能性有多高,连好朋友都觉得他狂妄了。 不过,李白的另一首诗,却结结实实的得罪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日杨贵妃从沉香亭游玩回来,非常的开心,李白的新词《清平调》把他比作历史上有名的大美女赵飞燕,她表面上看起来很爽,心里觉得更爽。 每个没人都高兴别人夸赞她的美貌,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也不例外。 玄宗被李林甫叫去商量事情去了,杨玉环独自游到寝宫外的长廊里,逗着白鹦鹉,逗着逗着,她又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李白的《清平调》。 正好被同样无所事事的高力士听见,他四下望望,走到杨玉环身边,满脸堆笑道:“娘娘,看得出您非常喜欢李白为您填的新词?” 杨贵妃眉飞色舞,“李白的新词,词美意新,尤其是把我比作赵飞燕,我非常满意,皇上和我都很喜欢。” “论容貌,娘娘可胜过赵飞燕千倍万倍呢!”高力士不失时机的拍了一个好马屁。 杨贵妃听罢,笑得更高兴了,简直花枝乱颤,“赵飞燕到底都有多美,谁也没见过,能和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大美女并列,我非常高兴,非常满意。” “只是?”高力士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样子,搞得杨玉环有些奇怪,她放下指尖捏着的挑逗鹦鹉的食物,转身看着高力士,“只是什么,高公公但说无妨。” “老奴学识甚浅,不懂得诗赋,但对宫中的历史故事,倒是略知一二——”高力士看了杨玉环一眼,又马上垂下眼帘说,“汉成帝虽立赵飞燕为后,可在后人的眼里,飞燕不过是一舞女,况且,她……”说着,高力士又故意止住。 杨贵妃大概也听明白了高力士是个什么意思,却还是嘴带惯性的继续说道:“高公公,别说一半留一半了!” 高力士见自己已经成功的把气氛烘托到这了,确确实实可以“但说无妨”了,既然是有点打脸,杨贵妃也不会怪罪于他,便小声又稍带不平地说:“老奴以为,李白将飞燕与娘娘相比,作践了娘娘的品格与身价。” 杨贵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被高力士这么一说,心里头还是非常的不高兴,这个李白,表面上夸我美,实际上说我祸国殃民,我哪里红颜祸水了,皇上不是好好的、大唐朝不是好好的! 这可真是冤枉李白了,高力士和杨贵妃,也许读了一些稗官野史或者演义小说,把赵飞燕当做红颜祸水,而李白读的是的正史,其中记载的赵飞燕,并没有什么祸国殃民的黑历史,非要说有,只能扯出拥立汉哀帝刘欣这一件事了,可以汉哀帝不成器,赵飞燕哪里能预料得到呢,汉成帝无子嗣,总得要立一个新皇帝吧。 杨贵妃想了想,说:“我与李白并没有仇恨,他为何要羞辱与我” “老奴以为,李白不是有意而为,他当时喝醉了,只是惊叹于娘娘国色天香的外表,没想其他的,是老奴过分解读了。” 这就是高力士的奸猾之处,先是故意引导杨贵妃记恨李白,然后又假惺惺的为李白开脱,杨玉环的整个情绪顿时被彻底破坏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默默地转身进了寝宫。 高力士站在原地没动,心里和脸上,都不有得意洋洋起来,你个狂妄之徒李白,看你还能狂妄得了几时! 第七十一章 获提名礼部侍郎 对于李白来说,李适之还是一个靠谱的人,那日八仙聚酒,李白等众人走后悄咪咪的献诗给李适之,他虽然看着诗中的那一句“他日共翻飞”心里有过短暂的不悦,转瞬即逝之后,他还是皇帝面前推荐李白出任实职。 在朝廷上,李林甫不能说大权独揽,因为最高权力始终牢牢掌握在玄宗皇帝手中,但朝廷却没有什么人是他的对手。 唐玄宗是个善于搞制衡的人,不然他就不能牢牢的掌握权力,所以必须有一个人能对李林甫形成巨大的掣肘,却又不能变成李林甫真正的障碍。因为一来,他要利用李林甫的搞钱的能力,让李林甫把搞来的钱都放进他的左藏库,他好拿着钱和杨贵妃过着奢靡的生活。二来,他要利用李林甫的权术,帮他管理者满朝文武、道、州、府、县的各级官员,不然天天处理那些破事,哪来的时间和杨贵妃没羞没燥。 这个刚刚好能掣肘一下李林甫的人,就是李适之。 这日,李适之等人正在与玄宗商讨礼部侍郎人选。 当时,尚书省吏、户、礼、兵、刑、工六大部的尚书,有五部之职由宰相兼任。李林甫一人兼了三部——吏部、礼部和户部。李适之则兼任了兵部与刑部的尚书之职。尚书为宰相兼任,部里实际负责的自然就是侍郎了。 年初,前任礼部侍郎——宋遥、苗晋卿,因为上一年主试科举,营私舞弊,被罢官免职。今年的科举,朝廷临时启用了两位老臣当主考,眼下,明年的科举准备又将开始,礼部侍郎的人选迫在眉睫。 由于宋遥、苗晋卿曾经是李林甫保举的,这次,李林甫收敛了一点,他像模像样的在政事堂召开会议,让尚书和各部的众位侍郎举荐人才。以前,李林甫总是把名单直接给皇帝,皇帝在名字上面画个圈,任命就确定,根本轮不到李适之他们说话。 李适之见机会难道,他马上就想到了推荐李白,这样一能帮朋友,二能化解李林甫权势,但是却没有把李白的名字直接报上去。 李林甫也不会让自己的推荐表空着,他也推荐了几个人,然后两个姓李的,吵了大半天,还是没能就最终的推荐的名单达成一致。 于是,政事堂的争吵转移到了金銮殿,双方仍互不相让,又展开了一轮激烈的争辩。 玄宗其实斌跟不太在乎谁做这个礼部侍郎,他关心的是,他设计的这个平衡,不能出现倾斜。 李适之担心玄宗会偏袒李林甫一方。看看还是相持不下,他亮出了他事先埋好的底牌。 “皇上,”李适之站出来说,“为这四个人选,下臣议论了多次,意见一直无法统一。臣以为,不如重新举荐新人,也好避开矛盾。” “说得不错,”玄宗道,“朕也想,众爱卿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这一招,李林甫他们事先不曾料到。新的人选,他们一时提不上来。 “臣保荐翰林学士——李白。”李适之则胸有成竹地说。 李白才气颇高,虽有穷酸之相,做科举主考官理当胜任。玄宗微微点了点头,有些赞同,可他没有马上表态,还想听一听其他爱卿的意见。 好一会儿,大臣们都没说话。 李适之出其不意,保荐李白,张垍也感到十分突然,他将眉头皱在一起,暗自寻思:李适之为何改变主意?他事先为何不与我商量? 第七十二章 张垍反水 兵部侍郎张垍,是李适之的直接下属。出于利害关系,当左右宰相发生分歧时,张垍大多倒向李适之一边。同样,李适之也十分重视张垍对他的支持。这次礼部侍郎之争,张垍一直与李适之保持一致,使得双方势均力敌。 然而,张垍去却反水了。 因为他一向看不上李白,究其原因,基本上用“文人相轻”四个字就能解释得了。在李白之前,张垍也是唐玄宗的文章侍读,文采自不必差。 “下臣以为,举李白为礼部侍郎有欠考虑。”张垍打破沉默,站出来说,“礼部担负重任,日常事务繁杂,选任实际的负责长官,非有极强的务实能力不可。李白入翰林学士院半年有余,据下臣观察,他属浮夸文士一类,作花柳诗赋算是好手,经济朝政怕是难以胜任。” 原本势均力敌的事情,却因为张垍不以大局为重,仅凭个人喜好行事,而搞得局面倒向李林甫那边,这样的人,关键时候靠不住。 “作诗赋李白实属一流,”李适之反驳道,“他的诗我读过一些,有抱负,对战国策、纵横术有相当深的研究,以鲁仲连、谢安等人为偶像,可见他有经济之才。” 玄宗听了,又微微地点了点头。 张垍不甘心,他笑了笑,说:“左相大人以才为重,令人钦佩。可对李白,恕我直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他啊。” “听张大人所言,李白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其他’之事?”李林甫有意让张垍继续往下说。 “这个……”张垍犹豫了。他要阻止李白出任礼部侍郎,又不情愿帮李林甫说话。 “有话但说无妨,”玄宗道,“优点缺点都要说,用人之前,要对人才进行全面的考察。” “回皇上,”张垍说,“下臣的态度已经表明,礼部侍郎还是在现有的四位人选中选择为好,李白不可用之。” 不等张垍言语,李适之马上接过去,说:“皇上,臣亦以为,已有的四位人选争论多次,没有定论。李白德才兼备,更应考虑选他才好。” 玄宗再次点了点头,他环视一圈,若其他大臣再无异议,就要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张垍见皇上似乎要决定用李白了,他觉得,再不说,李白真要当上礼部侍郎了,于是他向前跨出两步,面对玄宗,行过君臣大礼,郑重其事道:“臣对朝廷对皇上,一片丹心,实非与李白过不去,李白之品性,确实难以承担如此之重任。早有人反映,李白经常酒后失言,将朝中机密散布于市井之中,影响极为恶劣。下臣多次提醒于他,可他却继续我行我素,不把忠良之言放在心上。出于无奈,如今下臣只当学士院里没有此人,草拟制敕等涉及朝廷机密的公务再不敢交由他办。下臣恳请皇上,万万不得将礼部侍郎之职授予李白!” 张垍虽然见不得李白好,但这番话确是事实。玄宗见过李白醉酒之后的各种丑态,也见过李白酒醉之后,思维清晰敏捷,作诗立就,文学造诣非常高。所以对张垍的话有所怀疑,但看张垍那样子,又不像是胡编乱造。 究竟以何人为礼部侍郎,玄宗犹豫不决了,他看着李林甫。 终于轮到自己说话了,李林甫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皇上,在臣看来,礼部侍郎人选虽暂时未定,政事堂之会议仍很有成效。先提出的四名人选,大家充分地议过,后提出的李白,臣等亦有了新的认识。为慎重起见,最终人选不急于确认。会后,待臣进一步地组织调查核实,更广泛地吸取各方意见,再拟奏本禀报皇上。届时,再敬请皇上钦定。” “言之有理,”玄宗说,“科考在即,尔等须早日拟出合适人员,不得有误。” “皇上放心。” 第七十三章 杨贵妃最后一击 听张垍和李适之他们吵的心烦,幸好李林甫拯救了他,玄宗逃了出去,他年纪大了,很容易觉得疲劳,好在有杨贵妃,一见到这位小娘子,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壮如牛的小伙子,充满了活力。 而杨贵妃却并不太高兴。 “娘子看起来并不高兴?”玄宗躺问道。 “皇上不在的时候,我本想自己赏赏花,逗弄逗弄鹦鹉,”杨贵妃走到玄宗榻前说,“但是高公公的一番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高将军说什么让娘子不高兴的话了?” 杨贵妃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低声问道:“三郎,玉环能与赵飞燕相比吗?” “不能比!” 杨贵妃叫声道:“三郎,此话怎讲?” 玄宗做一本正经状,“虽然赵飞燕朕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的娘子一定比她貌美一万倍,自然是不能比了!” “除了容貌呢?”\b “高将军说什么了?”玄宗大概猜到了什么,“是不是和李白的新词《清平调》有关?” 杨贵妃将身子一扭,道:“李白不知道是喝醉了胡说,还有有意拿赵飞燕与我相比,赵飞燕那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他李白怎么能把我和赵飞燕比呢!” 又是李白!玄宗想。刚才在内殿里议李白,回到寝宫,想休息一下,娘子也说李白。玄宗认为,杨玉环嗔怪李白,毫无道理。可是,李白的填词让杨玉环生气,杨玉环生气又破坏了玄宗的情绪,由不得玄宗不迁怒于他。 “好,好,好,朕即刻下旨,从此宫内宫外,再不许任何人演唱李白填写的《清平调》。”玄宗的声调中带有怨气。 “妾并没让三郎这么做,”杨玉环却露出笑脸,推了一把仍躺在龙榻上的玄宗,撒着娇说,“只我一人不唱,还不行吗?” 玄宗迷恋杨玉环,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看见杨玉环甜美的笑脸,所有的烦恼忧愁,瞬间烟消云散。他顺手将重新欢笑的美人搂入怀抱…… 几天后,李林甫就礼部侍郎人选写好奏章,呈献给玄宗。 李林甫做宰相已近十年,对玄宗的脾气,他摸得很准。这些年,朝中的大事小事,能不管的,玄宗都不想管,除非迫不得已,他才亲自过问。可一旦玄宗发现,有些事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做得不合自己的意愿,他会大发雷霆。弄得不好,当事人还要被撤职查办。对每日上报的奏章,小事,玄宗看都不看,由高力士代他过目。必须皇上钦定的大事,玄宗也只是草草翻看一下,画个红圈,交宰相全权处理。 据此,李林甫在奏章的书写格式上做了一些技术性处理。他让属下按他的意思将所推选的人选写在前页,将李适之他们所推举的排在后边,李白放在第五。李林甫交代,写在前页的两个人,简单介绍即可。后面的三个人,则写得越详细越好,他们各自的长处短处,都要写足写充分,并旁征博引各方材料,文字上也可适当烦琐拖沓一些。这样,玄宗看着看着,便会不耐烦了。 不耐烦才好。 李林甫特嘱,在奏章的开篇设计一排大字:钦定者,恭请皇上在其名字上圈定。李林甫想让玄宗看得不耐烦了,自然圈定照他的意思选定的两个候选人。而李适之他们拿了这本奏章,又无话可说。 果然,那天早朝过后,玄宗坐在内殿,拿了李林甫呈上的奏章,没看几页,便有了困倦之意。他连打了四五个呵欠,想是该回寝宫睡回头觉的时候了。 玄宗不再往下看了,他将奏章一合,那排大字再现于眼前。李林甫真是朕的心腹之臣!玄宗想着,朱笔一挥,前页的两个名字上,画上了两个鲜红鲜红的大圈圈。 钦定礼部侍郎就此产生。 李白的官路也就此止步 第七十四章 烽烟四起 至天宝二年(743),玄宗已做了整整三十年的皇帝。三十年里,唐朝内地基本无战事。但是,玄宗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太平天子”,他治理下人民安定,四邻边界却不太平。 史学家们说,这一时期的边境战争,主要是由玄宗自恃强盛,改用主动的、干预性的对外政策而引起的。与此同时,唐朝的周边,如奚、契丹、吐蕃、突厥等部族也正处于最强大、最富侵略性的时期,它们与大唐王朝争霸称雄,战争亦难以避免。 天宝初年,唐朝置重兵于边境,其布兵设防情况大体如下。 正北方向,面对突厥。初唐时,东、西突厥曾降于大唐,但高宗永淳元年(682)又反唐,成立了后突厥。它是唐朝两大劲敌之一。与突厥争斗,朝廷设有两处重镇: 朔方节度使,治所在灵州(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西南),统兵六万四千七百。 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山西太原),统兵五万五千。 东北方向,主要面对奚、契丹等部族。开元末年,奚、契丹部族反叛,朝廷多次出兵平乱,常有败绩。进入天宝年间后,安禄山怀有野心,一面极力扩充实力,一面有意挑衅于奚、契丹,好向玄宗冒领边功。由此,在这个方向朝廷设置的两个重镇,所辖兵力相当强盛: 范阳节度使,治所在幽州(北京),统兵九万一千四百。 平卢节度使,治所在营州(辽宁锦州),统兵三万七千五百。 正南方向,面对的是当时比较弱小的绥靖境内的各少数民族。朝廷仅设一经略使: 岭南五府经略使,治所在广州(广东广州),统兵一万五千四百。 西域天山方向,面对的是西域,以及北方的突骑施和坚昆。朝廷亦设有两处重镇,把守住天山南北两路: 安西节度使,治所在龟兹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市),统兵二万四千,主要管理西域。 北庭节度使,治所在北庭都护府(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东南),统兵二万,管理和防御着游牧在北方的突骑施、坚昆等部族。 西南方向,面对的是唐朝另一大劲敌吐蕃。开元、天宝年间,朝廷与吐蕃之间的冲突最多,亦有大量的兵力集结在这个方向: 河西节度使,治所在凉州(甘肃武威市),统兵七万三千。这个位置是唐朝内地与西部陇右道相连的咽喉地带,也是吐蕃与唐朝几千里边境线的中心区域。在这一中心区域,吐蕃与北方突厥相距很近。如若切断了这一咽喉,唐朝的两大敌人将连成一片,而唐朝则将被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因此,河西节度使责任重大,它要守护河西走廊的畅通无阻。 陇右节度使,地处河西走廊以西,治所在鄯州(青海海东市乐都区),统兵七万五千,职责当然是对付吐蕃。 剑南节度使,地处河西走廊之东南,治所在益州(四川成都),统兵三万九百。它的职责,一是对付西面的吐蕃,二是安抚南面的各少数民族。 唐与吐蕃之间战争频繁,边境少有安宁。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这以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双方的关系十分融洽。文成公主去世,战争又起。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又以金城公主出嫁吐蕃赞普。可是,这次,金城公主虽然与文成公主一样,做了吐蕃的王后,却没起到平息战争的作用。 开元二年(714)秋,玄宗即位刚一年,吐蕃出兵十余万人,在洮州(甘肃临潭)一带大肆抢掠牧马。雄心勃勃的玄宗准备亲自挂帅出征,被姚崇劝阻后,又点拨战马四万余匹,发兵十万,出击吐蕃入侵军队。结果一战,吐蕃军队伤亡万人;二战吐蕃又败,被唐军一次斩首一万七千多人;三战吐蕃全军覆灭,被歼人数达数万之多。 战后,吐蕃赞普派出使官在边境请求议和。玄宗因吐蕃和书用词狂悖,十分气愤,不许讲和。于是,双方继续敌视,相互侵夺。 开元四年(716)二月,松州(四川松潘)之战,唐军大破吐蕃军队的围困。 开元十年(722)九月,唐军援助被吐蕃侵略的西域小国小勃律,消灭吐蕃数万军队,小勃律失地尽复,重新向唐朝称臣。 开元十五年(727),唐军与吐蕃军队进行了三次大的交锋。正月,青海之战,唐军大获全胜。九月,吐蕃军队攻克瓜州(甘肃安西西南),占领玉门(甘肃玉门),再打长乐(甘肃安西西北)。长乐唐朝守军顽强抵抗,吐蕃久攻不下,只好退兵。十月,唐军在瓜州破敌,吐蕃则联合突骑施出兵围攻安西城,杀唐朝河西节度使。乘士气正盛,吐蕃回头又组织大军再围瓜州,但终被唐军击败。 开元十六年(728)七月,唐军于渴波谷(青海湖西南)之战大获全胜。八月,又在祁连城(甘肃张掖西南)歼吐蕃入侵军队五千余人,俘获其领兵大将。 开元十七年(729)三月,唐军主动出击,夺回已被吐蕃占领的边境军事重镇石堡城(青海西宁市西南),并突然袭击吐蕃大同军。吐蕃再次大败。 几年内,吐蕃连战连败,境内舆论大哗,赞普只得出面请求议和,又有金城公主从中斡旋。玄宗终于被劝解说服,应承了吐蕃的请求。 开元十八年(730),双方商定和约,吐蕃赞普保证不再侵袭边境。 开元二十一年(733),赤岭(青海日月山)上竖起了一块和约石碑,双方和好无战事。 边境宁静后,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派人出使吐蕃,对吐蕃守将说,如今双方通好,亲如一家,何必再置兵守备边境,重兵压境,妨害了耕种放牧,请各自撤去守备军队。吐蕃守将在崔希逸的力请下,果真撤兵。至此,近四年的时间里,边境上,汉人耕种,吐蕃人畜牧,大家安居乐业。 开元二十五年(737),玄宗正因上一年吐蕃攻破了小勃律而怒不可遏,崔希逸派使者孙诲到京城奏事。孙诲欲自求边功,上奏说,乘吐蕃不备,以大军掩袭,定能取胜。玄宗即令宦官赵惠琮与孙诲一同回河西审视情形。 赵惠琮也欲贪边功。他到了河西后假传圣旨,诏令崔希逸率军偷袭吐蕃。崔希逸被迫弃信背义,进入吐蕃境内二千里,大破吐蕃守军。吐蕃受骗失败,自此拒绝向唐朝纳贡,双方的关系再度恶化。 孙诲、赵惠琮献计用计有功,受到玄宗的重赏。崔希逸也调回洛阳就任河南尹,但他终因自愧失信,日日内心自责,不久竟染病身亡。 开元二十六年(738),双方战事骤起。三月,唐军主动出击,攻下吐蕃新城(青海门源),并改名为威戎军,屯兵千人守护。七月,唐军又在盐泉城(甘肃临夏西)与吐蕃交战,再次获胜。九月,唐军与吐蕃争夺边境军事重镇安戎城,损失数万人,丢失两座城池,大败而归。 开元二十七年(739),吐蕃在安人军、白水军(青海地区)一带向唐守军大举进攻,被击退。 开元二十八年(740)三月至十月,唐军再次围攻安戎城。剑南团练副使率兵围在城下,暗自买通了吐蕃安戎城内的守将,里应外合,冲入城内,尽杀吐蕃将卒。吐蕃随即集结大量兵马重新围城,终因地形险恶,未能攻下。 开元二十九年(741)春,金城公主病故,吐蕃赞普遣使者进长安告丧并请和,玄宗不允。六月,吐蕃大将军率四十万人马从河源军(青海西宁)至安人军,对唐朝发动进攻。唐安人军骑将臧希液以五千精兵攻其不备,使得吐蕃军全线崩溃。吐蕃不甘心,又调集重兵于十二月大举进攻石堡城。唐守军丢失城池,石堡城再次落入吐蕃手中。 天宝元年(742),唐军在陇右、河西一带与吐蕃大规模交战。十二月,一次战役,斩获吐蕃三万人,并缴获大批羊马。 天宝二年(743)四月,唐军奔袭吐蕃边境的前哨阵地洪济城(青海贵德西),以兵马速行千余里,出其不意攻下城池。 唐朝与吐蕃之间战争不断的同时,在西域天山与突骑施族,在东北与奚、契丹部族,也常有冲突。 连年征战,唐朝胜多负少,玄宗为之振奋。每当边塞有战绩传来,玄宗即重赏边帅,以功封授高官。因此,唐军营中许多将领好边功,喜战事,边境频传告捷。可是,为此付出的财力不计其数,人民负担愈加沉重。 古代战争主要采用人海战术。一次战役,动辄发兵数十万人。作战双方,败者损失惨重不论,胜者也必须以士卒的生命为代价,其数目常常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甚至数万。连年的战争,无疑又使众多的贫苦百姓,蒙受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父兄的巨大痛苦。 第七十五章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李白身在朝廷,亲身感受到了喜好边功的朝中将领以及富家子弟们对边塞战争的狂热,也亲眼见到过孺子思父少妇思夫的愁苦面容,他写下了许多寄寓边塞情怀的诗歌。 如《送外甥郑灌从军》,他就写有七言诗三首: 六博争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 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回。 丈八蛇矛出陇西,弯弧拂箭白猿啼。 破胡必用龙韬策,积甲应将熊耳齐。 月蚀西方破敌时,及瓜归日未应迟。 斩胡血变黄河水,枭首当悬白鹊旗。 再如《送白利从金吾董将军西征》,他即兴作有五言诗一首: 西羌延国讨,白起佐军威。 剑决浮云气,弓弯明月辉。 马行边草绿,旌卷曙霜飞。 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 李白说,战争好比是六博游戏,六博是好彩,开盘即掷出了胜局。“丈夫赌命报天子”,立志要斩胡头,立边功,回来领取官爵封赏。 有了这些骁勇之士,边境战事可想而知: 陇西边境,一列列整齐的军阵整装待发,军士们手握丈八蛇矛,刀枪林立;弓箭手们弯弧拂箭,便有白猿声声哀啼。 当月偏西方,太白入月之时,战鼓擂起,将帅宝剑出鞘,其气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勇士张弓如满月,其势与皎月同辉;战马在绿色的大草原上奔驰,旌旗扫过,飞卷晨霜满天。 血雨腥风过去,迎来曙光初露。再看茫茫草原,战场上丢盔弃甲,胡人小卒被斩千千万万,鲜血流作黄河水。唐军将士把敌人的头颅高悬于旗杆之上,满怀胜利的喜悦凯旋。 这时候,远征的勇士,你可曾记得,我们相别于长安城外的情景:你与我挥手告别,凛冽的寒风阵阵袭来,好像从你的甲衣上生出。那时,望着远去的你,看着远去的他,目送着所有和你们一样远征的将士,凯歌已在我的耳边响起。 送走远征的将士,李白回到长安市井,他觉得,往日热闹非凡的京城,如今只剩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妪少妇。没有了青壮年男子汉支撑门面,幽深的巷道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长安城里,征妇们思夫、思子、思父兄之情,李白体会得尤其深刻。 他在《子夜吴歌》中写道: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秋风既起,千家万户捣布浣纱,为远征的亲人缝制寒衣。少妇们熬长夜,絮征袍,忍苦寒,理针剪,心中怀有多少《秋思》: 燕支黄叶落,妾望白登台。 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 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独宿空床泪如雨”,征妇挨过严冬,《秋思》未尽,《春思》继起: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李白写下的这些情意切切的诗句,在长安广为流传。不仅征妇们在心中反复吟唱,爱赶时兴的歌女们也把它们写在曲牌的最前面,常在酒楼饭馆里弹唱。 第七十六章 王昌龄来京 夏日,王昌龄为一桩公事,从江宁来长安。 进城,他先到酒楼里喝杯水酒,歇一歇脚。邻桌,正有酒客叫了歌女来,点唱李白《子夜吴歌》之春夏秋冬,另加一首《春怨》。王昌龄借光,边独自饮酒,边欣赏歌词。听着,听着,他为李白的情绪所动,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通过孟浩然,王昌龄认识了李白。 当年,王昌龄因与张九龄关系密切,从京城贬放岭南,路过襄阳,去看望病中的孟浩然。谈起朋友,孟浩然告诉王昌龄,李白刚刚离开襄阳。孟浩然直说这李白是个值得一交的天才。 孟浩然说,李白作诗提笔即成,想象丰富,诗句与情感奔放至极,不是亲眼所见,常人很难相信。有人传,李白少年时曾梦见他所用的笔,笔尖生花。其实,李白岂止是“梦笔生花”,笔只要握在他的手上,落笔即生花。他的诗作常令人惊叹不已。 王昌龄作诗也很有独到之处,曾有后人将他与李白并称。 三十七岁上,王昌龄进士及第,在朝中做了几年校书郎。开元二十二年(734),他又应博学宏词试登第。当时,进士及第已被比作跳跃龙门,通过博学宏词的考试,更被看作比登天还难。王昌龄居然一举登第,足以见出他的才华能力确实非同一般。 有心相交,总有机会。 离开襄阳,王昌龄在岳州(湖南岳阳)遇上了李白。李白往各地游历,正巧来到岳州。两人一见如故,在一起好好叙了三天三夜。李白说,他人生不得志,满腹经济之策无处可言。王昌龄对自己官运不佳也大发牢骚,他说,他又何尝不想报效国家,可生不逢时,即使在朝中做了小官也无法实现宏愿。面对前程,李白和王昌龄都有隐居深山的想法,他们共同羡慕“抱子弄白云,琴歌发清声”的超世生活。志趣相投,话便说不完,不是与王昌龄一路同行的京官三番五次催着上路,两个人不知还要说上多少天。临分手,李白为王昌龄写了一首长诗。他在诗中说,他与王昌龄“相知同一己,岂惟弟与兄?”又说,“我愿执尔手,尔方达我情”,“临别意难尽,各希存令名”。王昌龄也作诗《赠李十二》。 岳州一别,王昌龄再没有李白的音信。 孟浩然离开世间已经三年有余。 三年前,王昌龄由襄阳返回长安,从年初等到年底,好不容易,李林甫才答应重新任用他。开元二十八年(740)冬,王昌龄再次离京,赴淮南道江宁(江苏南京)做了一个小小的江宁丞。 歌女唱罢,王昌龄朝邻桌的酒客拱手问道:“请问这几位兄弟,你们所点歌词的作者,可在京城?” 王昌龄没穿官服,从江宁到长安,路上走了十来天,他风尘仆仆,看上去像是个乡下老汉。 “老哥是刚从下面来京城的吧?难怪连大名鼎鼎的李白都不知道。”一个酒客对他的问话好笑,回答说,“他是朝廷里的翰林,常为皇上填写新歌词。在这条街上,你也经常可以见到他,他喜欢来这里喝酒。时下,京城几乎没有不知道李白的人,很多人都认识他。” 没想到,这几年,李白的生活变化如此之大! 他已经是京城的大名人了! 王昌龄想,这次来长安,一定要和李白好好地聚一聚。 付过酒钱,王昌龄打算马上就去见李白。可是,从酒店里出来,他看见的却是另一位好朋友。 第七十七章 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王维骑着白马,正穿街而过。 王维目不斜视,没看见站在酒店门口、打扮得土头土脑的王昌龄。 王昌龄迎上前去,兴奋地招呼道:“王兄,王兄,王维兄弟!” 王维和李白的年龄大体相当,小王昌龄近十岁。他在朝中做官虽也有跌宕,人却保养得不错,四十出头了,仍是细皮嫩肉的,没有一根白发。 “王大,原来是你!”认出了王昌龄,王维也很高兴,他边说边下马,“来了京城,怎么不先去我家找我?” “我这才进城门,”王昌龄乐呵呵地说,“你稍等,我牵了马来,与你一路同行。” “一别三年,老兄去了江宁再不想着回来。”王维与王昌龄并排骑着马,边走边说,“这次回来,有公事在身?” “一点小事,主要是想回来看看朋友。” “就住在我的家里。” “只要老弟不嫌弃。” “哪里的话,”王维说,“我盼都盼不来你,哪会有‘嫌弃’二字。” 停了停,王维又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今晚我们有一次聚会,送一个朋友赴边塞。我们一起去,为你接风,给元兄送行,大家好好热闹热闹。” 晚上,王昌龄随王维一同去赴宴。 做东的就是王维。 王维包下了一家大酒店,请来许多宾客,京城中稍有名气的文人学士,如贺知章、张垍兄弟、苏晋、崔宗之、岑参兄弟、李颀、王之涣等人都在座,还有即将去边塞做节度判官的元二。见到王昌龄,大家十分热情,给他让出上座。 王昌龄心里奇怪,李白为何没来?他想问身边的贺知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垍兄弟正坐在他的右侧,王昌龄记得,李白曾说过,他第一次来京城干谒时,被张垍兄弟害得不浅。王昌龄存了一个心眼,他不想让张垍兄弟知道他和李白的关系。 宴席间,朋友们频频送诗祝酒。 一帮文人聚在一起,闲话可以说成河,诗作佳句也像泉水一般不断地往外涌。 大家的兴致越来越高,直到午夜,还没有散去的意思。 看看天色将明,王维站起来说:“天亮后,元兄便要启程离京,路途遥远,人马辛劳。我们的饯行只能到此,元兄回去,还可休息一两个时辰。” “各位兄弟的盛情,我终生难忘,”元二手执酒壶,为每个人斟满一杯酒,说,“元某不善言辞,也不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作诗献丑,只借这一壶美酒,略表我的谢意。请各位赏脸,喝下这杯酒。”元二边说,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一夜,大家以闲聊、作诗为主,喝酒为辅,人没有醉,肚子也早变成了酒坛子,满满的,装的全是酒。尽管如此,元二斟满的酒,还要往下喝。众人皆随元二,将酒一饮而尽。 喝过这杯酒,王维又说:“照例,送行要送至渭城。我这里以诗代步,以酒送行,请元兄再干一杯。”说着,王维为元二再斟一杯,并有七绝四句脱口而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七十八章 王维有意错过李白 和着王维的劝酒辞,大家又连饮数杯,直到酒壶空空,方才作罢。 王昌龄年过五十,一路奔波,又极度兴奋了一夜,回到王维府上,他觉得人已十分疲倦,打不起精神,好像马上就要大病一场似的。王维让他好好休息,又特意安排人替王昌龄外出跑腿,完成他要办的公事。 一晃十天过去,王昌龄精力体力渐渐恢复。 这天,他与王维闲话,说:“那日送元二,王兄作的劝酒辞,很有边塞诗情,我最喜欢兄弟的‘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道尽西出阳关,长途跋涉独行穷荒的艰辛寂寞。” “我这是学作几句,与你们专作边塞诗的高手相比,差得很远。”王维谦虚地说。 “京城里爱作边塞诗的朋友不少。我想,筹办一次诗酒宴,请大家来,专以边塞为题,尽抒情怀。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王维道,“我来做东,老兄点将,请谁全由你定,我们明日就办。” “李颀、王之涣,还有岑参兄弟都要请来,”王昌龄想着平日作边塞诗较多的人,一个一个点着说,“可惜高适不在,他若能来,阵容就齐了。把李白也请上,怎么样?听说,他作了不少这方面的诗歌。” 前面点到的人,王维都一一应承,只是讲到李白,他不吭声了。 王昌龄察觉出王维态度的变化,问道:“独不请李白?” “并非有意不请他,”王维说,“我想,他对边塞诗未必感兴趣。” “我那日进城,在酒店里听到歌女弹唱他的歌词,写得极好。” 王维不直接与王昌龄争执,停了一下,他说:“要不这样,准备由我做,人由你请。明天我正巧另有事要办,这次的诗酒会我就不参加了,反正我对边塞诗也不在行。” “这是为了什么?”王昌龄知道王维是有意回避李白,但不知他为何要回避李白。为人,王昌龄喜欢直截了当,他顶着王维,要问个明白,“难道王兄与李白之间有何过节不成?” 躲不过王昌龄的追问,王维索性讲出根本。他笑了笑,说:“其实,我从未和李白谋过面,哪有什么过节可言。我这人,你也知道,心眼不大,讲求小节。从小处着眼,我以为李白与我们不属于同类。” “怎么讲?”王昌龄觉得王维说得蹊跷。 “文人学士最讲求的是一个‘雅’字,而李白——”王维顿了一下,又说,“你说他算得上是我们同类的文人雅士吗?” 王维不提这个“雅”字,王昌龄并没有感觉。可经王维这么一问,他马上意识到,李白与“雅士”之间确实存有距离。 “说得好听一点,李白属于文人侠客,”王维又说,“说得不好听,我以为,他身上带有市侩流氓气息,与文人之高雅格格不入。这样的人,我不想交往。” 王维说得不错,王昌龄想。就文人气质看,李白与王维完全不同,他们两人恰好是两个极端,李白侠肝义胆,为朋友仗义疏财;王维则温文尔雅,对朋友细心体贴。不过,气质上差别很大的人,按说也可以合得来。他们都有共同的朋友,有这些朋友牵线,他俩完全可以成为朋友。 王昌龄不知道,王维对李白的看法,大多来自张垍兄弟。 王维与张垍兄弟关系极为密切,尤其是张垍,自李白进了翰林学士院后,说到李白,张垍没有一句好话,总是把李白贬得一无是处。 王维自己也在大殿之上,见过李白醉酒后的丑态。虽然皇上没当回事,还亲自为李白调酸鱼羹,那是皇上急着用他。在王维看来,国家大事当前,一个有教养的文人学士哪会如亡命之徒一般地喝酒,以致醉成烂泥,让人架着拖进大殿。李白丢尽了文人学士的脸面。站在大殿之上,王维当时就想,张垍说得对,似这样的人,绝不能相交。 诗酒会没开成,王昌龄自己去找李白。 不巧,李白没在京城。 第七十九章 阳春白雪 自上次沉香亭赏花后,皇上不再召李白入内宫陪驾作诗。李白一个人闲着无聊,遇上这年夏天,长安的天气又异常闷热。李白觉得,住在他那套翰林学士院封闭的小院子里,日子特别难熬。正好几个同样闲来无事的朋友说,要去终南山消暑,李白便和他们一起去了终南山。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一时等不回来李白,该办的公事,王维已吩咐属下全替他办好了,几天后,王昌龄返回江宁。 王昌龄提到的高适,是后世公认的着名的边塞诗人,开元、天宝年间,他也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 据闻一多先生考证,高适生于武则天长安二年(702),按这一说法,他小李白一岁。 早年,高适生活在岭南地区。他的父亲曾做韶州(广东韶关市曲江区)长史。岭南距长安五千多里,是朝廷被贬官员的流放地。据此推测,高适的父亲也可能是被贬去岭南任职的京官。高适未成年,父亲即去世。生在岭南,早年丧父,所以,高适后来常自称为“野人”,或是“田野贱品”。 二十岁上,高适自认学业有成,雄心勃勃地独自进长安求官。他耻于一般的科举考试,走的是地方官员举荐非常人才之路。可是,来到长安,恃才自负的年轻人才初悟道理:布衣不得干明主。想要受到皇上的赏识,一举由布衣变为卿相,只是个人天真的梦想。和李白一样,碰了满鼻子灰的高适离开长安前,愤愤不平地写下诗作二首——《行路难》。失意东归,年轻气盛的高适同样不再归家,“许国不成名,还家有惭色”。高适独自一人客居宋城(河南商丘),先过田园生活,后往东北边塞,想走入幕从戎再登仕途的道路。涉足边塞,高适投笔从戎,做幕府小吏的愿望没能实现,却目睹了边塞官兵的生活情景,写下了不少有关边塞情怀的诗作,这是他成为盛唐时期着名的边塞诗人所迈出的第一步。 高适三十三岁,正逢玄宗诏谕五品以上的官吏为朝廷举荐天下人才,各方有志之士皆为之所动。李白前往襄阳,干谒韩朝宗请求举荐,未得结果。高适却幸运地被地方官吏推举给朝廷。 第二次进长安,高适又未能如愿。可作为地方的举荐之才,他结识了不少文人志士,在长安好好地潇洒了一番。后人记述开元逸事,有高适和王昌龄、王之涣旗亭赌唱的故事—— 那年春上,三人相约旗亭饮酒。刚坐下,十几个梨园伶官便带着一群歌妓聚拢过来,她们如燕雀一般叽叽喳喳地围着这三个才子,争相献媚,请他们点唱。 王昌龄戏道:“你们这许多人,齐声喧嚷,不说我们三个消受不起,就是这旗亭顶怕也会掀了去喽。” “大人选可心的点。”一个歌妓说。 “是啊,大人只管挑您想要的,”另一个接着说,“我们姐妹歌舞弹唱,陪酒说笑,样样在行。” “会唱我们写的诗歌吗?”王之涣问。 “新派诗歌我们大多能演唱。” “那好,”王之涣说,“二位兄弟,我们留下几个,只让她们弹唱我们所作的诗歌,看看谁的诗作更让人喜欢。” 高适说:“是个好主意。不让她们知道我们姓甚名谁,只要她们自选词曲弹唱就是。” “好,由我来选。”王昌龄说着,在歌妓中挑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全不要,选了四位个头大体相当、长相接近的歌妓,“留下这四个,你们其他另找地方去吧。” 待旗亭重新安静下来后,王昌龄让留下的四个歌女开始演唱。 “请大人点曲。”一名歌妓按习惯呈上曲牌。 王之涣接过曲牌,将它翻压在桌子上,说:“你们尽管选自己平日喜欢唱的词曲唱来,一人唱一曲,不用曲牌。” 歌妓们知道,三才子是要通过她们的弹唱,分出他们彼此间的甲乙高低。可她们并不知这三位才子的大名,担心唱岔了曲子,得罪了他们,四名歌妓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唱。 “用不着担心,”高适给歌妓们宽心道,“这是我们兄弟间赌唱,与你们唱些什么没有关系。” “没人先唱,我们一人点一个唱。”王昌龄说着,先点了一个。 “大人多多包涵。”被王昌龄点到的歌妓走了出来,坐下自弹琵琶,开口唱的正是王昌龄的绝句:“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歌声一落,三才子不禁拍手叫好。王之涣兴奋道:“王大一点即中,下一个由我来点。”说着,他也随手点了一个。 被点的歌女嫣然一笑,她怀抱月琴,坐在原处,自弹自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又是王昌龄的绝句。王之涣有些沮丧,他听了头一句,便摇头不止。王昌龄与高适笑出声来。 第八十章 下里巴人 “第三个由我来点,”高适从余下的两名歌女中选出了一个,对她说道,“你唱的应该与她们两人有些区别才好。” 歌妓想了想,点头应承说:“公子放心,小女子一定让您满意。”接着,她请前面的两个姐妹为她伴奏,果真唱出了高适的绝句,“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好,唱得好!”王昌龄带头鼓掌道。 高适说:“我们三个一人点过一次,王大占二,我占一。王兄,你可输定了。” 王之涣不服,他看了一眼最后一个粉面歌妓,说:“这位姐姐所唱,必定是我所作。若不然,我甘拜下风,终身不再与二位兄弟争衡。” “好,我们一言为定。”王昌龄说。看得出来,他想着这最后一名歌女也会以他的诗为歌词。 “我看还是不再赌为好,”高适道,“王兄今日输给了我们,以后还有翻身之日,否则……” “你二人不要得意得太早,”王之涣越发不服气了,他加上一个条件,问道,“若这位姐姐唱的是我之所作,你们愿意一同拜在我面前吗?” “一言为定。”王昌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见高适有些犹豫,他又给高适鼓劲说,“他赢不了,这我早知道。” “请姐姐多多照顾,唱得好,我有重赏。”王之涣被王昌龄说得内心有些虚了,表面上还装出十分自信的样子。 歌女做出富家小姐的姿势,慢步走到三才子面前,说:“小女子不偏不倚,只选心中喜爱的唱出,请官人、公子多多原谅。” “你只管唱,你只管唱。”王之涣与王昌龄紧张得异口同声。 歌女朝准备伴奏的两个姐妹眨了眨眼睛,不用言语,对方已心领神会。曲乐响起,她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只听了第一句,二王的表情已有天壤之别。王昌龄长叹一声,挂出一脸苦相。王之涣则扬扬自得,忍不住跟着歌声哼哼起来。 歌女唱完,高适满满地斟上一杯酒,送到王之涣的面前,连声赞道:“王兄好手笔,这《凉州词》可说是神思飞跃,气象开阔。我读过数次,听过多遍,然而,常读常新,百听不厌。好手笔,王兄好手笔。” “兄弟夸奖了,”王之涣说,“我也只这一首拿得出手的诗作,不比二位兄弟,笔下诗作,尽是绝句。” “哪里的话,”高适马上反驳道,“王兄笔下才是绝句倍出。人说崔颢的《黄鹤楼》作得好,我却觉得王兄《登鹳雀楼》吟得更绝:‘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此气势雄浑的景观描述,如此高瞻远瞩的诗人胸襟,有谁能比?” 王之涣让高适夸得连连摆手,越发谦虚起来:“不敢当,不敢当,王某确实不敢当。” “王兄不要谦虚,我和高老弟本应拜在你的足下。”王昌龄说着,拉了高适并排站在王之涣面前,做出即要下跪的样子。 “不敢,不敢,兄弟千万不敢。”王之涣急了,上前一把扶住他俩,连声说,“一句玩笑,不可算数。二位兄弟若真在我面前跪下,传了出去,今后,我还有何脸面见人。” “果真不要我们下跪了?”王昌龄又问。 “当然不要,当然不要。”王之涣认真地回复。 看着他们,四名歌女在一旁哧哧直笑。 直到这时,王之涣才如梦初醒,他伸出拳头,往高适和王昌龄的肩膀上,一人给了重重的一拳,说:“好你们两个兄弟,合着一起赖账。吃我这一拳,算是抵你二人的响头!” 三才子哈哈大笑了一场。 第八十一章 段七娘在洛阳 再次离开长安,高适复回宋州居住。这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在社会中小有名气。开元二十六年(738),高适有感于安禄山、张守珪兵败奚、契丹,写下千古传诵的边塞诗歌《燕歌行》。 《燕歌行》全诗二十八句,浓缩了一次边塞战役的全过程。它入木三分地描绘了塞外战场的荒凉肃杀:“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它概述了激烈残酷的战争场面:“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它饱含深情地述说着亲人之间的离别之苦:“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它还以强烈的对比手法,歌颂边塞士卒效命死节的忠贞,鞭笞其将帅不负责任的寻欢作乐:“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诗歌创作的成功,并没有给高适带来功名,天宝二年(743),他已经年过四十,仍是一介布衣,独居在宋城。 这年夏天,高适到东都洛阳游玩。 洛阳与宋城之间相互通航,交通方便,距离又近,是高适常去的游玩之地。以往,他去洛阳都是邀伴同行,几个朋友在一起,专找洛阳的风景区观光游览,喝酒聊天作诗,并不注意洛阳的城区街貌。这次,高适没约朋友,他想独自在洛阳住上一段时间,体察东都的市井风情。 来到洛阳,高适找了一家不大的小客店住下。这家小客店,门面临街,却不是洛阳的主要街道,周围环境不太嘈杂,出门去城中心也很方便。高适白天外出,在城里的街头巷尾转悠,看孩童们玩木马过家家,观老头们在巷子边上摆棋阵,再到茶房里坐上一会儿,听瞎子说一段古书,日子过得很逍遥。天黑后,他便回到客店的二楼房间,独自在油灯下读书。 夏日的夜晚,暑热渐渐散去,当银白色的月光斜映在小客店的木窗台上时,晚风总会携着美妙的琴声随之而来。 开始几日,高适专心读书,并未注意。这天晚上,他一本书正好读完,琴声又随晚风飘入。被这婉转的琴声吸引,高适掩卷聆听,不禁为之心动,他自言自语道:“风清月朗,曲乐抑扬,定是美人抚琴,令我销魂。” 高适走到窗前,循声望去,琴声来自对面的小木楼,它是一家兼卖杂货的小客店。找住宿,高适初选的本来是它,进去后,他嫌店里喝茶的、买东西的、住店的,出出进进,人多杂乱,才放弃了,又找到街对面的这家比它稍大一点的客店。 没想到,夜晚上了门板,这小木楼显得如此幽静,还有如此悦耳动听的琴声,高适看着这幢罩在月光下的小木楼想。一曲音落,高适仍站在窗前不愿离去,他的心里还有琴声之余韵在不断地缭绕。 “时间尚早,美人再来一曲。” 像是听见了高适的邀请,小木楼里真的又扬起了琴声,还有一清秀柔婉的女声和着琴曲唱道: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一连几个晚上,高适立于木窗前,聆听小木楼里传来的歌曲琴声。他发现,抚琴人极有规律,每当月儿挂上树梢,琴声便轻轻扬起,二曲过后,必有女声的三首乐府诗歌。歌唱者以两汉时期的《乐府诗集》为词,几天内没有重复,《东门行》《妇病行》《艳歌何尝行》《羽林郎》《孤儿行》,还有《定情诗》《燕歌行》等,一些着名的乐府曲牌,她都唱得十分娴熟,歌喉清越甜美,略带丝丝悲切。 后人称,高适是天宝年间的乐府词坛之怪杰。对先朝的《乐府诗集》他很有研究,自己作诗也以乐府诗歌见长。在高适的笔下,常作有苍凉悲壮、奔放恣纵的诗句,当时,“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传诵”。所以,人们说,唐代的乐府新词,得高适,增色不少。 听音色,歌唱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也许是她自弹自唱。高适很想见见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几个白天,他注意观察街对面的杂货客店,却总没看见小木楼里有这样的年轻女子出现。 忍不住了,高适找他住的这家客店里的伙计打听:“小哥知道,附近可有善弹唱的女子?” “歌妓上我们这儿来的不多,客家要请的话,我可以替你叫几个来。” “我打听的,好像不是歌妓,”高适说,“这几晚,我常听有女子弹唱,不知这弹唱之人……” “噢,客家也是打听她啊,”伙计明白过来后说,“她就住在对面,是对面那家小客店的主家。” 听口气,有不少人打听过她。高适想,这个女子确实引人注意。可他再想,又觉得有些不对,他记得对面那家小客店的主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模样长得挺不错,曲眉秀色,腰肢苗条。一个女人独自开店,高适曾在心里暗自佩服她的能干。可他没把她与那个善弹唱的想象中的年轻女子联系在一起。 “这年轻女子……” “按年龄,她并不年轻了,”伙计打断高适的话,说,“已有三十多岁了。不过,她还是一个单身女人,没结过婚。” 这更是奇了。出自好奇,高适常在白天到对面的小客店买些杂物,坐一会儿,喝两杯清茶,他想了解它的女主家。 女老板很忙,她只请了一个小帮工打杂,迎送顾客,称货包装,端茶泡水,为住客准备饭菜,店里的事情大多由她自己来做。她干事利落,待客殷勤周到,对每个顾客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有了她的热情和妩媚的笑脸,白天,杂货客店的生意做得很旺。 高适连来了好多天,他想找机会和女老板搭腔,与她聊聊乐府诗歌。可是,她对他只以一般顾客相待。见面像老熟人似的,客气地迎进店里,笑着为他沏好一壶清茶,端上两碟花生豆、葵花子,请他多坐一会儿。然后,转身忙她的去了。高适有意问话,她大多一笑带过,看得出来,这是她对顾客常用的敷衍方式。 女老板不是别人,正是段七娘。 第八十二章 似曾相识 这天,高适怀着晚上听琴曲弹唱的激动,一大早就来段七娘的小客店,他想好好和段七娘聊聊乐府诗歌。可喝过一杯清茶,他见段七娘又在忙着招待其他客人,他根本无法与她搭话。高适有些遗憾,心想,上午怕是没机会与她聊天了,只好改时再来。于是,他掏出茶点钱,放在桌子上,起身便往外走。 “嗳,这位大……哎,那位公……喂,你等等……”段七娘拿了高适放在桌子上的钱,追了出来。匆忙中,她不知如何称呼高适为好。 这些天,高适天天早起来她的店里小坐。段七娘总像待老主顾一样,热情地招呼他:“你来了,快里边请。” 高适坐在店里喝茶,以不同的眼光看着她,还主动找她说话。段七娘只把他当一般客人看待。上她这里来的,常有这样的男客,他们不是为了喝茶小坐而来。段七娘只当不知道,客气地迎送,其他一概不去理会。高适来过好多次了,段七娘没打听过他的姓氏。 刚才,高适坐下,段七娘过来给他沏茶,他又准备和她说话:“昨晚……” “您先润润嗓子,小二就给您送茶点过来。”段七娘打断了他的话,笑着为他沏好茶,自己再没到高适这边来。 等段七娘招待了其他客人,转头再看高适,他已经走出了店门。摆在桌子上的茶点,他一点没动。留在桌子上的钱,比应该付的多。段七娘从来不多收客人的钱,她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淡了这位客人。 拿了高适放在桌子上的钱,段七娘追出店门。她想叫住高适,叫他大哥,段七娘觉得过于亲热,她收住了嘴;称他为公子,他四十多岁的人,这样称呼像是不够稳重,段七娘又打住了。没办法,段七娘只能在后面大声地唤道:“喂,你等等……你等一下……等一下……” 已经横过街道的高适,回头见是段七娘在后面叫他,有些意外。他稍停片刻,马上转身朝段七娘走过来。 段七娘站在原地,稳了稳神。等高适走回到她身边后,说:“你的钱,你的钱给多了。”段七娘把手里拿着的钱,递给高适。 原来是为了这钱。高适笑了,说:“多的存放在你那儿,改日我还会来你这儿喝茶的。”他并不伸手接钱。 段七娘拿着钱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想与客人有钱上的瓜葛,可高适不接钱,她又没办法。 “今天你没坐多久,茶点也没动,急着去办事?” “我来洛阳游玩,没什么大事。”高适看着段七娘清澈见底的瞳仁,从这明亮的眸子里,高适找到了纯真,他仿佛又听见了夜晚那美妙动人的琴曲歌声。总算找到了她!高适心尖一动,柔情地说,“白天你太忙,月光下,我常站在窗户边上,欣赏你的歌声,你唱的乐府诗歌,我很喜欢。” 闪现在段七娘眼中的清纯,瞬间即逝,她的脸上又浮出平日常有的微笑,说:“也好,钱暂时放在我这儿,下次你来,我一定好好招待。” 高适还想说些什么,可眼见段七娘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又只好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知道高适心里有失落感,段七娘站在原地没走,她目送着高适横过街道。猛然间,段七娘周身为之一震:眼前的背影,她似曾相识! 段七娘觉得,时间在飞速倒转,此时此刻,她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难忘的黄昏: 她同样站在自己的小客店门口,同样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背影,那是她日夜寻找的人的身影。尽管岁月流逝,那背影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挺直,看上去,他已经有些老态。可是,段七娘一眼就认定,他是她的李大哥,他肯定是李白。 这个人的背影,神似李白。段七娘被她的发现激动得微微战栗着,泪水即刻挤满了眼眶。她知道,他并不是李白,可她为了这背影的神似,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她真想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高适穿过街道,他感觉到段七娘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不知为了什么,高适的心也开始微微地战栗。想着段七娘刚才给他的客套似的微笑,高适强制着自己不要停下来,更不能回头。 第八十三章 送君千里 李白下终南山,返回长安。 “大人,您可回来啦!”守院子的小吏笑迎刚刚跨进门的李白,“这些日子,好多人来找您呢。” “都有些什么人?”李白边朝屋里走,边问。 小吏跟着李白进屋,说:“我请他们给您留下了条子,全放在书案上了。有个道长来过三次,他说,请您回来,一定给他个音信。” 书案上放着十多张纸条。小吏抓起最上面的一张,递给李白:“这是他昨日来给您留下的。” 纸条字迹清秀,语气亲切,写道:“太白弟,久违了!你我兄弟同在京城,互访多次,均以事不凑巧,未曾谋面。兄近日恐要离京归山,万望返回后,能来大昭成观与我相见,为盼。” 纸条没有落名,李白一读便知,这是元丹丘和他说话。他放下手中的布包,转身就往外走。 “大人,您刚进门,不歇歇脚,这又要上哪儿去?”小吏跟在后面大声问道。 李白没有答话,他已经走出了院门。 大昭成观威仪元丹丘,正盘腿端坐在大殿中央的蒲团子上,慢条斯理地讲解戒律,近百名信奉道教、准备受戒的善男子和善女人,围跪在威仪的四周,如痴如醉地洗耳恭听。 急匆匆赶来的李白被拦在了道观的大殿门外。小道长请他在这里稍候片刻,他双手合抱,客气地说:“传戒活动很快就会结束,烦请大人合作。” “有劳小道长,一会儿及时替我通报。”李白说。 小道长再次双手合抱,回应道:“小道不敢怠误大人的时间,传戒结束,立即进去通报。” 站在大殿门口,李白远远地观察他的兄弟。威仪道服衬得元丹丘高大了许多,人也老态了不少。他半闭着双眼,面部没有表情,长长的胡须将他的双唇遮掩得严严实实,所言戒律好像全都出自他这一大把灰白色的胡须之间。 “兄弟,你可真成了老道啦,”李白看着元丹丘,如同面对镜子仔细观看自己一样,他在心里自我解嘲,“该是你我求道升天的时候了。” “我正求此道,”兄弟见面后,李白又笑元丹丘快成老神仙了,元丹丘说,“主持大昭成观近两年了,成天做些观中事务,我自觉已不是超俗之人,很想早日摆脱才好。” 坐在威仪室中,李白问:“你说要离开长安,是想辞去威仪之职?” 元丹丘点头,道:“我已奏明皇上,请求以其他道长来任此职。奏本呈上去快一个月了,想必近日会有答复。” “我看兄弟端坐于殿中,给众人传授道法,讲解戒律,于道门,于众人都大有益处,”李白说,“似这种有意义的事情,兄弟应该为之。” “初来时,我也和你的想法相同,”元丹丘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时日长了,发现我任此职,正好与我所传授的教戒相悖。求道为的是修身养性,按教戒须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悲、少乐、少喜、少怒、少好。我天天对善男善女讲,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志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争。可是,我自己不正是整天在多思、多念、多欲、多事和多语吗?多是丧生之本,求得十二少,才可成真人。我已是朝五十岁走的人了,再在此地多事,何时才能遂我出家成仙之心愿!” “有道理,”李白点头称是,接着又问,“辞去此职,兄弟准备去哪里修仙?是去华山吗?” 李白的问话很明显,除了关心元丹丘以外,他还想打听玉真公主现在的去向。他在元丹丘的案台上看到了一只银手镯,那是玉真公主的随身饰物,李白记得很清楚。 元丹丘心细,他注意到李白往案台上玉真公主的银手镯看了一眼。本来,玉真公主反复说过,不许元丹丘把她的近况告诉李白。可见到李白,元丹丘知道,不能不和他说起玉真公主。 “我把玉真公主送去了华山,”元丹丘说,“她年纪大了,身体总是不好,更需要静养修炼。皇上准奏后,我也要去华山。” 岁月不饶人,三十五岁以后,李白常发出类似的感叹。在元丹丘这里,他又强烈地感受到生命易逝。他与元丹丘相识时,两人刚刚二十出头,如今,他们都有了花白的胡子和两鬓白发。印象中,玉真公主青春美貌,面容姣好如玉,可元丹丘说“她年纪大了,身体总是不好”。算一算,她也五十多岁了,李白不敢想象,年过五十,身体不好的玉真公主是个什么模样。 元丹丘留李白在大昭成观住几天,说等奏本批转下来,再让李白回去。果然,不出三日,宫里的宦官带来了圣谕:皇上准奏,威仪元丹丘可以还山。元丹丘很高兴,他把观内之事交代完毕,准备第二天就离开长安上华山。 “我和你同去。”李白说。 “去华山?”元丹丘有些诧异,“那怎么行,你仍是待诏的翰林学士。” “我送你到华山,马上返回。”李白说得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八十四章 独自回京 元丹丘有点担心,“你是待诏,皇上随时召你入宫,出京去华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这个待诏翰林越来越没用了,”李白说,“皇上现在基本不召我进宫,学士院里我也没事,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去,不会有麻烦。” 李白说的是实际情况。自礼部侍郎人选由皇上圈定以后,玄宗再没召李白进宫。李白觉得反常,曾专门问过贺知章,贺知章不清楚其内幕,他又去问李适之。 李适之是以做官为本的人,他将朋友与自己政治圈子里的搭档严格地区分开来,对朋友他从不随便透露官场内幕。他只告诉李白,为李白谋取实职,他已尽了全力,无奈李白没有官运,怨不得别人。见李白不服,他又提醒李白,让他今后喝酒说话要看场合,以免墙外有耳,传到皇上那里,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李白并不傻,听李适之这么说,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一气之下,他和朋友一起去了终南山。 给自己留面子,这些话,李白没和元丹丘说,他执意要与元丹丘一同去华山。元丹丘不得不答应。 在李白到来之前,玉真公主却已经离开了华山。 其实,此时再见不见到玉真公主,对李白的仕途已经没有多大助力了,李白已经在皇帝身边呆过了,也已经受到了李林甫、张垍、高力士等人的排挤,只要皇帝还是这个皇帝,皇帝的身边还是这帮人,李白已经没有希望了。 所以他不想回长安了,他想和元丹丘一起在华山修道。元丹丘留李白在山上住了十多天,等他的情绪平复之后,才劝他下山。 元丹丘说:“我看兄弟还是回长安的好。记得兄弟说过,你我是殊途同归。我以入道求仙为本,你却要以经世救国为己任,待成就了功名,再走出世之路。如今,兄弟虽步入朝廷,宏愿尚未实现,就此隐退,在我看来实在可惜。” 李白不回话。 元丹丘又说:“我虽是入道之人,却不认为只有入道,才能成仙为圣。世人只要求得一绝技,众所不及,便可以此绝技为圣,身后即可成仙。有道是:善围棋之无比者,谓之棋圣;善史书之绝时者,谓之书圣;善图画之过人者,谓之画圣;善刻削之尤者,谓之木圣。我的话说得直,兄弟不要见怪,我一直认为,兄弟的成仙为圣之路,不在道门,而在世俗社会。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想通了,还是下山去吧。” 元丹丘以大法师、老道长的口气说了这段话,真的说动了李白。他答应独自返回长安。 兄弟离别,李白为元丹丘作诗一首,《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算是他送给元丹丘的去朝留念。这首诗写得很有神仙气。诗曰: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 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 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求蓬莱复西归。 玉浆傥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第八十五章 贺知章致仕 这天一大早,贺知章来找李白。 李白还疏懒地靠在床头看书,没起床。见贺知章进来,他急忙起身穿衣服,套袜子,有些手忙脚乱。 贺知章不讲客套,进门便往茶桌边上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两口喝了下去,又出了一口大气,然后说:“大兄弟,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先来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贺公如此兴奋?” “好消息?”贺知章瞪大眼睛反问了一句,马上又点头道,“也可以说是个好消息。昨晚,老夫做了一个梦,三更天后再未能入睡,天亮前,已拿定了主意。我要上奏皇上,请他免去我这一身虚职,许我告老还乡。” 李白穿戴完毕,在贺知章的对面坐下来,不大相信地问:“贺公因何故,突然有此想法?” “我没告诉你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很不吉利。”贺知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夫来日不多啦。” 李白听了,心中一惊,表面上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梦中所言,不可当真。贺公红光满面,一年到头没有灾病,何以断言来日不多了呢?再说,上半夜的梦,常与实际相反。这梦告诉你,将有新的福禄降临,也是很可能的。” 贺知章又叹了一口气,道:“说实话,仅这一个梦,让老夫离开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京城,告老还乡,恐理由不足。这个想法,我早有之,只是没有最后下决心而已。昨晚这一梦,才让我彻底想清楚了。” 李白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如今这个朝廷,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贺知章像是对李白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位时日长了,不思图治,下臣可以体谅。偏偏选的宰相,又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权势小人。国力日衰,边境长久不得安宁。这些话,老夫本不愿讲,可明眼人哪个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已年过八旬,不但不能再为君为国分忧,每年还受用许多的俸禄,无形间加快了国力的削弱。想来想去,我还是告老还乡为好。一来,眼不见为净。二来,减轻一点负担,算是为臣的对皇上以往恩典的报答。三来,老夫告老还乡,以八十高龄步入道门,也是想为自己谋一条永生之路。” 贺知章说着说着,激动得热泪盈眶。李白受他情绪的感染,也逐渐激动起来,他不住地点头称是,恨不能马上随贺知章一同去面见皇上,辞去翰林之职,离开京城。 其实,从华山回来后的这些日子,李白一直在思索这同一个问题。他佩服元丹丘的超脱,羡慕元丹丘、玉真公主他们的道门生活。住在翰林学士院中,整天无所事事,李白早腻透了。但想想元丹丘对他说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自己费尽周折,饱尝辛酸,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的地位,轻易放弃,确实可惜。 犹豫之中,来了贺知章的重大决定,正好是一个关键性的砝码摆上了天平,李白当然赞同贺知章的选择,并说他要与贺知章一同去朝。 “大兄弟差矣,”平静下来,贺知章说,“你不能和老朽相比。我要还是你现在的年纪,哪会想着去朝?朝廷里贪官污吏日渐嚣张,更需要你等有识之士留在朝中与之抗争。虽说当下你在朝中不得志,他们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失宠。老夫在朝廷里混得久了,这些事情看得很清楚。有时候,谁年轻,谁活得时间长,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这是上天为人安排好的命运,也要靠人自己去努力。你坚持不下去,早早地打了退堂鼓,还说什么报效君王,报效国家?大兄弟,千万不可在逆境中引退。” 贺知章一席肺腑之言,暂时打消了李白去朝的念头。说服了朋友,坚定了自己,贺知章满意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和李白告辞。 李白留他再坐一会儿,贺知章说:“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写好奏章,赶在今天呈交上去,也好尽快有个结果。” 贺知章走后,李白奇怪,这些日子,他怎么没了自己的主意。听别人的道理,这么说有理,那么说也有理,轮到自己选择,全不知如何是好。怪来怪去,李白怪到这座学士院中的小小的庭院的头上。这个封闭无聊的地方,将人的个性都变异了,再住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李白想。 玄宗很快批准了贺知章的奏本。他特意御制诗一首,并亲自加序,高度赞扬贺知章的举动。 第八十六章 送贺知章 唐代,朝廷对重臣没有退休的制度。老臣不触怒皇帝,便可在朝中为官,直到他自然结束生命为止。由此,朝中不得不虚设了许多的闲散官职,供那些思维已经迟钝了的老臣睡在上面吃俸禄。 贺知章以年过八十,无能为朝廷效力为由,主动提出入道还乡,很受玄宗的赞赏。皇上想以贺知章为榜样,号召所有的老臣都向他学习,以减轻朝廷日益严重的财政负担。 再者,晚年的贺知章恃才傲物,狂得近乎装疯卖傻,玄宗早在心里有了看法。玄宗认为,不管贺知章有意无意,他的这种玩世不恭都说明他对君主不满,也有损于朝廷官员的形象。好在他还有自知之明,选了这个合适的方式,自己给自己下了台阶。玄宗想,聪明人到老还是聪明人,他给朕面子,朕也绝不亏待于他。 皇上亲自御笔制诗,并加序文一篇,得到这千金难买的荣誉,贺知章十分满意。临行前,他在府中举办了一次烧尾宴,款待朋友,献食皇上。 烧尾宴,在唐代官场中很有讲究。它是官场习俗中的一种,本意在于借“烧尾”来说明主人身份的变化。一般的烧尾宴是在士子蒙受圣恩、晋升官职,或迁居时举办。 按当时的说法,入仕升官是由老虎变成人,而落第左迁则是由人返回老虎。当士子沐浴圣恩,由虎变成人时,一切均会自然蜕变,只有尾巴顽固不化,仍留在屁股后面。它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弄不好就会从裤裆里伸出来丢人现眼。想要彻底变成人,必须烧去这条多余的尾巴。烧掉尾巴虽然痛苦万分,却是喜人之事。当事人在府上设宴,为的是请朋友来为他壮胆助兴,所以,也就有了烧尾宴。 宴会开始,贺知章立于上首,由东至西,向几十桌宾客频频拱手。待众人安静下来后,他涨红了脖子,大声地、一句一句地说道:“诸位,诸位兄弟朋友,老夫今日摆下的烧尾宴与他人不同,我一不是升官,二不是迁除,而是蒙皇上恩准,告老还乡,步入道门。老夫视此为人生一大变化,故请各位前来,助我烧去往日在为官途中生成的尾巴,好做一个真正的修身养性之人。” “烧尾巴要烧得像个样子,为何桌子上不见烧酒?”有个朋友插话问道。 “这又是老夫的烧尾宴与他人的不同,”贺知章笑道,“往日,老夫的酒喝得太多,今天摆这烧尾宴,决心与酒绝交,委屈诸位兄弟朋友和我一同受苦了。” 宴席上喝惯了酒,乍与酒绝缘,无法举杯祝福,没有热闹的由头,大家都不习惯。 可是,等一道一道,共六六三十六道极具特色、味美色鲜的菜肴小食,还有各种主食糕点端上桌后,众人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这才知道,原来宴席上不喝酒,美味佳肴才能品出味来。 不喝酒比喝酒要吃得好得多,这餐丰盛豪华的烧尾宴,令许多人吃过之后终生难忘。 天宝三年(744)正月庚子,贺知章正式启程离开京城。玄宗命皇太子、左右宰相率领百官列队,一直将他送至长乐坡。李适之等朝中文人,亦纷纷作诗相送,抄录在一起,整整一卷。其中,李白独作二首。 在《送贺监归四明应制》中,李白说,贺知章得学道之真诀,不看重朝廷的恩宠,执意摆脱荣禄,去追逐永远。他将要去的地方好比瑶台仙境,不知帝王之京城日后对他是否还有吸引力。 原诗七句: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 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还有一首《送贺宾客归越》,写道: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第八十七章 投石问路 送走贺知章,李白又接二连三地送朋友离京。 一个月内,他作《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又作《送于十八应四子举落第还嵩山》《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赠别王山人归布山》…… 朋友们先后出京,大多进山修道,李白由衷地羡慕他们“水上女萝衣白云,早卧早行君早起”的自然田园生活。他反复对朋友说,“我心亦怀归,屡梦松上月”,“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表示他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玄宗好像真的忘记了李白,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宫里不再召他。张垍见到李白,总是一副冷冷的面孔,得意之态隐于其中。李白听说,皇上不宣他,主要是因为太真妃子不喜欢他的诗作了。 人们大多势利,皇上和太真妃冷淡了李白,喜欢他的诗歌的人也跟着越来越少了。尽管李白的诗歌还是作得那么好,京城里的“李白热”却旋风一阵,很快地刮了过去。李白的歌词,在歌妓们手中的曲牌上,由头牌曲降到一般牌曲的位置。 热点人物转移了,曾是热点中心的李白感到了明显的失落。 李白觉得,受宠于君王之时,自己是“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然而,“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有朝中小人的恶语中伤,即使自己的“美色”未褪,也逃脱不了遭受皇上冷遇的命运。 “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李白感叹道:“世人种桃李,多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种在权贵门前的桃李,备受世人宠爱,他们争相攀采,闹得满园春风。可是,“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曾经热闹非凡的桃李花园,由于霜降,落得声名狼藉,粉艳的花瓣被胡乱地踩入泥浆之中,其惨状令人不忍目睹。你可知道长在南山上的桂花树?从来没有人去刻意地装点它,它却总是花香怡人,绿叶垂阴。“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 受冷落的李白傲气仍存心中,他傲视同朝小人,藐视凡夫俗子,他不以世人的眼光、小人的标准,看待和衡量自己,甚至皇上的态度也左右不了他。他依旧我行我素。可是,另一方面,强烈的孤独感又时不时地侵扰着李白,尤其在夜晚,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小院月下独酌的时候: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无人说话,他有许多的愁闷,无人为他解答,独在月下,他只能《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崔宗之来看李白。他发现,贺知章走了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李白突然老了一圈,他头发留得老长,披在肩上,几乎全白了。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随口吟诗一首,又说道,“唉,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还是回去的好。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似这个样子留在朝中,不如一走了之。这个翰林学士院,我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身在朝中,最忌意气用事。”崔宗之劝他说,“李兄不要着急,就是要走,也得将皇上那边的虚实探清楚,弄明白究竟是有小人从中作梗,还是皇上真的对你有了看法。” “困于这小小的院落之中,皇上不召见我,朝中又没有坦心相助的朋友,你叫我怎么去探明皇上的虚实?”李白心情烦躁,说话口气很冲。 崔宗之不往心里去。他很想帮李白,可他在朝中只是个中下级官吏,帮不上什么大忙。想了想,崔宗之说:“我倒有一个办法。不过,这是孤注一掷,走出去,再想收回来就很难了。” “你说,管他难与不难,顶多是去朝还乡,我早有此想法,还怕什么!” “李兄有这个准备就好。”崔宗之说,“我想,李兄不妨草书一奏本,呈交皇上,就说你久居朝中无事,欲去朝还乡,特请命于陛下。书此奏本,并非真意要去,而是投石问路,探探皇上的意愿。” 崔宗之的这个办法,是为官者的老套路。自己干得不顺,或急于升迁时,为官者常常会突然向上头提请辞职。干得顺的人行此举,有充分的把握。他知道,这一行少不了他,少了他,地球转不动,他以此为价码,胁迫上头应承他的要求。干得不顺的人也行此举,其目的不外乎是拉开架势,向上头表明态度:你若继续用我,必须修正态度,为我创造好的环境;否则,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李白按照崔宗之的主意,把他留朝去朝的犹疑呈交给皇上判断。皇上要用他,肯定会出面挽留,并做出新的安排。皇上不想用他,他也正好拂袖而去。这么做,符合李白的个性,他很容易接受。当然,奏本呈上去后,李白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他总想着皇上开明,不会轻易放弃他这样的栋梁之材。 第八十八章 赐金放还 这天,高力士正在为皇上批阅奏章。翻开一本,他两眼扫过,心中一喜。老奴才拿了这本奏章,来到皇上的寝宫。 玄宗正和杨贵妃对面坐着,下着围棋,高力士没敢轻易打扰。 好不容易,瞅着皇上点了一粒好子儿,高力士立即抓住机会,将手中的奏章呈过去,说:“请陛下亲阅。” 玄宗顺手接过来看了,马上还给高力士,道:“这点小事,还要由朕亲断吗?你把它搁在一边就是了。” “陛下,奴才想,此事虽小,涉及面广。最近,常有此类文人上疏,要求去朝。不及时给出个明确的答复,恐有后患。” 高力士在玄宗面前说话,从来是唯唯诺诺,从来没有主动表明自己看法的时候。玄宗瞧他这异常的态度,自然也就引起了重视。他抬手伸向高力士,又将那奏本要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杨贵妃坐等在一旁,见玄宗拿着奏本,一时半会儿放不下,便说:“三郎忙正事,我们这盘棋就此结束了吧。” “唉,那怎么能行,朕正在兴头上,不可推乱,不可推乱。”玄宗马上又放下奏本,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放放再说。”说着,玄宗准备重新下棋。 “三郎还是先处理正事,”杨贵妃道,“要下棋,妾等着就是。” 玄宗笑了,他问杨贵妃:“李白要去朝,娘子愿意吗?” “是李白上的奏本?”杨贵妃问。 玄宗点头认可。 杨贵妃想了想,轻松地一笑,道:“三郎问得不对,李白是你的翰林学士,愿不愿意他走,全在于你,不该问我。” “娘子喜欢他的诗。”玄宗说。 “三郎说笑。”杨贵妃娇嗔地看了一眼玄宗,说,“诗作得好,我都喜欢,与人并无关系。” “那么好,李白要走,就让他走吧。” “全由陛下决定,妾不管朝政之事。” 高力士心里高兴了。他命小宫人取来御笔,为皇上研好浓墨,即请玄宗制谕。 玄宗手握御笔,稍作思忖,在李白的奏本侧旁写下两排大字:随爱卿心愿,特许暂还。赐:锦袍一袭,玉带一条,金鞍龙马一匹,另黄金千两。 圣旨下到翰林学士院。李白手捧圣谕,一时无言以对。待传旨的公公们走后,他吟诗四句: 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 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 题为《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古人题解:李白以鹦鹉自喻也。他言,辞君而去,有如落羽,从此恐不能飞。寻友不逢,譬如孤鸣。既然以怀才见弃,焉能再恋你这金殿?回我陇西去吧! 天宝三年(744)三月某日的下午,李白草草收拾了行装,骑上金鞍龙马,独自离开了住过三春的小院子。他走出了翰林学士院,走出了大明宫,走出了长安的南大门。 路人谁也没注意,诗仙李白告别了京城。 长安城外,李白骑在马上,背着夕阳,面向东方而去。 他摘掉了学士帽,让几乎全白的长发,自由地飘散在肩头。皇上赐给他的玉带被他横搭在白马的屁股上。一件宽大的官袍,他随意地披着,行于途中,那官袍犹如一面紫色的大旗,被风吹得飘忽不定,不断发出哗啦的响声。 远远望去,旷野中的这位飘逸之人,不像道士,也不像官人,他是谁?没人过问。 站在长安城楼上,顺风,可以听见这位飘逸之人发自肺腑的声音:行——路——难! 三出长安,李白又吟《行路难》一首。诗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八十九章 杜甫来了 再次离开长安的李白,心中有点迷茫,不知到底该往哪儿去,却又非常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得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了,就朝东走,中间有什么值得停下来的人或事,那就停下来,歇一歇。 出长安不多久,便到了商州,在商州的东南有一座商山,又名楚山,相传汉朝初年,有四位高人隐居在这座山中,甪里先生周术、东园公唐秉、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这四位博学多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是“商山四皓”。 汉朝初年他们辅佐王室,保全了国家的体制,而事成之后,他们则隐退商山。李白对他们的气节相当地敬仰,这个到了商州,作诗赞扬一下他们是必须的。 我行至商洛,幽独访神仙。 园绮复安在?云萝尚宛然。 荒凉千古迹,芜没四坟连。 伊昔炼金鼎,何年闭玉泉? 陇寒惟有月,松古渐无烟。 木魅风号去,山精雨啸旋。 紫芝高咏罢,青史旧名传。 今日并如此,哀哉信可怜! 李白从商州继续东行,到了洛阳。洛阳虽不像长安那样富丽,但也是全国着名的大都会之一。在这个处处可闻丝竹之声的繁华城市,李白自然不会就这么匆匆地离去,他白天到各处游览玩赏风物,而晚上则饮酒宴乐,十分自在逍遥。 入长安之前,李白的诗名就已响遍天下,在长安做过三年的供奉翰林之后,李白的名气更大了,所以李白到了洛阳以后除了见了很多旧识以外,就是待在酒店里,接见许多慕名拜访的人。每日往李白处拜访的人不下数十位,虽然李白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崇拜,但每日会客对李白那喜好游玩的生活,真的是造成了很大的干扰,而且那些人大多想借李白之名抬高自己的文名和身价,而不是诚恳虚心地来请教。所以李白深以为扰,常回避不见。 有些慕名前来拜访的人都是已经小有名气的了,但为了能够得到李白的指点,往往不辞跋涉之苦来投文求教。 而在这些投文求教的人当中,杜甫是唯一一个获得李白赏识,且能名留千古而不朽的。 杜甫是河南巩县人,巩县离洛阳不过几十里远,当时杜甫因到洛阳举进士不第,在家里闭门苦读了几年,后来便独自搬到洛阳居住。听说李白到了洛阳,杜甫便即刻前往拜访。 有一天,李白在外游玩了一整天后回到了投宿的酒店。由于怕被别人发现而引来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每次出游回来,李白都由后门进出。这一天他着实累了,于是吩咐店小二为他准备一些酒菜,他吃过后好早点儿休息。 不一会儿,店小二为他端来了酒菜,并对他说:“李爷!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连续在店里等了你几天了,现在还没走呢!您要不要见他?” “书生?我之前接见过他吗?”李白问。 “以前没见过,但这几天他每日都来找您,一等就是一天呢!” “那你就请他进来吧。”李白边斟酒边说。 一会儿工夫,店小二领进来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 李白遣走店小二后,便施礼询问道:“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小生杜甫,字子美,承蒙李大学士肯抽空见我,今谨献上陋作,请李大学士雅正。”杜甫说着,恭谨地呈上了一首他的诗作。 李白见他举止稳重,纯然一派儒士之风,再细观他的诗作,不禁笑赞说:“温醇深厚,诗如其人。” 杜甫当时是个默默无闻的落第书生,竟能获得名重一时的诗仙这般的赞誉,心中甚是感动,忙躬身拜谢。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夕之间即结为挚友。当时他们的年龄身份和地位都相差甚远,李白此时年逾四十,做了三年的供奉翰林,诗文早已名满天下。而杜甫刚刚三十出头,还是个屡试不第的落拓书生。他们竟能一见之下成了知交好友,这不仅在当时被传为美谈,而且更是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 此后,他们几乎日日见面,不是相携游山玩水,就是饮酒赋诗、促膝长谈。杜甫对李白的佯狂与过人的才华有很深的认识并且极为钦佩。后来杜甫曾作诗来形容当时与李白如手足般互亲互爱的情景。我们今天能看到的他所寄赠给李白或提起李白的诗共有15首。“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从这些提到李白的诗句中,一面可以看出杜甫对李白才华的倾倒,同时又体现了二人互相劝勉、肝胆相照的深厚友谊。 第九十章 再见段七娘 李白在洛阳待了一阵子,便要回去山东了,他实在惦念妻儿们。而杜甫正想到各处游览一番,于是二人决定结伴同游梁宋(今河南商丘及开封附近)、齐鲁。 他们从洛阳东行,到了梁宋,这一带山清水秀,名胜古迹甚多,二人日日共游,颇为惬意。 一日,他们到了单父县,单父城东楼是县城里最好的酒楼,李杜二人便相约去城东楼,李白当然够资格去城里最好的酒楼,从长安回来的时候,皇帝赏赐黄金千两,他有钱消费;论身份,他是翰林,他同族的弟弟李沈是县里的主簿,这是他够档次。 店小二也都认得李白,他恭恭敬敬的把李杜二人引进楼上雅间,不一会儿,店小二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城东楼的掌柜,有头有脸的人到来,店主都是要亲自拜见的,做生意的,哪怕是大街上的泼皮无赖,都是礼敬三分,何况堂堂李翰林。 掌柜不仅带来了好酒好菜,还带来了好几位美女,给李杜二位助兴,美女当然也知道眼前这客人是谁,她弹唱的曲目,正是李白的《清平调》 这曲子,在长安城已经没有人唱了,因为这首曲子得罪了杨贵妃。但是在单父,可能还包括全国的其他地方,却依旧传唱的响当当。 二人看着美女听着歌儿,好不惬意,却引起了隔壁房间客人的注意,这隔壁房间的客人,也是豪迈之人,没假思索,便敲响了李杜二人的房门。 杜甫起身开门,却见并不认识来人,来人抱拳道,“在下高适,二位兄台弹奏的李白《清平调》,我也非常喜欢,冒昧敲门而来,只为共同听曲、不知唐突否?” 高适与李杜虽未曾见过,但彼此的大名都听过不知几百遍了,于是欣然同饮。 高适又道,“李兄这清平调,不仅我喜欢,我娘子也是喜欢得很,而且她亦是善于抚琴之人。” 李白问道,“莫非,嫂夫人亦在此?” “正是。” “那不如请嫂夫人一同听曲?” “我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三人便高兴的大笑起来。 高适回房引来夫人,夫人正要见过李杜,她的目光刚与李白对视,二人便双双愣住了,原来高适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段七娘。 原来,此前在洛阳,高适与段七娘,正是因曲生情,而结为了夫妻。 四十多岁的高适没娶过妻子,也很少对女人动真情。 对于家,对于未来的娘子,高适看得很重。他认为,娶过来的娘子,他必须给她幸福。年轻的时候,高适暗自立誓:先取功名,后娶娘子。否则,自己为功名漂泊不定,娘子只能去守空房。可高适没有想到,这许多年,他一直功名无望,成家娶亲之事也因此耽搁下来。 男人不会不需要女人。对于需要,高适很随便,他随时随地可以找到女人,他可以与她们任意玩乐。玩乐过,他让自己不往心里去。偶尔,有过几回,与玩乐的女人分手后,他又想起了她。高适马上告诫自己:和这种女人何必认真。 段七娘却不一样,她和他的曲子,有着不一样的魅力,高适总能想起她这个人,和他的琴声。 第九十一章 与尔同消万古愁 令李白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城东楼,不仅正式认识了高适,还和段七娘又遇上,这真是缘分啊,想当年在孙楚楼,他和丹砂还特意回去找过段七娘呢,没想到十几年后,却在洛阳相见,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是妙不可言。 只是这缘分,多多少少带着一点遗憾,不管是段七娘,还是李白,都在内心深处爱慕着对方,李白还好,毕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堂堂男儿,段七娘就不一样了,感情能够占据她生活的一大半,十几年来,虽然没有见过李白,江湖上流传着的李白的消息,她可一条也没少听到。 李白到扬州了,施展医术救了半城的人;李白到安陆了,娶了妻、生了子;李白到长安了,成了待诏翰林,为杨贵妃写下了《清平调三首》;这曲子她本来就会弹奏,这词,她瞄一眼便能牢牢记住;许夫人去世了,她甚至想着要去寻李白…… 后来遇见高适,她发现,高适和李白,有着某些相似的气质,说不清也道不明,高适身上的这种气质,同样深深的吸引着他,所以后来,她嫁给了高适。 四人继续碰杯。 俗话说,酒逢知已饮,诗向会人吟,边谈诗吟诗,酒愈喝愈多,每个人都有些醉意,段七娘抱起一张琵琶:三位大诗人,酒喝得差不多了,清平调也停了不知多少遍,待奴家唱上两支小曲助兴如何? 甚好!甚好!杜甫说,只是怎么能劳高夫人亲自弹奏呢? 段七娘爽朗一笑:我与李翰林实则像是多年,是老友了,可谓他乡遇故知,弹琴唱曲亦是我所长。 说罢,段七娘搬来一把太师椅坐下,凋了调弦,就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乐声悠扬婉转,嗓音玉润珠圆,刚刚唱完,杜甫大赞:“太白的诗,七娘子的曲,绝配!妙哉!” “妙哉!妙哉!”高适也不由拍手称赞,“娘子再来一曲吧!” “遵命!”段七娘又自弹自唱开了: 胡马大宛名,锋棱痩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甚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美哉!壮哉!李白拍手称赞:“这不是子美有名的咏马诗吗?诗写得好,曲也唱得好,我代表子美,敬七娘子一杯!” 段七娘接过来一饮而千,随即又趁兴弹唱了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铣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袭,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第九十二章 秋猎孟渚泽 杜甫见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便提议大家散了,并约明日同去孟潴泽游猎,二人欣然应允。 孟渚泽在宋州虞城县西北十里,周回五十里,俗号孟潴泽。 第二日一大早,三人背弓带箭骑马往城东,不多久便到了,放眼望去,水草片片,芦花茫茫。他们放马追狐逐兔,时有收获。中午跑得饿了,三人就烧起野火,烤吃猎物,喝光了李白身背的酒葫芦中的酒。下午继续射猎。他们时而单射,时而合围,李白本有任侠之风,所以在骑马射箭方面很得心应手,可以一箭双雕;高适本是一个长期在草莽闯荡的豪士,当然对打猎也不陌生。谁想杜甫这个看起来柔弱书生模样的人,骑马弯弓也不示弱,黄昏时,总共猎得狐狸两只,野狼两只,野兔十只,挂满了三匹马鞍,可谓满载而归。 入夜,在城东楼前,三人与段七娘一同动手烹烧野味。经过自己劳动汗水猎获来的东西吃起来特别可口,酒喝到一定程度,李白就要开始作诗了。 倾晖速短炬,走海无停川。 冀餐圆丘草,欲以还颓年。 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烟。 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 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 邀遮相驰逐,遂出城东田。 一扫四野空,喧呼鞍马前。 归来献所获,炮炙宜霜天。 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 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 这便是《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 此诗写了此次游猎的全过程。诗中说,时光如箭,飞驰而过,但返老还童的仙药在哪里呢?还是现实些吧,人生短暂,轻如浮烟,不如骑马打猎,欢娱一番。他们驾鹰逐兔,到城东去田猎。他们一扫四野,猎获了许多狐、兔,回到县城里去烧烤。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听歌观舞,高兴得不知疲倦,一直到天明时刻才回去。这是李白出宫以来最痛快的一次游乐活动。 酒足肉饱,诗也作完了,三人仍是抵足而眠。对于这次在孟渚泽的游猎,杜甫在他后来的《遣怀》诗中形象地写道: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 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芒碣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对于在孟渚泽游猎,相比较于李白,杜甫即兴作诗的功夫差点,他更热终于在事后慢慢回忆、慢慢推敲,除了《遣怀》之外,还有《昔游》 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 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 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 …… 孟渚泽在单县之南,单父台即琴台。当年孔子的弟子宓子贱为单父宰,说杀鸡焉用牛刀!于是单父县弹琴而治。因此,后人建单父台来纪念他。单父台亦名琴台。李、杜、高三人来此打猎时,正是秋冬之际,所以说“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 在琴台之上,高适也有诗作《同群公秋登琴台》 古迹使人感,琴台空寂寥。 静然顾遗尘,千载如昨朝。 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 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 四时何倏忽,六月鸣秋蜩。 万象归白帝,平川横赤霄。 犹是对夏伏,几时有凉飙。 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 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 兀然还复醉,尚握尊中瓢。 第九十三章 受道箓 孟渚泽之后,杜甫因家中有事,回到老家巩县。高适也因有事南下入楚。 李白与杜甫告别时,相约来年再一道游齐鲁。之后,李白赶往河北安陵,去找高天师为他造真箓。真箓是一种道教的符箓,根据道教相关教义,若能得到它,就可以役使鬼神,保人平安,有护身驱邪的法力。但这个符箓必须由道教的天师级别的道士授予,也只有一定级别的道士才需要并有资格拥有,一般的小道童、小道姑之类的,并不需要受道箓。 李白与司马承祯、胡紫阳这两位天师级别的道士有很深的交情,与级别稍低一点的元丹丘更是有着兄弟般的情谊,这次到济南的紫极宫北海道教天师高如贵那里,请他亲授法箓,也是天师道的上层直接沟通好的事情,于是高天师亲自登坛施法,招来天罡地煞和四方神圣,为李白的真箓施功加力。经过七天七夜的入道仪式,才授给李白法箓,使李白有了成为高级道士的资格。李白入道后,在一首诗中写道: 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 才术信纵横,世途自轻掷。 吾求仙弃俗,君晓损胜益。 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 鸾车速风电,龙骑无鞭策。 一举上九天,相携同所适。 (《草创大还赠柳官迪》节选) 诗的意思是,我现在是什么人?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身在道籍的道士。过去那些纵横之术,就不再说它了。我现在已经抛弃世俗,去求仙学道,信奉“损之又损”的老庄之道。我不再羡慕入朝为官的世俗之荣,而是向往去当一个玉皇大帝的宾客,能够乘鸾车,骑飞龙,同尔一同飞上九天去当神仙。其意是和“吾希风广成,荡漾浮世,素受宝诀,为三十六帝之外臣”(《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是一样的。这个“三十六帝之外臣”就是“玉皇客”的意思。三十六帝是道教中所说的天有三十六层,每一层都有一个天帝,故有三十六帝。外臣,方外之臣,不为人间帝王所管。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李白一出宫便急着要加入道籍,做一个道士呢?这是因为,李白通过三年的供奉翰林,深知朝廷和官场的险恶。那些排斥和打击他的高力士、杨国忠、张垍之流,是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们会以种种罪名来迫害他,甚至于除之而后快。他必须一隐到底,隐匿到道教中去,有一个真正的道士身份罩着他,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脱离人间、跳出世俗,不归人间帝王的王法所管了,这样你还能将我怎么样?再一个原因是,只有当了道士,才能落实他的“谪仙人”称号。我是谪仙人,是个道士,即使是对朝政有所批评,说些狂话,这也只是一个世外之人的意见,你也不好说什么。第三层的意思是说,李白真的是对求仙学道有兴趣,他从小就喜欢仙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很讨厌宫廷死板的规矩和世俗礼教的束缚,道教也能给李白提供一些思想方面的自由空间。况且,道教在唐玄宗天宝时期是国教,朝廷给各地的道教宫观和道士的待遇,还是很丰厚的,对李白以后的生活也能提供方便。由于以上原因,李白急于入道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白回到兖州南陵家中,与子女团聚,十分高兴。他们一起在庭院中浇树种花,扎篱树桩。李白有时会闲坐树下,手执酒杯,看着平阳、伯禽姊弟游戏嬉闹,享受天伦之乐。 第九十四章 拜访李邕 转眼又是一年,杜甫前来赴约,造访李白。二人受济南郡李之芳之邀,一起去济南参加李之芳在大明湖畔所建新亭的落成典礼。到济南后,他们二人受到李之芳的热情招待。同时被邀的还有北海太守李邕和济南的众多名士乡贤。李邕见到李白,非常高兴。自从渝州见面以来,他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当时李白还是一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成了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他拉着李白的手说:“当年我真是有眼不识璞中玉,想不到您真是一只大鹏,一飞冲天。您当时那个狂劲,真有些像老夫年轻的时候啊。”李白问道:“您老还记得我临别时给您的那首诗吗?”李邕笑道:“当然记得。”他想了想,闭目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吟完后,他问李白:“对吧?”李白说:“竟然一字不差。从祖您老真是好记性啊!” “老喽,不行了。当年你真是年少气盛,胸怀凌云之志。今日果然不负当年所愿,成了名扬天下的大诗人喽!” “当年在渝州,少不更事,多所得罪。”回想起当年之事,李白颇有歉意。李邕大笑,说:“老夫眼拙,当年真是看走眼了。你走后,我看了苏长史给我的书信,好生后悔,让下人去找你时,你已经走了。唉,往事如烟哪!” 李白说:“惭愧,惭愧,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二人一提起在渝州的那段往事,便说个没完,往日的不快都化成了今日愉快的回忆。 船靠历下亭停下,四人和随从下船入亭。亭上酒宴已经摆好,有济南名士八九人已在此等候,见到李白、杜甫和李邕等,纷纷起身前迎。 李邕指着李白和杜甫向众人介绍了一番,众人都一起拱手。李邕招呼众人入席:今日在此雅集,又有二位大诗人在场,面对如此佳景,何不吟它几首诗,以流芳后世?李邕对李白说:太白,吟首诗吧,好久没有听你吟诗了。李白说:我就给从祖再献上几首绝句吧。李白即兴挥笔,一挥而就。李之芳拿过诗稿念道: 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 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 湖阔数十里,湖光摇碧山。 湖西正有月,独送李膺还。 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 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 众人看后,一片称赞之声。李之芳将诗稿递给了李邕,李邕高兴极了,他对李白说:这是你第二次向我赠诗,我以后就更有向人炫耀的资本了! 李之芳将笔墨递给杜甫,请他也来一首。杜甫推辞不过,也写了一首。李之芳拿起诗稿念道: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众人听了之后都击掌称绝,其中“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二句,令众多济南人士感动不已。 李邕高兴地说:得你们二位的诗,真是太珍贵了。老夫的名字也要随你们的大作流传千古了! 第九十五章 寻鲁北范居士 李白、杜甫二人在济南逗留了半个月左右之后,便回到了东鲁。在兖州的城北,他们一道去找隐居在此地的范十居士家。由于不熟悉道路,他们二人在城壕里迷了路,在荒坡野沟中骑着马乱走,李白从马上跌了下来,帽子上、身上的翠云裘上沾满了苍耳子。他们二人摘了半天,也摘不净,干脆不摘了。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范十的家。在柴门前,李白大呼:“范十老兄,快开门。”书童开了柴门,见眼前来了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前面的一个更是头上、衣服上都沾着苍耳子,连忙跑回去报告范十,范十来到门前疑惑地看着二人。李白笑问道:“认出来我们是谁了吗?”范十大声喊道:“这不是太白兄和子美贤弟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忙迎进门来,让小童为李白摘衣服上的苍耳子,并令家人准备了全素席的家宴,用自酿的村酒请客人畅怀痛饮。这农家乐式的酒菜让李白和杜甫觉得既味道鲜美,又清爽可口。酒后,他们又一起品尝了院中树上刚摘下来的秋梨、酸枣,以及自种的寒瓜,聊着各自最近的际遇。老朋友见面无话不谈,李白他们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玩了十多天,才与范居士告别。此事李白有诗记曰: 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 客心不自得,浩漫将何之? 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 茫然起逸兴,但恐行来迟。 城壕失往路,马首迷荒陂。 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 入门且一笑,把臂君为谁。 酒客爱秋蔬,山盘荐霜梨。 他筵不下箸,此席忘朝饥。 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 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 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 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 酣来上马去,却笑高阳池。 (《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 此事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也有记载: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予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何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杜甫此诗应是看过李白赠范居士诗以后所作,他们所写的是同一件事。首二句是对李白诗的夸赞。下四句是写李白、杜甫二人的友谊,“怜君如弟兄”,是杜甫的真切感情,“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二句,形象地刻画出二人如胶似漆的兄弟般的感情。“更想”以下六句,写二人同访范十隐居的具体情况。诗的最后四句,是写李白、杜甫与范十之间的朋友感情,不是为了吃吃喝喝,而是为了追求屈原《橘颂》般纯洁高尚的友谊。他们在一起所讨论的,不是如何仕进当官的话,而是远离世俗的隐逸之趣。杜甫这首诗是一首五言排律,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一首五言古诗,细读之下才知道,它是一首标准的五言排律。由此可见杜甫的功力有独到的地方,其诗才是不下于李白的。 第九十六章 李杜文章在 李、杜二人回到兖州时,天气已到了晚秋,他们又游了东蒙山、石门山等地。此时,杜甫出门已有数月之久,渐有归家之念,于是,他们在兖州东鲁门的石门水闸前相别。临别时,杜甫仍有些依依不舍。在二人相交的过程中,他感到李白由于受到长安三年宫廷生活的影响,确实对朝政太失望了,出朝后又当了道士,出世的思想占了上风,生活作风更加旷达了。于是,杜甫以游戏的口吻,写给李白一首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这就是《赠李白》 意思是,我们秋天相遇的时候就如同蓬草一样到处漫游,老兄你虽然入了道,却没有像葛洪一样炼丹成仙,你天天痛饮狂歌、虚度时日,你飞扬跋扈,到底是为什么呀?李白知道,这是杜甫对他的关爱和安慰,希望他不要沉迷于炼丹修道,不要过度以酒浇愁,以免损害身体健康。李白没有想到,去年在洛阳陆浑庄前口占嘲戏杜甫的绝句,杜甫却在这儿等着他呢。他笑着对杜甫说:老弟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我的。既是相别,我也送给你几句诗吧。诗曰: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这就是李白写给杜甫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李白觉得杜甫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心中不觉有些黯然。但还是告诉自己要看开些,人生悲欢离合是常有的事情。他指着眼前的泗水和远处的徂徕山,山清水秀,兖州东鲁门前的景色是美好的。但飞蓬相聚,总有散时。我们各尽杯中酒,各奔前程吧。李白这首诗看似平淡,其实蕴含的情感还是很深的。“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两句,是深有感慨的。人生相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说不定此一去便是永诀,命运犹如飘蓬,聚散都不由人,还是看开些吧。这其实是有道之言。李白的有些诗,是富有哲理的。 杜甫向李白长揖而别,从此二人就再也没能见面。杜甫走后,李白感到十分失落,难过了好几天。他一个人在南陵沙丘,沿着泗水河走来走去,感觉很孤独:他很难找到像杜甫这样的知己,能相互谈心了。于是他又写了一首怀念杜甫的诗: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这就是李白写给杜甫的另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 诗的前四句,写自己一个人在沙丘城外隐居的寂寞,后四句写了他一个人感到十分苦闷,整日借酒浇愁,鲁酒再美也醉不了诗人的心,齐歌再动听也消除不了对朋友的思念之情。诗人对友人的思念犹如汶水一样,浩浩荡荡地向杜甫所在的西南方流去。 第九十七章 越想我越生气 杜甫走后,李白在家大病了一场,将养了一个多月,才逐渐痊愈。时有县令窦薄华欲还西京,与李白告别。李白强扶病身,送他至尧祠和石门坝口道别。在送窦薄华的诗中,除了描写尧祠前石门坝的景色,李白还特别写道:“酒中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何不令皋繇拥彗横八极,直上青天扫浮云!”(《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这几句诗的意思是,朝中有许多小人在执掌朝纲,尧帝为什么不派皋繇拿着横扫八极的大扫帚,把青天上的浮云都一扫而尽呢。这分明是李白还念念不忘朝中的国事,对那些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十分愤恨。诗的最后四句:“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是说你前去的是西秦的长安,而我却要暂往东越吴会去求仙学道了,你若在蓝田和太白山(实指长安)站稳了脚跟,不要忘了邀我李白前去月下喝酒啊。这最后一句,其言外之意就是,李白还是想回到长安,再入朝廷。这段时间里,李白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对朝廷十分想念:“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又如:“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到,李白自从离开长安之后,对长安、朝廷一直怀着思念之情。他还在诗中自比被流放在外的屈原和亭伯,真是身在江湖而心怀魏阙啊。 《长相思》一诗就充分地表达了李白离开长安,又对长安的思念之情: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这首诗约作于天宝年间李白被迫辞京还山以后。《长相思》属乐府《杂曲歌辞》,是以《长相思》为题的乐府诗,自刘宋以来有数十首,其中以李白这一首最为有名。 这首诗可分为前后两段。上半段是写一个单相思者的痛苦情状。“长相思,在长安”,开头二句,点明了诗人所相思的对象是在京城长安。“络纬”五句,写诗人所居之处和时间,是在一个寒秋的夜晚,蟋蟀悲鸣的井旁的屋子里,陪伴诗人的是凄凉的床席和昏暗的孤灯,他卷帘望着窗外的明月,发出悲叹。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所思念的如花美人,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可亲而不可近;即是说,在现实中,他所追求的心上人,与他如云泥相隔,是追求不到的。诗的下半段,是写既然现实上无法追到,那么就在梦中追求吧。“上有”四句,是写即使在梦中,也上有青冥高天之遥远,下有渌水波澜的阻隔,使他的梦魂处处受到“天长路远”的重重关山的阻隔,而到不了长安,其愿望在梦中也一样得不到实现。最后,诗人发出“长相思,摧心肝”这样令人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喊。 关于此诗的主题,有各种解说。或谓戍妇思夫之作,或谓自道相思之词,或谓贤者不遇之怨,或谓逐臣思君之词,各有胜解。王夫之云:“题中偏不欲显,象外偏令有余,一以为风度,一以为淋漓。呜呼,观止矣!”(《唐诗评选》卷一)道出了此诗的写作特点。但是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李白的这首诗不仅仅是一首情诗,而是一首像《楚辞》一样,以“香草美人”比喻君子贤人,以男女相思之情比喻李白君国之思和对理想的追求,有寄托和象征意义的诗。所以唐汝询所说的“此太白被放之后,心不忘君而作”(《唐诗解》卷十二),弘历所说的“贤者穷于不遇,而不敢忘君,斯忠厚之旨也。辞清意婉,妙于言情”(《唐宋诗醇》卷二)的观点,不一定全对,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李白“凡所着述,言多讽兴”(李阳冰《草堂集序》),李白的这首诗就是如此。 李白不忘君国之余,另一方面,他也十分庆幸自己能够脱离长安和朝廷的压迫和排挤,回归自然和山林,去过不受约束的自由生活,做一个身心自主的自由人。最后,还是后一种思想占了上风。 第九十八章 梦游天姥吟留别 天宝五载(746年)的春天,李白与东鲁诸友告别,准备南下吴越。临别时分,李白赠给他们一首诗,名叫《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 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 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 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 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 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 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 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 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 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 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此为告别东鲁诸友的诗篇,诗题下注曰:一作“别东鲁诸公”。天宝元年(742年),李白怀着许身报国的理想走进长安,起初还得到了唐明皇的一时宠遇,但很快就遭受到朝中权贵的谗言和排挤。他在长安不到三年就主动要求辞京还山,回到了东鲁。天宝四载(745年),他与杜甫在兖州分别,杜甫后来去了长安,而此时他却要到吴越去漫游了。 这是一首借梦游以抒怀的诗。诗人以梦游的形式,来表达他所追求的自由理想与黑暗现实的冲突,以及他对权贵集团的藐视和与之决裂的决心。这首诗可分为四个部分。明代朱谏说:“按此诗初叙天姥之胜概(计八句),次言梦中游历之事,及既觉之情(计二十句),又次言古今凡事皆如梦也,以总结上意(计二句),末言归山留别以着作诗之由(计五句),此天姥次序略节之大要也。”笔者基本上同意他的分析,但也略有不同。 此诗的首八句,是听了越人对剡中地区美丽风光的描述,心中起了游历剡中的念头。越人就是南朝刘宋时期的山水诗人谢灵运,谢诗中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的诗句。传说天姥山是道教中的第十洞天,其实只是越中一座高不及千米的普通山峰,可在李白的眼中,却成了“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的大山。从“我欲因之梦吴越”起以下二十六句,是李白写梦游的主体部分。这一部分其实可一分为二,从开头到“丘峦崩摧”的十八句,是李白梦游天姥山的部分。他先是见到“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奇景,可是在此段的后半部分,所见到的却是“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的险恶情景。这段前面的景物描写,所隐喻的是李白在天宝初期入长安时,受到皇帝的宠遇、权贵们的吹捧的时运,而后面的惊险情景,所隐喻的是他失宠后在长安的险恶遭遇。接着,“洞天石扉”下面的八句,是李白梦游洞天仙境的情景。这一部分描写的是“日月照耀金银台”的神仙世界,其中的各路仙人乘风驾鸾到此神仙洞府聚会,好不热闹。这是隐喻李白所向往、追求的理想境界。第三段写梦醒而悟,原来是好梦一场。“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人间好如一梦,梦醒原是一场空而已。虽然李白此悟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见解并不高明,却也反映出对黑暗现实的否定,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第四段写李白决心远游,不再与统治者合作,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安能”两句石破天惊,说出了诗人的心声。篇终显其志,可谓是振聋发聩之言。梦中神游,山川飞度,探幽览胜,险象环生,诗境愈想愈奇。或说诗人是借梦境以托言:“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陈沆《诗比兴笺》卷三)其说虽有些牵强,但诗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二句,确实表达了太白对朝中权贵和奸佞的藐视和厌恶,不啻是与统治者决裂的宣言书,表现出诗人追求独立的自由个性和不向权贵低头的伟岸人格。 这首诗显然是李白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和思想斗争,对自己的思想进行的一个总结。长安宫廷生活是不值得留恋的,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日子是不能忍受的,自然山水和人间普通的自由生活才是他的归宿之处,才是他真正所追求的。 第九十九章 再临扬州 天宝五载(746年)的春天,李白坐着运河上的船,沿运河南下直达扬州。在扬州的瓜洲渡,李白为他的族叔中书舍人李贲所接待。他们一同游览了齐浣所开凿的新运河。据《旧唐书·齐浣传》记载,齐浣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迁润州刺史,充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润州北界隔吴江,至瓜步沙尾,纡汇六十里,船绕瓜步,多为风涛之所漂损。(齐)浣乃移其漕路,于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自是免漂损之灾,岁减脚钱数十万。又立伊娄埭,官收其课,迄今利济焉”。李白因念齐公之功而作《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诗,对“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作了歌颂,并对李贲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 李白在扬州住了几日,与当地的官员和朋友赋诗饮酒。临别时写了一首《广陵赠别》诗表示惜别: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天边看绿水,海上见青山。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过了大江之后,江南岸便是镇江京口,李白在此游览了长江中的焦山。松寥山在焦山之东的长江中,又名海门山。由于是在江雾中,松寥山在江中若隐若现,有如仙境,故为李白所赞赏。他写了一首《焦山望松寥山》,对松寥山展开了浪漫的想象: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 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 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离开了镇江后,李白乘船路经润州丹阳县(丹阳本云阳旧地)。他看见一艘艘大船,拉着从南方收购来的太湖石,要通过运河运向长安。唐玄宗从开元末年就开始崇信道教,沉湎酒色,不理朝政,享乐腐化。统治集团中的皇亲国戚、王公权贵,甚至于宦官都开始大修楼堂馆所,扩展园圃苑囿,大建花园假山。这就需要大量的太湖石。他们从南方收罗石头,再用大船通过运河运到京城。这与北宋末年的花石纲差不多。李白曾对这种腐败风气写诗讽刺道:“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四)李白看到,那些赤背光脚的船工在河畔吃力地拉纤,连干净的水都喝不上,碗中有一半泥浆。而天气正值夏日,赤日炎炎,热得他们汗流浃背。船工们想把一块大石拉到河边的船上,可是石头太大、太重,怎么也拉不上河滩。目睹于此,李白含泪写下了一首悲歌《丁都护歌》。歌曰: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丁都护歌》是一首乐府诗中的曲调,原辞曲“其声哀切”,此用其辞调悲苦。李白这首拟乐府只用其声哀苦之意,与丁都护本事无关,当是船夫所唱的音乐曲调名。李白的旧题乐府,常常是只借用一个乐府诗的题目或部分意义,所写内容大多是现实内容,与乐府旧题内容无关。这是李白旧题乐府诗的特征之一。萧士赟说:“太白乐府,每篇必?栝一事而作。”其说甚是。那么此诗?括的是什么事呢?萧士赟在其注中引了两个事件,一个是秦始皇开凿金陵秦淮河,以断王气之事,又引唐史,说天宝年间韦坚开凿运河引淮水至长安广运潭之事。凿通运河本是好事,与李白此诗无关,有关的是朝廷通过开凿运河“江南征发甚繁”之事。唐天宝年间,唐玄宗高枕安卧、贪图享受,朝廷上下大兴建筑宫室园林之风。当是之时,李白在江南丹阳所见到的船夫运江南大石(奇石)之事,为之伤叹不已,而作此诗。 此诗写丹阳百姓拖船运石之苦,诗中表达了李白对劳动人民的关切和同情。云阳,天宝之后改名为丹阳。“云阳上征去”,上征即逆流而上,郭沫若说:“揣诗意,当是采取太湖石,由运河北运,故言‘云阳上征’。”(《李白与杜甫》)郭说近是。“饶商贾”是说,云阳是一个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商贾众多。在这里李白见到一群拖船的船夫,在夏日炎炎之时拉纤北上,口渴之时,喝的是泥浆一样浑浊的水,唱着《都护歌》音调谱成的凄苦悲哀的拉纤歌。李白见此状,不禁泪流如雨。李白好用比喻,如不说是炎炎夏日,而说是“吴牛喘月时”;不说唱的是拉纤的悲歌,而说是“都护歌”。不但形象生动,而且符合南方的风情,又有深厚的历史感,还紧扣乐府题意。但这些船夫拉的是什么东西呢?原来他们是要将一块巨石拉到江边的船上。因为这块石头太大、太重了,他们无法将石头由江岸拉到河滩边,再拉上船去。芒砀,并非是芒砀山,而是极言石头之大的形容词。面对着船夫如此悲惨之状,诗人遂发出“掩泪悲千古”之叹。 《唐宋诗醇》卷四说:“落笔沉痛,含意深远,此李诗之近杜者。”相对杜甫来说,李白关于人民疾苦的诗要少一些,因此这首诗就显得特别珍贵。 第一百章 拜祭贺知章 李白这次沿着运河南行,主要是去会稽见贺知章,他们在长安约定出京后在镜湖见面的。李白到达山阴的镜湖后,急忙下船,在一个小童的指引下,来到了贺府。贺府出来相迎的却不是贺知章,而是他的儿子贺僧子。贺僧子说,他的父亲回家一年后就病故了,享年八十六岁。他说他的父亲在临终时,还叫着李白的名字。李白十分愧疚地说:我来得太迟了。在会稽山下贺知章的墓碑前,李白烧祭了他给贺知章的两首诗,诗前有序言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诗云: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对酒忆贺监二首》) 贺知章是李白的伯乐,是他和玉真公主引荐李白入朝的。尤其是他给李白的“谪仙人”称誉,使李白的身价倍增。他们二人志同道合,本来想在朝廷中大干一番,可是却遭到许多王公权贵和奸佞小人的阻挠和迫害,最终二人都被迫离开了朝廷。他们原本约定共进共退,可是如今二人却是天人相隔了。李白将祭诗火化,并将酒浇在坟前,朝着墓碑拜了三拜,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离开了会稽,李白乘着剡溪的小船南下,来到了沃洲湖、天姥山。剡溪、沃洲、天姥山地区是中国东南的风景秀丽之处,人称是美人的眉眼盈盈处,李白对这里的风景一直是十分向往的。早在当初出蜀时,他就说“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秋下荆门》),之后李白诗中不断地夸剡中风光:“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东鲁门泛舟二首》),“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昼天地明,风开湖山貌”(《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李白在剡溪乘舟至沃洲湖游览了那里的青山秀水之后,兴致勃勃地攀上了他向往已久的天姥山。南望“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相比之下,天姥山只是一个小山丘而已,远不像以前在梦中所想象得那么高。他于是又想起了初到江东时就已造访过的天台山,那是一个东南的佛教和道教的名山,想起了大智和尚所在的国清寺和司马承祯曾经清修过的桐柏观。 在天台山上,他站在华顶峰上极目眺望,向着东海,畅怀高吟: 登高丘,望远海。 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 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 银台金阙如梦中, 秦皇汉武空相待。 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 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 牧羊之子来攀登。 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 穷兵黩武今如此, 鼎湖飞龙安可乘。 (《登高丘而望远海》) 此诗是李白站在“谪仙人”的高度来远望大海、眺望人世的。穿越神话和历史,他向上天和世人叩问:神话中的三神仙在哪里?东海之上挂白日的扶桑树又在何处?方士们所说的仙界银台金阙又在哪里?昔日好神仙求长生的秦皇、汉武真是被骗的傻瓜,都是在做长生不死的美梦。精卫填海是白费木石,海中驮着三神山的六只神龟,根本就是方士们的胡说八道。始皇陵中的秦始皇和茂陵中的汉武帝,连骨头都成灰了,他们的陵墓连放羊娃都敢上去玩耍。盗墓贼偷盗宝物,守卫王陵的精灵在哪里呢?因为他们都是穷兵黩武的暴君,怎么可能乘龙成仙呢。从此诗中可以看到,李白根本就不信得道成仙的那一套,他是从历史上的例子,来批判唐玄宗崇道求仙误国的。他清楚地知道,所谓的长生之说,就是道士们骗人的谎言。他本人所谓的求仙学道,也只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托和自我保护而已。与此相仿,李白还有一首更厉害的诗《日出入行》: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 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 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涬同科。 这首诗可能与《登高丘而望远海》写于同一时期,也是一首表达李白哲理思想的诗。他对太阳运行的轨道有所思考,问道:太阳早晨从东方出来,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从天上走过,又复入西海之中。那么驾日的六龙是在何处休息呢?太阳日复一日,东起西落,第二天又从东到西在天上走了一遍,那么它是怎样在夜间回到东方的?这个千百年来都没有人提出的问题,却由李白第一个提出。他很可能已经猜测到地球是圆形的,太阳在夜间是从地球的背面由西绕到东的。太阳的运行是千古不变的,而人却不像自然元气可以长久存在。人的生命很短暂,是不能与太阳相比的。李白说,草木开花并不用感谢春风,落叶纷飞也不能怨恨秋天。四季变化是自然现象,没有什么神仙能驱使它。传说中御日的羲和,她是怎样落入西方无边大海中去的?传说中的鲁阳可以挥动戈杖让太阳停下来,是逆道违天的,是不可信的。我是多么想将自然万物囊括起来,与自然元气混为一体,能够与天地同寿啊。但那是可能的吗?李白这种思想,其实一点也不迷信,还真有一些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与科学思想,这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是很难得的。这与他具有“谪仙人”的批判意识是有关的。 第一百零一章 重访秦淮 李白离开了天台山,要回金陵去。路过杭州时,为其族弟杭州太守李良所邀请,一起去看了樟亭的钱塘潮,看到了“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感受到了钱塘江大潮的气魄和大自然的壮伟。随后又过苏州,参观了当年吴越争霸的战场和吴王为西施所筑的灵岩宫,念起了自己年轻时在此地所作的《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以及《苏台览古》中“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的诗句,感慨当今的朝廷不吸取历史的教训,眼看着要踏上吴王沉湎酒色的误国之路,因而不胜唏嘘。在路过湖州时,李白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湖州司马迦叶,是个佛教居士,见李白在席上谈佛说道,议论风生,就很奇怪地问李白说:“李学士身为谪仙人,却对佛家理论如此精通,又能一饮三百杯,素有酒仙翁之称。您到底是仙,是佛,还是酒仙翁?”李白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既是青莲居士,又是个谪仙人,也是一个酒仙翁。”他叫人呈上笔墨,挥笔写道: 青莲居士谪仙人, 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 金粟如来是后身。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一时间,李白亦仙、亦佛、亦酒仙的大名,传遍江南天宝七载(748年)春,李白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金陵,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地方。这是他青年时代的安乐窝,也是他诗歌的发迹之地。 听说李白回到了金陵,他的一帮新朋旧友,都又齐集在李白周围。今日非同旧日,李白如今是一个身穿宫锦袍,头戴乌纱巾的,人称“谪仙人”和翰林学士的明星般的人物,身份是何等的荣耀,如同衣锦还乡一样。 一次,李白与朋友在城西孙楚楼饮酒,又遇到了当年的金陵子。金陵子当场为众人歌唱李白的新诗,众人玩得不亦乐乎。喝完了酒,李白要到石头城边的驿店中去拜访新从长安来到金陵的侍御史崔成甫。李白刚从孙楚楼出门,就被众人围观,大家听说是名满长安的“谪仙人”李翰林又回到了金陵,就拥着李白从孙楚酒楼出来,上了秦淮河的船。这时天色将晩,上有明月高照,下有明灯闪耀,河两岸的人越聚越多,都来观看从长安来的“谪仙人”李白。只见李白头戴乌纱巾,身披宫锦袍,站在船头向大家频频招手,玉树临风,宛如天人。他在《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着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诗中记载了此夜的情景: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 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 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 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谑浪掉海客,喧呼傲阳侯。 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 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 月下一见君,三杯便回桡。 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 兴发歌渌水,秦客为之摇。 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 赠我数百字,百字凌风飙。 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 到了石头城,他们舍舟登岸,在南渡桥遇见了崔成甫。于是李、崔二人携手而行,同众宾客一起到了崔成甫的寓所,张灯结彩,重开夜宴,一直喝个通宵。酒筵上无话不谈。崔成甫是李白在长安结交的一个老朋友,开元年间他初任陕县尉。天宝初年,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处置使、太子妃弟韦坚,开引浐水至禁苑东望春楼下之广运潭,大功告成。玄宗率百官前去观看,韦坚集中数百条大船,载各郡特产及珍宝,陈列船上。只见陕县尉崔成甫站立船头,身着锦衣袒露半臂,红罗抹额,领唱《得宝歌》,船上美女齐声唱和,很得玄宗赏识。后崔成甫升任为监察御史,后因韦坚得罪于皇上,他也被贬官江南。席上,崔成甫写了《赠李十二白》一诗,诗曰: 我是潇湘放逐臣, 君辞明主汉江滨。 天外常求太白老, 金陵捉得酒仙人。 李白也写了一首《酬崔侍御》作答: 严陵不从万乘游, 归卧空山钓碧流。 自是客星辞帝坐, 元非太白醉扬州。 崔成甫和在场的宾客齐声称赞:真谪仙人也! 第一百零二章 金陵怀古 崔成甫说,杜甫在天宝五载(746年)已到长安,次年参加了制举考试。但此场考试却无一人及第,李林甫上奏皇帝说:“野无遗贤。”因此,杜甫现在长安生活较为潦倒。杜甫听人说,李白已经到了金陵,便托崔成甫转交给李白一封信,信中有杜甫写给李白的一首诗,《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诗中,杜甫对李白诗思之敏捷和诗歌水平之高,做了高度的评价。说李白之诗天下无敌,其飘逸之风超然出群。他在长安思念着远在江东的李白,就像渭北的春树和江东的暮云一样,远隔千里,两地相望。他很想再和李白举酒论诗,重温他们在梁、宋、齐鲁之游的快乐时光。看到这里,李白感动不已,深感此生得此一知己,足矣。 金陵是李白中晚年生活的主要之地。他对金陵这个六朝古都是深有感情的。他作有《金陵三首》《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金陵白杨十字巷》《劳劳亭歌》《金陵歌送别范宣》《月夜金陵怀古》《登金陵凤凰台》等诗。其《金陵三首》曰: 其一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 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 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其二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 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 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 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 其三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 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这三首诗,描绘了金陵这个六朝古都由极度繁荣昌盛、虎踞龙盘之险,到如今的六朝相继而灭,只剩下了荒台古丘、残砖败瓦,由当时人口百万户的煌煌帝都,变成了一座人烟不到十万人家的古城遗墟,只有钟山等还有些东都洛阳的影子,心中十分感慨。他写了这三首诗,还嫌不过瘾,于是在登凤凰台时又写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一水[1]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在这首诗中,李白前六句是写景与怀古,是感慨金陵的沦落,以及开阔苍茫的自然景致;最后两句写出了诗人对朝廷的思念和对时局的担心。此诗相比《金陵三首》更进一步,不仅对六朝古都金陵城的历史没落感到伤心,还有对当今大唐命运的担忧。他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以浮云蔽日作喻,直刺当今朝廷为奸贼小人所蒙蔽,国家前途岌岌可危,表达了由衷的忧愁。 另外从写作方法上来讲,这首诗是李白有意和崔颢的《黄鹤楼》一诗暗中较劲。昔年太白游黄鹤楼时,见崔颢《黄鹤楼》诗,曾搁笔而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及今登凤凰台而题此诗,要与崔颢一竞高低。此说信然,李诗确系模拟崔诗。后人对二诗高低互有甲乙,或曰崔甲于李,或云李优于崔,或说二人各有优劣,不分甲乙,竟成诗苑一大聚讼。二诗优劣不好枉谈,然二诗意境却是不同的。崔诗旨在怀乡,而李诗却旨在忧国;崔诗写于开元盛世,而李诗却作于天宝年间中期,其时玄宗昏庸,小人当政,大唐之危机日益显露。 此诗的首联“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二句,犹有崔诗《黄鹤楼》的影响,后面就不同了。颔联二句,由登览风景转为怀古。吴宫已为花草所埋,成为幽径;晋代衣冠已风流远去,变成古丘,是“悲江左无人”而叹南朝之兴亡也。颈联转入写景,三山半落、白鹭中分,惜江山寥落也。尾联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为结,则是对眼前大唐时局的感慨,朝廷已被奸臣与小人所把持,大唐前途堪忧。可见此诗比崔诗的“乡愁”更深了一层,故前人云“爱君忧国之意,远过乡关之念,善占地步矣”(瞿佑《归田诗话》卷上)。对比崔颢、李白二诗,可以看到,二诗都是律诗拗体。《黄鹤楼》上半首是古风,下半首是律体,是一首古风体的七律。而《登金陵凤凰台》是一首中二联对仗、全是律句但却为失黏的七律。七律失黏在盛唐时多见,是七律在过渡时期出现的现象,不为大病。王维的七律也多有失黏现象,后代诗家未见多责。其实,李白从形式上模仿《黄鹤楼》的并非这一首,而是《鹦鹉洲》一诗。而《登金陵凤凰台》诗,则是从思想、意境和技巧等方面欲与《黄鹤楼》争衡、对垒的创新之作,不能全等同于模仿。 第一百零三章 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此时在金陵还写过《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等诗,是在月夜高楼上怀念齐代大诗人谢朓之作。现举前诗为例: 金陵夜寂凉风发, 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 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 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 令人长忆谢玄晖。 谢朓是南朝刘宋时谢灵运的宗族的裔孙,他继承了谢灵运写山水诗的传统。谢灵运是山水诗的开拓者,其诗若“芙蓉出水”,新鲜可爱,而谢朓之诗却“流走如弹丸”,清丽自然。《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诗是他的代表作,其中“澄江静如练”是谢诗中的名句。李白对谢朓甚为倾倒,所以在此诗中他引了“澄江静如练”的全句,而仅改了一个字,将谢诗中的“静”字改为“净”字。在《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诗中,也有“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的句子,诗中还夸赞了谢朓,说“玄晖难再得”等诗句,可见李白正如清人王士禛所说的,他是“一生低首谢宣城”(《论诗绝句》)啊。 王昌龄是李白开元年间在岳阳相识的好友。他少年时代隐居嵩山读书,开元十二年(724年)赴河陇,出玉门,大长见识。其优秀的边塞诗,也多是此时所作。后于开元十五年(727年)中进士,开元十九年(731年)以博学宏词登科,后出任汜水尉,天宝初年至长安,改调江宁丞,与李白相遇。李白在长安所写的《塞下曲六首》的边塞诗,很受其影响。王昌龄因边塞诗和宫怨诗在京城诗名大振,人称“诗家夫子王江宁”。他善写七绝,与李白齐名,二人惺惺相惜。在江宁任上,王昌龄因“不护细行”之名所累,沉沦下僚,久不得调,后于天宝七载(748年)初,被贬龙标尉。王昌龄由京城直赴贬所,因此李白在金陵没有见着他。当有人告诉李白,王昌龄已赴龙标贬所时,李白十分痛惜王昌龄的命运,于是写了《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以表对老友的相思之情: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此诗首句“杨花落尽”宋本作“扬州花落”。从“扬州花落”则说明此诗作于扬州,若从“杨花落尽”则说明李白所说的是杨花落尽的晚春。杨花其实指的是柳花,俗称柳絮。杨即指柳,李时珍《本草纲目·木二·柳》:“杨枝硬而扬起,故谓之杨。柳枝弱而垂流,故谓之柳。盖一类二种也。”柳絮飘飞不定,比喻被贬谪的王昌龄。“子规啼”中,子规的叫声如“行不得也哥哥”,是悲离别的。因此首句是以杨花和子规起兴,有悲王昌龄漂泊远行之意。第二句“闻道龙标过五溪”,这是李白听说王昌龄被贬到龙标这个地方,“过五溪”是说龙标这个地方是个遥远的蛮荒之地。此为叙事。后二句是诗人所要表达的思念之情。他不用直白的语言来说自己对老友的思念之情,而将自己的愁思寄于明月,让明月捎给远方的朋友。寄心明月是化用了齐浣《长门怨》中“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的诗意,但说得更加明快,给人印象更深。夜郎,指唐代的夜郎县,在今贵州桐梓北,一说在今湖南芷江县的西南新晃侗族自治县境内,在龙标县的西北。“夜郎西”其实指的西方的夜郎,诗里是以夜郎西代指龙标,即远在夜郎国之西的意思。为什么要提夜郎呢,一因夜郎比龙标更有名,二因提起夜郎容易让读者联想到汉代那个“夜郎自大”的夜郎国,那是一个一般人认为极为荒远的地方。 此诗后二句寄心明月,随月而去,想象之奇特,寄意之情深,非太白不能为。桂长祥云:“太白绝句,篇篇只与人别,如《寄王昌龄》等作,体格无一分相似。奇节风格,万世一人。”(《李诗选》) 第一百零四章 奸臣当道 天宝八载(749年),是李白对朝政极为愤怒的一年。从天宝六载(747年)起,李林甫在京城大兴冤狱,先后发生了几大冤案。 首先是韦坚一案。韦坚是太子妃韦氏之兄。天宝初年,韦坚任陕郡太守和开凿长安广运潭的水陆转运使,疏通渭河与黄河,并将浐河之水引进广运潭,潭上集周围郡县几百条进贡船,向玄宗献礼。其中有陕县尉崔成甫缠红抹额,戴锦半臂站在船头上领唱《得宝歌》,当时韦坚出尽风头,深受玄宗褒奖。韦坚后升散骑常侍,兼任江淮租庸转运处置使及御史中丞等职,引起右相李林甫的忌恨。李林甫为固己位,先是交结武惠妃和高力士,以预知上意,继而讨得玄宗喜欢。其后让武惠妃进谗言,害死太子瑛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力推武惠妃子寿王李瑁为太子。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玄宗却立了忠王李亨为太子。后武惠妃死,李林甫惧。他欲撼动李亨的太子位,便拿太子妃之兄韦坚说事,说韦坚交结外官欲拥立太子。玄宗怒,迫使太子李亨废韦妃,并赐韦坚及皇甫惟明死。此案一并牵连了左相李适之、裴宽、韩朝宗等人,李适之被罢相、贬官,在贬所自尽,而裴宽、韩朝宗皆被连坐斥逐。后太子妃杜良娣之父杜有邻,与其女婿柳?不协,柳上书告杜有邻不法,引李邕为证,诏王?与杨国忠按问。王?与杨国忠附会李林甫之意而奏之,于是赐杜有邻自尽,出杜良娣为庶人,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及其党数人并坐法。李邕和裴敦复都被杖杀于庭,其他所谓党人如崔成甫等,皆被远谪僻乡。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也因牵连于交结太子案,而被处死。 其二是王忠嗣案。王忠嗣九岁时以其父死王事,起复拜朝散大夫、尚辇奉御,赐名忠嗣,养于禁中多年。肃宗在忠王府邸时,与忠嗣游处。忠嗣长大之后,雄毅寡言,胸有武略。玄宗以其为兵家子,与之论兵,应对纵横,皆出意表。玄宗谓之曰:“尔后必为良将。”因多年为边将抵御吐蕃与突厥,守边有功,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授忠嗣为朔方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摄御史大夫,天宝四载(745年)充河东节度采访使,进封清源县公。他与太子李亨自幼交好,而李林甫不佐太子李亨,视其为后患,故屡起大狱以危害太子,多赖太子谨慎无过,流言不入。于是李林甫令济阳别驾魏林诬告王忠嗣,说他欲拥兵以佐太子。玄宗闻之曰:“我儿在内,何路与外人交通?此妄也。”但是对王忠嗣已有戒心,贬其为汉阳太守。起先,玄宗欲攻吐蕃所据石堡城,王忠嗣说石堡城易守难攻,唐军要攻取此堡将会伤亡惨重,他不愿以数万人的性命,来换取个人的功名。《旧唐书·王忠嗣传》中说,天宝六载(747年),当董延光献策请攻石堡城,玄宗诏命王忠嗣分兵接应。王忠嗣勉强而从,董延光不悦。河西兵马使李光弼觉得王忠嗣有危险,急忙前往相告说:“大夫以数万众付之,而不悬重赏,则何以贾三军之勇乎?大夫财帛盈库,何惜数万段之赏以杜其谗口乎!彼如不捷,归罪于大夫矣。”王忠嗣说:“李将军,忠嗣计已决矣。平生始望,岂及贵乎?今争一城,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归朝宿卫乎!其次,岂失一黔中上佐乎?此所甘心也。虽然,公实爱我。”李光弼谢曰:“向者恐累大夫,敢以衷告。大夫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也。”遂趋而出。后来董延光攻打石堡城,过了期限仍攻不下来,他上疏说王忠嗣兵马迟迟未到,所以师出无功。李林甫又令济阳别驾魏林告王忠嗣,说他以前任朔州刺史时,王忠嗣为河东节度使,曾给他说过“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玄宗听了大怒,便令王忠嗣入朝,让三司推讯其罪,几乎陷于极刑。后任哥舒翰代王忠嗣为陇右节度使,特承恩顾,奏王忠嗣是冤枉的,词甚恳切,请求以自己的官爵替他赎罪,玄宗之怒稍解。十一月,贬王忠嗣为汉阳太守。天宝七载(748年),转任其为汉东郡太守。天宝八载(749年),王忠嗣暴卒,终年四十五岁。 李林甫因王忠嗣位重权高,历任持节充西平郡太守,判武威郡事,充河西、陇右节度使,又权知朔方、河东节度使事,“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寻迁鸿胪卿,余如故,又加金紫光禄大夫……频战青海、积石,皆大克捷。寻又伐吐谷浑于墨离,虏其全国而归”(《旧唐书·王忠嗣传》),功高盖世,为李林甫忌,所以他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陷害他、除掉他。自此以后,“连岁大狱,追捕挤陷,诛夷者数百家,皆(杨)国忠发之。(李)林甫方深阻保位,国忠凡所奏劾,涉疑似于太子者,林甫虽不明言以指导之,皆林甫所使,国忠乘而为邪”(《旧唐书·李林甫传》),李林甫与杨国忠二人狼狈为奸,相互勾结、相互为用。 第一百零五章 残害忠良 天宝八载(749年),哥舒翰领兵十万又去攻打石堡城,伤数万士卒,才将石堡城拿下,总共才伤擒吐蕃四百余人。正如王忠嗣所言,这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 其三,李林甫除了千方百计打击和迫害他的政治对手如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李邕、裴敦复、崔成甫等人,还在科举选士等方面采取压制手段。比如在天宝六载(747年)的一次制举中实行骗局,此次科举,考生全部落第,他竟然没有录取一人,还向皇帝报告说“野无逸贤”。此次制举落第中,就包括元结和杜甫。李林甫特别害怕有知识的文化人中举,将来会有人代替他。他与安禄山等不识字的胡人相互勾结,对其加以重用,认为这些胡人将来不会威胁到他的相权,于是安禄山等胡人将领都得到了重用。安禄山在天宝年间以来,先后为平卢节度使、范阳节度使,天宝六载加御史大夫,最后被封为东平郡王。这为以后安禄山尾大不掉以致拥兵叛逆,埋下了祸根。 因交结太子案,李林甫在长安连年兴起大狱,迫害忠良数百家,引起一片恐慌,使得天下人人自危。此消息传到金陵,友人王十二说给李白听,李白大惊。于是他写了《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诗,对时局和朝政表示担心和忧虑,并怒斥朝中的奸佞和群丑: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 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 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 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 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 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 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 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 骅骝拳局不能食, 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杨皇华合流俗, 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和阳春, 楚地由来贱奇璞。 黄金散尽交不成, 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 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 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 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 恩疏媒劳志多乖。 严陵高揖汉天子, 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 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 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 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 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 见此弥将钟鼎疏。 此诗作于天宝八载(749年)冬。诗中首先营造了一个凄凉的气氛,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他的心情十分低落,唯有饮酒才能解其郁闷。显然是酒起了作用,把他心中的无限悲愤发泄出来。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那些为非作歹的掌权者,甚至于连皇帝也不放过。李白首先是批评了皇帝好斗鸡,斗鸡小儿受宠,志得意满,出气成霓。其次是批评玄宗好大喜功的扩边政策,指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西屠石堡城,为了攻取一个只有几百人把守的小小城堡,而不惜牺牲数万将士的生命。再次是批判朝廷不重视甚至迫害贤才,而让那些专事谗言的宵小和无能之辈占据高位、得意忘形。李白将朝中那些进谗言害人的小人比作是玷污贝锦的苍蝇和得意鸣春风的蹇驴,而将被朝廷迫害和遗弃的忠良贤才比作是骅骝和奇璞。这个世界真是已经弄颠倒了,鱼目可以混珠,真玉璞可以当成石头,喜唱下里巴人而不喜阳春白雪,喜欢流俗之曲,而对师旷所奏的《清角》之音,根本听不懂或听了会坏事儿。这里的“晋君听琴”的故事是这样的:春秋时晋平公要听师旷奏《清角》曲,师旷认为晋平公德薄,不足以听。晋平公坚持要听,于是师旷鼓奏了《清角》之曲。一奏之后,玄云从西北而来;二奏之后,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之后晋国大旱,赤地三年。晋平公也因此一病不起。诗中引用这个故事有讽刺玄宗无德之意,不足以听《清角》之曲,这说明李白是有意讽刺皇帝失德的。“曾参”二句,谓当今社会小人诬陷好人,即使如孔子之高徒、品德高尚的曾参之类的人物,被他人造的谣多了,也会弄假成真。这里,李白以曾参自比,在长安就遭到小人诬陷,最后只好辞京还山。“孔圣”二句是说孔子听说凤鸟不至,麒麟被获,感到自己是身逢乱世,此喻玄宗的开元盛世不再,大唐社稷已到危险的边缘。皇帝身边只剩下了像前秦董龙那样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李白视其为鸡狗一样的人物。李白宁肯做“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官场失意的隐逸之士,也不愿做服侍权贵的奴才。他最敬佩的是汉代的隐为钓徒和天子平等相见的严子陵,而不愿做的是服侍玉阶之下的达官显贵。这说明李白确实腰间有傲骨,有平视天子和睥睨权贵之意。“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李白将穷达荣辱看得很开,他自比高傲的韩信,根本看不起像绛侯周勃和颍阴侯灌婴之辈,又自比祢衡,不会与屠夫和沽酒之辈同流合污。诗的最后,提到李北海和裴尚书这样的先辈为李林甫所陷害,李白为此感到十分悲痛。这是对李林甫这样的权奸愤怒的抗议。李白此时才发现,像李林甫这样“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的真面目,他是一个口是心非、心狠手辣的刽子手,真是罪该万死!李白对昏君和奸佞不再抱有希望,要与他们彻底割裂,从此遁迹江湖。借对朋友的答诗,李白表达了他对社稷的忧心与对黑暗政治的强烈批判。 第一百零六章 战城南 对于唐玄宗的扩边战争,李白写了一首《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四,来表达他对玄宗屡开边衅的批评态度: 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 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 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 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 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 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 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 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 李白的这首诗,显然针对的是玄宗所发动的与西域诸国及吐蕃的战争。其中的“匈奴”,显指西方胡族和吐蕃,是以汉代唐的称呼。所指的战争,也不止一两次,而是概指许多次。当然还是以高仙芝的西域之战和哥舒翰的石堡城之战为主要内容。以李白看来,这些战争是因为胡人先发动了不义之战,而唐方不得已进行的反击保卫战,但从征战的效果上来看,都是得不偿失的。那就是“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抽调了农村的壮劳力,影响了内地的农业生产。再一个是对征戍的几十万战士在边疆的守戍之苦及在战争中的牺牲表示同情。所以他呼吁,边塞缺少像战国时李牧那样有才能的将军,所以让许多守边的士卒,白白地牺牲掉了生命。李牧在这里是有所指的,可能就是指能征善战而又爱护士卒的王忠嗣,可惜他被迫害,并暴卒。暗中批判哥舒翰是一个只想夺取功名权势而不爱惜士卒生命的悍将莽夫。 李白写了这首诗后,觉得还不够尽兴。于是又作了一首《战城南》的乐府诗,以达其意: 去年战,桑乾源;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 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 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 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 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是一首乐府诗,它是从汉乐府《战城南》发展出来的。汉乐府的原辞为:“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是一首汉代的反战诗。其主题是彰显战争的残酷性,显示了士卒战死沙场的悲惨场面。李白的这首乐府诗,继承了汉乐府的主要精神,但所写的主题思想更加深刻。元人萧士赟说:“开元、天宝中,上好边功,征战无时,此诗盖以讽也。”(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引)其说甚是。首二句,去年、今年,是用乐府手法,并非实数,言常年如此之意。桑乾源,指今河北和山西北部一带,首句是泛指北方地区发生战事。葱河道,在今帕米尔高原,属唐时安西都护府管辖,二句是泛指西北方面的战事。这两个地方,都是唐时比较紧张的战区,从唐开元以来经常发生战事。三四两句,写西方战事,条支,是指在安西都护府下辖的条支都督府,府治在今阿富汗的加兹尼,天山泛指西域,此指西域极远的地方。天宝六载(747年),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兼安西四镇节度副使高仙芝,受玄宗之命攻打西域的小勃律和大勃律,此二国皆在葱岭以西的帕米尔高原。高仙芝率领万余人马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克服了重重困难,越过了高达五六千米的重重雪山和冰川,一下子拿下了降服于吐蕃的大、小勃律,并押解其国王和王后返回长安。后来在与吐蕃的战斗中,唐朝军队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历史大局势的眼光来看,此战对丝绸之路的开通和保护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从劳民伤财、耗费国力、影响农业生产及众多士卒牺牲的角度上来看,无疑这些战争是残酷的,也是有负面作用的。长期的远途征战,也使兵士师老兵疲。高仙芝出征西域与哥舒翰攻打吐蕃,以数万士兵的性命来换取石堡城,在有些人看来,都是唐玄宗的扩边之举,如李白、杜甫等人,都有反战的情绪。但对于战争的根源和态度问题上,李白的观点与杜甫的看法是有一定区别的。李白虽然也反战,但也不反对正义的自卫之战。他认为“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憔见白骨黄沙田”,就是说,李白能从生产方式方面来看胡、汉战争的原因。西北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的生产方式是游牧和打猎。由于生产方式方面的单一,生活资料的不足,他们时常会对汉民族地区的人民进行掠夺。其掠夺和杀戮,在他们看来就相当于汉民族的农业耕作一样的正常生产活动,就如同打猎一样合理。他们的劫掠行为是他们的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所以“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从秦到汉,一直是如此,因为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的思想和制度,他们侵略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故从秦至汉,战争不已,“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的情况无法改变。这种看法就比较深入和高明。所以,既然战争无法避免,就不能彻底反战,既要有反侵略之战的准备,也不要轻起边衅,牺牲将士的生命,加重人民的负担。但战争必有残酷的一面,就是“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令人惨不忍睹。所以他最后呼吁:“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就是说,李白并不一味地反对战争,但是要慎战,这种看法显然是辩证的。 第一百零七章 战南诏 关于战争方面,除了《战城南》提及的北方战事,还有唐朝对南诏的战争。据《旧唐书》的《南诏传》和《杨国忠传》载,天宝七载(748年),南诏阁罗凤袭任云南王。起初,南诏助唐抗吐蕃,不久,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张虔陀为云南太守。鲜于仲通褊急寡谋,张虔陀狡诈,待阁罗凤不以礼。阁罗凤与其妻子谒见张虔陀,阁罗凤妻子为张虔陀所私通。阁罗凤怒,凡有所征求,阁罗凤多不应,张虔陀遣人辱骂之,并向朝廷密奏其罪恶。阁罗凤对张虔陀十分气愤、怨恨。天宝九载(750年),南诏发兵反攻,围攻张虔陀,并将其杀死。天宝十载(751年),鲜于仲通率兵出戎、巂州攻南诏。阁罗凤遣使谢罪,与云南录事参军姜如芝俱来,请还其所掳掠,说:“吐蕃大兵压境,若不许,当归命吐蕃,云南之地,非唐所有也。”鲜于仲通不许,囚其使,进兵逼大和城,为南诏所败。从此后阁罗凤北臣吐蕃。玄宗大怒,杨国忠荐鲜于仲通为益州长史,令率精兵八万讨南诏,与阁罗凤战于泸南,结果唐军全军陷没。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同一年,杨国忠权知蜀郡都督府长史,充剑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仍荐仲通代己为京兆尹。国忠又使司马李宓率师七万再讨南蛮。李宓渡泸水,为蛮所诱,至太和城,不战而败,李宓死于阵。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闻。自仲通、李宓再举讨蛮之军,其征发皆中国利兵,然于土风不便,沮洳之所陷,瘴疫之所伤,馈饷之所乏,死亡者十之八九。凡举二十万众,弃之死地,只轮不还,人衔冤毒,无敢言者。云南王阁罗凤本来是效忠唐王朝的,却被云南太守张虔陀欺压和益州长史鲜于仲通所逼反,而杨国忠屡败屡伐,是属于不义者。当时多有诗人歌颂这次讨伐南诏的战争,如王维、高适、岑参等皆有诗歌颂之。唯有李白对此次战争给予谴责,《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四云: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 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 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 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 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 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 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 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太白此诗约作于天宝十载(751年)在金陵时。天宝九载(750年)南诏王阁罗凤反叛唐王朝,降于吐蕃。鲜于仲通被打得大败,杨国忠于天宝十载在全国到处征兵,重征云南。此云“楚征兵”者,是说在南方吴楚一带,也在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因五月时南方瘴气正浓,泸水难渡。而此时若赴云南,恐难于取胜。所以当时被征者不愿前往,知道去征云南者必死。李白对于这些战士抱着深深的同情之心,他认为要让南诏回归大唐,只需用怀远人的政策,不必打仗。后来的事实证明,阁罗凤其实是想归顺唐朝的,可是杨国忠和鲜于仲通就是不同意。最后,阁罗凤被逼无奈,只好投吐蕃,与唐朝军队死战到底,鲜于仲通率兵讨伐,结果大败。李白想用和平的手段来解决南诏问题的想法,最终未能实现,这都是杨国忠等自大好战、穷兵黩武的结果,李白对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第一百零八章 忆旧游 天宝十载(751年),李白欲回东鲁兖州南陵家中,与家中儿女团圆。途中经过谯郡时,拜访了谯郡的参军元演。元演见到分别多年的老朋友,十分高兴,热情地接待了李白。说起元氏兄弟,与李白可谓兄弟情深。李白视他们的感情为“异姓天伦”。二人回忆起当年在洛阳会面、在天津桥饮酒的热闹场面,一起与元丹丘到随州苦竹院为胡紫阳拜寿时的情景,以及二人一起奔赴太原游晋祠、观歌舞的时刻,还谈到了李白应诏长安和辞京还山之事,聊得非常尽兴。最后,二人在酂台分别,元演回到长安家中去,李白则回到东鲁沙丘的家中。回到家后,李白就写了《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一诗,寄给元演: 忆昔洛阳董糟丘, 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 黄金白璧买歌笑, 一醉累月轻王侯。 海内贤豪青云客, 就中与君心莫逆。 回山转海不作难, 倾情倒意无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 君留洛北愁梦思。 不忍别,还相随。 相随迢迢访仙城, 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溪初入千花明, 万壑度尽松风声。 银鞍金络到平地, 汉东太守来相迎。 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楼上动仙乐, 嘈然宛似鸾凤鸣。 袖长管催欲轻举, 汉东太守醉起舞。 手持锦袍覆我身, 我醉横眠枕其股。 当筵意气凌九霄, 星离雨散不终朝。 分飞楚关山水遥, 余既还山寻故巢, 君亦归家渡渭桥。 君家严君勇貔虎, 作尹并州遏戎虏。 五月相呼渡太行, 摧轮不道羊肠苦。 行来北凉岁月深, 感君贵义轻黄金。 琼杯绮食青玉案, 使我醉饱无归心。 时时出向城西曲, 晋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箫鼓鸣, 微波龙鳞莎草绿。 兴来携妓恣经过, 其若杨花似雪何。 红妆欲醉宜斜日, 百尺清潭写翠娥。 翠娥婵娟初月辉, 美人更唱舞罗衣。 清风吹歌入空去, 歌曲自绕行云飞。 此时行乐难再遇, 西游因献长杨赋。 北阙青云不可期, 东山白首还归去。 渭桥南头一遇君, 酂台之北又离群。 问余别恨今多少? 落花春暮争纷纷。 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 呼儿长跪缄此辞, 寄君千里遥相忆。 此诗是首纪事诗,它写了李白与元演于洛阳、随州、太原及谯郡四地相聚与分别的情形。这是一首长篇的七古,《唐宋诗醇》中弘历评此诗说:“白诗天才纵逸,至于七言长古,往往风雨争飞,鱼龙百变;又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可谓怪伟奇绝者矣。此篇最有纪律可循。历数旧游,纯用叙事之法,以离合为经纬,以转折为节奏,结构极严而神气自畅。至于奇情胜致,使览者应接不暇,又其才之独擅者耳。”弘历是说,李白这首七言古诗与李白其他的七言古诗相比,写法有些不同。李白大多数的七言古诗写得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其章法和思路是无例可循的。此诗却是个例外。它是一首叙事诗,首尾叙述,有章可循,次序俨然,很有规矩。但是也不呆板,于叙事之中情融于景,将叙事和抒情巧妙地结合起来,这是李白的绝招。就是这首诗,使李白在开元二十三、二十四年(735年、736年)的洛阳之行和天宝元年(742年)应诏西赴长安及辞京还山的若干行踪,有了确切的依据。这是此诗在史学层面的可贵之处。 第一百零九章 与元丹丘游高凤石门 李白在家与儿女相聚,过了月余的快乐日子。后来他听说,元丹丘在河南叶县城北高凤石门营建幽居以隐居。李白与这位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便打算前去一游。李白准备先给元丹丘去封信,以表达自己也想与老友一起隐遁的意愿,于是就提笔写了一首五言长诗寄给元丹丘,以探其口风。其诗《闻丹丘子于城北山营石门幽居,中有高凤遗迹,仆离群远怀,亦有栖遁之志,因叙旧以寄之》云: 春华沧江月,秋色碧海云。 离居盈寒暑,对此长思君。 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 梦魂虽飞来,会面不可得。 畴昔在嵩阳,同衾卧羲皇。 绿萝笑簪绂,丹壑贱岩廊。 晚途各分析,乘兴任所适。 仆在雁门关,君为峨眉客。 心悬万里外,影滞两乡隔。 长剑复归来,相逢洛阳陌。 陌上何喧喧,都令心意烦。 迷津觉路失,托势随风翻。 以兹谢朝列,长啸归故园。 故园恣闲逸,求古散缥帙。 久欲入名山,婚娶殊未毕。 人生信多故,世事岂惟一。 念此忧如焚,怅然若有失。 闻君卧石门,宿昔契弥敦。 方从桂树隐,不羡桃花源。 高风起遐旷,幽人迹复存。 松风清瑶瑟,溪月湛芳樽。 安居偶佳赏,丹心期此论。 诗中述说了二人自长安离别之后多年的两地远隔,尤其是李白这几年在江南漫游,一个是在楚水之南,一个是在淮水之北,两地长久思念,虽梦魂长向往来,但却不能会面。李白回忆当年二人曾在嵩山隐居,一同求仙学道,远离功名世俗。后来二人各自有事就分开了,李白随着元演来到了太原和雁门关的边塞地区游历,而元丹丘却到蜀中的峨眉山去了。再后来,二人又回到洛阳见面,洛阳陌上红尘喧嚣令人心烦。起先心迷仕途,求飞黄腾达,后来才迷途知返,谢别公卿,回归故园。故园的寻幽探古的生活虽然很好,但想要入名山修道,还考虑到儿女已长大成人,对他们的婚嫁之事牵肠挂肚,不能免俗。人生多故,世事繁多,忧心如焚,怅然若失,实在是无法超脱。你如今幽居石门,和桃花源一般,其地有汉高凤隐循的遗迹,有高士之遗风雅怀,又有松风溪月为伴,弹琴饮酒,何其快哉!若与你在此隐居为伴,是很契合我心的。李白对元丹丘的这一次表白,表达了他对当前朝廷的彻底失望,希望能够给自己找一个心灵安身的地方,他要远离尘世,养心栖身。无疑,老友在高凤石门的幽居,就是李白要去的地方。 很快,李白就得到了元丹丘肯定的回信,于是他决定到叶县城北高凤石门的元丹丘幽居一观。这里的风景果然不负所望,他在《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诗中写道: 寻幽无前期,乘兴不觉远。 苍崖渺难涉,白日忽欲晚。 未穷三四山,已历千万转。 寂寂闻猿愁,行行见云收。 高松来好月,空谷宜清秋。 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 峰峦秀中天,登眺不可尽。 丹丘遥相呼,顾我忽而哂。 遂造穷谷间,始知静者闲。 留欢达永夜,清晓方言还。 这首诗写的是李白到达叶县高凤石门后,与元丹丘一起游玩西唐山的经历。他们从白天玩到晚上,又从晚上游到第二日的清晨。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山中绕来转去,欣赏白天和月下的美丽景色,欢喜不尽。 第一百一十章 结识宗夫人 李白在西唐山中住了十多天,忽有宗璟前来相邀,要请李白到他在梁苑的家中住些日子。李白与元丹丘暂别,一起到了汴州。 宗璟是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的大臣宗楚客的孙子。宗楚客在武则天和中宗时三为宰相,后为韦后之党,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被韦后所害,李隆基灭了韦后集团,宗楚客为韦后所牵连,也同时被诛,宗氏由是沦落,但在汴梁城内仍属大户。现在宗家是宗璟与其姊二人相依为命,强撑着这个家。其姊有三十多岁,早已过了婚嫁的最佳年龄。她在家念佛修道,雅好诗歌,特别对谪仙人李白的诗歌感兴趣。宗璟父母早亡,由其姊抚养长大,也雅好诗文。宗璟把李白邀请到家后,感到十分荣幸,对李白唯恐招待不周。他时常向李白请教诗文,还经常请大梁名士为李白设宴陪酒,赋诗吟咏。宗氏小姐虽不便经常露面,也时不时向李白请教诗赋及佛道方面的问题。宗小姐温柔可人、面目清秀,深得李白好感。宗璟有意促成其姊与李白的婚事,征得双方的意见后,便请人为媒出面撮合,一说便成。于是李白与宗氏便结秦晋之好,婚后鸾凤和鸣,相敬如宾,过起了美满的日子。 正当李白安心于幸福美满的新婚生活之时,李白的好友崔国辅之子崔度,从幽州回家,路过汴城,拜访了李白。谈话中崔度透露了幽州安禄山大营中的一些情况,说安禄山近来正忙着屯集大量的武器和粮草,在幽州城北建立了一座雄武城,整日在城内操练兵马,扩充军队,把汉将大部分都换成了番将,看来颇有不臣之心。 送崔度走后,李白心情十分沉重。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幽州范阳节度使幕府的判官何昌浩。前不久何判官在金陵见过李白,曾有邀李白入其幕府的打算,说安大帅极其仰慕太白先生。李白当时沉思了一下,为了稳住何昌浩这个人,他赠予了《赠何七判官昌浩》一诗。诗中说:“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诗中说,自己也有像何昌浩那样从军沙场、建功立业的愿望,并着实夸了何昌浩几句。但李白当时并未答应他去与不去,其实是虚与委蛇。如今听了崔度的话,他突然明白,原来安禄山是在招兵买马,已经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李白感到此事非同小可,这是关系到了大唐社稷江山的大事,因听说安禄山已被玄宗封了东平郡王、御史大夫和平卢、河东、范阳三个节度使的头衔,并兼闲厩使和群牧使,调走了马场中最好的战马。此时,安禄山手中掌握了大唐二十多万的兵力,唐军总共四十多万兵力他占到了一半。一旦造反,国家前途堪忧。但是空口无凭,安禄山又为玄宗信任有加,不去观察,焉能知其真相?因此,他与夫人多次商谈此事,想要去幽州一探。但宗氏夫人死活不许,弄得李白忧愁终日,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眼看身体消瘦起来。最后,宗氏夫人只好同意他的幽州之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虎穴探险 天宝十载(751年)冬日,汴州城的名士于逖和裴十三及宗氏姊弟顶着凛冽的寒风,一起送李白渡河北上。李白向众人拱手而别,在白马(今河南滑县)渡口踏着河冰,冒雪过河而去。当时李白曾作一首诗详记了此行: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 钓周猎秦安黎元, 小鱼?兔何足言。 天张云卷有时节, 吾徒莫叹羝触藩。 于公白首大梁野, 使人怅望何可论。 既知朱亥为壮士, 且愿束心秋毫里。 秦赵虎争血中原, 当去抱关救公子。 裴生览千古,龙鸾炳天章。 悲吟雨雪动林木, 放书辍剑思高堂。 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 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 且探虎穴向沙漠, 鸣鞭走马凌黄河。 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此诗分明是一曲易水送别的英雄壮行曲。李白此行是探虎穴,而不是去幽州寻找做官的机会或一般文人的赴边游历。他是带有报国使命的,这就是到安禄山的老巢之中,一探虚实。这是“钓周猎秦安黎元”有关社稷安危的大事,而不是“小鱼?兔”一类的小事。所以李白冒着极大的风险,踏着黄河上的冰凌渡河,他心知此行如“羝触藩”一样,羊角套在篱笆上,很可能就一去不回了。但他还是坚决要去,可见他的忧国之心的强烈和决心之大。他在诗中,借夸于逖如壮士朱亥和侯嬴,以喻此行如当年魏国公子信陵君借兵符以调军救赵击秦一样,是一件有关国家命运的大事,是一种舍身救国的英雄行为。所以,李白在诗的后两句说“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如同荆轲刺秦一样英勇悲壮。 李白在白马渡渡河之后,向贵乡、清漳、邯郸、临洺等地而去,最终的目的地是幽州。途中作有《发白马》《魏郡别苏明府,因北游》《赠清漳明府侄聿》《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赠临洺县令皓弟》《出自蓟北门行》《幽州胡马客歌》《北风行》等诗。在这些诗中,李白只写了当地的一些风光和民风民情,或歌颂了一些地方官的政绩及应酬诗。因此次幽州之行另有秘密的访查任务,故有些事情在诗中不好明显表现。不过这些诗中也偶尔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如“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涛波。武安有震瓦,易水无寒歌。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扬兵猎月窟,转战略朝那。倚剑登燕然,边烽列嵯峨”(《发白马》)。诗中虽写的是一次将军的行军过程,但其气势和氛围,却很像是一场战斗,其战争气氛十分浓厚。又如《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一诗,诗中写道:“我把两赤羽,来游燕赵间。天狼正可射,感激无时闲。观兵洪波台,倚剑望玉关。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诗中,李白正是抱着射“天狼”的目的,前来幽燕的。再如《幽州胡马客歌》: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 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 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 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 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 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 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 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 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 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 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 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 何时天狼灭,父子得安闲。 《幽州胡马客歌》是一首乐府诗。诗中写一个胡族的战士身怀绝技,到边疆从军报国。他遇到的对手是凶残狠戾的匈奴人,匈奴人的风俗是好战成风,就连其女子也个个是善于骑射的好手。两方一旦打起仗来,就是刀枪拼搏,血染黄沙,许多战士牺牲在战场。因战争经常发生,边塞士卒师老兵疲,令人叹息,他们十分渴望战胜敌人,早些结束战争。可这个御敌的良将在哪里呢?此诗的结尾和杜甫的《后出塞》诗同一机杼,意在指责安禄山频频与奚奴等打仗,以邀边功。 第一百一十二章 直斥安禄山 李白还有一首诗是直斥安禄山的《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 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 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 遗此虎纹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 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 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此诗的首二句,是喻写安禄山在幽州的权势之大,犹如传说中的烛龙,张目即是白天,闭目就是黑夜,统治着北方的黑暗世界。三四两句则指朝廷的日月之光,是照不到这里来的,整日只有北风怒号。五六两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是诗中的名句,是说幽州地区寒冷至极,比喻安禄山的高压之势,如狂暴之风雪。接着诗中描写了一个幽州军中的战士,由于在对外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了,家中的妻子见到他遗留下的弓箭袋依然挂在墙上,十分悲伤,不忍见之,便将其焚烧掉了。诗的最后两句说,如果黄河捧土可以塞断的话,那么像幽州思妇这样对安禄山穷兵黩武的怨恨,是不可能消除的,它比塞断黄河还要难啊。这首诗揭露了安禄山是在故意挑动幽州地区胡、汉民族间的矛盾和冲突,发动战争,以邀边功,然后再借机扩充人马,增强自己的割据势力。 李白此次的幽州之行,其目的并未在诗中表露多少,对安禄山的反迹也未形之于诗。但他到幽州确实是考察和见到了安禄山的可疑之迹,感到了安禄山统治下的幽燕地区充满着扩张军事的高压气氛。正如杜甫所说的:“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后出塞五首》其四》)所以有些话,他不敢在诗中明说,因为说了就可能有杀身之祸。但在安史之乱后,他给曾是贵乡县令,后来任江夏太守的韦良宰的一首诗中写道:“十月到幽州,戈?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过贵乡。逢君听弦歌,肃穆坐华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直到安史之乱后,李白才敢说出他当时所见到的真实情况和忧虑的心情,可见李白当时的压力有多大。安禄山的反迹,早就有人向朝廷报告。但玄宗就是不信,反而将这些告状者押送给安禄山处理。从此,再无人敢对安禄山的反状说什么了。《资治通鉴·唐纪》上说:天宝十三载(754年)以后“有言禄山反者,(皇)上皆缚送,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远别之恨 天宝十一载(752年)的冬天,李白回到了汴梁的家中,对宗氏夫人讲起了此次幽州之行所见到的安禄山欲反的真相。但他的确是“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忧心忡忡而又不能明说,在心中又憋得难受。想及朝中自天宝后,李林甫与杨国忠既相互勾结,又相互争权,将玄宗供之高阁,好由他们窃弄国权。天子危矣,社稷危矣,叫李白怎能不忧患于心呢。明言之,不可;上奏之,更不可。怎么办呢?只好曲笔写之。于是他写下了一首《远别离》,来曲折影射大唐面临危亡的境地,来警示当局者: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 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 竹上之泪乃可灭。 天宝年间后期,唐玄宗荒于朝政,李林甫、杨国忠等擅权,安禄山于外坐大,李白忧之,故借乐府旧题以喻讽时弊,意在明人君失权之戒。此篇是太白学骚体诗的名作,其词断而复续,乱而实整,看似逻辑混乱,语言错综迷离,实则主题明确,言无虚设。“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是一篇的主旨,“尧幽囚,舜野死”是一篇警策。诗中以皇、英二女寻虞舜于洞庭起兴,又以二女望苍梧而痛哭不已结束,均与人君失权丧身有关。此诗之所以写得迷离惝恍,大概与主旨不好明说有关,因此只好神龙藏身于云雾之中,偶见只爪,任人猜度了。 这首《远别离》属乐府旧题,李白的乐府诗多借古乐府之名来抒写或指斥时事,这样可以留有余地。虽然历代学者对此诗主旨有不同的理解,但讽喻唐玄宗不要大权旁落、为权臣所制的意见是一致的。元人萧士赟说:“此诗大意谓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失其权则虽圣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其祸有必至之势。诗之作,其在天宝之末乎?按唐史《高力士传》曰:天宝中,帝尝曰:‘朕春秋高,朝廷细务问宰相,蕃夷不龚付诸将,宁不暇耶?’又尝斋大同殿,力士侍,帝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自是国权卒归于林甫、国忠,兵权卒归于禄山、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之以引喻耳。曰日,曰皇穹,比其君也。曰云,比其臣也。‘日惨惨兮云冥冥’,喻君昏于上,而权臣彰蔽其下也。‘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极小人之形容,而政乱之甚也。‘尧舜当之亦禅禹’而下,乃太白所欲言之事,权归臣下,祸必致此。诗意切直着明,流出胸臆,非识时忧世之士,存怀君忠国之心者,其孰能与于此哉!”萧氏此番议论,确实直指李白之意蕴。李白知道自己的爱君忠国之心直说无益,只好拐弯抹角地曲折表达了。他也要从此远离尘世是非之地,去江南山水间远遁世间,寻找另外的天地了。此之谓“远别离”之义乎。 第一百一十四章 隐居宣城 天宝十二载(753年),李白又南下江东,这一次他径直向宣城而去。宣城长史李昭是李白的族弟,写信邀他到宣城去住些日子。李白和宗氏夫人商量,先让李白前去宣城看看,若那里居住方便,夫人也随后到宣城去住。 李白这次由和州历阳县的江西岸横江浦渡口过江,江对面即是当涂县牛渚山的采石矶。是日大江风浪大起,使李白领略了风浪渡江的乐趣。他即兴写了六首《横江词》: 其一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 一风三日吹倒山, 白浪高于瓦官阁。 其二 海潮南去过寻阳, 牛渚由来险马当。 横江欲渡风波恶, 一水牵愁万里长。 其三 横江西望阻西秦, 汉水东连扬子津。 白浪如山那可渡, 狂风愁杀峭帆人。 其四 海神来过恶风回, 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 涛似连山喷雪来。 其五 横江馆前津吏迎, 向余东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缘何事, 如此风波不可行。 其六 月晕天风雾不开, 海鲸东蹙百川回。 惊波一起三山动, 公无渡河归去来。 这六首《横江词》写出了长江之上的风浪险恶,因此横江馆的津吏劝李白不要渡江。津吏称李白为郎,有学者认为这是李白在开元十四年(726年)年轻时写的诗。但郎字也是对官人的一种尊称,如郎官之类。其实,这六首诗正是写李白当时的心情。他此时心潮澎湃,如长江上的风浪,不得平静。幽州安禄山存有不臣之心、长安权贵奸佞弄权危国之事,都像江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使他心绪不宁。“公无渡河归去来”,诗人借眼前之景发之。既然不可渡,不如归去。归哪里去?李白要归隐逸漫游山水之路,远离朝廷,以诗设喻,以抒发此时心情。 到了宣城,李白受到其族弟李昭的热情招待。李白曾写《赠从弟宣州长史昭》《宣城长史弟昭赠余琴溪中双舞鹤,诗以见志》等诗以表达感谢。李白在宣城时,常与宣州宇文太守、宣州司户崔文兄弟、宣城县令崔钦、宣城窦主簿等人相往来。这时,崔成甫得知李白到了宣城,也前来相见。他们时常到敬亭山饮酒赋诗,有时也会到宣城的纪氏酒家聚饮,日子过得非常快活。这一时期,李白心情愉快,写了不少心情愉悦的山水风情诗。如《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这首诗总括了宣城的大致风光。宣城是个江城,它位于水阳江畔,所谓“两水夹明镜”,是指宛溪和句溪这两条水阳江的支流绕城而过,“双桥落彩虹”,是指宛溪上的凤凰、济川二桥,弯如彩虹。李白在宣城时正值秋天,恰是橘柚已黄、梧桐已老之时,他坐在宣城谢朓北楼之上,不禁想起了二百多年前的谢朓在楼上把酒赋诗的情景。 李白对宣城十分喜爱,觉得宣城风景无处不美。李白另外还有几首诗从各个方面、不同的角度来描写宣城之美。如《过崔八丈水亭》: 高阁横秀气,清幽并在君。 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 猿啸风中断,渔歌月里闻。 闲随白鸥去,沙上自为群。 这首诗是从溪边水亭上的角度来看宣城清幽之景的。首二句,写与朋友在一起观亭前风景,秀色可餐。“檐飞”二句,是写眼中所见,在水亭上可观宛溪之水,敬亭之云。“猿啸”二句,是写耳中所听,有风中的猿啸和月下的渔歌,断续可闻。后二句,是通过沙上白鸥,来写诗人闲适的心情。 又如《题宛溪馆》一诗,也是写宛溪之美的: 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 何谢新安水,千寻见底清。 白沙留月色,绿竹助秋声。 却笑严湍上,于今独擅名。 此诗写宛溪之清澈犹如新安江一般,一清见底,又写了沙头的月色之明亮,以及岸上的绿竹在秋风中发出的萧瑟之声。诗人觉得此处之美,远胜于严子陵垂钓的富春江。 第一百十五章 独坐敬亭山 宣城这个地方山青水碧,人文昌盛,东南面有盛名天下的九华山和黄山高耸云外,北面有清澈见底的青弋江穿境而过。宛溪绕其东,水阳江绕其南。特别是城北的敬亭山,山虽不高,但风光宜人,水虽不深,但清可照影。林壑幽深,满目青翠,是个难得的隐居的好地方。南齐时的大诗人谢朓。曾做过宣城太守,敬亭山是他的常游之地,宣城北还建有谢朓楼。李白是谢朓的崇拜者,来宣城后就住在敬亭山下,经常在山上盘桓流连,坐看云起云落,高鸟盘旋。李白在宣城最为人传颂的诗是《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自天宝三载(744年)出京之后,李白已经浪游了十年。他像一个逐臣一样被皇帝抛弃了,自从在东鲁与杜甫分别后,一个人在江南游山玩水,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情感上感到十分孤独。如今在宣城这个地方,有他一生最仰慕的南齐诗人谢朓,也有他最喜欢的宣城北十里的敬亭山。但谢朓死去有二百多年了,世无知己,使他感到十分苦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首诗就表达了他的孤独感。 诗的首二句中,诗人将“众鸟”喻为追逐名利之徒,都离他“高飞”而去了。“孤云”指那些所谓孤高的隐士们,他们与李白并非志同道合,也各自“独去闲”了。该走的都走了,眼前只剩下敬亭山,还在默默地陪伴着自己。诗的后二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他与敬亭山默然相对,好像唯有敬亭山对自己不离不弃,相看如友,而自己也对敬亭山越看越喜欢了。正如宋代的大词人辛弃疾所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相看”二句,好像是说李白很超脱,想与敬亭山做“无情游”,其实正衬托出世人的无情,而无情的山反而有情了。正如俞陛云所说:于此所见“乃太白愤世之深”了。 鸟飞云去,喻众人各有所趋,避我而去;唯敬亭山不舍我去,无情者反最有情乎?山中独坐,与物俱化,写出心中的大孤独感。 正当李白心忧国事,而无人可与相谈、备感寂寞之时,他的族叔李华从长安被贬至江东,来到宣城,李白筵席相迎。李华在天宝十一载(752年)拜监察御史,后贬为杭州司户参军,累转侍御史,天宝十三载(754年)秋任侍御史之后,路过宣城之时,与李白相见。 酒筵设在谢朓楼上。李白打听如今京城的情况,李华对他说,自李林甫死后,这几年杨国忠大权独揽,玄宗却更加昏聩,整日与贵妃姊妹搅在一起,沉湎于温柔之乡,不问国事。杨国忠将唐军在云南大败于南诏之事加以隐瞒,反而给他的亲信都虚报军功,加官晋爵。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合,说安禄山必反,而安禄山却到长安向玄宗面告杨国忠的状,说杨国忠要陷害他,并当着皇帝的面要剖腹取心,以表忠诚。玄宗却觉得安禄山忠诚可爱,还加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天宝十三载夏,长安连续下了六十天的雨,百姓粮食颗粒无收,杨国忠却将一把好的麦穗拿给玄宗看,说下雨不妨碍庄稼成长,害得关中大闹饥荒。二人愈谈愈激动,李白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于是拔剑起舞,放声高唱: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此诗宋本原题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题下注云“一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据詹锳先生考证,此诗计划题名应是赠给李华的,故题名应以“一作”为是。 诗的开端破空而出,如雷霆骤至。王夫之说“兴起超忽”、吴闿生说“起二句破空而来”皆是此意。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却是李白长期闷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其原因,当然是他对天宝年间以来唐玄宗日渐昏聩、贪图享乐、大权旁落以及奸佞当权的时局愤懑有关,也与他被排挤出宫廷,形同逐臣的遭遇有关。昨日之日即不可留,今日之日也多烦忧,于是便脱口而出。正因为满怀烦忧而难以排解,所以下面便在“长风万里送秋雁”之时,与族叔李华一起“酣高楼”,以酒解愁了。下面“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二句,上句是在谈话中对族叔李华的夸赞,因李华是盛唐一位着名的文学家,所以夸他的文章是“蓬莱文章”,汉代的蓬莱阁是朝廷的藏书阁,此以代汉代文章;“建安骨”是指曹魏时代的建安风骨,是指汉魏诗歌的,也是夸李华不但文章写得好,诗也写得好。“中间小谢又清发”则是指自己的诗如南齐诗人谢朓那般清新秀发。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何况现在所登的正是宣城的谢朓楼,故自比谢朓,又与谢朓楼十分切题。下面“俱怀”二句,是说二人越谈越投机,兴致很高,故写出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这样壮怀逸思的诗句,来形容他们的豪情逸致。但是二人的话题又转到当今的时局上来,忧患之情油然而起,故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为喻,来写二人的难解之愁,可谓悲愤之极。诗的最后二句,李白发出了“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呼喊,表示将要出世隐逸的打算,远离尘世之凡嚣,追求自由理想的生活。 此诗发端突兀,中间又几经跳跃变幻,愈出愈奇,至青天览月、抽刀断水之句,真是神来之笔矣。此诗虽写盛世已去之忧心、时不我待之苦闷,但却被壮思云飞、抽刀断流的豪情壮举冲淡了,取代了,形成李白特有的雄奇旷达的风格。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倍仲麻吕的船翻了 天宝十三载(754年)秋,李白离开宣城到了扬州,在扬州大明寺住下。寺中主持告诉他,大明寺原来的主持鉴真和尚已于天宝十二载(753年)十一月十五日,随日本的遣唐大使藤原清河等登上日本使船,经过四十天的海上颠簸,成功地到达日本奈良,从此开始了他在日本的传经和中日文化的交流生涯。而同时东渡的还有晁衡(日名阿倍仲麻吕),当时同发四船,晁衡与藤原清河同坐一条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晁衡之船据说遇难。晁衡,也作朝衡,据日本学者考证晁衡的事迹,日人长勋《阿倍仲麻吕及其时代》、杉直次郎《安南与朝衡》等文可知,晁衡于日本灵龟二年(716年)选为遣唐学生,时年十九,开元五年(717年)随遣唐使五百十七人,乘船四艘来到中国,此为日本遣唐使之第九次赴大唐。晁衡入京师,学于太学,与公卿贵游子弟比席受业。后留中国考上进士,先后授官司经局校书、左拾遗、左补阙、仪王友。天宝十二载任秘书监,兼卫尉卿。是年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副大使大伴古麻吕、吉备真备等复抵长安,玄宗召见晁衡、藤原清河,礼遇甚优。晁衡请同返日本,玄宗因命为使。时晁衡年五十六,自长安南过扬州,十月十五日访名僧鉴真于延光寺,邀同东渡。四船同发苏州,晁衡与大使藤原同一船,十二月六日至琉球,遇风与他舟相失。漂至安南欢州沿岸,遇盗,同舟死百七十余人,独晁衡与藤原辗转归长安,时为天宝十四载(755年)六月。此后经安史之乱,晁衡亦从玄宗肃宗避难。至上元中,受任为左散骑常侍、镇南都护。大历初罢归长安,五年正月卒,年七十三。李白在长安时即与晁衡相识。天宝十二载(753年)晁衡与长安相知告别回国,时有王维、赵骅、储光羲均作有诗相送。天宝十三载(754年)李白到扬州时,初闻晁衡已死于海上,十分伤心,故作《哭晁卿衡》诗以吊之: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此诗特意点明“日本晁卿”,以指明晁衡是日本友人。卿是对晁衡的尊称,他本来是从日本来中国学习中华文化的,而且他学得相当好,后来不但担任秘书监,即管理国家图书要籍的长官这样的文化要职,而且还会写一手像模像样的汉诗。如《衔命还国作》:“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伏奏违金阙,?骖去玉津。蓬莱乡路远,若木故园林。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李白这首绝句,前二句写其船东归日本。“蓬壶”本指海上仙山,此指日本。第三句“明月”二字,是指海中出产的大珠,曰明月珠,此喻指晁衡如明月之珠,“沉碧海”,指其沉入碧海,不幸溺海而亡。末句是化用了一个典故,苍梧是指东海中一仙山。王琦说:“《水经注》:东北海中有大洲,谓之郁州。《山海经》所谓‘郁山在海中’者也。言是山自苍梧徙此,云山上犹有南方草木。”此句是以白云愁色笼罩大海,来抒发李白对传闻晁衡溺死于海的悲痛心情。日人近藤元粹说:“是闻安倍仲麻吕覆没讹传时之诗也,而诗词绝调,惨然之情,溢于楮表。”(《李太白诗醇》卷五)至于晁衡与藤原清河回到长安,是天宝十四载(755年)以后的事,李白在遥远的江东,可能还不知道他们还能活着回长安之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与头号粉丝魏颢 李白在扬州之时,有一个在济源县王屋山学道的书生魏万,慕名来访李白。他先至梁园和东鲁兖州的李白家,都未见到李白。听说李白已经游江东去了,便径直往江东追到天台山、永嘉、缙云县,又从缙云县回头追到金陵,闻说太白已到扬州,于是又追到扬州才见到了李白,行程约三千里。李白对魏万这个仰慕者的行为十分感动,于是欣然收他为徒,其后来改名叫魏颢。李白认为魏万忠诚可靠,便授命他整理自己的诗稿,尽付其稿于他,魏万欣然接受。后来二人从扬州同游金陵后,方才分别。临别前李白赠《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其序曰:“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诗曰: 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 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 魏侯继大名,本家聊摄城。 卷舒入元化,迹与古贤并。 十三弄文史,挥笔如振绮。 辩折田巴生,心齐鲁连子。 西涉清洛源,颇惊人世喧。 采秀卧王屋,因窥洞天门。 朅来游嵩峰,羽客何双双。 朝携月光子,暮宿玉女窗。 鬼谷上窈窕,龙潭下奔潈。 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 逸兴满吴云,飘飖浙江汜。 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 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 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 遥闻会稽美,一弄耶溪水。 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 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 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 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 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 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 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 灵溪恣沿越,华顶殊超忽。 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 眷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 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 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 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 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 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 喷壁洒素雪,空蒙生昼寒。 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 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 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 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 径出梅花桥,双溪纳归潮。 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 沈约八咏楼,城西孤迢峣。 迢峣四荒外,旷望群川会。 云卷天地开,波连浙西大。 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 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 稍稍来吴都,徘徊上姑苏。 烟绵横九疑,漭荡见五湖。 目极心更远,悲歌但长吁。 回桡楚江滨,挥策扬子津。 身着日本裘,昂藏出风尘。 五月造我语,知非佁儗人。 相逢乐无限,水石日在眼。 徒干五诸侯,不致百金产。 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 虽为江宁宰,好与山公群。 乘兴但一行,且知我爱君。 君来几何时?仙台应有期。 东窗绿玉树,定长三五枝。 至今天坛人,当笑尔归迟。 我苦惜远别,茫然使心悲。 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 诗的大意是说,我本是东方朔一类的人物,云游四海,独往独来,本无踪迹。魏万家本聊城,与古贤鲁同风。他十三岁时就学习文史,能写像样的文章,其辩才如同折服齐国田巴生的鲁仲连一样。他曾西涉洛阳城,学道王屋山,后又嵩山学道,遇仙人同游,到过嵩顶的玉女窗,也到过嵩山中的鬼谷、龙潭。为了寻找我,他又东浮汴水,来到吴越,行程有三千里之遥。他游杭州,在樟亭看过钱塘江大潮,如白马素车,声如奔雷。他到过会稽,游过耶溪水,历尽千岩万壑,游过镜湖,清辉满城,真有“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的感觉。他游了剡溪,寻找过王羲之、许迈的踪迹,见过汉代的曹娥碑,又游了天台山和四明山,游过天台山下的国清寺和五峰山的百里松林,对天台山的灵溪、华顶峰、石梁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到过永嘉,乘海船过海峤,在孤屿回望赤城之霞,风景十分美妙。在缙云县石门,他看见瀑布挂北斗的美景,渡恶溪,过七十滩,水石相激,水路难行。这是当年北海太守李邕任括州刺史时开辟过的道路,也是南朝刘宋时谢灵运开山取道的地方。随着松风和猿声,他上过梅花桥,渡过花溪,后来又乘船到了金华,去寻赤松子的仙迹。他登过金华城的沈约楼,在浙西渡乱流于新安,能见到北岸严光濑与钓台。在苏州的姑苏台上,他能看见太湖波光浩渺。最后,他在扬子津才找到了我,看到我身披日本裘,神态昂扬的姿态。在五月时与我相见,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书呆子。我们相逢极欢,不要去干谒那些地方官,干谒了也没有用。可是金陵的江宁令杨利物君,是一个好与漫游山水之人交朋友的东道主。我们乘兴而游,相亲相爱,如同兄弟。你几时再来,我们仙台有期。你这次长期在外,济源人一定会笑你归来迟迟。我们在这里相别,有伤悲之感,“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即相思无日无时,白首不已啊。 此诗主要是叙述魏万自梁园、东鲁至越州寻找李白的游踪。为什么此诗所写的景色都历历在目?这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李白所游览过的地方,所以都很熟悉。这些地方的景色,只是借魏万之行而一一叙述,故感到亲切而生动。这首诗(120句,600字)是李白文集中的长诗之一,可见李白对魏万的情义之深,在当时是无人可比的。李白在此诗中,对魏万(魏颢)寄托了极大的希望。后来魏颢果然不负所望,考上了进士,也不负重托,给李白编好了诗集,并写了《李翰林集序》。魏颢后来也写了一首《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诗: 君抱碧海珠,我怀蓝田玉。 各称希代宝,万里遥相烛。 长卿慕蔺久,子猷意已深。 平生风云人,暗合江海心。 去秋忽乘兴,命驾来东土。 谪仙游梁园,爱子在邹鲁。 二处一不见,拂衣向江东。 五两挂淮月,扁舟随海风。 南游吴越遍,高揖二千石。 雪上天台山,春逢翰林伯。 宣父敬项橐,林宗重黄生。 一长复一少,相看如弟兄。 惕然意不尽,更逐西南去。 同舟入秦淮,建业龙盘处。 楚歌对吴酒,借问承恩初。 宫买长门赋,天迎驷马车。 才高世难容,道废可推命。 安石重携妓,子房空谢病。 金陵百万户,六代帝王都。 虎石据西江,钟山临北湖。 湖山信为美,王屋人相待。 应为歧路多,不知岁寒在。 君游早晚还,勿久风尘间。 此别未远别,秋期到仙山。 魏颢此诗是为感激李白而作,且也着重叙述了千里寻找李白的过程。最后两句,是劝慰李白莫长期外游不归,还是早归家为盼,秋天时还请李白到济源王屋山相见。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九华山 天宝十四载(755年)春,池州青阳县的县令韦权兴,派青阳名士高霁至金陵,邀李白前往一游当地的风景名胜九子山(即今九华山)。九子山古称陵阳山,它北看长江,南望黄山,东临太平,西接池州,绵延二百余里,有九十九峰,但主要的是九峰:十王峰、七贤峰、天台峰、中峰、罗汉峰、宝塔峰、莲台峰、大古峰、上莲花峰,如同九子,故称九子山。由于它们多是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经常云雾缭绕,风光十分优美。九子山原是道教名山,是求仙学道的圣地,据《福地考》载,它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三十九地。传说晋代仙翁葛洪曾在这里修行,其后有陵阳县令窦子明、子安在此地白日升天的神话传说。自开元年间,新罗王子金乔觉出家为僧来此山修行,后来修成了地狱一天不空就一天不肯成佛的地藏菩萨,此地佛教才开始大盛。李白来参观时,正值盛唐道教大行之时,故李白对此山的幽静和优美都很满意。韦权兴对九子山的名字不满意,觉得太俗,请求谪仙人给此山换个好名字。李白说九子山的九大峰如同九朵盛开的莲花,不如就改作九华山吧,韦权兴和高霁都一同叫好。从此九华山的名字就传开了。韦权兴建议李白写一首诗,以作纪念。于是由李白开头,韦、高各写一联,再由李白收尾,写成了一首五律,名为《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其序曰:“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山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诗曰: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兴)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李白起首联,一开始就渲染一种道教的神秘气氛,说九华山乃是天地之气所聚集的精华,是座灵山。二联高霁的接句,是写九华山的山高,可遏白日使之迟行,使九华山的半壁霞光生辉。三联韦权兴接着写九华山秋日的风景,即由于天气渐寒,阴壑之中已有积雪,而其山之南崖却飞流瀑布自由喷洒。中两联是具体的风光描写,而终联是李白将九华山推向仙境的妙笔,说九华山是最适于修道成仙的地方,其仙家青荧色的玉树和缥缈的神仙世界宛在目前。在李白的诗集中,此诗是唯一的与其他诗人的联句。而在联句中,也可见李白的诗句最有神采。真是谪仙人之笔呀! 之后,李白还有一首从长江上观看九华山的诗《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此诗题中的韦仲堪,就是韦权兴,仲堪是其名,而权兴是其字。此诗是李白在长江的船上所作,其视角是远观,其风光又是另一番景象。遥望九华山,九华山仿佛是天河绿水所浇灌的九朵莲花,真是太美了。他希望青阳县令韦仲堪这个东道主,能邀他在九华山上隐居,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黄山离九华山不远,仅有七八十里路。黄山白鹅岭的温处士与李白是旧友,邀李白前往黄山一游。在黄山,他们遍游三十二峰,李白在赠温处士的一首诗《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中有记载。诗曰: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 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 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 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 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 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 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 天宝十四载(755年)春,池州青阳县的县令韦权兴,派青阳名士高霁至金陵,邀李白前往一游当地的风景名胜九子山(即今九华山)。九子山古称陵阳山,它北看长江,南望黄山,东临太平,西接池州,绵延二百余里,有九十九峰,但主要的是九峰:十王峰、七贤峰、天台峰、中峰、罗汉峰、宝塔峰、莲台峰、大古峰、上莲花峰,如同九子,故称九子山。由于它们多是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经常云雾缭绕,风光十分优美。九子山原是道教名山,是求仙学道的圣地,据《福地考》载,它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三十九地。传说晋代仙翁葛洪曾在这里修行,其后有陵阳县令窦子明、子安在此地白日升天的神话传说。自开元年间,新罗王子金乔觉出家为僧来此山修行,后来修成了地狱一天不空就一天不肯成佛的地藏菩萨,此地佛教才开始大盛。李白来参观时,正值盛唐道教大行之时,故李白对此山的幽静和优美都很满意。韦权兴对九子山的名字不满意,觉得太俗,请求谪仙人给此山换个好名字。李白说九子山的九大峰如同九朵盛开的莲花,不如就改作九华山吧,韦权兴和高霁都一同叫好。从此九华山的名字就传开了。韦权兴建议李白写一首诗,以作纪念。于是由李白开头,韦、高各写一联,再由李白收尾,写成了一首五律,名为《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其序曰:“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山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诗曰: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兴)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李白起首联,一开始就渲染一种道教的神秘气氛,说九华山乃是天地之气所聚集的精华,是座灵山。二联高霁的接句,是写九华山的山高,可遏白日使之迟行,使九华山的半壁霞光生辉。三联韦权兴接着写九华山秋日的风景,即由于天气渐寒,阴壑之中已有积雪,而其山之南崖却飞流瀑布自由喷洒。中两联是具体的风光描写,而终联是李白将九华山推向仙境的妙笔,说九华山是最适于修道成仙的地方,其仙家青荧色的玉树和缥缈的神仙世界宛在目前。在李白的诗集中,此诗是唯一的与其他诗人的联句。而在联句中,也可见李白的诗句最有神采。真是谪仙人之笔呀! 之后,李白还有一首从长江上观看九华山的诗《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此诗题中的韦仲堪,就是韦权兴,仲堪是其名,而权兴是其字。此诗是李白在长江的船上所作,其视角是远观,其风光又是另一番景象。遥望九华山,九华山仿佛是天河绿水所浇灌的九朵莲花,真是太美了。他希望青阳县令韦仲堪这个东道主,能邀他在九华山上隐居,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黄山离九华山不远,仅有七八十里路。黄山白鹅岭的温处士与李白是旧友,邀李白前往黄山一游。在黄山,他们遍游三十二峰,李白在赠温处士的一首诗《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中有记载。诗曰: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 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 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 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 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 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 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 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此诗的前四句“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以高度概括的手法,写出了黄山的高和大,以及山体的特点及形状。“四千仞”,言其高矣。一仞为七尺,四千仞即二万八千尺。“三十二莲峰”,是指其主要的山峰,后人说黄山有三十六峰,李白初来时只有三十二峰有名,而其他的四峰还没有取名。因黄山是花岗岩构成,故其主要的颜色为赤红色,山体经日晒风吹,暴雨的冲刷和寒热相激,形成柱状或尖石状,远看如含苞待放的菡萏或盛开的荷花,非常美丽壮观。这十个字写出了黄山总体概貌和特点,真是生花妙笔之句。“伊昔”二句,是回忆昔日登临绝顶的印象,将天目山拿来作黄山的衬托,更显出黄山的高大。“仙人”二句,是写昔有仙人浮丘公在此为黄帝炼丹,留有仙迹在此,增加了此诗的仙风道气。“亦闻”二句,将温处士比作是庄子中的高人温伯雪,在黄山独往独来,采摘灵芝,历尽黄山万重,这是李白借用古代同姓之古人来抬高和夸张对方的一种手法。“归休”四句,是说送温处士还山,回到白鹅岭饮丹砂之井水以修身养性。“凤吹”指仙人吹箫,暗用王子晋吹箫之典,“云车”指仙人之车驾,此二句是说尔当率仙人之鸾车和仙乐之随从,前来迎我上黄山。“去去”四句,是说温处士要走过陵阳山之东,穿过芳桂丛回到家去,在归去的山谷中多次盘旋,可看见晴空中的座座碧峰。最后二句,是说以后我若再去黄山的话,一定在彩虹所化之仙人桥上再会老友。这首诗是借送别温处士之机,回忆当时一同游览黄山的情景及对老友的深切情谊。所描绘的黄山美景,历历在目。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这首诗可能是关于黄山景色的最早的一首诗,也是写黄山写得最好的一首,对黄山起了很大的宣传作用。 温处士在黄山有一个好朋友,姓胡,也是一位隐士。他家养了许多珍禽,其中最漂亮的是白鹇。白鹇是一种非常美丽的鸟,亦称银雉、越禽。它红头,黑色羽冠,白脊,有曲钩形黑纹、白翅、白尾、黑胸脯、红腿爪。其行走姿态娴雅,故称白鹇。李白对白鹇甚是喜爱,向胡公求赠一双。胡公笑道:可以啊,要谪仙翁以诗相换。于是李白挥笔写了一首《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诗。其前有序云:“闻黄山胡公有双白鹇,盖是家鸡所伏,自小驯狎,了无惊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然此鸟耿介,尤难畜之。予平生酷好,竟莫能致。而胡公辍赠于我,唯求一诗。闻之欣然,适会宿意。因援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之。”诗曰: 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 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 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 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 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 李白提着装着白鹇的笼子,与温处士走下山来。温处士和李白回到宣城住了几天,就要回黄山去,于是李白就写了《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诗相送。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浦歌 池州秋浦县令崔钦命人来邀李白前往秋浦一游。秋浦是个水乡,远处也可以看到大楼山的山影,大多是不高的丘陵,山虽不高却青秀动人。秋浦河长达一百八十里,水也不深,但清澈见底。到处是小山丘,上面长满了绿树和竹丛,风光十分迷人。李白在秋浦住了将近一个月,凡秋浦所能到之处,如秋浦河、玉镜潭、大楼山、水车岭、江祖石、逻人山、白笴陂、桃波、平天湖等许多美景,尽兴游览。所游之处即题诗一首,有古风,有五律,但多是五言绝句,清新隽永,余味不尽。其《秋浦歌十七首》如下: 其一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 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 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其二 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 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 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 其三 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 山鸡羞渌水,不敢照毛衣。 其四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 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 其五 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 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 其六 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 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 其七 醉上山公马,寒歌宁戚牛。 空吟白石烂,泪满黑貂裘。 其八 秋浦千重岭,水车岭最奇。 天倾欲堕石,水拂寄生枝。 其九 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 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 其十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 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 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 其十一 逻人横鸟道,江祖出鱼梁。 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 其十二 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 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其十三 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 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 其十四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其十五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其十六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 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 其十七 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 暗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 《秋浦歌》十七首,非一时一地之作,故所作之主题也不大一样,但是总的思想感情和色彩却有一致之处,就是以山水之秋,喻心中之愁。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秋伤时的哀愁之思,笼罩在诗篇之上。其诗以内容可分为四个部分。一是写秋浦的自然风光。如其六“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其八写水车岭,其九写江祖石,其十写石楠树和女贞林,其十一写逻人石,其十二写秋浦水和平天湖,皆是写秋浦地区美丽的自然风光。二是写秋浦的地方风物。如其三写的是锦驼鸟,其五写的是秋浦的白猿,其十、十三中也写秋浦的白鹭,其十六写的白鹇。这些鸟兽之类属地方风物,也是自然风光的一部分。三是写秋浦地区的人物和工农副业生产劳动:其十三写采菱女唱歌与郎乘月同归的情景,其十四写矿业工人的炼铜生产活动,其十六写农夫、农妇的打鱼和捕鸟的农副业劳动,其十七写秋浦僧人与诗人施礼告别的情景。四是写诗人在秋浦生活、游历时的心理活动和思想感情。如其一写诗人自己游秋浦的客愁之思,西望长安的忧国之念,其二写自己在秋浦“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回家无资、报国无门的家国之愁。特别是其七,此诗与秋浦没有一点关系,却突然出现在此组诗中。在其七中李白自比醉酒的山公,即西晋时的山简,每日醉醺醺地骑着马,以酒消愁。又自比春秋的宁戚,为人赶车,在车下喂牛,扣牛角而歌。但宁戚为桓公所赏识,而自己却不为所用。又如失意的苏秦,身穿破貂裘而无路可走。李白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失落而深有怀才不遇之感呢,是因为他感到天宝末年玄宗在朝廷内宠信杨国忠一类的奸佞,使其把持朝政,皇帝大权旁落;在朝外又宠信安禄山这样有不臣之心的悍将、觊觎帝座的野心家,国家社稷充满了危机。自己虽看到了这一点,但又不为朝廷所信,只好远游以解忧。所以,他感到自己虽有宁戚、苏秦之才,却没有报效社稷的机会,因此十分忧心和焦虑。这就好理解秋浦风景之美,却不能解李白心中之愁的原因了。 这十七首秋浦歌都写得自然随意,有许多名句和好句,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应指出其中有特殊贡献的诗有两首。一首是其十四“炉火照天地”诗,据郭沫若说,这是李白第一个所写,也是唐诗中唯一写铜矿工人炼铜劳动内容的诗歌。这是在唐诗中、在诗歌题材方面的重要开拓。第二首就是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的诗句,是李白善于夸张的名句,将“三千丈”的白发与愁相联系,使愁有了长度,十分形象生动。宋代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就是学李白此诗,她使愁有了重量。 第一百二十章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从秋浦又回到了宣城,在纪家酒店,又可以经常见到他的身影。一次,正当他一边喝酒一边得意地吟着“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时,一个身穿锦服、头戴乌巾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拍手叫好,并说宣城的风光虽好,但还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李白急忙问是在哪里。这个人慢悠悠地说:我们那里有万家酒店,十里桃花,先生可随我一游乎?李白站起,拉着此人的手说:有十里桃花,这我信;可万家酒店,我就难以相信了。此人说:您若随我一游,到那里看一看不就明白了吗?到了桃花潭,这里果然是桃树成林,若在春天,肯定是十里桃花。那么万家酒店呢?李白眼前确实有一个挂着“万家酒店”招牌的酒店。此人用手一指说,这家酒店就是“万家酒店”。当然,这是后人编出来的一个故事。此故事出于清代诗人袁枚的《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中。这个邀李白来桃花潭做客的人就是汪伦。汪伦是泾县桃花潭西岸万村人,有人考证他做过泾县县令,是唐贞观年间歙州总管汪华的五世孙[1]。但此时李白拜访时,他还是一个村民,做县令是以后的事情。从李白《过汪氏别业》“汪生面北阜,池馆清且幽”诗句中的“汪生”二字,可见汪伦当时并不是泾县县令,而是村中的一个富豪,不然的话李白是不会称他为“汪生”的,而是称他为“汪明府”或“汪泾县”才对。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李白的友谊。因为汪伦好结交贤豪之士,故李白称他“畴昔未识君,知君好贤才”(出处同上)。他对李白一向仰慕,故请李白到他家吟诗饮酒,好生招待。与李白经常往来的还有扶风人万巨,他的家也在万村,万家酒店可能就是他家开的,李白曾经写给他的诗有《早过漆林渡寄万巨》。但万巨此时并不在桃花潭万村。李白在桃花潭大约住了半个多月,临别之时,汪伦还送了他美酒数坛,并组织村人踏歌相送于桃花潭畔,这使李白非常感动。于是当场口占一绝《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诗纯是口语,词句并没有华词丽句,可贵之处在于李白用平常朴素的语言,表达了深刻的思想感情,因此感人至深。再一点是清人沈德潜所指出的:“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卷二十)就是说,诗中的“不及”二字用得好,比“真似”为妙。桃花潭只是青弋江江流的一部分,潭水在万村和翟村之间,其水清澈见底,是不会有千尺之深的,说“深千尺”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桃花潭西南北三面环山,山水风光十分美丽,李白真是不虚此行了。而汪伦获赠这首诗,却使其大名随李白的诗千古流传。故“(汪)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2],这也是汪家之福了。而桃花潭的美名也由李白此诗广泛流传,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宝末胡人乱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反于范阳。安禄山本想等到玄宗死后发难,可是右相杨国忠屡言安禄山必反,所以安禄山决意遽反。当时,正好有一奏事官自京师回范阳,“禄山诈为敕书,悉召诸将示之曰:‘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众愕然相顾,莫敢异言。十一月甲子(九日),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禄山出蓟城南,大阅誓众,以讨杨国忠为名,榜军中曰:‘有异议扇动军人者,斩及三族!’于是引兵而南。禄山乘铁舆,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皆禄山统内,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此消息传到长安,玄宗犹以为反对安禄山的人诈言,还不相信。后听探使来报,安禄山真的反叛了,这才相信。玄宗急召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以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即日承诣于东京募兵,得六万人;于是断河阳桥,为守御之备。后来玄宗又以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做副手,统领诸军东征,并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曰天武军,十日而集合成军,皆是市井子弟。 高仙芝奉命率领飞骑及新募兵、边兵在京师者共计有五万人,从长安出发。玄宗派遣宦官监门将军边令诚监其军,屯集于陕县。 十二月初三,安禄山自灵昌渡河,以大绳将破船联结在一起,并用草木横绝河流,一夕,因天寒结冰,冻成了一座浮桥,遂使灵昌郡陷落。灵昌太守郭纳献城投降。安禄山引兵直趋洛阳,以其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封常清所募兵皆闲散之徒,未更训练,屯集武牢关以拒安史之军,安禄山兵以铁骑上阵,官军大败。封常清收余众,战于葵园,又败;战洛阳上东门内,又败。十三日,安禄山攻陷东京,贼兵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常清战于都亭驿,又败;退守宣仁门,又败;最后,自上阳宫苑西跳墙逃走了。 河南尹达奚珣怕死,投降了安禄山,但东京留守李憕与御史中丞卢奕坚决不降。安禄山向李憕、卢奕劝降,卢奕数其罪,大骂安禄山说:“凡为人当知逆顺。我死不失节,夫复何恨!”最后,李憕和卢奕被安禄山杀害,安禄山以其党张万顷为河南尹。 天宝十五载(756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上朝称制,百官朝贺。这个消息传到江南,天下大乱。李白在金陵听到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后,十分震惊。这虽然是他早已料到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真是有些措手不及。这时,他十分担心宗氏夫人和东鲁兖州南陵家中儿女的安危,便急忙赶回梁苑的家中。在《北上行》一诗中写道: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 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 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岗。 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 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 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 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 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 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 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 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 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 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 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 在此诗中,李白运用诗的想象,刻画出北方从幽州开始的安史之乱,一路上道路难行,马蹶车摧,烽火纷飞,沙尘飞扬,杀气逼人,寒风刺骨,老百姓衣不蔽体、纷纷逃亡的惨不忍睹的情状。安史乱兵像奔驰在黄河上的巨鲸,又像传说中的凿齿巨兽,很快就占据了东京洛阳。难民们既喝不上水,又吃不上饭,饥饿难耐,又有胡兵像猛虎一样张牙舞爪,残害百姓。这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浩劫,降临在大唐人民的头上。李白为之叹息,为之悲伤。他心中的王道盛世,再也回不来了。 李白十分担心此时已陷入敌手的洛阳城。那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此时他也无法亲到洛阳,于是写了一首游仙诗,以表达他对陷落在洛阳的百万百姓命运的担心和忧虑。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中写道: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这首诗是借游仙诗的形式,展开了浪漫的想象。他仿佛腾云驾雾般地上了西岳莲花峰,见到了华山的女仙明星,她手持莲花,拉着他飞上了天空。女仙的霓衣广带在空中飘拂,他们在华山的云台峰上见到了仙人卫叔卿。然后李白觉得自己在恍恍惚惚之中,随着卫叔卿驾着飞鸿东去。在他从空中往下望的时候,见到了尘世中的洛阳川,到处都是胡兵。草野之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草木,而洛阳城中的安禄山,正在接受头戴着冠缨的胡人和百官的朝拜呢。关于此诗的特点,清人陈沆说:“皆遁世避乱之词,托之游仙也。”(《诗比兴笺》)说的甚是,此诗是以游仙诗的形式,来怒斥安史乱军屠杀洛阳人民的罪行。清人王琦曰:“此诗大抵是洛阳破没之后所作。胡兵,谓禄山之兵;豺狼,谓禄山所用之逆臣。”(《李太白全集》卷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白南奔 李白回到梁苑,接了宗氏夫人。本想再到兖州接平阳和伯禽,但是道路为叛军所阻隔,他们只好向南方逃难。李白在南奔的途中又作了《奔亡道中五首》: 其一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 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其二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归。 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 其三 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 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 其四 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 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 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 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其五 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 归心落何处,日没大江西。 歇马傍春草,欲行远道迷。 谁忍子规鸟,连声向我啼。 这五首诗,记载和描述了李白南奔逃难的过程和思想活动。第一首诗以汉代的苏武被拘于北海和田横围居海岛的典故,比喻自己被安史叛军的层层关卡阻断了逃亡之路,以指自己在战乱中寸步难行。第二首诗又以汉代的崔骃弃职逃亡和李陵投降匈奴,来比喻在安史叛军打来时,众多文武官员弃职逃走或向敌人投降,而人民却陷入愁眉苦脸、改穿胡衣的悲惨境地。此诗是对那些无耻投降官员的讽刺和愤恨。第三首说,自己有“谈笑三军却”的本领,但恨无人能识。不过诗人却非常自信,自己有平叛灭敌的本事,只是时机未到而已。第四首说,现在函谷关变成玉门关,洛川也成了易水,嵩山变成了燕山,到处听到的都是羌胡之语,见到的也多是从边疆来的胡人,中原已经完全被胡人占领了。我若是楚国的申包胥,能感动秦国救楚的话,一定要痛哭七日,感动苍天,以救大唐。第五首,是诗人已经到了江东,他站在丹阳湖岸边向西北遥望洛阳和长安,只能见到日落江西的情景,他驻马道边,再想南去,却不知路在何处。迷茫间却听到了子规声声,鸣声凄切:“行不得也哥哥!”这一组诗记载了李白携宗氏南奔,一直来到了溧阳县(今溧阳市)的过程。在溧阳,他遇到了当时为溧阳主簿的扶风豪士窦滔,字嘉宾。在他的招待下,李白夫妇暂时住了下来。因此李白为他写了一首《扶风豪士歌》相赠: 洛阳三月飞胡沙, 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 白骨相撑如乱麻。 我亦东奔向吴国, 浮云四塞道路赊。 东方日出啼早鸦, 城门人开扫落花。 梧桐杨柳拂金井, 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 意气相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将军势, 饮酒岂顾尚书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 吴歌赵舞香风吹。 原尝春陵六国时, 开心写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 明日报恩知是谁? 抚长剑,一扬眉, 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 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 桥边黄石知我心。 此诗是写安史之乱后,东京洛阳被叛军占领,到处是叛军杀人的情景,连天津桥下的流水都被血染红了。老百姓的尸骨狼藉四散,城中一片哀哭怨苦之声。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人只好随着南奔的人群,千里迢迢投奔到东吴溧阳的扶风豪士家,此时正是落花满地、杨柳垂碧的暮春时节。而扶风豪士是一位意气如山的人,其为人不依仗权势,不畏权贵。他大宴宾客,广交豪杰,就如同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一样的慷慨好客,他们各有门客三千,也不知道将来哪个门客会知恩图报。李白此时酣饮甚欢,拔剑起舞,一表心迹。他脱帽致礼,把酒高吟。诗末“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二句,是李白自比张良,意谓张良之所以此时不从赤松子学道而去,是因为圯桥的黄石公知道他有一颗报国之心。从这二句诗来看,李白并非徒然逃往吴地避难,而是怀有报国之志的。安旗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在此诗的注释中曰:“二句以张良自喻,言己未逐赤松以去者,因报国之心尚未遂也。”道出其中真谛。 李白的老友张旭听说李白到了溧阳,便在溧阳酒楼为他接风。席上,李白给他们讲了当年他深入幽州虎穴探听安禄山反叛之事,并感慨唐玄宗不听他们的谏言,终致养虎成患,弄得国家落到如此地步。 窦滔问李白下一步要到哪里去,李白说他先将家安顿在庐山,然后再去游说江东诸侯,起兵勤王。窦滔说:“好,我也要散尽家财,联络三吴英豪,前往郭子仪军中,投军抗敌。我们殊途同归,共诛胡虏!”张旭非常支持窦滔的爱国行为,说:“我要不是老了,就一定与你们一起投军抗敌,收复中原!” 临别时,李白写了一首《猛虎行》,赠给了窦滔和张旭: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 肠断非关陇头水, 泪下不为雍门琴。 旌旗缤纷两河道, 战鼓惊山欲倾倒。 秦人半作燕地囚, 胡马翻衔洛阳草。 一输一失关下兵, 朝降夕叛幽蓟城。 巨鳌未斩海水动, 鱼龙奔走安得宁。 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 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 张良未遇韩信贫, 刘项存亡在两臣。 暂到下邳受兵略, 来投漂母作主人。 贤哲栖栖古如此, 今时亦弃青云士。 有策不敢犯龙鳞, 窜身南国避胡尘。 宝书玉剑挂高阁, 金鞍骏马散故人。 昨日方为宣城客, 掣铃交通二千石。 有时六博快壮心, 绕床三匝呼一掷。 楚人每道张旭奇, 心藏风云世莫知。 三吴邦伯皆顾盼, 四海雄侠两追随。 萧曹曾作沛中吏, 攀龙附凤当有时。 溧阳酒楼三月春, 杨花茫茫愁杀人。 胡雏绿眼吹玉笛, 吴歌白纻飞梁尘。 丈夫相见且为乐, 槌牛挝鼓会众宾。 我从此去钓东海, 得鱼笑寄情相亲。 诗中叙述了安史之乱后北方被叛军占领,到处被乱兵蹂躏,一片悲惨景象。而像张良、韩信这样有本事的人,却未被起用,我虽有献策报国之心,也不为皇上信用,只好逃到南国了。我在这里豪掷快赌,也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抱怨和愤恨之情而已。楚人都说张旭[1]心怀风云,心有大志而世人莫知。三吴的英杰和四海的雄侠,都想追随他做一番大事。我们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我也从此而去,东钓大海,若能钓得大鱼,一定会来宴请大家的。这首诗的东海钓鱼,是个暗喻,就是去劝说诸侯出兵勤王。 李白告别溧阳扶风豪士窦滔后,又南下杭州,拜访了嗣徐王李延年及其从弟李延陵,有《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诗相赠。诗中对徐王李延年在诸王中的功业、道德、地位及其才能大力称颂了一番,这只是干谒诗的应酬之语,但有些诗句耐人寻味。如“羞言梁苑地,烜赫耀旌旗。兄弟八九人,吴秦各分离。大贤达机兆,岂独虑安危”及“愿言保明德,王室伫清夷”等句。按照安旗先生的说法:“数句辞意闪烁,似涉时政,须加探求。”?就是说,李白可能是劝徐王李延年出兵勤王,而李延年已知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是为肃宗。唐玄宗在南逃成都途中的普安郡,与宰相房琯等人下令分制,除了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此时玄宗还不知太子已经自行即位),还命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盛王李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丰王李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除了永王李璘出任赴镇,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均不出阁。提前登基的肃宗怕永王李璘争权,曾命他回到太上皇那里去,而永王李璘不听。此命令属绝密,因此嗣徐王李延年虽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但因不能泄于外人,只能按兵不出以自保一身,故李白也只能知其一二。李白只能猜想,可能李延年是怕汉初的梁孝王因抗吴楚七国之乱有功,而引起皇上的猜忌自警,不敢在无肃宗之命的情况下贸然出兵,自取灾祸。所谓“大贤达机兆,岂独虑安危”者,即此之意也。李白见游说嗣徐王无果,只能向嗣徐王李延年说“愿言保明德,王室伫清夷”,即愿君保重,但望唐王室平安无事。李白劝说李延年出兵勤王的事,即是《扶风豪士歌》中的“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一心报国的愿望。在《猛虎行》中,李白也表达了“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的游说诸王出兵勤王的愿望。虽然这一报国愿望未能实现,总算是李白已经尽心了。 游说诸王起兵失败,对李白的报国之心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于是他决心栖隐庐山的五老峰,以观时局,以待时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永王东巡 果不其然,李白所期望的报国时机到来了。至德元载(756年)春天,永王李璘从江陵起兵巡守江南西道,路过九江,派其幕僚韦子春前往庐山五老峰相请李白出山。李白故作矜持,学诸葛亮高卧隆中,让刘先主三顾茅庐,才肯出山。临行前,他将夫人宗氏托付给同在庐山隐修的腾空子。腾空子名叫李腾空,是前宰相李林甫之女,但此女与其父迥然不同,早年出家为女道士,一心修行。李白在庐山五老峰与腾空子修道为邻,关系处得不错,故李白有托妻之举,腾空子慨然应允。但宗氏夫人对李白有些留恋不舍,李白作《别内赴征三首》曰: 其一 王命三征去未还, 明朝离别出吴关。 白玉高楼看不见, 相思须上望夫山。 其二 出门妻子强牵衣, 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 莫见苏秦不下机。 其三 翡翠为楼金作梯, 谁人独宿倚门啼? 夜坐寒灯连晓月, 行行泪尽楚关西。 李白这三首诗是为安慰宗氏所作,其一说,永王李璘三顾茅庐来相请我,我不能不去,明天即与卿相别,东出吴关。站在高楼上是看不见的,以后相思只能到望夫山上来眺望我了。其二说,出门的时候,妻子拉着我的衣服不肯放手,问我几时才能回来。如果我归时真能像苏秦那样佩着黄金印,你那时可不能不理我呀。其三说,谁在倚着楼梯流眼泪?坐在灯前整个夜晚不睡?在楚关西夜坐寒灯之下到天明,哭着送我出门。此三诗写尽了李白与宗氏深厚的夫妻之情,为了大唐能够早日平定叛乱,李白也只好别妻离家而奔赴前线。只有保护好社稷这个大家,才能保护住自己的小家啊。至少,李白此时是希望永王李璘能够平定安史叛军的,自己也能够建功立业,为报效国家贡献些力量。李白是这样想的,但却不知道,他将会陷入一个皇家内讧的泥潭中去。 李白终于随着韦子春走出了庐山,上了永王李璘东巡的楼船。永王当然十分高兴有李白这样的大名士加入他的幕府,这对于他收揽人才将起着重要的号召作用。他十分热情地欢迎李白的到来,把李白迎作上宾。李白这时只想到他又能为国效力了,终于实现他“安社稷、济苍生”的政治理想,对永王的知遇之恩也很感谢。他要一展他熟读“金匮篇”精通兵法的军事才能。 其实永王也像玄宗一样,主要是利用李白的诗歌才能和名声,为他歌功颂德,并未想让李白在军事上有什么贡献。李璘的军队在长江上组练十万,战舰千艘,在江上连绵十几里,旌旗飞扬,威风凛凛,直达金陵,次至扬州。在楼船上,李璘遥望大江,检阅了自己的军队,心雄志满,发出得意的笑声。他要李白写一组诗歌,为其助威扬势。于是李白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其一 永王正月东出师, 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 江汉翻为雁鹜池。 其二 三川北虏乱如麻, 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 为君谈笑静胡沙。 其三 雷鼓嘈嘈喧武昌, 云旗猎猎过寻阳。 秋毫不犯三吴悦, 春日遥看五色光。 其四 龙盘虎踞帝王州, 帝子金陵访古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 明月还过鳷鹊楼。 其五 二帝巡游俱未回, 五陵松柏使人哀。 诸侯不救河南地, 更喜贤王远道来。 其六 丹阳北固是吴关, 画出楼台云水间。 千岩烽火连沧海, 两岸旌旗绕碧山。 其七 王出三江按五湖, 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 征帆一一引龙驹。 共八 长风挂席势难回, 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 何似龙骧出峡来。 其九 祖龙浮海不成桥, 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 却似文皇欲渡辽。 其十 帝宠贤王入楚关, 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 更取金陵作小山。 其十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 我王楼舰轻秦汉, 却似文皇欲渡辽。 其十 帝宠贤王入楚关, 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 更取金陵作小山。 其十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 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 西入长安到日边。 这十一首《永王东巡歌》中,除第九首外,余者写出了永王出师东吴的整个过程。李璘是玄宗的十六子,开元十三年(725年)就被封为永王。因年幼体弱,少年时是在忠王(即唐肃宗)的抚育下长大的。天宝十五载(756年)七月,太子李亨于灵武即帝位,即位之后,就命李璘速还太上皇处。李璘不听,仍赴任江陵,以薛镠、李台卿、蔡垧为谋主,疑有异志。肃宗闻之,诏令归观于蜀。李璘仍不从命,还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并在至德二载(757年)的正月,由江陵发兵,乘战舰东巡江南西道和江南东道,同年春即到达金陵和扬州。 李白在其一中写了永王在江陵出师的时间,是至德二载正月,诗中的天子应是指唐肃宗。也许李白并不明白,唐玄宗的分镇之举,唐肃宗并不同意,并命令永王李璘回到太上皇的身边。而李白还以为永王此次出师是天子唐肃宗所决定的呢。当然,将天子理解为太上皇唐玄宗,也不算错。其实,两位天子所想的并不一样。在唐肃宗看来,李璘的出师无异于叛逆。江汉是指江陵地区,此指李璘的出临江陵,使江陵地区不受安史叛军的骚扰,和平安定。此首诗是说李璘出师东巡,是天子所允,有其正当性,是堂堂正正的行为。 其二是说,因安史叛军占领了洛阳,老百姓纷纷向南方逃难,犹似于东晋之南奔。“但用东山谢安西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二句,一说是李白以东晋大臣谢安自比,谈笑之间即可灭敌。一说是李白将永王李璘比作是谢安,应以前者为是。明人唐汝询说:“永王璘之行师盖横暴之极者。太白以安石起之,欲其务镇静也。然璘竟取败,而太白几坐诛。一说太白尝卧东山,此云安石当是自况。若然,置永王于何地?青莲亦不应放诞至此。”(《唐诗解》卷二五)因此诗旨意模糊,有此二解,想来永王认为李白是将他比作谢安的,其实李白却是隐然自指。末句的“君”字可解作是肃宗,也可解作是永王。这正是李白诗的微妙之处。 其三是指永王发兵路过武昌和寻阳。寻阳即浔阳,亦即九江也。三四两句歌颂永王军队秋毫不犯,是正义之师。 其四是说,永王的船队已经到达虎踞龙盘的金陵,以壮金陵之风光。李白一向对金陵心怀好感,他认为金陵地势险要,是做帝都的好地方。后来,李白曾写《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就有此义。 其五是说,两个帝王都因安史之乱出逃长安,“巡游”二字是替二帝遮羞。诸侯是指诸王和各地的地方长官,他们降的降,逃的逃,都不收复河南之地,只有永王李璘这位贤王远道前去抗敌。当时李白认为,李璘东巡是绕道扬州,由运河水路或海路北到中原去抗击叛军,故有此说。但元人萧士赟认为“此诗(太)白欲讽永王为勤王赴难之举”。清人潘德舆也认为:“是太白直言东下之非,而劝(永王)以西上勤王。”此说也不为无见。 其六说永王军队已到丹阳的北固山(属今镇江市),在山头可见楼台云水之壮观。三四两句,诗人着力描绘两岸旌旗、连天烽火、浮江大浪及映水楼台的壮丽景象。 其七是写永王水军已出三江巡五湖,到达了扬州。后二句是说永王的将士个个如虎似貔,船上载着战马猛士,情景十分雄壮。 其八写战舰挂席迎风前进,有海动山摇之势,以此御敌,胡兵可摧。李白是夸赞永王似西晋的龙骧将军王濬,率水军出峡,一举灭吴,暗指消灭叛军指日可待。 其十是说皇帝优宠永王出兵入楚,扫清江汉之地的胡尘之后,就应凯旋回朝。一开始在江陵为根据地扎好营盘,然后以金陵为战略要地,北出攻击叛军。其实这是李白的设想,也是他对永王的建议。“帝”字说得模糊,可能是兼指玄、肃二帝。李白说得也比较含糊,既然说李璘应以云梦(指江陵)作都督府大营,为何还要以金陵为战略要地呢?金陵属江南东道,已是盛王管辖之地,李璘不是江南东道的节度使,岂不是越界行为?大概李白真以为李璘以金陵为战略要地是权宜之举,目的是为了北上抗敌吧。可李璘并不这么想。看来李白一心平叛,心中并没有想这么多。也或者李白心目中的江汉,不仅是指云梦及江南西道地区,而是包括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 其十一则是明说李白要借永王这个平台,干一番大事业。像谢安一样运筹帷幄,指挥平叛,将胡尘扫尽之后,再西入长安面见天子报捷。但“君王”二字亦有两解。一是指皇帝,即指肃宗,二是指永王李璘。若是指永王李璘,则指挥平虏的应是李白自指。而若是指唐肃宗,则指挥平虏的是指永王。笔者认为,“君王”二字应指肃宗,而指挥平虏的应是指李璘。那么这首诗的主旨,是指平叛胜利后,永王应西入长安,朝见肃宗,叙功报捷。因此,这首诗实有规劝之意,为永王指明了方向。其实,这也是本组诗的主要目的和主旨。 最后该说其九了。其九被认为是他人伪作,是给李白添罪名的。也就是说,这是李白的政敌为了陷害李白而作的。第一,把李白诬名化。因为此诗将李璘东巡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三个帝王并列,用典非伦,显得是李白有意怂恿李璘称帝的野心。萧士赟说:“合十一篇观之,此篇用事非伦,句调鄙俗,伪膺无疑,识者必能辨之。”郭沫若《李白与杜甫》曰:“‘祖龙’是秦始皇,‘文皇’是唐太宗……把永王比成唐太宗,而且超过了秦皇、汉武,(以天子之事比拟永王)比拟得不伦不类,和其他十首也不协调,前人以为伪作,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的意见说得很对。第二,《永王东巡歌》应是十首。因按照《诗经》惯例,大小雅十首为一“什”。李白之后所写的《上皇西巡南京歌》也是十首。可是这组诗却是十一首,是不合情理的,多出的第九首应是伪作。 那么,为什么有人要将这首伪作塞进《永王东巡歌》里呢?可能是永王幕府中的人有意为之。即李璘争权失败后,这些人中有人为减轻自己的罪责而嫁祸于李白,把他说成是怂恿李璘争夺帝位的主谋。因此可以说,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实应是《永王东巡歌十首》。此十首诗立意在宣扬永王东巡的正当性,以及其强大的军队阵容,其中有些诗是以规劝和引导李璘平叛报国为内容的。正如明人许学夷所说:“《东巡歌》十一首,第九首昔人辨其为伪,其他篇篇规讽,无一语许其僭窃。”(《诗源辨体》)其语甚是。此外,在永王幕府中,李白还有《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诗,其中写道:“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这首诗是李白以诗明志,他参加永王幕府的目的就是“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平定叛军之后功成身退,回归自由之身。 后来,永王李璘的野心逐渐暴露出来,《旧唐书·永王璘传》中说:至德元载(756年)十二月,(李璘)擅领舟师东下,甲仗五千人趋广陵,以季广琛、浑惟明、高仙琦为将。李璘生于宫中,不更人事,其子襄城王李?勇而有力,驾驭兵权,为左右眩惑,遂谋狂悖。李璘虽有窥江左之心,而未露其事。吴郡采访使李希言乃平牒李璘,大署其名,李璘遂被激怒,牒报曰:“寡人上皇天属,皇帝友于,地尊侯王,礼绝僚品,简书来往,应有常仪,今乃平牒抗威,落笔署字,汉仪隳紊,一至于斯!”乃使浑惟明枚攻打李希言,季广琛赶赴广陵进攻采访使李成式。李璘进至当涂,李希言在丹阳,令元景曜、阎敬之等以兵拒之。李璘身走吴郡,李成式使将李承庆以兵拒之。时河北招讨判官、司虞郎中李铣在广陵有步卒三千,由判官评事裴茂率领,同拒李璘于瓜步洲伊娄埭。 李璘的部将季广琛召诸将割臂而盟,不听李璘命令。是日,浑惟明奔走于江宁,冯季康、康谦投诚于广陵。季广琛以步卒六千赴广陵,李璘的使者骑马追上了他,季广琛说:“我感王恩,是以不能决战,逃而归国。若逼我,我则不择地而回战矣。”使者返报。其夕,李铣等在长江岸上多处点燃火把,让人执两炬以作疑阵,李璘的士兵隔江相望,岸上火把及水中之影,一变为二矣。李璘的军队中也有人举火把应之。李璘大惧,以为官军悉以济江,遂与其子及麾下在夜间逃走。到了天明,也不见有人渡江,李璘的儿子襄城王李?驱其众兵向晋陵方向逃走。李璘闻官军已至,乃使襄城王、高仙琦还击之。李铣等追击,射中襄城王李?的头,李?的军队遂败。李璘南奔而逃,至大庾岭,将南投岭外,为江西采访使皇甫侁下防御兵所擒,因中箭而死。李?等也为乱兵所杀。皇甫侁割李璘首级,至长安向肃宗请功,反为肃宗斥责说:“大胆皇甫侁,执吾幼弟,不送入蜀中受太上皇处置,而擅自杀之,是何道理!”遂将皇甫侁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再说高适。在玄宗避蜀时,高适曾奔赴玄宗行在及河池郡谒见,并向玄宗报告潼关失守的内幕和真相。玄宗大为称赏,任为侍御史,后高适随玄宗入蜀。在普安郡,玄宗与房琯、韦见素等议分制诸王,制永王李璘出镇江陵都督,兼四道节度使。高适切谏,以为不可。至成都又迁谏议大夫。至德二载初永王叛,唐肃宗闻知高适其前论谏有素,召而谋之。高适因论江东之利害,并说永王必败。肃宗很欣赏高适的对策,便任高适兼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命他与江东节度使来瑱率本部兵马平江准之乱,会于安州。将发兵渡江而永王已败,于是招季广琛于历阳,至此乃罢兵,但仍全权处理淮南之乱事,到处派人捉拿永王的余部。 永王兵败丹阳之时,李白与韦子春趁乱兵之机各自逃出永王幕府,李白向着西南方向逃去。在奔逃的途中,他写了《南奔书怀》一诗,诗云: 遥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烂。 宁戚未匡齐,陈平终佐汉。 欃枪扫河洛,直割鸿沟半。 历数方未迁,云雷屡多难。 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 侍笔黄金台,传觞青玉案。 不因秋风起,自有思归叹。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 自来白沙上,鼓噪丹阳岸。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 草草出近关,行行昧前算。 南奔剧星火,北寇无涯畔。 顾乏七宝鞭,留连道旁玩。 太白夜食昴,长虹日中贯。 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 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 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 李白此诗是写奔逃途中的经过和复杂心情。在诗中,他自比匡齐的宁戚和安汉的陈平,但好心没有好报,却遭到命运的磨难。李白认为,他加入永王幕府,本心是志在辅佐永王扫平安史叛军,以贡献自己的力量。他的意愿本是报国立功,然后功成身退。却未想到永王的主将忽起谗疑之心,以造成军队的离叛,结果是北面的官军和永王的部队在丹阳岸边打起来了。只见永王的水军舟中乱成一团,鼓噪一片,争抢着渡水而逃,被砍断的手指一把一把的,很多士兵落水而死。丹阳城上的守兵也尸骨成山,惨不忍睹。李白面对永王兵败之惨状,也只好逃走,后悔自己搅进了这个乱局。这场战争就像是战国时的秦赵之战,都乱了套了。他自己是为报玄宗之恩而参加永王的东巡平叛之举的,有如东晋的名士祖逖,过江誓流水,其志在收复中原。可如今却被视为跟从永王的叛逆,使自己拔剑悲歌,悲愤难名。李白此时只觉得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实在是太冤枉了。 李白日潜夜行,走了几日才来到南陵的五松山。他也不敢去找以前的旧识老友,只好在乡野的山路上行走。因多日少吃没喝,非常疲倦力乏,李白一下子就栽倒在路旁。一位名叫荀七的乡人这一日早起顺着小路下田去锄草,见到路旁昏倒的李白,就将他背回家去。其母荀媪连忙烧了热汤,给李白灌了几口,李白才慢慢醒了过来,见荀媪正在他面前端着碗,连忙起身便拜。荀媪问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李白只是含糊地说自己是去浔阳投亲,荀媪便没有再问下去。李白在荀家待到晚上便要拜辞而去。荀媪叫荀七到邻家借来了一升菰米,做了一盆菰米饭,还将自己家的一只黄鸡也杀了,做菜给李白吃。李白非常感动。他虽吃过御筵,吃过达官权贵们的美酒玉食,但觉得都没有今天的饭好吃。他吃了几口,劝荀母和荀七一起吃。他们都说,吃过了,您放心地吃吧。李白狼吞虎咽,将盘中之餐吃完了。李白知道他们并未吃过饭,他掀开锅盖,见里面都是些野菜糊糊,菰米饭是专门为他一人做的,心中十分感动。最后,他向荀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如今因永王之案被牵连之事。荀氏母子非常同情李白的不幸遭遇,他们在傍晚将余下的米饭用荷叶包好,让李白在路上吃。李白跪拜在荀媪面前,拜后吟了一首诗: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这是李白诗文中,唯一一首向贫苦百姓感恩的诗。虽然只是一饭之恩,也令李白感激涕零。真是关键时刻见真情,说的全是李白的真心话。 当李白逃到彭泽县时,他头戴一顶斗笠,站在城门旁,见一群人在看一张告示。其中写道,有人捉到永王叛逆要犯李白者,赏银五百两,告发者赏银百两。李白正要离开,旁边有人拍拍李白的肩膀说道:“李学士,我们在这里相见了。”李白回头一看,原来是当地的富户钱员外,对方说着就向身边的两个衙役示以眼色。李白因此被捕,被送进了浔阳监狱。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坐牢 在浔阳监狱中,李白被戴上了铁镣,投入牢狱之中。他被视为永王谋反的主谋,罪名是附逆,要在大审之后处斩。李白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他想,像季广琛等永王的大将,在战场上还与肃宗的官军打过仗,听说他们都被淮南节度使高适招降了,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像季广琛后来还被重用,当了什么节度使。为什么他这一介书生和诗人,在永王军中没有领过一兵一卒,没有与肃宗的官军厮杀,却被下入死牢?况且永王的叛逆之心,他起初也不知道啊。永王身兼江陵都督和四镇节度使,本是太上皇的主意,东巡的目的也是为了平叛,出师之名也是正当的,为何却被视为叛逆?他是想不通的。那肃宗自立为帝,征得玄宗的同意了吗?还不是先斩后奏,逼迫玄宗让位吗?况且肃宗和永王还是亲兄弟呢,怎么忽然成了对头,竟然如此毫无手足之情?真是“汉谣一斗栗,不与淮南舂”啊。他感到人心之不古,尤以帝王之家为甚。于是写了一首《箜篌谣》乐府诗,以表达他心中的怨愤: 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 贵贱结交心不移, 惟有严陵及光武。 周公称大圣,管蔡宁相容, 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 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 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这首诗以古乐府讽刺友谊不终的内容,来讽刺自古以来的有失交道者,其中特别指出兄弟相倾者。他说像汉光武帝与严子陵的交谊,是最好的榜样。像周公这样的圣人,也不能容其兄弟管叔与蔡叔。又举汉文帝刘恒与其弟淮南王刘长的故事。汉文帝以淮南王通匈奴,而判其当为死罪,后淮南王不食而死。故汉谣有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因此李白说:“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这是借汉代皇家故事,比喻肃宗与永王之间的关系是十分残酷的。亲兄弟间尚且如此,那么朋友之间就更不用说了。像春秋时代的鲍叔牙和管仲之交,现在根本就没有了。这首诗是李白的深刻反思。他终于认识到,帝王家是根本没有什么亲情的,如玄宗和肃宗父子、肃宗与永王兄弟,就是如此。明白了这一点,李白才知道,为什么肃宗那么恨永王李璘,是怕其夺帝位呀,而李璘恐怕也有觊觎帝位之心。而且李白也想到,即使玄宗、肃宗父子之间,猜忌之心也是有的。而自己曾是玄宗的红人,肃宗恐怕也猜疑自己与他不是一条心。想到这里,他才明白,肃宗为什么特别恨他参加永王幕府了,所以要治他死罪。 李白打听到,现在淮南大都督长史是老朋友高适,正是他主管永王一案。或许他能在此生死存亡时刻念及旧情,给自己一线生机?但他又怕高适有所顾虑。故趁朋友张秀才来监狱探望他时,作了一首诗,借推荐张秀才有灭胡之策的理由,给高适透个信儿,探一下高适对自己的态度。诗的序中说道:“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喜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其诗中写道:“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送张秀才谒高中丞》)此诗表面上是推荐张秀才有平叛之策,其实是说自己是受永王李璘的牵连。我对坐牢并不感到很委屈,但总觉得有玉石俱焚的感觉。在与张秀才告别之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张秀才将李白的诗送给高适之后,高适感到十分为难,从此也没有了下文。 正当此时,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江南宣慰大使崔涣和御史中丞、江南西道采访使宋若思察访江南,有人将此消息告知李白。正好此时宗璟陪宗氏夫人来狱中探望李白,夫妇二人见面大哭一场。李白撕下衣襟,写了一封血书,交给宗氏,让她去崔涣、宋若思二人那里求情。于是,宗氏夫人便与宗璟一道前去宣城找崔涣。正好崔涣也在,宗氏夫人便将李白所写的血书《上崔相百忧章》呈了上去。崔涣展开李白的诗,只见上面写道: 共工赫怒,天维中摧。 鲲鲸喷荡,扬涛起雷。 鱼龙陷人,成此祸胎。 火焚昆山,玉石相磓。 仰希霖雨,洒宝炎煨。 箭发石开,戈挥日回。 邹衍恸哭,燕霜飒来。 微诚不感,犹絷夏台。 苍鹰搏攫,丹棘崔嵬。 豪圣凋枯,王风伤哀。 斯文未丧,东岳岂颓。 穆逃楚难,邹脱吴灾。 见机苦迟,二公所咍。 骥不骤进,麟何来哉! 星离一门,草掷二孩。 万愤结缉,忧从中催。 金瑟玉壶,尽为愁媒。 举酒太息,泣血盈杯。 台星再朗,天网重恢。 屈法申恩,弃瑕取材。 冶长非罪,尼父无猜。 覆盆倘举,应照寒灰。 此诗是李白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痛哭,为自己的不幸痛哭,为自己饱受冤枉痛哭。让李白来为永王之过背黑锅,当替罪羊,这也太不公道了。他是多么希望上苍普降霖雨,来浇灭安禄山所燃起的战火,使天下太平啊。他真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否则就能像穆生和邹阳一样早知先觉地脱身了,如今他真是后悔见机太迟了。他现在正是惹得满门星离,一双儿女也无法顾及了。希望相爷您明镜高照,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望您法外施恩,弃瑕取材。李白就是那位非罪的公冶长,而您就是知他的孔夫子啊。深望您使其覆盆掀开,让他重见阳光,昭雪冤情啊。看了李白用血写成的百忧章,崔相爷动了感情,与宋若思大人商量了一下,便对宗氏姊弟说:夫人放心地回去吧,李先生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接着,宋中丞就将李白从狱中接了出来,并任李白做他幕府的参谋,帮他参谋军事。李白非常感激宋若思的大义之举。宋若思是李白的朋友宋之悌之子,他救李白出狱,一半是公义,一半是私情。李白为报答宋若思,为他先后起草了《请都金陵表》和《为宋中丞自荐表》两文。前文陈列了金陵作为帝都的许多好处,请唐肃宗建都金陵。后文以宋若思的名义,向朝廷为李白上了一个推荐表,在表中李白写道: 臣某闻,天地闭而贤人隐,云雷屯而君子用。臣伏见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天宝初,五府交辟,不求闻达,亦由子真谷口,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闲居制作,言盈数万。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具已陈首。前后经宣慰大使崔涣及臣推覆清雪,寻经奏闻。 臣闻古之诸侯进贤受上赏,蔽贤受明戮。若三适称美,必九锡光荣,垂之典谟,永以为训。臣所管李白,实审无辜。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 伏惟陛下大明广运,至道无偏,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昔四皓遭高皇而不起,翼惠帝而方来。君臣离合,亦各有数,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传曰:举逸人而天下归心。伏惟陛下,回太阳之高辉,流覆盆之下照,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则四海豪俊,引领知归。不胜慺慺之至,敢陈荐以闻。 (《为宋中丞自荐表》) 此文具说李白在玄宗朝时,为朝廷“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的事迹,以及安史之乱后永王李璘对李白“胁行”入幕的经过。认为李白虽入李璘幕府,但“实审无辜”,并夸赞李白“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的品德和才华,为他“一命不沾、四海称屈”的命运感到遗憾。最后,正式向皇上推荐李白并“拜一京官”的请求。 宋若思将《请都金陵表》和对李白的推荐书派人一起送呈朝廷。不料,肃宗看后,不但不允,反而大怒。他骂宋若思糊涂,难道要我作偏安之君不成?对宋若思荐李白之表更是恼怒,认为李白是永王叛逆的主谋,不可饶恕。宋中丞的使者将李白入永王幕府时写给贾少公的书信和李白所写的《永王东巡歌十首》一起呈上作证。《与贾少公书》中有“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发,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与“徒尘忝幕府,终无能为”的话,可证李白是为永王胁迫,并非主动,而且在永王幕府中李白也没有什么作为。不料肃宗将宋中丞所呈《永王东巡歌十首》一掷在地,却拿出高适所呈奏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指着其中的第九首说,你所呈的《永王东巡歌》,为何却没有这一首?这一首“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不是分明鼓励和煽动要永王当秦皇、汉武和先皇太宗一样的皇帝吗?宋中丞的使者说,臣所呈的《永王东巡歌十首》,是李白的亲笔书写,是不会假的,请圣上明察。肃宗说,难道我这份《东巡歌》是假的?这可是永王幕府参谋薛镠当场亲录的李白诗!宋若思的使者不敢争辩。此时的肃宗正在气头上,说:按照大唐律法,大逆之罪当斩!这时,在朝的郭子仪向皇上脱下官帽请求说:我了解李白的为人,他绝无反叛之心,臣以官职和身家性命向圣上保证!这时,朝中也有许多人同情李白,跪下向肃宗请求免李白之罪。最后肃宗说: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判其长流夜郎! 于是,李白又被投进浔阳大牢。崔涣以“滥进非一”之罪名被罢免宰相及江南采访使之职,贬为余杭太守,宋若思则因用人失职,被贬为宣州太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终被以“从璘附逆”的罪名流放夜郎,时间是三年。李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被朝廷任作朝官,“以光朝列”,反而以附逆之罪,被贬流放到在唐人眼中看来是荒无人烟的夜郎(在今贵州桐梓北,一说在今正安西北)边城。宗氏夫人和宗璟送他到江岸,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也只得洒泪而别。在李白的眼中,自己还不如江边的向日葵,因为向日葵还能用自己的叶子来护卫自己的根,而自己却被连根拔掉,远移他方,连一点护卫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李白的小船在解差的押解下,逆江而上。船至江夏时,遇到从京师贬来的史郎中,二人同病相怜,一起在黄鹤楼上饮酒听笛。李白顿起迁谪之情,作《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记之: 一为迁客去长沙, 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随后,李白又在汉阳遇到了老友尚书郎张谓出使夏口,在沔州太守杜公和汉阳宰王公的陪同下,一起游了汉阳城南的南湖。是夜湖中水月如练,张谓对这里的湖光山色十分欣赏,对李白说:“古往今来,此湖佳景,不知招得了多少文人骚客的青睐,可是此湖连个名字也没有,真是太可惜了,你可给起个好名字,也好传之不朽。”李白看张谓如此喜爱此湖,便以张谓的官名命此湖曰“郎官湖”,席上的人一致称好。汉阳宰王公对李白十分仰慕,特别留他在汉阳逗留了几日,一同游了鹦鹉洲等名胜,才恋恋不舍地送李白西行。 船至荆门山(在今湖北宜昌西),从此向西,江道变窄。此时已是初秋时分,两岸树木萧瑟。李白至此感慨万千。当年他初出蜀时,乘船至此,感到天地突然宽阔开朗,心中有说不出的新奇和高兴。如今他越往西走,越觉得心灰意冷。三十多年了,他的心境、年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春花初放的年纪,那瑰丽如梦的理想,如今都成了过眼烟云。 李白的小船继续逆江而行,前面就是三峡中的黄牛峡。两岸高山对峙,绝壁临江,向上看只见一线青天。江流变得又急又猛,船家无法撑船逆流而上,只得沿着陡峭的栈道拉纤。那条栈道是从峭立的石壁上凿出来的,纤夫们拉着船,艰难地向上游前进。 黄牛峡上,只见高岩上有石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 逆水拉船,船行非常缓慢,栈道上的纤夫发出哼唷哼唷的声音。江上的船夫唱起了巴蜀民歌,那歌声高亢中带有凄凉,宛转中含有悲哀: 朝发黄牛哟,暮宿黄牛呃。 三朝三暮哟,黄牛如故呃。 …… 听着这熟悉而又怆楚的歌声,李白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他站在船头眼望着头上的一线青天,再看着眼前光着上身拉纤的船夫,捻须吟道: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上三峡》) 船在逆水中艰难地向前行进,巫山神女峰遥遥在望,李白心潮起伏,他回忆起当年初入三峡的情景: 那是草长莺飞、桃花流水的春天,李白怀着“已将书剑许明时”的雄心壮志,屹立在船头上。他初次见到巫山心中兴奋的心情,直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宿巫山下》) 眼看着离家乡越来越近,李白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他看了看身上所穿的囚衣和身旁的枷锁镣铐,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禁感叹:“这叫我如何去面对蜀中的亲友,那企盼我高头大马衣锦而归的父老乡亲哪?”泪水在李白的脸上潸然而下。 船至夔州(今重庆奉节),李白与两个解差下船,王仁要到县衙办公事,赵义则陪着李白登上了白帝城。 白帝城(在今重庆奉节县东)上的诸葛庙依然如昔,没有大的变化,可是,李白此次的心情与以前初游此地时却大不相同。诸葛亮的塑像依然端坐在祠堂中,只是庙中的香火比以前萧条多了,来上香的人寥寥无几。李白恭敬地在诸葛亮像前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面对这位一生景仰的先贤,他感慨万千地说:“诸葛先生,想你我都有一样的匡君之志,绝世之才。可你却拯汉室于危亡之际,延汉祚五十余年。功高一世,名满天下,万代景仰。可我几十年浪迹天涯,仗剑去国,几度沉浮。如今却披枷戴锁,远流蛮荒。真是愧对先贤……” 诸葛亮身穿鹤氅,头戴纶巾,手执羽扇,端坐在上方,两眼微眯着,好像是在望着他。诸葛亮仿佛在含笑问他:“李白,古之君子事君有三种:上者以师,中者以友,下者以奴才。你做到了哪一种呢?” 李白恭敬地拱手:“诸葛先生,李白我没有做奴才!但是惭愧,我也没有能做成帝王的朋友,更没有能成帝王师,我成了帝王的囚犯!” 诸葛亮仿佛点了点头:“你李白能自重自爱,不做奴才,翘然独立,在当今之世,也算不错了!” 李白上前一步,大声地道:“不!孔明先生,我李白有王佐之才,大鹏之志,于国家危难、百姓涂炭之际,不能如先生为帝王师,成就王霸之业,反倒披枷戴锁,远流蛮荒,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啊?先生,我错在哪里呀?”诸葛亮又化成木然泥像,没有回答…… 扶着门框的李白,缓缓地滑下来,跪在像前喃喃地道:“孔明先生,我错在哪里?我错在哪里呀?” 天色已晚,李白站在观星亭上,望着夕阳下的群山,耳边不时传来阵阵哀伤的猿啼。 李白望着西方暮霭中的层峦叠嶂,心潮起伏:那远在天边的云山,不就是我家乡的大匡山吗?我那年迈的爹娘,你们的身体可好?儿子不能给您尽孝,争得封赠的荣誉,反而给您二老增添辱羞,有累门声。我那月圆小妹,为兄答应你高车驷马迎你出蜀一游的许诺也未能实现,实在是对不起你呀。 这时天色渐暗,西方的太白星在天空中闪烁,李白望着这颗他的命星自言自语道:太白星啊太白星,难道我真是你的人间转世?莫非我真是个谪仙人被贬下凡,来人间受罚的?为什么我的命运这么坎坷多舛?难道这真是天命吗? 太白星在夜空中眨着眼,没有回答…… 第二天,奉节县令领着差役来到了白帝城。见了李白,向李白念诏书:“《以春令减降囚徒敕》: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 李白颤巍巍地接过诏书,看着,叨念着:“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我遇赦啦?无罪啦!”他抬眼望着东方:“夫人啊,夫人,知道吗?我无罪了,我赦免啦!”他流着泪,突然举起敕诏,回身向西:“父亲、母亲、月圆!我被赦免啦!”他奔向武侯祠:“孔明先生,我被赦免啦!”他奔向最高处向着群山叫:“我无罪了!我被赦免了!” 三峡的山谷中在回荡:无罪……无罪……赦免……赦免…… 奉节县令想请李白回县衙住几天,为他接风洗尘,被李白婉言谢绝了,他要回家。他从身上脱下犯人的囚服,投入了大江。 乾元二年(759年)三月,李白获得赦免,便立即乘一叶小舟在三峡中顺流而下。阳光照耀着江水,闪闪发光;两岸的猿猴,三五成群地出现在三峡岸边的树林里,像欢呼似的发出啼叫。 小船在江心中愉快地颠簸着,李白站在船头,昂首迎风。两岸的山峰像跑马似的向身后奔跑。船在江中快如飞箭,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 李白站在船头愉快地唱起了巴蜀小调: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尽, 轻舟已过万重山。[1] 歌声中,小船离白帝城越来越远,轻快地驶过巫山神女峰,掠过秭归屈原祠,穿过明月峡、黄牛峡和西陵峡,向江陵飘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小船到了江陵,李白对船夫说,不要停,直下江夏!到了江夏之后,汉阳县(今武汉市蔡甸区)的王明府给李白接风洗尘。李白此时心里非常高兴,他以为是朝廷想起了他,他还能入朝为国效力,就多喝了几杯酒,最后酩酊大醉。酒醒之后,汉阳王明府派人送李白过江回江夏。李白为感谢王明府,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诗曰: 去岁左迁夜郎道, 琉璃砚水长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阳, 蛟龙笔翰生辉光。 圣主还听子虚赋, 相如却欲论文章。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 啸起白云飞七泽, 歌吟渌水动三湘。 莫惜连船沽美酒, 千金一掷买春芳。 (《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 从李白的这首诗来看,李白对肃宗抱有很大的希望,“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他认为唐肃宗是认可他这个如司马相如一样的才子的。一定会将自己“润色鸿业”“学究天人”的才能为其所用,为朝廷效力。他觉得这个赦令,不是因春旱而实行的全国大赦,而好像是专为他一人所设的,所以有些盲目的乐观。他以为自己“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的诗歌能够感动肃宗,请他重入长安,再造辉煌,从此他可以东山再起,得到重用。 但现实却是很残酷的。因为他已是一个犯有“附逆”前科的释放犯,不再是一个御前诗人、世外高人,以及一个人人高看、家家欢迎的“谪仙人”李白,所以除了一些故旧,很少有人再像以前那样高攀他了。他只好去江夏太守的府衙拜访旧日的老友韦良宰。 此时,韦良宰在江夏太守任上的期限已满,要到长安去述职升迁,急着要找一位有名气和声望的名士为他写德政碑。而李白正是他认为的最佳人选。李白当场答应韦良宰的邀请,认为碑文由自己来写责无旁贷。于是他很快就写出了《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并序》,在碑的序文中,李白对韦良宰在任江夏太守期间的德政浓墨重彩地夸耀了一番,得到了江夏群官和名士的一致好评。借着这个机会,李白又写了一首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叙述自己一生主要经历,特别是在安史之乱后的遭遇。诗中用较多篇幅写了他与韦良宰的深情厚谊,并在诗的最后部分,特别嘱托韦太守“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即不要忘记我这个老朋友,请在朝廷上多为我美言几句,提醒皇上不要忘了我这个如贾谊一般的人才还长期弃置在外。其诗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叹君倜傥才,标举冠群英。 开筵引祖帐,慰此远徂征。 鞍马若浮云,送余骠骑亭。 歌钟不尽意,白日落昆明。 十月到幽州,戈?若罗星。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 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 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蹉跎不得意,驱马过贵乡。 逢君听弦歌,肃穆坐华堂。 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 徵乐昌乐馆,开筵列壶觞。 贤豪间青娥,对烛俨成行。 醉舞纷绮席,清歌绕飞梁。 欢娱未终朝,秩满归咸阳。 祖道拥万人,供帐遥相望。 一别隔千里,荣枯异炎凉。 炎凉几度改,九土中横溃。 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 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 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 公卿奴犬羊,忠谠醢与菹。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 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 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 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 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 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 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 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 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 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 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 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 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 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 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 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 樊山霸气尽,寥落天地秋。 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 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 送此万里目,旷然散我愁。 纱窗倚天开,水树绿如发。 窥日畏衔山,促酒喜得月。 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 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 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 宾跪请休息,主人情未极。 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 朱门拥虎士,列戟何森森。 剪凿竹石开,萦流涨清深。 登楼坐水阁,吐论多英音。 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 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 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 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 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 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 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 旌旆夹两山,黄河当中流。 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这首诗长达计166句,830字,是李白诗中最长的诗篇,可与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及《北征》二长诗相媲美。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李白的一个自传。在这首诗中,李白回忆了他与韦良宰的三次交往:一次是李白在长安辞京还山的时候,韦良宰在骠骑亭为李白送行;第二次是在李白幽州探虎穴之时,路过贵乡县,受到韦良宰的热情接待;第三次即这次在江夏,韦良宰对李白的亲切会见,使李白非常感动,印象也十分深刻。诗中特别说出了李白幽州探险的具体情况:“十月到幽州,戈?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这些真实的情况,过去因为有忌讳而不敢载之于诗,这次却向老朋友说了实话。再者,对参加永王幕府和流放夜郎之事,如“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等事,也向韦良宰做了专门的陈述,意在博得韦良宰的同情和帮助。但实际情况与此诗中所说的并不完全相同。实际上,李白跟从永王李璘并非完全被胁迫,其中还有李白自愿的性质。此诗中说的话,有李白不得已的苦衷。诗中还有些是李白对韦良宰的不实之誉,如赞美韦良宰“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的品德,以及夸赞韦良宰诗作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等语,都是些过誉之辞。这些赞誉,安在李白的头上反而更为合适。在诗的末尾,“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等语,正是李白此时此地的心里话。他时刻关注的还是国家的命运,心中始终是怀着报国立功的思想。但李白向韦良宰写此诗的最终目的,还是“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这两句,希望韦良宰能在去长安述职时,向皇帝举荐他。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夏游 在江夏,李白自韦良宰赴长安后一直没有接到他的任何音讯,便打算回到庐山。正当此时,却在街上碰到了从弟李之遥。他是从南平贬官武陵,来到江夏,正巧遇见李白的。李之遥便邀李白进了一家酒馆,二人边喝边聊。李白向李之遥倾诉了他昔日在京城当翰林供奉和受到明皇宠遇的无限风光,以及流放遇赦之后在江城被人冷落的遭遇,心中十分感慨。而李之遥则向李白诉说他在官场上蹭蹬的经历,二人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投机。临别,李之遥将身上所带的钱财倾囊相赠,而李白唯有以诗作为报还。其诗云: 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 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 常时饮酒逐风景, 壮心遂与功名疏。 兰生谷底人不锄, 云在高山空卷舒。 汉家天子驰驷马, 赤车蜀道迎相如。 天门九重谒圣人, 龙颜一解四海春。 彤庭左右呼万岁, 拜贺明主收沉沦。 翰林秉笔回英盼, 麟阁峥嵘谁可见? 承恩初入银台门, 着书独在金銮殿。 龙驹雕镫白玉鞍, 象床绮席黄金盘。 当时笑我微贱者, 却来请谒为交欢。 一朝谢病游江海, 畴昔相知几人在? 前门长揖后门关, 今日结交明日改。 爱君山岳心不移, 随君云雾迷所为。 梦得池塘生春草, 使我长价登楼诗。 别后遥传临海作, 可见羊何共和之。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 诗中说自己本无功名之意,只想能够浪迹四海,自由自在,过着渔樵隐逸的生活。像深山里自由生长的兰草和空中自在卷舒的云彩,无拘无束。可是却突然像司马相如一样被皇帝征召,为天子所知遇,满朝文武无不称贺。我在朝中备受宠遇,草王言于麒麟阁,着文章于金銮殿,骑的是龙驹,坐的是象床,就是以前笑我微贱的人,此时也争着向我示好。可如今我失意了,那昔年的相知还有几人呢?他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不予理睬。唯有贤弟你始终待我如初,你就是谢灵运的贤弟谢惠运,灵运的“池塘生春草”的妙句,就是得之于惠运的启发呀。谢灵运《登临海峤》的诗给了其弟谢惠运,并希望羊璿之和何长瑜二位诗家与你一起共同唱和此诗,以表兄弟之情。 韦良宰到了京城之后,是否向朝廷推荐了李白,没有下文,空使李白在江夏白等了几个月。在此期间,李白重游了黄鹤楼、鹦鹉洲、赤壁、汉江等处,写下了一系列的着名诗篇。在黄鹤楼他遇到了南陵县令韦冰,给他写了一首《江夏赠韦南陵冰》,诗中写道: 胡骄马惊沙尘起, 胡雏饮马天津水。 君为张掖近酒泉, 我窜三巴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宽, 夜郎迁客带霜寒。 西忆故人不可见, 东风吹梦到长安。 宁期此地忽相遇, 惊喜茫如堕烟雾。 玉箫金管喧四筵, 苦心不得申长句。 昨日绣衣倾绿樽, 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 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 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 四望青天解人闷。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 愁来饮酒二千石, 寒灰重暖生阳春。 山公醉后能骑马, 别是风流贤主人。 头陀云月多僧气, 山水何曾称人意。 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 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 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 且须歌舞宽离忧。 韦冰是李白的故交,从南陵来到江夏,曾与李白一起参加了鄂州刺史韦良宰的天长节大会,会后与李白单独相会,一起饮酒赋诗。再次相逢,李白给他写了这首诗。诗中叙述了安史之乱后,他们很久没有再见面。韦冰曾被贬至张掖,李白则因永王李璘案被长流夜郎。后来李白因遇赦而被放还,没有想到能在此地见面。以前在宴会上,李白由于身体欠佳,未能写上一首抒发心意的七古长诗。昔日在长安时,李白骑的是天子的西域大宛汗血宝马,现在在诸侯前只能骑行走迟缓的下等劣马了。有幸的是,在这里能遇到从弟南平太守李之遥,与己坦露胸襟,再遇到夫子并相与高谈阔论,有似山开云散,忽见青天,这使李白长久郁积的忧闷和苦辛得以释怀。饮酒千石,使李白冷似寒灰的心顿时暖如阳春。韦冰像山简一样醉后还能骑马,真是一个好客的贤主人。头陀寺的云月带有一股僧气,不然的话,他们可在江中流鸣鼓按笳,让江南美女唱唱船歌,岂不快哉!今天喝得可真是痛快,李白他真想为君一槌打碎黄鹤楼,也请韦冰为他铲除鹦鹉洲,那才叫痛快!当年的魏、吴的赤壁争雄之战,已成梦幻,让江南女儿的歌舞,来宽解他们郁闷的忧怀吧! 此诗抒发了李白的忧怀愁绪,接着他们又一起到赤壁一游,并当场写了一首赤壁歌: 二龙争战决雌雄, 赤壁楼船扫地空。 烈火张天照云海, 周瑜于此破曹公。 君去沧江望澄碧, 鲸鲵唐突留余迹。 一一书来报故人, 我欲因之壮心魄。 (《赤壁歌送别》) 此诗前四句想象当年赤壁之战周瑜破曹、火烧赤壁的壮烈情景,场面恢宏、气势宏大,刻画得非常生动;后四句谓沧江澄碧、两鲸相斗,余迹犹存。诗人将此历史场面描绘下来,一来送韦君,二来也壮壮自己的胆气。赤壁之战的雄伟场面,也因此诗留存千古。 李白赋了此诗之后,还显得有些不够尽兴,于是又写了《江上吟》诗,以申之: 木兰之枻沙棠舟, 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 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 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 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 汉水亦应西北流。 此诗与《赤壁歌送别》写于同时,李白在与韦冰同游赤壁后,又乘兴坐船载酒,在大江上游览。他想起了战国时楚国的屈原大夫。如今楚国的宫殿都已荒芜无存,唯有当年的青山依旧,而屈原的词赋却像日月高悬,永照人间。李白非常自信他那如椽大笔能摇撼五岳,他那笑傲权贵的诗歌可凌越沧洲。他不相信功名富贵可以永远存在,就像江汉之水永远不会向西北而流一样。此诗中表现了李白相信诗歌的价值是永存的,也相信自己诗歌的精神力量可以凌驾在帝王公侯的权力之上。功名富贵只是暂时的,而屈原和自己的诗歌则可以超越历史。这是他在向权贵们挑战,伟大的诗歌是可以永远流传下去的。 《鹦鹉洲》也当写于此时。在李白初游江夏黄鹤楼时,他见到了崔颢所作的《黄鹤楼》诗,当时就佩服得了不得,曾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不服气,总想自己写一首与此相仿的诗,把崔颢比下去。他在游金陵凤凰台时,曾写过一首《登金陵凤凰台》,但那首诗用的是不黏的七律体,还不是《黄鹤楼》的半古风半律诗体。这次他决定亦步亦趋地仿照《黄鹤楼》的体式再写一首,再与崔颢诗挑战一回。李白的《鹦鹉洲》诗如下: 鹦鹉来过吴江水, 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 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 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 长洲孤月向谁明。 先说李白此诗所表现的内容。鹦鹉洲的名称,是因三国时祢衡曾作的《鹦鹉赋》而得。祢衡为江夏太守黄祖所害,而葬此洲,故李白此诗是为悼祢衡而作。尾联“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表示诗人对祢衡命运的极大同情。此诗前半首仿《黄鹤楼》,是古风体,后半首是律诗体,与《黄鹤楼》诗结构相同。诗的颈联“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对仗极工,为人称赞。但对于《黄鹤楼》和《鹦鹉洲》二诗的优劣,历代学者争论不休。 赞李白者,如宋人刘辰翁说:“情景虽称,终觉豪胜。”(《唐诗品汇》卷八三引)元人萧士赟说:“‘烟开’二句较‘晴川’句竟分雅俗,结故清远足敌。”(严羽点评《李太白诗集》卷一八)清人张?《唐风怀》引质公评曰:“此篇凡三‘鹦鹉’、二‘江’、三‘洲’、二‘青’字,其法皆出于《黄鹤楼》……与《凤凰台》同一机杼,而天锦灿然,亦一奇也。” 贬李白者,如明人许学夷说:“太白《鹦鹉洲》拟《黄鹤楼》为尤近。然《黄鹤》语无不炼,《鹦鹉》则太轻浅矣。”(《诗源辨体》卷一七)清人吴昌祺说:“此太白率笔,后人称之,陋矣。”(《删定唐诗解》)清人纪昀评此诗说:“崔是偶然得之,自然流出。此是有意为之,语多衬贴,虽效之而实不及。”(《灜奎律髓汇评》卷一引) 总之,古今学者历来对李白这首诗褒贬不一。但实话来说,李诗是稍逊崔诗的。一是李诗模仿崔诗,已输一筹;二是李诗鹦鹉不及黄鹤切题、用问精巧,功力虽及,但浑厚自然不足。因李白、崔颢都是盛唐诗人,开元年间七律不大定型,故古、律参半尚是当年风气,而到安史之乱后期,律诗已经成熟,古律一体的七律已不再可行了。 争强好胜是李白的性格所致,在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鹦鹉洲》二诗上表现尤为明显。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洞庭湖的月色 与韦冰分别之后,李白欲回庐山,可不巧遇到了襄阳守将康楚元叛变,将长江也封锁了。李白只好又回了客栈。一日忽然有一人找到李白,说旧交中书舍人贾至被贬为汝州刺史,后因未能守住汝州又被贬为岳州司马,此次是邀李白前往岳阳洞庭湖一游。 乾元二年(759年)八月,李白到达岳阳,贾至在岳阳楼热情地招待了他。同时在座的有李晔。李晔是大郑王的裔孙,在朝中任刑部侍郎,由于他得罪了宦官李辅国,被贬官岭南尉,路过岳州。三人都是长安的老相识,见面格外亲切。李白向李晔打听长安的消息。李晔说,去年,房琯因用车轮战法与叛军作战,结果大败,肃宗因他事将房琯贬为巴州太守。杜甫因谏劝皇帝说,房琯有大臣体,不能因琐事而罢房琯的宰相职,肃宗因此将杜甫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杜甫上个月已辞职西入陇西,生活十分困苦。他在天水时曾写了《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等诗,已传入京师。李晔将所抄的杜甫诗递给了李白,李白展卷读道: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李白二首》)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杜甫《天末怀李白》)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这四首诗,充满了杜甫对李白的无限思念和深情厚谊。他听说李白被流放夜郎,深知流放途中的艰险,生怕李白遭遇险情和为小人所害,所以还以为是李白的冤魂托梦前来相告。但当他确知李白在流放途中还活着,便对李白的冤屈十分同情。他认为李白是诗中豪杰,不愧为谪仙人的称号,并说李白的诗歌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艺术魅力。在诗中,杜甫叙述了李白天宝初年在长安的优宠和盛名,回忆了他与李白交往的经历。他认为,李白受到流放的处罚是冤枉的,说李白像历史上的苏武和黄公一样,是忠心爱国的,深信李白是清白的,他实际上是在为李白申冤和辩解。 李白读后,感动得泪水沾衣,说道:子美贤弟,真不愧是我李白的知己啊,在地遥山远的陇西天水还想着我。陇西可是我李白的祖籍呀,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说得太好了,我们兄弟俩可真成了难兄难弟了! 贾至接着说:我和子美是同乡,都是洛阳人,如今我们也都是落难之人啊。 李白看着贾至说:幼邻(贾至字)老弟,你就不必伤心了。你看,当今皇上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贾至说:对我好,还贬我到离长安如此遥远的岳州! 李白说:皇上对你不薄,依我看,他对你比汉文帝对您的祖先贾谊还恩深宽厚呢! 贾至疑惑地看着李白,只听李白慢慢地吟道: 贾生西望忆京华, 湘浦南迁莫怨嗟。 圣主恩深汉文帝, 怜君不遣到长沙。 (《巴陵赠贾舍人》) 李晔在旁边说道:此诗大妙!大有小雅怨刺之旨。表面上你是看不出任何问题的,可仔细琢磨,这不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吗? 三人谈到时局,越说越生气。两京收复以后,朝廷以为天下大定,就忙着上尊号,封功臣,享九庙,祭山川,行亲耕、亲蚕桑之礼,几乎全是装点升平。至于如何平胡虏、安社稷,则无远虑之策,只有偷安之计。又加上皇后干政,宦官用事,李辅国专权于内,鱼朝恩监军于外,因此政令多乖,忠良见疑,以致造成九节度使大败于相州,使贼势复炽。安庆绪杀安禄山,史思明又杀安庆绪,自立为大燕皇帝,河南诸郡又复陷敌手。 两京收复之初,二圣还京,贾至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以为“中兴”的局面终于到来了。于是贾至与王维、岑参、杜甫朝堂和诗,一时传为佳话。贾至的“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虽也被传颂于一时,但都不过是水中之影,一场春梦而已。 李白悲愤地说:难道大唐的中兴,真的要成为一句空话了吗? 李晔劝道:莫谈国事,越谈越气,我们还是喝酒为妙啊。 中秋之夜,月明如镜。月光在湖水的微波中荡漾,像无数银鱼在水面跳荡。一艘船载着李白、贾至、李晔三人,在湖上赏月。船上灯火通明,桌上的杯盘狼藉一片。 在冉冉的檀香中,琴声锵然,李晔在全神贯注地弹琴。贾至斜倚在窗旁,陶醉在琴声里。 李白站在船头,欣赏着月下的洞庭湖。湖水浩瀚无边,水天相接,一望无垠。在那水天相接处,有一抹黑影,那就是君山,远远望去,宛如东海中的蓬莱仙岛。 看到这美丽的景色,他尘虑顿失,心情仿佛明月的光辉一样明亮、清澈。是天上的明月将洞庭湖打扮得如此美丽动人。 湖上的清风明月,触动了李白的心弦;今宵的良辰美景,触发了他的灵感。他朗声吟道: 其一 洞庭西望楚江分, 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 不知何处吊湘君。 其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 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 将船买酒白云边。 其三 洛阳才子谪湘川, 元礼同舟月下仙。 记得长安还欲笑, 不知何处是西天。 其四 洞庭湖西秋月辉, 潇湘江北早鸿飞。 醉客满船歌白纻, 不知霜露入秋衣。 其五 帝子潇湘去不还, 空余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 丹青画出是君山。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 贾至叹道:太白兄的这些诗空明澄洁、玲珑剔透,听了使我尘虑俱失,真要飘飘欲仙了。你听,“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是何等境界,我们不就是神仙了吗? 李晔此时也停止了弹琴,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拍手大笑说:我李晔有福,今夜也陪谪仙做了回神仙。这“洛阳才子”自然是指贾至你了,这“元礼同舟”中的李元礼,则非我莫属。我们都成了“月下仙”,真是太幸运了!老夫若不是贬官路过此地,哪有今晚与太白贤侄一起做神仙的福分?我这个官贬得值得! 贾至也笑着说:侍郎大人说得对,这官贬得值得,值得! 笑声在湖水上荡漾,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约怀素 告别了贾至,李白乘着湘江上的船准备到零陵(今湖南零陵)去。那里也是大舜南征有苗而逝的地方,传说此地有帝舜的陵墓,是谓零陵。一路上,他晓行夜宿。到长沙,他凭吊了贾太傅祠;过衡阳,他登了衡山的祝融峰。就这样,他边走边游,走了半个多月,才来到了永州零陵。 在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李白住在永州司户参军卢象家中。卢象在天宝初年曾任司勋员外郎,与李白过从甚密。老友见面分外高兴。 卢象厅堂正中立着一幅《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草书屏风。《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是李白的名作,以前曾应卢象之请寄给他的,如今却书写成了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制成了屏风。李白见此格外高兴,他在草书前面仔细地端详着。 卢象见李白对此草书极感兴趣,说:“这是兄的大作。我请了一位书法高手写了这幅屏风,你看写得如何?” 李白连连夸道:“好,好,此字写得如骤雨狂风、惊蛇走虺,章法多变,变而不乱,堪称书法之精品。我朝自张旭以来,此等之草书尚不多见。”李白又看了看落款,上写着“怀素敬书李太白诗于大唐乾元元年秋”。于是问道:“这个怀素是谁?” 卢象说:“怀素是个和尚,一个二十三四的少年上人。”李白高兴地说:“这个怀素倒是值得一见的人物。” 绿天庵坐落在零陵城东的东山上,又名叫藏真庵。因庵内种有一大片芭蕉林,绿叶蔽天,故附近的百姓都叫它绿天庵,庵的原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卢象领着李白到了绿天庵,穿过芭蕉林,来到僧房前。一个年轻的和尚出来迎接。这个和尚骨格清奇,神态闲适。他见是当今大诗人李白到来,高兴万分。听说大诗人李白要欣赏他的书法,更是兴奋异常。他赶紧走进内室,将他书写的李白诗歌的书法作品抱了出来,一幅幅地展开让李白看。 李白打开一幅,书写的是他的《将进酒》;又打开一幅,写的是他的《蜀道难》;又打开一幅,写的是他的《行路难》;又打开一幅,写的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幅幅写得龙飞凤舞、神采飞扬。李白和卢象连连夸赞:写得好,写得好! 李白问:“还有吗?”怀素把他以前所写的书法都拿了出来,往案子上一堆。他们又看完了,李白又问:“还有吗?”怀素对李白和卢象说:“跟我来!” 三人来到芭蕉林中的一座小屋前。怀素打开了小屋门,让李白和卢象看。原来,屋内装的全是写满字的芭蕉叶。 怀素又领他们到林外的一个墙角附近,见那里有座像坟一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木板,上书“笔冢”二字。怀素说:“贫僧自幼父母早亡,只得到寺院为僧。由于身为沙弥,无钱买纸,只好种此芭蕉林,取芭蕉叶当纸练字。” 看着这满屋写满字迹的芭蕉叶和二尺来高的“笔冢”,李白仿佛看到怀素当年在芭蕉叶上苦练书法的情景:屋中的芭蕉叶越积越高,一支支破笔渐集成冢,涮笔的池水越来越黑,怀素仍埋头苦书不止。 李白对怀素苦练书法的事非常感动,说:“我也给你写一幅!”回到室内,怀素研墨铺纸,李白挥起紫毫,文不加点地写道: 少年上人号怀素, 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 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箱, 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 一行数字大如斗。 恍恍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 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 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 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草书歌行》) 李白的这首《草书歌行》,有人怀疑是假的。因为在怀素的《自叙帖》中,他提到了中唐时代的钱起、卢伦、戴叔伦给他题诗夸奖,就是没有提起李白的这首诗。其次,苏轼也认为此诗是伪作,原因是李白此诗“抑扬太过”“大失毁誉之实”。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却认为此诗为真作,认为诗中称怀素为“上人”和“师”只是对一般和尚的尊称,并非是特别尊崇。以笔者看来,此诗中对怀素草书成就的推崇,实际上是对青年书法家怀素的一种鼓励,是前辈对后辈的扶持和关心。“我师此义不师古”,是在推崇一种艺术的创作精神。虽然此诗在语言上夸张了一点,但这也是李白诗风的一个特点。对此诗,宋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卷九中说“自有草书一来,未有能形容此妙者”,是对李白此诗的肯定和赞赏。 怀素对李白千恩万谢,说这是李学士对我的最大激励! 告别怀素后,卢象又陪李白到宁远县的九嶷山中去拜谒虞舜的陵墓。之后,二人又一同到衡阳的南岳衡山游了一遭,李白写了一首《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的诗,描写了此行游衡山的感受:“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告别陈郎将后,李白又回到永州零陵住了几天,日日与卢象、怀素谈论诗歌,切磋书法,后闻荆州康楚元、张嘉延之乱已平,便又回到江夏。 第一百三十章 佛道双修 李白回到江夏后,暂住在江夏的弥陀寺。寺庙的住持晏上人本是蜀人,对李白十分器重。李白因接连受到打击,思想得不到解脱,故对佛教变得信仰颇深。道家说,人活着时就可白日升仙,是现世报;而佛家说,死后才得报应,是来世报。现世报看得见,来世报看不见,故佛家的来世报对人迷惑更深。李白年轻时接触过佛教,还经常与僧人交往,但大都是泛泛之交,对佛理所知不深。到了晚年,却对佛教大感兴趣。如他给当涂化城寺写过《化城寺大钟铭》,为湖州刺史夫人写过《金银泥画西方净土变相赞》,为扶风窦滔写过《地藏菩萨赞》等,其佛学造诣非一般人可比。故晏上人把他当作上宾,每有佛理辩论,还向李白讨教一二,二人相处甚欢。 一日,晏上人受邀到长安讲学,故向李白和众僧告别,李白相送江滨,并给他写了一首诗,以表相与之情: 我在巴东三峡时, 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 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 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 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 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师子乘高座, 白玉尘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滞吴越, 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 归来还弄峨眉月。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此诗以“月印千江”为主旨,以峨眉山月为贯穿全诗的主线,颇具佛家的意理,可见李白对佛教理论的修养深厚。峨眉山月,既是晏上人家乡的象征,也是佛理的象征。这是李白以佛理入诗,而又无宗教说理的感觉,手法高明,效果亲切鲜明,也是李白晚年学佛的感悟。 又如李白在庐山隐居时,还经常去东林寺参加寺中僧侣所举行的佛事活动。东林寺本是东晋时慧远和尚所建的寺,是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当年陶渊明和谢灵运都与慧远共结白莲社,经常在东林寺探求佛理,赋诗作文。一日,陶渊明与慧远等相谈甚晚,慧远送陶渊明过了虎溪,听到虎吼三声便止步回寺。对于这座名寺,李白是仰慕已久。他曾写了一首《庐山东林寺夜怀》诗,表达他听讲佛理和打坐时的感受: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 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 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 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 这是一首深含佛教义理的诗。诗中说,他不愿进城去看热闹,而愿到东林寺去听法师讲经。他对当年慧远与陶渊明交往的故事很感兴趣。东林寺环境幽静,佛教香火的味道和做法事时的音乐令他感到舒服。在李白学着僧人晏坐不动时,他感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纳入一个毛孔之中。只有冥冥中的一颗佛心,禅定之后,旷远的时间也仿佛停止不动了。李白的这个修炼真是达到了佛家相当深厚的水平。他晚年对佛教的修炼和他对道教的修炼一样深,可以说是佛道双修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隐居庐山 上元元年(760年),李白终于又回到了庐山的五老峰。宗氏见到李白,悲喜交加,她的夫君终于结束了流放的苦役,活着回来了。他们夫妇一起到腾空子的道院共同庆贺了一番。宗氏夫人与李腾空相处甚佳,二人论道谈仙,日子过得也不寂寞。李白为了感谢腾空子,特为她写了二首诗: 其一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 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 若恋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其二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 一往屏风叠,乘鸾着玉鞭。 (《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 在诗中,他对李腾空非常感谢。虽然其父李林甫是个大奸臣,可李腾空和其父亲不同,她出家为道士,一心潜修。宗氏夫人自李白流放后,一直得到腾空子的照顾,这使李白对她另眼相看。 李白决心在庐山修道隐居,不想再外出了。他游遍了庐山三十六峰,其中特别对五老峰、屏风叠、三叠泉、香炉瀑布以及鄱阳湖等地的风光感兴趣。在游览时,他也背着药篓子顺便采些药,将这些草药晾干后,让丹砂背到九江城去卖,好贴补家用。李白觉得有贤妻做伴,看看道经、佛经,无事时练练剑,倒也乐趣无穷。他也时常在庐山下的西林寺与僧主佛子相交往,谈佛说道,以遣余年。一日,他接到侍御卢虚舟的一封书信,说他要来庐山拜访。李白十分高兴,喝了几杯小酒,不觉诗兴勃发,写了一首《庐山谣》寄给了他,诗曰: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 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旁, 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 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 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 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此诗描写庐山及长江景色,雄浑壮阔,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是太白七言歌行中的佳作。 此诗可分为四段。开头的六句,自称是楚狂,嘲孔丘汲汲于世。楚狂是楚国的一位隐者和狂士,名陆通,字接舆,他看透世事,不与统治者合作,后来隐于峨眉山中。传说其寿数百年,或说他后来成仙。由于李白晚年的思想也和楚狂相近,故自比之。况且李白也有求仙学道的愿望和“山水癖”,他也要学楚狂接舆,远离尘世,到五岳和名山隐居和漫游。因此,他便辞别了江夏,回到庐山。第二段,具体描绘庐山的秀丽风光。此段也可分为三小节。第一节,是站在鄱阳湖边向庐山高处仰望,以“庐山秀出南斗旁”为总貌的概括。第二节,写庐山的山光和水色。山有屏风九叠及其在湖中的倒影,水有三叠泉和香炉瀑布等,以及庐山连绵的山峰在鄱阳湖中的倒影。这是从远处向上眺望。第三节,写从庐山顶峰俯瞰大江东去的壮观景色:大江茫茫、黄云万里、白波九道等,像流动的雪山一样滚滚东去。李白用豪迈的语言,基本上把庐山全貌的雄伟气势描绘出来了。第三段“好为庐山谣”四句,写他在庐山寻找山水诗人谢灵运的足迹并进行游访,以表示李白对谢灵运的倾慕之情。第四段六句,是写李白对求仙学道的向往。他向往神仙家寻药炼丹的生涯,希望早日吃到能成仙得道的九转“还丹”,白日升仙,和云中的仙人一道去“手把芙蓉朝玉京”超世飞升,与卢侍御携手,一起脱离污浊的尘寰。 此诗李白运用了现实写实与浪漫夸张的想象相结合的手法,全方位地描述了庐山和大江的雄伟气势与壮丽风光,辞旨幽远,笔法纵横开阖,气象波澜壮阔,显示出大气磅礴的胸襟和气魄。明人桂天祥评曰:“全篇开阖轶荡,冠绝古今。即使(杜)工部为之,未易及此,高、岑辈恐亦胁息。”其论甚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壮志未酬 上元二年(761年)三月时,李白正在庐山做他的学道修佛的隐士梦,忽然接到老友郭子仪的一封书信,说李光弼进位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帅,都统河南、淮南、山南东道五道行营节度使,大举官兵百万出镇临淮,要一扫东南叛乱,并劝李白趁此机会入其幕府,为国建功立业。这一下子触动了李白心灵深处的报国情怀。他急不可耐地向宗氏夫人说,他要抓住时机,这可是不可多遇的报国机会。那顶刑役释放犯的帽子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李白确实要用建功立业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是忠心报国的。宗氏夫人开始不同意,但却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同意他出山前往金陵投军。李白非常自负,他认为这一次一定要“斩巨鳌”“鲙长鲸”,一雪会稽之耻,将期报恩之荣,做一番报效社稷、光宗耀祖的事业来。这次找对了人,这可是唐肃宗的正规王牌部队,与永王李璘的部队绝对不同。于是,李白与书童丹砂一起来到了金陵。可是,他还没有见到李光弼,就病倒了,只好在金陵朋友家中养病。李白给李光弼写了一首诗,歌颂了李光弼大军的威严气势,自己虽有报国之志,却因健康状况不佳,不能前赴军幕为李太尉效劳,深以为憾,只好“半道病还”,感叹“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1]。在金陵,李白受到了金陵太守的热情招待,得以安心养病。在金陵的这些日子,他回忆了自己一生的遭遇,觉得自己就像一匹西域来的天马,早年出自西域,有天赋之才,曾经受到过天子的重用,享受过高的荣耀,也用尽了心力。可是老了之后便被抛弃,无人再理会。最后,他仍希望有识者能够荐他入朝,再为朝廷尽其绵薄之力。于是提笔写了一首诗,题名为《天马歌》。其诗曰: 天马来出月支窟, 背为虎文龙翼骨。 嘶青云,振绿发, 兰筋权奇走灭没。 腾昆仑,历西极, 四足无一蹶。 鸡鸣刷燕晡秣越, 神行电迈蹑恍惚。 天马呼,飞龙趋, 目明长庚臆双凫。 尾如流星首渴乌, 口喷红光汗沟珠。 曾陪时龙跃天衢, 羁金络月照皇都。 逸气棱棱凌九区, 白璧如山谁敢沽。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 天马奔,恋君轩, 駷跃惊矫浮云翻。 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 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 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伯乐剪拂中道遗, 少尽其力老弃之。 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 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 严霜五月凋桂枝, 伏枥衔冤摧两眉。 请君赎献穆天子, 犹堪弄影舞瑶池。 这首诗可分为五段,前八句为第一段,描写天马的出身、能力和形象。天马是马中的极品,本出自西域,产于西域的月支国(即月氏),这里泛指西域的中亚地区,即大宛国。张守节的《史记正义》中引康泰《外国传》:“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人众,大秦宝众,月氏马众。”此借喻李白是来自于西域的天马驹。它骨格清奇,善于奔跑,从昆仑西极而来,早晨还在燕地洗刷鬃毛,晚上就能在越地吃草,其速度之快,可谓神行电迈。从“天马呼”起的中十句为第二段,盛夸这匹天马真是飞龙之驹,它双目明亮,胸脯饱满,尾如流星,头如渴乌,口喷红光,前髆出汗如血,是真正的汗血宝马。这匹天马曾经受过皇上的恩遇,与天子的龙马一起,在皇都的大街上驾着御车奔跑,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可以凌越九州,身价高于堆积如山的白玉璧。再看那些历史上的名马如紫燕等,比起这匹天马来,它们真是愚不可及。这段是李白写当年他身为翰林时,也曾为玄宗所优宠,名高一时,荣光非凡。从“天马奔”以下六句是第三段,写天马此后不为君王所用,它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皇都,虽然身影依然矫健,能万里奔腾,但却徘徊不进。它遥望着天门不忍离去,但已没有了寒风子这样善于相马的伯乐,谁还会理你这匹天马的子孙呢。从“白云在青天”以下十二句为第四段,是写天马失意之后,没有人将它再当作天马看待。它只能像普通的凡马一样,拉盐车,上峻坂,干苦役。虽然曾有过伯乐的赏识,在青壮年时尽过大力,但如今老而无用,被人遗弃。听说过古代有田子方这样的仁人,能收养被人遗弃的老马,要能遇到这样的人该有多好。虽有玉山之禾这样的好草料,也不能治疗它心中的创伤。这匹天马如五月突遭霜打的琼树枝,实在是太冤了。只好含冤伏枥、心怀痛楚。此段暗指李白两次含冤被贬,一次是在唐玄宗时期,被小人诽谤,贬出长安;第二次是受“从璘”之案的连累,被唐肃宗判长流夜郎。最后两句“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是第五段,其意是向人请求荐他入朝,能为朝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为朝廷做一些“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古风五十九首》其一)的文化事业,为国家和民族做些贡献。看来李白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从军之事是不行了,于是想在文化事业上做些工作。“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出处同上),他想在诗歌方面做一番总领一代的文化事业,可以说其志虽改但仍甚伟。 这首诗所赠的对象是谁呢?史传均无明载。笔者以为,此诗是写给李光弼或金陵太守的。而李白其他的朋友,现在都没有这样的身份和入朝的资格。因为在《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中,李白曾对太尉李光弼有求助之意,“太尉杖旄钺,云旗绕彭城。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鲙长鲸!”这些诗句,是赞扬李光弼,也是李白想投其幕府以求建功立业的理由。李白在诗的后半部分,大夸金陵太守对他的热情态度,如“金陵遇太守,倒屣欣逢迎。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等,也是李白有请他举荐自己的目的。从李白这首《天马歌》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李白自比天马,对自己的才华是非常自信的。他对自己晚年的遭遇虽觉不幸,但对前途仍满怀憧憬;虽历经坎坷,备受委屈,其报国之心却始终不渝。 但现实确实有些令人失望了。李白急切地要建功立业,洗刷他这个刑余之人的罪名。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还有谁敢用他这个曾经跟着永王李璘造反而被长流夜郎的人呢?况且,以前的宰相崔涣和御史中丞宋若思,不就因为救李白出狱而被贬官的吗?但出于对李白的同情和对他身体健康方面的关心,金陵太守的一些朋友还是为李白在经济方面提供了一些帮助。 在金陵,李白对一些老友一一做了拜访,侍御崔成甫是第一个。他被贬在湘阴县,闲来无事,就经常在金陵找李白会面。他在沅湘洞庭一带作了许多诗,集成一卷,取名《泽畔吟》,取屈原赋《渔父》中屈原“行吟泽畔”之意。崔成甫请李白作序,李白慨然作《泽畔吟序》赠之。序曰: 《泽畔吟》者,逐臣崔公之所作也。公代业文宗,早茂才秀。起家校书蓬山,再尉关辅,中佐于宪车,因贬湘阴。从宦二十有八载,而官未登于郎署,何遇时而不偶耶?所谓大名难居,硕果不食。流离乎沅、湘,摧颓于草莽。同时得罪者数十人,或才长命夭,覆巢荡室。崔公忠愤义烈,形于清辞。恸哭泽畔,哀形翰墨。犹《风》《雅》之什,闻之者无罪,睹之者作镜。书所感遇,总二十章,名之曰《泽畔吟》。惧奸臣之猜,常韬之于竹简;酷吏将至,则藏之于名山。前后数四,蠹伤卷轴。观其逸气顿挫,英风激扬,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余览之怆然,掩卷挥涕,为之序云。 在此序中,李白记载了老友崔成甫的履历和当年被李林甫贬湘阴的缘由。他是无辜被冤,如同当年的屈原一样,行吟泽畔,故其辞哀怨如屈赋,“微而彰,婉而丽”,哀婉动人,览之怆然,故而作序以赞之。这是对老友的激励和鼓舞,也是对他诗歌成就的高度评价。 李白还拜访了年轻时在金陵交往的故人,其中不少朋友都不在了,如金陵子、王处士等,已经亡故。也有些朋友因战乱已经散去,不知所踪,许多地方都物是人非了。 李白在金陵住了一些时日,看到没有人荐举他这匹老天马的意思,只好又回到庐山。 李白回到庐山已是上元二年(761年)秋天,宗氏夫人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日渐瘦弱虚喘。大概是营养不良之故,加上山中潮湿寒冷,一个久居北方大城市的人,对这山里的住所不是很习惯和适应,后来慢慢地发起烧来。李白用自采的草药煎熬,让夫人服用,也不见退烧。于是派丹砂请来九江城内的名医来治,也不见好转。不到一个月,宗氏夫人就去世了。李白放声大哭,对这位“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在寻阳非所寄内》),为自己冤案在风雨中奔走、到处求救的夫人的去世,感到十分悲痛。 自夫人去世后,李白在庐山再也住不下去了。他告别了腾空子,下山而去。先是到宣城,此时任宣州刺史的正是原永王的大将季广琛。他听说李白到宣城,便将李白接至府中招待。李白本来对他在永王幕府时率兵出走投降高适而被封为高官,自己反成了永王的替罪羊之事感到不满,如今在宣城见面,不得已与他虚与周旋。彼此客气了一番,季广琛见李白衣着寒酸,动了怜悯之情,便封了一些程仪给李白。李白告辞之后,便去了纪氏酒家。不料纪叟已死,酒家也关门了。李白对纪叟的去世深感悲痛,如今在宣城,连个借酒浇愁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他便写了一首《哭宣城善酿纪叟》诗,贴在纪叟酒家的门板上: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到哪里去呢?他想到了宣州的灵源寺,那里的主持仲濬公是他的老乡。李白在蜀中时曾向仲濬学过琴,并赠过他一首诗,名叫《听蜀僧濬弹琴》。如今,李白投奔到他的寺中,以解衣食之忧。仲濬对李白非常尊重,一是李白如今尽管是在难中,但他的名声依然很大。况其晚年向佛之心甚强,在佛教界的影响也很大。再者,二人又是老乡故旧。故尊李白为上宾,经常与他谈佛论经。李白为了能在灵源寺落脚暂住,便写了一首《赠宣州灵源寺仲濬公》的诗,对仲濬公大为称赞,诗云: 敬亭白云气,秀色连苍梧。 下映双溪水,如天落镜湖。 此中积龙象,独许濬公殊。 风韵逸江左,文章动海隅。 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 今日逢支遁,高谈出有无。 诗中说,灵源寺在敬亭山下,双溪水旁,水明如镜的湖边。这其中的龙象,唯有仲濬公特立而出,其文章风韵在江左独树一帜。观心之道,如月在水,探骊龙之颔,独得明珠,真格是晋代名僧支遁再世呀。诗中运用佛教典故得心应手,比喻也恰切得当。 李白除了随僧坐禅,还与仲濬公弹琴赋诗,相处甚得。寺中一日两餐,虽清淡些,但还过得去。一日,仲濬公受邀到其他寺院传法讲道,大约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往日每到饭时,寺中云板一响,总有小僧前来李白住处送饭。可是自从仲濬公走后,云板响了也不见有人送饭。丹砂到厨房一看,剩饭也没有了。李白见此,说:丧乱以来,僧多粥少,这也难怪。便带着丹砂背起行囊走人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门别友 李白听说自己的好友元丹丘现已隐居当涂横望山石门。何不先去找找他?于是李白骑着一匹老马,由丹砂牵着,踽踽而行,来到了石门的陶公祠。元丹丘没有想到李白会在这里找到他。老朋友见面,相拥而泣。自安史之乱以来,他们有七八年不通音讯。元丹丘是个道士,又是单身,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他隐居的地方有多处,如济源的王屋山、东鲁的蒙山、嵩山的颍阳山居、叶县的高凤石门等,如今北方正在战乱,他就跑到当涂横望山石门的陶公祠隐居起来。横望山石门原是南朝梁代道家上清正一派陶弘景的隐居炼丹之地,后人为了纪念他,在这里为他修建了陶公祠。元丹丘到这里隐居,有继承道教上清正一派道统之意。 元丹丘让道童拿出了他窖藏多年的纪氏老春,又邀了几个白发老道,众人边喝边谈,喝了个通宵。第二天就都醉倒在地,直到晚上才醒了过来。元丹丘说:我们都老了,酒也喝不动了,哪像当年在颍阳山居时,“会当一饮三百杯”,也不曾醉成这样。李白向元丹丘倾吐了多年的郁闷:他感到自己一事无成,反落了个“从璘附逆”的罪名,坐了大牢,还长流夜郎,要知道这可是仅次于死刑的重罪啊,他觉得这辈子活得很窝囊。元丹丘告诉他:你当了谪仙,做过翰林,能让力士脱靴,贵妃侍酒,龙巾试吐,便宜之事让你占尽,有什么窝囊的?你还有诗、有酒、有梦、有月亮,诗名遍及四海,还不满足吗?功名不如诗名,富贵不如美酒。人生就是追梦,有梦就有希望。你还弄个“谪仙”“酒仙”当当,我辈求仙学道,修炼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混来个什么“仙”,你这些都轻易地到手了,还不满足吗?欹满则覆,水满则溢,你知足吧,老兄!李白听了元丹丘一番开导,有些醒悟,心中顿觉开朗,心气也顺多了。于是对元丹丘说:还是老弟修道有成,比我悟得透彻。元丹丘还告诉他:自己近来觉得气力不足,精神恍惚,怕也是大限快到了。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带不去,如兄所言,我们都不过是宇宙的匆匆过客而已。 李白在横望山住了几天,见元丹丘也是一贫如洗,就将自己得来的程仪一半送与了元丹丘。临行前作了一首诗,权作告别之礼: 吴山高,越水清, 握手无言伤别情。 将欲辞君挂帆去, 离魂不散烟郊树。 此心郁怅谁能论, 有愧叨承国士恩。 云物共倾三月酒, 岁时同饯五侯门。 羡君素书常满案, 含丹照白霞色烂。 余尝学道穷冥筌, 梦中往往游仙山。 何当脱屣谢时去, 壶中别有日月天。 俯仰人间易凋朽, 钟峰五云在轩牖。 惜别愁窥玉女窗, 归来笑把洪崖手。 隐居寺,隐居山, 陶公炼液栖其间。 灵神闭气昔登攀, 恬然但觉心绪闲。 数人不知几甲子, 昨来犹带冰霜颜。 我离虽则岁物改, 如今了然识所在。 别君莫道不尽欢, 悬知乐客遥相待。 石门流水遍桃花, 我亦曾到秦人家。 不知何处得鸡豕, 就中仍见繁桑麻。 翛然远与世事间, 装鸾驾鹤又复远。 何必长从七贵游, 劳生徒聚万金产。 挹君去,长相思, 云游雨散从此辞。 欲知怅别心易苦, 向暮春风杨柳丝。 (《下途归石门旧居》) 此诗凡九段,每段一转韵。开头四句,写李白将与元丹丘告别,乘船而去,对老友恋恋不舍的情景。“此心”以下四句,回忆当年李白在翰林院被玄宗所宠之事,以及与元丹丘一起游五侯之门赴宴喝酒的得意情况。“羡君”以下六句,写李白与元丹丘游处之时,一心追求学道求仙,十分向往梦中的神仙世界。“俯仰”以下四句,写二人同在嵩山颍阳山庄隐居过,如今又在此地重逢,一起遥望于此不远的钟山云峰。“洪崖”是一位神仙之名,此处以比元丹丘。“隐居寺”以下六句,写横望山石门原是上清正一派祖师陶弘景的炼丹之处,这里是道家灵气所钟,是修道的好处所。在这里修行的人个个都是仙风道骨,长寿年高之人。“我离”以下四句说,李白以前来过这里,这次前来相访,虽有物是人非之感,但还是能够辨识出来的。虽说此次相见未能尽情,但可预见将来还会再相会的。“石门”以下四句,大夸横望山石门是世外桃源,不仅有流水桃花,还有鸡豖桑麻,实在是个好地方。“翛然”四句,写李白要驾鸾乘鹤远离世尘而去,何必与那些权贵相交往,视金钱富贵为至宝?意谓要不畏权势,不做金钱的奴隶。“挹君去”以下四句,谓如同云飞雨散一样,从此就要与老弟拜别了,也要与尘世告别了。如此怅别是很痛苦的,但是也没有办法,人生总有一别。但愿他们如同这暮春的杨柳丝一样,彼此长相思(丝)吧。李白的这首诗,是他向朋友告别,也是向人世告别的诀别书。他也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宝应元年(762年)四月,玄宗和肃宗相继而死,太子李豫即位,是谓代宗。李白闻之大哭。一个是爱才善识的太平天子唐玄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个是心胸狭小而对自己屡加迫害的唐肃宗,都在一个月中先后去世。李白对他们的爱恨恩仇,从此一笔勾销。他虽知新皇帝上台,“天地再新法令宽”,但仍觉得“夜郎迁客带霜寒”(《江夏赠韦南陵冰》)。何况他现在已是年老身衰,快成无用之人了。谁还会再用他这个刑余之人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投奔族叔李阳冰 宝应元年(762年)秋天,李白最后决定投奔现为当涂县令的李阳冰。他来到了当涂县衙,李阳冰连忙出来迎接。他见李白面色憔悴,步履踉跄,便上前相扶。二人走进后衙,他请李白在书房坐下,李白向李阳冰倾诉了多年暌离的相思之情及近来一系列的遭遇和不幸。李阳冰是李白的老朋友,字少温,历任缙云令、当涂令等,后官至将作少监,也是唐代着名的篆书家。《宣和书谱》上说:“时颜真卿以书名世,真卿书碑,必得阳冰题其额,欲以擅连璧之美,盖其篆法妙天下如此……有唐三百年,以篆称者,唯阳冰独步。”传说李白得石函古篆文,授予李阳冰。他本是赵郡李氏,与李白陇西李氏本非一李,但李白晚年去投奔他,只好与之联宗,称其为族叔,并献给他一首诗: 金镜霾六国,亡新乱天经。 焉知高光起,自有羽翼生。 萧曹安?屼,耿贾摧欃枪。 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 虽无三台位,不借四豪名。 激昂风云气,终协龙虎精。 弱冠燕赵来,贤彦多逢迎。 鲁连善谈笑,季布折公卿。 遥知礼数绝,常恐不合并。 惕想结宵梦,素心久已冥。 顾惭青云器,谬奉玉樽倾。 山阳五百年,绿竹忽再荣。 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 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 吐辞又炳焕,五色罗华星。 秀句满江国,高才掞天庭。 宰邑艰难时,浮云空古城。 居人若薙草,扫地无纤茎。 惠泽及飞走,农夫尽归耕。 广汉水万里,长流玉琴声。 雅颂播吴越,还如太阶平。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 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 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轻。 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 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 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 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献从叔当涂宰阳冰》) 这是一首干谒诗。诗称李阳冰为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白作此诗时大病在身,穷困潦倒,无路可走,只好攀其为族叔,投靠于他,故诗中多赞美之言。首六句是说,当秦吞六国、新莽乱天下时,汉高祖、汉光武手下的萧何、曹参,耿爽、贾复之辈相继而起,成就了高名。“吾家”以下十句,是赞美李阳冰,说他是当代的英杰,虽无三公之位,也不借战国四公子之名,但他激昂的风云之气有云从龙、风从虎之势。年纪轻轻之时,就从燕赵之地来到中原,受到贤杰的欢迎。他的口才极佳,如战国的鲁仲连一样善于谈笑,又像汉代的季布一样辩折公卿。“遥知”以下十句是说,我们从前交往较少,礼数不周,常恐相知不深,其实,我们的素心早已相互梦中相通,冥里暗合了。我自惭非青云之器,不敢与族叔举杯同饮,谁知在山阳阮籍、阮咸叔侄竹林之会的五百年后,你我叔侄相会的情景又出现了。我们在高歌声中纵情大笑,声震林木。此十句言其叔侄二人相会,其乐可比二阮的竹林之会。“落笔”以下六句,盛称李阳冰的篆书、文章的成就。称其篆书有崩云之势,使人惊叹;其文章极有文采,如五色华星罗布在夜空,秀句传遍江国,高才惊动于天庭。“宰邑”以下十句,是歌颂李阳冰的政绩,说他在安史之乱后,来当涂初做县令之时,县城内的人差不多都逃光了,留在当涂的百姓也像除后之草,穷得什么都没有。可是自李阳冰来此做县令后,他招抚百姓都回来种田,恩惠遍及所有生灵,长江之水也颂其惠政,其名声播及吴越,声及三台。“小子”以下十句,叙述李白在金陵时的窘况。虽有友人怜悯李白的穷困潦倒,纷纷出资相助,但都是意重礼轻,斗水以救长鲸,费多赠微,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只好如毛遂一样在严风寒夜之时,弹铗长啸归来之曲,来到当涂找族叔了。最后四句,是说到当涂正是月明天门山、霜落牛渚矶之时,当涂是我唯一的归宿之处,面临大江我彷徨犹豫已久,最终还是决定来投奔族叔。李白在诗中的这番话,是反复考虑了好久才写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打动李阳冰,让他收留自己。 李阳冰虽然很同情李白,可也有他的难处,现在正是他在当涂县任满将要谢任之际。不过,他还是不负李白所望,尽其所能地帮助李白。李白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太多,就向李阳冰请求帮自己做最后两件事:一是请李阳冰在还未离开当涂之时整理李白的诗作,并请他给自己的诗集作一篇序;二是向他托付自己的后事。李阳冰很痛快地答应了。 在李阳冰的书房里,李白这些日子赶着编辑和整理自己的诗文。因为李白是一个很马虎的人,从来不保存自己的诗歌文稿,所以他只能尽量将自己记忆所及的诗篇写出来。以前,李白曾托付两个人给自己编集子。一个是汉东的和尚倩公,可是他后来没有了音讯。再一个是王屋山人魏颢,李白将许多手稿交给了他,让他编集子。可是,李白交给魏颢的诗文,魏颢却在战乱中丢失了。后来魏颢又在绛州找回来了,并给李白的诗文集作了序,序名叫《李翰林集序》。这个诗文集之中,大概只有四十多篇。这个集子李白可能还没有见到,现在他要尽力回忆和收集他手头有的和能想起来的诗文,并把它们都编在一起。他夜以继日,拼命写稿、编稿,以求完善。 李白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况且他好酒成性,又不知收敛,以致伤肝损肾,胸腔积水积脓,唐人称其是“腐胁疾”,最后连走路也觉得困难了。李阳冰劝他休息,他怕来不及了,劝他也无用。一日李白突然昏倒,这才勉强休息了几日。 一日,李白突然想起了元丹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好在横望山石门离当涂县城也不远,他命丹砂找了一头毛驴,扶他上驴向石门方向走去。来到了石门陶公祠,只见陶公祠大门紧闭,李白推开门一看,已经人去院空,室内也空无一人。李白失望地走出了院门。 李白无精打采地骑着毛驴走在路上,口中嘟囔着说:都走了,都走了,可让我李白怎么办哪!他遥望着西天的落日,呆呆地想,也不知杜甫现在怎么样了。我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时的杜甫,正在李白的家乡绵州流浪。他此时也想起了远在吴地的李白,写了一首思念李白的诗,名曰《不见》,题下注云:“近无李白消息。”诗中写道:“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两位唐代的诗歌泰斗,远隔千山万水,心飞万里,真是心灵相通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路歌 回到当涂后,李白就开始发烧,卧床不起。李阳冰请来了当涂的名医,医生给开了几服药,说李白的病与喝酒有很大关系,一定要让他戒酒。 李白夜间醒来,见窗外是一轮明月,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他喊着口渴,丹砂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将水杯推到一边,说他要喝酒。丹砂说,医生说了不让喝酒。李白说:不喝酒我难受啊。丹砂拗不过李白,只好将酒葫芦给他。李白将酒葫芦里的酒一仰而尽,大喊痛快。那酒仿佛是神仙药水,李白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他坐了起来,下床说:备船,我要到采石矶赏月!丹砂劝说他还是一个病人,不能外出活动。李白说:你看,我这不是病好了吗?硬是让丹砂雇了一条小船,向采石矶方向划去。 月光下,采石矶边的江水一片明亮,月亮的影子在江水中上下浮沉。采石山的山影也在江水中晃来晃去,仿佛仙境一样。李白的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向天上的明月喊道:这世界太污浊,唯有你才是清白的。来呀,我的明月,你才是我今生的最爱呀。他低头看见了水中的月亮,说:你怎么跳到水中来了,是来找我的吗?我要把你捞出来!说着他身子向船下一探,便掉入了江中。“不好了,老爷掉到水中了!”丹砂大喊。两个船夫一起跳入水中,将李白救了上来。丹砂大哭:老爷,你这是醉糊涂了呀! 众人将李白送到当涂住所时,他已经不省人事。李阳冰赶忙来到李白的住所,一边让人抢救李白,一边派人到东鲁兖州南陵村去接伯禽。李白的女儿平阳已经嫁人,且几年前就去世了。 李白在当涂住了几个月,这时,李白的儿子伯禽已经从东鲁兖州被接到了当涂照看父亲。天气渐冷,李白整日咳嗽不止。他让儿子请李阳冰过来,勉强起身,向李阳冰行了个大礼,说他要将整理好的诗文稿交给李阳冰,并说:“这是我现在所能收集到的诗稿,可能已经完不成了。现交予族叔,请您接着继续收集吧。不要忘记,还有您答应过给我写序的事。”李阳冰对李白说:“请放心,我一定照办。但李学士也不要着急,你的身体是会好起来的。”李白接着呼吸急迫起来,他伸手向李阳冰要来纸笔,很艰难地写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 写到这里,他喘息了好大一会儿,又努力继续写: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这首诗刚写完,他手中的笔就滑落了下来。残烛被风吹灭了,只有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李白躺在床上,慢慢地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白从此离开了他的家人,离开了李阳冰,离开了人间,他的魂魄向着月亮而去。 大唐宝应元年(762年)十一月,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当涂逝世。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光焰万丈长 李阳冰料理了李白的后事,将李白安葬于当涂东三十里的龙山和青山之间。他还给李白的儿子伯禽安排了一个管理盐务的差使,算是尽了自己的责任。五十五年后的元和十二年(817年),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廉问宣州,至当涂寻找李白墓,并与当涂令诸葛纵一起寻找李白的后裔,找到了李白的两个孙女。其孙女说,李白生前有愿,想葬于青山之阳。范传正便令诸葛纵于正月二十三日迁李白墓,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从此一了李白心愿。其墓即今当涂青山南麓的李白墓。范传正碑中还记载:“代宗之初,搜罗俊逸,制下于彤庭,礼降于玄壤,生不及禄,没而称官,呜乎命与!”唐人刘全白在《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中,也有“代宗登极,广拔淹瘁,时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后,君亦逝矣”的记载。唐代宗是宝应元年(762年)四月即位,到次年七月改号广德。初年应是广德元年(763年),才下诏命李白为左拾遗,但诏命到达当涂时,李白已死,因此说李白生前没有当官的命,而为之惋惜。但后代还是有人称李白为左拾遗的。如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便称李白为“左拾遗”,圆了李白死后也有正式品级的官梦。 李阳冰自李白逝世后,很快就写出了《草堂集》的序文。在其序中,李阳冰写道: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珪组,世为显着。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矅,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 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凡所着述,言多讽兴,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卢黄门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 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谓公谪仙人,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将东归蓬莱,仍羽人,驾丹丘耳。 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殛,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论《关雎》之义,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辞,终惭杜预。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着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时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 在《草堂集序》中,李阳冰记述了李白的家世、主要的生平事迹,以及晚年投奔于他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在序的第二段中,高度评价了李白的诗歌价值和在诗歌史上的历史地位,如说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为“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凡所着述,言多讽兴”。对其诗歌的历史地位极为推崇:“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对李白在当时的影响的评价是:“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李阳冰将卢藏用评价陈子昂的话,用在李白身上:“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更对李白对唐代诗歌的贡献高度评价:“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从古今诗体变化的角度,来说明李白以个人的天才创造,完成了唐代诗歌跨时代的变化和进步,可以达到力敌造化的程度。对李白的这个评价,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但也是符合历史实际的。此文写成的时间是宝应元年(762年)十一月乙酉(即十一月二十二日)。文中记载此时李白已经“疾殛”,而未说已亡,所以逝世的时间不一定是这一天。故后来有学者说,当时李白没有病死,而是又好了,到了宝应二年(七月改广德元年,763年)才去世?。但“疾殛”就有病死之意。殛,《说文解字注》曰:“殛,殊也。段注:殊为死也。”宋本中《草堂集序》作“疾殛”,而清人王琦本作“疾亟”,亟是疾速、紧急、危急的意思,它又是极的通假字。殛、亟二者的字义是有根本区别的。这样说来,李阳冰作序时,根据宋本“疾殛”二字,说明李白已死。而根据王本“疾亟”二字的意思,则是李白病情危急,但未死。笔者认为,应从宋本“疾殛”,此序应作于李白去世以后。 关于李白是死于病还是死于水的问题,后来也有人主张李白是死于水的,是醉中捞月而死。这虽然是个传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在采石矶的大江旁,唐代即有一座李白坟,大诗人白居易就有一首诗写的是采石矶的李白坟。诗云:“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墓》)其诗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年),白居易路过采石矶而作,其时离李白去世仅有三十七年。此后晚唐诗人杜荀鹤《经青山吊李翰林》说:“何为先生死,先生道日新。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天地空销骨,声名不傍身。谁移耒阳冢,来此作吟邻。”其中的尾联说,李白的好朋友杜甫,在耒阳也是遇水而死的,他的耒阳坟可以迁到采石矶与李白墓做伴。许浑《途经李翰林墓》中也说:“至今孤冢在,荆棘楚江湄。”说的也是采石矶江边的李白坟。项斯的《经李白墓》“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所经过的也是采石矶的李白墓。在唐宋以后,代有诗人学者在采石矶李白墓作诗,以表敬仰和纪念。可见采石矶李白墓的影响在唐代及宋以后是很大的。李白若不初葬于此,何以那么多的后代诗人到此瞻仰呢? 为什么李白墓会在“采石矶江边”呢?这可能与李白溺死长江之中的说法有关。后来,采石矶江边上的李白墓被迁到了龙山之东,又由龙山之东,被范传正、诸葛纵迁到了青山之南。那么,为什么有关李白传的碑文传记史料,都说李白是病死的呢?可能与古人认为溺水而死是横祸,不是善终,是不祥的,古人有“古不吊溺”之说有关。故有关李白的史传碑文,都有意为之掩饰或避讳,说成是“疾殛”,既病死。因先有采石矶江边的李白墓,所以才有后来的“水中捞月”而终的传说。安旗先生力主溺死之说,说“这种现象(指溺死)是完全可能的”(安旗《李白纵横探》,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裴斐先生也说:“捉月与骑鲸固属‘好事者为之’,溺死并葬于采石则不无可能。”(裴斐《李白的传奇和史实》,载《文学遗产》1993年第3期)李子龙先生则认为:“采石矶江边唐代先有李白墓,之后才有捉月和骑鲸的神话;而绝非是先有传说之后再有坟墓的。这前后的次序不可能颠倒和混淆。采石矶迁墓人极有可能是宣州刺史刘赞。”(李子龙《采石李白墓、李白祠、李白衣冠冢》,载《李白诗文遗迹释考》,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采石矶的李白坟被迁后,所余下的空坟后来便成了李白的衣冠冢,为后人所凭吊。当然,溺死说只是一种可能,还待进一步考证和研究。笔者也只是当作李白可能有捉月之举,加以演义,以增加些文学的趣味性。 李阳冰不但在其序中高度推崇和评价了李白的诗歌,之后还对李白的诗集做了进一步的收集整理。但因李白性格疏放,不怎么留手稿,故他所写的诗歌多在他人之手,收集很费时日,正如序中所说:“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着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当时李阳冰所收集整理的《草堂集》,在《新唐书·艺文志》上载为“李白《草堂集》二十卷,李阳冰录”,但宋人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序》云:“唐李阳冰序《草堂集》十卷。”不知是《新唐书》记载《草堂集》卷数有误,还是宋敏求所见的李白《草堂集》已佚去了十卷。所幸的是,宋敏求已将《草堂集》中的诗,辑录到《李太白文集》中的二十卷中去,李阳冰所编录的《草堂集》以后再未见世。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上说:“文集二十卷,或得之于时之文士,或得之于宗族,编辑断简,以行于代。”不知所说的“文集二十卷”是否就是李阳冰所编的《草堂集》二十卷,或是范传正本人所重编的李白文集二十卷。魏颢所编辑之《李翰林集》不知有多少卷。宋敏求在《李太白文集后序》中说:“熙宁元年,得唐魏万所纂白诗集二卷,凡广四十四篇。”不知魏万所纂的《李翰林集》是否只有二卷,或是已有佚失。但已全部收入宋人乐史所编的《李翰林集》诗歌部分二十卷中去。乐史又从三馆中得到十卷本的赋文集《李翰林别集》,共编为三十卷。经曾巩研究整理,最终为二十三卷诗、六卷赋文和一卷传序等,编为《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其与乐史所编的《李翰林集》,就成了宋代以后李白研究的基础。这是一件使李白诗文传之后世、垂辉千秋的大功绩。这份功绩,也应该从李阳冰和魏颢算起。他们真是李白着作保留下来的功臣啊,历史将永远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