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杨家烧锅一 一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鸡年正月初五清晨。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醒得这么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淘气,乒乓的放着炮仗,时不时的还来上几个“二踢脚”双响子、麻雷子,在寂静的小村落里显的格外响亮,把熟睡的人们过早地吵醒了。同时,惹得不安分的大黄狗,也跟着叫上几声,落后报晨的公鸡躲在鸡架里,也赶紧抻长脖子喔喔啼叫起来,声音沉闷而细长,像有人捏着它脖子一样。按着每天这个时辰,天已经亮了,今天有点假阴天,天空阴沉沉的,但此时小清雪已经停了。 赵二爷早就起来了,已经给大青骡子和毛驴添完一和1草,正拿着一把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院子。昨天晚上飘了点雪花,加上家里两个半大孩子放鞭炮、烟花,弄得地上到处是碎屑。二爷一边扫一边嘟嘟囔囔骂,一会儿是天没完没了地啦啦雪,一会儿是小鸡满院子拉屎,不然就是家里其他人懒,不起床啦。反正他是有个习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自己干点啥,就会自言自语的骂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抱怨。【注释】1一和:方言;一遍,读huo四声。 赵家院子坐落在村子的正街旁,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四合院,对着大街是一溜三间青砖面的草房,院子的左右各有几间厢房,北侧是正房大三间。赵家在当地不算大户,但也算过得去,自己种了三垧八亩地。除了种些口粮和自家吃的蔬菜,能够保证一家四口的温饱。还能多种一些高粱和苞米,年头好的时候,粮囤中也有些许余粮。自己又有烧酒的手艺,于是,开了一间小酒坊,东北的酒坊,又叫烧锅。烧锅的名称多以加一姓氏,如:赵家烧锅、李家烧锅。一年四季隔三差五地烧上一锅,就近卖给三村五里的乡亲,与水师大营的清兵。除去上交各种皇粮国税、徭役费、人头捐,各项人情往份,每年也能攒些散碎银两。关外的日子,总是比关里家的日子好过,这里黑黝黝的土地肥沃,随便撒去一把种子,就能长出一片庄稼来。赵家原来是山东菏泽人,在城里开一间烧酒的作坊,早年间生意还可以,年吃年用还能够有一些积蓄。可赶上连续两年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吃的粮食都没有,哪还有余粮烧酒。连地瓜干都买不到,赵家也只能关了作坊坐吃山空。平时觉得自己攒下的那些财富挺殷实,可到了灾荒年与粮食一比较,简直没什么用。原来几十个铜板的一斗米,现在都涨到好几千。幸好自己是烧酒的,原来在仓里有点存粮,扫扫粮仓底也弄出几口袋来。就这样,全家人省吃俭用,每天每人两碗稀的,加之人口少,勉勉强强对付着没被饿死。 这人啊,为了生存总会想出各种办法。各地的饥民,开始不顾朝廷的禁令,大批的灾民开始“闯关东”。赵二爷两口子一商量,自家存粮也吃不了几天,如果再熬下去,怕一家人也要开始挨饿了。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咱们也闯关东吧,毕竟那也是一条活路。于是,全家收拾好自家的东西,背包罗伞地领着孩子,跟随闯关东的队伍,来到了关外,辗转来到吉林。 吉林又叫吉林乌拉,也称船厂、江城的。这里的气候相对关东大部地区来说,不算十分寒冷,让关里人还能接受。更重要的一点是,方便赵家做点小生意,离水师大营近一些,免受土匪胡子的骚扰,最起码比较安宁一点。赵二爷倾尽所有积蓄,在大营附近的鲁民店屯,买了三垧八亩地,在屯中安顿下来。没过二年,赵二爷又支起烧锅重操旧业。附近几个屯子独此一家,加上大营的兵丁,烧酒也不愁卖。况且赵家的酒与关外的酒是有区别的,独特的口感与味道,喝过的人都大加赞赏。所以,一家人的生活也算安稳。 “吱呀”一声,门轴与皮环摩擦声,响了一下,看来,门轴已经许久没有上油了。赵二爷的老婆赵戚氏端个泥盆,迈动两只小脚走了出来,盆里装着半盆绿豆芽,淘洗完准备将水倒给驴骡饮用。听见赵二爷在发牢骚,用标准的山东鲁西方言小声地制止:“妮儿他爹,你轻声点,一大早上就怨天怨地。大过年的,谁也没有惹你生气,你这是嚷嚷啥?别吵醒孩子们。” 赵二爷听见老伴接茬儿,就更来劲了,不过声音可没有拔高。气哼哼的说:“嚷怎么了?俺是在俺自己家,谁管得着?你看看把院子造害的,埋里咕汰地也没有人收拾。别人收个徒弟,当工夫匠子使唤,俺收个徒弟,得当小爷供着。不收拾也就算了,还和小妮儿一起造害。昨天晚上,也不知道给牲口添草没有,早上起来俺见槽子里,连个草棍都没有。他妈的,多扫院子少赶集,三年攒头大叫驴。好吃懒做,还像过日子人家吗?哼哼!”他嘴里唠叨着,手上也没有停,继续哗啦、哗啦地扫。 赵二爷是屯里的屯邻这样称呼他,也有叫他二掌柜的,他爷爷给他起了一个大号,叫赵秀举。山东多大儒,他爷爷读过几年书,但去考功名也没有考过。他爷爷希望孙子将来能有个出息,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好光宗耀祖。于是,便给他起名叫赵秀举。可他天生不是读书那块料,对文章、诗词、古籍一点不感兴趣,书也没读成。读完几年私塾就不念了,鼓捣地反而学会一门酿酒手艺,并自己创新,添加了自己琢磨的一些东西,使得酒的味道很独特。这个赵二爷,也算是一个尊称,他的年纪勉强够也才六十岁。但多年经商的他老成持重,与人相处很有章法,为人处事、迎来送往的都十分得体,性格敦厚老实。在外从不与人争执,对谁都堆出一团笑脸,更不用说骂人吵架了,即使有人骂他两句踢一脚,他都不会反唇相讥。但回到家中,就大不相同了。生怕有人夺去他的家长位子,天天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弄出个姿态,丢个脸子。所以,会经常弄出个小事端,嚷上几句。唯一的缺点,他喜欢说一些玄话,说起啥事儿来爱夸大其词,能把耗子说成狗,能把家雀儿说成鹰。 赵戚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也不生气。一边倒掉手中的水,一边说:“你啊你,有福不会享。一大早你多在被窝躺一会儿不行吗?大过年的,也不兑酒又不种地的,一天吃两顿饭,你起那么早干什么?俺可告诉你,今天是破五,接五路财神进家门,你扫的东西可不能往外扫,都给俺往里扫。”说完,扭动小脚晃着屁股麻利地进屋,去和面包饺子。在北方过个新年,可不仅仅是除夕夜和春节初一,不出正月、不过完二月二,这个年就没有过完。 赵二爷一听老伴说起五路财神,立马收起扫帚,停止了划拉。心想,我的天神啊,咋把五路财神的事给忘了呢?财可不能往外扫啊,得往里接啊!心里一直默念,财神爷爷、财神奶奶啊,快来我家吧,俺给你们烧香上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一边念着佛,一边琢磨着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做惯活计的人一刻也闲不住,总要找点事干。一眼瞧见粪箕子,赵二爷心中一乐,嘿嘿,不能往外扫,我还不能往回捡吗?我拾粪去,早上这一功夫,捡拾到三、两筐,也能多打一筐粮啊!随手又找了个镐头,背上筐出门了。在村路上,一路寻找起人畜粪便来,路旁、沟帮、草垛根下,也不管是人、马、牛、猪、狗的,见到就收到筐里。拾粪的人啊,最喜欢捡拾猪的粪便,最不喜欢是牛马粪,牛马的粪便含草多,肥力较低。但进腊月以后猪粪少了,因为各家各户的猪都已经杀了。所以,现在牛马粪也成为捡拾的重点,村里路面拾得差不多了,就顺着通往城里的官道,一路捡拾一路走过去。拾满一筐,正好离自家的地也不远,直接送进地里,然后再上官道继续寻找。 他一走,就走了三里多地。在官道旁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兵营,是大清国吉林水师训练大营,住有兵丁两千来人。平时,这些军士也不是常来村里,村民和他们也没有过交往。因为离城里近,兵营的人都去城里采买东西,吃喝玩乐。偶有一两次,可能图方便,来村里买点酒肉类的。因此,赵二爷此前对于这个兵营,只是远远地见过,对其并不甚了解。今天来到大营跟前了,所谓大营,外面看顶多也就一丈来高的土围子,里面啥样也看不到。至于里面究竟有啥?对于赵二爷来说,一点不重要,他又不敢进去。在他看来,拾粪最为重要了。可能军营有马的关系吧,这里的牲口粪,还真是挺多的。 兜兜转转的赵二爷在墙根拾着马粪,也没有注意远处来了一匹马。一看那匹马,就和庄稼人的马不一样,懂牲口的一看,便知道是军马。马上坐着一个人,此人并没有穿戴盔甲,也没有带武器。只是身着便衣,一身富家子弟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貉绒帽,身着蓝缎子袄,外罩狐狸皮马甲。脚蹬着一双高装马靴,手里提着一根马鞭。无精打采地从城里方向走了过来,当这个人离赵二爷有十多丈远的地方,他也注意到拾粪的赵二爷。看着看着,突然来了精神,慢慢地靠了上来。此时,赵二爷也发现来人,但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连头都没抬,靠着墙根继续寻找马粪。不料,这个人来到跟前,突然低低地说话了,声音不太高,但十分有威严:“哎,我说内(那)个人,你是嘎哈的?” 猛然间,赵二爷听到有人问话,冷丁地吓了赵二爷一跳。他万万没想到,来人会和他搭茬。本来老实巴交的他,见了官家和富豪就心里发毛,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放下家伙。毕恭毕敬的站立好,微微的垂着头,欠着上身回答:“回你老的话,小的是前面那个屯的,在此处捡粪。” 来人询问道:“捡粪的?你是哪嘎达1人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注释】1哪嘎达:方言;什么地方。 “噢,小人是前面鲁民店的赵老二,不知道贵地是什么地界。小的多有得罪,冲撞了你老,小的给你老赔不是了。”赵二爷嘴里说着,赶紧深深地给来人鞠躬。 来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哼,什么赔罪不赔罪,你以为赔罪就完了吗?你装什么装?这里是军营重地,是清军大营你知道不?竟然敢来这嘎达,到处撒目1啥?我看你不是什么良人,备不住是老毛子的奸细。我就是军营的校官,走吧,跟我回营吧,可得好好查查你!”【注释】1撒目:方言;寻找、看。 听到说他是奸细,着实把赵二爷吓坏了,赶紧哆哆嗦嗦地撩起衣服跪了下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冤枉啊……大……大……大人啊!小人只是……一个……拾粪的……老头,不知道……这里不该来啊!你老……你老高抬贵手,放小的……一回吧。” “放你?我凭什么相信你,难道就凭你一张嘴吗?别跟我舞舞喧喧的1,你这老登2活腻歪了吧,胆敢撒目3军营,信不信我现在就喊人来带你走?昨天砍那两个还没冻硬呢,你想和他们去做伴吗?”来人恶狠狠地说。【注释】1舞舞喧喧:方言;不老实。2老登:方言;对老年男人的蔑称。3撒目:方言;寻找、看。 见来人不依不饶,赵二爷越发着急、越发害怕起来,不住地磕头作揖,连连地求饶:“大人啊,真……真地冤枉……小人啦,小的真地是鲁民店的,不信你老跟小人去家里……看看就知道了。” “哼,你以为本军爷一天没事干吗?跟你去那么远的路,有什么好处是怎么的,你不是扯犊子1嘛?”来人绝不肯撒口放过他。【注释】1扯犊子:方言;扯淡 赵二爷哭丧着脸说:“大人,大人啊,小的……不让您老……白跑,小的存了……两坛五年的好酒,孝敬你老。” “切,军爷我什么酒没有见过,那么远只为你那两罐子马尿汤?”来人说着,手里的马鞭抽了过来,但不是很重,只是象征性的“啪”地打一下。即使不痛,也把赵二爷吓得一哆嗦。那个人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 此时,把赵二爷吓得已是魂不附体了,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不……不知道。” 来人挺直了腰板,说:“军爷我是大清吉林水师军法官,专门抓探子、细作和违法的,违反军规军纪的。一看你鬼鬼祟祟的,就不是什么好鸟。” “军爷啊,俺真地不是歹人啊,不信你问问屯里的父老乡亲,谁都能证明俺啊。”赵二爷一着急也不结巴了,真是怕给抓进大营,那要想出来可就难了。 “妈了巴子的,你当老子真他妈的有那个闲工夫啊,我关你半个月小黑屋,各种刑具给你伺候上,到时候你什么都说了。”来人把话说得越来越狠,但在马上并没有动的意思。 听了他这些话,赵二爷已经吓得筛糠了,浑身哆嗦,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啊,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尿都吓出来了,好在穿的是大棉裤,裤脚又是扎着绑腿,才没有流出来。不停地哀求放过他,一个劲地磕头如捣蒜。 拖延了一袋烟的功夫,马上的人还真松了松口:“你先别嚎丧,站起来好好回话,你说你是良人,怎么能证明?” 赵二爷哪里还站得起来?连头都抬不起来。撅在地上结结巴巴的回答:“军爷大人……啊,小人真地在……鲁民店居住,有房有地,还有家口。村里没有不认识俺赵老二的……俺还开个酒坊……大营不少军爷都去俺那里买酒……好酒。” 马上那个人心里暗想:哼哼,知道你有房子有地,不然你拾粪干什么,要饭花子也不捡这东西,拨愣1嘎达2汤喝?但嘴上不说,反而说:“小偷有说自己是贼吗?你自己说的能算数吗?”接着把话又拉了拉:“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真把你关进去,你们一家人也没法活。这么地吧,一会儿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再找找你们屯的里正,如果证明你不是歹人,找两个邻人给你做个保,我就不带你进大营了。”这时候赵二爷哪里还站得起来啊,只是嘴上大人长、大爷短的千恩万谢。【注释】1拨愣:方言;又发音扒愣,搅拌。2嘎达:方言;疙瘩。 坐在马上的这个人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还起来不起来啊,是不是想进笆篱子1啊。”【注释】1笆篱子:方言;监狱、大牢。 又把赵二爷吓了一哆嗦,嘴里忙不跌地喊:“起、起,俺麻溜的,俺麻溜的。”嘴上说着,腿不好使啊,拄着镐头跟头绊脚地站了起来,连粪箕子也顾不得拿。忙不迭地说:“大人啊,俺头前带路,带你到家里看看,好好给你烫壶酒,犒劳犒劳你老,小的还有礼物孝敬孝敬你老人家。” 这个人心里憋不住笑,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嘴上说:“嗯,你前边走吧,告诉你啊,最好识相点,不然今天让你喝一壶,哼哼!” 前面的赵二爷又是一哆嗦,裤子里不争气的东西又尿出一股,多亏早上起来上过茅房,把大便处理干净了,不然非拉一裤兜子不可。 二人上了大路,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吭声。赵二爷在前面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心里却是翻天覆地,盘算着怎么能圆了这个事。再一个就是懊悔自己,早上为什么扫院子呢?给自己招来了灾祸。后面这位骑马的,心里在偷偷地乐。看来已经把这个老家伙给拿捏住了,一会儿再攥紧一点,能给老蛤蟆的尿攥出来。这位骑马的其实不是什么军法官,实际是一个从八品副军校,正军校年前高升了,由他暂管本队的百十号人。如果上面不出意外的话,正军校的缺能放给他,如今他只等着任命的文书了。他姓富,叫富德业,年纪二十六岁。祖上是满人,正宗的满族镶黄旗。其父是吉林将军属下,一个正四品的都统军需官,官不大但挺实惠,所以他家境挺好。富德业不是正房所生,是个庶子。但家境好,把八旗子弟的吃喝嫖赌抽学了个精通,成年以后,老子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两年前又花上千两银子,捐纳一个水师大营的从八品副军校职衔,把他打发到水师大营来。富德业平时在府上懒散惯了,整天花天酒地的玩乐,来到军营,实在受不了这种管束。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他老爹,是个老王八蛋。骂归骂,一旦进入军营,他也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把营生做好。昨天正赶上休沐,更换一套便装,进了吉林城。先是下馆子喝杯小酒,再泡泡澡堂子听听二人转。然后找个暗门子烧个烟泡1,顺带嫖了伺候他烧泡的粉头。一切享受完毕,一扫多日在军营的烦闷,气儿也爽了,精神头也上来了,又随便找个小馆吃了夜餐。然后一头扎进牌九局,由于荷包里的银两有限,所以不敢坐庄,只能押注。牌九这东西又叫天九,一共三十二张牌。四个人玩法叫打天九,这种玩法一般赌注不大,带有技巧的,属于娱乐。但三十二张牌还有一种玩法,那就是纯赌。这种玩法没有上限,一把可以输掉整个家业,也可以赢个老婆回来。【注释】烟泡:民间称呼;鸦片、大烟。 赌了一夜,富德业把眼睛熬个通红,嗓子喊叫得冒烟,可他的手气臭不可闻,和他压一门的,都骂他手摸巴子了。他一下输个腚眼毛光,身上凡是能值几个铜子的都压上了。如果不是马匹得上营里用,早当注押上了。天亮了,富德业身上也实在没有钱了,大冬天的还不能当衣服,只能悻悻而归。刚到军营边,看见捡粪的赵二爷,本来心里就不舒服,输了钱没有好心情。但一看赵二爷的穿戴,虽然不是多华丽,但也挺周整。又是过年,把平时走老丈人家的衣服都套上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主,最起码也是吃喝不愁的。所以,他计上心来,想敲上一笔,讹他几两银子给自己找吧1一下,给自己平平坑,于是,先是一顿恐吓,没想到这老家伙胆子这么小,没用三言两语,也没用动任何动作,这老小子就堆挂2了。看来,今天的买卖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也不着急,信马由缰地跟着赵二爷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注释】1找吧:方言;填补。2堆挂:方言;瘫软。 赵二爷拖着湿漉漉的两条腿,总算量完了三里多地,把这个不知道是哪路大神,迎进家门。在拴马桩上拴好了马,毕恭毕敬地把富德业请进正房,也就是赵二爷与赵戚氏的房间。赵家前面的几间房是铺子,进了年,也没有人来在铺子里喝酒。即使有买酒的,也都是打完酒便走。所以,这些天没有烧火取暖,也不能请来人到酒铺。至于院里的东西厢房,都是简易的仓房构造,东侧是仓房和牲口棚,西侧是烧锅和小徒弟的住房。正房是大三间,本来关外各族基本把西侧房间为主,分给老人长辈居住,但汉族人基本都是东屋为一家之主的卧房。开了房门,先进的是厨房,又叫外屋,然后左右分开进东西屋,东屋是赵二爷两口子住,西屋是闺女的闺房。 富德业光看院落各房的分布,家里的用具、牲畜、摆设,他心里基本掂量了个差不多,赵家即使不是大富,也算是个小康之家,挤出点油水来还是不成问题。 赵戚氏刚刚包好饺子,大锅底下架好苞米瓤子点上火,正要召唤闺女、小子起来,出门去招呼二爷回家吃饭。冷不丁,看见二爷领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进来了,吓得赶紧后退几步,低眉垂首地让出路。心里还犯嘀咕呢,也不像是买酒的啊?买酒也不用进后屋,这是哪路“财神”?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亲六故呢? 进了屋,靠东侧地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有一把太师椅。富德业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上座,随手摘下帽子,捋了一把长长的辫子。昨晚耍一宿钱,一直没合眼,身子也够疲惫的,舒缓一下身体。赵二爷赶紧接过帽子,放在帽托上,找来果匣子,把装坚果花生的盒子摆到八仙桌上。本想吩咐老婆子烧水,但老婆子在外屋没敢进来,他也不敢出去,只能两手下垂等候军爷的问话。富德业大马金刀地坐那里也不吭气,一只手在坚果盒子里哗啦、哗啦的摆弄,也不吃,只是用眼睛环视赵家的摆设。他越不说话,赵二爷心里越发毛,脑门上的汗,不争气地下来了。下面又一阵激灵,多亏没有尿了,不然又控制不住了。 沉默一会儿,富德业才开了口:“这是你家?几口人啊?哪嘎达来的?” 赵二爷忙不迭地回答:“回爷的话,这……这是小人的家,小人叫……赵秀……举,从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来的,现在是四口人,老老实实地在屯里种几亩地,讨口饭……吃” “那你说说吧,你到底给谁当坐探,到军营想干什么?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一经坐实,可是要砍脑袋的。”富德业说得不慌不忙,一字一句,慢条斯理,但还是咬着坐探的事不放,真是让鳖咬一口,到死不撒嘴啊。 赵二爷都哭出声来了,腿一软又跪下了:“大人啊,你看看……俺有家有口的,守家在地这么多……年了,俺就是想种点地……拾点粪……,你老人家说的俺……一点都……不明白啊,俺一脑袋……高粱……花子,蠢头笨脑的……谁用俺啊!你老高抬贵手……小人不懂事儿,看在小人有家小……就放小人一马……饶了小人吧!” 富德业心里暗想,这老东西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孝敬孝敬我,啥事不都结了吗?转念又一想,不对,是不是让我勒得太紧了,把他吓蒙圈了,不行啊,太紧也不出油啊。于是,说:“赵二,你起来回话。我现在只是查问你,又没有给你过堂,还没有确准你一定是探子。你起来,坐那里吧。”嘴上说着用下巴扬了扬,指向另一张椅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赵二爷忙不迭地爬起来,退后几步,靠在门旁的间壁墙下蹲下来。这个他擅长,因为山东人都习惯蹲着。 富德业缓和缓和口气,接着说:“看你家里还挺殷实的,像一个过日子的人家。按理说呢,你不能是干那种事的人,可咱们还是要公事公办啊,你说说怎么证明你不是坐探呢?”看似他口气缓和了,可还是给赵二爷拴了一个套,要你自己证明自己没有罪。按说应该是他拿出证据来,指认赵二爷有罪。可他反咬一口,把一个不存在的事实,用存在的证据来证明,这实在是挺难。 赵二爷想都没有想,连忙说道:“大人啊,不信……你老在屯里问问……小的从来没有……干过作奸犯科、偷鸡摸狗的事……,小人胆子小……连一颗皇粮都不敢赊欠……哪敢有忤逆……朝廷的想法……俺也没有那个胆量啊!大人啊,你就……放过小人吧……小人不懂大营……规矩,只要你老不带俺走……俺……俺……俺认罚,认罚!饶了小人一次……小人永远记住大人你的恩德……年年孝敬你老……小的有好酒……” 富德业听完赵二爷的话有门,已经上了道,就又松松套:“赵员外啊!你不是让我犯难吗?我干的是公事啊,不是我不想放你,怎么着也得公事公办啊。是不是得有人证明你不是奸细啊,我这里才能说得过去啊,最少要有两个邻居或者屯里掌事的,出来担保啊。再说你也得出些保金吧,你能出多少啊?” 赵二爷听见他话里有点活动气,急急忙忙抢话:“行、行,俺马上去找里正给俺证明……这就去这就去。”说完站起来,猛地一站,可能是蹲的时间久了,或者是吓得腿软,往起一起身眼前一黑,晃了两晃差点栽倒在地,手连忙扶住墙才稳住身子。 富德业一听他要找里正,心里一紧,感觉那样不妥。屯中里正毕竟也是个管事的,多少也见过官员,见过点世面,至少知道点国法,别整漏兜了。喊道:“你站住,先别走,你出门要蹽杆子1了我上哪里找你去?”【注释】1蹽杆子:方言;跑。 “大……大人啊,俺哪里敢啊!俺这……家业都在这里,再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啊……”赵二爷哀求说。 富德业放宽条件,说:“嗯,这样吧……,我也有公务在身,着急回营,让你家人去找一两个邻居做个保。你呢?准备一下保金就行了。” “哎、哎,成、成。”赵二爷转头朝外屋喊:“妮儿他娘,你快进里屋,有事、有事。” 赵戚氏刚才见掌柜的带回来一个不是一般的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来家想要干什么。在外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柴火堆旁侧耳细听,也没有听清楚。只听大一声小一声的,自家掌柜的哭哭唧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锅里的水都开了许久,也不敢下饺子。突然听见赵二爷呼喊,急急忙忙地过来推开门,但没敢迈进门槛,只是能够看见赵二爷,她眼皮都没敢撩,不敢看座上那个人。赵二爷看见家人心里稍稍踏实点,说话利索一点了。对赵戚氏说:“你去下屋把小子叫起来,到后街叫匣子、还有西院马四兄弟过来一趟,就说俺有要紧事商量,快去快回。” 赵戚氏也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带上门出去了,按赵二爷的吩咐去找人。 富德业看一切都按他想象的发展,下一步该是最重要的事儿了,得勒索银子啊。说真的,他也真地困了、累了,而且还挺饿,为了银子只能打起精神。富德业慢条斯理地说:“我说赵员外,咱们说说保金的事吧,是不是得准备准备啊?我军务忙着呢,别耽误我时间,不然咱们现在就走,去军营办吧。” “别、别的啊,爷,你看俺现在就找。”赵二爷说着,连鞋都没有脱,直接爬上炕。打开炕上的一个描金大躺柜,几乎是大半身子爬过去,撅腰瓦腚地钻进柜子,翻找银子。边找边问:“大人啊,我的保金得多少银子呀,俺家还有十二贯钱,给你交十贯中不中?” “什么?你玩呢?当官家成什么了?希得1要你那几个铜子啊,将来查完你没事还要退还给你的,少一百两就免谈。”其实富德业心里也明白,一百两银子的确要得太多,看他家贫富状况,能拿出三、二十两也就不错了。【注释】1希得:方言;喜欢、稀罕。 钻进柜子里的赵二爷,捧个小漆匣子出来,听见他说一百两银子,心痛得赵二爷一哆嗦,立刻哭丧着脸说:“大人啊,你看看俺这个家,划拉到一起都不值一百两银子啊……俺给你凑凑,有多少都给你老拿上……” 正在赵二爷哭叽叽的时候,屋门被人“哗”地一声推开了,进屋一个人。叫了一声:“爹,你这是咋了?” 进来的人也没有注意屋里有外人,张口就询问赵二爷,赵二爷知道是自己的闺女来了。便回答到:“没啥,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的甭问,快回你屋去。” 虽然来人没有看见太师椅上,坐着那个大马金刀的人。但那个人可是直愣愣地,把来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只见进来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而且是头没有梳,脸没有洗的样子。估计在自己家里,不曾想到有外人来,所以,就这样自然地进来了。一头黑黑油亮的头发,梳成独一根的辫子,扎着红色缎带。弯弯的刘海,大眼睛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自来红的小嘴,粉嫩的脸颊微微透红。上身穿着绿缎子家常小袄,一条拖地黑色长裙,遮住一双小脚。声音清清亮亮,从里到外透着诱人的活泼,看得富德业眼睛都直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孩接着又问:“没事你咋哭了,一早上,啥事把你磨得这样?俺娘呢?” “妮儿,你别问啦,听话啊,快回屋去!”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 到了这光景,富德业才缓过神来。开口问:“赵员外,请问这是……” 赵二爷赶紧回答道:“回大人,这是小女媛妮儿。农家孩子年纪小,不懂规矩,没有给大人请安,冲撞了你老,你老恕罪。”说完又转向女儿媛妮儿说:“冒冒失失地,没看见家里有贵客,还不给大人请安!” 女孩儿仔细看太师椅上的富德业,富德业外貌还是仪表堂堂的,虽然不是风流倜傥,但也眉目清秀。一个标准的青年男子,再加上衣着光鲜,在男人堆里来说,也是挺出众的。姑娘见家里来的是个青年男子。脸一红连忙头一低,也没有打招呼就退出了屋,回自己房间去了。 富德业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姑娘身上,直到姑娘离去,还盯着门不放。一门心思在那个姑娘身上,所以,赵二爷在干什么,他也没在意。赵二爷正在打开小匣子,哗啦、哗啦地数着他那一串串铜钱,心里盘算着,今天肯定要破费一些了。经营买卖这么些年,除去买地置房子,操办酒作坊等项,还是积攒了几百两银票,早已包好压在箱子底下。匣子里只有十两、八两的碎银,加之十几吊铜钱,其实光这些散钱,都够平常农户挣一年的。但真要赵二爷拿出来这么多,他也是心疼肉疼肝疼。赵二爷的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尽量少拿一些,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啊。自己经营小生意也多年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官吏的德行见多了。进他们嘴里的钱,还能吐出来?拿去多少是没多少。听他说没事儿了,会给退回来。那是上坟烧树叶子——糊弄鬼,王八犊子才信呢! 前后的时辰不到一刻。找人的也回来了,都站在外屋厨房不敢贸然进屋,听候传唤。不知道为什么,富德业好像心不在焉,吩咐赵二爷收起匣子,退出正房听吩咐。然后装模装样地叫进来两个保人,简简单单地询问几句,其实没有什么主要的,浮皮潦草地打发走,然后叫赵二爷进屋。富德业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对站在门口毕恭毕敬的赵二爷说:“嗯,那啥,我已经过堂了两位证人,眼目前1呢,还不能给你定罪。今个儿,这事就这么这吧2。我还有要务,就不捋会儿3你了,但这个事不能说结了4,将来你再干不地道的,我们一着算。”【注释】1眼目前:地方习惯用语;眼前、目前。2这么这:地方习惯用语,也可以这么着,这样。3不捋会儿:方言;不注意,不搭理。4结了:方言;算了,完了。 “那、那大人,保金咋个算法?”赵二爷脑袋有点蒙,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算,算个屌算。”富德业说着,拎着马鞭出了屋。出门的时候,用眼睛瞟了一眼西屋门。连看都没有看外屋地,戳着的赵戚氏和小子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赵二爷撵了出来,在富德业解马缰绳的时候,取出两罐陈酿,追出大门外,硬让军爷带上。富德业想也没想,接过酒,打马一溜烟地出了村。 赵二爷再回到屋,三魂丢了两魂,一下子瘫倒在炕上,裤兜子里还湿了吧唧1的呢。家里另外几口子,至今不知道咋回事儿,赶过来询问。赵二爷连忙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自己赶紧换裤子。然后蒙上大被,饺子也不吃了。一早上发生的事,让他实在受不了,一下子就病倒了……【注释】1湿了吧唧:方言、地方习惯用语;湿漉漉。 杨家烧锅二 二 杨小子天一亮就起来了,年前年后家里没有什么大活,铺子歇业后一直没起过早,一般都是要吃饭时,师娘叫他吃饭才起来。冬天农村都是两顿饭,所以,都是太阳一杆子高才起来吃早饭。不是他懒而是太勤快了,头一天睡前,早把活计做完。挑水扫地、铡草喂驴、推碾拉磨、生火劈柴,眼前的活儿,他根本不用师傅师娘吩咐,自己眼睛里就有活儿。正月十五已经过完,昨天师傅觉得身体也舒坦了,他病倒十来天。吃晚饭的时候,师傅说明个儿铺子得开张了。所以,杨小子一大早上便爬起来,也不用师傅吩咐师娘叫起床,有活自己就干了。拿簸箕收一铁锨苞米瓤子,抓一把碎麻秆,先把炉子点上。用火镰生上火,点燃麻秆再加苞米瓤子,烧出红火炭的时候再添木柈子,木柈子都是柳木的,非常耐烧。不一会儿,屋里的热气上来了,打一铜盆水放炉盖上热一热,找块抹布擦起来。 杨小子在赵家已经四年整,今年十六岁,名字叫杨宗。家里人随口叫他小子或小儿,外人叫他杨小子或者小伙计。原来他家是在热河省承德府,父母早亡,五岁的时候跟随哥嫂过活,老嫂比母,对他挺好的,且吃穿不差啥。他们只有兄弟哥两个,哥哥杨安也很痛爱他。父亲死后留下几亩薄田,过着春种秋收男耕女织的生活,农闲时哥哥再做点木工活,养活一家六口人,一直以来,还能吃饱穿暖。可有一年秋天,官家说要扩大围场,他家那几亩地正好在圈内。圈就是官兵骑马跑一圈,他跑过的地方,就成为官府的。然后,有一群人来家收走地契,给他们扔下几吊钱,地就成人家的了。靠几吊钱也支撑不了多久啊,哥哥和族里、村邻几家被圈地的一商量,决定趁着手里还有钱,带着家人闯关东。杨安回家和媳妇核计,女人没有啥主意,也就跟着同意了。那时候关东乃龙兴之地,怕汉人破坏风水,是不允许汉人出关。但受灾的、逃荒的、犯法的为了活命,都偷偷地去闯,只要能过了柳条边,基本就成功了。柳条边是大清国朝廷,不让汉人、朝鲜人,进东北采集、狩猎、开荒所修筑的土堤,然后栽上柳树,绑上绳索拦着。再派兵把守,有闯关的见人就抓。 开始的时候,闯关东的人都偷偷摸摸,趁夜色悄悄钻过去。再到后来,外国人窥视关外满洲,朝廷才开始放松一些。关里人成群结队的进入,官家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抓到给两个钱也就放过去了。到了光绪二十一年,才开放柳条边实行全面解禁。杨家与其他人一起,变卖家里的物品,锁上房门背上行李,拖儿带女担担推车,孩子哭老婆叫的,一路拖曳向东下来了。那个时候,杨宗已经十二岁,能和大人一起走路。自己背个小包袱,有时还帮哥哥牵牵驴,因为驴上还驮着小侄子侄女呢。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见啥大麻烦。过了关外,结队的人渐渐地散去,各自找各自的去处。最后到了吉林,只剩杨家和家族的两户人家。原本打算在船厂这里乘船,再往东到下江去,可赶上暴雨天气,江水暴涨一时没有行船。几家人也没有去处,刚巧赵二爷家盖房子雇短工,男人们为给女人孩子挣一口饭吃,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就受雇给赵家出工干活。赵家管十几人吃饭住宿,但不给工钱,两下方便皆大欢喜。那时候杨宗虽小,但手脚挺勤快,帮忙跑腿拿东西、工具、材料,端个茶倒个水,给大人打打下手,吃饭的时候,帮赵戚氏给大家端饭盛汤。 赵家一直人丁不旺,有了孩子,不是站不住小月1了,就是生下后夭亡。四十多岁才留下唯一的一个女孩,虽然平时老两口视女孩为掌上明珠,但看见自己家没有男丁,不能传宗接代总是伤感。看见别人家的小小子,总是喜欢不够。这会儿,家里来了一个机灵男孩子,长的还挺周正,看在眼里很是喜欢。【注释】1小月:方言;流产。 等赵家房子盖完,时间也过了七月十五,正好江水也撤去,通往下江的船也开了。杨家一伙人收拾东西,该启程上路。杨宗好巧不巧的得了伤寒病,哥哥嫂子赶紧找大夫抓药,赵家也跟着给煎药熬粥。其他几家着急,催促着要走,因为再晚船要断航,那可就麻烦了。得等到来年四月才能有船,所以急着要走。可哥哥嫂子还不敢带他上船,一是船上不让带病人。二是船上缺医少药怕弟弟病情加重,真是左右为难。赵二爷两口子这些天,通过闲谈也知晓杨家的情况,自己家里还缺少个帮手,就有意把杨宗留下来招个徒弟。于是,赵二爷把杨安夫妻请到上房,把收徒的意思和他们夫妇透露出来,想看看他们的意下如何?按理来说,这是件好事,赵家是个老实本分人家,老两口心眼挺好使,估摸对兄弟不会差,在赵家还能学会一门手艺。老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有手艺到啥时候都苦不着。可如今小弟弟有病在身,只有他一个亲人,如果放在赵家,怕弟弟伤心,以为抛弃他呢。杨安夫妇左右为难,话也不好说出口。几个人商量许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到杨宗的炕前,由杨家族亲叔伯哥哥杨光,把赵二爷的意思说给杨宗,由他自己决定。杨宗自小没有双亲,自比一般孩子懂事,看着红着眼睛的哥哥和流着泪的嫂子,自然也是舍不得。但看看自己现在不能行动,难以跟着大家一起走,这些天又和赵家也熟络了。于是,狠心地决定把自己留下来,便答应了赵家的提议。 经中间人与两家协商,赵秀举收杨宗为徒,传授酿酒手艺,为期三年。三年内教会杨宗酿酒,管杨宗吃饭穿衣,杨宗三年内白干活不给工钱。三年后学徒期满,如果想走,应支付十吊钱敬师费。如果不走,给师傅赵秀举干三年活,每年工钱两吊。两家无异议,立文书画押签字。由于杨宗有病在身,拜师仪式给省了,给师傅倒一杯茶就算正式拜师。第二天,兄弟两人哭着分手,杨宗一再要求哥哥,三年后一定来接他,不然有方便的人稍一个信,到学徒期满他去找寻哥哥。杨安一再应承,杨家嫂子也哭着拿出一吊钱交给赵戚氏,相求冬天的时候,给小叔子棉衣里多加点棉花,东北天气冷,小叔子身体单薄不抗冻。赵戚氏说什么都不留,说杨宗在俺家就是俺的孩儿,就是一家人,这个钱说什么都不能要。杨家嫂子说,这钱也是公公婆婆当年留下的地,换成的钱,有小叔子一份。两个人推辞不下,最后留给杨宗做零用钱。就这样,杨安一家人和族人告别杨宗和赵家,登船去了下江。人们习惯称松花江哈拉滨以下称为下江,以上称为上江。 杨宗从此以后在赵家落脚,成为赵家的一员。赵家三口人,把他也当成自己家人一样。赵二爷两口子一直没有儿子,收个徒弟当成半个儿子一样,从来没有把这个徒弟当成不花钱的长工。因为行业规矩和收徒的讲究,徒弟到了师傅家,啥活都得干,抱柴烧火喂鸡喂猪喂狗,刷锅担水扫院子,推碾子磨面,哄孩子洗衣服倒尿盆,跑腿学舌买东西,种地打场……反正是活都得干,是苦都得吃。师傅不高兴了,还要打几下。真到学手艺的时候,好样的指点指点,差的干脆不告诉你,让你看看就不错了,全靠自己悟。等出徒的时候,送你几招,或者传授秘方。赵家从开始的时候就不这样做,把他当个孩子养。在手艺上,师傅做的时候,让他跟着做,边做边教。三年下来,师傅把所有的手艺都教给他,只是没有单独地让他自己操作过。近一年来师傅放手,由他来干师傅搭把手。家里其它的活计,是男人干的他可以干。女人干的,比如厨房里的、喂鸡鸭鹅狗猪、洗衣服等等都不让他干,顶多给师娘挑水。本身杨宗就聪明伶俐、忠厚老实、勤快能干,这些活不用他,他也自己找事做。像劈柴、担水、打扫院子、铡草喂驴骡,跟着师傅种地、烧酒、扒炕抹墙什么的,反正是师傅干什么他立马跟上。没事儿的时候就去铺子里,里里外外地招待客人,活脱的一个小跑堂。 半大孩子一般都是淘气,他也免不了。但他也就是跟师姐一起玩,从来不去外家疯淘,姐俩无非是用笸箩扣个家雀儿,抓个蝈蝈蚂蚱一类的。杨小子这么懂事让赵家夫妇看得满心欢喜,越发舍不得他走。平时一年四季的衣服,单的、棉的样样不缺,吃饭一起上桌吃一样的,年节的时候,给自己媛妮儿零花钱,也一样给杨小子一份儿,一点都没有差别对待。老两口晚上躺被窝里,常常提到这孩子就羡慕不已,自己咋没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呢?赵戚氏有一次试探地和掌柜的商量,说不然收小子当干儿子吧。赵二爷当时一口给拒绝了,现在已经收徒了,师徒如父子,没有必要再弄什么干儿子,多此一举。赵戚氏说,那徒弟学成以后早晚要走的,到了三年期满,人家哥哥来接,咱们也不能不让人家走啊?一旦去了下江,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不一定了。一说起来这些,老两口便唏嘘不已。 说起三年期满,也就是一晃的事,其实到了去年七月份,已经是期满的日子。可过了几个月,根本不见到杨安来。赵家出于对杨宗的喜爱,信守合约,进腊月的时候,就支付两吊钱给杨宗,作为下一年预支的工钱。杨宗说什么也不要,说:要给就等哥嫂来,师傅你给他们吧。赵二爷只好收起来,说:那我给你攒着,留着给你娶媳妇吧。提起娶媳妇这件事,老两口也有盘算,闺女媛妮儿比杨小子大一岁,两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的,有意想招杨宗作上门女婿。这样手艺也不外流,小子也不能走,赵家的家业将来也有人继承了。他们生了孩子,赵家也有后了。但这话现在还不能说,怎么的也得等人家家长来,和家里大人商谈啊。入赘这个事不是小事,急不得。虽然也有人上门给闺女提亲,但都让赵家给婉言谢绝。 杨宗在赵家得到了家庭的温暖,实实在在地把赵家当成自己家。除了师傅师娘的疼爱,师姐也把他当成弟弟一样关爱,平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男孩子不爱洗头洗脸,经常让师姐按到水盆里强行给洗,洗完后,还要给篦虱子虮子,梳头编辫子,天天给他收拾得利利索索地。杨宗在赵家生活习惯了,时间一长,也没有急着走的想法。杨安在离开杨宗后的一年多,有人给杨宗带来一封信,信的内容不长,看来是找人代写的。因为哥俩都没有上过学,杨宗到了赵家才跟着师傅、师姐学一些字,勉强能记个账。但算账练得不错,特别算盘打得好。哥哥的来信大致告诉他,家里一切平安,已经到了下江的五国城,一个叫三姓的地方,在城里开了一个木匠铺。并告诉他,要晚睡早起手脚勤快,孝敬师父师母,等候他来接。前前后后就是这点内容,至于五国在哪里杨宗也不知道,问师傅,师傅也说没有去过。所以,杨宗把信收起来,耐心地等哥哥来。至于将来的去留,等哥哥来了以后,再和师父商量。所以,他也挺安心地住下来。 铺子到了腊月二十九才关门,因为过年都在家喝酒呢,也不会有人来。既然没有人来,半个多月也没有打扫。尽管没有太多的灰尘,他也收拾得很仔细。等屋里烧得暖洋洋地时候,已经打扫完了,卸下闸板坐在炉子旁边,看着炉火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这时“嘎吱”一声,柜台后面的门开了,闪进一个人。人一进门,一团东西就飞了过来,杨宗吓一跳,他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啪”一团雪砸在身后的桌子上。 “媛儿姐,你干嘛,我刚刚擦完的。弄埋汰了我可不管,你去收拾。”杨宗说道。 进来的是赵媛儿,小户人家,一般女孩都没有大名。父母喜欢叫个小名,等长大嫁人了,就用夫家姓加上娘家姓,也就成为张刘氏、袁王氏……等等。今天赵媛儿是洗漱打扮完毕出来的,她随手拉一个凳子坐在炉子的另一侧,盯着杨宗说:“小儿,你生气啦?和你闹着玩呢,看你那小气样,不识逗呢?” “谁生气了,收拾干净的铺子别造害,一会儿要是有客来咋整。”杨宗赶紧解释说。 赵媛儿说:“哟,看你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可你的脸是不是没有洗啊?” 杨宗说:“你看我脸干啥,不洗又不耽误烧酒,不耽误卖酒。” 赵媛儿说:“那你总也别洗。对了,俺想起来一个祥话儿1,你听不听?”【注释】1祥话儿:方言;又叫香话儿,闲话儿,故事。 “听,你讲吧,我给你烤花生。”杨宗起身在柜台上的笸箩里,抓出一把花生,放在炉子上,一边扒拉着一边听师姐讲故事。 赵媛儿一本正经地讲道:“说,过去呀,在江边一个渔窝棚里,住着老两口,每天以捕鱼种地为生。这老头呀,天天不洗脸,就出去做活。老太太呢,也很懒,天天做饭也不刷锅。这样一来二去呀,老头的头脸结了一层嘎巴1,老太太做饭的锅啊,也积了一层锅翘。有一天晚上来小偷了,一下把老头惊醒,起身下地就喊了一声,谁啊?小偷一看有人出来了,照老头脑袋上打一棒子,只听哗啦一声,把老头脑袋打碎了。然后按照贼不走空的规矩,顺手把锅拔起来就跑。老太太这时候点起灯,你猜怎么了?”【注释】1嘎巴:方言;痂,类似锅巴。 杨宗听入迷了,也不去思考便问:“怎么了?” 赵媛儿继续讲:“老头站起来了,对老太太说:多亏俺这些年没洗脸洗头,那贼一棒子把壳打碎了。你快看看你锅吧,让贼偷跑了。老太太一看说:没事儿,贼把锅翘拔去了,锅好好的,哈哈哈!” 杨宗听完明白了,不满地说:“哼,你说我是那个老头呗,那你就是那个不刷锅的老太太。” 媛妮儿脸一红:“呸,你胡说什么,嘴没有个把门的。” 杨宗一愣,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惹师姐不高兴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不吭声,花生炒得差不多了,杨宗扒拉出来给师姐推过去。媛妮儿打破僵局说:“你也吃吧,小子,俺来的时候你在想啥呢?” 杨宗回答:“没想啥啊!” 赵媛儿逗他说:“那俺看你眼睛直勾勾地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娶媳妇儿了。” 杨宗反驳说:“胡说,我才没有呢,娶媳妇不娶媳妇的,得师傅师娘说的算,又不是我想不想就可以,再说你比我大,你都不嫁人呢,哪里轮到我啊。” 刚刚脸上退烧的赵媛儿脸又一红,接着说:“俺才不嫁人呢,俺爹娘只有俺一个女儿,俺得在家伺候爹娘呢!” 杨宗真诚地说:“没事儿,你放心吧。你走了还有我呢,应该是我伺候师傅师娘才对。” 赵媛儿说:“哼,你说得好听,等你哥来接你,你该跟他走了,刚才你一定在想家呢。” 杨宗一时怔了怔:“家?我哪里有家呀,师傅家就是我家啊!” 赵媛儿问:“真的?你真地不想走?” 杨宗说:“当然真的,师傅师娘对我这么好,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好好伺候他们” 赵媛儿抬脸看看杨宗又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花生。低声细语地说:“那俺呢?你觉得俺对你好不好?” 杨宗忙回答道:“好啊,媛儿姐对我当然好了。” 赵媛儿说:“小子,那咱们一起孝敬爹娘吧!” 杨宗不假思索地说:“好呀,我保证能做到。就是将来你嫁人,我要走我也带着师傅师娘。” 赵媛儿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榆木疙瘩!” 杨宗莫名其妙想:女孩是咋回事啊?咋说翻脸就翻脸,阴晴没有个准呢?媛妮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随口说了一句:“回了,吃饭去。” 农家院农家饭儿,一张小炕桌直接摆在炕上,山东人过日子都挺节俭,没有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一筐热气腾腾的粗面馒头,每人盛了一粗瓷碗高粱米水饭,一盘咸菜疙瘩缨子炖黄豆,另外还有一盘白菜,不过大葱是不能少。两个老的坐在炕里桌子两侧。炕沿边上杨宗挨着师傅,赵媛儿挨着她娘。两个小的腿勤快,添个饭也方便。 赵二爷从初五那天受一场惊吓之后,一连病了六、七天,近两三天才缓过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因为那个军爷说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如果他拿钱走,赵二爷反而安心了。破财免灾嘛,也说明自己的事了了。可那军爷并没有拿钱,赵二爷的心反而不落地儿。唉!一早上,俺扫哪门子院子呢?不信不行啊,这不是破财了吗?几天来,他一直在懊悔。看看过去十多天,也没有啥动静,渐渐地安心点了。早饭桌上,烫一壶酒,抓一把花生自斟自饮。杨宗年轻吃饭快,三下五除二吃完饭,问师娘要不要添饭? 赵媛儿没有等她娘回答,抢着回他一句。说:“你干你的活去吧,不用你,一个大男人,干点男人的事儿。” 杨宗答应一声,去做自己的活。 赵戚氏见杨宗出门儿了,便说道:“媛妮儿,你和小儿怎么说话呢?他一个没妈的孩儿,可怜见儿的。在咱家可不能给人家脸子看啊,年还没有过完,都喜庆点的。” 赵二爷也说:“打刚才进屋,就看你们不对劲,你们是因为啥事闹别扭,吵架了?” 赵媛儿还是闷闷地说:“谁和他吵架,你啥时候听见俺和他吵过架?” 赵二爷说:“还说没有,听你说话气鼓鼓的,你还敢说没有?” 赵媛儿不高兴地说:“他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哼!” “呵呵,你要说你是白眼狼俺还信,将来嫁人走了,你说小儿我可不信。”赵二爷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 “小儿、小儿的,那是别人家的又不是你的。俺谁也不嫁,就老在家里。”赵媛儿说完,放下手中的碗筷,回自己屋去了。 赵戚氏瞅瞅赵二爷:“他们是哪一出啊?一大清早她作啥啊?” 赵二爷说:“俺哪知道啊,让她去趟前屋叫小儿吃饭,回来就这样。八成啊,是小儿说什么让她不高兴的。唉!还是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啊!” 赵戚氏说:“他们留不留的,还不是你当家的说了算。你想留还不容易,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一句话,他们都得听。” 喝了几盅小酒,听了老伴的话,让赵二爷心里十分受用,心里美滋滋的。说:“那是当然,婚姻这个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咱呢,只有一个闺女,俺琢磨着找个上门女婿,也好续赵家香火。” 赵戚氏说道:“这不是有现成的嘛,俺看都老大不小的,你下个话,早点把事办了,咱俩也就省心喽。” 赵二爷故作矜持老成持重地说:“不急,不急,咱怎么地也要等等,等人家家里的大人来。算算按期也过了半年,咱再等半年,如果小儿他哥再不来,咱在秋后就把他们的事办了。将来他哥来,他也说不出啥,也别说咱不守合约。如果要是他们觉得不妥,俺也有话说,你们这么长时间不来,是出啥事了?还是不要你兄弟了?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娶妻生子的时候,俺当师傅不能不管,给他成家立业没有错吧?再说俺给他的家业,也没有亏待他。” 赵戚氏应承道:“当家的说得对,听你的,这事儿就这么办,只是不知道两个孩子都愿意不?” 赵二爷一听,不太高兴,又开始摆一家之主的派头。说道“啥?还问他们愿意不,婚姻大事还能由着他们?俺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赵戚氏说:“对呀对呀,那咱就定下来。咱的小姑奶奶生气没有吃饭,也不知道因为啥。” 赵二爷用筷子指指西屋,说:“你一会儿,过那屋去看看,把那槽子糕拿几块过去,顺便透问透问,看看她乐意不。” “行,行,俺马上就过去,你自己慢慢喝吧。”赵戚氏说着爬下炕,找个小方盘装几样炸果,几块槽子糕,迈动着两只小脚去了西屋。 赵二爷这个季节也没啥活,前面铺子有杨宗看着,他就慢条斯理地喝着。品着刚才自己做的决定,越想越美,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吱儿”又来一盅。 赵媛儿回到自己屋,摸出针线笸箩又放下了。因为有老规矩,正月里不能动针线,不能做女红。于是,她找了一些襻带子,打蒜瓣疙瘩。过几天天气暖和了,该换夹衣夹袄、单衣单裤。给爹和小子做衣服的时候,得用好多纽子,闲着没事先打出来,说是打疙瘩实际是编。想着自己的心事,手里干的活也不顺利,做出的活自己也不满意,编了拆拆了编的。赵戚氏端着茶水和吃食,推门进来。说:“妮儿,喝一口茶吧,娘给你拿来点心,你吃一口。” 赵媛儿回答说:“娘,俺吃饱了,你上炕坐,有啥活俺去。” “没啥活,早上那些张嘴兽都喂饱了。你爹还没有喝完呢,俺过来咱娘俩说说话。”说着,赵戚氏脱鞋上炕。盘腿坐炕上,也随手摸起一条布带,跟闺女一起打疙瘩。 赵媛儿问:“娘你是不是有啥事要说啊?” 赵戚氏说:“说事呢也是事,说不是事吧,咱们娘俩这事儿也说得不算。刚才和你爹聊半天,你早上是不是和小儿生气了?” 赵媛儿生气地说:“嗯,他是个小白眼狼,你和俺爹都白疼他。” 赵戚氏反对她说:“你咋瞎说呢,小儿这孩子不是挺好吗?挺知疼知热的啊,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哼,才不是呢。早上还说呢,盼他哥哥来接他呢。早晚都要走的人,不是白眼狼是啥?他一走,几百、几千里的,以后能不能再见都不一定,咋能再孝敬你们当师傅师娘的。”说着说着,赵媛儿神情黯淡,眼睛有些湿润了。 赵戚氏劝她说:“你呀,也别这样想。小儿从小没有爹妈,是哥哥嫂子拉扯大的,他也没有其他亲人。来咱们家好几年了,能不想他哥哥嘛,如果真的不想,那才真是没有良心的人。现在都过去半年了,他如果真想走,他早就走了。他哥哥没有来,他也没有想去找呀。” 赵媛儿问:“那他哥哥来了呢?要带走咋办?” 赵戚氏说:“你问的,也是俺要和你说的。刚才你爹也说了,咱们家和小儿他哥有话儿,要真带走小儿,咱们也没有啥说的。但他哥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有过徒满以后,再在咱家干三年,咱家给开工钱的商定。” 赵媛儿漫不经心地说:“那就留下再干三年吧,跟他哥哥说,要多少工钱就让俺爹给多少呗。” 赵戚氏抬头瞄了一眼闺女,意味深长地说:“妮儿啊,你是不是舍不得小子走啊?” 赵媛儿脸一红,到现在,一早上红好几次了。说:“他走不走俺才不管呢,俺就寻思有他,能帮爹娘多干点活。俺没有兄弟,又不能分担爹干的活,就想让爹享点福。” 赵戚氏叹口气,话里有话地说:“唉,就是呗,俺和你爹这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你现在也该找婆家啦。将来俺们俩干不动咋办呢?都怪我啊,没有留下个男丁,俺对不起赵家的祖宗啊!” 赵媛儿说:“娘,俺不嫁人,俺给你二老养老送终。” 赵戚氏说道:“傻妮子,咋会有闺女不嫁人的呢?你要不出嫁,俺和你爹的脊梁骨还不让人戳烂了。” 赵媛儿坚定地说:“谁爱说就让她们说去,俺就不嫁!” 赵戚氏试探地问:“其实呢……不嫁也行,咱家可以招一个女婿进家门,你看行不?” “娘……那也不是俺当闺女说了算的事,你和爹定呗。”说着,赵媛儿头低得更低了……。 赵戚氏看其光景,更进一步地问:“俺和你爹都挺喜欢小儿的,在咱家这些年,老实巴交的知根知底。招他做你女婿,你看行不?” 赵媛儿脸红得已经到脖子根了,而且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你们看好就行呗,问俺干啥啊……” 赵戚氏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地乐出声来,然后,娘俩接着叽叽咕咕地说起体己话…… 今天赵二爷的心情挺好,大正月的没啥事,他也不看小牌不打天九,所以就多喝点,拿起酒壶正要再倒一盅。杨宗推门进来了,轻声地说:“师傅,师娘呢?前屋来了一伙当兵的,要喝酒。” 赵二爷一听当兵的,手一哆嗦,手中的一盅酒撒了一大半。他光听来一伙当兵的,没有听清楚要干什么,就吓得三魂出窍,差点又尿了。惊恐地问道:“当兵的要干什么?” 杨宗说:“他们要好酒喝,我给拿的三年陈酿,五年的不多了,我没有舍得拿。他们自己带的小菜,有两样需要热热,我找师娘给他们做菜。” 听说是来喝酒的,赵二爷的心才放下,长出一口气。酒也不喝了,告诉赵戚氏在西屋,说完,躺在炕里养养心神,刚才着实又吓得不轻。杨宗转身出去,找师娘安排下酒菜,照顾客人去了。 不怪赵二爷心惊,大正月的,咋会有人来喝酒呢?通常情况下,是不太正常。 赵家是在院里作坊酿酒,前面临街的房子卖酒。酒呢,不论客人买多少都卖,有成大坛子几十上百斤卖的,也有零散卖的。还有一些人,买完酒在铺子里喝。在铺子里喝酒的人,一般是军营的、跑船的、放排的、或者是江上行走的老客。当然,也有屯里闲着来凑趣的。赵家没有准备下酒的大菜,也不开厨,一般都是自带熟食、干果、鲜果下酒。实在没有带菜的,赵家也会给端盘花生米、拌个小菜,或者大葱蘸酱,拍个黄瓜一类的,反正是越简单越好。今天来喝酒的这伙军士,让人感觉挺蹊跷,不仅日子不寻常,来的时间也够早,还没有到中午呢,就开始喝酒。如果说晚上没有睡吧,应该更早一点来,如果是刚起床吧,又不应该是这个时辰。杨宗给打好酒,温在温水盆里,然后找出盘子盛下酒菜,摆上杯盘碗筷。赵戚氏给热好菜,杨宗伺候来人喝酒。今天军士们与以往也不一样,吃喝得挺斯文。不吵不闹不嚷,也不猜拳行令,若无其事地聊天喝酒,几斤酒喝完,照价付款不争不讲,一个大子也不少,给完钱就走人了,这么好的军士还真不多见。 日子一如往常,平平淡淡地过着,自打那日赵戚氏和闺女说完私房话以后。赵媛儿在爹娘面前,和杨宗的话儿就少了,做事也谨慎而忸怩起来。可有事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往铺子里跑,总是去找杨宗说话聊天。赵二爷老两口子都是过来人,闺女的心思哪能不懂?也就顺着闺女的意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只是盼着杨家能够早点来人,双方早些讲明把事办了。一个姑爷半个儿,本来就非常稀罕这个小小子。如今有了招婿的念头,更是越看越爱,或许是爱屋及乌吧,简直当成自己的亲儿了。 过完清明节,马上准备种地。赵二爷带着杨宗,把地里收拾收拾,杂草、秸秆拢一起,烧一烧。吃中午饭的时候,杨二爷又喝点酒,让杨宗也喝点,杨宗说下午整地,有活不喝酒。家里烧酒的,喝酒管够,赵二爷平时总是让杨宗喝,说你干这个营生,要能喝会喝擅长喝,不然咋能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好不好?你一直做到不用品酒,光凭闻闻味,就知道酒的品级,那才算真正的酿酒师傅。赵戚氏经常拦着二人,不让杨宗喝,说孩子年龄小,长身板呢,别喝伤身体。杨宗也没有酒瘾,只是偶尔晚上做完活,陪师父喝个一两、二两酒。 今天,赵二爷的话又多了起来。这是他的习惯,人平时老实巴交的,在外面不敢多说话,怕惹事端。在家呢,有人陪着干活就打开话匣子,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絮絮叨叨的。如果没有人跟着干,他也会自言自语,不是骂天就是怼地。这不,边干活边给杨宗唠叨。先是讲起赵家祖上原来的富贵,后又讲起自己年青时候打腰提气的事儿,半斤的酒碗一连喝了十来个。杨宗也了解师傅的秉性,并不反驳。最后说起如何过五关斩六将,闯东北买房子置地开烧锅的事。其实他的故事,已经和杨宗说过不止三遍五遍,到近几年的事,杨宗都来了。说着说着,就说到家业传续。说到这里,赵二爷还有些伤感。他停下手中的活,对杨宗说:“你哥也不来,原来说好的事儿,他也该来了?好多的事,得和他商议商议。” 杨宗问:“师傅,咱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啥事要商议啊?” 赵二爷说:“小儿啊,你现在可以出徒啦。俺得和你哥哥定一下你的去留,总该定个章程吧。” 杨宗说:“师傅,我手艺还没有学精,还没有报答你和师娘呢。我在你这里多干几年,我哥现在来不来都没有关系,我先不去找他们。” 赵二爷关心地说:“唉,傻孩子啊,不是那个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该娶上一房媳妇,过自己的小日子。” “师傅,你别赶我走,我一个穷小子,一个大子都没有,拿啥娶媳妇?我就在你身边,伺候你老人家。”杨宗真诚地回答。 “你这个臭小子,就是嘴好,说的话跟抹了蜂蜜一样。徒弟跟儿子一样,俺能看你打光棍?你娶媳妇师傅给你拿钱。”赵二爷试探着说。 杨宗说:“这可不行,我一个大小伙子,吃师傅的穿师傅的,不能拿师傅的养老钱娶媳妇啊。” 赵二爷打断他的话,说:“俺看你的事儿吧,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要孝顺呢?师傅留不留养老钱,也没有啥用。师傅只有你师姐一个闺女,她要出阁啊,师傅这点地这点产业,也够你师娘俺们俩拿不动腿的时候嚼咕的。” 杨宗说:“师傅,您放心吧。我不管娶不娶媳妇,我都伺候你和师娘,我能挣到一口吃的,必定会先给师傅师娘。” 赵二爷感慨地说:“有你这话啊,你师娘和俺也就没白疼你一场啊,收你这个徒弟,是俺上辈子积德喽。”接着说:“小儿你说,师傅现在就给你说上一房媳妇咋样?” 杨宗说:“师傅,我还小吧,不着急。师姐还没有出嫁呢,哪能先给我办事?” 赵二爷说:“不小,不小了,俺像你这么大都成家立业了,俺和你师娘就是你这个年纪结婚的。再说了,你师娘和俺都盼着抱徒孙呢?” 杨宗迟疑地说:“那……那这事师傅师娘做主吧……” “嗯,好,你要同意就好,明天俺就让你师娘去找三姑六婆,看看谁家有相当的姑娘。”说完,赵二爷咪起眼睛瞅瞅杨宗。 杨宗说:“师傅,回家和师娘商量商量呗,等媛儿姐订聘以后,再说我的事儿,行不?” 赵二爷长叹一声:“唉,难啊,俺和你师娘就担心你师姐啊,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如果嫁出去,人家要不好,她受苦受罪,让俺们放心不下啊!” 杨宗到底年纪小,一直也没有领会师傅的意思,他还跟着说:“师傅,媛儿姐和我说,她不想嫁人,要伺候你一辈子,你说那能行吗?” 赵二爷说:“哦,那也可以,如果她真地不想出阁,能招婿上门,倒是也挺好。可俺家也不是富贵之家,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来嘛!” 杨宗傻傻地说:“咱家多好啊,有吃有喝的,师傅师娘还仁义,谁能来咱家,那他可是烧高香了。” 赵二爷看杨宗不懂男女之道,干脆直说吧:“小儿啊,看来你挺喜欢咱这个家。前儿个啊,你师娘和俺说,你师姐和你挺投缘的,有意思想把你师姐说给你,你看这个事中不?” 幸福来的有些突然,杨宗一时脑袋转不过来弯。尴尬地说:“啥?你说……我……?这……这……师傅,能行吗?” 赵二爷说:“行啊,咋不行呢?你们简直是亲上加亲啊!你不同意?” 杨宗喏喏地说:“没……没……没不同意,我怕媛儿姐不高兴。” “你同意就行,婚姻大事都是老人做主,哪里由得了她……”赵二爷心中一阵暗喜。 杨宗忐忑不安地说:“那、那我也听师傅的……” 赵二爷实在憋不住了,敞怀大笑:“好,好,那就这么定了,走,家去。” “师傅!活还没有干完呢?”杨宗不解地问。 赵二爷心里高兴,想早点回家喝酒去:“不干了,反正这活不着急。” 杨宗说:“天还早,师傅你先回去吧,我再干一会儿。” “好好”赵二爷连耙子都没拿,背着手回家了。 不一会儿,赵家的院子里,便听见赵二爷喊赵戚氏,赶紧炖肉烧菜,喊闺女烫酒…… 杨家烧锅三 三 一场小细雨,滋润着黑土地。松花江随着细雨绵绵的催化,已经解冻,初春的江水清澈而舒缓,带着放排人的号子流向远方。空气里飘散着春天的气息,各种鸟儿叽叽咕咕、咯咯呱呱地展示自己地歌喉。几只早醒的昆虫,也跟着嘤嘤嗡嗡地转上几圈。几个月来,一直猫冬的庄稼人已经按捺不住,早早地收拾好农具,只等着开犁这一天。东北这嘎达年景好,天灾少、土地肥沃,撒把种子下去,秋天能收回一筐粮食。喜欢种地的,大多数是关里家来的种地把式,一瞧见如此肥沃的土地就格外亲,腿上迈不动步,恨不得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耕田。人家在旗的1没有这个感觉,更在乎的是哪座山上野猪多,什么地方有狍子,哪里的鹿好打猎。种地的看节气,只要等节气一到,也不用谁提醒、催促,都纷纷赶着牛马下地。河边、山坳、林间到处传来一声声,吆喝牛马的声音。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不是太阳落山看不见了,都不想回家。大多数人家,会把饭菜、牲口饲料都送到地里,中午直接在地里用饭。【注释】1在旗的:习惯用语;满族人。 赵家也是早早地下地,师徒二人一个赶着牲口扶着犁,一个跟在后面点种。起五更爬半夜,爷俩一天能种几亩地,算算有十天八天时间也能种完。家里酒铺子交由赵戚氏看管,赵媛儿给全家人做饭,这样安排,家里家外的都能拉得开套,两不耽误。自从年后,赵家夫妇问完两个小年轻的以后,孩子们的婚姻,他们在心中也有谱了。打那时候起,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赵二爷都会问问杨宗,目的是练练他掌管家事的路数。比如今年种地,啥时候种,种什么,种多少,能得多少粮食,然后粮食怎么用,是吃是卖是烧酒,什么价格高,什么产的多。还有什么庄稼喜欢什么样的地,自己家的地哪一块种什么,都要有个算计。还真别说,杨宗说出的小算计,还真地挺合赵二爷的心思。并且还提议如果谁家卖地,再买一些,多种点高粱,酒坊多烧一些酒,把酒卖到城里的馆子去。说得赵二爷心里都乐开了花,有这样一位会持家的乘龙快婿,可是自己后半辈子的依靠,说不定将来赵家可就发家了。今天太阳没落山儿的时候,爷俩早早地收工,因为这块地种完了,下一块该换种子。所以,提前收工回家。爷俩儿一进院,从院里出来一个人,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女人。她年纪能有三十七八岁,看她拧扯1地样子,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码不是普通庄稼院的妇人。赵戚氏跟在后面送客,师徒二人刚好到了大门口。杨宗和师娘打个招呼,自己去拴牲口了。赵二爷与二人走个碰面,还没有等赵二爷说话,这个女人就先开口,自来熟地说道:“呦,这个是掌柜的吧,你看看咋就是这么巧,我马上要家走,还能碰见您老,真是太巧了。一看掌柜的就有福相啊,将来肯定会大富大贵,嘻嘻,到时候可得好好地谢谢我啊。”【注释】1拧扯:方言;作态。 赵二爷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蒙。心里想:俺过好日子,凭什么要谢你?俺认识你是谁啊?但还是接话茬说:“托您的福,不敢、不敢,您慢走、慢走!” 那个女人也不想停留:“哈,不用送了啊。你们老公母俩好好商量商量,过几天我来听喜信儿啊。走啦,嘿嘿嘿……” 见人走远,赵二爷看着面无表情的赵戚氏。问:“这个人是谁啊?” 赵戚氏说:“先别问了,(回)家去说。”赵戚氏说完,自己进屋去做饭。 赵二爷也没在意,毕竟都是娘们儿之间的事。赵二爷回身关好院门,又和杨宗喂骡子,整理一下马圈,又铡几捆草。拾捯拾捯院子也要黑天了,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叫上杨宗回屋吃饭。屋里的娘俩早已摆好饭菜,打好洗脸水。爷俩简单地洗一把,上桌吃饭。饭食挺简单的,小米面大煎饼,高粱米水饭,一盘咸菜,炒几个鸡蛋,一把发芽葱。杨宗不太习惯吃煎饼,这玩意儿费牙口,嚼着太费劲,赵媛儿给他熥了两个苞米面大饼子。 大家各自端起碗,吃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干活的爷俩也是饿了,大口地吃,赵二爷还喝几口酒解解乏。但那娘俩吃饭的神情不太自然,饭也没咋吃。饭吃到一半,赵二爷感觉有点不对劲,想起来刚才走的那个女人了。于是,便放下筷子。问:“今天家里有事儿?” 赵媛儿低头没有回答,一直默不作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手里的煎饼。赵戚氏干脆也不吃了,心事重重地说:“是有事,那会儿,你也看见来的那个人。她是钱家营子的,出马的大仙儿,还走街入户当媒婆。听说她私下也做牙婆,干些跳大神、保媒拉纤、买卖人口一些事。别人都叫她胡六仙姑,她是史六家的,不姓胡。她跳大神搬的是狐家仙,也就叫她狐仙姑,她掌柜的行六,也就叫成狐六仙姑了,别人都以为她姓胡呢。” 赵二爷一点不在乎她是谁,也不信什么狐黄灰白柳的1,关里家没有这个讲究,也没有这么一说。最关键跟她没有来往,进我们后院干什么?问:“你就说她来咱们家干什么?”【注释】1狐黄灰白柳:萨满教中的大仙,狐;狐狸。黄:黄鼠狼。灰;老鼠。白;刺猬。柳;蛇。 赵戚氏小心翼翼地说:“她,她是来要咱们妮儿的生辰八字。” “俺们又没有请她保媒,给她八字干啥?”赵二爷不太高兴,不想与胡六仙姑扯上关系。 赵戚氏说:“她说,有一个官爷家的公子,看中咱们家妮儿,想托她来说亲。” 杨宗正吃着饭,突然一惊。他没有想到,师父师娘说的竟然是给赵媛儿保媒,惊愕地咬着一口大饼子,抬头看看赵媛儿。赵媛儿并没有瞧他,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低着头慢慢地咬着那半张煎饼。赵二爷放下酒盅,没有好气地说:“官爷?俺们一个种地的老百姓,门不当户不对的,合哪门子亲,你咋说的啊?” 赵戚氏唯唯诺诺地说:“俺……俺说妮儿小……现在不找……人家。” “噢,也行。”她的回答让赵二爷还算满意,也没有再问什么。 但赵戚氏接着说:“胡六仙姑说,让咱家先别说不找,让俺和你商量商量。先把妮儿的八字拿去,合一下八字,过两天她还得来。” 杨宗听到这里,饭也吃不下去,和师傅师娘道一声吃饱了,提前下桌去前屋,收拾屋子去。 赵二爷对赵戚氏说:“不行,妮儿不外找,咱不图希当官的。老老实实地过咱小日子挺好,不用搭理她这种人。”想了想,接着又说:“你这样,下次她再来,你就说孩子的事你做不了主,让我来回绝她。” 杨宗来到院里,规整一下酒铺子,又给牲口添一筐草,拌了一些料。春天牛马耕地活太累,草料得跟上去。在喂牲口的事上,赵二爷舍得加料,泡好的豆饼、玉米粕子、酒糟不断溜儿。把几头牲口喂得膘肥体壮,毛管锃亮。刚刚吃过饭,回屋睡觉还早,杨宗直接坐在马棚前的石头上,就着微弱的豆油灯光,打着绳套。想着刚才师娘与师傅的对话,有些忧心忡忡。马棚里散着一股淡淡的骚气,混合着干草的味道。庄稼院里长大的孩子,早已习惯这种味道,并不感觉有多难闻,反而有些舒服的感觉。几个吃草的,嘴在槽子里呼哧呼哧地挑着料吃,可能是草棍刺痛了鼻孔,不时地打着响鼻儿,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有时还挪动挪动腿,踏着棚圈的石板咯哒咯哒地响。几头驴骡已经养好几年了,和杨宗也十分熟悉。虽然他年龄不大,但也是大半个庄稼人,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对牲口的喜爱,坐在它们身旁,能感觉到一种亲近,心里会有一种踏实感。 赵媛儿提着一木桶淘米水,趔趔趄趄地走出来,淘米水是饮牲口的。杨宗赶紧起身迎上去,接过来转身提到马圈。赵媛儿也跟在后面,杨宗带有责怪地说: “媛儿姐,这么重的桶。你叫我一声,我就去拎了,下次你不可以再这么干。”说着,将淘米水饮牲口。 赵媛儿站在门口,所问非所答地小声说:“爹说了,不会把俺嫁出去的,俺哪里都不去,老死在咱家。” 杨宗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嗯”了一声。 赵媛儿接过木桶,对杨宗说:“你干一天活,也怪乏的,别坐那石头上,凉,回屋歇着吧。”然后转身回上屋去了。 没几日功夫,地全部种完。苗还没出来,即不要铲也不用趟。田间有一段空挡时间没农活,师徒二人便去种菜园。关外农家的菜园都很大,里面种一些果树,空地种蔬菜。种的数量都挺大,因为不仅仅是夏天吃,还要晒一部分干菜,冬天的时候换换口味,总不能天天只吃萝卜白菜土豆酸菜四大样啊。春天种菜是挺惬意的活,气温不冷不热,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果树开花,花香四溢,早落地的花瓣像一片片雪花。花香引来蜜蜂和一些昆虫,围着花朵嗡嗡地飞来飞去。杨宗干起活来,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专挑重活累活干。起垄刨坑挖沟都他干,点种撒粪的活交给师傅。赵二爷手里干着活,嘴上也没有闲着,教杨宗什么菜种多深、下多少种,什么菜种什么样的地,什么菜喜肥还是喜水……其实杨宗大多是会的,但他了解师傅,干活的时候喜欢说话。如果没有人陪着他干活,他该骂人了。所以,他闷头干活,如果非必要,是不用回答的。 快要偏晌的时候,赵戚氏小脚一扭一扭地来到菜园。离师徒有十几丈远,叫赵二爷回去,说有客人来了。赵二爷吩咐杨宗先培垄,然后踩实别跑墒,自己放下家伙和赵戚氏回屋。杨宗自己默默地干着活,也没有琢磨师傅师娘要干什么。回家的路上,赵戚氏告诉赵二爷,胡六仙姑又来了,还是那档子事,让赵二爷心里先有个谱。赵二爷一听,他心里就不太舒坦,这类人属狗皮膏药的,太粘人了,想甩都甩不掉。原本不应该搭理她,但人来了,死逼无奈硬着头皮也得应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三姑六婆都没有好东西。 进了屋,还是那个胡六仙姑,两腿盘在太师椅上,嘴里含着一个小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蛤蟆头烟。一见赵二爷夫妇进屋,立即下来,给行了一个举手礼,道一声吉祥。然后分宾主落座,赵戚氏吩咐赵媛儿烧水沏茶,自己陪坐在炕沿,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赵二爷先是说些客套话,胡六仙姑一直在七扯八扯的,说些闲话,然后逐渐地步入正题。 胡六仙姑开言道:“赵老爷你富贵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妇人今天受人所托前来讨扰,给你送财神啦,这可是天下一桩大好事啊。老天爷保佑,给贵府降下如此大的荣华富贵,真是烧三柱高香也难求啊!” “哎呦呦,仙姑言重了,言重了,托你的福。俺只有薄田几亩,能吃饱穿暖就已经知足了,哪里奢想富贵呀?”赵二爷回话说。 “我的赵老爷哟,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啊。人有富贵命,刨一块土拉咔1都能变成银子,踢一脚石头块子都是金元宝哟。你可是要时来运转,我从大么街2一看你的府宅,那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屯着金躺着银呢!”胡六仙姑呱啦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注释】1土拉咔:方言;土块。2大么街:方言,街读音gai该;大街。 赵二爷也插不上嘴,趁她吧嗒一口烟的工夫。赵二爷赶紧问:“仙姑你今天咋有工夫到小院走走,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胡六仙姑“吧唧”吐了一口吐沫,又抽了一口烟。说:“这不是嘛,小妇人有成人之美的热心肠。咱东西二屯,十里八乡的呀,有姻缘的才子佳人,有愿意结成连理的,小妇人就给撮合撮合,为喜结良缘牵线搭桥。最近呢,有当大官的托我为媒,想与赵老爷轧个亲1。受人所托不敢怠慢,我就厚着脸皮,都没顾上梳头洗脸,忙三火四地干来了。”【注释】1噶亲:方言;联姻。 “让仙姑受累了不是,跑大老远的路,俺家里也没有好茶待客,你凑合喝点润润喉。让仙姑费心了,俺家只是一个种地的,小门小户咋敢攀高枝啊,别说官家老爷家了,即使是大户人家,俺们也不敢想呀,你可是折煞俺了,不行、不行,你这次当白跑一趟吧。一会儿,给你带上一坛自家的酒,回去给你解解乏。”赵二爷干脆婉言回绝。 “哟哟,我说赵老爷啊。老话说得好,一家女百家求,什么人家都得娶媳妇嫁闺女。只要八字相合,月老穿线,连皇帝老爷也可以娶寻常百姓家女子。人家是在旗的,正宗的镶黄旗,在吉林将军跟前当大官。连他家小官爷,都是水军大营的正军校官职呢,这样的人家,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做梦都梦不到啊!人家也看不上我家的闺女,若是能瞧得上,我们还求之不得呢。可你老还说不嫁,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啊。我给你老说说,他家的小官爷吧。”胡六仙姑讲得嘴冒白沫。 “仙姑啊,看你还是不用说了吧。俺闺女是腊月生的,就是赖一岁也还小,不着急嫁人。俺们两个老的只有一个孩子,不想早早嫁人,让她在家多陪俺们二年。”赵二爷也记不清闺女的生日,胡乱编个瞎话,哄胡六仙姑快点滚蛋。 胡六仙姑继续劝道:“小,哎呦呦,不小了。都十七大八的年龄了,十四岁出嫁都很正常,十二、三岁嫁人我也给办过。到了十八还有几家求的?快成老姑娘啦。我这些年,给牵线搭桥的也有几百对,有几个这么大年纪的?我啥样没有见过,就说我像她这么大吧,孩子都满地跑了。” “让你费心了,俺们家一直没有想嫁闺女,所以,也没有准备嫁妆。等俺们准备齐,想嫁闺女的时候,俺们再去仙姑府上,那个时候再让你费神,给俺们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刚才仙姑提的官老爷,俺们高攀不起,还请仙姑收回成命。”赵二爷说完,转过头对赵戚氏说:“还不快点去,找上一坛好酒给仙姑带上,看看小鸡下蛋没有,再给仙姑拿一些下酒。” 胡六仙姑听完,脸呱嗒一下就撂下来,不再是刚才满脸堆笑的样子。不悦地说:“我说赵老爷,你这是赶我走呗?天下无媒不成婚,自古的老理儿,我又没有吃你家一口饭,水也没有喝你家一口。我为的是你两家好,如果不是富军爷找我,我活多着呢,谁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巴巴地大老远跑你家来,受你不待见。”胡六仙姑能不急嘛,如果赵家不答应,那主家许诺的十两银子就泡汤了。要知道,小门小户地保成一门婚,也顶多给个几百大子的茶钱,做成富家一个,等于她干半年的。 赵二爷也不想得罪小人,连忙解释说:“仙姑你别生气,俺不是那个意思啊。你能来都是俺们的荣幸,哪敢有送客的道理呢?只是想和你说,俺家现在不想嫁闺女,让你白跑一趟,心里过意不去嘛。带点自家产的酒,给你赔不是了。” “我这么和你说吧,人家富爷见过你家小姐,就想娶你家小姐做偏房。主家老爷是吉林将军身边的大官,姓富,小军爷在水师大营做官。做官在外想收一个偏房,赶巧见过你家小姐,一眼便相中了。前几日找到我,许诺给你家彩礼一百两银子。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这样的好事儿,你上哪里去找啊!有几个能出得起如此大的彩礼?”其实胡六仙姑也不懂什么官职,只是认为当官的就惹不起,看着都很了不起。 赵戚氏一听是偏房,也是真着急了,没等赵二爷答话,急忙地说:“仙姑啊,当官的家,俺们真地高攀不起,俺闺女不能嫁,俺去给您拿酒,你还是回府吧。”她直接送客了,说罢,起身去取酒。 胡六仙姑听赵戚氏赶她走,更生气了,站起身说:“我咋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家,不知好赖呢?富贵人家你们不找,还想找啥样的?找要饭花子?拿什么酒拿酒,我咋那么没有深沉1,贪图你那一坛子酒吗?走了,家走!”嘴里说着,脚却没有挪动。【注释】1深沉:方言;涵养。 赵二爷赶紧赔不是,连连说:“仙姑你可别这么说,你啥好东西没有见过。俺家那点破东西,哪能让你瞧得上眼啊,只是家里再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让你白跑一趟,心里过意不去,给你赔不是了。” 胡六仙姑还是不死心,最后又问:“我说赵老爷,你还是好好呐么呐么1这个事吧,我可是给你带来的大好事儿,过两天我再来,等你一个准信。”【注释】1呐么:方言;琢磨,思考。 赵二爷点头哈腰地说:“不劳仙姑大驾了,你也不用再跑一趟,俺家闺女真地不找人家。” “你别把话说的那么绝,你们老公母俩再合计合计,哈,再合计合计,我先不给那头回死信,家走。”胡六仙姑嘴里说着,腿却不往前挪动。 “那仙姑你慢走,妮儿他娘你送送!”赵二爷嘴上说你慢走,心里合计你快走吧。你们这些人不招人搭理,太粘人,惹上就甩不掉。没完没了地上门叨叨,多招人烦,现在就盼望杨小他哥哥早点来,把婚事儿办完,能静一份心。 自从正月开始,酒铺子里经常来一些军士,三五成群。一般是热上几斤酒,自带一些下酒的吃食,或者让赵戚氏给掂对几个家常菜。这些日子来,大多数的军士和以往不一样,不再骂骂咧咧,不再呼三喊四的,更不撒酒疯不耍埋汰少给酒钱。他们让赵二爷十分不解,耍横欺负人的,咋说变就变了呢? 太阳落山了,师徒二人收工回家,铺子里有一伙人在喝酒,赵戚氏里里外外地照应着。赵二爷心里想,不用说,一定又是那些军士。平常百姓现在都忙着伺候地呢,哪有工夫在铺子里喝酒,扯闲片儿。即使是想喝酒了,也都是打几斤回家喝。四平八稳地在铺子喝酒,除了军士们,就是跑排或是船厂的工匠。进院放下锄头,赵二爷打扫打扫院子。杨宗给屋里做饭的赵媛儿,担了一担子水,开始喂牲口,打水饮驴。在赵媛儿给准备好的铜盆里,洗了洗脸。回屋换一件干净的褂子,转身来到铺子里。见过师娘,请师娘后房歇息吃饭,他来伺候酒客。按理说酒铺是卖酒的地方,和饭馆不一样,酒打给你客人,就不用管了。提供桌椅板凳杯盘碗筷,只是为了客人方便,所以不用像馆子那样伺候。平时客人们都是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打完酒,坐铺子里喝两口。认识不认识的聊聊天,讲讲古,天南地北的讲一些奇谈怪论。赵家的酒铺子,也就成为闲人聚集的场地。如果没有活,杨宗也挺喜欢在铺子呆着,一是打理生意,二是听这些人讲一些故事,听客人们闲谈觉得挺有趣。特别是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讲一些各地风土人情,各处的新鲜事儿。让他能够知晓,他所不知道的外界事物。 “小二,跑堂的,再打一斤酒,少兑点水。”喝酒的几个人中,有人喊了一声。杨宗赶紧答应,打两壶酒送过去。其中一个人接过去说:“今天你家的酒掺了多少水啊?跟他妈马尿一样呢。” 杨宗赶紧小心回答:“大爷,我没有掺水,真地没有。小店哪敢那么做呢,如果你嫌味道不够,小的给你换点劲大的。” 那个人骂骂咧咧地说:“少扯王八犊子,恁们这些驴操的,啥事儿干不出来,去去去,别戳这嘎达,膈应吧啦的1。”【注释】1膈应吧啦:方言;讨厌,烦人。 “那你老有事再喊我”杨宗小心地赔着不是说。又退回柜台里,回到自己的位置。杨宗感觉今天这一伙人不太对劲,和以往不同。今天这些人不是稳当客1,吵吵嚷嚷的,不是以往的气氛。至于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可能是过去的都太消停,太安静了。现在只能盼着他们早点喝完,他也好早点回后屋吃饭休息,毕竟干一天活了。虽然说年轻歇一会儿就解乏,但也不愿意陪这些恋酒桌,舞马长枪2、喳喳乎乎3的一群人。【注释】1稳当客:方言;客,qie且,消停的客人。读音2舞马长枪:方言;形容肢体动作,手舞足蹈。3喳喳乎乎:方言;吵吵闹闹。 在他一错神的功夫,忽听那面“扑通”一声,接着便是稀里哗啦碗筷掉落的声音,只见一个人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杨宗心里想,恐怕是喝多啦,还说我们的酒没有劲呢,你是喝得少。心里想着,随手拿起一只碗,倒了一碗凉白开端过去,那面的人也已经有人起身去照顾倒地的。其中,有人说:“老茄包子,喝这么点逼酒咋还多了呢?别耍磨磨丢1玩埋汰,麻溜起来喝。”【注释】1耍磨磨丢:方言;耍泼,无故与人纠缠不休。 “操,起来、起来,谁也别耍赖,谁耍熊1谁是养汉老婆生的。”说着,有人去扯倒地的人。拽两下老茄包子,他也没有动,并且还抽搐起来,牙咬得嘎吱吱地响。拉扯的人说:“我操,你是咋的了?哥几个,坏了,老茄包子不行啦。”【注释】1耍熊:方言,耍赖、服软。 另外几个人,都放下酒杯,赶紧围拢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喊的喊、叫的叫。还有一个拿筷子,往老茄包子嘴里塞,怕咬着舌头。杨宗一看有点蒙,他一个小孩子,啥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直接像卖不了的秫杆——戳那里了,直楞楞的看着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些人呼嚎喊叫地折腾一阵子,其中一个人说:“人不行啦,得赶紧送街1里,快点找先生,套车,快套车。”【注释】1街:读音gai该。 杨宗听说套车送人进城,才缓过神儿来,起身往后屋跑,想叫师傅给套车。还没有到门口,就听一声炸雷样地怒喝:“站住,想跑?六指儿,去把他给我逮住。” 杨宗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马上那个叫六指儿的和另一个人上来二话不说,一人薅头发一人掐胳膊,把杨宗按在一张空桌子上,杨宗这个时候吓得魂都没了。是哪趟线1的都不知道,不敢呼叫也不敢动,只能乖乖地将上半身趴在桌子上,下面撅着腚。【注释】1线:原为土匪黑话,后流入民间用语;路、道。这里指原因。 又听那个人说:“去人把老掌柜的叫来,把他家的车套上,拉老茄包子进城。”接着又说:“他家一定是黑店,是小瘪犊子给恁们下的药,老茄包子够呛了,要别古儿1,看好小犊子,别让他跑了。”【注释】1别古儿:方言;死。 时间不大,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地吆喝牲口在套车。不用问,拽过来的肯定是大青骡子,刚刚干完一天活,草料还没有好好吃完。不情愿离开槽子,但架不住这些人连抽带打。赵二爷慌慌张张地趿拉着鞋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喊他的人咋说的?后面跟着小脚老太太赵戚氏,可能是受到惊吓或心情焦急,两腿都不听使唤了。通常有外人来,连面都不露的赵媛儿,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扶着娘,径直奔铺子赶过来。自从大年初五,那次捡粪碰见那档子事,赵二爷就更怕见大营里的兵。一般有买酒的都是杨宗和赵戚氏来支应,他是能不出面就不出面。一看见军士,下面的就有点控制不住,保不齐会漏一裤裆。这不,一看见杨宗被按在桌子上,他马上一下子热乎乎地尿了,哆哆嗦嗦地说:“爷……爷……有话……好说,孩子……不懂事,得罪……各位大爷……这是咋的了……” 一个说话有些结巴的人说:“好……好……说个屁,妈、妈、妈拉……巴……子的,你、你、你……”这家伙你了半天,也没有整出来,也不知道是着急说不出来,还是真地生气,上来就踢了赵二爷一脚。 刚才那个主事的发话了:“哎、哎,过分了啊,你嘎哈呢?磕巴,别动手啊,掌柜的你过来。” 赵二爷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头也不敢抬起来。 当头的坐在桌子上,脚踩着凳子。咳了咳说:“赵员外,咱们又见面了。哈!” 赵二爷听着耳熟,他的声音有点毛骨悚然,又哆嗦一下尿出一股。虽然害怕,但还是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不看还好,一看这个人,立刻吓得他一下子跪下来。那个人是富德业,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不是冤家路窄么。 富德业说:“磕巴,快给员外扶起来,看座!”然后对赵二爷说:“我说员外啊,咱俩有缘啊,上次那鸡巴事还没完呢,你今天又给我整新的一出。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少捧你的生意,来几次都没有见到你啊!” “大……大……人,你老有……啥吩咐……小,小的一定……照办,要钱……俺马上……就凑。”赵二爷哆哆嗦嗦地说。 “钱?爷我不缺那个,我家乃皇家贝勒爷,祖上留有家业,想必胡六婆子也和你说过。今天恁们开黑店,药翻了我的弟兄,如果死到你家,咱们可是新账旧账一块算。”他一提胡六仙姑,赵二爷总算心里透点亮,莫非胡六仙姑提亲的是这个人? 赵二爷哭丧着脸说:“大……大人啊,小的……不敢啊,哪敢……药坏……军爷啊……” 旁边一个人说:“你他妈的不敢,你家小二敢啊。人现在地上躺着呢,你还敢逼逼。” 外面有人喊:“车套好啦。”闲着的人七手八脚地抬人上车,揪着杨宗的那两个人,也把杨宗架上车。然后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起身就走。 富德业坐在马上,对赵二爷说:“赵员外,人我先带走,我的人若是有个好歹的,你也知道后果。记着啊,我还会来找你的,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了,呵呵。”又对军士们喊了一声:“走,进城!” 一队人马呼呼啦啦地出了屯,院门口只剩下傻楞楞的赵家三口。刚才发生的事,简直是梦里雾里。尤其是赵戚氏娘俩,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人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来的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 这时候,刚才在大街上看热闹的几个人,靠了过来,打听打听赵家发生什么事儿。老百姓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见那伙人走后,才敢过来。打听一下出啥事了?安慰安慰赵二爷。听着乡邻的问候,赵二爷才缓过点神,连忙让哭哭啼啼的母女二人回屋,然后和乡邻们客气几句,拱手送走众人,关上大门也反身回屋。 天黑了,赵家点着昏暗的小豆油灯,赵媛儿靠着炕沿哭泣着,赵戚氏也打着唉声。好好一个家,突然间遭受了天大的变故,简直是祸从天降。关键的是,三口人当时都不在铺子里,不知道祸因何起?杨宗究竟做了什么,惹出如此大祸。愁云笼罩,一家人哪还有心情吃晚饭啊。赵戚氏看着赵二爷:“当家的,你说咋回事儿啊?小儿咋惹着那些当兵的了?” 赵二爷打个唉声:“俺哪里知道啊,俺进屋就看见一个躺在地上的,至于咋倒地的俺也不清楚啊。但看样子,这些人是常来咱们家,对咱家早就下钩子了,这次啊,怕咱家是要遭大难呀。唉,俺可咋闹呢?” 赵戚氏不解地说:“嗯,好像是这伙人经常来,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来喝一顿,每次都挺好的,一文钱都不差,从来不闹不作的,今天是为啥呢?是小儿惹着他们了?” 赵二爷闷声说:“好啥啊,人家早就盯上咱们赵家,故意来咱们家,给咱们下套子。你还记得胡六仙姑吗?来给妮提亲的那位。” 赵戚氏问:“胡六仙姑提亲和他们有啥因由1啊?”【注释】1因由:方言;原因。 赵二爷说:“俺听那口风,托胡六仙姑提亲的人,应该就是他们中那个主事的。年后那次事儿也是他,他当时找过俺的晦气。不知道那会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不然那次带走的应该是俺,这次是小儿给俺搪灾啊!” “那个?照你这么说,咋地咱也躲不过去,回绝了胡六仙姑,就把他得罪了,小儿被带走,那还能有好吗?那个得病的可千万别死啊,如果死了还不让咱们偿命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行行好吧,救救俺们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说着,赵戚氏双手合十念起佛来,在地上转来转去,寻找香烛准备给菩萨上香。 赵二爷说:“咱孩子让人家抓去,保不齐得受多大的罪呢?也不知道给抓哪儿去。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人给咱们打听打听,可咋办呢?”愁得赵二爷是一筹莫展。 一直在抽泣的赵媛儿开腔道:“娘,胡六仙姑提亲的是那个人吗?” 赵戚氏忙活着找香,还没有回答。赵二爷接话说:“你娘没有和你说啊,胡六仙姑来家提过亲,说的是当兵的那个官。” 赵媛儿只知道提亲,但还真不知道干什么的。赵戚氏说:“俺寻思已经回绝了,咱也不想攀高枝儿,也就没有和妮儿说。”说着继续点香上供,磕头求佛。 赵二爷回答赵媛儿:“前几天,媒婆胡六仙姑来,说给你提亲,有一个官府家公子在水师大营,要娶你去做偏房。俺和你娘不想让你外嫁,想在家招小儿当个上门女婿。这样我和你娘老了有个依靠,也能续赵家香火,于是,给这门亲事给回绝了。没想到,人家今天找上门,咱们一个草民,能有啥法啊。” 直到现在,赵媛儿才知道事情具体缘由。赵戚氏也拜完佛,接话茬说:“掌柜的,咱看看花钱能不能把小子抽回来。” “是啊,爹,破财免灾,多拿些钱。不行把房子地押上,咱啥都不要了,把小子抽回来。然后咱家不在吉林生活了,去下江躲他远点还不行吗?”赵媛儿说。 赵二爷有些不知所措:“人家也没有说要钱的事,不知道得多少钱。再说俺辛苦大半辈子,总算有点家业,咋能说给别人,就给别人呢?” 赵媛儿坚持说:“钱是人挣的,有人将来就还会有家业,只要把小儿要回来,将来不愁挣不来那几亩地。” 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唉,你小孩子不懂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咱家可怎么过呦,咋摊上这么个事啊!” 赵媛儿说:“爹、娘,俺不管,你们必须把小儿赎回来。” 赵戚氏也跟着说:“掌柜的,赎回来吧,咱俩还要靠小儿养老呢。” 赵二爷也实在上火,吼道:“赎、赎,人家不来,俺去哪里赎?” 再说杨宗坐在大车上,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架着,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车上,几个骑马的军士跟在车前车后,想跑也跑不掉。现在他不再发懵了,前前后后捋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而倒地的那位,此时也迷迷糊糊地躺在车上。已经不抽了,闭着眼在那里眯着。那个结巴冲着倒地的人说:“老……老……茄、茄、茄、茄包子,起……起……来了,装个……嘚儿啊!”。 老茄包子眯着眼睛说:“刚才我又抽了?弄得我酒都没有喝好!” 富德业用马鞭轻轻地抽打一下老茄包子:“你妈的,等你犯羊杆疯,真他妈的不容易。平时说犯就犯,等用着你了,真他妈地费劲,造害我好几顿。” 另一个兵说:“爷,办成了就行呗,等你娶到美人儿,还差这点小钱?” “爷,酒没有喝好,咋整?”老茄包子问。 “恁们这帮小鳖犊子,走,去祥来顺,管够。”富德业高兴地说。 “哎,好嘞!”结巴赶紧打马快走。 六指儿问:“爷,小犊子咋整?” “咋整?带着呗,给我好好地伺候,他可是我的干小舅子!”富德业得意地说。 杨家烧锅四 四 赵家人晚饭谁都没有吃,一夜几乎都没有睡,早上早早起来。赵二爷还是先喂牲口,一边在院子里干着杂活,一边杂七杂八地骂着,不知道骂的是牲口还是人,抑或是骂当今的世道。赵戚氏烧火做饭,饭也非常简单,煮一锅小碴子粥,做的再好也没有人吃得下。谁还有心情品出好赖滋味儿啊,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赵媛儿给自己梳洗完毕,摆桌子拿碗筷,张罗着爹娘吃饭。坐上饭桌,看唉声叹气的爹娘不动筷,镇定地对他们说:“爹、娘,吃饭。别发愁,没事儿的,天塌不下来。” 赵二爷说:“小孩子家家的,懂啥呀。人都抓走了,还不是大事,那啥是大事。” 赵媛儿劝爹娘说:“爹,俺一夜想好了,从前到后都是有原因的。咱们愁也不顶用,想要害咱家,咱想躲都躲不过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就等着,是疖子肯定会得出头,他早晚得来找咱们,等他找咱们再说。光愁也不顶啥事儿。” “说是这样说,可谁知道是要钱还是要命啊!”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 赵媛儿说:“要钱好说,咱给,只要放人就行。要命俺去顶着,那个人如果死了,俺就说俺下的药,只要小儿能回来就行,将来他一定能养你们老。” 她此言一出,赵戚氏反而抹开眼泪:“妮儿呀,可拜(别0这么说啊,娘只有你一个孩儿啊,你要让人家带去,娘可咋活哟。” “娘!你就当俺嫁人,出门子啦。”赵媛儿告诉她娘。 一家人悲悲切切地吃了一顿饭。 日头升上三竿高,扭扭哒哒地进院一个人,光看来者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就知道是胡六仙姑。俗话说得好,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她一进屋,赵家人已经明白她是干什么来了,心里明镜似的。赵家老夫妻让座之后,赵二爷假装糊涂,佯装昨天的一群人,与胡六仙姑提亲的事不搭边。直接就说:“仙姑你今天来的真是不巧啊,家里有点琐事,您说的事,今天俺们先不合计了,将来再说吧。” 胡六仙姑嘴一撇:“呦呦,员外啊,你先别撵我走,我没准是你们家的恩人呐,说不定我来能给你带来好事呢。” 赵二爷闷闷不乐地说:“你来不就是提亲的事嘛,俺们家昨天遇点事,现在有烦事在身,哪还有心思嫁闺女哟。” 胡六仙姑故意吧嗒、吧嗒嘴:“你不想嫁闺娘,连口水也不给,烟也不递?” 赵二爷说:“哪里、哪里啊。你是请都请不到的客,俺们不是心里有事,忘记了。” 赵戚氏递过烟笸箩,说:“仙姑啊,你别生气别挑理,来,抽着抽着。” 胡六仙姑一边捏着烟袋锅子里的烟,一边说:“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家昨天那点事我都知道了。让我说,你们家的事呢?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既然让我赶上了,我这个人啊,心软。今天我呢,就给你们在中间说和说和,把你们家的事给你圆乎了。” 赵戚氏说:“哎呀,仙姑啊,你可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你帮帮俺们吧,俺一定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赵二爷也说:“仙姑,昨天那位爷是咋回事儿?俺也不知道。既然在俺们家病倒,俺也不能看着不管,俺给出钱看病。也可以出一笔钱给他,只要把俺家小子放回来就行,完事儿呢,俺也不会忘记您的功劳。” 胡六仙姑说:“哟,好说、好说,我也不是想要你们答谢我啥,我是热心肠的人,都是为你们两家好。其实呢,我跑来跑去的,也耽误我不少事。这家里啊,连鞋都做不上,看看,看看,我一身破衣烂衫的都没法出门。”然后话风一转:“现在说啊,你家的事,不是钱的事儿啊!” 然后故意卖个关子,吧嗒、吧嗒地抽嘴上的烟袋。赵二爷一看,也明白啥意思了,赶紧又撅着屁股,在柜里掏出一吊钱。由赵戚氏捧给胡六仙姑,说:“仙姑啊,钱不多,你先凑合用着,买双鞋穿。等事办成后,俺家再卖牲口卖地,也要重谢你呐。” 胡六仙姑一看钱,立刻眉开眼笑的。然后打着哈哈说:“看看,这是咋说的,我啥都没有做呢,咋能收你的大礼。哎呀,看你们这么诚心,我不收着还不好,瞎了你们的心意,那我先受用了吧,我可得多谢你们老公母俩。”收下钱,也放下手中的烟袋。说:“其实吧,昨天的事也好圆乎,你们记得我前次来说的事吗?你们家没有当官的,没有衙门里的亲戚,可人家富家有啊!人家老爷子是朝廷大官,出面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既然富公子求我保媒,我也可以求富公子搭救你家孩子。不是两全其美吗?何况昨天的事还由富公子管。” 赵二爷说:“仙姑啊,你求求富公子,放俺家徒弟回来吧,俺可以支付一笔酬资。”赵二爷故意把杨宗强调为徒弟。 胡六仙姑说:“我才刚儿可是说了,不是钱的事儿。人家富家可是大户人家啊,躺着地站着房,骡马成群,奴仆上百,哪差你那仨瓜俩枣啊?” 赵二爷说:“那你说,俺咋弄才行啊?” 胡六仙姑回答道;“我不是说过嘛,富公子看中你家闺娘(闺女)了。你要是应承,你们成为翁婿了,这点事就是他分内之事,那人家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嘛。” 赵二爷还是不吐口:“可俺也和你说过,俺家闺女现在不找婆家。再说了,俺也不能拿俺闺女去换一个徒弟啊!” 胡六仙姑说:“你看看、你看看,咋就想不开呢?你闺娘如果嫁过去,一个女婿半个儿,换回徒弟又是半个。闺娘还是你闺娘,你不是等于多个儿嘛。再说了,人家富家是个有钱有势人家,他家聘礼能少了你?这样的好事,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你还破大盆——捧起来了。” 赵二爷还在坚持,说道:“俺家闺女无才无貌的,也配不上他们富贵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也高攀不起,只想找个踏踏实实的庄户人家过日子。” 胡六仙姑有些气恼,说话也变了味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攀高枝儿?你闺娘嫁过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呼奴使婢的,都能过上娘娘一样的日子,有啥不好?你嫁一个庄稼佬,天天粗茶淡饭,吃糠咽菜,打鸡喂狗的,一天遭那个罪就好?” 赵二爷他还真地说不过胡六仙姑,只是无力回复:“不管咋说,俺还是不想把闺女送去做小。” 胡六仙姑说:“什么大什么小,富公子的大房在城里。你闺娘嫁过去,单独购买一处宅院,各过各地,也不和大房掺和,有啥怕的?独门独院,和大房啥也不差。” 赵二爷摇摇手,坚决不同意。说:“不行,不行,做小的事,俺断然不依。” 胡六仙姑呱嗒一下把脸撂了下来:“赵员外,敢情我又是要白跑了呗?我可是说好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赵二爷也不悦地说:“知道你受累了,俺们感激不尽啊,等俺徒弟回来以后,再去感谢感谢你。” 胡六仙姑阴着脸说:“你徒弟回来?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们家的事我要不管,那谁也管不成。昨天那个军爷如果死了,你那徒弟就得偿命,拉去砍头。即使是没有死,他下药毒害军爷,也是大罪,发配去服劳役,永远回不来,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赵二爷听后,彻底败下阵,喃喃地说:“那,那,那当俺没有收过徒。” 胡六仙姑冷冷一笑:“哼哼,你当你没有徒弟?没有那么简单吧!人家还要追你的事呢,你干什么了你心里没个数吗?上次人家没有带你走,不就因为看好你家闺娘吗?难道还等着人家来翻旧账啊,把你抓去,看你家咋整?别傻狗不知臭,四六不懂1。”【注释】1四六不懂:方言;不明事理。 一说到上次的事,赵二爷又有点尿急,好歹没有尿裤子,但还在硬撑着说:“俺又没有犯法,要抓就抓吧,俺也豁出去了。” 胡六仙姑站起身来,恼怒地拍打着巴掌。嚷嚷道:“呦呦呦,你能耐,你也太光棍了,我咋就不信呢?你那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刀把在官家手里攥着。姓赵的,我瞧着你,看看你有没有钢。走了,不管你们的烂事儿。哼哼,有人能修理你。”说完要走, 这时门开了。赵媛儿推门进来,说:“婶子你留步,有话好说。你别急着走,咱们慢慢商量。” 胡六仙姑脸变得特快,立刻又满脸媚笑:“哎哟哟,你就是赵小姐吧。看看人家闺娘是咋长的呀,这也太俊了,像花一样招人稀罕,难怪富公子那么上心。哪像我们家那两个冤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想多聘俩钱都没有人要。唉,俺咋没有这个福啊!” 赵媛儿给胡六仙姑行个礼,开口说道:“婶子你是在笑话俺,俺一个庄户丫头,没有啥德才,也不懂礼节,你老多担待一点。” 胡六仙姑:“唉,想你也知道,你说我老天八地的1,为了你们家的事儿,靴的靴的2一趟趟跑,可你爹死活不应承。我也是为你们两家好,让你爹整的,我现在是里外不是人。我不管了,我回那头话去。”她一看有人拦着,还拿上一把。【注释】1老天拔地:方言;形容年纪比较大。2靴的靴的:方言;形容快速的走。 “你老先别急着走,俺给你倒杯茶,消消气。容俺们再商量商量,你老坐着。”赵媛儿说着,半推半扶地把胡六仙姑送到椅子上,胡六仙姑也半推半就地坐下。赵媛儿转过脸对赵二爷说:“爹,你就应了仙姑吧。” 赵二爷他还是硬着脖颈说:“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回你屋去。” “爹、娘,俺们现在还有的选吗?人家权势大,小儿已经被他们关起来,如果他们再来抓你,咱家还能支撑下去吗?剩下俺和娘还能咋样?最后还是要走这一步,那个时候,俺们家就真地散了。如果俺能换回小儿保住你,即使是死俺也认了。再说俺还不是送死,就是不能再伺候你二老。俺想好了,小儿人挺好的,有良心,他回来你收他做儿子。再拿俺的聘礼,给他娶一房媳妇儿,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吧。” 赵戚氏拉着闺女,带着哭腔说:“妮儿啊,不成啊,那可是给人家做小啊!” “小就小吧,俺既然留不下,嫁给谁,是填房还是做妾都是一回事,俺不放心上,你就答应吧,早应早放小子回来。”说完,又转过头,对胡六仙姑道一声:“婶子,让你老辛苦。往下你和俺爹商量吧,俺回屋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走出去,接着,西屋传来一阵轻声的哭泣。 赵二爷长叹一声说:“唉,仙姑,按你说的办吧,您去回个话儿,把俺孩儿放回来。”接着又对赵戚氏说:“你去那屋哄哄妮儿,再问问她有啥意愿,让他们随了她的愿。” 胡六仙姑此时可是眉飞色舞,毕竟她把事情办成了,她能够得到一大笔酬金。连忙说:“对,对,有啥说道尽管提,我一定传话让富公子承办,一保能成。”然后又对赵二爷说:“你看,这样不是对了嘛,员外老爷我给你道喜喽,将来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小的也跟你借借光。” 赵二爷一脸苦笑:“你这不是寒碜俺嘛,俺种的那几亩地,哪里来的大富大贵。” “你和富老爷家结了亲,还愁没有发达的时候?”她一直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嗑。 赵戚氏从闺女那屋回来,胡六仙姑赶紧问:“小姐咋说的,喜事该咋办呢?” 赵戚氏回答:“妮儿没啥说道儿,一切按老理儿办,下聘礼、订婚书都是随你说地算,下聘礼的时候,得让俺孩儿回来。” 胡六仙姑连忙应承:“嗯呐,他们的喜事,咱们说定啦,呆一会儿我就去回话。” 赵戚氏转头和赵二爷说:“妮儿说,不让俺们家操办,男家来顶轿子,抬去就成了。也不要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反正俺们家也没有啥亲戚,没有啥喜庆的。至于男家咋办置,由着他们。” 赵二爷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听她的,就那么办吧。”又对胡六仙姑说:“是不是要看看日子,富家再来下聘礼啊?下聘礼的时候,再定大婚的日子。” 胡六仙姑害怕夜长梦多,赶紧说:“我早给你们看好了,明天,明天是吉日。今天富家肯定能准备第当1,明天就来人迎娶小姐。”【注释】1第当:方言;妥当。 赵二爷担心地问:“时间上是不是有点紧啊?” 胡六仙姑连忙说:“不紧,不紧,人家富家早有准备。你不想早点让你们家孩子回来啊,你想想,不订婚书人家能放人吗?” “唉,那就这么着吧。”赵二爷垂头丧气地说。 “赵老爷,那我立刻回话去,聘礼一到,小姐可得上花轿。”胡六仙姑逼问道。 “回吧,回吧!”赵二爷已经没耐心和她继续说下去,挥挥手让她快走。 胡六仙姑一刻不想耽搁,一路小跑出了赵家,找富德业回话去…… 送走乐颠颠的胡六仙姑,留下愁眉苦脸的赵家三口人。赵戚氏一脸的木然,失去主心骨一样,不知道该做任何事。在赵家赵二爷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闺女的婚事儿,她几乎没有插上任何嘴,没有提出一点意见,就由闺女和掌柜的定下来。至于赵媛儿嫁给富家,是对还是错,她根本无法判断。如今,她心里折腾的是,闺女要出嫁了,要离开她了,更多的是悲伤与痛苦,可她现在还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是默默的陪伴。 赵媛儿回到自己的屋后,躺在炕上抱着一只枕头,一直在哭泣,以至于后来,只剩下默默的流泪。赵戚氏陪坐在身旁,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跟着掉眼泪。赵二爷自己坐在东屋的椅子上,倒了一碗酒,心情沉闷地他,三五口就倒进肚子里。或许是想用酒来麻醉自己,一醉解千愁吧。一个小平民百姓,在有权有势的官老爷面前,自己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只能听天由命。不一会儿,他已经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隔日的早上,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一两声鸡、狗叫声,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庄稼人早早地吃过饭,男人们已经下地干活,村里只剩下不下地的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屋里屋外忙活着,孩子们大多在睡懒觉。通往屯子的路尽头,远处来了一辆骡车。慢吞吞地走近一看,车上拉着大包小裹,都是一些绸缎布匹,箱箱匣匣的。还有那穿着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胡六仙姑。赶车的是杨宗,大青骡子还绑扎红花绸带,慢慢腾腾地迈着四蹄。车子后面,跟着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花红小轿。不用说,富家下聘、迎亲一起办。可能是根据赵媛儿的要求,不操办不办喜宴不要吹打鼓乐班子,毕竟觉得给人做小,没有必要那样张扬。下完婚书送到夫家,就算办完终身大事。别人家娶亲嫁女,哪个不是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呼朋唤友,三亲六故的早早地前来祝贺。家境好的八抬大轿,差点的也是四人花轿啊,二人的小轿简直和卖闺女差不多。,赵家也是觉得没有脸面,只能悄默声地把人送过去,免得让村里老少爷们说三道四的。车马轿子进了赵家,胡六仙姑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就喊叫起来:“赵老爷、赵娘娘哟,快出来看看哟,富家下聘礼来喽!我的那个老天爷呀,咱南北二屯三村五里的,大约半个吉林街的闺娘,都是我给保的媒,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彩礼啊!快看看,这料子还有这缎子,多让人稀罕啊,瞅着都让人眼馋。还有,钱都用笸箩装,光红绫子就得四庹多长。” 赵二爷夫妇听见她咋咋呼呼地蝎唬1声,赶紧迎出房门。看见赶大车的杨宗,也没有感觉出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杨宗赶紧和师傅师娘打招呼,赵二爷磨磨叨叨地只有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注释】1蝎唬:方言;夸张。 赵戚氏则拉着杨宗的袖子,上下打量着:“孩儿啊,他们有没有打你啊,告诉娘,有没有伤着你啊,俺孩儿这两天可遭罪喽……”说着又哭起来。 杨宗也很伤感,眼眼里含泪。但还是哄着师娘说:“师娘,没事儿,我没事儿的。他们没有难为我,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嘛!好好的呢。”接着又很伤心地说:“师娘,您咋把媛儿姐嫁人了啊?” 赵戚氏叹口气说:“孩儿啊,哪是娘想嫁的啊,不嫁不中哩。” 那面的胡六仙姑又舞舞喳喳地张罗卸车,赵戚氏来不及和杨宗说缘由,只是让他先回他屋歇着,这里没有他的事儿。杨宗说他去铺子看看,两天不在家的,收拾收拾。 胡六仙姑领着她带着来的人,卸下东西往屋里搬。一切完毕,她带的人在外面等着,胡六仙姑与赵二爷夫妇坐下来,交割彩礼。胡六仙姑给赵二爷递上一份礼单,其实,彩礼多少赵二爷并不在意,也没有心思去看。胡六仙姑不依不饶的,非要当面点清,大概意思是让赵二爷知道,是她给争取的这么多。没办法,赵二爷只好拿着礼单,胡六仙姑一样一样地数,礼单上写着: 恭请赵府令尊尊翁贤母惠鉴: 天地玄黄岁月沧桑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男婚女嫁古今家常天花乱坠吉庆华章 千文不厌一吐衷肠闺家贞女贵府才良 鹊桥双渡织女牛郎百年启瑞五世征祥…… 拜上: 银锞子二十个、二十两;钱十串、万个;银手镯一对;金戒指一只;银戒指两只;玉簪一只;头饰一副;青花掸瓶一对;玉如玉一枝;彩缎四匹;湖绸四匹;酒四坛。 二人核对完毕,胡六仙姑对赵二爷说:“聘礼兑现完毕,您老收好。然后让小姐梳洗打扮吧,一会儿上轿。富老爷家都已经准备好,今天就是吉日,别错过良辰,富家可等着拜堂呢。” 赵二爷也没有多说话,瞅瞅赵戚氏,朝她点一点头。赵戚氏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去了赵媛儿那屋。其实,赵媛儿也没有什么打扮的,早上已经梳洗完了,换上婚服盖上盖头就可以上轿。 新娘在换衣服,赵二爷也叫上门外的两个轿夫帮忙,又往骡车上装嫁妆。嫁妆都是早年间准备下的,虽然赵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略有薄产,小有积蓄,又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嫁妆也挺丰厚的。有: 黄花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一张、酸枝美人榻一张、朱漆松木大柜一个、八仙桌一张、椅一对、闷户橱一个、檀木箱一对、压箱底一对、梳妆台一架、首饰匣一个、妆匣一个、针线盒一个、痰盂一个、子孙桶一个、花瓶一对、锦绣花被一床、鸳鸯枕一双、四季衣服、首饰头饰……一应等项俱全,整整凑成全抬,也就是六十四抬。 外面的车没有装好,赵媛儿已经穿戴整齐,浓妆艳抹,就差盖头没有盖了。今天她神色淡定,即不悲伤也不喜悦,要走了,反而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有。对赵戚氏说:“娘,一会儿俺走了,您和爹不要送。俺到前面去,和小儿告个别。然后盖上盖头,再不能再回头了,俺到前屋去一下。” 杨宗自己在铺子里,心情十分复杂,过去的几天,对他这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孩子,简直是一场焚炼。又像荡秋千一样,一会儿荡过来,一会悠过去,刚下到谷底,顷刻又爬上山峰。被抓的时候吓得半死,虽然让人骂骂,但还没有人打他。关两天,也没有虐待他,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柴草棚子里住下。拿两筐草料,让他自己喂大青骡子。不仅如此,还有人给他送好吃好喝的,只是不让他随便走动。但这两天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这些人将来如何处置他。杀了?好像不能,因为在车上他听说,不是他下药给药的,是那个人本身就有羊杆疯。但这些人为啥不放自己呢?是不是要把我卖掉?给哪个大户家里为奴呢?还是送到官府去当门劳役干活?反正这两天,他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黑没夜地瞎琢磨。今儿个一早,又让人给喊去装车,至于装的是什么,他也不敢问,只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人也不用他干活。杨宗看见一个老婆子,这个人好像见过,似乎是以前去过师傅家。车装好之后,那个妖叨的老婆子上车,叫他往家赶车,后面还跟着抬轿的。一路上,老婆子也没有和他说什么,他也不想问。但他看明白了,这些东西应该是结婚用的聘礼。进院以后,更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这是给赵媛儿的聘礼,师傅、师娘把师姐嫁人了。 想到赵媛儿要嫁人,杨宗心里十分难过。和小姐姐一起玩了好几年,一起生活好几年,早已感情深厚。他对赵媛儿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吃的、穿的、洗的、缝的,都是姐姐一手给操持。还带着他一起玩、干活、淘气。赵媛儿大一点,比他有主意,应该说是十分的有主见。杨宗胆子小,遇见虫啊、老鼠不敢动的时候,反而要赵媛儿一个女孩子来护着他。如今听说师姐嫁人,他好像失去依靠。年后的时候,师傅还说要把师姐嫁给他做媳妇儿。他对男女情愫还是懵懵懂懂的,不十分了解,但他觉得这是件大好事,可以和姐姐永远一起生活下去,从此也不会离开师傅师娘了。如今,师傅要把师姐嫁出去,那可能也不会留下自己。一想自己按约定早该出徒,也应另讨生活出路。只是哥哥说过要来接自己,直到今天还没有来。明天我要离开师傅的家,天下茫茫,我到哪里找你们啊?他思来想去不觉暗自伤感。 赵媛儿身披一身婚妆,推门进来,依靠在门框旁默默地看着杨宗。杨宗手里拎个笤帚,也傻楞楞是看着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焕然一新即熟悉又陌生的人,四目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就在这一刻,杨宗的心突然猛地翻了一个个,豁然一亮。他眼中的新娘师姐,让他一下明白了,女人,是男人生活中最需要的,懵懂无知的少年终于开了一丝丝窍,喃喃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赵媛儿说:“小儿,姐要走了,一会儿你赶上车,送姐一次吧。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来见姐的时候就不多了。” 杨宗郁闷这么久,终于开了口:“媛儿姐,你为啥要走啊,不是说好你不嫁人吗?你嫁人了,师傅师娘也该不要我,是不是让我,我,我该找我哥去呀?那,那我明天就走。” 赵媛儿忧伤地说:“傻弟弟,不是爹娘嫌弃你。也不是俺想嫁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俺们斗不过人家,人家有钱有势力。如果我不去,人家能放你回来吗?” 杨宗有些急了:“那,那不行,我不能让你换我。我让他们把我再抓去,是杀是剐由他们,我不让你去。” 赵媛儿叹口气说:“唉,你哪里知道啊?你回不来还不算,还要把爹抓去,没有你们,还有这个家吗?姐今天去,又不是上法场,只不过换个人家换个活法。年啊节啊的,俺还能回家看看,你要想俺呢,还可以去看看俺。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都是命啊!俺们挣不过命的。” 杨宗本来年纪小,平时也没有主意。此时,又一时语塞:“那……那……” 赵媛儿过来摸摸他的头,说:“小儿啊,姐以后再不能帮你洗头了。在家自己勤洗勤换点,干活也悠着点,你身板还没有长成,以后日子长着呢。答应姐,你不要走,要一直在咱家。把爹娘当成你亲爹娘,伺候好照顾好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姐就放心了。” 杨宗听着她说话,眼泪掉下来拉着赵媛儿的手不放:“姐,我不让你走……” 赵媛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不哭啊,今天是姐大喜的日子。都大小伙子了,别让外人笑话,擦擦眼泪,走,送姐出门子。” 拉着杨宗就往外走,杨宗勉强跟在后面。出了屋,外面车已经装好了,等着赵媛儿上轿呢。赵媛儿也不多言抬腿上轿,胡六仙姑拿过来盖头蒙上。在放下轿帘的一刻,赵媛儿又对杨宗说:“小啊,记住姐的话,好好照顾爹娘。” 赵二爷又赏给轿夫二百文铜钱、赏给胡六仙姑一个小银锞子,弄得几个人千恩万谢的。告别赵家夫妇,一行人缓缓地向城里而去…… 赵媛儿的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娘家人只来一个弟弟,卸下嫁妆。就让人家打发回去,仅仅赏了一贯钱,水没喝饭没吃连门槛都没有让进。杨宗也没有那个心情,赶着车找了一家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多亏老马识途把他带回家。 赵媛儿在胡六仙姑的牵引下,来到一个厅堂。厅堂里人也不多,至于那些人都是啥人她也不知道。又在胡六仙姑的指引下,只是完成拜几拜,就被人送进内堂。赵媛儿这两天已经想开了,如今已经是即不急也不恼,即不担惊也不害怕,只是默默地坐在炕沿,听他人摆布。既然已经决定嫁过来,用自己一个人换一家人的平安。像一场交易,她爹拿了一车酒换回一头驴一样。至于要嫁的男人,是瘸、是瞎、是拐蹄子,她都得认命了。送到内堂以后,胡六仙姑就不见了。过一会儿,进来两个人,由于盖头还没有掀开,赵媛儿也看不见是什么人。她的心突然一阵急跳,感觉呼吸有点紧。可听到那二人说话,她的心又安定好多。 其中一个人说:“奶奶吉祥,我们俩都是府上的奴才。老媳妇是府上的厨娘,夫家贱姓阚,你就叫我阚婆子就行。她叫菊香,是府上的丫头,每日给奶奶使唤的。” “奶奶你大喜了,奴才们听说你来了,都欢喜着呢。前面的事一完,我们就马上过来给你请安,你老一看就是尊贵之人,奴才们跟着你老是有福了。以后,随时听你老的吩咐,奴才不懂事儿,有做得不对的,你好好调教,该骂就骂,该打你就打。只要你老好,我们跟着奶奶也沾点福气。” 赵媛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顶多也就算是小家碧玉。年龄本来还不大,咋算都不到十八呢。以前没有经历过,让俩个人一叫奶奶,叫得她满脸通红,再一口一个“你老”地称呼,咋听咋别扭。前面那个年长的听着还很淳朴,后面小丫头说些恭维的话,觉得是个能说会道的伶俐人。初来乍到,还是和大家和睦相处为好。于是说:“让你们辛苦了,俺刚刚到府上,一切事情还都不知道,烦劳你们应承着。以后俺就叫您阚妈吧,菊香还是叫菊香,名字挺好听的。俺不懂的还需要你们指导,俺们一起伺候好老爷,老夫人,伺候好少爷、大奶奶。” 那个伶牙俐齿的菊香急忙抢过话儿说:“奶奶,咱们住的是个外宅,没有几个人。除了我俩还有阚妈家掌柜的,这里的老爷就是你的官人。” 赵媛儿一听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拜堂如此简单,原来自己住的是个外宅。根本没有把她往家娶,至于家里认不认还不知道呢?唉,事已至此,自己也没有法子,只能将就着过吧。赵媛儿对她们说:“哦,没有人和俺说,俺还不清楚。” 阚妈用眼睛横了一下菊香,怪她多嘴:“奶奶,你饿没饿,想吃些什么?老媳妇去准备点。菊香啊,去给奶奶倒杯水。” 赵媛儿说:“俺现在不饿,什么都不吃,有杯水就行。” 菊香从地上的桌子上拿起茶具,倒了一杯茶,水温正好。赵媛儿接过来拿进盖头下,轻轻地喝了两口,又递给菊香。 阚妈又说:“奶奶你如果没别的事儿啊,自己先坐一会儿。前面还有一些客人在吃饭,让菊香伺候一下,老媳妇去厨上准备点饭食。一会儿老爷送走客人,要回来吃合卺酒的。如果没有要我们做的,我们就先告退了。” 赵媛儿应了一声,二人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她一个人,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一路过来,都是听从别人的摆布,稀里糊涂地就算拜堂成亲。刚才听小丫头说,自己只是个外宅,也就是说,自己是进不了富家的大门。永远见不了公婆,始终是无名无分的。心里虽然对名分很看重,但还是有些许的宽慰,起码不用担心如何去面对富家的人,尤其是见正房大奶奶。如今省去很多麻烦,多少还是有点安心。转念又挺难过,早上与爹娘一别,便成为两家人。自己已经成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从此成了亲戚。想爹娘的时候,也不能随便去看看,必须征得夫家同意才可以去。曾经梦想着能和杨宗白头到老,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天长地久,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不想两天里发生的一切,彻底搅乱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会啥样,为妾、为奴、为婢自己都说了不算。对于她一个有主见的人,着实是一种煎熬。如今只盼望着三天一到,她就可以回娘家一趟。自古风俗,出嫁女三天回门谢爹娘。 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两口水,这个时候还真有点饿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听声音屋里有一个咔哒、咔哒的声音,判断出富家有稀罕的洋钟,这东西只能是大户人家有,小时候在老家的亲戚家见过。当时感觉特别好玩,虽然不认识上面的洋数码。正想着,门又开了,听说话声音是刚才那两个女人。她们告诉赵媛儿前面客人快走了,老爷马上要来。二人过来摆桌子,又听碗筷杯盘相撞的声音,这是在端菜盛酒准备喝合卺酒,二人收拾妥当又出去了。又过一会儿,听见几个人脚步,其中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又提了上来。阚娘小声告诉她,是老爷来了,然后眼前一亮,亮光刺得她赶紧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掀起她的盖头。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一个有点眼熟的人。从身材相貌看还是较好的,不是什么瘸瞎鼻湿带拐蹄1的,让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里稍稍放下,起码嫁给了一个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过程,又是听人摆布……【注释】1瘸瞎鼻湿带拐蹄:方言;形容病牲口,这里指不像样子。 杨家烧锅五 五 富德业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份满足感不言而喻,人前人后总是得意洋洋。他前前后后策划好几个月,第一次见到赵二爷时,只是因为输钱了,想在赵二爷的身上找补一些,弄几十两银子。但没想到,钱快拿到手的时候,赵媛儿出现了。富德业平日里见到美女就会两眼放光,特别是那淳朴素颜,别有一番风味。像赵媛儿这样的女子,他会想方设法弄到手。于是,他当场改变主意,钱不要了,来一个放长线钓大鱼,一定要娶赵家女子回家。他当即决定不再勒索钱财,匆匆忙忙地离去。回去以后,冥思苦想用什么办法让赵家就范。开始的时候,只是让队里的军士,休沐的时候到赵家喝酒,一是减小赵家的戒心,二是查清赵家的情况。但过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赵媛儿,因为赵媛儿根本就不经常进铺子。好在去了多次以后,终于摸清赵家的基本状况。想来想去,只能先找个人来试探试探。经过多方打听,便物色到胡六仙姑这么个人,因她善于保媒拉纤这一套。富德业派人找到胡六仙姑,把自己要娶赵媛儿想法一说,并许诺给胡六仙姑好处。胡六仙姑一听有银子赚,立刻夸下海口接下活。哪知道,胡六仙姑前两次的试探,都让赵二爷给回绝了。富德业觉得走正常的三媒六聘,那根本行不通,便生出走歪门邪道的歹意。在他抓心挠肝之际,和一群狐朋狗友与军中同僚的商谈,就有人给他出个损招。于是,这才有喝酒装被毒的那一场戏。先将杨宗带回外宅,也用不着难为他,简单地圈在院子里就可以。然后再让胡六仙姑前去赵家商谈,商谈不成就恐吓。如果赵家还不答应,弃杨宗于不顾,那将采取下一步,派几个兵,把赵二爷请过来。先说好,是请而不是抓,带到僻静之处一顿恐吓。因为此前已经摸好底,赵二爷胆子小,不怕他不就范。这些若还都不行,往下再采取其它办法,栽赃嫁祸、打闷棍、坑崩拐骗、下拐子。不管用什么下三滥、小流氓的方法,也要把赵媛儿弄到手,不达目的岂能罢休?如果一旦东窗事发,赵家告官或者出了人命,也不能把他怎样。因为他根本没有强抢民女,一家女百家求嘛,走遍天下谁也拿他没辙。再者说,他一个旗人官员与一个汉族女,谁更有分量就不言而喻了。要知道,满族八旗分为上三旗、下五旗,而镶黄旗又是上三旗之首,受皇家直统。别说这点小事,即使是打死个人也顶多挨几板子,罚点钱而已。如果是自家的奴才,打死了也白死。 富德业这个人,如果单从外表上看,一点都看不漏。一头浓发微微有点羊毛卷,梳着一条齐腰的辫子,上面扎着一对玛瑙珠。四方的大脸,多少带点络腮胡。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唯一缺彩的地方是一口黑牙,这与他爱抽那一口有关系吧。个子中等偏高,可能是经常泡在酒色之中,略略显得微瘦。穿着一件八品武官官服,上绣着犀牛补子,颈上带着一串绿松石的朝珠。按说他的品级根本没有资格戴朝珠,因为朝廷规矩是五品文官、四品武官以上必须带朝珠,其父母、夫人、子女也可以带。当然,还有一些权贵也可以佩戴。所以,富德业作为四品武官之子,他也带上一条朝珠,起码是身份的象征。行走在外面,别人一看戴有朝珠,肯定不是一般家庭,身后肯定会有根基。富德业在他老爹的府上,或许没有几个人待见他,毕竟他是庶子,不正统。家里给他说了一房媳妇,他也不太愿意回家。只有年节或家里有啥大事,比如婚丧嫁娶、长辈过寿时不得不见面,他才回去一趟。住上一晚,就回军营。富德业在外面无收无管,大多数时候就是吃喝嫖赌。结婚七八年,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本身没有人待见他,也就没有人过问,给他娶个偏房什么的。如今,他连家里都没有通知,自己就给自己纳妾的事办了。 富德业的外宅,不是他买来的,是他租住一个商人的空闲的宅院。房子分前后两个院子,一律是青砖青瓦的房子。朱漆大门与外界隔开,一道影壁墙上刻画的莲花图案,一根索伦杆子当中耸立。正房为厅堂和书房,厅堂接待来人去客用。书房其实就是装个样子,凭着富德业的德行,也没有心思去舞文弄墨。摆个书桌、书架,然后就是搭铺炕,自己偶尔住一住,或者是临时休息用。院子两侧建两排厢房,东侧是门房和客房,门房住着阚荞麦老两口。阚家两个人是逃荒的,走投无路卖身为奴。阚荞麦看门守户,打扫庭院、铡草喂马,阚婆子做饭烧水。西侧厢房为马棚和柴棚。后院为两间正房,当然是主人主卧。西侧厢房是丫头菊香和招待女宾的客房,女宾的客房基本没用,对于富德业来说,客房简直多余的。东厢房是厨房与杂物间。富德业也不经常回来住,因为他要在大营当值,休沐的时候还要喝酒、耍钱、逛青楼。所以十天半个月,他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但自打纳了赵媛儿以后,还回来的次数多一些。 富德业自小散漫惯了,不喜欢军营的生活,但迫于老爷子的压力,他也不敢说不干。好在大清国已经有几百年,祖宗给攒下了基业,八旗子弟也不用做什么,每天提笼架鸟、玩狗放鹰、喝酒赌博、听曲烧泡,富德业该学的都学会了。至于老祖宗留下的上马提枪、狩猎打围,根本没有人去学。更别说上战场打仗,连骑马跑个二、三十里,都累得气喘吁吁。平日里,顶多也就是欺负个老百姓,坑崩拐骗一类的。让富德业学个精通,一看就会。 在大营他也只是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不够他租房、养奴和迎来送往的。家里不待见他,也不给他银子,吃喝玩乐嫖赌抽的钱,只能他自己去想办法。都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挖空心思去找钱,他除了拐骗以外,还要私下贩卖鸦片。最喜欢的就是,上官派他出去剿匪,匪是不一定能剿到,即使剿到也不能剿净,否则会失去以后发财的机会。去剿匪的时候,抓几个老百姓,穷鬼直接杀掉,杀良冒功,拿人头换奖赏。有钱的是肥羊,悄悄地弄回来关入柴房,让家人拿钱来赎。其实他就是穿着官衣的土匪,从品质上说还不如土匪。因为土匪还有规矩“七不抢八不夺”呢,他们是一勺拿大,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这次赵媛儿家就是个例子,如果不是看中赵媛儿,恐怕赵二爷现在都去讨饭了。 赵媛儿嫁过来有些时日了,除了按当地的老理儿,婚后第三天回一次娘家门,再就没有出过门。留在宅子里做些女红,家里缺东少西的,打发阚荞麦出去采购。时间一长,对富家有一些熟悉,平时陪着她的,就是菊香这个小丫头。菊香丫头是她来的几天前,富德业买来的,也是胡六仙姑从中牵线。菊香原名不叫菊香,她父亲是一个县太爷,因大火烧了官仓,没有钱赔,父亲被发配宁古塔为奴。菊香和家人被官卖,十二岁开始,三年间已经转手三家。为讨主人欢心,小小年纪学得十分伶俐乖巧,能够看出主人的眉眼高低,菊香能见风使舵口吐莲花。也不知道她是命硬,还是本身克主,走几家都是主人遭不幸,不是遭难就是败家,简直成了一个灾星。所以,她被频频转手。富德业见她便宜,就买来伺候自己。菊香今年十五岁,除了消瘦一些,模样还算清秀可人,平时干一些端茶倒水,伺候老爷、奶奶铺床叠被、打水洗漱、梳头洗衣一类的。经过几年来的历练,她做的还是有模有样,还听使唤的。赵媛儿在家的时候也做一些家务,所以自己的事自己能做的,也不太难为她,对她也不刻薄。富德业不在家的时候,会早早地让她回自己的屋。所以,菊香很感激这个奶奶,甜言蜜语地说了不少好话,人前人后地赞扬奶奶宅心仁厚、心灵手巧、美若天仙一类的话。赵媛儿在家的时候,家里人都是实实在在,说话也是有啥说啥。如今听她这样夸赞,总是觉得不太舒服,背后和她说了几回,让她以后不要太夸张,能够踏实一些,别浮躁,可效果不太明显。光凭这一点,让赵媛儿从另一面觉得菊香很有心机,言语轻浮内容中空,是一个不太可靠的孩子。 五月时节鸟语花香,瓦蓝蓝的天,一看今天就是个好天气。一早上,富德业下营回家。或许是新纳妾的原因,最近一段时间,富德业回家比较勤,下营后不再进城消遣。阚娘赶紧熬粥煮蛋拌小菜,一阵忙活。菊香端上一碗玉米粥、一碗豆浆、一碗鸡蛋糕、四个鸡蛋、四个包子、两个馒头、一碟油拌葱丝、一碟酱黄瓜、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京酱肉丝。赵媛儿陪着富德业吃早餐,婚后已经有一个月了,虽然人已经到手,新鲜感也在逐渐消失,但富德业对赵媛儿还没有冷淡。他也想要个子嗣,从哪个方面讲,赵媛儿都是可心的人儿。所以,回家吃饭还是要赵媛儿陪着。今天看他的心情不错,话也比较多。先是夸赞今天早餐好吃,比起在大营的猪狗食强百倍,后是又询问家中情况,赵媛儿一一地回答。闲谈片刻之后,富德业才步入正题:“小夫人,我明天要出趟远门,可能要走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这里有两贯钱,留家里做日常之用。每日要告诉奴才们晚睡早起,看好门户小心火烛。如果他们逆咱们的意,该骂的骂,该责罚的责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违了我富家的家规。” 赵媛儿答应道:“好的,老爷!你出的是什么差啊?要好些天吗?” 富德业说:“剿匪,都是公事,你以后不要打听。你也好久没有见到爹娘了吧,怕是想他们了。我不在家你也不便出行,不如今日吩咐厨娘买办些酒菜,让老阚一会儿前往鲁民店。请老泰山、泰水过来一趟,吃一杯水酒,与双亲亲近、亲近,不知道小夫人意下如何?” 赵媛儿听了,也是一愣,简直不相信他说的是真地。平时富德业回家除了酒色,未曾提及娘家的任何事,今天突然提出来实感意外。只好谨慎地回答:“听从老爷吩咐,一切由老爷做主。”即使赵媛儿是个有主见的人,可初为人妇,何况自己只是个偏房。门不当户不对,地位卑微,处处要小心谨慎。所以,遇事即使是她能做主的,她也不会答应,一切得由富德业来决断。 饭后,富德业也没有和赵媛儿腻歪,喝了一杯茶,便去找阚荞麦夫。吩咐完阚荞麦夫妇,按他的要求去做。然后一头钻进他的书房,不知道鼓捣什么去了。 阚荞麦放下手中的活,拍拍身上的灰尘,急急忙忙地赶往鲁民店,十几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时辰赶到了。打听到赵家,不敢直接进院。于是,先进酒铺子。今天正好地里没有活,杨宗在店里打理生意。杨宗见来了主顾,立马笑脸相迎,询问主顾需要什么酒?阚荞麦谨慎地说:“敢问小哥,你家可是赵老爷府上吗?贵府老爷可否是富家小奶奶的令尊?” 杨宗一愣,马上回答:“是、是,请问你可是要找我师傅?” 阚荞麦一听也不知道谁是师傅,就说:“我是来请赵老爷的。” 杨宗马上请来人先坐,自己去请师傅。赵二爷一听来人找他,便急急忙忙地过来,请来人进正房说话。 杨宗自己也在揣摩来人的身份,他听到客人来自富家,猜想到一定是师姐派来的。自己年纪小,也不能掺和大人的事。他心里痒痒的,很是好奇,但还不能问。其实,他无非是想知道知道师姐的近况。自从师姐出嫁后,只是三天回门的时候,远远地瞄了一眼,就回铺子里发呆。这么长的时间,对师姐也是非常地思念。自从师姐穿上喜服,知道自己喜欢师姐的缘由,从此以后他就沉浸在相思和痛苦中,经常自己一人发呆。想起师姐,自己不能登门相见,师姐又不回来,他甚至想可能一生都不能相见了。多次他都想离开赵家,去下江寻找哥哥去,可一看师傅师娘心又软了。师傅师娘不甘心闺女外嫁,整日也是郁郁寡欢,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欢愉,特别缺少师姐,好像少了好多人一样。如今家里的大事小情的师傅也不管,一切都交给杨宗,他们自己只是干一些力所能及的。眼看着日渐衰老的师傅师娘,实在狠不下心来走。再者说,师姐出嫁也是为他和师傅,并且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咛过他,一定要给师傅师娘养老送终。如今师傅基本把家交给自己,他必须强制自己不要离开,哪怕心里多么不好受。看看师姐府上来人了,他心里很急迫,非常想知道师姐派来人的用意。实在按捺不住,走出铺子,佯装收拾马圈和院子,一边留意屋里的动静。可偏偏屋里的动静什么也听不见,师娘也不见出来,转来转去地终于装作口渴,要进屋去喝水。可刚一开门,师傅也正好出来,迎头碰上。赵二爷说:“小儿,去把骡车套上,再装上几坛好酒。把新磨的米面再带上一些,鸡蛋、鸭蛋、鹅蛋都装上。对了,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能装都能装上。” 杨宗问师傅:“师傅,你是要出远门吗?” 赵二爷一拍脑门:“你看看俺,老喽!忘跟你说啦,你姐夫派人捎信,让俺和你师娘去一趟,看看你师姐。” 杨宗急切地问:“师姐咋了?” 赵二爷说:“没咋,只是好久不见,她想俺们,让俺和你师娘过去看看。你放心吧,傍黑儿俺们就回来。你在家看好铺子,好好照顾家。” 杨宗听说师姐没事,放下点心。答应了一声,去准备东西。除了师傅吩咐的,还带一些小米面的煎饼,和园子里的小菜,这些都是师姐喜欢吃的。 赵二爷老两口儿穿戴整齐出来,杨宗已经把车收拾停当。阚荞麦接过鞭子、缰绳,杨宗扶师娘上车,阚荞麦赶车出了赵家门。帮晌午时分,就来到富德业府上。阚荞麦把老两口让到后院,自己去归置东西和拴骡子。菊香听见人到了,马上迎出来。一边嘴里叫着老太爷、老夫人,一边给行礼。然后对着屋里叫着:“奶奶,老太爷老夫人到了,快出来吧。” 赵媛儿听见菊香的叫声,赶紧出来迎接。一见父母眼圈就红了,几步上前抱住赵戚氏,一声声亲娘地叫着,赵戚氏也妮儿啊、肉啊的喊着,赵二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还是菊香伶俐,看此场景赶紧往屋里让,进屋喝茶歇息。其实,富德业也已经听见了,但没有出来迎接,躲在书房佯装不知道。 阚娘早在厨房煎炒烹炸一顿忙活,饭菜已经准备就绪。菊香将菜品和杯盘碗筷等,一应俱全都准备好,端上桌。赵媛儿吩咐菊香,去书房请老爷入席,菊香不一刻,把富德业请过来。富德业一见岳父岳母马上行礼,口里说道:“岳丈老泰山、老泰水在上,小婿杂务繁忙,多有不便,没有亲自去府上迎接,还请恕罪。” 赵二爷一见富德业,下面又有些内急,总感觉要控制不住:“哪里、哪里,贤婿公务要紧,老汉是个村闲,自来就可以了,多是讨扰。” 富德业说:“老泰山说的是哪里话,咱们自是一家人,也不要见外。二老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入席吧。”客气一番,把赵二爷夫妇让到上席,富德业赵媛儿左右相陪,菊香斟酒倒茶在后面伺候。 入席后,富德业开口说:“近来家中钱粮不济,没有请老泰山去祥来顺。只在家中备了一些薄酒素菜,二老将究吃一口,你可别挑啊。今天咱们不看酒菜,咱多絮絮亲情。” 赵二爷连忙说:“贤婿言重了,庄户人家哪里吃得惯大鱼大肉的,青菜豆腐保平安,挺好挺好。” 赵媛儿一看桌上的菜,样数可真的不少,凉的有:蘸酱菜、凉拌拉皮、炝干豆腐、咸鸭蛋、五香豆腐干、木耳山药、油炸小鱼、花生米,热菜有锅褟豆腐、油焖菠菜、炒鸡蛋、炒土豆片、炸蔬菜丸子、炖干豆角丝、蒸鹅蛋、清炖鲫鱼。 如果不是富德业说,她也没有在意,如今一看这菜也太素了。如果在娘家的时候,平时吃得不比这饭菜好,可能一年也没有一次做如此多的菜,家中的饭菜更清淡。可富家不一样,平日家里都有鱼、肉,特别是富德业在家的时候,更是大鱼大肉的。今天等于突然换个口味,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顿饭看样子应该是故意做的,阚娘不知道搞什么鬼?饭桌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张罗着夹菜添饭。菊香给赵二爷斟满酒,富德业张罗着喝:“老泰山是品酒的行家,我家里也没有啥好酒,将就喝着。”说完举杯相让。 赵二爷也没有推辞,端起酒杯喝了一盅。酒一到嘴里,心里就寻思,这是啥酒啊,谁家酿的呢?寡淡无味,简直就是水里兑点酒,掺假也不能做如此假啊,啥买卖不得干黄了。吧嗒、吧嗒嘴说:“贤婿啊,如果你喜欢喝酒,以后去家里拿。俺不是说大话,你也喝过,家里的酒要比你的酒好一点。那想当年在关里家,那好几百家的酒和俺的斗酒,他们都得败下阵。”赵二爷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说起玄话。 赵媛儿从小在酒坊长大,也跟她爹学过酿酒品酒,手艺不一定比杨宗差。如今听她爹一说,她也喝了一杯,品过之后,觉得酒的味道实在太差。掉过头吩咐菊香:“你去把老太爷带来的酒拿来一坛。”菊香答应一声,转身去取酒。 饭桌上几个人还在闲谈,酒取来后夏天也不用暖,直接给几个人倒上。富德业拿起酒杯,直接干了一盅,喝完不住的赞赏:“哎呀呀,咱家酒太好啦。还是我老泰山的手艺高啊,能酿出这样的佳酿。相比之下我买的酒,比尿都难喝。” 赵二爷说:“要说喝酒啊,你得喝好一点的,不会做毛病。那些劣酒以后不要买,你打发人去家里取。” 富德业诉苦说:“老泰山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到处都要用银子。我呢,还好这一口,我好歹也是个官,总不能厚着脸皮去岳丈家蹭吃喝,那个酒便宜些,我将究喝吧。” “不中、不中,别的家里没有,酒能管够。自家会酿酒,哪能让你没有酒喝?这次带的你先喝着,过几天俺们再进城,给你带一车。”赵二爷也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一车酒,反正是把话说出去了。 富德业高兴地说:“哎、哎,还是岳父老泰山心痛我啊,以后我可要经常叨扰老人家了。” 那面赵媛儿娘俩也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这面翁婿二人也喝得正酣。赵二爷说:“你们是做官的,来人去客也得讲点排场,吃喝用度也不能太节俭。” 富德业心中窃喜,呵呵,等的就是你这话。他立马顺杆往上爬:“那是、那是,岳父老泰山说得对,还是老人家明事理。哎,一家不知一家苦啊,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啊。我这点俸禄,也只够养家糊口,迎来送往的就没有富余。人家都能拿银子打点打点,能够早点升官或者谋个肥差。你女婿手头紧啊,也打点不上,如果能送上点,我马上就能换一套七品顶戴。” 赵二爷不明其理还在问:“那七品是多大的官啊?” 富德业说:“县太爷你老知道不?就是和县太爷一般大小。”富德业吹了个牛,他刚刚弄个八品武官,想弄七品还是要等二年,因为中间还有从七品。再说了,武官的七品与文官的七品不是一个阶级。 赵二爷一听吓一跳,说:“哎哟,弄个县太爷那么容易啊?贤婿你得打点啊,早点高升,让俺闺女也跟着借借光,跟着风光、风光。” 富德业愁眉苦脸地说:“你老哪里知道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啊!我现在手上不是缺银子嘛。老泰山啊,不瞒你老说,当初我下的聘礼,大多数都是我求借来的。就说那绸缎吧,是我在缎联升绸缎庄赊来的。如今啊,我只能这样耐求吧,这不是?明天要我公干去,打仗不是好玩的,那可是动的真刀真枪啊,一不小心就回不来了。”【注释】1耐求:方言;忍耐,蛰伏。 赵二爷喝得有点亢奋,一听还有掉脑袋的风险。连连摇头:“不中啊不中,经常去打仗不是个办法。你可不能有事儿,不然俺这闺女咋办?那你得想想辙,看看亲家翁能不能援一下手呢?” 富德业看着老头有点要跑偏,心想老登跟我耍滑头是不是?于是说:“唉,家里人多,银子也不宽裕啊。都想向家严伸手,家严也没有那么多。难啊!”说着又长叹一声。 赵二爷一看如此,心里说:想必是他真地有难处,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咋地也不能视而不见。就说:“贤婿啊,俺们就一庄户人家,也没有啥资产。你送的银两布匹一应俱等,俺都没有动用,那些东西闲着也事闲着。明个儿,你遣人去取来。俺呢,只有一个闺女,留钱也没用。然后再变卖点牲口家畜,凑个三、五十两你先拿去应个急。” 富德业心中窃喜,但嘴上推辞:“那可不行,哪有送出再拿回来的道理?你老攒点钱不容易,我哪里敢要你的。” 赵二爷坚定的说:“你不要推脱,都是一家人。俺的家产将来也是你们的,早用晚用不如应急用,明个儿,你去取来吧。”这人啊,喝点酒就忘了一切,他把家里的杨宗,给忘得一干二净。 富德业连忙劝酒:“老泰山,来、来、来,喝酒、喝酒,你老这样帮衬我,我就愧受了。将来我官运亨通,一定孝顺二老,给二老养老。”于是,酒喝得更起劲了。 酒足饭饱,日头偏西,赵二爷也张罗着该回家了。富德业连忙叫阚荞麦,赶上车送老人家回去。于是,阚荞麦套车赶马,送赵二爷回鲁民店。 送走赵二爷,富德业心中冷笑,呵呵,还等什么明天,我现在就派人过去。想花我的钱,给我再拐回来一笔利息吧。他的利息,不是一般的高啊! 富德业走后大约有一个月,这天的深夜,菊香走过来,在窗下轻声地叫赵媛儿:“奶奶,奶奶您醒醒,老爷回来了,您起来一下,阚娘给准备饭呢。” 赵媛儿实际上也没有太熟睡,菊香一叫她马上就醒了,稳稳心神,答应一声穿衣起床。吹着火引子点上蜡烛,出门看见菊香已经去厨房了,她也跟着进了厨房。厨房在东厢房,阚娘在灶台忙活着,看样子富德业回来挺长时间了,不然阚娘也不能都做好很多菜。菊香跟着烧水煮茶,把糕点、小菜装盘。赵媛儿也挺纳闷,平时富德业夜里回家,基本都是喝得醉马天堂的。即使要吃东西,也不至于费这么大的操事,说明今天人客不少。于是,她问菊香道:“老爷怎么没有过后院?什么时候到家的。” 菊香回话:“老爷是三更到家的,到现在能有三刻钟。老爷没有让我叫你,我怕人来人往地惊着你,先告诉你一声。老爷带回来一大帮人,要咱们准备饭,今天夜里在家吃饭。看样子老爷是从外面打仗刚刚回来,带着不少东西。” 富德业过去也经常往家带一些东西,但赵媛儿也没见过是什么,基本都是他自己收着,放在书房的内间。平时那个房屋是上锁的,钥匙在富德业的身上,那内室很神秘,从来不让其他人进。只有富德业在家的时候,才叫菊香去书房,给他打扫一下。至于屋里有什么,连赵媛儿也没听富德业说过,更没进去过。一是前院经常有外人,她不方便。二是富德业想让她陪时,就来后院。 赵媛儿起来也只是看看,她什么也帮不上。富德业定的规矩,厨房有厨娘做,不让主子动手。前面招待客人由丫头去做,赵媛儿也不方便过去,只好拿个长条凳,坐在一旁看着二人忙碌。阚娘做饭是把好手,虽然大多都是家常菜,但非常可口,色香味俱佳。人还挺憨厚忠实的,不太多言多语。赵媛儿本身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少有大户小姐的骄横,对待下人挺随和的。富德业不在家,基本是后面三个女人在一起,吃穿戴的她都不挑。阚娘自己看着做,从来没有挑三拣四、嫌肥厌瘦、说甜道咸的。过个节或者隔三差五的,赵媛儿还多多少少地给他们几人一些铜钱,少则几十文,多则上百。从来也没辱骂责罚过,有事的时候和阚娘商量,对菊香则是指导,让几人对她这个奶奶敬重得很。那次赵二爷来富家,走后的一段时间里。阚娘几次想和赵媛儿说点什么,可欲言又止。其实赵媛儿也不想让她说什么,通过那天富德业套回彩礼并拐回来一笔银子,赵媛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不需要阚娘解释,这样她也不会当众下不了台面。同时,对富德业的人品更不敢恭维了,本来利用手段迫她成婚,她就非常反感。但想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也就对付吧。如今,还骗回彩礼,富德业的人性也太次(差)了,也更使赵媛儿增添反感度。事后,富德业外出剿匪去了,赵媛儿也没有再见到他的面。过了几天,赵二爷让杨宗赶车随同赵戚氏来一趟,送来十坛子酒。赵媛儿与杨宗见了面,说上几句话,人多嘴杂也没有敢说太多。说的话无非是叮咛照顾好爹娘,安心留在赵家。并且与赵戚氏说,让爹娘给杨宗娶一房媳妇,她也给出一部分彩礼。赵戚氏说小儿的事不用她操心了,这孩子暂时不会走。小儿他哥哥又捎来一封信,说已经在三姓城,有了营生,等年后正月里不忙就来,到那个时候爹娘再和他商量。打算让杨宗过继给赵家,家业都给杨宗,想必他哥哥也能同意。说到家业,赵媛儿郑重地向娘表示,回去一定和爹说。以后在富德业面前不要提钱和家业,也不能给他一两银子,切记、切记。 这一夜,赵媛儿没有熄灯,也没有睡好。因为她不敢睡的太实,怕富德业回她的屋。可富德业在前院领人吃饭喝酒,一直没有回来。她也弄不清楚富德业究竟啥时候回屋,一直等到天已经微微亮,富德业才醉醺醺地回来。进屋便趔趔趄趄地直奔赵媛儿而来,二话不说,三两下脱下衣服,急三火四地钻进赵媛儿被窝。 风息雨歇过后,富德业又穿上衣服,下炕出去了。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为这个事来的一样,一个月没有见,两个人见面没说上两句话,人就走了。以赵媛儿的身份,是没有权利过问,也没有权利反抗。她在富德业面前,只是个玩物与工具而已,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赵媛儿也懒得理会他去干什么。可能是一夜没睡,或是刚刚事毕。此时她困意来了,头一歪睡了过去。赵媛儿一睡就是小半晌,将近中午才起来梳洗。叫了几声菊香,也没有人答应。原来富德业和一群人折腾一夜,自然阚娘和菊香也伺候了一夜,也都是天亮才睡。小孩子贪睡,叫她也没叫醒。赵媛儿心疼下人,也就让她继续睡,自己去厨房打点水,简单地梳洗一下。快到中午了,阚娘也没过来做饭。赵媛儿实在是饿了,便来到前院。前院也是静悄悄地,也不知道富德业和那些人什么时候离开的。连阚荞麦也没了身影,来到正房才发现厅堂里有两个兵丁趴在桌子睡觉,她只好退出来。来到阚娘房前,轻呼了两声。马上听见阚娘应声,说:“是奶奶啊,是俺的错,俺睡过头了,俺马上就过去做饭。”说着开门出来了。 赵媛儿一看阚娘衣着整齐,也明白她们也是累了一夜,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所以,赵媛儿也没有责怪她。说:“俺没啥事儿,只是看院子太净了。连个人都没有,俺有点心慌,想看看人都去哪里了。” 阚娘说:“夜里老爷带十几个兵回来的,到天亮才带人走。俺那村夫阚大也让老爷叫走了,说得几天能回来。” 赵媛儿皱了皱眉:“阚伙计不在家,那咱三个女眷咋办啊?这么大的院子,多吓人啊。” 阚娘说:“老爷走的时候留了两个兵护院,告诉有缺东少西的或有事让他们去办。” 两个人边说边往后院走,走到房拐角处,赵媛儿突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呼叫声。于是,她停下了脚步,阚娘见她停下,也跟着她停下脚步。赵媛儿努力的辨别声音的来源,阚娘问:“奶奶,怎么了?” 赵媛儿轻轻地说:“你听见没有,院子里有人。” 阚娘四处张望寻找,这时候又传来一声,声音是西侧厢房。赵媛儿朝着西厢房一指,阚娘立刻明白了。于是,阚娘在赵媛儿的耳边轻声地说:“那是昨天晚上老爷带回来的人,关柴房了,老爷吩咐不让俺们过去。” 赵媛儿问:“那里经常关人吗?” 阚娘说:“以前经常有,奶奶过门后就不常有了。” 赵媛儿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俺过门的前一天是不是也关了人?” 阚娘想了想说:“嗯,是有一个年轻的小孩子,不过老爷没有难为他。还让俺给送的饭菜,那孩子也没吃几口。大喜那天,老爷让他赶车给您送的聘礼。” 她这一说,赵媛儿心里是彻底的明白了,心里这个恨啊!就在此时,西面的厢房又传出微弱的呼唤,赵媛儿想起杨宗曾经被关在柴房,不由自主地往那里走几步。阚娘一看,有点慌了,赶紧拉住赵媛儿。说:“奶奶,别过去,如果老爷知道,可不得了,没有他吩咐,谁也不能进柴房。” 赵媛儿恨意未消,她也是有主见的人。她一甩手,挣开阚娘的拉扯,变了脸色。冷冷地说:“你不用管,今天俺非要看看,这个家是个什么地方。你若是害怕,不用跟着我,你去厨房做饭吧,俺饿了。” 听她这样说,阚娘反而不能走了,只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心里直念佛,求屋里那俩货,此时可千万别醒啊。赵媛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心只是想一探究竟。看看富德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他的宅子里,隐藏了多少的秘密,特别是柴房,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时她不做饭,柴房也没有进来过。刚才听说柴房曾经关过杨宗,她更感觉蹊跷。来到门口,又听见有人在轻呼,这次她听清楚了,那人是在叫“救我”。 当赵媛儿伸手要拉开门的时候,阚娘再次拦住她,将她挡在身后说:“奶奶,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人,可别是歹人伤着你。老婆子年纪大了,骨头硬,俺来扛着。将来让老爷知晓了,如果怪罪下来,要责罚的时候,奶奶给俺求求情就行。”说着伸手拉开门栓,拉开那扇木门。 杨家烧锅六 六 当阚娘将房门一打开,只见一个人趴在门槛上,看样子,刚才正在扒着门缝在向外呼救呢。这个人衣着朴素,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衫,但衣服已经被撕破多处,上面还有多处血迹。看他的状况,身上肯定会有多处伤痕。穿长衫的人,肯定不是平常种地、推车、担担的,那些做粗活的人,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因为不便于劳作。能够穿长衫的多是经商、读书之人,现在的季节天气挺热,还能穿这种衣服也是让人匪夷所思。这个人趴在地上,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再看脚上,穿着一双轻便的布鞋,应该是自家做的,一条不太粗的铁链锁住了左腿,铁链的另一头,被固定一个铁环上,铁环镶嵌在墙体里。 柴房的里面,靠墙处堆着一垛整齐的木柈子,应该是留着天气不好时用的。平时好天气用的木材,都堆在外面房山一侧。另外,还有一堆引火用的干草,不用猜测,这个人晚上一定是在干草堆上歇息。他头发散乱,上面还沾着几根草棍,没有被遮住的一小片脸颊,也是被泥土和血污遮掩着,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身材中等,体格有些瘦弱,但看不出年龄,感觉年纪不应该太大。看着这个人,不由得让赵媛儿想起杨宗。如果不是自己嫁过来,杨宗的下场一定会和这个人一样。因此,她心中立刻升起一丝怜悯。瞧瞧上房没有什么动静,那两个值守的一定还在睡觉。赵媛儿轻声地对这个人说:“你不要叫,轻声一些,不然惊动到旁人,俺们就帮不了你了。” 这个人也轻声地回应一声:“嗯呐!” 赵媛儿转脸对阚娘说:“阚娘,来,咱俩把他抬到草铺上。” 二人把这个人翻个身,然后一人抓住他一侧的肩膀,半抬半拖地拉到草堆上,让他身体依在柴垛上。赵媛儿问他:“你是谁啊?遇到啥事了?为什么让人给关起来了?” 这个人喘息了一下,喃喃地说:“水……水……给我口水。” 赵媛儿朝阚娘吩咐:“去给他拿点水。” 当阚娘走到门口,赵媛儿又吩咐阚娘,说:“用酒壶盛水,再到我屋里点心匣子里,拿几块槽子糕,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阚娘出去,随手把门带上,屋里立刻暗下来。本来这个人的脸,就浑儿画的1看不出模样,光线一暗,更难看清楚了。赵媛儿给这个人整理一下躺姿,问:“你是贼人?强盗?”【注释】1浑儿画的:方言;涂抹得不干净。 这个人勉强地回答:“不……不……不是,是学生。”听声音和他说是学生,赵媛儿认为这个人年纪不大,应该和杨宗差不多。本想接着问些什么,但觉得他如今说话挺吃力,就没有继续追问,只好等着阚娘回来。 功夫不大,阚娘端着一个盘子进来。赵媛儿接过来说:“来,把他抬起一点。” 二人把他欠起一点身,赵媛儿拿起酒壶,壶嘴放进这个学生的嘴里。学生立刻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了一半,赵媛儿把壶拿下来。 学生说:“我,还要喝,渴!” 赵媛儿说:“你歇一歇,一会再喝。一次不能喝太多,别伤着你,还是先吃点东西。” 阚娘拿起槽子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拿起一块,放入学生的嘴里,学生慢慢地咀嚼着,吃力地咽下去。赵媛儿见状,又喂一口水,阚娘也继续喂他食物。赵媛儿刚才让阚娘拿酒壶盛水的目的,一是好喂。二是饥渴的人,一下不能喂太多,容易伤着身体。 很快,一壶温水和几块蛋糕喂下去。歇息片刻,学生有了一些精神,感激地说:“谢谢大娘,谢谢大姐,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喝水了,谢谢,谢谢啦!”学生千恩万谢。 赵媛儿对他说:“你先歇息将养,俺们得赶紧走了,不然被人看见,那可不得了。等方便的时候,再给你送吃的来。” 学生点点头,不知道她们看见没有。 赵媛儿和阚娘离开柴房,关上门上好门闩。还好,上房那两个看守还在睡。两个人转到后院,正赶上菊香从正房出来,也是头没梳脸没洗的,边走还边抠着眼角的哧目糊(眼屎)。见面便问:“奶奶,你去哪儿了?奴婢睡过头,起来晚了。没有伺候好你,奴婢有罪。” 赵媛儿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昨天夜里大家都劳累一夜,贪睡点不为过。刚才俺呆得没意思,去找阚娘说说话儿。你也起来了,洗把脸,咱们得弄点饭吃。” 阚娘答应着要去做饭,问赵媛儿吃什么。赵媛儿说天气热,没有胃口,做点小米粥吧。另外叮嘱再蒸点鸡蛋糕,并且一再叮嘱阚娘,饭菜多做一点,今天家里人多。阚娘会意,立刻去做饭。 菊香在旁边说:“奶奶,我伺候你梳洗吧。” 赵媛儿说:“你自己去洗吧,俺已经洗过了。” 菊香说“:我不着忙,那我先给奶奶梳梳头。” 赵媛儿也就随她,菊香又把赵媛儿的头发,重新盘一下。等阚娘把饭收拾齐整,已经是中午,早饭与午饭一起吃了。阚娘来叫二人吃饭的时候,赵媛儿又对阚娘说:“你去前院,问问老爷带回来的人,他们在家吃不,如果吃就给他们端一些去。” 菊香去厨房端饭端菜,阚娘回来回复,说前院那两个人说他们不吃,让给柴房里的人送点饭。赵媛儿吩咐,用大海碗盛,碗底装上鸡蛋糕上面放粥,再拿一个羹匙。如果那个学生有伤,他自己不能吃,你喂给他。阚娘去送饭,赵媛儿草草地吃完一顿饭。 赵媛儿主仆三个人,上午都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谁都没有困意,一起去葡萄架下乘凉。阚娘心里也有事儿,不知道老爷叫走阚荞麦,去了啥地方,是干什么去。都过晌午了,也不见人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吃饭。赵媛儿的心里也是很乱,想着柴房里关着那个学生,他究竟是咋回事?凭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观察和自己亲身的经历,觉得富德业的品行不太好,经常做些好人所不齿的事。弄回来一个人关起来是为什么,比较上次杨宗的经历,这次也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本分人家的孩子,大多都善良,见不得亏良心的事。所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猫玩。只有菊香是个孩子,没心没肺的,蹲在地上玩蚂蚁。嘴里还叽哩哇啦地说东道西,弄得赵媛儿和阚娘心烦,敷衍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 近一段时间,人人都挺顺心,养得几个人都见胖。菊香小丫头也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小脸也鼓起来了,没有过去那样清瘦,小胸脯也开始隆起。现在正是开始由蛹蜕化蛾的过程,懵懵懂懂地对男女有些好奇。赵媛儿和她们坐一会儿,说自己累了,告诉菊香自己玩,让阚娘跟着她回屋歇着。阚娘也明白女主人有事要说,吩咐菊香照看点小菜园,别让小鸡进去,然后随赵媛儿一同进屋。赵媛儿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认为菊香还小,怕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万一不小心她说漏嘴了。再说,如果让富德业知道,责怪下来,怕连累她。 进屋后,赵媛儿对阚娘说:“阚娘中午你去送饭,那个学生咋样了?” 阚娘从窗户向外望望,菊香没有过来。低声说:“那个人精神好多了,没有用俺喂。他自己跟抢饭一般,把一大碗粥都造1了,看来这孩子真的饿坏啦。”【注释】1造:方言;吃。 赵媛儿说:“看那个样子挺可怜的,也不知道犯啥法了。老爷也是的,咋不送官府呢,带回家干什么?俺看着真地下不去眼。” 阚娘张了张嘴,忍了半天但还是说了:“奶奶,不是我老婆子多嘴,老爷他们过去也经常带人回来,那些人不一定是犯什么法。俺送饭的时候,听他们说,都是冤枉的。很多人都叫家里拿钱,如果是家里有钱的,老爷会让俺送点好吃食,一日三次。如果没钱就一天给一顿,随便盛些剩饭剩菜。老爷说饿不死就行,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 赵媛儿叹了口气:“唉,俺明白了,老爷他们干地不是人的事。俺娘家弟弟也被抓来过,就是你说赶车的那个。”缓一下又道:“现在这个学生估摸也和俺弟一样,都是被冤枉的。俺看着难受,虽然咱们做不了主,但咱们看看能帮上点啥不?别让他受罪,咱们也算积点阴德。” 阚娘担心地说:“奶奶啊,不是老婆子胆子小,这事真地不能让老爷知道。一旦让老爷知道,俺们老两口可就没命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啊。俺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俺们不在,他们咋活啊。” 赵媛儿正色地说:“放心,以后俺不会让你去的,俺做啥,你只当你不知道,你能帮俺兜着点就行。如果他们让你送饭,你再去,不让你送就不用送。如果送饭,只送稀饭,稀饭解饿还解渴。不过,你不能告诉菊香。”阚娘点点头。赵媛儿接着说:“一会儿,趁菊香不注意的时候,你给俺送一些馒头和煎饼过来,干粮不容易坏,晚上俺带过去。如果老爷今天不回来,你给那两个军士做火锅。然后告诉他们,火锅不能给他们送过去,让他们去厨房吃,再给拿两壶好酒。如果他们吃上饭,没有半个时辰他们就不会完。对了,让菊香去伺候他们。这样俺就有机会去送东西,俺也想知道,老爷他们为什么抓人。”商量完毕,阚娘就出去了,不一会,她把干粮送过来。 傍晚时分,一切进行得都挺顺利。那两个军士也没有在意,毕竟人锁着,房门也在外插着呢,即使是想跑也跑不掉。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菊香,围在赵媛儿的身边,转来转去不肯走。赵媛儿告诉菊香,她这里没有事了,让她去厨房伺候老爷的属下。可她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去,说要伺候奶奶。赵媛儿心里着急,问她为什么?菊香说那两个军士总看她,让她心里发毛。赵媛儿说:“噢,那没事儿,你是在家里,还有阚娘在,他们不会把你咋样。再说了,不能把阚娘一个人留在厨房,你总不能让我去吧?” 菊香无奈,只好听主子的话,去厨房伺候军士吃饭。 菊香一走,赵媛儿立刻穿鞋下地,从箱子里拿出装干粮的包裹。开门看看四下无人,腋下夹个包裹,手里拎一壶水,顺着墙根来到前院。如果不让后院的几个人看见,整个院子就没有其他人了,来到前院,也不用怕有人看见了。她打开柴房门,闪身进去,随手关上房门。屋里的学生问:“谁啊?” “轻声点!”赵媛儿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截蜡头,打开一只火媒子,吹了吹点着蜡烛。见学生还是半躺在草堆里,赵媛儿把水递过去,问:“还饿不?” “好多了,多谢大姐搭救,学生深表感谢。他日脱离桎梏,定衔环相报。”学生文绉绉地说。 “好啦,好啦,你先喝点水再说。这里有一包干粮,你藏在草堆里,如果饿了,没有人的时候嚼上点。一会儿,可能还有人给你送饭。俺来这里,千万不能和其他人说啊。”赵媛儿说着递过包裹, 学生说:“牢记在心,不能给大姐添麻烦。” 赵媛儿问:“你是哪里人啊?” 学生回答说:“学生叫迟怀刑,寒舍在吉林府磨磐山巡检地下高台子。” 赵媛儿皱皱眉:“你叫的是啥名啊,吃坏行?吃坏了还行?” 迟怀刑连忙说:“不、不、不,孔子论语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贱姓迟,家兄叫怀德,学生叫怀刑。” 赵媛儿心里想这个人咋这样啊,说话太绕口了。便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咬文嚼字的,是不是你吃饱了?” 迟怀刑的脸一红说:“我叫迟怀刑。” “噢,那你为啥被他们抓了?”赵媛儿继续问。 迟怀刑道:“唉,我本来是在吉林城白山书院读书,赶上书院放假。有意去松花湖游玩,不想路上遇见官兵,军爷硬说我非良人,将我捆绑于此。如果明日送我到大堂,我也好辩解,有尊师与同窗为证。” 赵媛儿心里想:真是个书呆子,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呢,梦想过大堂。如果他们想送你去官府大堂,何必把你关押在此。他们哪能会轻易放过你,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赵媛儿仔细看看那张灰土与血污涂抹的脸,也没有看出来迟怀刑的模样。赵媛儿问:“他们为难你没有?” 迟怀刑愤愤不平地说:“这些兵痞莽汉,举止粗鲁。路上嫌我行走迟缓,常常用马鞭抽打我,如今我是痛苦难耐啊。哎哟!”他自己一说痛,还咧咧嘴。 赵媛儿关心地问:“那你的筋骨没事吧,俺今天没有给你拿药,如果只是皮外伤,你先忍忍,明天俺再想办法给你带药。” 迟怀刑连连感谢。 赵媛儿刚想再接着问他,只听有人砰砰地敲打院门。赵媛儿吓得大吃一惊,赶紧吹灭蜡烛。告诉迟怀刑收好东西,自己闪身出了柴房,急急忙忙插好门。 院外有人还在敲打大门,赵媛儿没敢应声。赶紧向后院走,后院厨房吃饭喝酒的那两个人,也听不见前院的门响,还在那里接着喝呢。赵媛儿稳稳心神,叫一声菊香,菊香急忙出来。赵媛儿告诉她,进屋和两个兵丁说,院外有人在敲门。然后,赵媛儿回自己的屋。刚才的砸门声,着实吓得她不轻,回到屋里心还在怦怦乱跳。侧耳细听,听见院里有人吵吵嚷嚷,有人骂骂咧咧,大意是埋怨开门开晚了。又听见菊香说:“你们不要吵吵巴火的,奶奶在屋里歇息呢,别惊到奶奶。”那吵闹声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菊香走过来回话。赵媛儿问:“可是老爷回来了?” 菊香说道:“不是老爷,又来两个军士,要换原来的二人。嫌开门晚,在外面等着急了,进门便吵闹起来。我已经告诫他们,再吵就赶他们出去,现在也去厨房喝酒了。” 赵媛儿虚惊一场,吩咐菊香:“你去把阚娘叫过来,你去伺候那几个人,让他们快些吃,早点回前院,就说后院该上门了。” 菊香立刻出去找阚娘。赵媛儿急忙翻箱倒柜找金枪药,武官家中刀枪药不缺。很快找到一小瓶,然后交给进屋的阚娘,让她现在假装去送饭,把药带给迟怀刑。 富德业第二天才回来,而且还带那几个人,聚一起商量迟怀刑的事。富德业对众人说:“几位弟兄,你们怎么看弄来的那货,咋处理?” 那个结巴挺着急:“这……这……这事儿……好办,让他……写、写、写、写信,管、管……他家……” 老茄包子说:“要钱,看你说话比拉屎还费劲。”结巴想反驳但话跟不上,只能瞪了一眼老茄包子。 六指儿说:“爷,拜听那两个嘚儿呵1的。不能直接要钱,一旦他家不认可出钱,回头告官,咱就坐实了是绑票的。他可是个秀才,那吉林府衙门一定会实查实办。钱咱们还没有到手,万一哪里出了漏子,够兄弟们喝一壶的。”【注释】1嘚呵的:方言;傻,不精明。 富德业又问:“我当初不让你们弄他,你们偏偏不听,现在砸手……里了吧。你们说说,还有谁有主意?” 另一个说:“要不地咱就多关他几天,听听风?” 老茄包子说:“你嘎哈啊,还多关几天,感情你不在这里看着。一天天的,我……还得天天伺候他吃喝拉撒的。” 结巴说:“那……那……你说……咋整?一就……一就……弄,弄……来” 六指儿会拍马:“拜叽咯浪叽咯浪的1,听爷的,大人神机妙算,压根儿就不用恁们胡说。”又对富德业谄媚地说:“爷你运筹帷幄,咱们都听你的。”【注释】1叽咯浪:方言;嘈杂。叽咯;拌嘴 富德业看看他的虾兵蟹将,靠他们呛呛1也出不来什么好主意。就说:“别吵吵把火的了,咱们这么干吧,放是不能放,那还不如坐地根儿2就不逮回来。还是先关着听听风声,每日留一个人看着,营里不能少太多人,万一上面发现少人,要追查的。呆一会儿,你们该回营的回营。小六子机灵,你去磨磐山下高台子,打听一下迟家的住址?顺便探一下家底厚实不,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学生出去了咋办,容易给咱们添孬糟3啊!”【注释】1呛呛:方言;讨论。2坐地根儿:方言;原本、原先。3孬糟:方言;烦恼。 “那……那……那就……就……咔……”结巴用手一切。 “嘘,现在做掉有点晚了。前天刚回来的时候,如果做掉还能报功领赏,说抓的是探子。现在做掉,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连毛都捞不着。”富德业也很恼火,弄一个鸡肋,留不下放不掉的。随后气呼呼地说:“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吧。”众人应一声就一哄而散。 别人走了,老茄包子有点不甘心:“爷,就这样让我们走了?把你老的酒给一坛子呗?你的酒老好喝了。” “滚犊子,我看你像酒,妈拉巴子的,没个眉眼高低。喝,喝,不怕让军法官抓住打你军棍。”富德业把老茄包子一通骂,老茄包子弄个没脸,灰溜溜地走了。 人都走了,富德业来到后院。赵媛儿赶紧迎进屋,菊香烧水泡茶,嘱咐阚娘做午饭。然后对富德业说:“老爷这些日子受累了吧,上炕解解乏,俺给你捶捶腿。 赵媛儿躲一下:“老爷稳重点,让下人看见成什么话,该觉得咱们不稳重了。” 富德业哼一声:“这个家是我的,我是主子,他们都是我的。我想如何就如何,爷要是高兴啦,把她们一个个的都收了。”说着,动手去拉扯赵媛儿。 赵媛儿挣扎着说:“不行啊,老爷,大白天的成什么话?” “管他成什么话,你别废话,给我上炕去吧。”富德业凶狠地说。 富德业把赵媛儿气得不行,又不能和他大声反驳,怕下人听见笑话。心里暗骂:不是人的东西啊,这辈子倒霉,咋会嫁你这样缺德的畜生。富德业三下两下把赵媛儿掫上炕。幔帐也不放,就开始扒衣服…… 菊香端着茶盘开门进了外间,听见屋里的动静,停下脚步。里屋的声音让她心神荡漾,她的年纪已经情窦初开,看见个猫儿叫春、鸡鸭采绒1都会让她想入非非,脸红心跳。没想到,今天竟然碰见主人这事儿,弄得她进不能进,走又好奇。紧张得身子直抖动,弄得盘子中的茶碗与茶壶相碰,叮叮的响。菊香开门,已经让屋里的富德业听见了,见人没有进屋,还弄得茶碗叮叮响。似乎影响他了,非常生气地怒吼一声:“要进就进来,不进赶紧滚犊子,哪天抽空把你也办了。”他接着……【注释】1采绒:方言;交媾。 菊香被吓得大惊失色,端着茶盘逃也似地跑出去。过后好长时间,因为这事儿,赵媛儿见到菊香还脸红呢。 时间过去四、五天,日子一长,看守的人也就松懈了。每天早上,允许迟怀刑去一趟茅房,然后再锁屋里不管了,小便就在桶里解决。阚娘一天给迟怀刑送两次餐,至于送什么吃什么,看守的人也不看也不问。这让赵媛儿逮住更好的机会,吩咐阚娘,尽量让迟怀刑吃得好一些,别渴到别饿着。经过几天的将养,迟怀刑的身体基本恢复,身上的皮肉伤渐渐结痂。他多次询问看守,什么时候放他走,并且火气越来越大。赵媛儿一直没有去看过他,只是让阚娘叮嘱他,不要烦躁,不能激怒那些兵痞,不然对他自己不利。 这天,富德业又回家了,还是带着那几个人,让阚娘抓紧准备酒菜,菊香端茶倒水伺候酒桌。他们几个人喝着酒,商讨着如何处置迟怀刑,小六指儿已经回来了,想听听迟怀刑家啥情况。他害怕菊香在旁边碍事,把菊香撵出厅堂,让她在外间等候,叫她时再进来。小孩子好奇心重,越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越要知晓。因为好多她不懂的,没少在这群人里听过,特别是那些离奇的故事,坊间的传说都让她敢兴趣。如今加之春心萌动,对男人的好奇,更想听听花街柳巷,男欢女爱的那档子事。她便依在门旁,偷偷听屋里的动静,看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那个六指儿刚刚回来,他一去一回就是五、六天,把几个人急得跟猴儿似的。坐下以后见没有外人,富德业便说:“小六儿也回来了,咱们也该把那货打发掉,小六儿,你说说,你探到的信儿。” 六指儿光忙活喝酒吃肉呢,看来这几天的伙食不太好。嘴里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爷,大好消息啊,我这次去可逮着了。我一路啊,可遭老鼻子1罪了,那家人家住的非常偏僻,相当难找,您看看我的鞋都跑耍圈子2了,这些日子吃得也不好,一路没有见到几个饭馆子,净啃那干巴饼……”【注释】1老鼻子:方言;非常多。2耍圈子:方言;坏了,多指物品散架。 富德业横他一眼没有说话,结巴着急了,越着急说得越磕巴:“你……你、你、你……净啊……净说……” 另一个接过话:“他说你净说没用的,让你挑干的整,啰哩叭散1的说些没用的,说学生家啥情况,麻溜的!”【注释】1啰里叭散:方言;啰里啰嗦。 小六儿赶紧嚼吧嚼吧嘴里的东西,吱儿地又喝一口酒。说:“敢情你们天天下馆子逛窑子的,小日子过着挺嘚儿,小爷我天天遭洋罪还不兴我说说,下次我他妈是不去了,看他妈哪个犊子去。” 富德业气得一敲筷子,喝道,:“行啦,扯什么王八犊子,说正经的,皮子痒了是不是?让我给你们熟熟咋地?” 小六儿一吐舌头:“爷,我找到那个秀才家了,离咱这嘎达有一百五十多里,在山里。他们那个屯子没有几户人家,日子过得挺嘚儿乎的。虽然他家地不多,不是大财主,但他家倒腾山货,炮制药材,看样子有点银子。” 富德业捻着胡须问:“家里人口咋样?有没有亲戚在衙门。” 小六儿说:“家里有两个老的,还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最好的事儿,是我听说他哥哥摊了官司,人跑了。” 富德业:“知道是什么官司吗?” “因为与人买卖不合,两下殴斗伤人。两年多了,被伤的还起不来炕,怕是瘫巴了。家人告到官府,画影图型要抓他呢。”他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富德业点点头:“嗯,看来他们家还好弄。” 小六儿说:“爷,我走一道儿想一道儿。我都想好了,我说出来,你看行不行。” “嗯,你说。”富德业同意道。 “咱呢,这两天整一个歹人,让他供出迟家老大是同伙,迟家是贼窝。然后咱们把他迟家一家老小端了,他家的银钱咱们直接拿下。有贼窝的底子,秀才想翻盖子1也白扯”六指儿神神秘秘地说。【注释】1翻盖子:方言;翻转。 老茄包子也跟着说:“中,这个中,拿不动的充公,金银财宝就是咱们的。够哥几个祸祸1个月期程的2。”【注释】1祸祸:方言;浪费。2个月期程:方言;一个月左右。 结巴制止老茄包子说:“你……你……闭嘴,听、听着。” 富德业想了想道:“嗯,行,等抄完他们家,再把这货做了。然后首级上交领赏,就说抄家的时候他持械行凶,现场给法办了。按贼盗呈文,上面不会过问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一至赞成…… 在外面偷听的菊香,听得是糊里糊涂,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最后也没了兴趣,坐在门槛看麻雀打架,看屋檐下燕子喂崽儿。至于屋里再说的什么,她也不在意了。直到正中午,有人叫她收拾残席,她才赶紧过去。 赵媛儿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菊香回来,没有人给她拿饭,便直接去了厨房。阚娘见女主子进来,赶紧迎进来:“奶奶饿了吧,想吃点什么,俺这就给你收拾出来。” 赵媛儿说:“不用麻烦,简便点,有现成的能吃一口就行。” 阚娘说:“菊香没有过来,俺给你送过去。给老爷做的菜还有剩的,俺热一下,新蒸的粳米饭。” 赵媛儿在厨房的桌旁坐下:“不用送了,在这里吃吧,俺也吃不了多少,对付一口,省得来回再折腾。” 阚娘说:“那哪成啊?厨房里大烟小气的,俺们做奴才的在这里吃,咋能委屈主子,坏了规矩。” “不打紧的,俺也不是正房,和你们也差不多。再说俺也只是一个庄户人家的丫头,自小也没有那么娇贵。”赵媛儿真诚地说。 阚娘一边端饭菜一边对赵媛儿说:“奶奶就是大度,对我们下人体贴,遇见你这样的主子,也是我们的福分。” 赵媛儿不想让她来恭维自己,只好转移话题,说说闲话:“阚娘,你是哪里人呀?咋还出来做工呢?” 阚娘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啊,家里有老有小,还有生病的。实在找不出营生,才自卖自身讨个活路。俺们是直隶沧州府的,家乡闹蝗虫,就来关东讨生活。一到关外,儿子得了重病,没有钱抓药。他是俺家的独苗,不能看着阚家绝后啊,又没有出钱的地方。中人说老爷家用人,俺们就自卖五年,得些钱给儿子治病。” 赵媛儿问:“那现在孩子咋样?” 阚娘说:“现在治得差不多了,但还不能做活。如今跟公公婆婆一起住,在离咱不远的靳大屯呢,那里都是俺们老乡,也好有个照应。俺们两口在老爷家,老爷每年给个三贯、五贯的,公公多少还能赚几个大子,也够养活家里的三口人。” 赵媛儿说:“哎呀,你们过得真不容易啊!” “唉,现在已经挺好了,俺们在府里吃喝不愁,还能养着家里的老小。”阚娘说。 赵媛儿又说:“等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到俺房里一趟,俺给你收拾点家里不用的东西,没准你们能用得上。” 阚娘赶紧道谢:“哎呀,那可得谢谢奶奶的赏赐,让俺无可无可1的。”【注释】1无可无可:方言;不知所措,该说什么好。 赵媛儿淡淡地说:“没事儿的,反正也都是闲着的……” 二人正聊着,菊香端着空盘子碗回来。看见赵媛儿在这里吃饭,连忙说:“对不住,对不住了,奶奶,俺没有伺候好你啊。在前院让老爷他们绊住脚,没有及时回来,让你委屈了。” 赵媛儿说:“俺不打紧,你伺候好老爷就行,他们吃好啦?有没有走?” 菊香回答:“吃好啦,现在都没有走,正赌钱呢,听说两三天还要走。” 赵媛儿不解地问:“他们不是刚刚回来吗?怎么还走?干什么去?” “我也不知道,只听他们说过几天,去什么地方抓人。还说把那个货给做了,啥是做了?”菊香随随便便地说。 赵媛儿也有点不解,看看阚娘,阚娘朝她使一个眼神。然后对菊香说:“小孩子不要多打听,爷的事不许问。你也吃一口饭吧,看一会儿老爷再叫你做事。”说完,给菊香也盛了一碗饭,在饭上扣了一勺菜,菊香就站在地上忙三火四地吃起来。 赵媛儿说:“慢慢吃,坐那里吃,碗里还有汤。” 下午,富德业带着那群人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前院阚荞麦还没有回来,柴房里的迟怀刑,正梦想着能放他回家。厅堂里躺着已经喝得迷迷瞪瞪,又输钱的结巴,现在已经睡得过了二道岗。后院只剩下三个女人,菊香没有事,赵媛儿让她自己先去歇息。后又叫来阚娘,先是打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一些布料、棉花和一些家常用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个小口袋,里面装六贯铜钱,告诉阚娘悄悄地拿回自己房间。等什么时候老爷不在家,让她歇一天工,回家看看家里的老小。把东西带回去补贴家用,钱攒起来,将来给孩子娶一房媳妇。阚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没想到女主人如此慷慨,竟然赏她这么多的钱。急得她说话都不利索了:“奶奶啊,你赏给奴才这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咋还给钱啊?老婆子咋能受得起哟。” 赵媛儿说:“你悄声点,把东西收好,给你的你就拿着。俺来这么长时间,你尽心尽力地没少劳累。俺在富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有地方花钱。俺的钱,都是老爷给的零花钱。老爷做事太绝,本来给俺家的彩礼,又被他骗回来了,还坑俺爹几十两银子。唉,俺在富家,也只是他养的一个吃食物件,等哪一天,老爷不高兴,把俺卖给谁都难说。到那个时候,有再多的钱俺也带不走,也没有用,不如你留着还有大用。你啊,麻溜地把东西送回前院,好好收着,再回来找俺,俺有话问你。” 阚娘千恩万谢地,赶紧回前院。 不一会儿,送完东西的阚娘又转回来。看看前后没有人,赵媛儿压低声音问:“阚娘,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说菊香说的是啥意思啊?要把货做了?做什么货?做了是不是要杀人啊?俺不太懂,但总觉得不是啥好事。” 阚娘点了点头:“他们说地做了,就是要杀人,八成说,是关在柴房的那个人。” 赵媛儿听了阚娘的话,心里打个寒战,富德业他们也太狠了。试探地问:“阚娘,俺咋看老爷这些人干的事,都不像好事,是不是太缺德了?” “奶奶,你说这话,千万可别让菊香知道。按道理,咱们女人不该管爷们的事。不瞒您说,老爷他们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俺老两口已经卖给他,如今不得不在富家讨活路,想走也走不了。再说他们心狠手辣,俺有家有公婆和孩子,想躲都躲不开。如今只求自身平安,装聋作哑当啥都不知道。”阚娘谨慎地说。 赵媛儿说:“俺看前院关的那个学生,不像一个歹人啊!他不是太冤枉了吗?他不明不白枉死,是不是太可惜了?” 阚娘叹了口气说:“唉,冤枉的岂止他一个啊。俺来以后,柴房不知道关几个了,那些好像都用上钱,不知道为什么要害这个。” 赵媛儿幽幽地说:“阿弥陀佛,这些不积阴德的歹人。看来俺如果不过来,如今俺弟也会尸骨无存啊。” 阚娘小声说:“嘘,奶奶知道就行了,保重自己,自己留点心眼,给自己留点后路。也别管什么学生不学生了,俺们能有啥法子啊?唉!” 赵媛儿总是不甘心,这个学生虽然她不认识,但她总是觉得他和杨宗一样。自己赶上了,还是不忍心不管。于是,她心一横,对阚娘说:“一会儿你做两个好菜,弄壶好酒你带着。再给俺盛一碗饭,咱们去前院。你在正房门口等着,如果屋里那个兵醒了,你就进去说给他送酒菜。俺去给那个学生送饭,俺问问他有什么主意。” 阚娘想想,也没有反对,转身出去了,到厨房去准备吃食。 天空中的大毛1已经升起来,富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二人轻轻地来到前院,前厅屋里黑咕隆咚的。那个结巴睡得正酣,隔着窗户纸都听见鼾声如雷。阚娘端着酒菜在门口等着,听屋里的动静。赵媛儿拿着一碗饭菜,来到柴房,柴房没有锁,只是外面有门闩插着。拉开门闩,开门进了屋。迟怀刑此时还没有睡觉,屋里太黑,他们互相看不见,谁也没有看清楚谁。赵媛儿说:“学生,你没有睡吧,俺来给你送饭来了。”【注释】1大毛星:方言;长庚星。 迟怀刑听声音是赵媛儿,便说:“谢谢你,辛苦大姐了,等我出去,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赵媛儿叹口气说:“你别书呆子气了,你得想办法自己走啊,别等着他们能放你。” 迟怀刑问:“怎么?那些军汉不想送我去大堂?没有去查证我的功名?” 赵媛儿道:“俺不能在这里呆时间太长,就直接说吧,你也别问那么详细。你得想办法自己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赶紧逃命去吧。如果来得及,回去带上你们一家人。” 迟怀刑急切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又没有作奸犯科,凭什么制裁我?” 赵媛儿急切地说:“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吗?俺跟你说,这个由不得你,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不知道吗?别白白丢了性命,你是不是信不过俺?” 迟怀刑急忙说:“信得过、信得过。” “那你听俺的,明天晚上,俺会把外面门闩撤掉。大门也是里面拴的,你自己能够打开大门。你只要弄掉脚上的铁链,就可以出去了。脚上的铁链有办法弄掉吗?需要啥家伙?”赵媛儿一脸严肃地说。 迟怀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铁链我自有办法弄掉。” 赵媛儿点头应允,说:“那就好,明天夜里,鸡叫头遍之前,俺给你撤门闩。” 迟怀刑:“嗯,我前半夜把铁链去掉,你拔去门闩,我可以直接出去。” 赵媛儿突然想起什么:“你现在把俺们过去给你的东西,现在都给俺。明天白天的时候,你仔细的翻一翻,凡是多余的东西,都给送饭的大娘。” 赵媛儿说完,起身离开柴房,前前后后连一袋烟的功夫都没有。阚娘还在门口站着呢,赵媛儿招了一下手,二人返回后院。自从阚荞麦不在家,前院有兵丁居住,阚娘就在后院与菊香一起居住。二人穿过甬道,插上二道门,各自去睡觉。 一天后的早上,看守的军士,发现看押的人跑了。急忙去大营找回富德业,经几个人的勘察,深感蹊跷,这人是怎么跑的呢?学生用什么弄开的铁链?看守的说半夜看过,柴门插的好好的,大门也插好了,莫非外面有人来?最后也没有想出来是什么原因,气得富德业抽了看守几马鞭。然后吩咐几个人骑快马,朝磨磐山的那个方向去追。 杨家烧锅七 七 九月,秋老虎早早地过去,临近山区的缘故吧,早上的空气中,有了丝丝的凉意,偶然间还会有些许的清霜。虫儿们早已没了往日的喧闹,路边的狗尾巴草尖上挂着淡淡的白露珠。红彤彤的高粱熟了,沉甸甸的谷子也弯下腰。这个季节正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老话讲:三春不如一秋忙。今年的雨水调和,庄稼长得特别好,看样子一亩庄稼要比往年多打二斗粮。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割,往家拉庄稼。 赵家昨天收割完谷子,今天忙着割高粱。自打那日赵媛儿出嫁以后,杨宗他感觉自己长大了,不仅仅是身体又长高一截,而且还壮实许多。家里的重活,全由他担起来。赵二爷自也从那时候起,老了许多,连脾气也改变了,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再也听不见他唠叨,过去在家中的豪横劲也不见了。似乎谁管这个家,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整个人过日子的心气都没有了。也许原来他有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不曾想,让人一棍子把他给打醒。杨宗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挥舞着镰刀,咔嚓、咔嚓地割着高粱。他前面割完,放倒地上。赵二爷在后面将高粱捆上,然后十几捆撮在一起,晒上几天,度一度籽粒,再掐下高粱头运回家。 看着今年收成这么好,赵二爷却没有一丝高兴,心里甚至还有点怒气:人啊,弄这么些攮业的玩意干什么?够吃够用就行呗。非想多打点粮,只为多打那一担头子,非要在大过年的去捡粪,捡回家一个瘟神,把自家的闺女也搭了进去。如果是个好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富德业还是个奸诈的小人。闺女半年也没来家一趟,赵二爷也不想去,因为看见那些兵就腿软,尿也没有把门的。 杨宗闷声不响一刀刀地砍着高粱,似乎发泄着力气来缓解内心的郁闷。赵家已经没了往日的温馨快乐,三口人除说说活计,再也没有什么话题了。以往干活就爱唠叨的师傅,如今也沉默寡言,师娘更是经常发呆。本来杨宗就不太善言谈,在现在的家庭气氛中,找几个感兴趣的话题更难了。 有一次,赵二爷与赵戚氏说:“小儿天天这样不行啊,别憋闷出啥毛病来。” 赵戚氏说:“给找一房媳妇吧,有了媳妇儿,他可能就不那么想媛妮儿。” 赵二爷说:“那不行啊,咱咋的也得等人家哥哥来。如今咱闺女已经外嫁,给小儿找的媳妇,如果人好还中,要是个搅家不贤的,不是让杨家哥哥埋怨吗?” 赵戚氏说:“看着孩子不乐呵,俺心里不得劲啊!不然给他拿俩钱,让孩子自己找哥哥去吧。俺们不能耽误孩子啊,不能拖着他陪着俺们。该着俺们绝后,人都是命呀。” 赵二爷说:“走不走得他自己定,前些日子,杨家哥哥打信说年后来接,不知道他心里是啥谱,抽空俺和他透问透问。” 老两口商议完,把这事放下了。 今天看杨宗的样子,赵二爷想起那天的话,便想打探杨宗的心思。赵二爷码完一垛,叫杨宗歇歇:“小儿啊,住住手喝点水吧。” “师傅,你歇着吧我不累,我先干着。”杨宗继续挥舞着镰刀。 赵二爷坚持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过来坐一会儿,咱爷俩说说话。”说完搬了两捆高粱扔在地垄台上,然后把赵戚氏给准备的干粮包与水壶拿过来,找出一节麻花递给杨宗,爷俩各坐一捆高粱上,杨宗嚼着麻花。 赵二爷喝了一口水说:“小儿啊,这些日子,俺看你不开心,是不是怪师傅说话不算数,把你师姐嫁了?” 杨宗头也没有抬,说:“师傅你说这是啥话,那又不能怪你,是师姐自己做主的。再说了,咱们拗不过人家权大势大,师姐也是为救我,才答应的。” “说啥呢,反正都怪俺,都是俺惹的祸啊!如果不是俺招惹那灾星,俺们家哪至于出这档子事?”说完,老爷子眼泪掉下来了。 杨宗赶紧安慰:“师傅你老可别难过,千万别伤着身子。都是咱的命,由不得咱们。如果师姐在那过得舒坦,咱也安心了。我没事儿的,也就是刚刚离开媛儿姐,心里有些不落忍,过些日子会好的。”他反过来,还安慰起师傅来。 赵二爷又开腔说道:“俺和你师娘商量一下。等咱的地呀,都收完,给你拿点银子,你还是去下江吧。” 杨宗说:“师傅,你说啥呢?我哪里也不去,别撵我走。” 赵二爷伤感地说:“走吧,走吧,你手艺已经学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找到你哥哥,让他给你说房媳妇。” 杨宗坚持说:“我不走,我走了你咋办?” 赵二爷说:“不用管俺们,你走后,俺们也不烧酒了。再少种点地,够年吃年用的就行。” 杨宗倔强地说:“不走,我答应媛儿姐,留下伺候二老的。” “那也不能耽误你娶妻生子啊。”赵二爷心里也不落忍。 杨宗说:“我自小没有爹娘,师傅不嫌弃收我为徒,你与师娘待我和亲儿一样,二老就是我的爹娘。我以后哪里也不去,将来你给我娶一个媳妇儿,给你老生孙男娣女,让他们给你老端茶倒水。在这里年八的,还能见媛儿姐一面,走了以后,就永远见不到了。等我哥来,你同他商量商量吧。” 赵二爷长叹一声:“唉,难得孩子你有心啊,知道孝顺俺们俩,俺收的徒弟是一个儿啊。” 打这天以后,家里再也不提杨宗走不走的话,耐心地等着杨安来。 自从上次迟怀刑出逃那件事以后,富德业再没有带那些人回来,柴房也改成杂物间,把柴房挪到厨房旁。富家的生活宁静许多,富德业还是如往常一样,几天回来一次,住上一天半天的就走。每次回家,家里的事也不太过问。好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无非是柴米油盐。寻常的琐事开销,富德业扔下的钱,买这些还是富富有余的。他每次回来,也拿这个家是个客栈,找个女人陪睡。赵媛儿对于他来说,新鲜感已经没有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了。 今天下营回家,直接进了赵媛儿的房间,又想消一消在军营憋闷几日的欲火。可赵媛儿百般推脱,辩解说近几日来红了。惹得富德业十分气恼,骂骂咧咧地踹赵媛儿一脚后,整理一下衣服,回前院书房去了。一进书房,便叫来菊香沏茶、收拾床铺,心里的烦恼还没有地方出,脸色阴沉沉的,坐书案喝着茶。菊香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按着主人的吩咐,整理着床铺。富德业看着菊香在那里忙活,偶然间发现,小丫头长得越来越清秀、标致。弯腰做活的时候,浑圆屁股正对着他,让他越看心里就越欲火中烧。于是,茶也不喝了,让菊香过来,拉在身边仔细打量。菊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富德业越看小丫头越顺眼,再不是原来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小丫头,她已经蜕变成初具女人韵味的雏形。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两道弯弯的眉细如柳叶,一个红嘟嘟的小嘴微微漏出几颗小白牙。富德业看着、看着有些懊悔,当初为什么费尽周折去取什么妾,花钱买几个婢女即省事又省钱。到了自己家,都是自己说了算,她们是自己的财产,想让她们做什么都可以。不喜欢了,就再卖出去,调理好的也许还会挣上几两银子。。扑闪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主子,脸上一片晕红,呼吸急促。富德业轻轻一拉,菊香身子一软,就势倒在他的怀里,任由主子摆布…… 二人在书房足足呆了一上午,走出来的时候,都是神清气爽的。特别是菊香丫头,人欢快了许多。也许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哪个人不想攀一个高枝?谁又甘心天天伺候人,天天听别人吆来喝去。做奴才的,希望通过此渠道,成为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机。也许从今天开始,她能麻雀变成凤凰。如果受到主子的宠爱,那么她在富家的院子里,可以和现在的女主人平起平坐,也会有人给她端水送饭的那一天。或许这一天也真的不会太远,想起这些,自己都不知不觉地露出得意的神情,惹得阚娘看她都怪怪的。 阚娘已经把午饭做好。荤多素少,六个凉碟无非是:炝银耳、凉拌牛肉丝、蒜泥猪蹄、耳丝黄花菜、小葱皮蛋豆腐、醉酿鹅掌。十个热菜是:糖醋松花鲤、爆炒狍蹄筋、红焖鹿肉、软熘里脊、酥黄菜、清炖小鸡、油焖茄条、肉丝蕨菜、干煸腰子、清炒豆角丝。见菊香一直没回来,阚娘自己收拾着送到正屋,在赵媛儿的炕上,放一张大炕桌。刚刚摆布整齐,富德业与菊香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富德业脱去便鞋,上炕在主位坐下,赵媛儿对面相陪。阚娘拿起碗,本想给赵媛儿盛一碗饭,被富德业拦下:“菊香,给爷斟杯酒,今天让你们奶奶陪我喝一杯。” 菊香麻利地倒上酒,先递给富德业,然后又给赵媛儿倒了一杯。退到地上,伺候主子吃饭。 富德业看看她,面带笑意:“菊香,来,你坐下。今天你也一起吃吧,陪奶奶喝二两。” 赵媛儿不解地抬头看看富德业,很是迷惑。按富德业订的规矩,奴才和主子一起吃饭,这成何体统?虽然赵媛儿不介意这些,但以富家的规矩,应该是万万不可以。 地上菊香还推辞一下:“老爷你慢用,奴婢在这里伺候你。”说着,还用水汪汪的眼睛,送给富德业一个眼神。 富德业毋庸置疑地说:“今天不用你伺候,你坐吧,阚娘,你来盛饭递汤。” 听见主人吩咐,菊香也不再推辞,顺着赵媛儿旁坐下来。富德业接着说:“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这个时候,阚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主子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不过以她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她似乎看明白点什么。事不关己,自己做好自己的活,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两个女人陪着富德业喝着小酒。赵媛儿自小和酒打交道,对酒不陌生,至于酒量有多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喝多少。菊香则不然,今天是她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她不胜酒力,开始不顾尊卑,嬉闹调笑起来。富德业今天心情好,无论菊香咋闹,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间或和她调笑几句。今天可是让赵媛儿百思不得其解,从富德业平时的脾气秉性来看,今天好像不是他,一改往日的威严。赵媛儿初经世事,有些事还不甚了解,也没有想到那一层,只是感觉哪里不对。 酒至半酣,菊香实在是不能自持,富德业让阚娘把她送回厢房。剩下二人继续吃饭,赵媛儿不解地问:“老爷今天兴致挺好的,多喝几杯吧。那个丫头年龄小,喝得有点过量,别坏了老爷的心情,妾再陪你一杯。” 富德业得意地说:“小?也不小了。中用了,做得不照你差啊。告诉你吧,才刚我已经收了她。” 赵媛儿一脸疑惑:“老爷,你说什么?” 富德业不耐烦地说:“听不懂吗?我已经把她办了,以后你们一起伺候老爷我。” “老爷,你刚刚娶了一房,难道还要再添一房不成?”赵媛儿很是惊愕。 “房什么房,我的事你少管,做好你的就行。女人如衣裳,好了留几天,哪天穿腻歪了,卖出去就完啦,谁有那耐性还房不房的。”富德业说得轻松自如。 富德业的话一说,让赵媛儿心里一惊。在富德业的眼里,自己也是一件衣服,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卖出去,将来的日子实在是堪忧。富德业根本没有在乎赵媛儿在想什么,继续喝着他的酒。阚娘送完菊香又回来了,在地上候着。 富德业对赵媛儿又说:“你好久没有见到爹娘了吧?明天让阚伙计去雇个轿子,回去看看吧。我明天回营当值,不陪你一起去了。” 他的话又让赵媛儿出乎意料,今天真的是一个惊吓又一个“惊喜”,她明白这个“惊喜”,不一定是啥好事儿。 但她还是得回谢道:“老爷的体贴妾身领了,感谢老爷的宅心仁厚。妾回去行走不方便,不然让阚伙计去稍信儿,让妾爹娘来家走一趟就行了。” 赵媛儿心里慌慌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是真的要卖我,先让爹娘见一面?是不是今天因为有了菊香,不要自己了,还是放跑学生的事他知晓了?惴惴不安的时候,又听富德业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让阚伙计送你去。晚上日落前回来就行,老泰山年纪那么大,别费劲巴力的往你这里跑。”然后又对阚娘说:“你都听见了吧,回去对阚伙计交代一下。早上早点去雇轿子,然后去集上买一些点心,还有新鲜果蔬、鸡、鸭、鱼,别怕花钱,挑好的买。一并给奶奶带着。” 赵媛儿赶紧说:“不用那么破费,庄稼院平常粗茶淡饭的吃得习惯,见不得大鱼大肉的。” 富德业砸吧、砸吧嘴,说:“你这是啥话呢?老泰山老泰水吃口鱼肉,还是应该的吧。最起码,也是我一个作女婿的,孝敬他们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赵媛儿还是有点晕乎,他今天咋这么出奇呢?但还是说:“那俺替爹娘谢谢老爷了,有老爷这样的姑爷,是他们的福分。” 富德业亲热地说:“你看看你,都是一家人,说得咋还这么生分。休要说点吃食了,将来我还要给二老养老送终呢,老人家的家业还得由咱们掌管呢。” 赵媛儿听到此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源在家产处。不敢违逆富德业,便假意应承说:“爹娘只有俺一个闺女,当然将来的家业由咱们掌管,只是家业微薄,上不得老爷的眼啊。” 富德业瞪着眼睛说:“薄?不见得吧,又是地又是烧锅酒铺的,不挣不挣的,也得有几百两银子吧。” 赵媛儿赶紧解释道:“哪里有什么银子啊,俺家从山东逃荒来的。近几年置下几亩薄田,盖了几间草棚,哪里积攒了银钱?” 富德业摇摇头说:“你骗不了我,明天你回去问问你爹娘,肯定会有的。你和他们说,他们的财产早晚都得给咱们,现在给和以后给不是一样吗?那还非得等他们驾鹤西游了才给吗?现在给是好里好面,那个时候给可是?受的,我得的应该应份。” 赵媛儿还想要说什么,富德业摆摆手不让她出言:“就这样吧,你明天和他们说,等落雪了,粮食卖完给我弄一笔银子,我有大用。”说完,他饭也不吃了,抹抹嘴巴下炕,晃荡地又去前院书房。留下赵媛儿,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一顿饭吃得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在富德业的催促下,早早地吃完早饭,收拾好东西。菊香留家里照看门户,阚娘、阚荞麦陪伴赵媛儿回鲁民店。等赵媛儿他们走后,菊香又兴高采烈地去书房,和富德业腻歪在一起。 十几里的路虽然不太远,但坐在轿子里的赵媛儿,觉得是相当地漫长。即归心似箭,又感觉难见父母,真地不知道见到父母是高兴还是难过。相见之后话又该咋说,事儿该咋唠呢?保不齐,今天是最后一面了。依着富德业的心性,将来自己的归宿也未可知。当轿子一到赵家院子,她的心一下又豁然开朗。当初自己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指望着能回来,是本着用自己,去换赵家的安宁,去保一家人平安啊。不豁出去自己的一生,还能怎样呢?现在,大不了让爹娘再闯一次关东,带上杨宗去更远的地方,远离富德业这个恶魔。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可能将来也不会再有。人啊,还是认命吧。 一行人进了院,没有寻见人。杨宗与赵二爷都去收地了,赵戚氏在酒铺里。赵媛儿打发走轿夫,安排阚荞麦二人去杨宗的屋子歇息,小男孩的房间也不上锁。她自己则去酒铺寻找娘去,当母女相见之时,也是相当地激动。赵戚氏拉着闺女,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一会儿说胖了,一会儿说瘦了,一口一个:“孩儿啊,俺的孩儿啊!”然后满屋子转悠,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赵媛儿拽住娘,让她坐下来,问爹是不是在地里。赵戚氏此时平静一点,告诉她,那爷俩天不亮就吃完饭,带上干粮下地了,估计中午都不能回来。 赵戚氏琢磨闺女回家,该去把赵二爷找回来。可她从来没有去过地里,自家地在啥地方也不知道。赵媛儿也是小的时候,和杨宗跟爹去地里玩,无非是逮个蝈蝈,抓个蛐蛐,具体在哪里,她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和距离。赵媛儿与赵戚氏关了铺子的门,叫来阚荞麦,指个大概方位,吩咐阚荞麦去地里寻找。让他多多打听村里的老乡,就能找到。然后又与阚娘说,收拾中午饭,自己与娘说说话。阚娘听女主的吩咐,下厨房准备午饭。 赵媛儿挽着娘,回到自己原来的闺房。房间内的一切,还是原来的陈设,自己剪的窗花还在窗上贴着。自己的被褥铺盖,还是整齐的在柜上叠着。摸摸用过的木梳,照照自己的铜镜,看着熟悉的环境,又感觉离她那么的遥远。自从告别娘家以后,这些物件都与她无缘了。多么希望有一天,还能在自己的炕上再睡一宿,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再住上一天。 赵戚氏被闺女让上了炕,母女二人促膝而谈。当娘的,想关心闺女的太多。迫不及待的问:“妮儿啊,你在婆家呆得惯不?有没有气受啊。” 赵媛儿拉着娘的手,心平气和的说:“娘,你放心吧,没有人给俺气受。他几天才回来一次,呆上一天就回大营。你老也去看过,也不与公婆、太太在一起,没有人辖制俺。每天家里剩下的只有俺,还有几个下人。” 赵戚氏又问道:“那家人的饭菜可吃得惯?吃得饱?” 其实这类的问题根本不用问,笨想也想明白。但老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明知道的结果,她也想问个清楚。 赵媛儿理解娘的心里:“阚娘做的饭和你做的一样好吃,你也吃过,一会儿,她做得了,你再给评点、评点。” 赵戚氏絮絮叨叨地说:“看俺妮儿说的,俺一个乡间老婆子,哪会做啥?能和大户人家的大师傅相比。” 赵媛儿说:“娘,都是一样的。只是有钱人家,自己不养鸡鸭、不种青菜,都是集市上买来的,哪有咱家的新鲜。为这,俺还特意种点小园,养几只小鸡玩。一会儿让小儿给俺弄点大葱和小菜,俺就喜欢咱自己园子里的。” 赵戚氏说:“这功劲儿园子里也没有啥菜了,只有点大白菜、菠菜,还有点压霜香菜。” 赵媛儿高兴地说:“那就好,有大白菜和香菜大葱就行,炸点鸡蛋酱,俺打饭包吃。” 赵戚氏关心地问:“妮儿啊,你这口儿还那么壮?结婚半年了,你有没有呢?要是有了,吃东西可要注意点。” 赵媛儿一脸蒙:“有?有啥啊?娘!” 赵戚氏说:“傻孩子,有孕啊?你现在怀上孩子了吗?” “娘,那谁知道啊,俺咋知道有没有呀。”老太太问得赵媛儿脸上一片通红。 “唉,也怪娘,一直没有在你身边,俺也没教教你。你又不在婆婆身边,没人与你说。以后啊,有不懂的,问问你们那个厨娘。她那个年纪了,也是当娘的人,经历过的也不能少。”赵戚氏不放心闺女,指导赵媛儿。 赵媛儿撒娇地说:“娘,俺不想怀孩子,也不想要啥孩子。” 赵戚氏说:“傻孩儿啊,哪有女人不生孩儿的呢?女人呀,就是给男人传宗接代,你得给富家留后。有了孩子,人家才能重视你,母凭子贵。” 提起富家,赵媛儿神情黯然:“俺不想给他家留后,要留也想给赵家留。”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出门子了,就不再是赵家的人,生的孩子也不能归赵家。都怪娘没有本事啊,没能给赵家留个男丁。唉!”赵戚氏神情漠然地说。 赵媛儿看见娘有些失落,为了不扫娘的兴,便问道:“娘,咋知道有没有怀孩儿呢?俺看看俺有没有。” “这啊,验身孕有好多呢。身上的不来了,有时候恶心吃不下东西,身子懒不愿意动弹,还有人想吃酸的,还有喜欢睡觉,每日都困倦。最好找一郎中把把脉,就知道有没有了。如果有,吃东西应该注意了,那些苦药汤子,能不吃的就别吃。听过去老人们说啊,麝香什么的都不要碰。”赵戚氏教导女儿说。 赵媛儿想想自己,过去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这些症状。估计是没有怀孕,也就不在意了。于是,换了一个话题。问:“小儿现在咋样?是不是又长高长壮了?” 赵戚氏回答说:“可不,过完年到现在,长高半个头。可结实了,像个小牤牛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干活。” 赵媛儿又问:“那爹有没有想给娶一房媳妇?” 赵戚氏说:“俺和你爹说过,你爹说不急。小儿他哥哥又捎来信了,说是等正月不忙了,要来接小儿。你爹说,等他哥哥来再商议。” 赵媛儿立刻有点急了:“小儿要走?” “没有,小儿不想走。你爹和他说过想给他拿点钱,认他去下江,找他家哥哥去。你也出阁了,咱家不能耽误人家孩子。可这孩儿是个拧种,说什么不走,非要陪俺们两个老帮菜。你说可咋好哟?”赵戚氏继续唠叨。 赵媛儿听她娘这么一说,反而放下心。暗暗称赞他有良心,当初赵家没有看错人。可如今物是人非,这家将来咋办呢?娘俩正说着私密话,听见外面车马声和赵二爷的吆喝声。赵媛儿说:“是俺爹回来了。”说着急忙穿鞋去接。 赵二爷一进院子,迫不及待地将牲口交给杨宗,自家忙不迭地往屋里奔。口里还嚷嚷着:“妮儿啊,家来了?咋不告诉爹去接你呢,俺妮儿呢?小儿啊,赶紧杀鸡。” 炕上还是那张小饭桌,桌上坐的还是那四个人,位置还是早先的位置。不同的是,桌上的菜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丰盛,即使是过年,也没有这么多的荤腥。山东人过日子仔细,从来不铺张浪费,讲究的是实在实惠实用。过年的时候,做上两个肉菜两个素菜,够用了就挺好。今天赵媛儿回家,家里一改往日的沉闷,人人欢快了许多。即使杨宗话语不多,也显得特别高兴。早早地给师傅倒满一杯酒,然后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倒上一点。欢乐的场面,表明今天是赵家的节日。饭菜上齐,赵媛儿看阚家夫妇在地下伺候,很是过意不去,便让他们一起吃。但阚娘她坚决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规矩。最后,赵媛儿让他们收拾一些酒肉饭菜,去厢房用饭去,阚娘也觉得,这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餐饭,自己在傍边看着,也是大煞风景,便与阚荞麦去了厢房。虽然,富德业曾经叮嘱过她,让她留心赵媛儿在家都干些什么,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倾向赵媛儿,不想那么做。 饭桌上,充满欢乐的的气氛。特别是赵二爷,积攒了大半年的话,今天像打开闸门的河水,滔滔不绝地涌出来。东家长西家短,源源不断地叨叨出来。特别是喝了几盅小酒,似乎要一改家庭往日的阴霾,回归原有的和谐与温馨。好不容易得来的,暂短的幸福时光,将是昙花一现,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其实每个人都懂,但每个人都不想说,都想用表象来安慰自己,用自己的表像让别人更快乐。 今天,杨宗的情绪也挺高。喝下几杯酒,也解开闷葫芦,应和着师傅。后来又问赵媛儿:“媛儿姐,能在家里多呆几天不?” 赵媛儿回答道:“不能,傍晚黑的时候就得回去,主家有规矩,不能在外过夜。” 赵二爷愤愤不平地说:“都是啥规矩呢?哪有不让人住娘家的道理。” 赵戚氏接过话儿:“大户人家的讲究多,咱得顺着人家。” 杨宗听完有些失望,也不再说话了。 赵媛儿也看出来杨宗神情,便换个话题,问杨宗:“听说你家哥哥来信了? “嗯。”杨宗简洁地回答。 赵媛儿接着问:“他们在下江挺好的?” 杨宗回答:“挺好的,已经买房子置铺子,干起买卖了。” 赵媛儿心里有事,想引导他们。说:“俺也听说过,下江那地方可得过了,去的人都能发财。” 赵二爷不明就里,嘴里嚼着一块鸡肉,说:“要是听别人说,可不稳妥啊。咱们这儿就挺得过的,不缺吃不缺烧,每年还能攒几吊子。” 赵媛儿反驳说:“不是有那话吗?人挪活树挪死,总该往高处奔。” “傻孩子,爹娘都几个年纪了,眼看着干不动啦,也不想啥大富大贵的,还挪啥。”赵二爷坚守着他的观点。 赵媛儿苦苦相劝说:“看你说的,爹娘不想再置办家业,小儿还年轻,不能让他只守着几亩地啊?” 赵二爷不为所动,说:“庄稼院的孩子,还是本分点,守家在地的有啥不好?” 赵媛儿心里着急,不知道咋能说动他们,有句话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今富德业已经瞄上赵家,岂能善罢甘休?凭富德业的德行,不把赵家的家产搜刮干净,他绝不会罢手的。 赵媛儿见说不通她爹,转而问杨宗:“小啊,你家哥哥现在啥地方发财呢?” 杨宗详细地回答:“也是咱吉林将军的辖地,叫五国头城,三姓那么地方,从咱这里到三姓,好像有上千里哩。” “那通往三姓的道儿咋走,你知道吗?”赵媛儿问。 杨宗如实回答说:“我问跑船的,坐船可以直接到。还听人说,走驿道也可以。” 赵媛儿继续问:“那你家哥哥在那里做什么营生?” 杨宗说:“开了一个木器的铺子。” “你想不想去?”赵媛儿盯着他问。 杨宗模棱两可地回答:“也想也不想。” “咋说?”赵媛儿问道。 “想去,是因为哥嫂都在那里,我也想他们。不想去,是我不能离开师傅师娘,还有我也不会做木匠,去了再白吃饭。”杨宗说得很详细,很明白。 “那你把爹娘带着呗,咱不做木匠,到那里咱还是开酒坊,不信那里的人不喝酒?凭爹的手艺到哪里不吃碗饭。”赵媛儿引导他说。 杨宗说了一句让赵媛儿又气又喜的话:“我听师傅师娘的。” 费半天口舌,赵媛儿白说了。听着赵媛儿和杨宗的一番对话,赵二爷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咋的了,咋就撵俺们搬家呢?” 赵戚氏也舍不得走,毕竟闺女还在这里。她也跟着说:“破家值万贯,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但过家过日子哪样都少不了,挪动一回,哪那么容易啊。” 赵媛儿见实在是劝不动他们,只好说:“该去还是要去的,这里不是啥中呆的地方。听俺一句,如果你们去了,说不定哪一天俺也会去。” 赵二爷摇着脑袋说:“你说的话咋不着边呢?女婿在官家,哪那么容易说去就去?” 赵媛儿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备不住调去那面衙门上任呢。” 赵二爷固执地说:“到哪河脱哪鞋,到那个时节再说吧。”他一扬脖,又喝一盅,还吧嗒一下嘴。 赵媛儿心里又急又气,还没有办法说动他们,无奈地说:“好吧,以后再说吧。不过,你们要听俺的。俺走后,把家里能变钱的和散钱,都兑成银票,然后好好地藏起来。听说现在年景不太平,要和毛子开仗呢。” 赵二爷半信半疑地说:“那个?真要开仗?” 赵媛儿撒了个谎:“俺听你女婿说的,还是有点准备的好。” 赵媛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吓唬吓唬他们,让爹娘保护好辛辛苦苦攒下那点钱,那可是爹娘的养老钱。用赵二爷的话讲:那可是棺材本啊!至于赵二爷能有多少钱,赵媛儿也不知道。但凭着赵二爷平时的架势,估计能有点。拿上次富德业骗回彩礼,并拐了赵二爷一笔,赵二爷并没有太犯难,说明赵二爷手里还是很宽裕的。富德业也看出这个苗头了,所以,他才让赵媛儿回家要钱,富德业想渐渐地榨干赵二爷的油。 赵二爷他哪里想到这一层,或许他把女婿看成正人君子,堂堂正正的官爷。如今喝得迷瞪,得更想不明白了。带着酒意说:“开仗?那和俺们平头百姓有啥关系?官家和他们打,俺顶多纳几石高粱。” 赵媛儿劝解他:“爹啊,你老说。如果那仗在咱这嘎达打,咱家是不是要跑兵?不跑行吗?官家要拉小儿当兵,你能不能放心?世道一乱,会有好多饥民、盗匪,他们会不会打家劫舍?如果跑兵了,你咋带那一串串铜钱、银子,想藏都没有地方藏。如果换成银票,把它缝在被子里,或者藏到家什里,岂不是方便?” 赵戚氏向着闺女说话:“当家的,你听妮儿的吧,咱女婿是官府的,知道的比咱多。如今,咱妮儿是在大户人家里,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不会错的。” 赵二爷听她娘俩的撺联,也活心了,点头同意,答应等庄稼收完,去城里钱庄办这档子事。其实在老百姓的心中,更喜欢的是铜钱、银子、金子。放在家里实在,看在眼里踏实,摸在手中欢喜。银票那玩意就是一张纸,真怕哪一天换不成银钱。 赵媛儿看见她爹答应了,心稍稍放下一点。接着,又叮嘱赵二爷:“等进城的时候,让小儿陪你去,兑完钱赶紧回家。千万不要去我那里,更不能让你女婿知道你手中有钱,即便是他问起来,也不要说有余钱。” 赵二爷不解地问:“为啥呢?都是一家人。如果有个不着不背的急着用,俺手里有闲钱,也不能看着你们受憋不是。” 赵媛儿正色地说:“不为啥,你老也知道,财不外露。让谁都不能知道你有钱,钱财是祸根。俺明着告诉你吧,他根本不缺钱,你也填不满他,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 今天赵媛儿说的这些,让赵二爷听得稀里糊涂,一时还不解其意,不过慢慢地去琢磨吧。 杨宗看见师傅和师姐谈起钱财,自己在场有些不便,推说自己吃好了。放下碗筷,来到院子里给牲口添添草料,然后再没有再回上房。自己的屋子里,阚荞麦两口子在吃饭歇息,他没地方呆,便回到铺子里。找两条长凳并在一起,双手抱头躺上去,眼睛盯着房梁,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媛儿和爹娘聊了一会儿,见杨宗也不回来,她知道杨宗肯定又回铺子了。和爹娘说自己也吃饱了,去铺子里看看小儿。赵二爷还在慢慢地喝,并也不再意,赵戚氏明白闺女的意思,也没有阻拦,坐在炕里没有下地。赵媛儿回到自己的闺房,取出自己带来的一个包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走酒铺的后门。进门看见杨宗在凳子上躺着,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双鞋扔过去,砸在杨宗的胸口。 杨宗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赵媛儿:“媛儿姐,你咋下桌了?吃好了吗?咋不陪师傅师娘唠嗑。” 赵媛儿说:“俺吃好了,过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 杨宗说:“你不用叮嘱我,我会好好照顾师傅与师娘的。” “俺说的不是这个,来,你先试试褂子,大小合身不。”赵媛儿说着,从包裹里又拿出一套衣服、裤子。 扯过杨宗,像过去一样,给杨宗套上。说:“俺弟长大了,袖子有点短,没有想到你长得这么快,其它地方还都挺合身。不打紧,袖子短了,让娘给你再放放就中。”接着又说:“鞋也试试,棉鞋得大一点,里面要垫东西和包脚布。这双鞋,是过几天乍冷的时候穿。等进了冬腊月,自己去打一双靰鞡鞋,这双鞋过不了冬。” 杨宗一直听她的摆布,只是简简单单的回了一声:“嗯!” 赵媛儿无奈地说:“嗯!嗯的,你是个闷葫芦,不知道说点啥啊?” 杨宗还是那个神态,问:“说啥啊?” 赵媛儿彻底服了,说:“算了,你不说不说吧,俺发现你和别人都有话,到俺这里咋就没话了呢?” “嘿嘿,哪有啊!”杨宗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赵媛儿又说:“现在只有咱俩,俺和你说点事,一定要记在心里啊。” 杨宗问:“嗯,啥事儿?” “才刚你说,你家哥哥在三姓已经落脚,俺呢,一直劝爹娘跟你去投奔,但爹娘不肯。”赵媛儿严肃地说。 “现在不是挺好嘛,我们走了,剩你自己在这嘎达,挺孤单的。我们不走,你有空回家坐坐,师傅师娘也安心。”杨宗也和师傅一样,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这话,啥事都有变故的。比如,原本俺们都说好的事,记不记得正月的时候,在这里俺和你说的,可现在呢?让人家把咱逼到这样。以后谁敢保证,不会再有别的事?你们在这里,俺心不踏实。”顿了一顿接着说:“记住俺的话,一旦有什么不测,你一定带上爹娘去三姓,那里有亲戚照顾好生活,山高皇帝远的也安稳。” 杨宗也有点迷惑:“媛儿姐,你是不是有啥事儿?” 赵媛儿怕他们担心,便轻描淡写地说:“姐有啥事儿,记住姐的话就行。”杨宗点了点头答应着。 赵媛儿说:“一会儿套上车,送姐回城里吧。以后姐回来的时候不多了,俺再坐坐俺弟的车。” 在她的心里,自己将来的结局,是不会太好的,前途未卜啊! 杨家烧锅八 八 自从那日赵媛儿回娘家以后,她没有给富德业明确的答复。富德业显然非常不满意,对赵媛儿更加冷淡。他基本不再来赵媛儿的屋子里,一个月能住上一两次已经很不错了。更多的时候,回家后直接进书房,然后便叫来菊香到书房腻歪。自然菊香会喜滋滋的围前围后地转,甜言蜜语的老爷长老爷短地叫。富德业前脚从家里走,她就开始盼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最近越来越涨行市,家里家外、人前人后流露出半个主子的姿态。富德业看在眼里,也不限制她,任其肆意妄为,弄得她更加骄横。过去的时候,虽然与阚家夫妻都是一样的下人,但阚家年长一些,她还敬着二分。如今有富德业撑腰,菊香再不把他们放眼里,对二人大呼小叫的,安排阚荞麦为她做东做西。并让阚荞麦拿官家用度给她买零食,买一些女人日常用品。如果阚荞麦稍有怠慢,就会冷言冷语地甩脸子,声称富家将来说不定是谁说了算呢?言下之意,自己将要取代赵媛儿,那个时候会重新翻起旧账。对于阚娘更不用说,今天她想吃什么,都做哪些饭食,油了、腻了、咸了、淡了,总是挑不完的毛病,道不尽的不满。甚至该她干的活,也开始推脱,煮茶烧水直接让阚娘做,连给赵媛儿端饭端菜的事,也都安排给阚娘。富德业不在的时候,阚娘与赵媛儿多次说起,赵媛儿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告诉他们,自己能做的自己去做,不再麻烦下人。 十一月,几场雨雪下来,夹着冬季的寒风,刮走了杨树上残存的几片枯叶。远处的山披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松花江上大部分的冰凌凝结在一起,马上就要彻底封冻了。瓦蓝蓝的天空透着寒意,候鸟早已不见踪影。两只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盘旋着,搜索着鼠类或是野兔、野鸡。野地里找不到食物的麻雀、乌鸦、喜鹊,都迁徙到村里或周边,抢点鸡鸭的残羹剩饭,或者在场院寻找一点散落的粮食。 富家实际上并不在城里居住,更确切地说在城墙的外面。他们这一带,住的都是独门独院,是一些官员或者富商的别院,闲暇的时候来住上一阵子。富德业之所以在这里找房子,主要还是图便利,这里离军营还算不太远,骑马也就是两刻钟的功夫。另外呢,在城里人多眼杂,他是私自纳妾,父母根本就不知道。如果在城里租或是买的房子,难免会让家里人或者下人看见,禀报他父亲知晓,怪罪下来他也会受责罚。富德业的俸禄都是他自领自用,不用交到府上,富府上家大业大不差他那两个钱。他平时再干些不良之事,赚不义之财,供养个宅院的花费还是绰绰有余。 今天,富德业心里挺受用,昨天弄了一笔小钱,满心欢喜的下营回家。等他走进自家居住的巷子里,总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似乎街上比平时多几个人,或者说觉得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再四处打量一下,还挑不出什么毛病。无非是多出一个走街串巷卖豆腐的,还有趿拉个鞋,披着麻袋片要饭的花子。富德业啐两口,骂几声晦气,拍响大门。阚荞麦听见拍门声,赶忙给富德业开门。富德业卸下马鞍上的褡裢,将缰绳递给阚荞麦去喂马,自己把褡裢搬入书房。这个活阚荞麦懂,决不能碰老爷的东西,否则不仅仅是挨骂那么简单了。从每次老爷那谨慎的样子,憨厚的阚荞麦也猜出,富德业带回来的是什么。富德业进了书房,将门插好,在没有他的传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他。 脱去靴子上炕,打开一个大柜的锁,将褡裢里的银子、钱一个个地放进去。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匣子,打开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再锁上柜子。一切做完,向院子里的阚荞麦喊,让他去后院,把菊香叫到书房,烧炕、沏茶、点炉子。 不一会的功夫,菊香提着茶壶过来。娇滴滴地说:“爷,你可回来了,我早把水烧好了,就等你来家呢。您几天不在家,都闷死人家了。” 富德业贱贱地笑两声,掐着菊香脸蛋。说:“你这小骚蹄子,都想爷哪儿了?” 菊香嘤咛一声,扭了扭身子:“才没有想呢,人家是怕你在大营吃不好睡不好嘛,那些男人伺候不好你。” 富德业今天高兴,开心地说:“嘿嘿,是呗,那些大老爷们儿咋能伺候好。你先给爷倒杯茶,一会儿把炕烧热,好好伺候伺候爷,给爷伺候舒服了,爷赏给你点啥。” 菊香依靠在富德业的身上,搂着胳膊撒娇地说:“我哪敢盼望老爷奖赏啊,只要把老爷伺候好,就是奴才的福分。爷的物件还是赏给奶奶吧,人家可是正香主。” 富德业不屑地说:“戚,什么香主不香主的,都是爷的女人,不差是爷花钱娶的,早他娘的打发了。” 菊香撇着嘴说:“哟,说嘴吧,爷哪能舍得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给爷生个一男半女,也没见爷对她有一点不待见。” 富德业娶了两个女人,睡过的不计其数。可到现在也没人给富德业添个子嗣,这正是富德业恼火的。如今菊香戳到他的痛处,气得他恼怒不已,气哼哼地说:“还不如一只母鸡,母鸡喂点粮食还能下个蛋,这些攮业1的玩意儿,没有一个是添货2人的,全他妈都属骡子,等哪天爷不痛快了,都卖窑子里去。”【注释】1攮业:方言;败兴。2添货:方言;成全。 菊香见富德业生气了,马上就哄着他说:“爷,你可别动肝火,她们不给老爷生孩子,还有奴婢呢,奴婢一定给你生几个大胖小子。” “哼,你寻思生孩子跟猪下羔子呢?一劈腿就一窝啊,等你给我生下来一个再说。”富德业不以为然。 菊香想要逞能,说:“我也是女人,别的女人能生,我当然也能了。如果我生了一个,老爷准备咋奖赏奴婢?” 富德业问:“你想要啥奖赏?” 菊香最近受宠,有恃无恐地说:“爷,你看看我现在,伺候你是我应该应分的,可我还要伺候奶奶,还要干打扫屋子、扫院子、洗衣服这些粗活。如果有了小少爷,那也养不好胎啊。” 富德业瞧瞧她:“让你干这些委屈了呗?是不是现在想要一个名分啊。” “给不给名分还不是爷的一句话,爷要是松了口,那是奴婢天大的福分。”菊香以为富德业会答应她。 富德业阴沉着脸冷笑着说:“如果给你名分,那富家里还有丫头吗?” 菊香她根本没有看懂富德业的脸色,说:“那你再多买几个呗?” 富德业又问:“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买两个丫头伺候你啊。” 菊香以为富德业会答应,赶紧说:“那我可不敢,那是伺候老爷的。” “噢,那我明白了,好啊,那你就等着吧。”富德业一听让他花钱,心里十分不爽快。 可菊香让情火蒙了心,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是在名分上打转:“老爷都收奴婢两个多月了,奴婢尽心尽力的伺候老爷,还要受奶奶的窝扁,受别人的白眼。如果有了名分,也不用受那个窝囊气了。” 富德业越来越不高兴:“那如果我不给你呢?” 菊香持宠而娇地嘟着嘴说:“那你就放奴婢一条生路,随便嫁哪个人出去,省得在这里碍眼。” 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另一个男人来分享他的女人。如今菊香竟然想要出去,富德业更是恼怒。但还是冷笑着说:“好,好,你别急啊,等你有了身孕再说,去,先把炉子生上。” 菊香一边去生火,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我和人家差啥?哪点比不过她,我就得受这个罪。” 富德业没有好气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干,你也别干了,把门锁上。”说完,背着手去了后院。 菊香本想哄着富德业,能够给自己添点彩。感觉最近自己挺受宠的,没有想到,富德业给她来了一个烧鸡大窝脖,根本不搭她的茬,自己也是讪不哒1的没脸了。一边烧着火一边暗自窝火憋气,想着自己靠上老爷,本以为自己在老爷跟前,已经盖过赵媛儿的风头,想要一个与赵媛儿平齐的名分。结果,说完还不如不说了,反而把富德业弄厌恶了,跑后院去寻欢作乐。真地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如赵媛儿,论长相、论门庭、还是论聪明伶俐,赵媛儿哪里能比?赵媛儿是个庄稼院的丫头,自己是县太爷家的小姐。【注释】1讪不哒:方言;自讨没趣,羞涩。 菊香越想越生气,狠狠地往灶坑里攮柴草,没两下,身边的柴火就烧完了。拍拍身上的灰尘,拎个烧火棍出来,到房山头的草垛抱柴。柴垛堆在西房山,厢房与正房有一个空场,空场处建了一个茅楼(房),堆一垛秸秆、茅草。刚刚拐过房角,看见一个小猫一样大的活物,正蹲在过道上举着双爪,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小东西身体细长,通身深黄色毛略略有点发黑,嘴巴发尖还是白嘴巴,尾巴比耗子的要粗,尾巴尖也是白色的。 菊香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动物,在花园里,看见过喜鹊、麻雀等一些鸟,蝴蝶蜻蜓一类的飞虫。除此之外,顶多是见过一两次老鼠,其它的在印象中再没有了。这是什么家伙?是耗子它爷爷?小丫头正好也是在气头上,顺手将手中的烧火棍,朝那个家伙扔出去。棍子还打得挺巧,不偏不倚地打在那个家伙的后屁股处,吓得那家伙一蹦高,蹿了起来,身子腾空蹦出好远,三下两下地钻进草垛空,不见了踪影。菊香也不理会它,去捡烧火棍。刚刚迈步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公鸭嗓子。菊香转过身一看,来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只见这女人描眉打鬓,擦胭抹粉、涂红抹腮,几十岁的人,头上还插两朵绢花。穿着红大衫、灯芯绿的裤子,脚上一双绣花棉鞋,一手拿着烟袋一手拿个手帕子,一扭三晃。拍巴打掌地嚷嚷:“哎呦呦,罪过啊、罪过啊,你这个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咋谁都敢惹啊?我的那个老天爷啊。” 菊香气哼哼地说:“你谁啊?干哈的啊?蝎虎打掌的1,吓我一跳。”【注释】1蝎虎打掌:方言;过分地夸张。 “哎哟,还吓你一跳?我的小姑奶奶哟,你是吓了大仙一跳啊!可不得了了,惹大祸啦。”来人嘴里说着,便来到草垛旁,跪下叩头:“大仙啊,你大人有大量,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你老人家。不怪不怪,等小徒待会回家,给你老人家烧香上供,给你压惊。”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胡六仙姑。胡六仙姑也只是在富德业娶赵媛儿的时候,来过一两次。菊香也仅仅是打了一个照面,加之当时菊香忙前忙后,也没有注意她。所以,只是感觉有过脸缘,但想不起来她是谁。如今让胡六仙姑一闹,菊香更生气了。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在这里装神弄鬼的。知道这是哪里吗,什么人都能进来啊?老阚头也不着调,是猫是狗都放进来,你进来想干啥?” 胡六仙姑一看自己没有唬住小丫头,也没有好气地说:“你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嘴咋这么损呢?你知道我是谁吗?哼,惹毛了我有你好看。” “我管你是谁,出去、出去、出去。我惹你又能怎么地吧,老爷我不敢惹,其他人我怕过谁啊?”菊香一个劲地往出赶。 胡六仙姑并没有把她放眼里,说:“呦呦,你一个小丫头口气不小啊,我是来找富老爷的。” 菊香没好气地说:“老爷不在家,在大营呢,去大营找吧。” 胡六仙姑说:“怎么会不在?老爷那马还在那拴着呢。去,赶紧给我通报一声,耽误事你可兜不起。” 菊香撒谎道:“老爷和奶奶坐马车走的,回奶奶的娘家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胡六仙姑半信半疑地说:“和你说管什么用?你又做不了主。” 菊香想起刚才富德业对她的态度,故意说:“哼,你咋知道我做不了主,老爷要是听我的你又怎么说?” 胡六仙姑觉得和她说也无妨,就说:“那跟你说,我给富老爷物色两个丫头,你能做主买下来吗?” 菊香一听更生气了,我现在想要个名分富德业都不给,那一个奶奶我都对付不了,你这个老帮子又要给弄两个。气得她直接把胡六仙姑往外推:“去、去、去,出去。我们家不买什么丫头,什么破烂货都往我们这里攮搡1,你爱哪卖哪卖去。”【注释】1攮搡:方言;填、送。 胡六仙姑让她给推出去了,气得胡六仙姑愤愤地说:“你,你给我等着,咱们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会让你央求我的。哼!我找富老爷去说。”说完,“呸”地一声吐了菊香一口,然后扬长而去。 菊香咣当一下关上大门:“你个死老蒯,累死你,你找去吧。” 富德业一上午都没有离开赵媛儿的房间,菊香也生一上午气。前面书房的炕也白烧了,整个一个人,一直没有精神蔫头耷脑的。午饭时,富德业也没有叫她去伺候,阚娘和赵媛儿端的饭菜。她甚至茶不思饭不想,阚娘叫她去厨房吃饭,她也是勉强喝了一碗汤,然后回自己的屋里,躺着去了。富德业心里明白,小丫头是在闹脾气,他干脆也没搭理她,想着等晚上去书房就寝,再叫过去哄哄她。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阚娘来找菊香,说老爷、奶奶该用晚宴了,让她去伺候。菊香心怀不满,但也没有理由不去。于是,爬起炕去了上房,丧打游魂1地放桌子,摆碗筷、端菜、上酒。等盛饭的时候,她故意在厨房只盛一碗饭给富德业。然后默不作声地站在地上,等着富德业吩咐。其实她是故意给富德业看,她不想伺候赵媛儿。【注释】1丧打游魂:方言;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赵媛儿看看没有自己的饭,从炕上起身,准备自己去盛饭。富德业一看心里不悦,制止说:“等一下!” 赵媛儿停止下地,富德业又对菊香说:“怎么回事?咋没有奶奶的饭?” “我忘了。”菊香赌气说。 富德业支使她说:“去,赶紧去厨房再盛一碗。” 菊香连哼一声都没有,转身出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外屋的门“咯吱”一声开了,接着听见“噗通”一声,接着是碗打碎声音。 赵媛儿问一声:“谁啊,咋的了?菊香吗?菊香、菊香!” 外屋还是没有动静,赵媛儿爬下炕,套上暖鞋三步两步来到外间。一看菊香倒在地上,一碗饭也摔得满地都是。菊香爬在地上一动不动,吓了赵媛儿一跳,急忙地喊:“老爷、老爷,看看菊香是咋了?” 富德业一听,鞋都没来得及穿,便跳到地上。连忙出来查看,然后吩咐赵媛儿去叫阚娘、阚荞麦,自己去抱菊香。阚荞麦两口子正好在厨房,听见主子叫也赶紧过来。只见菊香双目微闭,呼吸急促,一声不响,无论怎么呼叫就是没有回音,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富德业觉得纳闷,这是得什么病了?还是不小心绊门槛子摔倒了,摔昏迷了?几个人先把菊香抬到她自己的房间,铺好被褥放上去。过一会儿,菊香的呼吸平稳一些,但就是不声不响,似乎是睡着了。富德业安排阚娘照看着,又打发阚荞麦去仁和堂请郎中,自己则和赵媛儿回上房,赵媛儿伺候他吃饭。 到掌灯时分,阚荞麦已经把郎中请来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阚荞麦又带郎中来上房回话。此时富德业已经酒足饭饱,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等着郎中瞧病的结果。先生进屋先给富德业请安,富德业让阚荞麦拿个凳子给让郎中坐下,寒暄几句, 富德业问道:“先生辛苦,承蒙你妙手,家婢得了什么病?可否煎服汤药?” “回大人的话,小的才疏学浅医术不精。从脉象上看,贵府侍人没有大碍,除有稍许肝火外,并没有什么可引起眩晕的病灶。实在惭愧,刚才小人下了两针也没有见效,小人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罕病。先开三副汤药去去火,再吃几颗安神丸,稍后再看看,从目前看是没有大碍的。如果大人觉得小的医术浅薄,那大人再请名医给瞧瞧,或许有新的诊疗方法。”郎中谨慎地回答说。 富德业不在乎地摆摆手:“先生过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尽管医治,我们尽力就好。活过来她命大,死了怨她福浅。” 那郎中又说:“她的病真地很蹊跷,在下实在没有能力,惭愧、惭愧!” 富德业对阚荞麦说:“你送先生回吧,随便抓几副药。另外,给先生的诊金带上,今天晚上让你老婆陪着菊香吧。” 郎中连忙站起来:“谢大人,无功不受禄啊,我没有治好贵侍,诊金是万万不能收的。” 富德业坚持说:“你能来一趟就很辛苦了,诊金一定要奉上的。说不定明天还要劳驾你呢,安心收着吧,我就不送先生了,一路慢走。”又对阚荞麦说:“老阚啊,打着灯笼,好生护送先生回府。” 郎中拱手退了出去。 赵媛儿担心地说:“老爷,要不然再找其他的先生看看?” 富德业说:“找什么找,由她去吧,命大不该绝,我也少破费点银子。” 赵媛儿说:“好歹是一条小命啊,总不能看着她没了,怎么的也得把心思尽到,别屈了来咱们家一回。” 富德业有点不耐烦了:“好、好、好,你爱管,你明天再找郎中,我没那个闲心。治病要是花几十两,治好了也是个赔钱货,卖出去顶多值二十两。算了,赶紧焐(铺)被睡觉,明天再说。” 借着菊香有病的由头,富德业和营里告了假,说家中小夫人得了重病,自己要找郎中医治。实则吃过早饭,进城消遣去了,一连两三天都是这样,早出晚归的,连菊香的屋都没有进。只有赵媛儿张罗着找郎中来诊治,一连找了四、五个郎中,看完病都摇头说看不出来什么病,言外之意是根本没有病。针也扎了、罐也拔了、苦药汤子也灌了,可菊香就是迷迷瞪瞪的。有时候郎中一来她病好了,郎中一走又昏睡不醒,弄得郎中都糊涂了。最后一个郎中说:如果再不见好,那就不是实病,是虚病,找个会看事的、出马的给看看,出马的就是大仙又叫跳大神的。半信半疑的赵媛儿也不知道怎么好,询问阚娘。阚娘也说试试吧,可能是招着没脸1的了,赶紧找个大仙来瞧瞧吧。等晚上富德业回家,赵媛儿把这些话和富德业说一遍。富德业也没有反对,安排阚荞麦第二天去钱家营子,找胡六仙姑来一趟,请她来给扎咕、扎咕2。【注释】1没脸的:方言;鬼魂、精怪附体。2扎咕:方言:治疗。 胡六仙姑接到信儿后,心里一阵欢喜,买卖又上门了。如果弄好了,可是一个连环的大生意。于是,让阚荞麦给家主回个话,说大仙没在家,得晚上才能搬下来,让家里准备香烛、果供、烟酒等,她晚上过来设坛请仙。阚荞麦不敢怠慢赶紧回家,到家与富德业做了回禀,富德业让他去准备大仙儿所需的物品。 下午申时左右,胡六仙姑来了。她还带来一个比她年纪小不少的男人,男人还带着两个包裹。敲打门环,阚荞麦赶紧给开门,请进厅堂让座后,到后院请来富德业和赵媛儿。胡六仙姑见富德业来了,赶紧下座施礼:“富老爷吉祥,老婆子给你请安。一晃半年了,也没来给老爷问安,是老婆子的不是了。蒙老爷不嫌弃,遣人呼唤,这不,我忙不迭的就来了。家里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怕老爷看不上眼。贵仁啊,把那只长白山老灵芝呈上来,给富老爷鉴赏一下。” 胡六仙姑鬼么哈哧眼的1,根本不提自己前几天来过,菊香没有让她见富德业的事儿。旁边那个叫贵仁的男人,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红布包,布包里拿出一只灵芝,看个头还不小。在吉林,灵芝并不值多少钱,秋季的时节,山民们都进山采这东西,一天采几十个不成问题。东西多也就不值银子了,在当地用几百钱也能买到大个的。【注释】1鬼么哈哧眼:方言:鬼精、聪明、智商高。贬义。 富德业说:“仙姑客气了,本来是让你来帮忙的,咋能让你破费。” 胡六仙姑说:“老爷可别嫌弃,这是我们家那老货进山采的。我寻思是个稀罕物,只有老爷这高贵的人才配使用,就给你带来了,你收着吧。” 富德业示意赵媛儿接下灵芝,然后说:“想必家人也和仙姑说了,家里出了点小差错,还望仙姑施以法术,拯救一下家婢。” 胡六仙姑故意拿捏着说:“哎呀,老爷啊,你有所不知。我一进院,就感觉有一股罡气。不用看,这老仙的道行深啊,老婆子道行修为浅,怕是请不动这位老仙。” 赵媛儿接话说:“仙姑谦逊了,远近谁不知道仙姑的本事啊。你快给看看,把仙家请起来供奉上。事成了,我们也不能让仙姑白辛苦。” 说得胡六仙姑一阵假笑:“嘎嘎嘎,看看、看看,还是奶奶懂事理啊。仙家要是请起来,得费我大半的元气啊。不过,我与老爷、奶奶有这个缘分,一会儿我去看看。如果我能行,这事我一定管了。如果不行的话,我给老爷去请个老佛爷,保证把老爷的事安排得妥帖。” 富德业一听事情有谱,吩咐赵媛儿去后院,让阚娘赶紧安排酒菜。然后又问胡六仙姑还有什么需要的,胡六仙姑对阚荞麦说:“上午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齐了吗?” 阚荞麦恭恭敬敬地回答:“都备齐了。” 胡六仙姑又说:“你再去准备两只鸡,必须要两年以上红毛的公鸡,把脚绑住晚上我用。”阚荞麦答应一声去准备了。 胡六仙姑对富德业说:“富老爷,你带老婆子先看看,让老婆子心里有个底。” 入冬的白天短,这功夫已经黑下来。一行几个人来到菊香的房间,只见屋里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下,菊香侧身躺在炕上,即使听见有人来了,她也一动不动。几天来,其实她没有哪里不舒服。那一天见富德业没有待见她,她故意使小性子,搅合一下赵媛儿他们的气氛,想争得富德业的重视。可富德业没有理会她,她只能继续装下去,没有想到,事儿弄得越来越大。一连几天,富德业根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反而是赵媛儿张罗请医抓药。现在看见又有人来,她只能眯着眼睛装睡。 胡六仙姑看了看,也没说什么,便和富德业出来吃饭。席间,胡六仙姑又蝎唬起来,说得云山雾罩、玄玄乎乎,把富家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都认为仙姑是个能人。到了二更天,酒饭完毕。胡六仙姑吩咐时间到了,得开始请仙。阚荞麦已经收拾好客房,二人去客房,胡六仙姑换上萨满衣,带上神帽,腰系腰铃。那个男人则拿出一面神鼓和一把神鞭,堂口就设在菊香的屋里。喊了一声时辰已经到,开始搬杆子。 在菊香屋子里的西墙下方,摆上一张供桌。两只大蜡烛噗噗的跳着火苗,供桌上摆着供品供果,一只香炉里点燃了三炷香。屋里又多点燃了几只蜡烛,把屋里照的通亮。菊香躺在炕上,头上给盖了一块三尺红布,手里握上一根苞米杆子。那个男人是二神,手里拿着神鼓和神鞭坐在炕沿,胡六仙姑是大神站在地中央,其他几个人在一侧或坐或站。外面二更梆子一响,搬杆子正式开始。只听嘣嘣一阵鼓响,二神开始唱起来,地上的大神开始跳起萨满舞,身上的腰铃哗啦啦响。 只听二神唱到:“日落西山黑了天啊,家家户户把门闩,大路断了行车辆,小路断了行人难。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扑鸽奔房檐,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脚踩着地来头顶着天,身穿衲袍手拎鞭。老君炉里走一番,金翅展银翅颠,金翅能跑十万里,银翅能跑万万千……” 地上的胡六仙姑突然一个打转,坐在地上,双目微闭,嘴里噗噗的吐气,泛起白沫。二神喊:大仙到了没有?只见胡六仙姑一个冷战,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接着一咕噜就坐了起来,双目睁开。神情严肃地口中念到: 潜心修行在深山,忽闻弟子把我搬,太上老君急急令,打马疾行桦树湾。苦修五百已成仙,临时行在住草山,每日功课把日拜,飞来横祸不得安;蛇要吞象野心贪,恼怒成羞坏我衫,往日无怨近无仇,与我仙家何相干;老幼尊卑天地宽,略有惩戒她一番,看我仙家施小计,瞎眼瘸腿也不冤; 噗,胡六仙姑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二神接话问:“老仙家啊,你可渴来你可饿,你要渴来有哈拉气1,你要饿了上供台,上有金条2让你享。”【注释】1哈拉气:出马仙春典;酒。2金条:出马仙春典;香。 “呼、呼、有清卷1吗?我要过堂的。”胡六仙姑阴阳怪气地说。【注释】1清卷:出马仙春典;烟。 二神连忙答应,卷一棵纸烟点,自己上抽一口。然后用一纸筒将自己口中的烟,吐到胡六仙姑的口中。胡六仙姑继续微闭双眼,从鼻子里喷出浓浓的一道烟柱,接连吞吐几口旱烟后。胡六仙姑拉长声音问:“八宝罗汉1隆重、操神费力的搬本仙所为何事啊?”【注释】1八宝罗汉:出马仙春典;主家。 二神问:“敢问仙家是清风1还是烟灵2啊?”【注释】1清风:出马仙春典;男鬼。2烟灵,出马仙春典;女鬼。 大神胡六仙姑:“本座既不是清风,也不是烟灵,乃长白山五百年道行黄家的。” 二神问:“噢,那是黄家太奶了,黄太奶啊,小花荣1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如何冲撞了大仙,还望大仙高抬贵手啊。”【注释】1小花荣:出马仙春典;未婚女子。 大神胡六仙姑冷笑一声:“哪里来的小花荣,都是盘头织女1,八宝罗汉心里自知。”她的话是说给在场的人听,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注释】1盘头织女:出马仙春典;已婚妇女。 二神又问:“八宝罗汉已自清,还不知孩子如何撞了仙家山门,好让孩子心里有个数,日归月圆前往还罪。” 大神胡六仙姑又喝一杯酒:“天不怕来地不怕,就怕富府小姐大,手使一柄托天叉,回手给我来一下,打坏我的咔吧啦1,无缘无故受惊吓。”【注释】1咔吧啦:方言;裆部。 二神道:“仙啊,知道了,明个儿让孩子给你老赔不是去。” “都清楚了?本座也该回山了。”胡六仙姑说。 二神恭恭敬敬地说道:“恭请老仙尊驾回府。” 二神接着又打起鼓来,唱起神调:“你要走我不拦,撒手松开马嚼环,外挑马道五尺五,里挑马道三尺三。我送老仙到深山,你走的急不消停,或骑马或驾云,哏噶呕吐可不行,你吃得好喝得多,吃吃喝喝临走都要带利落,你马前剁开绊马索,身后收回捆仙绳……” 胡六仙姑又一阵颤抖,头一阵晃动,长出一口气,打一个唉声。然后无精打采缓慢地说:“来,把我扶起来。” 二神连忙把胡六仙姑架了起来,阚娘赶紧搬把椅子送了过去,胡六仙姑坐下接过赵媛儿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几口,看样子是缓过精神啦。 富德业赶紧过来问:“咋样?大仙都和你说啥了?” 胡六仙姑摆摆手说:“不要急、不要急,我先配点药给病人,然后我们前屋去说。” 富德业赶紧叫阚娘去准备饭菜。胡六仙姑从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然后二神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些红色的粉末,与香灰混合了。告诉赵媛儿,等一会儿阚娘忙完,给菊香服下,睡一觉,明天早上就能见效。赵媛儿应着接过纸包,心里想红色的估计是朱砂。胡六仙姑又吩咐阚荞麦,把两只活鸡并带三杯酒,拿到前院房山草垛旁摆上,看看明天早上大仙收不收。如果收了,病人明天肯定会好,其实她说的这些,都是给炕上的菊香听的。菊香也是心里明明白白的,该借着坡下驴了。 前院的厅堂里摆上酒菜,富德业赵媛儿陪着胡六仙姑入座,客气一番开始吃饭。席间富德业就请教胡六仙姑,老仙都说什么了?胡六仙姑嘎嘎地笑起来:“嘎、嘎、嘎,大仙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你们都听清楚了啊。” 富德业谦虚地说:“哎哟,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懂大仙的旨意,还是你直接说给我们听吧。” 胡六仙姑故作神秘地说:“按理说呢,天机不可泄露。但刚才老仙自己都说了,老婆子就解释一下吧,也不算违了仙意。唉,干我们这行的啊,都折阳寿啊。” 富德业赶紧说:“你快快说,府上一定有重金酬谢。” 一听有银子,胡六仙姑立马眉开眼笑:“好说、好说,大人啊,给你老效劳是我们应该应分的,说啥银子不银子的啊。这不是嘛,老仙跟我说,咱府上的姑娘淘气,本来那个黄家仙是路过的,在府上的草垛暂住一时。想不到,出来拜日的时候,咱那姑娘拿个叉子,给黄家仙打啦,打大胯胯轴子1上了。所以啊,人家找来了。”【注释】1大胯胯轴子:方言;胯骨。 富德业半信半疑的问:“还有这事儿?拿什么叉子呢?”他哪里知道那个叉子是烧火棍,这是胡六仙姑故意留下的悬念。 胡六仙姑硬气十足地说:“当然有了,明天姑娘醒来,你问问她就知道,她有没有干过这事儿。对了,老仙说她也不是姑娘,应该是夫人吧”说完用眼睛斜了一眼富德业,富德业感觉出胡六仙姑的意思,嗯嗯两声,没接这个话茬。他的不否认,更坐实了胡六仙姑的猜测。因为那天菊香的霸道,便让她琢磨菊香,为什么这么有底气,肯定后面有人撑腰,那撑腰的人一定是富德业。 富德业为了缓解尴尬,又问:“那以后该怎么办呢?” 胡六仙姑故作为难的说:“看看明天早上的结果吧,看看上的活供收没收。还有姑娘好的状况,至于贵府的事,老婆子可不敢胡言乱语啊,不过……”胡六仙姑吊起胃口来。 富德业急忙说:“不过什么?你说你说。” “唉,还是不说的好,反正有了这档子事,不是啥吉利的。大人,酒菜我们也用好啦,得去歇息了。今天出堂口耗费许多元气,明天早上还要收收尾。”她故意留了一个悬念,让富德业觉得这事的重要,因为她想一石三鸟。 第二天清晨,几个人都早早的起来,聚到厅堂。阚娘叙述一遍,昨天夜里如何伺候菊香、喂药粉,菊香睡得安稳,早上起来,看见菊香起炕洗脸梳头,已经没啥事了。菊香还讲,如何用烧火棍在草垛旁打黄皮子的事,富德业这才明白叉子的来历。 胡六仙姑点点头,然后又让自己带来那个男人和阚荞麦去看看鸡。两个人很快就回来了,一人手里领一死鸡,鸡看不出有啥伤,仔细寻找,发现脖子上有两个小眼,鸡血已经流干。不用说,黄大仙把鸡收下了。胡六仙姑让其他人都各忙各的去,唯独自己与富德业和赵媛儿商谈,富德业现在是深信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拿出二两银子,一再央求胡六仙姑给安排一下,以后该怎么办。 胡六仙姑心花怒放,一切都是按自己的算计来的,第一步已经成了,先赚一笔,现在还要继续挖坑。于是,故作为难的说:“老爷啊,有些事儿本是老爷的家事,不便我们外人插嘴。但这么长时间,一直受老爷的恩惠。老婆子还不忍心看着,那我斗胆说上一嘴,对不对还请老爷恕罪。” 富德业哪还管那么多,急切地问:“但说无妨,你是老神仙,那有不对之理呢。” 胡六仙姑又对赵媛儿说:“奶奶你放心,老婆子说的都是为了府上兴旺,一点不敢有违逆你的想法,如果有碍奶奶的方便,奶奶可不能怪罪。” 赵媛儿起身忙给胡六仙姑倒茶:“老神仙说远了,俺是你老给接娶到府上来的,你老是俺的贵客,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赵媛儿即使对这个神婆很不满,但看见她的法术,也被唬住了,不由得肃然起敬,所以对她客气了许多。 胡六仙姑正色地说:“现在看丫头的事是平了,最近一段时间是不会有啥大事,可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老仙对贵府很不高兴,加上菊香姑娘有过一次,她身子肯定要弱,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被上身。如果简简单单的是一个仙家还好,敬一敬、供一供也就过去了。如果要是招上清风、烟灵,那是要害人的,即使不死人,也要家宅不安。罗锅山有一家,就是这么来的,一大家子人快死绝户了。” 她说得狠狠地,着实吓蒙富德业:“老神仙啊,你就说个章程,你说咋办我们都照办。” 胡六仙姑说:“嗯,贵府先供个保家仙,请胡三太爷胡三太奶来镇宅。狐、黄、白、柳、灰都是一家,有胡家在,其他仙家也不会为难你们。” 富德业忙不迭地说:“中、中,我马上就办,你老顺带给指点开光。” “光供仙还不行,还要去根。把菊香姑娘得送出去,有点对不起奶奶了,用惯的下人,冷丁的会舍手1。为家宅安宁,还是换个人吧,免得她招来埋汰东西。”其实她说是向赵媛儿道歉,实际是在邀功。撵走菊香,少一个与赵媛儿争宠的人,她以为赵媛儿肯定会感谢她。她之所以要撵走菊香,一是报那天对她的不敬,二是她还可以从中牟利,这笔买卖富德业一定会交给她做。 赵媛儿说:“哪里、哪里,俺有没有下人都可以,没有什么用惯用不惯的,俺自己也能伺候好老爷。但如果能留下还是留下她,孩子年龄小,出去也不容易。仙姑你想想办法,咋能破一破。” 胡六仙姑赶紧抢话:“哎呀呀呀,那可不行,大家大业的没有个下人咋行?来客了,让人家也笑话,一个下人也没有几个钱。我手里正好有两个,黄县丞要高升了,有几个下人带不走,让我找个下家。如果大人想要,明个儿我给你送过来。菊香嘛,一定要送走,不然将来有事,我可是镇不住啊!”这也是她一石三鸟的第三笔买卖,说完看着富德业。别看平时富德业说要卖菊香,但现在一说真卖,他还有点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卖给别人,心里总是不舒服,沉吟着一时没有应允。 胡六仙姑见状,马上明白了缘故,立马又火上浇油:“老爷你看啊,老话说得好,女大不能留。凭你老爷的身份,不会要收房吧,大家闺秀多的是。您要娶哪个,凭老婆子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给你说不成的?我早看过菊香的生辰八字,她命不强,易招灾惹祸,克夫妨主多灾多难,家业不兴啊。你说说看,她走过几家了?哪个得好了啊。” 她几句话一说,直接让富德业下了决心。咬咬牙说:“好吧,那老神仙你给找个好人家,送过去吧,银子给多少你老掂量着就行。” “好、好,大人吩咐的,老婆子立马去办。那买丫头的事咋说呢?”胡六仙姑连连应承。 “噢,等送走菊香,你和小奶奶合计吧。”菊香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而在后院的菊香一无所知。富德业也没有过去看一眼,回军营去了。胡六仙姑吃过早饭,带来的二神,拎着两只死鸡,由阚荞麦送了回去。 杨家烧锅九 九 菊香得知自己被卖的时候,已经是胡六仙姑来领人了。菊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死活不肯走,哭喊着要见老爷。可她自己也知道,上哪里找老爷去啊?富德业已经好几天没回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卖给别人,也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更想不到老爷怎么会舍得卖了她。今天,她不是那日推胡六仙姑出门的她,而是胡六仙姑要拉着她出门。胡六仙姑见菊香死活不走,就要动粗。连忙喊自己带来的两个男人,过来把菊香抬走。却被阚娘拦住,声明后院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胡六仙姑见没法带人走,便急得团团转。 赵媛儿知道胡六仙姑来带人,她也很伤感,毕竟菊香跟随她大半年了。虽然近期对她不太恭敬,使一些小性子。赵媛儿一直念她还是孩子,不定性。所以也没有怪罪她,更没有记恨她,一直念着她原来的好。至于菊香后来的转变,都归咎于富德业,教坏了她。赵媛儿听见厢房又哭又闹的,实在不忍心听下去,只好走出正房,来到厢房。只见胡六仙姑与菊香在撕扯,阚娘在一旁束手无策,她只好发话让胡六仙姑住手,又叫阚娘带胡六仙姑去前院厅堂喝茶。 赵媛儿看着哭泣的菊香,也陪着落泪,想安慰两句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菊香一见赵媛儿来了,爬起来给赵媛儿跪下。哭着对赵媛儿说:“奶奶,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和她们去,我愿意伺候奶奶一辈子,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在你身边半年了,你没有打我一巴掌,没骂我一句。奶奶你就是活菩萨,你帮我求求老爷,别卖我啊!” 赵媛儿将她拉起来,抱着她跟着流泪:“今天咱们不论主仆,以后你俺就是姐妹吧。不是姐姐心狠要卖你,实在是姐姐俺做不了主啊,上次你冲撞了仙家,主子已经下定心思,将你送给别家。” 菊香哭着说;“奶奶啊,我不去啊,不然让我跳井吧,也不和她们去。” 赵媛儿心疼地说:“傻孩子啊,你就是想跳井也跳不成啊。咱们女人就是这个命,自己的身子,自己说了不算。俺和仙姑说好了,把你许配给一个踏实人家,不再给富贵人家当奴做婢。嫁一个老实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生儿育女也能好好过一辈子。姐姐当年只想好好地过庄户家的日子,可姐命不好,让老爷逼着嫁到府上。真地那么舒坦吗?不是的啊,今天你走了,说不定明天把姐姐也卖了。也许姐姐将来的下场,还不如你好呢。” “奶奶,你不会的,我就想跟着奶奶,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菊香恳求地说。 “如果姐姐要是说了算,姐姐不会让你走。即使今天你不走,那明天老爷会叫上几个人抬走你,认命吧。唉,自己顺从点,少吃点苦头,来,把眼泪擦了。”赵媛儿耐心地劝说着。 在赵媛儿的劝说下,菊香止住哭泣,赵媛儿帮助她收拾东西。按规矩下人送出去的时候,凡主家的东西都要留下,只许带随身的几件衣物。可赵媛儿没有那么刻薄,只要菊香喜欢的她都给带上,包括富德业送给菊香的首饰。并把自己的银簪、金戒指、玉手镯都送给了菊香,让她能在外面过的好一些。到了此时,菊香表现得十分顺从,不再哭闹。最后背着自己的包袱,跟着赵媛儿来到正房。赵媛儿翻出自己几件衣服,给菊香放到包里。又从匣子里翻出十两的银票卷起来,让菊香藏在贴身处,告诉她谁也别说,留做体己。 菊香跪在地上给赵媛儿磕了一个头:“奶奶,以后我是你亲妹妹,现在就改口叫你一声姐姐,姐姐,你是一个大好人。” 赵媛儿的眼泪又掉下来:“哎、哎,俺是你姐姐,起来吧。出去后到了别人家,要好好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方便的时候给姐姐稍个信,姐好知道你的去处。方便的时候,姐姐好去看你,将来有啥为难着灾的时候,你就来找姐姐。姐能帮上你的一定帮你,好歹姐比你大几岁,你把姐姐当娘家人吧。” 菊香起来抱着赵媛儿哇哇大哭,二人哭罢一时。还是在赵媛儿劝说下,来到前院。赵媛儿将菊香交给胡六仙姑,又叮嘱菊香一番,然后菊香被带走了…… 进了腊月,大雪封山,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深绿色的松树,和光秃秃的柞桦树点缀在群山峻岭之中,宛如一幅山水画。庄户人家进了腊月门,已经没有活了,家家开始忙年。每到冬闲,各家各户要杀年猪请客的,把村里的老少爷们叫上,烀猪肉、灌血肠、烩酸菜,再拌个凉菜,炒盘花生米,然后再烀上一锅下了芸豆大馇子或者高粱米饭,小烧管够,即简单又实实惠惠的。人们聚在一起,庄稼院小屋里热热闹闹地,也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杀年猪是庆祝一年的丰收,也是村邻们相互交往和沟通的由头。在当地,绝对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杨宗和赵二爷入冬以来,一直没得闲,把一年的酒都烧出来,然后装缸入坛封上口,醌起来陈酿。如果放置三年以上,那酒的口感会别有不同。赵家爷俩一直忙到进腊月,腊月初七杀的年猪。到了初八,赵二爷想给赵媛儿送些肉、血肠,腊八这天东北也算一个节日。从东北的童谣中就可以得知:“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这一天也未必要喝腊八粥,年糕是必须吃的。年糕这种食物是东北的特产,为什么要吃年糕,因为谚语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吃点年糕把下巴粘住。 早上赵二爷吃过年糕,吩咐杨宗套车,他要上街。本是想要带着杨宗一起去的,不巧,铺子里来一伙刚下哨的军爷。赵二爷见兵就打怵,只好让杨宗招待,自己去给赵媛儿要带的东西装上车。拿点新碾的高粱米、烀好的豆馅、大黄米面、自家的酸菜、栽好的发芽葱、新鲜的绿豆芽,还有入冬就宰好的白条鸡、鸭、鹅。几坛五年的陈酿,昨天杀的一角猪肉,烀好的熟肉、肘子、血肠、烩好的酸菜……自家的特产应有尽有。 赵二爷又搬出自己的钱匣子,整理好里面的铜钱、银子,用一个包袱皮包好带上。想按照赵媛儿的意思,进城找个钱庄换成银票。赵戚氏给赵二爷穿上羊皮大氅,带上呢子面的狐狸皮帽子,脚上蹬上毡疙瘩,打发赵二爷出门。 赵二爷赶着大车来到城里,寻思着赵媛儿说过,让他的钱财别让富德业知道。琢磨着先去换银票,再去闺女家。吉林乌拉城又叫船厂,是大清“镇守吉林等地方将军”的督府所在,分别下设吉林、宁古塔、三姓、伯都纳、阿勒楚喀五个副都统和珲春专城驻防。原来管辖到吉林以东,到库页岛等广大地区。自《瑷珲条约》签订以后,割去黑龙江以北、以东大片的领土,现辖面积有所减小。但吉林也是大清关外的重镇,人员密集熙熙攘攘,铺子林立,各行各业五行八作,各色人等一应俱全。赵二爷虽然每年都来几次,每次都是购买一些做活计家什,居家过日子的用品,其它的都没有留意过。连那馆子都没有去过,一般是自带干粮,即使没有带,也只是在豆腐脑摊上,喝碗浆子、豆腐脑、吃个烧饼。今天要找钱庄,真地比找绸缎庄难找,只好牵着牲口边走边打听。后来,经过一个人指点,他来到一个小巷。小巷里行人极少,赵二爷还在纳闷,钱庄咋开到这地方?按庄户人去想,钱庄应该是个大买卖,咋地也得开在大街上。 正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的时候,四处张望寻找钱庄,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布包,是一个蓝色土布包裹。还没等赵二爷去捡,旁边冲过来一个人,三步两步窜过去,一把捡起那个包裹。神色慌张地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注意,急忙跳上赵二爷的车,神秘兮兮地朝着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赵二爷说:“恼(老)爷子,快,赶侧(车)往前走。” 赵二爷挺顺从,牵着牲口往前走。问车上的人:“这位兄弟,俺也不认识您,咋会坐上俺的车,你是要......” 捡包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带一把抓的抓绒帽,一双叽里咕噜乱转的小眼睛,鞋拔子脸上配两撇压油胡,一说话还有点贱舌子。他说:“你老也不撒(傻),这不四(是)谁(sei)丢的银子,让咱爷没(们)儿看见了,该着咱爷没(们)儿走字儿。” 赵二爷说:“不妥吧,一会儿人家来着咋办?” “你管那么多干撒(啥),能丢钱的都是有钱人,一会儿你我找个没有银(人)的地方分讷欧(喽)。”然后又说:“我这样拿着不行,放您褡裢里。” 赵二爷一迟疑:“我也没有拿褡裢啊?” 捡包的人贼眉鼠眼地说:“没有褡裢,您钱放哈(啥)地方啊?” 赵二爷说:“直接放匣子里呐。” 捡包的人说:“快点,把这些都放你匣子里。” 赵二爷打开自己的匣子,那个人打开布包,包裹里白亮亮的一堆银子。然后捡包的人问赵二爷:“恼(老)爷子,你老那是多嫂(少)两啊?” 赵二爷诚实地说:“一共有四十三两。” 捡包的人说:“那把你的银子和这些放一起,一会儿找没有银(人)的地程(地方)拿出你的,剩下咱俩平分。” 赵二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也动了心,把所有的银子放在布包里,装进匣子,搂在自己怀里不再撒手。捡包的人问赵二爷要去哪里?赵二爷说去钱庄。捡包的人说,正好去钱庄,咱们找戥子兑一下,然后平分。但他又告诉赵二爷钱庄在正大街上,他知道在哪里。于是,捡包的人又领着赵二爷转回到大街。 快到钱庄的时,后面追来一个呼哧带喘的人,来到车前截住马车。赵二爷赶紧拉住大青骡子,询问来人有何贵干。来人年龄不大,长得眉目清秀,像一个大孩子,说话尖声尖气的。 来人见面就问:“大叔啊,你们有没有捡到一个包裹,我丢东西了。” 赵二爷问:“那你丢啥了啊?” 来人说:“银子,我刚刚把我家的地给卖了,得点银子,没想到家中有急事,走路匆忙,把银子掉了。你们捡到就还给我,我愿意拿出五两银子酬谢。” 车上捡包的那个人接话说:“撒(啥)?银子?我们没有看见啊。” 来人作揖道:“我的好大叔们啊,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家老娘病重嘞,急等着钱买药置棺材板呢,你们就还给我吧!” 捡包的人说:“你别耽误我们赶路,你去别的地方找吧,我们没有看见。” 三人说话的功夫,周围有几个人围上来。一看这些人就是久居城里,不是农村人的打扮,围拢过来看热闹,不免也都在纷纷议论,丢银子的和捡包的人互不相让,急赤白脸争辩不下。 旁边有一个人搭话了:“哎,我说二位,也别犟咕1了,你们的事我也听明白了。你们的事其实好办,你们说说,让大家给你们评评理。”【注释】1犟咕:方言;争论。 丢银子的说:“好啊,列为叔叔大爷。我刚才丢了一包银子,让二位大叔捡去了,我老娘有病还等着这银子呢,可他们就是不给我。” 那个好事者问:“那你咋知道是他们捡的呢?” 丢银子的说:“有人看见他们捡了,告诉我的。银子放到那个大爷的匣子里,我的银子是用一个蓝布包裹的。” 那个好事的转过头问赵二爷:“这位老掌柜的,他说的可属实?” 赵二爷一时语塞:“这……”然后看那个捡包的人说:“不然把银子还给人家吧。” 捡包的人问:“什么银子?我不知道啊?” 赵二爷以为捡包的人爱面子,装糊涂呢。然后说:“我们是捡了一包银钱,在我这里呢,还给你吧。” 丢银子的说:“那可太好了,谢谢大爷,我一定重谢您老人家。” 赵二爷打开匣子,拿出包裹准备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然后再把剩下的还给人家。没想到的是,当他拿银子的时候,那个丢银子的不干了:“哎?我说大爷啊,你咋还把我的银子往出掏啊,要还你就都还给我呗,咋还见一面分一半呢?” 赵二爷说:“没有,没有,我在拿我自己的。” 丢银子着急地说:“那明明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 赵二爷急得团团转,就是解释不清,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都在指责赵二爷不地道。 正在赵二爷着急的时候,忽然有人喝了一声:“都闭嘴!” 冷丁这么一声,吓得众人鸦雀无声。一看人群外有一个官爷骑在马上,周围还带几个兵,胆小的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来的人是富德业,说巧不巧,今天带人来城里运粮草,碰巧赶上了。见一群人吵吵嚷嚷,想来看热闹,没想到是自己的老岳父。于是,制止住众人。丢银子的和捡包的一看是当官的,赶紧见礼。富德业也没有和赵二爷打招呼,赵二爷还在那里发蒙呢。 富德业就问:“为什么当街喧哗?” 丢银子的赶紧把事情原由说一遍。 富德业就又问捡包的人说:“他说的可有此事?” 捡包的人见是当官的,便说了实话:“确实捡了,交给这个位大叔了。”又用手指了指赵二爷。 富德业对着赵二爷说:“那你捡到,给人家不就完了嘛!咋还争执呢?” 赵二爷又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一遍,富德业听完明白了,赵二爷碰见骗子了。那几个人都是一伙的,甚至包括刚才多事的和看热闹的几个,那些人属于外八门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百六十行以外的八行叫外八行,也叫外八门。其中有个机关门,机关门又分:“蜂、麻、燕、雀、金、评、彩、卦”八门,行骗主要是蜂、麻、燕、雀四门。看样子他们是蜂门的,富德业从小混迹街巷,非常懂门道儿。 他不动声色地问丢银子的:“你说银子都是你的,那你说包裹里一共有多少银子?” 丢银子的说:“回大人,一共是九十五两五钱银子。” 富德业让人数了一下,数目大致准确。富德业冷笑一声,看来这伙人准备得很充足啊,事先已经摸清楚赵二爷的底数,知道他有多少银子。接着又问:“你既然知道你银子是他捡拾的,为什么当时不向他要?” 丢银子的又答:“别人指点我的。” 富德业问:“指点你的人呢?”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说:“回大人,我看见的。” 富德业转脸问他:“既然你看见了,那么我问你,老掌柜的往包裹里放东西了吗?” 那个人回答:“没有,捡起包裹就放匣子里了。” 富德业这回对丢银子的问:“我问你,你包裹里还有什么?” 丢银子的没有想到他问这个问题:“这、这、里面、里面有铜钱。” “有多少?”富德业紧追不舍地问。 丢银子的心虚了,答道:“有、有、有十来贯吧。” 富德业又对着赵二爷问:“你匣子里放多少铜钱?” “里面有二十四贯零三百文,三百文是零用钱。”赵二爷如实回答。 富德业吩咐兵士数一数,兵士数完报说老掌柜的对。富德业黑着脸问那几个:“你们怎么说?看来这个包裹不是你们的,你们的丢别处了,你们去别处找吧。” 丢银子的那个人问:“大人你是管什么的啊?我咋觉得你不是县衙的吧。” 富德业说:“我是水师大营的,怎么了?” 丢银子的说:“你老不在水师大营歇着,咋来管我们这遭子事?好像此事不该你老操心。”意思是说你少来多管闲事。 富德业哪管那些,啪地就是一鞭子:“即使是不归老爷我管,但我可以把你们押到县衙大堂。来人啊,都给我押走。” 几个兵士一听,嗷地一声,上来要拿人。那几个人都是久混江湖的,都是老泥鳅。哄的一声四处而散,一溜烟地望风而逃,其中一个还喊一声:“你给我等着,咱们后会有期。” 富德业冷笑一声:“爷怕你?有种你到大营找我。”几个士兵也没有去追,其实富德业也不是真心想抓他们,抓住送衙门,那银子也得充公。 对周围的人说:“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然后又对赵二爷说:“老泰山啊,惊着你老了。钱放你那里也不安全,我来给你拿着吧。你老干啥来了?” 赵二爷回答:“给你们送年嚼咕。” 富德业接过钱匣子,对一个兵士说:“你们两个送老太爷回府,告诉奶奶我一会儿回去。” 赵二爷跟着两个兵士去了富府,谁知道,有两个看热闹的,也远远地跟上。富德业暗自欢喜,今天又发了一笔小财,看来真有天上掉元宝的事儿。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为此,那一伙人与富德业结下了梁子。他们有所不知的是,认为多管闲事的人,和他们的主顾是翁婿。其实,富德业为的是钱,和翁婿也没有太大关系,两家的钱他一起卷走了。刚才做局的几个人,出面的都跑了,人群看热闹的人中,还有他们的人。后来听二人对话,才知道是一家的,这些人反以为是翁婿又做的局,于是怀恨在心。当赵二爷去赵媛儿那里,后面就有人悄悄地跟随。按理说,富德业的为人,干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杀人放火的事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几个泼皮无赖?仗着自己家和自己的职业,何时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腊月二十五,富德业突然死了,死的缘故谁都也不知道。一早上,阚荞麦正在马棚清理起圈,清扫出粪便再撒一些沙土,他估计一天半天的老爷会回来,给老爷的马收拾出一个好环境。正干着活呢,听见大门“乓乓”地响两声,然后再没声音了。阚荞麦放下扫把,在院子里喊两声,问是谁?也没有人回应。他以为是哪家孩子淘气,并没有太在意。开开小门探出头去张望,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一大跳。只见富德业歪倒在大门前,脸朝下趴着,地上还一片血迹。原来阚荞麦还以为是他喝多了,磕坏哪里了。急忙扶起来一看,更吓了一大跳。只见富德业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血在汩汩地流。阚荞麦又急又怕,一时不知所措,是先扶屋里还是先止血。该咋止血啊?干搓手不知道干什么。等镇定了一下,解下自己的腰带,也不管脖子啥情况,匆忙地用腰带缠上。然后,把富德业连拖带拽地拉到厅堂,放在厅堂的地上。急急忙忙地跑到后院,喊阚娘和赵媛儿过来。 赵媛儿正在屋里和阚娘聊着家常。菊香走了以后,富德业并没有再买丫头,不知道是因为看不中胡六仙姑给找的那两个,还是因为舍不得钱。反正他不在家的时候,赵媛儿就自己照顾自己,他回家以后,由赵媛儿伺候他。如果家里来外人,阚娘做完饭以后,再去给端茶倒水。听见阚荞麦急吼吼地喊叫,两个女人不知道出啥事了,急忙下地出了屋。阚荞麦简要地叙述事情的大概,让二人赶紧过去看看。 三人到厅堂一看,都傻了眼。只见富德业面白如纸,一点呼吸都不见。两个女人大着胆子叫了两声“老爷”,也没有反应。 赵媛儿问阚荞麦:“这是咋回事儿啊?” 阚荞麦说:“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俺只听门响,开门出去见老爷倒着呢。外面死冷寒天的,俺就先搬屋里来了。” 赵媛儿:“你看看老爷还有没有气啊?现在是先去找先生,还是先报官?” 阚荞麦说:“奶奶,俺说一句话,你别怪罪。依俺看,老爷怕是不中了。” 赵媛儿说:“不管中不中,还是先请个郎中来,日后免得受指责。你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阚荞麦应声出去找人。阚娘给富德业整理整理衣裳,从衣服里掉出一串钥匙。然后拿起来递给赵媛儿,然后小声说:“奶奶,老爷不中了,你还是移步到后院去吧,一会儿郎中来了不方便。” 赵媛儿看着富德业,心里还是很平静,似乎这个人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一直以来,她认为富德业把她只当成一个物件,富德业的一个工具而已。前两天,他又卷走父亲几十两银子,前前后后的这些事,实在让她对富德业热乎不起来。她对富德业回不回来,没有一丝期盼,觉得自己在富家只是摆设而已,自己的一生都毁在这个人的手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富德业,心里没有一丝怜悯。阚荞麦又转回来,递给赵媛儿一个飞镖,说是在老爷的马屁股上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贼人留下的,赵媛儿收起来,和阚娘出了厅堂,往后院去了。 在去往后院的路上,阚娘悄悄地对赵媛儿说:“奶奶,我想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见怪。” 赵媛儿站住了脚步:“阚娘,有话你就说,咱娘俩一起这么长时间,俺什么样的人你知道。” 阚娘说:“时间不充裕,俺就直接说了吧。老爷已经没了,你想过没有,你以后该咋办?平时俺看老爷给你的花费用度,都是随用随支,老爷库里的银两有多少也不在你手。老爷一没,家里的大老爷、老太太们肯定会来接管,那时候这个家你就说的不算了。趁现在还没有人来,你是不是取一些,留作体己。将来出了富家,你能宽裕一些,也算没白嫁一回。” 听阚娘这么一说,赵媛儿立刻想起富德业坑赵二爷的几出事,心里恨得痒痒。一想也对啊,起码把自己家的那一份拿回去。于是点点头:“阚娘,咱们去书房看看。” 二人返回书房,拿钥匙打开门来到里间。炕上除了被褥铺盖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有两个大柜,上着锁,用钥匙试几个,打开一个,柜子里装的都是布料一类的,赵媛儿让阚娘锁上不动。打开另一个,里面装的是箱箱匣匣。赵媛儿打开一个小匣子,见里面都是银子,又打开一个,里面也是银子铜钱。一连打开几个,其中有一个是金银首饰和银票。赵媛儿带上首饰银票和两匣银子,其它的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二人收拾妥当,重新锁上门。赵媛儿让阚娘把钥匙放回富德业身上,急急忙忙地转回后院。进屋后,赵媛儿把匣子打开,挑出几件金银首饰,还有一百两的银票,递给阚娘让她藏好,让阚娘将来带回家用,其它的一并收入自己的箱中。阚娘带着给她的东西,回自己屋去藏匿。赵媛儿将银票、首饰全部缝在随身衣服、裤子、内衣的各处,那两匣银子实在无处安放,便找个凳子,登着凳子将银子全部倒入烟囱里。 阚荞麦带回郎中,给富德业看完后。过来禀报,说老爷已经归西了。其实,他不说,赵媛儿和阚娘也都知道了,只不过还要走个过场。赵媛儿告诉他,去找地方里正,报案告官,等着官家来勘验。 一天里,前院闹闹哄哄的,赵媛儿也没有露面,听阚荞麦和阚娘通报传信。一会儿说官府来人勘验了,一会儿说大营来人了,下午的时候,又说老爷家来人了。到了傍晚,又说富德业的尸首拉去义庄停放。至于怎么处理,富家来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和他们说的意思,只是把阚荞麦叫去盘问一番,觉得和院子里的人也没有什么瓜葛,就没有再与院子里的人纠缠。大概也知道富德业的品性,在外招猫逗狗的和歹人做下梁子,只能责成地方缉拿凶犯。然后把前院值钱的东西搬了一空,询问后院的财物在什么地方,阚娘回答,老爷的东西都放前院,那些人也没到后院翻找。得知阚荞麦和阚娘是自家买来的奴才,告知他们收拾东西,明天收回富家大宅听用。至于赵媛儿怎么安排,没有人说,留下一些军士把守着院子,富家人就走了。 赵媛儿惴惴不安地度过一个不眠夜。早饭的时候,阚娘给端来一碗粥,赵媛儿勉强喝下。等赵媛儿喝完粥,阚娘开口说:“奶奶,俺是来跟你道别的,咱们主仆的缘分尽了。老爷家里来人要带俺们走,今天一别,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奶奶你是个好人,大半年里没少受你恩惠,俺们没有啥答谢的,让俺给你再磕个头吧。” 赵媛儿赶紧拦住,哭着说:“阚娘,不要这样,俺从来没有把俺当成啥主子。和你老没有处够啊,走吧,走吧,好歹你们还有一个投奔的地儿,俺不知道还要去哪个庙上上香去呢。只可惜俺爹娘还不知道,如果你老还念旧情,得空的时候托个人,给俺爹娘稍个话。告诉他们,不要再在吉林乌拉住啦,立刻去下江,让俺弟带着他们,马上去找杨家哥哥。一定告诉他们,尽快离开。” 阚娘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奶奶你放心,只要俺能有机会一定把话捎到,就这两句呗?告诉老太爷立刻搬家去下江,找你哥哥去。” 赵媛儿皱了一下眉,没有办法和她解释。只好说:“行,你这样说就行。阚娘,有没有听说把俺送哪里?唉,哪怕送俺去尼姑庵也行啊。” 阚娘喃喃地说:“没、没、没有听说。” 赵媛儿又说:“能不能和他们说说,让俺爹把俺赎回,阚娘你去帮俺问问呗。” 阚娘忙不迭地答应:“成,成。” 老人家腿脚挺快,立马去问,片刻又回来了:“奶奶,俺问了,来的人说,他们只是下人,他们也说的不算。听说你的事,大老爷已经安排好了。” 赵媛儿叹口气:“唉,都是命啊,爱咋地咋地吧。阚娘,你老好好的,把那些货藏好。等年头一到,别再给人家为奴了,回家买几亩地吧。” 阚娘又哭起来,连连答应,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和赵媛儿拱手告别。赵媛儿不忍心看她离去,趴在锦被上痛哭。哭自己不幸,遇见富德业这个不良小人。哭自己没福,不能和杨宗白头偕老。哭自己无能,不能陪伴父母身旁。哭自己命苦,将来的日子前途未卜。 正在她痛哭之时,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个人。没等赵媛儿抬头,一个公鸭嗓子叫起来:“哎呦呦,这是咋个话哟,几天没见,咋出这天大的祸噢,是哪个天打五雷轰,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干地啊,富老爷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咋说没就没了呢?” 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肯定是保媒拉纤、装神弄鬼、拉皮条的胡六仙姑。赵媛儿坐起身:“老神仙来啦,咋还惊动您老了呢?” 胡六仙姑撇着嘴说:“啧啧,吉林街的事能瞒得了我吗?那天出堂口我就说过,菊香那丫头惹了大祸,敢对仙家不敬,这不是屁眼子拔罐子----作死(嘬屎)吗?那天我就看富老爷的印堂发黑,我寻思着老爷在大营里阳气胜,也没有给他破破。谁想到在家还出了这一档子事,一切都是该着啊,有这档子事儿。昨儿个我掐指一算,灾星降宅大凶啊,这不,一大清早富家来人,让我过来一趟,忙得我,连口汤都没有喝上。” 赵媛儿赶紧让座:“老神仙快坐,是不是让你老来做法事,消灾避难?又得辛苦你老人家了,可是下人都走了,俺也不知道俺能不能帮点啥。” 胡六仙姑一撇嘴说:“就不烦你劳动了,这破宅院已经成凶宅了,富家是大富大贵之家,咋还能用它,今天已经退回去了。我是来帮你的,富家让我给你找个人家,我已经找好了。来人在前院等着呢,你收拾一下随身的衣服,多的东西也不要带。给富家留下,富家不会让你带走的。” 赵媛儿一惊:“啊?这么快就赶俺走?要送俺哪里去啊?” 胡六仙姑讪笑到:“嘎嘎嘎,那哈,主家安排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赵媛儿哀求着说:”老神仙啊,你行行好啊,和主家商量商量,让俺爹把俺赎回去。” 胡六仙姑的脸,立刻拉下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都是主家大奶奶吩咐的,谁也不能忤逆。再说啦,富家大奶奶已经收了买家的银子,那还能退回去不成?” 赵媛儿惊呆了,这么快就把自己变成银子,卖给什么样的人家啊?是为奴为仆为婢,还是给什么人为妾?会不会是一个老人家呢?赵媛儿讷讷地问:“把,把,把俺卖给啥人家了?” 胡六仙姑说:“好人家,去了就当主子,穿金戴银的、吃香喝辣的,使不完的金银,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比你在富家强多了,你看看你,这一天像主家关笼子里的家雀,处处得听主家使唤,到那里天天歌舞升平、迎来送往。” 赵媛儿心里十分生气,赌气说:“富家不好,还不是你给找的吗?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听了赵媛儿的揭短,胡六仙姑也生气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费什么话,是我给找的不假,但你能怨我吗?谁知道你们咋勾搭的,那个死鬼找的我,当初答应给我十两银子,最后才给我六两,我他妈跟谁说去,这套号1的活该他命不长。”【注释】1这套号:方言;这种人。 赵媛儿也动了火:“你个老擓1叫唤啥,跟俺啥关系?又不是俺该给你钱,你去俺家,我爹少了你烟酒糖茶?还是少了你的磨鞋费,俺家又没有请你,是你自己上蹿下跳地两面串联。”【注释】1老擓:方言;原指男人对自己老年妻子的称呼,后用于普遍老年妇女。 胡六仙姑急着赶时间,也没有功夫吵架:“得、得、得,没人跟你翻小肠1,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赶紧收拾东西,我可急着走呢。”【注释】1翻小肠:方言;反悔,找后账、提以往的事。 赵媛儿说:“要走你走,俺还得洗脸梳头、收拾东西呢。” 胡六仙姑呸的吐一口:“别跟我装啥大小姐,你还以为你还是奶奶呢?我可告诉你,你给我沙楞痛快的别磨蹭,前院可有人等着呢,别说我叫人来拖着你走。” 赵媛儿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本来心里烦,看见胡六仙姑就生气,听她一说,马上炸了。骂道:“你这个作损的老叫驴,断子绝孙的老梆子,你叫人来拖一个试试。今天俺大不了一死,让你们拖俺的尸首回去,让你们人财两空。” 胡六仙姑一听人财两空害怕了,立马换成一副笑脸:“哟,哟,你看你这孩子,咋不识逗呢?我不是和你说着玩呢嘛,咋还急眼了?那啥,你慢慢打扮吧,我去前院看看。”说完讪讪地扭搭、扭搭地出去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赵媛儿上了小轿,轿后有两个家奴一样的人跟着。胡六仙姑并没有跟来,因为赵媛儿出来的时候,胡六仙姑也让人给撵了出来,并且也给搜了身。至于赵媛儿更不用说了,随身的东西检查一遍,包裹也翻个底朝上。好在赵媛儿事先有准备,并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只带一个装四季衣服的包裹,包裹里也没装太贵重的东西,只是装了几两银子和两吊钱,银子和钱被搜走,其它的还都让她带着。 走出院门,从此以后和富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前前后后的几个月简直是一场梦,至此她都想不出来,这几个月她是快乐还是痛苦。像一个木偶一样,受他人的摆布和操弄,实实在在的感受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和爹娘永别。这个院子夺走了她所有的幸福,她恨这里,但她是那样的渺小,什么都做不了。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她从轿帘的缝隙之处,看见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听见轿外有做买卖的吆喝声,马车的轱辘声,路人的交谈声,知道小轿进了城。 吉林乌拉城还是小时候跟爹来几次。小孩图热闹,拉着爹要买糖葫芦、买大糖,等长大了,女孩不便抛头露面的,也就没有再来过。过去来是带有一种兴奋、新奇的心情,今天进城则是悲观、忧伤、惶惶不安,一直在为自己担忧。不知道来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轿子止住,放下,有人挑开了轿帘,一股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又听有人喊,让她下轿,她抱着自己的包裹,惊恐地走了下来。眯着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看见几个带她来的人,把她带到一个青砖院墙,黑漆大门的院外。大门的旁边挂着一个显眼的牌子,牌子上书:香艳班。当赵媛儿看见这几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地失去了知觉。 确切地说,这里是一所妓院,当地俗称窑子、窑子铺、卖大炕。而妓女则称为:窑姐儿、窑子娘们、婊子,再低一等的叫卖大炕的。妓院是经朝廷许可,窑姐儿要办理牌照,妓院本身也要有执照。执照还要注明等级,根据等级收取费用。妓院的等级分四种,头等为高级妓院,妓院陈设高雅阔气,座钟挂表,名人字画,收养的妓女也都有几分姿色。二等妓院室内陈设也比较讲究,妓女也年轻貌美,它是属于开门接客,只要出以规定的夜资,在院里留宿也可。三等妓院设施和生活条件相对差些,对妓女的调教也很庸俗,主要是学行话、春词,教做无耻下流的动作,教唱窑调,训导调情献媚等基本功及接待嫖客的各种礼节。四等妓院房屋摆设较差,妓女年龄大,长相一般。按规矩,妓院的起名字也是有讲究的,一、二等的妓院名字以“院”“馆”“阁”为主,三、四等妓院多以“室”“楼”“院”“班”。另外还要一些不入流的,比如“老妈堂子”、“卖大炕”及污秽不堪的“暗门子”。管理这些妓女的男人的叫“王八”或“大茶壶”,女的叫“老鸨儿”,还有一些打手叫“爪子”。 可见富家大奶奶或者是胡六仙姑的用心有多歹毒,起码说,这个“班”就是一个低级场所,顶多是个三级妓院。如今,在赵媛儿看来,自己的命运还不如菊香,起码菊香当个奴才还有个出头之日,主家见年龄大了会嫁出去。如果当了窑姐儿,想赎身都难啊! 杨家烧锅十 十 至于赵媛儿什么时候大脑清醒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人已经被带进院子。女人一旦被带入到窑子里,等于被投入狼口虎穴,想要脱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在众多的选项中,对于赵媛儿来说,进窑子是最不可以接受的,传统的礼教教育,孔孟之乡的后代,贞节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用生命来换取自己的清白都在所不惜。可偏偏事与愿违,本来平平静静的生活,如今被扔进油锅中煎熬。有人把她送进一个房间,然后再也没人管她,剩下她一个人努力地转动脑筋,让自己清醒一点,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应对如今所发生的一切,给自己设定一个结局。环视四周,想从自己所处的环境来捋顺一下。其实屋子很简单,一铺小炕一套行李,炕的一侧放着一个柜子,用来放衣服的。墙上贴着仕女图的年画,还有两张粗糙的春宫图。地上一个小圆桌和两把小兀拉凳,桌子上放着一套粗瓷茶具。靠墙角放着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铜盆,另外还有一个便桶,北方的便桶和南方的马桶还不一样,稍矮一点且非常简单,实际是个小木盆带个提手。房间正面有一门一窗,简单木格设计,一看就是普通的手艺,贴着廉价的窗户纸。其它三面没有窗户,如此设计,也是防止窑姐儿逃跑。再看屋子其它地方,光秃秃的棚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想要上吊都没有地方栓绳子。当然,更没有绳子。 赵媛儿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种地方,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但一点也不陌生。富德业过去经常跟她讲,甚至是炫耀,哪里的姑娘,才艺多么、多么的好,什么地方的谁谁活儿最棒,什么地方的娘们最漂亮……还讲一些窑子里的规矩,窑子里的事。平时闲着的时候和阚娘唠闲嗑,阚娘也说,听街坊邻居们讲窑姐的悲惨故事。所以,在赵媛儿的心中认为,窑子是火坑,是狼窝。对于一个正统、正经人家的女儿来说,留下来比杀头都不可能接受。她如今已经顾不上再想其它的,只能思考自己如何能够脱离淫窝。逃跑是不太可能,初来乍到路径不熟,可以看出来,他们戒备不能太松懈,再说即使跑出去,被抓的可能很大。另外,外面的地界儿,对她来说也是陌生,该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唯一的办法是赎身,赎身的钱不成问题,可谁来给自己赎身?离开富家爹娘不知道,至于阚娘她什么时候能够稍去信,还很难说。如果找老鸨王八说自赎更不行,别的不说,钱都拿不出来。一旦露了钱财,立刻会被王八、爪子们搜去,最后闹个人财两空。除此之外,想保住自己清白的办法只有死,可看看四周,想死都没有一个办法。越看越着急,越想越上火,急得她团团转也无计可施,只能自己暗自流泪。 正在赵媛儿独自伤心之时,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喊着什么。然后又有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听动静人不少,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久没了声音,看样子是去别处了。她正留心外面的动静,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体型偏瘦,相貌普普通通,穿着一身还是很讲究的,一身绸缎,头戴瓜皮小帽。进屋喊道:“哎,新来的,没有听见喊你们吃饭去啊?” 赵媛儿低着头,喃喃低语地说:“俺,俺不吃。不饿。”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听清楚还是没听清楚,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和啥过不去也不能和饭过不去。” 赵媛儿靠在炕沿,两手绞着衣角,心里寻思着:俺现在已经进了淫窝,宁死也不能从,坚决不吃他们的一口东西、不喝一口水,即使是饿死渴死,还省得去想其它死的方法了。 那个人见她不说话,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也不用多琢磨,来到这里就乖乖地吧。我不相信你一顿不吃,还能三天不吃?你的漂亮小脸蛋饿抽抽可白瞎了。” 都说山东人倔犟,可能是骨子里传下来的,赵媛儿还是闭着嘴唇不说话,连头都不抬。 “呦呦,还犯倔了啊。告诉你吧,刚来的都这样,治你们的办法多了。用不了十天半月的,都得给爷接客去,识相点,省得自己受苦遭罪。不过还真别说,小模样还真可人儿,让你接客真有点可惜了的。那老妖婆子是个醋缸,不然爷就收了你。”见赵媛儿还是不说话,然后又说:“还是听爷的话吧,乖乖地去吃饭,挨饿是自己的事。等哪天老蒯不在家,爷来让你‘陪柜’1,好好地伺候伺候你,教教你干活,将来那可是本事。”说完,见赵媛儿不搭言,独自自言自语地走了:“不吃拉倒,还省一顿粮食……”【注释】1陪柜:妓院春典;陪大茶壶睡觉。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外面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心急,零星的放几响炮仗。要在往年,赵媛儿早和爹娘与杨宗一起张罗过年了。现在正是女人们蒸馒头、摊煎饼、包豆包、包饺子、撒年糕……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爹和杨宗也会杀鸡、磨豆腐、扫房子、买年货。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性命攸关的时候,一想起来更是伤神,一下午就这样悲悲切切的过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外面点起了灯火,又听见有人在喊吃饭,接着又有女人们的嬉笑声。至于开不开饭,对赵媛儿是无所谓的,她已经抱着宁可饿死,也不吃一口窑子里的东西。 还没容她多想,门又被推开,那个人又来了,不过没有进来,站在门口朝赵媛儿喊:“新来的,你出来一下。” 赵媛儿还是一动不动,小声说:“不饿。” 那个人说道:“爷没有问你饿不饿,是让你出来跟爷走,去前堂一下。” 赵媛儿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起身跟着那个人出了门。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姓秦名授,是窑子的大茶壶。香艳班是两口子开的,平时班里人叫大茶壶,也就是王八为秦爷,老鸨儿叫秦妈妈。秦授领着爪子也叫毛老虎们当保镖看门,管理车马,看管窑姐儿别私奔、逃跑。外出“出条子”1贴身陪同防止私逃,还要防止有人闹事、漂账2。秦妈妈负责女人做老鸨儿则负责迎来送往,招待客人,管理窑姐儿的日常和接客,管理大了3的活计,吃喝拉撒的。【注释】1出条子:妓院春典;妓女外出陪客。2漂账:妓院春典;白嫖不给钱。3大了:妓院春典;女佣人。 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各房都掌灯了。不知道是因为要过年,还是平时就是这样的。院子里挂着好多的红灯笼,还有两串气死风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是个三连院,头一个院是招待客人的,中院是窑姐儿们的卧房与老嫖们1陪睡的地方,后院是马棚和大了、爪子的住所。赵媛儿跟在秦王八的后面,朝前院走去,窑姐儿和大了们,仨一伙俩一串地朝厢房走去,看样子饭厅在厢房。那些人看见赵媛儿走过,都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评论着,看样子是议论班子里来新人了。当赵媛儿正走着的时候,在她们嘀嘀咕咕地声音中,听见“呀”一声惊呼。赵媛儿低着头,也没有敢四处张望,心一横,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去吧。【注释】1老嫖:妓院春典;嫖客。 来到前院的一个厅堂,秦王八把她交给一个女人后,便出屋去饭堂管理那些人。女人坐在一个方桌旁,方桌上放着些干果、水果、茶水、烟匣子。方桌上方一供台,台上两只大红蜡烛突突地窜着火苗,上面放了一些贡品,中间是一香炉里面盛满香灰。上方是一画像,看来是他们的祖师爷或者是老祖先,画像上面是一个长髯俸貌,骑马持刀,与关公像略同,但眉白而眼赤的神像。这个是窑姐儿信奉的“白眉神”,也是窑姐儿的祖师爷。在厅堂的东侧还有一个供台,只不过小了一些,上面的东西差不多,供奉的是保家仙,胡三太爷胡三太奶。西面也有一个,不过供的是灰家仙,原来妓院和窑姐儿们把老鼠视为财神爷,拜它能财源广进。 再看看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已经是徐娘半老,长得是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如果不是她穿红挂绿,头上带的配饰和绢花,那十足是一个爷们,就连声音都是憨了吧腾1的。她就是老鸨儿秦妈妈,可能是赵媛儿初来乍到,她说话还算客气:“你是赵媛儿吧,你想必也看出来,我这里是个啥地方。说白了,就是前门迎新,后门送客的地方,吃的是‘捞毛的’2这碗饭。听说你男人‘别古’3了,主家把你送到我这里,以后你就要在我家‘出盘子’4、‘拉铺’5‘出条子’。”秦老鸨说的都是“春典”6,赵媛儿听个稀里糊涂,但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入她们这一行。【注释】1憨了吧腾:方言;声音低沉。2捞毛的:妓院春典;卖淫业。3别古:方言;死。4出盘子:妓院春典;陪聊。5拉铺:妓院春典;卖淫,陪睡。6春典:行业用语;行话。 赵媛儿问秦老鸨儿:“婶子,俺不知道咋称呼你。” “你叫我秦妈妈吧。”老鸨子说。 赵媛儿又问:“秦妈妈,俺是怎么到你家来的?是主家卖的吗?” 秦老鸨子抽了一口烟,用烟嗓子对赵媛儿说:“咋说呢?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赵媛儿一下子跪下去恳求说:“秦妈妈,俺求求你老能不能放过俺,不知道你老花了多少钱买的俺,你老说个数,俺让俺爹给你,你再用这钱多买几个。” 秦老鸨儿歪斜着眼:“你有钱?” 赵媛儿以为有门儿,连忙说:“俺爹有,虽然不富裕,但卖房子卖地都可以,你老就说要多少吧。” 秦老鸨儿说:“傻孩子,你得罪人了,按说你要自赎不是不可以,谁和银子过不去啊?要你个三五百两,你要是能出,我还乐不得的呢,我拿出百儿八十两就能买三、五个。可是别人都可以,你不行,你卖的是不自由的‘死鸽子’1。把你送过来,主家一文没有要,但不允许你赎身。”【注释】1死鸽子:方言;买断。 赵媛儿不解地问:“俺也没有得罪谁啊,主家为啥这样对待俺。你老就行行好吧,放过俺行不行?” 秦老鸨子说:“行好,怎么行好?你的主家是当官的,我得罪了他们,我的买卖还干不干了?赎身你就别想了。送你来的老牙婆说了,你是个外室,因为你,老爷都不回府。大奶奶怨恨你,特意交代的不许你赎身。啥时候到了‘二驴子’时再撵出去,否则拿我是问。”听了这话,赵媛儿冤屈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有苦说不出啊,自己可是冤情似海。 赵媛儿的眼泪唰唰流下来。秦老鸨儿说:“你也别难过,你也算不上雏儿,都是过来的人,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多接几个‘老嫖’嘛,将来多认识几个‘孤老’1,让他们多出点银子,你给妈妈挣钱了,过几年主家忘记了,你再找一个投心对意的,妈妈会让你‘高飞’2。”【注释】1孤老:妓院春典;相识的客人。2高飞:妓院春典;从良。 赵媛儿说:“妈妈,俺是个好人家的子女,咋能干这事?断然不可。” “好人?大街上没拄棍的都是好人,好人家你给人家当外房?”听到赵媛儿说好人家,戳到了秦老鸨儿的痛点,有些生气地说:“进入窑子,干不干可由不得你。”说着手里指一下东边的保家仙牌位:“你看看那鞭子,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聋子玩鸟’1的妈妈我见多了,最后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拉铺’去。”【注释】1聋子玩鸟:妓院春典;不知好歹。 赵媛儿看了一眼东墙,才发现一根皮鞭供在那里,一看那鞭子就不是个吉祥物。妓院中,用皮条编织成的马鞭,内藏钢针,针芒毕露,初为妓女时必拜祭此鞭,如敢违抗必遭鞭笞。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赵媛儿也是懂这个理儿的,趁秦妈妈现在还没有翻脸,不如先稳住,再做从长计议。于是,小声地说:“妈妈,俺身上的来了。” 秦老鸨儿嘿嘿一笑:“你个‘青瓜皮子’1嫩着呢,拿来‘大水贼’2来搪塞妈妈。信不信我叫两个爪子来,验一验你到底有没有‘来垫子’3?算了,你也初来乍到,想要‘出盘子’我也不会让你去的,啥都不懂,别把客人都给我得罪了。我就给你放‘守阴天’4,但我告诉你,这些天给我学着点。十五花灯过了,那可就得‘拉大铺’了,大过年的,打你一个鬼哭狼嚎的也是晦气。”【注释】1青瓜皮子:妓院春典;年轻。2大水贼:妓院春典;月经。3来垫子:妓院春典;来月经。4守阴天:妓院春典;又叫守垫子,来月事不接客。 赵媛儿给秦老鸨儿磕一个头:“谢谢秦妈妈的爱护。” 老鸨儿又把脸拉了下来说:“关照是关照,但有几个事我可事先和你说明白,你要听清楚了,如果有违背咱的意愿,可不要再讲什么面皮。” 赵媛儿小声地说:“秦妈妈你请指教。” 秦老鸨儿掰着手指说:“一嘛,不能给我来‘茶壶套’1,二呢?不能想蹽杆子2,三是早饭前不能说‘神、鬼、庙、桥、塔、龙、虎、梦,妖、牙’。至于为什么,将来你会懂的,你记住了吗?”她说的都是行业规矩。【注释】1茶壶套:妓院春典;与大茶壶私通。2蹽杆子:方言;跑。 赵媛儿连连点头:“俺记住了。”其实她都听不懂呢。哪里记得住? 秦老鸨儿杂七杂八地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最后还说了一句:“在行里,不能叫原来的名字,你得改个名字了,咱们班里的姑娘都以花起名的,你就叫墨兰吧。”,秦老鸨喊来一个爪子把赵媛儿带了回去。 赵媛儿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屋子,屋里也没有点灯。就着透进窗纸的微弱灯光,摸索着爬上炕,盘腿坐在那里。天已经十分黑了,窑姐儿们早已经吃完饭,各自操持自己的活计,各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唱二人转、唱小曲儿的,有喝酒行令的,有调笑打闹的,也有不受控制的已经入巷。听到赵媛儿耳里,让她十分烦躁,不是一个良家妇女所能接受的,想躲避都无法躲避。可能是她去前院的时候,有人来烧过炕,还挺热乎。她穿着一身棉衣,所以也没有觉得冷。由于她昨天晚上一夜也没咋睡,今天又折腾一天,实在是疲惫了,渐渐地有些困意。靠着墙,全然不顾隔壁的狎昵之声,慢慢的合上双眼睡过去了。刚睡着,猛然间听见门咯吱一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白天的时候,她就发现房门没有门栓,不知道这是不是窑子规矩。吓得她赶紧问了一声:“谁?” 来人小声地说:“别喊。” 然后来人把门推上,赵媛儿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提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忽然她发现,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压低声音问:“你是谁啊?” 那个人也是压低声音:“姐姐,我是菊香。” 赵媛儿大吃一惊地问:“啊?菊香?你怎么在这儿?” 菊香没有回答,反问她:“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莫不成也让那个丧良心的给卖了?” 赵媛儿说:“说来话长啊,你快上炕。” 菊香脱掉鞋子爬上炕,扯过被子搭在二人的腿上。然后打开话匣子:“眼擦黑的时候,我去吃晚饭,看见秦爷带着你去前院。我开始以为我看错了呢,吃完饭,我特意趴在窗户看,果然是你。班里‘连市’1,但要过年了‘老嫖’不多,我今天没有客,看您回来进这屋,见没有人注意,我就偷偷溜过来了。”【注释】1连市:妓院春典;过节不歇业。 赵媛儿打断她的话:“菊香,你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咋来这里的呢?不是去大户人家做佣人吗?” 菊香苦笑一下:“唉,说来话长啊。咱们那个天杀的,坏了心肝,把我推给那个老妖婆子就不管了。那个死老妖婆子记恨我,为多赚几两银子,把我卖给窑子,而且卖的是‘不自由’身。多亏姐姐送我的那些首饰和银票,我献给秦妈妈,省去我受罪并答应我免去‘死鸽子’,允许我做五年窑姐儿就可以‘收心’1,干其他的活。如果有人愿意赎我,也可以放我从良。”【注释】1收心:妓院春典;停止卖淫。 做妓女的有三种类型:一是自愿为娼的,叫“自由身”,她们是与妓院签订“借地生财”约定文书的妓女。二是高利贷的抵押品,称之“半自由身”。父母、丈夫吸毒好赌,或家遭不测,借贷无门,走投无路,将其抵押妓院。三是被卖给妓院的,叫“不自由身”。这些人多是良家妇女,有的是被拐卖的,有的是抵债的,或被玩弄过而厌倦的。卖入妓院以后,人便归妓院所有。菊香说的“不自由身”即使如此,其实,赵媛儿何尝不是呢? 赵媛儿痛心地说:“一群天杀的,咋都做损呢?俺还想呢,你走了,咋不给姐姐捎个信呢?” “唉,捎啥信儿啊,进了窑子等于进大牢一样,不让出院子的。如果‘出大条’,还要爪子跟着呢。”菊香忧郁地说道。 赵媛儿问:“那把你卖多少钱啊?” 菊香回答:“二十两银子,其实你给我的钱物值几个二十两,都送给秦妈妈了。她不仅白白捡一个人,还赚上一笔。我现在就恨那个死老妖婆子,我变成鬼也不放过她,挖她的心肝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菊香越说越恨,咬牙切齿的。 赵媛儿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感觉到她面目的狰狞。她连忙转移话题问:“如果赎身得多少银子?” 菊香回答:“秦妈妈说让我干满五年,有五十两就可以让我‘高飞’。” 赵媛儿一听老鸨也太黑了,吃人都不吐骨头啊,白捡一个人,白干五年还要捞上一笔。另外,还要哄这个傻丫头,五年能真的放你走不成?虽然是哄骗,但起码是她的希望,赵媛儿不忍心打破。安慰她说:“如果秦妈妈同意,不管有没有人赎你,只要姐活着,姐一定为你赎身。” 菊香高兴地说:“真是太好啦,我总算有盼头了。不过,有人想给我赎身了,不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可转念一想,还不对:“姐姐,你都进窑子了,咋给我赎身啊?” 赵媛儿说:“你放心,俺一定有办法。” 菊香十分欣喜,说:“太谢谢姐姐了,以后我出去还跟着姐姐。” 赵媛儿还是叹口气说:“如果能出去可是太好了,只怕咱们的缘分太浅啊。你还有一个盼头,俺是出不去的,怕是要老死窑子里。秦妈妈说俺是‘死鸽子’,一辈子都不会出去了。” 菊香吃惊地问:“咋会这样?那个天杀的咋这么狠心啊。” 赵媛儿说:“不是老爷卖的俺,他已经死啦,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害了,是他家里人把俺卖的,也是那个胡六仙姑干的买卖。” 菊香听说富德业死了,心里舒服许多:“报应啊,我看好了,老天还是长眼的。姐姐您别难过,我说几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当初他能收我后又卖了我,说明他的心太狠毒。既然他有太太还能娶你,有了你还能收我,也就说他将来说不定还去娶哪个。到那个时候,你还是要走今天的路。再者,我听说你也是硬被他逼到富家的。那个姓胡的,害了咱们,有朝一日我出去,灭她全家。” 赵媛儿平静地回答:“菊香你随便说俺不介意,他死活和俺没啥关系,俺只是他一个物件,他死俺一点都不想。如今俺自己祖坟都哭不过来,哪有心思去哭乱尸岗子?他死,我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有掉,是他害了俺一生。”说着哭泣起来。 菊香赶紧制止:“不能哭姐姐,如果让他们听见,可坏菜了,不是挨打就是挨罚。” 赵媛儿说:“打吧,打死俺才好呢,反正俺也不想活了,在窑子里生不如死啊。” 菊香又劝慰她:“好死不如赖活着,耐求1着吧,将来有一天能出去呢?我是想开了,接客就接客呗,反正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做十次和做一次没有区别,跟一个与跟十个都一样。”【注释】1耐求:方言;忍耐。 赵媛儿心里十分不赞同她的说法:“菊香,你那里有没有剪子?或者刀、绳子什么的?” 菊香说:“咋滴?您还真想死啊,我可不能给您,哈哈,您没了谁赎我出去啊。” 赵媛儿斩钉截铁的说:“俺不,如果出不去俺宁可死,俺不吃窑子一口饭,不喝一口水,你不帮俺,俺就渴死饿死。” 菊香这下可就犯难了,不知道咋安慰她。憋了半天:“姐姐你先别的,我年纪小,不懂咋样能帮你,容我找个人问问,看他有啥好法子。我来几个月了,有一个‘窑门儿’1,我第一次接客这‘孤老’,他对我很好的,知道我是一个‘桌面儿’2,这几个月已经包了我,还说将来给我赎身。上次走的时候和我说,他明天来,等他来了,我求求他想想办法。”【注释】1窑门儿:妓院春典;熟客。2桌面儿:妓院春典;清倌,未曾接客。 赵媛儿幽幽地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咋能去帮助我,靠不住的。” 菊香还是坚持说:“靠住靠不住,咱们试试再说。秦妈妈不是没让您‘出盘子’嘛,等到了不行那天,您再死也成。您说是不是,我还等您出去筹措银子赎我呢?” 还别说,小丫头的心眼还挺多。被她一说,赵媛儿也有些活心了:“那,那你试试吧,告诉他,不能让他白帮忙,俺会给他拿银子的。” 菊香又说:“那个不重要,先问问主意。” 赵媛儿说:“那你快点,如果时间太久,俺就饿死了。” 菊香心眼一动:“姐姐,您不吃窑子的米不喝窑子的水,那我‘孤老’给我买的糕点、苹果、冻梨、瓜子、花生啥的您能吃不?” 赵媛儿说:“妹妹,俺不吃不喝,是俺觉得俺要吃了喝了,就是他们的人。你的不是他们的,倒是也可以。可是你也不容易俺咋还能扯拉1你。”【注释】1扯拉:方言;拖累。 “看姐姐说的,虽然咱俩没有一个头磕在地上,没有义结金兰,但你亲口和我说的,我是你亲妹妹。一点东西算得了啥?再说那人给我买得多,吃不了还送‘大了’她们呢。”菊香似乎挺得意地说。 赵媛儿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菊香又挠挠头说:“吃的好办了,那喝的咋整呢?” 赵媛儿不假思索地说:“水好办,房檐有冰溜子,外面还有雪,在哪里抓两团雪也渴不死。” 菊香说:“成、成、那就好办了。”到底是小孩子,觉得问题解决,啥都忘了。搂着赵媛儿的胳膊,要晚上和赵媛儿一起睡。 赵媛儿对她说:“不行,你不能让班里的人知道你与俺相识,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咱们尽量不要见面、说话,不然将来俺有事,会连累你。让班主记恨,再不放你走。” 菊香想想也是:“那姐姐还有啥事没有?如果没有,我先回去。” 赵媛儿撵她走:“没事儿了,回吧。” 菊香起身下地:“对了,姐姐,我现在不叫菊香,管我叫丁香,管你叫啥?” “叫墨兰。”赵媛儿回答。 菊香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啥破名字,墨兰是啥玩意儿啊,我只知道茉莉……。 赵媛儿下地关严门,刚躺下没等睡呢。菊香又回来了,哗啦一声,放炕上一个包裹,说了一句:我“明晚再来……” 昏昏沉沉的赵媛儿睡着了。 心里有事儿的菊香,一大早就醒了。早早地梳洗打扮起来,按约定,今天相好的要来。心里想着,她脸上就流露出来喜悦,连前来倒马桶的“二驴子”都看出来了,干杂活的原来也都是窑姐儿,到“老梆子、骚壳子、二驴子”1的时候,没有了客人,还没有人给赎身,出窑子又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这里伺候年轻的窑姐儿。“二驴子”看着菊香欢喜。打趣道:“丁香啊,今天是不是姐夫2要来啊,一大早就起来捯饬,这是要“赶热被窝”3啊!”【注释】1老、骚、二:妓院春典:人老珠黄,老妓女的称呼。2姐夫:妓院春典;嫖客。3赶热被窝:妓院春典;早上嫖娼。 菊香臊的脸一红:“才不是呢,我昨天肚子不舒服,早起了点。” “二驴子”说:“都快过年了,他也该来看看你。他来了,你让他‘打连台’1,趁着年节给他‘开方子’2,年轻的时候自己多攒点,给老的时候留点后路。”【注释】1打连台:妓院春典;嫖娼两日以上。2开方子:妓院春典;索要财物。 老梆子还在教菊香经验,菊香说:“还‘打连台’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不‘打干铺’1已经不错了。【注释】1打干铺:妓院春典;住宿不嫖。 “二驴子”又教导她说:“跟你‘热恋’1的人儿我见过,挺靠谱的。说话‘斗闪’‘打康灯’2,你好好地靠住,千万别‘裂锅’3。”【注释】1热恋:妓院春典;相好。2斗闪、打康灯:妓院春典;幽默、风趣。3裂锅:妓院春典;感情破裂分手。 菊香赶紧回她:“谢谢老姐姐的指教,我小心伺候就是。” 二驴子又说:“在班里一定小心,秦爷要是‘寒端’1,离他远点,千万不能‘茶壶套’。让秦妈妈知道,你会不得烟儿抽。你的‘热恋’知道了,也会和你‘摔客’2。”【注释】1寒端:妓院春典;喝醉了。2摔客:妓院春典;不来了。 “是的老姐姐,小妹妹谨记您老的教诲,秦爷总是‘蹭毛桃’1,我也不敢说。”菊香顺着说。【注释】1蹭毛桃:妓院春典;揩油,咸猪手。 “二驴子”叹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声张啊,都是咱的命不好。”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二驴子”去其他窑姐儿的屋子,剩下一个抓心挠肝的菊香,在等她的人。快到晌午了,有“爪子”来通知她,贵客到,妈妈让她去接。不用说她等的人来了,急急忙忙地把来人接回自己地房间,吩咐人上茶水、瓜子。 来人自称麻三,班里称其为三爷,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山里人。穿着很普通,没有什么绫罗绸缎,不过出手很大方挺招班里人喜欢。菊香第一次接客,就让麻三给“挂客”1了,特别是知道菊香还没有接过他人,当时封五十两给老鸨儿,半年的费用。半年内,菊香不许接其他人,他包了。另外,每次来都给赏钱,买一些东西给那些闲散杂人,把上上下下答对得服服帖帖的。至于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收山货的老客,其他的也就没有人知道了。就连菊香想问问他家在哪里,都被他封住嘴,家里什么情况,更没有人知道。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住上一两个时辰就走,能住一宿的时候只有两三次。来的时间间隔也不定,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十天八天来一次。麻三进屋二话没说,就把菊香抱了起来,然后用自己的胡茬,把菊香一顿猛扎。弄得菊香连摆头带手推,想要摆脱麻三的控制。麻三人高马大,哪是她能挣脱得了,一只手使劲地揽住菊香的腰,另一只手也不安分起来,把菊香弄得一阵娇喘……【注释】1挂客:妓院春典;看中。 被窝里的菊香搂着麻三,平定了气息后。问:“三爷,今天不着急回去行不?好好在我这儿歇息,我让外面送点好嚼咕1咱俩喝点。”【注释】1嚼咕:方言;食物。 “不行,过晌午我得回去。要过年了,家里人多,等我买年货回去呢。”麻三说。 菊香嗔怪他:“一天咋和毛兔子一样呢?进屋跟急猴子似的,完事拍拍屁股走人,咋就不能多陪陪人家。” 麻三掐了一把菊香的屁股:“不走能行吗?我得去抓银子,没有银子咋养你啊?我得积攒一炮钱,将来赎你回去。跟我说,你这几天有没有接其他人?” 菊香扭动娇躯,撒娇的说:“没有啦,你都包半年的,我就伺候你一个人。” 麻三正色地说:“你缺钱跟我说,不能接别人的活。如果你要有别人,别说我和你‘摔客’,更不会赎你回去。” 菊香听他这么说,吓一跳,心说,他咋跟酸脸猴子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呢?便小声地说:“赎我出去不用你的钱,只要你出头找秦妈妈就行。” “不要我出钱?你哪来的钱?是哪个小白脸子给的?”麻三不高兴了。 菊香连忙解释:“不,不,不是的,是我姐姐要给我赎金。” 麻三不解地问:“姐姐?哪来的姐姐,你姐姐有钱你还能卖窑子里?” 菊香弱弱地说:“不是亲姐姐,是我原来的主母。” 麻三不屑地说:“戚,哄你的话不可信,如果想赎你,当初也不会卖你啦。” 菊香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她那儿,她对我可好了,也不是她卖的我,如今她也被卖窑子了。” 麻三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到底年龄小,人家骗你,你就信,她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赎你?” 菊香一听他的话有些生气:“你咋就不信我说的话,你还说要赎我呢,是不是也是哄我?玩完了换新人啊?” 说着还半真半假地哭起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麻三弄得手足无措。赶紧哄着:“好、好,乖啊,不哭了快不哭了,我听你说。” 菊香哭闹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把她和赵媛儿的话,一五一十地和麻三说了一遍,让麻三想办法。麻三听后半信半疑的:“她是‘炕面儿’1?”【注释】1炕面儿:妓院春典;浑倌,已经接客。 菊香轻轻地拧了他一把:“咋的?你又惦记上了?人家刚刚来,还没有入行呢。” 麻三说:“我为啥要搭救她?费力不讨好的,不干。” 菊香呼地坐起来,生气说:“不干你走,以后别来找我,我找别人来搭救。” 麻三赶紧紧拉住菊香,按倒枕头上:“咋说说就来毛了呢?我不是信不过她嘛!” 菊香问:“那你咋样能信得过?” 麻三说:“我得见见她本人,我问问她。” 菊香一看这事有门儿:“行,但你今天不能走,晚上我把她带来,不过,你不能对她有歪心眼儿啊。” “哎呀,你放心吧,有你我不会惦记别人的啊,咱不是办正事嘛。”麻三拍着胸脯说。 菊香又坐起来,对麻三说:“起来,你去街上买多多的吃食,多买干粮和熟食,还要能解渴的。” “啥?买那干吧拉瞎1玩意干啥?不去,我还没躺够呢。”麻三不情愿地说。【注释】1干吧拉瞎:方言;干燥。 菊香说:“起来吧,我有用,今天你在我这住,随便你躺。” 麻三穿衣服起床,一边穿一边说:“我可没有答应你在这住,办完事就走。” 菊香撇撇嘴:“爱住不住,现在快去吧。” 午夜时分,虽然各屋的人都没有睡,但也不再走动了。一个黑影潜入赵媛儿的屋子,不一会儿,二人又出来,来到菊香的屋子。屋里没有点灯,只能借助院子里的灯光,看出人的大致轮廓。菊香带赵媛儿进屋后,谁也不用介绍,直接说正事儿。 赵媛儿问:“菊香说的事儿你真能办到?” 麻三听了一愣神:“菊香?” 菊香马上呛了他一句:“别挑刺儿,我原来叫菊香。问你呢,行不行。” 麻三说:“简单的活,能成。” 赵媛儿又问:“你要多少钱?” 麻三说:“五百两。” 菊香一旁插嘴:“你真黑,咋要那么多?” 麻三说:“你别管,干不干?” 赵媛儿说:“行,一文价不讲,成交。” 麻三说:“我咋能信得过你?” 赵媛儿又说:“你画道儿。” 麻三说:“先交一半,然后告诉我另一半的出处。” 赵媛儿想了想说:“你到俺原来住的地方,城外三间房找富宅,现在那里可能没有人住了。后院的烟筒你推倒,里面有银子大约二百两,只多不少,有可能够你的数。” 麻三一听富家,身子微微一颤,屋里黑二女没有看见,麻三镇定说:“好,只要有就行,不差三、二十两。其它指望呢?” 赵媛儿说:“你再到鲁民店打听一下,赵秀举是家父。打听一下俺家的家底够不够,把俺带出去后俺跟你去,家父不拿钱你可以不放人,你再把俺送回来。如何?” 麻三一听这个女人说话侃快1,心里称赞不已:“好,一言为定。如果我找到银子,正月十五晚上我带你走。如果找不到,正月初五我回信儿,你另请高明。”【注释】1侃快:方言;爽快。 赵媛儿牙一咬:“好,说定了。如果初五来,给俺带一把刀?” 麻三不解:“带刀干什么?” 赵媛儿说:“不用你管,俺会给你交代的。菊香,俺回去了。”然后出门,回自己屋去。 麻三还不解地问:“她要刀干什么?” 菊香说:“我可告诉你,千万不要带刀啊,出不去她要寻短见。” 麻三打心底还挺佩服赵媛儿。 杨家烧锅十一 十一 腊月二十八,吃过早饭。赵二爷就和杨宗说,你吃完饭去把车套上,咱爷俩去集上采买点年货。然后去你姐姐家,送点布草间的,让她也吃个新鲜。然后又吩咐赵戚氏,把东西装上车。一家三口又合计着需要买些什么,年总是要过,财神还是要接的。虽然赵媛儿走后,家里有一段时间挺悲伤,但过去大半年,也渐渐地接受了现实。等后来看见赵媛儿日子过得挺好,老两口还感觉这档子亲事还中。尽管让富德业弄去百、八十两银子,赵二爷也没有太放心上。肥水不流外人田,财宝没出外国嘛,都是自己家人,谁花都一样。何况只有一个宝贝闺女,他们以后的日子过好了,也不会再朝自己要。虽然杨宗心里一直过不去,但看二老不再忧伤,自己也尽量不表露出难过来。天天把心思用在过家上,家里家外都打点个利利索索的。过年该做的一些事,也都弄得服服帖帖,没有让师傅师娘操心。老两口十分关心杨宗,天天琢磨着给他娶媳妇儿。赵戚氏早把新婚用的铺盖都做好,但凡能准备的都准备齐整,只等着杨宗的哥哥杨安来呢。杨安一到,同他商量一下,找媒人去提亲。至于想娶谁家的闺女,他们把村上差不多大的姑娘,都过好几遍。如果没有相中,再去外村看看。 师徒二人来到富德业的府上,只见大门紧锁。赵二爷感觉很奇怪,上前趴在门缝往里看看,也没有看出子午卯酉。于是又使劲地砸几下,院里还是没有动静。赵二爷对杨宗说:“院子里好像没有人,难不成是搬家了?” 杨宗说:“那我去找个人打听打听吧。” 赵二爷说:“到隔壁问问吧。” 即使是在城外,村子还是很大。都是独门独院的大户人家,周边的邻居也相距很远。杨宗把车交给师傅,自己找人打听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杨宗急匆匆地赶回来。一见师傅就急切地说:“师傅,不好啦,媛儿姐家出事儿了。” 他话一出口,,把赵二爷吓得一哆嗦,老毛病又犯了。急忙问:“啥?啥事儿?出啥事儿啦?” 杨宗说:“那面一个大叔说,富家的主子死了,就是说姐夫死啦。” 赵二爷吃惊地问:“咋死的啊?” 杨宗回答说:“听说让人给害死的。” 赵二爷这才想起来主题:“那你姐呢?问了吗?” 杨宗说:“问了,人家说不知道,只看见搬家,搬哪里去也不知道。” 赵二爷问:“啥时候搬的呀?” 杨宗回答:“说是前天走的。” 赵二爷叹口气说:“唉,孩子啊,走咋不告诉家一声呢?”于是,手足无措地他蹲着地上。嘴里叨咕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俺去哪里找你啊?你不是要俺老命吗?” 杨宗也犯难,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二人在大院门口足足蹲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杨宗说:“师傅,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再等下去,也没个准信儿。媛儿姐肯定是不方便,过后还是会回家的,咱等也白等。” 赵二爷也不搭腔,只是颤巍巍地爬上车,愁容满面地躺在车上,任由杨宗决断,杨宗也是闷声不响地赶着骡车回家。 赵戚氏端个簸箕正在院里簸米,看见二人赶车进院子,赵二爷还躺在车上。觉得很奇怪:“你爷俩这么快回家来了?东西送到啦,见着俺妮儿没?” 赵二爷一声不吭,杨宗说:“没有看见。” “咋了?”赵戚氏问。 杨宗一五一十的把事儿说一遍,话音刚落,赵戚氏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们老两口已经认定,自己的姑娘是丢了。看见两个老的痛苦,杨宗也没辙,本来他话就不多,现在都不知道如何去劝师傅师娘。正在一家闹哄哄的时节,院门口来两个人。他们看见院子里的光景,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发声。杨宗看见有人来,赶紧迎了过去,一看是阚荞麦老两口。 阚娘低声地问:“舅少爷,你们是咋了?” 杨宗并没有回答,转过头对师娘喊:“师娘,快别哭啦,媛儿姐遣人来了。” 赵戚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哪呢?哪呢?快,快屋里请。”赵二爷此时也一骨碌爬起来。 那日阚家夫妻被带往富家老爷府认认门儿,看要过年了,阚家夫妻与主家告假。主家开恩,放他们归家探望父母,年后初六上工。夫妻二人在家住一夜,就急急忙忙地赶来给赵家稍信儿。进了屋,阚家夫妻把富德业家的事儿,大体说一遍。最后,阚娘把赵媛儿捎的话,说了一遍。还自作主张地多加一句,奶奶说到了新地方,再给家捎话儿。 送走阚家夫妻,总算是心里有点底。但赵媛儿在哪里还是个迷,另外纳闷的是,捎回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再说大过年的,让自己搬家去下江,咋变卖房子、地啊?可不照闺女的话儿做,还怕错过什么。真让几个人犯难了,再三合计,最后决定老两口继续守住家,万一赵媛儿再给家里稍信,起码有人在。让杨宗独自一个人去下江,在下江找好一个落脚的地方,等一切安排好后,杨宗再回来接二老。商量完杨宗就要走,赵二爷则留他过完初五,才给他带足盘缠让他出门。 饱受煎熬的赵媛儿,在等待的日子里。每日胡思乱想,院子里,开饭的吆喝声响起无数次,她都是无动于衷。她一直没有去吃饭,也没人关心,干脆说是没有人在意。大过年的,老鸨儿和大茶壶忙着打点人情、走亲访友,哪里想到你窑姐儿的饭食。那些姐妹们根本不认识她,她连屋子都不出去,有谁知道,还有一个新来的。更何况,过年期间,老嫖们都在家过年,客人也少,等于给窑姐儿们休沐。窑姐儿们出不去院子,就三、五成群地看小牌、打天九、投色子,赌荷包里的那几文大子儿。实在没钱的就歘嘎啦哈1,成宿半夜地玩,一个个钻头不顾腚,还想着谁不吃饭?赵媛儿靠着菊香送来的果子、吃食度命,几天下来,吃不好喝不好,再加上着急上火睡不着觉。把人整整瘦下去一圈儿,眼窝深陷满嘴大泡,还懒得梳洗。整个一个人变了一个样,如果换上一套要饭的衣服,出去要饭连爹娘都不认识。菊香也按她的要求,不能到她屋里来。唯一能看见她的人,只有给她屋子打杂的“二驴子,知道她还在还活着。“二驴子”想和她搭讪两句,她也不言语,最后“二驴子”也懒得搭理她,很少来她屋里。她的状态,在窑子里是司空见惯的,“二驴子”对此已经不足为奇见怪不怪。没有人来没有人管,对于赵媛儿来说,实在是太好不过了,她巴不得永远过消停日子。【注释】1嘎啦哈:方言;动物的脚关节,多以羊、猪、狍子、鹿,歘嘎啦哈,东北民族的游戏。 赵媛儿天天白天盼着日头快点落山,到晚上又盼着亮天,掰着手指算日子,焦急地等待中迎来初五这一天。一整天,让她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生怕麻三出现。按约定,麻三今天如果来,那么也就是宣布她的死期,她不再想如何出去,而是想如何去死了。求菩萨拜观音地总算等到天黑,看菊香没有过来,那也能证明麻三没有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麻三把她的活给接了。可接下来,她又开始提心吊胆,每日里想的是麻三能不能变卦,取走银子不再来了。如果自己被骗,麻三十五不来了,那么十五的晚上,得想什么招去自尽。因为秦妈妈的期限,是十六就得“出盘子”。 到十一那一天,赵媛儿实在是憋不住了。趁大家都耍钱耍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摸黑钻进菊香的屋子。菊香不在,可能去哪个姐妹那里看小牌去了,不得已又摸回来。一晚上悄悄地去了三次,才赶上菊香回来。见到菊香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问问麻三可靠不。 赵媛儿心神不宁地终于熬到十五,早早起床给自己收拾利索,把需要穿的衣服都穿上。价值不重的,重新打好包裹扔到一边,方便的带上,不方便也不要了。然后,坐在窗前,将窗纸捅个窟窿,看着外面的动静。一旦看见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她会立刻警觉起来,查看是不是麻三来了。可是左等右等,等到过了中午,也不见人来。赵媛儿的信心一点点地流逝,悲哀渐渐地涌上心头,心里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了结自己。火,赵媛儿想到了火……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麻三则吵吵嚷嚷地进了院子。看样子,他和窑子里的人都很熟悉,跟好多人打招呼,或与相识的窑姐儿说两句玩笑话。无非是什么想我没有,让姐夫抱抱一类的,有些故意让人知道他来了。这时候,早有人去通报菊香,菊香也盼望麻三来呢,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急迫心情一点不比赵媛儿差。听见麻三来了,忙不迭地出门迎接,热热乎乎地把麻三让进房门,其他人也都各自散去。 赵媛儿在屋里看得真真切切,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终于有盼头了。十几天的焦虑也缓解不少,现在再盼就盼天黑。天黑以后,再盼望菊香过来。时间过得实在是慢,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一样,赵媛儿不时地看着窗外,可就是不见天黑。把赵媛儿急得跟火上房一般。 麻三他可是一点不急,进了菊香的屋子,急三火四地往炕上爬。亲热完,才与菊香说正事。 菊香赶紧问他:“你都准备好啦?咋带姐姐出去?” 麻三略有倦意地打个哈欠说:“嗯,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菊香又说:“银子取到了吗?” 麻三说:“取到了,数目差不多。” 菊香不满意地说:“你咋那么黑呢,管我姐要那么多银子。” 麻三拍她一下:“黑?我有那么黑吗?她不值那么多钱啊,是她说的吗?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把银子还给她,当我白跑一趟,我还不愿意废这驴劲呢。” 菊香揪着他耳朵:“你敢,这是我说的,姐可啥都没有说。今天你必须把她带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麻三说:“别使劲,疼啊。你知道吗?用这个办法,我本来是想带你出去用的。用完一回,下次怕不灵了。要她五百两不多,将来够赎你用的。”菊香一听也挺欢喜,扭着身子撒起娇来。 正月十五元宵节,全城格外热闹。元宵节也叫花灯节,各家各户都点上灯笼。商铺买卖格外重视,院里院外都挂上灯笼,能挂多少就挂多少。有钱人去买现成的,没有钱的人自己做。实在怕麻烦,简单地用水桶冻个冰坨子,中间烫个洞,放一节蜡烛就成一个冰灯。喜欢热闹的人都上街,看东北大秧歌去。看激动了,也可以进秧歌队里,大大方方地扭一圈。小孩子在这一天,把自己所有的鞭炮都要放完,因为过完十五,大人不让放了。所以,满城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齐鸣,烟花满天。老鸨不允许窑姐儿们出院门,图热闹的窑姐,在院子里看烟花,或是带着“老嫖”自己放,满院子也都是人。人多眼杂,赵媛儿、菊香只能忍着不能见面。一直闹腾到二更天,天也冷了人也累了,院子里的人才散去。趁着各自回屋的功夫,菊香悄悄地钻进赵媛儿的房间。 赵媛儿还在地上转悠呢,见门一响,知道是菊香来了,连忙迎上去拉着菊香。急切地问:“好妹妹,你可算来啦,可急死我了。” “你也看到了,满院子里都是人,我也过不来。走,去我屋合计合计。”菊香拉着赵媛儿就走。 赵媛儿说:“慢点,你先回去,咱们不能一起走,不能让别人看见。” 赵媛儿菊香陆续回到菊香房间,麻三也已经起来了,坐着喝着茶水。赵媛儿给麻三施礼问候:“三爷吉祥。” 麻三说:“坐吧,你都准备好了吗?” 赵媛儿连忙回答:“都好了,咱们啥时候走?” 麻三不紧不慢地说:“不忙,时候还早呢。你一会儿回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越暖和越好,把头也包严实喽。除去穿在身上的,手里任何东西不许带。” 赵媛儿应允:“成、成。” 菊香跟着添乱:“那我干啥?” 麻三说:“你呆着你,到时候你跟着看热闹就行。” 她还是好奇地问:“你们咋走?” “三更时,后院会火起,有人会喊救火。等院里的人都去救火的时候,你去找你姐姐,你们一起去后院看热闹。到后院以后,你们找到我。我身后会有辆大车,你姐姐直接上去,有人接你姐姐,记住没有?”麻三郑重地说。 赵媛儿点点头:“记住了。” 麻三正色地说:“你给我听好,只要上了车以后,你就不能有一点动静。即便是冻成冰溜子也不能有声,什么时候我叫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动。不然出了什么事不能怪我,如果事情败露,我也不退给你钱。” 赵媛儿咬牙说:“放心,只要能把俺带出去,卸俺胳膊腿俺都不坑一声。” 麻三见二人听明白了,催促说:“好,那你回去准备吧。菊香,咱们该睡觉了。” 三更的梆子总算敲响了,可是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媛儿既紧张又兴奋还带有焦急,期待离开窑子的那一刻。时间一点儿一点的流逝,今天的时间像麦芽糖一样,被人活生生地拉长了,而且还冻硬了一样。 忽然后院一阵急促的锣声,有人大声喊叫:“失火啦,失火啦,救火啊!来人啊!”镗镗镗镗一阵紧似一阵。顷刻之间,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哭的、喊的、叫的,人声鼎沸。一些耍钱看牌的没有睡,先跑出去,男人们去救火连喊带叫,女人吓得又哭又嚎,简直是闹开了锅。 菊香悄悄地来到赵媛儿的窗下,轻轻地叫一声:“姐!” 赵媛儿“唰”地打开门,菊香也不搭言拉她就走。这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往后跑,着火的地方在后院。二人随着人流一路小跑,后院已经来了好多人,女人们在远处驻足观望,男人们拎水的、铲雪的来回跑。这个活王八秦授,一边指使爪子们救火,一边骂:“是哪个瞎驴操的,放呲花也他妈的不小心点,等我找出来是谁,扒了你的皮……” 菊香一眼瞄见麻三,她见麻三在院子的西北处。起火的地方是后院东侧偏南,一处耳房,里面装的是粮食、酒等物资。所以,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着火的房屋。谁也没有注意菊香二人,两个人就着火光,贴着西侧厢房的房根,溜了过去。菊香假装害怕靠在麻三的一侧,挡住后面上车的赵媛儿。赵媛儿精神特别紧张,颤颤巍巍地爬上车。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抬她一把,那男人似乎借机“蹭毛桃”,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摸了赵媛儿屁股一把。赵媛儿如今哪顾得上这些,狼狈地爬上大车,大车中间的车板已经打开。底下居然是个暗箱,刚好能装下一个人。那个人低声说:“躺下!” 并且,拉胳膊拽腿地把赵媛儿按在那个箱子里,然后将车板安好。 赵媛儿立刻感觉一片黑暗,自己让人给装入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外面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时间还是那样漫长,至于过多久她也不知道,后来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看样子火已经救了下来,最后外面一片寂静。 外面没有人了,赵媛儿紧张的心情略略地放松一点。侧耳细听,能听见骡马吃草和打响鼻的声音,偶尔有喂牲口、巡夜的人走过。她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张着嘴慢慢地呼吸,生怕冷得打颤,牙碰撞牙弄出声音来。一股股牲口的腥臊味儿灌入肺腑,好在从小家里都有牲口,这点还能将就。唯一让她受不住的是越来越冷,本来以为穿得多,能够扛得住寒冷。不曾想躺在冰凉的箱子里,感觉身体里的热气一点点的被吸走。特别是那双脚,也不知道是不是裹变形的原因,还是根本就不抗冻。开始的时候是痛,针扎的一样,后来有些麻,最后失去了知觉。 过了许久,听见街上有梆子打更的声音。咦?不对啊,她仔细地数数,怎么是五更的梆点,再细听还是:梆……梆、梆、梆、梆。赵媛儿觉得自己是三更出来的,没有听见四更就到了五更,一定是着火的时候,漏掉了四更的报更。 又过一会儿,外面的鸡叫了。当听见鸡叫三遍的时候,说明天已经亮了。但此时,也是最冷的时候,人称鬼呲牙。也就是说此时太冷,把鬼都冻得呲牙了。赵媛儿多日没有正经进食的人,简直把她给冻僵了,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 鸡叫三遍的时候,听见有人过来吆喝牲口,并且大车也在动。她猜想是昨天抬她上车那个男人在套车,也就是麻三的车老板子。车套好后,听见麻三在和车老板子说话,并且能够听出来,车老板子叫“栽楞”。她琢磨车老板子走路一定不稳,上身晃悠,不然咋会娶这样的名字。接着感觉到大车晃动,车老板子吆喝着牲口,赶着大车走了。接着,又听见大门开启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个男子说:“姐夫,咋走这么早啊?姐姐的热被窝你不住,急得是啥?” 麻三的声音:“妈啦巴子的,谁愿意离开小娘们儿的被窝啊?这不是嘛,街里聚财山货庄的颜大漂亮,明天着急要货,我得进山给她抓点去。着急走啊!鞋拔子,你等我回来的,咱哥俩再整几壶。上次你他妈的调理1我,让你给我整多了,下次我得找回来。”【注释】1调理:方言;使坏,阴。 “好,好,等姐夫再来的。姐夫去山里遇见嘎啦咕奇的野味,整回来点好下酒。”应该是叫鞋拔子的人说。 麻三答道:“好嘞,没说的兄弟,走了……” 鞋拔子叫着:“慢走……慢走……”。 大车在路上叽里咕噜地走着,只听见马蹄声咔哒、咔哒响,还有吆喝牲口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远,栽楞喊了一声“吁”,接着又大门响,车动了动,应该是进了个院子,接着大门又关上了。紧接着箱子的木板被打开,一道亮光照进来,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麻三说:“快起来吧,下车。” 赵媛儿觉得哪里都动不了了,怎么使劲都觉得身体僵硬,手脚发麻。麻三和栽楞把她扶起来,抬下车,一边一个人,把她架着进屋。然后把她抬到炕上,靠墙坐着,拉过一条棉被给她围上。麻三吩咐栽楞马上换车,自己则抱一抱柴火,蹲着地上烧攮灶子1,边烧边与赵媛儿说:“我马上就要走,屋子只剩你一个人,等你能下炕了,到院子里把大门插上。千万不要出院,我再回来跳墙进来。外屋有柴、有米,菜没有啥只有酸菜,咸菜酱不缺自己找。缸里有水,但水省着点用,我不知道几天能回来。我再回来把你爹娘带来,千万不要想跑。老鸨儿发现你没了,肯定和主家四处找你抓你,你在这里躲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走。我可说好了,你跑出去被人抓住我可不管,没给的钱,我也得朝你爹要。还有,你让别人抓住,万万不能说出丁香和我。”【注释】1攮灶子:名词;烧炕的炕洞。 赵媛儿冻得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至于为什么麻三要把她扔这里,不让她跟着走,她也不明白是啥道理,难道是为钱?反正自己没有想赖账,他说这里安全,那就在这里先住着吧,等他把爹娘接来,见面以后再说。 麻三和栽楞赶着马车到城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城门已经大敞四开的。没有人拦截和盘查,顺溜地出了城。麻三自己还纳闷呢,难道是自己多疑了?小心无大错,还是稳当一点好。唯一后悔的是,早上没有去吃早饭,王麻子豆腐脑的油炸糕、浆子才好吃呢,特别是豆腐脑更是一绝。 麻三本来不是真名,他实际是叫迟怀德,根本不是什么收山货的老客,实实在在的是一个胡子,官家称呼土匪,在深山大青顶子安营扎寨。他为匪时间不长,绺子也不壮,总共有十几个人。所以,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官家,顶多就是趁黑摸个窑1、绑个肥羊2、拦路抢个落单的客商。他是刚刚出道的,还没有啥大的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顶多算是被逼上梁山,为养活一大家子人吃饭。他很守道上的规矩,七不抢八不夺,在当地没有啥大民愤。并且他带着人在深山里修的是密营,很少有老百姓能到他们那里,即使有个把的碰见,他们冬天说是倒套子3的,夏天是遛山挖棒槌4的。加之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他们住得还算安稳。【注释】1摸窑:土匪黑话;打家劫舍。2绑肥羊:土匪黑话;绑票。3倒套子:方言;伐木、往山下运木。4挖棒槌:方言;采人参。 这次搭救赵媛儿,实在是下了一番苦功,连在城里的密窑都用上了。迟怀德坐在车上,正琢磨炸糕没有吃上的时候,车已经出城三、五里地。正要下车撒泡尿,后面有几人骑马快速地追过来,边跑边喊停车。迟怀德告诉栽楞把车靠边,然后下车解开裤带对着雪窝子,一泡热尿下去,直接在雪中冲了一个眼儿。还没等这泡尿撒完,那几个人就到了近前。迟怀德没有看,也知道这伙人是谁,他连头都没回,继续他地撒尿做画。 那几个人下马,其中一个人搭腔说:“哎呀!我说姐夫啊,你走得太急了,让我好撵啊。” 迟怀德也完成了他的图画,抖了抖家什,提上裤子转过身来,对着说话的那个鞋拔子脸说:“我操,我当谁呢?还以为青天白日的碰见劫道的呢?鞋拔子兄弟,你是找我的吗?要和我进山啊?” “我可是不找你嘛,我和你进哪门子山啊?因为姐夫你啊,让秦爷把我好一顿骂,说你早饭都没有吃,来咱家了,哪能空着肚子走呢?路上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这不,让我给你送点包子过来。”说着,抬起手扬一扬手中的一个黄钱纸包。 迟怀德心想,你们能有那好心?当我不知道你啥意思是咋的,嘴里却说:“栽楞,快接过来,我正好饿了。还是我兄弟热心肠,让我这心里啊,热乎乎的。你回去跟秦爷说,他的美意我领了,等我这两天再去,一定好好给秦爷上相1。”【注释】1上相:土匪黑话;送礼。后被民间广泛运用。 那几个人往车上看,光秃秃的车板上,扔着一条旧棉被,还有栽楞带的褡裢,与一个草口袋。别说是赵媛儿啊,连一个长头发丝也没看见,其中一个爪子,装模作样地蹲下系靰鞡鞋带,还看了看车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迟怀德心说:别看啦,等你们看已经晚三春了,爷已早经把车换了。 鞋拔子接着迟怀德的话说:“姐夫,东西已经给你送到了,我们不耽误姐夫赶路,快走吧。” “好的,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拱手告辞上车,栽楞又吆喝牲口颠颠地跑起来。 原来,到了早上,窑子里的杂工大了,给赵媛儿去收拾屋子。发现人不见了,急急忙忙地告诉秦授。到此,秦授才想起来,过年期间天天推牌九,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呢。于是,赶紧叫来值夜的,问他有什么人出院子?值夜的说没有,只有一个老嫖和他的车老板子早上走了。秦授告诉鞋拔子带人立刻去追,看看赵媛儿逃跑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就这样,鞋拔子带几个人追过来,一看马车也没啥破绽,看来走的人与他们无关。他们哪里知道,迟怀德已经换车了。因为那种车,是专门装违禁物品出城门用的,一般的时候是不外露。鞋拔子带人回去禀报,秦授又通知主家,由官府下海捕文书,声称官家走失家奴,满城搜捕。 迟怀德看他们走远,用手指着一个岔路对栽楞说:“走那条路,咱们不回山” 栽楞带着一脸蒙问:“大少爷,咱们不回山啊?” 迟怀德说:“不回,别让人给咱们坠上,咱们随便转一圈,玩几天再回来。哼,想和我玩,嫩点。”随手抓起一个包子,两口便吃掉一个。 赵二爷大年初六送走杨宗。说是过大年,实际是一切能简单的绝不繁琐,一切能省略的通通免了。什么繁文缛节,什么规矩传统,什么孝悌礼仪,连饭菜都是简简单单的,谁又有心思吃喝。真地要喝也是闷酒,不用菜干拉也可以。好在有人稍来信,说赵媛儿过后再给家里消息,不然能把一家人愁死。赵二爷本就生性胆小怕事,平日里遇事没有主意,现在摊上这么大的事,可想而知了。 一年来,多亏有个杨宗在身边,大小事都由杨宗来拿主意,赵二爷基本不用操心。如今杨宗一走,赵二爷更没主心骨,就连今年的地都不想种了,守着存下的酒度日吧。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一点心气都没有,连他最喜欢的扫院子、喂驴,都懒得动弹。赵戚氏一天屋里屋外地转,往往也是取了东,忘了西,喂了鸭鹅没喂鸡,做碗菜忘记放油盐,那是经常的事。赵二爷整天搂着酒壶,天天醉得迷迷瞪瞪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十五。 正月十六的太阳,刚上天空一杆子高,赵二爷已经喝得头重脚轻。一手拿酒壶,一手酒盅,还不想放下。外面的大门让人砸得啪啪山响,还有人嚷嚷着开门。赵戚氏正在院子里喂鸡鸭,听见有人叫门,以为有客上门,急忙拐着小脚去给开门。当门栓一拉开,门哗啦一下被推开了,接着闯进几个人。前面的把赵戚氏粗暴地推开,赵戚氏闪了两下,差点坐地上。问道:“你,你们是干啥的啊?” 没有人搭理她,继续往屋里闯,最后进来那个人扶住她。这个人是阚荞麦,他小声说:“老太太您稳住,别急别急。” 赵戚氏一看认识,连忙问:“他们都是谁啊,要干啥啊?” 阚荞麦压低声音告诉她说:“他们是老爷府上的,还有几个我也不认识,是太太吩咐来的。” 赵戚氏也小声地问:“出啥事了?他们想要干啥啊?” 阚荞麦趴在赵戚氏耳边说:“听说奶奶跑了?他们是找人的?” “媛儿跑了?”赵戚氏一惊。 阚荞麦答应道:“嗯。” 这回赵戚氏更糊涂,不知道赵媛儿逃跑是对还是错。来的人个个凶神恶煞,进屋打天磨地地找,院里院外犄角旮旯地翻,连鸡窝都捅几棍子。最后啥都没有找到,有人呵斥赵二爷,让他把人交出来,赵二爷看着他们的架势,又犯毛病了。赵二爷酒不喝了,但手中的酒壶没有放下,傻呆呆地看着来人没有回答。那些人估计老头是酒蒙子,再没搭理他。又过来问赵戚氏,虽然赵戚氏也害怕,但起码能够回答。说老两口几个月没有看见闺女了,闺女在婆家呢。那些人商量一下,觉得老太太可能说的是真话,便抢了两坛子酒扬长而去。那些人走后,弄得老两口一天没有缓过神来,连来人买酒,都让他们胆战心惊。 总算消消停停地过了几天,到了十九那天早上,有人来买酒。而且要的挺多,但来人说,酒钱得自己去城里取。赵二爷自己去还不行,必须老夫妻一起去。赵二爷很纳闷,活这么大年纪,头一次遇见这样的老客。但看着装车的十几坛老酒,如果在平时得多长日子才能卖出去。去就去吧,赵二爷老两口上了车。 来人是迟怀德的车老板子栽楞,以买酒为名掩人耳目,实则是来接赵二爷与赵媛儿相见。赵二爷哪里知道,真以为是个买卖客商呢。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城,又左拐右拐地来到一个小院子,栽楞翻墙进院打开门,车进院又关上。他的行为,给赵二爷弄得很疑惑,这个人要做什么?总不至于因为几坛子酒,要害老头老太太吧。栽楞客客气气地把老夫妻让进屋,一进屋不要紧,当一迈进门槛,赵媛儿便迎了出来。老夫妻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赵二爷直接愣在原地。赵媛儿知道麻三派栽楞去接爹娘,就等着这一刻呢,母女一见面,二人抱头痛哭。栽楞也没有进屋,在院子里整理车马。 娘俩哭够了,一家三口相互搀扶上炕。说起这些日子里的前前后后,说一阵哭一阵。唏嘘的赵二爷也是老泪纵横,赵戚氏更是看见消瘦不成样子赵媛儿,心肝啊、肉儿的边哭边叫。 迟怀德拎着大包小包地进了屋:“耶嗬?老爷子到了啊,我把你闺女带出来啦,说说吧,你老人家该咋感谢我吧。”迟怀德去街里买一些吃食,大多是现成的。 赵二爷问赵媛儿:“他是咱救命恩人呗?” 赵媛儿点点头:“嗯,嗯,他叫麻三。” 到此时,她也不知道迟怀德的真实名字。赵二爷一撩衣服,给迟怀德跪下。嘴里说:“麻爷你大恩大德,是俺救苦救命的活菩萨,俺回去给你立长生牌位,供你老香火。” 迟怀德一看老爷子认真了,赶紧往起搀扶:“得、得、得,你这老头咋不识逗呢?跟你说个笑话,你来真地了,你咒我不死啊。起来、起来。” 赵二爷说:“岂敢、岂敢,俺咋配和恩人说笑。” 迟怀德说:“我一个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也是做买卖,不是为了银子,我也不能冒这个险。”然后又朝外屋喊:“栽楞啊,放桌子摆碗筷,饿了。” 不一会儿,栽楞把饭菜都摆布齐整,众人围坐桌旁,各自都倒半碗酒。迟怀德畅畅快快地喊了一嗓子:“老爷子,恭贺你老一家子团聚,来,干一碗。”他没有等别人附和,自己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干了,其他人也抿了一口。 赵二爷问:“麻爷,我的酒咋样?” 迟怀德吧嗒、吧嗒嘴:“嗯,不错,不错。你还别说,你的酒好,好!我有日子没有喝这样的好酒。” 赵媛儿接话说:“麻大哥,你要觉得酒好,以后你再喝酒,去俺爹那里取,家里多烧一锅就是了。” 一听说给酒,把迟怀德乐坏了,连连说:“好的、好的,以后喝酒就去你家取。” 当酒喝至半酣时,迟怀德一脸抹不开1说:“爷们儿,咱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咱们是不是把余下的那话儿说说啊,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我养。”【注释】1抹不开:方言;不好意思。 赵二爷刚要说话,赵媛儿接过话茬:“麻大哥,你去俺那个地方取了多少银子?” 迟怀德实实在在地说:“一共有纹银二百六十五两。” “好,按咱们的约定,还应该给你二百三十五两。几天来,在你家吃喝,也用了你的钱,俺再加五两,也就是二百四十两。”赵媛儿给他算账说。 迟怀德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吃喝的我就不要了,再说今天还拉你们家十几坛子酒。” 赵媛儿转过脸对赵二爷说:“爹,娘,回家卖房子卖地,凑够三百两,有没有?” 赵二爷连忙说:“有,有,俺回去掂兑1。”【注释】1掂兑:方言;寻找,凑。 迟怀德急忙摆手:“不,不,把咱们说好的给我就行,多一两都不要。” 赵媛儿笑笑说:“麻大哥你先别拒绝,俺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看啊,俺现在也回不去家,可能更出不去城,如果让他们抓回去,咱们是不是白忙活一场。当初让你带俺出来,你应该给俺带出城是不?” 迟怀德稍有迟疑:“这……” “大哥,你别这、那的,如果你不带俺出去,再让人抓回去,那俺的钱不是白花了吗?再说了,俺不安全,俺爹也不肯拿钱啊,是不?爹。”赵媛儿知道自己肯定出不去,现在必须吃定迟怀德。 赵二爷这回反应非常快:“就是,就是,俺也得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迟怀德挠挠脑袋:“那带你出去可以,可我给你放哪儿啊?” 赵媛儿笑笑就说:“那俺不管,你说了算,反正不能让他们抓去。如果把俺抓回去,肯定要动刑罚。俺一个弱女子,万一扛不住,再把你供出去,那以后你也去不成香艳班。唉,可怜俺那菊香妹妹,谁去赎她啊?” 迟怀德显得很无奈:“操,栽楞啊!这回可沾帘子了,坏了醋了,让人给讹1上了。”眼珠子一转:“我也没有地方留你,你要不怕呢?你就跟俺上山吧,我可说好了,山上狼虫虎豹啥都有,还有老虎妈子2,你要不害怕我就带上你去。”【注释】1讹:地方读音ne讷。2老虎妈子:方言;狼。 赵媛儿知道他不想带她:“俺不怕,让老虎妈子吃、熊瞎子啃,总比让人给逮回去强。” 迟怀德为难地说:“可,可,我们那里都是爷们儿,带你算咋回事?你总不能想给我当老婆吧。” 赵媛儿抿着嘴说:“俺不管,如果你能扛住菊香闹,你就娶。。” 一提菊香,迟怀德蔫了:“好吧,那你跟俺上山吧。” 急得栽楞在旁边挤眉弄眼,给迟怀德使眼色:“大少爷,少爷,不中啊,不中。” 迟怀德气哼哼地说:“滚犊子,山外青山楼外楼,你知哪山能来猴?我也知道不中,我还有别的好法子吗?来喝酒。”咣当一碰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又来几口…… 杨家烧锅十二 十二 杨宗正月初六打点好行囊,师傅给带好盘缠,开始走向寻亲之路,目的地是三姓哈喇。吉林将军现在下辖三个副都统,其中之一就有三姓哈喇。三姓哈喇古代还叫五国城、五国头城。辽灭渤海国以后,生女真人在松花江沿岸,沿松花江到乌苏里江共建立了五个联盟,又称为五国。分别叫:越里吉、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奥里米。越里吉就是三姓,是五国的盟城,所以叫五国头城。三姓是重要的军事、政治、经济重镇,副都统管辖范围广大,一直到黑龙江的下游,直至库页岛。后来朝廷签订《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后,乌苏里江以东的领土被沙俄掠夺,管辖的区域有所缩小,那也要到乌苏里江与黑龙江的交汇处。《大金国志》、《金史》、《北狩行录》等记载,北宋亡国之君宋徽宗与宋钦宗被金人俘虏,被押至于五国头城“坐井观天”,囚禁于此。 这样的重镇,必然要有通往吉林城的交通,一般情况是夏天走水路,船可以直接抵达三姓码头。冬天江水结冰就走驿道,从吉林城“尼什哈站”为起点,到三姓是七百二十二里,共有十一个驿站。赵二爷本来要给杨宗带一匹牲口,但杨宗说什么都不同意,甚至带的钱也尽量少带,或者藏得严实点。用杨宗的话说,如果带多了,那都是给胡子准备的,一路上多是林密,人烟稀少。他又是单身一个人行路,特别现在的季节没有谁出行,准备再多的东西,也是送给别人的礼。不如打扮一下自己,变成一个闯关东的穷小子。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半大小子,没谁去绑肉票。所以,杨宗只带了两身衣服一床破棉被,让师娘多给带些干粮。为防范野牲口,赵二爷还给杨宗腰里插上一把斧子,带上火镰火绒,自己弄一根结实的棍子,挑着包裹上路。 大年一过气温没有三九、四九天,那么刮鼻子刮脸地冷。虽然积雪没有融化,但也有开化的迹象。朝阳的一面有尘土覆盖的地方,已经开始朝里渗透水汽。中午走路的时候,热得帽子已经戴不住了。找个窝风的草垛靠着歇息,晒晒太阳,还是很舒服的。开头的两天,路还挺好走,路上有车马行人的痕迹。偶尔还能碰见行人,运气好的时候,搭一辆顺风车,捎个脚儿,或者能找人搭个伴,一路行走还不寂寞。可离城五、六十里以后,路就不太好走了。路上已经没有车马,也少有行人,两面都是密密匝匝的山林,连户人家都找不见。饿了吃口煎饼咸菜,渴了吃冰或雪。 路上的积雪和林子里一样厚,经过一个冬天沉积,已经完全瓷实了,硬邦邦地还能在上面行走。如果是松软的,走一步陷一步,恐怕一天走不上几里。即使这样,也不是十分好走,雪路并不平坦。风吹到路上的雪高低不平,一会儿是个雪丘,一会儿是一道雪岗。如果不是从林间的树木判断,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驿道并不是修得多坚固,无非是官家驱使一些罪犯、徭役,在林中伐木平整出个路型,能够通车马就行。另外,驿道的作用,更多的是军事用途,用来传递信息的,能够让一匹快马奔驰就可以。按着在家估算,七百多里路,每天走三十里,一个月能到三姓。可没有想到的是,走上这样的路,一天能走十几、二十里路已经念佛了。如果过几天气温升高,雪就变得松软,会更难走,不说寸步难行吧,起码也是连滚带爬的。 今天是一个小阳春,太阳暖洋洋的,天空中连一丝风都没有。阳光照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晃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昨天晚上,借宿在一户猎户家中。主家老爷子很好客,拿出酒肉款待杨宗,还在热乎乎的小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宿。早上杨宗吃饱喝足,老奶奶还给他包了一只烀熟的狍子腿。杨宗过意不去,想要留点钱,可人家二老死活不收。老爷子说,谁出门也不能背房子走,他们这里三、五天的都见不到个人,咱们爷们能遇见那是缘分。狍子肉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漫山遍野都是,你拿路上吃吧。杨宗千恩万谢地告别二位老人家,趁着天气好继续赶路。从早上到下午,走了一路,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看看日头有些偏西,再往前就是一座连绵不断的山峦。杨宗觉得,过一会儿快黑天了,自己肯定是走不出这片山地。如果进山以后,找不到安身的场所,山里肯定会有野兽,拿他当一顿晚饭,还是完全有可能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能去哪里安身呢? 一边走一边琢磨呢,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座庙。说它是一座庙,实际是一个小房子。庙也实在是太小了,长不过八尺宽四尺高五尺,一个小小的庙门能有三尺多高两尺多宽,一个人进去得猫下腰。但小庙盖得挺用心,建造者舍得用料,看样子非常结实,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杨宗心里说,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吧。这个庙是一座山神庙,门向南朝阳开,庙没有门板,只有一个拱形门洞。门旁贴着一副对联,上书:威震山野付百兽;灵通岩隙惠苍生;横批:神威山川。庙门已经被雪埋半截,并且庙里也茓进不少雪,看来山神庙一个冬天没有来过人,香火不太旺盛。一般来讲,大多数的山都有山神庙,庙也有大有小,大的可能是一个道场,住着道士。小的可能就是几块砖头搭建的,总的来看,这些庙的香火都不是十分旺盛,毕竟山里人少,多数是春、秋采山人祭拜用。 杨宗放下行李包裹,抽出斧子,先把门口前的雪砍成块,然后用手清理出去。前前后后的用半个时辰,把庙前连同庙内都清理干净。庙里面靠北墙贴了一张麻纸,用墨书写着:虔奉山神老把头之神位。下面有几只小碗,杨宗估计是上香、盛贡品、酒碗用。他轻轻地把几个小碗摆放在靠墙的一侧,找一些茅草铺在地上面,再铺上自己的羊皮大袄,这样就可以隔凉隔潮。又出去砍一堆柴火,等这一切都做完,天也完全黑下来。找出火镰火绒,揉搓一团茅草,蹲在门口点燃一堆篝火。再用大碗装一些冰,煨在火堆旁。然后坐在庙内,把馒头、狍子肉用木棍串上,架在火上慢慢地烤。等冰化成水,馒头和肉也烤热了。他也不懂如何上供,就在那三个小碗里,一个碗里倒一点水,一个碗里放一块肉,一个碗里放几小块馒头。像不像做比成样,他还虔诚地嘟嘟囔囔地说:“老神仙啊,我也没带香也没带纸,更没有好嚼咕,只有点干巴馒头,您老人家凑乎垫吧垫吧1,保佑孩子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注释】1垫吧:方言;简单的充饥。 说完,自顾自地啃起那只狍子腿。有着火堆的烘烤,庙里还背风,杨宗根本没有觉得冷。吃饱喝足以后,又往火堆上加了几块木头。扯过棉被给自己盖上,躺在小山神庙内,真还别说,这里还挺舒服挺暖和的。年轻人贪睡,在雪地里跋涉一天了,也挺累挺乏的,躺在那里,不一会儿睡着了,睡着、睡着做起梦来。先是梦见媛儿姐回来了,一同在铺子里烤火炉子讲故事,又好像手拉手一同去抓蝈蝈。后来又梦见师傅屋里屋外地忙活,带着他去地里种高粱。可再一转身,师傅就变样了,变成一个老人家,白毛蹀躞1的。胡子花白有两拃长,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手里还住着一个棍子。对他说:你这孩子心眼挺好,将来必有富贵,多子多孙。但可惜的是,命不过知天命之年。杨宗懵懵懂懂地,只觉得老人家在夸他,他就善意地与老人攀谈,问东问西的。并想扶着老人家走,不想老人家推了他一把,然后人就不见了。这时候杨宗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荒天野地的也没有人报更,估计三星已过头顶了。【注释】1白毛蹀躞:方言;白发苍苍。 朦胧中,杨宗听外面雪地里,有咯吱咯吱地踩雪的声音,好像有人穿个牛皮靰鞡鞋,在雪地上不停地走动,而且还围着小庙一圈又一圈地转。杨宗有些害怕,仗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啊?可外面并没有人应答,还是咯吱咯吱地走。杨宗很惊恐地摸起斧子,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庙的门。外面的火堆还在燃烧,火的光亮并没有照见什么。可那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一会,还传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声音非常纤细,有点像女人,但可以肯定绝不是女人,就和一个爷们用假嗓子一样。杨宗仔细地听他在说什么,听了半天才听清楚,那个人一直在反复叨咕一句话:这羊肉馅饺子真好吃。杨宗心里害怕极了,难不成碰见胡子?可胡子想干啥啊,羊肉馅饺子好吃,我又没有抢你的。你明知道庙里有人,你还不搭腔,在外面转来转去的,到底是啥意思啊?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心一横大声喊了一声:哎!谁在那里呢?你想要干什么?他的断喝一出口,外面立刻一点声响都没了,人声、踩雪声都戛然而止,一切都归于平静,不知道那“嘎吱”声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 早上天已大亮,杨宗这才睡醒。看看火堆已经灭了,只是在灰烬中有些许火炭。坐起来感觉有点累,觉得一夜睡得不好。想起夜里曾经有个人在周边,叨咕羊肉馅饺子真好吃,他就有点害怕,拎着斧头出去转一圈。看看昨晚到底来了什么,但寻找一圈,也没有见到脚印和不妥的地方,没有发现一丝异样。这就让他疑惑不解,昨天晚上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呢?是自己在做梦?还在真是有人来呢?想得头痛都不得其解,实在是想不通了,干脆来一个爱啥啥吧,反正我只住这一宿,一会儿就赶路。把火堆吹着,又用碗盛雪,放在火堆旁化上,打好行李,就着咸菜嘎达,嚼了两张煎饼,喝了几口雪水。又给牌位上的山神爷老把头拜了三拜,钻出山神庙重新上路,沿着驿道继续前行。 杨宗走了一天,一路上也没见到人影,更没有走出山林。冬季天短,眼看着马上天黑了,可还是不见有村庄、驿站、房舍,更没有昨天那么好运气,遇到个山神庙。一整天,他也没有歇息,总想着能遇见个村镇再歇着。饿了,啃点干粮,渴了,吃口雪,或者找块冰含在嘴里。日头渐渐地落山了,一直都没有遇到人家,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希望很快能够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杨宗渐渐地失去信心,考虑着是否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将就一夜。 在眼擦黑儿的时候,杨宗点燃了一束火把,借住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前行,想在路旁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一条狗,这条狗见他不叫也不跑,挺着直直的身子对着他,两只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发着绿莹莹的光。他开始的时候挺纳闷,谁家的狗跑路上来了,有狗就会有人家啊,可四下看看,并没有看见房屋或者灯光。当他转念一想,猛然一惊,它不是一条狗,是狼!如果是狗,见人不是跑就是叫,不会死死地拦截在路上。一想到是狼,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周身肌肉紧绷,精神极度的恐慌。这东西只是听人们讲祥话儿的时候听说过,但他从没见过,如今让自己碰见,吓得魂儿都飞了。 恐惧中,拔出斧头来以防不测,他的两只腿,此时有些发抖,硬撑着一步步地向后退。他往后退的时候,那狼也站起来慢慢地跟上。后退的过程中,杨宗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得瘫坐在地上,在他后还跟着两只狼。退也不能退了,只能往路边靠拢,慢慢的退到路边。几只野牲口慢慢地向他合围,可能是怕他手中的火光,并不敢太靠近。他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是大声地呵斥,希望能够吓退它们,或者能够引起周边人的主意。其实一切都是徒劳,几个牲口并没有因为它的喊叫而惧怕,也没有后退一步。而是在距离五六丈远的地方死死的盯着他,如果不是他手中有火把,它们恐怕早就扑上来了。至于能不能引来人,他自己也不相信,一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此时咋会在大山里冒出人来?如果真的出来一个人,也只能是山神爷老把头。 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条小道,这条小路似乎有人行走过。他顾不得多想,几步抢了上去,小路是他唯一的希望,有路可能会有人家。他顺着小道儿继续后退着走,一直保持着正面对着它们,生怕它们扑上来。那几只野牲口看他下了路,也跟着过来,但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在寻找什么破绽。就这样,一个人带着三只狼,慢慢地进入森林的深处。大约走了一里路的时候,杨宗手中的火把,渐渐地微弱下来。再看三只狼中,有一只窜入旁边的树林中,另两只还是跟着他。由于缺少一只狼,让他心里更慌乱,每退几步就回头看看身后,生怕身后出现什么不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手里的火把几乎燃尽,刚刚要回头的时候,突然什么东西跳到他的后背,不用说是那只狼了。这家伙两只毛烘烘爪子搭在他的肩上,上来就是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处,好在他戴一只老狗皮帽子,狼咬住帽子后沿,咬住之后不再撒口。当人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就是愤怒,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彻底地被激怒,已经失去理智近乎于疯狂。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投向,那两只正要扑上来的家伙。腾出左手,一把抓住右肩上狼爪,使劲地往前拉,右手拎着斧子向上砍不到,只能从下向侧后砍,一连几下也不知道砍中什么地方,有没有造成伤害也不知道。对面的那两只狼见火把投过来,捎迟疑一下,也跟着扑了上来。它们攻击的是小腿,杨宗只好又掉过斧子去砍前面的两个,可没等砍到,这牲口马上跳开,总会有一只正在攻击他。杨宗愤怒地大喊着,一手挥舞手中的斧子,一手狠狠地拽着狼腿,一人三狼大战一处…… 赵媛儿被迟怀德带出城,还是用有暗箱的那个车,上面装十几坛子酒。带暗箱的车,当初设计是为夹带私货,装运肉票。来到城门,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些天富家和秦授的人,找了几天找不见,可能有些泄气了。跑了一个小妾有谁会上心,再说已经发下海捕文书,周边都张贴搜捕逃奴的告示,许下悬赏静等消息。出城外不远,迟怀德把赵媛儿给放出来,他们几个人的心,此时也落了地。趁着傍晚,不慌不忙地赶出二十几里路,才找一个地方,打间住宿。第二天又走一天,赵媛儿才发现,路越走越偏,都是往山里进的,几乎看不见人。 又走到黑天,才来到一个小村寨。说是村寨,顶多是在大山里的林子中,建造几个孤孤单单地木刻楞,周围用结实的木头围成一圈障子。院子里摆着两辆大车,马棚里拴着几匹马,门口有人把守。见迟怀德他们回来,与他们打过招呼,给他们开门放进来。时间还早,里面的人没有睡觉,各房都亮着灯,窗户纸透出昏暗的灯光。有个屋子里,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七个巧啊,点一点一,五魁、五魁……全来到啊!喝、喝喝。 迟怀德皱皱眉沉闷地说:“这帮鳖犊子,除了搬山梦头春就是拦把子1,山串了连个料水子2都没有,栽楞,我不啃富3了,滑4累了,回窑压白脱条5去,你给灯笼蔓找个空窑上啃6,放话给他们这是红票7,谁也不能动,不听话摘他靶子8。”【注释】1搬山、梦头春:土匪黑话;喝酒。拦把子:土匪黑话:耍钱。2山串:土匪黑话;喝醉。料水:土匪黑话;放哨。3啃富:土匪黑话;吃饭。4滑:土匪黑话:走。5窑:土匪黑话;屋。压白:土匪黑话;休息。脱条:土匪黑话:睡觉。6灯笼蔓:土匪黑话;赵。啃:土匪黑话;饭。7红票:土匪黑话;女肉票。8靶子:土匪黑话;脑袋。 转身他就走,把赵媛儿听得直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栽楞把赵媛儿领进一个空屋子,点上灯,交代她今天住这里,地上有柴,让她自己烧炕,然后去取饭。不一会儿端来几张饼,说:“剩点翻张子1了,你将就吃点吧,我走了以后,你对扇子2脱条,我不来,谁叫门你也不要开。”【注释】1翻张子:土匪黑话;饼。2对扇子:土匪黑话;关门。 说完他也走了,赵媛儿开始琢磨,麻三他们都是什么人啊?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的。关上门,点柴火烧炕,那干巴饼也没有吃,实际也是没有心思吃。烧完炕吹灯躺在炕上,也没有铺盖,只能自己枕着自己的胳膊,打个浑身眯着。 早上赵媛儿醒来,外面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不敢乱走,所以也没起来,躺炕上寻思着自己的处境,家里的状况和下一步自己咋走。本来想自己身上有钱,去远一点的地方能够过活,但害怕被主家和香艳班抓住。现在还担心那些人有没有再去爹娘那里闹,爹回去后能不能凑够酬谢金。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本来自己身上有钱,但不知道麻三是什么人,她绝对不敢露富。宁可把家产卖光,将来她再去置办,最好是能和爹娘一起去下江找杨宗。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外面有脚步声,并且咳嗽两声,吐了一口痰。接着有人喊:“什么蔓儿1?”听出来是迟怀德的声音:“大柜2!”“大柜安稳了!”“嗯!”然后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近,到门口拉一下门没有拉开,就瓮声瓮气地说:“醒了吗?醒了开门。”【注释】1什么蔓:土匪黑话;干什么的。2大柜:土匪黑话;首领、大掌柜的、大当家。 赵媛儿急忙下地给开门,迟怀德进屋后,让赵媛儿上炕去坐,他则半个屁股坐在炕梢。挖了一烟袋锅子老旱烟,用火媒子点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赵媛儿见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感谢的话说了一路,气氛有些尴尬。迟怀德打破僵局对赵媛儿说:“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屋子还暖和吧。” 赵媛儿赶紧回答:“挺好的,不冷。” 迟怀德自言自语地说:“栽楞这犊子,咋不给拿个被呢?” 赵媛儿说:“麻大哥,多谢你的关照,能把俺带出来,就感念你的大德了,不敢有那么多要求。以后有啥活吩咐俺,当俺是个雇工。” 迟怀德说:“我雇你干嘛,我那些人一天都闲出屁了。还有啊,到山里别叫麻大哥了,以后叫我大柜,我不姓麻?” 赵媛儿有点懵:“你不姓麻?” 迟怀德说:“嗯,我姓迟,进城我没有用我原姓。” 赵媛儿又问:“那大哥真地是收山货的?” 迟怀德接着吧嗒他的烟袋:“收个屌山货,你别问那么多,以后你就知道我们是干啥的。” 赵媛儿听他的话音儿,赶紧不再多问。改个话题:“那你啥时候去街里赎菊香啊?不会真地等五年吧。” 迟怀德用眼瞪着她:“都赖你,本来我想用这个法子接菊香的,菊香这孩子傻了吧唧的,非要我先带你。” 赵媛儿有些愧疚:“那过去你……你咋不接她出来。” 迟怀德说:“菊香这孩子挺好的,我挺稀罕,本来想抻一抻她,看看她的体性,品一品她的德行。” 赵媛儿说:“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菊香没问题?那俺给你出钱,你去把她接出来,让她和你好好过日子吧。” “不能再让你拿钱了,我也看过你家,小门小户的哪有那么多钱,用你给我的五百两足够了。”迟怀德好像不贪财。 赵媛儿听着心里很舒坦,心中想:迟大柜挺忠厚的,菊香嫁给他,一定不会差,但嘴上说:“那秦妈妈能放吗?” 迟怀德立刻脸上阴沉下来,说:“不放?我燎了她那窑子房。上次为带你,只点她一个库房,下次我让他来一个满堂红。” 赵媛儿心里一紧:这个人变脸真快,可以肯定,他干的不是一般活,就说:“还是给俺爹娘捎个信儿,能卖的都卖掉,能凑多少是多少,一定要接出俺妹妹。” 迟怀德称赞道:“你这人还行,挺有良心的,我们没白救你。她的事儿先放几天,等我安顿好这一大家子的。你还缺啥?下次去你家,让家里给你带来,没有的在街里给你买回来。” 赵媛儿说:“还是不麻烦大柜了,等俺爹娘凑足钱,把菊香赎出来俺就走,不能总麻烦你啊!” 迟怀德:“不说那外道话,死冷寒天的能去哪儿,先对付住几天吧。” 赵媛儿说:“那俺也不能吃闲饭啊。” 迟怀德说:“不差你那一口,再说俺也踏1你的情。”【注释】1踏:方言;欠。 至于欠她什么,赵媛儿也糊涂,以为是多拿几十两银子就不在意地说:“俺总不能天天干吃干嚼的,给俺找点事儿。” 迟怀德说:“不然你到厨房帮帮柳嫂去吧,十几个人的饭,挺难为她的,你给她打个下手,中不?” 赵媛儿爽快地说:“成,你一会儿带我去。” “不急,一会儿吃早饭,直接领你去,没有啥事儿我先回了。”迟怀德说完便走。 该吃早饭的时候,栽楞来叫赵媛儿去吃饭。到了饭堂一看,其实就是一个大筒子房,一头是厨房一头是饭厅。饭厅里,用大块木板,刨平钉成的长条桌。几根木头担在一起就是凳子,看着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桌上围着十几个汉子,穿着山里人的衣服,吵吵嚷嚷的嬉笑打闹。赵媛儿一看这么多男人,神情十分局促,直接低下头,跟着栽楞去见柳嫂。厨房与饭堂相连,只是中间用木板隔开,阻挡水汽烟尘。但是不隔音,那屋喊什么,厨房这屋听得一清二楚。柳嫂正在忙活早饭,栽楞和她说:大柜给你带个人,帮你打下手。柳嫂也没有太多的寒暄,让赵媛儿先帮忙烧火。锅里熬的小米粥,嘱咐她别烧糊底,然后自己去切咸菜疙瘩。赵媛儿蹲在灶坑前,一边撅着树枝子烧锅,一边听大屋里那些人说话。其中一个人说:“哎,,大柜压红窑1,带回个花票2,盘子挺亮啊3。”【注释】1压红窑:土匪黑话;嫖娼。2花票:土匪黑话;女人。3盘子:土匪黑话;脸。亮:土匪黑话;漂亮。 另一个接着说:“早上我了水1,看大柜去压裂子2去了。”哈哈一阵不怀好意地笑。【注释】1了水:土匪黑话;放哨。2压裂子:土匪黑话;奸淫。 迟怀德正色说:“操,少扯犊子,红票不是海占子1,谁也不能碰,都是并肩子2,别说我不开面儿3,谁要敢去开端4,我摘他瓢5。”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停了。【注释】1海占子:土匪黑话;妓女。2并肩子:土匪黑话;兄弟。3不开面:土匪黑话;不讲情面。4开端:土匪黑话;强奸。5摘瓢:土匪黑话;砍头。 “柳嫂,漂五腹子了1,先上点星星闪2,再弄点海沫子3空心子4”迟怀德喊。【注释】1漂五腹子:土匪黑话;肚子饿了。2星星散:土匪黑话;小米饭。3海沫子:土匪黑话;大酱。4空心子:土匪黑话;大葱。 柳嫂答应一声说:“今天早上蒸气1,星星闪熬粥。”【注释】1蒸气:土匪黑话;馒头。 迟怀德嘟囔了一句:“这败家老娘们儿,雪花子1不多了,造没了咋整?留着做漂洋子2多好。”至于他们说的是什么,赵媛儿干脆一句也听不明白,他们一伙人咋看都不像老实巴交种地的人。【注释】1雪花子:土匪黑话;白面。2漂洋子:土匪黑话;饺子。 赵二爷回家后开始张罗着卖地,他这一举动让屯子里的人不解,别人家里有点闲钱,都想着多买一点地,他家又不缺钱,咋还会卖地?而且那价格还不高。所以,消息一出,那几十亩地很快就找到了下茬,三两天变成别人家的地了。别人问他咋要卖地,他说徒弟出徒回家了,闺女出嫁,自己年纪大干不动,不想种地守着酒铺子过活就行了。他这么一说,村邻们觉得也对,谁也没有多想。卖完地又开始卖牲口,留下一头结实点的驴,推碾子拉磨,其它的都兑出去了。本来他不卖牲口和地也有钱交酬金,可这些日子香艳班的人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到处寻找赵媛儿,他觉得闺女在吉林乌拉是住不下去了,早晚有一天会去下江找杨宗。另外,他也觉得杨宗一旦找到哥哥,很快会回来接他的,那时候急着出售也卖不上价,再有,他也怕自己露富,于是,大张旗鼓售卖家里背不走的东西,留下个酒铺子,维持老两口的生计。 赵二爷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就这样毁了,着实有些心疼。从关里家开始一文一毫地积攒,闯关东又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赵家才过上旺兴、殷实的生活。不想闺女的一个变故,改变了他的一切,拿走他的财产,他哪里能舍得。人啊,上了岁数就恋家,不愿意再东奔西跑地闯荡。每卖一样物产,都让他心疼肉痛的,摸起哪个都不愿意放手,磨磨唧唧地反倒不如赵戚氏。赵戚氏可是急切地想把家产卖掉,早点变成银子,找闺女、找杨宗团聚去。 赵戚氏催促他说:“俺说当家的,你能不能爽快点。该卖的卖该送的送,别再争多竟少的了,这些物件俺们又不能背走。” 赵二爷气鼓鼓地说:“你说得轻巧,哪一件不是俺辛吧业吧1地赚回来的,攒下点家业容易吗?说送就送人了?你们不心疼俺还舍不得呢。”【注释】1辛吧业吧:方言;辛苦。 赵戚氏劝慰到:“你心疼有啥法啊?都是死物件,你还不能都背着抱着的。等孩子们来接你,你可咋说吧,你不是还得扔的扔、送的送?俺看啊,你就信俺一回,痛快一点都卖了。” 自从赵戚氏见过赵媛儿以后,当娘的心情敞亮不少。虽然如今又去哪里自己不知道,但从经常来找赵媛儿,香艳班的爪子们那里推断,赵媛儿还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如果早点给钱,就能保住自己的闺女,只要娘的宝贝闺女好,她才不关心多少钱呢。 “你吃灯草灰放屁,说得轻巧,你能说走就走吗?小儿一去,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他到了三姓,能不能找到他哥哥,找到了人家哥哥,同不同意来接俺们?都是两说着。有妮儿在的时候啊,他还有个念想,能过来接俺们,妮儿已经嫁人,念想也断啦。再说了,他走的时候,妮儿一点音信都没有,他要是断了念想,人家就不来了。以后啊,就得咱们两个老骨碌棒子1过活喽,把过日子的家什都折腾了,以后可咋活啊?”【注释】1老骨碌棒子:方言;无子,独居老人。 让他这么一说,赵戚氏心里也打个咯噔,但她还是说:“你净胡思乱想的,看看小儿的品行,不带像你说的那样。这孩子在咱们身边不是一年两年了,啥样你还看不出来?打小就仁义,你放心吧,咱们小儿不带是那路人的。” 赵二爷故作老道地捻了捻胡子:“你啊,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事可是很难说啊,关键是他哥嫂一杵咕1,兴许不会来了。看事得往长远看,你说说咱妮儿嫁人的事吧,当初俺就不同意,横扒竖挡2地都架不住你们娘俩偏要嫁。这回咋样?不信俺的吃大亏吧,妮儿将来咋整呢?年纪轻轻地成了寡妇,将来可咋好噢。”说到这儿,赵二爷愁眉苦脸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注释】1杵咕:方言;唆使、指使,背后说坏话。2横扒竖挡:方言;极力阻拦。 赵戚氏让他说得也挺上火:“你是当家的,没有一点火性,如今反倒埋怨俺了。当初的时候,也不是俺做的主,这事儿你能怪谁啊?咋不说说你啊,大过年的,你不在家消停地呆着。大清早就把院子里的福往外扫,扫完还不算还大老远,巴巴的把那个瘟神给接回来,你说说怨不怨你吧?再说了,俺那妮儿不是为救小儿和你,她能答应吗?小儿要是个有良心的,把俺妮儿娶了。如果没有良心,俺宁可养俺妮儿一辈子。俺那妮儿咋这么命苦哟!”说完,赵戚氏又抹起眼泪来。 让赵戚氏给揭短,弄得赵二爷无话可说了。搓着两手说:“卖,卖,能卖的俺都卖。这日子也不过了,一家人四零五散的,也不像一个人家,俺还在乎这些破东烂西的做啥?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破财免灾吧。” 杨家烧锅十三 十三 杨宗挥舞着斧子,驱赶脚下的两个畜生。不管他多么拼命,但实际上是事倍功半,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两个畜生转着圈地下口,当斧子砍下去的时候,它们又跳开了。身后背上的这只,两只脚还直蹬,把杨宗的衣服撕成一条条。不知道搏斗了多久,杨宗已经被畜生咬中几口,腿上、背上专心地痛,力气几乎消耗殆尽。就在杨宗百般无奈的时候,传来狗的叫声,而且不是一只,听见狗叫的不只是杨宗,还有脚下那两个畜生。它们听见狗愤怒的吼叫,立刻停住纠缠,蹲在地上观察情况。而杨宗并没有停止动作,背着背后的家伙向狗叫的方向退,一面挥舞斧子,继续一下、一下地砍着后背的那个家伙。可能是惧怕狗,杨宗后退过程中,那两个畜生并没立刻跟上来。而后背的那个家伙已经松开帽子,不住地哀嚎,由于一只爪子被杨宗死死抓住,想跑也跑不掉。它拼命地挣扎,用悬空的两只后腿疯狂地抓挠。不管它如何折腾,杨宗只是不撒手。他看另外两只没有追过来,他一转身,看到小路上冲过来两条狗,对着他这边一阵狂吠。不知道是针对他,还是背上的那条狼。有狗肯定会有人家,杨宗觉得自己可算得救了,抛下背着的那只狼,快速地朝狗的方向奔过去。狗子一看他奔过来,掉头往回跑,他跟着后面追。其实根本没有多远,也只是转了一个弯,一排黑乎乎的房子便呈现眼前,窗户还透着灯光。见到有人的地方,刚才的那股勇气,一下子泄得无影无踪。而且腿上、背上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腿一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两条狗一直朝他狂叫。对面房门“吱呀”一声,出来一个人。杨宗一看有人出来,急忙喊叫,但发出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救我,救命啊!” 那个人听见呼救声,也发现他,连忙过来问:“你这是咋的了?” 杨宗说:“狼,有狼!求您快点救救我。” 来人听声音是个老爷子:“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 “我浑身疼痛,起不来了。”杨宗痛苦地说。 来人朝屋里喊道:“哎,俺说伙计们啊!出来两个,有个路倒1,还有一口气。”【注释】1路倒:方言;死在路上的人。 喊声刚落,又从屋里出来几个人:“老把头,咋了咋了?” 来人是老把头,他吩咐道:“你们快过来,帮俺把这个人抬屋去。” 那几个问:“谁啊?黑灯瞎火地咋跑咱这里来了?” 那个叫老把头的说:“先弄屋里再说,别废话。” 然后,几个人扯胳膊拽腿,七手八脚地把杨宗弄进房子里。屋里烧得暖乎乎的,两盏猪油灯突突地冒着火苗,显得非常明亮。进了屋,杨宗才彻底放心,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精神一松懈,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见身边坐着一个老太太,一手端个碗,另一手里拿个羹匙,想要喂他水呢。老太太看他醒了,笑着说:“俺那孩儿啊,你可算是醒啦,你一觉睡了一宿带大半天。” 杨宗觉得浑身疼痛,特别是两条腿,好像麻木了一样。看看老太太,问:“奶奶,我在啥地方啊?” 老太太喂了他一口水:“这里啊,俺们这里叫是桦树岗。” 杨宗还在左右寻找:“奶奶,昨天救我的老爷爷呢?” 老太太说:“你说的是俺老头子,带伙计们在楞场干活呢。现在都晌午歪了,也快回来吃饭了。俺的孩儿啊,试试能不能坐起来,自己喝点水。” 杨宗努力地把身子撑起来,让自己靠在被垛上。刚才一动,感觉后背火燎燎的痛,但还是咬牙坚持坐稳,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老太太把碗递给他:“你自己先喝点热水,俺去给你扒拉点疙瘩汤,都快一天水米没打牙了。可是苦了俺的孩儿啦。” 老太太面相慈祥,看样子挺喜欢杨宗。杨宗接过水碗,也真的渴了,不管热不热,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老太太心疼地说:“慢点,慢点,别呛着。” 杨宗问:“奶奶,我还想喝。” 老太太说:“先别喝啦,俺去给你弄碗疙瘩汤,解渴还解饿。锅里的水还开着呢,马上就好,你再等一小会儿。”说完,迈着小脚晃荡着身子出了屋。杨宗仔细回想一下脑海的情景,再环视四周,觉得小屋不是昨天晚上进的屋。小房子不大,屋里十分暖和,只有一个窗子和一个门。墙上挂着几张兽皮,还有工具和一些筐筐篓篓的东西,看样子是长期有人居住的。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了,老太太给他盖着一条被子。再看看两条腿,已经用布条给他缠得结结实实的,说明自己腿上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应该是痛过劲了,已经麻木了。 老太太端着一大碗疙瘩汤走进来,见杨宗有了精神,把小炕桌拽过来。上面有些咸菜、酱一类的。然后对杨宗说:“你先吃点汤吧,等晚上奶奶再给你做干的。自己吃,俺得去整饭,一会儿那帮活鬼进屋就要吃饭。”说完,放下碗,又出去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老太太端来一个灯进来,身后跟着个老爷子。老爷子个子很高长得魁梧,四方大脸上长着一对很有神的眼睛,黑白相间的胡子有半尺长。说话洪亮有劲,看着老爷子肯定会两下子。一进屋,对杨宗说:“行啊,小子。好几只张三1没把你咋地,福大命大啊!”【注释】1张三:方言;狼。 杨宗赶紧要坐起来,老头拦着他:“消停地呆着,不要动弹,身上的伤口没有好,别抻到伤口。” 杨宗真诚地说:“爷爷,多亏了你老人家,不然孩子的命,就得交代给那几头兽,你老的大恩大德我该咋报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净说孩子话,咱爷俩碰见是老天给的缘分,是山神爷老把头把你送过来的,要谢你去谢山神爷老把头吧,哈哈哈。” 杨宗连连点头:“都谢,都谢,等我能下地,我去给山神爷老把头上香叩头。” 爷俩说话的功夫,老奶奶端来饭菜。老爷子从墙上摘下一个葫芦,拿个粗瓷大碗倒上酒。又问杨宗:“孩子,你能整两口不?” 老奶奶一旁拦挡,不让杨宗喝:“你这个死老头子,整啥整,孩子的伤还没有好。” 老爷子嘿嘿笑着说:“不妨事,俺老褚头的刀枪药不怕酒,喝点酒,舒筋活血好得快,行不行啊?小伙子。” 杨宗不想扫老爷爷的兴,接话到:“能喝几口,但是不多。” 老爷子一听杨宗会喝酒,十分高兴地说:“好,好,挺爽快的,不假咕1。来,来,陪爷爷喝几口。好嘞,满上。”接着又说:“你看看这菜,正好下酒。”【注释】1不假咕:方言;假意的谦虚。 老奶奶嗔怪地说:“喝,喝,啥好孩子都让你惯坏了。” 老爷子没搭茬,用筷子点着菜说:“孩子你吃,这个是野鸡炖榛蘑,这个是焖野猪腿,这个是去年腌的蕨菜,还有这个,你猜猜是啥?” 杨宗看是一盘烀熟的肉,至于是啥肉,杨宗根本不认识,摇摇头说不认识。老爷子兴高采烈地说:“这东西得沾盐花、辣椒吃,可嘚儿1了,它可是你打的猎物啊,他们咬了你,你得吃他们的肉。”【注释】1嘚儿:方言;舒服。 杨宗马上猜想狼的事儿了:“难道是狼肉?” “嗯,狼肉和狗肉差不多,俺拿过来一条腿,那些让伙计们留下喝酒了。”老爷子弄一条肉,边吃边说。 杨宗不解:“那我是咋打着的?” 老爷子对他说,你讲讲昨天晚上的事,杨宗把整个过程就说了一遍。老爷子说:“那就对了,弄死的,是趴你后背那个。早上伙计出去,看见它在路上别古了。后腿和下半身快砍烂了,身上有十几条口子,估计它受伤跑不动,淌血淌死了。天再冷,都冻硬了。来,来,吃。” 一老一少吃着肉喝着酒,老爷子问杨宗姓甚名谁、干什么去,杨宗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一遍,同时也把老头的情况也了解个大概。老爷子姓褚,是山东济宁府人,离水泊梁山很近,自小习武。早年间闯关东来的,无儿无女,和老伴两个人生活。到关东以后,干过好多行当,近两年在桦树岗安扎下来。冬天,带一群穷哥们上山伐木、倒套子,开江以后放排去哈拉滨。等到秋天进山采山货,而且还偷偷地采参。他没有得到朝廷的参票,只能带些人偷着干。 杨宗听说褚爷爷去过哈拉滨,就缠着爷爷讲给他听。老爷子就着酒劲打开话匣子:“哈拉滨啊,那地儿可是关外能数上数的热闹地场,住的都是有钱人。那里有大马路还有高楼,更让你想不到的还有好多洋人。” 杨宗好奇地问:“那洋人长啥样?” 老爷子喝着小酒啃着一块骨头:“那洋人啊,那洋人也有鼻子有眼。不过和咱们长得不一样,咱们管他们叫老毛子,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黄的,还有啊,他们鼻子这么高,脸像纸一样白。对了,那嘴唇子通红通红的。”老爷子连说再比划着。 杨宗纳闷儿了:“你说的不是鬼吗?” 老爷子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嘛,咱们都叫他们洋鬼子。洋鬼子穿衣服、吃饭都和人不一样,连喝的酒也和咱们都不同,像血一样,红色的。” 杨宗问:“褚爷爷,你喝过吗?” 老爷子吧嗒、吧嗒嘴遗憾地说:“没有喝过啊,俺一个出苦大力的,哪里能喝上那东西,还是喝俺自己烧的小烧吧。” 杨宗问:“爷爷,酒是你自己烧的?” 老爷子说:“是啊,俺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喝口酒也买不到。俺还好这一口,逼着俺自己鼓捣着烧点,好在伙计们中有通点路数的,隔段时间就烧一锅,供大家喝。你说说,俺的酒咋样?” 杨宗晃了晃手里的酒碗,对老爷子说:“褚爷爷,晚辈我多少懂点酒,我说不对了你老可别生气啊。先说你这酒的颜色微红,说明你老用的是铁锅,有铁锈混到酒里。再有酒的味道比较冲,是没有困好,如果是隔年喝会好多了。还有啊,你的酒料太单一了,基本就是高粱。如果按三、七成再加点其它料一定会好许多的。” 老爷子一拍大腿:“好小子啊,行,你懂行啊。说得都准,可俺们不知道咋弄。” 杨宗说:“没事儿的爷爷,明天我能下地时,帮你老看看。不敢说我做得多好,但肯定能比你现在的师傅,烧出来的提一个成色。” 老爷子更高兴了:“好,好,明天咱们就弄,俺让人抬着你,你给指点指点。” 杨宗问:“褚爷爷,我的腿咋样啊?是不是挺严重,啥时候我能走呀?” 老爷子说:“你的腿啊,也就是撕咬的伤,用俺的药,保你七天就能好。你可知道俺的药,都是俺自己采的,亲手炮制的,一点假都没有。你后背的伤不打紧都是划伤,已经给你搓了药酒。可是啊,你得要住些时日再走了。” 杨宗不解地问:“咋说呢,爷爷?” “你看啊,雪说着就化了,路不好走啊,你必须每天要找到有人家的地方不是?如果找不到,那你再遇见昨天晚上的张三,还算好的啦。如果是熊瞎子、山神爷老把头1你咋办?等你完全好利索,路也干了,每天宁可多走点,找到人家再投宿。可不能再这样,在荒山野岭的瞎跑了。”老爷子指点他说。【注释】1山神爷老把头:方言;老虎。进山的忌讳,不能直接称虎。 杨宗听完连连点头,昨天晚上实在是把胆子都吓酥了。当老爷子说起山神爷来,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于是,把那天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给老爷子讲一遍,特别强调了那句“这羊肉馅饺子真香。” 老爷子一听,立马就严肃起来,吩咐杨宗:“孩子,明天你一定要去给山神爷拜拜。如果没有山神爷护着,咱爷俩就没有这个缘分啦。” 杨宗问:“那是啥啊?” 老爷子捋了捋胡子,正色地说:“山精,说不上是什么东西成精,变成妖怪了。如果不是你进庙给山神爷老把头上供,你小子还能在这儿喝酒?山神爷护着你哩,你傻小子有福啊!” 杨宗更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褚爷爷,那山神爷是啥样的啊?” 老爷子说:“山神爷嘛,山神爷岂是俺们能见到的?都是大家传的,有人说啊,山神爷是老虎,还有人说是一个叫孙良的。后来俺琢磨,可能看你进山是做什么的,各有各的山神护着。各地方的还都不同,咱们长白山啊,供奉的是孙良老把头。他老人家原来是采参的,所以俺们去采参的时候就拜他,希望早点挖到大货。” 杨宗刨根问底:“褚爷爷,真的有山精吗?” 老爷子认真地说:“有,有啊!俺给你说说吧。这山上啊有几百年的老树,还有几百年的人参,还有狐黄灰白柳,还有那豺狼虎豹的都可以成精,都可以吃人,可以吸人的阳气。” 杨宗疑惑地问:“树也可以成精啊?” 老爷子笑笑说:“俺给你讲个祥话儿吧,在这儿往南有一个窑场,就是烧缸烧碗的。离这大约么也有三十多里地儿,那儿住几户人家,专门给东家干活烧窑。东家不再那儿住,家在镇上,等到了冬天啊,会留下一户在那里看场子,其他的都回屯子了。说是有这么一年啊,看场子的叫齐老五。场子离屯子也太远了,整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他们一家孤孤单单地在那住。说是过了年呢,齐老五弄个爬犁把媳妇、孩子送回娘家,让媳妇在娘家串串门子,和爹娘亲近、亲近,然后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家。自己一个人在家更没意思啦,想找个人说说话的人都没有,离屯子还大老远。这天晚饭,齐老五给自己弄了点下酒菜,好好地喝几口。喝完酒没啥事儿,自己又睡不着,哎,有了!他会唱大鼓书,于是,拿一双筷子一个铜盆,坐在炕里敲敲打打地唱上了。”老爷子故意卖个关子,端碗又抿了一口:“你猜怎么了?猜不着吧。那外屋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扑通、扑通地进来两个人,嗬,这两个人这个头,这个高啊、这个大啊!都快顶房巴1了,齐老五一看这两个人他也不认识啊,是哪来的呢?问你们找谁呀?那两个人也不多言,说是来听书的。齐老五胆子大,心想我管你们是谁呢,你既然想听俺就敢唱。于是,敲着铜盆接着唱,大鼓书一说,说到二半夜了。齐老五说得嘴也干,人也困,放下筷子说,今天不说了,该睡觉啦。那两个人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这书说得真好,这书说得真好。”【注释】1房巴:方言;棚顶。 杨宗一边听一边琢磨,咋和“羊肉馅饺子真香”差不多呢? 褚老爷子也没有注意杨宗在想什么,继续讲着:“那二人走了以后,齐老五关门睡觉,一夜无话儿。第二天晚上,齐老五又是,喝完酒开始说书讲古。还是,那两个人又扑通、扑通地又来了,这回来了以后,不在地上站着,坐炕沿那儿。齐老五也没有管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到了半夜还是各自睡觉去了。白天的时候,齐老五就琢磨,俺的门都插好了,两个物是咋进来的呢?不行,杂种线的1,今天俺一定要看看你们是个啥东西。今天他吃完饭,点个火盆,烧一盆旺旺的木炭火,里面插了两根苞米钎子2,然后和每天一样,继续唱他的书。又是,天黑以后两个人来了,进屋坐在炕沿上。这回他们边听还边往炕里梶蹭3,还边说这书说得真好听,眼看着就要靠近齐老五了。齐老五从火盆里拽出烧红的苞米钎子,照那两个物扎下去。只听到那两个物嗷地一声,一个高蹿了出去,然后就影形无踪。等天亮了,齐老五顺着脚印去找,你猜怎么着?在两个大树疙瘩上,找到那两根苞米钎子,原来是树疙瘩成精了。齐老五划拉一些柴火,把柴火和树疙瘩点着,那树疙瘩烧得吱吱直叫。从那以后,窑场再也没有闹怪。”【注释】1杂种线的:方言;骂人词语;杂种操的,为了文雅改成。杂交产物的后代。2苞米钎子:工具;烧玉米用。3梶蹭:方言;挪。 杨宗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褚奶奶就着灯光,给杨宗缝补被狼撕破的衣服,见老头讲完了。她开腔说:“死老头子净吓唬小孩,祥话儿啊闲话,听起来没把。都说神仙妖怪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杨宗说:“那奶奶你也给我讲一个呗。” 褚奶奶说:“哟,俺可不会讲,还是让你爷讲吧。” 老爷子嗔怪道:“你破大盆咋还捧起来了,大长夜的也不干啥,你给孩子讲一个呗。” 褚奶奶说:“讲一个?那俺就讲一个。说是俺们关里家有小两口回娘家,路过一座山。在山上啊,看见有一只兔子被套住了,小两口一看,小兔子挺招人稀罕的,舍不得兔子被吃掉,便好心把兔子松开放跑。可又一想,人家套兔子的指望这个过活呢,挺过意不去的,就把自己带给老岳父的一条鲤鱼放套子里,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又过好长时间,他和媳妇又回娘家去,看见山下起一座庙,前来烧香祭拜的人乌乌漾漾地,一看庙的名字,居然叫鲤鱼庙。他就不明白了,山前应该盖的是山神庙啊,咋还有鲤鱼庙呢?于是,便问这里的人,这里的人跟他说,在什么时候,有人在山上套住一个鲤鱼。人们都说鲤鱼,不是仙就是精,不然咋会在山上套住了。现在这个人明白是咋回事了,然后说:信神有神在,不信神不怪,兔子变鲤鱼,都是人作怪。” 杨宗见褚奶奶停下话,意犹未尽地问:“没了?” 褚奶奶说:“没了,说这世道啊,你信它就有,不信呢,也都活得好好的。” 从此以后,杨宗与两位老人处得越来越亲近。 赵媛儿与柳嫂收拾完杯盘狼藉的桌子,自己又垫吧一口,然后开始洗刷餐具。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对柳嫂说:“柳嫂,还有没有吃的。” 柳嫂说:“我说二少爷,是不是你又溻被窝子1了,我给你留着一碗粥,你喝点吧,不够我给你烤个馒头。”【注释】1溻被窝子:方言;懒床。 叫二少爷的人说:“我昨天晚上看书看得太晚,早上想多睡一会儿,这时节也没有啥事,就没有起炕。” 赵媛儿抬头看看这个人,上中等的个头,白白净净的脸,有点偏瘦,长相很端正,就是有点书生气。 二少爷也发现了她,问柳嫂:“咋的?咱绺子来新人挂柱1啦?咋还是个小娘子呢?”【注释】1挂柱:土匪黑话;入伙。 柳嫂说:“不是的,是你哥带回来的,说是红票。” “我哥回来了?咋干这缺德事啊,不是说好了,不许动女人嘛?咋还劫一个回来,不行,我得找他说道说道去。”二少爷不满意地说。 赵媛儿听他一说,连忙插话:“俺不是迟大哥劫来的,俺是自愿来的。迟大哥是为救我才这么说,他是好人。” 二少爷听她说话,再仔细看了看她:“咦?我咋好像认识你呢?让我想想。” 赵媛儿说:“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在哪里遇见俺。” “不对,你的声音也熟悉,应该是……”想了想又问:“你有没有嫁过人?”二少爷不相信,又问道。 赵媛儿现在梳的头是,按照窑子的规矩,梳的是未出阁的姑娘头饰。而嫁人的小媳妇,要盘起来或者挽起来,所以现在看她还未婚待嫁。 赵媛儿说:“嫁过的,丧夫不到一个月。” 二少爷问:“你听过迟怀刑的名字吗?” 赵媛儿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那个人又说:“富府柴房,吃坏了还行?” 赵媛儿一下子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学生?” 迟怀刑高兴得一拍手:“大姐,是我啊,我就是那个迟怀刑啊!” 赵媛儿:“这是你家?迟大哥是你啥人?亲哥哥?” 迟怀刑说:“先不说了,我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得好好款待。柳嫂,把好嚼咕儿都拿出来,我得找我哥去,好好欢迎欢迎大姐。”说完也不喝了,掉过身就往外跑,扔下柳嫂和赵媛儿继续干活。 不一会儿,听见迟怀德瓮声瓮气的声音。接着迟怀德、迟怀刑哥俩,一前一后地进屋。迟怀德见到赵媛儿双手抱拳:“大妹子啊,我是有眼无珠呀,原来救我兄弟的是你啊,真是老天爷开眼,一报还一报。可你说说我,太不仗义,咋还能要你钱呢?” 迟怀刑看着迟怀德:“哥,你收大姐钱啦?是不是给退回去呀,不然可是不仗义啊。” 迟怀德连忙说:“退,退,一定得退。” 赵媛儿说:“迟大哥,不知者不怪啊,咱们原来说好的,一定得收。俺估计俺爹现在也筹集差不多了,另外,俺答应菊香妹妹,一定要赎她出来,你不收钱,俺还咋让你再去赎人?” 把迟怀德弄得脖子粗脸红地,只是说:“这个,我那什么?我,我再想辙。” 赵媛儿说:“你不用再想辙,有现成的法子,也是最简便的。钱算不了什么,有人比啥都强。早一天能赎出来,咱们就早安心,你说是不?大哥。” 迟怀德让赵媛儿说得实在是不好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说:“再看看,再看看……” 刚才迟怀刑在一旁插不上话,这回总算有点空档:“你们说啥呢?还赎谁啊,有人被绑了?” 迟怀德拍了一下迟怀刑的肩膀:“这事儿回头和你说,我看现在这么地吧。你一会儿找个好屋子,再给大妹子找些女人用的,好好地安顿好,大妹子交给你了。如果招待不周,咱兄弟可就更没脸啦。对了,别让大妹子干活了,厨房人手不够,找兄弟们轮流来帮忙。” 赵媛儿又拦住他:“那样不行,厨房的活俺一定要干,不然能给俺闲出病来,干点活,俺的心里还敞亮。另外,秀才你也别去找东西,别人的也都不多,你给找来,俺心里也不舒服。你给俺找一个,能让俺睡踏实觉的屋就行。等去俺家的时候,车上有空地儿的话,把俺在娘家的东西给俺拉来。成不?” 迟怀德连忙应承:“成,成,成,怀刑你现在找屋子去,等明天你和栽楞去赵爷家,把东西拉过来。” 迟怀刑说:“那把我的屋子腾出来吧,那间房把一头挨着柳嫂,比较清净一些,咱那些兄弟粗俗,别惊扰到大姐。”其实他比赵媛儿要大,那日叫过大姐,以后改不过来了。 赵媛儿:“太麻烦你们,也不太好,还是随意一些。” 迟怀刑说:“不麻烦不麻烦,你是贵客想请都请不到呢。”这事说定了,接下来是炖肉炒菜,搬来从赵家拿的酒,全寨子的人会餐欢迎赵媛儿。 赵二爷把家里折腾得差不多了,该卖的都卖掉,剩几间房子留着存身,一头驴用来拉磨。再有就是造酒的家什,其它基本没啥了。整天的愁眉苦脸,心疼他置下的家业。赵戚氏还得开导他:你得想想咱们在吉林住不长,等咱们去下江再置办呗,到那时候小子、妮儿都在身边,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咱们到那时候,你是愿意开烧锅,还是种地都行。赵二爷也不为其所动,天天也不出屋,捏个酒壶喝得神志不清。 这天,又是从早喝到中午。赵戚氏喊他:“别喝啦,家里来客人了。” 他含混不清地说:“爱谁谁,俺不管,酒也不卖啦。 赵戚氏没法,只好把人领了进来,来人是迟怀刑和栽楞。栽楞进屋一看赵二爷的状态,便说:“赵爷你又喝高了吧,我是你家小姐指派我来送信的。” 赵二爷听见是闺女派来的人,立刻来精神,也不醉了,说话也利索了:“哎哟,是栽楞兄弟啊,失敬、失敬,这位是?” 迟怀刑自我介绍:“学生我姓迟,是小姐的朋友。晚辈给赵爷请安。” 赵二爷说:“好,好,小兄弟快坐。妮儿她娘快点炒菜,好好招待高人贵客。” 迟怀刑朝着赵戚氏微笑一下,摇摇头说:“婶子你别忙,我们不能在你家久留,不能在你家吃饭,咱们先办正事儿。” 赵戚氏也想知道闺女的情况,迟怀刑将信递给赵二爷。然后同赵戚氏介绍赵媛儿的情况,告诉她现在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是没有说地址。 赵媛儿在信里告诉她爹,来的两个人很可靠,她现在没有危险,有吃有住的。让赵二爷多拿些银子,她有重要用处。另外,还交代把自己过去用的,都给来人带上。赵二爷了解了闺女的现状,还很满意。 迟怀刑问赵二爷:“赵爷有没有什么话带给赵小姐?” 赵二爷说:“多了没有,告诉俺妮儿,千万不要回家啊。三天五日的就有王八犊子来搜她,让她最好是去下江,可她一个人咋去呢?” 迟怀刑郑重地说:“赵爷你放心,如果小姐想去下江,我们一定派人护送。” 赵二爷说:“那太好啦,让她先去下江吧,等找到俺徒弟再来接俺。” 迟怀刑说:“好的,我就这样回话。您家里我们不方便经常来,以后有缘咱们爷们再见吧。” 话不多说,赵二爷让赵戚氏带二人从西屋搬东西装车,赵戚氏收拾行李打包,栽楞和迟怀刑再往车上装。从四季衣裳到被褥枕头,从针线笸箩到梳洗匣子,从洗脸盆架到便桶,一应俱全统统地装上车。赵二爷又拉着栽楞去仓库,搬出十几坛子酒,最后把一个小布包交给迟怀刑,再三叮嘱要收好。 迟怀刑和栽楞刚刚出村,迎面来了几匹马,马蹄子砸得土路烟尘四起。与马车一错过的时候,迟怀刑赶紧侧过脸去,并告诉栽楞,赶快走。几匹马疾驰过去很远,站了下来。几个人好像商量什么,迟怀刑顾不上这些,一个劲的催促栽楞。原来那几个人是去赵二爷家找人的,与马车一交错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扫了车上人一眼。看完觉得车上的人有点眼熟,不知道因为他参与过抓捕迟怀刑,还是看过缉捕土匪的画影图形,反正觉得车上的人应该是官府要找的。等叫住几个人后,商量一下,决定留下两个人跟随上。看看这车上的人去向何方,日后好告官去抓捕,其他人则去赵二爷家找人。 刚才看迟怀刑那个人伙同另一个人调转马头,从后面尾随迟怀刑而来,迟怀刑压低声对栽楞说:“后面有两个踩盘子的1,快滑2!”【注释】1踩盘子:土匪黑话;侦查。2滑:土匪黑话;走。 栽楞说:“咱们不能进山,进城吧,我甩掉他们。” 迟怀刑说:“行。” 于是,二人的车马在三岔路口直奔城里,进城门后,快马加鞭穿小胡同,三转两转把后面的眼线甩没影了。然后,他们又去在城里的小院子。 赵媛儿适应了新住所,反而觉得这里更舒适。天气渐渐地暖和了,冰雪消融,林子里透出一阵阵的新鲜空气。山间的小动物蹦蹦跳跳,不时地出现在身边。小嫩草芽羞涩地探出一点点头,不知名的小野花早早的绽放,蛰伏一冬的小昆虫飞来飞去。快一年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过。每天帮助柳嫂打打下手,一天两顿饭也不忙活人。其它时间由迟怀刑带着她,学学字看看书。她小时候,赵二爷教过她识字,学过《千字文》《百家姓》一类的,基本可以正常阅读一些简单的书籍。迟怀刑的书有很多,给她找一些故事类小说,比如:《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还有《三言二拍》一类的,不会的不懂的地方,由迟怀刑给她讲解。至于四书五经,那些晦涩难懂的就没有必要学,她又不想考秀才。 看书累了,会跟着迟怀德去练飞镖玩。赵媛儿或许天生与这东西有缘,看上两遍便学会了,伸手就能使。虽然不能百发百中,但也十次中上五、六次,而且越练越成熟,越练越准。一段时间里,她终于从迟怀刑的嘴里,知道了这伙人的来龙去脉。 那日迟怀刑夜里用木柈子,插入墙上铁链的铁环中,用力转动几圈绞断铁链。柴房外面的门闩,已经让赵媛儿给下了,悄悄地出了柴房,院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守早已睡得像死猪一样,轻易打开大门。出了富家不敢停留,赶紧踏上回家的路,路上用石头砸开锁链,用了好几天才徒步到家。等到家一看,家里遭了大难。富德业已经先他一步,抄了他的家,罪名为迟怀德迟怀刑是胡子。并且张贴告示悬赏海捕,家里财产、土地已经官卖,爹娘被赶到一个小破房子中。后来他爹上火和担惊受怕,一场大病归西,嫂子扔下孩子让娘家接回去,只剩下老母亲带着孩子过活。迟怀德自小习武干农活,练一些武艺。不想在一次与人口角中,动手把那人打伤,本来赔偿些银两也就算了。不想那人在县衙里有亲戚,要抓他去劳役,他跑到朋友处躲躲风声,不想这一躲还回不来了。 迟怀刑找到哥哥一商量,伙同两个朋友还有过去的家人,比如,栽楞和柳嫂就是他的家人。弄点长矛、大刀片,进深山真地做起胡子。但他们刚刚拉的绺子,既没有山头也没有报号1。只是在山里建一个密营,平时种点地采点山货,绺子支不开局2的时候,他带人下山砸窑。但他们严守江湖的规矩,七不抢八不夺,并不祸害穷苦人。【注释】1报号:土匪黑话;名字。2绺子:土匪黑话;匪帮、队伍。支不开局子:土匪黑话;困难。 其实七不抢八不夺是个统称,各地的胡子规矩也不一样。按说胡子就是坏人,但是坏人做坏事也是有底线的,所谓的底线应该是“盗亦有道”吧!道上说的七不抢是:附近的村子不抢,送信邮差不抢,请医看病的不抢,送葬的不抢,坐月子的女人不抢,媳妇回门的不抢,接亲的不抢。八不夺:不夺女人,不夺小户人家的钱财,不夺镇宅增寿宝物,不夺娼门钱物,不夺耕地牛马,不夺自家兄弟亲属财物,不夺挖坟掘墓财物,不夺药店郎中财物。 还有一些不可以做的,比如:为坐月子妇女下奶的、耍钱的、盲、哑、疯、瘫、僧、道、尼不抢,娶媳嫁女不夺,送殡不夺,搬家不夺,山沟不夺,码头不夺,鳏寡孤独不夺。如此看来,胡子主要是对客商、财主、店铺等主要的下手,江湖规矩还是有道理的。 迟怀刑那次去了赵家,过两三天才把东西拉回来。山寨的人都很高兴,女人添了不少生活用品,男人们得到给养和酒。赵媛儿更高兴的是,得到爹娘的口信,并得知他们平安无恙,还带来五百两银子,足够赎回菊香了。赎人的事,得等迟怀德合适的时候去办。不安的是,爹娘把家里的老本都拿出来了。还有一件事,使她很犯愁。就是爹娘让她去下江,她一个抿装脚又没有出过门,如何能找到下江?抿装脚是小时候,在关里家给裹脚了,后来到关外又放开。因为关外民族不时兴裹脚,所以,她的脚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也伤过,不能长途跋涉,一时也没有主意该咋走。后来,迟怀德告诉她得缓一缓,无论陆路还是水路现在都不行。所以,她也只能暂时把走的心思放下,安心在山里住下,等着通船。 杨家烧锅十四 十四 菊香还真让迟怀德救出来了,当她被带到山寨,与赵媛儿见面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是又哭又笑。招来迟怀德手下的一群弟兄过来看热闹,在山上本来就少见女人,原本只有一个上了年纪,半老徐娘的柳嫂。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妙龄少妇,一个比一个漂亮,让他们一个个看得心里都痒痒的。恨不得自己马上下山,自己也弄回来一个,天天放自己身边,那个滋味不用说了。迟怀德只好半真半假地连踢再骂,并许诺,将来每人给他们接一个,才将人赶散。又吩咐柳嫂快去准备宴席,款待全体兄弟,同时也算是他结婚的喜宴。择日不如撞日,哪天结婚哪天好。 菊香她们二人闹腾够了,听说要,举办婚礼,赵媛儿赶紧回屋,给菊香准备婚服。居住在荒山野岭,到哪里能找到婚服?现做又来不及,回屋把自己的衣服都翻腾出来,找出一件深红色的夹袄。裤子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只能现在穿啥就是啥。盖头用红色包袱皮,还好,梳妆匣子里有几朵绢花可用,一切从简吧。又吩咐菊香,让她在自己屋里梳洗打扮,赵媛儿还要去厨房,帮柳嫂准备饭菜。 柳嫂今天可是拼尽全力了,把年后吃剩下的好食材,全都拿出来。只听见锅碗瓢盆一阵撞击声,连菜墩子都剁得砰砰响。赵媛儿扎好围裙挽起袖子淘洗粳米,一个外号叫勺子的小兄弟,也就十四、五岁,迟怀刑让他过来打杂,帮着柳嫂挑水、烧火。他一进厨房,看见赵媛儿在那儿淘米,然后笑嘻嘻地说:“哎呀,太好啦,简直是过年啊。吃珍珠散1,啃富的时候可得多干它几碗。”【注释】1珍珠散:土匪黑话;粳米、大米。当时北方的粳米是旱稻(陆稻)磨制。 赵媛儿回应到:“那俺多下几碗米,让你管够地吃,想吃多少,你就吃多少。” 勺子说:“就是呗,今天是大柜大喜的日子,得该让我们放开量,蹭一顿吃喝。姐姐,明天你也结婚吧,嫁给二柜,我还能吃一顿。” 赵媛儿脸一红:“小孩子不许胡说,姐姐是嫁过人的,哪能再嫁人。” 勺子还是不死心:“你嫁的人都没了,你还守他干啥?你看我们二柜会看书认字,那可是秀才啊,一定能配得上你。” 赵媛儿问:“你咋知道俺嫁的人没啦?” 勺子说:“我都看见了,你当我还不知道呢?” 柳嫂那面正收拾一个猪头,狠狠地瞪勺子一眼。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胡嘚嘚1些啥?嘴也没有个把门的,看大柜知道了不撕你嘴。” 勺子挨了骂,放下柴火往外走,准备去挑水去。刚推开门,叫一声:“二柜,你干啥呢?咋还听声不进屋呢?” 迟怀刑站在门口,不知道来多久了。他连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忙吧,我不进去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一会儿还有其它的事。” 柳嫂一边干着活,一边对赵媛儿说:“小孩子不知道深浅,瞎放炮,妹子别往心里去。” 赵媛儿嘴里应着,但心里一直在纳闷儿。总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在瞒着她,手里干着活心里想着事。一不留神,柳嫂炒菜的一股油烟,呛了她一口。立刻让她感到一阵恶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一阵干哕,呕吐不止。 柳嫂也放不下锅铲,边回头边问:“妹子,你是咋了?是不是受风寒啦。” 赵媛儿吐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摆摆手,一连气吐好几次。 当赵媛儿和柳嫂一顿忙活之后,将八凉八热端上桌的时候,外面的迎亲也开始了。几个汉子抬着一个现用木棍、树枝扎成的轿子,没有轿衣,扯一床花被面蒙上。还有几个操起锣鼓家伙,喇叭也吹不成调,锣鼓也跟不上点,只不过弄出些动静。菊香坐上轿子,众人抬着她围山寨绕一圈,又抬进大厅里。大厅也简单地布置一番,用彩纸贴得花花绿绿,好歹剪了几个喜字,贴在窗户上。迟怀德把菊香抱下轿,二人在祖师爷像前并立。等众人进屋,由一个老成一点的兄弟主持婚礼。 迟怀德摆摆手让鼓乐队停下:“都整些什么屌玩意儿,叮哩咣当的也整不成调儿,明天好好练练。” 其中有一个喊:“停、停、吁……大柜着急上炕啦。”大家一顿哄堂大笑。 又有一个人喊:“大哥,我们好好练练,等你再娶小的时候,保证不会再是这个调了。” 那面儿有人骂他:“你赶紧滚犊子,会不会说个话儿,大哥大喜的日子你说啥呢?嫂子听了不高兴咋整?急眼了,还不把你劁了。”一群人闹得不可开交。 勺子刚才挨了柳嫂骂,想整治一下她,他见柳嫂在看热闹,就凑过去说:“柳嫂,你脸上咋有碳灰呢?我给你擦擦吧。” 柳嫂刚刚说:“不用,不用。” 勺子已经拿一块布过来,在她脸上胡乱抹两把,柳嫂还没有躲开。抹完,勺子躲一边去了。无意间,大家看见柳嫂,又都乐得前仰后合。原来,勺子用的是沾满锅底灰的布,给柳嫂抹了个大花脸,柳嫂还不知道呢。 “哈哈,今天柳嫂你是要唱包公啊,还是要唱张飞啊。哈哈哈!”闹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些人想暗中对新娘子动手动脚。 迟怀刑见这样闹下去不行,赶紧出来制止:“兄弟们,兄弟们别闹,今天是大哥的大喜日子,你们不着急喝酒,是不是?吉时已到,典礼现在开始喽!” 喊了半天,才让大家静下来。主持人摆布好二位新人,高喊:“一拜天地!”二人朝门外拜了一拜,“二拜高堂!”二人转身,朝祖师爷画像拜了拜。画像是员武将,穿着是明军的服饰,传说是明朝大帅毛文龙,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以后,毛文龙的属下对朝廷寒了心,解甲归田都不干了。上山的上山、下海的下海,基本都当了土匪。于是,原部下把毛文龙敬为祖师爷,东北的胡子拜的是毛文龙。“夫妻对拜!”二人相互拜一拜,“送入饭堂!” 接着又一顿哄笑打闹,不是该送入洞房吗?一群粗野的汉子,不在意这些,着急喝酒呢。主持人示意迟怀德赶紧挑开盖头,按规矩排位入座,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入了席。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全山寨的二十来人全都上桌,连一个料水的都没有。赵媛儿和柳嫂也都上桌,陪着菊香。搬出赵家拿来的好酒,每个人都满上一碗,饭桌上的汉子们一拿上酒,更不消停了,大哥长兄弟短地叫喊起来,喝得乌烟瘴气。 纷乱嘈杂的气氛中,赵媛儿与柳嫂一同,敬菊香几口酒,赵媛儿又感觉恶心要吐。连忙捂着嘴,站起来往外走。柳嫂见状急忙跟出来,其他人没有注意。只有勺子不怀好意地窃笑:“哈哈,看你那小酒量,没喝几口就喝多啦。” 赵媛儿哪有功夫搭理他,与柳嫂二人出了屋,蹲在房山头一顿呕吐。柳嫂轻轻地给拍打后背,把刚才吃的几口东西都吐出来,还弄得满脸鼻涕眼泪,拿出手擦了擦,和柳嫂说:“俺好多啦,柳嫂你去吃饭吧,俺在外面透透气。” 柳嫂问她:“你干哕几天了?” “就今天,每天没有的。”赵媛儿勉强回答。 柳嫂又问:“你身上的最近来没来?” 赵媛儿想想说:“好像两三个月没有来了。” 柳嫂一拍巴掌,笑呵呵地说:“我知道啦,恭喜你啊,大妹子。” 赵媛儿有点不解:“啥喜?恭喜俺啥啊?” 柳嫂趴在她耳边说:“你有了!” 赵媛儿问:“有啥啊?” 柳嫂说:“有孩子了呗,你怀孩子啦。” 赵媛儿经她一说,想起来有一次娘说过,还有过去阚娘和她说的话。如今半醒半梦中一样,心里说:俺有孩子了?富德业的孩子? 突然,有人在他们身后,轻生而又严肃地说:“嘘,别出声。” 两个人一愣,在夜幕中看出是迟怀刑。他连连摇手制止她们出声,二人也立刻紧张起来,迟怀刑指着房后说:“快去后面猫起来,我不叫你们别出来。”说完,急转身猫腰折回屋去。 柳嫂连忙拉着赵媛儿,躲进房后的柴堆空里,静静地听着房前的动静。 迟怀刑摸回房门,一脚踢开房门,大喊一声:“跳子来啦,水起1。”【注释】1跳子、水:土匪黑话;兵、警。水起;兵来了。 他的一声喊,立刻让喧嚣的吵闹静下来,急得迟怀刑大喊了一句:“快抄家伙。” 所有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乱做一团,盘子、碗掉到地上,摔得稀里哗啦,接着连滚带爬地找家伙。迟怀德此时是酒壮英雄胆,喊了一声:“别慌!拿好家伙,跟我去会会他们,怀刑、栽楞、勺子带几个女人进林子,其他人跟我上。”说完,把菊香一推,衣服一甩,抄起一把长矛冲了出去。其他人按他的吩咐,忽忽隆隆地跟着冲出去。 原来,迟怀刑坐的位置,离赵媛儿很近。见她恶心捂嘴和柳嫂出去,不放心也跟了出来。见两个女人去房山头,怕两个人是方便,也没有跟上,站在窗户底下等着她们。在屋里的嘈杂声中,隐约的听见有马蹄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他急忙离开窗下,换了一个地方。这次他听得十分清楚,的确是马蹄声,而且还有一声马的响鼻声。敏感地反应,让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好,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有这么多马,不用说,营地暴露了。此时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几步便来到房山,找到赵媛儿他们,让她们赶紧躲起来,然后进屋去报信儿。 迟怀德带着一伙人吵吵嚷嚷地冲出来,没到大门呢,门已经被砍开了。一队官兵已经打着火把,人欢马叫地冲进来,一字排开,凶神恶煞地对着他们。迟怀德高声喊到:“什么人,敢撞坏我的山门?” 在一队官兵里,其中有一个人回答:“大胆的胡子,还不束手就擒,我们是吉林县衙的捕快。” 迟怀德一看,来人足有五十多,硬干肯定是不行。为给迟怀刑和几个女人拖延时间,就故意和他们搭话:“请问官家,我们犯了什么法?你们明火执仗地打进来?” “什么法?我不用跟你说,到时候你去县衙大堂上说,来人,绑了!”那人道。 迟怀德怒吼一声:“你敢,看我手中的家伙让不让。” 那人轻蔑地一笑:“你那一堆破铜烂铁,还想和我们斗,你们还是识相点吧,到死还能留个全尸。” 有一个兄弟说:“呸,让你们抓住也是砍头,还他妈的全尸?今天爷和你们拼了。” 那人大笑着说:“哈哈,有不吃生米的啊,那你放马过来啊。” 迟怀德手一扬,喊了一声:“放!” 后一排的兄弟扔出一些东西,立刻院子里灰尘弥漫,原来他们仍的是小灰与石灰、辣椒面拌的灰粉。那些官兵见有东西扔过来,纷纷后退躲避。 迟怀德说了一声:“上!”说完,挺大枪迎上去,兵丁也冲上来,战到了一处。 迟怀刑与栽楞带着菊香勺子来到房后,叫上赵媛儿柳嫂,把她们领到木障子下。栽楞摸索一下,然后使劲地推开几根木头,几根木头咔咔几声倒下了,木杖子中间裂开一人宽的空。原来这里是一个暗门,专门为逃跑准备的。迟怀刑带头出了院子,几个人鱼贯地跟出来,山林离山寨也就二十几丈远。夜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跟头绊脚、磕磕绊绊地钻进林子。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进入林子就安全了,不要说官兵不知道有人躲进林子,即便是知道,也不敢贸然的进来,害怕树林里有埋伏。为确保更安全,几个人又往里走了一段路,然后蹲下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赵媛儿这时候觉得有些不对,轻声叫一声:“菊香。” 没有人应,迟怀刑也有点急了:“嫂子,嫂子。” 菊香不见了,栽楞也急了:“刚才进林子还在呢,不行,你们在这里不要动,我回去找找。”说完站起身,原路返回去寻找。 迟怀德一人迎在前面,与几个官兵打了起来,其他人一看也不甘示弱,混战在一起。打斗中,迟怀德接连刺倒两人,可又有人补上来。迟怀德此时也不含糊,攻势一点都不减,又与上来的人对打。这时,躲在后面的一个官兵,偷偷地举起一杆火枪,瞄准迟怀德,点燃了药捻子。就在火枪响的一刹那,一个人迎上去,砰,一团火光闪过。迟怀德用长矛荡开面前的兵器急呼:“并肩子,有拐子1快滑”【注释】1拐子:土匪黑话;枪。 然后,用一只胳膊夹起倒地上的人,一手持矛迎战一边退,嘴里还一边说:“你傻不傻啊!不是让你跑了吗?你回来干什么啊?” 挡火枪的人是菊香,已经身负重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迟怀德说:“你个傻孩子,放心吧,这辈子我都和你在一起。”嘴里说着话手上一分神,两根长矛扎在他腿上。迟怀德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举起手上的长矛投了出去,正中一个官兵的小腹,那兵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同时又一长矛刺向迟怀德,迟怀德怕伤到菊香,一侧身用自己的左肩迎了上去,噗的一声,扎了个对穿。迟怀德闷哼一声,失去再战的能力。几个官兵围上来,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看着奄奄一息的迟怀德。 迟怀德努力地抱过菊香,艰难的把菊香靠在自己身上,用右手捋了捋菊香沾在脸上的头发,费力地说:“妹子,哥哥对不起你,连累你和我一起走了。” 菊香也剩下最后的一丝力气:“哥……妹……知足了,你……能给……我……揭开……盖头,我……” 后面说什么,已经听不清了。迟怀德说:“好,今天咱哥俩一起走,下辈子哥还找你。”接着对官兵吼了一声:“给爷来个痛快吧!”顷刻之间,几件刀枪变招呼下来。 早上,天已经大亮了,栽楞又回去打探一下情况。昨天晚上他去找菊香,还没进院子,被逃跑出来的几个兄弟,给冲出来。没办法,他又返回迟怀刑藏身之处。后来看见山寨火光冲天,知道房子保不住了,房子保不保的倒是不打紧,其他人咋样,才是让他们最揪心的。 见官军已经撤走,他回来叫上迟怀刑几个人。当他们一进院,那惨烈的场景让几人目瞪口呆。几栋房屋已经完全化为灰烬,没有完全燃尽的地方,还冒着一股股的青烟。院子里充斥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若干尸首,个个都没有头颅。一个人跪在两具尸首旁大声嚎哭,哭的人是勺子,听见脚步声,见是迟怀刑们。哽咽地说:“二柜,大柜他……” 众人呼啦的围上去,迟怀刑哭坐在地,赵媛儿搂着菊香也嚎啕大哭…… 在烧毁的大厅房框子内,也就是昨天晚上举办婚礼的地方,扒开杂物,在地中间挖了一个坑,将迟怀德和菊香放进去,然后草草地盖一些土。又在另一个房子内,挖一个大些的坑,把其他兄弟也葬。剩余的官兵尸体堆在一处,架上木柴点燃。官兵为了领赏钱,同伙的头照样收走。 烧毁的营地里,几乎找不到可用的东西。只有柳嫂在厨房找一些铁锅、锅铲、盘子、碗一类的,还有一把烧掉握把的菜刀,勺子找到几件没有烧坏的铁器。带上可用的东西,每个人捡了一件趁手的兵器。迟怀刑递给赵媛儿一个镖袋,里面还插着三支镖,看着镖袋里面空了一支,她似乎想起来什么。这功夫也没有那心思再想什么,栽楞带着大家又钻进林子,山寨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在密林中磕磕绊绊地走了两个时辰,栽楞把大家领到一个小山旁,在一颗大树下停下来。跟大家说:“咱们在这里歇息吧,二柜,暂时搭建一个容身的窝棚行不?那面有个小河,吃水没有问题。咱们过去在此处,藏有粮食和盐。” 迟怀刑点点头:“你看行就可以。” 俗话说:狡兔三窟,胡子常年在山里转,往往会多找几个能容身的地方,储藏些应急的物资,防备不测。这些人本身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战斗力,常常是见势不妙,会立刻逃跑。毕竟不是大绺子,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几个女人,迟怀德早带人跑了,等官兵撤走,他们再找个地方聚在一起。经历一场劫难,备用营地派上用场了。栽楞取回来粮食,柳嫂淘米煮粥,赵媛儿去挖野菜,其他几个男人动手搭建窝棚。 窝棚是一种临时的住所,几根木头支起一个人字架,再披上树枝、茅草防风防雨,堵上一头,另一头当作门进出人,地上铺上茅草就可以。干活的时候,陆续有两个兄弟找过来,这样就又多搭了一个。直到下午太阳要落山,窝棚也都完工了,柳嫂早把饭做好。点燃一堆篝火,大家围坐一处,每人一碗粥就着一盆野菜汤吃起来。忙活一天,才吃上一顿饭。 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蒙了迟怀刑。虽然他跟哥哥上山已经好几个月,但他一直在读书,从来没有跟兄弟们一起去“做活”,顶多在营地里管管钱粮。连“春典”都没有学会多少,现在让他捋出个头绪来,实在是有些为难。 吃饭的当口,栽楞问:“二柜,咱们往下咋办?” 迟怀刑十分为难地说:“就咱们这几个人,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小的,我又是个书呆子,咱们还能干啥啊?老哥哥你说说。” 栽楞年长几岁,老成持重地说:“现在看,只剩咱们几个人了。这次死了九个人,加上咱几个人,应该还有五个人。他们五个不是被抓,就是不想干啦,不然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咱们几个人,虽然现在不能成事,但也得活下去不是?依我看,二柜你和赵家小姐是万万不能下山,下山只能是被抓。我呢?当年老爷在的时候待我不薄,只要二柜你在山上,我是不会走的。况且,你们在山上,如果没有我,也难生活下去。其他人咋办,你们自己拿个主意吧。” 勺子抢话说:“我也不走,我爹娘都不在了,我一个人走哪里都是家,跟着你们比我去要饭强。”柳嫂与另外两个兄弟也表示不想下山。 栽楞看大家都同意留下,郑重地说:“既然没有想走的,那咱们可得重新立绺子了。从现在起,二柜以后得称大柜了,以后一切都要听大柜的,绺子的规矩大家都懂,过去的老黄历该翻篇得翻篇。” 迟怀刑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啥都不会,咋能带好大家。这个家还是你当,我继续管我的钱粮,给你出谋划策。” 栽楞正色地说:“没啥不行的,事在人为啊。你识文断字,学啥都能快,学武也不能慢,从明天起,你开始练武。我不能当家,一定要守规矩,有小主子在,哪有奴才说话的份儿。放心吧,我一定辅佐好你。几位兄弟,我出的道儿,你们同意不?” 勺子和那两个兄弟一起附和说赞成,几个人放下饭碗,搂了堆土,插上三根草当作香,单膝跪地拜大哥。 仪式已闭,又重新坐下。柳嫂说:“现在的粮食,如果一天吃两顿饭,一干一稀再加点野菜,顶多够咱们吃半个月。” 栽楞说:“粮食不要紧,过两天我带人下山一趟,办点事儿。然后再带回来一些粮食,不用太勒裤腰带。” 迟怀刑不解地问:“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你想干啥去?” 栽楞简单地回答:“进城!” “城里现在会不会防备得很严?”迟怀刑问。 栽楞自信地说:“不怕,他们现在不会太戒备,离城最近的绺子只是咱们,刚刚把咱打散。他们估计咱得缓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不信咱们还会兴风作浪。” 迟怀刑还是问:“城里还有啥要紧的事吗?” 栽楞说:“你不觉得咱们出事儿,有些蹊跷吗?” “那你的意思是?”迟怀刑十分不解。 栽楞继续说:“为什么大柜刚刚把菊香赎回来,晚上就出这个事儿?窑子里那个秦老王八贼着呢,一定是过去大柜露了马脚,老王八为赚钱不吭气。如今大柜要赎丁香,应该说他不该这样痛快地答应,可他偏偏很爽快。我估计,一是不答应怕咱们报复,二是想得一笔外财,然后报官领赏金。最后端下咱们山寨,丁香还是他们的,死老鬼太精了。报官以后,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后面肯定有探子跟着。不然,官兵不能这么准就找到我们,只是怪我和大柜太粗心了。”他一直把菊香叫丁香。 迟怀刑问:“即使如此,又能如何?” 在一旁叫张乙的兄弟恶狠狠地说:“插1了”【注释】1插:土匪黑话;杀。 真是人狠话不多,迟怀刑摇摇头:“窑子现在恐怕要防备得紧。” 栽楞说:“不会,他认为咱绺子散了,不会有人找他麻烦。即使咱还有人,他以为,咱也不会想到是他告的密,” 迟怀刑想想也是,可还有一个问题:“那你去窑子,不会让人认出来吗?” 栽楞说:“我去肯定不行。” 然后看看那二位兄弟,张乙毫不含糊地说:“我没问题,我去。” 朝另一个兄弟看看,另一个绰号叫麻雷子的也点点头。麻雷子这个名,本身是个大爆竹的名字,说明这个人脾气火爆。 栽楞说:“你们二位常走江湖,我放心。现在咱们人少,先不排交椅,如果事成以后,给大柜报了仇,将来必让两位兄弟登上四梁八柱。” 迟怀刑也点点头:“成!我迟怀刑,将来一定不会忘记兄弟们的恩情。” 麻雷子问:“咋干,画个道儿?” 栽楞说:“咱这样,先混进城里,去咱们的窝子,买完粮食、物品送出城外藏起来。而后你们去香艳班找海占子,当晚住下。第二天鸡叫三遍以后,拿住海占子,别露了马脚。然后,你们俩一起去找老鸨儿和秦王八,插完放一把火。我在后门外面接应,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开了,咱们一起出城。我的法子你们看行不行?”二人点点头。 张乙想起来什么:“咱寨子被烧得一干二净,没钱拿啥上窑子啊?拿啥买粮食?依我看,是不是先去砸个窑?” 他一问,几个人还真地被问住了,原本他们也没啥钱,一把火烧得更是啥都不剩了。 栽楞说:“现在咱人手不够,总不能砸孤丁吧1,再说报仇之前不能弄出动静,以免惊动官府。”【注释】1砸孤丁:土匪黑话;一个人抢劫。 赵媛儿在一旁,退下自己的戒指、耳环,伸手递给栽楞看:“大哥,能不能把首饰当了?够不够?” 栽楞看戒指是金的,连连点头:“够了,够了,钱如今没有问题,这事儿可以干了。” 赵媛儿有些为难地说:“大哥,俺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能不能说?” 栽楞问:“啥事儿?你尽管说,能够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赵媛儿恨恨地说:“俺想让你们帮着菊香也报个仇,不然俺那妹子会死不瞑目的。” “你说,找谁?大嫂的事儿,我们义不容辞,我去把事儿做了,让她和大少爷安生地在地下生活。”栽楞满口答应。 赵媛儿点点头:“好,你们都是仗义的兄弟。前家营子有一个保媒拉纤的媒婆,是她推俺妹子进火坑的,你能不能去教训她一下?” 栽楞说:“成” 柳嫂在旁边也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递给栽楞:“带上,多买点粮食、盐。” 栽楞点点头:“柳嫂,算是借你的,将来我一定给你补上。” “啥补不补的,都是为大家,在山里也没有用,插个荆条都行。”柳嫂不以为然地说。 几个人又商量点其它的,一旁的勺子,拉了拉栽楞:“栽楞哥,我也去,带上我呗。” 栽楞回手打他手背一下:“小孩子老实呆着,你去能干啥,别给我们添乱。” 勺子很不高兴:“你小瞧人,我会放火。” 张乙撸了勺子后脑勺一把:“你是不是也想找海占子啊,你还没有长成,等长大了,哥哥带你去。” 勺子踢了张乙一脚:“你拿一边啦去。” 张乙笑笑:“这小毛驴子。” 栽楞说:“勺子你别闹。你腿快,明天去老营再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找到拿回来。另外,大柜和柳嫂他们在山里没有经验,你得照顾好。如果能下几个套,套个山牲口就更好了。” 安抚下来勺子,事儿已经商量好,几个男人钻窝棚睡觉去了。柳嫂和赵媛儿赶紧和面烙饼,当干粮明天带着,给栽楞他们路上吃。没有油,烙出的饼也是硬邦邦的,现在的条件,饿不死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早上,柳嫂用野菜汤下点疙瘩汤。栽楞几个人喝完,告别迟怀刑,他们下山去了。留下迟怀刑几个人修理营地,采摘野菜。 勺子虽然年龄小,但挺聪明伶俐的,而且很调皮,经常地搞怪。用关外话讲:屁了嘎叽的。不过,这几天还算有正事儿,一直没有消停,满山遍野地跑。按栽楞的交代,不是去老营地找东西,就是掏鸟蛋、下套子。还别说,小家伙还真有所收获。 杨宗在楞场住了二十几天,腿上的伤已经愈合。可能是杨宗天生会来事,或许是褚老夫妻没有孩子,褚老夫妻待他如亲孙子一样。褚爷爷天天给换药,褚奶奶每天掉花样地给做好吃的。除去各种野味和山珍,连母鸡刚刚开张下几个鸡蛋,褚奶奶都护着谁也不许碰,只给杨宗吃,什么煮的、烧的、煎的、卧的,每天给做小灶吃。杨宗从小没有受过爷爷奶奶的疼爱,受到二老的关爱,让他感觉无比的温暖。如果不是还有要紧的事儿,他真地是不想走。每天他除了陪褚爷爷喝喝酒,陪奶奶聊聊天,其它的什么也不让他动,最多是指点一下如何烧酒。正赶上这几天要烧一锅,在他的指导下,蒸出几十斤酒,都是掐头去尾正宗的二锅头。褚爷爷当场用葫芦瓢舀一口,尝完大呼好酒,让大家赶紧尝尝。杨宗心理暗自苦笑,老爷爷也没有喝过什么好酒,这酒与赵家的一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自己实在没有时间长呆,不然,一定让老爷子喝上他亲手酿制的高粱烧。不过他也一再表示,如果能够再回来,非要给褚爷爷送一车五年陈酿。 一晃之间,冰雪消融,清明节都过了,该启程赶路了。几次和爷爷奶奶说要走,老两口都是留两天,推来推去又住十来天。看看道路见干,这回得真得下决心上路。褚家爷爷奶奶看他也是挺着急的,才答应让他出山。奶奶给准备好路上的吃喝,爷爷又千叮咛万嘱咐,教他在外的各种经验,以及在山野的一些生存方法。 早上吃过褚奶奶给包的饺子,出门吃饺子是关外的习俗,有出门饺子进门面那么一说。杨宗背上行囊,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先是来到山神爷牌位前。上一炷香磕三个头,褚爷爷还叨咕着,请山神爷老把头保佑孩子一路平安。杨宗转过身,又给褚爷爷奶奶磕了个头,谢谢爷爷奶奶的救命之恩。从现在起,他认下爷爷奶奶,做他们的孙子,弄得老夫妻老泪纵横,更是舍不得他走了。杨宗一再保证,将来一定会来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 春天来了。太阳挂在晴空万里的天空中,暖洋洋地照耀着万物。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大雁、野鸭一群群一掠而过,山谷间布谷鸟清脆地高歌。春天的森林里,鸟雀在欢快地飞翔着、叫着。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看起来很雄伟、很壮丽,驿道的两侧,矗立着成排的白桦树。树下生长各种各样的野花,绚丽的野花争奇斗艳,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引来成群小蜜蜂、小昆虫,空气中弥漫着迷人的芳香。百鸟争鸣,时时传来美妙悦耳的旋律,偶尔还能看到兔子,在蹿来跑去。一条蓝绸子一样的小河,从林间穿过,潺潺地流水叮叮咚咚的响,时而湍急时而舒缓。 杨宗陶醉在春天的美景中,自己不再感觉孤单,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山野间的一份子。又回到孩子时的心性,追一会儿蝴蝶,逗一下青蛙,吓唬吓唬过路的小长虫。不再感觉旅途的寂寞,享受着花草的芳香,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昆虫的相伴。按照褚爷爷的吩咐,起早行路、遇人询路、遇店打间。每到下午的时候,如果遇见有房舍,必须问清楚,下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如果能在日落前赶到,他就前行。如果赶不到,就不再走了,等次日再行。如果有同方向的路人,觉得是良人,与其结伴而行。觉得不踏实的人,尽量躲着。有时遇上车马,还能搭乘一段。 经过多日的行走,这天来到次林多欢驿站。驿站设立在一个平原的林子里,已经建成村落的模样,大致有四十来户人家。驿站所设之地,大多都比较偏远,基本是没有人烟的。随着驿站的设立,驿路的开通,就有了固定住户。人员往来也就日益增多,驿站周围便渐渐地发展成为村镇。 次林多欢驿站看样子是个大站,此站人烟稠密,而且还开设客栈,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大车店,但起码有个吃饭住宿的地方。大车店只提供一铺大炕,无论认识不认识的,还是男客女宾,来了都住这一炕上。而且不会提供给你被褥的,把炕烧热就成了,住一晚给二十文钱。至于饭食嘛,那看店家想做什么了,他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他有什么你才能吃到什么。好在住大车店的,都是平头百姓,也不挑饭食和住宿条件。如果是达官贵人,才不会住这样的地方,驿站的人早就迎去了,好生地伺候。 杨宗进入客栈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两个路人了。店家问他住哪里,他说随便有地方就行,把自己的行李随随便便地放在炕梢。杨宗已经走了大半天,也有点累,躺在行李上,摸出一个褚奶奶烙的发面饼。发面饼抗饿,而且还不硬,不是太热的天,三、五天也不会坏。自己慢慢地嚼着,想着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哥哥、嫂子、师傅、师娘、媛儿姐、褚爷爷、奶奶,他在想,这些人天南海北的住在各处,咋能把他们都聚在一起呢?那样他就不会疏远谁、离开谁,自己也能好好地为他们做点事。他正在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声音打断他:“这位小兄弟讨扰了。” 当杨宗觉得有人是在和自己说话,赶紧坐了起来。见地上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哥,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很结实很高大,一脸忠厚的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杨宗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大哥,你是在叫我吗?” 大哥笑了笑:“小兄弟,你是打哪儿来啊?” 杨宗回答:“噢,我是从吉林乌拉来的,想去下江三姓城。” 大哥呵呵一笑:“噢,能问问小兄弟贵姓啊?” 杨宗说:“噢,我姓杨叫杨宗。大哥你呢?” “噢,我叫公孙仲秋,去哈拉滨路过此地,兄弟咱俩有缘,能够在此相聚,失敬、失敬。”大哥抱了抱拳说。 杨宗没有读过书,又没有行走江湖,不会说太多的客气话,急忙下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大哥,我第一次出门,不懂规矩你别见怪。” 公孙仲秋说:“客气、客气,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老弟能够慷慨解囊。” 杨宗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知道他是有事:“大哥你有事儿?” 公孙仲秋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我弟弟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发热,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看小兄弟的饼不错,不知道有没有富余的,兑给我一个。一会儿你看看,我这里你有什么喜欢的,咱们换一下如何?” 杨宗一听连忙说:“有,有,换啥呀。都是出门在外的,一个饼子算得了什么?”说完连忙从干粮口袋里摸出两个饼,递给公孙仲秋:“都拿去吧,大哥你也吃一个。” 公孙仲秋接过饼,连声道谢,赶紧拿给炕头的那个人,不知道哥俩在说什么。杨宗看躺在炕头的那个人,头朝里空身躺在那里,连个被也没有。觉得病人连铺盖都没有,一定非常难受,他心生怜悯,解开自己的行李,拽出羊皮袄拿过去。说:“大哥,这个哥哥身体不舒坦,还没有被子。如果不嫌弃,拿我这个皮袄给他盖一盖。” 公孙仲秋连忙推辞:“这样不好,我已经耗费了你的干粮,咋还能用你的行李呢?” “没有关系的,都是出门在外的勾当,我还有一床被子,把皮袄给哥哥用吧。”杨宗真诚地说 放下皮袄,又回去吃自己的饼,那面公孙仲秋照顾他弟弟。晚饭的时候,店家送来几个窝头,还有三碗炖干菜,几块咸菜。公孙仲秋没有舍得吃白面饼,都留给生病的弟弟,和杨宗一人捧一碗菜啃着窝头,边吃边聊。到了黑天,几个人早早就睡下。 杨家烧锅十五 十五 院子里一阵喧哗,一阵喊叫声惊醒了杨宗,他忙坐起来。定了定神,听着是外面在喊开门,估计是有新的客人到了。杨宗没有在意又躺下,听见店家应声与几个人说话,和众多的脚步声来到店里。有人进门就喊:“起来、起来,官府盘查!” 杨宗一听是官府,赶紧爬起来,下地穿鞋,炕头的哥俩也麻利的下了地。进来的几个人打着灯笼,穿着官家的号坎,手里拿着家伙。杨宗赶紧溜过去,与公孙仲秋站在一起。 一个提着灯笼的人,照了照他们三个人。凶狠地问:“你们都是一起的?从哪里来的?” 公孙仲秋回话到:“回爷的话,我和这个是一起的,那个小兄弟是单独的。我们哥俩是双城厅拉林巡检地的,跑山的山民。” “跑山的?我咋看不像呢?我看你是胡子吧。”那个人说。 “官爷说笑了,我有路引,你老看看。”公孙仲秋说着,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旁边一个持刀的接过去,看了看点点头,把路引还给公孙仲秋。 问话的又说:“谁知道你是花几两银子买的,你去哪里啊?” 公孙仲秋连忙说:“去哈拉滨给俺兄弟瞧病。” “噢,那你这回可妥了,让你逮着啦。路上有伴喽,明天一起走吧。”问话的人说。 公孙仲秋说:“那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问话的人又对着杨宗说:“哎,那个小子,你是哪里人啊?干什么去?” 杨宗很老实地回答:“吉林乌拉的人,去三姓哈喇。” 问话的人又问道:“这么远的路,只有你一个人?”杨宗也如实回答。 那个官家问:“那你的路引呢?” 杨宗不明白地反问:“路引?啥是路引?” 问话的人说:“看来你是没有了,那恭喜你啊,你有吃饱饭的地方了,一会儿给你找个吃饭挣钱的好地方。”杨宗没有阅历,他说的什么,杨宗也不懂,也不敢回答。 那个官家喊了一声:“老杨!” 店家急忙跑过来,毕恭毕敬地说:“回关爷,小人在呢。”原来这个店家也是姓杨,看样子对姓关的很是顺从。 “你给我听好啦,明天早上给做一锅粥,另外做十几个人三天的干粮,准备些咸菜。”姓关的说。 店家一听有些为难,踌躇半天,陪着小心说:“关爷,你看我小店的存粮也不多,如果都给他们吃,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姓关的不耐烦地说:“瞧你那熊样,爷我还能少了你的?上面缺人催得急,你给我饿坏他们,我抓你们去顶缸。哪头大哪头小,你分不出里外拐吗?” 杨店主连忙解释:“爷,爷你别生气,我不是不想做,的确家里粮食空了。” “切,少扯那哩咯愣儿1,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没有粮你给我出去借,反正明天早上天亮,我要干粮。这样吧,用了多少,过后去站上库里支取。”姓关的说道。【注释】1哩咯愣:方言;没有用的。 杨店家立刻点头哈腰地答应:“成,成啊!放心关爷,小的一定办到。” 姓关的告诉其他人,应该是站丁:“把那些人都带进来,今天都在这里住。晚上看好了,一个不能跑,谁手里跑了人谁去顶缸,连同你们的爹娘老子。” 后面有人答应一声,然后他带着几个人出了屋。接着,有人带进十几个人进屋,负责看管的人让杨宗他们和这些人上炕睡觉,并叮嘱他们不许喧哗、不许出门。然后也都出去了,透过窗纸可以看出,院子里有人打着火把燃着篝火,不用问,那些人一定是看守。 天一亮,他们被叫起来,杨宗赶紧收拾东西。他后半夜没有睡,碰见这样的事,谁还能睡得着啊?公孙仲秋过来送皮袄,杨宗悄悄地问:“公大哥,咱是被抓了吗?我也没犯啥法啊?” 公孙仲秋说:“我也不太清楚,看样子不是要关押起来,我估计是要咱们出劳役,干几天活。不然也不能只带三天的干粮,一会儿跟着我,咱们别走散了,如果看事情不对,咱们再想办法。” 杨宗答应着跟大家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早有人抬出来一锅粥,又一人发给一个大海碗,然后分别给盛了一碗粥。公孙仲秋带着弟弟来到一个角落喝粥,杨宗盛完也跟过来,蹲在公孙仲秋的旁边。吃饭的时候,杨宗才细看公孙仲秋的弟弟,年纪不大,看样子比自己还小。而且比较瘦弱,长一付瓜子脸还比较白皙,个头能到杨宗的耳朵,咋看都是一个小孩子。 杨宗对他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小孩对他点个头,说声:“谢谢你的饼子。” 杨宗问:“身体好些了吗?” 公孙仲秋回答:“好点啦,只是受了风寒。” 那面有人喊:“赶紧的吃饭,别说话,快点吃啊,一会儿要上路呢。” 大家吃完饭,又有人给他们排上队,挨个发干粮。再用绳子绑住一条胳膊,三四个人一组,杨宗与公孙仲秋、公孙仲秋弟弟、还有一个人拴在一起。一个骑马的对这群人训诫一番后,带领众人出发,另外还有四个人跟着押解。由于都被困住胳膊,一路走得并不快,经常招来这些人谩骂。有人不服气,顶几句嘴,然后便挨上几鞭子。杨宗想,自己又没有犯法,凭什么要抓自己?其实他的想法大多数都有,也有胆子大的提出来,但得到回答的是:你们都是流民,须押解给上官发落。 队伍拖拖拉拉地走了三四天,路上渴了,在河沟里喝点水,饿了,啃硬邦邦的窝头。说是啃窝头,实际上是啃不动的,杨店家做的窝头,是没有经过发酵的玉米面做成,凉了以后与石头一样。有人想个法子,用线勒成指甲盖大小,扔进嘴里慢慢地嚼。杨宗本来还有几个饼,但看见公孙仲秋的弟弟病病殃殃地,都留给他了。经过一路上的了解,才知道他叫公孙立秋。杨宗琢磨好久才觉得,公孙弟兄二人的名字,应该按节气取的。公孙立秋平时话很少,性格文文静静的,如果没有人找他聊,他不会主动说话,年纪比杨宗小,只有十六岁。论过年龄以后,他改口叫杨宗为杨哥哥,杨宗则称立秋弟弟。几次杨宗叫公孙仲秋为公大哥,公孙仲秋告诉他:他不姓公而是姓公孙,这又大大出乎杨宗的意料,他们的姓怎么是两个字?公孙仲秋跟杨宗说,出门在外能够遇见是缘分,肩膀头一般高就是弟兄,以后得兄弟相称了。一路上,公孙仲秋对他俩关爱有加,给他们讲各种行业的规矩,出门在外的一些事儿,以及出门在外的一些经验,并且照顾他们吃饭睡觉。 一群人平时只有休息的时候,才给松开绳子,划出范围活动。也就是这个时候,才允许去排泄。所以不到晚上,这些人都很少喝水。 第四天的下午,来到一个大院,院子里戒备森严,门口有官军把守。院子里有很多人,一个个都是懒散地坐着晒太阳、抓虱子,个别的还在院子里散步。有几个在地上划个棋盘,拿小石子、树棍当棋子,玩起憋死牛、跳井等游戏。看起来他们都很轻松自在,让几个一路提心吊胆的人,放松点戒心。当官的让他们等候,他自去见上官。等他再出来时,又有人跟着清点人数。清点完,有人带他们去了一个很长的房子,进屋以后,看是一个大筒子房。整个一个屋只有一铺大炕,看样子,应该是榨油烘干黄豆用的。炕上已经有一些人住了,带他们的人告诉他们,自己找地方住。公孙仲秋想找个靠一头的地方,可炕头和炕梢都已经被人占了。公孙仲秋与人交涉许久,也没有成功,他很无奈。于是,找到一个炕上有两棵立柱的地方,公孙仲秋安排立秋和杨宗在柱子两侧住,他挨着立秋。杨宗本意不想这样住,但看公孙仲秋态度凝重,他也没有说什么,便住了下来。 赵二爷在家里,把东西折腾光了,每日里守着剩下的酒,能卖点就卖点,没有来买的,坐门口来打发时光。虽然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来翻找赵媛儿,但也没有难为他,多次找不到,到后来也没有人来了。他知道,赵媛儿现在已经和迟怀刑躲起来,或许开江后也去了下江。他现在唯独期盼的是,杨宗早点到下江,然后过来接他们老夫妻。如今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和儿女过平淡的日子。他不再想着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一饭一菜平安过活。经过一年的折磨,让本来就老实巴交赵二爷,更加胆小怕事,外面不与任何人交往。连当初在家里的威风,都一扫而光。活也不愿意做,也再不骂人了,如果不是赵戚氏指使,他都想不起来磨米拉面。每天赵戚氏唠唠叨叨地数落他,他都不反驳一句。唯一不忘的是他的酒壶,当进入酒醉朦胧的状态,是他最惬意的时候,进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没有往日的烦恼与惊恐,留给他的是快乐和向往。 进入五月下旬的一天,当赵二爷热衷于杯中物,乐此不疲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人。从衣着打扮上看,是一个商人的扮相,一身长衫手里拎个柳条箱子,风尘仆仆地进了院。左右看看没错,拉开门问了一声:“这是赵爷家吧?” 赵戚氏拐着小脚迎出去问:“是谁啊?快进,快进来。” “你老不认识我啦?”嘴上说着,人进了屋。 赵二爷还坐那里摸索他的酒壶,那个人放下手中的箱子,放下褡裢,给赵二爷作了一揖:“赵老爷一向可好?杨安给你老人家请安了。” 赵戚氏擦擦眼睛,也辨认出来是杨安。赵二爷以为自己听糊涂了:“谁?你是谁?” 赵戚氏大声说:“杨安,小儿他哥哥。” “小儿的哥哥来啦?是小儿哥哥?”赵二爷半信半疑地,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着杨安。 杨安连忙说:“是我,是我啊,我去年捎的信,你没有收到?” 赵二爷借点酒劲,嘿嘿嘿地哭了起来:“他哥啊,你咋才来呢?你可是坑死俺啦。” 杨安一听大吃一惊,赶紧问:“咋?我弟弟出事儿了?” 赵戚氏赶紧抢话,说:“没有,没有,小儿好好的呢,他哥啊,你快坐。老头子喝点酒胡说哩,等俺跟你慢慢地说。” 杨安听说杨宗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问道:“那杨宗呢?” 赵戚氏说:“唉,说来话长啊,等俺给你准备点饭,再跟你细说。你坐着,马上就好。” 杨安见赵二爷喝得有点多,而且说话语无伦次,无法与他正常交流了。于是,心神不宁地等着赵戚氏。不一会儿,赵戚氏端着一些煎饼、大葱,一盘炒鸡蛋进屋,又给杨安倒一碗酒,把杨安让到炕里先吃饭。然后,把一年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以及赵家当初的想法。最后,赵戚氏说:“他哥啊,俺该说的都说了,小儿在俺家,没让他受一点委屈。现在他已经长大,去找你了。虽然俺没有把他交到你手上,但过几天,你们兄弟就能团聚,也应了咱们原来说定的。还有啊,你别怪俺那老头子,他喝多了,责怪你为啥不早来,就是这个原因。” 杨安听完这番话,让他十分震惊。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于是,内疚地说:“婶子啊,你看,事儿都怪我啊!如果我早点来,哪有这样的事啊?唉,家里事儿多,加上路程远,就给耽搁了。都是我造孽,是我有错呀,可小子也没有去我那里啊?” 赵戚氏说:“八成他还在路上呢,你们哥俩走两岔去了。” 杨安忧心忡忡地说:“那兴许吧,我弟弟命苦啊!从小爹娘故去了,跟我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中途还留给你伺候长大,遇见你老这么善良的,还要将小姐许配给他,是多好的事,让我给耽误了,我对不起你二老啊!” 赵戚氏抹着眼泪说:“也不能全怪你,这都是命。当初俺们也寻思,给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怕你来怪罪俺们。俺那妮儿是个乡下丫头,又怕你瞧不上,就没敢做主,谁承想会出这档子事儿?” 杨安急忙说:“婶子可不敢这么说,承蒙你二老收留小弟多年,把他养大,还教成手艺。你不嫌弃他是个穷小子,将小姐下嫁,那是他的福分啊,我们求之不得呀。现在还好,最起码他们还都平安,等他们都找到我那里,咱们给他们完婚。” 赵戚氏说:“要是都到你那里敢情好了,可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杨安安慰她:“婶子放心吧,他们也都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团聚是早晚的事。我看你二老商量商量,跟我去下江吧,那里还挺得过的。” 赵戚氏点点头说:“小儿走的时候就说了,找到你啊,他会回来接俺们,妮儿可能现在也去了。” 杨安说:“那咱们别等着小子回来了,你二老和我一起走吧,等大叔醒酒再合计一下。” 赵戚氏点头同意…… 第二天早上,赵二爷才醒酒,赵戚氏和杨安把事情说完,赵二爷也同意。又等了几天船,这期间,把家里剩余的东西,通通贱卖给村邻。卖不动的房子院落,把门锁上,一同与杨安去了下江。 赵媛儿随同迟怀刑的几个人一直在山上。自从那次栽楞带张乙、麻雷子去了香艳班,惹下惊天的大祸,此次没有再下山,在山上一直呆到了六月。 那次下山,按照初始计划,一切都很顺利。栽楞兑换铜钱买些粮食,剩余的钱交给张乙和麻雷子去香艳班,自己去钱家营子。当晚,独自一人干了一次砸孤丁的活,胡六仙姑一家五口被他灭门。张乙和麻雷子两个人逛窑子是轻车熟路,进香艳班各自选一个窑姐儿,立即走马上任1。老鸨子见两个人出手大方,立刻眉开眼笑,让窑姐儿好生招待。二人折腾大半夜,弄得两个窑姐儿精疲力竭,很快熟睡了。他俩怕窑姐儿碍事,竟然下狠手,或掐或勒处死两个可怜人。然后,二人聚齐去找秦授和秦老鸨儿。【注释】1走马上任:妓院春典;住宿嫖娼。 鸡叫两遍了,打更的也都回家睡觉,因为马上天就亮了。此时,正是人睡得最熟最香地时候,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二人便悄悄地摸进秦授的卧房。因为院子里人员众多,又有许多爪子,所以秦授很是放松,连门都没有插,二人轻易地得了手。做掉秦王八和老鸨子,两个人又把室内的银票、银子、首饰打包带上,然后放了一把火。没等完全烧起来,他俩又回到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又点了一把,然后静静地等着火烧旺。当有人发现起火,都来前院救火时,他俩又到后院放了一把火。打开后门,牵出几匹马,找到栽楞,几个人打马出城。 天干物燥啊,何况是多处起火。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别说财物,连人都烧死好几个。而且大火蔓延到邻里,一连烧了十几家,全城都张罗救火。谁还有功夫管他们三个人,轻轻松松地返回山寨。吉林乌拉原来又叫船场,这地方经常起火,后来有一个说法叫:“火烧船场、水淹三姓、狗咬沈阳。”大火熄灭后,才发现烧死十多个人。县衙立马开始查案,通过仵作检验,有四人是在起火前死的,以此确定是歹人所为,立刻城里城外严格盘查。这一点,迟怀刑他们也料到了,所以他们一直不下山。 可是坐吃山空啊,这么多的嘴,那些粮食眼瞅着不足了。没有其它的还好对付,没有水和粮食是万万不可的。于是,一群人在一起开始商量,是否派人下山买粮。买粮钱不是问题,张乙好麻雷子二人抢了不少,栽楞在胡六仙姑家也弄一些。可去哪里买,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进村,会很快被人发现,因为来一个陌生人买这么多粮食,肯定会让人生疑。栽楞坚持去城里,迟怀刑觉得现在城里还不安全,坚决不同意。最后,赵媛儿提议去她家取,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好。于是,让栽楞带着勺子二人下山。不想二人很快就回山了,带回的粮食不多,而且还带来的信息是:赵二爷家人去楼空、大门紧锁。同村邻打听才知道,赵二爷去了下江。 这个消息给赵媛儿带来很大的冲击,难不成是杨宗回来,把爹娘接走了?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一家人已经去下江,自己现在身怀六甲,按照柳嫂的算法,可能有六个多月,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不久就会临盆。继续在山上住下去,那会有相当大的危险。赵媛儿觉得,应该找一个方便的空挡,与迟怀刑说说自己想下山的事。 在山上的几个月里,迟怀刑对她关爱有加。吃、穿、住都尽最大可能地保证她,任何事情都不让她去做。几次话里话外地透露出,希望她不再走,或者与他远走高飞,表露一丝爱慕之情。赵媛儿一直思念杨宗,而且自己已经有了孩子,对这个话题,她一直在回避。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结,一直没有与迟怀刑说,这个结在富德业的死上。因为当初富德业死的时候,阚荞麦给他看过一支镖,当时没有细看。她感觉那支镖,与迟怀刑、迟怀德用的镖很像。如果富德业的死,是迟怀刑他们报的仇,那么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如何面对迟怀刑?不管富德业如何坏,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该死之人,迟怀刑他们也是孩子的杀父仇人,怎么能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如何相互面对? 迟怀刑在山上无聊得很,自己的书已经被付之一炬,想看书写字是不行了。又不会跟栽楞、勺子他们那样,满山遍野地打野物,所以天天只能练习武艺。几个月下来,还真的小有成就,先是外貌上就有很大的改观,已经不是原来的瘦弱书生。爬山、上树、越山涧、摸爬滚打使用刀枪,和那些兄弟练得差不多。赵媛儿有时候还和他练练飞镖,使用飞镖,迟怀刑始终不及赵媛儿。 他俩又在河边练镖扎柳树,对面相隔二十步,互有一棵大树。去掉一块树皮,上面用木炭画了一个十字,三把飞镖你射过去,她再打过来,计算谁射中的次数多少。可今天赵媛儿心不在焉,命中靶心的次数寥寥无几,让迟怀刑感到十分诧异。他打完一组后,赵媛儿去拔镖。迟怀刑问:“大姐,你今天身子不舒服吗?如果不舒坦咱们不练了。” 他实际比赵媛儿大,但一直这样叫的,也不想改口。赵媛儿抿抿嘴,投出一镖。说:“练,你别管俺中不中,当俺给你拾镖了。” 迟怀刑说:“我怕你的身板不行,不应该多活动。” 赵媛儿也不投了,开门见山地说:“俺身子没事儿,俺是有事想和你说。” 迟怀刑问:“啥事儿?直接说呗?” “勺子下山回来说,俺爹娘已经去下江了。当初约定,俺们家人去下江团聚,这个你也知道。俺想尽快下山,再晚了,怕走不成啦。”赵媛儿说道。 “那你非走不成吗?”迟怀刑十分不情愿。 赵媛儿坚定地说:“不成,俺再住下去,一定会拖累你们的。” 迟怀刑有些心情低落:“我不怕你拖累,只想让你留下来。” 赵媛儿说:“你可以不怕,那你的兄弟们呢?他们跟你一回,你也要为他们想想吧。” 迟怀刑还是不甘心:“如果他们害怕,就另攀高枝儿呗。” 赵媛儿赶紧制止他,说:“老天爷啊,你可千万别说这话,让兄弟们听见了寒心。” 迟怀刑红着脸低头说:“我就是不想让你走,想让你和我像勺子说的那样。” 赵媛儿问:“勺子?勺子说啥了。” “勺子……那天在老寨子……厨房,他说让我和你一起过。”迟怀刑总算把想说的说出来了。 赵媛儿这才想起来那天的事儿:“不行,俺是嫁过人的,哪有再嫁的理儿。再说俺又有孩子了,你年纪轻轻的,得说个黄花大闺女。” 迟怀刑呐呐说:“我,我不怕。” 赵媛儿说:“记着,俺永远是你妹妹,一生的兄妹。今生没有缘分了,如果有来世俺找你去,不辜负你今生的情义。”叹口气又说:“俺真的得走啦,俺爹娘已经去下江,俺不去谁照顾他们啊?俺也得尽孝啊。” 迟怀刑没有话讲了,只是低着头,用脚踢着脚下几块小石头。 晚饭吃得挺晚,勺子和麻雷子弄回一头小野猪,收拾完再烤熟也就黑天了。点燃了一堆篝火,柳嫂发给每人一个高粱米饭团,一碗野菜汤。大家都是一手拿饭团,一手抓着一块猪肉,猪肉烤得焦黄油滋滋的,大家吃得喷香。勺子特别照顾赵媛儿,特意给她弄一块最好的大腿肉。大家吃得美滋滋的时候,栽楞感觉有些不过瘾,喝了一口野菜汤吧嗒、吧嗒嘴。说:“你们觉得这汤是不是淡啊?” 勺子回话:“不淡,正好啊。” 栽楞说:“去,你小孩子懂个屁老丫子1啊!”【注释】1屁老丫子:方言;屁。老丫子类似语气助词。 柳嫂听他说淡,心里不爽快:“嫌淡你自己加盐去,不好吃下次你做。”说完瞪他一眼。 张乙嘿嘿一笑,对栽楞说:“哥啊,惹砬子1了吧,有话直接说呗,拐弯抹角的。”接着对大伙说:“他馋酒了,不是嫌汤淡。”【注释】1惹砬子:方言;惹祸。 一个酒字勾起好几个酒瘾,都吧嗒嘴都说这汤是淡。迟怀刑心里明白,那几个人都想下山,去吃喝嫖赌。自己也理解他们,做胡子这一行的,有今日没明日的,每天就是图个快活。一天天的连口酒都喝不上,人心也难拢啊!迟怀刑这些日子跟他们学的,说话也不再是文绉绉的了:“别鬼念穷秧1的说三七嘎拉2话,有话直说呗,想进城还不容易?能不能回得来可难说了。我也想过个舒服日子,可吉林城咱们还能不能住下去都不好说。上次,咱们干那么大的事儿,官府一时半会,是不能放过咱们的。因为咱们的缘故,官府把同行搅的都不得安生,一旦碰见其它绺子,咱也没有好果子。”他又说:“我有个主意和大家说说,这个地方不中呆了,得挪窑3了。”大家一听要下山,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议论,勺子还催促他快说。【注释】1鬼念穷秧:方言;旁敲侧击。2三七嘎啦话:方言;不在行的话。3挪窑:土匪黑话;搬家。 迟怀刑说:“离开吉林城,咱们往下去!先去哈拉滨大家放松一下,再做打算如何?” 栽楞摇摇头:“去哈拉滨是可以,可咋去啊?路上有盘查,上船就更不可能了。”他这一说,几个人没声了,连迟怀刑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沉默了好久,赵媛儿说话了:“你们看我说的行不行,走水路上木排,当初俺家经常会有跑排的来买酒。” 栽楞一拍大腿:“对啊,赵小姐的主意妙,找木排的事儿我去办。” 柳嫂担心地说:“走了好是好,可老太太和孩子在家咋整?没吃没喝的。” 迟怀刑说:“那多送点钱吧。” 赵媛儿提出意见说:“那样不行,咱们都走了,她们以后没钱了又咋办?俺看啊,先把老太太接出来,送到俺家。反正俺爹娘走后房子空着,对外说房子是老太太买的,鲁民店也没有人知道底细。” 迟怀刑同意:“行,我看这事让勺子和柳嫂去,一个女人和半大小子没有人在意。你们雇一辆车,这样来去也快。回来后,柳嫂也不用跟我们去哈拉滨,就和老太太一起过吧,多留点钱,买点地够生活的。将来我们在哪里站住脚,再回来接你们,或者给你们送钱粮。” 除了勺子有点不高兴,其他人都说行,迟怀刑一再表示,一定等勺子回来一起走,勺子才放心。 杨宗他们被抓,即不是罪犯,也不是出劳役。最后才弄明白,朝廷同意洋人在哈拉滨修建一条叫铁路的东西,至于什么是铁路,他根本不明白。想象中应该是用铁修的路,不是石头和沙土。洋人管修路干活的人叫工人,工人不够了,朝廷一时找不到人,给当地的衙门规定召集的人数。在关外,特别是吉林将军这一带人烟稀少,衙门一时招不到人,抓闯关东的流民冲抵。没有路引的一律视为流民,不免其中抓进几个像公孙哥俩一样的,把有路引的也抓来充数。上官缺人,难免会睁一眼闭一眼,好在干活的工人不白干,管吃管住还给点工钱。只是看管很严,不能偷偷地跑路。杨宗这样的老实人,遇见官就害怕,听从官家摆布只会认命。他对于干活也不打怵,寻思干一段时间就能放了,给点钱做路费。如今也开江了,在哈拉滨坐船去三姓还省力,听说哈拉滨到三姓有五、六百里,如果坐船,五、七天就能到。所以,他还真地没有着急,一天也算吃得香睡得香。可公孙哥俩则不同,每日忧心忡忡,心里始终不太安宁。公孙立秋身体还不好,一天吃得也少,公孙仲秋和杨宗每次吃馒头的时候,各自都留下半个给他,让他饿的时候打打尖。 没过两天,铁路开工了。工头给他们分配的活,杨宗和公孙仲秋抬石头。一根扁担一个大柳条框,一天分配出做工的数量,干完了可以歇息一下。干不完的要罚晚上干夜工,而且不给饭吃,月底还要扣工钱。还好,公孙仲秋和杨宗都是久做活的,每次还都能完成工头分派的数量。苦就苦在公孙立秋了,身体单薄抬不动石头,让他干另外一种活,用锤子砸石子。把抬来的石头要砸成小块,一砸就是一天,手都磨起泡了,经常把他累得直掉眼泪。因为完不成指定的数量,已经被罚几次。所以,公孙仲秋和杨宗每次都抓紧时间干完他俩的活,趁着小憩的时候,坐在公孙立秋的身边,帮助他砸石子。 人熟为宝,公孙立秋渐渐地和杨宗混熟了,他们年龄相仿,也能玩到一起,杨宗又对他多加照顾,朋友的情谊慢慢地加深。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交往一久,相互更加了解。杨宗自己盖个皮袄,把被子让给公孙哥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两个人隔着柱子聊天打闹。从立秋的口中,杨宗得知他们有共同的身世,都是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哥哥一起生活。家里穷,哥哥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儿,靠出力赚点钱哥俩吃饭。立秋家原来住在锦州一带,有一天哥哥给一财主搬家,不小心打破东家的一个瓷瓶,东家不答应让哥哥赔钱,说瓷瓶老值钱了,哥哥没有钱赔,偷偷地带他逃了出来。听别人说这面好过活,随便开垦一块地,地能长庄稼。哥俩在吉林这一带,转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找到能收留的地方。哪成想,在大车店还被抓了民夫。杨宗也把自己的前前后后给他讲了,从小怎么和哥嫂长大,怎么下关东拜师学艺,再讲到如何与师傅师娘分别,还有在路上遇到好心的褚爷爷奶奶。 讲到小时候淘气的趣事儿,逗得立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讲与师姐分别的时候,立秋跟着掉眼泪。讲到山神庙的时候,立秋紧张地死死攥着杨宗的手,特别是与三条狼搏斗的时节,更是吓得睁大眼睛,把杨宗的手都抠破了,痛得杨宗揪他的耳朵。当他俩嬉闹的时候,公孙仲秋会淡漠地提醒他俩,一大屋子人呢,别影响别人休息。当哥哥一说,立秋会伸一下舌头,做个鬼脸往被窝里钻。 做工对于杨宗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急着去找哥哥。公孙仲秋本来也认为,有吃有住有活干挺好的,但差在公孙立秋这里。他实在是不会干活,要体力没有体力,要耐力没有耐力。总是磨哥哥不愿意干,弄得公孙仲秋也一筹莫展。找工头说尽好话,也没能给他找到一个满意的活,毕竟修铁路都是苦力活。最后答应把工钱全给工头,工头才给立秋找了一个卯子工1,修理工具的活。这活让公孙仲秋放下点心,杨宗也跟着轻松不少。【注释】1卯子工:方言;计时不计件。 工地上的活,有时候也随时改动。这天,工头挑五十多名身体较壮的人,带着去码头卸货。从俄罗斯国运来一船物资,修铁路用的,都是一些重物件,需要有些力气的工人搬运。但大家都愿意去,起码能出去转转,看看新奇的外界和不了解的玩意儿,特别是那大轮船就从来没有见过。杨宗一听让他去,可是兴高采烈。而没有让公孙立秋去,他就不高兴了,又耍起小性子,公孙仲秋赶紧过去哄。杨宗对立秋有些不解,都多大了,咋还耍小孩子脾气,这活你又干不了。转过来,立秋开始磨杨宗,上船一定要好好看,回来讲给他听,杨宗只能应允。 码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多数是很大的木船,装着煤炭、粮食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有箱子的、有麻袋的、还有苫布盖着的。在众多的木船中,突兀出两艘庞大的铁家伙,两侧有一对很大的轮子,一个大烟筒咕嘟咕嘟地冒着黑烟。让第一次见过的人很纳闷,这铁家伙怎么能漂在水上,而且不沉底?工人们被带到大铁家伙跟前,工头给众人分成几组,布置了要做的活,然后由洋鬼子带着开始搬运货物。 在码头的一侧,有三个看热闹的人,也是兴致勃勃的。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洋玩意儿,三个人中两个人是学生打扮,另一个是家人书童的穿戴。学生其中一个是迟怀刑,比比划划地给另一个学生赵媛儿和书童勺子讲,讲他从书报和学校看到、听到的知识。其实他听过什么是火车、轮船,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虽然他也没有见过,但是凭过去掌握的也说个大概。 他们几个人是昨天才到的哈拉滨,栽楞这家伙挺有套路,在江边的楞场,找到一个老把头。说自己有哥仨想去下江没有钱坐船,想给把头白干活,只要能带到哈拉滨就行。老把头一听还有这好事儿?白干活不给钱,哪能不同意,马上答应了,他和张乙、麻雷子可以名正言顺的上排了。哈拉滨正在修铁路,需要大量的木材,基本都是桦木、柞树。这种木料正好是吉林特产,有块山、有块地都会生长柞、桦树,从吉林顺流往下放排,省去许多运力运费。如果中途没有散排,那等于干剩,所以,江边停留大批要放流的木排。栽楞又扮成家人,找到另一个木排,说有富家少爷要游山玩水去哈拉滨,就想坐木排看一路的风景,可以给把头多一些银子。把头听有银子赚,哪有跟钱过不去的,偌大的木排别说多三个人,就是来三十人也没有问题。只不过提出,上排后一定要听把头的,路上出事儿与把头无关。另外,还要守排上的规矩。迟怀刑他们的事儿也说定了,可是排上有一条规矩是“不准女人上排”,但也难不住赵媛儿,找了一套迟怀刑的衣服,自己去打扮一番,居然变成一位俊俏的书生。众人有家眷的都偷偷的安排好,按照约定的日子上了木排,一路上还都顺利,昨天都顺利地到了哈拉滨。找个客栈先歇下来,歇息两天后,再找一顺路的船只,不出意外很快可以到三姓。 早上吃完早饭,栽楞和张乙、麻雷子三人说要上街,想去看看西洋景儿。勺子也要去,三人说什么也不带,让他在家照顾大柜。迟怀刑心里明白他们去干什么,无非想去窑子或去找卖大炕的。极力留下勺子,说带他去码头,找找去三姓的船,勺子只能不情愿地答应。然后,迟怀刑打听到码头的路径,来到码头,勺子看见火轮船才高兴起来。三个人正看得兴起,赵媛儿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带着柳条帽子的人。在那个人偶然回头的时候,咋看都像杨宗。本想仔细看看。但距离远点,又有阻拦,而那个人已经随众人登船了…… 杨家烧锅十六 十六 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再也没有出现过。赵媛儿又无法靠近看个究竟,而且她还有一丝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杨宗已经走好几个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按理说是急着去三姓寻亲,不应该在这里做活。所以,可能是自己眼花了,毕竟天下之大,外形相貌长相像的人有很多,不能因为自己远远地看一眼,就认为那是自己要找的人。迟怀刑不明就里,催促几次赵媛儿,现在需要寻找一艘方便的船,才是正事儿。赵媛儿恋恋不舍地跟着二人离开码头,离开时,还是回头看了两次,真地希望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可惜让她失望了。 往下游去的船只很多,毕竟哈拉滨是一个繁华的商埠,上下通道的交汇处。哈拉滨是女真语“阿勒锦”转音过来的,原来是“荣誉”的意思。光绪二十二年签订了《中俄密约》,俄罗斯获得东清铁路的修筑权,俄国人在居住的地方设置监督所。在给城市取名字的时候,当地人称此地为哈欧滨,俄国人取名为哈鲁滨。俄国人把哈拉滨建成商埠,修建铁路,又修建大桥。不仅如此,还有大批的洋人、大清商人、流民、劳工涌入。人一多,马上引来各色人等,诸行百业的兴起,很快形成一个热热闹闹的城镇。 迟怀刑现在有一些银两,想找一个顺风船还是轻而易举的。这地界如今是俄罗斯人管,大清官家也不会找麻烦,如果不是赵媛儿要去找爹娘,迟怀刑都有心思不走了。但为了赵媛儿的一路安全,只能放弃留下来的想法。他们很快找到一条船,一个往三姓送布匹绸缎的商船。每人收取五两纹银不管吃喝,如果想吃饭、吃肉、喝酒那就另加钱,迟怀刑也没有还价,便定了下来。出航日期是两天以后,迟怀刑感觉也挺好,他们也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让赵媛儿好好休息休息,养一养胎。谁知赵媛儿却天天要来码头看轮船,可惜每次回去的时候都很失落。 去三姓的水路一番风顺,商船下行速度挺快,昼行夜宿四、五天,便可以到了三姓码头。下船之时,也就是赵媛儿与迟怀刑道别之日。坎坎坷坷的几个月,赵媛儿与这些兄弟们,已经成为患难之交,如今一说分手,谁的心情都不好过。可现实就是这样,他们根本不可能永久的在一起,兄弟们是要上山的,他们已经成为各州县缉拿的胡子,想要金盆洗手,也是不太可能。而赵媛儿身怀六甲,无法和他们一起上山生活,一个女人混迹绺子,也不是正路子。在山上,赵媛儿能不能顺利地生下孩子,能不能保证母子平安不说,就是跟着迟怀刑他们,也会是他们巨大的拖累,何况几个人现在还居无定所。所以,即使再是不舍,也只能是最后分手这一条路。 上岸以后,几个人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家常小菜,开一坛子老酒,吃一顿道别的饭。赵媛儿端起酒碗:“迟大哥、栽楞大哥、几位兄弟,喝了这碗酒吧,俺敬几位哥哥的。没有你们,俺也活不到今天,俺一个弱女子,现在也没有什么报答你们的。如果俺能找到爹娘,在三姓住下,将来你们再来,你们可以到我家,当你们一个落脚的地方。大恩不言谢,将来俺要是有点富贵,哥哥们如果不嫌弃,俺会给哥哥们筹粮添衣,表表妹妹的一点心意。” 麻雷子直性子,说:“妹子你要是生完孩子,再和我们上山呗。” 栽楞则稳重有城府,制止他说:“你别胡说,妹子有妹子的活法,咱总不能让她抱个孩子进山沟吧?如今妹子也进了城,再不能把妹子往泥坑里拖,咱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关系,总不能让她和咱们一起受罪。她在城里也好,咱们在外面,保不齐会有缺少柴米油盐的时候。有时候,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呢。”接着看看赵媛儿:“妹子啊,兄弟们和你有缘。为你呢,我和大少爷也费过一番力气,虽说要你点钱,你也看到了,那钱我们没有花着。如果看在咱们一起上过山,一起患过难的份上,将来弟兄们有个为难着灾的时候,能接济一下,我们就感恩不尽。来,来,喝了。”说完自己先咕咚喝了一大口。其实他一番话,看似在说交情,实际上是把赵媛儿架上了。也就是说你赵媛儿上过山,和我们是一伙的,将来你落脚了,我们有事别不认识我们。 赵媛儿也一大口喝掉半碗,说:“你放心,栽楞大哥,俺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即使俺有一口吃的,兄弟需要的话,俺都会让出来。” 栽楞马上回敬过来:“好,好,还是妹子痛快,有你这一句话,哥哥就满足了。来,干了这一碗,以后咱们就算是磕头的了,以后在事儿上见。”几句话把赵媛儿拴在一起,二人酒碗一碰,咕咚、咕咚干了。 迟怀刑一直没有说话,喝着闷酒。其实他心里挺难过的,几个月来,他已经喜欢上赵媛儿。如果不是自己已经为匪,他一定会缠着赵媛儿嫁给他。但读书人明事理,喜欢一个人不能害了她,自己前途未卜,不能拉喜欢的人进火坑。见到栽楞把赵媛儿拴上了,不得不接话:“你们不要那样说,大家都是明白人,大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拖累她,让她过安生日子。咱们是干那个的,总不能让官府给她安一个通匪的罪名,我既然不能报恩,也不能推她下油锅。”说完自己还是喝自己的酒。 栽楞一见大家冷场了,马上张罗着喝酒:“妹子你别听我胡说,我这人心直口快,嘴上没有把门的。来来,喝着。” 赵媛儿说:“没事儿的,咱们说的都是真心话,放心吧,俺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到。” 迟怀刑对栽楞说:“哥,还有多少钱,给妹子多拿点。” 赵媛儿急忙说:“不,不,兄弟们用钱的地方多,留着应急。俺已经到地场了,用不着钱了。” 迟怀刑说:“穷家富路,不知道你得多久才能找到呢。” 赵媛儿还是推辞:“真地不用,俺一个女人家没啥花销,俺还有一百文,够俺五六天用的了。”转个话问:“哥哥们往下去哪里啊?准备在哪里落脚发财呀。” 栽楞转过头瞅瞅迟怀刑没有说话,迟怀刑说:“没有想好呢,先在街里住两天,然后商议一下。吉林肯定是不能回去了,一路上,我看周边也都是大山,看看能不能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实在不行就回哈拉滨,那地界三不管,但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兄弟们做惯了那行当,其它的活路也不熟。” 赵媛儿现在也没有啥好主意,毕竟自己也没有安身之处呢,于是说:“哥哥们别急着走,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俺先去找俺爹,找到了和俺爹商量一下,你们以后别上山了,让俺爹带着兄弟们烧酒。” 张乙一听酒很高兴:“烧酒好,烧酒好,天天有酒喝。” 栽楞呛了他一句:“好什么好,你没听大柜说咱们别牵扯赵小姐,你眯着喝你的酒,少参言。”张乙真地再不说话,自己喝自己的酒。 迟怀刑说:“大姐,你的好意我们领了,兄弟们在山上野惯了。如果让他们下山,也不会安生,非捅出篓子不可,我们还是另谋生路吧。如果我们有缘,将来还会再见的。” 赵媛儿现在也没有其它办法,按柳嫂给算的日期,她如今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再过两个多月,孩子该出生了,她再也不能东跑西颠的。只能说:“迟大哥、哥哥们你们保重,不管在哪里落脚后,给俺捎个信儿吧。”说完,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两行眼泪掉下来。今天她喝好几碗了,但一点醉意都没有。不知道是因为气氛的原因,还是她天生地有这大的酒量,反正酒对她不太起作用。 迟怀刑看她伤感,赶紧劝慰道:“大姐你别这样,我们也不一定走,也许就在附近讨生活呢,咱们以后再见面的时候多着呢。”接着又说:“大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这顿饭就吃到这里吧。你得找你的家人去,我们也得先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商议下以后该去哪里。” 赵媛儿说:“那好,咱们走吧,你们早点找个安稳的地方。” 几个人出了饭馆儿,迟怀刑拿出一个小包递给赵媛儿。然后说:“大姐,这套镖是大哥留下的,你用得好,留给你吧。” 赵媛儿没有接:“俺一个妇道人家,天天做饭喂鸡的,也用不着这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做个防身的武器。” 迟怀刑说:“我以后再打一套,这个送给你留一个念想,毕竟大哥也没有留下什么,大哥大嫂与你相识一场,还是你拿着吧。” 赵媛儿想起菊香,默默地接过来,静静地看着迟怀刑:“俺见过一支相同的镖,能不能告诉俺,那件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迟怀刑知道她在说什么,回答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 赵媛儿还是没有表情地说:“你说的俺不懂,你告诉俺,究竟是咋回事儿?俺不怪你。那个死鬼他该死,他死了也算救了俺。但对俺肚子里的孩子来说,那是杀父之仇,俺得知道他爹是咋死的。” 迟怀刑迟疑一下对勺子说:“勺子你都看见了,你给大姐说说吧。” 勺子在旁边说:“不是我们干的,我看见了。” 赵媛儿问:“那支镖是咋回事?” 勺子说:“你家那个当官的心太黑,把大柜家害得家破人亡。我们是想去做了他,在你家周围都转好几天啦,一直没有机会下手。那天他回来了,大柜着急打他一镖,打偏了,镖扎在马屁股上。然后,那个当官的掉下马来,我们还没有过去,旁边墙角过去几个人,把他给插了。我跟你说啊,他死可不是我们干的。” 迟怀刑说:“那我们也有份儿。” 赵媛儿还是那样沉静:“俺不怪你们,俺走了。以后俺每个月初一,去庙里上香。如果你们不走,或者有什么事儿,怀刑哥你可以派人去找我。” 勺子还挺机灵:“哪个庙啊?” 赵媛儿:“俺也不知道,到时候打听一下,哪个最大就去哪个。”说完,连头都不回就往街里走,因为她不敢回头,分别的那种悲凉让她受不了。 赵媛儿进了三姓城,一路打听哪里有木匠铺。诺大个城,买卖铺户很多。因为三姓在方圆五百里都是个大镇,所以聚集许多商家,各行各业买卖兴隆,人员往来众多。如果想找一个店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她要凭借两条腿。连一个代步的牲口都没有,找起来也十分费力。开始找了两家,问一问都不是,再问他们知道杨家不?在店里的都是一些伙计,都摇头说不认识。后来又找到一家棺材铺,棺材铺是一个掌柜的在店里。问清情况后,掌柜的说知道杨掌柜,他在杨掌柜那里进货,杨掌柜的店在财神庙那面,店名叫聚合堂,然后给赵媛儿指明方向。赵媛儿再三表示感谢,一路打听财神庙,财神庙谁都知道,很容易找到了。又在周边的店家指点下,很快就找到了聚合堂。 杨安正在店中盘点账目,门口的小伙计,迎进来一个穿长衫的书生。书生的衣服穿得有点不和体,而且他的腰身不太协调。杨安赶紧让座:“客官你请坐,敢问到小店选点什么家具?” 赵媛儿已经认不出杨安,因为当初她还小,不太注意大人的事。开门问道:“请问贵店有个杨掌柜吗?” 旁边的小伙计插嘴说:“这就是我们杨掌柜的。” 赵媛儿赶紧说:“杨掌柜的俺可找到您了,请问吉林的赵秀举老人家可在你这里?” 杨安一听不是买家具的,原来是找赵二爷的:“在,在,赵老爷子现在就在后院呢,敢问您是?” 赵媛儿说:“噢,俺是吉林城来的。” 杨安也看不出这人的来路,觉得事不宜迟,赶紧亲自去请赵二爷。 赵二爷坐在院子里的小树下,抽着旱烟,看着木工师傅做着家具、棺木。院子是杨安木器行的后院,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作坊,夏天的时候,师傅们都在棚子里干活。赵二爷和杨安并不在店铺住,离铺子不远是财神庙。杨安在财神庙后面买了一处院子,有几间房屋还算宽敞。杨安与赵老夫妻商量,杨宗与赵媛儿还都没有到,二老先对付着住下,等杨宗到了再做打算。赵二爷觉得他的安排也很不错,就先住下了。每日,赵戚氏帮助杨安媳妇杨柳氏带带孩子,杨柳氏倒出时间操持家务,洗衣服做饭。赵二爷则是一天悠哉悠哉地无事可做,有时候逛逛街、逛逛寺庙,不然就是到木器行,与师傅们拉拉家常,或者帮助扫扫地,整理一下小木料等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隔行如隔山,老爷子酿酒是一把好手,但对木工活,可是一窍不通。所以,他没事儿的时候,更喜欢欣赏师傅们做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杨安急匆匆地从前面过来,拉起赵二爷去铺子看看,说有一个人找他。赵二爷也是很纳闷,自己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咋会有人找他呢?莫不是有人捎信来了?一定他的媛妮儿打信来的,麻溜儿的往铺子里赶。 当来人见到赵二爷,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爹。赵二爷还一愣神,赶紧揉揉因光线变换,而模糊的老花眼。明明是一个俊俏的书生管他叫爹,听声音是他的媛妮儿,赵二爷颤颤巍巍地说:“你是俺……媛……妮……” 赵媛儿扯下帽子,甩了一下头发:“爹,是俺,俺可找到你们了……” 赵二爷一看是自己的闺女,紧赶两步迎上去,扯着闺女的胳膊,老泪纵横地哭起来,赵媛儿也是嚎啕大哭。赵二爷一边哭一边说:“妮儿啊,没想到爹还能见到你啊!这不是梦吧?” 爷俩边说边哭,杨安在一旁看出门道,原来这个书生是赵家小姐女扮男装。他心里还是纳闷:小姐的身材,可真是够壮实的。看父女二人激动地痛哭,他也不知道该咋去劝,只能任由父女二人尽情的释放一年多的悲愤和苦楚。父女相见这一刻,等于打开一道闸门,放开了一家人悲欢离合的激动情绪,不是一时能停止的。 杨安赶紧叫来一个伙计,让他去买鱼买肉送回家里,自己则等着父女的情绪平静下来。还是赵媛儿比较理智,哭了一会儿,赶紧劝他爹不要激动。不知道是相见的喜极而泣,还是回想往事悲痛欲绝。不管是因为啥,总要把家里问个明白。止住悲声问:“爹,俺娘呢?” 赵二爷赶忙用袖子擦满脸的鼻涕、眼泪:“你娘好着哩,在你杨大哥的宅子里呢。”赵二爷这时候才想起杨安,连忙拉着赵媛儿说:“妮儿,这是你杨大哥,还记得不?” 赵媛儿多少有一点点的印象,但如果赵二爷不说,自己也不敢认,赶紧给杨安行礼:“杨大哥你受累了,谢谢你对俺爹娘的照顾。” 杨安赶紧说:“这话说外了,都是一家人,应该的、应该的。” 赵媛儿又问:“爹,小儿呢,咋这么快就把你接来了。 赵二爷说:“唉,哪是啊,小儿还没有到呢,俺和你娘是你杨哥哥给接来的。” 赵媛儿吃惊地说:“还没有到?那看来俺看的应该是他了。” 一句话让赵二爷听得很糊涂:“哪儿?在哪儿看见了?” 杨安在一旁说:“叔叔别急,咱们先回家,回家慢慢说。”然后安排伙计看店,带着赵家父女赶紧回家,家里的人更希望知道这一切。 杨宗已经在工地几个月了,眼看要入秋了。如果再不走,今年就得在工地过冬,冬天的陆路,实在是太难行走。公孙哥俩也急着不想干,因为立秋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咳嗽不止。每日还要照常上工,即使有仲秋和杨宗的帮助,也是坚持不住。在工地根本没有郎中给看病,更别说药,每天能够吃饱已经不错了。跟工头要求出去看病,工头瞧都不瞧一眼,便直接回绝了。同队的工友有明白一点医药的,说立秋得的是痨病,会招人的。所以,谁都不敢靠近他,只能是杨宗和他哥哥三人自成一体,与其他人根本就不参合。特别是最近工友们都在参加了一个叫:“家礼教”的帮派,像拜把子兄弟一样,但人家根本不带他们仨,让他们在工棚里显得格格不入。 家礼教是从关里传来的,据说是起源于京杭运河,先是在工人中秘密开始流传,后来发展到民间,也算半公开了。教民们自称为“家里的”或者“在礼的”,这些人与黑道、土匪互有关联,与土匪共用一种春典黑话。如果教民遇上麻烦,可以先盘一盘道儿,如果对上了,那就是一家人、自己人、同道中人。凡是“在礼的”都会得到关照,否则就是不守帮规。 在这种氛围下,哥仨个已经成为一个孤岛,处处受到排斥和孤立。以至于在吃饭、做工、交往上都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要说能够得到别人的帮助,只要不受欺负都是求之不得的,更何况那些信奉“遇见老实人不欺负都有罪”的不良之人,和他们一样没有入教的,一同受到排挤。不好干的活让他们先干,吃饭别人吃干的,剩下稀的给他们吃,连个窝头都比别人小一圈。如果再这样下去,将来的日子会更不好过,特别是到了冬天,冰天雪地里,公孙立秋恐怕都难熬过去。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哥仨找个旮旯,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商量办法。公孙仲秋先是问杨宗的想法:“杨兄弟,修铁路的活,不知道啥时候完工,你还急着找你哥哥不?” 杨宗实实在在地回答:“想啊,官家也不让走呀,师傅还等我去接他们呢?我都耽搁三、四个月了,不知道家里都急成啥样了。” 公孙仲秋说:“看样子,铁路今年肯定完不了。你看看石场,这几天又放下那么多的石块,而且工地上新还进来好多人。” 公孙立秋病恹恹地咳两声:“哥,我实在干不动啦,咱们走吧,就是去要饭蹲破庙,我也不在这里了。” 杨宗说:“官家看得严,也不能让咱走啊,连院子都出不去。” 公孙仲秋说:“不一定,你看见没有?近一段时间和过去不一样。” 杨宗问:“没有啊?哪里不一样了。” “现在晚上睡觉,院门只是锁上,而没有人值更?”公孙仲秋观察得很细,讲给杨宗听。 “那是为啥呢?”杨宗不解地问。 公孙仲秋自信地说:“自从来新人以后,官家好像看得不那么严,我琢磨着,是不是现在不太缺人。我也问过新来的,他们都是关里招来的,他们在老家都吃不上饭,给他们一吊钱,就把他们给招来了,还说想来的人很多。” 杨宗说:“那咱们得晚上跑呗?” 公孙仲秋说:“咱不能硬跑,硬跑立秋怕是不行,如果被人发现肯定跑不远,咱们一定会被追回来的?” 立秋说:“那咱们想想招吧,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了。” 杨宗说:“行,咱们再看看咋样能跑得出去。”都有离开的想法,很快三人达成一致的意见。 晚上下工吃过晚饭,一屋子工友分成好多的群,有耍钱的、有说书讲古的、还有在一起吹牛侃大山的。杨宗没有回自己的铺面,直接去柱子那面,靠在立秋的身旁,立秋推他回去杨宗不肯,两个人在那闹起来。立秋力气小,也挣不脱杨宗,被杨宗抱得死死的,最后立秋告饶求杨宗放开他。公孙仲秋洗完脚回来,看他们在炕上疯闹。就说:“别闹了,都老大不小的,稳重点。再说你俩嘻嘻哈哈的,吵到别人。” 立秋说:“哥,你快让杨哥哥回去。” 杨宗松开他说:“我有好办法让你出去,你还撵我走,好,我走了,不跟你说了。”说着假装要绕过柱子。 立秋连忙拉住:“杨哥哥快坐下,我不撵你了。”说完抱着杨宗胳膊不撒手,这小子最近添了毛病,喜欢杨宗的胳膊,有时晚上睡觉也搭他的胳膊。 公孙仲秋严肃地说:“小声点,不许再闹。” 立秋做个鬼脸,吐了下舌头不吱声了,杨宗也一时语塞。好在他们这里没有灯,也看不清楚他两个人是不是脸红了。公孙仲秋也上了炕,靠在他俩身旁小声问:“啥好办法?” 杨宗小声地说:“咱俩先不打算,先想办法让立秋出去。” 公孙仲秋问:“那他咋做才能出去?” 杨宗说:“装病!” 立秋接话说:“我还用装吗?现在喘气都费劲呢?” 杨宗还是正色地说:“你现在还不行,还要装得更严重。” 公孙仲秋看杨宗说得认真,知道他真地有好办法。问道:“杨兄弟你仔细说说。” 杨宗说:“今天我一直琢磨这个事儿了,得先让立秋出去,然后咱俩再想办法。立秋跑是跑不了,得让官家把他放出去。” 立秋掐一把杨宗:“官家是你二大爷啊,你说放就放。” 公孙仲秋制止他:“别闹,听着。” 杨宗笑笑:“官家要是我二大爷,我让二大爷封你当工头。” 公孙仲秋说:“杨兄弟你接着说。” 杨宗继续说:“现在这样的病肯定不行,得装得严重点。明天开始,你有事没事就一个劲地咳嗽,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有事没事地去工头跟前咳嗽。然后公孙大哥咱们俩和别人说,立秋得的是痨病。” 公孙仲秋明白了:“痨病容易招人1,让他们害怕不敢继续留他。”【注释】1招人:方言;传染。 杨宗说:“对,等咱们觉得他们都信了。让立秋装迷糊摔倒两次,到时候不用咱说,他们非得把立秋送出去不可。” 立秋不解地问:“咋能迷糊?” 杨宗说:“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蹲在地上,然后猛地一站,眼前一片漆黑还冒金星?” 立秋想想说:“好像有过这感觉。” 杨宗又说:“你靠到墙边,等到身边有人的时候。蹲在地上干活,然后憋住不喘气,你觉得快憋不住的时候,猛一站,应该就差不多。” 公孙仲秋有点不放心:“那不会摔坏吧?” 杨宗说:“靠墙呢,找一块跟前没有石头的地方。” 公孙仲秋点点头:“立秋,行不行?” 立秋说:“行,我能行,那你们呢?” 公孙仲秋说:“别管我们,我们能坚持住。还有啊,这几天你要吐痰,把牙花子弄出血,咬破嘴唇也可以,让痰里带血就更像了。” 立秋有点不情愿:“哥,痛啊。” 杨宗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大小伙子了,这点痛都忍不了。” 立秋气得一翻白眼:“谁是大小伙子。” 公孙仲秋赶紧打岔:“出去后咋办呢?” 杨宗说:“咱们把身上的钱都给他,让他在外面住下,自己买东西吃。每天去码头上转转,等咱们出去了,去码头上聚齐。” 公孙仲秋连声说:“杨兄弟就是聪明,你的主意很好,行,我看行。只是又得破费兄弟的钱了。” 杨宗不在乎地说:“公孙大哥,咱们是患难兄弟,钱算啥啊。” 公孙仲秋说:“等咱们出去,我一定报答你这个好兄弟。” 杨宗推辞:“不用,不用,我也没有好朋友,能和你们遇见也是缘分,出去后能买到香烛,公孙大哥咱们拜把子吧。” 立秋反对:“谁要和你拜把子?” 公孙仲秋又制止立秋:“立秋,不许胡说。杨兄弟,成啊,出去后,咱俩拜磕头弟兄,立秋是我亲弟弟,也就是你的弟弟。”杨宗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欣然应允。 从那一天开始,公孙立秋的病态表现得越来越重,有事没事儿地往人堆里凑乎。连声咳嗽不断,有时还“咔”地弄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吓得工友直躲,对他厌恶至极。有些人直接大声呵斥他,还有人对他辱骂,个别人干脆找工头告状。让把这个人弄出工棚,找个单间给他住,工头受不了这些人磨叽,又去找上官。 有一天,哥仨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趁吃饭人多的时候,工头也在。立秋蹲在墙根一手拿窝头,一手拿个汤碗吃饭。趁人不备暗自憋气,然后猛然一站,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扑通一声就倒了下去。他的声响,惊动了周边的人。马上有人喊:“不好啦,有人昏过去了。” 公孙仲秋和杨宗赶紧过来,大呼小叫地故意引起慌乱。工头和现场的官员过来查看,工人们也都围上一圈。公孙仲秋看人都来了,故意哭喊不停:“苦命的兄弟啊,你可不能死啊!回家了,我咋像爹娘交代啊。” 周围的工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主张把立秋赶出去,这病邪乎,容易把大家都染上…… 工头和当值的一商量,就喊来当兵的,让几个人把立秋架出去,扔废料坑里让他自生自灭。公孙仲秋假意不应允,可顶不住官家人多,还有一些工人假意劝他,拖住他不让他动。很快公孙立秋被拖走了,又闹哄一阵,渐渐地平息了。杨宗偷偷地向公孙仲秋竖了个大拇指,一切顺利! 与爹娘见面后的赵媛儿,恢复女装,杨安和杨柳氏这才发现,赵家小姐已经身怀六甲,让他们很意外。赵媛儿的身孕,也让赵二爷和赵戚氏很是吃惊。接下来是愤怒不已,是富德业坑苦了咱家的孩子,恨不得一天骂上三五遍,诅咒富德业永世不得超生。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愁得他俩一天天吃不下饭,当着赵媛儿的面还不敢流露出来。原本想着富德业已经死了,赵媛儿也逃出来了,日子总该恢复了平静,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出这个事。如果赵媛儿是利手利脚的,再和杨安好好唠唠,如果杨宗不嫌弃,拿出自己的家财,也能给他俩办完婚事,了结一桩心事。哪承想,一切都泡了汤。如今还咋有脸和人家杨安提这事儿了,人家杨宗是一个大小伙子,现在杨安也不差娶一房媳妇的钱,人家总不能黄花大闺女不娶,娶一个有带葫芦子1的寡妇。【注释】1带葫芦子:方言;拖油瓶。带子嫁人。 知道赵媛儿有孕的第二天,赵二爷去找杨安商量,想要出去租一个小房子搬出去,还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解释说赵媛儿也到了,该搬出去立门户自己过。她大嫂子一天挺劳累的,总不能再让她大嫂子伺候俺们这么多的人。杨安百般地不同意,认为赵家初来乍到,自己出去立伙也不方便。杨宗现在没到家,我当大哥的应该代他,尽小辈的责任,照顾你们一家老弱。如果让你们走了,弟弟回来我当哥哥咋交代啊!后来杨柳氏偷偷地和杨安嘀咕,如果赵家想走还是让走吧,不然家里放一个怀孩子的,在外面好说不好听。再说了,赵家的闺女都有孩子了,咱小子回来不要咋办?总不能再往外撵,那个时候更难办了。即使小子同意,我当嫂子也不同意,咱家凭什么养别人的孩子?不如咱们现在借坡下驴,他说了咱就应了。杨安考虑半天觉得老婆说得也有道理,便同意赵二爷的想法。但他还是觉得难为情,又和赵二爷商量再住三五天,他托人去外面找好房子,派人收拾好了再搬过去。 杨家烧锅十七 十七 赵媛儿自打第一天来到三姓,和杨家吃了一顿饭。以后再也没有出房门,连去茅房都是起早贪黑的,怕面见杨家的人,自己脸上不好看。杨柳氏也不往她们屋里来,两个人也不着面儿,杨柳氏很介意赵媛儿有孕这件事。女人嘛,都要讲贞洁要守身如玉。如今赵媛儿已经不再是碧玉之身,而且还被卖过窑子,找这样的媳妇儿有辱门庭。杨宗自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老嫂比母啊,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她不允许杨宗,娶这样的媳妇。虽然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杨宗,但凭小时候的样子和他哥哥做比较,杨宗的模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缺鼻子不缺眼的,找啥样的闺女找不到?为啥非要娶一个拖娘带崽儿的呢?为此,她没少埋怨杨安多事儿,把赵家接到三姓来。杨安为人仗义,跟她解释人要知恩图报,毕竟杨宗在人家呆五、六年,如果有能力就帮一把,咋会看着不管呢?至于这门婚事,反正杨宗不在家,等他到家再说呗。 杨安一直在忙着找房子,经别人介绍,还真找到一个小院,而且还是一个四合院。只是位置不太好,在北大坑附近。北大坑是三姓城西北的一处低洼地,此处十分荒凉,是官府行刑的法场,凡砍头的都会拉到大坑里砍了。再就是谁家死个孩子或者猫狗,也都往大坑附近扔,使得这里经常有野狗和野牲口出没。所以,平时一般人都不来这个地方。如此,导致北大坑的传闻,在街坊中传得是阴森恐怖。 要看的房子很老旧,据说是当年宋徽宗住过的。杨安对这样的传闻不太相信,咋会有一千来年的房子,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但房子很便宜,可能是老旧和位置的关系吧,很久都没有人问津,一直在空着。杨安过来找赵二爷,商量这个房子,是不是可以买下来。如果手上银两不足,他可以垫付,并且还领着赵二爷去看了看。赵二爷回来,又和赵戚氏母女商量商量,没等赵二爷说完,赵媛儿就斩钉截铁地说:“买,不管贵贱都买下来。” 赵二爷犹豫地说:“俺怕咱家的钱不够,那得向杨家借贷了。” 赵媛儿还是坚决地说:“咱不能总寄人篱下,也不能牵扯人家。爹你去谈价格吧,你的钱不够俺这里有,买个房子还是够的。” 赵二爷本来是没有主意的人,看闺女如此说,又去找了杨安,商议请个中间人去说和。经过几轮议价,买卖谈妥了,找个吉日良辰双方签了契约。中间人与杨安做个见证,签字画押后,赵二爷交付银两,卖方交出房契,房子买卖交易完毕。交割两清,房子属于赵二爷的了。这个院子实际就是关外普通的小四合院,正房三间都是青砖青瓦的,年头有些久了,很多地方已经破损。两侧的厢房稍好一点,但许久没住人,没有人打理,也要修理一番,正面没有门房,只有院墙和木门。如此破败的房子,是无法居住的,需要一些时日,好好地收拾一番。但赵媛儿坚决不同意在杨家长久住下去,她怕肚子里的孩子不等。赵二爷没法子,只好让杨安帮助找一伙泥瓦匠,赵媛儿又换上男装,自己上阵张罗着维修。先从正房开始,用了三天,收拾完一间屋子,简单地买些铺盖和厨具,和杨家打好招呼搬了进去。其他的屋子,一点点地维修。过日子的物品,以后慢慢的置办。杨安也没法挽留,把铺子里现成的家具送过去一些。人算安顿下来,房外的修缮也就容空了,不用急着去干。按赵媛儿的计划,先修好现有的房屋,等来年把前面院墙和大门扒了,再盖上一栋。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月,房屋修缮才算完工。房子刚刚修完,赵媛儿也分娩了,生了一个男孩。 公孙立秋被送出去以后,让杨宗和公孙仲秋松了一口气。公孙仲秋去掉一块心病,又增添一桩愁事儿,整天担心立秋在外面的安全和生活。他的担忧,让杨宗有些好笑,那也是大小伙子了,咋说自己总能照顾自己的吧?现在也不用出工受累了,无非是给自己找个住处,买点吃的而已。当杨宗一说出见解,公孙仲秋叹口气说:“你这个傻兄弟啊,你哪知道哥哥的心情呀。” 杨宗说:“你如果实在担心他,那咱们马上想办法出去。早点出去不就结了?” 公孙仲秋问:“你又有办法了?” 杨宗笑笑:“没有,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来那么多的好办法。” 公孙仲秋说:“你会水不?水性咋样?” 杨宗脸一黑:“大哥啊,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从山里长大哪见过水啊?” 公孙仲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寻思你会水就好了,咱俩可以一起出去啦。你不会那就白扯,我想的办法不行啊!” 杨宗赶紧问:“你先说说啥办法?” 公孙仲秋说:“你看见没有?咱们往桥上抬东西的时候,看着咱们的人,一般都是在桥头。如果上桥后跳到水里,游到下游去,他们想撵都撵不上。可惜你不会游水,再想别的法子吧。” 杨宗还是不想放弃,问道:“那你会吗?” 公孙仲秋憨厚的一笑:“我当然会了,不然我能想这个招法吗?” 杨宗说:“那你自己先逃吧,不用管我。” 公孙仲秋反对说:“胡扯呢,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呢?那我这个当大哥的也太不是人了。你要是走不掉,我咋可能自己走。” 杨宗道:“不是的,你不是担心立秋嘛,我一个光棍,只要能吃饱,在哪里都一样。”杨宗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 公孙仲秋说:“你不用那么说,我不会独自一个人走的,如果扔下你,出去立秋也不会答应我的。” 两个人一时都没了主意,谁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公孙仲秋又说:“不然晚上咱俩翻墙跳出去咋样?” 杨宗摇摇头说:“不行,那么高的大墙,两个人翻不是那么容易,万一被人发现更麻烦了,以后想跑都难,咱们必须一次成功。再者说,即使当时没有发现咱们,明天查到少人,肯定会有人去抓咱们。你我人生地不熟的,能往啥地方跑?咱得想办法,让他们不去找咱们才行。” 公孙仲秋说:“那好像不太可能,总不能你也装病,一次可以,下次就不灵了。” 杨宗说:“不用装病,我有办法。咱们这几天准备好就行,啥都不要,啥都不带了。” 公孙仲秋问:“你说说啥办法,我看行不行?” 杨宗神秘地说:“你别问,说出来会不灵的。” 公孙仲秋疑惑地看着他,觉得他有些不可思议。杨宗之所以不告诉他,实际是怕他不同意,因为他的办法实在是挺危险的。 一如往常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杨宗也没有动静,急得公孙仲秋问他几次,他也不给个准日子,总是说时候不到,继续干他抬石头的活。到了月末,工头给发了工钱,经过层层克扣,到工人手上的铜板,每天也就十几个,还没有给财主扛活挣得多。发到手的几百钱,杨宗告诉公孙仲秋藏在身上,说快差不多要走了。 第二天下午,干的活是往桥上抬木头。桥是建在松花江上的铁路桥,现在还没有建好。桥上面缺少大量的物资,也没有什么运力,都是靠人力肩扛手抬的。运木头还是两个人一组,照样是杨宗和公孙仲秋一伙。抬上肩的时候,杨宗让公孙仲秋放在右肩,公孙仲秋有些不解,抬个木头放哪个肩上不行呢?而且要求两个人都放一侧,因为两个人原来是有约定,也是抬木头的技巧,公孙仲秋也就照着他说的办了。这根木头不是太大,两个人抬着不费什么劲。跟着一行人上了桥,公孙仲秋在前面,杨宗在后面,等上桥的时候,杨宗又要求公孙仲秋靠右侧走。公孙仲秋心里想,小老弟要起什么幺蛾子,蔫了吧登的1人,是不是有啥蔫主意?当上桥走过一段的距离,大致在桥的一小部分位置。杨宗看见下面江水差不多了,又在后面说:“公孙大哥,我数到三你就往外扔木头,往水里扔。”公孙仲秋感觉到要发生点什么事的时候,杨宗已经开始念道:“一……二……三扔。”【注释】1蔫了吧登:方言;蔫吧,老实,懦弱。 公孙仲秋急忙往外扔,只听杨宗喊一声:“救我!” 接着杨宗随木头一起,跳下桥去。等公孙仲秋回过头的时候,杨宗已经跳下去了。公孙仲秋站在桥边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等别人反应过来,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落入江中,奋力地向杨宗游过去。等人们围拢过来,他们已经被江水冲出好远。工友们在桥上议论纷纷,都认为那个姓杨的掉江里,同伴公孙仲秋跳下救人。落入滔滔的江水,如果没有水性,那简直是九死一生。落水的两个人,和那些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谁会冒风险去救他们。把工头叫来,工头根本没有搭理,吆喝工人赶紧干活,死个把人算什么,并且用鞭子抽打两个动作慢的工人。再往江里看,远处只剩两个黑黑的头顶,工头心里想,两个短命鬼算是完犊子了。 当杨宗掉进水里的时候,也是一阵迷糊。从来没进过大江大河里,一见水,心里十分的慌张。头朝下扎进水中,也不知道该咋样呼吸,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接着又灌肚子几口。出于本能,死死的抱住木头不撒手,致使他没有下沉。但身体重重地拍打在水面,摔的浑身疼痛,眼睛直冒金星。好在公孙仲秋及时赶到,一只手抓着木头,一只手划着水。告诉他不要怕,把头抬起来,趁上浮的时候呼吸。有了公孙仲秋的到来,杨宗心里有点底,慢慢地不再惊慌。有着木头的漂浮,他趴在木头上,任由公孙仲秋的摆布。公孙仲秋见他没事儿,也没有急于靠岸,必须漂到更加远离工地的范围,才是安全的。要想控制好木头,不要太靠近主流,还要费一番力气。如果进了主流,想再靠岸就费劲了,一旦杨宗没有力气,那可太危险了。一路漂行了大约四、五里,河流有一个小转弯,转弯内的情况远处看不见,公孙仲秋奋力地将杨宗推向岸边。此处江岸正好有一个小缓坡,公孙仲秋推着杨宗,二人爬上来。 上岸后,二人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里,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杨宗还从肚子里吐出一些水,歇息一会儿,气儿喘匀了。杨宗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公孙仲秋听他一笑,也被感染了一样,他也笑起来,直到二人笑到精疲力竭才作罢。 公孙仲秋好像想起来什么:“杨兄弟,你现在能不能走?” 杨宗说:“好多啦,可以走啦。” 公孙仲秋说:“来,咱俩先把木头推下水去。” 杨宗说:“管它干嘛?浑身都没劲了。” “不行,必须推下去让水漂走,不然有人找过来就知道咱俩已经上岸了。快点推,完事儿咱俩赶紧离开,万一来人抓咱们就麻烦了。”公孙仲秋严肃地说。 杨宗一想也对,精神一紧张,身上也来了力。一骨碌爬起来,两个人一用力,木头被推进水中漂走了。他们也不管衣服湿不湿,立刻钻进柳树丛中,快速地离开江边。马不停蹄地一路小跑,一口气横穿出去有四五里地,觉得他们安全了,才停下来。找一处高爽点的空地,脱去湿漉漉的衣服,拧了一拧衣服里的水,晒到树丛上。只穿个内裤,躺着沙丘上晒起太阳。一时的放松,加上暖洋洋的阳光一照射,还打起瞌睡,二人竟然睡着了。等他们醒来以后,人完全精神了,肚子也饿了。再看看太阳也剩不高,再过半个时辰,该要下山了。 杨宗问公孙仲秋:“公孙大哥,咱俩现在该咋办?去哪里啊?” 公孙仲秋说:“我看咱俩今天哪里也不去,躲过今天晚上,明天咱们去码头找立秋。” 杨宗说:“你饿不饿?” “饿,咱俩弄点吃的,你去找点柴。我看见东边有一片苞米地,我去弄几个苞米,咱俩烤苞米吃。对了,弄点茅草做火绒。”公孙仲秋说完,在衣服里找出火镰和火石,扔给了杨宗。 二人按分工,各自去找生火材料和食物。等太阳下山的时候,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杨宗生好火。公孙仲秋带回十几个青玉米,还有几个土豆。二人饱饱的吃了一顿烤玉米,然后在火堆旁舒舒服服睡一觉。 第二天,早早地醒来。扒出埋在灰烬中的土豆,土豆已经回生发硬了,对付着吃两个。公孙仲秋惦记着立秋,恨不得马上去码头,把立秋找到。于是,张罗着回城。大致估算一下,他们的位置,离码头有三、四十里路。现在出发,到中午就能到。摸摸身上还有一些工钱,找到立秋几个人得好好庆祝一下。 两个人利手利脚地没有拖累,说走便走。一路上聊东扯西地,也没有觉得怎么累,不到午时赶到码头附近。公孙仲秋让杨宗先躲起来,自己去码头看看啥情形,如果有人抓咱们,不能让两个人一起都被抓到。杨宗坚决不同意,说要去也得他去,留下机会给公孙仲秋,让他能够好好照顾立秋。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杨宗妥协了,因为杨宗还有师傅师娘还要赡养,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如果公孙仲秋去了要是回不来,拜托杨宗把公孙立秋带上,以后让他多多照顾立秋。如果将来还能有相见的机会,公孙仲秋会去三姓城找他们。杨宗满口应承,并一再表示肯定做到,告知公孙仲秋,去三姓找杨安的木器行。 杨宗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公孙仲秋独自去码头。公孙仲秋一路小心谨慎地来到码头,看样子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也没看见有人盘查过往行人。码头照样是繁忙的景象,扛大个的扛着、抬着沉重的货物,嘴里喊着号子,迈着艰难的步伐,船上船下的装卸货物。一些客商或者是监工颐指气使地呵斥着工人,还有一些商人在交谈协商买卖,十几辆大车穿梭往来拉运货物。几个维持秩序的、管事的,溜溜达达地闲逛,看样子没有在找人的样子。码头边上,有三三两两来码头闲逛的人,有的是想来找活,有的只是来看热闹。公孙仲秋一个个地过滤,一个个地对照,没有一个像立秋的样子。前前后后他找了近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无奈地回来找杨宗。 杨宗在说定的地方等公孙仲秋,虽然这地方没有啥危险,但等人的滋味也不好受。干干巴巴地焦急等待,真是抓心挠肝的。一直不见公孙仲秋回来,担心他会不会被衙门抓到,找一个人也不至于这么久啊?看看日头已经过晌午了,自己琢磨要不要换个地方的时候,公孙仲秋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杨宗赶紧迎了上去:“公孙大哥,咋就你自己,立秋没有找到?” 公孙仲秋回答:“嗯,没有看见人,会不会出啥事了?” 杨宗安慰他:“不会的,那么大的人能出啥事,我觉得是不是中午热,立秋没有来。” 公孙仲秋心情沉重,焦虑地说:“那也说不准,我怕你着急,回来告诉你一声,我一会儿还得去。” 杨宗说:“码头上咋样?盘查得严不严?” 公孙仲秋摇摇头:“不严,估计工头认为咱们已经淹死了,不会再找咱们了。” 杨宗说:“不找就好,走!咱俩一起去。” 公孙仲秋说:“那你饿不饿啊?不然你去吃点东西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杨宗反驳:“吃什么饭啊,找人要紧啊,一天两天不吃饭没啥大不了的。快走!” 公孙仲秋带着杨宗又返回码头,这次没有顾及码头里面,直接在外面寻找立秋。很快杨宗有了发现,扯了一下公孙仲秋:“大哥,你看。” 用手一指墙根下,立秋坐在墙根下的砖头上,直愣愣地眼睛,无神地看着码头,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正啃着。两个人匆匆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立秋。” 立秋听见有人叫他,立刻回过神来,眼睛一亮,看见是他俩。手中的东西也扔了,哇地一声哭起来,上前搂着公孙仲秋不放手:“哥……你们……可……来了,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呢。” 杨宗捡起立秋掉在地上的,半个苞米面大饼子。擦擦上面的灰土,坐在刚才立秋坐的砖头上,也啃了起来。 公孙仲秋安慰立秋说:“快别哭了,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杨宗也跟着说:“没出息,一个大小伙子整天跟娘们似的,咋天天眼泪嚎嚎地呢?” 公孙立秋听见杨宗挖苦他,掉头说:“要你管,吃我饼子也堵不住你嘴。” 杨宗说:“我可是在地上捡的,是个狗剩。” 公孙仲秋见杨宗啃那块饼子,急忙制止:“杨兄弟快放下,不能吃。” 杨宗一口饼子还没有咽下,直愣愣地问:“为啥?” 公孙仲秋解释说:“掉地上埋汰了,沾土了。” 杨宗咽下去那口饼子:“不怕,庄稼人吃点土怕啥。” 公孙仲秋推开立秋,伸手要那个饼子:“不吃了,今天咱们哥仨逃出来,值得庆祝,得吃一顿好的。来,给我。” 立秋一听要吃好的,高兴得直拍手。嚷道:“哥,我要吃肉。” 杨宗又和他打嘴仗:“我看你像肉,省点吧,用钱地方多了。” 公孙仲秋拿着大饼子问立秋:“你天天吃这个?刚才你干啥去了?害得我好找。” 立秋嘟囔个嘴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啥时候能出来,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天天早上就来这里等着,晚上俺再找地方去睡觉,不敢多花钱。一天吃一顿饭,刚才去买大饼子去了。” 杨宗一听也不好意思了,说:“我说你这个傻老弟啊,省钱也不能不吃饭啊,看看你,瘦得跟刀螂一样了。走,大哥,咱们吃肉去。” 气得公孙立秋直翻白眼:“你才跟刀螂似的呢,你好,你还像蝈蝈像蛐蛐像癞蛤蟆。” 公孙仲秋见他俩像小孩子一样拌嘴,无奈地说:“你们两个能不能长大了,不见面还想,见面就掐架。” 立秋反驳说:“谁想他了,谁想谁是小狗。” 杨宗咧嘴笑了,说:“我是小狗,我可是想你啦。” 立秋脸一红:“呸,油嘴滑舌的不是个好人。” 公孙仲秋看着又瘦一圈的立秋,连忙打圆场:“走,走,今天咱们下馆子,吃手擀面去。” 立秋又欢快地喊:“好啊,好啊!我喜欢吃手擀面,我还要吃酥白肉、溜腰花,嗯,还想吃……嗯!”一时又想不起吃什么了。 杨宗又做个鬼脸气他,立秋气得一跺脚,拉哥哥就走:“哥,我知道哪里有馆子,他不去拉倒……” 终于好好地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几个月来,虽然说能够吃饱饭,但也是清汤寡水的连油星都没有,不是咸菜就是汤,十天半月能吃一顿菜算不错了。主食除了高粱米就是窝头,偶尔吃一顿馒头,更别说肉食了。这顿饭,几个人都放开量地吃,公孙仲秋和杨宗还喝了一斤小烧。杨宗让立秋也喝,立秋推托说咳嗽,病还没有好,坚决不喝。公孙仲秋也阻拦着不让,杨宗也没有再坚持。 酒足饭饱以后,公孙仲秋问立秋在哪里住的?立秋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住客栈,天气不冷在外面对付了。公孙仲秋也没有再说什么,带他俩找一个客栈,说让他们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挑最便宜小房间,进屋一看,还挺干净也有被褥。虽然小点,也比大车店强多了,一铺小炕睡三个人也不成问题。等到睡觉的时候,发现被褥只有两套的,缺一个人的。杨宗借着酒劲和立秋闹,张罗要和立秋一个被窝,立秋坚决不同意,连挨着他都不干,杨宗骂他性格另类,和正常人不一样。公孙仲秋给解释说立秋晚上睡觉不老实,翻跟头打把式的、扔胳膊、撂腿的你会睡不好觉,再有晚上也会蹬被子或者抢被子的。你们两个在一起还打闹,还是分开的好。于是给他俩一人一条被子,自己则拉过一条褥子睡在他们中间。 夏天黑天晚,睡觉时间还早。几个人没有困意,没事聊着闲天。说着、说着杨宗想起来什么,就问:“公孙大哥,你也找到立秋了,明天我得走啦,赶紧去找我哥,然后还要接我师傅呢,你们打算去哪里啊?” 公孙仲秋若有所思地说:“我现在也没有打算,本来想来哈拉滨,给立秋瞧看一下病,他总是赖赖巴巴的。” 杨宗说:“嗯,是得给他看看,他的身板也太单薄,让他多吃点饭。” 公孙立秋反驳:“我没有病,能走能蹽的。我又不是猪,吃那么胖干啥。” 杨宗又和他掐架:“哈哈,你是猪,干巴猪。” “你才是猪!你是大壳啷、是老母猪、是泡懒子1。”立秋一点不让份儿。【注释】1壳啷:方言;育肥猪。泡懒子:方言;公猪。 公孙仲秋拦挡他俩:“把你们俩分开也掐架,好好唠嗑说正事。” 杨宗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明天要分手,以后想掐也掐不着了。和大哥、立秋弟弟在一起,我挺高兴的,没有和你们呆够。明天一分手,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 立秋说:“你要舍不得,你也别走了呗。我这些天在码头,看那些扛大个的也挺挣钱,养活一家人也可以。” 杨宗叹气说:“不行啊,家里好几个人等着我呢!” 公孙仲秋也说:“杨兄弟是该走了,我们不能留你,再过几天天气冷啦,想走更难了。”又对立秋说:“明天看看还有多少钱,留下咱俩三两天饭钱,其余的都给杨兄弟带上做盘缠吧。” 杨宗不同意:“不,不行。钱留着给立秋治病,我即使是一路讨饭,也能到三姓。” 立秋又不高兴了,说:“我说了,我没有病,不许你说我有病,信不信我能跟你去三姓?” 公孙仲秋说:“立秋,别胡闹。”又对杨宗说:“穷家富路,带上吧!我看这里挣钱不难,我干几天活,就能够我们吃喝的。” 公孙立秋拉着哥哥说:“哥,你放心杨哥哥一个人走啊?路上没有个照应咋办啊?” 公孙仲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不差你身子虚弱,我们可以不在哈拉滨停留。去哪里都能生活,也可以和杨兄弟一起走。” 杨宗也不想和他们兄弟分开:“杨大哥,不然真地和我一起走吧,三姓也是个大地场,肯定会有好郎中。让我哥给找个好的,好好给立秋调理调理,咱们将来开个酒坊,安稳地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没等公孙仲秋回话,立秋连忙抢话:“好啊好啊,你们酿酒,我给你们卖酒。哥,咱们去呗。哥,你说啊!” 公孙仲秋一时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被立秋磨不过,说了一句:“都睡觉吧,明天再说。” 看哥哥不给准话,气得立秋直嘟囔,翻个身面朝墙壁生气去了。杨宗见公孙仲秋没有答应,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也去睡觉。唯独剩下公孙仲秋一时睡不着,静静地思考是否去三姓,还是该往何处去。 一觉醒来,立秋还是气儿不顺。公孙仲秋知道是对他来的,于是就说:“好了好了,就依你们吧,咱们去三姓。” 立秋立即高兴起来,乐得直蹦高。拉着杨宗叫道:“哥答应了,哥答应了。” 杨宗也很高兴,弹他一个脑瓜嘣:“你不怕我天天收拾你啊!” “哈,谁怕谁啊,来。”说着立秋两手伸向杨宗的腋下,还喊:“我就不信你不怕痒。” 杨宗赶紧去抓他的手,弄得公孙仲秋苦笑着说:“你俩咋就长不大呢?”连忙制止他们:“来,咱们说说正事吧,快别闹了。”杨宗、立秋也放开手,等着公孙仲秋要说什么。 公孙仲秋说:“我听说哈拉滨到三姓有五百来里,如果要走大路的话要半个多月,而且咱们的盘缠也不一定够。我看码头有不少船,如果走水路会很快,顶多五、七天就能到,只是不知道船好不好找。” 公孙立秋立刻跃跃欲试,急着表达:“走水路,坐船多好玩啊,我对码头熟悉,我去找船。” 杨宗也表示同意,公孙仲秋说:“吃完早饭,立秋你去找船吧,现在我和你杨哥哥还不方便去。” 立秋又高兴得手舞足蹈:“行啊,我保证给你们找个大船,稳稳当当的。不过,今天早上得给我吃大果子豆腐脑。” 杨宗又笑着挖苦他:“你就知道吃,船还没有找成呢,先想着吃。” 立秋一歪脑袋:“愿意,你管不着,就吃就吃,有能耐你别吃。” 公孙仲秋怕他俩又打闹起来,赶紧答应着带他们吃饭。吃完饭立秋去了码头,杨宗和公孙仲秋回客房。谁知道功夫不大,立秋便蔫头耷脑地回来了。杨宗看他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是不是大果子豆腐脑白吃啦?用不用中午再来一顿驴肉蒸饺啊?” 立秋没好气地说:“滚!我看你像驴肉。” 公孙仲秋问:“咋啦,没有船啊?” 立秋回答:“有,好多去三姓的呢,可人家都要船钱。你们俩还有多少钱?我这里不够啊。” 杨宗说:“我们两个的钱都给你啦,现在剩得不多了。” 立秋说:“那现在我的钱,都不够一个人的。不止交船钱,也得有吃饭的啊?” 杨宗翻出自己身上的钱,递给立秋。立秋说:“这点钱根本不够。” 杨宗说:“那不行咱们别坐船了,走驿道吧。” 公孙仲秋一直没有说话,等二人征求他意见的时候,公孙仲秋说:“没事儿,一会儿我再去看看,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车到山前必有路。” 公孙仲秋让他俩等着,自己去码头。半晌才回来,告诉他俩找到船了,不给船钱,但必须给商家装船卸船,用力气换乘船费。装一船得三天,到了三姓,还要给卸下来,你们两个同意不同意?二人也没有反对,公孙仲秋掏出三根木签扔在炕上,这是出入码头的凭证。 迟怀刑带着四个兄弟窝在山里好多天,山里的粮米面油已经剩不多了。该下山干两票,准备好充足的食品、物资,迎接冬天的到来,不然哥几个会被困死在山里。那日和赵媛儿分开以后,迟怀刑带着弟兄们,装扮收山货的老客进入北山里,也就是小兴安岭的南麓。一路寻找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经烟筒山顺着巴兰河一直往北山里寻找。最后经一个采蘑菇老头的指点,来到一处人烟罕至的地方,老爷子说这地方叫麻哒山。麻哒是迷路的意思,麻哒山也就是说,这地方山高林密,进来的人会迷失方向。何况山上根本没有路,一旦进来很难出去。所以,这地方根本没有人来。山上有个顶子,一面是悬崖,其它的都很陡峭,只有一面稍有缓坡,但也只是几丈宽的山脊,山顶有方圆百丈的平顶子。这地方没有人来,也一直没有名字。 几个人转悠好几天,觉得麻哒山做山寨是最好不过的,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在顶子上插旗立绺子。麻哒山的名字不变继续叫,顶子得起一个响点的,那四个人除了栽楞,在迟家稍通点文墨,剩下三个人能认字的不多。所以,都瞪着大眼小眼地看着迟怀刑,让他起个邪乎点的,迟怀刑顺着他们说的邪乎这个词,随口说了一句,那叫啸虎顶子吧。啸虎这个名字,大家都觉得好,然后又说,绺子也得留个大号啊,不然咱怎么在江湖上报号啊?迟怀刑连续起了几个,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都不同意,不是说这个名号不响亮,就是说那个文绉绉的咬口。最后迟怀刑又给起一个叫“五湖”的名号,他解释说:江湖也是指五湖四海,取五湖说明咱们步入江湖,还可以说咱们绺子宽阔广大。还有,现在咱们又是五个人是胡子,叫五胡或五虎都可以,还能应咱啸虎顶子的名。将来咱再招兵买马,在山寨再设个聚虎厅,是英雄好汉聚一起,像水泊梁山那样召集一百单八将,五湖好听还好叫。几个人听他的解释,特别是水泊梁山的书没少听,一个个的都非常赞同。从此,五湖绺子算是正式竖起来。 行内有行内的章程,山寨也有山寨的规矩,也要有一班人马的阶级。据说毛文龙帅死后,部将退进山林当匪,但一直沿用军队严明纪律,严密的组织机构。比如在纪律方面有四盟约:一要严守秘密、二要禁守规矩……。八赏规:一是忠于山务者赏;二是拒敌官兵者赏……还有八斩条:泄露机密者斩、抗令不遵者斩……。 在组织机构上讲的是四梁八柱,一般四梁讲的是:顶天梁(通天梁)大当家的,托天梁(偏翅梁)二当家的负责日常管理,文武梁(转角梁或角门梁)军师、操舵先生,迎门梁先锋官战场指挥,这四梁属于内四梁。如果兵多将广的,人马众多的还有外四梁:扶手梁管武器,赤火梁管弹药,驮骨梁管马匹,照应梁负责联络。除此之外还有八柱:扫地柱(总催)负责督军,狠心柱负责秧子房(肉票看管),佛门柱(水香)负责站岗放哨警卫,白玉柱负责马号和销赃,青天柱负责稽查纪律,通信柱负责传令通讯,引全柱负责伙房后勤,扶保柱是军头。当然各处的叫法和设置也不一样,但大同小异,比如八柱还有的是:挂线、懂局、传号、总催、水相、马号、账房、稽奇。 迟怀刑的五湖绺子人少,先搭起个架子再说。迟怀刑自封为第一把交椅为顶天梁,栽楞为第二把交椅托天梁兼操舵先生,麻雷子第三把交椅为迎门梁并负责狠心柱,张乙为第四把交椅扶手梁、驮骨梁另负责白玉柱、佛门柱,勺子为第五把交椅照应梁另负责通信柱、引全柱。暂时先这样安排,将来人马多了,再重新分配,但交椅不变,再来人往下排。人员分工完,往下是吃喝住的事,住暂时搭几个窝棚,在乡下买两匹民马,用来驮工具、粮食、物资。又挑两个中年饭花子,掳上山负责给做饭。在铁匠铺打造几把大刀、长矛做应手的家伙。 杨家烧锅十八 十八 迟怀刑领着几个弟兄经过几番折腾,手中的银两也用得所剩无几,过冬的物资还没有准备齐备呢。所以,派勺子下山去踩点,计划下山做几票活。绺子有规矩,山寨附近的屯、镇,是不能打劫的,也就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想做活,最少要去三、五十里的地方。根据他们现在的地理位置,往北都是深山老林,没有做活儿的可能。只能看中三姓的周边,然而三姓城防备得非常严。五湖绺子人稀、马少、家什差,还真没能力去三姓讨生活。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松花江上,打过往商船的主意。跑船经商的都是有钱人,富得流油,如果能干上一票,足够兄弟们吃上半年了。迟怀刑安排勺子,从三姓逆流往上,查找合适的地方。 十多天后勺子回来了,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在三姓城往上行,与大通中间,有一个三姓浅滩。过往商船经过此地,都小心翼翼的非常谨慎,因为浅滩很容易使船搁浅,所以在其上游不远的地方,夜间经常会有商船在此抛锚歇息,等天亮后再过浅滩。只不过商船都是停留在江心,载重货船没有码头是靠不了岸的。船不靠岸,会给登船造成一点麻烦。因为江水湍急,即使会游水也不容易登船,所以得找一艘小船靠上去。还好,勺子还很激灵,没有看完地点就回来,而是又多呆了两天,找到一处打鱼的窝棚,有两户渔民在这里居住。他们有打鱼的小渔船,只是渔船太小了,一只船只能乘坐三、五个人,并且还不太安全。 根据勺子打探的情况,迟怀刑决定下山做一票。于是,带着四兄弟下了山,走了两天才到勺子说的地方。来到踩好点的位置,他们并没有马上着手开始干。而是安排栽楞,装扮收山货的老客,去渔窝棚再打探一下。等栽楞回来,探到的消息是这个地方很安全,从来没有发生过劫掠的事情。因为附近并没有绺子,所以商船、渔民都很放松,没有啥戒备心。迟怀刑听见这个消息很高兴,附近没有绺子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因为每个绺子都有自己做活的地盘。如果不小心把手伸到别人的地盘,那会坏了江湖规矩,容易引起争执、矛盾、甚至火并的。 没有了后顾之忧,他马上和兄弟几人,好好地策划了具体的行动方案。其方法是,如果夜里有船停泊,多艘的放过,因为人多势众容易失手。一旦是单独停泊的,便可以直接下手。时间挑在晚上三星偏西,这个时候的人睡得熟,容易得手。然后由栽楞、麻雷子去鱼窝棚挟持两个渔夫,驾船来接迟怀刑、勺子、张乙,聚齐后一起行动。渔船靠近商船后,由迟怀刑看管渔船负责接应,栽楞带几人上船,麻雷子打头阵张乙负责断后。在焦急的等待中,一连等了三天,机会终于来了。傍晚时分,一艘大船张着帆,远远地驶来。勺子先发现的,马上叫起大家,告诉买卖来了,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杨宗和公孙兄弟按着约定,给一个胖商人装货物,商人运送的是棉花和布匹。商人姓权名中恒,是三姓的一个商户,经营着一家货栈,收购当地的土产、粮食,运往哈拉滨销售。然后再从哈拉滨,运器皿、棉花、布匹一类的商品回三姓。一来一往,中间有丰厚的利润,几年下来,挣得是盆满钵满的。常年做生意,从三姓到哈拉滨的路,跑得滚瓜烂熟。权中恒外表给人看是一脸的和气,而且很会说话,里里外外透着商人的圆滑和精明。商人逐利,他雇的船由他说了算,带上几个人也能多挣几两银子,补贴一下路上吃喝费用。没想到,碰见的是三个没钱的,没钱不打紧有力气就行。货物的一装一卸,扛大个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如用他们三人,还能省下不少银子。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和公孙仲秋达成协议。公孙仲秋三人也不惜力气,把省下的铜钱,买了些好食物,吃得好好的、饱饱的。杨宗与公孙仲秋扛货物上船,立秋帮助上肩和摆放,哥仨整整用了近两天的时间,把权掌柜的货都装妥当。 第五日烧了利市、祭奠了河神,船老大解锚开船。船老大带着三个伙计,看样子都是久走江湖的人,这条路是经常行走的,一路非常熟悉。该快的时候,赶快升起风帆,该停的时候下锚住船。江水也很平稳,而且又是重船,行驶得稳稳当当的。立秋、杨宗都是第一次坐船,起初非常兴奋,船一开,把几天来的疲劳忘得干干净净。船上也没有需要他们做的,所以,除了打闹就是睡觉,或者是观赏两岸的风光。只有公孙仲秋稳稳地陪着权掌柜聊闲话,还不时地提醒他俩小心点,要注意安全。 这一天的傍晚,夕阳西下,困倦的太阳打着哈欠要回家了。最后的一束光芒抛向空中,天空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桃红色的云彩挂在半空。整个江面,像被谁撒下一片金子,波光粼粼泛着刺眼的光芒。此时已经进入秋季时节,两岸的庄稼到了成熟期,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高粱在夕阳的映衬下一片火红。杨宗看到此景,不由得想起师傅师娘。每年这个季节,他都是跟着师傅忙着收获一年的成果。不想自己已经出来半年了,也不知道今年谁与师傅种的地。船老大的一声吆喝,把杨宗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立秋靠在他身旁看着他发呆。杨宗问他:“刚才船家喊什么?” 立秋见他问话:“我,我也不知道啊,问哥吧。” 公孙仲秋看他俩的样子,苦笑着告诉他们:“要落帆了,今天晚上在江上停泊过夜。咱们一会儿也借船家大哥的锅,立秋你去做点热汤吃点干粮。” 在船上,船家是不管吃的,除非你拿足够的银两,才管你的伙食。哥几个没有那么多的钱,用仅剩的铜钱,买了几天的干粮,还有一些不易变坏的咸菜、花生米、小鱼干等副食。另外还买了两葫芦酒,每天晚上喝几口,驱秋夜的寒气。立秋最怕晚上了,船舱是船家和权掌柜住的,哥三个只能住在甲板上。栖息在覆盖货包的苫布下,以此来遮挡夜风。立秋还不喝酒,晚上冷了,直往公孙仲秋和杨宗中间挤。 等他俩缓过神来,船已经抛锚了,又漂一段距离稳住。问过船老大咋不走了?船老大告诉他们前面是三姓浅滩,到那里天就黑难行船,夜间没有人敢过滩的,等明天天亮才能过滩。不过有一个消息让杨宗很高兴,过了浅滩不需半日,就可以到三姓城,既然如此也不差一夜了。等船家与权掌柜去吃饭的时候,等船上的锅,空出来后,立秋拉着杨宗去做了一锅小鱼汤。三人坐在甲板上就着月亮吃饭,拿点花生和咸菜,给公孙仲秋和杨宗下酒,立秋喝碗鱼汤吃着凉饼。虽然没有权中恒的大鱼大肉好,但能吃上一顿安稳饭,哥几个也觉得挺满足。酒至半酣,天色已晚,全船的人才都去睡觉。 如同往日一样,立秋又钻两个哥哥中间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立秋可能是晚上那顿鱼汤喝多了,钻出苫布想去解手,刚刚探出脑袋突然发现,有几个黑影往船上爬,吓得他“妈呀”轻声一叫,赶紧往苫布里躲藏。爬上船的第一个人一个健步冲了上来,像抓小鸡一样地把他薅了出去,急得他连忙喊哥。那人另一手拿的刀,已经架到他脖子,并凶狠的说:“别叫,不然剁了你。” 本来杨宗、公孙仲秋在立秋往外爬的时候,已经半醒了。他的一声叫喊,把二人立刻惊醒了,也急忙撩起苫布。另几个上船的黑影用家伙逼住他们,三人马上明白了,船上来强盗了。凭着三人的胆量和体质,根本没半点抵抗能力,乖乖等着人家发落。有一个人问:“船上还有几个人?” 杨宗和立秋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不敢回答,公孙仲秋年纪大点,还能沉住气。沉稳地说:“好汉,我们几个只是搭顺风船的,不要伤害我弟弟,有话好说。” 来的人是栽楞他们,栽楞说:“放心,我们只是求财不要命,你只要按我们说的做,不会害你们。你说,其他人在哪里?” 公孙仲秋说:“还有五个人,后舱三个中舱两个。” 栽楞告诉他:“你带你的弟弟去船头甲板,两只手抱着头蹲在那里,等一会再与你们说。” 公孙仲秋赶紧按栽楞说的,带着杨宗他俩来到船头蹲在那里,等候发落。栽楞让勺子看管他们三人,然后伙同张乙、麻雷子去了后舱。立秋刚才还没有去小解,被他们一吓差点尿裤子,脖子上的刀一拿下去了,尿意又上来了。哭哭唧唧地跟公孙仲秋说:“哥,我想去解手。” 公孙仲秋赶紧和勺子商量:“好汉小哥,让我小弟弟去解个手,我担保他不会坏你们的事儿。” 勺子不在意地说:“那就站船边尿去呗。” 公孙仲秋说:“他还小,看见你们拿刀动枪的害怕,尿不出来。你行行好,让他去那面货垛里去解吧,我拿命担保他不会跑的。” 勺子看他们几个人也都是逃荒的,不像有啥油水。并且胆子还比较小,根本没有在意:“去、去、去,麻烦事真多。” 立秋如释重负赶紧的跑了。 不一会儿,栽楞几个人押着船老大、权中恒,都到了甲板上。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权中恒浑身打着哆嗦,上、下牙磕得哒哒的响。 张乙喊了一声:“掌亮子1,提宝莲子2。”【注释】1掌亮子:土匪黑话;点灯。2提宝莲子:土匪黑话;打灯笼。 船老大立刻给张乙点着了一个灯笼,张乙拿着灯笼照了一圈,对栽楞说:“迎门梁,尖头、秧子码齐了1。”【注释】1尖头:土匪黑话;商人。秧子:土匪黑话;肉票。码齐了:土匪黑话;都到了。 栽楞一看船老大懂张乙的话。问他:“春典开不开?1”【注释】1春典开不开:土匪黑话;会不会行话。 船老大谦虚的说:“半开1。”【注释】1半开:土匪黑话;半懂不懂。 栽楞又说:“那盘盘道吧?1你是谁?2”【注释】1盘盘道:土匪黑话;聊聊行话。2你是谁:土匪黑话;干什么的,这里问行业。 船老大回答:“我是我1。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到凤凰群,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黑云是白云?2”【注释】1我是我:土匪黑话;同行,跑江湖的。2西北...白云:土匪黑话;都是同行,你们谁是老大? 栽楞赶紧抱拳拱手,口里念到:“西北悬天一只鸡,绿林不把绿林欺,绿林若把绿林欺,伤了绿林好和气!1”【注释】1西北...和气:土匪黑话;原来大家都是行内的,相互之间别伤了和气。 船老大左手四指,右手三指交叉一揖:“三老四少,并肩子是在礼的,啃横道子富。1”【注释】1:三老...横道子富:土匪黑话;各位朋友,兄弟我是家礼教的,吃跑江河这碗饭的。 栽楞又问:“老大报个蔓吧?1”【注释】1报个蔓:土匪黑话;报个姓。 船老大回答:“圣贤蔓1,并肩子的迎头2?【注释】1圣贤蔓:土匪黑话;孔。2迎头:土匪黑话;贵姓。 栽楞回答:“里倒歪蔓,1二柜迎门梁。”【注释】1里倒歪蔓:土匪黑话;姓谢。 船老大又问:“里口来的?1哪个梗子?2”【注释】1里口:土匪黑话;这个地盘。2梗子:土匪黑话; 栽楞因为自己的绺子小,还不敢自报家门。所以,含糊地说:“并肩子浪飞满转1,拦头不海了别别梁子2”【注释】1浪里飞:土匪黑话;没有绺子。满转:土匪黑话;什么都干。2拦头不海:土匪黑话;没有钱了。别梁子:土匪黑话;打劫。 船老大又一抱拳:“三老四少道上靠,河里游出海蛟闹,不知又兴哪一套,兄弟二人把话唠。1”【注释】1三老...把话唠:土匪黑话;都是道上的兄弟,河水不犯井水,不知您老大要些什么,咱可以商量商量。 栽楞拍拍对方的肩膀,伸出一个大拇指:“好叭哒!1”【注释】1好叭哒:土匪黑话;内行。 船老大一指一个伙计:“搬浆子,上草卷1。”【注释】1搬浆子:土匪黑话;上酒。上草卷:土匪黑话;拿烟。 然后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迎门梁,拢窑拐着1。”【注释】1拢窑:土匪黑话;进屋。拐着:土匪黑话;坐着。 栽楞又一抱拳:“底柱子门清啊。1”【注释】1底柱子:土匪黑话;好兄弟。门清:土匪黑话;懂规矩。 然后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船舱,扔下一群人在甲板上,由麻雷子几个人看管。一个伙计拿来烟、酒,几个人也不客气,抓过来该喝的喝,该抽的抽。杨宗等人胆战心惊地蹲在船头,不知道胡子该怎么处置他们。 孔老大和栽楞进了屋,刚才已经盘过道了,坐下以后不再讲黑话了。孔老大对栽楞说:“请谢大哥今天放兄弟一马,兄弟我一家人靠这条船吃饭呢。如果能给兄弟一碗饭吃,以后咱们在江湖上就是朋友了,有什么需要兄弟的,兄弟愿为大哥效劳。” 因为孔老大也害怕,怕碰见不讲武德吃生米的,刚刚出道儿,不懂规矩,抢船、杀人或者再放一把火,将船烧光了。栽楞说:“兄弟别怕,大哥不是新出道的,江湖的规矩还懂。我们兄弟几个只是求财,实在是大雪要封山了,绺子里缺米少粮,才下山做笔生意,不巧遇见孔兄弟了,影响兄弟发财了。” 孔老大连忙致谢:“多谢二柜,谢当家的能留兄弟一条命,保下吃饭的家伙已经感恩不尽了,哪里还敢想发财。” 栽楞问:“孔兄弟你船上运的都有什么?那些人都是干什么?” 孔老大回答:“运的是布匹和棉花,船上我带了三个伙计。另外一人是货物掌柜的,听说在三姓有大买卖。还有三个人是逃荒的,看样子没啥货。” 栽楞想了想说道:“孔兄弟,那这样吧!我把你的兄弟都给你留下,货也给你留下。我只带走那四个人,你回三姓城把货物交给主家,你该要你的船钱你就要,大哥不影响你的生意,其它的你不要管了。” 孔老大一听放过他的人他的船,立刻眉开眼笑。至于那些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只要把货运到三姓,他一点损失都没有,而且还能多敲上一笔:“成、成啊,多谢大哥手下留情。” 栽楞说:“你别先谢我,我还有事求你。” 孔老大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大哥让兄弟做什么尽管说。” 栽楞说:“你帮我在三姓采购一批物资,钱由我付。交货地点就在这里,时间你来定。行不行?” 孔老大连忙应允:“成、成,大哥你拉个单子,我去照办,钱不用大哥付。” 栽楞坚决地说:“你给我们购买就行,不让你破费。” 说完转身出了船舱,指着公孙仲秋四人对麻雷子说:“找捆龙1,把这几个人码了2。”【注释】1捆龙:土匪黑话;绳子。2码了:土匪黑话;捆上。 然后又说:“你们谁会写字?” 权中恒吓得浑身哆嗦呢,哪敢应声。杨宗怕对他们不利,伤害着公孙立秋,硬着头皮说自己会。栽楞一指杨宗:“你过来,勺子你带他开单子去。” 船上的绳子不缺,张乙和麻雷子拿起绳子,开始捆绑公孙兄弟和权中恒,然后搜出他们几个人的物品,勺子则带杨宗进了船舱。 孔老大给找来纸笔,可是找不到墨,于是,在锅底刮了些黑锅底灰和了点水。就着烛光,勺子说杨宗写:雪花子(白面)三百斤、黑白花子(荞麦面)五十斤、马牙子(玉米)二百斤、喷星子(小米)一百斤、珍珠散(粳米)三百斤、火山子(酒)十坛、干枝子(粉条)五十斤、圆光子(鸡蛋)二十斤、混水子(豆油)一百斤、海沙子(盐)五十斤、口串子(糖)二十斤、地里拱(土豆)十袋、狼心子(辣椒)二十斤、瞪探子(白菜)一百棵、吃土子(萝卜)一百个、空心子(葱)十捆、和气(蒜)十辫子、打牙子(咸菜)十斤、海沫子(大酱)五十斤、软富(茶)五斤、草卷(烟)二十把。铁锅大、中、小号的各两口,菜刀、锅铲、等各双套,磁盘、碗、杯三十套,锨、镐、锄十把,斧锯等木工用具一套。”这些是勺子能够想起来的,列了一个单子。并嘱咐孔老大,看见是过日子的其它用品,也尽可能的买来。孔老大一看就明白,谢当家这伙人是刚刚起皮子1竖绺子,怪不得没有报号。支不开局子才出来接财神2,看样子他们要长久在这一片做活了,得和他们绺子和睦相处,不然以后很难在三姓江段行船了。看他们开出的单子,着实让他的头大,如果东西都买下来,需要一大笔银子,等于这趟算是白干了。可又得罪不起,无奈只能算交个买路钱吧,总比把人杀了东西抢了,然后一把火把他的船烧光了强。【注释】1起皮子:土匪黑话;起事,刚入行。2接财神:土匪黑话;绑票。 孔老大正在胡思乱想呢,栽楞进屋说:“孔兄弟,给你拿些钱,你看够不够?如果不够你先垫上,等取货的时候我再补齐。” 说着递给孔老大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其实他也就是说说客气话,银子肯定是足够的。刚才他在外面,从权中恒的身上,搜出一百多两的银子、银票。自己留下一部分,其余的交给孔老大购买山上急需的物资, 孔老大接过银票一看,心里一阵激动。五十两银子购买单子上的货,是富富有余的,连忙说:“够,够,用不完使不尽的。剩下的我再看看,有什么山上能用的,再给谢当家的备一些。” 栽楞遗憾地说:“那几个都是挂洒水的1,只有个挂洒火2,他还都进了货。”【注释】1洒水:土匪黑话;穷人。2洒火:土匪黑话;富人。 勺子插话说:“那还带他们回去吗?” 栽楞说:“带回去,我自有用处。你带这个小子出去,卸几包布几包棉花,回去做被褥和棉衣。” 勺子撇撇嘴:“你会做还是我会做啊?不如在哪里借几个得了。” 栽楞踢了他一脚:“快去得了,现成的你不要,非要费那个事儿,能少出一次山就少一次事儿。” 勺子嘟嘟囔囔地带杨宗出来了。外面的那些人,已经都下了大船,与迟怀刑汇合。勺子喊下面的接货,然后让杨宗往下递东西,一连卸下五、六包才一同下船。栽楞与孔老大道了别,很快一群人回了岸上。 上岸后给了渔船船家两吊钱,放回去。迟怀刑吩咐栽楞和在原地等候孔老大,自己带人牵着马匹与几个秧子1先回山。要入冬了,山上还有大量的活计要做。【注释】1秧子:土匪黑话;人质。 黑夜里,杨宗等人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走。开始的时候还是平地,虽然到处是树林,但起码还有路。到了后来进了山,连像样的路也没有,走的是打猎、采山踏出的小路。等最后连小路都没有了,在树林里穿行。一行人走得相当吃力,更何况是被绑着一臂,行走十分不便。一路磕磕绊绊受尽了苦楚,特别是权中恒和立秋,一路哭哭啼啼的。好在几个胡子并没有太难为他们,大不了就是骂几句。最可气的是到了白天,偶尔还把眼睛蒙上了。现在别说绑着,即使是松开让他们跑,他们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在深山里如果不是一群人,恐怕早被狼虫虎豹给祸害了。就这样一连走了好三天,几个人被折腾的疲惫不堪,身上的衣服都被树枝刮成破布条,露在外面的皮肉也是伤痕累累。一路上两伙人渐渐地熟了,杨宗发现大当家的还算和气,如果他们手中不是拿着刀枪,还真地看不出来是一群胡子。迟怀刑他们几个人看几个肉票还挺老实,也觉得如果让他们跑,没有人带路他们也出不了大山。到了后期,也给他们松了绑。 终于看见几个窝棚,还有一丝烟火,听胡子们说到地方了。听见这话,让几个人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可以不用再遭行路的罪了。可新的忧愁又涌上心头,自己现在是胡子的肉票,往下不知道胡子们该怎么发落他们,真是刚出狼穴又入虎口。到了所谓的山寨,迟怀刑吩咐两个厨子,把养着的一头小野猪杀掉,晚上改善伙食。不过舌头不能吃,留着有大用。杀猪招待新来的客人,可是滑天下之大稽,竟然有胡子给肉票如此的待遇。他们的行为,让两个厨子也迷惑不解,不过顶天梁发话照做就是了。 晚上,一群人直接坐在一片空地上,每个人用桦树皮做的碗,盛了一碗肉汤,领了两个窝头。而山寨的人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迟怀刑对绑来的几个人发话了:“几位老客,今天本山不仗义了,把诸位请上了山,也是无奈之举。我们弟兄也得吃饭啊,人活着各有路数,各有各的活法。我们是道上吃别梁子1这碗饭的,想必你们也清楚了。不过你们放心,只要你们配合,我不会难为诸位的,现在划两条道你们选一下。”【注释】1别梁子:土匪黑话;拦路抢劫。 迟怀刑一指杨宗、公孙仲秋:“你们三人,三姓城里有没有可以赎你们的人?如果有,马上写信拿一百两银子,拿来银子,我放你们三人下山。若是没有,你们就在山上安心地住下,想入伙的入伙。不想入伙,那就在山上做杂役,管饭不管工钱。”然后又对权中恒说:“权大掌柜,你呢?大家大业不缺钱,我也不留你。抓紧写信让家里拿三百两来赎你,本月三十的巳时,在烟筒山的山下,一手交人一手交货。过了三十你家不赎人,结果你知道的。”他喝了一口酒:“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有歪心思,后果只有一个,喂狼。近几天在我山寨,你们也不能白吃饭,跟着扶手梁盖房子,你们现在自己做选择吧。” 勺子看看几个人问:“你们有没有会点针线的?” 公孙仲秋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小当家的,我弟弟会点粗针大线,不知道给您老做点什么?” 迟怀刑说:“山寨缺棉被、棉衣,不讲究样式,只要能保暖,给缝上就可以。” 勺子说:“行,那个小老弟长的比我还单薄,重活也干不了,顶天梁你让他给做绵活吧。”迟怀刑点点头同意了。 勺子叫立秋过去,看了看他说:“来,帮我一个忙,我筋挠骨刺挠1,帮我挠挠。”【注释】1筋挠骨:方言;后背。刺挠:方言;痒痒。 说完就背过身去,撅着屁股等着挠痒痒。公孙立秋有些为难,但不敢不干,于是,撩起勺子衣服准备给他挠后背。不想这小子起坏心眼,一使劲,放了一个很响的屁,然后起身哈哈大笑。气得张乙骂他:“老大不小了,咋还是这么没有正溜呢?” 把立秋弄得满脸羞红,回到原来的地方。杨宗刚才听说他们三人也得出一百两,心里一凉,他们几个即使是把骨头抠出来,当药引子卖,也不值一百两啊。也就是说,他们即使不入伙,也得在山上干杂活,还是回不了家。他看看公孙仲秋,本想让他给拿个主意,不想公孙仲秋也愁眉苦脸。公孙仲秋的难处更大,他是两个人自己是一个人。如果哥哥手里有点余钱,赎回自己还是有可能的。但现在他又不能看见公孙哥俩不管,毕竟是一路的共患难,再说人家哥俩也是陪自己来的。于是,想了又想,站了起来。张乙看见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坐下,想干什么?” 杨宗慌忙摆手:“我,我不干什么,我只想和老大们商量商量。” 迟怀刑压了压张乙:“让他说。” 杨宗看大掌柜的发话了,说:“大爷,我们三人是逃荒的,到三姓城里来找亲戚,各位爷们也看见了,我们实在拿不出银子来。” 张乙说:“少啰嗦,老大说的话你听不明白?要么拿钱要么留下,不然我把你砍了喂狼去。” 杨宗赶紧解释说:“我是想我有亲戚在三姓城,您放我去找亲戚,然后凑足银子给您送来。” 张乙说:“想得美,你跑了我朝谁要银子?” 杨宗说:“我保证不会跑的,我还有两个弟兄在你们这里呢?” 迟怀刑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料啊!放你是不可能的,你写一封信给你亲戚,我们去人帮你去找。如果找到是你的福气,找不到那就对不住了。对了,你找的是什么人?” 杨宗老老实实地回答:“找我哥哥,他叫杨安,在三姓城开木器行。” 迟怀刑问:“你有准确的地址吗?” 杨宗是:“没有,我只知道是木器行,做木匠活的。” 迟怀刑皱皱眉:“好吧,试一试吧。” 杨宗再无话说,又回到公孙立秋的身边,把自己的半碗汤倒给了立秋。 第二天刚亮,张乙吆喝权中恒、杨宗写信。然后拿了一个纸包和两张信纸交给了勺子,勺子打扮成一个要饭花子,把东西揣好,下山了,显然是去城里送信。 赵二爷的老毛病又犯了,自打赵媛儿到了身边以后,他心情就不顺。见到闺女挺安心,可一见到赵媛儿的身板,可是非常闹心了。在闺女面前不表露什么,等剩下赵戚氏了,他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赵戚氏也跟着上了许多的火,把他的心思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赵戚氏何尝不烦恼呢?如今闺女给带回来个孩子,将来杨宗到了,话可咋说呢?还咋能招杨宗为上门女婿了。 赵二爷把新买的房子收拾一下,依着赵媛儿的要求搬了过来。赵媛儿的用意也对,总不能把孩子生到杨家。好在杨安没有什么表露,如果要是稍有怠慢,这张脸往哪里放啊!修房的时候,杨安是满张罗,在杨安的帮助下,桌椅板凳柜柜箱箱的一应俱全,过日子的家伙什也都给置办齐全了。房子一修好,赵媛儿就猫下了1,赵戚氏忙前忙后地伺候月子。赵戚氏不住眼前,赵二爷想找个人发牢骚都没有了。所以,他一个人干活时,喜欢骂人的毛病又犯了。院里院外的活还不少,到了秋天,扒炕抹墙垒圈搭窝,零零碎碎的小活,都要赶紧在天冷前做完。赵二爷是边干边骂,至于他骂的是谁,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东一句骂老天爷的天气不好,西一句可能是大街上卖豆腐的喊声大了。【注释】1猫下了:方言;分娩。 早上起来心气不顺。门前有两棵老榆树,一大早来了两只喜鹊朝院子叽叽喳喳的叫。瞧见喜鹊登枝,他本来挺欢喜的,可还没等笑容上脸呢。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只老鸹,也跟着呱呱叫几声。老鸹的叫声,立刻让赵二爷的心情一落千丈。他又开始琢磨,丧气的东西太让人扫兴,不是该有什么破财一类的吧?气得他丢了几块砖头,赶跑那几只败兴的鸟。可能是他怨天忧人吧,北大坑地处偏僻,十分荒凉,平时本来就很少有人来,这里老树参天,鸟儿们都愿意在上面做窝。何况树下还有几个水泡子,有几只鸟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几只鸟也不走运,偏偏赶上赵二爷的心情不顺,挨了他一顿骂。其实赵二爷自己也知道根源在哪里?还不是在屋里,那个嘎呀、嘎呀叫的小外孙。小外孙都快一个月了,他都没看上几眼。如果没有闺女在,他恨不得马上送出去。 正在院里忙活着,院门啪啪地响,有人在敲门。赵二爷放下手里的家伙,连声应着:“来了,来了。” 按说赵家也没有啥亲戚朋友在三姓,要来的也只有杨安夫妻。杨安不能来,因为赵媛儿坐月子期间,外男是不可以入宅的。杨柳氏在月子初期已经来过了,送来二百鸡蛋下过奶了,以后再没有来过。 赵二爷疑惑地打开门,门前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要饭花子,手上还领着两条大鱼。赵二爷很不高兴:“你这孩子咋一点规矩都不懂呢?没看见俺这大门上挂着红布呢?还来要饭。” 关外的规矩是女人,坐月子期间,门上挂一红布条,挂红布是很有讲究的。一是阻挡五瘟也称五鬼,也就是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仕贵与中瘟史文业,保佑月子里的母子不得瘟疫,平安健康。二是提示外人,家中有婴儿,不要高声和来往。三是表示喜庆。四是提醒外人不要来访,因为忌生人。 来的人是勺子,其实他哪里是不懂呢?只不过他是没有办法,因为他下山一趟不容易,实在是想见赵媛儿。上次见过一次还是一个月前,赵媛儿告诉他下次来这里找他。勺子也挺懂事的,知道赵姐姐该生小外甥了,特意过江的时候在渔船上买了两条大鱼。他听赵二爷的意思,知道自己找对了,说:“大爷,我是来下奶的。” 气得赵二爷胡子直翘:“放你娘的屁,你看谁家有半大孩子去下奶的。去、去、去,该哪来回哪里去。” 说着就要关门,勺子拉住门不放手:“大爷,你老听我说,你家是不是姓赵吧。” 赵二爷还是气鼓鼓地说:“啊,是啊,姓赵咋了?又没有借你家粮没借你家米的,你管俺姓啥呢?” 勺子听话音不对劲,觉得老爷子咋这么倔犟呢?忍着性子说:“大爷,姓赵就对啦,我没有来错。我是来看俺姐的。” 赵二爷:“呸,谁是你姐,俺哪里有你这个儿啊?” 二人正在这里争执,赵戚氏正好出来给孩子晒褯子1,听见赵二爷气哼哼地说话,好信儿的问了一句:“当家的,你和谁说话呢?”【注释】1褯子:方言;尿布。 赵二爷说:“一个要饭的。” 赵戚氏说:“噢,那让他等着,俺去给?一碗小米去,谁都不容易啊。” 勺子赶紧喊:“大娘,我不是要饭的,我要看赵姐姐。” 赵戚氏一听,也不明白咋回事儿,急忙赶了过来,问是咋回事。 勺子说:“我是来看赵姐姐的,我们是从上江一起来的,大爷不让我进去。大娘你进屋让赵姐姐出来,和她说勺子来了。” 赵戚氏还乐了,心说这孩子咋还叫个勺子呢?于是说:“傻孩子,你姐姐坐月子,咋能出屋呢?那你等一下,俺去问问俺妮儿。” 赵二爷像一个门神一样挡着,就是不让勺子进来。赵戚氏进屋和赵媛儿一说勺子来了。赵媛儿赶紧说:“娘,你快去把他请进来,那是俺干兄弟,俺能找到你们全靠他们了。” 赵戚氏说:“那月子房也不能让他进啊?” 赵媛儿推她娘:“娘你快去,把他请你们那屋,俺去你那屋。” 赵戚氏边走边说:“你还没有出月子,不能下地。” 赵媛儿说:“没事儿啊,都快满月了,也不差这几天。” 赵戚氏出去把勺子请了进来。赵二爷不高兴地跟在身后,心里寻思这也太准了,早上来了一只老鸹,白天就来这么个倒灶的花子。赵媛儿穿好衣服,头上扎了一条头巾,从她的月子房出来,来到爹娘那屋。勺子站在那里看见赵媛儿过来了,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姐姐,你咋变了个样呢?” 赵媛儿说:“傻弟弟,姐姐不是生娃了嘛。” 勺子说:“那你也白了,带劲1了。”【注释】1带劲:方言;漂亮、美。 赵媛儿心想,当初不是成天钻林子,风吹日晒的嘛。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原来姐挺磕碜1呗?你啥时候进城的?”【注释】1磕碜:方言;丑、难看。 勺子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 赵媛儿跟赵二爷说:“爹,您去割点肉,买点好熟食,看看再买点菜。不用买酒,让俺弟弟好好吃一顿。” 赵二爷有点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赵媛儿故意说:“不然俺领俺兄弟下馆子去?” 赵二爷怕赵媛儿出去见风,连忙道:“你消停眯着,俺不是在找衣裳嘛,俺就去、就去。”说完拍打拍打衣服出去了。边走边想:真的破财了。 赵媛儿又问勺子:“兄弟,你想点吃啥?让你大娘给你做。” 勺子想都不想:“想吃粳米饭、鸡蛋糕、煎鸡蛋、卧鸡蛋。” 赵媛儿被他逗乐了:“你还咋和鸡蛋干上了。” 虽然家里还没有养鸡,但是赵媛儿坐月子,家里也不缺鸡蛋。赵媛儿让娘去做饭,并且嘱咐多煮点鸡蛋,等勺子走的时候带上,赵戚氏连声答应去做饭了。 赵媛儿看见爹娘都走了,正色地说:“迟大哥他们都好吧,你们找到站脚的地方了?你咋下山了?” 勺子一点也不隐瞒:“他们都好,地方也找好了。就是山上现在啥都没有,前几天下山做了一票生意,牵了两只肥羊1,我是来城里递叶子2。”【注释】1肥羊:土匪黑话;肉票。2叶子:土匪黑话;信。 赵媛儿有些担心:“兄弟啊,回去和哥哥们说。不管人家出钱没有,吓唬一下就行了,别真地害人性命啊。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谁家都不容易啊,能给点够吃饭就行了。” 勺子吃着花生说:“现在的大柜和他大哥不一样,他读书多明事理,他才下不去手呢。他还说让我弄各种粮食种子、菜籽,说在山上自己种粮食、养猪鸡。说叫什么自给自足,你说我们还是跑江湖的吗?” 赵媛儿说:“那样也挺好,省得让人担惊受怕的。” 勺子又调皮上了:“姐,你担心谁啊,是不是想大柜了啊。” 赵媛儿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别瞎说。” 勺子还不忘孩子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姐,你看看这是啥?” 打开纸包一看,是一条舌头,揣好几天了已经臭烘烘的了。多亏秋天的气温低,不然夏天一定烂了。吓得赵媛儿一激灵,赶紧捂住口鼻干哕。说:“你,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多伤天害理啊!” 勺子哈哈大笑起来:“你怕啥啊,是猪舌头,吓唬秧子家里人的。” 赵媛儿说:“你赶紧扔了,臭死了。” 勺子又包起来:“不滴,还有用呢,我现在是花子不怕臭。” 赵媛儿强忍住恶心,问:“你给谁家送信啊?” 勺子说:“一个是南夹信子巷茂盛货栈的权掌柜家。还有一个姓杨,说开木器行的,我还不知道在哪里住呢?一会去打听。” 赵媛儿一听木器行,还是姓杨的,马上一激灵,急切地问:“哪个木器行?” 勺子说:“我也不知道啥名,只告诉我掌柜的叫杨安。” 赵媛儿只一听,头嗡的一下差点晕过去。稳稳心神:“快给我看看信。” 所谓的信,无非是一条窗户纸上面写的几行字,写的是索要赎金,和人的姓名。当看到杨宗的名字时,赵媛儿心里落了地儿,是他了,还好落在自己人的手里。便死死地攥着纸条不松手,弄得勺子也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赵二爷买东西回来了,买回来一些简单的吃食。赵媛儿赶紧把爹叫过来:“爹,您快去把杨大哥叫过来,小子有消息了。” 赵二爷一听也是很吃惊:“在哪里?在哪里?” 赵媛儿说:“你先别问在哪里?小儿好着呢,快去把杨大哥叫来商量一下去接小儿。” 赵二爷一听杨宗没事儿,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反而不着急了:“那咋请啊,你还没满月呢,人家也不能来啊!” 赵媛儿道:“爹,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啥啊?快去吧。他问你,你说满月了,他又不记得。” 赵二爷听闺女的,立刻出去找杨安。赵媛儿见赵二爷走了,又和勺子说:“你把那个舌头和另一封信给俺。” 勺子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很听话地把东西都给她了。赵媛儿接过东西出了屋,到了灶房把两封信和纸包一股脑地扔进了灶坑里。然后回屋翻了一条金项链和一张银票出来,这些都是当初从富德业家拿的,缝在棉衣里带出来。回到爹娘那屋,把东西带给勺子说:“把这些东西当了,换一些钱给山上换一些急需的东西。” 然后把杨宗的事说了,告诉勺子,让勺子回去和迟怀刑说,把所有的人都放了。这单生意看在赵媛儿的面子就算了,连权掌柜的也跟着借个光吧。勺子听她一说,觉得银子还真地不应该要。于是,点头同意了,但是不肯接赵媛儿的东西。赵媛儿安慰他说:“兄弟你拿着,俺不能看着哥哥们没有吃喝,姐现在还能吃得上饭。等过几天姐把烧锅开起来,那时候咱们都不少吃穿了,东西少了点。但是也能应个急。” 勺子难为情地揣起钱物,赵媛儿又说:“咱们商量一下,一会儿来人你该怎么说,到时候你顺着俺说。你回去的时候,交代一下杨宗,回家以后该怎么说这事儿。” 勺子有些不解,赵媛儿说:“俺总不能和杨家人说,俺认识你们吧?再说了,如果杨宗回来说是被你们绑了,杨家人该咋看俺啊?只能说让你们雇上山盖房子,挣个路费钱。” 勺子这才明白,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说话间,赵戚氏做好了饭菜,鸡鸭鱼肉的很丰盛。赵媛儿又让勺子洗漱一下,换件干净的褂子。赵二爷和杨安进了家门,赵媛儿与杨安打过招呼,请几个男人入席。赵媛儿给爹和杨安倒上酒,给勺子盛了饭。然后站在那里说:“杨大哥,今天把你请来,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杨安说:“妹妹你客气了,路上赵叔和我已经说了。小子的事都是自家的事,应该的。” 赵媛儿又说:“这位是俺来下江一路逃荒来的小兄弟,他叫勺子。当初俺们在哈拉滨找船的时候,俺就影影绰绰地看见小儿在洋船上卸货,太远没有认清楚,现在看来那是他了。俺猜想可能他路上没有盘缠了,才找活干。俺勺子兄弟在山里干活,又看见小儿了,给俺稍信说让咱们去接他。你看俺现在的情况,俺爹年龄也大了,腿脚也不方便,还得劳烦杨大哥跑一趟。” 杨安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去我去,不能劳驾赵叔。”接着问:“那咱们咋接呢?” 勺子说:“烟筒山你知道不?” 杨安说:“北山巴兰河边上那个?我知道。” 勺子说:“对,就是那个,杨哥哥说了他们三十那天到烟筒山,你们在那里接就行了。” 赵媛儿见杨安没有疑虑,便说:“杨大哥,勺子兄弟,你们慢慢吃,俺爹陪你们,俺失陪回屋了,二位慢用。” 杨安连忙致谢,赵媛儿回了屋。 杨家烧锅十九 十九 杨宗与公孙兄弟在麻哒山啸虎顶上等着家人来赎。公孙立秋给绺子的人做棉衣,大山里也不讲样式,只要能缝上暖和就行。立秋先从被褥开始,被褥简单好做,一天能做好几条。两块大布夹上棉花,缝上就是棉被,两天时间给所有人都缝了一套。接下来是缝棉袄棉裤,棉袄就麻烦了一点,虽然做得粗拉,但一天起早贪黑也只能做一套。不过山里人做棉衣,也不量身材,大致差不多就可以。因为一个个老棉袄二棉裤的,都是肥肥大大的样式。特别是抿腰棉裤,拿过来一条,几乎任何人都能穿。裤腿肥大也不要紧,因为上山是需要打绑腿的。过了几天,栽楞也回来了,孔老大已经按照单子,把货物给备齐了,交割给栽楞。货物只多不少,栽楞找一个秘密场所藏好,等日后慢慢的往山上运。回来看立秋缝好的棉被和棉衣挺高兴,没想到小伙子会有一双巧手。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给立秋多加点饭,有好吃的,别人吃不到也得有立秋的。每每看见立秋做活他都夸赞不已,一次他半开玩笑地说:“小家伙细皮嫩肉的,有手好活啊。你要是个娘们,我一定把你留下,当个压寨夫人也不错。” 他的话,吓得立秋手一哆嗦。手上的针,失去准头,把左手二拇指扎了一下,痛得直接含在嘴了。栽楞憨憨地笑着说:“你挺大个小伙子怕啥啊?我不会强留你啊,别人我不敢保证,只要你做完棉衣不想留下,我保证不难为你,一定送你下山。” 立秋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点。杨宗与公孙仲秋则跟着栽楞、麻雷子负责伐木,扛木头运到顶子上。虽然不是轻巧活,但对于他们经常做活的人,也不是什么事儿。兄弟两个也不多言,每天不声不响地闷头干活,他们的表现让迟怀刑很满意。所以也没有虐待他俩,饭也能吃饱。没有外人的时候,五湖的人甚至商量做完活,要不要送他们下山。如果没有钱也别难为他俩,想走便走,但是不走最好。权中恒可惨了,伐木、运木头是个重活。平日里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做过苦力活,加上他身体肥胖,根本干不了。爬个山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别说再扛或抬木头了。迟怀刑觉得不能累坏了他,还等着他出钱呢。于是,让他跟着自己、张乙造房子。房子做的是木刻楞。张乙等人自小从山里长大,造房技术是现成的,无非是几个粗糙的榫卯,然后一个个地叠起来。如此简单的活,权中恒也做不了。不是把卯凿错了,就是把榫弄小了。把张乙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天骂他八遍。如果不是迟怀刑拦挡,估计皮肉之苦,肯定是不能少受的。权中恒越挨骂是越害怕,天天胆战心惊地经常越出错。天天掐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家里早点拿钱,能够把他赎回去。干活的时候也不敢与迟怀刑他们交谈,只有到晚上收工了,与公孙仲秋和杨宗诉诉苦,多少还能得到一点安慰。 勺子回来了,带了不少急需的东西。一到山上,急急忙忙的把迟怀刑叫到一边,两个人嘀嘀咕咕一刻多时辰。迟怀刑匆匆忙忙地把栽楞叫了过去,勺子把杨宗的事,又说了一遍,并把赵媛儿的要求和他们也讲了。迟怀刑问栽楞这事咋办?栽楞说:“既然是赵妹妹的弟弟,咱说啥也得放啊?按她说的办吧。” 迟怀刑说:“那就放吧,现在看山上的东西差不多够过冬了。冬天再打点野牲口,弄些鱼,熬到开春不成问题。” 栽楞说:“差不多吧,过年前再出去一趟,弄一些年嚼咕。” 迟怀刑问:“那明天放人吧。” 栽楞说:“不用那么急,房子还没有盖完,棉衣也差两套呢,再让他们干几天,反正也得到月底才能有人接。” 迟怀刑为难地说:“让那个杨宗接着干活,在大姐那里也说不过去啊,那我该多不仗义了。” 栽楞说:“不然让那个权掌柜的和杨宗换一下。” 迟怀刑说:“那权掌柜现在的活都干不了,还不如我呢。” 勺子说:“那我也去,我帮那个胖子。不信我们两个还不顶一个?” 栽楞哼了一声:“你啊,你们俩还真地不顶一个,顶不顶一个,也只能如此了,不行把厨子撤出来一个,留一个做饭的。” 几个人说定了,让勺子回去带走权中恒,换回来杨宗。 杨宗来到房场,迟怀刑也没有安排他做活,让他歇息喝水,自己和张乙一边干活一边和杨宗说话。杨宗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人,并没有歇息,照着他们的样子,摸起家伙跟着干起来。虽然他没有学过木匠,但小时候看过哥哥干活,对木工工具不陌生,干了一会儿,已经有模有样了。 迟怀刑问:“杨掌柜家是吉林的?” 杨宗如实回答:“是的,在鲁民店拜师学艺,老家是热河的。” 迟怀刑说:“我们也是吉林的,家在磨盘山分州,咱们也算是老乡了。” 杨宗攀近乎地说:“哎呦,那真是老乡啊,这么远能碰见老乡真地不容易,能认识顶天梁真是小的荣幸。”其实他也不知道顶天梁是什么,别人这样叫他也随着叫。 迟怀刑说:“你不要那么客气,随便一点吧,咱们都是兄弟,以后你会知道渊源的。” 杨宗也不明白,胡子咋会和他这么随意,接着说:“顶天梁和你商量一下,我家恐怕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在你这干一冬天的活,明年开春您放了我们吧。我们其它的也不会,还白吃你的饭。明年还要回吉林接师傅,如果你在吉林有什么事,小的给你跑个腿,学个舌。” 杨宗一说回吉林,迟怀刑想起自己的娘,对他说:“你不用回去了,你师傅已经来三姓了。” 杨宗一愣:“你咋知道?你认识我师傅?” 迟怀刑觉得自己说走了嘴。他现在不想告诉他,自己认识赵媛儿。搪塞说:“我和你说过了,以后你会知道的。放心吧,过三、五天让你下山,有人送你们,还会有人接你们进城的。” 杨宗听了他的话,简直不敢相信是真事。认为自己听错了。欣喜若狂地问:“真的?真让我们下山?” “当然真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迟怀刑认真地说。 杨宗还不放心:“那我的弟兄呢?” 迟怀刑肯定地说:“都放,和你一起走。” 听到大好消息,杨宗差一点被乐晕。迟怀刑又说:“不过,我告诉你,为什么放你们,你不要问。也不要说。”杨宗满口应承。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宗也被请到迟怀刑等人一起。有酒、有肉、粳米、细面的,吃的不再是菜汤窝头。杨宗看着公孙立秋他们,心里不舒服也吃不下。但在凶神恶煞的胡子面前,还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吃喝。在别人的眼里,杨宗像他们自己人一样,在杨宗心里是特别的别扭,生怕公孙兄弟有其它想法。 晚饭吃完了,迟怀刑等人都去睡觉去了,留下一个厨子在山门处料水。料水不是防备有人袭营,而是怕秧子跑了,唯一下山的路封上,想跑都跑不掉。杨宗又同公孙仲秋去了每天住的窝棚,本来迟怀刑他们想给杨宗另安排住处,杨宗婉言谢绝了。但勺子还是拿出一床背褥给他,进了窝棚,杨宗把被褥让给了立秋。立秋揪住他问:“杨哥哥,你喝得挺嘚儿呗?你啥意思啊?” 杨宗说:“我没啥意思啊,他们硬拉我去吃喝啊。” 权中恒本来一天被折腾得七荤八素,今天好一点的活,还换给杨宗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胡子是为了照顾杨宗。加上晚饭又给杨宗吃小灶,让权中恒妒火中烧,心里恨恨地但嘴上却说:“杨兄弟如今平步青云,攀上高枝,将来得给咱们当把头。” 立秋听权中恒的话,生气地又掐了杨宗一下:“你是不是要和他们入伙?你要入伙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杨宗故意逗他:“咱哥俩一直不错,我不是怕你冷嘛,和他们处好点,然后给你要被。你要不待见我,我回他们那里了。” 立秋啐了他一口:“你敢?我可告诉你啊,你不能入他们的伙。” 权中恒在一旁添柴烧火:“哎哟,那我们是叫您杨老大呢?还是叫你杨大当家的呢?。” 杨宗对权中恒说:“权掌柜,你不要如此说话,我是好人家子弟,咋会当胡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孙仲秋说:“好了,你们别闹了,杨兄弟,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杨宗无奈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啥啊?是不是胡子们心性无常啊,耍人玩呗?不过他们当家的说了,过几天会放了咱们,咱再耐求几天看看。” 立秋一听能放他们下山,立刻高兴起来:“真的?那可太好了,杨哥哥进城带我吃锅烙呗?” 杨宗又开始逗他:“人家说了放我们,把你留下做衣服。” 立秋知道是骗他:“你扒瞎1是小狗。”【注释】1扒瞎:方言;撒谎。 公孙仲秋说:“我看送信那个小小子回来了,一定是得到赎金啦,不然咋能放咱们。” 权中恒听见赎金两个字,立刻心痛肝疼的,哭丧着脸说:“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那可是三百两啊,好几趟哈拉滨都得白跑啊!你们这是借我的光了。” 立秋说:“行了,你可别嚎啦,咋就借你光了?你拿的是你的钱,我们拿的是我们的钱。与你有啥关系?” 公孙仲秋说:“现在钱不钱的先别提了,这两天咱们小心点干活,好好干别惹着他们。别让他们变卦,等能下山啥都好办了。” 杨宗也应承着,哥三个心里挺欢喜,因为马上可以脱险了,唯独权中恒心里闷闷不乐,心疼他那三百两银子。 经过十来个人的共同努力,房子建造的速度挺快。两栋木头房子已经完成一个,另一个也完成大半。这几天迟怀刑一伙人,对绑上山的几人态度也好了很多,权中恒也少了好多的骂。伙食也有了改观,每天能给一顿面食一顿米,不再是大眼的窝头。菜里也能见着肉,晚上还能给一碗烧酒。立秋做的活也干完了,没事他也去房场帮忙,递个工具跑个腿。杨宗继续随同迟怀刑,干凿卯划线一类的。 这人啊!如果给他一个好脸,他就会蹬鼻子上脸。权中恒过了几天好日子,又开始不安分了。见杨宗干轻巧活,心里就不平衡,见山寨的几个人对杨宗的态度很客气,他心里也是相当地不舒服。认为自己出那么多钱,居然没有一个扛大个的待遇好,而且把自己轻松一点的活还给撬走了。打心底恼怒杨宗,即使他愤愤不平,还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找公孙仲秋说事儿。有天歇息的时候,看看左右没有人,蹭到公孙仲秋的身边,装作闲聊,问公孙仲秋:“公孙把头,咱也来好多天啦。苦活累活都让咱们两个干了,咱咋没有那么好命呢?看看人家吃香喝辣的。” 公孙仲秋说:“我是做惯活的,干点活也算不上啥。” 权中恒又说:“按说是你带着他们出来,你是做把头的,巧活应该你去干才对,咋能轮到姓杨那个小子了?” 公孙仲秋笑笑说:“遇到一起是缘分,大家相互帮衬点。他年纪小,身子骨还没有长成,干点轻巧点的也应该。” 权中恒奸笑两声:“呵呵,我看把头你也是太憨厚,轻易地相信人。你看那小子太奸,再会溜须拍马。你看看人家吃的喝的,再看看咱们,他吃的时候哪里想着咱们了?” 公孙仲秋说:“杨兄弟也不想去,但山上大柜让他去,他也不敢不去啊。” 权中恒说:“你啊,人太实诚,怕是让人卖了你都不知道啊。我估计那小子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啦,没准已经入伙了,将来啊,回城里也是他们的眼线。” 公孙仲秋赶紧制止他说:“权掌柜,没影的话可不能乱说啊,那可是要命的事。杨兄弟的为人你还不了解,绝对不会做出和咱们分心的事儿,他是我的兄弟。” 权中恒见公孙仲秋急了,轻描淡写地说:“啊,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他干啥也和我没有关系,过几天回城,我和他各走各的路。” 公孙仲秋说:“放心吧,杨兄弟是个好人,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 权中恒转个话题:“公孙把头你是咋和他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公孙仲秋回答说:“认识有几个月了,一直在一起做工,是在路上遇见的。” 权中恒恭维他说:“我看公孙把头也是走南闯北的,见过大世面的人,看人一定很准不会走眼,我可得和把头好好学一学。” 公孙仲秋说:“掌柜的客气了,我只是一个出力吃饭的。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让掌柜的见笑了。” 权中恒说:“哪里、哪里,我一见把头就是忠厚的人,不知道把头到了三姓投奔谁啊?” 公孙仲秋说:“不扑奔谁,逃荒的走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在哪里都是出苦力。” 权中恒又说:“既然把头没有准地方去,如果不嫌弃,去我那小店如何?” 公孙仲秋连忙推辞:“不行、不行,我粗手笨脚的。从来没做过买卖,连账都不会算。也不会做啥,只知道出苦大力,哪里敢去宝行混饭吃。” 权中恒说道:“我那小店一直想请个伙计,货物一天出出进进地也不少,缺个搬运送货的。等进城了把头你去看看,再合计合计,如果觉得行,咱们再商量工钱。” 公孙仲秋看他挺诚恳,又听是个搬运的活。便改了口:“那也行,等咱们进城了再商议,我先谢谢掌柜的赏饭吃。”两个人正说着,麻雷子那面又开始喊干活了。 多日提心吊胆的煎熬,终于到了收工这一刻。有人说吃完晚饭就下山,可以放杨宗四人回家了。晚饭做得很丰盛,如果不是这些天迟怀刑等人对他们态度和善,还以为要对他们下狠手呢,正常的吃饭没再给酒喝。饭后,栽楞等人也穿戴整齐,伙同麻雷子、勺子带着杨宗等人下了山,让杨宗他们不解的是,大白天路好走为什么不走,偏偏挑夜晚的时候走夜路。其实,胡子们为了安全,专门挑夜间赶路。他们一是怕秧子记住行走路线,回去报官,然后再带上官兵来劫寨。二是怕白天暴露行踪,被埋伏。三是夜晚遇见的人,多是同行便于联系。因为老百姓走夜路的不多,五更半夜的谁不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果不是老子娘病重,需要请郎中,谁出来干啥?不要说是碰个歹人了,就是遇见个山猫野兽也够他喝一壶的。所以,在山里即使是猎人,晚上也不多见独自行走,没有几个像武松一样,喝点酒就敢夜闯景阳冈。 下山时,杨宗等几个人,也再没有被绑,各自跟着前面的人走。除了权中恒走得绊绊磕磕,其他人还是挺轻松。头一天为赶时间,基本是走得多休得少,山里不好行走,每天最多能走二、三十里。到第二天放缓了一些,等第三天睡一觉以后,栽楞叫过杨宗,指着远处一座直立的山石。说:“兄弟,那个山见到了吧,那个就是烟筒山,从这条小路走过去,我们还有事儿,不再送你们了。你们过去以后,会有人来接。这些日子多有得罪,不知者不怪吧!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双手抱拳。 杨宗有样学样,也抱拳回礼:“当家的您忙您的,多谢诸位好汉大哥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 公孙仲秋也跟着回应:“当家的你发财,以后有缘再见,有需要兄弟们的地方,我等一定义不容辞。” 栽楞笑一笑,招了招手,又对立秋挤了一下眼睛:“小闺女,冬天我穿上棉袄的时候,我可会想起你哟。” 栽楞的玩笑开大了,把立秋吓得大惊失色,赶紧往杨宗身后躲。栽楞也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两个兄弟,牵着两匹马转身扬长而去。 权中恒见人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悄悄地对公孙仲秋说:“你看咋样?我就说姓杨的和他们勾搭连环吧,把头你可要小心一点啊,以后别把你卖了。” 公孙仲秋不太喜欢听他说话,说:“走吧,咱别说那没有影的事儿。”然后喊两个兄弟赶紧走。 传说烟筒山是女娲娘娘补天的时候,多练了一块七彩宝石,弃之不用留于此地。历经亿万年的风吹雨打,化作此山。所以人们又称之为“补天遗柱”。 烟筒山形状很是奇怪,在一片平地上,突兀地耸立起的一座孤峰,远远望去还真的像一个大烟筒,到了近前一看,不过是南北三百丈、东西四百丈的一座石山。整个山体近似于垂直到地面,周围有潺潺的小溪绕山而过,在山峰的下面还有一个小湖泊倒映着山峰,山水之间,相映成趣。登上山顶,四野观望,满是绿水青山,河流、田园、深林、农庄相互交错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若登高山之巅,舒情高呼,周围群山余音缭绕,互为呼应。山体奇石嶙峋,古树丛生,天高云淡,鸟语花香,乃如天上人间。更令人称奇的是,每有大雨连绵或冰雪消融之时,水沿山体四周石缝倾斜而下,形成周边诸多瀑布,似礼花般四溅,景色蔚为壮观。 等杨宗四人到了烟筒山的山峰下,杨安带着一个伙计,早已经在山下等候多时了。杨宗一眼认出哥哥来,急忙连跑带颠地迎过去。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许久不见的生疏,只是简简单单的叫了一声:“哥。” 然后两行热泪淌出来,兄弟一别就是五年多,从一个十二、三的孩子,如今长成大小伙子了。自己为了能够兄弟相逢,这一路历经多少艰难,终于找到了,心情自然是十分地复杂。有委屈、有欣喜、有激动,也就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杨安冷丁看见自己的小弟弟,虽然心里早已有准备,但从一个小孩到现在与自己平齐的青年,也略有不适。见杨宗落泪,他也很伤感。小弟弟自小失去父母,跟他这个哥哥相依为命,不想一别就是好几年,没有做到哥哥的责任,心里也是很愧疚。也迎上去抱着杨宗的双臂,上下打量着杨宗,嘴里不住的叨咕:“小子啊,哥可算见到你啦。我弟长大了,我弟已经成小伙子了。都是哥不好啊。没有照顾好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娘呀。你可算找来了,你咋这么长时间才到啊?” 杨宗反而安慰杨安:“哥,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和我嫂子都好吧?” 杨安回应:“好,好,都好着呢。” 两个人只顾自己说自己的了,其他的几个人也不便插嘴,只能远远的在一旁看着。权中恒又拉着公孙仲秋嘀嘀咕咕的,立秋则一屁股坐在地上,低着头有些不太开心,可能也想起自己的父母。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杨安赶车的伙计沉不住了。看看日头对着杨安说:“掌柜的,咱们是不是让二掌柜的和朋友们上车啊?,他们也走累了。再说老爷儿1可就要卡山了,晚了咱们过不去江,进不了城了,您哥俩还是上车唠吧。”【注释】1老爷儿:方言;太阳。 杨安哥俩这才从相见的欣喜中回过神来。杨宗给哥哥一一介绍一起的几个人,杨安也各自拱手客气一番,然后请诸位上车。杨安当初不知道有多少人,雇了一挂两匹马拉的车,车显得小点,坐几个人有点挤。上车的时候先请年长的上车,杨宗和立秋直接坐车辕处,立秋调皮地朝杨宗做鬼脸,用两只手揉着眼睛,嘲笑杨宗刚才掉眼泪了。弄得杨宗也挺不好意思的,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两下,立秋不服两个人又撕扯起来。 天刚要黑的时候,从渡口过松花江,在北码头上了岸,又从北门进了城。杨安没带他们回家,直接去城里最大的饭馆四合发,给一行人摆酒压惊,喝接风洗尘酒。一听说下馆子,立秋满心欢喜,偷偷地拉着杨宗悄悄地咬耳朵,告诉杨宗他想吃什么、什么,撺联杨宗去点这些菜。杨宗也是挺惯着小弟弟,满口答应。权中恒下车后,要和大家告别,说什么都不同他们一起吃饭。众人苦苦挽留,可他就是死活不答应,并说自己有急事想去铺子,并承诺明天再请大家一起聚聚。大家看实在没有办法让其留下,只好由他去了。 权中恒没有吃饭,转身往家里走。进了城以后,总算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性命这回才是彻底无忧了。心里没有了忧虑,又想起来他那三百两银子,想起来这些天他受的罪。越想心里就越是愤愤不平,越不平就越生气。也就想起他对杨宗的不满,于是,又想着咋样能整治一下他。思来想去想起来一个人,三姓巡检司的巡检使路登科。权中恒做生意往来各处,经常受到巡检司的盘查,通过经常地打点,一来二去熟悉了巡检使路登科。 三姓巡检司隶属三姓衙门,设一名巡检使官居九品,弓兵十名。平日里一是盘诘过往奸细;二是严查贩卖私盐;三是缉拿潜逃兵卒;四是盘查犯事逃犯;五是缉捕强人盗贼;六是拘留无路引及生面之人。其职责主要是巡逻地方,盘查过往行人,缉捕盗贼,盘诘奸伪,维护地方治安,重点盘查往来奸细及贩卖私盐、逃犯、盗贼及面生可疑之人,巡检使官职太小一般不由吏部委任,可以世袭。 权中恒在心里想着,腿脚也就往三姓巡检司衙门那面迈,巡检司本来为了查验货物、人员方便,就设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不一会他便到了。在衙门门口转悠了半天没有拿定主意,最后想到三百两银子,还是不想让杨宗便宜了,就一咬牙迈进巡检司。巡检司里只有一个值更的军士,他们还都熟悉,路登科并不在衙门里,可能在后衙。 军士询问:“权掌柜的咋这么消闲,来衙门有何公干啊?” 权中恒打着哈哈:“我这不是天天想着兵爷嘛,没事儿过来探望一下路老爷和兵爷们。” 这些兵们都是老油条了,哪里信他鬼话:“掌柜的你净忽悠我们穷当差的,没吃没喝的守着这差事,连觉都不能去睡。还来说看我们,你就空着两手看啊!呵呵,等明天你的货到了,我可得帮你好好地看看。” 权中恒一听他的话,知道自己没有送礼物,当兵的不高兴了。赶紧说:“兵爷您说地是哪里话?您借我两个胆子也不敢啊,你看我这不是给您送富贵来了嘛!” 军士一听眼睛一亮:“有啥好差?快说说。” 只要出差那就有好处可分,人家有人送上门来的,哪有不接之礼呢?权中恒就把他怀疑杨宗,是胡子眼线的事说了一遍,军士赶紧问人在哪里?权中恒把杨宗等人报了出去,不过他特意强调,公孙仲秋哥俩是好人,也是穷人,话里意思是你们不用抓,抓了也没有钱。 那个军士打发走权中恒以后,急急忙忙地去了后衙,向巡检使路登科报告。路登科陪几个女人喝花酒,被军士打扰很不高兴,一问还没有什么凭据,就骂了军士几句,然后让军士去找兵头郭砍头,带几个人去查查。弓兵赶紧退出来找郭砍头,把巡查使路登科的指令传达了,郭砍头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带了三个人去了四合发。 杨安和兄弟见面十分高兴,正与几人吃地不亦乐乎。郭砍头带几个人进来了,进屋就问:“谁是杨宗?” 杨安回头看是郭砍头,赶紧站了起来:“哎呀,是郭军爷,真是巧啊,您老也来喝酒了?来、来、一起、一起喝。” 二人认识,郭砍头一看是杨安就点了个头:“是杨掌柜的啊,谢您盛情了。军务在身不能荒废,改日、改日。” 郭砍头其实是外人给起的绰号,他不仅仅是一个军头,他还是一个刽子手,但凡要有处决的,都是由他来执刀。他有一把大砍刀,这把刀从来不会磨的,平时一直供在关帝庙,什么时候行刑,什么时候才请出来。邻里传闻说郭砍头有一次行刑的时候,家属哀求他把犯人的头发,给割一缕留个念想。他那时候还年轻,看家属哭得可怜。于是,把犯人头发割了一缕。没想到,割完头发家属不答应了,不让斩了。朝廷的规矩是,剃发既割头,已经砍过一刀了,不能再砍第二次。最后官府只能改判流放宁古塔,而郭砍头被罚五十军棍停俸一年。从此以后,大家嘲笑他,叫他郭砍头。其实他和杨安相熟纯生意上认识的,受刑犯人的尸首一般都是由家属收领,自行安葬,但还有一些犯人没有家属,比如流窜的、占山为匪的,常常没有人认领,那么埋葬尸体的活,得由郭砍头张罗。官家给出几吊钱买个薄皮棺材,雇两个挖坑的。就这样,郭砍头去过杨安那里几次,二人也就认识了,不想今天在这里碰见。 刚才杨宗听见有人叫他,也站了起来。郭砍头一看就皱了皱眉,心想,怎么是个半大小子呢?问道:“你是杨宗?” 杨宗不明就里,点点头回答:“我是杨宗。” 郭砍头问:“你的路引呢?” 杨宗喏喏地回答:“没,没有。” 郭砍头看看公孙仲秋:“你们有路引吗?” 公孙立秋赶紧掏出已经皱皱巴巴的,那张几乎看不出内容的路引,递给郭砍头。郭砍头接过去看看,没有说什么又递回去。对杨宗说:“你从哪里来?” 杨宗回答:“我从吉林城来的。” 郭砍头接着问:“来三姓城干什么?” 杨安赶紧抢话:“郭爷、郭爷,他是我弟弟,是从吉林城来寻我的。孩子小不懂规矩,走的时候没有开路引。” 郭砍头温和地说:“杨掌柜,公事公办啊,先不要你来答。”接着又对杨宗说:“你都做什么了?你的事犯了,跟我们走吧。” 杨宗楞楞地说:“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郭砍头说:“做没做不是你现在说的,一会儿到巡检司去说吧。” 然后一摆头,几个军士过来用锁链锁上杨宗,公孙兄弟起来阻拦。一个军士对他们说:“没有你们的事啊,不带你们已经算不错了,别没事找事。” 立秋不听,拽着杨宗不撒手,杨安一看也慌了。赶紧也拉着郭砍头央求着,并从身上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塞到郭砍头的手里:“郭爷,郭爷,您老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今天身上不方便,您先拿着和军爷们喝个茶,买坛酒。明天我再到府上拜访。您老高抬贵手!” 郭砍头说:“不是兄弟们难为你,我们也是上指下派,奉命前来缉拿的。” 杨安急切地说:“那是因为啥啊?他一个孩子能做啥啊?” 郭砍头说:“你看是孩子,不小了,有十七大八了吧?我直接告诉你吧,得罪人了,有人到巡检司告发他了。” 杨安也是急懵了,反过来问杨宗:“小子啊,你做啥了?” 杨宗也是懵懂的:“我没做啥啊?” 郭砍头说:“你想好了,明天你该咋说。” 告诉手下的人带走杨宗,手下人推着杨宗就往外走,并且还将立秋推了个跟头。 杨安拉住郭砍头:“郭爷,您老大人大量,我老弟的事还得拜托您老周旋,在巡检司多多照顾。明天您老下更了,我再瞧看您去。” 郭砍头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然后带着杨宗回了巡检司,回到了巡检司,告诉军士们,今天已经晚了,先不用审,关押在监禁处。等明天巡检使来了再决断,今天不用难为他,给他点水让他睡觉,然后哥几个买点酒肉先喝点。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几个人,现在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还是公孙仲秋沉着一点,张罗着撤席,先找一个去处,商量一下这事儿该咋办,杨安赶紧结了饭钱把公孙兄弟领到店铺。点上蜡烛,公孙仲秋先让哭哭啼啼的立秋找个地方睡觉去,自己和杨安交谈以前的过往,从认识到被抓,再如何逃脱到被虏上山。但他没有说权掌柜这一节,因为他也没有证据,不能和杨安说。 当事者迷,此时杨安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是公孙仲秋来分析事情的由来。他认为这个事情肯定不是哈拉滨的事犯了,如果是哈拉滨的事儿,应该把他们兄弟也得带上,现在看来事出在山上。要想把杨宗的事平了,现在看就得走郭军爷的路子。因为今天可以看出来,郭军爷好像挺同情咱们,花钱走干道,看来得破费一些了。明天早上赶紧把银子送上,把事情打听清楚。杨安叹口气说只要兄弟能平安,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出啊。 杨家烧锅二十 二十 杨安一夜没有睡觉,想想杨宗的事就揪心,直愣愣地熬了一夜。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小弟弟,结果出现了这么大的一桩事儿,究竟是为什么?他想了一晚上,想得脑瓜仁子痛,也没有想出来个子午卯酉来。 天大亮了,赵二爷找杨安来了。一大早赵二爷咋就来了呢?当然是让闺女逼来的。按勺子来的时候,与赵媛儿约定,昨天应该是杨宗他们回来的日期,可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见到杨宗的影子。赵媛儿心里着急,想法自然也就多了。即使是约定好的,但人在中途也会有变故的,难道问题出在山上?出于什么原因,迟怀刑没有放人?按理说,勺子把信儿稍回去,迟怀刑不能不放人,总不会连点交情都不讲吧。再有可能是,杨宗已经到家了,杨家不让他来。又或许路上……反正是种种猜测。天一亮,赵媛儿让赵二爷找杨安探听消息,看杨宗有没有回来。赵二爷满心不舒服,哪有徒弟回来,不主动去拜见师傅,反而让师傅去见他的道理。 赵媛儿劝她爹说:“爹你现在不能想那么多,不是要你去探望他,是你去探听一下消息。杨大哥也不过来说一声,咱啥情况都不知道?小儿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受伤?身体好不好也不知道。或者有没有弄错人?中途有啥变故,有没有接回来咱都不知道。你还是去看看,如果是好好地回来了,又不想来咱家。那肯定是他找到哥哥了,不想再与咱家掺和了。那咱也明白是咋回事,以后也不用挂念他了。” 赵戚氏也说:“你还是去一趟看看,万一路上耽搁了呢?看完心里也有个底。小儿不是那种不懂情理的孩儿,如果回来了,肯定会先来看咱们的。俺感觉可能是啥事儿耽搁了。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俺过去看看,俺没有你那么死要面子活遭罪,俺咋不相信你不想小儿。” 赵二爷也是拗不过她们娘俩,再说他自己也是心也不托底。要说没有想,那是骗人呢,只不过想摆一摆尊长的谱。于是,洗了把脸便过来了。一见到杨安,以为杨宗肯定也回来了,很生气地劈头就问:“小儿回来啦?俺当师傅得来拜见、拜见他啊。这是在外面学大本事了,把师傅也不放在眼里了。” 杨安感觉出来赵二爷的恼怒,如今哪还顾及这些了。皱着眉头说:“好我的赵叔啊,你老咋这样说啊?现在你老可来了。你要是不来,我还要去找你去嘞。你说这事儿不是要我的命吗?你老来得正好,快给我出出主意吧,可是要人血命了。” 赵二爷被他的一番话,吓了一跳,连忙问:“你说啥?出啥事儿啊?小儿没有回来?小儿出事儿了?你咋还消停的在家啊!” 杨安唉声叹气地说:“我不在家咋整?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如今都不知道该咋办了,我活三十多岁也没有经过这种事儿呀!” 赵二爷追问道:“你看你这个人,啰嗦半天,你倒是说啊,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快点说啊!” 杨安也是急得没了主心骨,说话也没有了章程。经赵二爷的追问,他才简单扼要地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赵二爷一听差点又吓犯病,他一下子也蒙了,更没有主意。连连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办?”满屋地转悠。 杨安过了一会儿,见他也没个道道儿。问道:“赵叔,你看咋能把小子救出来呀?你倒是说啊!” 赵二爷停止转悠,喃喃自语地说:“咋办?是啊,该咋办啊?他犯地可是砍头的事啊,还能咋办?俺哪里知道该咋办呀。”后来总算脑袋转了个个儿,一拍脑门说:“小儿他哥,走,跟俺回家,让你大妹妹给拿拿主意,或许她能有办法。” 杨安倒是见过赵媛儿张罗家事,但外面与官家打交道的事儿,她一个足不出户女人家,能有啥办法。但如今自己也是无计可施,于是,半信半疑地和赵二爷去了赵家。 杨安随同赵二爷到了赵家,当赵戚氏把赵媛儿叫到他们的屋子。赵媛儿只见到杨安不见杨宗,再看爹的一张苦瓜脸,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但她还是强装镇定的问:“杨大哥,小儿咋没有回来?没有接到人,还是出什么岔劈1了?”【注释】1岔劈:方言;差头,错。 杨安回答道:“接回来了,刚进城就出了大事儿了。我过来是想问问赵家妹妹,商量一个办法,讨一个主意。”然后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又说了一遍。 赵媛儿听了,也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杨宗已经到家了,还能出这种事儿。连忙问道:“杨大哥你先别急,你一共接回来几个人?” 杨安说:“一共四个!” 她又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杨安想想说:“我家只有你嫂子,还有我的一个叔伯兄弟知道。可是他们只是知道我去接小子,连我去哪里接都不知道。对了,还有和我去接的一个伙计知道。” 赵媛儿若有所思地说:“俺猜想小儿出事,不能出在咱们这面。你想想,咱们的人,根本没有人知道小儿在外面干什么了。还有,官兵只抓他一个人,为什么没有把和他一起的人都抓了?说明官兵抓人,完全是真对小儿一个人去的。” 杨安一听她分析的中肯,说得很有道理,又想起郭砍头的话:“郭军爷说了,小子他得罪人了,让人家给告了。” 赵媛儿点点头:“那就对了,你接回来的那几个人在哪里呢?” 杨安说:“有两个是他的干兄弟,在我的铺子里呢,还有一个是街上开货栈的权掌柜。” 赵媛儿问:“那几个人在官兵来之前,都和你在一起吗?有没有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 杨安一下子明白了:“是他,就是那个权掌柜干的。公孙家哥俩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想去告官也没有时间。更何况他们初次来三姓,找衙门都不知道地方。只有那个权掌柜的我们留他吃饭,他说什么都不吃,进了街里就走了。然后不到一个时辰官兵就来了,官兵怎么知道我们在四合发吃饭呢?一定是他,不知道小子在外面咋得罪他了。” 赵媛儿也表示赞同。杨安见赵媛儿的心思机敏,事情想得很缜密,让他非常佩服。于是,接着问:“赵家妹妹,你看往下咋办呢?快点想一个主意吧,可把我急死了。” 赵媛儿说:“不能着急,着急也平不了事儿。俺想的也不知道对不对,俺先说说。然后大哥你再和俺爹商议商议,凡事都应该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定要想办法让那个权掌柜的撤告。” 杨安挠挠头:“咱也不认识他,咱去求他能行吗?” 赵媛儿摇摇头:“现在咱不能直接去找他,小儿的两个兄弟不是在咱家吗?他们和姓权的一定熟悉。既然是干兄弟,那这事儿得让他们去办。先套出来姓权的话,看看他咋样才能放过小儿,有了准信儿咱们再定夺。” 杨安焦急地说:“不行啊,听郭军爷说,今天还要给小子过堂啊!万一受刑不过再胡乱说,那可就麻烦了。” 赵媛儿心里也急,说话也直截了当。说:“他一个大小伙子了,没有一点刚强吗?要是挺不过去,自己再瞎说,那谁能救得了他?”想想又觉得这样说也不对,她也知道杨宗性格老实敦厚,叹口气说:“唉,杨大哥咱花钱吧,听你的意思,你和郭军爷挺熟悉的,多花点钱,让他给咱照顾些。” 赵二爷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听赵媛儿说花钱,立刻来了精神:“对,对,花钱,花钱往出保。”说完赶紧翻箱子,拿出一个小匣子,把里面的钱倒在炕上数。 杨安说:“赵家妹妹,你想的和我一样,你说得送多少适宜呢?” 赵媛儿不假思索地说:“少了不顶用的,拿二百两吧。” 杨安挠挠头,脸上略有难处。赵二爷把自己的钱,一股脑地推了过来:“他哥,家里还有这些,你都拿着,大家凑凑。” 杨安慌忙地摆手,说“这可不行,可不行。我咋能拿您老的钱呢?我家里有百十多两,我再去掂对掂对。” 赵媛儿也把自己戴的首饰摘下来,一并放到钱堆里:“杨大哥您都拿着吧,现成的不拿,还去哪里掂对?小儿和俺们在一个锅里,吃了五、六年的饭。这回他有难了,我们总不能看着不管。俺爹年岁大了,俺又是个妇道人家也出不去,外面的事儿就依靠大哥了。” 杨安心中很是不安,愧疚地说:“小子是我亲弟弟,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我花多少都是我分内的事儿,咋能让你们费钱呢?” 赵二爷不满意地说:“爷们,你这话说地见外了不是?俺们爷俩师徒一回,也算父子吧。徒弟有事儿,俺当师傅咋会不管?你快拿上钱,赶紧去,晚了孩儿该遭罪了。” 杨安一听,也没有办法推辞了,把赵媛儿的金首饰拣了出来。说:“赵叔既然这样说,我就大着脸收下了,权当是借你老的,赶明个儿我一定归还。赵家妹妹这些钱够了,你首饰先收起来吧。” 赵媛儿说:“杨大哥,现在花钱只是个开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不定还需要多少钱呢?没准到时候俺们得卖房子呢。妹妹俺只有一个要求,大哥你经常过来,把外面的事与俺和俺爹叨咕、叨咕,别让俺们担心。日后用多少钱你吱声,砸锅卖铁也得凑足。” 赵二爷一听卖房子,吓得一哆嗦。他如今的家当,只剩下房子了。如果卖了,可得住露天地儿了。 杨安连连点头:“成,成,我有信儿就过来,我还得找妹妹讨主意呢。” 赵媛儿找了个褡裢,装上钱:“不是俺要送客,实在事情太紧急了,杨大哥你快去吧,别晚了。”杨安也不再客气,接过褡裢,与赵家人道别赶紧去安排事情。 杨安看看时间,如果去郭砍头的家还早,便先回了铺子。公孙兄弟已经都起来了,也梳洗完毕。几人客气一番,杨安要带兄弟二人去吃饭,公孙仲秋赶紧拦挡,称杨宗兄弟的事儿还没有着落,谁还有心思吃饭?还是先说说杨宗的事儿咋办吧。杨安一看他是实心实意的,就把刚才赵媛儿说地权中恒的事儿,与公孙仲秋说了。公孙仲秋点点头,觉得分析得有道理,又听说让他去找权中恒,他也不推辞,他也想为杨家出点力。毕竟和杨宗有如磕头兄弟一般,兄弟有难,自己不能看着不管。然后坚定地说,权掌柜那里由他去,拜托杨安把弟弟安顿一下。杨安说小弟好安排,让公孙立秋去他家里。杨家也有几个孩子,大的比立秋小不太多,回家一起有个玩伴儿。立秋不肯,非要和哥哥一起去,公孙仲秋很严肃地拒绝了。正巧店里的伙计来上工,杨安让他送立秋回家,自己则与公孙仲秋分别去办事儿…… 杨安把零零碎碎的铜钱、散银带银票,勉强凑足约值二百两的数,打点好带上。然后去巡检司找郭砍头,带着褡裢也不好进去,只能在门口等着郭砍头出来。等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加上心里惦记杨宗,备受煎熬的他,在街上直转悠。等到日头都上了三杆,才见郭砍头出来。杨安赶紧上前打招呼请安,郭砍头也知道他的意思,朝他点点头用下巴示意往前走。二人并肩走一段路,郭砍头说:“杨掌柜的咋在这里等我?” 杨安说:“你看我来三姓时间不长,哪里也不熟,也不知道军爷府上在何处。又想郭军爷辛苦一夜了,想请军爷吃点粥暖暖身子,只好在街上等着。” 郭砍头说:“早饭不吃了,夜间和几个弟兄喝了大半夜。现在有些困倦,想回家睡一觉。你有事到家里说吧,咱们到饭铺还不好说。” 二人说着话儿,郭砍头前面带路,一同来到郭家。郭家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三间正房,郭砍头与父母同住,院子除了一个仓房,只剩一个柴草垛了。看光景郭家的日子,也就是平常人家。杨安见状心里安稳了一些,起码在这样的家庭,他带这些钱应该算是一笔大数,感觉事儿能好办一些。 进了屋,让座之后坐下,郭砍头直接告诉杨安说:“杨掌柜的,昨天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回去后,把你兄弟只是关起来,并没有难为他。” 杨安赶紧起来作揖,连声道谢:“多谢郭军爷成全、多谢郭军爷关照,给我杨家这大的恩惠,谢谢你老的恩德!以后军爷家需要添个桌椅板凳的,你老吩咐小的,虽然小店手艺粗陋,但还能将就用,我一定亲自送到家。” 郭砍头摆摆手:“掌柜的客气了,快请坐,请坐。” 杨安把带的东西放到桌上:“郭爷,小店初开张,也没有挣到太多银两。现有些散钱,你留着凑乎用,给令尊打几壶酒。” 郭砍头也没客气,并没有推辞,银子直接收下。然后说:“我不图你的银子,但那还有一群兄弟们张嘴呢,哪里不打点也不行。杨掌柜,今天我直说了吧,我一搭眼就能看出来,你兄弟不是歹人。所以我没有为难他。你现在让我放了他,我没有那个本事,你觉得不妥,请带上你的银子,找更管用的人,我不能耽误你的事。” 杨安说:“军爷、军爷,你老别推辞,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认识其他人。我弟弟的事儿就靠你老了,该咋办,你老说地算,我照办就是了。” 郭砍头说:“那好,我和你说吧,什么案子都好办,是偷盗还是奸淫,都有办法减罪。最怕的是沾上这匪字和杀人,想脱罪很难啊!何况让小人给咬上了,非常麻烦的事。” 杨安说:“郭爷,你给想想办法,兄弟还小啊,请你救救他吧。” 郭砍头说:“刚才说了,我看他年纪小,知道他不是胡子。但人都抓了,肯定是要过堂的。万一受刑不过,招了供,那不是杀头就是充军,无论他冤不冤。你这样,一会儿,你去买些包子一类的,在中间夹个纸条,我给你带进去。告诉你弟,无论如何不可招供。我再用你的银两打点军士们,用刑的时候嘴里喊得响,下手别用劲儿。先拖着,等告发之人不再上心了,你再把钱用到巡检使那里,他就不会把你兄弟往衙门投,交点保金把人放了。” 杨安一听有希望,立刻应承下来:“成,成,都按军爷说的办。” 郭砍头又说:“最好是能让告发的人撤告,那样更好办了。你知道谁告的吗?” 杨安回答:“我与兄弟分别五年了,刚刚见面不到半天,也不知道他得罪谁了?” “与他们同行之人,咋办你们当家属的去做吧,我们权做不知。”郭砍头毫不隐瞒地说。 杨安又是连连称喏,郭砍头说:“我不留你了,快点去做吧,午时前把东西送来。上午巡检使睡觉呢,下午估计要审案。”杨安又是一阵致谢,然后退出郭家去买包子。 公孙仲秋早饭也没有吃,按着权中恒说的地方一路打听着,寻找权掌柜的茂盛货栈。三姓城里很是繁华,较之哈拉滨还要大,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街上来往行人熙熙攘攘,赶车的、担担的、做小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显得是那样的热闹。 三姓城满语叫依兰哈喇,坐落于小兴安岭的南麓、张广才岭北、完达山西三山聚首,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巴兰河四水交汇处,屏山环水表里山河,乐山者称其山城,乐水者呼之为水城,山水钟灵堪称风水宝地,曾有“群山万叠、雄障东陲”的“三姓京”之荣。三姓的历史悠久,早在五、六千年前就有人类居住,大清顺治年间赏世袭领管三姓地方,之所以为三姓。因此地有卢、葛、胡三氏从征,屡见战功,赐三姓佐领世袭并封地以居。卢氏领牡丹江岸、葛氏居松花江流域、胡氏占据倭肯河东岸,康熙五十三年设协领,雍正十年设管理三姓地方兵丁副都统,着三姓地方统管北至外兴安岭、东至库页岛的大片疆域。 公孙仲秋几经打听,有好心人知道权家店铺的,给他指路。很快,他来到了权掌柜的店铺。权家店铺面西坐东,前面是铺面后面是库房。当公孙仲秋进了店,早有一伙计迎了上来,以为他是顾客便上前搭话。公孙仲秋说是找权掌柜的,伙计告诉他掌柜的去哈拉滨,至今还没有回来。公孙仲秋才知道,伙计们还不知权中恒回来。于是,告诉伙计,他是和掌柜昨夜一起回来的,应权掌柜的邀请,今天来商议事儿的。伙计一听很热情,告诉他掌柜的家不在店里住,另有宅院居住。伙计让他等着,安排他先坐并给倒上茶水。 在等着权掌柜的时候,外面起了一阵风,然后慢慢地阴了天。暗淡的天气也影响公孙仲秋,他的心里一直忧心忡忡。一是担心杨宗的最后结局,二是担心立秋,因为他是对此事更加关心,昨天已经哭闹了一夜了,他们真不让当哥哥的省心。 权中恒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打扮得溜光水滑地走进来。一见公孙仲秋在店里坐着,还一愣,而后又打着哈哈过来了,高声道:“公孙把头,欢迎光临小店啊!多谢你那些日子的关照。” 公孙仲秋站起来拱拱手:“哪里、哪里,权掌柜言重了。” 权中恒又让公孙仲秋坐下,自己也坐到另一处,伙计又端来一杯茶,并问掌柜的安,然后退下了。权中恒也没有喝茶,从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来,倒了一点吸了下去:“啊嘁,啊嘁!”连打几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掏出个手帕擦了擦脸。说:“把头到我店里来看看?是叙旧情呢?还是有意思按我说的,来小店做活啊。” 公孙仲秋一时也不知道该咋说,只好应承道:“我只想过来看看,初到宝地也没有个相知。只认识掌柜的,闲着过来聊聊天。” 权中恒冷冷一笑,问:“哪能没有相识的呢?昨天杨掌柜的不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了嘛,去了大馆子,招待一定不错啊!” 公孙仲秋说:“酒席是不错,但没有吃消停啊,出大事儿了。” 权中恒明知故问:“好好的酒菜咋还出事儿了?” 公孙仲秋也没有含糊:“权掌柜在三姓城里,也是头面人物,能不知道?” 权中恒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劳累半个月了。进城洗了个澡堂子,早早回家了,谁操心别人的事。” 公孙仲秋说:“咱们一起的杨兄弟被官军抓了,如今关进大牢。” “是吗?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啊,你看他在山里那个嘚瑟1,报应啊!”权中恒咬牙切齿地说。【注释】1嘚瑟:方言;表现,显摆。 公孙仲秋道:“掌柜的这样说不好吧,毕竟咱们都是共患难的,能帮还是要帮一把,咱帮不了也不能落井下石呀。” 权中恒不屑地说:“嘁,一个穷小子谁和他共患难啊。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他?” 公孙仲秋不满意地说:“那掌柜的意思,我等这样的穷汉不配和你交往了?我可是给你添孬糟1了。”【注释】1孬糟:方言;烦恼。 权中恒还是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说你,说的那个杨小子,你看我店里行不行?如果行就留下,不行的话,把头你另行高就,我还要要盘点货物。”他开始要送客了。 公孙仲秋说:“掌柜的你也别急着赶我走,外面下雨了,你也不差这一时吧。” 权中恒说:“你想说什么?” 公孙仲秋问:“你知道杨兄弟是什么罪名吗?” 权中恒说:“不知道,什么罪名和我没有关系。” 公孙仲秋说:“有关系,和我们都有关系。” 权中恒还是那个态度:“呵呵,与我无关。” 公孙仲秋说:“杨兄弟的罪名是通匪、坐探,胡子的眼线。” 权中恒说:“那怪谁啊,谁让他和胡子勾搭连环了,脚上的泡自己走的。” 公孙仲秋说:“你真这样认为?” 权中恒说:“我认为不好使,那得看他自己做没做。” “好,掌柜的既然说了,那我直说了吧。我想说的是;杨兄弟最好别真的通匪,那样顶多有人良心受点折磨,要不了命。如果他真要是通匪了,我们的日子谁都不会好过。”公孙仲秋没有表情地说。 权中恒说:“把头,我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不用吓唬我。” 公孙仲秋说:“我不是吓唬谁,我只说道理。如果杨兄弟是山上的人,那些人将来找不到出首的人,能放过我们吗?一定会找咱们晦气的,我光棍一条,要命也就一条,掌柜的你可不一定了。” 权中恒外强中干地撑着,叫道:“他能把我怎么样?不信他还打到城里?” 公孙仲秋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往外走:“掌柜的难道是要关铺子,不再做买卖了?” 权中恒问:“这话咋说?” “你不怕再挨劫吗?”公孙仲秋丢下一句话。 权中恒听他说的话,吓得身子一哆嗦。公孙仲秋开门走了出去,权中恒故作镇定的喊:“把头,来我店的事儿咋说?” 外面的雨下得哗哗的,雨声中传来公孙仲秋的声音:“以后再说吧,杨兄弟回不来,我哪里也不去。” 权中恒站在门口直愣愣地发呆,心里盘算着:我只是想治治那小子,他也不一定是山上的人。山上的人也未必帮他报复,他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 杨宗也是一夜没睡,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被抓起来了。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路引,被抓来复查。再看官兵对他没有打骂,还寻思自己没有啥大事儿,没准明天就放出去了。可是一上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理他。等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军士,他刚想问问,自己啥时候能放出去。军士喊让他闭嘴,扔过来一个布包,让他都吃了,然后锁上门走了。杨宗打开布包一看,是三个包子。可上火也吃不下去啊,勉强吃了一个。第二个拿起来,看着下不去口。可刚才那个军士让他都吃了,他不明白啥意思,出于好奇,把包子掰开了。这一掰不要紧,包子里面竟然出现一个白布条,急忙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六个字:“千万不要招认!” 他看完布条,急急忙忙地用牙把它撕碎。拿着包子想这是咋回事儿?咋想也想不明白,老实人容易犯倔,想不明白就听军士的,几口把两个包子吞下去了。心里想着爱咋的、咋的吧。监室是临时关押候审人员的,和大牢不一样。屋子有窗有门,而且还很干爽,困了可以靠墙角睡一觉。杨宗心里有事也睡不着,只是蜷缩着身子靠墙眯着,脑袋里迷迷瞪瞪像一罐子浆糊。 外面下着雨,至于什么时辰他也不知道。感觉应该是下午时分,又来两个军士,打开监室的门。进来给他锁上锁链,带他出来,此时他像一个木偶,没有一点自主能力,如果不是有人扯着他,他可能都不知道迈步了。左拐右拐地带到一个屋子,正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官,至于是谁,他也不清楚。反正是胖墩墩的满脸大胡子,看着挺威严的,只看了一眼,吓得杨宗不敢再看。带他来的兵,喊了一声:“跪下。”然后用脚一磕他的小腿,杨宗不自主地跪了下来,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吓得心脏砰砰乱跳,大脑一片空白。 听见那个人说了一声:“你把头抬起来!” 身旁的兵扒拉一下他的头,杨宗抬起脸,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杨宗小声地回答:“我叫杨宗,吉林人。” 那人又问:“当了几年胡子?哪个绺子的?” 杨宗脑袋不太好使,愣眉愣眼地看着问话人,不知道咋回答。旁边的军士踢了他一脚:“老爷问你话呢,说!” 杨宗问:“说,我说,说……说啥?” 军士问:“老爷问你是不是胡子?” 杨宗这才有点回过神,叫屈说:“我不……不是,胡子,我就……是……来……找我哥的。” 那个人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你哥是干什么的?” 杨宗答:“开木匠铺的!” 那人又问:“在哪里开的?” 杨宗一想,我也没有去过,只好回答:“我……我……刚来,不……知道。” 那人有些生气了:“胡说,不知道你找什么人?” 那人旁边站着的郭砍头说:“他找的人是财神庙那里,有一个杨掌柜开的木器行。” 那人问:“你认识?” 郭砍头说:“兄弟们都知道,老实巴交的手艺人。” 那人嘟嘟囔囔地说:“在哪嘎达整这么个生瓜蛋子?”接着又说:“你是不是嘴硬?不说是吧?喏,拖下去打二十棍。” 旁边那两个军士一人拖一只胳膊,把杨宗拉到一条长条凳上,用铁链绑住他。一人一根水火棍,两个人喊了一声打,棍子就落了下来,打在杨宗的屁股上。杨宗感觉屁股火辣辣地痛,他嘴里闷哼一声。第二棍子又下来了,杨宗咬牙又哼一声。打他那个人小声地说:“叫啊,喊痛啊!” 杨宗不知道啥意思,但觉得该听他的。当第三棍子下来的时候,杨宗啊的大叫一声,那军士又小声的说:“接着叫。” 接着棍子一下、一下地落下来,裤子很快就打开了花,不一会儿血就下来了。 这边那个当官是巡检使路登科,正和郭砍头说话。根本没有在意那边打得鬼哭狼嚎的。路登科问:“军头,你看他像胡子吗?谁告发的?” 郭砍头回答:“他只是一个半大小子,啥都不懂呢?听说是开货栈的权掌柜告的地。” 巡检使路登科说:“真他妈的扯犊子?弄这么个货,送大牢去吧。” 郭砍头说:“巡检大人,那不好吧。如果衙门审完不是胡子,不是笑话咱巡检司无能吗?” 路登科说:“那咋办?现在又不能放,有告发的。” 郭砍头说:“巡检大人,不然先押着一段时间。让家属送饭供养,将来查清不是胡子,再让家人交保金保出去。如果是胡子再送大牢也不迟,你看这样行不?” 路登科又打了个哈欠,郭砍头心里想,老爷的烟瘾又犯了。路登科说:“那他的案子交给你办吧,我去睡一会儿。” “大人你放心,请你慢走,所有的事我会安排好的,保你满意。”郭砍头心中窃喜,路登科的安排正中下怀。 路登科站起身出去了,郭砍头转过身对那两个军士说:“行了,行了,别打了!” 其中一个军士说:“别啊,不差最后一下了。”说完又敲了一棍子。 郭砍头问:“没事儿吧?” 军士的说:“没事儿,皮肉伤,破点皮而已。” 郭砍头说:“你俩慢点打啊,不就少打几下?” 军士说:“如果我们打少了,让大人看见。该打我们两个了,又不打你。” 郭砍头说:“你们还想不想要酒钱了?打死了朝谁要钱去?赶紧拖回去。”二人笑嘻嘻地拉着杨宗就跑。 杨宗痛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任凭他俩在地上拖着又回那个监室,扔在地上又没有人管了。杨宗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口喘着气。 公孙仲秋回到杨安的铺子,与杨安说了权中恒的事儿。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权中恒搞的鬼,但权中恒自己不吐口,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二人现在只能等巡检司郭军头的消息了。申时,一个军士打着一把油纸伞来找杨安,杨安赶紧倒茶让座。那个军士告诉他,郭军头让他去一趟。杨安赶紧找出一吊钱给军士喝酒,然后穿上蓑衣和军士去了巡检司。郭砍头告诉杨安,回去准备一些刀枪药,并且每天送两次饭,再送一套被褥和便器。杨安赶紧问打得重不?郭砍头告诉他打的是探头棍,只是屁股破皮了,十天八天就能好,没有伤到骨头。杨安磕头作揖的谢过郭砍头,又询问往下咋办?郭砍头告诉他三个字:有门,拖。 杨安按照吩咐回去准备东西,公孙立秋听见他回来了,急忙来打探消息。杨柳氏在问杨宗的情况,杨安简单的跟杨柳氏说了一下,他也在旁边静静的听。然后杨安让杨柳氏,去准备铺盖和饭食,立秋跟着杨柳氏帮忙,并提议最好能找一条皮褥子,皮褥子隔潮隔凉,特别是阴雨天。杨柳氏还真地找到一个狍皮褥子。杨安拿起东西要走,立秋拎着食盒也要跟着去,杨安一看还要去药店,东西挺多的,也只好答应带他去。心想如果巡检司不让带人,就让他外面等着。于是,自己抱着行李被褥衣服,让立秋提着便器和食盒。路上来到一个生药店,买包治棒伤的金疮药。 坐堂的先生姓吴,老先生已经六十余岁,一看就是久持药石这碗饭的。只是听杨安一说状况,他马上提笔开了一张单子: 雄土鳖四钱胆南星五钱血蝎五钱没药八钱炒马前子九个龙骨三钱南红花五钱川羌活三钱螃蟹骨三钱当归三钱净乳香一两口防风五钱白芷五钱升麻五钱菖蒲三钱川芎四钱研磨用老酒调敷,每日一次。 然后交给杨安去抓药,立秋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可能是天气又凉了,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老先生听见咳嗽声,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看他,又有些狐疑地摇摇头。杨安把药单交给拉匣子的1去配药,自己又回来与先生请教,伤号治疗期间注意些什么?哪些要忌口的。吴先生一样、一样地给他吩咐明白,杨安再一次表示感谢。吴先生一指立秋问:“这位可是掌柜的高亲?”【注释】1拉药匣子:方言;药剂师。 杨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应承道:“是、是兄弟!” 吴先生又说:“令弟平时可有不适?” 杨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 吴先生说:“没什么,我只是看这孩子身体单薄,能不能让我把把脉?噢!不收你诊费。” 杨安关切地问:“先生你看他怎么了?” 吴先生道:“这孩子面色白中带青,眉间略有黑印,嘴唇绛紫,眼有红丝,恐有肺气不足。你问问,他是不是夜间经常咳嗽不止,呼吸不畅?” 杨安一听:“那先生你还是给好好看看,诊金不短一并奉上。”回头叫过立秋:“公孙兄弟,把东西先放下,先生想给你把把脉。” 立秋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不想过来,杨安过去和他说:“怎么了?兄弟,快点啊!” 立秋脸一下红了,低头说:“我……我……没钱抓药。” 杨安一想也是的,人家有哥哥且不在身边,他也不能半路给人家抓药,药不能像糖一样随便吃,吃坏了咋交代啊?于是说:“咱不抓药,就先把把脉。” 拉过立秋坐下,把手放在脉枕上。吴先生三指轻轻地搭在腕处,静心细诊,吴先生越摸他的脉就越狐疑。然后又让立秋张嘴,看看舌苔。杨安关切地问:“先生,咋样?” 吴先生没有正面回答:“你肯定他是兄弟?” 杨安回他:“我弟弟的朋友,昨天刚刚从上江来。” 吴先生问:“可有家人?” 杨安说:“有,有一哥哥。” 吴先生说:“噢,那掌柜的转告他哥哥,这孩子身子有些小恙,如果信得过老朽,明天让他过来再诊一次。如果觉得老朽医术不精,那再去别馆瞧诊,别耽误孩子的身体。” 杨安问:“重吗?先生!” 吴先生说:“早入药也不防事。” 杨安点点头奉上诊金,吴先生坚持要收一份,杨安坚持要给两份。吴先生又从一个小瓶里,拿出三颗黑色小药丸,用黄钱纸包上递给杨安:“令弟疼痛难忍的时候服一粒,不过,不能常服。放心,我给开的药保他七天准好,如果有溃烂的地方,可用老酒擦洗。” 杨安又是感谢一番,带上药与公孙立秋去了巡检司。 杨家烧锅二十一 二十一 雨一直在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既不大也不小,以一个速度,如同一条线一样地流。不知道是谁把天捅破了,还是龙王爷忘了收手,反正是不打雷也不打闪,只是一个劲的喷洒。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缝隙,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像一个幔幕扣在头上,给人一种无法呼吸的压抑感。三姓已经进入秋季了,下几场雨也是正常的事。陪伴雨幕的是阵阵寒意,几片枯叶经不住雨滴地敲打,带着不舍飘落下来。密密的雨点驱散了城街的喧哗、嘈杂,往日眼中狭窄的街,骤时变得宽广悠长,热闹非凡的大街,如今只有几个步履匆匆的路人。街巷的道路上积满了雨水,形成一个个微型的水洼,掉落的雨滴砸出一个个泡泡,而后又被新的雨滴砸破。 杨安与公孙立秋来到了巡检司,找到郭军头。郭军头拉住杨安要说说话儿,于是,打发一个军士带立秋去送东西,军士把立秋带到监室,打开门就走了。立秋进入昏暗的监室,由于室内光线不足,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用多想,他一定是杨宗了。立秋放下东西蹲下身来,轻轻地碰了碰杨宗:“杨哥哥,杨哥哥。” 从过堂到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时辰了,杨宗如今多少缓过点精神了。轻轻地哼了一声:“你是立秋兄弟?” 立秋回答说:“是我啊,听说你被打了,过来看看你,你现在咋样了?”语音间已经带有一丝颤音了。 杨宗只说了一个字:“痛!” 他虽然不是富家子弟,没有娇生惯养过。但从小到大并没有人打过他,哥嫂的关爱与呵护,让他没有受过任何委屈。到了师傅、师娘那里,对他也是疼爱有加,哪里受过如此的苦楚。 过了一会儿,立秋的眼睛,也渐渐地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杨宗屁股处的裤子已经破了,已经被血浸湿了大片。刚才还能控住情绪的立秋,一看杨宗的惨样就哭了起来,手脚无措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杨宗又缓了缓,故意装着刚强地调侃说:“老弟啊……我、我还活着呢?哭……早了。” 气得立秋捅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不知道人家咋个难受呢?” 杨宗被他一捅,不知道是真假,又痛得哎呦哎呦的叫。立秋立刻慌了,心里埋怨自己动手碰到他痛处了。杨宗一叫,让他更不知道该咋办了。于是,想要去找杨安,刚刚站起来,突然想起来吴先生给的药丸,赶紧找出来从纸包扣出一粒。看见碗里还有半碗水,扶着杨宗抬起头来,让他把药吃了。杨宗勉强在立秋帮助下,把药吞下去,立秋让他趴着,再缓一会儿。 此时公孙立秋已经不哭了,镇定下来,想着往下该做什么。先在地上铺好被褥,再把药铺买的药,用碗调匀。等他忙完,再问杨宗,现在咋样了?杨宗服完药,过了一刻钟,感觉不那样痛了,这药真地起作用了。立秋赶紧趁着药效还在,杨宗还感觉不到太痛,帮助他爬上铺好的被褥。 杨宗已经不那样痛了,说话也顺溜了:“公孙……兄弟,你自己来的?你是咋进来的?” 立秋说:“与你家大哥一起来的,他让当兵的留住了。听说杨大哥已经帮你疏通啦,打你的那些人留了力气,不然你这两条腿早废了。” 杨宗听了,既安心又后怕。安心的是哥哥已经给他找到门路了,后怕的是那些人如果下死手,自己小命早没了。杨宗说:“公孙兄弟,你给我带吃的没有?给我吃点东西,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立秋赶紧拿出饭,见他趴在那里,他自己也无法吃饭。干脆拿一个羹匙,一口、一口的喂给他。一边喂饭一边琢磨,药该咋给他上呢?长这么大也没有干过敷药的活,况且看小伙子的屁股,也实在是让人难为情。现在只能盼着杨安赶紧来,可杨安被郭军头绊住了脚,一直都没有过来。立秋拿一个空碗,按吴先生的指导,开始调配外伤药。 杨宗吃着饭,问立秋:“你拌的是药吗?” 立秋回答:“嗯,是药,杨大哥刚在药铺给你配的,那先生说这药三天消肿,七天结痂,可好用了。” 可能也是疼的关系,杨宗恨不得马上把药抹上。对立秋说:“那我一会儿吃饱了,麻烦杨兄弟给我上药吧。” 公孙立秋十分犹豫,不情愿地说:“我……我不会……等杨大哥来的吧。” “别等了,天快黑了,黑天了看不见咋上啊?” 立秋还是犹豫不决,就是不想给他上药,杨宗说他:“你来都来了,咋这样磨叽呢?像个大姑娘似的,噢,我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像那个坏小子,用屁嘣你的。” 说得立秋立刻脸一红,想不到杨宗还记得勺子做的事儿,多亏屋子昏暗,杨宗也看不见。她嘟嘟囔囔地说:“哼,你们这些坏东西都是一样的,长了一颗咕咚1心眼儿。我才不给你敷药呢。”【注释】1咕咚:方言;坏。 杨宗商量他:“兄弟啊,咱哥们一起好长时间了,我啥样人你还不知道?辛苦、辛苦你,给哥哥抹上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咋地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立秋被他说服了,迟疑地说“嗯,那……行吧,如果……上不好……不能赖我。” 杨宗赶紧说“不赖你,不赖你,好兄弟快点吧。哥哥疼啊!” 公孙立秋磨磨蹭蹭地靠近杨宗,一点点撕开他的破裤子,里面的内裤已经被血湿透了。立秋有些不敢看,扭过头,用眼睛的余光,往下拉内裤。裤子已经与肉粘在一起,他一动杨宗痛得叫了一声,吓得立秋一哆嗦,赶紧住手了。颤抖地说:“我,我不敢……” 杨宗大口、大口地喘息:“你真完蛋,大男人还怕见血。好了,我不叫了,你下手吧!” 立秋被他说得一声不吭,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猛地一下子退去内裤,露出血肉模糊的屁股。杨宗又是一哆嗦,立秋也掉过去头没敢看。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杨宗是痛得没有力气说话,得等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了,立秋也是缓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一狠心,下手开始给杨宗处理伤口,咋处理过去也没有见过。只是按吴先生交代,先用棉花擦去污血,再用沾酒的棉花擦了一遍。每擦一下杨宗都痛得直哆嗦,张大嘴巴呼吸,叫出不来声。立秋想速战速决,尽快的结束。所以也不害怕了,也敢下手了,加快手中的动作。不一会儿,他给杨宗抹好药,再拿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敷药处,又拿一个夹被给杨宗盖上。 杨宗敷药后缓了好久,才喘匀一口气儿,药效产生作用,疼痛感慢慢地减轻了。能够说话的时候,问道:“你……咋不说……话了?” 立秋幽幽地说:“不想和你说,你好好歇着吧,明天给你送饭。”说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杨宗说:“又耍小孩子脾气,我也没说啥,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咋敢得罪我小老弟呀。别走啊,陪我说一会话吧,我自己在这里孤单啊!” 立秋还是不出声,默默地收拾完东西,走了出去。 杨安与立秋离开巡检司。刚才与郭军头攀谈的挺好,认为多拖几天,淡化一下杨宗的事,杨宗的案子不大,很快能够把人保出去。 此时天也黑了,他们一天也没吃饭,当悬着的心放下,肚子就感觉饿了。杨安让立秋叫上公孙仲秋一同回家,又打发孩子去请赵二爷,同时吩咐杨柳氏赶紧去做菜备酒。立秋也主动去帮忙烧火,杨安也没有拦挡,因为他有事要和公孙仲秋商量。杨安泡好茶水,二人一边说着杨宗的事,一边喝着茶水。 杨安突然想起来,和立秋去药铺的事儿。对公孙仲秋说:“公孙兄弟,今天药铺看病的吴先生说。小兄弟的身子骨不太结实,有意让你带他过去看看。你也别担心,可能是先生想挣两个饭钱,故意吓唬咱们。” 公孙仲秋说:“先生可能是看出他的病了,不瞒杨大哥,我本意是想找一个地方给他看看,但一直都不方便。等过几天,我找个活做以后,再带他去瞧瞧。” 杨安说:“有病不能拖,越早去治疗越好。天一个劲地下雨,你也不好出去找事儿做,正好闲着你就去吧。” 公孙仲秋说:“你看我现在还在你这里讨扰,给你也添了许多麻烦。我们兄弟两个总这么吃闲饭,也不是事儿,明天我想出去转转,碰碰运气。” “公孙兄弟见外了,一路上有你照顾小子,才能到了三姓,我一家人感激不尽。虽然哥哥我没有啥资产,但粗茶淡饭还是能够吃得上,不知道兄弟会不会木匠活儿?如果会做,不嫌弃的话,你留在我铺子里咋样?”杨安真诚地说。 公孙仲秋赶紧推辞:“不,不能啊,我们不能再打扰杨大哥了。我是一个出苦力的,没有手艺,不能再给杨大哥添乱了。” 杨安听公孙仲秋说得恳切,于是说:“那你这样,先在铺子住着。等雨停了再去找活儿,我把小子的事安排好了,再留心看看哪里要人。”接着又说:“不过,明天你得带小弟去瞧病,有病可耽搁不得。” 公孙仲秋稍迟疑,为难地说:“我……” 杨安看出来了,说:“兄弟是不是身上不太方便?” 公孙仲秋回道:“惭愧,惭愧,身上的几个工钱,遇到胡子给搜去了。明天我去找活儿,早点带他去。” 杨安说:“兄弟别见外了,哥哥几副药钱还是有的,明天你尽管去。如果今天你要是在场,我当时就给小弟抓药了。” 公孙仲秋赶紧推辞,说:“那可不行,现在我们兄弟吃你的住你的,已经很挂不住脸了,哪能还让你破费。” 杨安摆摆手:“不要说得那么见外,我拿点钱你先用着,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明天我没有时间陪你,让小弟带你去,他知道地方。”说完摸出两把铜钱,递给公孙仲秋,大约有一百文。公孙仲秋推辞不过,只好先收了,声称日后一定本息奉还。 说话间,立秋已经开始端菜了。赵二爷也到了,几人寒暄几句入席喝酒。席间,几人又商量商量杨宗的事儿,虽然是遭了难,但好在还能有个转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翌日,公孙仲秋带着立秋去了吴先生那里,老先生眼力很好,一眼认出立秋是头天来过的,让其坐下。便问道:“这位掌柜的可是你亲哥哥?” 公孙仲秋接话道:“是的,老先生医术高明,还请先生费心给看看。” 吴先生又让立秋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将指搭在脉处。与公孙仲秋说着话:“掌柜的是从上面来的吧。” 公孙仲秋难为情地说:“先生别这样称呼,我是一个逃荒的,哪里敢称得上掌柜的。” 吴先生笑了笑说:“知道你们是长途跋涉过来的。” 公孙仲秋问:“你怎么知道呢?” “脉象!”先生自信地说。 先生的话让公孙仲秋大吃一惊,竟然有这么神?吴先生收回手:“知道你不信,还是说说令妹的病吧!” 公孙仲秋这回服气了,说:“请先生明说,你如何看出来的?” 吴先生笑了:“你把她打扮成男孩子,不就是为了路上方便嘛。再说我是先生,把脉诊出她是个大闺女,也不是啥稀奇的事儿。” 公孙仲秋又吃一惊:“把脉能把出他是闺女?” 吴先生说:“你是当哥哥的,肯定不会细心,如果你是姐姐肯定会知道了。我诊出她月事不调,她能告诉你吗?” 公孙仲秋赶紧问:“那严重吗?” “你先不要着急,她是滋养不足引起的,以后饮食调理上去,就没有问题了。滋补的养品要足,三餐要正,鱼肉菜米豆要充足。这也不算啥病,她再长点肉就好了。”吴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公孙仲秋这下放心了,说:“不是大病就好,我以为是啥不好的病呢?回去我好好给她调养。” 吴先生不再笑了,严肃地说:“错,我看的不是这个,要告诉你的是令妹肺气不足。” 公孙仲秋有些不明白吴先生说的是什么,瞠目结舌地问:“先生你说的…又是……啥病?” 吴先生说:“令妹现在肺不太好,有结症。她有肺病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应该在半年以上。该马上医治,不能再拖。现在还有望调理过来,如不然,往下可能会更重。一旦形成肺痨可麻烦了,再想去根就不容易了。痨病你听说过吗?” 公孙仲秋听他一说吓得不轻,痨病哪有不知道的。如果得了肺痨,没有几个能治好,十有八九的人能活个五、六年已经不错了,这东西还招人,一同生活的也保不齐会得上,那还咋嫁人生子了?赶紧对先生说:“先生,先生,我父母走得早,就我一人拉扯她,也不知道如何伺候好她,请先生救救我妹妹,妹妹从小没有爹娘,太可怜了,花多少钱都行啊!” 吴老先生捻捻胡须:“你既然这样说,如果信得着我,我给她调理调理。先开七副药,你给她服用。如果夜里咳嗽得轻了,痰也见少了,你让她再来找我,我再把把脉再开药。如果症状没有见轻,说明我的医道浅,你再另请高明吧。” “先生,信得过,信得过,你看咋好咱就咋办。”公孙仲秋诚惶诚恐地说。 “那好,我现在就开方子。”吴先生说完,提起毛笔开了一张方子: 鲜苇茅根七钱、生薏苡仁五钱、旋覆花二钱(布包、代赭石三钱、冬瓜子五钱、桃仁三钱(炒)、杏仁三钱(炒)、苦桔梗二钱、粉甘草一钱半、仙鹤草五钱(炒)、人参一钱半、桑白二钱、地骨皮二钱、陈橘红一钱半、络各一钱半、水煎服,每日一剂。 公孙仲秋接过药方,在账房核完价,交了钱,将药方递给拉药匣子的,抓齐药,带着立秋与吴先生告别。吴先生再三叮嘱,吃药期间要忌口,不能吃:辣、生、冷。如果抽烟以后要戒掉,注意保暖,别受风寒,要多吃鸡、鱼、肉、蛋,多滋补不能劳累。公孙仲秋满口答应。 出了药铺,公孙仲秋可是心事重重,立秋跟在哥哥身后,也是默默的不出声。公孙立秋真实名字叫公孙丽秋,原本是一个姑娘,哥哥为了方便带她在路上行走,就把她打扮成个小男孩。认识了杨宗以后,其它的都是真的,只是没有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女的。杨宗也没有看出来,认定她叫立秋。丽秋看哥哥有心事,她心里明镜地,也知道哥哥因为啥。自己又不能帮助哥哥做什么,所以,也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公孙仲秋现在很愁,老天还在下雨,想找一个活都难。再过两三个月天冷了,哥俩连个窝都没有,再说总不能长期寄人篱下啊!单单一个煎药就是一个愁,天天在别人家里捧一个药罐子,也实在招人讨厌,谁家愿意放一个病人啊?尤其是做生意的人家。现在真地是走投无路了,他想起了权中恒,要求去他那里做伙计。有心想去试试,可一想杨宗如果是权中恒害的,自己又去他那里做事,感觉还不太仗义,真是一筹莫展啊! 兄妹二人回到杨安的聚合堂木器行,一进屋,见赵二爷在喝茶,杨安陪着说话。杨安一见他们回来了,一拍巴掌:“公孙兄弟你可回来了,赵叔等你好久了。立秋小弟,赵叔带来的饭菜,你辛苦一下,去给你杨哥哥送去。我与你哥哥还有事儿。” 公孙丽秋接过食盒:“好的,杨大哥,我一天也没有什么事儿,以后给杨哥哥送饭就我去吧。” 杨安连声说:“行!行!以后就得麻烦立秋小弟了。” 公孙仲秋说:“杨大哥客气了,她一个小孩子跑跑腿有什么要紧,丽秋你快去吧,也该到吃饭的时候了。” 监舍一日两顿饭,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巳时了,公孙丽秋应一声提着东西出去了。 赵二爷见他俩安排完,对公孙仲秋说:“公孙大侄子,昨天咱们在饭桌上,说找房子那件事。俺早上出去找邻居打听一下,找了半拉1三姓街,有一点眉目了。有一个两间小房子空闲着呢,价格不太贵,只是破旧一点,需要好好收拾收拾。但还可以住人,不知道大侄子有兴趣瞧瞧不?”老爷子说得有点玄。【注释】1半拉:方言;半个。 公孙仲秋一听,立刻眼睛一亮:“哎呀,那可太好了,让你老受累了。” 赵二爷笑笑:“来来来,喝杯茶咱们就走,咱们过去看看。你不用客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公孙仲秋由杨安陪着,跟着赵二爷看房子,一边走一边心里打着鼓,如果房子租成了,房租钱该咋出呢?丽秋每天还要吃药,还要给她滋补,自己手里没钱,总不能再向杨安伸手。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凭着一身力气竟然养不活哥俩。没办法,自己现在只能试试,去给权中恒干活的路子了。考虑再三,他与杨安说自己的想法,也说了自己的忧虑。杨安也很通情达理,明白公孙仲秋的处境。告诉他放心,想去就去吧,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各自处各自的。何况,现在又不能完全确定,就是权中恒告发杨宗的。再说了,杨宗也有望尽快地回家,只要人平安了,也不用再想什么人使的坏了。一个平常的百姓,也无法去追究谁。冤家宜解不宜结,少树敌为好。听了杨安这么说,让公孙仲秋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房子看得很顺利,特别看重房租很便宜,一座独门独院的两间小草房,只是破旧了些。一个身无长物的、到处漂泊人哪里还计较这些。与房主谈好了,明天交租金即可收拾,看样子收拾两天,就可以入住。何况杨安还说了,叫上他店里的两个木匠师傅过来帮忙,木匠可是修理房子急需的。 公孙仲秋顶着雨来找权中恒,正好权中恒在店里盘点货物账目。见公孙仲秋来了,也明白他是想好了,准备来他这里做工。权中恒没太客气,直接说给公孙仲秋多少工钱。公孙仲秋也没有争讲,只是有个恳求,让权中恒预先支付两个月的工钱,因为安家急需钱,两日后上工。权中恒也没有为难他,告诉账房预支几吊钱给他。公孙仲秋谢了东家,回去准备修理房子的事情。 丽秋又来给杨宗送饭,巡检司的人也都认识她,没有人难为她。毕竟杨安都打点好了,连杨宗的监舍都不上锁。丽秋一来,杨宗非常欢喜,总算有人能陪他说说话。今天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伤口如果不动不碰,也没有那么痛了。丽秋放下东西问:“杨哥哥,今天感觉咋样啊?还痛不痛了?”她想用不用再给吃上一丸药,后来想起来吴先生说的,能不吃就不给他吃。 杨宗故意愁眉苦脸地说:“咋不痛呢?不信打你几板子试试?” 丽秋信以为真赶紧翻那药丸,还安慰杨宗:“你也别着急,安心在这里呆几天,我听杨大哥和我哥说了,过几天就能把你接出去。” 杨宗说:“好人谁愿意在大牢里呆啊,一到晚上只有我自己,太孤单寂寞了。好兄弟,不行你晚上别走啦,陪我呗?” “你以为巡检司是客栈啊,谁想进来就可以谁进来?你老实点,我给你拿饭你吃饭,我给你上上药。”丽秋好气又好笑。 杨宗想让她多呆一会儿,就说:“好兄弟啊,我趴着两手也不方便吃饭,你喂我呗?吃完饭再上药行不行?” 丽秋嘴里说着话,手里拿饭菜:“你咋还有功了?成老爷子了呢,好,好,喂你。” 杨宗故意拿苦瓜一样脸说:“谁让咱命不好了,遭了大难。你们在外面,吃香喝辣的逍遥自在,喂我两口饭还不情愿。咱们还是哥们不了?” 丽秋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责怪道:“你别没良心啊,人家为你担心受怕的。一天都没有吃两口饭,哪里吃香喝辣的了?” 杨宗笑嘻嘻地嚼着饭,逗她说:“还是我兄弟对我好,这么关心我。如果你是个姑娘就好了,我一定娶你当老婆!” 他的一句话,把没有思想准备的丽秋闹个大红脸,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生气地说:“好好吃你的饭,以后别胡说八道好不好?再这样胡说,我明天不来了。” “瞧瞧你,和你说个笑话,咋还下死手呢?好、好,我以后不说了,你可不能不来啊,别饿死你杨哥哥。”杨宗告饶了。 “哼,就饿死你。”丽秋又掐了他一把。说说闹闹地吃完一顿饭,丽秋给他换换药,又陪他一会儿,告别回去了。 雨一直下了好几天都没停,弄得到处湿漉漉的。权中恒这些天一直在盘点货物账目,阴沉沉的天让他心情也不开晴,想想这次生意白跑一趟就很窝火。更恨那些胡子,可又害怕那些打家劫舍的,担心杨宗真地与胡子有瓜葛。一旦给杨宗定了罪,胡子肯定不会罢休,那将来的麻烦可就大了。如今只有懊悔当初为什么要跑去巡检司,精通世故的商人都很圆滑,为什么这次自己却做了一件扎手的事。咋不能认了几百两的损失?如今只是盼望杨宗没有任何背景,哪怕是冤枉他也好,让自己以后平平安安的。至于良心不良心的,暂时也不再考虑了。 货、账核对得很顺利,盘点下来没有啥差错,连本次他运回来的货也对得上,说明船老大运到三姓后,全数交给了账房先生。在他准备合计汇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账房先生:“你这账目都下了吗?” 账房先生不解:“都下了,您吩咐的日结日清,没有下隔夜的账。” 权中恒说:“不对吧?那三百两怎么没有下账?” 账房先生问:“三百两?哪三百两?” 权中恒说:“我写信拿三百两的事。” 账房先生说:“信给谁了?我没有看见啊?。” “没有人给你送信?”权中恒有些疑惑。 账房先生见不是少了钱,肯定地说:“没有” 权中恒也很纳闷,看来家里人并不知道他被劫,怪不得回来好几天,也没有人问候他。于是问:“船家和你怎么说的?” 账房先生回答:“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我货到了,支付船钱。” 权中恒接着问:“没有说我干什么去了?” “噢,船家说了,你们东家有要事,没有回来。”账房先生回答说。 权中恒这回明白了,船家怕惹上麻烦,没敢说真情。权中恒此时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发生的事。说:“噢,没支就没支吧,以后再说。你的账目很清楚,没有差错。” 他说完这话,才让账房先生松了一口气。账房心里踏实了,权中恒的心里可是不踏实,七上八下敲开了鼓。寻思着,自己能够回到家里,根本没拿赎金。既然没有拿赎金,那胡子怎么会开恩放了他?究竟为什么?思来想去,那只能有一种情况,他可能是借光了。借谁的光呢?公孙兄弟俩是不可能的,他们在三姓人生地不熟的,何况还蹦子皆无。既然不可能是他们,那肯定是姓杨这小子了。姓杨的小小年纪,咋有这么大的神通呢?他们家总不会替自己拿的赎金吧,不然就是有人与胡子说情了,再不然姓杨的入了伙。分析到这里,让他心惊肉跳,不由得吓出了一头冷汗,不管是什么原因,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威胁。越想越怕,急急忙忙跟账房说,账目核对完了,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回家歇一歇。 权中恒折腾了一晚上都难以入眠,越想越后悔,外面的风雨声更让他心烦。有时候还会疑神疑鬼的觉得外面来人了,猜疑胡子们来找他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早饭勉强喝下半碗粥,没精打采地来到货栈,没想到公孙仲秋早已经来了。简单地打了招呼,然后带着公孙仲秋熟悉店内外的活计。他若无其事地询问公孙仲秋,家里安顿咋样了?公孙仲秋一一的回答。说到修理房子,公孙仲秋说得到杨安帮助时。又让权中恒又想起杨宗来,于是,装作关心的样子,问起杨宗的情况。公孙仲秋没有说杨安的安排,只是告诉他杨宗被打、被羁押的事,有意无意的同情杨宗还是个老实人,受冤枉罪了。权中恒一直想从公孙仲秋的口中,得知杨宗与胡子的关系。但公孙仲秋佯装不懂,也不往这上面说。他越不说,越让权中恒心中没有底了,只能跟着装作同情,假惺惺地问有没有啥办法,能够把杨宗弄从来。公孙仲秋建议大家去把杨宗保出来,权中恒自告奋勇地说,自己与巡检使有交情,他去试试。公孙仲秋称赞掌柜的大仁大义、心善积德。权中恒心里翻腾这些话,咋听都觉得不是滋味,满口应承尽快去找巡检使。草草地安排完公孙仲秋每日的活计,就又扯个由头回家了。 中午又是简单地吃一口饭,心里有事儿实在是吃不下。杨宗的事简直是他一块心病,实在是耽搁不起,万一胡子抢个先儿,先一步找到他,那可是大祸临头了。即使不摘他的项上人头,那也得剁掉他的胳膊腿啊!咋想家都不安全,晚上最好找一个客栈去睡觉。好不容易熬到了未时,感觉巡检使也该处理公事了,连忙带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急急忙忙地往巡检司赶。刚到门口,正好碰见公孙丽秋,公孙丽秋刚刚给杨宗送完饭,二人走了个对头碰。权中恒讪讪地笑着说:“哈哈,这不是公孙小老弟吗?好几天不见,真是太巧了,你这是……” 丽秋礼貌的回应:“权掌柜你忙着呐,我给杨哥哥送饭来了。” “噢,杨兄弟最近可好?”权中恒有点没话找话。 丽秋也听到哥哥们的谈话,杨宗的事或许与权中恒有关系。回话说:“噢,还好吧,吃东西还行,伤口已经结痂了。听官家说没有证据,定不了多大的罪。也不知道是哪个缺了八辈大德的,丧尽良心,干做损的事儿。将来不得好报,让他将来路上碰见真胡子,挖他心抠他的肝摘他胰子去喂狗。”杂七杂八、连枪带棒地一顿骂。 骂得权中恒的脸是红一阵白一阵,附合着说:“啊,是啊,是啊,杨兄弟多仁义的小孩儿,你说咋碰见这倒霉的事儿了,都怪那些胡子,真地坑死人了。” 丽秋接他话说:“好人有好报,杨哥哥将来会好的。人在做天在看,使坏的人他等着吧,说不定哪天胡子会找上门来。” 权中恒一听又是一哆嗦,认为丽秋知道了什么,故意说给他听。赶紧岔开话题,说:“公孙小老弟,听说你们安新家了,你说我也是穷忙,还没有去给你们祝贺新安之喜呢,你看雨也不停,我也不打扰你了,你快回家吧,可别淋着雨。” 丽秋回答他道:“谢谢权掌柜的好意了,你是要找官家啊,告谁啊?” 权中恒慌忙回答:“看你说的,不是告,不是告,我也是想瞧看、瞧看杨兄弟,毕竟患难一回。你看,这是我在福满香买的上好的糕点。” 丽秋还以为他真的是来探望杨宗的,话也缓和一些:“哦!那我也别耽误权掌柜的了,你快请吧。” 权中恒拱拱手算是道别,丽秋打起油纸伞,啪嗒、啪嗒地踩着积水,一头钻进雨雾里。权中恒摇摇头嘟囔一声:现在的小嘎子都不好惹啊!然后推开巡检司的门,走了进去。阴雨的天儿,军士们也无事可做,除了喝酒就是耍钱的。权中恒总算找到一个清醒的,军士见权中恒拎着东西,笑脸相迎:“哎呦,这不是权掌柜的?咋的?和爷们喝酒来了?” 权中恒赶紧陪着笑脸说:“呵呵,喝酒我哪是军爷的对手啊,我来看看巡检使大人在不在。” 军士一听,东西不是给他们的,不高兴了,脸也拉的挺长。说:“啊,来找大人啊!那你等吧,大人没来。” “那啥时候来啊!”权中恒问。 “不知道,你问大人去吧。”说完,军士掉过脸不搭理他。 权中恒明白是咋个意思,赶紧说:“军爷,军爷,你看看这酒,我从于家烧锅刚买的,我不会品酒,也不知道味道咋样?您和军爷们尝尝,如果味道上佳,下次我再给军爷们带。” 那个军士听权中恒要给酒,才转过脸,又是一团和气地说:“你看,你看,你是给大人带的,我们咋好吃喝。” 权中恒赶紧说:“哪里、哪里,本来就是给军爷们带的,大人啥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哪希得1要我这点寡酒冷菜,您快点收了吧。还有酱肉、无骨扒鸡、猪头肉、五香花生。”【注释】1希得:方言;喜欢,愿意。 军士赶紧接东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笑纳、笑纳!” 权中恒趁他高兴:“军爷,既然大人不在,那我去看看在押的那个杨宗行不行?” 军士还惦记那酒肉呢,哪管他那么多:“行,行,你走那个过道,一直往前,然后左拐就看见了,门没有锁,你自己去吧。”说完,忙着打开那包着肉的纸包。权中恒连声诚谢,拎着两包糕点出去了。监舍很好找,进屋看见杨宗侧身躺着呢,本来他刚才听军士说,监舍门没有锁,心里疑惑杨家有什么门头?关在监舍都不用锁。进来一看杨宗的状态,和室内的条件,他心里更不托底了。他家门子挺硬啊,看样子马上要放人了。暗自庆幸今天自己来,不然,想做样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权中恒开门时,带动锁链哗啦响,让杨宗抬起头来。抬头一看是权中恒的,让他感觉很意外,没有想到权中恒能够探望他。这些天哥哥和公孙丽秋怕他上火,也没有提来龙去脉,更没有提权中恒。见权中恒来了,赶紧撑起半个身子打招呼:“掌柜的安康,你咋来了呢?” 权中恒面带善意,温和地说:“今天去后街有点闲事,路过巡检司碰见公孙小老弟了,说你在牢受难。老哥哥听说了,心里难受啊。你说好模样的是咋地了呢?想起咱们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也算是老交情了,做老哥哥的也没啥能耐,过来看看还是应该的。”说着放下手中的糕点:“杨老弟,你躺着躺着,这咋话说的,遭这么大的罪。” 杨宗赶紧称谢:“掌柜的你生意繁忙,还劳驾屈尊来看我,真地过意不去,实在让我感激不尽。” 权中恒听着话音儿,杨宗并没有对他流露半点不满。让他更是担心,心说姓杨的心机太重,明知道是我送他进来的,竟然一点都没有透露出对我的恨意,将来出去说不上该咋报复我。然后与杨宗,心不在焉地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说了一会儿,权中恒提了一句:“你的事儿,有没有人给你打点啊?” 杨宗不了解他的意思,也不能把真话跟他说:“没有啊,我家初来乍到,没有亲戚朋友的,衙门里也没有人,更没有三亲六故的。听天由命吧!” “别介1啊!兄弟,你年纪轻轻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看啊,巡检司里的人和我都很熟,一会儿我去给你说道说道,看看大人能不能开恩,让我把你保出去。”权中恒自告奋勇地说。【注释】1别介:方言;别的。 杨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那咋好麻烦掌柜的,如此大的人情,让我该咋还呢?” 权中恒关心地说:“兄弟啊,你我相识一场,我能帮上忙,咋能看着不管?今天我赶上了,我一定去试试。” 杨宗问:“掌柜的真能帮我?那可太感谢了!有什么需要的,你找我哥哥说,你能找到我哥哥不?” 权中恒见杨宗答应了,一时激动地拍着胸脯说:“放心,你的事儿我一定尽全力,什么都不需要,我在三姓城多少年了,这点事还能够找人通融通融。”然后他又想起来公孙仲秋,于是说:“你还不知道吧,公孙把头去我那里做伙计了。” 杨宗点点头:“我刚才听立秋兄弟说了,都是掌柜的心善,收留公孙大哥,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哪里、哪里,也不是帮忙,都是互利互惠的事儿,我也急需像样的一个好帮手。”这话他说得倒是十分中肯,真是双方有利的事儿。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权中恒告辞出来,又去找值更的军士,那军士早搂着酒坛子,喝了起来,见了权中恒还邀请一起喝两盅,权中恒赶紧推辞。然后又问巡检使大人来没来,军士告诉他没有过来,不过这个时辰大人应该是睡醒了,并建议权中恒去后院看看,或许大人已经起床了……。 杨家烧锅二十二 二十二 权中恒在那名军士的指引下,来到了内院。通过下人的禀报,带他到巡检使的厅堂。巡检使路登科躺在一个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杆大烟枪,对着烟灯烧眼泡呢。一旁有一个小妾伺候,权中恒开门进来,他眼皮都没有抬。权中恒赶紧的给他请安:“大人吉祥,小人给大人请安了!” 那巡检使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连吏部都懒得任命。官职虽然小,但巡检使对百姓来说,可是重要的很。他想找你一个不是,轻了让你去服劳役,重则可以发配给披甲人为奴,想整治谁,那是太简单、太平常了。比如权中恒这样的商人来说,巡检使可以检查你的货物。发现你有违禁品,像盐、烟、铁器等,可以直接扣留货物,甚至可以抓人。如果你说你是一个本分经营的,没有违法违禁。那你总要卖货物吧?抓个不良之人栽赃你,说在你那里买违禁品了,给你扣一个资匪、通匪的罪名。假如是像杨宗、公孙仲秋这些人,说我一不经商、二不开店的,他不会把我咋样吧?错了,如果他想办你,那也会有办法的。比如杨宗没有路引,送去劳役做苦力。反正只要是他想坑害你,想跑是跑不掉的。虽然说官虽然小,但架子可是够大的。 路登科听见权中恒的问安,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青烟:“嗯,是老权啊!上次你来说的事,已经给你办了。人已经关起来了,你是不是不放心啊?还过来看看。” 权中恒赶紧点头哈腰地说:“让大人费心了。你看小的一直蒙大人眷顾,让小人能够开个小买卖,在三姓混口吃的。大人的恩德,小人一直不敢忘怀。这次去哈拉滨,托人给大人买了一包上好的土,听说是洋人运来的,拿来你老尝尝。你老觉得味道可以,下次再给你带一些。”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土,双手奉了上去。那个小妾伸手接过去,放在一旁。路登科可能是吸足了,坐起身来拿起茶杯漱口,咕噜、咕噜地在嘴里打转,等着小妾拿痰盂,小妾捧痰盂过来,吐掉口中的茶水,又咳了两口痰。清清嗓子说:“老爷我啥烟膏没有见过?还上好的,顶多是倭国那边运过来的,要说好,那还得是人家大英东印度,那什么公司的。” 权中恒赶紧拍着马屁:“那是,那是,大人见多识广,用的全都是富贵货。小人眼拙不识货,还是请大人对付用着。等下次碰见好的,再买来孝敬大人。” 拍得路登科很舒服,问他:“老权啊!那小子你打算咋处置啊?是杀是送宁古塔去啊?” 权中恒见问到杨宗的事,心里又一哆嗦,还说是要杀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于是赶紧说:“大人,你看我这次来,也是想找你讨个主意。你看如果方便的话,你也别办他了,给他一个教训就行,能不能把他放了?” “放?抓他是你,放他也是你。你当我巡检司闹哈哈呢?好人都是你做呗,让我那些军士们当冤大头,磨鞋底玩吗?”路登科板着脸说。 权中恒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恭恭敬敬地送到路登科的面前,小心地说:“大人你看都是我不好,和他闹了点小误会。这不是嘛,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和我还刮啦点亲戚。他是我六舅母的弟弟,那道面的表亲。他家人托我六舅母来了,让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大人你大量不是,高抬贵手啊。不然你老说,我将来咋在三姓城呆了?那时候想孝敬大人,也不方便了不是。” 路登科让他说的亲戚关系绕得迷糊,但有一点他可没有糊涂。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没有弄到钱呢。得见钱说话,逮住蛤蟆就得攥出尿来,刚才的一百两,根本没有放在眼里。陆登科坚持不撒口。说:“我说你扯那么远干什么?我巡检司又不是你家开的,折腾着玩呢?退下吧,以后再说。” 权中恒这回可是急了,东西也送了钱也送了,人家照单全收,还不给一个准信,钱不是白搭了嘛。一着急差点眼泪都出来,几乎都要给路登科跪下来。哀求说:“大人啊,你老发发慈悲吧,成全小人这一回吧。是小的思考不周啊,你老开开恩吧。不然,我六舅还不得打折小人的腿。” 路登科见状也把话拉了拉:“不是我难为你,老权呀,我的军士们也都得吃饭啊。你指使他们费劲巴力的把人弄来了,现在你又说放,你说说,他们以后还愿意给你帮忙了吗?我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我看你还是别办这个事儿了。” 权中恒焦急地说:“知道,我知道的,大人。我知道您老费力了。可我也是真地没有办法,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机会。你老就再通融一下,跟军爷们过个话儿,以后我会给军爷们买鞋钱的。” 听到钱,路登科也不再板脸子了:“嗯,看你也是老熟人的,那我再帮你一回,都挺不容易的。你先回去吧,两日后你带二百两保金,两个保人来接人,直接找郭军头就行了。” 权中恒看他答应了,急忙答应:“哎,哎!多谢大人成全,多谢大人成全,大人,我担保成不成?” 路登科点点头说:“嗯,成,那你给担保吧。还有其他事吗?没有下去吧。”权中恒赶紧打恭告辞。 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窝火,终于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明明已经省下了三百两银子,这回还要全都掏出去,而且还搭上一堆东西。后悔得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按照巡检使路登科的吩咐,权中恒叫上公孙仲秋,二人前往巡检司接杨宗。巡检司的手续很简单,交钱后把保单一填写,二人签字画押完立马放人。杨宗也是很感动,没有想到权中恒说到做到,真地把他保了出来。公孙仲秋也没给他讲过往,也没有说明具体原因。收拾收拾东西,搀扶杨宗出了巡检司。杨宗已经养了七八天伤,基本可以自己活动了,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方便罢了。 权中恒出来后,硬是要求带二人去四合发饭庄,说那天杨安给众人接风,他有事儿没有参加。再说了,杨宗他们那天也没吃好,让巡检司给搅合了。今天他一定要做东,给大家补上接风酒,同时也是给杨宗摆酒压惊。 到饭庄落座后,权中恒又吩咐公孙仲秋去接杨安和公孙丽秋。公孙仲秋的意思是不让丽秋来,可权中恒不同意,其实他是想让丽秋别记恨他。杨宗也要求让丽秋来,他们年龄相仿,一起玩得还好,几个月来形影不离的,吃饭哪能落下自己好兄弟呢?公孙仲秋答应着去找杨安,权中恒二人一边点菜一边攀谈叙旧。 过了半个时辰,公孙仲秋把杨安叫来,一同来到饭店。杨安也没有想到权中恒会出面,把杨宗从巡检司衙门接出来,不管过去怎么样,但现在把人接出来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揪着不放,毕竟还不能撕破脸皮,大面上还要过得去。正赶上赵二爷在他那里,于是,叫上赵二爷一同来了。本来权中恒不知道,还有赵二爷这人,所以请人的时候没有提及。赵二爷自己认为没被邀请,他说什么不来,但杨安和公孙仲秋觉得他是一个长辈,还是杨宗的师傅。如果不带着也说不过去,所以,生拉硬扯的把赵二爷弄来了。只不过公孙仲秋并没有叫上丽秋,因为他觉得现在安顿下来了,不能让姑娘家的再抛头露面了。过几天应该给丽秋,买一些女儿家的衣服和用品。是时候让她恢复女儿身了。 当杨宗与赵二爷相见,马上给师傅下拜,赵二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杨宗不撒手。其他几个人赶紧相劝,说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啦,杨宗不是好好的吗?一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都会好起来了。权中恒赶紧让大家都入座,马上开始上菜了。好说歹说地劝好爷俩,接着又给权中恒引荐。权中恒一听赵二爷也是买卖家出身,表面上还挺敬重赵二爷的,一定要请上座。然后让杨宗、杨安左右陪着,自己和公孙仲秋落了末座,喊声小二开始上酒菜。功夫不大,酒菜开始一样、一样地往上端。 几个人中,只有权中恒在三姓居住的时间长,为显示自己是个老住户的同时,又想消除尴尬。权中恒给大家介绍起菜品来:“老少爷们儿,四合发可是咱三姓城一等一的大饭庄。掌柜的是从山东来的,郝焕庚掌柜的带朋友三人开的,自光绪二十年到现在,已经七、八年啦,天天生意都非常红火。你们看看这血肠白肉,正宗地道,来来来,动筷动筷。赵老掌柜你请,先尝尝,这可是四合发的招牌菜。还有啊,四合发的酱肉与火勺也是一绝,我也点了,一会儿就上。再尝尝酒,它是三姓城最好的酒了,汤秃子的松花十里香。” 赵二爷听说是最好的酒,先喝了一小口,在那慢慢地品,然后还看了一眼杨宗。 权中恒整顿饭是满张罗,一边让公孙仲秋倒酒,一边嘴里还埋怨公孙仲秋:“让你把你弟弟带来,是不是他就伺候局儿了,你也好消停地喝酒。”接着又举杯敬酒:“各位老少爷们,今天是我杨兄弟出灾的大喜日子。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杨兄弟天庭饱满,将来必有大富大贵。我等在山里经过了一难,想必这灾祸已经过去啦。今天我备点薄酒素菜,给杨兄弟接风洗尘,再和杨掌柜的叙叙旧。特别今天能有幸与赵老掌柜的相识,是我三生荣幸,将来必去府上请教生意经验,还望老掌柜的赐教,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高高举杯与众人喝了。 赵二爷笑道:“权掌柜言重了,老朽何德何能敢和权掌柜探讨生意,你的生意做的那样兴隆,可见手段高明。再说今天本来应该俺做东,感谢掌柜的搭救小徒。没有掌柜的恩德,小徒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那桎梏。今天借花献佛,用掌柜的酒,谢谢你的恩德。”说着敬了权中恒一杯。 权中恒又说:“哪里、哪里,老掌柜的客气了,杨兄弟我们都是一起共患难的。哪有见到遇难而不救的道理,将来我们都要在一个城讨生活,大家相互帮衬。从今天开始,把过去的恩怨对错都一笔勾销,杨掌柜你说对不?”他特意加重了一笔勾销,并且瞧着杨安说。 杨安连忙回答道:“对,对,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咱人熟为宝嘛,如今大家都认识了,将来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有个照应。我也不会啥,只会一手粗陋的木匠活。如果权掌柜的不嫌弃,有啥活计您尽管开口,小店一定尽力做好。” 权掌柜说:“当然,那是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正好这些天下雨,有一些货物放地上多有潮湿,想要打造一些货架。如果杨掌柜不嫌活小,就交给杨掌柜来做吧。”然后转脸对公孙仲秋说:“打造货架的事,公孙把头你与杨掌柜交割吧。”杨安连声致谢。 公孙仲秋说:“掌柜的信任,我一定做好。还有啊,掌柜的咱们是不是把货架下层货都往上层倒一下,库里已经见水了。今天我去码头看船,江水已经平槽了。” 赵二爷深沉地说:“这场雨可不是好雨啊,城里现在已经排不出去水了,洼地已经积水一两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好,应该早有准备。” 权中恒问:“你老说的是要发大水?” 赵二爷回答:“有可能,我们三姓城三面环水,现在水已经上岸。如果三江都涨水,上游的水再一到,三姓城怕难保啊!” 杨宗问:“师傅,那咋办?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上山啊。” 赵二爷说:“上山也没有法子活啊,现在还不敢保证洪水进城,只要先准备好就行。” 杨安问:“赵叔,你说该咋准备?” 赵二爷胸有成竹地说:“避难先备粮,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然后用木头搭成木排,放在院子里,把贵重的东西搬上去,无论多大的水你都不用怕。” 杨安问:“赵叔,那木排能在江里航行吗?那不把咱们冲得老远了。” 赵二爷呵呵一笑:“不用航行,只要能在院子里漂着,现在人平安就行。我说小儿他哥啊,咱们几家的木排得靠你了。” 杨安拍着胸脯说:“放心,明天我带伙计打造,这点粗活一两天就能完事儿。”大家边吃边聊,把事儿议定完毕,不知不觉时间过了二半夜,大家也都吃好喝好,然后道别各自回家。 杨宗与哥哥商量,自己送师傅回去,还想早点看看师娘。杨安很通情搭理,还让他今天先去赵家,和师娘多说说话儿。杨宗让哥哥转告嫂子,明天再去看望她。然后随同师傅一同回了赵家,赵戚氏一见杨宗,立刻嚎啕大哭,俺的孩儿、孩儿的叫个不停。颤颤巍巍地用手不住地抚摸杨宗,杨宗搂着师娘安慰着,说这不是好好的嘛,以后再也不走了。天天陪师娘说话,给师娘劈柴担水,烧炕喂猪。赵戚氏还是不放心似的,用手拉着杨宗不放。最后赵二爷发话了:“好啦好啦,孩儿已经平安无事了,他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男人出去闯荡闯荡有好处。虽然吃了些苦,但也让他练练筋骨,明白一些人情世故。还不快去给小儿准备铺盖,把北炕烧出来,窜窜热气儿,孩子身上有伤不能睡凉炕。”接着对杨宗说:“你师姐在西屋呢,你也过去看看,你们也快一年没有看见了吧。你师姐天天念叨你,就想你啊。” 赵戚氏听说让她给孩子准备东西,也止住了难过。用袖子擦擦眼泪,扯着杨宗出了东屋,把他送到赵媛儿的那屋。赵媛儿在西屋听得一清二楚,怀里抱着孩子,坐在炕头靠着墙,默默地流着眼泪。费尽了千辛万苦,总算是一家人团聚了。现在想起来,自打富德业在酒铺里,使坏那一天至今。简直是一场梦,一个拆散好端端一家人的噩梦。可看看怀里的孩子,那梦又是真实存在的。杨宗看赵媛儿在哭,他的眼泪也下来了,但还是赵媛儿先开了口:“小儿,你可算回来了……” 杨宗腼腆地问道:“媛儿姐,你还好呗。” “也好也不好,你也都看见了。”赵媛儿指指怀里的孩子。 杨宗不知道赵媛儿已经有了孩子,问:“姐,是你的?啥时候生的?” 赵媛儿回答:“是的,刚刚满月,你当舅舅啦。” 杨宗觉得有点突然,一时不知道该说啥了。 赵戚氏赶紧拦挡他俩:“俺说你俩也别哭啦,咱们全家团聚了,都见到就是好事儿。妮儿不能再哭,再哭把奶哭回去了。小儿身上还有伤,别哭坏身子。” 赵媛儿止住悲伤说:“娘,你把炕梢收拾一下,让俺弟躺一会儿。” 说着,扔过去一个枕头。赵戚氏把炕梢清理一下,将孩子的用品收起来。杨宗侧身躺下,面朝着赵媛儿,方便姐俩唠嗑。 赵戚氏收拾完东西,出屋给杨宗烧炕去了。留下姐俩叙述过往,把一年多的辛酸苦辣,艰难历往都根根蔓蔓地说了个仔细。说到惊险的时候都跟着对方揪心,说到困苦的时候又跟着难过,二人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后半夜。如果不是孩子醒了哭啼起来,让二人回到现实的处境,不知道他俩会说到什么时候。赵媛儿对杨宗说:“明天俺和爹娘说,让你回哥哥那里去吧。让爹、哥哥、嫂子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姐给你出钱,自己好好地过日子去吧。以后也别东奔西跑的了,看看哪家烧锅雇大师傅,凭你的手艺也能吃上一碗饭。” 杨宗吃惊地说:“啥?姐,你不想要我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起给师傅、师娘养老送终吗?我回来了,想和师傅再开一个烧锅。先小打小闹地干起来,挣够一家人吃喝就行,你不能赶我走呀。” 赵媛儿勉强笑笑:“傻弟弟,那是咱们小时候的玩笑话,不能作数的。现在时过境迁物事人非了,姐现在是个寡妇,还带个崽子,你再娶俺,会被别人会笑话的。你还是个小伙儿,娶啥样的大闺女都有。” 杨宗反驳说:“我不管,啥寡妇不寡妇的,过去说好的不能反悔,在三姓没谁认识我。再说了,谁爱笑话就让他笑话去,我不在乎。” 赵媛儿正色地说:“你听话!婚姻大事不单单是你和俺的事儿,得由父母做主。” 杨宗也犯了倔劲儿,声音也提高了:“我没有爹娘了,师傅师娘就是我爹娘,他们二老要同意就行。” 赵媛儿也有点急:“你现在找到你哥了,老嫂比母你不懂啊?你是哥嫂养大的,婚事儿得他们做主。” 杨宗还是坚持:“又不是干啥坏事,我哥、嫂咋会不同意?” 赵媛儿说:“你知道什么?你家哥哥、嫂子咋想你知道吗?能不能待见俺?你不在家你不懂。” 二人吵的声音大了起来,孩子也吓得跟着大哭。赵戚氏赶紧拐着小脚过来:“这是咋说的呢?刚才说得好好的,咋还吵起来了?好不容易见面了,咋不好好地说说话儿?不见面的时候天天盼着、想着,见面了,咋还闹掰生呢?” 杨宗说:“师娘,媛儿姐不讲理,你得给我做主。” 赵媛儿:“娘,别听他的,送他去睡觉吧。” 赵戚氏一看二人互不相让,便劝杨宗:“小儿,咱回东屋睡觉去,和你师傅说话,让她自己一个人倔去。” 连说再拉,把杨宗弄到东屋。其实赵二爷也听见二人吵嘴,但没有听清楚。杨宗回东屋来了,问杨宗刚一见面咋还吵起来了。杨宗也不再害羞了,把原因说了一遍。赵二爷劝他先睡觉吧,这事儿容他考虑考虑,再和杨家兄嫂商量商量。然后张罗睡觉,这一夜,东屋、西屋的人,除了那个吃奶的孩子,都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每个人都顶着个黑眼圈,赵戚氏尽可能地多做了一些好吃的,赵二爷也跟着忙里忙外。杨宗还没有起来,赵媛儿已经给拿过一套衣服,包括内衣、内裤,从里到外都是新的,看样子是到了三姓后缝制的。杨宗换完衣服,又让赵媛儿给他抓住了,像小时候一样给洗头、洗脖子脸。虽然两个人还各自纠结昨天的事儿,但关心的程度一点不减。把杨宗收拾利索以后,又拿起尺子,从上到下把杨宗身形量了一遍,说是要给杨宗,做冬天的棉衣棉裤。看他俩的情景,让赵戚氏直唉声叹气,赵二爷倒是漫不经心地,做着自己的事儿。 饭菜热气腾腾地上桌了,一大早,赵戚氏做了八个菜,还特意擀的面条。是杨宗回赵家的第一顿饭,也算是接风洗尘。因为传统上一直有,上车饺子下车面的说法。上桌吃饭还是按上江的位置,各自坐各自的老位置,只不过赵媛儿的怀里多一个孩子。赵二爷吩咐杨宗给所有人都斟上酒,然后张罗着吃喝,对杨宗与赵媛儿的事闭口不谈。反倒是询问杨宗以后有啥打算,言外之意是在赵家,还是回哥嫂。,杨宗说:“师傅,咱到三姓已经没有地了,总不能天天干吃干嚼吧。我看咱家的房子也够用,等雨停了,我想把两边的厢房收拾出来。新粮马上下来了,咱收些粮食,再把咱的烧锅支起来。虽然咱不能开铺子,但可以把酒卖给饭庄、货栈、杂货铺,或者我推车去叫卖。师傅,你说行不行?” 赵二爷没做正面回答,又倒了一杯酒:“你喝喝这个酒如何?” 杨宗说:“我喝出来了,这个酒和昨天在四合发喝的酒,是一家的酒,这酒为了酒的劲度,而少了醇香。为了刚烈,少了绵柔,要是稍微过量,肯定会头疼的。” 赵二爷微微地笑着说:“咱家的酒在三姓能不能打炮?” 杨宗非常肯定地说:“能,肯定能。” 赵二爷说:“你们都大啦,家该交给你了。有些事儿你和你姐商量吧,俺只等着养老了,坐等享福喽!”说完吱儿自顾自的干了一杯。 杨宗看看赵媛儿,赵媛儿也正好看他。笑着说:“你看俺干啥?” 杨宗说:“你没听师傅说,让我找你商量。” 赵媛儿说:“爹让你管家,哪有俺说话的份儿?” 杨宗说:“才不是呢,咱家就你说地算。” 赵媛儿说:“俺要是说地算啊,烧锅的事先不急,放一放再说!” “为啥?”杨宗对此有些不明白。 赵媛儿白了一眼:“那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你哥哥、嫂子咋安排的你知道吗?” 杨宗挠挠头说:“我都在咱家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不让我在咱家了?” 赵媛儿摇摇头说:“不好说!” 赵二爷赶紧出来给他俩打圆场:“俺说这样吧,你刚刚到家,开烧锅的事儿还赶趟。你先各家走走亲戚,等安顿好了,再议烧锅的事儿。” 饭吃了一大半,杨安带着伙计来了。赵二爷硬拉着杨安再喝几杯,杨安赶紧推辞,说抓紧干活要紧。上午先给赵叔家打造好木排,然后下午去权中恒家,昨天喝酒答应人家了,得守信用。赶紧吃完饭,杨宗要跟着一起干,赵二爷他们不让。说他身子还没有好,让他先去走走亲戚。赵媛儿回自己屋,取了一贯钱,交给杨宗,让他买些礼物给嫂子和侄儿们。杨宗拿上钱,穿衣服往外走,赵戚氏一再叮嘱中午回家吃饭。 杨宗按赵二爷的指点,先找到公孙仲秋的家。因为离赵家很近并且很好找,门前有两棵老柳树就是。杨宗一敲门,公孙丽秋出来了。原本丽秋也是想走的,去药铺找吴先生诊脉。昨天听说杨宗已经回来,没有想到一早上会来找她。并且一个人来,找的还挺准,直接找到公孙家门。说道:“一大早你咋来了呢?” 杨宗问:“公孙大哥呢?” 丽秋说:“上工去了,你有事儿?” 杨宗不太满意地说:“啥意思啊?没事儿我不能来找你啊?” “嗯,不能,你都回家了,还找我们干嘛?”丽秋堵在门口,并没有让杨宗进屋。 杨宗强硬地叫着:“嘁!咱们还是兄弟不了?我就来,咋地吧?” 丽秋说:“你停啊,我可没有和你磕头,咱们不是兄弟。” 杨宗见她嗑不往一起唠,伸手过来揪她耳朵。丽秋躲过:“我告诉你啊,以后不能和我钳抓1的,不然不搭理你了。”【注释】1钳抓:方言;动手动脚。 杨宗看她挺认真,问她说:“你今天是咋了?我刚出来,你咋就变了呢?还给我脸子看。还不如我不出大牢,你还能对我好点。” 丽秋说:“变啥?都老大不小的了,稳重点呗!” 杨宗说:“好好好,稳重,只有你稳重行吧,你带我去我哥哥家行不行?” 丽秋答应说:“那行,不过我把你送到家,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药铺呢。” 杨宗觉得她怪怪她,只能由着她。关了门,先去杂货铺,买了一些带给亲戚的礼品。然后径直地把他带到杨安的住宅,然后她真就走了,连门都没有进。无论杨宗怎么挽留都没有用,气得杨宗鼓鼓的,恨不能踢她几脚,他哪里知道丽秋是个姑娘。丽秋要求自己,以后在众人的面前,不能和他交往过密,这些都是公孙仲秋要求的。 公孙丽秋按照吴先生的要求,来找先生复诊。给先生施了礼,再送上一个小布包,包里有几个鸡蛋,是她早上特意为先生煮的。红着脸说:“先生,家里实在没有啥像样的东西,煮了几个鸡蛋给你。” 吴先生笑笑:“你这孩子挺懂事儿的,鸡蛋还是留你用吧,你应该多补养。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天咋样了?” 丽秋说:“先生医术高明,我自己感觉好多了。” 吴先生先是看看她的气色,又问问最近几天的情况,从睡觉到吃饭,是否咳嗽以及身体感受。吴先生又给她把了把脉,然后很欣慰地告诉丽秋:“丫头啊,你的病,吃这几副药已经见好啊,说明对症了。我再给你变一变方,你得的病是个慢病,别着急,得慢慢调养。不是三副、五副药,就能完全治好。” 丽秋面带难色地说:“先生,你看我能不能不用吃药,慢慢养,不然有没有偏方,吃一吃也行。” 吴先生看看她,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这傻丫头,有病不能拖,一旦打了反复就麻烦了,将来还会大发的。手中不宽裕不要紧,先拿药吃着,哪天有钱再给,没有就算了。” 丽秋说:“那可不行,您老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咋能吃药不给钱呢?” 吴先生说:“不要紧的,我现在只是一个人,老伴已经不在了。有一个儿子学完手艺,已经自己跑江湖去了。我呀,要能动弹一天就饿不着。” 丽秋好奇地问:“那药铺不是你的?” 吴先生边开方边回答:“不是我的,东家聘我坐堂。我挣诊费,卖药的钱分我两成。” 丽秋说:“先生,您先少给我开几副药,我带的钱还能够,等再开药我再挪动1。”【注释】1挪动:方言;或叫拆动,挪读音ne讷,拆借。 吴先生说:“你先去抓药吧,没钱不要紧。”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丫头,你怎么还不改装啊?总不能穿一辈子臭小蛋子的衣服吧,看看你的衣服又肥又大。” 丽秋的脸又红了:“穿,穿啥都一样。” 吴先生再没有说话,递给她方子去抓药。并告诉账房药钱记他账。丽秋一再推辞,并把身上的几十个铜钱都拿给先生。吴先生反而又拿出两把铜钱,趁着丽秋去拿药的时候,放在包鸡蛋的小布包里,等丽秋回来道别的时候,把包塞给她。并且说:“有点钱你先拿着,回去给自己换身衣服。你的病怕冻着,天快要冷了,再做套棉衣。等你啥时候有钱了,你啥时候还我。有时间常来我这里,我要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你给我做了,也算你挣工钱。去吧,孩子!” 感动得丽秋红了眼眶,深深地给先生鞠了一躬,抹着眼泪跑了。 接连又下了几天的雨,城里的水已经排不出去,低洼的地方水深一两尺。高处一点的房子还好说,坐落在低洼处的房子,可难了,家家屋里都进水,严重的水都快上炕了。各家各户都起早爬半夜地堵和淘。可明明是刚刚淘完,转眼又渗进一屋子。 老天爷总算开恩了,终于雨停了、云散了,露出久违的太阳。大家的心也像天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去,呼啦啦地亮了。雨水哩哩啦啦的下了快半个月,到处都湿淋淋的。天一放晴,各家各户都赶紧地晒衣服被子,给小菜园排水,把浸湿的柴草晾干。可过了两日,城里的水还是不撤。不仅水排不出去,城里情况不见好转,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倭肯河、西小江子(牡丹江)、松花江的水已经都上岸了,而且有些地方,洪水已经到了城根了。 城墙是夯土筑城,康熙四年开始修筑,到了康熙五十年修成。全城呈方形,每边一里半。雍正十年、乾隆十七年、光绪十三年也曾修缮过。但怎奈土墙并没有一砖一瓦,城墙才一丈六尺高、一丈一尺厚,哪里能禁得住洪水浸泡。何况外围的护城河如今不再护城,反倒成为大水的帮凶。不几日,洪水更加迅猛,猛然间冲破城墙,大水灌进城内。有些人开始想要跑水,但为时已晚。此时的三姓城,已经成了一片泽国,再无路可逃了。事先有准备的人家,已经把怕淹的东西搬到了高处。没有准备人家,财物直接泡进水中。如今住在地势高一点的人家,屋子里也进了水。那些低洼处的小房子,水已经快上房盖了。 杨家、赵家、权中恒家事先有准备,在院子里打造了木排,把一些生活急需的物品都搬上了木排,总算是有一个干爽的住处。大多数人家基本都上了房,没法生火做饭烧水,饿了吃生米、渴了只能喝脏水。公孙仲秋去了权中恒的铺子,每日在水里搬运货物,也没有功夫管丽秋,只能把她托付给杨宗。杨宗本想带她去师傅家,但认为她是一个男孩子,家里有赵媛儿,还觉得不方便,只好带去哥哥家。好在嫂子与丽秋也挺熟,把她当成个小孩子。杨宗想在哥哥家陪她,但丽秋反客为主,反而撵他去师傅家。以老人家年纪大,需要人照顾的理由。杨安也觉得有道理,便又回到赵家,哥哥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嫂子杨柳氏颇有微词,但在大灾时节,也没有制止。杨宗倒是没有什么,在哪里都很自然,赵家几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剩下赵媛儿是年轻的,但还是个女人,自己去了也好给壮个胆。如今城里已经出现了死人,也出现没有粮的人家,开始偷盗和抢劫,官家现在都各顾各,已经无法管理三姓城。 杨宗在木排上铺了一层木板,又用木杆、茅草、油布搭建一个窝棚,勉强够两三个人住。晚上让赵媛儿母子和赵戚氏住,白天孩子放在里面。杨宗和赵二爷住在露天木排上,节气已经进八月份,白天还可以,到了晚上气温非常凉。杨宗还可以挺得过去,可是赵二爷年纪大些,有点吃不消。这天晚上,赵二爷睡到半夜,又咳嗽不止,惊动一家人都起来了。赵戚氏赶紧在木排的一头,煮了一碗水,给赵二爷暖暖身子。赵媛儿穿上棉衣,硬让赵二爷和她娘进窝棚,自己和杨宗在外面。二人也不睡了,说起家常话。二年来两个人见面少,似乎有好多的话说不完,今天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在一起,聊聊心里话儿。虽然还有一些分歧,但起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一聊就聊到了天蒙蒙亮,杨宗的眼皮开始打架,困意袭来,想再睡一会儿。刚要入睡,突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而且听见几个人低低的说话声,到院门外就停下了。杨宗马上精神了,再看赵媛儿,她已经起身在观察情况。毕竟她在胡子窝里呆过,警觉性还是很高的,她悄悄地告诉杨宗,院外面有人。然后让他盯着,自己则在一堆杂物中,翻出一包东西。站在木排向着院门的一侧,静静地观察外面的动静,杨宗也找来一把菜刀。 停了一会儿,水声又响起来,接着有几个黑影爬上了院墙。还没等那几个人下来,赵媛儿发话了:“敢问几位并肩子,可是道上的?是绺子打着吃的1还是佛爷2,对对春典吧。”【注释】1打着吃的:土匪黑话;胡子、土匪。2佛爷:土匪黑话;小偷。 那几个人看院里的人发现他们,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也没有跑。其中一个人说话了:“这位东家,你说的俺们也不懂。大水把家都淹没了,我们好几天都没有吃饭,白天看你家还能冒烟,看来你们还有粮食,哥几个想来借口吃的。” 赵媛儿说:“看来你们是想吃大户?” 那人又说:“都是大水逼得人没有办法啊,都想活下去呀,街坊邻居住着,俺们也不想把你们咋样,拿了粮食就走。” 赵媛儿说:“对不住了老少爷们,俺家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也没有富余。但不能让老少爷们白来一趟,给你们拿两碗小米煮点粥吧,不过只许过来一个人。” 那些人听说有粮,哪还管一个女人的警告,扑通、扑通地跳下院墙,院子里的水已经及腰了,正要上前来抢。赵媛儿厉声喝到:“站住,再往前走,俺不客气了。” 她一声喊,把那几个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在水里。赵媛儿一指大门说:“你们看那里!” 说着一扬手,嗖的一声,一只镖“嘭”地扎在门柱上。本来她只是想射中大门,但手头准度偏一点,歪打正着地射中门柱。那几个人听她一喊,下意识地转头一看,一支镖扎在门柱上,还微微的颤抖,立刻吓得他们一哆嗦,几个人马上给镇住了。没有想到这趟买卖,居然碰到一个练家子,立即认怂了。连声认错,声称不再来了。赵媛儿说话算数,让刚刚爬出窝棚的赵戚氏,给舀了两碗米,扔给其中一个人,一群人立刻又跳墙出去。杨宗见赵媛儿还有这么一手,也让他吃惊不小。 杨家烧锅二十三 二十三 肆虐半个月的洪水终于退了下去,人们可以下地了。满街满院满屋都是淤泥,散发着阵阵的恶臭。气味中也掺杂着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当然也有死去的人。洪水一退,各家都先清理自家的屋里院外,然后再对房屋进行加固。如果是年久失修的,早已倒塌了。放眼望去,黑乎乎的街道,到处是残垣断壁,凌乱的柴草树枝,还能看见动物尸体。大水过后,官府统计:此次洪水造成倒塌房屋七百八十四间。溺亡、饿毙、失踪人口一百三十六口。牲畜、家禽不计其数,造成的经济损失无法统计。洪水稍稍一退,副都统衙门动用官兵、地方官员、乡绅,号召居民救灾。清理城里的淤泥,排放低洼处的积水,发放官仓、私仓没有受淹或者浸泡较轻的粮食。并委派货栈、商行,去乡村和其它城镇调购粮食、食盐。特别是动用官银去刁翎、赫哲喀喇等地收购大量药材。大灾过后有大疫,这是千百年总结的经验,特别是人们一直饮用,没有烧开的浑浊积水。水里掺杂着人、畜的粪便尿液,还有人与动物的尸体。没等洪水退去,已经有人开始生病了。 洪水撤后,最忙的莫过于杨安了,昼夜不停的赶工做棺木。毕竟死去的人要入殓,城里仅有的几家木工作坊,都在全力赶造寿材。杨安原来的伙计、师傅一起上阵,昼夜赶工,连杨宗、赵二爷也跟着搭把手。只有丽秋的身体不好,大家不让她跟着做。她便帮助杨柳氏,干些做饭烧水一类的家务。如今的寿材,做工也不要求那么精细了,大致是那个样子就可以。能够有几块板安葬,已经不错了。过去做棺材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棺木的选材分为几等,什么松木、柏木、黄玻璃等等,最次的是杨木板子。然后还要讲究厚度,分三五、四六和狗头碰。另外是独木板还是拼接板。如果是有钱人家,还要上色、上漆、画画,头顶福字脚踏莲花,两侧是二十四孝图,更有甚者连内侧也要有图案。家庭不济的,只是给刷一层土红,更差的干脆是一口白茬棺材。现在这个时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哪还管什么木啊?只要是能把板子钉上,装得住人就行了,好歹还给刷了一层红颜料。一连忙活十来天,总算把第一批,水淹溺亡和饿毙的死者,所需要的棺木做完。疫情引起的死亡,又逐渐地开始了。所以,木器行又一刻不敢停歇,直到天气刹冷,加上药物的治疗,瘟疫才慢慢的止住,死的人才慢慢减少。 丽秋大水过后,每天都去吴先生那里。开始时,帮着先生做点小活,洗洗涮涮的。等后来病人越来越多,官府的药总算到了,药铺干脆在院里支起两口大锅,直接用大锅熬药。丽秋帮着烧火熬药、打药,病人来了,进屋找吴先生诊治。如果是小病慢病先打发了,重病和急病另行开方。要是疫情引起人传人的病,发一个签子外面喝药。丽秋按照签子上的号,从锅里舀出一碗药汤给病人。前前后后加起来用了一个月,疫情才得到控制,病人才恢复正常。丽秋一个多月的忙碌,让老先生对她有了新的看法。加上丽秋机灵记忆力还好,先生告诉她点什么她都记得住,特别是一些药名、配伍一点就通。这让吴先生很是喜欢,于是,他念三遍中药十八反十九畏: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 丽秋跟着复述几遍,记得个差不多。然后吴先生又给她讲解一遍,她马上就领会了。吴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认为丽秋对医药的聪慧,很是满意,问她想不想学这行当。虽然自古少有女人行医,但也不是没有。收一个不拜师的女徒弟也不是不可,二人做一个有师徒之实,也没有辱没医祖。丽秋当然高兴得不得了,说要摆宴谢师,吴先生摇头制止。告诉她招收女徒是有违祖训,并且会让同行耻笑。以后还让她称先生即可,不磕头也会尽心传授。从此,丽秋更加勤奋,照顾好老先生的生活起居,每日跟随老先生医诊。不会就问,先生有问必答,精心传业。先从汤头歌开始再到穴位,如何切脉如何辨证,再到药理配伍,从此丽秋走上从医的路。 这段日子杨宗也是很忙,既要在赵家收拾房屋,扒炕抹墙,修理水毁的房子、院墙,又要去木器行帮忙。木器行里的活,精细的不会做,搬运个木头扛扛抬抬的,再不然上大锯破木板。反正是从早忙到黑,多日一直没有见到公孙丽秋。这天晚上,杨柳氏做了一条大鱼,配上几个菜,想起丽秋多日没来。和杨宗提起丽秋,让他把丽秋找来吃鱼,杨宗也觉得好些日子,不见好兄弟了。今天不忙,他就去请丽秋来家里吃饭。到了公孙家,他还和平常一样,推开院门往里闯。在他开房门一刹那,丽秋也从屋里出来,二人差一点撞个满怀。一惊之时,杨宗见眼前的人,简直把杨宗惊掉下巴,急忙后退。丽秋竟然是一身姑娘装扮,杨宗一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走错门了。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走错了。” 转身往外跑,丽秋喊了一声:“站住,你跑什么跑?” 杨宗听声音没错啊,是丽秋呀。站住了脚,迟疑的转过身:“你是……”再仔细看看这个顽皮微笑的姑娘:“立秋?” 丽秋还是笑盈盈的:“咋的?不像吗?” “你咋这身打扮?”杨宗问。 丽秋告诉他:“我本来就应该这身打扮啊!” 杨宗挠挠头:“那,那你是女的?” 丽秋嘻嘻笑着说:“我的傻哥哥,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杨宗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弯:“那……你……我……你不是……我兄弟嘛!” “你什么你?我啥啊?我什么时候跟你磕头拜把子了?我告诉过你,我是男子了吗?我又啥时候说是你兄弟了?”丽秋一连串的反问,让杨宗有点懵。 杨宗想想说:“嗯,那是没有,不过……” “那我就没有骗你啊,不过,不过我得谢谢几个月来,杨哥哥对我的关照,不然我哪能来到了这里。”丽秋真诚地说。 杨宗一时不知所措,这个反转着实让人一时无法接受,留也不是走还不好。丽秋也理解杨宗的不解,于是解释道:“杨哥哥,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过去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女人。一路上你也都看见了,不扮成男人,我咋能平安地过来啊,你看看又是官府又是强盗的。别的咱不说,单单是在山上,快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女的,不让我下山,你说咋办?不告诉你,也是为了咱们交往方便,能够结识你杨哥哥,我也很高兴啊!” 杨宗苦着脸说:“过去一直把你当兄弟,以为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些天还让你辛苦地照顾我,不曾想你是如今这样子,以后我不是失去一个好兄弟,还咋来往了?” 丽秋听他说起照顾一事,脸也红了。赶紧说:“咱们不是兄弟啦,那也是兄妹啊!难道你讨厌我是个妹妹不成?” 杨宗矢口否认:“没有,没有,都好都好。” 丽秋说:“别在这里站着啦,进屋说话吧。” 杨宗觉得孤男寡女的进屋不好,推辞说:“不,不进去了,该回去吃饭啦。” 丽秋说:“我家没有啥好吃的,我可不留你。” 杨宗说:“不是,我是来找你吃饭的,我嫂子今天做一些好菜,让我来请你去。” 丽秋说:“我去不好吧,如今我恢复女妆,咋还可以上席面呢。” 杨宗还是坚持让她去,说:都是家里人,也不是啥酒席。那你看,总不能不露面不是?早晚得让大家知道你是女的啊,还是去吧。” 丽秋想想也是这回事儿,也就不再坚持了,让杨宗等一下。自己进屋整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跟在杨宗身后出门。杨宗一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找不到话题。还是丽秋和他说一些,他才勉强地哼一声哈一声答应,总算尴尬地熬到了家。一进门,杨柳氏就问:“你咋这么磨蹭啊?菜都好了,人请来没有啊?” 杨宗瓮声瓮气地说:“那你看吧!”说完自己先进里屋了。 杨柳氏抬头一看杨宗身后,灯光再暗一点,看见一个姑娘,也没有认出来。丽秋笑着说:“嫂子,我是丽秋。” “丽秋?唉呀妈呀!哎呀,我看看、我看看,哈哈、哈哈!”杨柳氏扳着丽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乐得合不拢嘴:“你这个死丫头,这么长时间,我咋没有看出来呢?好,好啊,这可真好!”至于为什么好,别人也不知道。然后拉着丽秋的手,往屋里让:“看看,多么漂亮一个大姑娘,这回我可有伴了,今儿个咱姐俩好好唠唠。”一会儿功夫,二人亲密得像亲姐妹一样。 赵二爷有心事迟迟放不下,也不知道话跟谁说,眼看着杨宗两头跟着忙,晚上大多时间在他这里住。再看看赵媛儿和杨宗,还是跟小时候差不多,两个人和和气气的,互相关心互相照顾。看样子,杨宗对赵媛儿的过去也不在意。趁着杨宗不在,赵二爷老两口也和赵媛儿唠叨几次,意思是把他俩婚事儿给办了,了结老两口的心事儿。可每次赵媛儿都说,这事儿不是咱能定的,人家有哥嫂在呢。得人家杨家来提亲才是,看现在的样子,最好不要提,即使提了恐怕成不了。至于为什么成不了,她也没有说,弄得赵二爷整天浑身都不自在。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借着晚上喝点酒,赵媛儿又不在的时候,跟杨宗说起婚事儿,还是绕着弯子讲:“小儿啊,大水已经退了,秋天家里的活也忙完了,你说咱爷俩是不是干点啥?” 杨宗回答说:“嗯,这些天我也琢磨了,把厢房腾出来,再做一些家什。弄完了,我再准备一些柴火。然后,咱开始做营生,开烧锅。” 赵二爷捏着酒盅,看着杨宗:“你是说开烧锅?” 杨宗回答:“是啊,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入冬开始烧酒,不然咱们靠啥收入啊。” “主意是挺好的,可是俺老啦,也干不动了。”赵二爷装着不太关心地说。 杨宗说:“我现在已经长大,活全由我干,不用你老干。我弄得不对的地方,您给指点指点就行。” 赵二爷故作深沉地说:“好像也不妥啊,你说你已经出徒了。再在俺这里开作坊,你说是杨家烧锅还是赵家烧锅呢?” 杨宗有点急了:“师傅,你不是要撵我吧?我跟你生活多年了,你家就是我的家,我还要给你和师娘养老呢,叫啥烧锅不一样呢?” 赵二爷语重心长的说:“小儿啊,师傅哪能撵你啊?我想留你还来不及呢。毕竟有你哥哥在,你啥事儿都要跟你哥哥商量不是?” “师傅,过去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和师娘养老送终的,我陪着你,说啥我都不走。”杨宗说。 赵二爷满腹忧愁地说:“小儿,你是个好孩子,师傅也想留着你。过去说的话,是让你和你师姐成婚,可现在你师姐成了寡妇。唉!你说咋办呢?” 杨宗红着脸说:“师傅,啥寡妇不寡妇的,我根本不再意,你成全我们呗?就你一句话的事。” 赵二爷唉声叹气地摇头说:“过去,俺倒是跟你哥哥提过,他也没有反对。可如今到三姓以后,你哥哥黑不提白不念的,也不知道他是啥心思。如果你师姐没有嫁过人也好说,俺厚着老脸跟他讲也行。如今你师姐带个孩子,俺也没法再张嘴了。”赵二爷把难题扔给了杨宗。 杨宗一听,原来师傅是这么个原因,满不在意地说:“不怕的师傅,我回去跟我哥说,让他来找你呗。” “小儿啊,你们的事能不能成,就看你和你哥哥咋说了。师傅师娘这方面啥说没有,别说啥彩礼了,连师傅这几间破房子都是你们的。”赵二爷一下子把底都交出来。 杨宗说:“师傅,我懂了,一会儿我去那面找我哥,肯定能成。” “呵呵,你可也别说大话,如今师傅家可比不上从前啊!”赵二爷脸上开晴了。 “好的,师傅我现在就去。”杨宗也吃好了,穿上鞋和师娘说一声,出门找杨安去。 赵媛儿知道他们爷俩说的是什么,抱着孩子过来了。对赵二爷说:“爹,你们爷俩就瞎合计吧,你让他回家说,一定把事弄砸。不仅你姑爷招不成,连半个儿都保不住。” 赵二爷不在乎地说“嗯?咋会呢?本来婚事就应该他们来说啊。过去和杨家哥哥我们都说好的,他也同意,还能反悔?” “爹,你知道俺一直没有答应小儿吗?不是俺不想嫁他,是他们家不会同意的。”赵媛儿对爹说。 赵二爷反对她说:“你看看你,坐在家里胡思乱想呢?两家还没有见面一起说呢?你咋知道不成?” 赵媛儿坚定地说:“俺说不成肯定不成,不信你看着吧,明天小儿来,要是不耷拉脑袋才怪呢?” 赵二爷说:“不是俺说你,你这妮子咋不往好处想呢?” “不是往好处想,事儿就能成,要是依俺,还是算了吧。咱们给小儿再娶一房媳妇儿,或者把他送回杨家。这样两家还不会撕破脸皮,大家都好看。”赵媛儿劝赵二爷道。 赵二爷反驳说:“你不是在胡扯吗?你说的绝对不可以。你不在家的这两年,俺和你娘把他当儿子了,咋能说撒手就撒手呢?再说送回去,将来你咋办吧?” 赵媛儿淡淡地说:“俺你不用管,俺自己能养活自己。” 赵二爷气得胡子直翘:“不行,这次可不能听你的,婚姻大事儿得由爹娘做主。” “爹,俺说的你咋不信呢?杨家嫂子会第一个不同意的。”赵媛儿解释说。 “杨家嫂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咱们来了人家里里外外地张罗,茶不少饭不差的,你可别屈枉了人家。”赵二爷自信地说。 赵媛儿无奈地说:“唉!不信你看着吧,明天小儿回来,你就明白了。俺的脸啊,从上江丢到下江……” 杨宗出了赵家,走在路上开始琢磨,这话怎么和哥哥说呢?咋想也想不出来,话该咋说。长这么大,自己为家里没有出过力,刚刚来,还惹了那么大的乱子,为了保他,哥哥拿出了很多的积蓄。如今刚刚出了大牢,就想娶媳妇儿,而且还是上门女婿,这话真地不好开口。正为难的时候,突然想起公孙仲秋,对了,让公孙大哥帮个忙,从中去给说说。于是,他半路又拐公孙家去。 一进屋,看见公孙仲秋在烧炕,丽秋没在家,不用说,这丫头又跑杨柳氏那里去了。只要有工夫,她二人就腻在一起,说话唠嗑做针线活,两个人现在是处得相当地好。杨柳氏做点差样的,都赶紧把丽秋叫去吃饭。 公孙仲秋看杨宗进来,赶紧让他坐,一边说话一边泡大碗茶,这茶叶是客栈扫出来的茶叶沫子,好赖借个味。 公孙仲秋问:“杨兄弟吃饭了没?丽秋不在家,我也弄不好菜,咱俩削个萝卜蘸酱,喝两盅。” “公孙大哥别忙活了,我刚刚吃完饭,也喝了两口。你忙你的,不耽误咱俩说话儿。”杨宗推辞说。 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一聊就是半个时辰。天已经黑了,杨宗实在憋不住。问公孙仲秋:“大哥,丽秋咋还不回来呢?” 公孙仲秋问:“你找丽秋有事儿?” “噢,我不找她,我是看外面黑天了,一会儿她能敢回来吗?”杨宗的确是真的关心丽秋的安全。 公孙仲秋说:“她天天去找杨嫂子,每天回来得都很晚,说也不听。” 杨宗说:“那可不行,不然大哥你去一趟吧。兄弟还有事儿,求你去跟我哥哥说,顺便接她回来。我给你看家行不行?” 公孙仲秋很纳闷:“那是你亲哥哥,有啥话你不好说?还需要我去。” “这个事必须你去,我实在是张不开嘴。”杨宗不好意思地说。 公孙仲秋问:“那你说吧,我听听,看是啥事儿。” 杨宗垂着头说:“你记得我给你说过我师傅,还有我师姐的事儿吗?” 公孙仲秋不解地说:“记得,记得,咋了?” 杨宗把与赵媛儿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公孙仲秋说了一遍。杨宗说完,本以为公孙仲秋会满口答应。没有想到,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说完给公孙仲秋还愁得直挠脑袋。杨宗光顾自己说了,也没有在意公孙仲秋的变化,说完了,还征求公孙仲秋的意见。公孙仲秋憋了半天,说:“杨兄弟,非要我去吗?换个人行不行?你别让我去了。” 杨宗商量他说:“大哥,你一趟去呗,给我传几句话儿,大晚上的,我还去哪里找人啊?” 公孙仲秋沉默着不说话,后来实在憋得没有办法了,心事重重地站起身。不情愿地说:“唉,那你在这喝茶吧,我去!”说完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扑腾、扑腾地走出去。 丽秋陪着杨柳氏,坐在炕里学着做棉鞋,要入冬了,哥俩的棉衣棉鞋要准备好。丽秋正纳着鞋底呢,杨柳氏瞧着丽秋认真的样子,打趣地说:“啧啧,看看丽秋妹子,不光人长的俊俏吧,活做得也巧。如今还学会扎咕病的手艺,我昨天头疼得跟要开瓢了似的,你两罐子给拔好了。”说着搂了搂头发,脑门露出三个拔罐子留下的紫印。 “嫂子,别拿我耍笑行不?我啥都不会,粗针大线的还要跟你学的。”丽秋知道杨柳氏在恭维她。 杨柳氏说:“做得挺好,我开始做鞋的时候,是给俺弟做的,他跑外面玩了一圈,鞋耍圈子了。” 丽秋咯咯地乐了起来,杨柳氏接着说:“妹子,你要有功夫,替我给小子做一双呗。” 丽秋脸红了:“我可不行,我的活计咋能拿出手?还是你自己做吧。” “好啦,你当心疼嫂子了,你看我们一大家子人,都等着我缝缝补补的,实在做不过来。”杨柳氏哄她道。 丽秋说:“哪里显着我做,你看杨哥哥回来穿得多齐整,有人给做,用不着咱们。” 杨柳氏说:“那你要是给做了,咱不就不用别人了嘛。” 丽秋低着头做活不吱声了,杨柳氏看着丽秋的神态,觉得应该是答应了。夸赞道:“还是我妹妹人好,知道心疼人,如果我们家能娶到你这样媳妇就好喽!” 把个丽秋羞得抬不起来头。小声说:“嫂子,你这个人太坏了。” “哈哈,你看你看,都叫我嫂子了。哎,我听说你们在路上都挨着睡呢。我看让俺家掌柜的和你哥哥说说,把你许给俺家小子呗?”杨柳氏干脆捅破窗户纸。 丽秋有些急了,面红耳赤地辩解说:“才没有呢,你胡说,人家中间有两棵柱子呢,再瞎说我掐你。” 说完拧了杨柳氏一把,然后收拾东西要走。杨柳氏笑个不停地拉住她,说:“妹子,别走别走,天还大早呢,再陪嫂子一会儿,我给你讲祥话儿。” 丽秋又坐回来,强调说:“不许你再耍戏我,不然,我以后再不陪你啦。” 杨柳氏止不住笑,央求说“好,好,不了、不说了。只要你不走就行。” “那你得给我讲祥话儿。”丽秋提出要求,也不再下地穿鞋了。 杨柳氏捋捋头发,止住笑,给她讲故事。说:“好好,给你讲一个。来,你先上炕。说是在咱三姓北山里啊,巴兰河边上有个屯子,叫胡什哈里。屯子有五十几户人家,在屯子东头啊,两间小草房里住着哥俩。哥哥叫胡什达鲁、弟弟胡什达海。哥哥达鲁二十五岁,娶了一个和弟弟同岁的媳妇,二十二岁的乌玎克彩霞。彩霞是个非常贤惠的人,对人和善、老实忠厚、性格温柔。在家里里伺候男人和孩子。对小叔子是非常照顾,像对自己亲弟弟一样,平时,吃穿照顾得非常周到。……” 丽秋捂着嘴嗤嗤地笑着说:“讲的是不是你啊?那个达海就是杨哥哥。” 杨柳氏抬手敲了一下她,说:“你好好听讲,别打岔。屯子里的人啊!就爱嚼舌根编瞎话,拿达鲁老实寻开心。经常说达鲁啊!你媳妇儿那么漂亮,对达海那么好,是不是他俩有啥事啊?你真会省钱,哥俩娶一个媳妇。听了闲话把达鲁气得够呛,可他老实嘴笨,也说不过人家,自己经常生闷气。可说的人多了,时间一长,达鲁也有一些疑心,便细心观察他媳妇儿。他发现,如果是达海回来晚了,彩霞就会多留一些菜。如果是买一些布,也是先给达海做衣服,咋感觉都是对达海特别好。”杨柳氏深深叹口气,说:“唉,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啊!本来你做得是善良的事,到了小人嘴里就没好话。” 丽秋听入迷了:“嫂子,然后呢?” 杨柳氏接着继续讲:“然后啊!达鲁也起了疑心,可他又想,我媳妇儿、弟弟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啊?咋办呢?哎,有了,我试试他们吧,怎么试呢?有一天他就说啊,媳妇儿啊、达海啊,给我带足干粮。你们好好照顾家,我得去大山里砍木头,十天八天回不来。彩霞就问,你砍木头干什么啊?达鲁说给达海盖房子,留着娶媳妇儿用。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背上行李,扛一把大斧子上山了。彩霞见达鲁走了,对达海说,大冬天的家里也没有啥事儿,我想回娘家住几天,兄弟你套上爬犁送我去呗。达海挺尊敬嫂子的,也非常听话,把家里收拾好,赶着马爬犁,送嫂子回了娘家。彩霞的娘家住在哈达哈菲,离胡什哈里有二十多里地。到了彩霞娘家后,彩霞的娘家爹,见来了客人,非常热情地大排筵宴,满招待1!八凉八热端上桌,包子馒头热气腾腾。热情招待胡什达海,把达海喝得迷迷糊糊的。本来彩霞的娘家爹,想留达海住下。但达海不放心家里,家里有小鸡、大鹅什么的,别丢了。仗着酒劲要回家,然后告诉嫂子,等哥哥回来再来接她。于是,达海赶着马爬犁回家了。等着日头快下山的时候,来到八岔沟。八岔沟人烟稀少,常有虎狼出没,有熊瞎子、老虎妈子、张三数不胜数。他这功夫正走着,突然看见在路上躺着一个人,达海上前一看,是一个漂亮姑娘,老带劲了。天气寒冷冻迷糊了,手脚也不好使了。如果不是胡什达海路过,就得让熊瞎子给妈哒了2。达海赶紧把姑娘抱上爬犁,用自己的羊皮大氅包裹上,快马加鞭往家赶。眼擦黑的时候,他们到家了。那姑娘也缓过来了,达海问姑娘干什么的?姑娘说走亲戚走麻哒了,然后手脚冻得不好使了。姑娘说她叫乌达梅,达海给姑娘熥了一些粘豆包,还夹了蒜茄子、大酱。外带一碗糖稀,沾豆包吃。告诉乌达梅吃完饭,哪里都不要去,把门挂上,就在嫂子的炕上住,自己去别人家找宿儿。乌达梅不想让达海走,自己害怕不敢单住。达海说,那样咋行啊?一男一女不能一个屋,别人会说闲话的。乌达梅一听,心里十分感激,这小伙心眼儿真好,要是嫁给这样的男人多好啊!丽秋,你说是不是?”【注释】1满招待:方言;热情地接待。2妈哒:方言;吃。 丽秋正听得津津有味,听见杨柳氏问话,她随随便便地回答:“嗯,是啊!” 杨柳氏调笑说:“是不是和俺们家小子一样?挨着睡都没事儿。” 丽秋一下子又脸红了,啐了杨柳氏一口,说:“嫂子你真不是好人,又编排我。呸!快点讲。” 杨柳氏接着讲:“达海出去找宿儿,去的是富德佳查家。他们家是个说书的,达海来经常来听书。富德家有一个和达海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子,叫富德邪骨。达海与富德邪骨说,今天晚上在他家住,富德邪骨就问为啥?达海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不想,富德邪骨是个吃喝嫖赌的坏小子,一口答应了达海。然后,趁着达海听书的功夫,他悄悄地溜出来。” 丽秋想起杨宗给她讲过富德业,她琢磨这富德啥的,怎么都是坏蛋啊。于是,插嘴问:“他出来干啥?” 杨柳氏对她说:“干坏事呗!” “干啥坏事?”丽秋对男女之事不太明白,接着追问。 杨柳氏制止她说:“你结婚以后就知道了,小丫头少打听,听着!再说乌达梅吃完饭,把门挂上,衣服没脱就上炕睡觉。再说西院住着安查氏女人,安查氏好吃懒做还贪小便宜。今天听说达鲁出门了,达海把彩霞送回娘家,又看见达海去听书,知道家中没人。寻思胡什家日子过得好,想来偷点东西。庄稼院的门是用纸糊的,一捅就破,伸手进来解开门绳,打开门进了屋。屋里的乌达梅听见外屋有动静,吓得她赶紧躲进柜空。安查氏上炕就翻柜,边翻边嘟囔:我知道啊,她有一块布啊,放哪儿去了?安查氏正在找布,哪知道那个坏小子富德邪骨来了,轻而易举地进了屋。安查氏一听有人回来了,赶紧钻炕上被窝里。富德邪骨看被窝有个人,以为是达海捡的姑娘呢。他脱吧、脱吧往被窝里钻,被窝里的安查氏以为是达海回来了,觉得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也不敢声张。另外,胡什达海是小伙子,自己是半岁老婆子,捡便宜了,便半推半就成了好事。二人在被窝里折腾呢,胡什达鲁拎着大斧回来了,进屋一看,有两个人在干那事。还以为是他媳妇儿和弟弟呢,顿时火冒三丈,抡起大斧子就砍。砍死二人后,把脑袋剁了下来,将两个人头拎上,去了彩霞娘家。娘家人把门开开,一进屋,达鲁把包着人头的包裹一扔。说,看你姑娘干的好事儿。彩霞娘家人都蒙了,这是咋的了?彩云搂着孩子正睡觉呢,起身问出啥事儿?达鲁一看媳妇,才知道这事弄岔劈了。” 杨柳氏停下了,丽秋还追问:“往下呢?” 杨柳氏说:“咱大清杀奸夫淫妇没有罪,以后胡什达鲁和彩霞好好过日子呗!” “然后呢?”丽秋继续追问。 杨柳氏故作生气地说:“啥然后、然后的?没有然后了。是不是想问乌达梅和达海啊?” 单纯的丽秋说:“是啊!” 杨柳氏实在憋不住笑:“结婚了呗!你想不想啊?” 丽秋此时才回过味来:“你净想那歪门邪道的。” 二人正说笑,公孙仲秋和杨安进了屋,两个女人立刻停止了嬉闹。公孙仲秋与杨嫂子打一个招呼,二人在地上的桌子旁坐下,倒茶抽烟。 二人开始的时候聊着闲话,谈着生意买卖。几次公孙仲秋想说杨宗的事,但欲言又止。后来还是杨安看出来,公孙仲秋好像是有什么事。问他:“公孙兄弟,你好像有什么事儿?遇见啥困难了?有事儿尽管直说。” 公孙仲秋不太爽快地说:“是有点事儿,这事儿是杨宗兄弟托我的,想要问问哥哥。” 杨安迷惑不解:“这孩子有话就和我说呗,咋还去麻烦公孙兄弟跑一趟,莫非是要分家吗?” 公孙仲秋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分家,他是想娶亲成家。” 杨安一听还乐了:“好事儿啊,看好哪家姑娘了?” 地上两个人在说话,炕上二位也听见了,都放下手中的针线,竖起来耳朵听。杨柳氏还瞄了一眼公孙丽秋,心里琢磨,公孙仲秋是给妹妹提亲,可哪有女方主动来的呢?再说也不能当着丽秋的面说啊!公孙丽秋也纳闷,哥哥这是干什么啊?想要给谁问啊?哥哥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思啊,咋不在家商量商量,就冒失扎天1来说杨家说事儿。公孙仲秋可没敢看炕上,一是杨柳氏是个嫂子,抬头直视不礼貌。二是更不敢看妹妹,怕妹妹承受不住。一路上,他也明白妹妹的心思,不然也不能坚决地来三姓。他只能低着眼睛看着地上,嘴里说:“杨兄弟自己不好意思张口,让我传个话给杨大哥。想商量、商量娶赵叔的闺女,他说杨大哥知道这事。想趁现在不忙,是不是把事儿给办了。”【注释】1冒失扎天:方言;鲁莽。 杨安平淡地说:“嗯,过去是有这么个话儿,当初在上江的时节,赵叔赵婶倒是说过的,我是没有反对。可如今他闺女已经嫁过人了,如果没有嫁人的话,也是好事儿。” 丽秋听说是给赵媛儿保媒,立刻心里慌得不行,连忙收拾收拾东西下地,二话没说,起身往外走。杨柳氏慌忙地起身送客,公孙仲秋看着也没有说啥,接着跟杨安说杨宗的事。杨柳氏送完丽秋进了屋,见二人还在说。直接插句话说:“公孙大兄弟啊,嫂子有句话想说,你看行不行?” 公孙仲秋很尊敬地说:“嫂子,你说你说。” “你回去给小子带个话儿,要娶赵姑娘不成啊。你就跟他说,嫂子不同意。”杨柳氏是个直性子人,有话直说。 杨安拿出掌柜的姿态:“你一个女人家,跟着掺合啥?别让兄弟笑话。” “女人怎么了?谁不是女人生女人养的?”杨柳氏反驳说。 杨安不太满意权威受到挑衅,生气地说:“那又不是你生的,哪里用得着你管?” “是,他不是我生的,但起码是我养的,你说说我嫁到你们家,他才几岁啊,长那么大你是给洗一把了,还是给缝一线了?俗话说得好,老嫂比母,小子的事儿,我还真就要说说!”杨柳氏不退让地说。 杨安也吼了起来:“老杨家谁说地算?一个老娘们家家的懂什么?怎么什么都跟着搅合?” 杨柳氏也嚷着说:“你说我搅合就搅合了,反正与赵家的婚事就是不行。” 公孙仲秋一见两口子吵架,赶紧劝解:“嫂子,我哥也没有同意呢,先不急啊,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回过头又劝杨安:“杨大哥别发火,家里有事大家合计着来,让我嫂子也说说看法。” 杨柳氏也没有客气,对公孙仲秋说:“公孙兄弟,你回去告诉小子。别想让那寡妇进家门,娶寡妇回家连门儿都没有。丽秋回家了,黑灯瞎火的不安全,你快回去看看吧。”她直接送客了。其实她也是担心丽秋,知道刚才她备受打击。 公孙仲秋也闹个没趣儿,尴尬地站起身,讪讪地笑着说:“哥,嫂,那我就回去了。” 杨安赶紧说:“公孙兄弟,你别听你嫂子的,再坐会儿,喝点茶。” 公孙仲秋赶紧告辞,杨安送走了公孙仲秋,回来与杨柳氏大吵一架,焦点已经不是杨宗娶媳妇的问题了,而是杨家谁说了算的问题…… 公孙丽秋憋着一肚子火回家,进屋见杨宗还在她家。没等杨宗说话,就火冒三丈地把手中,裹着做鞋原材料的布包摔在炕上。对杨宗喊到:“还赖在我家干啥?赶紧去你媳妇儿那里。” 说着又从布包里拿出鞋底,找把菜刀按在地上“咔咔”地剁了起来,一边剁一边掉眼泪。 杨宗也蒙了,不知道这丫头发的哪门子火。赶紧劝她说:“丽秋啊,那好好的鞋底你剁它干嘛?有话你好好说呗!谁惹你了?” 丽秋哭着说:“说,说,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不算,说它干什么?你说话不算数,让我说什么啊?谁惹我了?你,你惹我了!”拿起已经剁烂的鞋底,塞进了灶坑,原来鞋是给杨宗的。 杨宗站在地上楞楞地看着她说:“我,我说什么了?说啥不算数了?” 丽秋爬炕上呜呜地哭:“你,你在巡检司大牢里说的。” 她这一哭,杨宗的脑子又快成浆糊了,咋想都想不起来自己说啥了。也不知道是谁惹她了,让她发这么大的火,只是傻站在地上看着她。公孙仲秋回来了,看见屋里的情景,也没有感到意外。杨宗赶紧要解释,公孙仲秋摆摆手,又示意他出来说话。到了屋外,杨宗赶紧问丽秋咋了?公孙仲秋只是苦笑一下,告诉杨宗,丽秋的事儿你别管了。然后,把杨柳氏的话转告给他。杨宗没有预料到,嫂子居然不同意。本来刚才让丽秋吼得、哭得就一个七荤八素,一听公孙仲秋带来的消息,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连招呼都不打,木然地走出公孙家,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杨家烧锅二十四 二十四 杨宗一夜没有睡,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睡了。赵家那里等着他回信儿呢,他把事情想得非常简单,很自信地出来找哥哥。如果带家里不同意的信儿回去,咋去见师傅一家人啊?哥哥嫂子还因为他这事儿吵闹着呢,也不能去。唯一的朋友公孙仲秋,也因为丽秋的哭闹,让他没有站脚的地方。他和赵媛儿的事儿,几家人都没有睡一个消停觉。他自己也弄了个无处栖身,游荡在大街上,导致值更的也对他进行了盘查。最后坐在财神庙的门口,眼睁睁地熬了一夜,脑袋也乱七八糟地盘衡了一夜,秋夜的寒气让他瑟瑟发抖。 可算是熬到了日出,自己也是无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哥哥的木器行。杨安来到铺面,看了杨宗的样子也挺心疼的,告诉店里伙计去给买些豆浆早点,让他吃点暖暖身子。 杨宗吃完,像一个闯祸的小孩,依靠着墙也不说话。杨安一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问他:“娶赵家姑娘你想好了?” “嗯!”杨宗低头说。 杨安解释说:“娶赵家姑娘,我原来倒是不反对。可你现在看看,那女人带着孩子,你让我咋给你操办啊?你还是一个小伙,又不是娶不到媳妇。” 杨宗喃喃低语:“原来定好的,不能变。” 杨安说:“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当初。别说当初,就是现在,她要是轻手利脚的,咱们不说她嫁过人,我也就给你办了。可她还带个孩子,想瞒都瞒不住啊,外面的人看了,多让人家笑话。因为你的事儿,我和你嫂子争论了一晚上。” 杨宗还坚持说:“我谁也不认识,我不怕,谁爱说谁说去呗。” 杨安说:“你是不怕,那别人不笑话我们嘛。那你说说,她哪里好,你非要娶?” 杨宗回答:“师傅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忘。” “你咋死脑瓜骨呢?你以后好好孝敬他们不就得了,咋非要娶寡妇啊?”杨安有点生气了,小弟弟咋不争气呢? 杨宗反驳道:“我不娶媛儿姐,她咋办?” 杨安说:“人家咋办关你啥事啊?你现在已经出徒了,不用再去赵家了。我有铺子,你愿意在家里干,你就在家干。不愿意做木匠活,你出去找个挣钱的活。现在你也有手艺,去烧锅当个大师傅都可以。为啥非要靠在那里?” 杨宗执拗地不撒口:“不滴,师傅师娘对我好,我喜欢他们,我不走。以后我和师傅一起再开烧锅。” 杨安一看劝不了他,就说:“我也是服了你了,唉,我倒是也不想硬扳你脖梗,你要非娶我也不阻拦,可你嫂子不同意啊!你说因为那赵家一个寡妇,把咱家搞的鸡飞狗跳的。你要是不改主意,你就自己找你嫂子去,如果你能把她说服,她答应了,我也不阻拦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杨宗没有勇气去见嫂子,也没有把握说服杨柳氏,所以,站在一旁不吭声也不动。杨安看着既心疼又来气,小弟弟从小没有爹娘,够可怜的了。自己又四五年没有照顾他,不忍心再强迫他。便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能不能干点啥?行不行你也得试试吧。你去给你嫂子说点软乎话,没准她心软了、答应了呢?那不是万事大吉啦?”然后又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铜钱,塞给弟弟说:“你去街上,给你嫂子买点糕点什么的,多说好听的多求求她,想办法让她开口答应你,快去吧。” 杨宗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何况这个事儿已经说开了,没有什么说不了的。于是,走一步退半步地往外挪蹭。 杨宗总算鼓足勇气,自己回了家。嫂子见他回来,和往常一样也没有显得不高兴,这让杨宗心里稍稍放下了点。杨柳氏问:“你一晚上跑哪儿去啦?在师傅家了啊?吃没吃早饭啊?我再给你热点不?有现成的。” 杨宗随便扯了一个谎说:“噢,昨天我在公孙大哥那里住的,早上在他家吃完了。” 杨柳氏听他说在公孙家,也知道公孙仲秋一定跟他说过了。所以也没啥顾虑了,直言不讳地说:“他回去都和你说了吧,你和赵家姑娘的事儿是我不同意。和你哥哥没有关系,你不用怪他,要恨就恨我好了。” “嫂子,我谁也不恨,可我不知道,你为啥不让我和媛儿姐成亲啊?”杨宗心情低落地说。 杨柳氏道:“你还小,成家过日子,不是看谁好就跟谁成婚,得知道过家过日子。” 杨宗问:“那媛儿姐也啥都会干嘛,她咋不行呢?”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她结过婚的,二婚头子还带个带葫芦籽。你说你好好的小伙,也不是找不到媳妇儿,干啥要她?”杨柳氏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有些生气了。 杨宗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我不怕,我也不嫌弃,多个孩子能咋地,我有力气,又不是养不起。” 杨柳氏指着他说:“你不嫌弃我嫌弃,不能啥样的人都往家领吧,她是不是给人家当过小老婆?在富人家娇生惯养地让人伺候惯了。咋的,还想弄回来让我给你伺候呗?” 杨宗听她一说,老实人的脾气也上来了。犟嘴说:“你知道啥啊?给别人当小老婆是让人抢去的,再说也是为了救我啊。” 杨柳氏十分生气地说:“别说为了谁,我再问问你,她在窑子里呆过没有?是不是跟胡子在山上混了好几个月吧,谁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那孩子是谁的你知道吗?你说你,这样的玩意儿你也要。” 杨宗一听这话,也火冒三丈。大声说:“你能不能别枉口巴舌1埋汰人好不好?媛儿姐不是那样的人。”【注释】1枉口巴舌:方言;信口雌黄。 杨柳氏把手中的抹布一摔,嚷道:“杨小子,今天我告诉你,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管,但你给我听好了,你想把她接进家门,那是休想!” 杨宗也不管不顾了,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以后不用你们管。” 杨柳氏见杨宗也急了,把话拉回来。说:“小子啊,你只要不娶她,娶谁嫂子都依你。保证三铺六盖的,嫂子都给你准备齐,要多少彩礼,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 “我谁也不要,就娶她。”杨宗梗着脖子说。 “哼,那是你想的,我是不会答应的。你不为这个家着想,我得为你哥哥着想,她没准还和那些胡子勾搭连环。将来要是不断,给你哥也弄个通匪,咱家还过不过了?你咋进地大牢你不知道啊?为赎你,你哥花了多少银子,难道你非把这个家,弄的家破人亡不可啊?啊?你咋不懂事儿呢?”杨柳氏声嘶力竭地喊道。 杨宗说:“花的钱,将来我挣了还给你,当我借的。” “杨小子,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啊?我从小拉扯你这么大,我不是养了一只白眼狼了吗?”说完,气得杨柳氏嚎啕大哭。她一哭杨宗也不敢喊了,一赌气摔门而去。 出了家门,漫无目地走在路上,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是公孙丽秋,看来她早已经来了,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叔嫂二人的争论。杨宗一看她横在路上,就知道她来者不善,至于为什么?榆木疙瘩脑袋也没有想明白,只是故作镇静,喏喏地问一句:“你咋在这儿?” “等你!”公孙丽秋回答。 杨宗又问:“等我干啥?有事儿?” 丽秋咬着嘴唇问:“我想问问你,你说话算不算数?” 杨宗肯定的说:“算啊!” 丽秋说:“算是吧,那就好!我问你,你在巡检司说过的,是不是该兑现。” 杨宗问:“哪句啊?昨天你也不说,今天还问。” 丽秋憋了半天,低着头红着脸脚上踢着一块小石子,轻声说:“第一天给你上药,你说如果我是姑娘,你就娶我。” 杨宗脑袋嗡地一下,想起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可是那时候……是开玩笑……你是……男的啊。” 丽秋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你说没有说过?” “说……说了。”杨宗回答。 丽秋又问:“那你说该咋办吧?” 杨宗彻底没有辙了:“咋办……是啊……我咋办啊?” “我不管了,反正你得娶我,我给你屁股上药了,以后让我咋嫁人啊?”丽秋腼腆地说。 杨宗十分为难地说:“那……我先答应……媛儿姐的。” 丽秋仍然不依不饶:“那你也答应我了,总该对我也有个交代吧。” 杨宗不知道自己咋又惹上一个麻烦,说:“我交代,我交代啥啊?你们让我咋办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一句玩笑话,惹出一个大乱子,而且丽秋还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丽秋问:“我长得丑?” 杨宗说:“不,不是的。” “我不好吗?”丽秋继续问。 杨宗回答:“没、没有,好、好。” “那是你不待见我了?”丽秋追问。 杨宗有点着急了:“不是的,你挺好的。如果你不是女的,咱俩还是好兄弟。” 丽秋还是不放过他,说:“你要娶那个寡妇?” “嗯!”杨宗已经彻底败了。 “是不是因为她家有钱,我家穷呗?”丽秋说。 杨宗慌忙说:“哎呀,不是的啊!我不是,原来不知道你是姑娘嘛。”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吧,而且你答应我了,我让你重新选。”丽秋坚持说道。 杨宗实在是无奈,纠结地说:“丽秋妹妹呀,我实在没有办法啊,你饶过我吧。” 公孙丽秋听他这样说,心又软了,眼泪又流出来了哭着说:“人家跟了你一路,不是因为看你人好,不然干嘛来这个破地?在哈拉滨就该站住脚了,不就寻思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嘛。如今你不要我了,让我咋办?你如果不娶我,我就出家,一辈子不嫁人了……”说完,哭着跑开了。剩下杨宗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杨宗也实在是没有地方去,临近中午蔫头耷脑地回了赵家。赵戚氏早做好饭,桌子上摆好饭菜,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吃饭。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赵二爷赵戚氏一看他的模样,也没了精神。反倒是赵媛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张罗着上桌吃饭。见几个人都默不作声,赵媛儿说:“你们都要干啥啊,都不吃饭,想成仙啊?都高兴起来,咱还得好好过日子呢!” 赵二爷不高兴地说:“过,过,过好日子谁不想过啊?唉。” 赵媛儿笑着说:“爹,你老愁眉苦脸的干啥?没啥大不了的。” “还没啥大不了的,那啥算大事儿啊?”赵二爷反问。 赵媛儿劝慰道:“你看啊,啥事儿你别总往坏处想不是?” “哼哼!”赵二爷哼一声,没有说话。 赵媛儿看着杨宗问:“小儿啊,是不是你家不同意啊?” “嗯!”杨宗他也简单地答应一声。 赵媛儿问:“是你嫂子不同意吧?” 杨宗老实地回答:“是!” 赵媛儿又问:“那你咋想的啊?” 杨宗如实回答:“我?我没啥想的,原来咋说的就咋想的。” 赵媛儿拿来酒壶和酒盅,给赵二爷杨宗都倒上酒,自己也倒上了一杯。端起来张罗喝酒,说:“来,喝酒,咱们别垂头丧气的呀。好事还没有开始呢,你们咋就没有精气神呢?快点喝酒。” 赵二爷瞪了她一眼:“你咋没心没肺的呢,谁现在还能喝下去啊。” 赵媛儿问:“那俺说这事儿能成,你喝不喝?” 赵二爷眼睛一亮:“能成?” 杨宗耷拉的脑袋也抬起来,赵媛儿坚定地说:“能成,你们信俺的。不出七天,俺保证成。” 赵戚氏直念佛地说:“妮儿啊,那敢情好了,那敢情好了。” 赵媛儿说:“娘,你准备东西吧,挑一个日子,准备办婚礼。” 杨宗有点不相信,问道:“我无论咋说,我嫂子都不同意,你能有啥法子?” 赵媛儿笑了说:“你是你,我是我。我去了准能成。今天的酒你们喝不喝吧?” 赵二爷也端起酒说:“喝,能成就喝。” 杨宗也半信半疑的端酒一饮而尽,赵媛儿喝完酒,擦擦嘴,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杨宗。说:“我有二百两银子,你这几天收拾厢房,购置家什,准备好,咱开始开烧锅。”又对赵二爷说:“爹,他收拾房子,你得多准备柴禾吧?一个冬天的烧火做饭不说,光烧酒肯定不能少用了。” 赵二爷一看银票,问:“你咋还有那么多钱啊?” 赵媛儿笑着说:“告诉你啊,俺就这些了,你别惦记了。你说二百两够不够吧?” “够,够了,咱也不大操办,小打小闹的够吃喝用的,就行”赵二爷连忙说。 赵媛儿问:“那柴火是买去,还是自己砍木头啊?” 赵二爷现在心情好了,喝着小酒说:“买什么买?后面林子有的是干枝子,一划拉就是一堆。明个儿俺去弄,到时候雇车拉回来就行!” 一片乌云,让赵媛儿轻轻一搅,全散了。临了,赵二爷还嘀咕说:“给俺们都安排了活,那你干啥啊……?” 赵媛儿趁着孩子睡觉,让赵戚氏看一会儿。说自己要去庙上上一炷香,拜拜观音菩萨、西天诸佛、地藏王菩萨,保佑家宅平安买卖兴隆。于是,扯了几个红布条,便出去了。至于去哪个庙?家人也没在意,任她去了。 三姓是清皇室发祥重地,开发的也比较早,几百年前就有较发达的商业。最早来经商的是顺治十二年从山东来的回族,后来又有山西省、陕西省、直隶省的人陆续来到三姓。这些外地人善于经营、长于理财,在世代经营下,都发了财。根据地域划分,最早迁入的回民伊斯兰教会,在顺治十二年集资建造了三姓的第一座寺院清真寺。山西省与陕西省的同乡会叫“山陕会”,他们在康熙四十二年集资建造了,第二个寺院是南关帝庙,山陕同乡会把会址设在南关帝庙东廊房。而直隶与山东省的同乡会叫直东会、或直鲁会,在乾隆五十三年也集资建造了一个庙,叫地藏寺,直东会址在地藏寺。 后来三姓城大修庙宇,从乾隆二十八年至光绪二十五年间,分别建了老君堂、财神庙、龙王庙、玉皇庙、北关岳庙、火神庙、神树寺(又称三皇庙)三官庙、文庙、得胜寺、平安寺(又称娘娘庙)……不算官家葛索链内的九乘寺、狐仙堂等庙,三姓城内外的寺庙总数三十三座。 如果赵媛儿不说去哪里,用一百人去找,也是难找到她,她今天去的是地藏寺。从地域来说她是山东人,地藏寺是直东会的地盘。另外,地藏寺离赵家并不远,在三姓城内西北角,松花江与西小河子交汇处内侧。地藏寺前边偏西的地方,还有一座青砖建的小庙和院落,就是五道祠。由于地藏寺古树参天,建筑壮观,香火旺盛,求神拜佛之人如云。她进了地藏寺先去请了香烛,在正殿祭拜完,转身去了五道祠。来到院内较偏僻的一颗大榆树下,从身上找出五条红布条,拴在树枝上三条,梆在树干两条。然后看看四下无人,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和一小串铜钱,埋在树下用枯叶盖严实。再次确认没有问题,才放心地回家了。 迟怀刑带着几个兄弟在山上,自从放了杨宗、公孙兄妹、权中恒以后,加紧建造房屋,贮存过冬物资。前前后后又下山几次,做了两次“买卖”,一次是通过孔老大做成的。如今已经拉孔老大入了绺子,只不过是个外线,平时不参加“五湖”的行动,大多数是提供消息和采购山上的物资。有大的收获给他分一、两成。这次是一个富克锦1的富商,运货去哈拉滨回来,带有大批山上需要的物资和现银。孔老大提前给山上送了叶子,在三姓浅滩上次的地方,故技重施上船控制的客商。盗亦有道不能竭泽而渔,只是要了客商的这次利润,就放了客商和其它货物,孔老大继续送客商回富克锦,光三成货物足够山上搬运了。第二次租了两条渔船,去宏克力砸窑,砸一个雾土窑子2。本以为一个小地方,也就是一个普通窑子3,没有想到竟然是个火坷拉4一个硬窑4。【注释】1富克锦:地名;现在的黑龙江富锦市。2雾土窑子:土匪黑话;大烟馆。3窑子:土匪黑话;院落。4火坷垃:土匪黑话;有防御的。4硬窑:土匪黑话;有枪的人家。 事情说来怪张乙,迟怀刑让他去踩盘子1。他装作一个外地收购直毛2的,在村里转悠。然后装作去烟馆抽黑土子3,把里面摸个清楚。张乙一直不碰这玩意儿,进屋以后,装模作样地点了一个烟泡,由于他对大烟没有瘾,整了几口,又出来找卖大炕的去了。里面的情形也没搞清楚,只知道哪儿进哪儿出,里面都什么人也不知道。再说他进去,一个泡没烧完就走了,根本不像一个吸黑土子的?他的行为,让掌柜的产生了怀疑。【注释】1踩盘子:土匪黑话;侦查。2直毛:土匪黑话;毛皮。3黑土子:土匪黑话;大烟,鸦片。 等张乙浪够了,回去找到迟怀刑,简单地介绍了烟馆里面的情况,把大烟馆说成跟戏院一样。迟怀刑出道时间短,也没有太多的经验,麻雷子又是一个粗粗拉拉的人。这次买卖栽楞还没有来,因为染上这伐子1拉肚子,实际上是三姓洪水以后的瘟疫。再就剩下一个勺子了,勺子年纪小,说什么建议,他们也不会采纳。所以,就草率的决定二更末拢窑2开磕3。【注释】1这伐子:方言;这一波。2拢窑:土匪黑话;进屋。3开磕:土匪黑话;开始动手。 时间一到,四个人由麻雷子、张乙在前,迟怀刑在中间勺子断后,一声呼哨冲进屋。屋里一个个大烟鬼躺着的、卧着的,有正在一口口吸着的,也有吸完享受着快感的。即使是胡子来了,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只要是没有人抢他的烟枪就行。没有吸完的接着吸,吸完的坐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们,被大烟刺激得亢奋的大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靠房间的一头是柜台,也就是摆放烟具、烟膏和结账的地方,掌柜的坐在柜台里。张乙跳上柜台,拿着大刀片子抵住了他。在柜台的旁边有一个通往内屋的一个门,门大敞四开,但有一个布帘挡着。麻雷子站在离门不远的一侧,迟怀刑站在屋地,旁边跟着勺子。 张乙大声喊着:“老仙銮驾踏翔云,哪是君来哪是臣,各走各路吃碗饭,别让乱岗添新坟。”接着说:“有道上的并肩子碰碰码,门清的开春典,兄弟兰头不海支不开局子了,来分分片儿。”大意是:我们兄弟过来找一下掌柜的,各人有各自的活法,谁也别乱动不然弄死他。这里有没有同道中人,见见面对一下行话。我们没钱了,绺子生活困难,来这里分点红利。一是没有人懂他说的,二是他们来得突然,没有人搭腔。 迟怀刑觉得烟鬼们不明白,直接说:“各位朋友,今天兄弟们没有饭吃了,到这里和诸位借点银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兄弟们要钱不要命,只要大家顺从,我们不会伤着大家的。对不起啦,诸位,自己往出拿钱吧!勺子。” 他意思是勺子去收钱,哪想到从布帘门里面,伸出一个铁管子。勺子机灵地大喊一声:“有鸡蹄子!1”【注释】1鸡蹄子:土匪黑话;枪。 把迟怀刑一推,就听轰的一声,只见一团火光出来,迟怀刑被勺子一推躲过去了。可勺子被打得一屁股坐下去,嘴里说着:“哎哟,打着我了。” 炕上、躺椅上抽大烟的听见一声枪响,立刻都精神了,嗷嗷叫着往外跑。房门也没有人守着,人都跑个干净。其实迟怀刑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些烟鬼了。因为从内屋蹿出三个人,一个是刚才放枪的,另两个也操着家伙。由于前面那个人挡着,第二个家伙没有用上,麻雷子的刀砍下去了。只听惨叫一声,手中的家伙撒了手,被砍翻在地。柜台里的掌柜的,趁乱伸手去柜底下掏东西,被柜台上的张乙看见了,一刀下去砍中手腕,一只手被活生生砍掉。剩下的二人,见胡子真地是心狠手辣啊,吓得赶紧扔了手中的家伙,大爷、大爷地叫着讨饶。 迟怀刑赶紧扶起勺子,一看勺子脸上都是血,一条膀子也往外渗血。赶紧找了块布给他擦,一看脸上打出几个小眼,顺那小窟窿往外出血。赶紧从褡裢里找出刀枪药和棉花,胡乱地给堵上,然后给包扎上。那面麻雷子和张乙还在打那个开枪的,原来这家是一个硬窑,多亏开的一枪是个装鸡砂的腰别子1,如果是装猪砂的洋炮2,那勺子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注释】1腰别子:土匪黑话;火药枪。2洋炮:方言;猎枪。 张乙中午来了一趟,掌柜的已经警觉了。让自己的儿子找来两个人帮忙,预防不测,不想让他猜对了。但毕竟是普通的乡下人,也没有经历过大阵仗,没有个章法遇事就乱套。手中的家伙根本没有发挥作用,最后还是让迟怀刑他们得手。迟怀刑一边给勺子裹伤口,一边对张乙他们喊:“买卖不顺,歇搁快扯。1”【注释】1买卖不顺:土匪黑话;抢劫不成。歇搁:土匪黑话;出事了。快扯:土匪黑话;快跑。 那两个人哪里听进去,把开枪的打晕过去。逼着最后出来,没有动手的两个人开始找钱、烟土、金银细软。在迟怀刑的一再催促下,张乙背着搜刮出来的财物,拎着刀断后。迟怀刑拿着烟馆里的两只腰别子前面开路,麻雷子扛着勺子在中间,匆匆忙忙地撤了出来。按照事先踩好的小路,一路小跑地回到江边。其实他们也不用紧张,大烟馆的名声臭不可闻,附近的百姓即使知道被抢,也没有人来帮忙。更何况此地并没有官军,凭那一群大烟鬼,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但做贼心虚啊,还是赶紧走为上策。 从打砸窑不顺以后,迟怀刑深感人手不足。回山以后,经过商讨得招兵买马。但为了不树大招风,人还不能太多,大致在三十左右人就可以。其余的发展成暗线,也就是作为山寨的外围,像孔老大一样,平时做自己的事儿,暗地里与山上沟通。这些人都是单线联系,相互之间谁也不认识谁。勺子联系的暗线,张乙、迟怀刑等人根本不认识,那么张乙联系的人,也不认识其它山上的人,各自还有各自的联系方式。比如在一个约定的地点,摆上几块石头,或者画一个暗号,便可以把人约出来。假如联系人出了事儿,其它人想联系这些人,只能通过一套暗语,对上以后才能相认。拿栽楞一线的暗语是:栽棵蒜来栽棵葱,弯腰倔腚不轻松,楞要今年好收成,刨坑插苗不能空。话里说明是栽楞那一线的,字头有栽楞的两个字。 赵媛儿来地藏寺是找勺子这趟线的人,勺子的联络方式是在树上拴三根垂直的红布条,像祈愿的人一样。不同的是,还要在树上绑两道,在外人眼里这就是许愿、祈愿,根本不会去动这个东西,只有知道联系方式的人才懂。其实这些天勺子真地在城里,虽然那一枪不会要勺子的性命,但枪砂是铅的,打进肉里容易化脓腐烂。那天回山寨以后,几个人也没有处理好,不到三天就化脓了,没有办法,栽楞只能送他来三姓,正好他也要吃些药治肚子。 说巧不巧,二人正好来的是回春堂,丽秋忙里忙外地正帮助吴先生照顾病人。栽楞的病好办了,满城都是拉肚子的,也没有人在意。可勺子很难办,懂的人一看就明白,都知道咋回事儿,受的是枪伤。普通百姓没有枪,只有官军才有枪炮,或者私下偷偷地购买,但如果让巡检司知道,一定会严查。所以,勺子磨磨蹭蹭地跟在栽楞身后,想趁人不多的时候,让先生给看看。就在这时,丽秋一眼认出栽楞来,那些天在山上住了那么久,已经对他非常熟悉,何况栽楞还把她当成孩子,经常逗她玩。栽楞他们可认不出她来,一是她换了性别,二是在山上那脸魂儿画地,做梦都想不到是她。丽秋看见他们,心情非常紧张,生怕他们认识她。本想躲开,但怕先生叫她,更引起栽楞的注意。所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忙自己的,私下里偷偷的观察着。她此时又认出了勺子,说良心话,栽楞和勺子在上山对她还不错,没有打骂,还经常给她点好吃的。勺子年龄和她也相仿,她对二人还是有些好感,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有告发他们的想法。现在只是当作不认识,走过去一一问病人都需要看什么病。到了栽楞勺子这里,二人也觉得姑娘有些面善,但不认识。栽楞告诉丽秋说他拉稀,勺子说他脸和肩膀受伤了。丽秋一想勺子受的是外伤,怕先生看了刨根问底,追问如何受伤,再露了他们的底细。于是跟先生说,自己去给那个病人处理伤口。吴先生正忙着看病,随口答应了。像一般的小伤、小病,也经常让丽秋来处理。丽秋叫过勺子,去另一边的屏风后。在一个躺椅上让勺子躺下,找来一盆水一碗酒,又向师傅要了一包刀枪药。 从给杨宗处理棒伤,一直到现在,丽秋处理过许多伤口,如今也算是轻车熟路了。但勺子的伤,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么容易处理,伤口虽小但是很深,并且枪砂还留着里面呢,之所以化脓,就是这个原因。关键的问题是,他的伤不是一处,脸上、肩膀、胳膊都有。丽秋给他喂了一丸止痛的药,估计药丸是含有大烟原料制成的。丽秋问他:“你是不是男人?” 勺子有点不解说:“我咋不是男人了?不然给你看看啊?” 丽秋脸一红,心说当胡子的多大都是歹人,说的话也没有好话。于是,用手捏了一下勺子的伤口,此时止痛的药还没有发挥作用,痛得勺子哎哟、哎哟直叫。丽秋问:“不许叫,怕别人不知道是咋地?连点痛都忍不了,你也还算男人?” 勺子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咧着嘴说:“你他妈的小娘们,下手忒狠了?不能轻点,老子……” 丽秋又掐了他一把,厉声说::“跟谁老子呢?你还治不治?” 勺子痛得只能大口喘气了,用眼睛瞪着丽秋。丽秋一点不回避,看着他说:“自己啥伤不知道吗?吱哇乱叫地,你是想引全城都知道,还是咋地?你这点小伤算什么?杨哥哥被你们连累打成那样,也没有像你一样鬼哭狼嚎地。” 勺子总算喘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我……哪知道……你杨……哥哥……是……” “让你们抓山上干活的,还说不知道,是不是皮子痒了。”丽秋说完,伸手还要掐。 “哎,知道……知道……”勺子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认识也得说认识。不过,他心里也纳闷,这娘们难道认识自己? “哼,知道就好,今天落在姑奶奶手里了,你还敢炸刺儿?”丽秋狠狠地说。 勺子真的是服软了,自己的伤要必须治疗。而且这个姑奶奶还知道他干什么的,他又不能拿她怎么样?江湖规矩中的七不抢八不夺,其中就有不夺郎中这一条,为什么不动治病先生?他也不是太清楚,寻思可能是看病先生一是身上带不了多少钱,二是有病有伤的要找先生瞧看,所以不能得罪。不然,下次找他瞧病,他给你药里下点啥,或者反着给你下药,那可完犊子了。过了一会儿,药已经起了作用,丽秋用盐水清洗一遍伤口。然后用棉花沾上酒,又擦一遍,说:“里面的东西,是不是没有取出来?” 可能是伤口感觉不到痛了,勺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丽秋。丽秋把手上沾的酒,甩了几滴,溅到勺子眼睛里,辣得勺子赶紧揉眼睛。丽秋说:“问你话呢?” 勺子抹着眼泪说:“你他妈的小娘……小姑奶奶手真黑,你问啥了?” “里面的东西抠出来了吗?”丽秋问。 勺子明白了,答道:“你说是飞子1,噢,里面的东西啊,没有。”【注释】1飞子:土匪黑话;子弹。 丽秋真不知道啥是飞子,问:“你想咋办?现在我是给你上药包上,还是抠出来?抠出来可是痛啊。” “痛啊?那我不抠了,不抠会咋样?”勺子害怕痛。 丽秋不屑地说:“哼,完蛋玩意儿,不抠好得慢,以后阴天下雨会痛会痒。一点痛都忍不住,还装啥好汉,还男子汉呢?呸!” 让丽秋一挤兑,勺子脸挂不住了:“操,谁怕啊。抠,我还让你一个娘们叫住了,哼!” “嗯?又皮子紧了?”说着,丽秋手上又用力了。 勺子赶紧改口:“哎、哎,不是,我想说你个小黄毛丫头,不是,小姑奶奶你手下留情。” 丽秋没有搭理他,找些小工具用酒擦了擦,然后又取出银针扎了几针。先挑脸上的开始抠,虽然吃了药、扎了针,但勺子还是痛得直冒汗,紧咬牙关也不敢喊叫。丽秋拿了一块布让他咬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清理了大七大八,至于还有没有留下的,丽秋也不敢保证。又用酒擦一遍,抹上药给裹了起来,而且还细心地给勺子擦了擦汗。弄完,丽秋收拾东西。勺子也缓个差不多,丽秋一番操作,让勺子彻底服软了,打心里惧怕这个丫头,心想,小丫头下手真狠、真黑,再也不敢和丽秋耍嘴皮子了。 丽秋见他蔫了,更加挤兑他说:“嘁,看你那熊样儿,一点小伤挺都不住了。如果是掉胳膊掉腿的呢?我看你干不了那行,不行你别干啦,嗯,去澡堂子搓澡去吧。” “你,你下手也太狠了,不能轻一点啊。”勺子嘟嘟囔囔地说。 “嫌我狠,你以后别来啊,有能耐你去找别人啊!告诉你,如果想来,后天下午来换药。起来了,赶紧给钱滚蛋。”说完她端着东西走了。勺子看她背影心里想:看着挺好看的,只是下手太黑,怕是孙二娘转世吧。 勺子跟栽楞一时还不能出城,起码要治几天时间,把病治得差不多的。吃饭好办,去小馆子吃点,或者嚼干粮。睡觉成了问题,客栈是不能去的。巡检司、副都统衙门、团练的兵丁会经常盘查。他们身上没有路引,即使不把他们当胡子抓,也得勒索一些银钱。从他们的打扮上看,不是山民就是花子,如果在身上搜出钱,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所以,他们只能找一些偏僻的地方住。无人的寺庙,一般是比较好的地。如果方便的时候,可以租一个民宅就更好了。 地藏寺地处三姓城的西北角,紧靠城墙。到了晚上,一般的时候不会有人去。除了和尚就是直东会的人,而最西面的五道祠,也是最偏僻的,晚上基本是没有人。勺子经常在这地方落脚,而且为了方便,他的联系点也设在五道祠。祠里古木参天,许多人都在古树上系红绳许愿。用许愿绳的方式联络,没有人会注意。具体方法就是三竖两横,再根据布条长短来确定联系人。联系人看见后,将布条解下来,证明已经知晓,有人接活了。 勺子从药铺出来,与栽楞吃些东西,见天气不早了,二人又来地藏寺五道祠找个宿儿。离很远就看见那树上的布条,不用说有自家人来了,到了树下看捆绑的方式,知道是赵媛儿来了。按说赵媛儿不是他们的人,但勺子与赵媛儿亲近,勺子单独告诉赵媛儿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是勺子线上的人,赵媛儿有事只要系红绳,线上的人都会帮助她的。今天恰巧给勺子赶上了,解下布条拨开枯叶,先是看见几十文钱,然后是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有张小纸条,和叠好的一封信。勺子也不认识多少字,交给栽楞帮他看。栽楞说:“这是一个地址,财神庙葛老大胡同杨家杨二掌柜收,让你把信送去。” “就这些?”勺子问 栽楞回答说:“啊,让你送个叶子。” 勺子好奇地说:“噢,那打开看看。” 栽楞打开那张纸,很奇怪,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赵媛儿的做法让勺子很纳闷,凭空送一张纸干什么?栽楞说:“不好了,我又要拉稀,你把纸给我擦屁股吧,反正也没有字。” 勺子一把夺过来,说:“不行,信纸还有用呢。你找树叶子、土啦喀、木头棍子去。” 栽楞开口骂道:“操,小逼崽子......哎哟,不行,来了......” 勺子还在琢磨,杨二掌柜的是谁?难道不是捆绑上山的杨宗?如果是他,你们有话不能当面说吗? 杨家烧锅二十五 二十五 勺子挺听话的,反正他一天也没有事儿,又不像栽楞,喜欢逛窑子、耍钱、喝酒。顶多是去茶馆听书,或者去看看二人转。早上,与栽楞吃了两个包子喝碗豆浆,二人分手各干各的,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勺子正好早上没有洗脸,再把头发抓了几把,弄得蓬头垢面的。顺手从一户住家的柴火垛里拽出根棍子,弄成一长一短,奔着财神庙而来。财神庙位置偏西南,也是经常来的地方,不用打听很容易找到。在附近转了两圈,很快找到葛大胡同,这个胡同不是太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他也没找人打听,从第一家开始。装成来讨饭的,长的棍子做打狗棍,短的做木锤相互敲打。按说要饭花子,也有要饭花子的规矩,不打招呼进行乞讨的,也会有生命危险的,一旦要让这一带的花子知道,那可是不得了,至少会被打个半死。 三姓城是个大城,各色人等也很多,时也包含大量的要饭花子,官家叫乞丐,副都统衙门还设立一个“乞丐处”。配置一个官职管理,管事九品顶戴。说是管事主簿,也就是俗称的丐帮帮主,民间叫“花子头”或者“团头”,这任“花子头”,众人都称花大爷、花爷。花大爷又把三姓城分为东城、西城、南霸天三个帮派,也就是淮南帮、临沂帮、沧州帮,各帮派的花子在各自的区域乞讨,如果有越界、或新来的,便会产生纠纷。另外,各自的乞讨方式也不一样,有按户讨要的,有去大席念喜嗑的。多数的花子手里拿着一个猪哈啦巴1,上面串着铜钱,摇起来哗哗的响。还有一种守城门口的,有过往拉柴的车,他都上前薅一捆。久而久之形成规矩,老百姓拉柴禾的车一过,花子就留下一捆,老百姓也都认可。留下来的柴火积少成多,然后去卖。【注释】1哈啦巴:方言;肩胛骨。 勺子啥道具也没有,只好卖惨,正好他头上裹着药布,胳膊也用绳挎上,妥妥地一个伤号。好在他也不连续要,只是在葛大胡同找人,万一花子抓住他,他有铜钱可以打发掉。他敲开了第一户的门,开口念莲花落: 讨饭来到大门外,冲着东家拱手拜。 给点吃,给点穿,别让花子冻饿坏。 东家你好心有好报,保穿蟒袍配玉带。 客运通,生官快,花子前来您的府,保管供酒又管菜。 往下还没有念完,屋主人出来了,拿块饼子递给他。他又道: 掌柜的你心眼好,今天管了花子饱。 花子天天念福祝,保您长生又不老。 “掌柜的,你贵姓啊?让花子天天念你的好。” 屋主人说:“我家姓钱,不用你念了,快去下一家吧!” 勺子作一个揖,退了出来,嘴里还叨咕: 掌柜的你老贵姓钱,闺女儿子都占全; 积德行善是个大好人啊,骡马成群无边的田。 嘟嘟囔囔地去第二家,没有人。去了第三家一看,破破烂烂的,一个瞎老头晒太阳呢,说啥也听不见,只好又走一家。还没等他开口,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开始撵他:“去、去、去,没有东西给你。一早上来个花子,真晦气,出去。” 勺子敲打着木棍: 掌柜的你不要吼,你要撵我别放狗。 你不给,我不走,我在你家门前守。 东庄有个李员外,看见穷人大声吼。 不积德来不行善,生个儿子比狗丑。 抽大烟,喝大酒,家业拜的啥没有。 逛窑子,推排九,倾家荡产破庙来找宿。 几句莲花落把那汉子气得七窍生烟,但也不敢把花子怎么样。因为花子没家没业,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晚上来放把火也说不定。只是往外轰,说自己都没有吃的呢。勺子也不跟他斗气,关键是他也不是为了要什么,接着往下走。看看这家的小院子不错,像个殷实的人家,他敲打完大门开始唱: 大掌柜、二掌柜,不知掌柜哪一位。 你要给钱给一对,花子保你不受罪。 一拜金、二拜银、三拜掌柜大贵人。 儿子长大骑大马,闺女成人嫁翰林。 掌柜的哎, 你当官,我沾光。 你吃肉,我喝汤。 你骑马,我领道。 你坐车,我抬轿。 要哪套,有哪套。 从屋里出来个小孩儿,手里拿个白菜包的一个大饭包。抬手递给勺子说:“讨饭的,我娘让我给你饭包。” 勺子一看孩子也就七、八岁,还挺招人稀罕的。问道:“小孩儿,你家姓啥?” 小孩歪着脑袋说:“我家姓杨,我爹叫杨安。” 勺子听名字好像挺熟,又问:“你们胡同里还有姓杨的吗?” “没有,只有我家姓杨。”孩子答道。 勺子想就是他家了,于是他又扯着嗓子嚎: 西庄有个杨员外,要饭来了不让走。 又供饭来又供酒,给粮给米都用斗。 还让花子住一宿,玉皇知他心肠好。 让他活到九十九,赐他儿女双全啥都有。 儿子金榜题了名,升做长沙做太守。 他没完没了地干叫,把孩子他娘喊出来了。出来的人是杨柳氏,边走边用围裙擦着手说:“我说小兄弟啊,不是给你饭了嘛,咋还不赶下一家呢?大水刚刚过去,有几家还有余粮啊?我还有几个大子儿,你拿去买个烧饼吧。” 说着摸出几个铜子儿,勺子接过来说:“奶奶是个好心人啊,花子谢谢啦。我受人之托送给奶奶一样东西。” 杨柳氏很好奇,就问:“谁送的?” 勺子回答说:“不知道!” 杨柳氏又问:“是啥东西啊?” “喏,这个,给你家二掌柜的。”说完递过去那个小布包。然后转身就走,连铜子都没要。边走边叨咕: 掌柜的是个大量人,有面给两碗。 有米给一盆,花子多了也成神。 保你种上摇钱树,院里又摆聚宝盆。 摇钱树上拴金马,聚宝盆里站金人。 金人手托七个字,犀牛望月马朝云。 人间富贵有轮回,多积阴德为生存。 只要掌柜心眼好,祖祖辈辈是豪门。 勺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撵他那一家,将手中的棍子、饼子和饭包,砸向那家的门上,还嘟囔: “出门碰见黑煞神,让你家宅变新坟。去你妈的吧。” 杨安店铺上了板,满心欢喜地回了家,水灾以后这生意很红火,棺木、家具都没少卖。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又接了一批打包用的箱子,说是装货发给洋毛子的。这活就是粗拉活,纯挣巧钱儿的。到家了,杨柳氏把饭菜端上桌,杨安还问杨柳氏:“小子今天没有回来吗?连饭也不在家吃了?” “没有回来,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了,应该一直在他师傅那里。”杨柳氏回答。 杨安说:“那就不等了,咱们吃饭吧。” 杨柳氏一边伺候杨安吃饭,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掌柜的,今天出了一个怪事儿,有人给小子送了个布包。” 杨安没有放在心上,随便问了一句:“谁送的?送东西有啥怪的?” 杨柳氏拿出那个包:“一个花子送的,你看看吧,是啥东西吧。” 杨安接过打开,除了一张无字纸别无他物,拿起这张纸翻过来倒过去,对着灯看,也没有看出什么来。这让杨安也莫名其妙,送张白纸有啥用呢?杨柳氏小心翼翼地说:“掌柜的,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小子一回来,净出事儿了,哪有消停的时候啊。” 杨安也觉得,弟弟究竟在外面都干了些啥呀?人都说儿大不由娘,兄弟大了也不由哥啊。于是,夫妻二人一顿饭也没有吃好,分析种种可能,对付一口,杨安揣上那张白纸去找杨宗。 杨宗看了白纸,也是疑惑不解,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杨柳氏一夜没睡好,一直忧心忡忡地,纠结出现的怪事儿,心里跟长草一样,慌得不行。手上收拾着家务,一直留心着院门的动静,现在就怕有人敲门,再来一个要饭花子咋整。怕什么来什么,越听越像有人拍打院门的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也不用让孩子去开门,自己擦擦手赶紧去打开了门。 “你?”杨柳氏吃惊地看着来人。 外面站着的是赵媛儿,手里拿一些应时的沙果,随手递给杨柳氏身旁的孩子。说:“今天俺去财神庙烧柱香,随便过来看看嫂子,说说话。” 杨柳氏在心里想,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上的哪门子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是赵家小姐啊,是哪股香风给你吹来了?小子不在家,你还进屋坐啊?” 赵媛儿看杨柳氏不欢迎她。便说:“哎呦,俺大老远地过来,咋地也得让俺歇歇脚吧。俺不是来找他的,俺是想跟嫂子唠唠嗑。” “哎呀,您可别这样称呼,我们也是一乡下人,可担待不起。咋敢跟赵家小姐攀亲戚呢,不嫌弃你就进来吧。”杨柳氏话中带刺地说。 赵媛儿也没在乎杨柳氏的态度,径直往屋里走。口中说道:“看你说的,谁还不是乡下的,你这样一说啊,俺还不知道管你叫啥了。” 杨柳氏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屋,说:“那可不一样啊,你可是官家的小奶奶,那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跟我们乡下粗俗的婆子论高低。” 赵媛儿见杨柳氏越说越离谱,心里也有气。看来不能客气,你当我是软柿子了。她硬气地说:“你也是明理的人,俗话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俺过去那些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谁好意1的,那不是因为小儿嘛?俺那是被逼的。”【注释】1好意:方言;愿意。 杨柳氏冷笑着说:“呵呵,因为小子?还不是因为你,人家才抓的小子。如果不因为你,小子还遭不了那么大的罪呢。” 赵媛儿也真地生气了:“都是那个死鬼逼的嘛,你们家也不是大户人家。如果是你,你又能咋办?一个平头百姓能胳膊拧过大腿?” 杨柳氏一撇嘴:“哼,要是我死也不会嫁,那大江又没有盖,树丫能栓裤腰带儿。” 赵媛儿冷笑一声:“哼哼,说别人的时候都长一张好嘴,轮到自己是一条好腿。说嘴谁都会,俺就不信俺死了,小儿就能回来。” 杨柳氏同样反唇相讥:“是不是长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儿。后来没有人逼你,那你进窑子不也没有死吗?” 杨柳氏的话太伤人了,实在让赵媛儿受不了了,但还是强压住火气:“好,你咋说都行,事已如此,俺现在说啥也没有用,但那些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俺不想再和你争论。俺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吵架的。” 杨柳氏板着一张脸说:“我在家好好的,又不是我去找你,是你上门来吵架的吧?如果没事儿,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还有好多活没有干呢?” 赵媛儿说:“你也不用赶俺走,俺还有事儿还没说完呢?” 杨柳氏说:“有事儿说呗,我们小家小户的能有啥事?” 赵媛儿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俺一不求你金二不借你银,俺只想说说小儿的事。” 杨柳氏骂道:“那败家的玩意儿这些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猫耗子洞了,几年不在身边,学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一回来惹多大的烂(乱)子,作得还不够啊?咋还啥人都想往家招。” 这让赵媛儿实在憋不住了,质问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咋还骂人呢?一直尊敬你不和你一样,但也不能这样挖苦人吧?” 杨柳氏也不示弱:“咋,我骂我自己家人,你心惊啥?” “你家人,是你生的吗?”赵媛儿反问道。 杨柳氏眉毛一挑,自豪地说“不是我生的,但他是我养的。” 赵媛儿不以为然地说:“凭你养的那几年,就得让他听你一辈子?” 杨柳氏咬牙切齿地说:“他听不听我不管,但你想进杨家,门儿都没有。” 赵媛儿也不示弱:“你放心,俺即使烂在大街,也不会踏进你家门槛。不过,小儿未必能听你的。他啥样脾气你也知道,你再逼他,他要是没路可走了,没准真地会上山,你家要出胡子啦。到那时候,你们家可光宗耀祖了,出了一个吃生米的。” 一说到胡子,让杨柳氏心里一揪揪,,想起来那张无字信了,分明是来路不正的东西,接着骂道:“哼,他那瘪犊子玩意儿,净给家里惹祸,添孬糟1。他爱干啥干啥去,从此与他一刀两断,和我家没有半点瓜葛。”【注释】1孬糟:方言;麻烦。 赵媛儿见杨柳氏失去判断力,现在已经上了她的道儿,接着说:“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家人吗?不是啥事儿都听你的吗?俺告诉你,俺说的他可是听,不信明天俺们可以私奔。” 杨柳氏气得失去理智。尖叫道:“奔!奔!你们奔去吧。都是你这狐狸精教坏了他,你们爱干啥干啥,奔哪里我都不管。” 赵媛儿继续挤兑她说:“你说话可是算数?真地不再管了?做人说话可不能反悔哦?” “算数,养汉老婆说话才不算数呢,你们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见你们才好。今个儿就找见证人签文书,两兄弟分家一刀两断。” 赵媛儿见已经达到火候,继续添一把柴。说“好啊,签就签,你放心,小儿一文钱都不要你的。” 杨柳氏气的得直跺脚:“签,是他的都给他,我一文不占,你们不要我捐庙上去。” 赵媛儿觉得差不多了。说:“俺说啊,这大事儿你能说得算吗?是不是等大掌柜的回来,你们商量商量啊?” 杨柳氏嚷道:“我说得就算,下午你们在家听信儿吧。如果不算数,你进杨家门,我打八刀1。”【注释】1打八刀:方言;离婚。 赵媛儿拍拍手,称赞道:“好,你巾帼不让须眉,有气魄。不过,你说的话不好听,你打你的八刀,与俺没有关系,俺不会进你们家的门。好了,俺也该走了,下午可在家听信儿了。” 气得杨柳氏连客也不送了,任由赵媛儿自己扭搭扭、搭地走了。 杨柳氏让赵媛儿气得不轻,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立刻打发孩子,去铺子里把杨安叫回了家。把赵媛儿来家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而且,还添油加醋地说得更严重。其实,她现在也知道,杨宗的婚事,她想阻拦也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赵家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凭赵媛儿今天的神态,也绝对不能往家娶,否则杨家就会永无安宁之日,肯定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更恐怖的是,这个女人后面有什么,会不会引来祸水?她的心愿就是汉子、孩子平安。杨宗如今不听劝,那只能舍出去,丢车保帅是最后的一个办法了。也不是她心狠,而是无奈之举。杨安听她说了一堆,弄得也是眉头紧锁,没有想到赵家闺女是一个硬茬子。原本他对他们婚事,并没有太多的主见。如今看,要是真把赵媛儿娶回家,妯娌肯定不和。都说家和万事兴,如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如果她来了,万一败了家,那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到那个时候,再分家就更生分了,不如现在给弟弟一份财产,让他自己成家立业,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对杨柳氏说不要闹了,这个事儿由他去处理,安慰完杨柳氏,他背着两手出了家门。 赵媛儿到了家,赶紧找爹娘、杨宗,先安排杨宗去买鸡鱼酒肉,让娘安排一桌上好的酒菜。她娘还挺纳闷,不年不节的办啥酒席呢?赵媛儿笑嘻嘻地告诉她,今天有喜事儿,一会儿会有高人贵客。赵戚氏听说有喜事儿,把孩子交给赵媛儿,欣然地做饭去了。反过来,赵媛儿又和赵二爷嘀咕起来,说得赵二爷满脸微笑,不住夸自己的闺女有能耐。 和神机妙算一样,没等赵戚氏把饭菜做好呢。杨安背着两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来了。赵二爷赶紧把杨安让进屋,此时赵媛儿早躲进自己的屋里去了。杨宗端来烟匣子和茶水,杨安闷闷地挖了一袋烟,杨宗拿一根麻秆,去灶坑点燃了,当作火媒子用,给哥哥点上。赵二爷掌握好火候,扯个谎,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杨家哥俩,杨宗还挺纳闷。就问:“哥,你那里不忙啦?你来有事儿?” 杨安打个唉声,吧嗒一口烟,说:“忙不忙的都不重要,哪有你的事重要啊,过来和你说说。” 杨宗好奇地问:“我的事儿?你说我婚事呗,嫂子同意了?” 杨安没有正面回答:“小子,你真地不再回去了?” 杨宗低声说:“我,你和我嫂子不同意我的婚事,我咋回去啊?” 杨安问道:“那你就必须娶赵家小姐了呗?” “嗯!”杨宗垂着头回答。 杨安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不是哥不同意,是你嫂子和赵家小姐不对路,在一个锅里搅不了马勺,天天鸡声狗斗的,没法过日子。再弄得咱们哥俩掰生了,还不如各过各的。既然你也不能改主意,就按你们的意思,咱哥俩分家吧!” 杨宗连忙反对说:“怎么是我的主意?我没要分家?不,不分,分啥家啊?杨家没有我挣的一分一文,没有我的份,不用分。再说了,我不想离开你。” 杨安觉得杨宗不知道分家的事儿,可能是赵家的主意。但还是坚持说:“你别这样说,当初咱爹留下几亩地,官家给几十贯钱。木器行就是用这钱开的,我想把木器行折成钱,分一半给你吧。” 杨宗说:“不分,木器行都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好好的买卖,绝对不能分。” 杨安说:“分吧,如今你也大了,也可以自立门户了,树大分枝也是常理。” 杨宗又来了犟劲儿,坚决不同意地说:“不行,我就不分。如果你再说分家,我不在三姓呆了,出去扛长活去,我自己能挣钱。” 杨安劝他说:“哥也不想分开过,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看看咱叔伯兄弟们,不都是各自过的嘛,爹和叔叔大爷不也是各自过各自的吗?晚上我找几个人,把你四哥五哥还有你的公孙朋友叫上,咱们哥俩把这个事儿办了。” 杨家起名字,有自己排的号。叔伯兄弟取名按“族安家兴、光宗耀祖”的顺序,叔伯大哥小时候夭折了,所以杨安成了实际的大哥。杨兴、杨光和杨安一同来的三姓,剩下的兄弟几个没有过来。不等杨宗表态,杨安磕磕手里的烟袋站起身往外走。没等他出门,赵二爷已经迎了进来,拦住不让走。说赶上饭顿,一定要在这吃口便饭。杨宗这时候才知道,这顿饭是为哥哥准备的。让杨宗疑惑的是,赵媛儿怎么知道哥哥会来呢? 杨安被请上桌,赵二爷上炕与其对坐。杨宗先在地上端菜倒酒,赵戚氏忙着做菜,赵媛儿根本没露面。饭桌上,杨安满心的烦恼,赵二爷则满心欢喜,想着把事进一步敲定。于是,赵二爷开始劝酒了。说:“他哥啊,你来尝尝这酒。”说着端起酒杯等着杨安。 杨安也酒杯端起来,说了声:“谢谢赵叔,你看我来还赶上饭顿了。” 赵二爷说:“咋还说外道话呢?还不是咱爷俩有缘吗?你说这上江下江的,碰得多寸1啊!”接着又说:“你喝这酒咋样?你也喝过叔烧的酒,比比。”【注释】1寸:方言;巧。 杨安其实是满腹心事儿,哪能喝出啥滋味啊?但还是奉承说:“那是那是,这酒哪能赶得上叔的手艺,差老远了。” 赵二爷也不客气,自夸地说:“就是、就是,我侄儿是品酒的行家,这酒喝着寡淡无味。不是吹啊,哪有俺在上江烧的醇厚浓香啊,俺那酒你在村西头喝,村东头都闻见味儿了。有一次,俺在吉林城。打破一个酒坛子,那闻味儿的人,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憋得俺半个时辰都没有出去。可惜喽,再也喝不到喽。” “那叔你就再烧几锅呗,即使不卖留着自己喝也挺好啊。”杨安顺赵二爷说。 赵二爷心里想,这对了,你跟上俺的话就行。接着说:“哎呀,他哥你说着了,俺可不是也想开烧锅。烧点酒,分给帮助过俺们的亲戚朋友,大家都尝尝。可惜了啊,俺年纪大喽,也干不动啦。” 杨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噢,也是啊。” 赵二爷一看,杨安对烧酒不太上心,话题要进行不下去。对着杨宗说:“小儿,你端完菜没有?赶紧上桌,好好陪陪你哥,让你师娘伺候吧。俺年纪大啦,酒量也不行了。”然后又张罗着吃菜,并且试探着问:“他哥啊?俺咋看你们哥俩都不太乐呵呢?你说在三姓呀,只有你们两亲兄弟,可千万别闹掰生。俺刚才耍耳音,咋好像哥俩要分家呢?” 杨安苦笑了一下,心里寻思着:还不是因为你家,因为你闺女吗?不然我们兄弟挺好的。但嘴上还不能说:“噢,你看是这样的,他也老大不小了,你老又教会了他手艺。我的木匠铺他也伸不上手。我也想让他自立门户,自己做个买卖。我们哥俩刚才谈分家的事,让你老见笑了。” 杨宗低着头,闷声说:“我不分家。” 赵二爷赶紧说:“你还小,啥事儿还要听你哥的,你先听着我和你哥唠,别插嘴。” 杨安心里说:分家的事儿让他听我的,你们撺弄他娶你闺女,咋不让他听我的呢?不然我们哥俩能分家吗? 赵二爷又说:“分家又不是啥坏事儿,咋还都不高兴呢?来来,喝着喝着。你们听我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上到帝王将相下到推车担担的。你们看谁家几辈子,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老子带哥几个行了,那再生下一代就是叔伯兄弟了。处好的还凑合,不好的,闹得鸡声狗斗1的,最后不是还得分吗?到了第四代呢?不信你们看看,还有在一起过日子的吗?所以啊,分家也是一件好事,人啊,就好比那庄稼、果木,结了一茬种子,分撒到各处,然后各自再开花结果。这样才能家族昌盛不是?”【注释】1鸡声狗斗:方言;鸡飞狗跳。 他一说,让杨家哥俩还真地没有话说,杨安表示称赞赵叔说得对。杨宗憋了好久才说:“咱家我一天活没干,啥都没有挣来,分啥?要分我净身出户。” 杨安拦挡他说:“小子,有长辈在呢,你听听赵叔说。赵叔你看是这样的,在老家的时候,爹娘给我们留了几亩地,卖了几十贯钱。我用卖地钱做了小买卖,如今翻了三二十倍,我说兄弟平分,你看行吧?” 赵二爷吧嗒嘴说:“啧啧,看看当哥的多有大的样,仁义啊!在三姓城都少有。” 无论他怎么忽悠,杨宗也不为所动。说:“我反正不要,为了赎我,还花了好几百两银子,等我以后挣钱了,一定得还。” 赵二爷见他们兄弟都各持己见,继续捧着唠:“你们兄弟俩,真是让人佩服啊。别人家的兄弟都为自己争,你们可好,都为亲人着想。早年间,我听过一段书,讲的是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你们哥俩如今和那书一样,既然你们都推让,也就好办了。如果信得着叔呢?叔给你们兄弟拆分一下,今天在这里先定个大路,省得召集了亲朋好友,再争争讲讲地不好。他哥你说呢?” 杨安喝点酒,心里痛快了点。说:“叔,你说说看?你老给做主。” 赵二爷故作矜持地说:“按理说,小儿没有为家出过力,也不用分啥家产。但你当哥哥仁义,孝悌有加,肯拿出辛辛苦苦赚来的,与弟弟成家立业。俺看这样办吧,你呢?原来给他出的赎人的钱,算是帮助弟弟解难的,这钱你别要了。” 杨安连忙说:“看你老说的,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要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父母去得早托付给我了,如果我没有照顾好他,将来咋有脸去见爹娘啊!” 赵二爷接着说:“他哥啊,俺还没有说完呢?接下来呀,你将爹娘留下的地,卖得的钱一分为二,兄弟二人各执一份。这几年那些钱你用了,你按二分利息给小儿,你看行不行?” 杨宗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杨安赶紧摆手。说:“那可不行,爹给留下不足五十吊,哥俩平分他才二十五吊,加上利息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吊。这点钱能够他干啥呀?如今市面上小米十几吊一斗,五十吊也只够几个月的吃粮。还不是逼他出去卖工夫,咋说我现在还有个铺子,也不能看着他去给人家扛长活啊!” 赵二爷说:“他哥啊,你这话俺可不爱听了,小儿在俺家缺了吃穿?莫不成你把他放在俺赵家,当成给俺扛活计不成了?” 杨安没有想到,赵二爷误解了他的意思,其实赵二爷也是故意的。于是,他赶紧解释说:“叔,叔,你老想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他别过的那么苦。” 赵二爷见机会成了:“那你看这钱呢?你就拿这么多,其它你不用管了。俺想把烧锅支起来,让小儿当掌柜的,叫你们的杨家烧锅。他是俺徒弟,不够的钱俺来添,只有一点,将来小儿有钱了,得养俺们老两口。你看我说的成不成?” 杨安诚心诚意地说:“你老说外了,师徒如父子,他有没有钱,养二老都是应该的。” 赵二爷笑着说:“那成,看来你也同意了,那你们兄弟分家,按我说的拆分吧。以后小儿想过上富贵日子,也不是难事儿,在关东家,只要人不懒,挣钱就容易。哪怕是凑上点钱,租点地,也能养一家老小。” 杨安点头同意:“既然叔给主持,我也没有话儿说,即使以后有个大事小情了,毕竟是一家人,也会相互帮衬。” “哎,大侄子你说的话就对了,亲兄弟是血脉相连,哪还分彼此。中啊!就这样定了。”赵二爷是满满的欢喜。 “赵叔,你看今天晚上,我在四合发饭庄摆上一桌。叫上亲朋,我们分家都知道一下。这事儿,还得赵叔你老给主持一下如何?你老可别推辞,在亲戚圈里,顶数你老德高望重了。”杨安恭维说。 让杨安一夸赞,赵二爷有点飘飘然了。说:“嗯,嗯,大侄子看人看事儿就是准。既然你信得过我,那我一定去。你们哥俩这样谦让,事儿好办。” 二人说得投机,酒喝得通畅。不知不觉就喝至半酣。赵二爷拿酒遮脸,对杨安说:“大侄子啊,你说俺还有一个事儿和你说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安也喝得兴奋:“你老咋还这么说呢?你是长辈,直接吩咐我就成了。” 赵二爷笑眯眯地说:“按理说,这个事儿不该俺提,但过去咱爷俩都说过了。不是俺家闺女嫁不出去,俺上赶子来求亲。正理儿,应该是男家提亲。两个孩子在一起挺投心对意的,如果俺再不说,不是给两个孩子耽误了嘛。你说咱小儿脾气倔,就认准了他师姐。如果咱们再拧着他来,他要是远走他乡,跟着歹人上山或者想不开,你说咱得多后悔。俺的意思呢,还是成全他们吧。” 杨安说:“看你说的,他们事儿,我一直也没有反对,不是因为家里简陋,没有法子迎小姐进门。不然在外面买个房子,再张罗婚事,如果一时钱不凑手,那先租一个吧。” 赵二爷一看杨安松口了,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大侄子俺这里有现成的房子,三铺六盖也齐全,挑个吉日良辰把事儿办了就行。你放心,俺可不是招养老女婿。结婚了以后,这个家姓杨,有了孩子也姓杨,刚才俺说了,有了买卖也叫杨家烧锅。” 杨安说:“成啊,叔,你老定,咋样都好。” 赵二爷脸上乐开了花:“好,好,还是大侄儿明事理,那晚上咱们跟亲戚们说一声,今天晚上的酒也当定亲酒了。” 二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杨家烧锅二十六 二十六 虽然丽秋把针线活拿在手中,但也没有心思做,时常自己傻愣愣地发呆。傍黑儿的时候,杨宗过来了,把刚刚下工的哥哥叫走,去吃饭了。好多天来,她的心里总是乱乱地,时常惶惶不安。那天看见,杨宗要娶赵家的闺女,还让公孙仲秋去给做媒。这时起,让她乱了心性,为此还和哥哥好一顿哭闹。好在哥哥安慰她说,杨家哥嫂并不同意。暂时给她一线希望,可没有人把她的心思,去跟那个榆木疙瘩说,折腾她一晚上没有睡觉。实在出于无奈,第二天丽秋心一横,在路上等着杨宗。也顾不上害羞,把自己的心事儿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了,反正豁出去了,把该说的全都说给他。可过了几天,并不见啥动静。杨宗还是同往常一样,偶尔来一次,不管丽秋啥样的态度,他都是原来那样。这让丽秋十分恼火,让她心里每天跟长草一样,然后再点一把火。本来喝了一个多月汤药,病好得差不多了,人已经胖了许多。自打有了这事儿,每天让她吃不下喝不下的,把长那点肉又都耗没,不仅如此,上火弄得满嘴大泡。 正在她想着心事儿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屋的门响。她家在三姓没啥亲戚朋友,平时很少来人。哥哥和杨宗又刚刚走,让她很纳闷,能是谁来了呢? 她问了一声:“谁呀?” 来人已经开了里屋门,见屋里只有丽秋自己,便笑嘻嘻地应着:“是我啊,妹子,你权哥。” 进屋的人,是一脸贱兮兮的权中恒。权中恒这些天经常来公孙家,公孙仲秋在家的时候,说是找他说说话。公孙仲秋不在家的时候,就粘牙道齿1地和丽秋没话找话,让本来就心烦的丽秋,更加烦恼了。【注释】1粘牙道齿:方言;粘人的聊天。 权中恒年纪有四十多岁,胖乎乎地大圆脸油腻腻的,脑门子以上那一块,头发已经掉光,锃光瓦亮地露了天。从山上回来以后,一个来月又养得大肚子滚圆,说话喘气都呼哧带喘的。权中恒的买卖在三姓,虽然不算是太有钱的大户,但毕竟是个买卖家,家道也算殷实,怎么也能混进中等偏上。他是一个朝鲜人,原本是一个逃荒的来三姓,在杂货铺当小伙计的他,凭着八面玲珑,竟然让掌柜的钱朝奉看中了。钱朝奉是一个徽州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见权中恒精于生意,便收权中恒为上门女婿。没几年,钱朝奉得了重病,一命归西。除杂货铺以外,还有一个彪悍的女儿,都留给了权中恒。权中恒凭着自己的头脑,把杂货铺经营成现在的大货栈,买来卖去也挣了一些钱。 权中恒手里拎着一包点心和一些瓜子,不见外地搭讪着。丽秋一见来了外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说:“权掌柜的来啦,你看多不巧,我哥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儿?他回来我告诉他,让他找你去。” 权中恒笑嘻嘻地说:“哪儿啊,我也不是来找你哥的。出去应个局子,路过你家,顺路过来看看你。” 丽秋应付他说:“哎呀,那可不敢。我一个穷人家的丫头,哪敢劳驾大掌柜的探望。” 权中恒还是那样油腻腻地笑着说:“你看,你看,你太生分了不是?咱们毕竟也是老相识,哪能说那外道话?咋的啊?到你家还不让座呀?” 丽秋感觉人已经进屋,如果不让座也不好。只能说:“权掌柜你请坐,我给你倒杯水。家里没有茶,你多担待点。” 权中恒顺着话音,一屁股迫1在炕头,摸着炕席说:“哎呀,你家小炕还挺热乎,要是能躺一会儿,烙烙腰该有多舒服。”【注释】1迫:方言;读音pai,坐。 丽秋去茶壶倒了一碗温水,端给权中恒。权中恒伸手去接,顺手要拉住丽秋的手腕,丽秋赶紧抽回手。 权中恒尴尬地笑笑说:“嘿嘿,那啥,我路过杂货铺子,给你买点点心零嘴,你尝尝。” 丽秋退到靠窗子处,拿着手里的锥子衲鞋底,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地说:“掌柜的你别打开,这些东西不是我们平常能吃的。我家里没有小孩子,一会儿,你还是带回去给家人吧。” 权中恒热情地说:“你看看,也不是啥稀罕东西,打个零嘴。我路上碰见了,特意给你买的。” 丽秋也没再说啥,不想跟他纠缠这点东西。权中恒没话找话地说:“妹子,你一天都做啥呀?自己天天在家呆着,不闷的慌吗?出去看看戏喝喝茶多好。” 丽秋说:“看戏喝茶哪有我们女儿家的事儿?去那种地方也让人笑话,再说,那得花多少钱。” 权中恒一点不见外,斜躺在炕头。故意炫富说:“那能花几个钱,再说钱算个啥。你要高兴去玩,权哥带你去,你权哥不差钱儿。你是下馆子,还是买洋布,哥哥包管让妹妹满意。” 丽秋正色地说:“权掌柜的,你说这话不合适吧。我家是穷,但我们也不会凭空花别人的钱。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不会与男人有交往,更不会收谁的东西。” 权中恒看丽秋的态度,不是很和善。便套近乎说:“你看,我不是觉得咱们过去有过共患难,当初咱们不是还在一个窝棚住过嘛!你家初来乍到,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手上有余钱,想着能够帮你们一把,也不能看着你们有困难不管吧?再说了,看你哥没有活,我还不是把他请到我那里去了吗?” 丽秋不卑不亢地说:“谢谢权掌柜的,我哥去做活,该出力的让他出力,挣他该挣的钱,凭力气吃饭。不是他该得的,我们可不能多拿一文。” 权中恒一见丽秋没有顺着他说,干笑了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说:“你看看你,咋就这么见外。我也是好心,妹子既然不领情,那咱们以后在事儿上见。如果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妹子尽管开口,看你权哥敞亮不。只要妹子跟哥说了,哥包你满意。” 丽秋觉得,毕竟这个人是哥哥的东家,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客气地说:“那让掌柜的费心啦,我们有为难招灾的时候,如果麻烦着掌柜的。也会按市面的规矩,该借的借,该还的还,该支付利息,就支付利息。只要你能够伸援手帮一把,已经十分感谢了。” 权中恒见话不投机,赶紧换了个话题。询问道:“啥利息不利息的。噢,对了,听说你在学岐黄之术呢?我的腰不好,一到冷天就痛,这两天就有点酸痛,能不能给我拔两罐子。” 丽秋随口应付他说:“我也是没事儿,给先生打打杂,哪里会看病?再说家里也没有备拔火罐。如果你想看病,有空你去药铺吧,让先生给你瞧瞧。” 权中恒以为丽秋会接待他,连忙说:“哎,哎,好啊,好啊。妹子啥时候在,我去找你。” 丽秋实在是烦得不行,见他还不想走就说:“掌柜的你在这歇着,我去给你找我哥去,别耽误你的事儿。”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公孙仲秋去了哪里,也不是真地想去找,只不过觉得与权中恒共处一室,实在太尴尬,出门躲躲去。 权中恒还算识趣儿,连忙说:“妹子,不用去找了。我还有点事儿,就不等他了。妹子你忙着,不用送我,改日哥哥再来看你。”说完爬起身,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丽秋暗暗地松口气,还是礼貌地送出了门。权中恒走后,丽秋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公孙仲秋回家后,给丽秋带来的消息,对丽秋来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备受打击的她呆若木鸡。这次她并没有哭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暗自神伤。公孙仲秋知道她心里难受,说什么劝什么都没有用。哥俩默默地熄灯睡觉,说是睡觉,其实谁也没有睡着。丽秋心里有事儿没有困意,公孙仲秋怕她有什么想不开,也不敢睡。 就这样,哥俩熬一夜,总算等到亮天。丽秋早早地爬起来,屋里屋外地做着家务。等公孙仲秋起来,早饭已经做好了。除了丽秋的话少一些,其它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显得非常的平静。公孙仲秋的心稍稍地放松一点,饭后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公孙仲秋去茂盛货栈,丽秋去回春堂。 到了下午,勺子又来到回春堂,准备再上一两次药就行了,这几天他伤好得差不多。栽楞已经治好病,采购一些东西,先一步回山了。勺子没有人陪着就闷得慌,闲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踅摸1地弄点调皮捣蛋的事儿。前天,抓了两只癞蛤蟆,又弄了几粒大盐粒子,掰开蛤蟆的嘴,用小棍把盐粒子捅进去。黑天的时候,把两只蛤蟆偷偷地送到佛像的后面,然后悄悄地躲在墙外看热闹。【注释】1踅摸:方言;寻找。 到了晚上,两个和尚来做晚殿,入定后,他们开始背诵经文。第一段念的是《阿弥陀经》,开始念经的时候还很顺利,也没有啥事儿。第二段念的是《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 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 当二僧刚刚念到这里,听佛像后“咔啊、咔啊”的咳嗽两声。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停止了念诵,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来了,左右瞧瞧没有人。于是又开始念诵: 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佛像方向又有人“咔啊、咔啊”咳嗽几声,这回两个人都听见了。停下了功课,其中一个问了一声:是哪个?可没有人应声,二人站起来端着蜡烛去寻找。如果是从殿门进来人,那么他们肯定能看见。不然这个人,原来就在屋里了。二人相互仗着胆,围着佛像找了一个遍,啥也没有看见。转过身要到另一头查看,可刚刚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啥也没有。两个人吓得扔掉手里的蜡烛,拼命地往外跑,连鞋都跑丢了,嘴里还吱哇地喊叫。 勺子在殿外看见二人跑了,捂着嘴,憋住笑,赶紧溜进大殿。三下五除二把供桌上的五盘水果,每样拿走一大半,然后又跑到后墙下听声。不一会功夫,只听一群人踢踏、踢踏地来了。其中,几个人啰哩啰嗦地嚷着,能听清的话,是说佛祖显灵了。等这些人进了殿,大殿立刻灯火通明,看样子来人不少。 就听一个人喊:你们看,你们快看,供果都少了那么多……” 殿里乱了一锅粥,然后有人引头开始诵经……佛祖显灵喽!墙外的勺子赶紧跑,不然他真地笑出声,那就露馅了。原来蛤蟆被盐粒卡住喉咙,一叫跟人咳嗽声差不多。 今天他又找丽秋来了,其实,他对丽秋挺打怵的。如果不是必须治伤,否则他绝对不想来。看着小姑娘挺好的,下手咋那么黑、那么狠呢?这人啊,也挺奇怪的,无论他多么英明神武、多么勇猛无敌、多么霸气刚强,都会有一怕。一旦他怕一个人或者一物,那么他就会彻底臣服。拿勺子来说,跟着大人刀头舔血、钻深山老林、夜宿荒庙,不能说胆子小吧?可见了丽秋姑娘,他打心底里臣服。为啥他也不知道,也可能有喜欢的一面。勺子心性不大成熟,他心里害怕,还想要报复报复。于是,又想了个法儿,要整治一下丽秋。 丽秋今天外表很平静,只是少有往日的说笑,一整天都在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儿。给先生洗完大衫,打扫过房间,擦桌子做饭,背诵先生给留的功课,练习抄写药方、药名,很多的字得现学。面上的平静,不等于心里没有波澜。杨宗订婚的事儿,对她打击不小。虽然前些日子已经有些征兆,可她还是接受不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事已至此,她已经无力回天。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能保持沉默。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来三姓,如今想走也不容易了。再过些天就冷了,想找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好歹现在有一个窝,哥哥的工钱够哥俩的吃穿。而且,她现在很喜欢和吴先生学草药之术。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她已经入门了。先生教上三、两遍,她便能会个大七大八的。所以,她也拿定主意,日子还要过下去,现在不为别的,就为在三姓城学医瞧病吧。纵有心里不舍,也要把那心思压在心底,人总得活下去。 勺子的到来,没有让丽秋感到意外,按时间他也该换药了。几次见面以后,也只把他当个普通病人,不再考虑他是做什么的,也就是一个熟人罢了。把勺子让到屏风后面,勺子笑嘻嘻地说:“女郎中,你给我治这么长时间的伤,我咋感谢你呢?” 丽秋不咸不淡地说:“你治病给药钱给席敬,不用谢我。” 勺子殷勤地说:“那哪能呢?你给我治好了伤,我心里说不上咋感激呢,你看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说着递给丽秋一个小篓,篓子做工很精巧的,一般是装瓜果用的。 丽秋没有啥表情地摇摇头:“我不要,你带回去吧。” “也不是啥稀罕物,也就是一些山果子,不信你打开看看。”勺子装得很平常,坚持让丽秋打开看看。 丽秋本来有心事,也没有多想。按照他说的,打开那个篓子。刚一打开,一个丑吧啦叽的小东西跳了出去,满满一篓子果子上,还留下一个小尾巴,像一条小蛇一样扭动,原来是一条马舌子1。勺子见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可看到丽秋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或惊叫或扔掉小果篓,而是保持原来的样子。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好像想起来什么?【注释】1马舌子:地方称呼;麻蜥蜴。 不一会儿,让勺子吃惊的是,丽秋竟然默默哭了起来,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可她没有出声,即没有恼怒,也没有埋怨。手里也没有停,随手放下果篓,一边哭一边给勺子拆裹伤的布。勺子有些慌了,以为是他给吓哭了呢,又怕她再给他下重手。于是,用手去抵挡和躲闪。不想丽秋用手拨了一下他的手,说了一句:“别动!” 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弄得勺子也不知道该咋办,他哪里知道丽秋的哭,并不是因为他。丽秋本来一整天就心事重重,回想过去和杨宗的一切过往。从第一天给她发面饼开始,到后来凡有好吃的,都是给她留着。重活累活与她分担,几个月来的细心照料,让她感受艰难旅途上有一丝温暖。平时两个人开玩笑,顶多是拌嘴玩,不像勺子这样没轻没重的。今天看到果篓里的果子,想起来杨宗对她的爱护,与没有正形的勺子相比,高下立判。如今杨宗已经定亲了,关爱她的人离开。一想到这里,她便抑制不住自己了,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 给勺子脸上的伤擦完药,丽秋又打开肩上的布,继续做她的事儿。没有责怪勺子的恶作剧,是因为她了解勺子,知道他爱调皮,不成熟、不着调。勺子知道自己闯了祸,以为自己给丽秋吓哭了。歉意地说:“女郎中,对不住啦,我……我……只是和你闹着玩呢,把你吓着了,不然你……你打我两下吧。” “没事儿!”丽秋抹着眼泪,淡淡地说。 勺子十分愧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我这个人没深啦浅1的,闹笑话不知道轻重。你别哭了,你想咋罚我就咋罚我吧,或者你让我干啥都行。”【注释】1没深啦浅:方言;不知轻重,没深没浅。 丽秋还是原来的口气说:“我没怪你,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勺子吃了一惊,以为惹怒了丽秋,不给他治病了。急忙说:“咋?不给我治了吗?我都给你赔不是了,多给你钱行不行?” 丽秋还是那样平静地说:“你别瞎琢磨,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啦,以后不用再过来。一会儿,我告诉先生再给你开些药,回去自己抹药就行了。城里不是你长呆的地方,早点回山上去吧。” 勺子吃惊地问:“我一直想问你,你认识我?我倒是觉得你有些眼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丽秋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勺子还继续问:“那你咋知道我从山里来的?” 丽秋说:“我也算救你一次吧?不求你感激我,你也别害我啊。我也不认识你,你也别告诉我你是干啥的。你只是一个伤者前来求药,我们是药铺是医馆,你花钱我卖药,你懂吗?” 勺子连连点点头说:“懂!我懂。你放心吧,有事儿我也不会连带到你,你给我治伤,我非常感谢。不知道咋报答你,如果将来有事儿,你来找我,我掉脑袋也给你去做。以后我再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 丽秋摇摇头说:“不用,我做的只是我该做的,以后你自己小心点,刀枪不长眼。另外,别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了,这是药铺不是点心铺。没有听说过吗?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你不来药铺,说明你无灾无病。”她说得挺让勺子感动。勺子从小也是个孤儿,是迟怀德收留他,给迟家放牲口。后来迟怀德上山了,他也就跟着。一群大男人粗粗拉拉的,也没有太多的关心,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让他心里十分的温暖。 拉过自己的褡裢,在里面掏了一把,抓出一串铜钱还有两个散银,伸手递给丽秋。说:“这个不是药钱,是我给你的谢礼,别嫌弃少。” 丽秋还是摇摇头说:“我不要,我是在药铺帮忙的,不能收钱。” “我的钱和药铺不搭边,是我要走了,留给你的。权当刚才我吓到你了,给你的补偿。”勺子真诚地说。 丽秋态度很坚决,严肃地说:“我凭什么要你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我学的也是中九流,既不是下九流的青楼又不是戏子,哪个可以随便要男人的钱。药上完了,赶紧走吧,从哪来的回哪里去!。” 各年代、各地方称三教九流也有不同,三姓副都统的三教是:佛、道、儒。上九流既: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庄农六流客,七馋八懒九赌钱。中九流:一举子二华佗三鲁班四宾客五金枝六宫娥七烧八拜九老摸。下九流:一修脚,二剃头,三烧酒,四炸油,五杀猪,六青楼,七打八唱九吹手。五行:金、荣、兰、讨、横1。八作:金、银、铜、铁、木、瓦、画、刻。【注释】1金荣兰讨横:土匪黑话;金:算卦,荣:小偷,兰:耍钱,讨:乞丐,横:土匪。 中九流二华佗指的就是岐黄之术行医卖药,虽不高贵但绝不下贱。即便是勺子这些胡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行医之人,医药行业是人人都要用。江湖规矩里七不抢八不夺,就有行医之人不能抢,胡子也要生病受伤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他们手里。所以,学医也是丽秋的一道护身符。 勺子让她这一通怼,弄了个大红脸,嘟囔着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收不收呗,急啥眼啊?”收回手,带上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回头说:“有用到我的地方,在地藏寺的母狮子底座上画三个十字,我自会找你。我走了,后会有期。”丽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应声。 赵二爷这些天挺高兴,每天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把院子划拉干干净净地。大的活有杨宗做,也用不着他,房子、家什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抽个时间,杨宗去官府衙门挂了户籍,领取业户执照。购买一些缸缸瓮瓮、烧锅、风箱……等家什,烧锅里的设备,已经一应俱全,只等着新粮上市立刻开锅。从规模上看,已经与上江差不多,名字也按原来定的,叫杨家烧锅。开烧锅的钱,大部分是赵媛儿出的二百两,额外杨安给拿了五十多吊,差不多顶三十两。如今一吊顶不了一两银子了,何况时下都是八百文串一吊。往下是准备收粮的钱,不过赵二爷说了,收粮钱看情况再说,实在没有就把房子典当出去。赵家离南当铺——永盛当也很近。在赵二爷的心里,烧锅啥时候开不重要,主要还是杨宗留下来了,而且已经和赵媛儿定完亲。不管过去几经磨难,但最终还是峰回路转,达到了预期目的。美中不足的就是,赵媛儿怀中那个孩子,赵二爷是掐半拉眼珠看不上,孩子出生好几个月,他从来是一手不抱。别人都是爱屋及乌,他是抱蔓摘瓜、移祸枯桑,看见孩子就想起他那造孽的爹,一切都是富德业造成的。一肚子的怨恨都撒到孩子身上,多次背地里和赵戚氏唠叨,想把孩子送人算了。可自己却不敢和闺女说,只当是和老伴发发牢骚。 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在厢房里鼓鼓叨叨地做酒曲。也一改往日的骂人习惯,今天竟然唱起二人转的小冒。赵二爷的生活节简,很少去花钱听戏,多数都是谁家办事,请来的草台班子,多多少少耍点耳音,照葫芦画瓢地哼起来: 一更呀鼓里天,一更鼓里天,年少的爷们,张罗要耍钱呀,到夜黑银灯盏,就把小牌看呐,嗯哎哎嗨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嫁给他……你要是不死叫你当活王八呀……五更呀到天明……气坏了女娇娥,搬起石头就要去砸锅,叫老婆别砸锅,咱俩将就过…… 也是上了年纪,曲儿哼唱得词也不准,调也不对,多少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对不对无所谓,也只是个心情,否则自己会闷的。自打那日与杨安说定亲事以后,赵二爷一扫两年来的的憋闷。终于拨云见日,整个人都换了一个状态,除了那个孩子,看见谁都欢喜。 赵二爷正在自我沉醉中,门被推开了,杨宗和赵媛儿走进来。赵二爷立刻停止手中的动作,小曲也戛然而止。赵媛儿笑呵呵地说:“俺爹今天咋这高兴,还唱着曲儿呢?” 赵二爷也笑眯眯地回道:“你爹哪天不欢喜?看着你们都好好的,爹打心眼里高兴呀。” 赵媛儿打趣说:“俺爹唱得真好,能登台唱戏了。那你接着唱呗?让俺们也听听。” 赵二爷摇头晃脑地说:“不行喽,老喽!那俺年轻的时候,大街上唱秧歌,你爹一出马,嗓子一亮相,盖住半条街。你要不信,问你娘去。看秧歌的,好多人看中你爹,那时候给你爹保媒的,都用鞭子往外赶。” “信,俺信。听俺娘说了,俺爹年轻的时候老俊俏啦,媒人都把门槛子都踢掉了。是不?爹。”赵媛儿偷着乐,想不到老爷子还会吹牛。 赵二爷受他闺女的夸捧,更是心花怒放。自豪地说:“那是当然。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喽。你俩过来,不光是为了哄你爹开心吧,干啥来啦?” 赵媛儿说:“俺俩还真地是没有事儿,小儿要看看你有啥吩咐没有。” 赵二爷眯着眼睛,满足地说:“吩咐?吩咐啥?以后家里的事儿,俺可不管啦。俺没事就喝点小酒,等着抱外孙子喽!” 杨宗插了一句。说:“师傅!你不是有外孙儿了嘛,你就抱呗。” 赵二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悦地说:“哼,那能一样吗?俺要的是你俩的。不知道你哥有闲空没有,一会儿把他请过来,给你们的日子定一下。你们拜堂,俺也静心了。” “爹,忙啥啊,小儿忙营生上的事儿,还没忙完呢?”赵媛儿害羞地说。 赵二爷说:“哼,你们不着急,俺和你娘可急呢。哪个老人不是盼着孩儿早点完婚?你们办完婚礼,俺们就万事大吉,净一份心。还有啊,你不能总是小儿、小儿的叫啦,现在业户执照也都起回来了,以后也是一个掌柜的,人前人后地得立一个威望不是?” “哈哈,那不是叫顺嘴了吗?行、行、行,俺改不成吗?俺知道俺叫他啥了,那你改不改啊?外面该咋称呼呢?”赵媛儿笑着说。 赵二爷郑重地说:“改,都得改。俺告诉你娘了,俺们以后叫他宗儿了,外面的人得称杨掌柜呗。” 杨宗说:“不行吧师傅,我哥叫杨掌柜。我再这样叫,是不是分不开了,叫二掌柜的可以吗?” 赵二爷摇摇头,反对说:“不行,不行,弄混了也得这样称呼。你现在已经自立门户,叫二掌柜的不好听,让行业买卖家认为,你不是烧锅的大掌柜呢?不能让人家看轻了。对啦,你还叫俺师傅呢?” 杨宗不解都问:“即使我当了掌柜的,也不能不叫师傅啊?” 赵媛儿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傻子,你定完亲了,可以叫爹啦。” 杨宗才缓过劲来,还有点不习惯。轻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赵二爷立刻脸上笑开了花,连忙答应着。说:“哎,哎,这就对了嘛。” 赵媛儿问:“爹,你别自己高兴啊,俺呢?总不能叫杨大奶奶吧?二奶奶?咋像矮人一截呢?” 赵二爷说?“呵呵,你啊,宗儿在杨家排行老六,你还是称六奶奶吧。” 赵媛儿嘟囔一句:“俺咋听这么别扭呢?” 杨宗见几人一直聊的是这些,不太感兴趣。便问道:“师傅,我们来还有其它的事呢,你给拿拿主意呗?” 赵二爷说:“看看,管俺叫啥你又忘了吧?你们有啥事儿啊?” “我们想给咱们烧锅起个大号,再给咱家的酒起个名字,不然咱将来卖酒,咋介绍给别人啊?”杨宗总算和老爷子说到正题。 赵二爷又开始捻起胡须。沉吟着:“噢,酒嘛!是该起个名字。至于烧锅的大号不用起,就叫杨家烧锅。用这个大号,可以把宗儿传出去。不然人家记得住名号,记不住他人。” 杨宗问:“那按爹说的办,那咱的酒叫啥名啊?” 赵二爷连忙摇手,说:“俺可做不了主,将来是你们当家,你们自己起吧。以后俺只管喝酒、带孩子,其它一概不问。” 杨宗说:“那哪行啊?咱家顶属你识文断字,听说你还考过秀才,我们哪有你有学问。” “不管就是不管,你们自己去请人吧。”赵二爷掉过身去,也不搭理他们。 赵媛儿给杨宗一眼神,示意他别说,然后对赵二爷说:“那行,爹,俺们现在去请人算算,啥时候开业吉利,起啥样的名字好,你忙你的。走了,杨掌柜。” 杨宗很顺从地跟着赵媛儿往外走,赵二爷又叮嘱一句。说:“宗儿,你别忘了请你哥来家。妮儿你告诉你娘,做几个像样的菜,掸1几张煎饼。”【注释】1掸:方言;少量的撒液体。 杨宗心里憋不住笑,师傅喜欢吃小米面煎饼,他以为别人也都喜欢呢,便回了一声:“嗯呐,我这就去。” 二人出了厢房,杨宗不解地问:“媛儿姐,刚才给酒起名字,你咋不让爹起呢?” 自打那天定亲以后,两个人也不那样别扭了,又回到孩童时那样亲密,赵媛儿戳了他一指头。说:“你傻啊,哪壶不开提哪壶。爹念书的时候念得不好,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倒是学会一门手艺,以后你不许再提学问和书啊。” 杨宗有些挠头,问:“那咋办?” “凉拌!”赵媛儿回他。 “凉拌咋办?”杨宗又问。 赵媛儿告诉他:“你自己办!” “那我请人给取?”杨宗是没有主意,想找人帮忙。 赵媛儿制止他,反对说:“不可以,你必须自己想。以后你是掌柜的,凡事都要自己做主,不能啥事儿都问别人。” 杨宗又开始调皮了,问:“那我问六奶奶行不行?” “哪个六奶奶?”她自己忘了自己的茬。 杨宗说:“我问杨家六奶奶!” 赵媛儿恍然大悟,掐着杨宗的脸,说:“和俺商量可以,俺是不许你找外人!”杨宗哎哟、哎哟地叫着求饶。 赵戚氏推开门,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太好。看不清二人干什么。喊道:“你们俩舞扎1什么呢?妮儿啊,孩子哭了,该给奶一奶了,大半天的干什么去啦?”【注释】1舞扎:方言;撕扯、打闹。 赵媛儿应了一声:“来啦!” 然后对杨宗说:“你去请哥来吃饭吧,别忘了叫嫂子一声。去的时候给孩子们买些零嘴,俺和娘张罗菜。” 杨宗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杨宗来找杨安,简单地把赵家的意思说了。杨安欣然同意,杨宗还是打怵见嫂子,就跟哥哥商量,让哥把嫂子带着。杨安知道他怕嫂子,挤兑他说:“你咋那么不出头,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去说,我不管。” 杨宗说:“我不是怕嫂子不去嘛!” 杨安说:“我不相信,你一辈子都不见她啊?你不去请她,她不是更不去了吗?” 杨宗只好无奈地笑笑,勉强答应道:“行,我马上就去。”说完,自己去请杨柳氏。 杨柳氏一如往常地操持家务,见杨宗带东西回来,也很热情地往家迎。还像对小孩儿一样,摸摸他的头,实际上杨宗已经高出他半头了。笑着说:“小子,你这段时间又长结实了,今天咋想起来回娘家啦?” 杨宗见嫂子心情挺好,他也放松了心情。说:“嫂子你说的话不好听,好像我是被嫁出去的一样。” 杨柳氏说:“哟,那你寻思啥呢?本来就是嫁出去的嘛!” “我跟你说啊,我可没有,我只是另立门户,还是咱老杨家人。”杨宗强调说。 “行,行,你是老杨家人。你去见你哥哥了?”杨柳氏问道。 杨宗老实地回答。说:“见了,我过来是请你的,和我哥一同去赵家吃饭。” 杨柳氏吃惊地问:“请我?请我做啥?” 杨宗有点心慌,声音也小了:“想请你过去,商量商量我结婚的事儿。” 杨柳氏和颜悦色地说:“你哥去商量吧,我离不开,家里还有一帮孩子。再说,我一个女人家,也不能上席面。” 杨宗听嫂子拒绝了,心里更没有底了。诺诺地说:“师姐说,师姐说一定要你去。” 杨柳氏说:“小子啊,你是嫂子一手带大的,按理说,我去也不犯毛病。但我不能去,我和你媳妇合不来,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让你们哥俩在中间作难。如今你也自立家门了,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就行,不用管我。” 杨宗很为难近乎哀求地说:“嫂子,你就去呗,我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你不去,我心里难受。” 杨柳氏的眼睛也湿了,口气坚决地说:“不去,我不想和你媳妇有任何瓜葛,你去前街把你四哥、五哥请去吧,那是家溜儿,不去请不好。” 杨柳氏说完,去柜里掏东西。拿出两床被和一个包袱,递给杨宗。说:“这是早前给你准备的,其它的还没有来得及买呢。你拿上去吧,不足的,让你媳妇儿自己准备吧,嫂子不管了。如果办事钱不够,找你哥哥拿。” 杨宗很无奈地说:“那我回去咋和师姐说啊?” 杨柳氏说:“你和她说,嫂子说了,按那天我俩说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在一起能和和睦睦地过好日子就行。” “那天?哪天?你们说啥了?”杨宗不解地问。 杨柳氏让杨宗抱着东西,推他出来。说:“你别管,她自然知道。你快回去吧!”杨柳氏把杨宗推出门,然后自己靠着门,哭了起来。杨宗在外面也听见了,一时不知所措,自己嘴笨,不会劝解人,只能默默的往回走。 路过公孙仲秋家的时候,杨宗觉得应该叫上公孙大哥一声,在三姓城唯一的朋友。不管当初公孙大哥有没有给说成,也算半个媒人。要商量结婚了,他也应该到场。于是,顺脚拐进公孙家大门,抬手敲敲门。片刻功夫丽秋出来了,开门一看是他,脸一下冷了下来,堵住大门没有让他进,冷冷地问道:“你干嘛?有事儿啊?” 杨宗一看她的神情,知道丽秋不欢迎他,也没有要求进门,胆怯地问:“公孙大哥在家吗?” “不在!”丽秋冰冷地回答。 “噢,是这样的,他回来你和他说一声,晚上请他去家吃饭。商量我拜堂成亲的事儿,想让他到场。”杨宗小心翼翼地说。 丽秋一听炸了。大喊起来:“你想干啥?向我显癖1是咋的?你要结婚跟我们家啥关系?还拿着铺盖给谁看呢?我们家穷买不起,没有赵家小姐有钱是不?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说完,把杨宗往外推。【注释】1显癖:方言;显摆、炫耀。 杨宗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的,我,我只是顺路。” 丽秋关上门,对着门外喊:“只是顺路才来呗?不然,你是不是都不会来了?以后你别来啦,我们小门小户的,接待不了你这个当大掌柜。” 杨宗赶紧说:“哪里啊?你咋这样说呢,我不是和你们一样嘛,你咋忘了咱们的交情呢?” “谁和你有交情?以后我不认识你。除了钱,我哪点比不上那个二婚头子?我为你都不顾脸面了,你竟然这样对我……呜!”门里面的丽秋,跺着脚边哭边说。 门外面的杨宗叹了口气,一时也解释不清。想不到,自己不到半个时辰,因为婚事,惹哭了两个关心他的女人。一时很是无奈,只好抱着东西悄悄地走了。丽秋在院里哭了一小会儿,听见门外没有动静,打开门一看,远远地只见杨宗一个背影…… 杨家烧锅二十七 二十七 杨宗与赵媛儿的婚事,在几位亲友的张罗下,简简单单地走完过程。 赵家在三姓无亲无故,杨家的亲戚朋友也不多,参加婚礼的只有二十来人。杨柳氏没有露面,好在她让几个孩子来了,孩子们闹一闹,让气氛不那么清冷。虽然没有雇鼓乐吹手,但还是请来一位大支1,按照当地的老礼儿,大支给操办的。该走的过程一样都没有少,在亲友们的见证下,杨宗与赵媛儿行了拜堂之礼。大喜之日,赵二爷还特意请了一位大师傅,操办了两桌上好的宴席,按八凉八热的一等标准,热情地宴请来宾。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起码是一个正规的仪式。自打这天,赵媛儿开始当上杨六奶奶,杨宗也正式当了爹。【注释】1大支:方言;又叫支和人,红白喜事的总指挥。 公孙兄妹二人,只有公孙仲秋参加了杨宗的婚礼。虽然那天丽秋十分伤心,心里痛恨杨宗没有选择她,但还是把杨宗邀请哥哥的事,在哥哥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公孙仲秋也以媒人的身份,参与了婚礼的筹办。公孙仲秋在这件事儿上,始终觉得很尴尬。当初他带着丽秋与杨宗相识,始终没有告诉杨宗,丽秋的真实性别。杨宗一直以为丽秋是个小弟弟,一路也是关爱有加。虽然丽秋还小,但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不觉中,她喜欢上杨宗。当时,公孙仲秋也察觉出端倪,但他并没有阻拦。因为他也觉得杨宗人不错,为人忠厚老实,妹妹嫁给这样的一个小伙,也是非常不错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来到三姓,居然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杨宗,而且还是青梅竹马。他现在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杨宗,丽秋是一个姑娘。 丽秋从小在他身边,被他宠坏了,如果不如意就和他哭闹。没娘的孩子可怜,他当哥哥的,是丽秋的唯一亲人。平时尽可能地娇惯,可在婚姻这事上,不是哭闹就能得到的。 作为兄弟一场,杨宗的婚礼他必须参加。所以,他只能强颜欢笑,一边应酬着杨宗的婚礼,一边还在惦记丽秋。 丽秋又病了。杨宗去找公孙仲秋的第三天早上,丽秋没有起床做饭。公孙仲秋以为她心情不好,还在耍小性子。也没有叫她起床,自己简单地做点粥。等他叫丽秋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丽秋病了,一摸额头滚烫,烧得不省人事了。丽秋的状况,让公孙仲秋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拿毛巾浸湿凉水,给妹妹冷敷上。然后去货栈与权掌柜告了假,再找回春堂吴先生。先生听说爱徒病了,带上诊箱,立马跟着公孙仲秋过来。到了公孙家,此时丽秋烧得迷迷糊糊,连先生来都不认识了。先生搭了脉,就眉头紧锁,连声叹气,吴先生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因为啥事儿,上这么大的火啊?她是急火攻心呀,加上原来的病没有痊愈,没有去病根。心火勾连肺火、受感外邪、脉数细弱、口唇青紫,明显是正虚欲脱症。表里发热不退、咳喘无力、神智模糊,孩子的病不是大发了吗?唉!” 公孙仲秋也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意思。连忙问:“先生,小秋的病重吗?” 丽秋病重,让吴先生十分心痛。丽秋的身世让他怜悯,平时在他身边,勤快懂事,他待丽秋,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先生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说:“重,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恐怕要将养一些时日。最怕的是去不了根,那一辈子可就遭罪了,而且……” 公孙仲秋连忙问:“先生你说会咋样?” 吴先生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先不提这个了,抓紧先退烧保命。我给你开个参附龙牡汤先喝着,服用后看看情况。我每天早上都会过来看看她,你在家等着我,给她把把脉。等我诊脉以后,不需要换新药,你再去忙你的。”于是,从随身的诊箱中拿出纸笔,开了药方: 熟附子八钱、人参十二钱、龙骨(煅、研末)三钱、牡蛎(煅、研末)三钱、白芍一钱半、炙甘草一钱半、黄芪二钱。每日一副,水煎分三次服。 吴先生对公孙仲秋说:“这药是敛汗潜阳,扶正固脱。用于回阳救逆、大补元气、固摄阳气、护阴潜阳。一会儿你烧点生姜红糖水给她喝了,我再扎上几针给她退烧,如果中午还不消热,你再去找我。” 说完找出针包,点上蜡烛烧了烧,在合谷、大椎、曲池穴下了针,又在少商、十宣、大椎处,用粗针刺出一些血。然后他让公孙仲秋先去抓药,钱不够就先记上账。 丽秋一病就是十几天,始终不能出屋,过去她身体就单薄,现在一病更是让她弱不禁风。本来到三姓后,在这一段时间。生活稳定了,加上滋补调养,已经让她长点肉。没想到,现在这一病,又让她瘦骨嶙峋的。在她得病期间,又要吃药又得补养,得需要不少钱。家里始终是没钱,为了租房与安家,还有日常的吃喝费用,已经预支了工钱,到现在还没有到期,肯定不能再张口借支。如今家里入不敷出,公孙仲秋实在想不出办法,生活的拮据,让公孙仲秋是一筹莫展。究竟该咋办呢?唯一能够去借的地方,只有杨宗了。但杨宗正在张罗结婚和购置烧锅的家什,可能也不一定宽裕。何况公孙仲秋也知道,杨宗自己本身也没有钱,用的都是哥哥与媳妇家的钱。 在他走投无路的时节,出现了一个惊吓或者惊喜。早上开门,发现院子里有两个布袋。用手摸了摸,其中一个是白面,另一个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公孙仲秋很奇怪,拉开门出去看看,街上并没有半点人影。东西他没有敢动,进屋和躺在炕上的丽秋说。丽秋在心里很疑惑,猜想是不是勺子干的。于是,让哥哥把东西拿进屋,打开看看。面袋不用看,刚才已经摸出来。把另一个打开,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先拿出来的是一个柳条小篓,里面装满了鸡蛋,大约有三四十个。再拿出一个麻纸包,里面包裹着一块猪肉。接着拿出的是熟食、点心盒子、干果,最下面是一个小口袋,里面装了十几个小银元宝。 当拿出装鸡蛋那个小篓的时,丽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一定是勺子给送来的。至于勺子咋知道他们家,不用说也知道,勺子肯定跟踪过来的。看样子,勺子现在肯定是要回山了,临走前,送给她这些东西。 公孙仲秋看着一堆东西,心里忐忑不安。跟丽秋说:“小秋,这东西是不是贼脏啊?咱可不能要啊,我得去报官。” 丽秋有气无力地说:“哥,别去,咱现在不是正缺钱嘛?你把它留下吧。” 公孙仲秋正色地说:“那可不行,贼赃可是个大祸啊。一旦露了馅,那可是要被连带的,是要蹲大牢的啊!咱没有人搭救,扔下你自己可咋整。没钱不怕,哥一会儿出去借。” 丽秋说:“你能去哪里接借啊?只能是去杨哥哥那里借,他要结婚,再弄买卖,下巴颏搭在人家锅沿上。现在也不会宽裕,你别麻烦他了。” 公孙仲秋一时语塞,说:“那……那……我去找权掌柜……” 丽秋说话声音非常小,但很坚决。制止哥哥说:“不行,哥,以后咱不能踏他人情,你干一个月领一个月的工钱,干一天要一天报酬。永远不能白要他的东西,更不能借贷他的钱。哥,你明白?” 公孙仲秋不解地问:“不明白,那为啥?咱借他又不是不还。” 丽秋咳嗽一阵,又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你别问为啥了,听我一次,有钱人想的和咱不一样。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用人家的将来就是个麻烦。东西你留下吧,保证不会有事儿的,可能是我救治过病人,感谢我的。。” 公孙仲秋看丽秋很难受,不再多问,半信半疑地把东西收起来。勺子给的东西,无疑给公孙家一个巨大的支撑。别说是现在,就是平时这些东西,也足够半年的用度了。公孙仲秋见妹妹说得肯定,也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张罗着干自己的活。有了这些钱,丽秋吃药没有问题了,还可以给她买些补品。 丽秋的病,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好了许多。自己能够支撑着坐起来,靠着墙能做点针线活。这天,她正在给哥哥缝棉衣,权中恒来了。进屋还是那种贱兮兮的样子,看见他,丽秋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丽秋现在病得有气无力了,没有起身待客,只与他打了一个招呼,连坐都没有让。然后告诉他,哥哥已经去货栈上工,如果有事可以去货栈说。 权中恒放下手里的东西,寒暄说:“妹妹啊!我可不是来找你哥的。前两日听说妹妹病啦,可把哥哥我心疼地啊,好几天没睡好觉,没有吃好饭。你说好模样的1,咋就虎了吧2地来病了呢?我也是一天穷忙,没有来探望妹子。今儿个倒出点空来,立马过来了,现在妹子的身子可是舒坦了?”【注释】1好模样的:方言;好好的。2虎了吧:方言;突然。 说完,自己很不客气地坐在丽秋外一侧,丽秋皱了一下眉,撑着身子往里挪了挪。对他说:“咋敢劳驾老掌柜的呢?非亲非故地,不能让你破费,不该让你挂念。老掌柜的一天那么忙,还是回店吧。” 丽秋把“老”字咬地特别重,想让权中恒能够识趣一些。权中恒笑嘻嘻地说:“两个人处好了,和这亲这故都没有关系。过去咱们是没亲没故,但咱们还是朋友啊。一起遭过难,一起吃过饭,再说啦,咱们不是还一起住过吗?想成亲戚那还不好容易,嘿嘿。” 丽秋不想和他掰扯那些破烂事儿,直言道:“老掌柜的在货栈看见我哥了吗?” 权中恒回答:“看见了啊,我就是从货栈来的。” 丽秋正色地说:“既然知道我哥不在家,我一个闺中的女子独自在家,你来拜访不合适吧。老掌柜的也久经人情世故,这些道理你比我还要明白,再说了,我也不需要老掌柜的关心,有事儿你还是忙去吧。” 权中恒并不在意丽秋撵自己走,还是死皮赖脸地说:“哎呀,妹子呀,你咋这么不尽人情呢?我来探个病,也不违谁家的规矩,就算我想你了,来看看还不中?” 丽秋又往里挪了挪,已经到墙角了,然后做自己的活,不再搭理他。权中恒又在自说自话:“妹子,你得地是啥病啊?来得这么快,头一天,还听说好好的。你哥去了,说你昏迷不醒,可把我吓坏啦。急得我两天没吃好没睡好,看妹子现在康健了,我的心可算放下了。”看丽秋不搭腔,接着又说:“我过来探望妹妹没毛病吧,妹妹别不搭理我呀,哎?妹妹听过二人转‘探妹’吗?” 丽秋连眼皮都没有撩,因为她也是实在太虚弱,如果再有点力气,可能要拿鞋底子撵他了,哪里容得下他在身边油腔滑调的。 权中恒不在乎她的态度,继续说:“没有听过吧,哥哥给你唱一段吧!”吐了口气清清嗓子,用像盐腌的咸拉肉一样的嗓子,唱了起来:“正月里探妹正月正,我领小妹逛花灯;逛灯是假意,妹子恋你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头,我领小妹逛花楼;花楼高又高,妹子莫闪了你的腰。三月里探妹三月三……” 丽秋实在是受不了了,心平气和地说:“老掌柜,如果你真地看在过去,我们共患难的份上。你还是回去吧,请不要打扰我们的清净。” “你看你,你是说啥呢?你病了,我关心来看看。你家有困难,我哪能不管呢?”权中恒继续没脸没皮地说。 “我们家没有困难,不烦你挂念。”丽秋非常坚决地说。 权中恒不知廉耻地说:“还说没有?你哥都预支工钱了,现在还欠我的钱呢?我来陪陪你,也没有啥毛病啊,省得你一个人孤单不是?” 丽秋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说:“你出去,欠你钱明天还你。我也不需要你陪,你赶快走。” 死皮赖脸的东西,是真地让人没有办法,权中恒腆着脸,挑逗丽秋说:“妹子不想我,我还想妹子呢?看把小俏脸瘦成啥样了?真地让哥哥我心疼啊!妹子啊,我给你再唱一个吧!唱个探清水河吧。嗯嗯,啊啊!”他又清清嗓子:“桃叶它尖上尖,柳叶它……” 那贼声嘎啦调的声音,刺激得丽秋十分烦躁。权中恒唱的是一首酸曲儿.有明显地挑逗意味。气得丽秋怒目而视,拼尽力气怒吼道:“你想嘎哈?我家又不是青楼,也不是戏院。你想唱回家唱去,给你老婆、你闺女听去。在我家里发什么疯?那么大岁数了,知道点磕碜好看不?给自己留点脸。” 挨了骂的权中恒并不生气,使劲地往里靠了靠,贱笑着说:“哎哟,妹子身体不好,可不能生气,万一气坏身子,哥哥多心疼啊。妹妹这是做啥呢?” 说着去抓丽秋的手,丽秋赶紧躲闪。但已经靠到墙角,实在躲无可躲,手被权中恒给抓住。情急之下,丽秋用另一只手,拿针扎了下去,权中恒吓得赶紧松手。但人还是赖着往里挪蹭,丽秋把做活的剪刀操起来,又朝权中恒刺了过去。骂道:“老鳖犊子,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你这个王八犊子,再靠近我,我一剪子穿1死你。”【注释】1穿:方言;扎。 这次权中恒害怕了,连滚带爬地蹿到地上,连声说:“你这小孩咋回事儿?不懂闹厘戏呢?闹玩儿还带下死手的?我大老远地过来看你,不要你感谢,咋还动刀子、动剪子的啊?” 丽秋接着骂:“滚,谁要你来看,你他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把你姑奶奶当什么人了?敢来调戏我,你错翻眼皮了。我要是好好的,早把你挠成血葫芦了。给我滚,回家找你妹妹、找你妈、找你姑娘去。” 气得丽秋一阵咳嗽,权中恒挨了一顿骂,脸上也没有笑模样了。咬牙切齿地说:“小丫崽子,别不识抬举啊,我这是给你脸了不是?你给我等着,得罪权爷的不会有好果子。在三姓,爷我看上的,没有得不到的。” 丽秋气愤地说:“我的脸不用你给,我家也不欢迎你来。如果再来,我不会对你客气的,等我下地了,就要你的命。我们穷人贱命一条,大不了和你对命,还怕你不成?” 权中恒见吓唬不住丽秋,缓了一缓,平平怒气说:“这么跟你说吧,我看上你了,想讨你做小。如果你跟了我,我保你天天吃香喝辣,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宝。以后你哥也不用干粗活,我让他当管家。除了我以外,家里、货栈、买卖他都可以说了算,还可以给他说一房媳妇。你不愿意去我家,可以给你买一个外宅,起码要比你现在住的好。你想要啥?你随便提,彩礼你说多少就多少。” 丽秋不屑地说:“你做梦去吧,我们虽然穷,但我不稀罕。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多做点积德行善的事吧,别作孽了。” “年纪?多大年纪能当钱花啊。我有钱,有钱的六十老头娶十八的姑娘多的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答应你。如果你不想嫁我也可以,咱俩偷偷摸摸的玩,我给你钱。”权中恒毫无廉耻地说。 气得丽秋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一口嚼碎了他。恨恨地说:“你别做梦了,我公孙家的姑娘没那样下贱。我就是饿死了,扔到外面喂狗喂狼。出家去庙上当尼姑,你都别想。” 权中恒还不死心,想继续说服丽秋。磨磨唧唧地说:“你好好想想吧,你这样做,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嫁十八的和嫁我四十八的有啥区别?十八的穷小子没吃没喝的,他能做的我也能做,不信你来试试?”说着又往炕沿前凑乎。 丽秋也是真气疯了,一股急劲挺起身子。骂道:“你血奶奶的,今天姑奶奶和你对命。” 操起剪刀又奔权中恒扎了过去,权中恒立刻慌了,挪动肥硕的身子,赶紧往外跑。嘴里还嚷着:“不行就不行呗,嘎哈还动凶器?你小逼崽子给我等着,不信我收拾不了你,咱们等着瞧。哼,你家的刀把在我手里呢,现在还欠我的钱,我是你们的东家,还治不了你了呢?”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权中恒的无耻操行,把丽秋气得浑身乱颤,病情又反复了,落炕起不来了。 晚上公孙仲秋下工,又带回来几包药和一些小鱼,买小鱼能节省点钱。反正是给丽秋熬汤,丽秋喝完汤,剩下的碎渣自己嚼吧、嚼吧。另外,还带回来两小罐蜂蜜,看见蜂蜜,立刻让丽秋警觉起来。今天让权中恒气了一下,到现在身体还不舒坦,连针线活都做不动,说话更没了中气。微弱地说:“哥,你这两罐蜜哪里来的?” 公孙仲秋随意地回答说:“柜上的!” 丽秋不悦地说:“你咋拿柜上的东西,咱给人家干活不能小手小脚的1。”【注释】1小手小脚:方言;小偷小摸,贪小。 公孙仲秋笑了,说:“你想啥呢?你哥啥时候干过那事儿。蜂蜜柜上陈的,掌柜的说不好往外卖了,让我给你带两罐补身子,权掌柜的倒是个热心人。” 丽秋暗暗地一惊,真是怕啥来啥,就怕权中恒找哥哥,丽秋说:“哥,明天把蜜送回去,我不想喝甜的。以后你也不要往家拿柜上的东西。” 公孙仲秋不以为然地说:“你个傻丫头,掌柜的好意,当时不拿也就不拿了。如今我已经拿回来了,咋还给人家送回去啊,那不是打人家脸吗?” 丽秋坚持说:“那你送不回去,明天你按原价把钱给了。拿人手短吃人家嘴短。他的蜂蜜我不吃,你能去集上低价卖就卖了,实在卖不了你给我扔掉。” 公孙仲秋见她不答应留下蜂蜜,想让她省一点力气。只好答应她道:“好,好,明天我给钱,你好好歇着吧。然后我再去处理它,你不用管啦。” 丽秋拦着他说:“哥,你干一天活累了,坐会儿歇歇,和我说几句话吧。” 公孙仲秋说:“我先给你做饭去吧,你说话都没有力气了,是不是饿了?早上还好好的呢。” 丽秋摇摇头,伸手拉着公孙仲秋的手。说:“我不饿,和我说几句话。”今天她又被权中恒气一下,身子一直在难受。 公孙仲秋坐下来,摸摸她的额头。还好,不太热,又给她捋一捋头发。丽秋说:“哥,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你得好好的,千万不能出啥事啊!没有你我可咋办呢?” 公孙仲秋不明白她说的啥,随口说:“哥能出啥事儿,哥又不偷不抢的。咱不招灾不惹祸地好好过日子,等你病好了,过个一年半载的,哥给你寻个好人家。不喜欢在三姓生活,明年开春,我带你去哈拉滨。” 丽秋又摇摇头说:“别给我找婆家,我谁都不嫁了。我咋那么傻呢?来这地方干啥啊,当初咱哥俩不如在哈拉滨站脚了。” 公孙仲秋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她说:“你安心养病,世上好男人多着呢,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再说了,你们不是婚姻1,月老也不能给你们牵线。事都这样了,你也别多寻思了。”【注释】1婚姻:方言;缘分。 “哥,你别在茂盛货栈干了,咱们走吧,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丽秋担心哥哥,怕权中恒给哥哥使坏,想劝哥哥离开三姓。 公孙仲秋很是为难。虽然一直宠着丽秋,她的要求一般都能满足她,但这件事儿的确很为难。便解释说:“小秋,咱现在还走不了,咱欠权掌柜的钱。再说了,咱这个时候能去那里啊?过个八月天就刹冷了,冬天的日子不好熬啊!活还不好找,咱哥俩连个窝都没有。别说有没有饭吃,凭这死冷寒天的,就得让咱哥俩成路倒1。要走也得明年开春的。”【注释】1死到:方言;路上的尸体。 丽秋一听哥哥说得也对,也不坚持走了,但还是想提醒哥哥。说:“可那个权掌柜不是好人,你在他那里做活,万一你着了他的道,那时候咋办呀?” 公孙仲秋人憨厚,没有太大弯弯心眼儿,对丽秋说的不以为意。安慰丽秋说:“你放心吧,掌柜对我好着呢。再说我小心点就是了,明天我把蜂蜜钱还给他,咱不白吃他的。我现在去给你冲一碗蜂蜜水,可甜了。” 丽秋放心不下:“那你可得真给啊,以后不能要他的东西。我刚才说过,我不吃他的东西,你还是给我熬鱼汤吧。” 公孙仲秋一边去熬鱼汤,一边应承道:“好的,我一定给他钱,你好好养病。吴先生说了,你的病无大碍,再吃几副药就好了。等你好了,先生还要教你当郎中呢。” 丽秋还是恋恋不舍的,不想让哥哥去做饭,望着哥哥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先生故意安慰我的,唉!我这病看不好了。” 其实公孙仲秋也是纳闷,早上离家的时候,丽秋还好好的呢。已经见好了,可下午咋就又不精神了呢?不过,他还是说:“小孩子别胡说,先生都说你的病没事儿了,再喝几副药就好了。咱哥俩谁也不能离开谁,心放宽点,将来你看我给你娶嫂子,你还得带小侄儿呢!” 丽秋听他这话,心里好受一点,不再缠着哥哥,让哥哥去做饭。 她喝完鱼汤后,感觉疲倦了,也不再言语。公孙仲秋见她睡了,叹口气自己才去吃饭。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过后的杨宗,精神状态格外的好。干啥都有劲,家里家外的紧着忙活,一个月一晃过去了。十月的天气,也开始入冷了,只要大地一封冻,农户该开始打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粮也就越来越多,粮价也会跟着落下来。趁着粮食价格低,抓紧收购一批粮食,备足烧锅的原料。赵二爷的酒曲也做熟了,找个看相的,给自己选一个吉日,杨家烧锅正式放炮开张,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 自此,杨家烧锅在三姓城开业了。杨宗人前穿着长袍做起掌柜的。人后脱去长袍,换上短袄,钻进作坊便成为一个伙计。刚刚开业还没有收入呢,也不能雇伙计,不能请长、短工。好在自己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什么都自己干,配料、蒸料、下窖、封窖、上锅、出糟。赵二爷也前前后后的跟着忙,给杨宗打个下手,看看品质。杨六奶奶每天除了带孩子,帮娘做做家务以外,还要管理账目。这样做,还能省下一个账房先生的开支,一切都要精打细算。 到了腊月二十二这天,杨宗早早起来了。早饭都没有吃,就进了作坊,开始出料上锅。等赵二爷起来的时候,杨宗已经弄的齐整了。赵二爷拿来香烛、三牲、供果,在祖师爷杜康的画像前三拜九叩,并大声念道: 酒神老祖坐高台,保佑弟子发大财,金子银子堆满垛,财运福运滚滚来。老祖接受弟子拜,祝愿你老乐开怀,酿出好酒你享用,剩下弟子拿去卖。卖了钱,去买肉、去买菜,敬奉你老神位牌,多出酒,味道好、真不赖,阖家安康镇祥宅。 祭拜完祖师爷杜康,开始加柴烧火。经过一个多时辰,从出酒的木管中,一滴一滴地淌出水滴,片刻就行成了流,直接淌到下面的大瓮中。赵二爷放下手中的柴火,用大海碗接了一点尝了一口,立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又接了大半碗,恭恭敬敬地供奉在杜康画像前面的供台上,杨家烧锅出酒啦。杨宗整整忙活了一天,才烧完第一锅且出完糟,爷俩晚上喝上自家的酒,整个人都喜滋滋的,结果爷俩都喝高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在关外的满族,这可是一个重要节日。这一天的到来,预示着新年马上要到来了。到了关外的汉民入乡随俗,也随同满族一样过小年,小年原本在南方是二十四,但在北方则是二十三,也有着“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 小年这一天,家里人早上起来开始忙碌。杨宗则不然,在作坊里装了几坛子新烧的酒。然后给几户亲戚朋友,每户送上两坛。晚上各家的家宴上,能够喝上他的酒。最后送的是公孙仲秋家,公孙仲秋不在家,上工去了。丽秋独自在家,最近她的气色好多了,也能收拾家务,洗衣服做饭,她计划年后再去回春堂帮忙。杨宗的到来,让她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是否让他进屋。倒是杨宗先问她,酒放哪里?她才稳住心慌,请杨宗进屋。杨宗坐下后,丽秋给拿来一碗水。然后靠在墙壁,低头摆弄自己的辫子一声不吭,杨宗也觉得气氛挺闷的,想找个话题打破尴尬局面。问道:“听仲秋大哥说你前阵子病了,好些了吧?” 婚后,杨宗没有来过公孙家,一是怕丽秋见他恼怒,二是知道丽秋是个姑娘后,经常来往不是太方便。本来结婚的时候想请丽秋去,但公孙仲秋说她病了。听说丽秋病了,杨宗还是很关心的。给拿了些钱,让公孙大哥代买一些补品,只是公孙仲秋回家没有说。 丽秋简单地回答:“好多啦。” 杨宗说:“本来想过来看看你,但这段日子活太多。昨天才烧出第一锅酒,送点过来,让公孙大哥尝尝。家里过年的年货都准备了吗?” 丽秋还是低着头说:“没啥准备的,两个人买斤肉包顿饺子就行了。” 杨宗说:“那怎么行?毕竟是过年了,一年忙活到底只有这么一次,你病又刚刚好,咋地也不能淖啃1了自己。是不是家里没有钱了?我给你拿点。”【注释】1淖啃:方言;困难、拮据、苦。 丽秋慌忙说:“有,不缺!” 杨宗真诚地说:“和我就别客气了,咱们哥几个一路生生死死地过来的,也算是九死一生的患难之交,钱财没有咱们的交情重要。” 说着掏出几张一两的银票,递给丽秋。丽秋不接反而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丽秋心里五味杂陈,想起来一路的杨宗对她的好,关怀备至的呵护,到现在还是这样关心她。两个人曾经一起嬉笑打闹,一起脸对脸隔着柱子睡觉,哪怕有一点可口的食物,都留给了她。可他哪里知道?杨宗一直都认为她,是一个小弟弟,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在保护着她。如今身份已经公开,自然有诸多的不便,改变了两个人过去的交往方式。 杨宗一时不知道咋安慰她,只好把银票放在炕上:“你,你别哭啦,大病初愈别哭坏身子。” 他这样关心,反而让丽秋更控制不住了,掉过身大哭起来。就在杨宗手足无措的时候,外屋的门吱嘎一声进来一个人,丽秋赶紧停止哭声,急忙擦眼泪。原来二人进屋院门并没有关,来人直接进了屋,杨宗初以为是个要饭花子。心里想,已经过小年了,咋有要饭花子?还责怪花子怎么不给个动静。因为要饭花子也有讲究的,不会直接进屋。不是门外唱莲花落就是念喜嗑,实在不会还可以卖惨:大爷、大娘啊!行行好吧,孩子一天没有吃饭了……。 可这人悄默声的进屋了,拉开里屋门一看,来人竟然是权中恒。虽然杨宗对权中恒没有好感,但当初在大牢也算他保出来的。认识一场,大面上也要过得去。于是,打了个招呼:“哟,权掌柜的来啦,过年的都准备好了?” 丽秋则连头都没有转,擦拭着眼泪。权中恒作揖道:“杨掌柜,幸会、幸会!” 杨宗这样的问候,是有原因的。关东人进了腊月,就为年做准备。比如说,到了腊月初七,满族格格们要上山采年息花,乡邻们称撅年息花枝。年息花是生长在关东的一种杜鹃花,朝鲜族人称金达莱,汉族人叫达子香、达来香,满族人等原着满族称年息华花。年息花不畏寒,春天一到,冰雪未完全融化它就开花。腊月初七这一天,格格们戴上花冠,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群结队地爬到山顶,撅年息花的树枝。边撅边唱“年息花”歌: 今儿个腊七,明儿个腊八,上山来撅年息花; 年息花,生性乖,腊七采,腊八栽; 三十打骨朵,大年初一开; 红花开,粉花开,花香飘到敬祖台; 财神来,喜神来,又赐福,又送财; 年息花儿道年喜,年息花儿年年开。 格格们采完花枝回家,插到装水的瓶子中,放在窗台或柜上。二十多天后,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开花,那时节花香满屋、春意盎然,给节日增添喜庆的气氛。 过了十五,就开始忙年,所以见面打招呼,都会问忙年,杨宗也赶紧回礼。自从杨宗放出来后,权中恒见这段时间,也没见有啥动静。没有人报复他,他的心也就放下了。今天看屋里只有二人,心里醋意满满。于是,打着哈哈说:“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啊?唱西厢会里的张君瑞私会崔莺莺,让我这老夫人给搅了,还是白素贞与许仙,碰见我法海了啊?” 酸溜溜地阴阳怪气,让杨宗不知道咋回答。丽秋本来心里就挺憋屈的,让他给一埋汰1,气得火冒三丈。她倒是一声不吭,直奔外屋抓起一把菜刀,回屋奔权中恒脑袋砍下去:“操你血奶奶的,今天我不把你骚泡懒子给剁了,我他妈不姓公孙了。”【注释】1埋汰:方言;泼脏水、诬陷,脏。 一刀下来,把权中恒吓得一蹦,往后一闪,菜刀也偏了一些。加上丽秋大病初愈,手上没有力气。刀只把貉皮帽子砍出一道口子,而且给砍掉了,露出一颗光秃秃地,拔了顶的脑袋。丽秋撤回菜刀,又砍第二下,第二刀砍在衣服上,把衣服划开,都露出棉花来。杨宗一看要出事儿,也顾不得其它了,赶紧抱住丽秋。可丽秋还是拼命挣扎,要继续砍权中恒。刚才丽秋的两刀下来,把权中恒吓傻了。他根本都没有想到,丽秋真敢下死手,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跑都不知道了。 杨宗对他喊:“还站着干嘛?快走啊!” 权中恒这才回过神来,拔腿就跑,连帽子都顾不得捡了。到了院子里,才喊了一声:“啊?你这个小骚货,在家养汉子,让我撞破你们奸情,想杀人灭口是不?” 丽秋对着杨宗喊:“撒开我,我要整死那个老王八蛋。”接着朝外喊:“老鳖犊子你别跑,姑奶奶和你对命。” 权中恒哪里敢停留,迎着小西北风刮起的小烟泡,捂着耳朵,晃着肥大的屁股,一溜烟地往家跑。丽秋没有砍着权中恒,气得直跺脚嚎啕大哭,菜刀也扔在地上。杨宗没有敢松开她,丽秋挥起拳头砸着杨宗,一口咬住杨宗的手腕不撒口,就像当初一样。杨宗只能忍着痛,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以此来安慰她。等丽秋总算撒开口,搂着杨宗的腰痛哭不已,边哭边说:“都怪你,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娶我啊,让别人来欺负我……” 杨宗搂着她的肩:“好妹妹别哭了,杨哥哥和你说,不是妹妹不好,真地是杨哥哥早已订下的亲,哥哥总不能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是?妹妹还年少,将来好小伙多的是。真的不是杨哥哥有心害的你,如果原来没有媳妇,妹妹这么好的一个人,咋会不娶?”就这样,一个说着、一个哭着持续了好久,把自己想说的话,终于在这一天都说了出来…… 当杨宗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杨六奶奶也看出他好像有什么心事,随口问问他怎么了?杨宗只是简单地回答,没有什么事儿。然后,去作坊干自己的活儿。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看见杨宗手腕有一块紫青,全家一起过小年,当时也没有问。等赵戚氏送完灶神,小夫妻回了自己的屋,进被窝后六奶奶才想起来,问他的手是咋弄的?杨宗告诉她是干活碰的,其它的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六奶奶根据他白天回来的情形,猜测他可能是路上遇见混混欺负他了,往下也就没有在意。 杨家烧锅二十八 二十八 小孩子总是着急盼着过年,买到手的鞭炮,急不可耐地点上几个,从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可以感受到年的临近。在寒冷的空气中,时不时地,还能闻到空气的中火药味道。不管穷也好,还是富也好。过年的时候,都要欢欢喜喜地。关东的年,从准备到结束,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进了腊月门,家家就进入准备阶段。所以,童谣里唱到: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五的早上,丽秋家的院子里,有人又送来了许多过年的嚼咕。有粳米有白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山货,木耳、蘑菇、干野菜,几只山鸡、野兔、狍子肉、野猪肉,甚至还有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肉。光这些东西,足可以让哥俩儿过一个肥年。丽秋心里非常清楚,一定是那个勺子给送来的。在哥哥狐疑的目光注视下,她将东西收拾到下屋里。盘算着,有了这些好东西,过年再买几条鱼,年货就齐了。三姓这个地方,三面环水。随便打个冰窟窿,都可以钓出鱼来,所以,鱼是非常便宜的。 真是勺子来城里了。不仅仅是他自己来的,五湖几乎全体人马都下山了。为了不让人注意,大家都分散进城。然后,按照下山前的分派,各自做各自的事儿,主要以采购为主。勺子的活,联系底线采购紧缺的物品,联系赵媛儿,如今的杨六奶奶。迟怀刑给她带来一些山货,并想见上一面。办完其它事儿,勺子去了赵家,现在的杨家烧锅。这次勺子扮成一个走街串巷送财神的,走到杨家烧锅大门前,轻打门扇念着喜嗑: 宜入新年乐,财神家中坐,金子堆成山,银子垛成垛; 掌柜好脸色,善待行脚客,乐善又好施,凉水给温热; 积福又积德,兴家还兴业,生儿考状元,生女当格格; 杨宗正和赵二爷在作坊里烧酒,听见外面的动静,一时放不下手里的活计。与师傅说:“爹,你去看看,院子里好像来人了,要过年啦,咋还有要饭的呢?寒冬腊月的不容易,给几个铜子吧。” 赵二爷放下烧火棍,边走边说:“唉,活着都不容易啊!来家了,多多少少也得给点。” 于是,出去开门。勺子笑嘻嘻地说:“老爷子,给您老人家提前拜年啦。” 赵二爷从兜里摸出十来个铜钱,递给勺子说:“死冷寒天地你咋还出来啊?过不去年了?” 勺子没有接钱,看赵二爷没认出来他,往上推推帽子。说:“大爷,你不认识我了?” 赵二爷揉揉眼睛,说:“你是?咋有些面善1呢?”【注释】1面善:方言;面熟。 “我是勺子啊,和赵姐姐一起来下江的,过去我来过你家。”勺子笑呵呵地说。 赵二爷一听他说,立刻想了起来,认出是那个小要饭花子。但他真地不喜欢勺子,不想让他进门。便想劝走他。对勺子说:“我说小子啊,你要是缺啥,你就跟我说吧。你赵姐姐有小嘎1了,也不方便见你。”【注释】1小嘎:方言;小孩。 勺子央求赵二爷说:“大爷啊,我求求你了,我大老远地来一趟,实在不容易呀。你就让我进去,咋地也得见一见赵姐姐啊?” 赵二爷就是不让他进来,拒绝道:“你看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你赵姐姐已经嫁人啦,是有夫之妇了。让她男人看见,有外面的男人来找她,那多不好,你要有啥事还是和我说吧!” “嫁人了?咋能嫁人呢?”勺子吃惊地问。 赵二爷不满意地说:“不是,你咋说话呢,俺妮儿为什么不能结婚嫁人?如果你不信,看那大喜字还在那里呢。如果没事儿,你快走吧。” 杨宗在屋里忙着干活,赵二爷一走,没有人帮他烧火拉风箱,一时有点忙不过来。开门喊了一声:“爹,是谁来了啊?” 他一声呼叫,吓得赵二爷赶紧推勺子,生怕杨宗看见勺子:“你快走,快走。”回过头对杨宗回了一声:“送财神的,我马上进屋。”然后,连推再搡地把勺子撵了出去,马上关闭大门。 心不甘情不愿地勺子,没有完成迟怀刑的委托。他实在不想走,伸着脖子往院里张望,期盼碰巧赵媛儿出来。可等了一溜十三遭1,还是没有等到,只好悻悻的离开。【注释】1一溜十三遭:方言;好久。 晚上,到了约定的地点,与迟怀刑等人见面,把事情的经过,与之叙述了一遍。迟怀刑感觉很失望,赵媛儿的出嫁,让他感觉一阵失落,沉默着再没有说话。麻雷子见大柜顶天梁不愉快,开口道:“勺子,你真完犊子,你不会大声喊她出来啊?叫不出来人就赖着不走。” 勺子解释说:“我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地呀,惊动了四邻也不是好玩的。再说了,别因为我去她家,赵姐姐两口子再闹唧唧1,我也是回来问问,想看看大柜的意思嘛!”【注释】1唧唧:方言;吵架、拌嘴。 麻雷子急吼吼地说:“怕什么怕?就你胆小。一会儿谁和我去砸她窑,把那娘们儿抢出来,带山上给大柜当压寨夫人。我咋不信了,谁敢拦我?插了他。” 勺子挺委屈地说:“那我和你去吧,他们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住。不过,带人可以,你可别害人啊。” 迟怀刑开口了,说道:“你们都消停地,砸什么窑?那是咱们的兄弟,虽然没有入伙,但也跟咱们半年呢,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已经嫁人了,以后这个事儿,谁都不要再提了。我可和你们说好啦,虽然咱们是胡子,但要盗亦有道。要守江湖规矩,决不干强抢民女、逼良为匪的事儿。你们想找女人我不管,只要你不是抢的、逼的,是买、还是娶都可以。咱们也是被逼上山的,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抢不夺就不出手。将来山寨多开点地,咱们自给自足,盖上几栋房子,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娶上媳妇儿。” 勺子说:“那咱去要饭花子家买女人行不行?” “那你得事先和人家说明白,你买来是为奴、为妾还是正大光明地娶妻,只要是人家同意,你给不给钱地我都不管。咋的?你毛还没有长齐呢,有相好的了?”迟怀刑问勺子。 勺子慌忙摆手,连声说:“没有,没有,我可没有啊。”接着又问迟怀刑:“明天我再去一次赵姐姐家,一定把人给你叫出来。” 迟怀刑叹口气说:“叫出来又如何?不见了,明天早上备齐东西。回山!” 栽楞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这会儿他开口说:“勺子你一会儿把带来的东西,都给赵姑娘送去,死沉地带不回去了。年货够咱们拿的,那些东西咱山上又不缺。”见迟怀刑也没有提出反对,栽楞又吩咐:“找你那个地方,放个叶子,告诉她一声大柜来过了。” 勺子为难地说:“就我认识那两个字,咋写啊?” 栽楞说:“一会儿我写,你去送就行。” 迟怀刑对勺子说:“晚上不能去,城里有官兵、有打更的不安全,明天鸡叫以后去。还有啊,你们几个听着,明天回山没事儿的时候,多认点字,以后出来办事方便。” 张乙和麻雷子一听,连忙摆手说:“您可饶了我们吧,这个我们真地不行,还是让勺子学吧。” 勺子不满意地嘟囔着说:“好事都是你们俏小姐去干,坏事都推给我这大麻丫头。” 栽楞忍不住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教训他说:“你一个小嘎豆子不学认字,让他们老么咔哧眼的学?你是跑外的,不认识字你不憋屈啊?” 迟怀刑说:“好了,吃完饭睡觉,明天开城门就走,城里不可久留。栽楞大哥,你将来在城里租一个房子或者买一个,来回咱们进城方便。” 张乙和麻雷子有点不高兴,发牢骚说:“咋跟火燎腚一样呢?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好好玩玩。这样就回山,多让人扫兴啊?” 迟怀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们想出去玩可以,但都要分开走,去不同的地方,不许搭伴。”他是防备万一,哪一个被官府抓了,不至于损失更多的人。 张乙笑嘻嘻地问勺子:“老兄弟啊,你经常来城里,哪里有好玩的吗?” 勺子撇了他一眼,说:“过了石猴大院往西走,到了乾德街,有个西小桥子胡同,那里有十八牌,都是你爱玩的。” 张乙说:“你这么说一嘴,谁能找得到啊?你领我们去。” 勺子撅着嘴说:“我不去。” 栽楞笑笑说:“你们也不教他学好,别让他去啦,我带你们去,我认字。” 勺子对栽楞说:“石猴大院也叫郎家大院,在乾德街,那里院子老大了,是个当官的家,听说是锦州副都统郎承顺在三姓的官邸。郎家大院门洞外有庙一样的仪门,仪门正上方悬挂有蓝地金字匾额,写着‘略展鹰扬’四字。门外有上马石和一对石雕拴马桩,桩上雕有石亭、石猴等,因此又称石猴大院。到了那里,往南拐就快到了。” 栽楞回答:“噢,行,那我能找到。不对,你不认识字啊?。” 勺子又说:“我不认识字,还不会打听吗?西小桥子的十八牌有好多青楼,有金满楼、一心楼、福桂楼、美山亭、月西亭。旁边还有四合发饭店,如果不想去那里,不远处是大小圈子,那有媳妇胡儿同和窑子胡同。” 张乙说:“小嘎豆子知道不少,是不是你去过了?四合发的饭菜是不是老好吃了?” 勺子得意地说:“当然好吃啦,人家是四个人合伙买卖,掌柜的郝焕庚还有姓石、姚、张的,老大的馆子了,他们家的粘火勺老好吃了。” “不知道勺子吃火勺是啥样?大柜咱们明天去整一顿呗?”张乙问道。 迟怀刑没有应允,拒绝说:“不行,早点回山,愿意吃年后再来。你们还去不去?不去睡觉。” 那哥几个一听,赶紧三口两口吃完饭,扔下饭碗都跑了,迟怀刑带着勺子去睡觉。五更过后,勺子自己去了公孙家、杨家烧锅,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在给赵媛儿的东西上,拴了三道红绳。然后,他又去了一趟地藏寺,在大榆树下将信埋在雪中,随同其他人一同回了山。 冬天的雪很大,走的每一步都很吃力,去城里的时候,还能骑着马。等回来时,要用马驮着采购的物品,人只能牵着马,趟积雪走。不时地互换位置,因走在前面的人,也是最累的。深山老林也没有个正经的路,全凭大概位置和以往的记忆摸索。如果要在平时,有吃有用的就不下山了。可要过年了,总要有个过年的样,最少也要热闹一番,出一趟山是非常的不容易。雪地里,很容易留下行走的痕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有大规模的行动。有事派一人出来即可,即使是被人发现,也认为是猎人的足迹。不过这次他们出山,还是很顺利的,回到山寨,老天下了一场雪,掩盖了他们所留下的痕迹。 山寨经过几个月的修建,已经初具规模。聚会厅、厨房、料水(哨)楼、仓房、住宅,都已经完成。按迟怀刑的规划,开春后,在后山悬崖上建一条隐蔽的索道,人可以直接顺绳子滑倒崖底。一旦山寨出现大的危机,好有个退路。总不能像在吉林那次,险些全军覆没。前山,上山的路要修一下,最少可以能通马车上来。同时在山下修一前寨,布置一哨人马,封锁上山的路。而且在通往烟筒山的路上,建几个底线的联络点,把一些人伪装成猎户、采山、伐木、种地的,一旦有对山寨构成威胁的风险,能够及时进行报警。另外,还设想在其他地方再建几处密营,只是苦于没有选好地点,加之人手实在不够。一直在忙修建房屋,也派不出人去寻找。几个月里,仅仅才来五人挂柱,加上两个打杂、做饭的,一共才十二个人。绺子太大不行,人多不好养活,吃粮都是问题。人多了太招风,容易被官家盯上。太还不行,遇事没有人做活,还容易被其它绺子火并。三十多人还差不多,后寨住二十人、前寨十来人,路上做暗哨的再放上三四个。所以,下一年开春,会有好多的事要干。 迟怀刑经过几个月的锻炼,身体也强壮了,道上的事儿是越来越精通,特别是栽楞,教他好多。本身又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把书本上的东西都用上,加上他思维缜密,行事不张扬,凡事都谨慎小心。又在几个老哥们的支撑下,大柜让他作得越来越像样,新来的几个人也都非常佩服。他轻易不下山一次,只要下山就势在必得。砸窑也是有讲究的,小门小户的从来不碰,积德行善的也不砸,专挑为富不仁、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富贵人家。再就是雾土窑子、开局的1,但不会搜刮跳坑子耍清钱2、吃黑货的,更不干踢坷垃3的事儿了。好在人少,下山两趟也就够吃够喝。放了杨宗他们以后,就没有再接财神。每天除去睡觉、喝酒吃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练功夫上了。几个人特别对火枪很入迷,虽然是老洋炮,打一枪装一次火药,但也让他们当作宝贝一样。花了许多银子,买回来火药、铅豆子,每日轮流乒乒乓乓地放。只可惜,这玩意儿太少了,长长短短的才四支。而且,官军用的都是快码子4,那玩意是相当地厉害,二百步穿杨,五百步轻易取人性命,上千步也能让人毙命。只是见过没摸过,很希望能弄上一两支。【注释】1开局的:土匪黑话;放赌、赌局。2耍清钱:土匪黑话;赌徒。3踢坷垃:土匪黑话;打民窑。4快码子:土匪黑话;快枪。 说着马上要过年了,过了二十三送完灶神,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安排的满满地。“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守一宿、初一早上摇街走。”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谁都想过一个安稳年,赵二爷两个年都没有过好。本来想,到三姓,家也安顿好了,人也团聚了,这回能消消停停地过个好年。没想到,赵二爷又被吓着了。二十五的早上,他又早早起床,摸起扫帚要扫院子。扫院子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一直奉行:勤扫院子少赶集,三年攒个大叫驴的老训。还没划拉两下呢,就发现院墙下放着几个口袋。见到来历不明的东西,可把他吓了一跳,起初以为是家里来贼了。近前一看不是自家的东西,既然不是自家的那一定是贼赃,不知哪个小偷,情急之下把东西扔进他的院子,这东西可是烫手山芋,让官家知道了,自家就窝赃啊。大过年的是谁啊?诚心添堵不是,给自家找大麻烦。这事儿喊又不敢喊,骂又不敢骂。老爷子的心被吓得突突乱跳。本来近两个月挺安生,日子过得挺顺溜。谁知道一扫院子,咋就有事呢?他在心里发狠,以后,再他妈的也不扫这个倒灶地玩意儿了。 杨宗小夫妻新婚燕尔,现在没有啥大活,起来比较晚。他想找他们商量商量,还觉得不妥。只好把东西拖拖拉拉地弄到仓房,连里面是什么东西也没敢看。院子也不扫了,回屋抽烟去。赵戚氏还纳闷呢:这老东西咋不扫院子了?还进屋抽烟去了?也没有和他计较,自己在外屋做饭。 赵戚氏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响,杨六奶奶听她娘在做饭,也不好再睡,穿衣服下炕,帮着她娘烧火。赵二爷见闺女起来,趁赵戚氏不注意,朝闺女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屋。杨六奶奶还纳闷呢,有话你直说呗,叫屋里干啥?随手添了一把柴火,赶紧进屋了。轻声问:“爹,有事儿?” 赵二爷神神秘秘地说:“有啊,还是个大事呢,怕是有祸事了。院子里多出来一堆袋子,有这么大的个。”他夸张地比划一下,足有水缸那么粗。 杨六奶奶不解地问:“爹,啥事儿让您说得那样蝎唬1啊?”【注释】1蝎唬:方言;夸张。 赵二爷不安地说:“有贼赃扔到咱院子里了?说不定是谁,要栽赃嫁祸咱们。” 杨六奶奶问:“那你咋知道是贼赃呢?” 赵二爷反问道:“你看谁家送礼还大半夜偷偷扔院里的,傻丫头,那不是贼赃是什么?” 杨六奶奶也很好奇,便问道:“东西在哪里呢?” “让俺放下屋了。”赵二爷回答。 杨六奶奶想一探究竟,说:“那过去让俺看看。” 赵二爷带着她出了屋,赵戚氏还纳闷呢:这爷俩一早上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啊? 赵二爷带着杨六奶奶来到仓房,指着地上的东西:“这些就是。” 杨六奶奶翻过来一看,一眼看见那口袋上的红布条,立刻就明白了。于是问:“爹,最近两天来人没有?” 赵二爷撒了个谎,说:“没有啊?你天天都在家,有人来你能不知道吗?” “真没有?”杨六奶奶有些半信半疑。 赵二爷一口咬定,死不承认。说:“那是当然了,真没有来人。” 杨六奶奶若有所思地说:“怪了,该死的勺子,咋连个招呼都不打呢?爹,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把心放安稳了,不是啥贼赃,是给咱家的。” 赵二爷在勺子的事上,有些心虚。问:“是送你回来的那伙子人送的?” 杨六奶奶点点头:“肯定是他们,怕给咱们带来麻烦,没有白天送,你就收了吧,不过别告诉杨宗。” 赵二爷也明白,这事儿还是别和杨宗说的好,又问:“可你娘呢?也不告诉?” “不告诉!”杨六奶奶答道。 赵二爷有些犯难,自言自语地说:“那问东西哪里来的呢?俺咋说呀。” “俺不管,你自己编吧。”杨六奶奶笑着说。 赵二爷挠挠头:“这,这只能说在集上买的,俺得看看都是啥?” 杨六奶奶边说边往外走:“你老慢慢地看吧!” 吃过早饭,一家人各干各的,杨六奶奶让赵戚氏看孩子,说自己要去庙上上香。穿戴整齐,一路直奔地藏寺而来,远远地看见树上的红布条,到了树下,四处张望没有人。用脚在地上的雪里扒拉几下,一张黄钱纸露了出来…… 杨宗在家里裁了一大沓子红纸,反过来调过去地看。杨六奶奶进来,看他弄这么多红纸,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就问:“掌柜的,你是要写福字?还是要叠啥啊?” 杨宗见她进屋冷呵呵的,赶紧给他摘围巾脱外套,让她烤火盆,杨六奶奶又问:“弄那么多红纸干嘛?” “我把酒都分装完了,想拿出去找找买家。咱没开酒铺子,别人也不知道咱家有酒啊!”杨宗回答她说。 六奶奶见他答非所问,说:“那你急啥,咱买卖不是刚刚开张嘛,等过些时日,慢慢地就都知道了。即使现在不卖,酒也不会坏的,困上一段时日,酒味更好。还剩几天过年了,咱好好过个年,年后再张罗卖吧。” 杨宗说:“整整一年,都干吃干嚼的。酒已经烧出来啦,趁着过年,家家都要打酒。我弄些去集上试试,能卖点不是更好吗?” 六奶奶见他执意要去,也不再阻拦了。说:“要去也明天去吧,起早去占个好位置。俺明天跟爹也去打年纸,晚上拉一个年纸单子。你弄这么多红纸,不会是要拉年纸单子吧。” 六奶奶说的年纸单子,是过年当中最重要的一项。年前,家家还有几项事儿要做。一是扫房子除尘、糊墙、糊棚、帖年画,买些窝子纸和年画把屋里裱糊一新,二是贴对子、春联和挂钱,有钱人去集市上买,没钱人自己找人写。三是最重要的打年纸。其实,打年纸就是事先把过年要买的东西,开一张单子。以免去城里、去集市的时候,把该买的忘了。比如:祭祖的香烛、接神的鞭炮、孩子吃的大糖、女人们的花布、男人的酒、厨房的调料…… 杨宗被她逗乐了,说:“你净胡扯呢?有爹在,哪用我弄年纸啊?我在琢磨,用红纸写一些贴,给咱的酒起个名字。然后贴酒坛子上,以后外界,不就都知道咱杨家烧锅了吗?” 六奶奶一听也乐了,夸赞说:“像样,你心还挺细呢。上次和爹商量,给酒起个名字,到现在也没有起呢。今儿个直接起吧,起完写贴上。” “我就等你回来呢?你去哪里上香去啦?”杨宗问。 六奶奶回答说:“俺去地藏寺、财神庙了。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安,求财神爷来年给咱送财。不是你等俺干啥?你干你的呗?” 杨宗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起不出来嘛,等你回来想,咱们一起取名字。再说了,你让我写,我写的那两笔字,跟老蟑爬地一样,也太磕碜了。” 六奶奶说:“起名字咱们俩商量,写字有现成的人,不用咱俩。” 杨宗问:“让谁给写?” “你咋这笨呢?喏,有老秀才啊!”六奶奶说着,用下巴朝东屋点点。 杨宗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自嘲地说:“我这臭脑袋,跟大酱块子1一样呢?咋把爹忘了呢?”【注释】1大酱块子:东北大酱的酱坯。 “那你想了这么半天,想出来没有啊?”六奶奶问。 杨宗不好意思说:“想了两个,不知道行不行,等着你回来给拿捏、拿捏。” 六奶奶道:“你说说看?” 杨宗吭哧半天:“我……想叫……杨家小烧……还有杨家老酿……” “还有别的吗?”看样子六奶奶不太满意。 “还有……醉倒翁……”杨宗憋出一句。 六奶奶笑笑说:“叫杨家小烧有点太小气,再说了,叫小烧的、叫烧锅的太多。杨家老酿更不合适,你刚开张就老酿,不贴切。至于醉倒翁嘛,醉倒翁多少有点意思,可好像还是不够大气!” 杨宗无奈地说:“你说我又没有念过几天书,让爹起名他还不管,出去找先生你还不同意,那你说叫啥吧?” 六奶奶果断地说:“嗯,叫醉三江。” “这有啥讲啊?”杨宗问。 六奶奶一字一句的解释说:“咱三姓城西边是小江子、北是松花江、东靠倭肯河,这是不是三江?借用你的醉,代表咱是好酒。也就是说,咱家的酒在三姓盖了帽了,把头子。1”【注释】1盖了帽:方言;压过他人。把头子:方言;第一,前列。 “能行?”杨宗略带疑问。 六奶奶干脆地说:“能行,不行你去问问爹。” 杨宗真颠颠地去找赵二爷,不一会儿回来了。笑嘻嘻地说:“爹说啦,你起的名字好,咱的酒就叫醉三江了!” 说完,划拉、划拉自己裁的纸要走。六奶奶一把把他拉住,拦住他说:“等一下,掌柜的,俺还有话呢。” “啥事儿?”杨宗心思现在就在酒名上。 六奶奶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我跟你说,你也别多想。咱俩也是拜了堂的,俺知道你,没有介意俺带个孩子,可是,俺想和你商量一下,孩子咋办?”当然了,自己身上的肉,肯定是舍不得,但她还是想试探一下杨宗的想法和态度。 杨宗还有些不解地问:“孩子有啥咋办?” 六奶奶说:“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留不留?如果你要是不待见他,咱把他送人或者送庙上去。” 杨宗说:“你咋胡扯呢?那也不是小猫小狗,说送人就送人了。咱家酒坊开起来,还差一个孩子吃的?” 六奶奶心里挺舒坦,故意问:“那就留着?” “嗯,留着。”杨宗还是想他的酒,随便回答。 “既然留下来,你可得给他当爹。”六奶奶继续追问他。 杨宗笑着说:“我娶他妈了,当然是他爹了。” “那好,既然你已经给他当爹了,那他的名字得你起吧,总不能让他姥姥天天叫多余吧!”六奶奶非常高兴,逼着杨宗给孩子起名字。 “这,我也起不好啊?还是你起吧。”杨宗还是没有底气。 六奶奶正色地说:“不行,孩子的名字必须得你起,哪怕你叫他马驹儿,还是叫狗剩子呢?俺不管,你要给起了名字,说明你肯认这个儿子了。” 这事儿挺让杨宗挠头的,现成的儿子,肯定是要收下的。既然娶了孩子的娘,后爹肯定是当定了。咋的都好办,可起名字实在是不太在行,纯粹是拿鸭子上架。憋了许久才说:“哥哥家的大侄,起名都泛树字,咱也得按树字起吧。我也不会起,不然就叫杨树山吧,反正山上都长树。行不行?” 六奶奶连喯都不打,答应道:“行啊,挺好听的,就叫杨树山。小名呢?” “啊?还有小名啊。五哥家最小的是老四,他排行老五,干脆叫小五子吧。”杨宗如释负重。 “行,你咋叫都行,俺说了,这个孩子以后都你说了算。”六奶奶欣慰地说。 杨宗见过关了,赶紧要弄他的东西去。问:“那我找爹写字帖去了?” “去吧,俺没事儿了,该喂俺的小五子喽。”奶奶满心欢喜地哄孩子去了:“小五,你爹给你起名字啦,杨树山、杨树山。” 杨宗则找赵二爷,写一些字帖,然后粘在酒坛子上,明天他要去大集上去卖酒。 杨宗起得挺早,还没有吃饭,就开始捆扎酒坛子。家里没车也没辆的,得用担子担。圆酒坛子不好担,必须用绳子捆扎好。第一次去卖酒,也不知道好不好卖,没敢多带,只带四十斤。十斤的两坛,二十斤的一坛,手里拎一罐散酒。里面放一酒提溜1,除了量酒,还方便买家品尝用。【注释】1酒提溜:量酒工具。 赵戚氏的早饭做得也早,杨宗匆匆地吃了一口,然后担着担子来到大集。往日,一般是早上有常集,到了日上三竿散集。逢八一大集,大集是全天的。但过了腊月十五,可就是天天都有大集,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九。从三十下午开始休集,一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集。杨宗来得早,他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集上摆摊的没几家,他随便找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摊子摆上,静等着买家上门。渐渐地天大亮了,那些做小买卖的,有推车的、有担担的,也都呼呼隆隆的上来了。 集上的商品是五花八门,什么都卖。从鸡鸭鱼肉到葱姜蒜,从香烛、黄纸到挂钱、对联,从核桃、冻秋梨到大糖、糖葫芦,从獐狍麋鹿到木耳、蘑菇。以至于接神用的鞭炮、小孩玩的玩具、老头老太太的旱烟、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花布……那是应有尽有。到日头出山,买年货的也熙熙攘攘地上来了。顿时,整个集上热闹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杨宗第一次担担卖东西,还不习惯大声叫卖,跟着别人学习,勉强用嗓子眼叫了两声,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的。 也许是杨宗的小地摊不显眼,或是他的酒不出名,到中午了,也没卖出几斤,更别说是整坛子地卖了。只有几个顾客,看样子不太宽裕的。以为他摊子小,酒能便宜,打上个一斤二斤的。眼看着要过晌午了,再过个把时辰该散集了,看样子他的酒是怎么担来的,得怎么担回去了。货卖不出去,让杨宗十分上火,不仅仅是卖不出去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回去见了家人也没有脸。自己不是一个干啥啥不行的窝囊废吗?越上火就越着急,也顾不得脸面了,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其中还有一声,跟破锣一样走了调。他一跑调不要紧,吓了一个身穿绸缎,套狐狸皮坎肩,头戴水貂绒皮帽的老客一跳。并且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笑得杨宗满脸通红。老客转头多看了杨宗几眼,杨宗歉意地拱拱手,以示抱歉,那老客点点头算做回应。然后,在皮囤子里抄着手,继续看着其它物品。可老客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了,来到杨宗的前面。说他是老客,其实也就二十几岁,不足三十岁,长得眉目清秀。操着一口山东家的口音,问道:“小兄弟,这酒可是你的?” 杨宗赶紧应答:“掌柜的请了,酒是我自家小作坊烧的,如你不嫌弃,请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兄弟,你是第一次做生意吧?”老客看出杨宗没有做过生意。 杨宗老实地回答:“是,头一天来。” 那个老客又问:“你的酒,是哪里的烧锅?” “我家叫杨家烧锅,这是头一锅酒。”杨宗毫不隐瞒。 “噢,是嘛。俺就说呢,从来没有听见过,杨家烧锅的名号嘛。”那个老客漫不经心地说。 杨宗谨慎地问:“掌柜的在哪里发财?” “噢,俺是四合发饭庄的,俺姓张。”老客告诉他。 杨宗一听,是个大买卖家的,赶紧又恭敬地抱拳。客气地说:“失敬、失敬,原来是张掌柜的,早听过你的大名。我还在你宝号喝过酒呢。” 张掌柜是四合发的采买,专门采购饭庄的一应物品、食材,今天来集上,也是看看食材的价格和质量。没想到与杨宗打了个照面。于是,张掌柜也客气地说:“喔,你也是俺的衣食父母,欢迎小兄弟下次光临小号,给哥哥捧捧场呦。” 杨宗赶紧回答:“一定、一定。” 张掌柜蹲下身子,用酒提溜打了一点酒,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立刻神情严肃地问:“小兄弟,俺尝尝可以吗?” 杨宗连忙道:“掌柜的你请,你请!” 张掌柜将提溜里的酒,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吧嗒、吧嗒嘴。好像不过瘾,又舀了一些,这次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品着。稍后说:“听口音,你不是俺山东人啊?你的酒咋有俺山东家的味道。” 杨宗回答:“家师原是山东人,手艺也是山东所传。” 张掌柜点点头:“嗯,这就对了,小兄弟,俺能说句不中听的吗?” 杨宗说:“掌柜的请指教。” “你的酒虽然挺好,但美中不足啊!有什么不足,你能和俺说说吗?”张掌柜多少有点考杨宗的意思。 杨宗说:“掌柜的是行家,不满你。我家酒前日刚刚出锅,刚劲有余而棉柔不足,快要过年了,时间有些匆忙,没有醒酒困酒。如果封坛放上半年,这酒就绵软许多,陈上三年五载会更好。” 张掌柜伸出大拇指:“小兄弟是个实诚人,好,你家里还有多少酒?” “还有一百多斤。”杨宗回答。 张掌柜说:“嗯,这些酒你也别卖啦,挑回去吧。你家的酒俺都要了,明天上午来小号商议如何?” 他的一句都要了,让杨宗欣喜若狂。想不到,竟然遇到这么大的买卖家,赶紧回话:“成,成,谢谢掌柜的成全。” “不用客气,小兄弟明日再会,不见不散呦?”张掌柜说完要走。 杨宗又抱拳施礼:“一定,一定。” 张掌柜的又抄着手走了。 杨宗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赶紧收拾收拾担子,挑着酒兴冲冲地回家。家人看见他的酒没卖,还挺纳闷,他为什么那么高兴。杨宗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赵二爷乐得胡子直颤,连声叨咕:遇到贵人啦,遇到贵人啦。 杨家烧锅二十九 二十九 随着吱扭一声响,一架装着盘子、碗、花瓶,各种瓷器的货架。向一侧倾斜过去,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把公孙仲秋的思绪,从乱纷纷地苦想中拉回了现实。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轻轻地一碰,货架怎么会倒呢? 早上起来,发现又有人送到院子里,好多的年嚼咕。丽秋收拾完东西,把年货都拽下屋去了。他想问问丽秋,年货究竟是咋回事儿,是从哪里来的?可丽秋不让他管。咋能不让公孙仲秋担心,又是一笔价值不小的吃食,米面不算,那些肉食,就得值十几贯钱。送东西的人是谁?丽秋牙口缝都不欠。也不知道她在外面,认识了啥样的人,出手如此大方。一个姑娘家家的,如果结识了不良之人,那怎么得了?她总不会做出不检点的事吧,有些话他还不好问。只能怀着纠结的心情上了工,一边干活一边琢磨,那些来路不明的年货。不经意间,他一个转身,碰到那组货架子,架子上装的都是易碎瓷器。只是轻轻一碰,谁知道架子竟然倒了。如果不是另一排架子支撑,它会完全倒地。虽然没有完全落地,但架子上的瓷器大多数都掉落下来,摔个结实。此时,他一看自己惹祸了,也顾不得想其它的,尽全力将货架子扶正。一看架子上的器皿所剩无几了,瓷器大多数已经跌落到地上。等他一松手,货架子又要歪。只好用一只手去扶货架,另一只手把幸存的几件货物,一样、一样地往下拿。拿完剩下的几件货,发现货架好像出点毛病,不能独立稳定住,只好把架子依靠在墙壁。地上的货物,也来不及收拾,急急忙忙地去找权中恒。权掌柜还不在,让公孙仲秋心情忐忑地等了一上午,总算把掌柜的盼回来了。 也不知道权中恒在什么地方喝的酒,精神显得异常地兴奋,说话都不太利索了。踉踉跄跄地进了店门,公孙仲秋赶紧迎上去,扶着权中恒。小心翼翼地说:“掌柜的回来啦,小心门槛,你慢点走。” 权中恒喝得舌头都大了,瞪着眼珠子说:“没、没事儿,就这点酒、这点、酒不能把我怎么样。呵呵,能奈、我何?我操,你不去干活,在、在这嘎达扯什么……哩哏愣1?”【注释】1扯哩哏愣:方言;扯淡。 公孙仲秋不安地说:“掌柜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干什么?要请、请……我喝酒?你,有钱吗?去……你、家喝酒啊,我他妈……害怕。”权中恒大脑里还想着菜刀的事。 “掌柜的,不是喝酒的事儿,我是有事儿和你说。”公孙仲秋一时不知道与权中恒咋说这个事儿。 权中恒抹一把油乎乎的脸,轻蔑地说:“说、说鸡毛说?告、告诉你,钱啊,钱啊,钱的事儿免谈,你,还欠,欠我的呢。”把锃光瓦亮的大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 公孙仲秋十分为难地说:“掌柜的,我不是借钱。是我不小心,把东西碰坏了。” 听见有损失了,好像醒酒汤一样。权中恒清醒了许多,说话利索一些。急忙问:“你说什么?什么东西弄坏了?” 公孙仲秋不安地说:“掌柜的,你快过去看看吧,我把货架碰倒啦。” 权中恒好像是在意料之中,漫不经心地说:“倒了就扶起来嘛,那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公孙仲秋现在非常上火,嗓子都哑了。还是坚持说:“掌柜的,你还是去看看吧,上面的东西都摔碎了。” “噢?都碎了啥东西啊?”权中恒嘴里说着,带着公孙仲秋奔后院来了。 公孙仲秋回答说:“一些盘子、碗,你看看值多少钱,我赔就是了。” “咳,我以为多大事儿呢?几个盘子能值几个钱,小意思。”看权中恒的样子,真的不太在意。 二人边说边往库房里来,等到了那堆碎片前。权中恒脸色大变,一下子酒意全醒了。痛心疾首地直拍大腿,蹲在碎片旁,摆弄那些碎瓷片。还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完了,你可坑苦我啦,让我可咋好啊?你说你,干活咋不知道加小心?你让我咋交代啊?你可害死我了,哎呀,要血命啦。” 听他说得十分严重,把公孙仲秋吓懵了,他说话也不连贯了。结结巴巴地说:“掌、掌、掌柜的,这东西很贵重?我赔,我陪给你行不?” 权中恒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有些不屑一顾地说:“赔?行啊!那你赔吧,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副都统府的葛总管,在我家单独订的货,说是给副都统庆祺大将军过年用的。明天副都统府来人取货,你让我拿啥给人家啊?啊?你说说吧。这事儿可咋整吧?”说话中都尿汤汤地带有哭腔。 公孙仲秋见权掌柜的痛苦样,知道祸闯大了,但还抱着一丝侥幸,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去其它货栈、杂货铺去看看,有没有一样的,我买来赔给你!” 权中恒一声冷笑,嘲讽他说:“呵呵,买?你有钱吗?满三姓你找去,哪有和我买的是同款?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当是粗瓷大碗,三、二十个铜钱一个呢?这是名贵的哥窑、定窑瓷器,哪一个都值几两银子啊!”心疼得他顿足捶胸:“还你赔,你赔得起吗?就是你在我店里干十年,也抵不上我一架子货啊。” 公孙仲秋一听这样贵重,更傻了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卖不了的秫秸杆——戳那里了。脑子一片空白,等着掌柜的发落。权中恒摸索着那几个好的,嘟嘟囔囔地连连数落,再夸赞他的货是多么、多么好,来得多么、多么地不容易,在三姓城是多么、多么的稀缺,语言中,还不时的给公孙仲秋施加压力。 他表现得十分痛苦,嘴里说得多严重,可在心里却暗自欢喜。为了今天的效果,他琢磨好几天,最后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趁着伙计们下工回家,他连夜将货架的一条腿锯短,弄成悬空。再找一些不常见的盘子、碗,轻轻的摆好,等着公孙仲秋去碰它。只要货架一倒,瓷器被砸碎,他的计划就成攻了一半。等公孙仲秋说出陪不起的时候,那时,他将逼迫公孙丽秋为妾。如今看来,一切都按照预计情况发展的,不由得他心中一阵窃喜,但表面上还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过了晌午,公孙仲秋被掌柜的放了工。告诉他先回家等着信儿,让账房汪朝奉给算算损失的价钱,然后再说赔偿的事儿。公孙仲秋一路愁眉苦脸,耷拉个脑袋回到家。一进屋,丽秋感到很诧异,哥哥大晌午的咋下工了?年节都是货栈最忙的时节,就算过年,也得要三十下午才能放工,到了正月初六再开工。可今天才二十五啊?再看哥哥神情不对,追问:“哥,咋回来这么早啊?” 公孙仲秋装作没事儿似的说:“没事儿,货栈没有活儿了,掌柜的让我回家,拾捯、拾捯过年的东西,缺啥少啥的去办置、办置!” “不会吧?你们掌柜的会有那么好心?正忙的时候,会给你放工?”丽秋不太相信。 公孙仲秋心中焦虑,也有些不耐烦了。教导丽秋说:“你看看你,咋说人家呢?我一个扛大个的,把东西搬完就没事儿了呗,又不用我站柜台卖货。我说你一个小丫头,以后不要这样,背后说东家的长短。” 丽秋反驳他说:“那权掌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派的人,是我背后讲究他吗?杨哥哥的事儿,八成与他有关系,我说让你小心他,你咋不信呢?” 一句话说得公孙仲秋默不作声。砸瓷器的事,自己越想越蹊跷。平时好好的货架,今天轻轻一碰咋会倒呢?而且那架子还是杨安新打的,那做工没的挑啊?怎么想都不对劲,里面是否有啥猫腻呢?可如今,啥影儿都摸不着,自己再怀疑也没有办法。丽秋见她哥不出声,也没有再说啥。看看时间到下午了,吃两顿饭,也该做饭了。见哥哥好像心情不太好,特意做点好的,猪肉酸菜炖粉条、溜干豆腐,焖的粳米干饭。 饭菜端上桌,又把杨宗拿来的酒,倒上一碗。平时哥俩挺节省的,这样的饭菜,也是过年才能吃。公孙仲秋躺在炕上,两眼望着房笆,不知道在他想啥,反正是心事重重的。丽秋猜测是在货栈有啥事儿了,可他又不说。丽秋叫他两声,公孙仲秋才爬起来。酒也没有喝,把碗里的饭,拨出大半碗。泡了点温水,三五口喝完了。把碗一推,靠在炕头的墙。摸起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蛤蟆头老烟叶。丽秋看着哥哥的样子,她也吃不下,干脆也不吃了,把桌子收拾下去。回来问哥哥:“哥,在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是你最亲的人了?” 公孙仲秋头也没有抬,应了一声:“嗯!” 丽秋问:“那你有事儿,咋不和我说?” “没事儿,你小孩子不要打听。”公孙仲秋不想让她担心。 丽秋斩钉截铁地说:“你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儿,我能看得出来。再说我也不小了,不一定能给你分担啥忧愁,但起码我们还能商量商量吧?” 公孙仲秋说:“就咱家,能商量出啥?咳,咳咳咳……”或许是烟呛着了,一连咳嗽好几声。 “咱家咋了?是穷,但穷得有骨气,等我和先生学成了手艺,不信挣不来房子,挣不来车马店铺。到时候咱也开药铺、医馆,我坐堂你去进货,将来给我娶个嫂子,在家做饭带孩子。我咋还不信,咱的日子过不起来?再说了,没有过不去的河,我就不信那个邪了。”丽秋的几句话落地有声。 “唉,那是多远的事儿啊,眼下时节就过不去啊!”公孙仲秋没精打采地说。 “过去过不去,你得说吧?”丽秋继续在追问。 公孙仲秋让妹妹紧逼不过,就把今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还没等哥哥说完,丽秋现在已经明白了,今天的事情肯定不简单,而且应该和自己有关系。等哥哥说完,她反而不跟着担心了。镇定地说:“哥,不怕,是疖子总要出头的。咱们等着他来找咱,到那时候再说。咱该吃吃,该喝喝,你听妹妹的,不信他能剥了咱们的皮。” 说着麻溜地下了地,又把桌子、饭菜都搬了上来,还没等摆好。听见外面有人叫门:“公孙兄弟在家吗?” 丽秋在地上,应了一声:“在家,进屋吧!”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丽秋端一盏灯,出来给照个亮。公孙仲秋也起身来接,来人进屋后,摘下狐狸皮帽子,抖了抖雪花。公孙仲秋一看,是茂盛货栈的账房汪朝奉,汪朝奉原来一直站柜台,近几年年岁大了,搬个货、取个东西也不太利索了。正赶上账房出空缺,权中恒让他顶了缺。汪朝奉在账目、计算上都非常精通,买卖上张口就来,是权中恒的一根顶梁柱。不管权中恒在不在家,他都能给支应得头头是道。为此,权中恒宁可支出比别人多三成工钱,也不肯放他走。在远近的买卖家,都认识汪朝奉,也都很佩服他。于是,就送给他“朝奉”这个尊号。汪朝奉见公孙仲秋迎上来,赶紧说:“公孙兄弟,俺冒昧地打扰啦,抱歉、抱歉。” 公孙仲秋赶紧说:“哪里?哪里?朝奉可是请不到的贵客,你能来我的小寒窑,我迎接还来不及呢,你快请坐。”一看时辰,正是每天下工的时候,想朝奉一定是下工后,直接来他家里。 公孙仲秋赶紧让丽秋再添碗筷,多倒一碗酒。于是对汪朝奉说:“老朝奉,我家吃的粗茶淡饭,不知道能不能合你的口味,不嫌弃的话,你在我家对付一口。菜虽然不好,但我的酒可挺有味道,你老尝尝。” 汪朝奉还真好这一口,喜欢杯中之物。一听有酒,心里有点痒痒:“哎哟,这不好吧,咋能给你们添麻烦呢?” 公孙仲秋见汪朝奉有心思喝一口,继续邀请。说:“没啥不好,赶上家里的便饭,你不嫌弃就好。” 汪朝奉打着哈哈:“不嫌弃,不嫌弃,你这是说哪里话呢?” 公孙仲秋赶紧往炕里让:“来,来,你脱鞋上炕,上炕里。”然后又对丽秋说:“小秋,你再掂对两个菜!” 丽秋点上根蜡烛,放到桌上,自己端着豆油灯去了厨房。汪朝奉脱了鞋,盘腿坐在客座,公孙仲秋坐主座相陪。二人喝着酒,唠家常嗑。一会儿,聊到酒上,汪朝奉不断的夸赞。这酒如何好喝,过去咋没有喝过。公孙仲秋告诉他,酒是义弟烧的,如果喜欢,一会儿拿一坛回去。功夫不大,丽秋端着一盘炒豆芽,一盘蒸肉进来,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针线,坐在凳子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伺候酒桌,听着两个人唠嗑。 二人半碗酒下肚,汪朝奉的话也多起来。其实公孙哥俩也是心知肚明的,汪朝奉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凡上香敬佛的人,心里都有他的期盼,或者有事来求神明。就凭在平日里,公孙仲秋一个出苦力的,咋能与这账房先生攀交情。更何况,老人家下工天都黑了,还能出来串门子?说出来鬼都不信。哎?别管你信不信,他还真地来了,谁能说他与上午的事儿没有关系?更何况,权中恒说过让账房算一下糟损,现在账房汪朝奉不就来了。 公孙仲秋再也憋不住了,试探地问:“老朝奉,你登门可是向我下账单子的?” 汪朝奉正喝得有滋有味,不解地问:“账单子?啥账单子啊?” “那你老不是掌柜的让来的?”公孙仲秋也纳闷,老朝奉咋明知故问。 汪朝奉也没有回避,说:“对呀,还真是东家的打发俺来的,你都知道了?那还让我来干什么啊。” 公孙仲秋回答说:“知道了,上午掌柜的已经说啦。让你老核一下糟损,看看多少钱,然后再让我照价赔。” 汪朝奉还糊涂了,问道:“钱?什么多少钱?你是想要多少彩礼钱?陪送多少嫁妆吗?” 公孙仲秋寻思着,老人家咋听三不听四呢?是不是喝糊涂了。于是说:“不是,我是说打碎的那些盘子碗,一共值多少钱?” “什么盘子?什么碗?”汪朝奉问。 公孙仲秋反问道:“那你老不知道?” “知道什么?”汪朝奉不解。 公孙仲秋回答:“盘子和碗啊!” 汪朝奉又问:“什么盘子,什么碗?” 地上的丽秋,听他们二人说着酒话。如果不是心里有事,能把她笑得肚子疼。 公孙仲秋以为老人家真地喝多了呢,解释说:“那你直接说,我赔多少钱呀?” 汪朝奉说:“主家不差钱,一个嫁妆,你想陪送多少就陪送多少。” “假装?还能假装吗?不是你老合的价钱吗?”现在是公孙仲秋不解地问。 这回钱朝奉明白了:“你说什么价钱?” “盘子和碗啊。”公孙仲秋无奈地说。 汪朝奉又问:“什么盘子什么碗?” 公孙仲秋说:“我打碎的呗。” 老头爱刨根问底:“啥时候打碎的?” 公孙仲秋忧愁地说:“上午呀,你不知道?” 汪朝奉干脆地告诉他:“俺不知道,一个盘子值几个子儿,有啥大惊小怪的。” “那你老来的意思?”公孙仲秋有点糊涂了。 汪朝奉有点喝得兴奋,激动地说:“大兄弟,我来是说件好事啊。都说呀,一家女百家求,千里姻缘架线牵。东家的想与你轧1亲家,让俺给做个媒,过来和你商量商量,你看我该怎么回东家?”【注释】1轧:方言;音ga噶,结。 公孙仲秋吃惊地问:“你老是来保媒的?不是来下账单的?” 汪朝奉又喝了一口:“这酒真不赖,俺可不就是来保媒的吗?这不,东家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令妹贤惠,相中令妹了。让俺过来和你说,想与你攀亲,大兄弟你意下如何啊?”汪朝奉说到这里,地上的丽秋听明白了,用眼死死地盯着公孙仲秋。 可公孙仲秋还没绕过弯子,便问:“掌柜家的公子多大了?” 汪朝奉说:“东家哪有什么公子啊,只有两个小姐,掌柜的是给自己求的亲。” 公孙仲秋说:“掌柜的都那么大的年纪了,他都有家室了,莫不成要讨个小?这是要逼亲吗?” “是啊,他可不就是想讨小么,也不是啥稀罕事,家大业大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同意就同意,咋还说逼亲呢?”汪朝奉不明就里,也被搅迷糊了。 公孙仲秋瞅瞅丽秋,看丽秋对他摇摇头。公孙仲秋便说:“朝奉啊,我家还没有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做妾的事儿,我看还是算了。你老给回了吧。” “哎?东家走的时候还真地说了,别看你今天有饭吃,明天就不一定。听话音儿,他话说的是不是要辞了你啊?你同意不同意的,自己拿主意。俺也只是传个话儿,俺又不是那保媒拉纤的,不会花说柳说的。不过,东家也说了,你要同意呢?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拉个单子出来,俺去给你回复。如果你不同意呢?明天你也不要上工了,看样子要把你辞了。唉!到年关啦,找份活计不容易啊!”老头絮絮叨叨地说。 丽秋实在憋不住了,“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刚要开口,被公孙仲秋的眼神给制止。然后对着汪朝奉说:“老朝奉啊,真是辛苦你了。这事儿咱们不说了,回去后,麻烦你给回了吧。告诉掌柜的,有账慢慢算吧,有啥事儿我接着。来,咱们今天就是喝酒,你老慢慢地喝。” “中,中。放心啊,大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这事儿不成,俺也回去和掌柜的求求情,十冬腊月的可不能把你辞了,回报你一杯酒之情。”汪朝奉热情地说。 公孙仲秋苦笑了一下,心想,你老人家看来是糊涂啦,这事儿有那么简单的吗? 汪朝奉酒足饭饱,虽然脚下有点不稳,但还能驾驭自己。见天色不早,便下地告辞。公孙仲秋心中有事儿,也有些上头。但还没忘答应给汪朝奉拿酒的事儿。于是,告诉丽秋把没有开封的那坛子酒,给汪朝奉带上。送走了汪朝奉,哥俩在家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权中恒会来这么一手。然后丽秋把权中恒来过那几次,和哥哥说了。公孙仲秋恍然大悟,原来症结所在是这样。他不由得打心里憎恨起权中恒,老犊子原来是如此祸心。但刀把还在人家的手里,还不知道如何解套。借着酒劲还在想,如果权中恒再敢逼妹妹,自己一定去找他拼命,甚至灭他满门,老实人逼急了,更是不得了。不过,丽秋反而是挺冷静的,安慰哥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咱也不去他那里上工,等着看他还使什么坏…… 杨宗兴奋了一晚上,一夜几乎没有睡多少,折腾得六奶奶也睡不着。这是他独自做生意的第一单买卖,而且是一个大主顾,让他如何能够安眠。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爬起来,开始打扮自己。而且,一会儿让六奶奶看看这样行不行?穿那个可不可以?一会儿又埋怨,太阳咋不升得快点。六奶奶还是比较沉着,把买卖盘算一下。然后对杨宗说:“掌柜的,咱得稳着点。做大买卖,还要看咱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腰劲儿。能接就接,不能接不能硬撑,万万不能瘦驴拉硬屎。新主顾咱还不了解,可要仔细些。”杨宗连连应允。 总算盼到买卖家都开板的时候,杨宗早早地来到四合发,远远地等着。生怕去晚了,惹张掌柜的不高兴,做生意要有诚信要守时。四合发位于锡福胡同与北夹信子胡同中段交叉处,北当铺的西面,地处繁华地界儿。四合发饭店开办于大清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那年,由来自山东的四个小伙——郝(郝焕庚)、石、姚、张,在三姓西城区锡福胡同中段,凤鸣大戏院北侧。位于“大小圈里”东侧,集资开办了一座门面不是很大的小馆子,专营白肉血肠。因为四个人情投意合,把饭馆的字号叫“四合发”,意味着四个人齐心协力,和气生财。四合发因紧靠“大小圈里”、西小桥子、十八牌,南面又与凤鸣舞台相邻,处在娱乐圈的中间位置,生意十分兴隆。经过几年的经营,买卖红火得不得了,于是扩大了店面,办成一次可放十五桌的大饭馆。 等杨宗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平稳一下心情,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堂。店小二正在抹桌子,见来了客人,急忙过来招待:“来啦,这位爷,你老这么早就用餐?请稍候,我们后厨刚刚生火,还得稍候片刻才好,我给你老倒杯茶,你先品着。”店小二还纳闷呢?咋有一大早来吃饭的?我们又不是包子铺,而且还是一个人。来我们大馆子都是呼朋唤友,一大帮子人呼天喊地的,一个人来的还真不多见。 杨宗赶紧说:“小二哥,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见张掌柜的。” 店小二说:“喔,是这样啊,那大爷你贵姓?我去给你通报一声,张掌柜的还在后院呢。” “免贵姓杨,你说是昨天在大集卖酒的,他就知道了。”杨宗吩咐店小二说 “好,好。”店小二答应一声,去了后面。不一会儿,张掌柜带着小二一起过来了。 杨宗赶紧见礼,张掌柜还礼并且寒暄道:“杨掌柜吉祥,大冷天让你过来。实在小号太忙了,没有登门拜访。” 杨宗回应说:“应该的、应该的。宝号照顾小店生意多有感激,咋还能劳驾你呢?” “好说,好说,杨掌柜后面请!喝杯清茶,与其他掌柜的认识认识。”张掌柜客气地说。 杨宗赶紧推辞:“张掌柜,别给宝号添麻烦了。你看咱在这里说,诸位掌柜的都忙,我也别打扰了。” 张掌柜没有客气,找了个方桌请杨宗落座,然后吩咐小二上茶。落座后张掌柜对杨宗说:“杨掌柜的年纪轻轻地就有一手好手艺,可是前途无量啊!” 杨宗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也只是和师傅学些皮毛,混口饭吃。” “杨掌柜过谦了,贵号一天能产多少酒?”张掌柜问。 杨宗很诚实:“一天也就五、六十斤。” 张掌柜摇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俺本想以后本店都用贵号的酒,但你的产量不够本店用啊。” 杨宗赶紧问:“宝号每天需要多少?” 张掌柜轻描淡写地说:“大约百、八十斤吧。” 杨宗说:“那没有关系,我稍加些量能够保证供应。” 张掌柜的说:“杨掌柜,你可得准成啊。一旦断供,俺的店可没法开了。” 杨宗胸有成竹地回答:“掌柜的请放心,我保证能够供应得上。我一会儿回去就准备,多投三成料,每日能保供你八十斤酒。” 张掌柜还摇摇头说:“杨掌柜,冒昧地说,你的生意做得有些浅啊。不能光在俺这百、八十斤酒上打转啊,你除了供应俺之外,还要陈上一部分。陈上一年,那价格可以加一到两成,你算算,如果陈上五年,再看看价格如何?” 他一说,还真出杨宗的意料,略有迟疑地说:“这个……我加五成料?我……” “不,是一倍,将来还要多。”张掌柜果断地打断杨宗说。 杨宗非常为难地说:“这……钱……” 张掌柜笑了笑,说:“这样吧,杨掌柜,先说能不能保证俺每天一百斤,五斤一坛二十个。” 杨宗听这个数量,觉得自己还能够接受,点点头答应了。张掌柜伸出手示意划个价格,杨宗也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伸出手,二人的手在袖筒里一接触,让杨宗大吃一惊:“这些?” 张掌柜的还是笑着说:“少了?你要个价。” 杨宗松开手,连忙说:“不少、不少,出乎我的意料了。” “俺给价钱就是你在集上的价,按说俺可以减一到两成。但实话说,你的酒值这些,俺不压你的价。不过,酒的品质要和昨天的一样,否则……” “掌柜的大量,照顾小号了。你放心,我杨家烧锅的酒,有一坛抽条了,赔你十坛。”杨宗拍着胸脯保证。 “你先不要高兴,俺有话还没有说完。你必须保证俺每天一百斤,每五天送一次货,缺一斤罚三斤的钱,可以不?”张掌柜提出要求。 杨宗觉得可以接受,应承说:“可以,可以。” “不过俺也给你点时间,从正月十五开始算起,正月二十第一次送五百斤,有问题吗?”张掌柜瞧着杨宗问。 “没有,没有,肯定送到。”杨宗马上答应。 张掌柜的又说:“另外,你的酒卖俺了,俺卖多少钱俺说了算,三年内,你的酒不能改价。也就是说,俺给你创出名了,你给俺的价格不能变。如果你酒产多了,外卖的价格不能低于俺。”杨宗点头应允。张掌柜又说:“无论什么时候,同等价位下得优先供应俺。不过你放心,咱们可以立字据画上押,俺借给你几百两作订金。” 杨宗觉得,张掌柜刚才说的价格,以及各种都没有异议。只是自己余酒外售的事儿,有些叫不准。于是问:“张掌柜你说,今天的酒还送不?” “送啊,记得昨天你说,你家里有一百多斤。我都要了,今天晚上都送来。”张掌柜爽快地说。 杨宗说:“那这样吧。今天晚上,我把酒送来的时候,咱们再细谈立字据的事儿,可以吗?” 张掌柜没有反对,说:“成,成啊!大框就这些,你回去再思量思量。” 二人谈得不错,茶也喝得不错。杨宗告辞回家,张掌柜的要留他吃饭,被他婉言谢绝了。于是,张掌柜说:那晚上送货的时候,一定要吃顿饭,买卖达成了应该庆贺一下。 杨宗回到家,赵二爷告诉他,公孙仲秋来过了。见他不在,也没有久坐便回去了。杨宗问公孙仲秋有什么事儿?赵二爷说,他也没有说事儿,坐一坐,抽了一袋烟就回去了。杨宗心里有事儿,也没有太在意。 杨宗来到西屋,与六奶奶商量,四合发买卖合作一事。杨六奶奶也正在屋里,等着他回来呢。杨宗第一次谈生意,没有经验。还不了解对方的人品,害怕自家被坑。一见杨宗回来,急切地问:“说妥了吗?” 杨宗高兴地回答:“妥了,张掌柜的人不错,咱的酒他都要啦。” 六奶奶想给他降降温,让他冷静一下。说:“第一次见面,哪里能知道他不错呢?” 杨宗不减兴致,说:“凭人家买卖兴隆,家大业大,出手大方呗。” 六奶奶问:“那你说说吧,都啥章程?” 杨宗简明扼要地说:“其它的我不说了,每天要咱一百斤货,五天送一次,现货现钱。” “嗯,咱多下点料,产出还是没问题的。还有呢?”六奶奶点点头,表示可行。 杨宗回答:“除此以为,多产出的在同等价格下,张掌柜优先。” “就这些?”六奶奶觉得四合发提出的条件,都是合情合理的。 杨宗又挤出一句,说:“咱以后卖酒,价格不能低于张掌柜的价格。” “还有吗?”六奶奶继续问。 杨宗光高兴了,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条件了。说:“没有了,我琢磨,这些章程应该都可以。” 二奶奶摇摇头,说:“别的还行,最后一条俺看不行,如果张掌柜把他到手的酒,抬得价格过高,咱们也要太高价格。万一他卖不出去,拖累咱们也卖不出去。他还有买卖可以赚钱,咱们产出货,都卖不出去,咱还咋进原料?” 杨宗没有想到这一块,刚才的兴奋一下子消失。迟疑地问:“这个……那咋办啊?” “不怕,俺有办法。你和他谈,一种方法是;以出货价格为准,咱该出货的时候,先紧着给他。如果他不要,咱只要高出给他的价格,咱就可以卖。还一种办法是;咱多余的产出,如果按他售卖的价格出售。让他必须出伙钱,按赚的利分成,咱们卖多少他都有利。如果卖不出去,咱也能缓解购料的急,保证咱烧锅不停火。” 杨宗一拍脑袋,兴奋地说:“好,你的主意好,我咋就想不出来呢?只是,那张掌柜的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能,对他来说,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不会不同意。”六奶奶肯定地说。 杨宗欣然同意,爽快地说:“好,那我晚上去和他说说。” 六奶奶吩咐他说:“嗯,那你去准备吧,装架子车还得一会儿功夫。” 杨宗说:“我去哥家找车子去。” 六奶奶觉得杨宗一个人不行,提议说:“你一个人能送吗?再雇个脚力吧。” 杨宗说:“要过年了,上哪里找人去。噢,对啦,公孙大哥好像没有上工,一会儿看看他有空没有,帮我一把。” 六奶奶问:“家家都忙年,找人家好吗?” 杨宗不在意地说:“那是我把兄弟,没事儿。如果他没有时间,我再找五哥他们,你不用操心了。” 六奶奶关心他说:“嗯,那你出去穿整齐了,要过年了,别抖喽1着。”杨宗答应一声出去找人。【注释】1抖喽:方言;冻病。 杨宗直接去找公孙仲秋,一进屋,看见公孙仲秋躺着呢。丽秋在包着豆包。公孙仲秋见杨宗来了,坐起来。杨宗问:“公孙大哥,你咋没有上工?” 公孙仲秋也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来啦,杨兄弟,坐,坐。” 杨宗问:“听老爷子说,你找我了?有事儿?” 公孙仲秋说:“没事儿,就是多日不见,想和你喝一杯。” 公孙仲秋说的话是真话,遇到麻烦事儿,心里憋闷。身边除了杨宗,也没有个亲戚朋友,想找人对饮都挺难。杨宗问:“你今天没事儿了?” 公孙仲秋点了一下头,说:“嗯,没事儿。” 杨宗说:“那大哥帮我干点活,今天谈了一个生意。晚上要去送货,我一个人送不去。” “行,那我和你一起去。”公孙仲秋痛快地答应了。 杨宗说:“那我去取车,送完货咱俩再喝点,我请你去吃火锅。”又对着丽秋说:“丽秋,我和大哥送完货,再来叫你。你自己别做饭了,一起吃一口。” 丽秋连头也没有抬,说:“你们去吧,我不去。”过去的丽秋可不是这样,最喜欢向杨宗要好吃的。 公孙仲秋怕杨宗尴尬,接话说:“小秋现在身体弱,外面天冷,别让她去了。咱们走吧,先干活。” 二人刚刚要出门,汪朝奉又来了。公孙仲秋一看就明白了,连忙对杨宗说:“对不住,杨兄弟,只能你自己去取车,来客人啦,我先招呼一下,傍黑我去你那里。” 杨宗连连说行,他感觉公孙仲秋神色怪怪的。但见有人来,也没有说什么,自己去杨安的聚合堂取独轮车。 公孙仲秋把汪朝奉引进屋,让了坐。公孙仲秋直接问:“老朝奉?你这次来是?” 汪朝奉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说:“今个儿,俺把你昨天的想法和东家说了,东家不高兴啦,而且还怪罪了俺。然后,让俺把你打坏的东西合个数,来找你赔偿。俺这人,虽然没有啥能水,但做损的事儿不干。俺也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不忍心与他合伙坑害你,没有答应他。俺想好了,即使他辞了俺,俺也能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他让俺给你带个话儿,让你赔三百两银子,初五前送去,不然就去见官。” “啊?这么多?”公孙仲秋大吃一惊 汪朝奉说:“俺没有去数,估一下,那一架货都砸烂了,也就三、二十两,他是在讹你呢,逼你就犯啊!算啦,俺不说了。话也带到了,你自己小心点吧。俺在那里也干不长,他这样黑心的东家,俺不想伺候喽。”汪朝奉起身回去了,公孙仲秋送他出来,汪朝奉说了一句:“谢谢大兄弟的酒,挺好喝!” 三百两银子,对于公孙仲秋兄妹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数字,无论如何是凑不齐的。即使不吃不喝,十年都不一定能挣来。公孙仲秋直接没有了精神,一袋一袋地抽烟。丽秋干脆豆包也不包了,洗洗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哥,你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怕,只要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还真不信了,他能吃了咱们。你一会儿去帮杨哥哥,我出去一趟。” 公孙仲秋闷声闷气地问:“你干啥去?” “你别管,我找活路去。”丽秋坚定地说。 公孙仲秋叮嘱说:“你可别想不开啊,咱哥俩谁也不能少。” 丽秋冷笑道:“想不开?想不开的不是咱们,再逼咱们,就和他鱼死网破,大不了上北山!” 公孙仲秋慌忙说:“你,你可别瞎说。那不是你女孩子做的事儿。” 丽秋简单回了一句:“你别管啦。” 说完,在灶堂里找了个碳棒,出了门。丽秋直接去了地藏寺,在冰天雪地的大晚上,前往地藏寺的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阴森森的寺庙,一片老古树被西北风吹得“呜呜”作响。丽秋仗着胆子,找勺子说的那个母狮子。寺庙门前一共两个狮子,一时不知道哪个是雌,哪个是雄。站在那里琢磨半天,寻思要是人,一搬来讲是男左女右,不知道石狮子是不是?于是,按她自己地想象。在底座上,慌忙地画了三个“十”字。她是想联系勺子,把赌注押在他身上。通过山上的人,来帮助她,解决眼下的危机。 不过她真地画对了,也算蒙对的。一对石狮子,都是要分雌雄的,雄狮脚下踩个球,雌狮的脚下,则踩着一个小狮子。 傍晚时分,公孙仲秋推着车子,杨宗在一边帮助扶着,给四合发送酒来了。又是张掌柜接待的他们,张掌柜安排伙计与公孙仲秋卸货,自己则与杨宗洽谈。杨宗把六奶奶的意见说了,张掌柜简单考虑一下,觉得建议挺好,对大家都有利,一拍即合。然后二人一同,去账房立了文书字据。在上面画押按手印,一人各取一份。同时,账房给杨宗结算三百斤的酒钱,且支付订金二百两银子。 双方至此买卖达成。张掌柜安排人做一桌菜,要款待杨宗,双方应该庆祝庆祝。杨宗一再推辞说,自己带着义兄出来的,不好独自在这里用餐。张掌柜本来以为,杨宗带的是劳金1,拿点赏钱就打发了。一听是杨宗磕头弟兄,赶紧一同请到了前厅。马上上酒、上菜,几个人各有心事儿,有愁的有乐的。张掌柜与杨宗交谈,公孙仲秋也插不上话,只是闷闷地喝着自己的酒。杨宗与张掌柜交谈甚欢,一直喝到二更已过,才散了席。【注释】1捞金:方言;伙计、打工的人。 由于公孙仲秋心情不好,几杯酒下肚他有点多了,在四合发的时候还好,等一出来饭馆,酒劲儿上来了。杨宗扶着他往家走,二人说着话。杨宗觉得公孙仲秋今天是有事儿,于是,慢慢地套他的话。公孙仲秋被杨宗追问没法掩饰,只好说出实情。让杨宗没有想到的是,公孙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而且,丽秋还要走邪路子。到了公孙家,杨宗告诉丽秋照顾好公孙大哥,并安慰她不要上火,公孙家的事儿,包在自己身上,由他来解决。 杨家烧锅三十 三十 杨宗也跟着公孙家上火,虽然在丽秋面前大包大揽地说,这事由他来摆平。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凭他的能力,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估计丽秋也不能完全相信。因为丽秋一直期待,勺子能看见她的联络。她哪里知道,勺子已经回山,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的。用杨宗的解决办法,看来是唯一的可能,就是任由权中恒的敲诈,拿钱来免灾。可他的钱实在是不凑手,虽然刚刚拿到了一笔钱,但钱是为了扩大作坊用的。如果拿出平事,张掌柜那里肯定会交代不过去。 回到家,六奶奶与孩子已经睡了。他回来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可六奶奶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回来啦,事儿都办好了?” 杨宗回答:“嗯,办好了,预付的订金钱也拿回来了,今天送的货,也给的现钱。” “那个章程是咋办的?”六奶奶还是不放心。 “都是按你说的,张掌柜拿来二百两订金。咱的酒如果要卖,紧着他先来。他如果不要,那咱可以随便卖,价格不低于给他的价就行。”杨宗如实地回答。 “噢,那挺好,看来四合发是一个有诚信的买卖家,张掌柜也是一个敞亮的人。冷了吧?进被窝快点睡吧,明天早上和爹商量商量,咋能多产酒。”六奶奶彻底放心了,困意又上来,她打了一个哈欠。 “嗯,睡吧。”杨宗像闷葫芦一样回答。 说是睡觉,可他心里有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换个姿势,一会儿又去小解,快到四更,他还没有睡着。让他一折腾,六奶奶也睡不踏实了。于是,问他:“掌柜的?” “嗯?”杨宗还睁着眼睛呢,马上就回答了。 “咋啦?睡不着?”六奶奶问。 杨宗回答:“嗯呐,睡不着了。” 六奶奶打着哈欠说:“你是要成仙吧,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多少,今儿个又不睡,白天干活能有精神吗?人可不能这样熬。是不是生意谈成了,兴奋啦?” 杨宗说:“不是,现在心情挺平静的。我也想睡,可就是睡不着。” “那是不是担心产量啊?你这人呀,心里咋就担不了事呢?咱们现在如果实打实地烧,一天也能出六、七十斤。再加三成的料,你和爹完全可以干过来,产量过百斤不是个事儿。如果想再多点,再加些料,咱每天能产一百五十斤。你干不过来也不要紧,雇两个帮工。把仓房都腾空了,全做成酵池子。然后,在院子里搭一个席棚放粮食,事儿不是解决了。”六奶奶劝解他说。 杨宗老实地回答:“嗯,是挺好的。有你安排,生意上的事儿,我不用愁。” 杨六奶奶很诧异地问:“你生意上的事儿不愁,家里不用你操心,那你还有啥闹心的?你碰见啥事儿了?那天,我就看你不对劲儿,碰见有人欺负你了?有啥话和俺还不能说?”说完掀起杨宗的被,钻了进去。 杨宗吭哧半天,才说起公孙家的事:“公孙大哥,他摊事儿了。如果我不帮他,他这次肯定够呛啦。” 六奶奶听了,吃了一惊,掀起被子坐了起来。点着灯,她也不睡了,披件棉袄坐那里。问:“他出什么事儿?惹着谁了?还是干了什么,违逆朝廷的事儿?” 杨宗觉得,现在所有人都蒙,没有办法处理当前的困境,只有自己媳妇儿能有主意。于是,简单地把公孙仲秋在货栈、还有权中恒逼婚、公孙哥俩走投无路的事儿,都一一地对媳妇说了一遍。 六奶奶很惊讶:“还有这事儿?那你想咋办?” “咋办?无论如何我都得管,那也是我的把兄弟啊!我们一起死里逃生过来的,没有他,我也回不来。如果我不管,就没有人管了,那得把大哥和丽秋都逼到绝路。”杨宗心情沉重地说。 六奶奶点点头,赞同道:“该管,做人得有情有义,还要以仁德守信为本,这样你才能把生意做好。再说了,患难兄弟一场,如果你再不帮,那做人就太不仗义了。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真正的男人。”接着又骂到:姓权的王八犊子,太不是人了,上次你进巡检司,我们猜疑是他干的。坏下水的玩意儿,不给他点颜色,他还没完没了了。” 杨宗无奈地说:“那咋整,落人家手里了。” 六奶奶冷笑一声,说:“呵呵,玩阴的,那咱走着瞧,谁怕谁啊?朝廷、当官的俺们斗不过。都是平民百姓,还让他欺负住了?总有一天,老账新账和他一起算。你说说,你想咋办?” 杨宗也半支着身子,侧身对着媳妇儿说:“我,我,我想破财免灾,由着他讹吧。先把钱给他,以后离他远点就完了。” 六奶奶板着脸说:“给钱?你钱从哪里来?公孙家有钱?还是你手里有钱,凭什么给他钱?” 杨宗没有底气地说:“我想先给他拿着,等以后他有钱再还咱们。” “你有钱吗?亏你想得出,你那义兄猴年马月能挣这么多。再说了,兄弟一回,人家有难,你拿点钱是应该的,你咋还好意思让他还?”六奶奶给他一顿数落。 杨宗被逼无奈,只好说:“那我给他出吧,不用他还。” 六奶奶还是紧追不放,问他道:“你出,你从哪里出?扩作坊还要一大笔开销呢。” 杨宗硬着头皮说:“四合发不是给二百两嘛,加卖酒钱,凑吧、凑吧应该差不多。扩酒坊没钱,我想去南当铺借点。”南当铺就是永盛当,专门做钱财生意。按杨宗的铺面,再找两个保人,还是能够筹措一些银子。 六奶奶摇摇头不同意,反对他:“不行,扩作坊的钱,你一分都不许给俺动,这是咱家将来的根基,将来靠烧锅立业呢。而且你也不能去当铺,那都是高利贷。咱不知道作坊能不能挣钱呢?还没有开业,先拉一屁股饥荒。你弄好了,那还行,能够还上。弄不好呢?那可是一辈子的债。” “那咋办啊?”杨宗遇见事儿就没主意,把他愁得,脑门拧成一个大疙瘩。 六奶奶推了他一把,说:“躺下,你给俺睡觉,你明天只管好好地烧酒。公孙家的事儿,交给俺去办,你不用管了。” “你能成?”杨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奶奶轻蔑地一撇嘴,一脸不屑地说:“嘁,一个小小的茂盛货栈,还想和俺斗?弄不了他,咱烧锅就别开了。这次给他钱了,下次他还想损招害咱们。再说啦,凭什么咱让他讹啊?俺得让他尝尝,他六奶奶的厉害。另外啊,你早上起来,把银票都给俺。以后杨家烧锅俺是账房,一出一进得有个账本儿,不能稀里糊涂的做生意。”几句话,把钱柜子让她夺过去了。 杨宗半信半疑地躺下,六奶奶也吹了灯,像哄孩子一样拍他入睡。 在早上的饭桌上,杨宗与赵二爷说了扩产的事儿,赵二爷也同意。并且说:以后生意上、家里的一切安排,大主意有你们小夫妻自己拿,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既然现在说定了,也不用管过年不过年的,得马上找人赶工。因为凭爷俩的力量,根本干不过来。如果是平时,找做活的不难找,无非是工钱的多少。可如今,还有三天就大年三十了,还真地一时寻不到人。 六奶奶把杨宗叫过去,两个人又一顿嘀咕。杨宗立刻穿戴好衣服,去公孙仲秋家。敲敲院门,丽秋开门把他请进屋,告诉他,公孙仲秋还没有起来。杨宗挺忙的,也没有和丽秋聊几句,直接进了屋。公孙仲秋见杨宗来了,也赶紧坐了起来,说:“杨兄弟,你咋这么早啊?大冷的天,咋不多躺一会儿。” 杨宗说:“我的公孙大哥啊!我这还早?太阳都一杆子高了,该起来干点啥了,你咋还懒呢?快点起来。” “干点啥啊?我昨天喝多了,现在又没事儿干,就没想起那么早。过年我们哥俩也不用准备什么,少活动点,还能省一碗饭。”公孙仲秋无精打采地说。 杨宗问:“你现在没有活儿干,我给你找点活咋样?” 公孙仲秋打个哈欠说:“唉,找啥活儿呀?我昨天和你也说了,一身乱子还没有抖落干净呢,哪还有心情干啥啊?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杨宗劝他说:“我说大哥,你是不是得打起精神来呀。马上要来到年了,你是当大哥的,如果你没有心气儿,不是让丽秋妹子更闹心。快点起来,我和你商量点事儿,吃完饭跟我做活去,我自己干不过来。” 公孙仲秋穿着衣服问:“干啥活呀?是你的吗?” 杨宗问:“昨天,我与张掌柜聊的生意,你没有听见?我得扩大烧锅,我自己干不过来。你反正去不了茂盛货栈,你这个年也别歇着了,帮我两个月。等出了二月,我再找帮工。” 公孙仲秋说:“我这两天心里不安宁,也没有留心你们说什么,看来你是要大干一场呗?” 杨宗说:“嗯呐,准备把作坊翻一翻,现在的销路没有问题,就看咱能不能产出来啦。大哥,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儿。我来的时候,我媳妇说了,权中恒那里不让咱俩操心,她去给你摆平。” 公孙仲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问:“谁?你媳妇儿,她给摆平?那得多少钱啊?一个女人家能行?” 杨宗说:“是啊,今天早上我和她说,她说不让咱们管,她出面去解决。不过,她一会儿,想让丽秋也过去。她要和丽秋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公孙丽秋在地上听他俩说话,见杨宗看着她。虽然她来这么久了,但还真地没有与六奶奶打过交道。她一时也挺慌的,赶紧低下头。 公孙仲秋问:“带她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出来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的。丽秋,你去不去啊?”杨宗有啥说啥,诚实地回答。 丽秋见问到自己头上,硬着头皮说:“哥,你说我去不去?” 公孙仲秋说:“看你自己吧,你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去你就不去。” 公孙家如今进退维谷,实在也没有太好选择。丽秋觉得不去试一试,咋知道能不能行。麻烦解决不了,日子也没法过,自己现在又无其它良策。于是,丽秋下定决心,把头一抬。毅然地说:“去,我去,只要能够平事儿,我咋的都行。” 杨宗见二人都同意了,他也挺高兴,追着公孙仲秋赶紧洗脸吃饭。等一切收拾完毕,杨宗与公孙仲秋在前面走着,丽秋在后面跟,几个人回杨家烧锅。 公孙仲秋与赵二爷熟识,人一到,赵二爷领着去了作坊。杨宗带丽秋见六奶奶,六奶奶正在自己屋里给小五洗脸,杨宗进来向她说:“这个是公孙家的小妹,丽秋。” 然后把丽秋扔下,他出去干活了。丽秋有些拘束,站在门旁两手揪着自己的衣角,打量着六奶奶。 杨六奶奶赶紧热情地招呼,叫道:“哎哟,公孙家小妹,叫丽秋是吧。快来,炕上坐,俺马上就好。” “不了,我在这里就可以,六奶奶。”丽秋局促地说。 她听丽秋叫的一声六奶奶,让杨六奶奶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丽秋,突然间,似乎有一种相识的感觉,像谁呢?对了,可不就是她吗?——菊香,那个小姐妹,已经遇难的菊香,无论说话还是长相都有几分神似。一想起来菊香,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两滴泪珠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表现让丽秋有些莫名其妙,不安地问:“六奶奶,你这是?我做错、说错什么了吗?” 杨六奶奶一下子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也顾不得给小五洗脸了。探过身过来拉着丽秋,让她坐炕沿上。解释说:“不是,不是。看见你,俺想起一个妹妹了。来,来,快坐,丽秋,你可别叫俺六奶奶,你就叫俺姐姐,不对,叫嫂子吧。” 丽秋说:“那不好吧,我也不能不懂规矩。” 六奶奶不在意地说:“你不是也管俺掌柜家的嫂子,叫大嫂嘛。俺掌柜的和你哥哥是兄弟,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那么客套,那是外人叫的。” “嗯!”丽秋应了一声。 丽秋打量六奶奶,感觉她人有一种亲切感,长得大方得体且俊俏,有一种成熟的美。丽秋虽然过去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怨恨过这个女人。但今天一见,竟然怎么也恨不起来,打心底还升起一种喜欢的感觉。 小五也不认生,张着两只小手,舞舞扎扎地让丽秋抱。丽秋从来没有抱过小孩,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不好意思的说:“嫂子,我身上凉,不能抱孩子。” 六奶奶说:“没事儿,小孩子得经得住磕打1,那才长得结实,来小五,让姨抱抱,噢,是姑姑。”【注释】1磕打:方言;磨炼、锻炼。 随手把孩子递给了丽秋,这孩子真地和丽秋挺有缘,到了丽秋怀里不哭不闹地玩起来。六奶奶收拾起孩子的东西,和丽秋说起了话儿。六奶奶问:“丽秋啊,今年多大啦?” 丽秋回答:“十六了” “长得真俊,听你杨哥哥说,你在学郎中呢?”六奶奶过去听说过,丽秋在药铺帮忙。 丽秋连忙说:“你别笑话我,我也只是帮先生干点粗活。帮先生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先生给我治好病,家里穷,没啥报答的,只能出点力。”丽秋低着头,逗着孩子玩。 “哟,俺可没有笑话你啊,学到手都是本事。哈哈,你长得真好看,谁家的小伙,娶你可是有眼福喽。”六奶奶打趣地说。 丽秋让她说得不好意思,只好转移话题:“嫂子,孩子睡热炕是不是上火啦,嘴有些破了。” 六奶奶说:“可不是咋的,他吃奶嘴就痛,使劲地号丧。” 丽秋问:“你能不能信得过我?我有个法儿。” 六奶奶笑着说:“看你说的,怎么能信不过呢?别卖关子,快说用啥法子?” 丽秋问:“家里有绿豆没有?没有我回家拿去。” 六奶奶答道:“有,俺娘生豆芽,会有剩的。” 丽秋说:“我一会儿去取点薏仁米,再放少许甘草熬汤,一天给小五喝几次。这汤不难喝,小孩都能喝下去。” 六奶奶不知道喝绿豆汤能治病,问:“管用吗?” “管用,先生教我的。一会儿我再给他按按穴位,几天就好。不过,这些天孩子睡觉,放在炕梢吧,别再给热着了。”丽秋见过先生给别人开过方子,记得清清楚楚。 六奶奶忙活完手里的活,捧着丽秋的脸,喜欢地说:“还是丽秋丫头有本事,都会治病了。” 说得丽秋脸又红了,低声说:“嫂子你笑话我……”两个人越聊越近乎,叽叽咕咕地连说带笑、没完没了。 用了一天的时间,外面的仓房改成,专门发酵的酵房。并且,把蒸好的料与酒曲搅拌好,密封进行发酵。搬出来的粮食被安排到院子里,放在搭好的棚子里。明天开始,烧酿以前发酵好的醩料。然后存起来,等到正月二十交货,以备届时断货的风险。等过了十五就好办了,新发酵的醩料,便可以上锅了。 屋里的姐俩,一天交往下来,也非常的熟悉了。虽然丽秋还有些拘谨,对六奶奶多少还有点抵触,但六奶奶还是挺喜欢她的。晚饭六奶奶没让他们走,让丽秋帮着带孩子,自己与赵戚氏一同下厨,做了一桌像样的饭菜,招待公孙家兄妹。 席间,杨六奶奶正色地向全家与公孙兄妹说:“俺杨家烧锅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小打小闹了。凭俺掌柜的手艺和俺们的力气,要在三姓城占一席之地,不敢说是大富大贵,但起码也要丰衣足食。今天有公孙兄妹相助,俺说的一定能成。公孙大哥,你只需要帮助你杨兄弟两个月,这两个月给你加五成的工钱。两个月以后,俺助你,你自己开个行业,从此不再给他人帮工。丽秋妹妹,学郎中挺好的,俺看接着干。至于那个权中恒的事儿,你们不用放心上。明天丽秋妹妹你听俺的,俺教你,如何把那损人约出来,然后俺与他对上一对。俺敢保证,只要俺见到他,肯定让他偃旗息鼓,从此不再提赔偿。自此以后,你们与他不要再有瓜葛,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将来他还敢与你、俺两家为敌,定叫他家破人亡、片瓦不剩。” 杨六奶奶说得铿锵有力,到最后是杀气腾腾,让公孙家兄妹肃然起敬,更让丽秋佩服不已,心里也不再埋怨,杨宗为什么没有选她。六奶奶的杀伐决断,让人不寒而栗。光凭直觉,可以看出,六奶奶的确不是一般的人。 杨六奶奶缓和了口气说:“要到年了,你们兄妹也别自己开火啦,光你们哥俩过年,也挺孤单的。俺看这样吧,如果你们不嫌弃,来俺家过年,两家在一起过年热闹。不然,这些天烧锅也不能停,就别在家吃饭了。如果同意,咱们把这酒干了。”说完大半碗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鲁家酒馆的一个小雅间里,一张小桌上摆着简单的四个小菜,酱牛肉、糖醋萝卜皮、肉炒木耳,炖小河鱼。桌上摆了一坛子五斤装的醉三江,桌的两边坐着杨六奶奶与权中恒。这是六奶奶事先安排好的,让丽秋去找汪朝奉。让他转告权中恒,说在鲁家酒馆有人等他。权中恒听说是丽秋捎的信儿,乐得屁颠屁颠的,以为他的计谋让公孙家妥协了,要与他谈嫁妹之事。所以,片刻不敢耽搁立马过来了,等六奶奶把他迎进屋。让权中恒很是纳闷,但见是一个俊俏的小妇人,又让他心里痒痒的。落了坐,权中恒问:“这位奶奶可是你捎的信?是你要找我?好像我们没有过交集吧。” 六奶奶客气地说:“正是俺请你来的,俺对权掌柜一直有所耳闻,听说你的生意兴隆、名誉三姓,想要结识一下。” 权中恒又问:“敢问太太是哪个府上的?” 六奶奶说:“杨家烧锅的杨掌柜,你是认识的,俺是他的内人。” “噢,知道知道,原来是杨内掌柜的。过去听说过,杨掌柜娶了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只是无缘相见,今天一见果不虚传。真是天生丽质,闭月羞花啊!唉,杨掌柜命真好啊!”权中恒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了,但不知道六奶奶请他为何意,估计与公孙家有关。先是恭维一番,再叹自己不如人,表现出对六奶奶的好感。权中恒那贱兮兮的劲儿,又上来了。 六奶奶说:“权掌柜的谬赞了,俺只是一个粗俗的持家主妇。权掌柜,来,咱们先喝一个认识酒。请!” 权中恒一直不明就里,不知道六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了女人就迈不动步的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也端起小酒碗,说:“请,请,我先来。”说着抿了一小口。 小酒碗是杨六奶奶,特意吩咐店小二为他们准备的。她端起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说:“俺干了,权掌柜的你随意、随意。” 权中恒这一看,也不好放下碗,一咬牙干了下去,他寻思你一个女人能喝多少?看我今天不放倒你,呵呵,等你喝多了,我就有机会了。想当年西门大官人,不是也在酒桌上,把潘小娘子搞到手的嘛。姓杨的,今天我让你当一回武大郎。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光想西门庆如何把女人搞到自己怀里,就没想到西门庆与潘金莲是咋死的。一想到能把女人搞到手,权中恒赶紧站起来,拿起酒坛给六奶奶倒酒。然后他又端起酒碗说:“今天能够认识……哦……”一时不知道咋称呼了。 杨六奶奶提醒他:“俺掌柜的行六。” “噢,噢,认识六奶奶这样绝色美人儿,是我权某人三生有幸,我敬六奶奶一杯。”权中恒夸赞说,就是想进一步地套近乎。 说完他先干了,六奶奶也随着饮了。就这样,二人不一会喝完五、六个。小酒碗看着不大,也不是很深,但它是上敞下面也不窄,一碗酒也有二两多三两来的。两个人说着客套话,菜也没有吃多少。几碗酒下肚,权中恒有点上头了,嘴里说着话,手伸过来要抓六奶奶的手。杨六奶奶虽然喝了这些酒,但凭她的酒量,一点事都没有。躲开他的手,捧着酒坛子说:“权掌柜,你喝这酒咋样?这可是俺家烧锅流上接的。” 她说的是真话,特意弄一坛流上酒。权中恒舌头有点硬:“好,好,这酒太好啦。” 杨六奶奶脸上没了笑意,他也没有看出来。六奶奶问:“你咋就没问问,俺为什么找你?” “为啥?让我帮你家销酒吧!”权中恒的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杨六奶奶冷冷地说:“哼,俺的酒就不用你操心了,俺杨家烧锅的酒不愁卖。” 权中恒木呆呆地问:“那,那为啥。有事儿?” 六奶奶板着脸说:“当然有事儿了,咱们两家的瓜葛,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俺今天把俺掌柜的事儿先放一旁,先说说公孙家的事儿吧。” 权中恒镇定一下,想让自己清醒点,故作镇定地说:“你家,你家与我何干?不就是与公孙家那个丫头那点事儿吗?没啥大不了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嫖个娘们,都是常事儿,你咋知道我撞见他们的奸情?” 六奶奶没有想到,他说了这么一通。于是问:“撞见什么了?你说清楚。” “当初在山上,我就看见他俩卿卿我我的,那亲昵劲儿好过平常人,旁人看了都说不正常。前几天,他俩私会让我给撞见了,他们还拿刀砍我,亏我身手不凡,才没有被砍死,他们想杀人灭口。再说了,六奶奶你也是的,凡是男人都有这事儿,你也别上心。如果你要是气不过,自己也找一个,兴他满山放火,不兴咱们被窝子点灯?我这个人讲情义,你要是跟了我……,嘿嘿,保你受用。”权中恒腆着脸说。 六奶奶怒目圆睁,盯着权中恒说:“住嘴!臭男人的破烂事儿,只有你们这些下三滥的人才会干。不要在俺面前,说你们的无耻之事。你也不用往一边扯,俺说的是,俺掌柜蹲大牢的事儿。” “你掌柜蹲黑猫眼与我何干?”权中恒争辩道。 杨六奶奶狠狠地说:“何干?就你那点龌龊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吧。俺掌柜的平白无故蹲了十多天,这账是不是该算算?” 权中恒故做强硬,外强中干说:“你算你的呗,他的事儿我又不知道。你凭什么说与我有关,权爷我在三姓几十年,怕你们不成?” 六奶奶一墩酒碗,咄咄逼人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衙门不是给哪个人一家开的,要饭花子还有俩朋友呢?你以为俺杨家在三姓啥都不是吗?随他人踹咕1?”【注释】1踹咕:方言;践踏。 权中恒心说:你就唬我吧,你一个闯关东刚来几天,能认识谁?杨六奶奶看出他的不屑:“告诉你吧,本奶奶也是从官宦人家出来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先夫原是吉林水师大营的军校,孩子的爷爷是吉林将军的正四品协统。与本地副都统庆祺将军都是同僚,共同辅佐江山。不信谁能把俺怎么样?虽然俺不在府里了,但他老人家的孙子可在俺这里,总不会,连他孙子都不管吧。” 六奶奶的一番话,真地让权中恒摸不着头脑了,脑袋此时又不好使。琢磨着好像哪里不对,当初告了杨宗,而巡检司并没有人把他咋的。这个女人可能不简单,不管是不是真的,最好还是不要招惹。赶紧把话拉回来,于是说:“六奶奶你看,我也把他保出来啦,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也没有啥大的损害。咱两家买卖又井水不犯河水,过去有不对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 杨六奶奶冷笑一声,说:“呵呵,俺家的事可以过去,但眼目前1的事儿,咱是不是得说道说道。”【注释】1眼目前:方言;眼前、目前。 权中恒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说公孙仲秋的事儿?” 六奶奶说:“正是,你知道公孙仲秋与俺掌柜的是什么关系吗?那是磕头弟兄!” 权中恒终于知道,今天这顿饭的来历,看来是杨家女人给公孙家出头来了。他辩解说:“公孙仲秋坏了我家的货物,我追讨没有毛病吧?就是去了官府,也得说我该讨啊!” 六奶奶追问道:“真地如此?只是为那些货,没有别的?” “当然就为赔偿了。”权中恒只能一口咬定。 六奶奶一拍桌子说:“好,今天咱们说说这赔款吧,咱也不说官府。先说你想要他钱,他家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拿什么给你?” “那我也不能白白损失啊?”权中恒此时有些底气不足。 “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是个坐商,有家有业有铺面。他呢?光棍一个没家没媳妇没孩儿,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拔了腿,走到哪里都是家,实在没有地方去,那北山里可是大着呢。当初抓你们那伙人,也在招兵买马呢,当时你在场不会没有听见。”六奶奶故意把北山里咬的特别重,她话一出口,权中恒的脑门就有汗珠渗出来了。六奶奶接着说:“要过年啦,家家都想过得太太平平的吧。别逼大劲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咱做生意的只图个钱财。回家你把铺子看好,别弄出个火啊、筒啊什么的,三代积富扛不住一把火。” 六奶奶一番话,把权中恒说得胆战心惊,勉强地争辩说:“那,那,我的货难道白白损失了?” 六奶奶说:“损不损失的,你该心知肚明,咋损失的谁心里都有数,那货架可是俺大伯哥做的。货架子散了好加固,那船要漏了可不好堵,权掌柜的可是长年有货物行走,一定要小心啊!” 这回权中恒彻底泄了气,一点底气都没有了。他现在也真地怕了,即使公孙仲秋不敢杀人,给他放一把火,也能让他倾家荡产。不然逼急了,上山当了胡子,自此以后他也别想上、下江贩货了。听女人的话音,是在敲打自己。她肯定不是一般炮1,杨宗他们被放下山,就猜想他们家与胡子有交往,现在看是十有八九了。越想越害怕,他彻底战败了。有气无力地说:“唉,六奶奶说得对,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他赔了,以后各不相欠。”【注释】1一般炮:方言;平常人。 六奶奶赞许地说:“看看,还是权掌柜的大人大量啊,这才是积德行善呢,你做买卖不发财都难。对啦,掌柜的你看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你也不差那点了。” 权中恒摆摆手说:“好说、好说,明日我让账房给他送去,以后我再不想见他。” “那先谢谢权掌柜的,事儿咱们说定了。俺就不在你身旁碍眼啦,掌柜的你慢慢喝,俺走了。饭钱还没有算,你一会儿方便结一下,俺的酒就送给你了。如果你觉得好喝,想买酒的话,咱们价格好商量。”六奶奶说完站起身往外走。扔下权中恒瘫坐在那里,气恼地一声不吭。 当杨六奶奶走出屋的时候,听见屋里砸碎酒坛子的声音。 一切都回归风平浪静,日子终于走上安稳、祥和的道路。六奶奶在听完权中恒的一番话后,心里的确折了一个个儿,没有想到,杨宗还有这么一手。但她压住自己的怨气,回家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她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何况对权中恒说的话还半信半疑,生怕是权中恒在扯老婆舌1。况且那坏种居心不良、要想拉自己下水的人,而编排出的一套瞎话怎么办?如果杨宗要有意丽秋姑娘,为什么回来娶自己而不是她?这些都让她狐疑不解。所以,回家以后,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杨宗与丽秋的神态。【注释】1扯老婆舌:方言;嚼舌根。 杨宗的烧锅办得是越来越顺手,按照与张掌柜商量的章程,完全可以满足四合发的需求。并且每天还能余出一部分,余出的那一部分,应六奶奶的要求,建了一个酒窖,把酒存起来。一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烧锅因故不能产出,用存货也能供应四合发。二是即使平时用不到,陈上几年,酒的味道会更好,价格也会更高,届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四合发张掌柜在接收杨宗的酒时,也是就高不就低。也就是说,每天他也用不了那么多,存起来一些。万一杨宗断供了,也能维持一些时日。 按着六奶奶的规划,只要开春,就开始盖房子。两侧较小厢房得翻盖,前面临道盖成铺子。几项下来,总的房屋要比原来翻上一倍,那时候产量,翻出可不仅仅是一倍了。 到了二月末,杨宗、六奶奶按当初的说法,给公孙仲秋开了一笔工钱。并且,六奶奶提议让公孙仲秋自己做个买卖,干什么生意,她都给想好了,在街上租一个小铺面开脚行,招上几个工夫匠,专揽背背扛扛、装车卸船的活儿。不仅如此,六奶奶还拿出五十两银子,说这是借给公孙仲秋的,让他拴一挂骡车。等买卖开起来了,再加几挂大马车,这样就能把生意做大起来。开始的时候,公孙仲秋很是迟疑,迟迟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六奶奶掰开饽饽说馅儿,给他算了生意账,告诉他,光杨家烧锅的活就能占两、三成,烧锅要进料、送货、卖酒糟、拉烧柴。杂七杂八地用工的地方多着呢,何况开春以后,要修屋盖房,运沙土、木料、土坯、砖瓦等。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都是要花钱,自家的钱咋能让外人挣呢?最后,六奶奶下了狠话,这脚行,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开不好,给你拿的钱不要了,要赔就算是赔俺的,你只搭几天力气。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公孙仲秋终于吐了口。没几天,一个叫“鼎力脚行”的小店,在一条不太繁华的连喜胡同开业了。 经过几天的守候,脚行的活计,渐渐地多了起来。公孙仲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产业,当成一个小把头。虽然在商贾云集的三姓城,算不得什么大买卖。但无论大小,起码也是个掌柜的。在他亲力亲为、诚实守信的经营下,鼎力脚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并且又拴了两挂大车…… 丽秋年后又去了回春堂,吴先生给她看看,叮嘱她以后不要受累和生气,养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丽秋身体逐日见好,每天除了做两顿饭,其它大部分时间在先生那里帮忙。有她在,先生也省去好多事儿,一般眼前的小活,她都能应付。先生用心地教,她用心地学。她现在能够掌握药理的辨证,已经开始学习针灸。每来一个病人,吴先生都要她先诊脉,她摸完脉后,吴先生再去重新诊断一次。然后让她来剖析病理,有不足的、不准确的吴先生一一指出来,并且让她按先生的思路,再去诊断一次。每天下来,她都有很多新的收获。她的灵性与勤奋,也让先生经常地夸奖,这让她更有了学习的动力。以至于回家拿起一样菜,都琢磨有没有药用价值。更有甚者,没事儿,抓住哥哥就号脉,没有人的时候给自己摸脉。偶尔的时候,也会去两个杨家嫂子那里坐坐,和她们唠唠家常,做一些针线活儿。 杨柳氏与杨六奶奶会经常打听对方,她在中间也成了传话筒。有一次在杨六奶奶这里,她又禁不住要练习号脉。抓过六奶奶的手腕就摸,她摸着、摸着,好像知道了什么,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六奶奶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丫头是不是魔怔啦?咋有事没事儿地就给别人号脉,难道不怕人家忌讳?好好的人,你盼着吃药呗?” 丽秋反驳说:“嫂子,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我可不是看病,我是摸你阴阳调和不,发现了征兆,好及时调理。这样可以不用服药,吃饭菜就可以调理过来。” 六奶奶不信:“听你瞎掰吧,哪有有病不吃药的?吃两顿饭就能吃好?” “你咋不信呢?那我问问你,为啥你生完孩子。要吃大枣红糖?那是补血的。如果谁要大便干燥,喝几天蜂蜜水就好了。吃粘干粮如果烧心,吃点咸菜,不然喝一点点碱水就好了。”丽秋举例子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真的?”六奶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 丽秋也不好意思了:“我都听先生说的,我也没有试过。不过你生过小五,你该知道,嘻嘻。” 六奶奶有些不解,问:“你这孩子今天咋了,老是笑啥?” “嫂子,你明天去回春堂一趟呗,让先生给你摸摸脉。”丽秋还是收不住笑。 “俺没病没灾的去回春干啥?俺可不像你那样,土地老喝烟灰——有那口神耒(瘾)。不去!”六奶奶说得很坚决。 “谁说你有病了,要是有好事儿呢?你去呗。”丽秋商量六奶奶。 六奶奶问:“啥好事儿?” 丽秋欢喜地说:“喜事儿呗!” 六奶奶还是吃了一惊:“你是说俺有喜了?怀孩子了?” 丽秋不敢肯定,模棱两可地说:“我手艺没有学成,也不敢保证。所以,才让你明天去看看呢。” “这也能摸出来?”六奶奶不太相信她。 丽秋肯定地说:“嗯,能的,你的脉有点滑还很轻,我不敢保准。即使有了,时间也不长,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六奶奶点点头:“俺倒是没有啥反应,但应该差不多吧,或许是有了。” 六奶奶也觉得是又怀孕了,有两个月了,该来的一直没有来。本以为,正在奶孩子期间不能再有。经丽秋一说,自己也觉得是有了,这可是真的出乎意料。于是,两个人约定一个时间,明天让吴先生给看看。 勺子过完年来过一次,看见狮子上的暗号,马上去找丽秋。这种暗号,是他专门订给丽秋的。见到丽秋,丽秋告诉他事儿已经解决完了,不用再麻烦他了。并一再感谢勺子,在她家困难的时候,帮助她渡过了难关。并表示,将来有了钱一定还给勺子。等勺子走的时候,又给勺子一包衣服和鞋,这些都是她冬天做的换季衣服,给原来山寨的兄弟们每人一份。拿着新衣服,让勺子欢心不已。但还是挺纳闷的,她咋知道都给谁?谁穿多大的衣服呢? 杨家烧锅三十一 三十一 四合发饭庄,雅间里的小火锅,热气腾腾地咕嘟着。权中恒一脸堆笑地双手抱拳,迎接来客。从表现中透出热情和奉承:“哎哟,汤会长,幸会、幸会!能够给老弟一个薄面,真是在下的荣幸,快请坐、快请坐!你请上位、上位。” 来人客气地说:“好说,好说,权掌柜,上位哪有我坐的道理?还是东道主来坐。” 权中恒继续恭维说:“那哪里能行?会长你必须上位,有会长在,只有我站着伺候的份儿。在咱三姓城,会长可是头面人物,我只配给会长当跟班。” 叫汤会长的人满心欢喜,笑着说:“哈哈,言重啦、言重啦。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几位权掌柜的都认识吧?” 权中恒点头哈腰地说:“认识,认识,都是咱三姓商贾中魁首,哪能不认识呢?胡掌柜、曲掌柜、霍掌柜,大驾光临,权某万分欢迎,请坐、请坐!” 来的几个人也纷纷地回应,拱手作揖,相互说着客套话。推让中,各自找到各自的座位落座。权中恒喊店小二,赶紧上菜,不一会儿,各种肉、菜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 今天是权中恒坐东,宴请清圣商会的副会长汤般若,执事胡忠吾、曲道实、霍全。按理说,清圣商会与他权中恒,没有任何瓜葛。因为商会的名字叫清圣,酒的一百单八雅称、别称中,就有清圣一说。清圣商会其实是酿酒业的商会,主要是协调三姓城里及周边村屯烧锅的大小事宜,解决行业内部的纠纷,价格的统一,手艺技法的交流,完全是从事行业的业户,自发成立的。官府并没有参与和管理,因为城里有总商会,还有东直会与西陕会,有事儿官府直接与其交办就完了,用不着与他们小商会打交道。说难听点,官府根本没有瞧得起眼。但在行业内部,清圣商会还是很重要。因为要想在酿酒行业站住脚,必须与同行搞好关系,不然会遭受排挤和打压,完全有可能让你的作坊经营不下去,具体手法那是多种多样。所以,自从有清圣商会以后,各家的烧锅们都主动的加入商会,积极缴纳会银,保证自家的生意平安无事。三姓城处极寒之地,酒是当地居民取暖的最好选择,加上关东人豪爽、好客的性情,那可是无酒不欢。漫长的冬季无事可做,多以喝酒、耍钱为乐,在三姓,酒是不可或缺的。无论男女只要是成年人,基本上都能喝上几两。所以,烧锅、酒肆、贩酒的生意都很好,烧锅也是比比皆是。 按说权中恒与酒业不发生关系,他的货栈既不生产酒,也不经营酒。平白无故地要请几位酒业魁首,让受邀的几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天,权中恒宴请几位酒业翘楚,心里自有想法。自打上次六奶奶坏了他的事儿,他一直记恨在心。最近得知,杨家烧锅又在大兴土木修建作坊,让他更不舒服了,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岂能让别人消停过日子。几番打听后,损主意也就有了。毕竟他在三姓城里,住了几十年,与在座几位,都在三姓做生意多年了。即使在生意上没有过码,也还有个脸熟,走在街上碰见了,也是要寒暄几句。前几日,权中恒故意在汤般若家附近转悠,为的是能够碰见汤副会长。清圣商会的会长是杜伯欢,老人家已经近七十了,业内很有声望。但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太够用,也不太爱管事儿。所以,会里的事儿就由汤般若掌管,有大事儿告诉杜老爷子一声就可以了。有需要老爷子出场的,请去应付一下场面。那天,真别说,也是还挺巧,没转悠两趟就碰见汤般若。权中恒很是会演戏,故作巧合,二人偶然碰见,两个人在街道上寒暄几句。然后权中恒开始约汤般若喝酒,本来汤般若一再推辞,平时也没有交情,喝的是哪门子酒?但架不住权中恒一再邀请。开始时,汤般若以为他是说说客套话,后来见权中恒把地点、时间都订了。并且还让他多带几个执事,他才信以为真,于是,他约了另外三人同往赴宴。 权中恒见酒菜上来了,站起来张罗着喝酒。端起酒杯说:“今天有幸与会长和几位掌柜的小酌一杯,让兄弟我深感自豪和荣幸。你我同在一方水土发财,怨我平日杂事穷忙,也没能有机会与诸位亲近。今天难得掌柜们的赏脸,能够捧场参加我的宴请,是给我权某人的面子,是权某人的莫大荣幸。我先敬诸位掌柜的一杯,以后在生意上,还要靠诸位提携兄弟,在三姓地面上讨生活。” 那几位也站起来,举着酒杯纷纷说着客套话。权中恒赶紧让大家坐:“请坐,快请坐。咱可说好了啊,站着喝酒不算数,我先走1一个。先干为敬!”【注释】1走:方言;干、喝。 那几位坐下,也喝了杯中酒。权中恒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张罗着酒桌的场面。汤般若那几位,还真地不知道他今天的用意,琢磨他是不是有意染指烧酒行当。酒过三巡,汤般若便问:“权掌柜,听你的意思是,也想开一个与酒相连的行当?是烧酒还是卖酒啊?” 权中恒摆摆手:“会长您误会了不是?我那个小店都够我操持的,哪有那个能耐,做这发大财的生意。烧酒我没有手艺,卖酒也没有经验。再说了,我哪敢把手伸进诸位掌柜的锅里抢饭,那多不仗义。” 那几位这才明白,今天这酒喝的,不是为什么事儿。纯粹是加深熟识,交个朋友。权中恒见几位都很尽兴,赶紧站起来给他们倒酒:“老掌柜们,你们把咱三姓的酒行当,带得好啊。又有德行又有手艺,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各地酒的没少喝,哪里的酒也没咱三姓的酒好,三姓的酒那叫一个地道。特别汤会长家的松花十里香,那味儿叫一个地道。” 听到权中恒的夸捧,让汤般若心里十分受用。客气地说:“哪里、哪里。我的手艺,可不敢与在座的几位掌柜相比。如果有功夫,你都品尝一下,让各位给你弄几坛子。”那几位七嘴八舌的相互吹捧。 权中恒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劝了一杯后砸吧一下嘴,问胡、曲、霍:“四合发的酒是哪位掌柜送的?我咋没喝出来呢?” 那几位互相看看,然后胡忠吾说:“不是我们的。早前个月期程的,我那里还送个三、二百斤,但这几个月一直都没有用我的。” 权中恒说:“我说的嘛,这酒喝着不太地道,连三个月恐怕都没有陈上。明明是新开锅的,拿来糊弄你我。” 霍全应声说:“嗯,就是新出锅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你们知道吗?” 胡忠吾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汤般若说:“搬过酒坛看看就知道了。” 权中恒装作不在意也没有动,那曲道实离酒坛子比较近,搬过来看看。说:“醉三江!醉三江是谁家的呢?” 霍全说:“城里大小作坊三十七家,远近有名的加一起,顶多一百二十多家烧锅,哪有这个名字的?”真是干什么的留意什么,何况几位是商会的人。 曲道实说:“不会是外地进来的吧?” 权中恒说:“不能,我是贩货的,谁进什么货我都知道,还没有听说谁进过酒呢。” 汤般若说:“咱本地酒坊都冒漾了,谁费劲扒力地倒腾酒啊?咱还都往外拉呢。” 权中恒叨咕着:“醉三江、醉三江,这名字起得不怎么样,这人咋这么不地道呢?” 曲道实问:“权掌柜你说什么不地道?” “噢,我说醉三江酒的名字不地道,取名字的人用心险恶啊。”权中恒语重心长地说。 霍全问:“这有啥不对劲的?不就是一个名字吗?” 权中恒手指沾点酒,在桌面上划拉。说:“你们看哈,汤会长的酒叫松花十里香,这松花指的是松花江吧,那这个酒叫醉三江。三江是不是指西小江子、松花江、东大河?不就是为了盖咱汤会长一头吗?” 胡忠吾好像明白了:“咦?是这么个理啊,可不是想压盖咱汤掌柜吗?谁家他妈如此大胆,在三姓城欺负到咱哥们儿头上了。” 几个人喝点酒已经上了头,经过一番讨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汤般若的心里,实在是老大不舒服了。于是对权中恒说:“权掌柜,可不可以叫店伙计过来,咱打听打听是谁家的酒?” 权中恒连忙说:“好,好!我这就叫伙计。”于是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小二儿,你过来一下。” 店小二听见有人叫,赶紧过来了:“有事啊?大爷!” 权中恒说:“再上一盘子羊肉,要膀蹄那嘎达的。对了,你家的酒是哪嘎达的?” “这酒是咱街里的啊,喝着还不错吧。大爷。”店小二回答他们道: “谁家的?”权中恒明知故问。 “是新开业的杨家烧锅,他家酒好喝,我们掌柜的全给留下了。”小儿特意详细地介绍。 权中恒装作不知道,明知故问说:“杨家烧锅在哪里啊?” 小二挠挠头:“回大爷,这个我可不知道。都是张掌柜订的货。” 出乎权中恒意料的是,店伙计不知道杨家烧锅的住址,于是说:“噢,没事儿了,你去给我们上肉吧。” 小二应了一声,就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如果大爷你们喜欢,杨家烧锅每逢五、逢十送一次酒,你们可以到我们这里找他。”然后他出去了。 胡忠吾问清圣会的几个人:“杨家烧锅是哪个杨家的?” 霍全说:“杨家,街里姓杨的。杨家烧酒的有三家,杨老三、倔巴头、杨子青他们三家,他们根本没有烧这样的。他们几家的酒还能拿到大面?顶多卖给那些扛大个的和高粱花子们。” 曲道实问:“不会是新开的吧?” 权中恒故意装作不忿地说:“新开的?他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也不去咱会上挂个号?拜拜码头?他不是没把咱汤会长放眼里吗?一定得见见这是何方神圣,来咱三姓砸场子。”见汤般若的脸,拉得挺长还铁青,继续煽风点火:“你说他不拜也就算了,居然起这么一个败家的名字,他不是来挡咱们哥们的财路吗?汤会长,你大人有大量,别跟这个不开眼的东西生气,来,咱们喝咱们的酒。” 汤般若没有端酒杯,铁青着脸说:“哥几个,看来有人跟咱们过不去啊,看来是有人想在三姓城炸刺儿,看来咱们哥们得给人家让路了。”汤般若一连说了三个看来,看来他真地上心动怒了。 胡忠吾一拍桌子:“妈了个巴子的,是哪个犊子敢来咱三姓撒野啊,我咋不信治不了他。大哥这事儿你别管,明天我查查,是哪个吃生米的?他不是逢五逢十来送货吗?我安排伙计看着,不信找不到他老窝。” 其他几人也七嘴八舌地嚷嚷,有喊找出来,一定把他起出三姓城。有人说,把他挤兑黄了。唯一不吵不喊的是权中恒,坐那里,玩着手里的酒杯在偷偷的乐。 四月十八这一天,是三姓的庙会。也是一年中,除了元宵节赏花灯以外,最热闹的一天。前来“赶庙会”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庙会是在娘娘庙办的。三姓的娘娘庙与山东人修建有关联,供奉的是眼光娘娘、云宵娘娘、琼宵娘娘、碧霄娘娘、送子娘娘五位神灵。娘娘庙是三姓城,香火最为旺盛寺院,拜娘娘庙的大多是妇女。而她们最主要的心愿不只是求子,也可祈求保护孩童、赐福免灾、嫁娶婚姻,还能疗病救人。三姓的娘娘庙以山东人信奉习惯,连日期和祈福也是一样的。据说四月十八日,是泰山庙神诞生日,又称祈嗣日,人们素有“四月十八,奶奶庙上祈娃娃”的说法。这一天人们从各处赶来,坐轿的、骑驴的、赶车的,城里的、乡下的、山上的,都到娘娘庙烧香祭祀。领请泥娃娃,以祈求福禄双全,多子多孙。庙前的大街上,做各种小买卖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小曲二人转的,各种零食小吃、女人梳妆用品,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场面热闹非凡。女人们不管是姑娘、小媳妇、大嫂子、还是老奶奶,也不管有没有祈求,反正都要来拜一拜。拜完以后开始逛庙会,买自己喜欢的物件,看二人转听小曲,吃些自己喜欢的。难得一年中,女人有这么放松的一回。 杨六奶奶拉着丽秋也来了,本来丽秋是不打算来的,想帮着先生做点事儿。但架不住杨六奶奶生拉硬拽,先生也说一年只有这么一回,去瞧瞧热闹吧。就这样,丽秋跟着杨六奶奶出来了,路上六奶奶问:“妹子,你到庙上求点啥啊?” 丽秋说:“没有啥求的,你要不拉我来,我真地不想来。” “你可拉倒吧,难道你就不想求一位如意郎君。告诉俺,你心里想的是啥样的?”六奶奶揶揄她说。 丽秋淡淡地说:“不想,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求什么如意郎君。” 杨六奶奶不屑地说:“嘁,谁信啊?人啊,都是嘴上说的一套,可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丽秋不爱搭理她:“没有人让你信,你爱信不信。你这个人的心眼太坏,不是啥好人。” “就你是好人,我看你哪儿好……”六奶奶开始动手了,伸进丽秋的腋下,挠他的痒痒。 两个人拉拉扯扯、说说笑笑地来到庙会,庙会里是人山人海,做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是呼朋唤友人声鼎沸。随着人流总算挪进了庙,等着烧香祭拜的人排成长长的一溜。丽秋给杨六奶奶找个地方歇着,自己去排队,等到她的时候再叫六奶奶。上次丽秋给六奶奶摸完脉,第二天带她去找先生,先生刚搭手,确定说有喜了。一晃又过两个多月,算计着日子,该有五个月了,她现在已经显怀。丽秋生怕她累着或怕有人给挤到,于是,撵她去歇着。六奶奶也觉得有些累,不知道是人多挤的还是穿多了,赶上今天的太阳还挺足,感觉非常地热,香汗都出来了。 六奶奶找了个阴凉的树下,看着丽秋排队。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正准备要去找丽秋。突然,旁边一个姑娘一声惊呼,转身一看,两个丫头模样的人,正在扶一个老太太。嘴里还喊着:老太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看衣着穿戴就可以看出来,一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君,不是平常百姓家的老妇人。此时,老太太双目紧闭,人事不知。那两个丫头,一定是老太太带出来的丫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太太突然来病了。丫鬟才十三、四岁,从来也没有经过大事儿,见老太太倒了,惊得手足无措,嘴里喊着,手上要往起扶。 杨六奶奶觉得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往起扶。赶紧过去制止:“两位姐姐,先不要扶,把老人家平放才好。” 本来小丫鬟没有主意,见有人帮忙,像抓住救命的绳子。周围的人不是没有看见,就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并没有人过来帮忙。如今有个人来帮忙,他们就有了主心骨。六奶奶告诉其中一个丫头,指着远处的丽秋,让她赶紧把丽秋叫来。自己则坐在地上,将老太太靠在自己的怀里。又拿出一块手巾,让身旁的丫头,去许愿池里浸湿拿过来。 丽秋跟着那个丫头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也没有问是咋回事儿,二话不说,拉过老太太的手腕,三指扣脉,细细地品起来。过了一会儿说:“老人家是心火不足,气血不通,因天气炎热站立过猛,导致暂时的晕厥。” 又告诉那个小丫头,赶紧用湿毛巾给老太太降温。然后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小针包,里面有一套银针。银针是先生送给她练习用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丽秋抽出几根针,在老太太的内关、水沟、涌泉等主穴下了针,又在足三里、合谷、百会等配穴,针刺而不必留针,快速地进针和轻轻捻动,运针后拔出。 过了片刻,老太太长长吐了一口气,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费力的说:“桃儿,桃儿!” 旁边那个叫桃儿的丫头赶紧答应:“老太太,我在呢!” “我这是怎么了?咋这么迷糊呢?还恶心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老太太虚弱地说。 叫桃的丫头带着哭音说:“老太太,您突然身子不舒坦啦,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太太勉强的点点头,旁边擦湿毛巾的丫头,赶紧跑了出去叫人。那个叫桃儿的丫头跟老太太讲,她是如何晕厥了,然后这两位姐姐如何救的她,老太太眯着眼睛听着也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顶四人轿子急匆匆抬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妇女。看样子轿子和跟班的妇女,让老太太留在外面了。独自带两个小丫头进庙来的,不想一时不慎,突然晕过去了。那个中年妇女老成,轿子进来后,见丽秋在拔针,她就知道丽秋懂些医治的法子。于是,便请教丽秋,现在是不是可以扶老太太起来,丽秋告诉那个女人,说现在可以了。最好是赶紧回去,再找郎中对症下药,自己只是应急的法儿。几个人连忙把老太太抬进轿子,老太太还不糊涂,吩咐那个妇女,问清楚救她的人是谁。丽秋是个姑娘,死活不肯说自己家。最后,是那个女人央求杨六奶奶,说她要是问不清楚,回去老太太该怪罪了。不然,得留一个丫头跟着你们。六奶奶无奈,只好把自家的位置报了一下。老太太一众人,抬着轿子呼呼啦啦匆忙回府。 姑嫂二人见人走了,都长长地出一口气,总算把心放下。丽秋瞪了六奶奶一眼:“你可给我接个大活,我要是整不好咋整?” 六奶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掐了一下她的脸蛋:“你这小丫头片子行啊,还真有两下子。以后可好了,俺要有个病啊灾的就是你啦。” 丽秋立刻制止她:“呸、呸、呸,你闭嘴,你那破嘴不能说点吉利的啊!” 六奶奶满不在乎地说:“翻车打坞1谁都备不住,天灾人祸谁能挡得住?拿刚才那老奶奶来说吧,她能知道会来病啊,知道就不出来了。对了,你刚才咋不跟着去护送一下呢?”【注释】1打坞:方言;於陷。 “人家那么多人,哪用着我?”丽秋不以为意地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一去,老奶奶高兴了,没准赏你一套花布衫。不对,赏个俊俏的公子哥。”六奶奶调侃丽秋说。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金山银山我都不稀罕。我让你编排我,我不好好收拾你,你净耍戏我。”说完两个手去挠六奶奶的嘎叽窝1。【注释】1嘎叽窝:方言;腋窝。 痒得六奶奶一边躲一边笑,告饶说:“好了、好了,俺怕了怕了,不说啦、不说啦。这么多人看着呢,别闹。” 丽秋停手,六奶奶笑得都岔气了:“你看你,俺又没说你坏话,早晚都得嫁人的啊。” 丽秋的小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在这地方你也胡说八道,娘娘要怪下来,让你嘴上长疮。告诉你,我谁也不嫁。” 六奶奶真怕嘴上生疮,还用一只手捂着嘴:“好啦,好啦,俺不说了。走,去上香吧。” 二人直到太阳偏西才回家,肚子吃得鼓鼓的,手里还拎着大包小裹。现在两家的日子都挺好过了,也不差这点钱。 杨家的房子,大筒子1已经竖起来了,正在用拉合辫2垒墙。三姓当地的房子有两种,一种是砖瓦结构的,另一种是土草结构。砖瓦基本都是官宦人家、大商户盖的,一般小户人家都是用土草作建筑材料。三姓的气候恶劣,到了冬季冰冻三尺。土草房作为住宅,在这种气候里,具有一定的优势,冬天保暖的效果极佳。室内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只是一铺大炕就可以取暖,顶多有老人的生一个火盆。土草房子造价还很低,只要有人工,其它也用不了多少钱。买几车石头打底,木料需要一些钱。如果说自己能上山伐木,木料钱也可以省下来,其它的一般都是就地取材。盖土草房子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土坯盖的,一种是拉合辫编的。由于杨家事先没有准备,脱坯已经来不及了,想买也买不到。因为去年一场大水,哪有土坯能够剩得下。于是,他盖房只能用拉合辫的,这东西可以现用现做,挑一个空场地就行。就地挖土,就地在坑里和泥,再用大批子草裹上稀泥,拧几个麻花劲儿就成了。砌墙的时候,大工师傅凭经验,用拉合辫编,编成墙的形状。墙建好后,再挂檩子、椽子、上棚条、抹上泥、苫房草、给墙抹泥,吊棚、做窗户、门。这些工序看似繁琐,如果人手够用,半月就能完成大七大八的。【注释】1大筒子:方言;框架。2拉合辫:方言;用草与泥做成的盖房材料。 杨家盖房子不愁,车马运料都交给公孙仲秋。木料、木工的活交给杨安。雇了两个大工师傅和一些短工,房前屋后有很多闲置的地方,挖坑和泥都省去运力。杨宗没有时间管盖房子,他整天带着伙计在作坊里忙活,烧锅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耽误了供给给四合发的货。盖房子的事儿由六奶奶操办,有时赵二爷跟着忙活。 这天,她正与大工师傅商量活计呢,打外面进来一个小伙子,看样子是哪家的小伙计,询问这可是杨家烧锅?六奶奶回应说是,问他要找谁有什么事儿?那小伙子说找杨掌柜的,他要送个请帖。六奶奶说那给俺吧,伸手接过请柬打发了来人。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和杨宗说起请柬的事。一家人在三姓住的时间不长,与他人还没有太多的交往,是谁下的帖子呢? 杨宗拿起帖子一看,上面写着:恭请杨家烧锅杨宗掌柜,清圣商会于己亥年四月二十四在雅清茶社,商议举办金波大会事宜,敬请光临!光绪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这是什么东西?对于杨宗来说,简直是一头雾水,翻过来掉过去,大概只知道有人请他商量事儿。 究竟是谁请他,杨宗都没弄明白,赶紧去请赵二爷看。赵二爷看帖子一眼,说:“让你们多看书认字儿,你们都不肯,这么简单的一个请柬都看不明白。请你的人说,请你们大后天去商量个事儿。” 杨宗问:“爹,你说的我们懂,那是谁请我们啊?” “谁?上面不写着嘛,清圣商会。”赵二爷接着说:“清圣商会嘛,就是烧酒行业的商会,清圣是酒的别称。” 杨宗心里想,有些人是不是吃多了撑的,你直接说是造酒商会多省事儿:“那个金波大会是咋会事儿?” 被人请教,让赵二爷有存在感。满足地说:“金波嘛,也是酒的雅称,商会是搞个类似赛酒大会,比一比谁家的酒好。” 杨宗这回明白了,是有一帮人想搞个酒品评比,找他去商量商量。他想这事儿还挺好,有人已经瞧得起他的小作坊了。于是,挺高兴地找六奶奶,和她说说参会的事,非常高兴地认为,自己的酒在三姓城也有一号。可六奶奶没有那么高兴,并给他泼了一盆子井拔凉水:“你别高兴太早,不一定是好事儿。同行是冤家,平日里咱们与他们又没有瓜葛,凭什么让咱们去商议?三姓城里城外,烧锅、酒铺、酒行海了蹦子1,凭啥请咱们呢?本来咱小铺面不显山不露水的,让人家盯着总不是好事儿。”【注释】1海了蹦子:方言;很多。 杨宗行事谨小慎微,听媳妇一说,心里打退堂鼓了。说“那咱就不去了。” “去,不能不去。人家已经找上门了,不去既失礼又让人家看不起,认为咱们没有骨气。不管是天上掉的是馅饼,还是鸡蛋大的雹子咱都得接。”六奶奶又说了另外一套说辞,让杨宗迷惑不解。 杨宗心里没有底,想要躲避:“那,还是你去吧!” “不行,你是掌柜的,你必须出头。多个心眼就行了,咱看看他们的意欲何为?再做打算。”六奶奶想要杨宗历练一下。 出头露面的事,对于杨宗来说,非常为难,实在不愿意在外面与有头有脸的打交道,实际他是见人会怯场。所以,他认为,如果有见人的差事,最好不让他去。宁可在作坊里冒一身臭汗,也不愿意去这样的场合,吃饭、喝茶相互吹捧。 在杨宗纠结不情愿去参加,那个什么金波大会的时候。又有人找上门来,不过这次来的人动静可不小。正在当一家人忙忙活活的时候,一行七八个人,抬的抬、拎的拎,带着大箱小匣的来了。一个管事儿模样上前询问:“这可是杨家烧锅杨府吗?” 六奶奶正在看着木匠做窗户,听见有人询问就出来了:“是啊,请问你找哪位啊?” 那个人对身后的女人说了点什么,那个女人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我是富防御府的,我奉我家老太太吩咐,前来贵府上拜上,酬谢那日救命之恩。不知道奶奶你咋称呼?” 六奶奶明白是咋回事儿了,给来人施了一礼:“家夫姓杨,你叫俺杨赵氏吧!” 那个人赶紧还礼:“老奴姓尤,是富府的官家。咋敢那样称呼恩人呢,还是叫你杨奶奶吧!” 六奶奶说:“这个真地不敢当,俺只是一草民,咋敢以奶奶相称呀。” “杨奶奶你别客气了,你前面带路,让我们把差事了了。”尤管家恳请六奶奶带路。 六奶奶说:“尤管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俺姑嫂也只是举手之劳,咋能收礼物呢?那岂不是让俺们不义。” 尤管家一招手,让后面的人进了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礼单,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杨奶奶,你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礼物都是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你过过目。” 六奶奶真有些慌了,没有想到,她们救的老太太,是官家的尊长。特别是礼物让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收也不是,不收还不好。最后,只好无奈地接过礼单,并请众人进屋。来人放下东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等着管家发话。尤管家说:“杨奶奶,下人们得回府交差了,不打扰你了。” 杨六奶奶说:“那谢谢尤管家。还要劳驾您回去替俺带个话儿,在老太太面前问安。说俺谢谢老太太的厚意,改日方便俺再去探望她老人家。”六奶奶又找出两吊钱,打赏给下人们。 尤管家连声应允,带着一干人等回府复命去了。 六奶奶思量一番,找到杨宗,把富防御府送礼的事说了,惊得杨宗半天没有缓过神儿来。六奶奶掐他一把:“打发人,快点去把丽秋叫来,俺有事儿与她商量,别发呆啦。” 杨宗问:“那,那些东西咋办?” “能咋办?收着呗!”六奶奶很是无奈。 杨宗接受不了:“官家的东西你也敢要?你也够胆肥1的。”【注释】1胆肥:方言;胆大。 六奶奶知道他胆小怕事,说:“你放心吧,这事儿俺自有安排,快去给俺叫人去。” 杨宗说:“那还是我去吧!” “呵呵,让找丽秋去,你可愿意干了,让你去见个别人你就滞拗1”六奶奶心里有点醋意。【注释】1滞拗:方言;不情愿。 杨宗解释:“别人与丽秋又不熟,一个姑娘家,能随便跟别人走吗?” “行啦,行啦,别描了,越描越黑。快去吧!”六奶奶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杨宗说:“你这个人说话拐弯抹角的,心眼嘎咕1。”说完就出去了。【注释】1嘎咕:方言;心术不正。 一会儿,丽秋跟着杨宗过来,两个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不知道在来的路上是这样,还是到院子里为避嫌才分开的。六奶奶没有顾他们那么多,直接把丽秋拉她那屋去。关上门说:“你杨哥哥给你说了吗?” “说啦,咋的啊?找我来干什么?”丽秋满不在乎。 六奶奶说:“老太太是你救的,人家送来的玩意儿,你拿回去吧,给你的。” 丽秋一下子乐了,心里寻思,你也有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啊。回她说:“我可不管,我也不要。人是你让救的,东西送给你的,与我无关。我走了,人家先生那里还忙着呢。” “你这个死丫头,诚心难为俺是不?看你敢走。”六奶奶说完,拦住门口防止丽秋真地走。 丽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你不让走,我就住这儿了。说好啊,你得管饭。” “哎呀,挺大姑娘不知道害臊,这是想把俺起出去呗?好说好商量,咱把事儿了了,俺倒卧(窝)儿。”六奶奶话里带话。 六奶奶一句话,把丽秋说得脸红到脖子根。腾地跳地上来抓六奶奶,但动作还不敢太大,六奶奶都有身孕五个月了。明摆着她嘴上功夫吃亏:“我让你满嘴胡说,咋啥话在你嘴里出来,都不是好话呢?” 六奶奶笑得不行,两个人疯了一会儿,终于都消停了。才说起来正事,六奶奶说:“官家送来的东西,不接也不行啊?这接了,也得处理好呀。” 丽秋说:“你那鬼子溜的1,一咔吧2眼就一个道儿,你肯定早有想法了,快点说吧!”【注释】1鬼子溜的:方言;心眼多,聪明。2咔吧:方言;眨。 六奶奶看自己让人家揭穿了,有点尴尬,故意咳了两下:“俺这样想的,你看行不行?咱看看都拿来什么?然后咱们再备一些东西,以探望老太太的名义,再还礼回去。” 丽秋想都没有想:“行啊!你想咋办我都同意!” “不许闹了,好好说事儿。”六奶奶认为丽秋还是不关心。 丽秋不再闹了,认真地说:“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六奶奶点点头,打开礼单:敬奉谢礼 杨门女菩萨惠鉴: 纹银二十两 苏绸、锦缎各两匹 李锦记点心四盒 四合发菜肴八碟 三姓靖边后路防营富防御府奉上 丽秋睁大眼睛:“啊?这么多好吃的啊!” 六奶奶哭笑不得:“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先别惦记吃行不行啊?一会儿都给你吃。” 丽秋说:“咋办你说呗,让我干啥?” 六奶奶告诉她:“这些东西又送不回去,咱们只好留下。绸缎你带回去,做几身像样的衣服。那些吃食,你给你赵叔赵婶留两盒点心,其它的你都拿走。银子呢,咱俩拿它去买东西。” 丽秋笑了:“我只是馋,其它啥也不要,一会儿把菜热了,我在你家吃吧。点心孝敬叔叔婶婶了,银子你说买啥就买啥。” 六奶奶点头说:“那行,把菜让俺娘做了,把仲秋大哥叫来。今天一起吃个饭,绸缎你拿走,点心留下,这样行吧?” “不行,绸缎一人两匹。”丽秋坚持说。 六奶奶同意了:“行,说说银子吧?” 丽秋问:“买啥?” 六奶奶想想说:“俺想让你看着买,挑名贵的补品买,人参、鹿茸、阿胶什么的。” 丽秋也没有推辞:“行,那我明天去找先生,看看买什么东西大补,适合老太太用的。” 六奶奶见她同意了,说:“嗯,就这样,后天咱俩一起去富大人府,探望富老太太。” 丽秋表示随便,现在只关心礼物是啥样的。连忙说:“走,咱俩去看看里面的东西好不好。” 六奶奶戳了一下她:“什么好不好?你就惦记那吃的呢?” “愿意,有能耐你啥也别吃,喝西北风活着。”丽秋说着,两个人又扯扯拉拉地闹起来。 杨家烧锅三十二 三十二 杨六奶奶带着公孙丽秋,坐上一挂马车去了富府。富家是三姓副都统属下任防御的富海,官居正五品武官。在靖边后路营供职。三姓副都统的官职,不仅仅是管理军务,还要负责旗务、民人、政务等。所以,正二品副都统以下的正四品佐领、正五品防御、正六品骁骑校都要协助副都统管理辖区事物。由于三姓的辖区过大,看似有诸多的兵马,但撒到各地、各处,兵马并不见多。比如在富克锦、拉哈苏苏1都拥有驻防,对沙俄严加防范。所以,在城内的五品以上官员也不是很多,那防御富海府在众多民宅中,也是鹤立鸡群,找到也不是难事儿。【注释】1拉哈苏苏:地名;现黑龙江省同江市。 来到富府,六奶奶前去叫门,说明来意,有看门的西丹1进去通报老太太。因为在这个时段,富防御正在营里点卯,二人又是来探望老太太的,所以,西丹去请命老太太。不出一刻,出来好几个丫鬟婆子,其中有两个,六奶奶她们是见过的。众人客客气气地引六奶奶进院,张罗着卸车,并赏给车老板子一百钱打发回去。然后,众人抬着礼物,带六奶奶、丽秋去见富老太太。【注释】1西丹:称谓;少年奴仆。 富家是一个前后两重院,老太太住在后院。前院正房是一溜五间青砖大瓦房,应该是富老爷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用的。后院是内宅,正房三间砖房,老太太住的是正房,西房主卧。东房则是富海和正妻的卧房。后院两侧是厢房,应该是其他女眷、丫鬟婆子的住所。 众人一进院,坐在炕上的老太太瞧见了,吩咐小丫头开门迎接。屋子竟然有透明的窗户,让丽秋觉得十分新奇。因为这种叫玻璃的东西,在关外实在是太稀缺,十分少见。除了极个别的富商和官宦人家有这个,普通的买卖商户、地主大户人家都没有。更别说平常老百姓。洋务运动以后,玻璃才从遥远的南方运过来,物以稀为贵,所以一般人家是没有的。六奶奶进屋一看,老太太精神特别好。老太太盘着两腿,坐在炕上,抽着一支两尺多长的大烟袋。六奶奶与丽秋赶紧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笑呵呵道:“都免了、免了,我这嘎达没有那些说道1,麻溜儿地上炕、上炕。哎呦呦,瞧瞧这俩丫头长地多俊2啊!一搭眼就让人稀罕。”老太太说着一口本地话,看来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3。【注释】1说道:方言;规矩。2俊:方言读音zun捘。稀罕的稀读音xie歇。3此地人:方言;移民对原着民的称呼。 旁边有人说:“老太太,两位姑娘给您带的礼物,您看看。” 老太太责备她们说:“哟,啧啧,你俩孩子这是嘎哈啊?咋见外呢?家啥地不缺!” 丽秋一见生人有些腼腆,不太爱出头露面。六奶奶连忙搭话,说:“老祖宗,俺们在家听说您老康健了,心里欢喜,带点小玩意给您老补补。另外,家里开个作坊,带几坛酒给大人尝尝。” 其实,丽秋跟她说了,富老太太没啥大毛病,只因年纪大,坐等时间过久突然起身,所以引起一时的昏厥。丽秋当成在哈拉滨,曾经有过经历,小孩子玩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玩的,蹲在地上猛地站起来,眼前会一阵发黑。小孩子没事儿,老人家受不了的。富老太太听说拿酒来的,眼睛一亮。张罗着:“快脱鞋上里,陪我唠嗑,谁去给俩丫头取点嚼咕1来。你们都下去吧,各自忙自己的,我这嘎达不用你们。那啥,把丫头拿来的酒,给我打一壶尝尝。”【注释】1嚼咕:方言;食物,这里指零食。 众人应了一声,都按吩咐去做事,丽秋和六奶奶都脱鞋上炕,坐在炕头与老太太对着脸。自我介绍姑嫂二人,从姓甚名谁到年纪、婚配。老太太听完,扬了扬手里的烟袋说:“丫头啊?吧嗒两口不?” 六奶奶说:“老祖宗,您自己来吧,我们还没有学会呢。” “啁啁,这还用学1?我年轻那暂,孩爪子2多,活计累啊。抽几口可得劲儿了,解乏。”老太太一边对六奶奶说一边对地上的丫头说:“桃啊,去把烟袋匣子拿来。”【注释】1学:地方读音xiao二声。2孩爪子:方言;小孩。 那个桃丫头捧个盒子回来。打开盒子一看,大大小小的烟袋有三十几个。有铜的、有玉的、有乌咪的、各式各样都有。丽秋一看这么多烟袋,心里偷偷地乐。这家的大人真地挺有意思的,净给他娘买烟袋了,这么多烟袋八辈子也使不完。 老太太说:“来、来,你俩挑。一人一个,别装假1。”【注释】1装假:方言;客气。 六奶奶给丽秋使了个眼色,为让老太太开心赶紧去挑:“老祖宗,那俺们可不客气啦,把您的宝贝拿走喽!” “拿,拿吧,我一个老棺材瓤子能使几个,你们挑好的拿。”老太太非常大方。 丫鬟婆子们拿来一些茶水、干果、炸果,一一摆上桌。还有人端来一壶酒,是六奶奶拿来的,六奶奶给富家拿来四坛二十斤的。富老太太一看酒来了,把茶杯的水直接倒到痰盂里,自己给自己倒了半茶杯,直接喝了一大口。一口喝下去后,老太太神情非常吃惊,接着又抿了一口,细细地品着。然后问:“赵丫头啊,你才刚说这酒是你家烧的?” 杨六奶奶以为酒有问题呢,赶紧说:“老祖宗,小作坊做的酒寡淡,不能和您老人家的口味了。” “别扒瞎1,你家酒好喝,过去我咋没有喝过呢?小海这小瘪犊子,也不给我整点。”看来老太太喝舒坦了。【注释】1扒瞎:方言;撒谎。 丽秋不知道她说的小海是谁,接话说:“老祖宗,您要怪就怪她,她家刚刚开始烧。” 富老太太“噢”了一声:“我说的呢?满街犄角旮旯的踅摸好酒,谁都没碰见呢!” 丽秋笑着说:“老祖宗,您喜欢这酒,以后管她要,让她管够。” 富老太太今天真地开心,挺喜欢她们俩丫头的。年纪大了健忘,就问:“你叫公……啥秋?” “公孙丽秋!”六奶奶替丽秋回答。 “哟,叫着有点不顺口,我叫你秋丫头吧。秋丫头啊,别一口一个老祖宗,这么叫外道了不是?”老太太还不太满意她们,对自己的称呼。 六奶奶回道:“中啊!俺们叫你奶奶行不行?”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行,行,我那孙男娣女,也有比你们还大的。” 丽秋甜甜的嘴叫:“富奶奶!” 老太太喜得不行,连忙应着:“哎、哎。” 不经意间,祖孙几人间的陌生感,在一点点地消失,亲近感越来越浓。老太太又问:“你们两个能整几口不?”用烟袋指那只酒壶。 杨六奶奶没有客气:“能,俺们能陪奶奶喝几杯。” 丽秋在旁边气得直用眼睛剜她,心里说:你个坏种,你能喝我还能喝吗?纯粹想要坑我。 杨六奶奶装作没有看见,说:“富奶奶,光顾着说闲话了,让俺妹妹给你再诊下脉,看您老还能喝几两?” 老太太说:“好啊,那秋丫头麻溜地过来,先给我瞧瞧,一会儿陪我看几账。” 丽秋听老太太点自己的名字,赶紧过去,跪在老太太身边,给她号起脉来,。这功夫,富老太太对地上的丫鬟说:“杏啊,去跟厨上大师傅说,今天做一桌全鱼宴。再把三格格叫上,带一副牌来。” 丽秋看完,对老太太说:“富奶奶,您身体好着呢?想喝多少都没事儿。”老太太一听可以喝酒,乐得嘎嘎的。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得体,一脸清秀的姑娘进来。先是给老太太问了安,然后又给六奶奶丽秋见礼,弄得姑嫂二人手足无措,在炕上没有办法起来,只能额首致意。 老太太说:“这个是荷丫头,我的孙女。荷丫头,快上炕来看一账。” 六奶奶和丽秋赶紧让出个地方,请这位富格格,名叫富格霍荷1的坐下。杏丫头铺了一个小被子在桌子上,然后放一副纸牌,老太太领着三个丫头看小牌。纸牌类似麻将,也是并、条、万三色,幺至九数,每数各四张。红花、白花、老千代替了中、发、白,玩法也基本一样。当然也在讲2了,至于赌注这东西可大可小,凭商定。老太太一玩上牌,那是非常的较真,丁是丁卯是卯的。荷丫头为了寻老太太开心,还经常的逗奶奶,不是偷他的筹子,就是引导老太太抓错牌。惹的老太太又喊又叫:“死荷丫头,下次可不带你啦,净玩埋汰3我的老千整哪嘎达去了?我有老千啊?等着,我得亮喜儿,骨碌喜儿。赵丫头啊,你说这荷丫头天天陪我,那小心眼才固咚4呢,和我歘嘎啦哈,我一接口袋她就翻嘎啦哈……哎?等等,我岔。”老太太很是开心,说个没完。她说的嘎啦哈,是满族女孩的玩具。动物蹄子上的关节,一般的是狍子、羊、猪的,以狍子的为上乘。丽秋在关外长大,她还会点,六奶奶则不行了,那是一点都不会。【注释】1格霍荷:满语;蝴蝶。2讲:方言;制定游戏规则。3玩埋汰:方言;耍赖。4固咚:方言;坏,人品不好。 几个人玩得正在兴头上,有人来回禀事儿,厨房的饭菜做好了。老太太实在不忍心放下手里的牌,非要看到账。格霍荷把牌一扔,两手一顿划拉:“不玩儿了、不玩儿了,喝酒、喝酒,奶奶我陪你整点。” 老太太意犹未尽地说:“你看看,白瞎我的牌啦,你这个搅混1精。好啦,不看了,我得尝尝赵丫头的好酒。”【注释】1搅混:方言;捣蛋。 说着,几个人收拾牌局,下人一看主子不玩了,赶紧上菜。每上一道菜,富格霍荷会给杨、公孙二人介绍,这道的菜名和鱼种。有:清蒸白鱼、油炸马哈鱼块、油炸川丁子、清炖鲫鱼、红烧鳇鱼、煎鳊花、熏鮦罗、胖头鱼炖豆腐、糖醋鲤鱼、鱼籽煎蛋、酱牛尾巴鱼、炸胡罗、清炖鳌花、鳇鱼籽、刹生鱼、烤塔拉哈1、凉拌鱼皮鱼泡、醉江虾。【注释】1刹生鱼、烤塔拉哈:赫哲族传统食品。 菜都上齐了,老太太开始张罗着喝酒。并吩咐给她来盘园子里的小菜和大酱。富格霍荷更是兴奋,又倒酒又夹菜。等众人喝起来,让姑嫂二人没有想到,近七十多岁老人家和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有着一身好酒量。 酒是一杯杯地倒,一杯杯地喝。丽秋没有喝上三杯就面红耳赤,告饶说喝不下了。富老太太挺豪爽,也不为难她,让人给盛一碗鱼丸汤代替酒。几杯酒对于六奶奶,是没有问题的,别看身怀六甲,陪祖孙二人还是绰绰有余。丽秋酒喝得不多,所以,心思也没有在酒桌上,听几个人聊着天。自己眼睛时不时的看着玻璃窗,因为玻璃窗对她的诱惑,实在是太大。看着院里时不时地过往的下人,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两双燕子飞来飞去,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看着看着,发现从前院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红黑的脸堂,布满黑黑的胡茬,穿着一身官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径直奔上房而来。丽秋偷偷地捅了捅六奶奶,六奶奶看向她,她又示意六奶奶看外面。等六奶奶看外面的时候,人已经进屋了。接着房门拉开,地上的丫鬟叫声:“老爷。”。 来人已到桌前,富格霍荷叫声阿玛,来人也没有应。他对着老太太瓮声瓮气地说:“额娘,儿子给您请安啦。家里来客了?” 富老太太答应着:“嗯,你才家来啊?吃饭了吗?” “没有呢?在营里忙的五迷三道的1,没功夫吃。”来人恭恭敬敬地说。【注释】1:五迷三道:方言;晕乎乎。 老太太说:“啊,那你尝尝这杯酒,喝完了,回你那屋吃去吧。我这嘎达都是女眷,不让你陪了。” 来人顺从地答应:“好,额娘!那我就过去了。” 富老太太制止他说:“等着,别毛楞三光1的,喝喝这酒,你尝尝,这酒可好喝啦。是两个丫头给额娘带来的,她们是那天救额娘的恩人。”【注释】1毛楞三光:方言;毛毛躁躁。 自打这人进屋,丽秋二人就没敢抬头,放下筷子低着头,一眼都没有看。光听说话已经猜出来,来人一定是防御富海老爷。 富海接过他娘递过来的酒,说:“谢谢二位小姐救了额娘,让三格格替本官敬小姐一杯酒吧。”说完,自己把一杯酒喝了,然后对富老太太说:“那儿子先退下了。” 老太太问:“你喝这酒咋样?” “好,好喝!”富海简短地回答。 “一会儿,让桃儿给你倒去,拿自己屋喝去吧。”富老太太吩咐下人倒酒,富海告退出去。 老太太带三个丫头接着喝,一直到日头都快偏西。直到喝得一个个都晕乎乎的,方才撤席。又喝了一杯茶,才让人赶车送姑嫂二人回家。走的时候,富家千叮咛万嘱咐,让姑嫂改日再来,陪老太太喝酒、看牌、歘嘎啦哈。 杨六奶奶到家的时候,杨宗已经在等着她,等得焦躁不安。见她总算是回来了,赶紧迎回屋里。问:“你喝酒啦?有没有喝多啊?怀着孩子少喝点。” 六奶奶稳稳地回答:“没喝多,这点酒对俺没有啥影响。” 杨宗焦急地说:“我就等你回来,有事儿和你商量呢?” 六奶奶问:“啥事儿呀?去商会的事儿?” “嗯,上午我去清圣商会,他们提到那个金波大会的事儿。”杨宗去了一趟商会,回来想把过程说一说。杨宗把他去商会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早上,从公孙仲秋那里叫来车,帮助六奶奶装几坛子酒。送走六奶奶和丽秋,自己交代一下烧锅上的事,盖房子由赵二爷照看。一切安排完毕,急匆匆地去了雅清茶社,进来一打听,还没有来人呢。于是,他只好找一个旁座,等着其他人。一直等有半个多时辰,清圣商会的人才来。然后,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人到来。 杨宗长这么大,第一次参加议事会,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善与人搭话,更没有人搭理他。那些人互相熟识互相攀谈着,杨宗只是尴尬地坐着喝茶。过一会儿,可能是人到齐了。其中有一个人对杨宗说:“你是杨家烧锅的杨掌柜?” 杨宗点点头说:“是的!” 那个人说:“那我给你引荐一下,在座的都是三姓酒行的泰山北斗。这位是会长汤般若汤会长,执事胡忠吾掌柜、执事曲道实掌柜、执事霍全掌柜、刘家烧锅刘掌柜……”一共十来个人,杨宗一一地见礼,那几位也没有起身,只是点点头算回应。 其中霍全先发话,说:“杨掌柜,您的买卖开多久啦?” 杨宗回答:“开了不到半年。” “那你是不是不太地道啊?你烧锅开这么久,竟然没有与商会打个招呼?”霍全表示十分不满,近乎于训斥。 杨宗赶紧解释:“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诸位前辈见谅。” 胡忠吾也冲着杨宗说:“买卖行里注重的是德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年纪轻轻地就这样目中无人,三姓城里几十家烧锅都像你这样,那买卖还能做了吗?” 霍全也跟着抢白:“你看看,三姓城三十七家烧锅都入了会,唯独你一家不肯入会。你是看不起我们,还是不肯花这几两银子的会费。” 在两个人的夹攻下,杨宗已经不知所措,头上的汗已经下来了。身上还没有带个手帕,只好用袖子抹了两下。曲道实关心地给杨宗倒了一杯茶,语重心长地说:“杨掌柜啊,你年纪轻轻地,就有一身好手艺,可谓前途无量啊。但你想好好地干下去,不能坏规矩呀,你看你,一开锅就抢同行的生意。这样长期下去,满三姓城的烧锅,哪个能容得下你?做事儿,你可得思量思量,该不该做。” 霍全摆摆手:“思量什么思量?一个小孩子敢有这样大胆,那将来会咋样?是不是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连粥都喝不上了?要我说,咱得定一个规矩,划分一下酒的产量、售卖的地点。不能谁来了,都要抢别人的饭碗。今天来个杨掌柜,明天再来个李掌柜、王掌柜,那我们的商会还有啥用?” 另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三姓酒行可得订个章程,一个小孩子家家,不能搅乱了行市。一群人的矛头都指向杨宗,杨宗整个一个人就是傻呆呆的坐着,双手相互搓着,着实被吓到。 汤般若喝口茶,在乱纷纷的吵嚷中咳两声,众人知道副会长要说话,渐渐地消声。汤般若说:“诸位,诸位掌柜的,你们都是三姓酒行的老前辈。这么多年啦,老兄弟们在杜老爷子带领下,亲如兄弟。咱们共同发财,从来没有你争我抢,互相掣肘的事儿发生。小杨掌柜初出茅庐,也是未经世事。小年轻的嘛,做事儿可能没有想那么周全。哪里做得有欠缺呢,作为前辈们,也要担量、担量。这个事吧,老兄弟们先放一放。” 众人又是一顿附和,称赞汤会长大度、仁德。汤般若接着说:“咱们议一议,本届金波大会的事儿吧。本次大会,咱们是不是得改一改往年的章程?往年是城里城外的都参加,我想今年以城里三十七家为主,哦,加上杨掌柜,是三十八家为主。城外的愿意参加也不拦着,不过城外的烧锅请柬也不下了。有知道信儿想来就来,不想来的可以不来。你们看行不行?”大家纷纷表示同意。汤般若吩咐:“殷执笔,你把本次大会的内容跟大家说说,让掌柜们拿拿主意。” 刚才给杨宗做介绍的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几张纸。而且,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眼镜挂上。对大家说:“金波大会分几个步骤,一是杜伯欢会长祝贺词;二是拜祭仪式;三是汤般若会长颁布评选方法;四是由曲、胡、霍几位执事对各家的酒进行评选;五是杜、汤会长颁发牒牌,划定各家售卖区域;六是举办酒宴。” 看来内容是商会几个人商定的,他们几个人都无动于衷。另外几人,在桌上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人问:“殷掌柜的,那评选该怎么评法啊?” 殷执笔推推眼镜,说:“三位执事各领一项,分为辨酒、试量、品评,辨酒和试量大家都清楚,每年咱们酒赛的时候都有现成的规矩。最后品评每年都没有做过,主要是怕伤了各家的和气,今年因为要各家领各家的售卖地方。必须对三十八家烧锅的酒质做出评定,分出酒的优劣。把酒划分三六九等,发放甲、乙、丙等碟牌。然后根据碟牌,领取售卖的区域和产出量。现在初步商定,甲等日出百斤以上,乙等五十到百斤,丙等五十斤以下。” 那几个人又嘀咕、嘀咕,然后纷纷地表示赞同,唯一没有说话的是杨宗。 汤般若见杨宗没有发话,问道:“杨掌柜的可否同意啊?” 前前后后他们说地那些,杨宗实在是不懂。但此时,见别人都同意,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称允。 汤般若看大家都同意,眉开眼笑地说:“那杨掌柜的可要准时噢?好了,既然大家都同意,殷执笔由你发请柬吧。都留点准备的时间,咱定于六月初六吧。多谢诸位捧场,今天中午商会安排一桌酒席,不醉不归哟!” 各位烧锅掌柜见会长敲定完,也没有什么事儿,又各自闲聊起来。无非是你的手艺超群,会长的松花十里香品质如何高,相互吹捧而已。 杨宗见议事会开完,与汤般若打个招呼。然后与众位掌柜的拱拱手,以自己盖房子为由,退出来。走出茶社,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总算解脱了束缚。 六奶奶听完杨宗的叙述,眉头皱起来。问杨宗:“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会是给咱家开的?” 杨宗摇摇头说:“不能,人家说是年年都开的。” 六奶奶分析说:“不对,如果是年年开,为什么不通知所有烧锅?再有,既然是个评比,为什么不是自愿参加呢?难道城里的酒,一定比城外的酒好?” 杨宗没了主意,说:“那、那咱不参加了。” 六奶奶制止他:“不,你已经答应了,不能言而无信。再说,咱家的酒也不是拿不出手。” 杨宗还是有些迟疑:“他们说要分等级的,如果评成下等可坏菜1了,不让咱们多出酒。”【注释】1坏菜:方言;坏事。 六奶奶不服气,根本不信那个邪:“哼哼,听蝲蝲蛄叫还不种黄豆了?俺敢肯定,本次大会,他们肯定冲着咱们来的。从你与他们一见面,就是为了挤兑你,逼你参加他们的什么狗屁大会。不怕,咱们必须去,看他们有什么道道,出什么幺蛾子。” 有六奶奶仗胆儿,杨宗勉勉强强能安点心。家里的活计一切照旧,预计六月下旬,新房子可以能用了。到那时候,不仅能多产一些,还能开一间酒铺子,把酒卖给一些散户。 到五月底,富老太太又遣人来,请六奶奶和丽秋。想要再看一账、喝两杯。六奶奶见老太太请,计上心来。于是,提着两坛五斤装的新酿,去了防御府…… 六月六这一天。有人说是天祝节,有人说洗晒节,还有说晒经节和翻经节,也有人叫晒龙袍节,有人叫禾苗节,也有叫姑姑节,或叫迎女节,更有牛羊节一说,七七八八能说出十来个。可能是各地风俗不同、民族不同,在同一天过不同的节日,属于自己的节日。今天的三姓城,居然搞起品酒节,还起一个美其名曰:金波大会。 地点借用副都统商会的地方,并把商会的葛会长请来助阵。商会的仪式大堂内,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披红挂彩像要娶媳妇儿一样。来的人也不少,城里三十八家聚齐不算,城外也有听到信儿的,好信儿者携儿带女,提上自家的小烧来凑热闹。远远地超出清圣商会的估算,前前后后竟然有七八十家。好在有往年的经验,场面还算把持得住。杨宗与六奶奶及赵二爷一同参加,三人都来,一是想见见金波大会,二是怕杨宗自己把持不住场面,来给照料一下。 大堂内,正前方台上摆着三把太师椅,前面放着一个茶几。六月时节没有新鲜水果,在茶几上放着几样干果和茶水。茶几前排的台下,放了一溜长条桌子。再往下是几大坛酒,是汤般若家的松花十里香。大厅里坐着来参会的商家,坐的都是长条凳子,两三人一条长凳。在靠墙的一侧,还有一排长条桌子。杨宗、六奶奶也没有弄清楚,那排桌子是干什么的。进屋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拉过长凳,三人坐下,等着大会开始。一会儿,有三人走到前台的太师椅上坐下,殷执笔维持着秩序,示意大家雅静。 等人们停止说话,汤般若站了起来:“各位同行、各位掌柜的,今天我们有幸请来商会葛会长,参加今年的金波大会。下面,请葛会长宣布大会开始。” 那个葛会长站了起来,朝下面拱拱双手:“我宣布,金波大会正式开始。” 汤般若赶紧喊:“鸣放礼炮!”外面一阵噼噼啪啪地鞭炮齐鸣。接着又是杜伯欢会长祝词,又是祭拜祖师爷杜康。 终于到了大会的正题了,先进行第一个环节:辨酒。也就是所有带酒来的人,把酒一长溜放在前面的长条桌上,将自家的名号、酒型、陈年、所用原料写在卡片上,压在酒坛下面。选手上台通过品尝,说出酒的品质。再与卡片相对,判断是否准确,以优胜劣汰的方式,确定最后的赢家。这一环节由胡忠吾主持,他手里拿着来参会人员的单子,由他宣布上台品酒人选。一批五人,经过自愿报名,共有近四十人参加,其中有杨家烧锅。因为不管杨家烧锅有没有报名,胡忠吾都给填上了,当他念到杨家烧锅上台的时候,杨宗站了起来。没等迈步就被六奶奶拉住,然后示意让赵二爷上台去。 赵二爷领会她的意思,整理一下衣服,便走上台。不用说,品酒这方面技艺,杨宗肯定不如赵二爷。每个人品三次,分别是三个坛子里的酒,品完写在纸上。所有的人都品尝完,再与坛子底的卡片相对比,以此评判对错。赵二爷他根本没尝,单凭闻一闻,就判断出具体的年限和原料。另外,酒型就更不用说了,无非三种,清香型、浓香型、酱香型。其实这些口味,是根据发酵的时间长短而导致的,清香型是十天到十五天,浓香是二十天到三十天,酱香型是四十五天。所以,赵二爷单凭鼻子闻,就可以判断这酒型。不出所料第一轮答对的,只有赵二爷与另一个人。几轮下来,四十人中最后剩下了三人,台面上剩下的酒,还有五家。胡忠吾选出其中三家的,一旁有人打开酒封,每坛打出三碗,然后交给三名参赛者。 赵二爷在闻第一碗酒的时候,感觉不对啊?味道咋像自家的。这次没有敢大意,尝了一小口,然后再品一品,心里有了数,才敢落笔。等到比对的时候,另外两坛都没有问题,三人答的都对,但到最后一坛产生有分歧了。另外两个人写的分别是,甲:浓香、三年、高粱,乙:清香、五年、高粱。而赵二爷是:清香、当年、高粱。是高粱酒肯定没有异议,关键是清香还是浓香,到底是几年的,分别有不同的意见。当胡忠吾宣读了几人的答题,台下是一片肃静,一看出现不同的答案,都盼着胡忠吾揭晓谜底。很多人都觉得,老头说的怕是要不准,谁拿不拿陈年老酒,哪会拿一年的新酿。特别是霍全那几个人,更是冷嘲热讽,跟着起哄。 胡忠吾拿出坛子下的卡片,故作玄虚地念到:“防御府……”刚刚出口他自己也愣住,怎么还出来防御府? 下面的人觉得奇怪,于是,纷纷地交头接耳,一片哗然。台上商会的葛会长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诸位,诸位,酒是我带来的。我受富防御大人所托,想让在座的行家给品鉴一下,酒是大人托人在外地购买的,甄别一下优劣。与大家的酒不犯冲突,不必担心。啊,胡掌柜您继续。” 下面的人听完事情缘由,也都肃静了。胡忠吾接着念:“清香……”那个写浓香的人,不好意思地一笑,朝台上台下拱拱手,在一片哄笑声下了台。 胡忠吾看到下面的字,简直不敢相信,瞪着眼睛不敢往下念。台下的人急了,有人在嚷嚷:念啊、念啊!哎,到底是几年的啊? 胡忠吾只好硬着头皮念:“一……年。” 场上一片哄笑,不用说赵二爷胜出,在第一个回合中,杨家烧锅拔了头筹。 凡是参赛的酒,都被搬到靠墙的长条桌。由霍全领一伙人进行品评,评出甲、乙、丙等,也就是说分出上、中、下。然后根据不同的品质,规定这家烧锅的产出量。说白了,其实是汤般若一伙人,为了一己之私,打压同行弄出的一个损招。单单参加评酒的几个人,完全可以看出来,那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人。除了没有杨宗外,都是那天参加议事会的几个,肯定是杨宗走了以后,那几人在饭桌上商议的。 试量也在同步进行,还是自愿报名参加。所为的试酒,还不如说食酒或嗜酒,无非是斗酒,试试你酒量的深浅。应该算娱乐节目,和烧锅优劣没有关系。这个环节由曲道实负责,到了公布参赛人员名单的时候,不用说,还有杨家烧锅。他们的小把戏,都在六奶奶意料之中。今天所谓的金波大会,也是为贬低杨家烧锅举办的。让清圣商会的人,意想不到的是赵二爷,竟然有这本事。赵二爷的胜出,让杨宗着实高兴,但当他听见曲道实念到杨家烧锅,还是头皮一麻,转脸看向六奶奶。六奶奶朝他一笑,站起来,说:“掌柜的,这次该俺上喽。” 当六奶奶朝台上走去的时候,台下一片哄堂大笑。谁都没有想到,杨家烧锅比酒出场,竟然是个女人。有些人跟着起哄,其中有调皮的在喊:“哎,那娘们,你是谁家的啊?” 六奶奶头都不回,大大方方地回答:“杨家烧锅!” 下面人群热闹得如开锅了,还有人喊:“你家爷们呢?没有爷们啊?咱们搭伙吧!” 六奶奶不屑地说:“你一个熊蛋包,连台都不敢上,还叫了撒欢1的干啥?赶紧回家躲你家娘们裤裆里算啦。”【注释】1叫了撒欢:方言;活跃,叫喊。 台下一片哄笑,那个人还强词夺理:“我、我不行,那你男人也不行啊?他也不是没上。” 六奶奶回怼道:“嘁,杀鸡焉用牛刀?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俺掌柜的,凭你这样的小喀啦瘪子,俺一个对你三个。”【注释】1小喀啦瘪子:方言;小人物、小喽啰。 台下面的人更热闹了,刚才叫喊的人不敢再回嘴。另一个嘴欠的说:“杨家烧锅用骒马架辕啊?还是带驹的。” 六奶奶又回怼他到:“骒马不骒马的,起码能架辕。你行你来啊?估计你也架不了辕,家里是不是找一个拉帮套的帮你” 欠嘴的人急了:“哎,你……你……咋骂人呢?” 六奶奶揶揄他说:“哟,你还是个人啊,欺负俺一个女子。你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不嫌害臊啊?” 拉帮套是当地的陋俗,也有叫套股子。如果哪家男人有病或者残疾,懒惰,女人不贤有奸夫等诸多原因。男人养了起家,另招一个男人,与他一起养家,也就是一女侍二夫。招拉帮套的男人是被人瞧不起的,明晃晃的绿帽子,天天光明正大地戴着,哪个人能抬起头?台下的人乐得前仰后合,那个人也不敢再喊叫。其他人一看六奶奶,各自心里说:这娘们,苞米面子它爹——是个茬子1。往下再没有人敢再撩骚2了。【注释】1茬子:方言;东北的一种食品。没有合适的字代替。2撩骚:方言;撩闲,挑逗。 曲道实一看台下乱套了,赶紧嚷几声,才算镇住场子。斜着眼说:“你是杨掌柜家里的?” 六奶奶没有惯着他,直接教训道:“俺说这位掌柜的,没读过几本书吧,家里大人也没有教你咋说话?你不能叫一声内掌柜的吗?咋连点礼貌和规矩都不懂,站在台上也好意思。” 台下嗷地一声,又是一顿大笑。曲道实顿时血往脸上涌,臊得脸通红,像一块灯笼布一样。一时话不成句:“啊、啊,那个,那个不要紧,叫啥。你,身板能行吗?喝坏了,我们可不负责。” 六奶奶挑衅地说:“呵呵,用不着你负责,俺不会讹你们的,要不然俺与你单挑,立生死文书如何?” “好了,好了,你不怕就行。”曲道实怒了,接着喊“哎!我说都准备好了没有,如果准备好,现在开始。” 有人过来,给上台的十五、六个人,每人发一小碗。然后又有人给每个人倒上,一碗大约能装四两,每个人倒大半碗,有三两左右,等到六奶奶这里,给倒浮溜浮溜1一碗。六奶奶瞪他一眼说:“用不用座个茓子?”【注释】1浮溜:方言;满,形容液体很满,要溢出来的样子。 那人见过六奶奶的厉害,脖子一缩不敢搭茬,赶紧给一个人倒。 比酒的人,一连三碗喝下去,有人开始退场。喝第五碗的时候台上还有六个人,喝第六碗的时候还有三个人。到第七碗,只剩六奶奶和另一个人,端起酒碗。六奶奶说:“大哥,你还行啊?干了吧!” 那个人也不含糊,端起来往嘴里灌,喝到一半的时候,也实在挺不住,噗的一声,把酒喷了出去。 六奶奶轻蔑地一笑:“你是浇花呢?还是放呲花呢?看你杨六奶奶的!”一饮而尽,然后又问:“还来不来?” 那个人连连摆手:“不来啦,不来啦,服,服了。”说着踉踉跄跄地下台去了。 六奶奶把碗往桌上一扔,对台下说:“有谁不服的,明天找你杨六奶奶去,随时奉陪。那个说骒马不能架辕的,要不要试试?”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被杨六奶奶给镇住了,杨六奶奶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估计从现在起,杨家烧锅在同行中,已经有一号了。 汤般若一看今天的场子,完全让杨家出尽风头。赶紧站起来宣布:“各位掌柜的,辨酒、试量都结束了,前两项也就是为烘托一下气氛,同行在一起热闹一下,也不算啥。最主要的,是品评这一块。霍掌柜,你们那里评完没有?” 霍全连声说:“评完啦,评完啦。” 然后一溜烟地跑上台,其实品什么?评什么啊?早已定完的事。在一旁拉个单子而已,无非是,多添一个防御府。 汤般若说:“那你给大家宣读一下吧!” 霍全咔咔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念道:“本次品评,分为城里城外两部分。城里要根据品质限定产量,城外的只评等不限产量。城里共烧锅三十九家,甲等十四家、乙等十五家、丙等十家。城外四十四家,甲等二十家,乙等二十四家。”不用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玩的是鬼画符。霍全接着念:“甲等,富防御府、汤家烧锅松花十里香……丙等……孙老二……王老蔫头……杨家烧锅醉三江……” 还等没他再念城外的,六奶奶蹭地站起来:“哎,俺说那个掌柜的,俺来问问你几句话。俺自家房子自家地,自买粮食出自己力,咋你说俺产多少就得产多少?” 霍全说:“这是咱行业定的规矩,为了保证三姓烧酒的品质。品质好的多烧,品质孬的当然要少烧。” 六奶奶问:“那按你说,甲等是好的呗?丙等的差呗?” 霍全硬气地说:“那当然。” 杨六奶奶说:“好与孬,是你们说的算,还是买酒喝酒的人说了算?” 霍全一下子被问住了:“这……” 汤般若见霍全被问住了,急忙打圆场:“我说杨家……六奶奶,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品评已经结束了,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评的,那么多老行家一起品鉴的,哪里有差错?” 六奶奶走了出去:“呵呵,那么多人品鉴的?恐怕那么多人都是你们一丘之貉、蛇鼠一窝吧,是不是你们留有私心?俺倒是不认识甲等的有谁家,但乙等、丙等的掌柜你们都认识吧。你们说说,他们品评的合理不合理?”六奶奶想得到更多的人支持。 经她这一问,下面有些人开始议论起来,其中不免有胆大之人,发生质疑。 汤般若见场面要失控,就厉声呵斥:“都别吵了,还有没有点规矩?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还不懂?我问问你们,还想不想在清圣商会立身了?” 六奶奶也厉声问:“那个什么会长,你说俺这个妇道人家不懂呗?那你懂,俺问问刚才那句话,酒的甲乙丙等是不是凭好坏?” 汤般若说:“那当然,肯定凭优劣了。” 六奶奶大声说道:“好,俺今天让你看看优劣。” 说完,几步来到长条桌旁,找到自家的酒和防御府的酒,一手一个拎到前台,砰的往桌子上一放:“各位掌柜的,你们看这个是防御府的甲等,这个是俺家的丙等。有懂酒的过来尝尝,看看一样不一样?” 转过脸,对着上座看这场面发呆的葛会长、杜会长说:“二位老前辈,请您挪动一下尊体。品品酒,说一句公道话!” 杜伯欢本身不爱管事,只是个牌位而已,只要不影响他的利益,他才不会操那个心呢。于是和稀泥说:“啊,这个、这个杨家奶奶,老夫年纪大了。人老啦,吃啥也吃不出香,让我品也品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还是你们年轻人定吧。” 那个葛会长也说:“就是、就是,我还是个外行人,不便参与你们行会的事儿,再说也喝不出来个好坏,我也不参与。” 六奶奶见二人打退堂鼓,台下也没有人敢上台。于是,转过身又对着台下说:“今天俺明着跟大伙说吧,防御府的酒是在俺家买的,如果有谁能尝出来这是两样味,俺杨家烧锅以后永远不在三姓烧酒。你们说说,一样的酒能划成两等,这公平吗?不服气的,咱们一同拎着酒,去防御府对质。”防御府,听名字有些人都腿肚子抽筋,还敢去对质?有人觉得杨六奶奶有点楞,不知道天高地厚。又觉得,她既然敢直接提起防御府,莫非她和防御府有瓜葛? 台下本来一些人,对给自己家划成乙等、丙等不满,纷纷地嚷嚷起来。还有一些城外来的,一看大会闹成这样,已经有人往外走。杜伯欢与葛会长一见控制不住局面,与其他人打招呼,说自己年纪大,先回去休息,然后他们也走了。 汤般若气急败坏喊着:“反了,反了,你还有没有规矩了,啊?你杨家还想不想在三姓呆啦?竟敢质疑防御府,你是要造反吧。” 六奶奶冷冷地说:“俺能不能在三姓呆,你说了不算,你还没有那么大能力把俺起出去。俺提防御府怎么了?俺又没有骂防御府。” 汤般若指着杨宗喊:“姓杨的,你管不管你家娘们,我就不信,清圣会还治不了你们。” 六奶奶也指着他说:“把你那老鸹爪子放下,你们什么狗屁的清圣会。告诉你,俺们没入你那个会,你管不着俺。从下个月起,俺家每天最少产二百斤,你能咋滴吧?” 下面那些人也跟着起哄:“对,对,咱们想产多少就产多少,不能让他们总吃肉,咱们光喝汤啊。走,以后再不交什么鸡巴会费了。” 这些人呼呼啦啦地往外走,有几个人顺手还拎走几个酒坛子。六奶奶看看呆若木鸡的汤般若,轻蔑地一扬头。对赵二爷说:“爹,咱们回家。” 爷三个带着胜利的笑容,离开金波大会的现场。 杨家烧锅三十三 三十三 新房子盖好了,杨家烧锅已然建成一个小四合院。正房三间没有动,还是东西为卧房中间是灶厨。东西两侧各一排厢房,基本都做成烧酒的作坊和仓库,并建有地下酒窖。正面临街是一溜小四间,东侧两间做粮食库房,西侧靠西一间是酒库,另一间为酒铺子,也作为账房使用,平时由赵二爷和六奶奶照料着。六奶奶从来不信邪,自从搅黄了金波大会,清圣商会也偃旗息鼓了,再也没有见他们出来蹦跶。三姓城的烧锅各自干各自的,相安无事倒也挺好。杨家房屋够用后,扩大了产量,如今一天能产出二百来斤。每天需要六七百斤粮食,包括做酒曲的小麦,烧酒用高粱、玉米,光发酵池子就建了十八个,足足用了三间房。每日产出的酒,除去送往四合发,余下的在酒铺销售,并保证每日有部分酒,下窖陈起来。原来雇的工夫匠1,已经不够用了,又请了两个。杨家烧锅在三姓城,红红火火地开起来。杨宗也越来越像个掌柜的,做得有模有样。【注释】1工夫匠:方言;打工人,工人。 六奶奶坐酒铺里,正在盘点账目。有人推门进来,来人一身种地的打扮。上身对襟的褂子,下身一条粗布裤子,裤子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是太旧了,还是太脏,六奶奶愣是没有看出来,是青布还是灰布做的。来人还戴个麦秸编成的大草帽,帽檐压得很低,进门用沙哑嗓子问:“女掌柜的,有酒卖吗?” 六奶奶连忙应答:“来啦,你啊。是打散酒还是要成坛的,坛子有五斤的、十斤的、二十斤的。” 那人摇摇头:“那太少了,要五十斤的!” 六奶奶吃了一惊,这人太奇怪了,弄五十斤他怎么拿啊?但还是应答:“有,有,俺告诉伙计给你搬。” “慢,你还没有问我要多少呢?”来人制止六奶奶去叫人。 六奶奶很吃惊:“要多少?” 来人说:“八坛!” 六奶奶微微一笑,说:“那得给现银。” 来人嘿嘿一笑:“我买酒啥时候用银子啊?” 六奶奶说:“噢,那你过来,先尝尝我家的酒。” 那个人挺听话,真地来到柜台前。六奶奶一伸手,揪住那人耳朵,还特意旋转半圈:“你个死小嘎豆子,敢来抢劫你姐姐,啥时候学的?给钱不给钱?” 揪得来人嗷嗷叫,连忙求情:“哎呦呦,痛啊,痛,赵姐姐快撒手、快撒手。” 六奶奶的手劲松了一些,问:“还跟俺皮1不了?进城不好好地来看看姐姐,还想打劫俺是不是?”【注释】1皮:方言;调皮 来人赶紧告饶:“姐、姐姐,我和你玩呢?下次不敢了,不敢啦。” 来人是勺子,六奶奶松开手,摘下他的草帽,见他满脸灰土啦叽1地,还有两条汗道道。六奶奶又心疼了,从身旁拿过一条毛巾给他擦起来:“瞅瞅,老大不小了,咋不知道干净利索呢?埋了吧汰2地谁给你媳妇儿。”【注释】1灰土啦叽:方言;灰尘。2埋了吧汏:方言;脏。 “赵姐姐,别擦别擦,就这样才好。”勺子不让擦,还一个劲往后躲。 六奶奶问:“你是啥时候来的?” 勺子回答:“昨天傍黑儿。” 六奶奶又问:“吃饭了吗?” “早上吃了,呛1了六个大包子,嘿嘿。”勺子的意思是,中午我还没有吃饭。【注释】1呛:方言;吃。 六奶奶领他到一旁坐下,然后倒一杯水让他先喝着。自己去了后屋,告诉她娘给做几个下酒小菜。从娘怀里接过小五子,又回自己屋里,从柜里翻出一个包。再返回到铺子里,把包扔给勺子:“里面是几双鞋和内衣短裤,俺也没有时间做。只能一人做一双,小号的是你的,大号是顶天粱的,其它的让他们自己试去吧。俺也不知道他们尺码,谁能穿谁穿。” 勺子美滋滋地说:“还是姐惦记我,知道我的尺码,不对,还惦记顶天粱呢。姐,你说你嫁给他多好,我天天能和你在一起了。” 六奶奶假意地生气了,说:“是不是让俺拧你嘴啊,满嘴胡嘚嘚1。”【注释】1胡嘚嘚:方言;又叫胡忒忒、胡咧咧,胡说、瞎说、乱说。 “嘿嘿,不敢了,姐,这是大外甥呗,我抱抱。”勺子也不管自己脏不脏,想伸手抱孩子。六奶奶把孩子递给他,小五子不认生,还真地让他抱,而且还咿咿呀呀地学话儿。勺子挺喜欢:“呀,我当舅舅也没给带见面礼啊?” 摸摸身上实在也没有啥东西,最后摸出一个小银元宝,随手塞到小五子手里,孩子摆弄元宝玩。 姐俩正在说话儿。杨宗进来了,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孩子,心里有点不太舒服。等两个人四目相对,双方都认出来了。杨宗问:“是你?你不是那个……” 勺子赶紧说:“是我,是我,小要饭花子嘛!” 六奶奶也知道他们是咋回事儿,就说:“掌柜的,这是俺路上认下的弟弟,你叫他勺子就行。”又对勺子说:“这个是你姐夫,记着,过去你们从来没有见过。” 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用去说破。六奶奶让二人看着孩子,自己去厨房帮娘做饭。不一会儿,端来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咸鸭蛋、煎鸡蛋、酱拌黄瓜、咸腊肉、炒角瓜片、蒸鱼干,这些菜做起来方便,片刻就好。摆到桌上,让杨宗陪着勺子喝酒,自己则带着小五子坐一旁唠嗑。从山上的情况到勺子进城,从兄弟们的身体到生活状况,都问得清清楚楚。并且一再叮嘱勺子,告诉山上,不要干作孽的事儿,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自己干活,尽量少去做打劫的事儿。打劫也要挑那些为富不仁的,万万不能祸害平常老百姓。 在咱们中国地界儿,自古有这样一些人,说是土匪不算土匪,说是民不算民,自立山寨自给自足。不服天朝管,也不纳贡、不交粮,游离朝廷管辖之外。迟怀刑就想建立这样一个小族群,去年刚刚到三姓,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几次抢劫的勾当。等安顿好了以后,他开始谋划山寨的未来。如果想能够生存下去,人是关键,人少了,抵御不住外在的威胁。人多了,山寨难以养活。另外,人多了,也会引起内部的争斗。所以,他一直想把山上的人,定格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分散到外面的暗线,可以不限制人数,毕竟不用山寨养活。但凡能上山的,一定要精挑细选,经过严格的盘查,合格的才会允许上山。江边的鱼亮子挑了两个,做固定的暗线,负责探风和联络,还能起到预警的作用。平时他们做他们的打鱼营生,有事儿及时联系,每年由山寨支付一定的银两。在进山的路上,放了三处暗哨。每个暗哨一到三人不等,两处是一家人,一处是独自一人。平日里,他们种点地、打猎、采山货,山上有行动也不用跟随,他们只负责预警和接待过往的山寨人员。 到了麻哒山,在通往啸虎顶子的必经之路,修筑了一个前寨。前寨住十来个人,主要负责进出顶子的人员盘查。通往顶子只有一条路,这条路经过修缮,也只能是保证行人上下。本来想修成可以走车辆,但耗费人力太大,一时还没有能力修筑,也就放弃了计划。少砍伐一些树木,还有更好的隐蔽作用。山顶已经建成一个小村寨,并且开垦了一大片菜园,富余的土地种上大烟,大烟是山寨的一种经济来源。另外,在麻哒山的空地,开垦出一些荒地,种植一些庄稼,补充山寨粮食不足。迟怀刑在山寨实行的是:有活同干有饭同吃。可以有各自的家庭,有自己的积蓄。但外面弄来的、地里产出的一律充公,然后统一分配给每个兄弟。吃饭各家不用做,大灶煮饭在一起吃、一起喝。平时没事儿,可以狩猎、打鱼、采山货。山寨的生活,要鱼有鱼、要肉有肉,再养一些鸡鸭鹅狗猪,小日子过得还很滋润。 居安思危,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迟怀刑早想到这些,一旦有朝廷围剿,就凭自己的几个人,肯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用说打,是困上一段时间,自己的人也得不战而降。所以,要有一个提防,根据狡兔三窟的原理。依照当初迟怀德的做法,应当多建几处落脚点,建几处密营。一旦山寨被困,人员可以通过。建在悬崖上的软梯下顶子,然后躲进密林,再去一个新营地。 在北山里,迟怀刑等人选了两处觉得差不多的地方。每处搭建两栋木刻楞,储备一些生活必须品、工具、武器。在密营修建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它的隐秘性,周边的树木尽量不要破坏。如果不是人走进它跟前,你是不会发现它的。因为它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了一体。北山的密营修完后,迟怀刑还有些不满足。于是,派遣勺子进城,带上可靠的暗线去三姓南山。三姓的南山是老爷岭北麓,同样是山高林密,在西小江子的中上游,这里也有很多人烟罕至的地方。往南可以去刁翎,也可以去阁凤楼1、五林。往北是三姓,也是一个绝佳的去处。经勺子多日的寻找,找到一个认为可行的地方。这次他看中的地方,不是在山顶,而是一个山沟。不知道什么人给取的名,叫秃老婆沟。这条沟是东西走向,紧挨穆丹江2。此处并不陡峭险峻,只因为两侧的山很高大,攀爬费力也少有人来。另外,这里的树木参天蔽日,进去以后很难寻到踪迹。最重要的是,沟里有一个天然的山洞,虽然洞不是太大,住不了太多的人,但洞里干燥,可以储存大量的物资。在洞前方的树下,盖几个地窨子3或者撮罗子4就可以了。【注释】1阁凤楼:地名;现林口县。2穆丹江:河流;又称虎尔哈,现在称牡丹江,依兰人称西小江子。3地窨子:名称;一种简易半地下的房屋。4撮罗子:名称;少数民族建造的一种临时住所。多以木杆、兽皮、树皮、茅草、毡子搭建。 勺子对杨宗夫妻二人说:“赵姐姐、姐夫,你们家有没有马车?” 杨宗说:“没有,我们还没有拴牲口。” 六奶奶也不解地问:“你要车干啥用?拉什么东西?” 勺子说:“我想拉一些东西进山,不能在外面雇人、雇车。外人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虽然东西不值几个钱,但是用来保命的。姐,你还记得咱们在上江,栽楞带咱们去的密营吗?那可是关乎几十人的命。” 杨宗感觉很吃惊:“啊?有那么严重?” 六奶奶知道勺子的话,会吓到杨宗。看了他一眼,对他说:“这事儿你别掺和,你当你不知道就可以。” 勺子也觉得他的事儿,为难了杨家。赶紧说:“姐,姐夫,我的事儿就不麻烦你们了,我再想办法吧。” 六奶奶说:“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又没有底实1人。”【注释】1底实:方言;可靠。 “我,实在不行,我自己买大车!”说这个话的时候,勺子也在硬撑,实在是没有底气。如果他去买了大车,就没有购物资的银子了,刚才想,实在没辙就去砸孤丁,抢一辆车。不然就是雇车,送完物资再做掉车老板。 六奶奶问:“你咋来的?” 勺子回答说:“我带两匹马,想回去的时候驼一些盐、粮食。” “噢,那你这样吧。吃完饭俺不留你,你去办你的事儿。明天早上,会有一挂大车,在你住的客栈外等你。记着,你们从来不认识,你只是雇了一辆车。临了1,你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六奶奶给他说得清清楚楚。【注释】1临了:方言;完毕、完事、结束。 勺子有点疑惑:“这个人可靠吗?” 六奶奶说:“放心,俺办事儿不差事儿,认识你姐多长时间了?你还信不过姐?” “信得过,信得过。”勺子说完,拿起一杯酒,对着杨宗说:“姐夫,你和姐姐对我太够意思了,以后有事儿说话,兄弟我一定对得住你们,干!” 自己一仰脖把酒喝了,杨宗还没有喝呢,他站起来了。说:“我走啦,后会有期!”随手拿起那个包裹,带上草帽就要走。 六奶奶叫了一声:“等等!你来酒铺空手走,那你来干啥来了?” 在柜架上拿了一个五斤的一小坛酒递给他,勺子不好意思笑地一下:“还是赵姐姐想的周到。” 六奶奶告诉勺子:“等你回山的时候到这里,拿几坛酒回去。还有啊,你在山里转,给姐再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一些酒。” 勺子答应一声,他走了。杨宗问:“你是想让公孙大哥去?” “那还用问?还有比他更可靠的人吗?”六奶奶随随便便地说。 杨宗还是担心,谨慎地说:“他们可是认识的啊!” “认识怕啥,俺刚才不是说了吗?过去他们不认识,是一个雇主一个是受雇,干完活拿钱是买卖关系。懂吗?”六奶奶给他解释。 杨宗点点头:“嗯!” 六奶奶指使杨宗去请人:“那你还不快去把公孙大哥请来,你别跟他说,俺来说。” 杨宗无奈地说:“我还没吃完呢?” 六奶奶推了他一把,催促他快去:“把大哥叫来你们一起再吃。”杨宗去了。 公孙仲秋见到勺子没有感觉意外,因为杨六奶奶已经和他说明白了。并且把当初的来龙去脉,都和公孙仲秋说了。以至于,当初从上江如何来的,但隐去吉林的一些事儿。公孙仲秋也知道,当初是六奶奶把他们救下山,再说他们只是给山上干了半个月的活。勺子他们也没有难为自己,所以,对勺子他们也没有啥敌意,公孙仲秋没有推辞就来了。反而是勺子很是意外,不过有六奶奶的交代,他也没太多的疑虑。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在货栈装完货物,勺子骑马在前面走,公孙仲秋在后面赶着马车,跟着进了山。一直走到天黑,前面实在没有像样的路,二人才露天歇车喂马,自己垫吧一口干粮。第二天又卸车,将货物用马驮着走完前面的路…… 一口铁锅咕嘟咕嘟地炖着大鲤鱼,商会葛会长、汤般若、权中恒、胡忠吾等几个人,围着吃铁锅炖鱼,喝着松花十里香。场面是热烈且亲密,酒都已经过了好几个三巡了,在酒的刺激下,一个个异常的兴奋。开始的时候,都是拍葛会长的马屁,说着肉麻地奉承话。等到了眼下,已经称兄道弟了,好像桃园三结义一样。今天这顿饭是清圣商会请葛会长,权中恒来坐陪。 汤般若见时机已到,把话嵌入正题:“葛会长,咱三姓城商号买卖,在你老的带领下。可谓是市场繁荣、财源广进啊!今天我们哥几个有点小事,想请教一下葛会长,望老前辈不吝赐教噢。” 葛会长也有些兴奋了,说:“好说,好说,老夫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你老说咱三姓城里的粮栈、货栈有多少家?去年一场大水,粮食肯定所剩不多。除去卖米的还有多少家有余粮?”汤般若们打起粮食主意。 葛会长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汤般若说:“我们清圣会想把所有的余粮吃下。” 葛会长点点头:“嗯,今年粮食存余的确不多,你们完全可以吃下。那我能帮你们点什么?” 汤般若说:“我想我们先拢一下,看看我们能够需要多少。然后想请葛会长帮个忙,把三姓城的粮栈、货栈有余粮的商户召集一下,我们出市场现价高一成的价格买下。” 葛会长说:“噢,好啊,这个我能召集。对于粮栈来说,也是件好事儿啊,多给银子哪个不肯呢?你的事儿没问题。” “哎哟,那可多谢葛会长了,来、来、来,咱们再敬会长一杯。”汤般若见葛会长答应了,事情已经成功一半,立刻张罗大家敬酒。 葛会长喝完这杯,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一下子买那么多粮干什么?还要加一成。” “不是今年粮食缺嘛,新粮还要好几个月才下来,手里备点以防接续不上。”汤般若的理由是相当充分。 “哈哈,其实你不用担心,只要市面缺货,商户立马从其它地方运来。去年只有咱三姓遭了灾,其它地方不缺粮。”葛会长好心地提醒他。 其实葛会长说的,汤般若真没有想到,便问:“噢?那运粮到三姓得多久?” 权中恒懂买卖运输,在一旁说:“等发现缺粮,到买卖家去采购。再到装船运回三姓,最快也要二十天吧。” 汤般若一拍掌:“好,我只要这二十天。” 原来是权中恒与汤般若他们商量的一个计策,想联合二十余家烧锅,一次买空城内的余粮。等另外十几家,包括杨家反应过来,已经无粮可用了。如果停工二十天不能供货,那他杨家的信誉扫地,声誉一落千丈。那时候,光包赔买家的损失,足够让他杨家倾家荡产。看现在与葛会长的亲热劲儿,此事一定能成。如果在购粮的时候,再磨蹭一些,时间可以拖到一个月。经商议后,明天就开始动手运作。 当杨宗转遍全城粮栈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一颗高粱都买不到了。如今的粮栈,只卖米不卖原粮。杨宗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告诉他:存粮不多,余粮只能碾米,保证供应买米主顾,不能空手回去。至于粮食哪里去了,全部卖给清圣商会那些人了。 杨宗垂头丧气回到家,六奶奶就看出事情不对劲:“你去一上午买粮,咋没买回来呢?” 杨宗愁眉苦脸地说:“哪儿买去啊?家家都没有粮。” “你说什么?满城都没有了吗?”六奶奶感觉很奇怪。 杨宗说:“没有粮了,让清圣商会那几个人都买去了,听人家说是给出高价。” 六奶奶皱起眉头:“他们是把咱往死胡同里逼啊!想挤兑黄咱们。”六奶奶马上明白了清圣会的用意。 杨宗又没有主意了,打不起精神来。问:“那咋办呀?咱的粮食也接乎不到秋啊。” “你等一下。”六奶奶在柜台里面掏出算盘、账本,噼噼啪啪一顿打。然后说:“咱们仓里的粮食还有不足两千斤,够三天的料。如果按现在的用量算,咱们很快就得停产。实在不行,现在咱们必须去找粮食。从今天开始,下料减半,这样可以够七天的料,足以保证给四合发的货。明天酒铺不再卖酒,一旦停工,存货可以坚持半个月。就怕断粮二十天以上,那咱真地拿不出货来,到那时,主顾要是不答应,咱就得赔人家。不行,得马上去找粮。” “那、那去哪里找啊?粮栈说了,周围根本没有货,年前早被城里收光了。”杨宗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附近没有,那就往远走,去刁翎、去西湖景、去团山子、土龙山。无论多大代价,宁可花高价购买,也不能停工。”六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杨宗听媳妇说,心里有点底气了:“那行,我下午带人去。” “你不能去,家里一大摊子呢。烧锅全指望你出力,还是俺去。”六奶奶没有同意。 杨宗说:“不行,还是我去吧。你还怀着孩子,况且小五还在吃奶呢?” 六奶奶说一不二,不容商量。说:“俺没事儿,坐车又不用俺走,背啊扛啊也不用俺,别人去俺不放心。你快去找公孙大哥去,最好让他带一个伙计。” 杨宗滞滞拗拗地不想让她去,六奶奶扯过他耳朵嘀咕几句,杨宗立刻涨红了脸,有些急了:“你这不是胡扯吗?那我更不让你去了。” 六奶奶乐了,说:“你这人真不经逗,和你说着玩呢,掌柜的,快去、快去吧,以后俺不说了。” 杨宗出去找公孙仲秋,一路上想她今天咋会这样说?好像知道点什么?因为刚才六奶奶和他说:如果俺有事儿回不来,你就可以把丽秋迎进家了。 六奶奶与公孙仲秋带了一个伙计,直接沿着倭肯河南岸向东走。她心里早有算计,在城周边不可能再有余粮了。一是去年的收成瞎了,二是即使有点粮,也早让粮贩子刮了多少次。所以,近处她也不想耽误功夫。预备着直接出去三、五十里,如果不行哪怕百里,到土龙山也得把粮食弄回来。庄户人家特别是财主人家,都喜欢囤积一些粮食,备灾荒年有饭吃,等新粮下来再卖陈粮。有一些人家的粮食,都陈旧好几年了,这样的陈粮还是好收,六奶奶很有信心,能拉回来粮食。 太阳红着脸要下山了,他们才走了二十左右里地。远远地看见,山根下有一户人家,烟筒冒着渺渺的炊烟。六奶奶让公孙仲秋把车赶过去,今天晚上找宿在这家住下。走到近前,听见有鸡鹅的声音,一看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三间土草房,木头杆子夹的障子,连大门都是用木杆的。没等进院呢,早有一只大黄狗,跑了出来汪汪地叫。屋里的主人听见了,开门张望,见有人来,赶紧往回召唤大黄狗。 主人是个老太太,见到六奶奶他们,便问:“你们是谁啊?” 六奶奶往门前走了几步,对着院里说:“大娘哎!俺是赶路的。看天要晚了,想找个宿儿,你老这方便不?” 老太太走出来,往大门口迎。问:“你们是哪嘎达的?干哈去啊?” 六奶奶拉开院门,直接进来:“俺是街里的,想去土龙山那面。” 老太太挺善良,说:“噢,那把车赶进来吧,这山里有张三下晚黑别把牲口祸祸1喽。”【注释】1祸祸:方言;祸害。 然后拉着六奶奶说:“哟,这闺娘长得挺俊1的呢,快点家去2。”【注释】1俊:地方发音:zun四声2家去:方言;回家去,进屋。 看走路和说话,就知道老人家是此地人。公孙仲秋和伙计在外面打水饮马,打开草料袋子,拌料喂牲口。家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刚才正在做饭。回屋后告诉六奶奶:“闺娘你先坐着,我的饭还得一会儿功夫。” 六奶奶说:“大娘你忙你的,俺帮你烧火。你不用管俺们,俺们自己带干粮了,不给你老添麻烦。” “啧啧,看恁这孩子说的,谁出门还背着房子走?到我们家了,还能让恁们吃那干巴啦瞎的,没啥好嚼咕,就是家常便饭的。”老太太用一口标准的关东话,热情地对六奶奶说。 二人说着话,不一会功夫,饭也做好了。外面有个大爷,拎个镰刀回来了,见家里来了客人,也挺热情的。 热气腾腾的农家饭,摆上桌子。小米粥、大饼子、园子里的小青菜、毛葱沾大酱,家常茄子炖土豆,老太太还给蒸了十几个咸鹅蛋、鸭蛋,炒一盘鸡蛋,大爷还擓了一碗鱼毛1。公孙仲秋从车上拎来一小坛子酒,大爷一见有酒还挺高兴,招呼着大家上桌吃饭。【注释】1鱼毛:地方称呼;鱼松。 几口酒下肚,嗑也多了起来。从两位老人家的口中得知,他们家姓齐克勒哈拉。如今在这儿住的只有老两口,一个儿子出丁,在拉哈苏苏守边呢,两个女儿已经出嫁。 六奶奶就问:“大爷,咱这地方叫啥啊?” 老爷子二两酒下肚,特别健谈:“叫哈?枉(我)们这嘎达可老有名了,喇嘛哄啊,恁们不知道?”六奶奶摇摇头。老爷子接着说:“看恁们就不是此地的,枉们这嘎达可了不得,是风水宝地有龙脉啊!” “有龙脉?”六奶奶有点不懂。 “嗯呐!恁们没有听说过,那给恁们讲个祥话儿。说在乾隆年间,在山膀子边儿那住个陈员外,陈员外他家大业大,可这老登就爱捣鼓阴阳八卦,看个阴阳宅什么的。有一天啊,他和儿子说,他要别古了,得安排后事了。说他死后,不许给他穿一个布丝儿,而且要埋哪嘎达、哪嘎达,然后,嘎地没气儿了。他儿子住在那面喇嘛沟的上沿。” 老爷子用手一指南面,然后又喝了一口酒,拿起一棵小毛葱沾点酱,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嗯,在那山根那嘎达,他爹早选好的地儿打了个墓坑。下葬那天,他真地没有给他爹穿衣服。可陈家的两个姑奶子1不干了,活呲啦2地让给陈员外,穿一条嘚了裤3,把人给埋了。从埋那天起,他们家养的一条大白狗,整夜对着月亮咬。陈家小子气得把狗打死了,以后家里才安宁了。在京城有观星的,看出架门4了。然后禀报乾隆爷,说关外出龙了,乾隆一听吓屁了,告诉手下麻溜儿查。一来二去查到这嘎达,那当兵的把坟挖开一看,你猜怎么的?”【注释】1姑奶子:方言;外嫁的女人。2活呲啦:方言;强行。3嘚了裤:方言;单裤。4架门:方言;门道、蹊跷。 老爷子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还别说,真给几个人听入迷了。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讲:“这酒挺真1,天天喝着多嘚儿。你说那棺材里啥也没有,你说尿性不尿性2?当兵的一撒摸3,见有一个洞,挖!齐里窟嚓4地开始挖,挖了好远,挖出一条龙。龙最后的尾巴上套一条裤子,也就是到脚脖那里。原来龙是那陈员外变的,如果他儿子不给他穿裤子,他早进江里了。还有啊,不打死狗也好了,那狗是给他扯裤子呢。”【注释】1真:方言:纯。2尿性:方言;厉害。3撒摸:方言;寻找。4齐里窟嚓:形容动作。 公孙仲秋说:“真的吗?” 老爷子觉得公孙仲秋不相信,有些不太乐意地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扒瞎?不信你去看看,现在还有一条半截沟,通向北边那个倭肯河。” 六奶奶问:“如果那龙要是下水呢?” 老爷子赶紧小声说:“不可说,不可说,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啊!” 老太太打岔说:“别听他老登瞎白呼,闺娘你吃菜,你说你都双身板1了,咋还摇2哪走呢?”【注释】1双身板:方言;怀孕。2摇:方言;可、满。 六奶奶说:“没招了,家里爷们忙不开,还急等着用粮食。” 老爷子说:“今年这粮食可是缺货,急等下呛1、着急忙慌地怕是整不着。”【注释】1急等下呛:方言;马上。 六奶奶一听,心有点凉。但觉得这老爷子可能有点门路。于是,对公孙仲秋说:“大哥,你去外面把剩下那坛子酒拿来,俺看大爷挺喜欢咱家酒。咱也收不来粮,明天咱得回去,干脆把酒留给大爷吧。” 公孙仲秋没有明白六奶奶的用意,但还是出去取酒。齐克勒哈拉老爷子一听送他酒,乐得眉开眼笑:“闺娘,让你拿酒,多让枉们抹不开1。那么着吧,大爷给你介绍一户人家,就说枉们让你去的,兴许你这趟不能白蹽2。”【注释】1抹不开:方言;不好意思。2蹽:方言;跑。 “真地?哎呀,那可太好了,可真要谢谢大爷大娘了。”六奶奶连忙致谢。 老头乐呵呵地说:“不用,不用,但你拜(别)嫌远,搁这往东三十里有个庙岭山,山下有一户,姓额叶尔古的人家。你说我们说地,他们就是头拱地,也得给咱掂对1车高粱。” 老太太旁边插话:“那是枉们亲家,大闺娘家。恁们去了,肯定会好招待。” 听到他们二老的几句话,可把六奶奶乐坏了,对二老千恩万谢地,赶紧张罗喝酒。晚上,老太太领着六奶奶去了东屋住,跟她说了很多当地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并给她讲,去此地人家,要守哪些规矩,六奶奶一一记在心里。 第二天天一亮,六奶奶张罗着套车。老太太也赶紧给做了一锅嘎达汤,热乎乎地让几个人喝了。六奶奶告别老夫妻,抓紧赶路,一路快马加鞭,等到晌午的时候,来到庙岭山下。还别说,额叶尔古是个大户人家,还挺好找。人家听说他们是从喇嘛哄来的,非常热情,好酒好菜地招待。六奶奶心里有事儿,不敢多耽搁,便把来意说了。额叶尔古家人也挺痛快,告诉她不要急,吃完饭就给张罗粮食。但有一点,粮食是陈粮,囤了两三年了,不过价格可以低一、两成。六奶奶一听赶紧说,不打紧,有粮就行。 午饭过后,额叶尔古家说到做到,自家给匀出来一千八百斤。然后又去附近的人家找,一下午凑足整整一车,四千一百斤高粱。有了粮食,可让六奶奶心花怒放,这一趟真地没有白来。休息了一夜,早上起来返程,临走又央求额叶尔古家,再给筹集一车。 听说杨家烧锅拉回来粮食,把汤般若气得眼睛都绿了,像一头拉磨的驴,满屋子转悠。来给他通风报信的权中恒,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里把玩一串佛珠。 “杨家老娘们真是一个不省油的灯,那么多人买不来粮食,咋就她偏偏能买来了?”汤般若气急败坏地说,转了两圈:“我都认可多拿出一成的钱,包了所有的粮,不让他们买到。闹了最终,这不是白他妈忙活了吗?” 权中恒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不白忙活,他们不是也着急上火的嘛。” “那有个屌用?他烧锅黄了,才是我目的。你说那老娘们主意该有多正1,竟然敢去那么远收粮食,难道不怕胡子半路劫了她?”汤般若怒气未消。【注释】1主意正:方言;有主见。 权中恒眼睛一亮,说:“还是汤会长想得远啊!你说,如果她半路被胡子劫了,粮不仅没有拉来,人没准还给抢上山,做个压寨夫人。不过也挺好,会长少了一个大患,” 汤般若反应过来了,心说:权中恒的意思是让土匪,在路上抢劫粮车.但即使想也不能说啊,毕竟谁相信谁啊?于是说:“唉,对手倒是对手,买卖人家竞争也不少见,只想生意上咋压住他,真不想他家人出事儿。” 权中恒心里说:老狐狸,假仁假义的,你心里说不定在想,把人家一把火烧了,你才甘心呢。两个人说了一些闲话儿,权中恒告辞走了。他一走,汤般若赶紧让下人去把霍全找来。一顿密谋过后,霍全按汤般若的吩咐,出去找人。 上次,公孙仲秋与六奶奶去购粮。他们一走,丽秋的心里一直不安宁,生怕路上出点什么事儿。偌大的三姓城,她也没有个托底的人,剩下一个杨宗,还是一个没有大主意的人。思来想去,又想起勺子来。听哥哥说,勺子最近在城里城外地转。如果六奶奶他们再去收粮,或许勺子他能帮上,起码能够保证路上的安全。主意已定,立刻去地藏寺,又在石狮子上,画了三个十字。上次画的还是年前呢,勺子过许久才看见,等找到她的时候,事情早被六奶奶给平了。气得丽秋发狠,以后再不与勺子联系了。如今碰见要紧的事,找别人也不行,于是,她又来了。 这次勺子挺痛快,第二天就来找她,丽秋拉他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勺子问:“找我干啥?” 丽秋说:“有一个大事儿,想让你帮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 勺子没有重视她的话,顺嘴说:“嘁,你一个小丫头能有啥大事儿?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公子,让我给你抢来啊?” 丽秋立刻恼了,骂道:“滚,凭你这没用的东西,能干啥事儿?滚滚滚、滚!以后不想再看到你,以后别来找我,再伤着我治死你。” 说完转身就走,勺子一把拉住她。赶紧道歉:“你这人咋属酸脸猴子的,闹个笑话你也急眼,行、行、行,我错了,以后不说啦,你说让我干啥吧?” “这么大的人了,一点正溜1都没有,没正形2呢?以后你记着点,自己不是小孩儿。”丽秋把勺子教训一顿。【注释】1正溜:方言;正事。2没正形:方言;不着调。 勺子问:“你别呲嗒1我了,我错了不行嘛。”【注释】1呲嗒:方言;训斥。 丽秋指使他:“我想让你带两个人,保护两个人。” “谁?”勺子现在明白了,丽秋是有重要事。 丽秋问:“杨家烧锅你知道不?你应该知道,你们去年绑过人家。” 勺子反问:“杨家烧锅我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绑过掌柜的?” 丽秋轻蔑地说:“瞧你那出1,还混江湖呢?你认识我不?”【注释】1出:方言;样子。 “认识啊,你是女郎中啊!”勺子没有想明白,那帮人与丽秋是什么关系。 “你那窜稀的眼睛吧,当初你们绑了我们四个,我、我哥、杨哥哥,还有那姓权的瘪犊子。”丽秋把话直接点破了。 丽秋一说出来,勺子才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那个让我放屁嘣那个?” 啪的一声,丽秋抬手就是一脖拐1:“你还说。”【注释】1脖子拐:方言;击打后颈部。 勺子一缩脖子,吃惊地说:“哎哟,不说了、不说了。你咋是个女的啊?” 丽秋说:“不说这个,说正事儿,杨家内掌柜和我哥收了一车粮。准备还要去收,我怕路上有胡子劫道,让你去保护他们。” 勺子更吃惊了,叫道:“赵姐姐?” 丽秋一愣,问:“你们认识?” “噢,是这样啊。既然你们都认识,那你帮不帮吧?”丽秋也明白了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她觉得勺子他们不会不管,她现在反而不着急了。。 “帮,当然帮了,她的事儿你不要管了。我立马叫人去,你把他们出发的日子告诉我就行。”勺子告诉丽秋。 丽秋说:“现在我还不知道,等日子定下来,我通知你。” “好,我不能耽搁,马上走。”说完,勺子打马返回山里。 通过狼烟传递,迟怀刑带人很快下山。见到勺子,得知详情,立刻带几个人进城。等他得到六奶奶出发的信儿,已经是第二天了。迟怀刑也没有耽搁,带着几个人向东追了下去。 杨家烧锅三十四 三十四 额叶尔古家早早地给六奶奶联系好了粮食,六奶奶一到,马上装车,当天装好车。几个人要让马匹休息一晚上,人也解解乏,吃些东西睡一觉。第二天,还是起早套车赶路,一切都非常的顺利,只要这一车粮食运到家,二十天的原料肯定没有问题。同时自己也趟出一条路,认识许多农户。而且,也有了外出购料的经验。六奶奶甚至想,以后原料全部自己采购。一来不被别人卡脖子,二来能保证粮食的质量,而且在价格上有优惠,怎么算怎么划算。 公孙仲秋与伙计坐在前面车辕两侧。六奶奶坐在后面的粮袋子上,手里拿着富老太太送给她的小烟袋,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随着花轱辘车的晃动,身子跟着摇摇摆摆。当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大约过了四顶山西面。突然旁边的林子里,一声口哨响起,紧接着从林子里窜出十来个人,有骑马的、还有放步蹦的,冲上路把他们拦上住。 有一个人在马上双手抱拳,高声喊到:“西北玄天起风沙,天下绿林是一家,过路尖头1识点相,留下钱财人不插。”【注释】1尖头:土匪黑话;商人。 公孙仲秋虽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见这阵仗,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伙计更是吓得不敢出声,没有尿裤子已经不错了,他何时碰见过胡子劫道啊?六奶奶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心说坏了,遇到胡子了。六奶奶在山上住了半年,和勺子他们学过春典,也能说个半朝銮驾1。那胡子问的是:是不是同道中人,如果不是,赶紧拿钱、拿货不要命。【注释】1半朝銮驾:方言;一知半解。 六奶奶正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这时候,旁边又有一个在地上喊:“哎,叫你们没有听见啊?麻溜儿地下车,车留下给俺们,你们赶紧走人,不然剁了你们。” 还有几个人也跟着嚷嚷:“下来、下来,咱们别伤和气啊。” 六奶奶心里也挺害怕的,毕竟胡子们手里拿着家伙,但真地要把粮食、马车给他们,实在是心有不甘。于是,镇定了一下,嘴里叼着烟袋,慢慢的转过身,坐在车上没有下地,对胡子说:“各位老大,妹子见礼啦。” 然后,两手左三右四,上三下四。左手拇指竖起、食指扳起,其余三根伸直,将手举起来。右手拇指弯曲,其它四指伸直,放在胸前:“三老四少请听真,没有财宝与金银,老大不用把我叫,快刀不杀自家人。” 有人喊:“你守山。” 六奶奶答:“我守林。” 然后两个人合一起说到:“久守江湖一家人。” 那个崽子又问:“什么蔓?” 六奶奶回答:“灯笼蔓。” 崽子问:“打渔沙在哪?” 六奶奶答:“乌其玛老潘家!” 问“什么字?” 六奶奶答:“学字班!” 他们说的是,咱们是同行,问六奶奶姓什么?六奶奶说是姓赵。问六奶奶是哪个堂口的,六奶奶说是潘家。又问是什么辈分的,六奶奶答是学字辈。 那个崽子见六奶奶对答如流,仰起头对马上的人说:“迎门梁,道上的,咋整?” 迎门梁没有回他,反问六奶奶:“你可是三姓杨家烧锅的?” 六奶奶心里一咯噔,他怎么知道呢?这伙人是敌是友?既然人家已经叫出了名号,不承认也不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答到:“正是小号。” 迎门梁抱抱拳:“对不住,内掌柜的,绺子支不开局子了,啃不上富,留下连子和啃沙子,扯滑了。”大意是:山寨揭不开锅了,没有饭吃,把马和粮食留下,人可以走了。 六奶奶没有听他那套,很硬气地说:“西北玄天盘金蛇,崽子有福遇见爷,借用宝山一条线,和气生财免口舌。各位三老四少,都是熟脉子,路过宝地耽误老大发财了,俺一个小长脖,拦头不海,滑条线呗。六奶奶说的是:都是自己人,耽误你们事儿了,我就是小商贩,也没有啥钱,借条道放我过去。 “非否,明着和你说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我不讲情面,是你得罪人了,这趟买卖我们做定了。”迎门梁很直爽,直接把原因告诉六奶奶。 六奶奶把脸一拉:“看来你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啦?你们是哪个绺子的?难道一点江湖规矩都不守吗?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迎门梁也不隐瞒,对六奶奶说:“不是我们不讲规矩,实在是让我们也不好办,已经收了雇主的钱,不能不讲信誉。” 六奶奶问:“谁雇的你们?” 迎门梁一晃大脑袋,说:“那不能告诉你,我们得讲规矩,回家你自己猜去。” 六奶奶也是真地急了,腾地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飞镖。大声道:“你们就是一群局混子,这会儿又讲规矩了。同道都抢,你咋不讲规矩了?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今天让你们见见老娘的厉害。谁敢来取?俺要他眼珠子。” 那些胡子一下子都乐了:“哎呀?娘们儿挺横啊。看来得一起拉回山,给迎梁当个压寨夫人吧。迎门梁,你要不要啊?小娘们长得可是挺带劲啊!” 公孙仲秋这时候也急了,跳上大车挡在六奶奶前面,把手中的大鞭子一握:“看你们谁敢动?” 迎门梁哈哈大笑,叫喊道:“哈哈,又来一个吃生米的,兄弟们上。男的给我插了,粮车和娘们儿带走。” 几个胡子手持砍刀,慢慢地围了上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几匹快马裹挟着尘土飞奔过来。那些胡子一见,立刻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查看情况。等几匹马驰到近前,成半月形围在胡子的外围。六奶奶一看是迟怀刑,她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迟怀刑也没有看她,几个人把火枪支上,对着那十来个胡子。 那个迎门梁问:“你是谁?” 栽楞答:“我是我。” 迎门梁:“压着腕,” 栽楞答:“搂着火。” 迎门梁又问:“口外的?” 他们说的是:同行吗?是同行。把枪放下,我压着扳机呢。又问:你不是这个地盘的? 迟怀刑没等栽楞再回答他,抢过栽楞的话:“不废话,货我们要了,你们哪来的回哪去。” 迎门梁说:“并肩子,这么做不地道吧,想黑吃黑吗?” “没办法,赶上了。”迟怀刑也不想多解释。 那个迎门梁问:“你们哪个绺子的,怎么不讲规矩?” 六奶奶说:“那你讲规矩吗?你不是也要抢同行吗?” 一句话把那个迎门梁,说得是哑口无言,吭哧半天没有弄出一个字。 迟怀刑说“噢?他既然不守规矩,那我也用不着守了。识相点,你们赶紧走,不然伤了和气就不好了,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把那几个人气得,楞是无话可说。想要动手,一看自己是大刀片,人家拿的是“喷子”和“鸡蹄子”,只要人家手一动,自己就得被打成筛子。所以,这伙人也不那样嚎横1了,但嘴上并没有服软,迎门梁说:“小兄弟,刚刚起皮子吧,别梁子别到青山好的头上,码里人哪个不知道青山好局红牌亮,你是不是门不清啊。”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刚刚起事,新成立的绺子吧,你劫道劫到青山绺子了。同行可都知道青山好绺子兴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你们不懂规矩吧。【注释】1豪横:方言;霸道。 迟怀刑说:“我这人传正混碰,门也不清,并肩子要啃富,碰上了就码走。”意思是: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小,别吓唬我,也不懂规矩,兄弟们要吃饭,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带这些人走。 “你们吃溜达?以后会碰码的,别说青山好无顶,把你们磕了?”他是说:你们是走哪里抢哪里?以后咱们会见面的,那个时候别说青山好不讲交情,把你们缴了。 勺子在一旁听了很不高兴,黑话也不说了,喝到:“滚犊子,走不走?不走把脑袋留下,别鸡巴在这里啰里啰嗦的,我管你青山好青山坏的,爷不吃你那一套。” 迎门梁脸都气青了,发狠道:“君不君臣不臣,哪有崽子瞎呛呛。”他说:别没大没小的,小喽啰也跟着插嘴。 勺子二话不说,手里的家伙一动,砰的一声开了火。不过他不是对人打的,打在马前面的地上,溅起来的沙石,吓得迎门梁的马往后直退,青山好的人都往后退。迎门梁一看,今天是遇到真敢下手的,他也不再坚持要粮、要马、要人。问道:“好,有种,报个蔓吧?”让他报一下绺子的大号。 迟怀刑也觉得绺子初来此地,尽量不竖强敌:“刚起皮子,没蔓。”意识是说:我们刚拉起来的绺子,没名。 迎门梁眼见真地斗不过这几个人,再有粮食不是自己的急需,只不过有人给钱让来的。雇他的说,只要不让这车粮食进城就可以。既然有人劫,粮食肯定进不了城,也算交活了。于是,说:“哈达山不改松花江水长流,相好的咱们后会有期。兄弟们,滑了。”然后一拨马头,带着他们的弟兄顺原路走了。 他们一走,迟怀刑、六奶奶的心都放下了。六奶奶其实也怕他们打起来,她真地怕伤着兄弟们,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动手。都是在道上混的,一旦伤了人,结下梁子将来是要还的。不要以为,大家都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其实谁也不愿意伤人,毕竟是作孽的事儿。能用呼哈喝1的,谁也不会动刀动枪。【注释】1呼哈喝:江湖用词;恫吓、恐吓。 六奶奶下了车,上去拍了勺子脑袋一下。问迟怀刑:“迟大哥,多亏了你们,咋这么巧呢?你们赶上了。” 迟怀刑一笑:“巧什么啊?都是这小子告诉我们的,怕你路上出事儿,才赶过来的。” 六奶奶一把搂住勺子的脖子:“你小嘎豆子还挺机灵,姐没白疼你一回,告诉我,你咋知道我们出来收粮?” 勺子一指公孙仲秋:“他妹妹告诉我的,让我们来接你们。” “你们认识?”六奶奶带有疑问,她忘了,丽秋也上过北山。 勺子坦白地说:“女郎中给我治伤来着。” 迟怀刑在旁边催促说:“大姐,这里不是聊家常的地方,快上车,咱们赶紧走。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路上再说话。” 六奶奶点头同意,然后上车。公孙仲秋赶紧吆喝着牲口赶路,迟怀刑带着几个兄弟跟随保护。路上六奶奶与迟怀刑说,感觉这些事儿有些蹊跷?她说“迟大哥,事情好像不对啊?青山好好像是专门为俺来的,不然他们咋知道俺们是杨家烧锅的?一定为要这车粮食来的。” 迟怀刑问:“那你家得罪绺子了?” 六奶奶回答:“没有啊,俺家一直都没有出城,也没有与他们打交道呀。” 迟怀刑不在意的说:“或许是碰巧吧,山上缺粮了呗。” 六奶奶摇摇头:“不能,一车都是高粱,又不好吃,给他们吃他们都不会吃。刚才劫俺的时候,又不绑人又不要钱,哪像是劫道的?对了,他说俺们得罪人了。” 迟怀刑听明白了:“噢,看来他们是有人指使,花钱雇的。” 六奶奶这时心里也有数了:“嗯,肯定是他们干的。” “谁?”迟怀刑问。 六奶奶把这一段的事儿和他讲了一遍,迟怀刑问:“用不用我给你出出头,找找他们的晦气?” 六奶奶说:“暂时还不用,俺能对付得了他们,有一天,俺要不在了,你替俺出头就行。”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儿。天快擦黑的时候,离城也不太远了。迟怀刑不能进城,与六奶奶道了别,然后带着弟兄们回去了。 汤般若像一头黑瞎子,舞了嚎疯1地在发狂,先是骂霍全,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后是骂青山好不仗义,收了他的银子不办事儿,这一次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权中恒如同往常一样,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用说,他又是来通风报信的。他告诉汤般若,杨家烧锅又进一车粮食。汤般若是一个直筒子,根本隐藏不住自己。本来抢劫粮车就是他找霍全干的,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如今他一发脾气,自己全说了。让权中恒全明白,杨家烧锅的粮车被劫,肯定是汤般若找青山好绺子帮忙。当初权中恒也是把他往这条路引的,想不到汤般若一伙人是群废物,一事无成。但他还是装作不知道汤般若为什么发脾气。自己喝着茶,看着汤般若耍驴。也难怪汤般若耍驴,这一次他又赔了,本来收购粮食的时候,已经多花了一成的钱,本想让杨家烧锅无料可用,挤兑他停工,然后,停业不干。哪想到,杨家的娘们竟然敢自己去收粮,而且还收到了。又想再花一笔钱,让杨家连收粮的老本都搭上。可杨家烧锅不仅没有搭上老本,反而让自己蚀了一笔。不仅仅是上火自己赔本,还有各粮食货栈发现粮食短缺,已经纷纷去上、下江运粮了,不出半月粮食就能到货。到那时候,不仅原料充足,而且价格可能还要降低,里外里亏本的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是让他七窍生烟,恨不得去杨家点上一把火。【注释】1舞了嚎疯:方言;发疯一样。 总算这头笨熊不蹦跶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权中恒这时候才说话:“汤会长大可不必动怒,粮食的事儿,看来是失策了,你想阻挡是不可能的。不瞒你说,我也让伙计运粮去了,过几日到货,咱三姓城的粮食可海了蹦子。” 汤般若对权中恒还算客气,没有骂他:“哼,你们这些人啊!唯利是图,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再拖半个月我肯定成了。” “会长说得不对,即使我不进粮食,别人也要进。只要有利润在,谁也顶不住的。”商人唯利是图,权中恒也不想隐瞒,直接说给汤般若。 汤般若气呼呼地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可是坑惨我了,掉窖里出不来啦。” 权中恒奸笑两声,说:“会长咋这么悲观呢?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吧,粮食堵不住他,咱不会再想想别的办法?” 汤般若垂头丧气地说:“别的,那还有啥法子?人家又不收粮了,又没有本事不让人家停火烧锅。” “嘿嘿,咱们没有本事让他停火,有人可以啊。”权中恒又有一个鬼主意产生了。 汤般若一听来了精神,连忙问:“谁?谁有这个能耐?咱请他去,给点银子都行。我豁出去了,在三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权中恒说:“当然是官家啊,官家想封谁就封谁,我不信他刚来还能搭上官府。” 听他一说官府,汤般若一下子又泄了气:“你不是胡扯么?是你认识官府的,还是我认识官府的?红口白牙地说话,那官府咋能听咱们的?” 权中恒说:“你也不多转转弯,你我不行,不是还有能行的嘛。” 汤般若说:“你说的胡忠吾和曲道实他们?” 权中恒连忙说:“哪儿啊!他们去还不如你去呢。如果你肯再花上一笔,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汤般若心疼钱,忘了刚才说肯花银子:“啥,还要花钱?我那点老底哪抗住这么败祸啊?” 权中恒阴沉着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把杨家整歇菜了,以后他的生意不都是你的?那时候不是要啥有啥啊?” 汤般若犹豫一下问:“那你说该咋办?找哪个衙门?” 权中恒回答:“税课司!” 汤般若问:“税课司的两个贴书我倒是认识,可没有交情,我去说也不好使啊?” 权中恒胸有成竹地说:“你去不行,税课司必须葛会长去,葛会长只要肯帮忙,这事儿准成。” “你说的怕是不妥,商会会长盼着各家生意都红火,哪有让人家关店停业的道理?何况又是得罪人的活儿,谁肯去干。不成、不成。”汤般若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看看你,没有去做咋说不行呢?我不是说了嘛,为啥让你得花点钱儿呢?多请葛会长吃点喝点,然后再上相,谁见了银子不心动,难道怕银子咬手不成?”权中恒苦口婆心地劝。 汤般若犹豫不决:“能行吗??” 权中恒见有希望,继续劝道:“你试试吧,我觉得能行。即使葛会长不肯,你也只是搭两顿饭,他也不能收你的钱。” 汤般若还是没有信心:“那就听你的?试试吧。” 权中恒说:“放心吧,我的会长噢,这事儿保成。” 不过他心里想,成不成都是你掏银子,我是一文钱都不搭,到时候我还能蹭顿酒喝呢。 杨家烧锅原料已经备足,两车粮食加上原来存下来的,完全够一个月的用量。由于是直接在农户收粮,省去中间粮商的环节,而且又是陈粮,价格一下子低了很多。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杨家的利润一下子提高近两成。看着旺盛的产销量,赵二爷天天笑眯眯的,看着小五子,也不那么横眉毛、竖眼睛了。杨宗更是干得浑身是劲,天天起早爬半夜的,夫妻俩把家里外面打点得井井有条。由于一直忙活生意,六奶奶也没时间去富府,探望老太太。这天她总算有点时间,淘了一些稀罕货,约上丽秋去看望富老太太。 富格霍荷正在拿一块大糖往老太太嘴里塞,老太太一个劲地躲,最后还是被她塞嘴里了。老太太故做嗔怪:“啧啧,这贱种,你想把我这俩牙都粘下来啊!”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说:“粘掉以后,你就不能和我抢好吃的了,以后天天喂您鸡蛋糕。” “你都多大了,你阿玛也不说给你找个婆家,天天净搓劲儿1我老太太。”富老太太幸福洋溢在脸上。【注释】1搓劲儿:方言;揉搓。 “奶奶没良心,把我嫁出去谁天天陪你啊!还想不想让我陪你看牌了。”富格霍荷搂着老太太脖子撒娇。 “哟,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好些日子没有看牌了。你还别说,还真想看一账,这两天那秋丫头也不来。” 富格霍荷一抬头看着窗外:“哎呀?说曹操,曹操到啊,真不抗念叨,他们不是来了吗?” 老太太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往窗外看:“搁哪儿呢?你这丫头操惊百怪1的,净唬我这老太太。”【注释】1操惊百怪:方言;一惊一乍。 富格霍荷说:“不信拉倒,你自己看吧。” 说完她赶紧下地去接,毕竟都是小女孩,与丽秋交往几次以后,两个人一起玩得挺好。有时候她还去药铺,找丽秋说话,或者去丽秋家歘嘎啦哈。由于六奶奶与丽秋常来常往,看门的西丹也没有通报,她俩直接进来了。富格霍荷碰巧抬头,从窗户里看见。紧忙迎进屋,她搂着丽秋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六奶奶放下手里的礼物,对富老太太说:“富奶奶哟,好久没有来见你喽,你老吉祥啊!看老祖宗好像又胖了,更富态了。” 老太太一见真是她们,高兴地说:“还真是你们俩丫头啊,我还寻思荷丫头又膈技1我呢?赵丫头你们有日子没来了,麻溜儿上炕。你说我啊,还真胖了,走道都喘喘2地了。老饭粒、老饭粒,越老越能吃了呢。”【注释】1隔技:方言,原来指搔对付腋窝等痒处。这里为:逗。2喘喘的:方言;呼吸不畅。 六奶奶迎合她说:“能吃好呀,说明你牙口好胃口好,能活一百岁。” 老太太乐了:“啧啧,还活一百岁,那得多槽烂1人,不成老妖精了?不过啊,三年两年的没事儿?吃啥都挺得意2的,说明阳间饭还没有吃够。”【注释】1槽烂:方言;折磨。2得意:方言;喜欢。 “喜欢吃就好,俺给你带点新鲜玩意儿,中午你领俺喝点。”六奶奶知道来了,老太太肯定会留吃饭。 一听喝酒老太太更欢喜了:“好,好,你去哪嘎达淘登来的嘎咕1物?杏啊,去把东西拿厨上去做了。再让大师傅掂对两个。”回过头对六奶奶说:“丫头啊,你家的手艺好,你拿的酒,除了小海子喝点,别人我谁都没舍得给。”【注释】1嘎咕:方言;稀奇。 富格霍荷一旁说:“奶,我阿玛多大的人了,你还叫小名。” “滚犊子,多大也是我儿子,就这么叫了。”老太太说地是理直气壮。 六奶奶说:“富奶奶喜欢,咱自家产的,俺保证你天天有喝的。没有了俺给你送,你放开量来喝。” 老太太说:“那可不行,你们小家小户的,不能总刮啦1你的,以后得给银子。”【注释】1刮啦:方言;用、要、搜刮。 六奶奶说:“奶奶你说的见外了不是?俺每天多加两捧粮,足够你喝的。”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起来,老太太不解地问“你唬了吧1的乐啥?”【注释】1唬了吧:方言;莫名其妙。 富格霍荷笑出眼泪,说:“赵姐姐说得像喂猪,捧两捧粮食……哈哈。” 六奶奶现在的身板很沉了,也和她们疯闹不起来。笑着道:“你这丫头,以后给你找个啥样的人家,能管住你。” 老太太领着小姐几个叽叽呱呱地聊着,桃儿拿来牌,摊开一个垫子,几个人又看起牌来…… “秋丫头你坐我上家,我可不挨着那小祖宗,吃不着岔不着的,贼拉1坏,我也和不着啊,干憋气。”老太太提出要求。【注释】1贼拉:方言;又为贼。形容一定程度,通常解释;可。 丽秋顺从地和富格霍荷换位置坐下,老太太又说:“秋丫头就是讨人稀罕,还没找人家吧?以后来我们家咋样?我得看看给我们家谁能行。”把嗑唠到丽秋婚姻上来。 说得丽秋满脸通红,赶紧用眼神向六奶奶求救。这次六奶奶挺帮忙:“奶奶啊,这回你可是晚三春喽,人家早找人家啦。” 老太太有点懊悔,觉得自己说晚了。问:“噢,你看看这事儿,扯不扯,我还晚三春了。那找的是啥样的人家啊?” 六奶奶回道:“也是烧酒的。” 老太太乐了:“咋都是烧酒的呢?” 六奶奶说:“她不是看你老喜欢喝酒嘛,俺们多烧点,不然供不上你咋整?” 她的话,把丽秋的脸臊得更红,气得她直用眼睛瞪六奶奶。 富格霍荷也挺好奇,低声问丽秋:“过去你咋没和我说,你有婆家了?” “你别听她胡咧咧。”丽秋气鼓鼓地说。 老太太说:“你提酒啊,我才想起来,让小海子看看,他们营上用不用,你们要给他们送,不是多卖点?” 六奶奶一听还有这好事,过去自己咋没敢想呢。连忙说:“哎哟,奶奶,今个儿俺可是来着了,有空你可得跟大人透问透问,让大营进点俺的货。” “没事儿啊!我忘不了,赶紧洗牌吧。上把我那牌稀烂,不知道咋还抓不够看了1。”富老太太更关心的是她的牌。【注释】1不够看:玩牌术语;少牌。 富格霍荷一旁偷着嗤嗤地笑,丽秋拧她一把:“又是你捣的蛋。” 几个人热热闹闹玩着,饭好才罢手。 六奶奶与丽秋往回走,六奶奶想起富老太太说起的事儿。拉着丽秋的胳膊问:“哎,你慢点走,俺的身子板哪能跟得上你。问问你啊,今天俺说得对不对?给你圆得咋样?” “你可拉倒吧,你不会找个别的理由啊?”丽秋连头也不回。 六奶奶问:“别的理由?还有啥好理由,你说说俺听听。” 丽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你不会说……说我有病。” 六奶奶从后面搥了她一下:“呸、呸,还嫌自己命长是咋的?” “那你编就编呗,还编个烧酒的,你们烧酒的咋那么招人得意呢?”看样子丽秋有些不高兴。 六奶奶扯着她说:“你再说一个?你不稀罕烧酒的?” 丽秋有些心跳加速,争辩道:“别和我说没用的,俺不喜欢听,赶紧回家吧。” 六奶奶此时有点粘人:“俺和你说,两个挑一个,你咋挑选吧?一个是嫁到富府去,那里有荣华富贵、绫罗绸缎、吃香喝辣的,这么好的人家还不去?” 丽秋有些不高兴:“哼,我一个穷人家的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咋能高攀大户人家?再说了,娶我进去无非是当小,我宁可吃糠咽菜也不去。”本来她想说:我可没有那么下贱。后来话到嘴边,想起六奶奶当过小的,就没有说出口。 六奶奶说:“俺还没有说完呢?还有一种选择。”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让你嫁给烧酒的,来俺们家咋样?” 丽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啥意思?” “你傻啊,让你杨哥哥娶你呗,你不愿意做小,那你当大的俺做小。”不知道六奶奶是真心,还是试探。 让六奶奶问得丽秋真生气了:“你还有溜没溜儿?咋这么不着调呢?亏我叫你一声嫂子,跟你说啊,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地是最后一次,不然以后咱们谁也不理谁,别说我不认识你。” 六奶奶不服气,追着她说:“哎哟,小样的,说急眼还急眼了呢?俺告诉你啊,俺说的是真话啊,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丽秋赌气说:“不管你是不是真话,反正不是好话。” 六奶奶反而拉住丽秋不让走:“不许走,俺咋不是好话,当初,你有没有想让你杨哥哥娶你?” 一句话把丽秋说得脸通红:“那……那时候不是……不知道有你嘛!” 六奶奶笑了,说:“你承认了吧,有俺咋了?俺也不能把你吃了,现在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俺不是想成全你们嘛。当初俺嫁给他,又不是大姑娘,把你娶了,也不算亏你杨哥哥。” “你给我拿一边说去,这事儿决不可行,别拿我们穷人家寻开心。刚才我说了,以后你别找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回家吧……”丽秋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急得六奶奶大喊:“死丫头,你别跑,把我送家去啊!” 丽秋真没搭理她,头也不回地跑了,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去药铺。气得六奶奶直骂人:“你这个瘟大灾的,臭狗脾气还真犟,你属驴啊?扔下我不管了。”骂也没有用,人都跑没影了,只能自己慢慢地往家走。 磨蹭好一阵子,六奶奶才回到家。走这一段路,把她累得够呛。见她自己回来的,杨宗还挺纳闷,寻思她咋会自己回来的啊?看她累成那个样子,赶紧搀扶进屋。不解的问她:“为什么你一个人回来的啊?” 六奶奶捶着自己的腰,埋怨说:“哎哟,可累死我啦,可不就俺一个人,你那宝贝妹妹扔下俺跑了。” 杨宗皱了皱眉,不满意地说:“她咋会这么干呢?挺大个人,咋不着调呢?” 六奶奶说:“跟俺生气,不搭理俺了,然后把俺扔下啦。” “你们俩咋和小孩子一样,生哪门子气呢?”杨宗觉得女人在一起,就喜欢耍小脾气。 其实,六奶奶也是喝点酒,挺亢奋的。说:“因为俺要给她找婆家,她就不高兴了。” “那也怪你,你也是酱缸里的黄瓜——闲(咸)的,唬了吧咋想起给人家找婆家。”杨宗埋怨她说。 六奶奶撇一下嘴:“咋的?俺给她找婆家你不高兴呗?” 杨宗辩解称:“我不高兴什么呢?人家嫁人不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再说了,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 六奶奶笑嘻嘻地说:“掌柜的,要俺说,和你有关系呢?那俺该不该管。” 杨宗心虚,赶紧制止她:“你是不是喝多了?快睡觉去吧,我还有好多的活呢,要不要水?我可干活去了。” “不许走,等俺说完。俺要把她给你娶家来,你高兴不高兴?”此时六奶奶有些粘人。 杨宗被她说得吓一跳,媳妇不是明摆着,在诈他么。急忙说:“你是喝多了,在胡说呢,我可不陪着你耍酒疯。” “真的,俺不是耍酒疯,俺寻思你娶俺有些亏,俺不是清白之身的大姑娘。她过去又一心想嫁你,俺看她人还挺好的,想给你娶回来。俺们也不分什么大小,她觉得不满意,让她当大的也行。”六奶奶觉得,自己过去有缺陷,把丽秋娶来或许是一种弥补。 杨宗把她扳倒在枕头上,扔给她一个被子:“你睡觉吧,别胡说八道了,不怪人家和你生气。” 然后他也走了,把六奶奶气得直嘟囔:俺可是为你们好,把你们整一块去,省得你们天天都惦记,让俺也省省心。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丽秋。六奶奶和杨宗说丽秋的事,杨宗也不搭理她。她知道杨宗肯定喜欢丽秋,可能基于有自己的关系,他才不答应。两口子话不投机,六奶奶去铺子里,盘盘账,想在生产前把账目整理完。感觉自己快到临盆的时候了,推算日子就是最近,所以也不敢去找丽秋,生怕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只是自己自言自语地骂丽秋,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丫头,还有那个闷葫芦一样的爷们。在她看来,她的决定,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六奶奶正在暗自憋屈的时候,进来几个人。她自然地抬头一看,是丽秋来了,还笑盈盈地看着她。六奶奶生气地说:“你这两天死哪儿去了……” 话没有说完,富格霍荷从丽秋身后跳出来:“赵姐姐!” 六奶奶一见富格霍荷也来了,顾不上骂丽秋。赶紧迎过来;“霍荷格格来啦,稀客、稀客!” 丽秋说:“谁让你喝点酒,爱耍酒疯。还骂我不?今天我们俩是来找你算账的。” 六奶奶见二人身后有一军士,连忙撇下两个人给军士见礼。富格霍荷说:“他是我们带来的,我阿玛的西丹。”然后对那个军士说:“祥桂,你先在那面坐一下,我们姐们说一会儿话。” 那个叫祥桂的军士应了一声,自己找一个凳子坐下。六奶奶倒一杯茶,交给丽秋拿过去。然后对两个姑娘说:“咱们进屋里说话吧。” 富格霍荷摇摇头,说:“不了,咱们说说话,把事儿安排完,我得回去了。” 六奶奶说:“那哪儿成啊?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咋能让你空肚子走呢?”又对丽秋说:“你进院里找你杨哥哥,让他去饭馆叫几个新鲜样的菜。” 丽秋不听她使唤,说:“我不去,一会儿我和格格一起走,不在你家吃饭。” 六奶奶又要骂她,一想骂也不顶用。于是,与她商量:“好妹妹啊,你替嫂子去呗,你咋不知道心疼俺呢?看俺都啥样啦,那天你把俺扔下,俺到家累得三天没起炕。” 丽秋说:“活该,谁让你喝点酒喜欢耍酒疯,整天胡说八道。” “俺的好妹妹啊,咱姐俩有啥过节,日后再算呗?你看看格格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让格格连口饭都不吃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先饶了俺,把正事办完。”六奶奶现在是好话说尽。 “不去,你也有今天?”丽秋要拿住六奶奶一回。 “你真不去?那俺也豁出去了,让格格给咱评评理吧。”六奶奶没辙,要使杀手锏。 富格霍荷问:“啥事儿啊?” 丽秋用手一指六奶奶,瞪大眼睛叫道:“你敢说,我撕你嘴。” 六奶奶笑嘻嘻地说:“那你去不去吧?” 丽秋使劲地瞪了她一眼:“算你狠!你这个黑心兽。”说完,去院里找杨宗买菜。 六奶奶收了笑容,问:“格格今天咋有空来看姐姐呢?” 富格霍荷说:“哦,是这样的。那天奶奶说,要把你家的酒送军营,我阿玛回家的时候,奶奶把这个事儿说了。阿玛说你家的酒挺好,价格还很公道,军营可以用你家的。只是军营离得远,运送不方便,得你家往那里送。” 六奶奶问:“有多远?” 富格霍荷转头对祥桂说:“祥桂,你过来,赵姐姐问到军营有多远?” 祥桂走了过来,说:“差不离有三十里。” 六奶奶点点头,说:“噢,那不远,俺给你们送,十天一趟行不行?” 祥桂答道:“行,十日后我来带你们的人,走一趟,认认路如何?以后你们可以自己送。” 富格霍荷说:“阿玛说了,这事儿就交给祥桂办,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儿,直接找祥桂。” 六奶奶答应道:“行,行,那就这样办。太谢谢富大人成全小号了。”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姐姐客气啥啊,奶奶发话,阿玛哪敢不依啊?再说姐姐的酒太好喝,阿玛喝一次夸一次。” 六奶奶说:“既然你也说好喝,那今天咱们多喝几杯,俺不许你走。走,都跟俺去后院。” 富格霍荷说:“好吧,那让祥桂先回去,跟阿玛回禀一声。”然后告诉祥桂:“你先回去吧,和阿玛说,我在姐姐家吃饭,晚一些回家。” 祥桂答应一声往外走。六奶奶叫住他:“稍等一下,兄弟!”然后取来一坛酒,又拿出一贯钱:“兄弟把这个带上,回去买点小菜下酒,让兄弟辛苦了。”祥桂没接,看着富格霍荷。 富格霍荷说:“姐姐赏你的,拿着吧。以后姐姐的事儿,你尽心点就行了。” 祥桂谢过六奶奶的打赏,回去了。六奶奶拉着富格霍荷的手,朝后屋而去。 杨家烧锅三十五 三十五 六奶奶开始闹小病了。一天里,从丝丝拉拉地疼,到一阵一阵地疼。孩子是要出生了,自己与娘早已经准备好各种接生的物品,老牛婆1也早早地接来。一开始,老牛婆说:时候还早着呢?到了后来,渐渐地感觉不好,又说是逆产。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六奶奶已经被折腾得虚弱不堪,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急得赵戚氏里里外外地乱转,老牛婆也是束手无策,甚至对杨宗说出保大还是保小的话。杨宗也没有经过这阵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只能问赵戚氏和丽秋咋办?丽秋进屋,给六奶奶看看,出来对杨宗说她去找先生,她不回来,不要做任何决定。【注释】1老牛婆:地方名称;接生婆。 丽秋急急忙忙地去找吴先生,吴先生问她都有哪些症状?丽秋说:“阵痛微弱,宫缩时间短,间歇时间长,产程缓慢。下血量多而色淡,面色苍白,神疲肢软,心悸气短,舌淡育薄,脉大而应沉,细而弱。” 吴先生对于她的描述很满意,对他的爱徒赞赏有加。丽秋过去没有经历过难产的诊治,还能认真仔细地检查,实在是学郎中的好料。于是,教导丽秋说:“这是气血虚弱之症。气血俱虚,无力促胎外出。故阵痛微弱,宫缩短而,间歇时间长。阳气衰微,气虚不摄,故下血量多而色淡。血气不能上荣,故面色苍白。气虚中阳不振,舌淡苔白。脉虚大或细弱,皆为血气虚弱之症。我给你一剂催生的方子,你记一下。” 丽秋连忙找纸执笔,吴先生道:“党参六钱、黄芪十二钱、当归四钱、白芍五钱、川穹四钱、枸杞六钱、龟板六钱,方子也叫催生饮,熬好立即服下。另外也可以辅助针灸和艾灸。” 丽秋抬头问:“哪几个穴位?” 吴先生说:“合谷、三阴交、支沟、太冲四个穴下针,然后艾灸至阴穴。你记下了吗?如果记下,赶紧去救人。” 丽秋着急去救人,赶紧答应先生一声,起身去拿药。吴先生又给她写了一个小偏方:麻子捣碎调和成糊,敷脚底涌泉穴。 当丽秋按照师傅的指导,对六奶奶一一地下了针、药,不到一个时辰,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六奶奶终于渡过鬼门关。屋外的杨宗,终于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丽秋。要知道,生孩子就是女人过一遍鬼门关,真是“儿奔生,母奔死,阎王爷处隔层纸”。女人生产十成有三成是难产,挺不过来的有一成半到两成。为什么老牛婆会问保大还是保小呢?如果保小,那直接动刀剖开产妇,孩子活了,产妇十之八九活不过来。如果保大,在产妇肚子里将婴儿肢解,拿出来。如果大小都保,那只能折断婴儿锁骨。但处置不当,很可能是一尸两命,所以婴儿的夭折也在两成左右。 六奶奶生下的又是一个男孩,见母子平安,全家皆大欢喜,重谢了老牛婆。等赵戚氏也给丽秋谢礼的时候,丽秋坚决不要。而且还帮助赵戚氏,尽心尽力地伺候六奶奶。得到回报,是六奶奶的一个微笑,轻轻地掐了丽秋一下。 就在杨宗喜得贵子,还没有办满月酒的时候,有两员差役找上门。问清楚杨宗的姓名、铺号,检看了执照。然后对杨宗说:“杨掌柜,我们是税课司的帖书,有人把你们告下来了。笔帖式大人让我二人前来查验,还请杨掌柜如实回报,你们铺号的产出、售卖情况。并要带领我们,进行实地查验。” 三姓副都统设有税课司,派一协领为总理事务,但协领是正三品官,一般不过问日常事物。一切交给七品笔帖式管理,具体税课由帖书承办。前日有人找笔帖式吴大人,提出杨家烧锅的报备,与实际售卖数额不符,所纳税银短缺需要彻查。今日吴大人责成孙、许两位帖书前来查核,二人一听有差事,那可是欣喜若狂。谁都知道,这样的美差不是天天都有的,但凡买卖铺户有漏税的事,油水肯定是不会少,不然一年的吃喝费用谁给出啊?查到最后,哪家不是油尽灯枯。所以,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至于开场的都是铺垫,重点要看的是账面、库存、每日的下料。 杨宗第一次接待官差,以为检查完就完事了。顶多是送点小钱,拎两坛子酒而已。所以,也没太过于担心。第一项查看的是账目,两个人一个念一个打算盘,然后一项项地问。问完了,对杨宗说:你家账目出入太大,账目需要查封,我们带回税课司仔细核算。第二项是检查酒窖,还是一个人数一个人记,查完用两条封条封住库门。第三项是核验烧制作坊,询问伙计和杨宗,也都一一记好。并通知杨宗把今天锅里的烧完,立即停工。直到中午时分,两个人才算核验完毕。杨宗见二人要走,赶紧送上两坛子酒和十两银子。那孙、许二人看看杨宗拿的东西,皱皱眉没说什么。但还是收下,然后扬长而去。杨宗问什么时候能揭封,得到的回答是等信儿吧。 等杨宗回屋,见月子里的六奶奶。想要说官家来人的时候,六奶奶已经知晓了,赵二爷早已与她说了。杨宗问:“你说这个事儿咋办?” 六奶奶说:“咱们现在还说不好,今天干完先停下吧。明天歇一天,然后你去税课司打听一下,问问咱还差啥?如果真的是差皇粮国税,差多少补多少吧。” 杨宗说:“那咱也停不起啊?如果要是停个三、五天,咱拿啥给人家货啊?” 六奶奶说:“实在不行,先把洞藏那部分启出来吧,总不能失去信誉。” 她指的那批酒是以前六奶奶委托勺子,在东山找一个秘密山洞,将多余出来的酒,藏进洞去,然后封住洞口。 杨宗说:“不行,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封,实在不行,我晚上偷偷地烧。” 六奶奶劝他:“你不能偷偷烧,有人盯着咱呢,不然,是谁去告发的咱们?一定是那些想要挤黄咱们的人干的,跑不了清圣商会那些人。如果你开启了衙门的封条,他们肯定还会去告你,那时官府可要抓人了。等人进了大牢,不仅烧锅停工,赎金还要一大笔银子。你千万不能鲁莽,那些人就等着你出错呢。” 杨宗也真是一个干活的人,让他动脑袋想办法,也实在想不出来。于是,又打起退堂鼓了:“不然咱不干了吧,我去给别人家当师傅,也能养活咱一家人。” 六奶奶不高兴了,她是恨铁不成钢。指责他说:“你说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别说那没有骨气的话,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凭什么俺们不能开烧锅,不仅开还要开好,让他们瞧瞧。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你像俺说的,明天先打探一下,看看官府要咋处置咱。” 挨了媳妇一顿训,杨宗愁眉苦脸地出去了。 税课司刚一点卯,杨宗就来了。找到前一天去核验的孙帖书,孙帖书一看就是一个油滑的人。见杨宗来了,态度倒是挺温和,并没有与他吆五喝六。当杨宗问他,什么时候能允许他开锅,孙帖书与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明着和你说了吧,民不举官不究。现在有人给你告下了,衙门不能不管。皇粮国税是大事儿,分毫不能差。没想到你们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初核一下,你们实际的售卖,比你们报的翻两翻还多。按粗算下来的数目,我都可以拿人了,你还想重启烧锅?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你们买卖人受苦,我先不拿你。等仔细核验完,报给笔帖式大人看看。如果大人不允,我们只能拿你下大牢了。光这笔罚银肯定不会少的,一、两千银子怕是少不了。不过呢?什么事儿都是事在人为,也能有办法让大事化小,县官不如现管嘛,你回去再好好思虑一番,看看该咋办划算。” 杨宗人虽然老实,但也不笨,一听就知道是要他上供。于是说:“老爷您说的我都懂,我一会儿回去张罗银子,还得依仗您老给帮衬一下。如果我们要是交足罚银,那还得多久启封啊?” 孙帖书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也得个半月左右,让事儿消停、消停的。不然告你之人也在看着呢,怎么也得让上面和告你的人,他们那里过得去啊。” “啊?得、得、得半个月?那我哪能挺那么长时间?这不是把我烧锅停黄了啊?”杨宗听他一说,头都大了。 “想要早开封,我可没有办法,都是大人交代下来的,我们做得也不能太过分啊。万一大人那里不爽快,你的事儿,我们也兜不住。依我说啊,你在这里耽误功夫,还不如回家筹钱。如果钱充足了,也许能快点。”孙贴书要的是钱,他哪管你几天开封,刀把在他手里,拖得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 杨宗无可奈何地说:“谢谢老爷关照,我马上回去。等凑足银子再来找您。” 孙帖书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杨宗蔫头耷脑地回到家,把见孙帖书说的事儿,前前后后地叙述了一遍。六奶奶也明白,孙帖书是勒杨家烧锅的大脖子,要好处卡油水,给上钱,他们那里能够给美言几句。并且在数字上动动手脚,处理得轻一点。可拿钱并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半个月不能开工,四合发、靖边营的货咋供?一旦断供,等于以后失去两个大主顾。思来想去,她暂时也没有主意。 公孙丽秋来了,自从六奶奶生完孩子,丽秋每天都过来看看。一是自己救下来的孩子,特别地喜欢。二是帮着赵戚氏伺候月子,家里有工夫匠,赵戚氏要做那么多人的饭,再伺候月子,有点力不从心。丽秋每日做完药铺的事儿,就过来溜达溜达。帮着做个月子饭,或者抱抱孩子。孩子排行老七,杨宗给起名叫杨树森。丽秋也像亲姑姑一样,七儿、七儿地叫。六奶奶非常感激丽秋,有一天,她说,让丽秋认小七儿做干儿子,丽秋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呢,咋认儿子?再说了,也要等小七儿大一大的,让他磕头才行。先这样,现在暂时当个姑姑。 今天丽秋一来,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杨哥哥精神有些萎靡。而且,作坊里也没有往天的热闹场景。进了六奶奶的屋,六奶奶的神情也挺严肃,见她来只是打个招呼,划拉一下炕,让她上炕坐。丽秋问:“是咋了?你们公母1俩闹唧咯2了?”【注释】1公母:方言;夫妻。2唧咯:方言;拌嘴、吵架。 “没有。”六奶奶有心思,满脑袋官司。 丽秋撇嘴说:“嘁,还没有呢?那脸拉得跟驴脸那么长。”要是放到每天,她二人又闹欢脱了。 今天六奶奶没有搭理她:“去,俺想事呢,给你玩孩子去吧。” 说完,把小七儿塞给丽秋,丽秋接过孩子,逗着小七儿。那月窠里的孩子,哪里能配合她。六奶奶突然说:“你明天给俺看一天孩子,俺得出趟门。” 她这一声,把丽秋吓了一跳:“哎呀,我的祖奶奶啊!你是作啥妖啊?还没有出月子呢,可不能下地。” 六奶奶神情严肃,说:“不行啊,俺要是不出去,杨家烧锅就完了,烧锅非得黄不可。” 丽秋一听,这才感觉杨家出大事了,而且非常严重,也不嬉闹了,问:“出啥事儿了,这么严重啊?” 六奶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与她讲了一遍,然后说:“你杨哥哥是个老面瓜、窝囊废。如果我要不出面,怕是一半会儿不能结束。没办法,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不行,出门做下病可不得了。我可告诉你,月子病要是坐下,我可没有那个能耐给你治啊。”丽秋坚决不同意她出门。 六奶奶回她到:“那俺不治了呗,死就死。俺只想争这口气,看谁能斗得过谁。俺要死了,你来替俺做填房吧,你好好的待俺俩孩子,别人俺信不过,就信任你了。” 丽秋气愤地说:“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闭上你那破嘴。鬼门关都过来了,还死什么死。我和你说过,以后不许再提那不着边的事儿,你们家咋就那么好,好像谁都愿意来似的。” “死鸭子嘴硬,让你来还屈了你啦?啥都现成的,也不用你操心费力的。”六奶奶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嘁,我不稀罕,那事儿你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丽秋主意很坚定。 六奶奶没再提这个茬,她现在也没有这个心思了,也不想和她闹。于是说:“晚上你回家,让大哥明天早上赶车过来,你直接跟过来就行。” 丽秋连忙制止:“哎哎,我可没有答应你啊。你连你干什么都不告诉我,凭啥让我帮你带孩子啊?再说了,孩子饿了,我拿啥喂?” “饿一天没事儿,饿不坏。”六奶奶狠心地说。 丽秋摸着小七儿脸蛋,逗孩子说:“七儿啊,你那狠心的娘要走啦,咱明天没饭饭儿吃喽。” 孩子好像听懂她的话一样,配合她哭了起来,她又赶紧哄。问六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干什么去?” 六奶奶这时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跟她说自己去干什么。于是,告诉她:“俺想去巴彦通靖边大营。” “靖边大营?噢,你想找富将军?”丽秋还很聪明,马上想到她的用意。 六奶奶说:“嗯,本来俺想去找富奶奶,让她给俺说一句话,求富将军帮俺一次,不然俺们烧锅真地挺不过去了。可俺不知道,富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时间长了,俺家烧锅挺不下去。所以,只能到大营去找富将军。” 丽秋瞪着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人家和你很熟?” 六奶奶没有底气地说:“不,不熟啊,咱们只是见过。” 丽秋又问:“那富将军肯定能见你吗?” “这……”六奶奶更没有底了。只好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他见不见,俺都要去试试。” 丽秋说:“你这什么这?你白跑一趟不算,还耽误时间了啊!我看这样吧,你好好在家,当你的老月婆子,靖边大营还是我去吧。” 六奶奶不解:“俺去见不到,你去就能见到?” “嗯,我去就能见到。”丽秋信心满满。 六奶奶盘算着她去倒是可以,毕竟利手利脚的,没有孩子拖累。只是怕她去了办不好,但又觉得这丫头有主意,办事还很靠谱的,思前想后就同意了。 丽秋把孩子又递给她:“你同意了?那我准备去啦,得整一车酒拉上。咱可得说好,如果事成了,你得上大馆子叫菜,请我吃饭。” 六奶奶爽快地答应:“成,只要你能办好,要啥给你啥,你吃啥给你买啥,想吃人肉俺从大腿给你割。” “呸,你的肉都馊了,喂狗都不吃。”丽秋边说边穿鞋,去东屋与赵戚氏打一声招呼,走了。赵戚氏留她吃饭,也没有留住。 天刚刚亮,公孙仲秋来装车。杨宗跟着装完车,他才回去接丽秋,然后一同又去了富府。其实,丽秋昨天已经来过富府,她约富格霍荷一起去大营。说有送酒的方便车,自己要去大营玩,问富格霍荷一起去大营里玩不?满族姑娘不像汉家丫头扭捏做作,大多都比较开放,敢说敢做敢玩,户外的活动特别多,满族对女孩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她一听丽秋要去大营,立刻来了兴致,马上同意丽秋的提议。又去请示奶奶,老太太见有丽秋做伴,也没有反对。公孙仲秋的车一到,二人兴高采烈地上了大车。 靖边大营坐落于三姓城东的巴彦哈达山,历有“三江锁钥无双地,万里北疆第一关”之称,距离三姓城三十里。大营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其扼守松花江水路的咽喉,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了防御沙俄的入侵,大清朝廷命钦差大臣吴大澄督办三姓、宁古塔、珲春的防务。吴钦差于光绪六年,在巴彦哈达山建了防营五座,分为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中营。前、后两营为马队,每队二百五十人。左、中、右营为步队,各五百人,共计二千五百余人,总称“绥字军靖边后路营”。光绪七年又在大营的东三里处,仿照天津大沽口样式,修筑巴彦通炮台一座,上置五个炮位。每个炮位安置五寸后堂铜炮一门,扼守松花江水路。后来该大营改称“靖边后路营”,当地人称“靖边营”或“靖边大营”。 公孙仲秋赶着马车,拉着两个姑娘直奔靖边大营而来。她俩偶然出城,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靖边大营。公孙仲秋来过两次,道路挺熟,径直来到中营。防御富海是中营的将领,统带兵勇三百余人。原本每个营是五百人,但前几年朝廷陆陆续续地将兵抽调走了。当他们一到营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一队队的兵勇往来穿梭,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公孙仲秋把车停在路旁,自己前往门哨交涉。不一会儿,回来告诉二人,在此等候,有人去通报祥桂了。每次直接进就可以,能把车赶进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样的紧张。 过了好久,祥桂急匆匆地赶来,见富格霍荷格格来了,赶紧给问安并搀扶下来,然后带着他们进营。先是打发公孙仲秋去卸车,再领着两个姑娘,找一个比较干净的房间。又去给生火盆,端来茶水,伺候得非常周到。 富格霍荷问:“祥桂,我阿玛呢?带我去看看呗!” 祥桂恭敬地说:“格格,现在可不能去,大人去周统领那里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富格霍荷又说:“那你带我们出去玩吧,坐在屋子里多闷啊,不然你带我们打枪去。” 她一说要玩枪,可把祥桂吓坏了。连忙说:“格格,格格,咱可不能乱跑啊,你没有看见外面那么乱吗?如果你不是格格,我哪敢带你进来啊!连门哨也不能放你进来,昨天晚上出大事儿了。” 一听有事儿,格格的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你快说说,出啥大事儿了?” “过去这几年,老毛子经常过来骚扰,前年强占拉哈苏苏,把海关都占了。接着又占咱们三姓的北岸,当作卸料场,还驻扎一个连的老毛子。”祥桂给她们讲解当前的形势。 富格霍荷觉得很有意思,插话问:“啥是一个连啊?” 祥桂解释说:“噢,一个连和咱们的一个队一样,是老毛子的叫法。” 富格霍荷问:“那得多少人啊?” 祥桂答:“也就一百多人。” 富格霍荷带有疑问地说:“只有那么点人?你们这些人过去,把他们剿灭就完了呗。不然,我回三姓召集咱大清的勇士,过去把他们都剁了。” 祥桂苦笑一下,说:“格格,如果老佛爷、皇上让打,还用你去吗?我们满族汉子哪个不是巴图鲁1,早把他们打回老家去,可是朝廷不让啊!”【注释】1巴图鲁:民族语言:英雄。 富格霍荷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主题,问祥桂:“那你说说,昨天发生啥事儿了?” “为阻拦老毛子的轮船,在巴彦通岛的左航道上,沉了巨大的石头,加装的锁链。谁知昨天晚上,老毛子派人把石头凿了,还用炸药给炸掉了。可能是要打仗,现在兵营都在准备呢,格格一会儿卸完车,你们赶快回去吧。如果打起来,这里太危险。”祥桂详细地说明了情况。 富格霍荷一听要打仗,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又上来了:“我不走,祥桂,快教我使枪,我和你们一起打老毛子。” “小姑奶奶呀,有我们这么多的爷们,哪里用得着你们啊?女人家就别给添乱了。”祥桂央求她。 “呸,你个臭祥桂,女人怎么了?你没有听说过傲蕾一兰吗?她就是女人,不是照样打败老毛子。”富格霍荷跃跃欲试,她也想当一名女英雄。 丽秋见二人辩论,只是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与祥桂见过,但不熟悉也不便插话。她现在并没有关心什么老毛子的事儿,感觉老毛子离她很遥远。去年在哈拉滨,老毛子见多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不就是修个铁路嘛,没啥大惊小怪的。她所关心的是能不能见到富海将军,因为在六奶奶跟前,可是言辞凿凿地要把六奶奶的事给办成。要是连人都见不到,那回去可咋交代?本来她让富格霍荷来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起码她爹能见她。如果她见她爹的时候,顺便就给自己也带上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大老远地跑过来,让老毛子把事儿给搅合了。就在她心里着急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进来见到富格霍荷,赶紧问安。 富格霍荷问:“小祥子,你和我阿玛在一起了吗?他回来没有?” 金祥其实比她大,但是对她也很恭敬。不用说,金祥也是个西丹,是一个下人,从小与格格一起长大的。 祥桂也问:“金祥,老爷还没有忙完吗?” 金祥回答说:“老爷回来了,正在召集正军校以上官员,安排上面布置的战事呢。” 富格霍荷问:“那啥时候能完?” 金祥摇摇头:“不知道,刚刚开始。” 富格霍荷又问:“是要打仗了吗?啥时候开仗啊?” 金祥挠挠头:“格格,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跟老爷去的,但我只是在外面侯着了,不知道里面说的啥。看样子不会开仗吧,老毛子没有过江。” 富格霍荷听见仗打不起来,还有些失望,神情有些没落,撅着嘴说:“一点都不好玩,你们都是一群窝囊废,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朝廷是个熊蛋包1了。当年咱满族勇士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皆为大清疆土。现在可好,割的割让的让,将来你们男人咋还有脸去见祖宗?”【注释】1熊蛋包:方言;懦弱、软弱。 祥桂赶紧说:“格格快噤声,你的话说一次就行了,千万不能在外面说,这可是要惹祸的。我去看看车卸完没有,你可早点回家吧。” 丽秋一听让他们走,心里有些着急。不得不插话:“格格咱不谈国事,大老远地来啦,做小辈的,咋地也得给老爷请个安再走不是?”丽秋怕自己的话,不起太大的作用,又添了两句:“格格这样的英姿,老爷看了一准高兴,兴许带你去玩枪呢。” 听见说玩枪,富格霍荷来了精神:“金祥,你回去伺候老爷,老爷点完卯赶紧来叫我,不许你告诉他我来了。” 金祥答应一声出去了。富格霍荷不走,让祥桂心里暗暗叫苦。人是他带进来的,现在营里这样紧张,她再来捣乱,老爷怪罪下来,一定自己要挨骂。可小姑奶奶他还劝不动,只好耐心地伺候着。 功夫不大,金祥又跑回来。叫格格赶紧跟他过去,说老爷现在有空,吩咐人准备午饭呢。丽秋听说该吃午饭,才感觉自己有点饿。虽然平时都是吃两顿饭,但今天早上走得早,早饭也提前吃的。 富格霍荷一听吃饭,很高兴地说:“有啥好吃的?我正好也饿了,快带我去见阿玛。”说完拉起丽秋就走,也不管祥桂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公孙仲秋。于是,回头告诉祥桂:“你给赶车的大哥弄点吃的,然后找个屋等着我。”风风火火地跟着金祥来找她阿玛。 富海是三姓副都统手下的五品防御,原本驻守三姓城。负责城防安全的,平时除了掌管军营,也协助佐领管理民户。不想靖边营人员调动频繁,营内军官不足,只好让他来代理中营的步军。防御之职说大不大,说小还不小。毕竟在副都统的身边,既管理兵丁又掌管民户,在三姓城还是比较有地位。当他看见富格霍荷领着丽秋进来的时候,让他吃了一惊,自己的宝贝闺女咋跑军营来。一见面,他故意拉下脸:“那是谁啊?敢贸然闯我军营,这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吗?” 富格霍荷可不管他那一套,上来搂她阿玛胳膊说:“人家都想阿玛了,好些天没看见您。大老远地来给您请安,还熊人家。” 富海哈哈大笑:“我的小格格就是嘴甜,天寒地冻地跑这么远,冻坏了吧,来、来,让阿玛看看。” “阿玛,人家还带个姐妹呢?”富格霍荷拉着富海说。 富海这才注意和富格霍荷一起来的人,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丫鬟跟着,现在一看,还真不是自家的人。一个长得清秀,挺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于是问富格霍荷:“这闺娘咋看着眼熟呢?不是咱家的啊?” 富格霍荷说:“当然见过了,那次我们在奶奶那里喝酒,你不是见过吗?” 富海点点头:“噢,对,是她吧,那天我也没有细看。是给老太太治病的女郎中?” 富格霍荷拉低她阿玛,趴在耳边说:“阿玛,我奶奶可喜欢她了,还要张罗着把她娶咱家呢!” 富海问:“你祖母想说给谁?” 富格霍荷说:“奶奶没说,只说喜欢她。” 丽秋见人家父女说话,自己则不自然的低着头,站着门口也不敢看。富海见状赶紧招呼:“来,来,那个闺娘,到火盆那里烤烤火。”转头问富格霍荷:“她叫个啥啊?” 富格霍荷说:“公孙丽秋!” 富海十分热情,叫道:“丽秋闺娘,快过来,坐,坐。” 丽秋缓缓地走过来,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富格霍荷说:“阿玛,人家都饿了,给我们点吃的呗!” “好,好,刚才我已经吩咐弄饭了,我忙得早饭还没吃呢?不知道你们来,也没有准备啥。”富海朝外面喊:“金祥!” 外面金祥答应一声,进来了:“老爷,你吩咐!” 富海吩咐他:“去厨上,告诉赶紧上菜。格格来了,挑好的上,烤支羊腿。” 金祥答应着去操办。 饭桌上,富海热情地让酒:“来,你们俩也喝一碗,大冷天的,喝点酒热乎。” 富格霍荷兴高采烈,她对酒也是来者不拒。可丽秋有些犯难,因为她对酒实在是有些怕。于是,用眼睛看着富格霍荷。 直爽的丫头可没有领会丽秋的意思:“你瞅啥?让你喝酒呢。” “我,我也不能喝呀,你也不是不知道。”丽秋小声地说。 富海笑了:“听你的口音也是咱关外的,看样子,你不是旗人啊?” 丽秋对富海的敬畏缓和一些:“大人咋能看出来呢?” “哈哈,看你不敢喝酒,就猜出几分,还有你那扭捏,再看看我们这野丫头,敢说、敢玩、敢闯。”富海笑着说。 丽秋微低着头:“嗯,我是一汉人,祖籍锦州的。” 富格霍荷听她阿玛说她野,更起劲了:“阿玛,吃完饭你带我玩枪呗。” “呵呵,你消停儿的吧,一个闺娘玩什么枪?跟这个、这个公闺娘学学,稳稳当当的不好吗?”富海一时忘记丽秋的名字。 富格霍荷一点不给她阿玛留面子,纠正说:“阿玛,人家姓公孙,她叫丽秋,啥公闺娘母闺娘。” 富海赶紧往饭上说:“你看看你,好好吃饭、吃饭。这个是鹿肉,你尝尝,但不要多吃这东西,容易上火。丽秋闺娘喝一口,天冷了热乎、热乎。” 丽秋一想,不喝不太好,咬牙喝了一大口。富海看着高兴,哈哈大笑:“好,好,这才好,你们好好地吃,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吃完我让人把你们送回去。你们是咋来的?” 这次没等富格霍荷说话,丽秋抢先说:“大人,我们是坐送酒车来的,不麻烦大人送我们,一会儿,我们再坐送酒的车回去。” 富海很殷勤:“噢,不麻烦,一会儿派人跟着你们。万一路上不太平,再出啥事儿,我都忘了,你们是烧酒的。” 丽秋问:“大人,这酒好喝吗?” 富海点点头:“好喝好喝,在三姓城也是把头子1。”【注释】1把头子:方言;数第一。 丽秋叹口气说:“唉,大人啊,我这次来,也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们以后不能再给军营送酒了。” 富海挺纳闷,问:“怎么呢?你的酒卖谁都是卖,价钱少了吗?还是祥桂那小鳖犊子不给钱?” 丽秋赶紧站起来,解释说:“不是,不是的大人,不是祥军爷不给钱。是我们不能干了,干不下去啦。” “噢?干得好好的,为啥不干,你们要走?”富海很疑惑,赚钱的买卖哪有不干的道理。 丽秋看把富海的兴趣引得差不多了,才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地与富海说了。甚至把过去杨宗被抓、粮车被劫,一股脑地讲给富海听。说完,还委屈、悲情地说,我们在三姓城肯定呆不下去了。 气坏了一旁的富格霍荷,她是个直爽脾气,和丽秋玩得挺投缘,生怕丽秋他们走。嚷着:“阿玛,这些王八蛋你管不管啊?派人把他们抓起来,我不让秋姐姐走。你不管,我回去带几个人,把他们铺子都烧了。” 富海听完,想了想说:“现在军营的战事紧,我没有时间回去,收拾这些奸商还一时顾不过来。等我回城整理政务的时候,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富格霍荷不高兴:“哼,等你回去,烧锅早黄了。你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酒喝?不和你说了,回家找奶奶去,看奶奶管不管。” 丽秋心情很沉重,觉得自己要白来一趟。说:“大人,你真地看着不管么?你要不帮我们,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那些奸商我们不怕,敢和他们斗。可你们官府卡着我们,我们总不能和官府对抗。” 富海笑笑:“小孩子不要胡说,大逆不道的话要慎言。再说了,我说不管了吗?你看看你们两个,叽哩哇啦的。我说我没有时间去收拾他们,但我可没有说,不管你们的事儿吧。” 一听富海这样说,丽秋心里的阴云,呼啦一下全散了。激动地端起酒碗,也不再害羞了:“大人,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老百姓的青天大老爷,我敬你老一碗。我保证你老,以后天天能喝上最好的酒。” 富海哈哈笑:“你这丫头,把我夸成啥了,一口一个你老、你老的,都把我叫老啦。来,干了。”说完,把半碗酒一饮而尽,丽秋也把一碗酒干了。 其实,虽然富海的女儿这么大,但他也只有三十六、七岁。他这么一说,丽秋还不好意思了。 富格霍荷可不在意他们说的,只顾问:“阿玛,那你咋管啊?” 富海回答她:“你们就不要操心了。丽秋闺娘你回去后,准备明天开火烧锅吧,今天你们到家也晚了。” “明天?能行吗?”丽秋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痛快。 富海也没有回答她,对着外屋喊:“金祥!” 金祥进来,富海对他说:“一会儿你去找祥桂,你们两个护送格格回城。然后告诉祥桂,找营里书办开具一公文,盖上我的印信。具明杨家烧锅所产烈酒皆为军需,他人不得关停、课税、变相打压,如有违者严惩不贷。然后你与他去课税司、三姓商会、巡检司、以及地方,交割清楚即可。听明白了吗?” 金祥连连称喏,赶紧去找祥桂办理老爷的安排。丽秋听完富海的话,惊得是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给杨家烧锅天大的恩赐,杨家烧锅从此后在三姓可以平安无事了,做起生意会如鱼得水一般。 公孙仲秋拉着两个姑娘回到杨家,已经是掌灯时分。杨宗得知明天可以开火烧锅,而且不仅这次不用缴税交罚款,连以后的税都免了。激动得手足无措,一时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屋里屋外地转悠。要不是六奶奶提醒他,丽秋三人还没有吃饭,他不知道要转悠到啥时候。等他抑制住喜悦,赶紧张罗着去大饭馆,去四合发。丽秋对他说,让他清醒点,几个女人去什么饭馆?再说六奶奶还不能出屋,哪有两个姑娘和你们爷们去饭馆子的。后来,还是六奶奶安排他去叫六个菜,姐三个在热炕头上吃喝,让他带着赵二爷、公孙仲秋,还有和富格霍荷回来的两个西丹去四合发吃饭。临走还特意告诉他,带几十两银子,别让人家两个西丹白辛苦。 杨家烧锅三十六 三十六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六日,立秋刚刚过去两天,秋季的江城天空格外晴朗,蓝盈盈的天飘过几丝丝白云。杨家烧锅大半年来,可谓是生意兴隆。上次富防御给各衙门、商会打过招呼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找麻烦。杨宗把作坊的产出加到最大,日常除去保证四合发、靖边营的供给,酒铺也有一定量的销售。并且,不时地窖藏、洞藏一些,但是每次的量不是很大,积少成多也有万把斤。现在摊子大了,人手也需要不少,雇佣七个长工伙计,忙的时候临时再雇短工。现在雇工多,赵二爷也不用再进作坊,每日只是逗逗外孙子,和他最喜欢干的活——扫院子。 上午出酒糟,伙计们干活不小心,弄得满院子都是酒糟。他拎起扫帚,又开始扫院子。没扫上一半的时候,听见几声轰隆隆的雷声。他直起身,辨别雷声的方向,最后认定,应该是从北边传来的。他手搭凉棚四下观看,亮瓦晴天地哪来的云彩啊?总不能是晴天打雷吧!可雷声越来越紧,接连不断,着实让他纳闷。其实,纳闷的不止他一个,三姓城的老百姓都听见了,大多数都是莫名其妙的。但还是有明白人,这不是打雷这是炮声,江那面当兵的开炮了。 光绪二十六年又是庚子年,逢生肖鼠年,这一年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年,自古庚子多乱世。坊间传闻,有“庚子年乱三年”的说法,又有“每逢鼠年必有灾”“十个鼠年九个灾”一说。据民间讲,连明朝太师刘伯温,写了一篇《救劫碑文》。其中都说“十愁难过猪鼠年”,指的是十二生肖的猪年、鼠年。由此可见,光绪二十六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听说上面闹什么“义和拳”“义和团”,与朝廷作对。后来又有消息传来,洋人攻占天津的大沽口,清军大败,洋人杀了不少大清百姓。然后又有人说,义和团跟洋人打了起来,朝廷又支持义和团。至于谁对谁错,老百姓也搞不清楚。所知道的是,三姓的兵都被调走,临时征新兵训练。今天的轰隆隆炮声,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和谁打起来了?还是清军在训练。 等到了下午,消息就传出来了。原来住哈拉滨的沙俄老毛子,因为闹义和团,专门与洋人打仗。为了自身安全,沙俄军的“奥德萨”轮船船长布亚洛夫,带着一千多俄军,分乘一艘轮船两只驳船,从哈拉滨着急返回伯力1。当行驶到三姓的地界,与三姓守军炮台发生激战。清军作战勇猛,与沙俄激战半日,击毙了工程师伯尔思什尼捷克、少尉兹洛滨等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俄军不敌落荒而逃。当行驶到巴彦通要塞,又遭到靖边大营的阻击,打得沙俄军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只是一味地逃跑。七月一十八日,受伤的轮船行驶到宏克力附近江面,又遭到民团的袭击。最后,俄军经过千辛万苦,死伤无数的代价,才逃回伯力。【注释】1伯力:地名;现在俄罗斯境内,哈巴罗夫斯克。 这一战,打出了大清朝的威风,同时也激发出三姓百姓抗击沙俄的信心。衙门也发出告示:凡大清子民皆有抗敌之责,一律以打仗为先,不计前嫌、不究以往过失,戮力同心抵抗外敌。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的恩怨,暂时都放下,共同抗击外族侵略。哪怕是罪犯、土匪,只要能与侵略者战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很快全城百姓被动员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年轻力壮的组织团练。粮食买卖的加紧磨米磨面,药铺、郎中赶制刀枪药,烧锅也加大产量烧酒送军营。衙门收购布匹分发给百姓,赶制军衣。就连农人、手艺人、出大力抗大个的都上城墙,加紧修缮战备工事、城墙。三姓境内的江湖绿林也广发英雄帖,号召各绺子前往三姓城集结。 杨宗与四合发商议,暂时减少一半的供应,酒铺也关门停业,结余出的酒全力供给靖边大营。原来十天一次,现在三天一趟。而且,他带着伙计白天去修城墙,晚上烧酒一干就是大半夜。六奶奶除了给小七儿喂奶,两个孩子直接塞给爹娘,白天领取衙门的布匹做衣物,晚上随同丽秋碾药、煮药布、搓药丸。 迟怀刑也得到消息。如今的麻哒山啸虎顶子虽然不能说兵强马壮,但也算是人员齐整。在栽楞、张乙、麻雷子、勺子的扶助下,按照原来的设想,一步步地基本都实现了。城市、乡村分布着他们的眼线,通往啸虎顶子设了几处暗哨,前、后寨的人加起来有六十多人。山顶修起仓库、议事厅、料水楼、住宅、寨墙,开垦了菜园、庄稼地,保证了自己的蔬菜供给,产出粮食虽然不够人吃马嚼,但作为储备应急,还是绰绰有余的。十八日那一天,山下传来消息,清兵与沙俄老毛子开仗了。官府召集全体军民共同抗敌,也要求绿林好汉参加,道上的朋友已经发出英雄帖。由于迟怀刑本着不张扬的态度,这几年一直隐藏得很深,在外面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号并不响,也就是说,少有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别说山寨的具体位置了。所以,迟怀刑并没有收到英雄帖,是收到山下暗线传递的消息,并通报三姓副都统衙门的告示。听到这个消息,迟怀刑马上让崽子通知四梁八柱,到议事厅议事。时间不大,管事的这些人都到齐了。托天梁操舵栽楞、迎天梁麻雷子、扶手梁总催张乙、照应梁通信柱勺子,后挂柱1的还有三个外四梁,分别是:扶手梁兼水香季头炮、赤火梁兼狠心柱张老狠、引全柱老稳当,另外还有几个小喽啰头领队。【注释】1挂柱:土匪黑话;入伙。 当迟怀刑把勺子传递回来的消息与大家讲一遍,然后询问众兄弟的想法。众人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自己的看法。沉默半天,还是麻雷子说话了:“大柜,还是你说咋干吧,我听你的。” 迟怀刑说:“打仗不是小事,必须大家拿出看法,不能我一个人决定。现在是去打仗,和咱们砸窑不一样,打仗是要死人的。” 老稳当闷闷地说:“俺倒是不懂该不该去,可俺觉得咱有吃有喝的,干嘛听官府的。” 勺子说:“不是咱听官府的,我琢磨这事儿该出山,我早看老毛子不顺眼了,回回进城得躲着他们。在咱家地盘上,干啥要躲他们啊?拔掉它。” 张乙说:“你想那么容易呢?凭咱几个人、几杆火枪,还有那些大刀片子,咋能打得过老毛子的快枪。” 勺子不满意地说:“你害怕你别去,明着干不过,不会偷着下手啊!” 张乙不高兴了:“我操,小逼崽子你说谁害怕呢?爷我啥场面没有见过?再他妈说我,我整死你。” 勺子也不服:“和我横有能耐,算啥好汉?等过二年咱俩再试试。有能耐你和老毛子碰碰面,你要不尿裤子我就服你。” “哎呀?妈拉巴子,你要上天是不是?没大没小的。”张乙怒了。 “都消停儿的,这是议事厅议事,不是饭堂喝酒。”迟怀刑威严地说,让二人闭上嘴。 栽楞沉稳地说:“我觉得这事儿,应该这样去想。虽然咱们没有接到英雄帖,但是如果不去,咱们再行走江湖,会被其它绺子笑话,小瞧了咱们。五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碰壁。再说了,要是传出去,还会有人投奔五湖吗?从这样看还是该出山。不过,咱们的家伙差家底薄,出去后伤亡肯定难免的,咱们这点人不抗折腾。你们同意我说的不?” 迟怀刑点点头:“托天梁大哥说得是,不过我还有其他看法,虽然咱们为匪,但咱是大清的匪。杀富济贫也好,打家劫舍也好,咱们财宝不出外国。各个绺子争地盘或者官府剿灭咱们,那都是咱国内自家的事儿。现在是沙俄入侵咱们的领土,祸害的是大清的子民,即使咱们不为大清考虑,也要为老百姓着想啊!那可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平时咱吃谁的?穿谁的?有一天老百姓都没有了,就是你想砸窑你砸谁去?我这是用你们的话说,用读书人的话讲:国之不存,民将焉附?也就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乃中华民族之子孙,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见洋人践踏我疆土而置之不理乎?” 麻雷子脸跟苦瓜似的,为难地说::“顶天梁,你别说读书人的话,我们也听不懂啊,你就说干不干吧。呸,呸。”说完往两个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搓了搓,恰似摩拳擦掌般,不用说他是想干了。 迟怀刑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掩盖一下自己的尴尬:“好!好!我意思是咱们得下山,不管咱们有多大的用处,只要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而且,咱这次下山,得把咱们的名号喊出去。也就是说,让绿林江湖朋友认识认识咱们,在三姓地界咱们也有一号,打一下老毛子的嚣张气焰,立咱五湖绺子的棍儿。” 其实他的确是想与外敌作战,但怕兄弟们一时转不过来,所以说出这样一番话。果不其然,听说要给山寨立威,几个人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纷纷表示五湖必须下山。唯一有些迟疑的是张乙,迟怀刑也猜透了他的心思,他不是为自己担心,他怕的是这点老本,一不小心都折进去。 于是说:“看来弟兄们都同意下山,这个事就这样定啦,不再议论。至于如何下山?我的计划是,整个山寨分为两部分,我带四十个兄弟下山,然后留下二十多兄弟看守山寨。张乙、老稳当各带领十人留守,张乙领把守前寨,老稳当带人守后寨。” 张乙插话说,不同意迟怀刑的安排:“我不留守,我下山。” 迟怀刑知道他在和勺子赌气,便反驳说:“山寨还是真得由你来守,因为你遇事有主意,山寨是咱们五湖的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放弃。如果一旦失去了,我们几个人岂不是无家可归?” 张乙坚持说:“咱们山寨隐秘,没有人知道。” 迟怀刑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现在官府没有空搭理我们,或者现在不再和咱们计较。那么将来呢?还是小心一点好,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个绺子知道咱这块宝地,趁火打劫岂不是让咱们得不偿失?不用说了,你留下看守山寨我放心。另外,你要随时准备好接应我们。明白吗?”张乙不再说话了, 迟怀刑接着说:“出山的弟兄一律轻装,任何人不许带酒。多带武器、绳索、干粮、麻袋。马匹通通带下去,回来的时候不能空手。”他拿起碗喝了一口茶,吩咐道:“勺子你带五个人做前队,当先锋打探消息,一有情况立马回传。我、麻雷子、季头炮带二十人为中队。栽楞大柜与张老狠儿带十人为后队负责接应,如果前面一旦打起来,你们各自带五人从两侧抄底。这样安排行不?还有没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 众人都同意,栽楞说:“前队带一支火枪就可以了,把火枪都集中到中队。我们后队都用刀,一旦打起来,我们偷着下手不用枪。” 迟怀刑点点头:“好,就这样安排。另外,老稳当你现在马上去,安排四十人的干粮、肉干、鱼干、咸菜。”顿了一下说:“你先去吧,还有季头炮、张老狠你们去准备武器、弹药,用火药多捆几个大炮仗,即使炸不死人,但也可以制造声势。明天早上三更造饭五更出发,其余人和我研究一下,去攻打什么地方。” 安排到活的出去准备,然后迟怀刑又对几个领队小头目说:“你们也回去,让兄弟们停止一切活动,养精蓄锐保证有充足的精神。挑选人员,把机灵一些的做前队,火枪打得好的做中队。胆子大心狠手辣的做后队,你们明白不?”几个人纷纷表示明白,然后也出去准备了。 剩下的是五湖原班人马,迟怀刑看看几个人:“我把你们留下,想说说勺子和张乙,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刚才抬什么杠?不怕让后来的兄弟笑话吗?永远记住,咱们几个老兄弟不能内讧,永远要保持和睦,永远要互相帮助。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一个头磕在地上,就是亲兄弟,上阵有个危难,还是要靠兄弟救援的。还有,刚才我安排留守,你还不愿意呢?我不是说你怕死,是因为山寨必须留我们自己的人守着,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你们明白吗?”说得几个人都没了脾气,暗暗佩服他们大柜心思缜密。 迟怀刑见他们不再吭气,接着说:“闹掰生的事,以后不再说了,我不想再看到兄弟之间有嫌隙。说说咱们出山该做什么?是进城协助官家守城,还是半路劫道拦截老毛子,或是偷营劫寨,也可以夜里爬船杀寇。谁有好办法,谁说。麻雷子,你敢打敢杀的,你说说。” 麻雷子吭哧瘪肚半天,没有弄出子午卯酉来。只是说:“我和你在一起,你说咋整就咋整。” “栽楞大哥你说呢?”迟怀刑直接点名。 栽楞说:“守城咱们肯定不行,咱的家伙根本没用,再说了,官府说话算不算数啊,别咱们守完城,他再搂柴火打兔子——捎带脚把咱们也缴了。我看还是使暗绊子吧,只要咱出力了,打老毛子就行呗。我看啊,干哪里还得问勺子,他小子,外面的事儿门清。” 迟怀刑看看勺子,勺子说:“栽楞大哥说得对,我赞成。我想,咱们还是先对毛子的兵营下手,攻打下来肯定是不能。咱们偷着摸进去,插他们几个,然后再放上一把火,趁乱再轰它几洋炮。打着了就打,打不着咱进林子,等他们防备咱们的时候,咱再烧他汽轮子。” 迟怀刑点点头:“接着说。” “没了。”勺子只是说个大概。 迟怀刑觉得可行,说:“嗯,这样可以,还可以在军营与江边必经之路,埋伏几个人。他们一出来,就轰他们一下,咱轰完就跑。”几个人又商量一些细节,然后分头准备去了。 光绪二十三年,俄国人在大清的关东,修建中东铁路,沿线占领了大量的土地。即使掌握铁路交通干线,也没有满足沙俄的贪欲。似乎沙俄对领地情有独钟,永远得不到满足。修路的同时,也在一直窥视关外土地,大有吞并之心。同年,沙俄的铁路监工以堆放路料之名,曾向吉林将军延龄“商借”拉哈苏苏及三姓江北岸,而且狮子大开口,要借用松花江的一段,作为他们停泊船只之用。大清朝廷并不傻,一眼看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便以“东清铁路合同无此规定议驳”予以回绝。沙俄几次提出,延龄坚决拒之。但沙俄军队无视大清朝廷的驳斥,先是占领拉哈苏苏1,然后又在三姓城的江北建一个卸料场。强行占领该地,并派遣一个连看护。其实明眼人谁都看得一清二楚,三姓此地并没有修建铁路,为何在此卸沙石料?况且沙石三姓也不缺,何苦动用驳船大老远地运送这东西?无非是想在三姓修建一个据点,用来窥视三姓城。沙俄一旦发动侵略战争,只要占领宁古塔、三姓、哈拉滨,那么吉林以东的大片领土就会被占领。眼见沙俄已经强行驻扎,朝廷也多次提出抗议。但由于此时大清羸弱,这些年签下无数个不平等的条约。特别是甲午战争以后,军力累累下降,对他国多有不敌。加之各国纷纷的施压,朝廷尽量不敢反抗,对于沙俄军的占领,也只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俄军强占以后,在此修建哨所与兵营,由码头总管运输官文尼柯夫上校管理,带领沙俄护路军第五连驻守。该连共有官兵一百六十余人,加上沙俄的翻译、船员等二十几人,在此共有人员近二百人。平时沙俄军并不与外界交往,除了水、柴以外,一切用度皆由船只运来。所以,对码头料场的情况,无人可知。几年里,沙俄军知道自己的人数并不占优势,所以行事还较为收敛。清兵没有朝廷旨意,武器又比不上沙俄兵,也不敢对其进行围剿、驱逐,生怕惹起战端。但对他们的存在,真是恨之入骨,而又无可奈何。 七月二十的下午,迟怀刑带人赶到离江岸五、六里的地方。勺子早在那里等候,勺子带人把沙俄兵营的情况,摸得很清楚。他做探子一行,还是很拿手的。不仅仅探查到兵营的情况,捎带着把军营的一条大黑狗给做掉。干胡子买卖的这些人,还有做老荣的,对付狗还是很有一套。不管是当地的土狗,还是洋狗,都是一个样。如果不差晚上摸营劫寨,没准早把它变成狗肉汤了。 迟怀刑让麻雷子带弟兄们散到各处,隐藏下来歇息,自己把勺子带到一边。问:“那面什么情况?” 勺子把自己摸的情况与他交代:在江岸空地上有一货场,堆着一些沙、石、木料,在离江岸百余丈的地方,用木板夹成的木板障子,形成一个方形的院子。边长大约三十几丈,障子外有一丈宽的壕沟。障子里盖了几栋木刻楞,还有几栋帐篷。在东北和西南各建一个木头岗楼,看样子是放哨用的。院子的四个角,分别建有用沙袋垒起的堡垒。院子的大门也是木板的,门前摆放拒马。迟怀刑又问:“能够估算出多少人吗?” 勺子有些难堪地挠挠头:“这个不太清楚,因为实在是估摸不出来房子里有多少人,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迟怀刑嗯了一声,点点头说:“你还知道什么情况?” 勺子回答:“江边有几条船,其中一条是冒烟的,上面大约有十几个人。” 迟怀刑不太满意:“具体几条?” 勺子想想:“五条,大的三条,还有两个小的。” 迟怀刑想知道更详细一些,问:“那江边到他们院子有多远?” 勺子也是估算大概距离:“有一里来地吧!” 迟怀刑说:“营房附近有没有隐蔽的地方?而且能够看见院里大致的情况?” 勺子说:“到处都是柳条通。如果老毛子不进来,一定发现不了咱们。” 迟怀刑很满意:“好的,你们这些人都去了吗?” 勺子说:“没有,我带两个人去的,其他三人接应我们。” 迟怀刑安排他:“留下一个兄弟给我带路,你带着其他几个人,不参加今天晚上的活。找咱们的人送你们过江去城里,探听一下城里的情况。另外,再筹措一下粮食、物资,特别是治伤的药,打起来肯定有兄弟们会伤着。现在咱们裹伤布、药粉都不多,今天必须早点弄到,明天上午我派人去码头取。我们也不进城了,不管有没有事儿,你每天都要派一个人与我们联系。” “弄这些东西没有问题,只是现在打仗,运过江不太容易。你们那么多人也进不去城,我看运东山藏起来,你们可以住东山。一面能和老毛子周旋,又与官兵碰不着面,你看行不行?”勺子提出建议。 迟怀刑点头同意:“行,你去办吧,一定要注意安全。” 勺子找来一个叫乔丫的兄弟,让他带着迟怀刑去查看沙俄军营。乔丫的年纪不太大,从山东闯关东过来,与家里人走散。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勺子,勺子就把他带上山。乔丫带领迟怀刑,又去一趟沙俄老毛子的军营,在附近指点给迟怀刑看。 等天黑以后,迟怀刑才与乔丫回来。吃过东西,立刻召集麻雷子、季头炮、两个小头目,一起研究如何攻打沙俄军营。迟怀刑用一根树枝,画了一个军营的大概图,然后比比划划地给几个人讲解,可几个人听半天,也弄不明白。一群粗汉,让迟怀刑很着急:“这样吧,你们记住你们都要干什么就行,我、扶手梁带十个人负责东侧,老季你带几个人干掉哨楼上的料水。”然后指一个小头目,说:“你选几个人负责火枪,见有人出来就从障子缝往里轰他。其它几个跟我扔火药。” 对着麻雷子说:“你那面也是的,你带十个人负责西面,先摸西南的料水。其他人由你带领,也和我们一样。”指着另一个小头目说。 “迎门梁、麻雷子你们由乔丫领过去,让他你给他们指点一下那面的地势。等他们整明白了以后,乔丫再带剩下的几个人,把老毛子的船摸了。放把火给我烧了,点完火就跑,什么都不要。托天梁与赤火梁带着你们的人,埋伏正南面路两旁。如果他们出来人少或有落单的,就给我抹了。你们明白没有?” 这回几个人都懂了,纷纷表示自己都明白该干什么。迟怀刑又说:“去的时候每人都扛一根一丈五的木头,不用太粗胳膊粗就可以,搪在壕沟上当桥用。对了,谁先摸完料水,谁学老哇子叫几声,都完成后一起动手。还有,咱们有没有会用快枪的?摸下来的料水肯定有快枪,直接在料水楼子上磕1他们。”【注释】1磕:土匪黑话;打。 几个人看看好像没有人会,季头炮不太服气:“那东西和咱们的火枪也差不多,摆弄摆弄肯定会。” 迟怀刑也不会,他也是很无奈,只能任由他们胡搞:“记住,别伤着自己人就行,咱们这次不一定能打着他们多少。只要赚到便宜就可以,看情况不好,吹口哨通知兄弟们滑。明天,天不亮吃饭,麻麻亮的时候动手。” 众人对他的安排都挺满意,就都去准备了。 天边刚刚有一抹白的时候,埋伏在沙俄军营的五湖绺子开始动手,起初的时候,一切顺利,分别到了预先说定的位置。因为江岸到处都是柳树丛,藏几十人是绰绰有余。另外,这个时段,正是老毛子兵呼呼酣睡的时候,这些老毛子兵远在他乡,在荒郊野地也没有什么娱乐,半宿半夜地喝伏特加、赌钱、跳舞、打架,什么时候玩累了,什么时候才睡。现在睡得正香,连料水楼子上的两个人,也在打着瞌睡。五湖绺子的弟兄,很快就摸到壕沟边,三下五除二架上几根木头做便桥。又有兄弟摸出扒陆1,那洋钉比较好拔,不费吹灰之力,卸下板障子两块木板,一个大洞便打开了。季头炮带着两个人摸进去,迟怀刑用手势比划着,将外面的人分散到障子外,蹲在地上等候开火的消息。【注释】1拔陆:工具名称;起钉子用。 最先得手的是麻雷子,他带着两个兄弟,蹑手蹑脚地爬上料水楼,那个老毛子兵已经睡着了,嘴里淌着哈喇子。脚下还扔着个空酒瓶子,可能是昨天晚上伏特加喝多了。以至于麻雷子爬上来,他都一无所知。心狠手辣的麻雷子哪给他任何机会,在睡梦中连哼一声都没有,就送他回莫斯科老家了。然后,学着老鸹子叫了两声,他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学得还不像,声音和让人掐住脖子一样。他人不人、鸟不鸟的叫声,让东北角上那个料水楼上的料水,起了疑心。这家伙半睡半醒,听动静就琢磨,是什么声音?鸟不是鸟人不是人的,出于好奇或者是警惕,从楼门探头向外张望。赶巧,季头炮刚刚爬上来,两个人一对脸,吓了老毛子兵一跳,想要缩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季头炮也让他吓一跳,嘴里咬着的刀,也来不及拔,两手直接卡住老毛子兵的头。他一用力,那兵哇哇乱叫,他也是着急了,一使劲拧了个个,老毛子兵才不叫,没有了生息。老毛子兵的一声叫,在寂静的黎明,显得特别突兀。就在季头炮的心刚放下,麻雷子那面“呯”的响一枪。原来麻雷子放倒了料水,摸起老毛子的枪摆弄着,不想季头炮那里一声叫,吓得他一哆嗦,把枪摆弄走火了。这一声枪响,可坏事了,惊动了整个军营,老毛子兵乱糟糟地从帐篷、从木刻楞里钻出来,嚷嚷着不知道在吵什么,估计是询问出了什么事儿? 迟怀刑在外面也不知道,两个料水楼里出了什么事儿。当看见有老毛子从帐篷里出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指挥着拿火枪的开火。东西两面的木板障子,顷刻间冒出一团团的火光。没有枪的,点燃火药包往院子里扔。老毛子兵也明白,他们遭到袭击,手里拿枪的胡乱开枪还击。至于往哪里打,去打谁,他们也不知道。反正是枪声大作,还夹杂着轰隆隆的爆炸声,整个院子硝烟弥漫、火光闪闪,乱成一锅粥。爆炸声和火光是迟怀刑他们扔的火药包,这东西没有多大杀伤力,但是挺唬人,到处是爆炸和火光,吓得老毛子四处乱串,无处躲藏。 沙俄军的码头总管文尼柯夫上校一看,以为是清军攻打他的军营,情急之下做出了一个决定:命令全体官兵不要恋战,放弃营地,全部撤到船上去。他们的船是汽轮船,只要开到江面,清军就拿他们没辙。因为清军没有机动船,单单靠木船是无法抗衡的,何况船上还有炮。即使是清军用炮轰,他们也可以还击,或者溜之大吉。于是,沙俄军队打开南面的大门,一窝蜂地往江边跑,军营的一切都不要了。 乔丫带着三个兄弟,悄悄地潜到江岸,军营的一声枪响打破宁静。这时候,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船,已经是不可能的。因为船上有值守人员,而且是昼夜不停地烧着船上的锅炉,枪声肯定是惊动了船上的人。没办法,他只能带弟兄硬上。在冲到江岸的时候,一个兄弟绊响了一串地雷,几个兄弟全部应声倒下。地雷这东西我们老祖宗发明的,多部书里都有记载,比如《五经总药》《武备制》《火龙经》《范子叶然》,那时候管这东西叫震天雷、霹雳炮、火药炮、蒺藜炮,用信香、火钵点火。但老毛子的雷比咱们的先进,能够自动发火。地雷一炸,把迟怀刑的计划全部打乱,原本想把船全部烧了。乔丫他们一死,船也没有烧成,还搭上几条兄弟的命。 当沙俄军把大门打开,老毛子一下子涌出来,有拿枪的也有没有枪的,玩命地往船上跑。栽楞和张老狠儿带人埋伏在通往江边小路两旁的柳树丛里。两面一直打得很热闹,他们也没有动。因为他们没有枪,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是等待机会。老毛子兵往外跑的时候,他们那几个人也不敢拦截,等到最后,剩下不多了,才逮住几个手。放倒后面的几个人,等再想追的时候,老毛子兵都爬船上去了。接着“格林炮”响起来了,外国人叫马克沁机枪,中国人叫格林炮。胡乱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打过来,子弹嗖嗖地乱飞。栽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赶紧带人撤下来。等见到迟怀刑,沙俄军营里除倒在地上的六具死尸,已经空无一人。此时,迟怀刑顾不得仗打得好不好,安排两个人去料水。其他人一律挑有用的东西捡,特别是武器弹药,一定要搬走。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军营里的东西还没有搬完,一颗颗炮弹在营地的周围炸起来。迟怀刑赶紧让弟兄们撤出去,然后放了一把火,把军营全部给点燃了。带着众兄弟进了柳树林,选一个觉得沙俄军找不到他们的地方,才坐下清点人数。等两个料水的回来禀报说:老毛子的轮船,已经开到江心,不断地用炮轰军营。迟怀刑这时才想起来,让乔丫领人去烧船,船怎么还开炮了?现在再找乔丫,人已经找不到了。栽楞清点人数,一共睡觉1五个兄弟,伤四个,加上乔丫四人没有回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出现意外,看来这次损失太大了。再算算击毙沙俄军数,军营里六具死尸,外面五具,一共干掉老毛子十一个,打伤多少人不知道,总的看双方损失的差不多。唯一能让迟怀刑欣慰的是,这次发大财了,毛子兵逃跑匆忙,扔下大量的快枪和子弹。有好多都是成箱装的,其它的东西还不算。清点一下,光快枪就有一百七十三支。还有一挺格林炮,江湖又称碎嘴子,子弹六十八箱。以后这些武器弹药够用几年的,就地每人发一只枪、五十发子弹,然后让各自去熟悉如何使用。迟怀刑吩咐张老狠带领十个人去把死去的兄弟埋葬,顺便找找乔丫几个人。栽楞带领受伤的几个人,将剩余的枪支弹药,驮在马上运回山寨。带不走的就地藏起来,日后逐渐地往回运。【注释】1睡觉:土匪黑话;死了。 又过半个时辰,张老狠儿回来了,与迟怀刑说,找到乔丫几个人。可惜的是全成尸首了,已经就地掩埋。他顺便把江边的一艘大船两只小船给烧了,又去毛子军营转一圈,在没有着火的地方,又找到一些枪支和面粉一类的,带不走的又点一次火,连木障子都烧毁。 迟怀刑的心情十分不好,带出来四十个兄弟,仅仅一仗就折损九个,本来自己山寨的底子薄,这样打下去的结果,是他无法承受的。如今眼前的沙俄兵逃跑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下一步该怎么干?他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尽快地得到勺子的消息。事不宜迟,马上派一名兄弟进城。 杨家烧锅三十七 三十七 运输官文尼柯夫憋了一肚子火,过惯了几年来的土皇帝生活。沙俄军队一直以来都是耀武扬威的,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对自己进行偷袭。并且死伤二十几人,军营、驳船都被付之一炬,老窝都被端了。这要回到远东司令部,岂不被同僚笑话死。可要是不走还不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仅仅靠“齐必斯”号驳船和推轮,想要与清军抗衡是不可能,即使丢人也要回伯力啊。活命总该比面子实在,自己总不能让一百多人死在江里。庆幸的是,清军没有袭击他的轮船,到如今,他一直认为是清军袭击的他。好在轮船一直在烧着火,不然跑也跑不掉的。如今只好顺流而下,回司令部再说。下午的时候,到达巴彦通要塞。文尼柯夫越想越窝火,看见要塞就非常来气。于是,命令进入战备状态,一旦进入射程立即开火。 巴彦通要塞的清军守备,自从七月十六那一天开始,早已进入战斗准备状态。如今的要塞是兵缺将少,原来五营兵马与炮队二千六百人。近两年被朝廷纷纷抽调走,仅仅剩下一个中营步队与炮队。中营的兵丁还不足,达不到编制的额定数量,区区三百人。炮队更少得可怜,连夫役算上才五十余人。统领周保麟多次向三姓副都统请求派兵。三姓副都统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手上也没有兵,如今他也是个空架子。多次向吉林将军反映,得到的答复是等朝廷的旨意,这样一拖再拖。纵然兵丁再少也要把守啊,原来八个人的防区现在放一个人,有些阵地工事干脆放弃了,缩小防御的面积。防御阵地缩小了,警觉不能缩小,每日警戒的哨兵放出很远。上午,副都统庆褀派快马来报,沙俄军护路第五步兵连,已经乘船,可能要经巴彦通要塞回沙俄。要塞务必克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炮,不要惹起不必要的事端。可以说,这份命令让统领周保麟十分的气愤,战事已经开打,还克制什么?于是,给副都统呈文便是:请求增兵和补充弹药。 杨家烧锅的酒又送到了,送的不仅仅是送酒,还带来富格霍荷与丽秋,二人还带来大包的药材和裹伤的布。丽秋从去年与富格霍荷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但与富海见过几次,大多是去富府玩,或者是陪老太太碰见的。富海对丽秋的印象很好,曾向老太太透过话,想娶丽秋为妾。富老太太原来听说过丽秋有婆家,对这个事儿也没在意,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但富海一直还惦记这个事儿。富格霍荷也瞄着点影儿,与丽秋玩闹的时候,说出让丽秋当她的小姨娘。要说起丽秋的意思呢?嘴上说得挺坚决,谁也不嫁。但心里也拿不准主意,有些不置可否。如果单从富海这个人来说,她还是挺满意的,除了年纪大一点,其它方面都很好,很英武、干练、老成、细心,让女人感到踏实那一种人。如果富家不是官宦富户人家、进门当妾的话,或许早已答应。虽然没有答应,但对富海还是很喜欢的。富格霍荷提出要到要塞来,她便爽快答应了,还特意准备了大量的外伤药。富格霍荷的想法是端枪上战场杀敌,当一位傲蕾一兰一样的巾帼英雄,也许这就是满族女儿的豪迈。丽秋则是想做好一个郎中,救治好伤员。 富海看到闺娘,是喜忧参半,多日不见很高兴,特别是丽秋也一同来了。忧的是,仗马上要打起来了,她俩在这里会有危险。所以,留不留她俩一时还不好决定,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传令的来通知他,统领大人叫他过去。要塞的将领走得剩不多了,别看周保麟统领(又称协领)是从二品,但他已经快成为孤家寡人。火炮有一个营总舒连喜,掌管一个炮台五尊炮。再有一个是防御富海,掌管半个步队。所以,有事儿的时候,也只能叫他们二人一起商量对策。富海吩咐祥桂、金祥两个西丹,照顾两个姑娘,自己则急匆匆地去见统领周保麟。 两个姑娘刚刚由祥桂伺候吃完饭,营区就响起急促的哨子声,并且有人喊着立刻进入防区。两个人急忙跑出来观看,只见官兵们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地一队队跑出营门,往各自的方向去了。富格霍荷一看很兴奋,拉着祥桂,让他给自己找枪去,祥桂哪敢把枪给她啊?于是,二人拉拉扯扯地纠缠起来,丽秋则安静地观察整个巴彦通的情况,然后与富格霍荷说:“你先别闹,现在还没有打起来呢,不可能给你枪。不如咱俩先去看看,一会儿打起来,如果没有人顾咱俩了,你那个时候再弄枪。” 富格霍荷说:“那你的意思是,趁他们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就可以上阵地了呗。” 丽秋笑了:“我可没说啊,我说的是弄枪,而不是上阵地。再说我也没有想上阵地,打仗我可害怕。” 富格霍荷轻蔑地说:“难怪只有我们满人能坐江山,你们汉人就是胆小,打仗有什么可怕的?老毛子欺负咱们,咱们得和它干。” 丽秋说:“行了,行了。你厉害、你英勇,去不去看啊?你不去我自己去啦,你在营里找你的枪吧。别说到最后,连老毛子的船你都看不见。” 富格霍荷一琢磨,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再说要打仗了,阿玛回来碰上,一定会要把她们送回三姓。于是,也不向向祥桂要枪,反而让祥桂带领她们去阵地,找个能够看江面老毛子的地方。其实,她的要求,也让祥桂为难,他哪有这个胆量啊?万一格格出点啥事儿,他当奴才哪里能担得起。于是,滞滞拗拗地不肯去,丽秋也看出他的意思。对他说:“祥桂,你别怕,你带我们去山上也行,只要在上面能够看到江面就可以,你别听她的。” 祥桂想了想,说:“那我带你们去没有人的工事里吧!” 丽秋点点头同意了,祥桂带着她们出西营门,顺着一条路向西北插过去。 走了约一里多地,来到山坡的背面,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修成半圆形的堑壕。站在堑壕里可以看见整个江面,还可以看到下面的清军,在江边忙碌。向东望去,能看见对面山上的炮台,那里也是有很多的官兵在忙碌着。原来由于兵力不够,很多阵地无兵可守。周保麟与富海别无选择,只能放弃纵深阵地,把人都布置在沿江的第一道防线。即使是这样,兵力还是捉襟见肘,只能挑重点的地方布置。 二人正看新鲜呢,祥桂大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你们看。”说着用手指着江面。 富格霍荷立刻兴奋起来,嚷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咋没有看见啊!” 丽秋倒是看见了,对她说:“你往西面的远处看,那个江面上有黑烟。看见没有?” “看见啦,看见啦!”富格霍荷高声叫喊。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远处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个冒着黑烟的黑疙瘩漂浮在江面上,几人居高临下看得是一清二楚,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个像盒子一样的东西漂在水上。 在紧张、刺激和焦虑的期盼中,那个黑盒子渐渐地展现出轮廓,一只冒着黑烟比较小的船,推着较大的另一艘船,顺流向东驶来。仔细看,还可以看见船上有很多人在活动,但是看不清都在干什么。反过来,清军的阵地和炮台,突然变得安静了,每个人都静静地呆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富格霍荷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问:“祥桂,离得都这么近了,咱们咋不开枪啊?” 祥桂老实地回答:“咱在上面看着很近,但实际还很远呢?” 过一会儿,富格霍荷又问:“现在该可以了吧,咋回事儿啊?阿玛咋不打呢?” 弄得祥桂不知道该咋回答她,在船已经错过清军阵地的时候,只见那沙俄军的轮船上,冒起一股股的白烟,接着传来了轰轰的声音。祥桂大叫:“不好,开炮了!开炮了!” “哪里?哪里?”富格霍荷与丽秋焦急的寻找。 祥桂指着炮台方向:“老毛子在炸咱们的阵地呢?” 听说沙俄军队在炮轰清军,富格霍荷的小暴脾气又上来了:“富海,你这个完犊子玩意儿,你嘎哈呢?咋不打啊?快打啊!咱大清不是好欺负的,你是个熊蛋包,等我回家告诉奶奶,看咋收拾你吧。”她一发飙,连她阿玛也骂上了。 祥桂是又好气又好笑:“格格!别乱发脾气,好好看着。老爷不管炮队,老爷的步队只能用步枪,步枪打不到轮船的。” 富格霍荷生气地问:“那炮队谁管啊?” 祥桂回答:“是营总舒连喜。” 富格霍荷又开始骂:“舒连喜你这个鳖犊子,人家都打你了,你都不敢还手,你撒泼尿沁死得啦。我咋不是男人呢?我要是男人,你们都给我靠边。” 弄得祥桂是哭笑不得,干脆也不搭理她。就在她发飙的时候,炮台的大炮开始开火了。只见炮台上硝烟弥漫,炮声隆隆,五门大炮同时开火。再看江上的轮船四周,炸起一道道水柱。看到这场景,富格霍荷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高声叫好:“好,好啊!舒营总好样的,是个爷们儿。”此时,她也不再骂舒连喜鳖犊子了。祥桂实在憋不住笑,这姑奶奶,风一阵雨一阵的。 富格霍荷不顾他咋想的,还问呢:“舒连喜多大啦?有媳妇儿没有呢?” 祥桂一张无奈的表情,她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也没有个谱啊。回她道:“和老爷年龄差不多,人家儿子都有媳妇儿了。” “噢,怪可惜了儿的。”富格霍荷遗憾地说。 她至于咋想的没有说出来,丽秋就想:如果年轻点,你是不是想嫁给他啊?不过丽秋的心思可不在这里,她看见下面的清军步队的兄弟们,也在大声的欢呼。看到他们,丽秋猛然想起来什么,拉着富格霍荷要走。并喊着祥桂:“走,咱们快走。” 富格霍荷十分不情愿:“有热闹不看,你往哪里走啊?不走!” 丽秋喊:“快和我去炮台,咱们干什么来了?快去救伤兵去啊!” 富格霍荷也反应过来,叫祥桂:“快领我们去炮台。” 祥桂边跟她们跑边说:“不行啊,炮台不能让咱们上的。” 丽秋问:“那有伤兵咋办?” 祥桂赶紧回答她道:“山下有救治伤员处。” 丽秋焦急地喊:“那带我们去那里,快点。” 很快下了山,祥桂把她们带到山凹里的一栋营房。当她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有伤员被抬下来。这是一所简陋的救护所,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医官,还有几个杂役。祥桂找医官说:这位是城里来的女郎中,防御大人派来救治伤兵的。老医官本事一般,原本是个兽医。实在营里找不出能懂点医术的人,只好拿鸭子上架,临时凑个数应付着。他本来是一个好马能治瘸了、好人能治苶了的手。伤员一来,他先麻爪了,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如今一见有郎中来,他也不管丽秋会不会,是男还是女。赶紧问丽秋,该怎么办?丽秋一看这阵势,赶紧自己下手吧。先打发祥桂去取自己带来的药布、药包、酒和出诊包,让杂役去烧热水、拿盐,然后,让富格霍荷给自己打下手,开始抢救伤员。 轰隆隆的炮声终于停止了,沙俄军的轮船拖着被打残的船体,冒着滚滚浓烟逃离战场,这一仗,彻底打败沙俄军,船体多处破损,而且燃起大火,多亏救火及时才保住轮船,勉强保持航行的能力。沙俄死伤五十余人,连总管运输官文尼柯夫上校也被炸死,“齐必斯”号一路马不停歇,星夜兼程赶回伯力。 清军战死七人、十一人受伤,战损一门炮,消耗近半的弹药。 到七月二十六,丽秋与富格霍荷,还没有离开巴彦通靖边大营。因为十几个伤兵,让丽秋实在离不开。只好打发公孙仲秋回城里,自己留下来照顾伤兵。公孙仲秋觉得有富格霍荷在,自己两三天后再来一趟,也就放心地离去。大营里的清兵听说来了一个漂亮的女郎中,有病没病地都过来让丽秋号脉。如果不是富格霍荷和祥桂门口拦着,门框都得挤掉。后来富海看这阵势不行,只好限制出营的人数,或者派更多的人去做公事,这才使得丽秋,能够正常地看病救伤。在丽秋的照料下,伤兵的伤情得到了有效地控制。 三姓城里人心惶惶,因为衙门已经发出告示:沙俄战船已向三姓城进发,除粮油盐等生活必须品以外的一切买卖铺号,一律停业。各商户由商会统一分派战备物资,十六岁至三十岁青年男子,听从征用。女人、小孩、老人如想躲避战乱的,可从南门撤出。其它三门,非与战事有关人员禁止通行。告示发布的原因是,昨夜有飞马传报,一大批沙俄军队开着几十艘战船,浩浩荡荡地杀过来,所针对的目标,肯定是三姓城。因为几天来,已经交过两次手,沙俄军的到来,肯定是来者不善啊。所以,发出告示,令全体军民准备迎战,并撤离部分百姓。 原来,因为两次炮战,沙俄军队吃了亏。驻伯力的远东沙俄军大为光火,立刻派远东军的参谋长萨哈罗夫少将,率领一个旅大约三千四百余人,攻打三姓城。这次动用轮船二十二艘,拖、驳船五十六艘。配备了较为先进的各种火炮、机枪,特别是在驳船上,安装几门射速非常快的榴弹炮。榴弹炮是希腊研制但没有猎装,俄国在德国人的手里弄来一些试验品。为了试验,搬上三姓战场。据说,一门炮可以顶固定炮五门用。 杨家烧锅得到的信息是勺子传来的。上次迟怀刑派勺子进城购买物资,勺子就一直没有出城。他每天都在街上转,最先得到开战消息。勺子自己本人倒是不在乎打仗,自己也没有家,也不在城里生活。但他还是比较关心他的暗线,他让两个兄弟去,通知与自己相关的人,撤离三姓城,也想起丽秋和六奶奶来了。先是找丽秋没有找到,家里没有人药铺关业。他一时找不到丽秋,直接来到杨家,凑巧的是公孙仲秋也在杨家。勺子一进院,公孙仲秋正在院子里装车。勺子低声问:“公孙大哥,你妹妹丽秋呢?” 平时公孙仲秋不太清楚,勺子与丽秋有什么联系。他一问,还让公孙仲秋有些不太高兴:“我说小兄弟,我们该做的已经给你做了,希望你不要骚扰她。实话告诉你吧,她和防御大人的格格这几天住靖边大营呢,她现在可是与大营的人很熟,不想找麻烦,你离她远点。” 勺子也不太高兴,说:“我好心好意只来给你们送信儿,你还整这一出,难不成你还想找官军,围剿我不成?” 公孙仲秋不软不硬地说:“我们就是草民老百姓,不想与你们有啥瓜葛,至于官家剿不剿你,与我们何干?” 勺子的火气上来了,叫喊道:“你死你活与我有什么干系,没有人跟你废话,我是来找杨家人的,你给一边拉(旁边)去。”接着,在院里喊:“赵姐姐,赵姐姐你快出来。” 连续喊了好多声,惊得杨宗从作坊里出来,六奶奶和赵二爷也出来了。赵二爷一边走一边说:“这是谁啊?一大早就大呼小叫的,有啥事儿不能鸟悄儿的?吓着孩子啊!”一出门看见是勺子,气也不顺了。生气地说:“这、这不是那个要饭花子吗?你说你要饭你嚷什么啊?你可算吃定俺们家了。”其实他明知道勺子不是要饭的,故意磕碜1他。【注释】1磕碜:方言;这里为羞辱。 六奶奶跟在身后,觉得勺子来肯定有大事儿,不然他不会贸然闯进院子里喊。于是,拉一下赵二爷,说:“爹,你别骂他,他一定有事儿。”接着对勺子说:“哟,是勺子兄弟啊,在院子里喊啥呀,快进屋里来。” 勺子见六奶奶出来,急切地说:“姐姐,事儿太急了,我不进屋啦,说完我就走。” “啥事儿这么急啊,不能喝杯水?那行吧,咱们去铺子里说。”六奶奶说完,叫上赵二爷和杨宗,一同进了铺子。这一段时间,酒都给靖边大营送去了,没有往外卖,铺子里也没有人。 几个人都坐下后,六奶奶才问勺子:“兄弟,你一大早风风火火的,出什么事儿了?” 勺子说:“这几天打仗,你们知道吧。今天早上衙门已经出告示,可能要打大仗啦。老人妇孺能走的马上走吧,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 六奶奶并没有太在意,反倒是杨宗对这个事儿挺关心。于是,便问:“你知道现在的仗打啥样了?咱们这么多人,为啥要躲啊!” 勺子说:“以防万一吧,朝廷心里也有一个估算,如果没事儿,不能让人出城避难。” 六奶奶也问:“你怎么下山了?” 勺子骄傲地说:“想必你们也知道,朝廷召一切国人,共同抗击老毛子。迟大柜也带我们下山,和老毛子碰碰。前几天,我们把江北的老毛子打跑了,大柜现在带人还在周边呢。如果老毛子再来,我们还要干他们。” 六奶奶听了很吃惊:“那天江北打仗是你们干的?咋样啊?打胜了?” 勺子自豪的说:“当然是我们,自然我们打胜了,不然老毛子能跑吗?我们打死他们十多个呢,还烧毁他们军营和船呢。” 杨宗听完,对迟怀刑一伙人很是敬佩,想不到胡子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六奶奶反倒关心起迟怀刑:“迟大哥没有受伤吧?” 勺子回答说:“没有,咱们的人都好着呢,还捡了好多洋快枪洋落。如果我回去,大柜一定会给我一支玩玩。”其实他也没有看见,都是听接头的兄弟说的。 六奶奶放心了:“噢,那就好,你回去告诉兄弟们,一定要小心啊!那刀枪不长眼睛。”说到这里还是挺伤感的,因为她想起迟怀德与菊香,眼里含着泪,杨宗不知道媳妇儿是怎么了,心里还很纳闷。 勺子看六奶奶神情不对,连忙说:“时间看来挺紧的,我看你们赶紧走吧。” 杨宗也附和着对六奶奶说:“衙门不让男丁走,我留下看家,你和爹娘带着孩子快走。” 六奶奶说:“好不容易创下的家业,咋能说扔下就扔下呢?” 赵二爷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啥都有啊!历来是有了战乱,百姓就要逃难。三姓一定不能留,你们得马上走。俺和你娘都老了,俺们守着这个家,你带着小五小七马上走。” 六奶奶说:“不,要走也是爹娘走,俺在家里还能做点什么。” 杨宗又没有主意了,有些疑虑地说:“咱在三姓,乡下也没有亲戚,去哪里躲避呢?”他一句话难住众人。 六奶奶说:“避难必须要进山,东山太近不行,不然去刁翎吧。” “刁翎也没有认识的人,到那里也是啥也没有。”杨宗说。 勺子想了一下:“这样吧,我上次在秃老婆沟建了一个密营,存很多东西,不然去那里吧。不过,这个地方是绺子建的,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然大柜该怪我了。” 他一说,杨宗和六奶奶想起来,当初让她找车的事儿。那个地方倒是不错,可以说,是避难的好所在。杨宗问:“兄弟,你说的倒是可以,那得你送他们去吧?” “不行,我不能去,我还有很多的事儿要做。”勺子没有答应。 杨宗又为难了:“那,那没人知道地方咋去啊?” 勺子笑着说:“院子里那头倔驴知道,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出得了城。” 六奶奶微微点头:“嗯,他倒是可以出城,他有靖边大营的关防腰牌,不过现在还不能走。” 勺子不解:“能走为啥不走?” 六奶奶故意挤兑他:“你刚才说,那个地方是密营,不能让别人知道。俺们还有一个哥哥家,不能俺们走,把侄子和嫂子扔下吧?” 勺子沉吟一下:“这……唉,那都去吧,大不了我再找个地方。不过,那里的东西都是伙上的,不是我自己的,你们将来把钱给补上吧,不然兄弟们有嫌隙就不好了。” 六奶奶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然后爽快地说:“好,就这样定啦,公孙大哥赶车,爹、娘带着小七小五去,俺去把家里该拿的拿上。掌柜的,你现在去找嫂子,收拾东西,一会儿去接她们。你告诉嫂子,现在不要想过去什么恩恩怨怨的。如果有怨恨将来一起算,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两年了,妯娌两个还是没有啥交往,一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然后对勺子说:“现在客栈也不开业,你也别在外面跑了,先在家里住下吧。正好俺爹娘走了,你住那屋。” 她嘁哩咔嚓地把事儿安排完。赵二爷很不解地问:“那你不走?” 六奶奶摇摇头:“俺不走,俺还有好多事儿要干呢?” “那孩子还吃奶呢?”赵戚氏心疼地说。 “没事儿,都十来个月了,喂点米汤也饿不死,不行的话,喂炒面糊糊。俺咋不信,俺不在,大嫂和娘喂不活一个孩子。就这样,你们都赶紧去办吧。”在这节骨眼上,她说话是一锤定音,不让任何人有反对的余地。 杨宗先去聚合堂木器行,但是哥哥不在,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没有。杨宗心里盘算,哥哥是不是已经知道,不然这时候该开业了。一想还不对,衙门把所有的铺户都关了。连忙往哥哥家里赶,一路看到的人,一个个都是步履匆匆。有拖家带口的,有推车担担的,还有一些扛着粮食袋子的,并且碰见两队官兵跑过。路两侧的买卖铺号,大多都上闸板歇业。只有极少数的几家开着门,可能是不知道消息,或者是卖粮油的。 杨宗实在没有心思观察这些,急匆匆地来到杨安家。叫开大门,开门的正是杨安。杨安见他就问:“要打仗了,你知道吗?” 杨宗说:“我知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杨安说:“买卖都关了吗?进屋坐吧。” 杨宗拦住他,急切地说:“哥,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进屋里说呗,反正买卖也不能开,一会儿让你嫂子弄点饭,你在这里吃吧。”杨安漫不经心地说。 杨宗拉住他:“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饭。等咱俩说完再进屋,不然嫂子该别劲了。” 杨安站住脚:“噢?啥事儿啊?” “你也听说了吧,这次打仗可能会很凶险。官府衙门贴出告示,男子不让出城,女人、小孩可以去乡下避难,我是来让嫂子出城,进山躲避一下。”杨宗心里着急,把事情说得很完整。 杨安说:“躲避?咱也没有一门乡下亲戚,去哪里躲避?” 杨宗说:“小七儿他娘在山里找到一个地方,说是非常安全隐蔽,过日子的东西啥都不缺。我们想先把孩子、老人送过去,小七儿他娘让我过来,叫嫂子收拾东西。一会儿,公孙大哥来接她们。” 杨安沉思一下:“嗯,可也行,等打完仗再回来。或者让她们先出去,咱过后再去。” 杨宗见哥哥同意,于是说:“光咱俩同意也不行,可嫂子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和小七儿他娘不对付1,她再不去咋整啊?必须得你说话呀。”【注释】1不对付:方言;不和。 一提杨柳氏和六奶奶,杨安也挺头痛的。他媳妇杨柳氏犟起来,跟保定倔驴一样,他挠挠头,心里也没有谱。正在哥俩嘀咕呢,杨柳氏端着一个盆出来。问:“是谁啊?来了也不进屋,在外面说什么呢?”一看是杨宗:“他六叔啊,来啦咋不进屋,你们哥俩说什么呢?” 杨宗赶紧说:“噢,我们说打仗的事儿呢,马上进屋。” “打仗就打仗呗,和咱平头百姓有啥关系,铺子都不让开,消停在家眯着吧。”杨柳氏满不在乎地说。 杨宗说:“咋没有关系,打仗要死人的。官府都通知了,让老人、女人、孩子出城避难。”三人说着往屋里走。 杨柳氏说:“好日子不过,虎了吧地打啥仗呢?” 杨宗说:“嫂子,我是来找你的,咱们也出去躲躲吧。地方我们都找好了。” 杨柳氏说:“你们去吧,我不去。躲啥啊?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再说了,你哥也不能走,扔下他我也不放心,即使家里有柴有米,他都不会做。” 杨安说:“我没事儿的,你不用管我,你还是带孩子先走吧。老六找好地方了,特意来接你,你就带着孩子去吧。” “不去,我也不怕死。”杨柳氏的倔脾气上来了。 杨宗心里有些急,声音有些大:“我哥吃饭你不用管,到我那里吃。你不怕死可以,还有孩子呢?孩子还都小着呢,再说,那可都是我们杨家的根。” “你们杨家的你都领走,我不拦着。”杨柳氏随随便便地说。 “嫂子,我可跟你说。小七儿他娘说,在这个事儿上你别犯倔,不管原来咋样都得放一放,等事情过后,你们再算账也行。”杨宗把自己媳妇的原话都搬出来。 杨安也说:“你看你这人,咋不知道好歹呢?他着急忙慌地跑来,你咋就听不进去话呢?” 杨柳氏说:“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她过她的好日子,我过我的苦日子,我肯定是不和她搭边儿。” 杨宗也急了,撒谎说:“嫂子我可和你说,小七儿他娘可说啦。如果你要怕她你就别去,算是你服软胆怯了。不然,她还想和你斗一斗,看你们两个谁英耀1。”【注释】1英耀:方言;有本事。 杨宗也是想激她,还别说,办法真管用。杨柳氏火气真上来了:“哼,谁怕谁啊?我姓柳的也不是吃素的,去就去,不信她能拿我怎么样?” 杨宗心里偷着乐:“好,我坐等看你们俩的热闹,你们必须得有一个败阵。否则,咱们两只老虎,总得有一个是老大吧,你快给孩子收拾,车可是立马就来了。” 杨柳氏气恼地哼了一声:“行,你们哥俩等着看热闹吧,我一定和她比试一下,快帮我收拾一下。” 杨宗哥俩一看她答应了,也偷偷地对视一笑,跟着给孩子穿衣服,打行李包。不一会儿,公孙仲秋赶着马车来了,车上拉着赵二爷、赵戚氏,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等把东西装上车,杨柳氏也带孩子上车。车上除了八九个老老小小,再装些粮食被褥,弄得是满满当当。时间挺紧的,杨宗赶紧送他们出城,等车走远,杨宗才把心放下。 六奶奶也没有闲着,送走赵二爷与孩子们,自己收拾一下,赶紧去富防御府。门人都认识她,也没有人阻拦。院子里也是人来人往,都忙忙碌碌地。六奶奶顾不得这些,直接去后院,见富老太太。老太太这两天身子不太舒坦,额头拔完罐子,留下三个圆圆的印记,歪在炕上抽着她那大烟袋。见六奶奶来,便想坐起来,让六奶奶急忙给按住。老太太说:“你这孩子今天得空了?咋才想起来和我唠唠嗑呀,荷丫头和秋丫头一走好几天,连个看小牌的人都没有。” 六奶奶脱鞋上炕,坐到老太太身边,说:“不是在打仗嘛,两个丫头去大营,说是帮忙救伤兵呢。昨天,俺家的车给营上送酒,说两个丫头都好着呢。大营还多亏有她俩,听说伤了不少。俺一天也是瞎忙,给官家弄酒再缝被褥,还有两个孩爪子离不开手。刚把他们送走,俺就来看你老了不是?” 老太太说:“听旗上传报,让老人孩子出城躲避战乱,你把孩子送哪嘎达去啦?” “都送乡下去了,你老啥时候走啊?”六奶奶随口一说。 老太太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说:“走?我哪嘎达都不去,在家里挺着。只要我不走,孩子们就不会熊,他们就得在前面给我挡着。” 六奶奶说:“你老还是走吧,城里太危险。” 老太太叹口气说:“不能走啊!我们的老辈在三姓生活几百、上千年,这是我的家我的土,要死也得守住这里,你们年轻的带孩子走吧。如果我们败了,我们的男人、老人没了。你们女人要养大孩子,孩子长大后,回来打败他们,夺回我们的家,我们的城。” 六奶奶说:“奶奶,你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你可得保重啊,有你在,我们小辈心里才有主心骨。” 富老太太说:“放心吧,我们八旗的子弟硬着呢,一代接一代的拼着命,才有了这块吃饭的地方,岂能让给外族?我已经告诉我们家所有的男丁,都给我上战场。敌人不退,谁也别活着回来见我。” 老太太的话,说得六奶奶也热血沸腾。对富老太太说:“奶奶,你老大义啊!你不走俺也不走,天天来陪着你。” “傻孩子,你陪我这老棺材瓤子干啥啊?你们应该多生些小犊子,把他们养大,让咱大清人丁兴旺。有人了,才能和那些抢占咱土地的瘪犊子干,把他们打回去。”老太太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六奶奶想不到老太太想得那么远,很是佩服。于是说:“丽秋和格格都去战场上帮忙,俺也不能走,等她们平安回来,俺们陪你一起走。” 老太太听六奶奶说起两个姑娘,也有些放心不下。告诉六奶奶:“你多打听打听她俩,能抽身让她们回来,打仗是男人的事儿,男人是巴图鲁。女人是生孩子的,多生孩子就是支持男人打仗。说起来生孩子,小海和我说过几次,想纳秋丫头。我寻思,怕委屈了孩子,一直没有吐口。等仗打完,都全须全尾儿的囫囵个回来,你帮我探听探听秋丫头的意思,如果她同意,我给他们做主。” 六奶奶不想扫老太太的兴,就答应了。六奶奶在富家,陪老太太整整小半天才回家。 杨家烧锅三十八 三十八 一大早,靖边大营接到传报,传报通知大营,沙俄军队前来进犯。全体官兵立即进入紧张的战斗准备状态,所有的官兵都进入堑壕,杂役将全部武器弹药搬运到阵地,伙夫将饭菜送到前线。另外,大营派人骑快马,征用周边村屯和过往的车辆。富海吩咐金祥,让丽秋和富格霍荷马上离开,回城里与家人汇合,并要求她们,劝说家人迅速离城避难。但二人坚决不同意,说要塞需要她们,至少是伤员需要他们。催促几次她们都没有走,富海也是无奈,前面事多又离不开。只好让祥桂协助他们抢救伤员,一旦事情不好立刻撤离。即使是绑,也要绑走,哪怕是自尽,也不能落入沙俄军的手里。 接到沙俄军进攻的消息后,富海始终是心神不宁,凭现在的武器装备、人员,很难抵挡住沙俄军的进攻。他带着一营人马进入阵地。骁骑校和云骑尉带着各自的人,进入自己的防区枕戈待旦,以逸待劳等着敌人来犯。上至将领下至军士,心里都有数,这一仗是凶多吉少。因为自己的人实在太少,可少又能怎么办?向副都统请兵?富海干脆没有想过,因为他知道,副都统的手里也是没兵,城防兵丁还没有他多呢,顶多有二百人。再有点临时组织的团练,也只是把旗人、家奴、百姓组织起来,训练一下拉上城墙。按理来说,原来三姓副都统的兵马也不在少数,光这巴彦通靖边大营就有二千五百人,炮台还有一百余人,即使沙俄军来三千人,也能抵挡几天。而城防原定一千四百兵甲,加上各衙门、副都统亲随卫队,一共也有小两千。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朝廷不断地从三姓抽调兵马。靖边大营剩不足三百、城防二百,拢共加一起还没有敌人一个营多,何况敌人来一个旅。不仅仅是人少,而且要分多个点。此时,即便向吉林将军请兵,也来不及了。最近的驻军在宁古塔,通往宁古塔有一条电报线,消息能够及时送出。可宁古塔不会派援兵,求援要有朝廷的旨意,即使朝廷下旨,宁古塔骑兵到三姓最快也要五天。所以,现在请兵不如不请,靠现有的人拼死一搏吧。 更让富海焦虑的是,武器上的巨大差距,沙俄军轮船上,装的都是后堂速射炮,而清军只有五门老式的铜炮。如今能用的只有四门,弹药数量也是所剩无几。从步军的武器上看,也是十分落后,清军用的是德国造一八八八式步枪。原本朝廷想购买的是毛瑟枪,但德国人蒙骗采购大臣,以一八八八式冒充毛瑟枪给清军。所以,边防军队用的还是老式步枪,并且子弹数量也不足。现在看,如果都是这种步枪,还算不错。因为有部分枪械,还是老式滑膛枪。朝廷在汉阳建一个枪械厂,产量还没有上来,生产出来的枪支,仅够京畿要地用的。富海一直要求给大营更换新式的汉阳造。但吉林将军拨到三姓副都统只有几十支,富海也没有申请来,汉阳造留在城里副都统卫队。枪支数量不足,还能对付,可弹药也缺。上官一直以朝廷没钱为由,不给下拨子弹。致使兵丁们平时训练不敢用实弹,所以在战时射击准头也差。而沙俄军用的都是,新式的莫辛纳甘(水连珠)步枪。莫辛纳甘步枪定型为一八九一型,三线口径七点六二毫米,并且淘汰了黒火药,用的是无烟发射药。使用的是弹仓供弹,容弹量五发,不用说威力,只讲连续发射的速度,都远远地强于清军。不仅如此,沙俄还配备有马克沁机枪,这东西一个顶十支、二十支步枪,在气势上足足碾压清军一头。在靖边大营,唯一有利的一点,清军是本土作战,有着坚固的阵地。还有地利上的优势,在山坡上防御,居高临下。另外通过两次的作战,沙俄军死伤不少,大大增加了清军的信心,军士们士气高涨,有着与阵地、三姓城共存亡的决心。 巳时一过有了望哨报告,已经发现敌军踪影。只见远处的江面上黑烟笼罩,乌压压地缓缓而来,看阵势肯定不会小。接近午时,舰队已经接近炮台的射程,所有的轮船进行集结。沙俄军开始排兵布阵,这时候双方谁都没有开炮,都在静静地等待大战的一刻。午时三刻左右,沙俄军的轮船改变队形,一字型逆流而上,使每个轮船的左侧,都对准靖边炮台,漏出一排排的炮口。当舰队驶入射程以后,清军炮台打出三发警告性的炮弹,在沙俄军船队前五十丈左右,溅起三道水柱,示意船队停止前进。得到的回应,并不是停止前进,而是一排炮弹。沙俄军开炮了,一团团白色烟雾在船上升起,伴随着轰隆隆的炮声,顷刻间,在清军炮台周围爆炸起来。同时,清军的大炮也怒吼起来,双方开展炮战。 富海率领的步队,从阵地位置上看,江面上是炸起一道道的水柱,还有击中船只炸起的火光。而炮队的阵地,则是硝烟弥漫尘土飞扬,根本看不见炮台上的人。从炮队通往山后的小路上,不时地有人往下抬,不用说,炮队已经有人员伤亡。 炮击大约有两刻的时候,沙俄军的十几条驳船,已经向岸边靠拢,毋庸置疑他们要强行登陆。驳船靠拢的是炮台的下方,富海判断敌人是想用步兵抢占炮台。不过,富海现在还不太担心,因为在炮台下方的山腰上,富海已经布置了一道防线。由骁骑校开林率领五十人防守,只要大炮在轰击,就不会有太多的船靠岸。又过了不到一刻时,驳船已经靠到岸边。一些沙俄兵纷纷地从船上跳下来,大致估计有一百多人。沙俄军退下来以后,整顿一下队伍,然后分散开来,沿缓坡向山上攀爬。沙俄军的大炮怕误伤他们自己的士兵,已经停止射击。而清军的岸炮还在有节奏的一声声巨响,炮台上的烟雾渐渐地散去,富海能够看见有人在忙碌着。当进攻的沙俄军步兵,快要接近山腰的时候,一阵急促地枪声响起,骁骑校开林带人开始阻击,沙俄军步兵也急忙找掩体回击,躲得慢的已经被打到,再也爬不起来了。双方步兵打了大概有一刻时,沙俄军开始快速地退下去,留下几十具尸体,看样子是顶不住开林的打击。 步兵一退,江上沙俄军的大炮,又开始向岸上射击。但这次射击的位置,不仅仅是炮台,还有炮台下面的开林步兵阵地。整个东山已经全部笼罩在炮火中,到处都是炸起的灰尘、硝烟,还有燃烧的树木,东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金祥来到富海的身边问:“老爷,咱们的大炮咋不打了呢?” 富海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不打了?” 金祥说:“你看江面上,再也没有炸起的水柱,你再看看船上的老毛子,再也没有到处慌乱躲藏的。” 富海一看还真是的,沙俄军轮船上的人,都出来在甲板上活动,有的甚至在集结队伍。江面上再也看不见水花,只有轮船冒着滚滚的黑烟,和大炮射击的团团硝烟。 富海自言自语地说:“舒营总搞的什么鬼?怎么不还击呢?光让步队能顶多久。”于是,他吩咐金祥:“你去炮台看看,那面怎么了?” 在二人说话的功夫,沙俄军又开始集结队伍,船上的大炮也停止射击。刚才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的战场,顷刻间就安静下来。金祥找一个军士去查看东山情况,自己则是继续守在富海的身边。这次进攻炮台的沙俄军人数更多,黑压压的布满山坡,当进攻到上次那个位置,清军阵地上枪声大作,开林又开始反击,双方再一次打了起来。当沙俄军接近开林的阵地,枪声稀疏了,接着几十个人影从开林的阵地上冲出去,双方开始肉搏战。只见人影晃动不时有人倒下,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清军,哪些是沙俄军。战至半袋烟的功夫,有人开始往山下跑,接着沙俄军又开始炮击。 金祥派出去那个军士回来了,身后带着十来个人,一个个是熏黑的脸,烧焦的头发,盔歪甲斜、战服破碎,还有人头上衣服上到处是血迹。一看就知道,他们经历了一场恶战。再看看领头的大高个子,长着魁梧身材,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刀上还沾有血渍。 富海就问:“舒营总,怎么不开炮啊?咋用上大刀啦?” 那个大个子是营总舒连喜,舒连喜回答:“妈拉巴子的,那些老爷们天天就知道花天酒地。连买炮弹的钱都祸祸光了,我咋不开炮?我要有炮弹能用这玩意吗?你埋怨我,我和谁说理去。” 他这么一说,富海明白了,炮台打光了所有的炮弹。再看看他身后的骁骑校开林:“你怎么也回来了?阵地失守啦?炮台怎么办?” 开林没敢说话看着舒连喜,毕竟自己是富海的属下,而舒连喜是另一军种。舒连喜回答富海:“富大人你别怪他,周统领让我们撤下来的,不撤也不行了。你看看我们还剩几个人,已经扛不住老毛子下次的进攻了。” “那其他人都战死了?”富海心疼地问。 舒连喜说:“我的人,他妈的只剩三个了,不是死就是伤。” 富海瞅着开林,开林小心地说:“大人,除送下去的十多个伤兵,剩下的都在这呢,其他的兄弟都殉国了。” 富海很难过,五十多人仅仅回来五个,这仗也太难打了。问:“那你们打死多少老毛子啊?” 开林回答:“有六七十吧!” 舒连喜骂骂咧咧地说:“操他奶奶老毛子,别看他们人高马大的,也都是一群熊货。老子上去就砍翻他两个,还有一个,让我给卸下一只胳膊。真他妈过瘾,哈哈哈!”这位爷无所顾忌的一阵大笑。 富海对开林说:“你带着这几个弟兄先下去吧,包裹一下伤口,不用上来了。”接着对舒连喜说:“舒营总,歇息去吧,这里交给我吧。” “好,好,我先带弟兄们去吃点东西,看富大人你的啦。一会儿,老子吃饱喝足,再回来收拾这群王八蛋操的,和他们对着砍。”舒连喜骂骂咧咧地带他那两个人,朝后面下去了。 湛蓝的天空,被一颗颗弹丸划破,一声声像撕开布匹一样,嘶嘶地响,成群地砸向主阵地。富海带领的清军,一下子被淹没其中,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声音,飞溅的泥土、石块,夹杂着血肉四处横飞。没有大炮的协助,清军只有挨打的份儿,龟缩在堑壕里苦苦地支撑着,不时有人会被击中。炸死的,有时连尸首都没有,炸伤的,痛苦地嚎叫。时间过得异常地缓慢,总算捱到炮击停止。富海指挥杂役人员赶紧抢救伤兵,死的干脆不管了。然后督促下级官佐,呼唤军士起来迎敌。军士们抖掉身上的泥土石块,抠震聋的耳朵,整理自己的武器,回到自己战斗位置。仅仅一轮炮击,清军就死伤三十多人。这时,从东侧炮台方向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还有一声声的对空射击的枪声。东山失守,占领炮台的沙俄军在狂欢庆祝。再看山脚下,由于没有大炮的反击,沙俄军的轮船、驳船有二十几艘,靠到江边,密密麻麻地沙俄军士兵正在向山上进攻,人数已经无法数清,估算一下,至少有五百人,整整是清军人数两倍还要多。何况,清军刚才还减员三十多个,单从人数上,富海已经处于相当大的劣势。再加上火力上的差距,他知道这场仗,肯定是凶险无比,没有一点胜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为大勇,富海与全体清军抱定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再也没有人想活着离开阵地。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清军借助地形的优势,顽强地抵抗,用简陋的步枪,对着冲上来的沙俄军射击。而迎来的是,从轮船上射来的几挺马克沁机枪子弹,打得清军几乎抬不起头来,清军不时地有人倒下。在清军顽强抵抗下,沙俄军丢下七、八十具尸体退下去。当敌人一退,富海赶紧让兵士们抢救伤兵,然后全体撤下去,撤到山后躲避。果然,他们刚刚离开阵地,沙俄军的炮弹又砸下来,这次的打击更为猛烈,足足轰击两刻时,才戛然而止。趁着大炮停止轰击,富海率领所有清军又重返阵地。等进入射击岗位,沙俄军已经冲到半山。让富海心里一惊的是,金祥说了一句话,让富海去看看,东坡也有上百名的沙俄军爬上来。原来,占领东山炮台的沙俄军,下了炮台,支援西山攻击的沙俄军,他们要两面夹击,一举夺下主阵地。好在东坡的地势较陡,攀爬不太方便。富海赶紧叫来一名云骑尉,带着二十人去抵挡。 又是一场苦战,大约战斗到申时,沙俄军才丢下大量死尸退下去。富海重施故计,只留几人观察,把其他人带到山后。还没等坐下歇息,一个云骑尉前来传令,周统领令他撤退,放弃巴彦通要塞,到倭肯哈达山重新布置防线。富海让云骑尉回复周统领,请统领与舒营总带领杂役、伤兵先撤,自己带人再抵挡一次,掩护他们撤离。然后,富海叫过金祥,吩咐他带两个人,马上去找祥桂,带着格格与丽秋立刻回城,一刻也不许耽搁。如果格格不听话,拿绳子绑走,你们两个,一定要安全地把她们护送回城。 又是一顿炮击之后,富海带剩余的一百五十余人,重新冲上阵地,新的一场搏杀又开始了。 丽秋与富格霍荷从俄军开炮以后,一直没有闲下来。伤兵不断地往下抬,她们与救护处的那些人,紧急抢救送来的伤兵。清洗、止血、上药、包扎,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即使这样,还有一些稍轻一点的顾不上处理。送下来的伤兵,多数都是炮弹炸伤和石头砸伤的,枪伤的不多。因为中枪的伤兵,大多数当场毙命,即使没有死送来抢救的,希望也不是很大。最难的是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意识还都很清醒,大多是呼天喊地地哀嚎,让紧张忙活的几个人心烦意乱。金祥到来,通知她们撤离的时候,已经收治了八十余人。富格霍荷坚决不同意扔下伤兵不管,那股不服天朝管的脾气又上来了,执意自己要留下照顾伤兵,弄得金祥真要捆绑她走。最后是祥桂协调,同意带上伤兵一起走。说是一起走,带这么多人一下子撤离,也实在不容易。好在大营事先征集了十几辆大车,然后,在祥桂的指挥下,安排伤兵坐满八辆大车。由他们几个人护送,返回三姓城。等他们上路的时候,大营里的人已经都走光了,唯独剩下富海,带着他那一百多人,在苦苦地阻击沙俄军队。 见人都已走光,气得富格霍荷破口大骂,骂清军统帅扔下伤兵不管、骂兵丁没有骨气不以死相博、骂朝廷为什么不派兵,大小姐脾气上来,谁也挡不住,甚至连皇上都不放过。一路上没有个顺心的地方,吓得几个西丹也不敢出声,谁知道她看谁不顺眼,再挨一顿揍,对于她来说是绝对可能的。 由于大车运送的都是伤兵,大路也不平坦,大多都是山路,不是上岗就是下坡。马车也不敢走得太快,害怕颠簸太厉害,伤兵们受不了。到天快黑时,也才走出十里八里。很快被后面的富海给追赶上。富海现在的人只剩下百余人,因为又打退一次敌人的进攻,自己也折了三十多人。富海叫停车队,也叫他的队伍停下休息,简单地吃口干粮。 富格霍荷见她阿玛来了,急切地过来抱着富海的胳膊:“阿玛,你们咋退下来了?是不是把巴彦通给丢了啊?” 富海沉痛地点点头:“唉,阿玛无能啊!” “哼,根本就不怪你,是周统领胆小如鼠带人先跑的,朝廷见死不救不派人来。都怪皇上,他自己的江山都不珍惜,丢了怪谁?看他死,有啥脸去见列祖列宗,一帮完犊子玩意儿。”气得富格霍荷把所有她想到的人,都骂一遍。 富海拍拍她的脑袋,责怪道:“不许胡说,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给阿玛点一袋烟。” 一摸身上的烟袋没有了,一定是打仗时丢了。悻悻地说:“操,烟袋还丢了,还抽个屁老丫子1。”【注释】1屁老丫子:方言俚语;屁。 丽秋在一旁见了,赶紧在诊箱里翻,找出富老太太送给她的那个烟袋。本来她不抽烟,但觉得是个礼物,是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一直放在出诊箱里。 富海接过烟袋,让金祥在队伍里找烟叶和火镰。对着丽秋说:“丽秋姑娘真有心,有烟袋可让我解解馋了,谢谢姑娘。” 丽秋小声说:“大人你客气,烟袋还是老太太送给我的,原本是你买的,不用谢我。” “噢,还有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富海不知道有老太太送烟袋的事。 丽秋说:“大人,受伤的人可是不少啊。” 富海叹口气:“唉,打仗啊,没有办法呀。战场上死伤都是常事儿。这次多亏有丽秋姑娘,不然我们那些粗手笨脚的军士,都不知道咋治疗。等回去以后,我向上官给你请赏。” 丽秋低下头小声说:“我是郎中,抢救伤兵是我该做的。我也没有做什么,不要什么赏,只要大人和军爷们平平安安地就好了。” 金祥找来了碎烟叶,给富海装上一锅。富格霍荷给点上火,富海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富海抽着烟,对着两个姑娘说:“一会儿歇够了,我要带人先走。我们还要去倭肯哈达山布置防御阵地,不等你们了。你们不用着急慢慢走,也不用害怕,老毛子不会追来的,他们刚刚占领要塞也要休息。” 丽秋也想到这一层,对富海说:“大人你先走吧,让格格也先回去。我照顾伤兵后面跟着,老毛子在咱地界人生地不熟的,夜里不敢来追。” 富格霍荷说:“凭什么我先走?我们一起来的,要一起回去。” 富海说:“你们两个别争执,你们谁也不能回城。和伤兵一起走,千万不要进城,先去马鞍山找个村子住下。因为这仗不知道打到什么程度,留在城外还是很安全的。” “不行,我还要上战场呢,再说你们打起来,我也能帮个忙,”富格霍荷执意要上战场。 富海严肃地说:“不行,你必须与丽秋姑娘在一起,你们能够照顾好这些伤兵,那已经帮我最大的忙了。我现在人手缺啊,一会儿我只能给你三个人,帮助你们照顾这些伤兵,等明天我再派人给你们送粮食、药材。” 丽秋拉了拉富格霍荷制止她,对富海说:“大人放心去打仗,伤兵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们可以的,明天我们没有粮,我会让人找我哥哥送来。” 富海点点头,抽着烟也没有再说什么,等烟抽完把烟袋交给丽秋。丽秋不收下,说:“大人带上吧,你留着,上烟瘾了抽一口。” 富海笑笑:“你还是留着吧,仗打啥样不知道,兴许你留着还是个念想。” 丽秋听出他的意思,收回烟袋说:“大人你保重,我等你回来,等你打了胜仗,我给你点烟。” 富海沉重地点点头,心里说:怕是没有这个缘分喽,能够活着的可能性不大。然后,吩咐三个自己贴身的家奴,交给富格霍荷使用。富海与她们道别,又留给她们十几个伤兵,带着队伍走了。 丽秋看着富海带队伍走远,心里还有些惆怅,平心而论,富海是一个男子汉,也是女人心中的英雄,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会给人带来一种踏实的感觉。如果不是他已有家室,哪怕是大些,丽秋都会答应嫁给他。如今在她的心里也是十分地矛盾,总觉得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东西在牵扯着她。 此时丽秋是五味杂陈,其中还有一种舍不得他走的感觉,因为富海一走,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回来。战场上刀枪无眼,看见眼前的伤兵,就能知道战场有多残酷。原来三百多号人的队伍,已经战死一半,还有不足百的伤兵,不能不让她暗自伤神。 富格霍荷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反应得有点慢,等她阿玛走后,才想起点什么。扯着丽秋的袖子咯咯笑着说:“哎,哎,看着我。那老头子都走了,你也别看啦。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想当我姨娘啊?” 丽秋并没有什么反应,淡淡地说:“别胡闹,想想眼下的事儿吧。” “我可没有胡闹啊,老头子走的时候你咋说的?要等他回来你给点烟?”富格霍荷揪住丽秋不放。 丽秋怼她说:“咱们是不是姐妹?那大人是不是长辈,我给点烟有毛病吗?” 一句话把个爽直的丫头说得没有嗑了:“这……这……你……” “这什么这,你什么你?抓点紧吧,快点赶路,咱们该去哪里啊?你说个地方。”丽秋简直在命令她一样。 富格霍荷更是发懵:“我哪里知道去哪儿啊?” 丽秋耐心地和她说:“你不是想当傲蕾一兰吗?你不是想当女那图鲁吗?现在可是给你机会了啊!你想呀,你是格格,是大人家的千金,正宗的旗人。大人留下的三个西丹是你们家的家奴,军里的郎中是个老人家,其余的都是杂役。你说你是不是该站出来,当个管事儿的?” 富格霍荷一听她如此说,立刻来了精神,问:“我可以吗?他们能听我的吗?” 丽秋鼓励她说:“你当然行了,队伍里顶数你最行。我只是一个郎中,听你调遣的。” 富格霍荷问:“那我现在该干啥啊?” 丽秋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问:“三个西丹听不听你的?” “当然听,不听打不死他。”富格霍荷不假思索地说,的确也就是如此,西丹是从小家养的奴才,对主人的话向来是百依百顺,对主人也是比较忠诚。 丽秋说:“那就好办,只要他们听你的就好。因为只有他们几个有枪,其他人也就不敢反对你。我看现在先清点一下,咱们有多少人,然后再做打算。” 富格霍荷答应一声,叫过来三个西丹:“你们过来,现在你们去做点事儿。富仓你去清点一下有多少个伤兵,永吉你点一下杂役、车夫,开心先留下,一会儿有事儿。” 不一会儿永吉回来说:“格格,现在有八挂大车八个车夫,军营医官一个、杂役七人。” 富格霍荷点点头:“嗯,知道了。” 富仓也回来禀报:“回格格,有伤兵一共九十六人。” 丽秋一听头也很大,上百人交给他们几个,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富格霍荷倒是满不在乎:“咱们先去哪里呢?找个地方吃饭睡觉。” 丽秋问永吉:“马鞍山离咱们还有多远吗?” “不远,有十里地吧。”永吉回答。 丽秋与富格霍荷说:“大人走的时候让咱们去马鞍山,咱去那里吧。” “好,富仓、永吉在后面放哨,有事儿就开枪。开心走前面开路,差不多一个时辰能到,先到马鞍山再说。走!”富格霍荷像个将官,安排队伍出发。安排完,拉着丽秋,上了第一辆车,开心走在最前面,一队车马拖拖拉拉地动起来。 走过一段路程,马上要到马鞍山附近。突然后面一声枪响,惊动了富格霍荷与丽秋,赶紧叫停马车,吩咐开心在前面看守。二人互相壮着胆子向后走去,只见队尾火光闪闪。富格霍荷慌忙说:“坏了,老毛子追上来了。” 丽秋非常冷静:“不能,如果是老毛子不能只是放一枪。起码至少要四枪才是。” 富格霍荷一直没有琢磨透,为什么要响四枪。不过从后面车上的伤兵身上,并没有发现惊慌。也没有听见大声喧哗,可见并没有太大的危险。走近前发现富仓、永吉端着枪对着一伙人,好像在说着什么。那伙人不太多,只有二十多人,手里举着松明子做成的火把。每个人都背着枪,从背枪的姿势来看,并没有恶意。 富格霍荷问富仓:“怎么回事儿?出啥事儿了啊?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富仓见她俩过来,说:“格格,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歹人,在后面追赶咱们,不知道想干什么。” 丽秋小声说:“让他把枪放下,问清楚再说。” 富格霍荷对富仓说:“你俩把枪放下,我来问问。” 富仓和永吉不情愿地收了枪,退到后面。 富格霍荷对着那伙人大声问到:“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追赶我们?” 那伙人里,其中有一个人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桥,互不相犯。” 富格霍荷说:“难道你们是江湖上的人?” 那人又说:“吃的是刀头上的饭,喝的是三江水。”不用说,遇到胡子了。 丽秋用手拉一下富格霍荷,然后高声说:“各位掌柜的,如今三姓有难,我们有重要的事儿。耽误各位买卖了,今天放我们过去,改日我再补给各位好汉。” 那面又问:“你们做的是什么买卖,报个蔓儿吧。” 丽秋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但自己不会黑话。直接说:“贱姓公孙,在回春堂学郎中。没有带金银,只有上百的伤兵。”她知道胡子有规矩,听师傅说,胡子不可以抢郎中,干脆报出自己是郎中。那面的人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其中听见有人说:这怎么是个女郎中。 然后又有人说:“我们没有恶意,咱们是偶然碰见的,没有想劫财的意思。不要害怕不要动枪,免得伤了和气。” 说完,有三个人走过来。走到近前,丽秋一看,觉得有些面熟。借着火光仔细一看,噢!原来是啸虎顶子的人,一个是迟怀刑,一个是麻雷子,另一个不认识。迟怀刑问:“你们黑灯瞎火的,想干什么去啊?现在还在打仗。你们还有女人,出来多危险。”他的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一个胡子竟然关心起别人的安全,要知道,他们才是危险的制造者。 丽秋一笑,说:“迟大柜别来无恙啊,太巧了,能碰见您。” 她话一出口,让迟怀刑大吃一惊。问:“你?你认识我?” 丽秋笑嘻嘻的说:“当然啊,你们是麻哒山啸虎顶子的嘛!”她刚说完,麻雷子和另一个人哗啦一声,端起了枪,丽秋意识到说错话了,富仓和永吉见不妙,也端起枪来。 迟怀刑问:“你是干什么的?说实话。” 丽秋摆手,让富仓放下枪,对迟怀刑说:“迟大柜别担心,我没有其它意思,咱们是认识的。我是回春堂学郎中的,我给勺子、栽楞治过病。对啦,我还送过你们鞋呢。” 迟怀刑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事儿。于是,让麻雷子他们放下枪。丽秋见他们相信自己了,便说:“我们是认识的,你仔细看看我就知道了,前年我在山上住过,记得杨宗那次吗?” 迟怀刑仔细辨认才明白:“你是做被褥的小小子?” 丽秋笑着点点头,迟怀刑又问:“你们是干什么去啊?”丽秋把事情一一地对他说一遍,听她讲完之后,让迟怀刑敬佩不已,感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丽秋也问迟怀刑,他们要干什么去?迟怀刑也把如何下山,如何打沙俄军营都细细说了。 原来,这些天他们一直在东山的密营里,天天派人打探战况。今天听见靖边大营有炮声,所以想赶过去帮忙。可等他们到的时候,巴彦通要塞已经失守。于是,连夜又往回赶,不巧路上与伤兵车队遇上。 二人说完,富格霍荷发话了。天真地说:“哎呀,各位英雄,是你们烧的老毛子呀,看来咱们是一伙的。” 迟怀刑不好意思地一笑,他自己也说不好,大家算不算一伙的。丽秋说:“迟大柜,刚才看来是误会,那咱们各忙各的吧。后会有期!” 迟怀刑点点头:“好的,那我们先走了。噢,对了,两位姑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丽秋说:“没有,我们能行。” “有,咱们有困难的。”富格霍荷反驳丽秋说。 迟怀刑问:“既然如此,那你们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做到。” 富格霍荷还很较真,问道:“你先说说,咱们是不是一伙的吧。” “算……算是吧!”迟怀刑勉强地回答,胡子和官兵能算一伙的?谁听了也不会信。 “那好,那你帮我们找一个,能够安置伤兵的地方吧。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大多是伤兵。今天晚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再说只有我两个女人,也照顾不过来这么多伤兵。”富格霍荷毫不客气地说。 迟怀刑迟疑地说:“噢,这,这你得等等,我和兄弟们商议商议。” “切,你还是大柜呢,自己还说了不算?当什么大柜?窝囊废吧。”霍荷丫头说话不管不顾的,这哪是求人啊。 说得迟怀刑满脸通红,多亏天黑看不见,他还不能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只好拉过麻雷子和张老狠儿商量一番,然后回来说:“好吧,你们和我们走吧。” “得嘞!”富格霍荷乐颠颠地答应,丽秋在一边都替她捏一把汗,一点戒备心都没有的人,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迟怀刑带人领着车队,又走了几里路,从岔路拐下去,再走一段,来到一个楞场。楞场是冬天伐木集中木材的地方,开春木头拉走后,楞场便空闲起来。除了空空地两栋木刻楞,一个把头住的小屋,其它的什么都没有。此时也顾不得其它的,先把人安顿好再说。于是,五湖绺子的人和杂役,有人张罗着找干草铺大炕,有人烧火驱赶潮气。等把百十号人安顿完,天也亮了。打发走征集来的大车,靖边大营的人,忙活一天一夜,都已经十分疲惫了,纷纷地找自己的位置睡下。迟怀刑安排人料水,又派一些人回密营,取来各种生活用品。 七月二十七这一天,富格霍荷派出开心和永吉,同时办两件事儿。开心去寻找富海,打探一下战事,再问问伤兵下一步该怎么办。永吉回城,一是告诉家人格格现在情况,二是筹措一些粮食、蔬菜、药材、食盐。等到晚上,二人都回来了。开心带回富海的口信是在原地等候,物资、粮食、弹药都很紧张,无力帮助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城里筹措。最重要的是,伤员一定不要进城,因为如果敌人攻打,保住三姓城的可能性非常小。并且告诉他们,在今天清晨在大砬子发生一场战斗,绿林组织三百多人与沙俄军发生激战,战死二百余人,只有少量人员撤出。因此,今天傍晚或明天,三姓城肯定会有大战,让他们远离战场。 永吉在傍晚的时候回来的,带回来三辆大车的东西。富府听说格格领着一队伤兵在城外,倾尽全力凑够一车粮食,老太太还将身边的两个丫头带给富格霍荷,帮她照顾伤兵。另外还有三个家人,携带武器前来协助。六奶奶听说此事,也帮助装一车粮食、干菜、蔬菜,商会又给筹集一车药材和急需用品。加上迟怀刑给送来的一些东西,现在的富格霍荷很是豪气。如今她的手里物资充足,自家的奴才有八人,还有医官、杂役八人,加上丽秋这个姐妹,自己的人手足够用的。唯一让她不满意的就是,枪支弹药少得可怜,仅仅才六支。 杨家烧锅三十九 三十九 倭肯哈达山阻击战打响了。在三姓城东的倭肯哈达山,清军建立阻击阵地。从巴彦通撤下来的富海、舒连喜带着一百三十名清军,还有城里增援的近百名团练,在倭肯哈达山构建工事。由于绿林好汉在大砬子山的英勇阻击,给富海赢得一天的时间,用来修建工事、调配人员、补充弹药、部队休整。直到二十八日的早上,萨哈罗夫率领的沙俄军水陆并进,才侵占倭肯河口。辰时对清军阵地发起进攻,富海与舒连喜率队奋起抵抗,整整打了一个时辰,毙敌一百余人。 迟怀刑带人前来助阵,趁敌人舰船防备松懈,击沉轮船一艘,毙敌十余人。虽然迟滞了沙俄军的进攻速度,但自身也付出很大的代价,阵亡五人、伤三人。 战斗打到中午午时,炮弹早把东山阵地炸平,清军阵亡八十余名、伤近百人,打尽所有的弹药。没有援兵的富海,只剩下五十个拿大刀的兵勇。面对的是二千余人,拥有着大炮、机枪的凶残侵略者,舒连喜让富海赶紧带人撤回城里固守城池,他来断后。富海一看阵地已经无法再守,不如保存力量再战。于是,带着四十余人,撤下阵地渡河回城。而舒连喜则挥舞大刀带着七个人,与冲进阵地的沙俄军展开肉搏战,砍杀多人后,身中数弹以身殉国,至此,倭肯哈达山战斗结束。 东山战斗正在进行的时候,沙俄军攻城的大炮,已经对着城墙开始轰击。土质的城墙不堪一击,一轮炮击过后,东、北侧的城墙多处坍塌。东山战斗一结束,沙俄军倾其全部兵力,潮水般地涌了上来。炮火延伸射击,城里到处有爆炸声响起,着火的房屋比比皆是,到处浓烟滚滚。三姓城已经无兵可守,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民众、绿林,已经形成不起来建制。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打猎用的火枪、弓箭,康熙、乾隆年间的长矛、大刀。已经没有城墙的防御,就利用街巷打巷战。最先攻进城的敌军从东侧进城,而后城北又攻入一股,敌人进城后沿街放火,见人就开枪,女人无论年纪大小,抓住就奸淫,到处惨叫声不断。城里的军民节节抵抗,顽强地战斗,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补上。一条街一条巷地进行争夺,但大刀长矛终是抵挡不住机枪大炮,街区不断地失守。城里百姓由衙门催促,大批地从南门、西门出逃。而后,副都统带文官与家眷撤出城。 当沙俄军炮轰城墙的时候,富海带几十人进了城。他见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便将兵丁布置在街巷,自己赶回家。家里早已接到衙门的通知,正在准备撤出城。此时家里已经乱做一团,丫鬟、婆子忙着往车上装东西。他顾不得多看一眼,急急忙忙地来到后院。只见六奶奶还有两个女儿在劝老太太,老太太一如往常,坐在炕里叼着烟袋抽着烟,一脸的平静。富海一进屋,六奶奶赶紧退到一旁,闪出一块地儿来。富海直接跪在地上,直挺挺地竖着身子,悲切地说:“额娘,小海愧对祖宗,我们打败仗了。” 老太太用烟锅敲了敲炕沿:“那你咋回来啦?” “我只想回来,看看额娘,然后带人与敌人同归于尽。”富海赴死之心已定,回来与母亲告别。 老太太听完。似乎很满意:“嗯,那你的兄弟、子侄、家人呢?” 富海悲伤地说:“回额娘的话,上战场的已经全部战死,现在只剩儿子一人了。” 老太太刚毅地说“好,好啊!这才是咱们富家的子孙,小海你去吧,多杀几个王八犊子。你不用害怕,咱富家绝户不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一会儿带几个未成年的孙儿出城,去吉林避难。等他们长大了,再重兴富家。” 六奶奶在旁边插话:“大人,你帮俺们劝劝老太太,让她老人家出城,老人家说什么都不走。” 老太太说:“不用劝,自打我嫁给富家,就住在这个院子,我绝不活着走出这个院。” 富海一个头磕在地上,哭着说:“额娘啊,是儿子不孝,保护不了你老人家,你老还是走吧,有你在咱家就不能散。” “你不用劝,我早已经安排好。我都这个年纪了,已经走不到吉林了,今天额娘就在三姓陪着你。你要是以身殉国,额娘也陪着你一起上路,一起去见你阿玛。”富老太太果断地说。 富海苦苦哀求,让老太太跟车一起走。可老太太就是不应:“你也知道,咱富家没有窝囊的男人,你阿玛是与老毛子哥萨克打仗战死的。站起来,出去战斗吧,额娘要看着你杀敌。”然后转脸告诉六奶奶:“赵丫头,带她们出去吧,要尽快出城,我们娘俩说说话。” 六奶奶看了一眼富海,富海对她抱抱拳:“拜托你了,麻烦把我的家小送出城。等见到富格霍荷,你告诉她,她阿玛不是窝囊废,是与老毛子战死的。让她带着家奴、伤兵接着打老毛子。谢谢你,帮我照顾好她,有合适的人把她嫁了。” 说着要给六奶奶磕头,六奶奶急忙阻拦:“大人你放心,格格以后就是俺的亲妹妹,俺一定会好好地带她。” 富海说:“那你们快走吧,给我富家留下几条根。” 六奶奶哭得满脸泪水,咬着牙,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又给富海拜了拜,带着两个小格格出了屋。院子里,杨宗、公孙仲秋、勺子几个人已经装完车。一共四辆大车,其中三辆是富家的,一辆是公孙仲秋的。妇女孩子丫鬟婆子已经上车,等着屋里老太太发话呢。六奶奶和两个小格格把屋里的事说完,然后让两个格格上车,六奶奶发话出城。四辆车的老板子吆喝着牲口,由六奶奶、杨宗等人护送下出西门。杨宗与公孙仲秋道别,杨宗和他说,丽秋现在非常安全,他会去接她和自己家一起生活。让他一路上要小心,到吉林以后,路过褚爷爷、奶奶那里,争取把他们接来,自己给他们养老。公孙仲秋一一答应,跟着富海的家人们走了。 三姓城外,逃难的百姓到处都是,拖儿带女哀嚎遍野,四处奔走。露宿荒野好不凄惨,好在是七月的天,还可以露宿,六奶奶与杨宗也看不了这个,与勺子商量一下。城里肯定是回不去,还是让勺子带着他们进山,与家人团聚。杨宗担心,杨安还没有找到。 鏖战了五个时辰,杀死敌人百余人后,富海与全体将士全部战死。倒在他身旁的还有骁骑将开林、云骑尉贵林,还有西丹金祥、戴连、祥桂……富府的门口躺着富老太太的遗体,手举烟袋双目怒视,身上中了六枪。 三姓沦陷后,沙俄军进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一些没有逃出城的民人遭了难,见到男人一个不留,女人集体轮奸。衙门、寺庙、商铺、民宅都被点燃,十之不存三、四,文庙、魁星楼、牌楼都化为灰烬。三姓建城以来,遭受到最大一次劫难,民人被屠杀三千余。当沙俄军荼毒了整个三姓以后,留下了两个连,然后带着四百多具尸体,无数的伤兵撤走了。前前后后又来过若干次,直到十月以后,江水要封冻才没有再来。 勺子带着杨宗与六奶奶走了一天多,终于与赵二爷一家人团聚。勺子还要回城打探消息,睡了一夜,就回城去了。杨家至此,开始山沟里的生活,由于事先勺子在这里准备充足,生活物资什么都不缺,唯一的是,住得简陋了一些。杨宗舍得出力气,挖了三个地窨子,十多天的功夫把家安顿好。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勺子把杨安也给带回来,并捎来信息,老毛子并没有走,看样子要在三姓,住上一段时间。丽秋与富格霍荷也都很安全,一直由迟怀刑照顾。 富格霍荷与丽秋,一直在马鞍山楞场,带着几个人照顾那九十多伤员。三姓被占领的第四天,勺子来了,她们才知道确切的消息。不过他并不知道富海的死,只是告诉富格霍荷,她的家人都去了吉林。但压不住事儿富格霍荷,听说沙俄军的凶残,就要带她那几个人去拼命,丽秋和迟怀刑好说歹说都不听。最后还是丽秋说出一句关键的话:你先在把这些伤兵养好,然后带着他们打回去,不是比你们几个去拼命管用吗?这样才把富格霍荷压制住,不再提下山与沙俄军作战的事,安下心来照顾这些伤员。 公孙仲秋是九月末回来的,他真给杨宗带回来褚爷爷和褚奶奶。而且还领回一个媳妇儿叫李子,李子是富府的婆子,年纪不大,与公孙仲秋相仿。男人是富家的奴才,已经阵亡,她成为寡妇。富家人见公孙仲秋一路很辛苦,就把李子赏给公孙仲秋,公孙仲秋非常高兴,此次远行还没有白跑。杨宗六奶奶见他带媳妇儿回来,又把褚爷爷奶奶接来了,也是非常欢喜。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又挖两个地窨子,把大家都安顿下来。到如今,秃老婆沟已然成为一个小村落,男人们每日劈柴、狩猎、打鱼,老人们没事儿抽抽叶子烟聊聊天,女人做着家务带着孩子,简直成为世外桃源。 迟怀刑在战斗中损失惨重,带出的四十多人只剩下好胳膊好腿的二十来人。好在难民很多,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又来几十人挂柱,补上原来的空缺。给勺子留下几个人,在城里城外打探消息,帮丽秋照顾百余老弱残兵。然后,带人回麻哒山啸虎顶子。以后每个月,给丽秋他们送来一车生活物资。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富格霍荷发现自己喜欢上迟大柜,一时还舍不得他走。在这以后,经常在勺子面前念叨迟怀刑,时不时地打听他的近况…… 天气逐渐变冷,十月的时候,一个叫葛利高里的沙俄司令官,带着二千人又骚扰一次三姓城,再次把三姓蹂躏一番,然后趁着江水封冻前就都撤走了。虽然沙俄军大部撤走了,但城内还是留有两个连,沙俄军虽然此时停止烧杀抢掠,但奸淫一直没有停止过。民间传闻说老毛子那货和驴的一样大,被他们奸过,都活不长,而且还喜欢几个人一起行事。光这一项就吓得人心惶惶,所以迟迟没有人敢进城。后来衙门回来,四处张贴安民告示。三姓城外躲避战乱的百姓,没有能力投亲靠友的,没有避寒挡雪住处的,实在熬不过去,才有一些人仗着胆子逐渐地回城了。但是,杨宗六奶奶觉得不太放心,再说即使回城,也干不了什么,不如在山里猫一冬再说,因此也没有动身,安心的住了下来。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沙俄军队再也没有来,只是强征了副都统衙门,设立战地邮局。战事就此平息,局势已经太平了。衙门多次发布告示,号召百姓、买卖铺户回城,免征三年的赋税。 六奶奶也架不住大家地央求,才同意回城。但必须是大人先回去,确定安稳了,再来接孩子、老人。他们来到三姓附近,经常能够看见已经风干了的尸体,不知道是被杀的,还是饿毙的。几只野狗四处游荡,一群群的乌鸦或在空中盘旋或在枝头歇息,呱呱叫个不休。烧毁的城门楼,坍塌的城墙,没有了往日的庄严。等一进城,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原来繁华的街道早已不见。过往的人,一个个都是瘦骨嶙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愁云。虽然死尸都已经清除,但一些地方,还能看见一片片干涸的血迹。原来街道两侧的商户林立,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看不见一家开张的,只有烧焦的木头,或者是残破的牌匾。 先送杨安夫妇回家,杨柳氏和六奶奶在一起,住了一个冬天。虽然还都相安无事,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脸上木个张1的。平时二人也不闲谈,如果不是碍于情面,可能吃饭都不会在一桌。好在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总算将就着把一冬过去。【注释】1木个张:方言;不自然。 来到聚合堂木器行,除了几垛房坷垃,一切都不复存在。原来购进的木料都化为灰烬,杨安辛苦几年的心血,全部化为泡影。心疼得杨安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揪着头发唉声叹气。在杨宗和公孙仲秋的劝说下,才同大家回到家。到了家门口,杨柳氏一下子崩溃了,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原来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整个院子面目全非。只见是房倒屋塌,剩下的院墙也仅仅是半个,连门、烧焦的木头都没有了,不用说,是让难民门拆去烧火了。杨柳氏痛哭得快背过气,公孙仲秋的媳妇儿李子在一旁劝慰,不时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六奶奶在一旁,看得心也很堵挺的。她也能理解大哥大嫂,这一次劫难真地打击太大了,比闯关东的时候还难。那个时候好歹还有点本钱,如今可是一个大子都没有,想要翻身谈何容易啊!但事已如此,悲伤痛苦又有何用?于是,说:“大嫂,起来吧,哭有什么用?挺着点,家业没有了咱再挣。” 杨柳氏嚎啕大哭,说:“啊……啊,赶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啊……我……这家……过去了多么……不容易啊,让我可怎么活……啊!” 六奶奶让她哭得火起:“你哭叽尿嚎地有什么用啊?你哭房子能回来啊?咋不能刚强点,大不了从头再来,你窝囊出病来,现在连药都没有地方淘登。” “啊……哈哈……哈,用个屌挣啊,……连个吃饭的……家伙都没有……啊……还不如得病死了啊……,那些挨千刀的……咋就不打雷劈……死他们啊……啊啊啊。”杨柳氏连哭再骂。 把个六奶奶气得一把拉住她:“你个完蛋货,嚎丧啥啊?活人能让尿憋死啊!你跟俺走,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告诉你吧,俺还有存酒,卖了钱都给你重新盖房子,给你开木匠铺。公孙嫂子,帮俺把这熊蛋包拉起来。” 李子也伸手把杨柳氏拉起来,拖拖拉拉地上了车。六奶奶喊了一声:“走!” 公孙仲秋赶车就走,几个爷们见六奶奶的架势,谁也没有敢吱声儿,鸟悄儿地跟在车后面去杨宗家。 来到杨家烧锅一看,可能是住得比较偏远,房屋还没被毁,一点火星都没有摊着。房屋还都是好好的,除几个房门被打开,少了烧酒的高粱、苞米。还有平常过日子的锅碗瓢盆,其它的什么都没有毁坏。不用说,丢失的东西,都是让那些失去家园的难民拿去了。六奶奶心里很平和,丢失的粮食如果能救一些人,也是一件好事儿。再说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不知道这个寒冬都是怎么过来的,竟然没人过来,占他们的房子,说明这些人还都很淳朴、仁义。检查一遍烧酒的家伙,还都好好的,只要有粮食,酒坊马上就可以重新开张,眼下着急的是先把人安顿下来。于是,六奶奶安排几个女人先打扫房间,三个男人把前面的铺子和仓库腾出来,在里面搭好炕。她计划自己还住自己的房间,赵二爷与褚爷爷先在东屋南、北炕住着,前面铺子安排住杨安一家,粮仓由公孙一家住。等人都安顿好以后,再张罗给杨安和公孙仲秋盖房子。等各家都有窝的时候,再琢磨买卖的事儿。 丽秋得知哥哥嫂子已回城的消息时,已经是逃难的几家在城里安顿好了,正张罗着盖房子的事。杨宗与哥哥出来买木料,才把回城的消息告诉她。丽秋与富格霍荷她俩在迟怀刑的帮助下,精心敬业地照顾这些伤兵,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成功救活八十七人。有九人因伤势太重,没能救过来。救下来这些人,经过一冬的修养,也都好得差不多了。有二十几个成了残疾,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只能做一些简单或者轻松的活。按理说到了现在,丽秋与富格霍荷已经完成她们的承诺。可富格霍荷一直不忍心扔下她阿玛的旧部,现在她知道了,富海已经阵亡,她与丽秋一连哭了好几天。如今阿玛不在了,她不能扔下这些人不管。因为到现在,副都统衙门还没有个说法,她实在不忍心让这些病残之身,沿街乞讨或者曝尸荒野。姐俩商量几天,也没有一个好主意,丽秋一直陪着她,不能留下她一个人,而自己走。 正好这天哥哥与杨宗找上来,丽秋一冬没有见过两个哥哥,她显得十分兴奋,拉着哥哥问长问短,但和杨宗还是表现得很矜持。寒暄过后,丽秋问:“你们干啥来了?来接我们回城?” 杨宗诚实地说:“我们出来买木料,走了好多的地方都没有。顺便到你们这里,看看你们,现在盖房子的人多,都出来买木头,各个楞场已经卖空了。” 丽秋说:“你们俩是不是没有良心啊?扔下我不管,你们都回城了,也不来看看我,接我回去。还出来买木头?哪里来的木头,遭灾的年头,哪还有人干活、伐木。” 杨宗说:“你说哪儿去了,这不是刚刚回来嘛。老人和孩子还都没有接回呢,房子都毁了,接你回去,总得有个窝住不是?” “哼,谁稀罕和你们回去啊?这么多人还没有个着落呢,我们俩走不开啊。”丽秋十分不满意地说。 公孙仲秋说:“那你们两个大姑娘和这一群老爷们儿,也不是个事儿啊?他们要是伤好了,让他们自己找活路去。你们和我们回家吧,这不是女人家干的事儿。” 富格霍荷反驳说:“姑娘咋了?你看我们两个,不是也把这些老爷们管地服服帖帖的吗??” 杨宗问:“那你们以后准备咋办啊?不能老在山上蹲着啊?”他一说将来,让富格霍荷也挺发愁的。一直以来,为以后如何安排闹心。她看看丽秋,希望能在她那里找到答案。 丽秋答道:“眼下还能度命,一直都是迟大哥给我们送粮油。可总不能永远吃人家呀,胡子的粮也不宽敞啊,你能不能回家问问嫂子,给我们姐俩出个主意,往下这些伤兵该咋办。” 杨宗肯定是没有主意,只能点头应允:“成,一会儿回去,我们和她说,让她来跟你们商量、商量。” 几个人又聊了许久,见天色不早了,二人才赶着马车回家。到了家,六奶奶见二人车上空空如野,问木头怎么没有买到?杨宗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六奶奶苦笑一下摇摇头,心里说,你两个男人,怎么一点主意都没有呢?一对窝囊废。碍着公孙仲秋在场,也没有说什么。当杨宗说见到丽秋和富格霍荷,她倒是挺高兴,追问她们过得怎么样?杨宗也一一做了回答,并且说,要她去给出出主意。六奶奶答应一声,让二人吃饭去。二人走后,她心里已经有谱了。 第二天一早,她催促杨柳氏和李子做饭,让公孙仲秋赶紧套车。她自己则鼓鼓叨叨地折腾酒坛子,最后还别说,真找出一坛没动过的酒。吃过早饭,告诉杨宗自己要进山,去看丽秋她们。然后叫上李子,让公孙仲秋送她们去。一路上,六奶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见了富格霍荷该咋说。老太太已经没了,最后尸骨埋到哪里都不知道。老太太、富大人没有前,她还答应好好地照顾格格,可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做。 姐仨见面,又是哭又是笑,闹得不可开交,惹得那些军士们都出来看热闹。富仓与开心直往屋里撵,军士们就起哄赖着不走。无奈,李子和两个丫头,把姐三个往屋里拉,这才算躲过了军士们的目光。总算激情过后,三人都平静下来。六奶奶说:“知道你们这一段时间过得还凑合,冬天大雪封山,也没有来看你们。” 富格霍荷打趣地说:“你都把我们给忘了吧?在密营好吃好喝,老婆汉子热炕头的,那里还想起我俩。” 六奶奶愧疚地说:“嫂子有吃奶的孩子,没有照顾好你们,实在对不起啊。俺愧对大人对俺的信任,做得不好啊!” 说完,她又哭起来,一下子把富格霍荷又惹哭了。哭着说:“没有人怪你呀,我也就是和你说厘戏话。我得感谢你,把我们家人送走了,也替我陪奶奶那么长时间。” 六奶奶抽泣着说:“你知道大人和奶奶的事儿了吗?” “知道了,他们为朝廷尽忠,我们富家无愧于大清。这次我们富家战死十一口,这都是我们该做的。现在我已经不难过了,我为阿玛、奶奶感到自豪!富家人都不是熊货,我现在就是想怎么报仇。”富格霍荷激动地说。 丽秋见二人哭她也伤心,但总不能大家都这样哭下去。于是,故作平静地说:“我说杨家的,你空着手来的?没有控控你们家坛子底啊?一冬天没有见壶中物了,有些人馋得做梦都淌哈喇子。” 富格霍荷让她给说得破涕而笑:“滚犊子,迟大哥送的酒还少啊,是你没有喝够吧。” 六奶奶也抹抹眼泪:“放心吧,少不了你们喝的。”然后叫李子:“嫂子,你让大哥把酒拿来,然后你帮着做两个菜吧,今天咱们在山上吃饭。” 本来李子就是富格霍荷家的婆子,过去也是伺候主子的。虽然现在嫁了人,但见到旧主还是毕恭毕敬的,赶紧答应着去做。富格霍荷也吩咐两个丫头桃和杏,过去帮忙,剩下姐几个接着说体己话。 过了许久,杏进屋来放桌子,接着开始端菜。虽然山上挺艰苦的,但做一桌菜还是可以。绿叶的菜都是山野菜:蕨菜、刺嫩芽、明叶菜、黄瓜香……还有野鸭蛋和野鸡蛋,肉类无非是野物和飞禽。公孙仲秋把酒搬进屋,几个人留他一起吃,他说什么都不干。没办法,六奶奶吩咐桃把酒倒出几斤,其余的拿给外面的军士们。几个人倒满酒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说到正题。六奶奶问:“昨天你杨哥哥回家说,你们想让俺来,和你们说说将来咋办?” 丽秋说:“可不,我们两个大老实,也没有个道儿。这方面得用你鬼子溜1的,鬼模咔呲眼2的,眼睛一咔吧一个道儿。说说吧!”【注释】1鬼子溜:方言;狡猾。2鬼模咔呲眼:方言;有心计。 六奶奶说:“你这丫头说话不中听,净埋汰1俺呢?”【注释】1埋汰:方言;这里是污蔑的意思。 “切,还屈枉你了?你那嘎咕1心眼谁不知道,比谁都坏。”丽秋是一点不客气,把六奶奶抖落个底掉。【注释】1嘎咕:方言;与众不同。 六奶奶说:“再骂我掐你了啊!你喝你的酒,俺不问你,俺问荷格格。” 富格霍荷也不参与她们斗嘴,一直在喝酒。现在问到她,直愣愣地说:“我要有主意,叫你来嘎哈?” 她们可把六奶奶气着了,你们俩丫头这是存心啊!于是,说:“你们俩能不能好好说话?俺问你们啥,你们就说啥,行不行?” 二人异口同声回答:“行!” 六奶奶好像县太爷审案:“俺先问荷格格,奶奶给你带的丫头、家人俺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 富格霍荷老实回答:“两个丫头,六个家人。” 六奶奶继续问:“这些人你准备怎么办?是留在你身边还是遣散?” 富格霍荷说:“我家的奴才当然留我身边了,你还想要啊?想要就送你两个。” 六奶奶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拿一边啦去,俺才不要呢,你正经说话。俺再问你,你想回三姓城住还是去吉林?” 富格霍荷十分为难地说:“这?这……这我还真没有想好。” 六奶奶说:“好,去哪里,怎么办你先慢慢想。你如果想进城俺给你盖房子,就在富府原来的地方。” 富格霍荷想起来已经没有的家,死去的阿玛、奶奶,心里就十分难过。摇摇头说:“我不想再回那里了,心里难受,我会睡不着觉。” 六奶奶继续说:“那俺派车送你去吉林,找你们家人去吧。” 富格霍荷没有说话,六奶奶又说:“你慢慢想。俺再问你,你的那些伤兵有多少?” 富格霍荷痛快地回答:“还有八十七个,不对是八十八个。另外,还有七个杂役。” 六奶奶问:“这些人你计划怎么办?想过吗?” 富格霍荷为难地说:“不知道该咋办啊?这些都是跟随阿玛的人,我舍不得扔下他们。特别还有二十多残疾人,个个缺胳膊缺腿,如果扔下他们,他们该咋活啊?” 丽秋不客气地说:“让你来是给拿主意的,我们有主意就不问你了。” 六奶奶白了她一眼:“俺没有问你,眯着你。”接着对富格霍荷说:“荷格格咱们接着说,你是不是不想离开伤兵?但是,伤兵又是怎么想呢?愿不愿意跟着你呢?还有,衙门有没有再组建靖边大营的想法,那些伤好的军士,是不是还想回军营,那些伤残的是不是想回家?这些你想过没有?” 富格霍荷一下子蒙了,她哪里考虑过这么多啊?一时真还答不上来。结结巴巴地说:“这……我还……真的没有问过。” 六奶奶对她说:“你得把俺问的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你该去哪里。” “我们也商量过,我们这些人对朝廷灰心了,不想再重新回朝廷的军营了。他们抛弃了我们,我们拼死拼活地等不到一个援军。本来要塞那么多兵将,都被抽走了,如果不抽走,我们也不会败的。再说,武器弹药都没有,这仗怎么打?不然我阿玛、叔叔、哥哥、奴才都不会死。我现在就想,朝廷都不如迟大哥他们,真心地想跟老毛子干。”富格霍荷一点不保留,把自己想的都说给六奶奶。 六奶奶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想回吉林,那么你也学学迟大哥,自立山寨如何?” 富格霍荷连连摇头,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我家是大清的官,我家是满族人,咋能做反朝廷的事儿?” 六奶奶摆摆手,制止她说:“你想错了,俺没有让你反朝廷,没有让你自立为王。” “那是……?”富格霍荷不解六奶奶的意思。 “我让你带着你的人自力更生、自己生产、自给自足,同时,也进行当兵的训练,就像团练一样。一旦朝廷有难,你不是可以像迟大哥一样,出山为朝廷出力。”六奶奶给她划出道道儿。 富格霍荷醒悟过来,说:“咦?你的办法不错啊!哈哈,让你来就对啦。” 六奶奶给她泼了盆冷水:“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你的兵丁还不干呢?” 富格霍荷风风火火地说:“你等下,我去问问。杏啊,去把富仓他们叫来。” 不一会儿,她那几个家人进来了。富格霍荷把刚才六奶奶的意思说了一下,让他们几个出去分头问一问。看看有谁想走的,明天就可以走。想留的,以后要听格格的调遣。富仓几个人领命,出去办差。 富格霍荷问:“那他们要留下来,我们该干什么啊?” 六奶奶笑着说:“想点挣钱的道呗,总不能一直让胡子养着你们吧,几天下去把迟大哥也吃穷了。” “嗯嗯,那干点啥呢?”看来富格霍荷同意六奶奶的想法。 六奶奶说:“眼下就有一个活儿,不知道你做不做?” 富格霍荷赶紧说:“做、做!” 六奶奶说:“现在城里缺木头,不是山上没有树,而是没有伐木的人。你们有这么多人手,挣够吃喝费用是没有问题的。放心,你伐下来的木头,俺帮你找商家卖,保你现钱。” 富格霍荷有些为难:“我们的人都是打仗的,不会伐木啊?” 六奶奶轻松地说:“这个好办,俺给你送来一个人,教你们半个月。” 富格霍荷问:“那,那些残废的能干啥?” “干啥?有他们干的。凡是好胳膊好腿的都去伐木,胳膊残了腿好使的去采山、打猎、下套子,腿脚不好的胳膊好使的去做饭、种菜、养鸡、养猪,将来还可以开作坊,烧酒、酿醋、榨油。”六奶奶一口气把她昨天想的,一股脑地讲给她俩。 她一通安排,让两个姑娘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十分佩服。丽秋说:“咋样?我就说嘛,还是你的道道多吧,母狐狸一个。” 六奶奶瞪了她一眼,问:“那你呢?你想咋办啊?” 该丽秋发蒙了:“我?我也不知道啊?来,你说说。” 富格霍荷抢着说:“她,她当然跟着我了,我当大掌柜的她是二掌柜的。” 六奶奶白了她一眼:“得、得、得,她不属于你这里。她是学郎中的,现在还没有学成呢?一个二把刀手,留你这里也是干吃干嚼。还是让她回去,学她那草根子树皮去吧,等她学成了,你再请她。”接着又嬉皮笑脸地说:“俺是不是等你回去,把你接俺家去啊?” 丽秋脸红了:“呸,就知道你没憋好……” 富格霍荷还有些遗憾地说:“我舍不得她走。” 六奶奶说:“这里都是你的人,她在你这里真地不合适。何况,你有两个丫头陪着你呢,她也只会看看病。等你想她了,你接她过来看看,给你的人把把脉,有病的治病。”富格霍荷在想着什么,也没有再坚持。 富仓进来禀报,富格霍荷让他说。富仓说:“回格格,都已经问完了,残疾的有两个人想回家,他们家是三姓城里的。其他人都是上江和锦州的,路途遥远想走也走不成,都同意留下。那些伤愈的,凡是老爷营里的都想跟着你,只有七个炮队的想走。” 富格霍荷恨恨地说:“都是些白眼狼,白救他们了。那些杂役和老医官呢?” 富仓回答:“杂役多是充军的,不能让他们走。老医官孤身一人,也不想走的。” 富格霍荷说:“好的,知道啦,你先下去吧。告诉想走的准备一下,一会儿让他们走,我这里不留白眼狼。” 六奶奶说:“格格,你不要这样。人各有志,何况他们也付出了代价,咱们照顾他们是应该的。再说,与你不是一条心,留着也是麻烦。不如放他们下山,自讨生路去吧。” 富格霍荷爽快地答应:“行,听你的。那你再说说,剩下的人,咋办?” 六奶奶胸有成竹地说:“好办,把剩下的分成八旗,每一旗为一队。找出原来的军校、协军校做领队,然后把你带来的西丹、家人做每队监军或领队。老医官监管做饭、养猪的那一队。现在可能每队只有十来人,将来人多了再往里充。这样,整个队伍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把两个丫头培训出来,做你的亲随,当然,还可以挑两个得力的家人做护卫。” 她咔咔咔地一说,让那两个丫头十分崇拜,好像是一个军师在指点江山,连连敬她酒,而后又商量些枝节末梢的一些事。 六奶奶带着微微地醉意回家了,到家后,直接安排活儿:公孙大哥,明天去秃老婆沟,把老人孩子接回来。然后带褚爷爷去教教那帮子人如何伐木、采山。等木头砍下来,你负责往回运,你的活就有了。哥、嫂,这是三百两银票先拿去,木头回来你们全部收下。然后坐家里卖木头,能够做成物件的料,你自己留着。你们木匠铺,可以开起来了…… 杨家烧锅四十 四十 杨家与诸位亲戚回城将近半年了,他们的日子才算安稳下来,公孙仲秋与杨安也都盖好新房,搬了回去。在半年里,木头生意让他们几家积攒不少积蓄。富格霍荷带着她的人挣个大头,收入颇丰。让追随她的人,都非常信服。按着这趋势,木头买卖还能干两年好的时间,附近的木材已经不多了,又往猪山方向挪一下。公孙仲秋专门负责运送木材,原来一挂大车不够用,就又添了两挂,把他的脚行开得红红火火。杨安利用六奶奶给的本钱,重新支撑起木器行,一场大难下来,三姓百姓的家当,被毁得所剩无几,好多人家连个吃饭的桌子都没有。而且,没活干的人还挺多,于是,他扩大店面,招收一大批伙计、木匠、力工、学徒。大眼木匠1给那些盖新房子的人家,砍房架子、上梁、安窗户、安门。手工精细的做箱箱柜柜、桌椅板凳。再加上卖木头,杨安一下子还发财了。连过去与六奶奶一直不和的杨柳氏,如今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主动与之和好,兄弟两家亲密往来。【注释】1大眼木匠:方言;手艺不精的木匠。 半年来,唯一纹丝不动地是杨家烧锅,一直没有烧火酿酒。原因一是粮食紧缺,六奶奶不想烧酒与百姓争食。杨宗多次想收粮开火,六奶奶坚决不同意。二是四合发一直没开业,没急着要酒。可也是,现在百废待兴,百姓吃饭都难呢,谁还有钱下馆子啊?但六奶奶还是把存酒取出来,把铺子打开,零星地卖点散酒。毕竟谁家盖房子上梁那一天,也得招待亲朋、工匠吃一顿饭,这是规矩也是为讨个吉利,离酒不成席。半年下来,小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翻盖了大量的房屋,铺户买卖也渐渐地多起来。秋天一到,新粮也下来了。新粮一开市,六奶奶开始张罗着购粮。杨宗早已做好了酒曲子,只等这一天下料呢。 烧锅重新开张,酒还没烧上几锅,赵二爷来病了,直接躺倒在炕。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就赖赖巴巴的,逃难的时候,又受到惊吓,他胆子小,扛不住这样的磕打。到山沟里以后,条件再差点,偶感风寒还缺少医药,一直就这样挺着。可算下山了,想找个郎中都难。后来总算找到吴先生,先生看后觉得挺棘手,说病根已经坐下,想要去根不是太容易。开几副汤药,可草药还找不齐。诸多的不及时,拖拖拉拉地给病耽误了,最后病倒炕上。 得病这个东西呢,如果是意志刚强点、心胸开阔的,还能抵抗一阵子,能够好得快一些。可是越害怕、越是谨小慎微的、越是心思重的,它越是不愿意好。比如赵二爷这样的人,天天把病挂在心里,每日里郁郁寡欢,病也会越来越加重。终于有一天,他已经不能起炕了,每日的茶饭都得端到跟前。等进入九月,病情越来越沉,吴先生看过连连摇头,私下里告诉六奶奶,事先有点准备。如果能熬过冬天,赵二爷还能缓一缓,如今只怕连三九天都熬不过去。吴先生看得还真准,刚进三九的门,赵二爷已经喂不进饭了,勉强能饮一点水。呼吸已经很微弱,呼嗒、呼嗒地只剩下一口气儿。看情况不妙,赶紧再把吴先生请来,吴先生又给赵二爷号一次脉,告诉六奶奶,把老爷子的装老衣服1准备好吧。吩咐杨宗等几个男人,夜里不要睡觉,看着赵二爷吧,寅时是一个坎。【注释】1装老衣服:方言;寿衣。 有人要是病重了,快要过世的时候,都要有男性的家里人或者直系亲属看着。病人一般临死之前,都会有回光返照的现象。这个时候病人的意识都很清楚,会向家人嘱托些什么,或者是关心的什么事儿,把自己要交代的都交代完。然后,病人会重新进入昏迷状态,因为回光返照,是耗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也就是油尽灯枯,最后一亮的时刻。病人一旦出现回光返照,家人赶紧给病人穿装老衣服,病人将会马上咽气。一般家里有老人的,事先都会准备装老衣服,衣服必须是里外三新。还要有棉、有单,颜色以青、白为主。衣服的档次,根据不同家庭的经济条件,选择面料。有部分女性老人,甚至是自己给自己提前做好备用。装老衣服一定要在咽气之前穿好,不然的话,据说过世的人衣服穿不走,带不到阴间去。脚上要穿寿鞋,两个鞋底要绣有图案,有梯子和莲花,意思是登着梯子上西天极乐世界。最后是用红线绑住手脚,这个是最重要的,否则过世的人会诈尸。 诈尸,可是不得了,是人死后又还阳了,此时多数会变成魔。诈尸的原因可能是由外界引起的,比如说,有动物从死者身边经过,把鬼魂带来附在死者体内。或者说,失去魂魄的躯体,借用了动物的气息。诈尸后,原来的死者会抓人,吃人心、吃小孩。至于真有没有这回事儿,其实谁也没有见过,都是民间相传的。在讲类似的祥话时,每个人都会说:我听某某说的。没有一个说:我看见某某人。 赵二爷过去的时候,也讲过这样一件事儿:说在老家有个村子,住着一户肖家,肖家有个老太太。有一天老太太病得不行了,死了以后直接入棺。不想守灵的人在一旁看小牌,就没有看住,一只猫在灵柩前经过。这下可坏菜了,肖老太太还阳了,实际是诈尸,半夜里,在棺材里敲棺材板。守灵的听见,赶紧叫来人,大伙儿都以为肖老太太没有死透。于是,又把老太太抬进屋,以为这次就没事儿了。哪知道,自打那天开始,老太太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脸整天都是阴森森的,两只眼珠夜里都闪着绿光,每天光吃不拉。肖老太太还阳以后,周围的村子和本村,时不时地有人失踪,特别是以小孩居多。话说有一天,睡到半夜。南炕住的儿媳妇,听见北炕上的老太太,咔吧、咔吧地吃什么东西。儿媳妇就好奇地问:娘啊,你吃啥呢?老太太回答:你三姨给我两根胡萝卜。儿媳妇挺纳闷儿的,三姨婆有日子没有来啦,谁给送的胡萝卜呢?这时候,炕上的孩子也醒了,嚷着朝奶奶要胡萝卜。老太太还不太乐意,但最后还是扔过来一根。只听见“叭啷”一声,这一扔,不知道丢什么地方去了,赶紧起来点灯去找。你说怎么滴?这一找不要紧啊,我滴那个天神啊!哪是什么胡萝卜啊?明明是一根小孩的手指头。南炕一家子立马炸窝了,“嗷”的一声往外蹽。那肖老太太一看,大事不好事情败露嗖地一下,窜房梁上,瞪着一双小绿眼睛咔巴、咔巴地盯着这些人。肖家赶紧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披挂上阵。进屋后,先是和肖老太太好说好商量,后来一言不合,阴阳先生手拿黑驴蹄子和天符,与肖老太太打在一起,二人劈嚓啪嚓打到后半宿,终于在鸡叫的时候,把老太太降住。然后,用绊尸绳捆住手脚,用符咒贴在胸口、脑门子。虽然老太太被降住了,但就是不咽下那口气,呼嗒、呼嗒地说什么都不死。阴阳先生动用浑身解数,什么烧辣椒面混合黄烟面,用烟熏,还是用针扎,用香灰符水灌,老太太还是不死。最后阴阳先生用了绝招,搬两块磨盘压上,这才把肖老太太治住。 晚上,杨宗、杨安、褚爷爷还有邻居等几个人看着,没事儿几个人聊闲嗑,听褚爷爷讲着祥话儿。到了三更的时候,赵二爷呼吸突然加重,大喘几口气,然后竟然睁开眼睛。杨宗赶紧问:“爹啊,你醒啦!喝点水啊。” 赵二爷晃晃头说话了:“不要,俺阳间的饭吃到头了,俺得和你说几句话儿。” 这时候有人去西屋,把六奶奶和赵戚氏也叫来。赵二爷见他家的几个人都在,就问:“小七儿呢?让俺再看一眼。” 赵戚氏赶紧去抱孩子,杨宗问:“爹啊,咋不看看小五呢?” 赵二爷摇摇头:“宗啊,你们俩给俺记住,你们可以将小五养大。但将来家业不能交给他,他不是咱们的种,他爹是咱们的仇人啊!” 杨宗为了应付老爷子就说:“记住了,爹,你省点力气,一会儿给你喝点粥吧。”从此以后,他还真记住这句话。 赵二爷没有理会他,接着说:“街里没啥好住头,有钱啦,去乡下买点地,有地啊就有根啊!” 赵戚氏抱来孩子,小七儿还睡呢。赵二爷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摸摸孩子的手,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 稍后,褚爷爷说话了:“老掌柜的呀,你该歇了啊!看看就行了,别看啦,你可不能吓唬孩子呀。”然后,朝赵戚氏使个眼神,让她把孩子抱回去。 赵二爷往下也没有出声,眼神渐渐地暗淡下来。眼睛也是半睁不睁的,呼呼地喘着粗气,继而又越来越微弱。褚爷爷说:“赶紧给穿衣服吧,老掌柜要回去了。” 赵戚氏与六奶奶哭哭啼啼地翻出衣服包,边哭边给赵二爷穿装老衣服。褚爷爷又说:“现在不能哭,不能把眼泪掉在老掌柜身上。”然后又对这些男人说:“赶紧的,麻溜地搭拍子。” 三姓的风俗是人不能死在炕上。如果死在炕上,他的魂会恋这个炕,不愿意走。得在外屋的地上,搭个拍子。在病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把人抬拍子上去。搭拍子是有说法的,是四块土坯一块门板搭成,象征着这是一盘土坑。将来过世的人入殓了,将拍子拆掉,魂魄也就不再恋家了。等把人抬到拍子上咽气后,脸上要盖一张“蒙头纸”。蒙头纸就是一张黄钱纸,用意是遮盖死者的脸,同时通过纸的波动,断定人有没有死透。另外,死者身上要盖一床黄色苫单。头上摆一碗“倒头饭”,饭是半熟的米,两碗扣一起。上面插三根红筷子,筷子头缠上棉花。“倒头饭”的两侧,拜三摞上供的馒头,五个一摞,每个馒头上面都点红点。另外,还要有一个“下水罐儿”和一个“五粮囤”,“下水罐儿”里面装上菜,上面盖一个馒头插一双红筷子,“五粮囤”是烙一张饼,切成八角再插一双筷子。最后是放一个瓦盆用来烧纸,名叫“丧盆”。如果不是突然去世的人,丧家早已经备好棺材。当然,也有现买现做的。在木料的选材也很有讲究,六块木头要用独木的,没有拼凑为最佳。除此以外讲究的是厚度,常以三寸、五寸而论,板子越厚越好。有儿女的人家,棺材都涂红漆,高档的还要画图案,多以莲花、寿字、二十四孝图等等。老人没有死之前,棺材是不能盖严的,等什么时候入棺,什么时候才盖严。 赵二爷的棺材早已备好了。杨安挑最好的木料、最厚实的板子,精雕细作并请画师画的图案,头顶福寿、脚踏莲花,内外两侧二十四孝图全版,这样的寿材,在整个三姓都不多见。杨安象征性地收点钱,毕竟这东西不可以白用,有说道儿的,是本地规矩。 院子里搭起灵棚,木杆为架苇席做墙、做棚,目的是不能让棺材见阳光,阳气太重,不利于老人安息。天一亮,请来鼓乐吹手整日吹奏。傍晚,又请来地藏寺的和尚,诵经超度。孝男孝女们穿上孝服、腰系孝布、头戴孝帽,一律是白色棉布。不同的是,孙辈的多一块黑布。 找来的阴阳先生,根据逝者寿终的年、月、日、时辰,掐算出出灵的日期,一般是三日或五日。当然也有特例,比如有七不出八不葬一说。而赵二爷则是五日出灵,也就是说在家停灵五日。五天里,亲戚、朋友、邻居的妇女们都过来帮忙,摆成流水席。但凡有来吊唁的、哭灵的、捞忙1的一律在丧家吃饭。哪怕是要饭的来了,给死者磕三个头,主家都给好吃好喝好招待。无论过去是否有恩怨,只要人家来了,给死者磕了头,至此恩怨一笔勾销,死者为大。凡有来吊唁的,孝男孝女都要回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留住喝酒吃饭。【注释】1捞忙:方言;帮忙。 根据先生的掐算,在一定的时间,还要“辞灵”。一直到了第五日卯时,阴阳先生开始准备起灵前的准备。首先是开光,用一个裹着棉花的筷子,在一个小碟子里面沾上酒,在死者的五官上涂抹一下。然后他喊一声,孝男孝女跟着重复一遍。比如说:“开眼光亮堂堂”“开耳光听四方”。等开光结束后,就是盖棺,用长钉把馆盖封死,又叫“刹扣”。钉钉子的人,多数是木匠,钉左边的时候,女人们会喊:爹啊,右躲钉。钉右边的时候:爹啊,左躲钉。所有的这些事完事儿了,阴阳先生贴上符咒,在棺材上绑上一只红毛大公鸡,又名:领魂鸡。意思是用它把灵魂领到墓地,等棺材入土,这只鸡归阴阳先生。棺材用棕绳捆绑好,用一组十六个人或三十二人抬着,或者更多的人。取名叫、八杠、十六杠、三十二杠,官宦人家还有六十四杠的。一路上可以换人,但棺材不可以落地。棺材刚刚抬起,早在前面等候的孝男跪在那里,将举过头顶的丧盆摔碎,孝女们跪在地上哭爹送灵,等棺材抬走后才起身,女人是不可以去墓地的。路上,女婿拿着事先剪好的黄纸钱,一路飘撒,鼓乐吹手跟着敲敲打打。留在家里的人,事先要安排一人,给收拾死者的屋子。也叫“打秧”,这里的秧就是魄,将其驱除出去。打秧人一把把地撒五谷粮,也就是五种粮食。在屋里炕上、地上、棚顶、墙壁打一遍,然后再扫一遍屋子即可。干这个活的不能白干,丧家必须给钱。女人们继续准备饭菜酒席,等着送葬的回来吃饭。 墓坑是人一死就开始打,打一个南北方向的一个长方形坑,长宽高是放进一个棺材绰绰有余的大小。阴阳先生来到墓地,手持罗盘,找准方位,头枕东北脚踩西南,当然一般的还有找山脉的走向。等阴阳先生见时辰已到,高喊:落棺。众人将棺材放入土坑中,孝子根据阴阳先生的指导,在不同方位填土,孝子做完,众人一起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最后堆成一个圆锥形的土堆,入葬才算完成。阴阳先生收好公鸡,丧家拿出干粮、糕点、酒,每个人吃上一块,喝一口酒,又叫不能空着肚子送灵。送葬人回丧家,丧家会准备好一铜盆水,每个人都要洗洗手,意思是金盆洗手,以后再不干了。接着是大排延宴,美其名曰:喜丧! 这些天,丽秋也跟着杨家一直忙活。当富格霍荷那面儿的伤兵,一切都好利索了。伤兵们也开始按六奶奶出的道道,开始新的生活,丽秋便下山回城。也许是与富格霍荷在山上呆惯了,回到城里,一直不太习惯。有时候自己也很茫然,有一种无家可归、身如浮萍一般的感觉。从这次战乱以后,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一下子变得成熟了,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生活。下山之前,她找人委托杨柳氏,去原来她租住的那个小房子,重新与房东商议,再租下来,自己一个人去住。公孙仲秋的脚行开大了,又娶上媳妇儿,自己买一块地,盖了两间房子。公孙仲秋还给丽秋搭一铺炕,可丽秋都不同意与哥嫂一起生活,就想自己顶门过日子。弄得公孙仲秋难受好久,可任凭他咋说,就是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妹妹。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那房子重新修得好好的,又帮着置办一些过日子的家什。把老屋子添置得要比自己住的还要好,并拿出一些钱给丽秋。丽秋倔强地不要,最后逼得她哥哥都要哭了,才勉强的收下。即使这样,她还是用这钱给她嫂子,买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布料。为此事,六奶奶和她闹得也很不乐呵。六奶奶对她说:“小秋,你即使不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也不用自己租房子啊?你看谁家大姑娘直接顶门过日子的?俺那里有空闲房子,你去住呗。临街那几间你随便挑,喜欢住哪个就住哪个。你说大灾大难地刚刚过去,这些家现在过得都挺好的,咋能看你一个人在外飘荡。知道俺当初为啥不让你留山上,不就怕你受那个苦吗?荷格格和你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她的人,和她亲近着呢,她不会孤单,你能和她一样吗?” 丽秋回她道:“我也长大了,老大不小的,自己怎么不能养活自己啊?我不能去你们那里住,清不清混不混的,别人看见,好说不好听。” “你管什么好听不好听的,俺可是真心地和你交个底。只要你同意,就让你杨哥哥娶了你,俺可不是虚话啊!现在只等你一句话了。”过去的时候可能在这个事儿上,六奶奶心里还存在一些芥蒂。但是,丽秋救了她们母子的命以后,又伺候她整个月子,让六奶奶十分感激,与丽秋之间的感情更加厚重,真心实意地想共侍一夫。因为自己也曾经做过外室,对这方面并不反感。因为稍有家业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为此,她也多次与丽秋提出,但每次都是在说笑中提出的,今天可是郑重其事的。 丽秋也没有往日嬉闹的态度,也很严肃地说:“嫂子,自打你们成亲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嫂子了,杨哥哥是我的哥哥。如果说那之前,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懂事。但今天你说这话,我是断言不能的,我是坚决不会这样做。今天咱们最后一次说这个事儿,以后你永远不要提。你要是再说一次,我就割掉这三千烦恼丝,去娘娘庙出家为尼。”富海的死,也是对她的一种刺激,还有战场上死去的那些军士,让她的心得不到安宁,她真想去寺庙寻求一种解脱。 六奶奶见她说得坚决,劝慰道:“如果你十分不愿意,那这话俺以后也不再提,但出家为尼可万万不能啊!你说你想找啥样的?嫂子托人给你寻,总不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过啊。” “没事儿,我不嫌冷清,如果你觉得我太孤单,就把小七儿送过来,我不忙时帮你带带。”丽秋面无表情地说。 小七是她第一个救下的人,所以,她对小七有一种偏爱。六奶奶也明白这个道理。非常侃快地说:“那倒是行,你喜欢他,那俺明天给你送来。现在也断奶了,已经满地跑了,以后晚上跟你住吧。” 丽秋的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你不许反悔啊!” 六奶奶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反悔的。那咱可说好了,你实在要自己住,粮了米了的,俺给你拿,你可不能不收,不然咱们一点交情都没有了。” 丽秋点点头同意。 至此以后,六奶奶就把小七放丽秋这里,甚至连家都不想回。感觉孩子是她的一样,除了去药铺的一段时间,她几乎都是和小七在一起,对孩子宠爱有加百依百顺。六奶奶经常责怪她,这样溺爱会惯坏孩子,说的时候她还是满口答应,过后又都抛在脑后,弄得六奶奶也是很无奈。丽秋的成熟,对她学艺也有很大的帮助,过去学的东西,虽然接受得很快,但比较浮躁。当心情沉稳下来,医术也跟着沉淀下来,对病理有了新的认识。一般的病,已经不用吴先生,她就可以完全应付。除非是疑难杂症不寻常见的,吴先生才亲自上手。并给她分析病因、结症、方法、结果。短短的几个月,让她又有更大的收获,为将来的路,铺垫了坚实地基础。 富格霍荷在六奶奶的指点下,对伤兵、杂役、家人进行整编,自封自己为营总。然后设置八个小旗,既八个小队,每个小队由两个人领队,其中会有自己的一个贴心家人。前六个队是主队,负责军训、做工。余下的两个队多数是残疾人,负责军需供应保障,也就是负责吃喝等杂役。最开始的时候,褚爷爷上山帮他们指点两个月,带出一批徒弟,有伐木的、采山货的、打猎的、挖棒槌的。虽然只是一些皮毛,但满族人自来生活在大山里,对这些事儿也都不陌生。本来伐木都是在冬季进行,但城里急需木料,无论啥样的木料都有人要。整个一个夏、秋两季,让富格霍荷挣得盆满钵满,挣来的钱用作吃喝穿戴、购置武器、工具,并能发出饷银。她让她的人都很满意,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干。而且,收容一些散兵游勇,还有部分难民,扩大了自己的队伍。虽然都是伤兵和散勇,可也算是一只队伍,一直也没有个名字。几番讨论过后,才定下一个名字叫:巴彦通山林队。 初始的时候是以采伐为营生,到后来木材销量小了。夏秋季节的采伐,附近的山,已经没有像样的木头,富格霍荷只好搬迁营地,向大山的深处开拔。等冬季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到猪山,也就是珠山。猪山离三姓二十五里,在众山中鹤立鸡群,为什么叫猪山,有说山的形状像猪,有说山里有金猪。还有一个祥话儿: 大清发祥于依兰哈喇1,在三姓城西十八里的斡朵里城。说玉帝女儿佛库伦,误食仙果所生布库里雍顺。布库里雍顺被放置柳条筐内,将筐从长白山处,顺松花江上游漂到斡朵里城被人救下,也就是大清的开元始祖。所以,人们都以三姓为吉祥之地,是孕育天地之精华之所。有人杰地灵、物产丰饶之说,传闻有许多的奇珍异宝,是那大清子民向往的地方。在后金天命年间,太祖努尔哈赤当政期间,有一个名叫李纯仁的来闯山,他单身一个人无妻无子,年纪也就三十来岁。独自一人在三姓哈达山中转,最后来到了猪山,觉得这山带有灵气。便在山脚下盖房开地住下来,种些粮食蔬菜瓜果,采一些山货和打猎,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李纯仁这个人为人憨厚,待人真诚热情,心地还善良,所以和当地人处得都非常好。【注释】1依兰哈喇:民族语言;三姓。 李纯仁定居不久,在他身边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每天半夜的时候,总是朦朦胧胧地听见,房前屋后有猪在哼哼。有一天,大月亮地儿的天,赶巧,他上茅楼1,他又听见猪在叫,他悄悄地挑开门一看,只见有几群猪,从门前跑过去。每一群都有一个老母猪带十几个小猪崽子,他影影绰绰地看到,这些猪的全身都是金黄色。奇怪的颜色,让他很是吃惊。【注释】1茅楼:方言;厕所。 话说又有一天的半夜,李纯仁睡得正香,猛然听见一阵小猪的叫声,他急忙穿上衣服出去查看。原来是有一口小猪,一不小心掉进他家的菜窖,上又上不来,出又出不去,其它的猪都跑没有影子了,急得这小猪哇哇地叫。李纯仁越看越可爱,心里不忍伤害它,跳入窖中把它抱出来放生。那个小猪感激他,对他连连点头致谢,然后快速朝西追赶猪群去了。第二天的傍晚,李纯仁从地里铲地回来,大老远地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拐杖,坐在他家的大门口。李纯仁赶紧上前询问,老太太满面愁容眼含热泪,哽咽地诉说起自己的不幸。她姓朱,是上江逃难来的,在路上儿子死了,儿媳妇也改嫁了。如今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无家可归只能四处讨饭。今天不巧来到他们家,见天色已晚,想讨碗粥,找个宿儿,哪怕是一碗剩菜汤也行。李纯仁心地善良,一看老人家如此可怜,他于心不忍啊。赶紧抱柴火做饭,把家里的粳米鸡蛋肉干都拿出来,给老太太做了一顿好饭。吃饭的时候,他就说:老奶奶你别伤心,你要不嫌弃,你就在我家里住下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粮食多了咱娘俩吃干的,粮食少了咱就喝稀的,以后我来照顾你行不?老人家非常感动,以后真在李纯仁家住下了。从此以后,李纯仁非常地孝顺,给她舀水盛饭、煎汤熬药、端屎倒尿,照顾得无微不至。一个月后,老太太病好了,身体也健康了,满面红光还能料理家务,连拐杖都不用了。把拐杖交给李纯仁,让他好生保管,李纯仁也非常听话,把拐杖放到西墙角。往下的日子,老太太收拾家务,李纯仁在外面干活,娘俩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嘚儿。可是,半年后的一天,老人家突然跟李纯仁说,她要去小江子西找一门亲戚,看看能不能给李纯仁说一门媳妇儿,过几天就回来。李纯仁说啥也不同意,不放心老人家一个人在路上。好说歹说就是留不住,老人家非走不可,李纯仁无奈只好与她分别。老人家临走的时候,给他一个小纸包。告诉李纯仁,如果她不回来,明年种地的时候把这个种上,里面是她家祖传的西瓜籽。告诉李纯仁一定要记住:瓜地里会长出一个非常大的西瓜,在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摘下来供上,但你不能睡觉。后半夜,如果听见猪群叫,猪群往西走你马上跟着,猪群到了山根,猪山会裂开。猪进去后,你就在那里念:“山门开、山门开,灵山圣母让我取宝来。”然后山裂开了,你用西瓜塞住,将山支上,你便可以进去了。里面有大量的金银财宝,你可以随便地拿。但是,要快进快出,千万不要耽误时间,因为西瓜支撑不了多久。出来以后你要说:“山门闭、山门闭,感谢圣母赠宝玉。”然后把西瓜推入山里即可,记住了吗?万万不能疏忽大意。本来李纯仁淳朴善良,是一个自食其力、不贪财之人,只当老人家说笑话,并不在意,但为了让老奶奶高兴也就答应了。就在准备送老奶奶上路的时候,哪知道突然刮来一阵清风,老人家一下子不见了。李纯仁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镇山女神灵山圣母前来点化我的,那金猪是圣母养的猪啊,我也不能辜负圣母的恩赐。于是,依圣母所言而行。 等到又一年春暖花开,李纯仁把西瓜籽种上,两、三个月后,地里结出许多大大小小的西瓜,你还别说,果真有一个大得出奇的西瓜。于是,便拴上红布条。拴红布条是此地的规矩,“歪瓜裂枣谁见谁咬”,也就是说,如果你路过瓜地、果园,无论你认识与否,还是主人在不在,你都可以品尝吃个饱。但是,只许吃不能带走。这个规矩体现出关东人的豪爽,满族人的豁达、慷慨大方。主人为留种子,会在需要留种的瓜上,拴一个红布条,提醒他人不要误摘。以后的日子里,他精心地看管,只盼望八月仲秋之夜的到来。有一天,李纯仁进山找棒槌,遇见一个年轻的猎人,这人叫李新福,长得尖嘴猴腮,说话甜言蜜语、溜须拍马带添腚。他刚到三姓十余日,居无定所生活尚无着落。李纯仁心地善良,为人慷慨仗义,看他不容易就暂时领他回家中安身。李新福没事儿瞎转悠,看见了大西瓜王,于是,甜言蜜语地套出圣母赠宝这件事儿。李新福心中窃喜,认为自己发财机会来了。于是,哄骗李纯仁说自己到时候帮他去搬财宝。哪里知道,李纯仁将消息透露出来,可坏了,李新福起了贪念。八月十二那一天,他将李纯仁灌醉。然后独自一个人,去地里摘下大西瓜,抱着西瓜躲在房后等着猪群来。半夜真来了一群猪,猪在前面跑,他抱着西瓜后面跟着。猪到山根下都进了山,他念完口诀,山果真裂开了。他立刻把西瓜塞在裂缝中间,撑住口子不让山合上,然后自己钻进去。一进去可不了得,只见山里是空的,里面亮如白昼、金光闪闪。一条小道两旁是玉石的猪栏,玛瑙的猪食槽子,那些猪身上是金光闪闪。洞的四壁、墙角堆着无数的珍珠、翡翠、玉石、金银,连洞壁都粘着一颗颗鸡蛋大的宝石。李新福跳进猪圈就开始抓猪,想先抓几只小金猪,可他的手一摸到猪身上,像火一样滚烫,急忙缩回手。他现在只能装珠宝了,于是,一袋子、一袋子地装,然后都堆到洞口。可他一直觉得不过瘾,又去扛玛瑙的猪食槽子,他又去搬猪食槽子。正当他忙得满头大汗,想搬财宝出洞。忽听“咔嚓”一声,西瓜被夹碎了,洞口紧闭他也出不去了,洞里也一下子变得漆黑。原来,那西瓜还差三天没有长成,支撑不住,从此把李新福封进了大山。这是他私心太重,自取灭亡。 李纯仁天亮醒来不见李新福,再看看地里的西瓜不见了,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他对失去财宝并没有难过,还像往日一样自食其力地干活。有一天,他在积粪沤肥的时候,去疙挠1堆铲粪,一铣挖下去,竟然挖出几块闪闪发光的东西。拣起来一看是金子,于是乱挖一通,一共挖出七十多块大小形状不同的金疙瘩,还有长短不一的银条,一共好几十斤。他很纳闷,金银是哪里来的?后来一下子想明白了,这地方是他给灵山圣母倒便盆、痰盂的地方,当初看着肮脏的东西,竟然是金银财宝。等把这些东西拿进屋,只见墙角霞光万道。过去一看,原来是当初老人家留下的拐杖,也变成金的了。从此以后,李纯仁过上富余生活,儿孙满堂,活到九十九无疾而终。从那以后,金猪一直藏在猪山,再也没有出来。由于猪山里有金银珠宝,也有人又叫它珠山。【注释】1疙挠:方言;垃圾。 富格霍荷带着她的人,之所以落脚此地,还有一层意思是,这里离巴彦通很近,她盼望着清军重新回归大营。即使她不能加入,但如果和沙俄军再开仗,她也能带人及时参战。她无时无刻都在想重振清军的雄风,盼望阿玛一样的巴图鲁,来拯救颓败大清。可她盼望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没有等到这一天。后来在大清亡了那一天,她带着她的兄弟们,放弃珠山宝地,进入了北山。在迟怀刑的帮助下,在金沙沟落了脚,从此过上淘金的生活,成为与五湖绺子一样的山林队,自给自足自成一体。 在珠山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带着队伍去巴彦通。一是怀旧,让部下记住那些曾经的兄弟,不要忘记血海深仇。二是搜寻破旧的武器、零件,然后回来拼凑成完整的。再后来,迟怀刑支援她一部分武器,加上买的和修理的,基本达到队伍装备的需求。她的队员们都是经过炮火洗礼的老兵,具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和过硬的战术本领,在三姓大地上,成为具有较强战斗力的一支民间武装。 杨家烧锅四十一 四十一 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到三天功夫,城里已经进好多水,堤坝并没有决口,应该是渗进来的。在吃早饭的饭桌上,褚爷爷对杨宗说:“孩子,看样子,今年的水可是不小,该做准备了。是走还是留呀,心里得有一个谱。要走就赶紧收拾东西,如果不走,抓紧把怕淹的楞起来。老话讲,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下江可能是不一样,都快进八月了,咋还有这样大的水呢?俺活了七十多岁,头一次见过。俺看这架门不太好,水已经快与大坝平槽,足足涨了有八尺。再涨下去,用不了一天,恐怕就得冒漾1。”【注释】1冒漾:方言;溢出。 现在是民国二年的八月二十八日,阴历七月二十七日。时间过得真快,杨宗、六奶奶已经开了十六年的烧锅。这世间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昨天的事儿还没有弄明白,今天又换新的说法。像三姓的名字,就改来改去的,初来叫三姓副都统,然后改设依兰府,再改依兰县,没过两年又叫依兰分巡兵备道,不过一年又改成东北路道,几个月后为依兰道。变来变去让老百姓迷糊,无奈,老百姓只好自己叫自己的,干脆简单点就叫依兰县,谁管你什么道,什么路的呢。不想朝廷也变了,去年间突然皇帝都没了,说什么共和,连辫子都不让留。老百姓都是磨道上的驴——听呵!官家说咋地就咋地,老百姓想的是,如何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杨家烧锅也有很大的变化,不仅仅是杨宗、六奶奶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其它几位老人也相继过世,只剩下褚老爷子。一代新人换旧人,六奶奶又生两个男孩,分别是小十杨树青,小十二杨树春。小五杨树山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大小伙子,一般的活儿都能插上手,干什么事情还都是有板有眼的,不太让大人操心。也许是结合六奶奶和富德业的特点,杨树山心思缜密,遇事有主见。而且心思比较重,记恨一件事,许久不会放下。但在整个家庭环境的熏陶下,还是很有德行的,品行也很好。小七杨树森十五岁,说是六奶奶的孩子,还不如说是公孙丽秋的孩子。从打断奶以后,几乎是长在丽秋家里,丽秋始终未婚,把小七当成自己的亲侄子,或者说是儿子一样。丽秋溺爱孩子,把小七娇惯得不像样子,他想得到的东西,只要能够卖的、能够做的、能够借的,一定要给他弄到手。为此,六奶奶没少与丽秋拌嘴,大多数都是因为六奶奶心疼丽秋,不忍心叫真而败下阵来。最后导致小七是说一不二,骄横跋扈。有丽秋撑腰,杨宗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就他,哄着劝着念完三年私塾。下学后,帮助家里跑跑外,购买一些东西、送一送货,除此以外就是吃、玩。小十、小十二年纪还小,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两个孩子的性格比较憨厚、老实,有些随杨宗。有人说:三岁看小,十岁看老。小十上学三、四年,手板没少挨打,字还是认不得几个,吭哧瘪肚地连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让他最感兴趣的是车马,趁爹娘不注意,赶紧跑出去找公孙大爷坐马车玩。小十二则是胆小怕事,乖得和小绵羊一样,褚老爷子也这样称呼:绵羊,其它的则是公羊、野羊、山羊。他每天放学就呆在家里,从来不和外面的孩子玩耍,有事儿没事儿喜欢跟着他爹。“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老儿子也是杨宗的命根子,天天带在身旁,哪怕是外出谈生意、参加宴会,都要带着他老儿子。小十二天天跟爹进酒坊,从六岁开始,杨宗就教他如何烧酒,如何做酒曲子,他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学。 听褚老爷子说要涨水,杨宗也拿不准主意,抬头看看六奶奶。六奶奶瞧见,笑笑说:“你瞅俺干啥?你是掌柜的,你说了算。” “你可拉倒吧,我啥时候说了算过?我干活还行,你想咋办就咋办,我不管。”杨宗知道自己不能做主,直接交个实底。 六奶奶叹口气埋怨他:“你啥时候能硬撑一点,自己弄出个章程,啥都指望俺。有一天,俺要没有了,你这日子还过不过?” 杨宗还是不温不火的,慢吞吞地说:“到哪河脱哪儿鞋,到那个时候再说。我没主见不是正对你脾气,我要是嘎吧溜叮脆1,那你还能大权独揽?咱俩不得天天干仗?还是这样好,你主外,我看着烧锅就行。”【注释】1嘎吧溜叮脆:方言;外向、爽快、干脆。 六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啊!可咋好呢?” 褚老爷子说:“你们俩别扯闲篇,说说正事儿。时间可是不等人,你们可得早点决断。” 六奶奶这回正色地问褚爷爷:“爷,你看大水一定能进城吗?” 褚老爷子胸有成竹地说:“肯定的,信俺的保险没错。依兰城是个水城,三年一小涝,五年一大水。光绪年间的咱不说,宣统三年那场水,如果不是东北路道尹王瑚刹茬1,用白面袋子堵决口,那次就悬了。俺今天早上去看过,除非龙王爷来,不然谁也保不住依兰。”【注释】1刹茬:方言;果断、干脆。 小十插话说:“太爷,用面袋子干嘛?咋不用沙子呢?” 褚老爷子爱惜地摸摸他的头:“用面袋子啊,水浸不透,只湿一层外皮,不透水。” 六奶奶看看杨宗:“掌柜的,不然先把老人孩子,还有值钱的东西先送出去。咱俩再守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那也行,我没啥说。只是一家老小出去,总得有人给做饭吧。不然你也去吧,我自己在家。如果能烧酒的时候,我带着伙计先干着。”杨宗赞同六奶奶的建议。 六奶奶摇摇头:“不行,你自己在家俺不放心。俺必须看着你,不然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容易耽误事。” 小十二举着筷子说:“妈,你走吧,我陪我爹。” 杨宗爱惜地抱过老儿子:“老儿子,这次可不行喽,那大水老吓人了,你得跟着太爷走。” 六奶奶又上来说一不二的劲儿,直接安排道:“吃完饭,小五儿,你去找你公孙大爷。让他带几挂车来,能出几挂出几挂。然后,你记得从账上支钱,按正常的价格给你大爷。小十儿,你去找你丽秋姑姑来,并把你七哥叫回来。小七这死崽子,一天连家也不着,俺还是不是他妈啦?”然后对杨宗说:“快吃,吃完帮俺收拾东西,车来就装车。让他姑和他们一起走,在外给他们做饭。” 杨宗还是那样慢吞吞:“行,听你的。那他们去哪里啊?还去山里?” “去什么山里去山里,躲灾的都是老小,咋能在山里活下来。”六奶奶反驳说。 褚老爷子捋着胡子,呵呵一笑:“看你这孩子说的,进了山还有俺呢?那山里和俺老家一样,大山里俺啥不懂?啥不会?” 六奶奶说:“爷呀,您老人家咋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呢?如果来个山猫野兽的,你们能咋整?要俺说,去咱家的地樯子1吧。”【注释】1地樯子:方言;地窝棚,种地的临时住房。 杨宗不太满意:“那地樯子憋了吧屈1的,这么多人咋住?”【注释】1憋了吧屈:地方习惯;憋屈,这里指狭小。 “现在是逃难,不是去享福。先对付几天,水退了再回来呗。”六奶奶又回怼他。 “那也太远啦!”杨宗找不到其它理由了。 “远什么远?你从上江都能来呢?六、七十里还远吗?让孩子们去乡下呆几天,让他们知道知道咋过日子。不用说了,都该干啥就干啥去,就这么定了。”六奶奶不容其他人反驳,一锤定音。大人孩子谁都不说话,唯有褚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杨宗。 杨家去年在乡下买二百亩地,一半熟地一半生荒。民国元年,依兰知府彻查旗人土地,有一户旗人胆子小,怕依兰府没收旗人的土地。在彻查土地一开始,就张罗卖他的土地。杨宗听说了,有心思想买,他也是听赵二爷临终前的话,土地是根基。再就是,他已经年纪长一些,和中国农民固有思想一样,认为土地就是财产,就是家业,就是依靠。在外面与主顾喝酒应酬的时候,独自把买地的事儿给办了。买地是他成家以来,第一次做主,干最大的一件事儿。等喝完酒,把文书做完,才回家和六奶奶说。六奶奶倒是什么也没说,毕竟爷们儿买地也是正事儿,可她觉得这地买得还是不太恰当。按说地买得还是挺便宜的,只是有点太远。六奶奶想:想要买地,城附近多得是,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在附近买呢?在附近买地,可以一面开烧锅,一面种地,两不耽误。现在可好,地离家足有七十来里,想要种地就别想烧酒,想要烧酒地就种不上。地的位置,在依兰通往密山大路上,有一个新卡伦1,在新卡伦的正北六里路。赶着大车去一趟,都得大半天才能到。今年春天,杨宗雇几个人和牛具,去种了几天。清一色播种的是高粱,勉强把熟地种上,那荒地一垄都没有种。等到夏天,又去铲了两次,趟了两回,也没有精心伺候。六奶奶今天说“不远”,也是心里有些气,只是没有太多埋怨杨宗罢了。现在,她心里琢磨:那地里的庄稼不知道长成啥样呢?估计大草得比人高,高粱能有拳头大就不错了。【注释】1卡伦:民族语言:哨所。 公孙丽秋带着小七,被小十叫过来。丽秋一直单身未嫁,六奶奶因为这个,嘴皮子都磨飞边子1了。找出各种理由,劝她找个人家,提啥条件都可以,只要她答应就行。甚至连勺子托六奶奶来保媒,六奶奶明知不太可能的事儿,她还是要试试。可丽秋姑娘死活不理她的茬,一句话:自己过挺好,不想嫁人。弄得六奶奶很揪心,有时候就想:这个事儿是不是怪自己,是自己耽误丽秋的婚姻。两个人推心置腹地交心时,六奶奶也愧疚地说过。而丽秋很淡然回应说:这是婚姻,该着这么节事儿。六奶奶甚至多次提议,要二女侍一夫。丽秋回答则是:如果想做妾,当初早答应防御富海了。今生就是不想嫁人,一个人过也挺好。每天除给病人把脉,捣鼓草根子树皮,就是烧香念佛。吴先生将一身的本事,悉数传给丽秋。老先生年纪大了,再也干不动,去儿子那里养老。丽秋早已出徒,能够自立门户开门行医。但因她是一女人,没有开药铺,也没有去坐堂。自己在家开馆,只诊病不卖药,来看病的病人给诊金凭心意。有钱给两个,她也不争讲多少,没有钱的也可以免费。她一直说自己够吃饭就行,不是为赚钱。她的用度,六奶奶、公孙仲秋都经常给送,也不会缺少吃喝。相反的是,她把攒下的钱,都花在小七的身上。为此事,她的嫂子李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认为她偏心,自己的亲侄子不疼,非要喜欢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丽秋对她的不满,从来都是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注释】1飞边子:方言;破。原来指纺织品边缘破损。 跑水灾的事儿对她说完,丽秋也没有反对,只是告诉六奶奶自己回家取点衣服、行李。此时,小五把公孙仲秋也带回来,并且赶来三辆马车。杨家老小一大家子人,开始张罗装车。把家里的能装的都往车上装,留下缸、瓮、坛和烧酒的家什,还有烧酒的原材料。不到中午,躲水灾的人开始发车,随车一起走的,还有一挂公孙家人的大车,拉着李子和孩子。 八月初一的中午,依兰城里乱套了。满街都是哭喊的人群,背着大包小裹,纷纷地向南城门涌去。南城门早已不复存在,庚子年那一场战乱,将城门焚毁,以后再也没修。土墙木门在大炮的轰击下,简直是不堪一击,历届官员都明白这个道理,再也没人张罗修城墙、城门。大水一来,假如还有完好的城墙,或许还能抵挡一下。如今破败不堪的城墙,一点用处都没有,完全依靠由西拐向北的一条大堤。这条大堤看似很坚固,但经过数次洪水的摧残,也是岌岌可危。宣统三年发生一次决口,幸亏当时堵口及时,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失。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的洪水增长迅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全线没过坝堤。县府组织的抗洪人员已经束手无策,无奈之下通知全部人员撤下,任由洪水漫灌。没到中午,县府派人在大街敲锣,催促全体百姓出城避灾。杨宗家所在的北大坑,原本就是一个低洼地,洪水首先汇聚的地方。本来杨宗起初还抱着一丝幻想,但当看见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脚脖,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只好赶上公孙仲秋留给他的马车,拉着六奶奶,扔下家里的一切。随着跑水的人流,出南门逃难去。 闷热的天气,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正午十分的太阳还是挺毒辣的,“秋老虎”在肆虐地发威。一些秋虫正在享受最后的时光,躲在草丛中、庄稼地里唧唧的叫着。在一片片的柞树、桦树林中间,是无尽的荒草地,荒草地中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大部分的植物都开始孕育果实,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株小野花,利用最后的秋日盛开着。狗尾巴草的穗子像谷子一样弯下腰,庄稼地里的高粱已经红透脸庞。 六奶奶第一次来地樯子,对这里是非常的陌生。早年在山东,不曾见过荒蛮的原野,即使是在吉林,也都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哪里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四面望去,见不到一户人家,只有自己家的一座两间小草房,孤零零地淹没在荒草丛中。对于杨宗购买的土地,她的确不太情愿,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埋怨了。现在看着自家的土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闪过一丝灵感。感觉这块土地,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虽然地不是很多,总觉得在将来会有一番造就,也许将来她和她的家,会在这片土地上,有更多、更大的作为。 来的人挺多,那一栋小房根本住不下,只好把屋子让给老人和孩子。半大小子和大人住在车板子上,弄点树枝和茅草支起来,当作窝棚用。好在这些天也没有雨,只是蚊子多一些,咬得人睡不着觉,在院子中间点了一堆火,盖上青草沤出烟来熏蚊子。第二天吃饭晚饭时,因为屋子太小,人太多坐不下,大家都在院子里吃。饭食也很简单,一人一碗大碴粥,也没有菜,一大碗咸菜放在车辕上,谁吃谁去夹。人多吃饭热闹,也都忘了是出来逃难的,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有时候,还逼着褚老爷子讲祥话儿。 在大家稍静下来的时候,六奶奶发话了:“大家先停一停,俺说点正事儿。” 公孙丽秋咽下一口饭:“得,老佛爷要讲话了,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六奶奶说:“俺要说的是正事儿,怎么成幺蛾子了?” “就你啊,说不上又想出啥道道来呢?反正这是你家,你想咋干就咋干,我看着不好我可以跑,找地方走街串巷卖手艺去。”丽秋和她作对说。 六奶奶不屑地说:“切,人家算卦的可以走街串巷,你一个开苦药汤子的串什么巷?你眯着,别搅混1。”【注释】1搅混:方言;捣乱。 “好、好、好,你说、你说。七儿啊,再给姑盛一勺粥。”丽秋不再搭理六奶奶。 六奶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对大家说:“俺想好啦,咱们这么大的一家子人,不能天天这样干吃干嚼,得干点啥。” 丽秋说:“看看,咋样吧?我就知道你不能让我们消停。我可先说好,让我去给你进高粱地拿大草,我可不干。” 六奶奶没有搭理她:“明天俺想盖房子,盖一所大房子。城里的水一天两天退不下去,咱们正好用这一段暖和天气,在刹冷前把房子盖好。” 杨宗闷声闷气地说:“你可行了吧,凭咱几个人能盖房子?再说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盖哪家的房子呢?盖完房子谁来住啊?” 六奶奶说:“俺说完了吗?俺又没有说,只有咱几个人盖房子。盖房子干什么?那你买地要干什么?盖房子种地,你没有看你那个地,草比人高?剩下的那几棵庄稼跟香似的,满地找大针儿一样,也找不到几棵。盖完房子,明年好好种着,你瞅瞅,哪像庄稼人干的活。” 被她七三八四1地一顿数落,杨宗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反驳。只是嘟囔着:“我又不是庄稼人,种不好能咋的?那点破地,也用不着那么大房子,你不是白搭功夫吗?”【注释】1七三八四:方言;杂七杂八。 六奶奶没有搭理他,接着说:“爷,明天你带你这宝贝孙子,还有那两个半大小子,去砍树。不用你干,你看着就行,告诉他们咋干。”然后又对公孙仲秋两口子说:“大哥,明天你赶车回城,给俺雇十五个人。现在城里发大水,你可能要去山上找人,现在的人好雇,都没有活干。工钱按平时的给,一文钱都不差。对了,你再去哈喇找找大哥,让他来给砍房架子,干木匠活,反正他现在也做不成啥活。大嫂,你给做饭,吃啥你掂量着做,俺不管了。一会儿看看缺什么?明天让大哥捎回来。” 公孙仲秋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的老婆李子心怀不满,寻思着你家的事儿,凭什么指使我们干?她本来是个奴才出身,向来是逆来顺受的人,也不敢说。只是不满地瞪了六奶奶一眼。 偏偏不巧的是,还让六奶奶看见了,不客气地说:“你不用瞪俺,俺啥时候白使唤人了?等工做完,按人头、车辆、好坏、多少一同给钱,懒塌的俺还不用呢?别白糟践粮食。” 吓得李子不敢出声,公孙仲秋赶紧说:“啥钱不钱的,我们呆着也是呆着,都是兄弟,干点活怕啥。” “看看,大哥就是大哥,比你们懂人情道理。”六奶奶说。 公孙丽秋又接话了:“哎?你停啊。别忽悠我们,你这老佛爷发完懿旨,我咋没有听你自己干什么呢?”丽秋是指她是那祸国殃民,万人唾骂的慈禧那老擓1,她是含沙射影地骂六奶奶。【注释】1老擓:方言;原指老年男子对老伴的称呼,后统指老年妇女。 六奶奶哼了一声:“俺啊!俺当监工不行吗?” “不行,我反对!凭什么你当监工?监工让褚爷爷当。”丽秋跳出来反对。 六奶奶似乎才想起来:“对啦,俺咋把你忘了呢?明天,你给俺早点起来,去打草晒上。还有啊,要清理出房场。” 丽秋一听干这活,满脸愁眉苦脸的苦瓜相,可能从小让哥哥宠的,一说干活心里就打怵。 六奶奶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对大家说:“刚才俺说的是真事儿,俺真地想盖个房子,将来咱们一定会用到。明天按我说的干吧,俺和丽秋妹子清理房场,再打草留着拧拉合辫。现在的日头足好上干,晒三、五天正好用。”然后搂着褚老爷子的肩膀,商量道:“爷啊!能不能套点兔子、野鸡、狍子啥的?咱们也解解馋呗?” 老爷子正捏着小酒杯,就着一碟盐豆喝着小酒:“嗯,俺赞成孙媳妇的想法,这么好的地,是该好好种,有房有地才是根基。赶明个儿,你们都回城去,俺留这嘎达,这多好啊,有吃有烧的。” 得到老爷子的支持,六奶奶更得意了。然后哄着老爷子说:“那可不行,俺们走哪儿?得带你到哪儿。起码俺能给你老洗洗涮涮,做顿热乎饭。爷,明天你给当监工,谁不好好干,你收拾他。” 老爷子呵呵笑:“爷老了,干不动喽。当年爷当把头的时候,带几十号人在山上,谁敢不听俺的,有炸刺儿的,还能抗住俺咔拾1?现在啊!俺还是下套子去吧,给家里添点荤腥。”【注释】1咔拾:方言;一点点的削,这里指收拾、训斥。 “爷,你就是厉害,啥都有一套,能不能套着狍子?俺就喜欢狍子肉。”六奶奶忽悠老爷子说。 老爷子被她忽悠得很受用:“那有啥难的,只是这季节的狍子肉不好吃。要是能整个野猪,那可美了。”爷俩儿在一起热乎着呢,不知道的还真看不出来,二人不是亲祖孙。 丽秋在一旁小声说:“你这个坏心眼子玩意儿,鬼子溜的,看你嘚瑟……” 六奶奶一回头:“你说啥玩应(意)儿?” 小十鼓捣火堆,一股浓烟散出来,呛得六奶奶直咳嗽。 盖房子的现场,真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公孙仲秋带回三个大工、十二个力工。并且叫来杨安与两个徒弟,都带全工具家什,买齐盖房子用的钉子、合页等必须品。在八月初五那天正式开始动工,在褚老爷子和杨安的指点下,活干的是异常顺利。房子的样式和大小尺寸已经确定,唯一分歧的是:盖的是正房还是厢房。按众人的意见,盖一个七间的正房,但六奶奶力排众议,非要盖一栋厢房,而且还要盖成门朝东开。她的决定,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都几十岁的人了,经过的事儿也不少。第一次见到,先不盖正房就盖厢房。毕竟大家都是帮工的,主人杨宗又没有意见。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所以,干活的人只能是提提看法,至于房子如何盖,还要听六奶奶的。六奶奶十分果断,坚决是盖厢房,而且亲自张罗着与杨安划线,确定房址。 盖房先打井,六奶奶又确定打井地点。然后抽出几个人挖井,挖一口大井。井口四尺见方,用四寸厚柳木板下的井套。挖井的时候,没有出现塌方冒顶,按褚老爷子的推断,起码要挖三丈深才能出水,没料想,仅仅开挖不足两丈,已经见井水了。井水十分旺盛,而且清澈见底,水的味道也非常的不错。只不过挖井的时候,出一个小事故,小十二在一旁玩,看着大人干活,一不小心掉进井里。好在当时水刚渗出,还没有多少,仅仅是两尺深。孩子没有淹到呛着,只不过是受点惊吓,并没有什么危险。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孩子捞出来,孩子吓得哇哇哭,气得六奶奶要打孩子,杨宗护住老儿子不让打。 褚老爷子在一旁念喜嗑:“好啊!好啊!孩子掉井就对了。” 他说的话,让大家十分不解,孩子掉井怎么还好呢?赶紧问老爷子有什么讲儿?老爷子给大家解惑:“水主财,孩子掉水里,说明老杨家的井,位置选得对。这叫人财两旺,你们年纪小,不懂啊!” 经老爷子一剖析,一下子冲散刚才的紧张和惊吓,让所有人都感觉很高兴。更多的是称赞褚老爷子见多识广,这真是,家有一老就有一宝。可对小十二来说,他生性懦弱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这井可怕。从此以后,他不敢再踏入井沿半步,一生都形成心理阴影。 房子盖得十分顺利,一切都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质量建造的,别说在荒野上,即使是在城里也是上乘的。为建这所房子,六奶奶一点都没有吝啬钱财,该买的买、该花的花、该给的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栋立正的大房子建造完成,除去屋里没有盘炕,其它的一切都完工。搭炕的土坯已经脱完,只是没有干,所以没有搭炕。不过什么都不影响,因为今年的冬天不准备住人,有没有炕无所谓,等明年开春再说。 到了农历二十六,活已经干完。杨宗准备留下几个人,把地里的庄稼收了。六奶奶没有同意,认为打那一石(担)头子,还不够工钱呢。今年的庄稼,留着喂家雀儿、哺鸽子、野鸡。雇工都送回去以后,自己家的人也该回城。当全家人一进城,破败的景象让所有人一惊,大水过后的依兰城,到处是黑乎乎的臭泥。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房倒屋塌,虽然不像战争过后的烟熏火燎,但残破的街巷,也是让人触目惊心。早一步进城的人,都在清理自家的屋里院内,修缮破损的院墙房屋。 等杨宗、六奶奶一进自己家门,家里也让他们心凉半截。整个一个四合院,除临街的那小四间房还算完好无损。另外的正房与两栋厢房,因为年代已久,被洪水一浸泡,全部倒塌了。没有一间可以用,全部家当都掩埋在废墟当中。好在还有一栋完好的,六奶奶张罗着,让杨宗带着两个大孩子,去废墟里寻找生活用品。自己同公孙丽秋打扫,剩余几间完好的屋子。丽秋也不得不来杨家,因为她的房子也都倒塌了。此次水灾,后来经县府统计:倒塌房屋一千四百间,淹没损毁田苗一千余垧。商号财产损失一百万吊,淹死牲畜价值三十万吊,百姓家庭财产不计其数,无法统计。多亏县府提前通知百姓撤出城去避难,拦截扣押“吉兰”号轮船,还有沿江过往的风帆船,进行抢救水中灾民。水灾过后又及时救济灾民,发放治疗瘟疫药材。才没有出现光绪二十四年那样大量百姓死亡,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三十几人死亡和失踪,但在这样的年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暂时一家子是安顿下来,饭后老人孩子去另外一个屋睡觉去,只剩下杨宗和六奶奶带着小十二。两人为将来怎么办,各有各的想法,有独自的主见。没想到,一直唯命是从,一向老实巴交的杨宗,竟然与六奶奶发起火来。事儿还是从六奶奶这里先引起的,她提出让杨宗明天再找几个人,把压在废墟中的家什儿都抠出来。杨宗有点不太情愿地说:“现在各家都忙各家的,谁还有功夫帮咱抠东西。都怪你,在乡下耽误这么长时间。” 六奶奶不同意他的说法:“怎么是俺耽误时间了呢?即使是早些回来,你又能干什么?恐怕连城都进不来。” 杨宗说:“进来进不来的,也比盖那个没用的房子强。” “怎么说是没用呢?啥事儿都要考虑在前面,做到有备无患,留一个后手。俺盖房子,还不是因为你买的地。”六奶奶没好声调地说。 杨宗一听埋怨他买地,也生气了。说:“我买地又没有要你去种,还不是老爷子走之前说,得有地作根基。难道我不是为了根基?不是为了将来,万一酒坊开不下去,咱可以回乡下种地去嘛。” 六奶奶耐心地说:“俺没有说你买地不对,是你买的地太远,你说你是种地还是开烧锅?你也看见了,今年你那个地,种成什么样子?那地等于买了一个闲置物。” 杨宗说:“闲着就闲着呗,又不指望它吃饭。有烧锅顶多少垧地?原本我也没有指望那点地。” 六奶奶问:“那现在呢?你还要烧锅吗?你现在吃啥?如果地在跟前种,即使不开烧锅,还有一笔收入?” “你,你,你收入个屁,跟前的地哪个剩下了?这大的水,让哪块地剩下啦?”杨宗也火了。 六奶奶制止他说:“你别吵吵,孩子们和老爷子都睡下了。那俺现在问你,往下该咋办?” 杨宗回她说:“我知道咋办?房子都塌了,我想再支吧起烧锅,也支吧不起来啊。实在不行,我出去给别人家当大师傅去,卖手腕子去。” 六奶奶坚决反对:“你消停儿的吧,你给俺停。你去卖手腕子,人家不能只让你干一冬吧,如果讲干三年,那还不如呆一冬了。再说了,咱也是买卖家掌柜的,给别人去干丢人不丢人?那你可是要乐坏清圣商会那几头烂蒜。” 实际上,清圣会现在是徒有虚名,几个老一点的已经谢世。庚子战乱,有几户已经买卖被焚毁,从此一蹶不振。权中恒也在战乱中身亡,再也没有人与杨家为敌。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杨宗来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六奶奶生气他死脑筋不开窍,仔细分析道:“你给别人去干,手艺是不是会流出去?人家的酒和你一样,那你还是独家一份吗?将来杨家的酒还能在依兰打头炮吗?” 杨宗实在人,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于是,气呼呼地说:“那就不去,在家干吃干嚼。” 六奶奶问他:“如果俺有办法,你能同意不?” 杨宗一听有办法,来了精神:“你有啥法子?你还有能耐把房子都修起来?” 六奶奶也是无奈:“俺是神仙啊?还能把你房子变回原样。如今别说修房子,就是买房子,你手里托现钱你都买不到。” 杨宗又有些气馁:“那你说的不是白说嘛!” 六奶奶坚定地说:“怎么白说呢?咱们还回乡下,把酒坊搬乡下去,咱在乡下开烧锅。” 杨宗很吃惊,也很不高兴:“啥?去那个鬼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造出的酒给谁喝?”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没有人去买,咱不会运出来?当年咱们给靖边大营咋送了?”六奶奶说。 杨宗反驳说:“靖边大营,那才多远?这得多远?那是往下送,现在要往城里送。咱一走,在依兰城里,咱还能站住脚吗?” 六奶奶肯定地说:“能,好酒不怕巷子深,只要你能烧出好酒,就不怕没有客。再说了,街里也不是啥好地方,同行相互倾轧、勾心斗角、背地使坏。有和他们动心思用脑筋的功夫,不如咱多想想,咋把家过好。” 杨宗赌气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去的。” 六奶奶气鼓鼓地说:“你是个倔巴头,咋这犟。可气死俺啦。”接着对另一个屋喊:“丽秋,你过来,你看看这是啥东西吧,烟不出火不冒的。” 其实,丽秋在另一个屋也没有睡,一直听他们两个拌嘴了。见六奶奶喊她,回话道:“你们睡觉吧,有事儿明天说呗,这叽咯啷、叽咯啷的1”。【注释】1叽咯啷:方言;拌嘴,形容吵架。 六奶奶又喊她:“你过来给评评理,看俺说得对,还是他不进盐酱。” “我不去,你们家的事儿,我跟着掺和什么?”丽秋根本不想参与。 六奶奶又拿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你过来不过来?如果你不过来,俺撵他去你屋,俺也不要他了。” 丽秋也生气了,骂道:“你是个王八犊子,多大岁数了?还没有正调儿,孩子们听见,还像不像话?” 六奶奶不依不饶地说:“那你过来不过来?不过来俺拉他去你屋说去。” 说着还真坐起来穿衣服,她敢说敢干的脾气,可是苦了丽秋。自己碰见她这样一个魔头,明明就是自己的克星。心里一面骂六奶奶这个挨千刀的,一面嘴里还应着:“行、行,老佛爷啊,你消停呆着吧。我过去给你们断还不行吗?” 她睡觉没脱衣服,下地穿鞋就过来了,两个屋子隔着一面墙,中间还有一个门。丽秋挑起门帘,靠着门框对他们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杨哥哥,我嫂子说得对,去乡下是对的。街里的确没有啥好呆的,你说说咱们来依兰县,出过多少次事儿?不用说几场大水,单单说那次老毛子来打仗,就够人受的。我觉得还是乡下安稳,你该烧酒接着烧酒,该种地时就种地。打下粮食烧好了酒,再运到城里卖也是一样。如果你心里实在不托底,那你先去干一个冬天,行,以后接着干。不行,明年开春再回来盖房子,重新在城里支起来,你说呢?” 杨宗闷着也不说话。六奶奶说:“你看看你,都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 丽秋骂到:“呸,闭上你的臭嘴,谁是老娘们。” “哈哈,俺没有说你,俺说俺自己呢。妹子啊!你别生气,等俺们去乡下也带着你。”六奶奶赶紧纠正自己。 “切,谁稀罕你们家是咋的?都别吵吵巴火的,你们好好商量,我可得睡觉去,一天都够累了。”说完放下门帘回去睡觉。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都盘算以后该咋办? 杨家烧锅四十二 四十二 富格霍荷进城来了,她来找丽秋,先是去原来的住处,见已是房倒屋塌。于是,直奔杨家而来,不想在杨家烧锅的铺子里,见到丽秋。丽秋的房子已经水毁坍塌,六奶奶走后,把几间铺子交给她打理。一间给小七住,他不想跟爹妈走,想和秋姑姑在一起。六奶奶也同意,一是想让他陪着丽秋。二是跟丽秋学着经管售酒账目。三是学着如何与客商沟通。另一间是给丽秋住,同时也作为医馆。其它两间做仓库,乡下运来的酒,如果不能全部卖出,就存仓库。 富格霍荷由于她的名字,在日常生活中比较拗口。所以,她给自己改一下,现在叫霍荷。不知道的人,一般都以为她姓霍,而原来的家奴、父亲的旧部还都称她为格格。这些年,她一直带着那些伤兵讨生活,在大山里转悠,以伐木、采山、狩猎为生。当主业伐木已经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的时候,迟怀刑给她出个主意,在离麻哒山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条沙金矿脉。沙金在一条山沟的小河里,山沟一直没有名字,他们自己给起个名字叫沙金沟。迟怀刑那伙人做不了这个活,因为淘金需要朝廷的允许,所以,建议霍荷带着她的人去淘金。霍荷觉得主意不错,便带几个人去看了一下,她看完后非常满意。发现沙金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既能安营扎寨,又能开荒种地,也能放养牲畜。唯一缺陷是,沙金沟的金脉是个贫矿,开采量非常的低。后来六奶奶给她分析,如果沙金沟是富矿,朝廷早会派官员看守,或者早有人霸占。虽然矿脉贫瘠一些,但是没有人竞争。如果不辞辛苦的话,产出量还是能够养活几百口人,何况,还要干其它的营生,想过上丰衣足食是没有问题。然后,六奶奶又给她出主意,让她去一趟副都统衙门,找到她父亲过去一同为官的官员,送上几百两的敬奉后,执照很快就给批下来。除按规定每年上缴一定量的税金外,还要求产出的沙金统统卖给金矿司。但这要求不太现实,因为沙金沟是小矿脉,金矿司根本不会派人来。驼腰子那样的大矿,才是金矿司关注的重点。所以,沙金最后还是自由买卖了。 业户执照一到手,霍荷立刻去找迟怀刑,带几个人探查沙金沟。让迟怀刑他们常年在山上的胡子,与自己手下有经验的老兵,在沙金沟附近找一个合适安营的位置。金矿是胡子们热衷砸窑的地方,要找一个比较好防守的险地,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迟怀刑带人在沙金沟,上上下下找了好几天,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必竟小河两面地势都比较平坦。出于无奈,最后在离金沟二里远山上,选中一处理想的寨址。唯一不足是吃水不太方便,需要从山下运送。迟怀刑给出的建议是:建若干个水池。然后,在迟怀刑、六奶奶的大力支持下,霍荷带领她的人,把淘金的寨子建成,取名叫沙金沟。 按理说淘金的人叫工人,但她的工人是全副武装的,是一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军队。身强力壮的负责淘金、训练、保护寨子的安全,身体有残疾的负责军需供应、后勤、开荒种地、养殖家禽牲畜。经过霍荷十几年精心地经营,山寨人口达到五百多人,一百六十余户,大多数人都成家生子,在深山中自成一体。 霍荷在六奶奶的主持下,与迟怀刑成了婚,而且这些年还生了两个孩子。虽然他们结婚了,但他们还是两面住。因为沙金沟的兄弟们还需要她管理,两个寨子属于不同的行业和性质,终究不能合并。所以,她和迟怀刑各自带着自己的兄弟,用不同的方法讨生活。两个寨子虽互有来往,但互不相扰,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像兄弟一般有自己的活法。两处生活,让迟怀刑也非常愿意,毕竟自己头上戴着的是匪帽子,而霍荷是合法的山林队,自己的孩子在霍荷那里更安全。 霍荷这次来,是上缴一年的税金。因为马上要封冻,不能采金的时候,是要给县府上交金子的。办完公家的事情,顺便来看看丽秋。姐俩又多日不见,想一起亲热亲热,再与六奶奶来一个一醉方休。姐俩一见面,虽然也都过了而立之年,但还是和少女一样,又是搂抱又是欢笑,二人滚成一团。笑够了闹够了,霍荷询问:“你没有地方住了?咋搬杨家来了呢?我看一场大水,给酒婆子的窝给灌啦,她搬哪里去了?” 丽秋说:“你可是来晚喽,这次想看她,你是看不着啦。半个月前已经搬乡下去了,以后再想见面,可是不太容易。” 霍荷很是吃惊:“啥?这犊子玩意儿咋说走就走啊?咋不能捎个口信,咱们几个聚聚。太不讲究啦,一点都不仗义。” 丽秋为六奶奶开脱:“你也别怪她,你看她那一家子,孩大老小的一大帮。杨哥哥又是没有主见的人,家里家外都耍她自己。遭了这么大的灾,你也看见了,烧锅的作坊都塌了。城里也没有空闲的房子,没办法,只能回乡下,开烧锅去。” 霍荷问:“那他们搬哪儿去啦?离我那嘎达远不远啊?” 丽秋说:“你们是两股道儿,不是一个方向。听说她那里是六区,离依兰该还有七十里呢。” “哎妈呀,那么远呢?得了,以后都得断交吧,这辈子能够看见几回啊?”霍荷遗憾地说。 丽秋笑了,真诚地说:“交情不能断,就是隔一千八百里,咱们不还都是姐们儿嘛!她也惦记你和迟大哥,她把家里的存酒六十坛,都留给你了。你来得正好,一会儿都拉走吧。” 霍荷还是心情不爽快:“这个瘟灾的兽,家都毁成这样,也不和我们说一声。有事儿都自己扛着,也没有把我当成家里人呀,去乡下新办烧锅,用钱多着呢,还给我留这些干啥?让我无可无可的1”【注释】1无可无可:方言;如何是好、不知所措。 丽秋说:“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她那鬼子溜的,肯定有办法。既然想给你的,是她一份情意,你就拉着吧。” 霍荷又问:“那她啥时候再回来啊?她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也过来,咱们几个聚聚。” 丽秋沉吟一下:“这个……她没有说,我感觉,她暂时没有时间来,等出酒以后,会往街里送酒。等那个时候,我给你俩捎个信儿,定个日子一同过来。” 霍荷一听高兴了:“哎妈呀,那可太好了。进了腊月,我没啥事儿,我来住个十天半拉月的。对啦,你告诉赵姐姐,出酒以后,每个月给我三、四千斤,五千斤也行。让她把酒送你这里,然后我来你这里取。” 丽秋笑着说:“这次是她送你的,以后再要得给钱。我在街里,是给他们家收货,经管账的。他们家小七儿在这里,学着做买卖呢。” “看你说的,那么多的酒咋能不给钱?都是伙上的事儿,两个屯子得有八、九百口子人,除去女人小孩,老爷们也得三百多。一天喝的酒,不喝不喝也得一百多斤。我以后都用她的,也能让她多卖点。”说完,拉开房门对着屋外的人喊:“你们把东西都搬进来吧,然后把酒都装车。” 紧接着进来三个人,大包小包、筐筐篓篓、大袋小袋的,搬进来一堆东西。丽秋也不感觉惊讶,因为每年入冬,霍荷都会给她们送东西。基本都是山货、野物、珍贵药材,有时候还有一些稀奇的玩意儿。把冻货装仓库里,霍荷又拿出一些龙洋。从光绪年间,开始造这种叫龙洋的大洋,龙洋比铜钱好带,所以人们还是挺喜欢这种钱的。 她今天拿的龙洋里,还掺杂新流通的光洋。然后说:“秋姐姐,有三百大洋放你这里,等赵姐姐那里来人,带给她。她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虽然少点,权当是给她应个急。还有,这五十块是给你的,你一个人不容易,给自己添些衣服。” 丽秋说:“你给嫂子的钱我留下,等来人捎过去。给我的就不用了,我也不少吃喝。你还是多给山上买些东西带回去,下一次山不容易。” 霍荷说:“你不用和我见外1,钱是我自己的,不是伙上的。我们在山上也用不到,吃喝都是伙上出。你收下吧,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注释】1见外:方言;客气、生分。 丽秋问:“啥事儿?” “我想请你隔一段时间,去我那里一次,我那山上也没有个郎中,我的人下来一次也不方便。再说你迟大哥那伙人,一般的时候也不敢下山,我还是请你去吧,给我们那伙子人瞧看瞧看。”霍荷邀请丽秋上山。 丽秋迟疑一下说:“嗯,也行吧,不过我去你那里。迟大哥的弟兄们需要看病,得到你寨子里去。” 霍荷点头同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未嫁女子不方便,还有他们顶个胡子名声,不能让你去胡子窝。放心吧,去我那里和我一起住,咱姐俩亲热几天,喝点。这样说定了,我时不常地1让人来接你。哎,说喝点,你咋不张罗做饭呢?到你们老杨家不供饭啊?”【注释】1时不常:方言;经常、不时。 丽秋掐了她一把:“你咋胡说呢?谁是杨家的。你再瞎嘚嘚,我可不去你们山上了。” “别,别!我不说啦,你还是去吧。那今天这酒真地不给我喝了?”霍荷还惦记喝酒。 丽秋说:“你忙啥?今天你也别走了,住一宿儿,咱俩好好唠唠。一会小七儿回来,让他去饭馆叫一些菜,咱俩在家喝。再叫小七儿领你们的人,去外面吃饭、住宿去。” “中、中……”霍荷连忙答应。 小七回家了,他认识霍荷,跟荷姨打过招呼。丽秋叫他去外面饭馆买菜,并拿出两块大洋给他。小七欣然接受,小眼睛叽里咕噜的看着丽秋从抽屉里拿钱,然后转身跑出去。霍荷问:“你还没有告诉他买啥菜呢?再说了,你拿那些钱不多吗?” 丽秋不在意地说:“不用告诉,他比咱们会吃。多出来的就给孩子呗,他喜欢啥买点啥,别磕喽1着孩子。”【注释】1磕喽:方言;亏待。 霍荷看她宠孩子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杨家在下第一场大雪那天搬的家,将家里的东西,能搬的都装上车。过日子、开作坊常用的东西,也都按足量购买,将来一旦缺少使用的物件,会舍手的,地里离城太远了,购买也不方便。附近连一个屯子都没有,能够算上屯子的,只有道台桥。道台桥说是一个屯子,也不过仅仅十几户人家。道台桥原来叫韩家,后来道台王瑚修依兰到密山的路,在村西修建一座桥,人们便把韩家改称道台桥。如今县政府把道台桥划为第六区,派驻一个警察事务所,也就两个人而已。并在屯子设一保董,管理周边的住户,杨家也在六区保董的管理范围内。 杨宗家这个地樯子,坐落在一片白雪皑皑的荒原里,寒风的肃杀下,野草全部枯萎,让视野更开阔。极目四周,远处一、二里之外,甚至更远,还有星星点点的矗立几个独立房屋,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住户,还有很多,不仅仅是他一家。在这苦寒之地,尚有无数个垦荒人,为了生存,为了幸福,为了富足,勇敢地踏入这片与天地争、与野兽斗的荒蛮大地。这里,是他们未来的家,未来的希望。用智慧和汗水浇灌这片沃土,让它结出丰硕的果实。 现成的房子、现成的锅灶、现成的土炕。一家人来到后,除把公孙仲秋留下来,帮助安顿,其他人都打发回去。六奶奶要求,新盖的大房子做酒坊用,家人暂时先住那两间小草房。小房子共有南、北两铺小炕,杨宗夫妇带小十二住南炕,褚老爷子带小五、小十住北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安顿的,烧一烧火,扫一扫炕,铺上新炕席、放上被褥即可,因为他们离开也没有几天。重点是酒坊里的活儿挺多,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搭锅砌灶、安瓮摆缸、建囤造池,每一样都要新做。公孙仲秋帮助杨宗干了七天,弄得基本差不多,才张罗回城。再往下,该是杨宗的手艺活了。 明天公孙仲秋要回城了,六奶奶晚上做一顿像样的饭。褚老爷子带着小十套住一只野兔,两只野鸡。六奶奶用野鸡肉包的馄饨,鸡骨架做馄饨汤,野兔做成干锅?兔子,再配上一个小凉菜。一家人围坐在小炕上,就着微弱的豆油灯,吃着热乎乎的晚饭。几个男人喝着自家的酒,唠着家长里短。爷几个说着说着,公孙仲秋想起来什么。对杨宗说:“兄弟,我想起来一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杨宗问:“什么事?大哥你说。” 公孙仲秋说:“我想问问兄弟,你过去养过牲口没有?” 杨宗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回答道:“在上江的时候,爹养过骡子和驴,我倒是每天喂过、饮过。” 褚老爷子说:“你那不算,养牲口这活计,不是你添几和草就算养过,里面的道道多着呢?” 公孙仲秋点点头,说:“嗯,褚爷爷说的是,经管牲口是要细心,饮的水、喂的草、住的马棚都有说道。” 杨宗还有些不解地问:“那种地的人家,不是家家户户都养牲口?” 褚老爷子呵呵一笑:“你个傻孩子,养和养是不一样,都有好有孬。和你烧酒一个理儿,你说都是酒,咋有好喝不好喝的呢?” 杨宗听明白了:“嗯,也是哈。大哥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六奶奶接过话儿说:“你的脑袋咋不转弯呢?你要种地、你要买粮、你要送货,少了车马能行吗?过去在街里有大哥给你出车,你现在离大哥远了。大哥的意思,你得自己养牲口了。” 公孙仲秋说:“兄弟媳妇说得对,你在街里这活都交给我了,也是想照顾我的生意,让我这些年把家业过起来。如今哥离你远了,再有活也不方便。我寻思着,你自己得养牲口。明天,你能不能和我回去一趟,你在我那里挑四匹马,一辆车。你搬新家,哥送你点心意。” 没等杨宗说话,六奶奶直接不同意:“那可不行,一挂四马大车可不是小数,你也是小家小业的,不能拆分你。” 杨宗也附和:“是啊,车马我们不能要,再说我又不会养马。” 小十一听大人说要养马,他挺兴奋。手舞足蹈地说:“好,好啊!咱家买马,我会养我会喂。” 六奶奶拍他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公孙仲秋说:“兄弟别说外道1话,我日子咋过起来的,我心里没数吗?如果没有兄弟媳妇儿,我还不是给人扛活,给人做工。唉!我这辈子碰见你们,是我的福气啊。你们是我的贵人,没有你们,我可能还是逃荒呢,哪能混上媳妇儿啊?现在有儿有女的,我知足了。如今我有四挂车,你挑一辆,给你新建的家业,添点彩头。”【注释】1外道:方言;生分。 听他一说,让杨宗也挺感慨:“大哥,咱们是一世的兄弟。相互帮助应该的,因为咱是患难的弟兄。听你们说,要养牲口,我还真不知道咋养。” 小十听他爹不想养马,又想说话,被六奶奶眼睛一瞪,没敢吱声,但还是急得抓耳挠腮。 公孙仲秋看看褚老爷子,老爷子摆摆手说:“这个你别瞧我,我也不会,你让我跑山可以,摆弄牲口还是算了吧。” 公孙仲秋想了想说:“也不打紧,反正你们也得雇工夫匠子。我那里有个逃荒的老骨碌棒子1,如果你们雇他,管吃管住给工钱,他乐不得的。他干活实诚,靠得住,伺候牲口还很有一套。兄弟媳妇儿,你看行不?”【注释】1老骨碌棒子:方言;老鳏夫。 六奶奶也没有迟疑,干脆地回答:“行,大哥的心意我们收下。你们兄弟是过命的交情,再推辞就装假了。”【注释】1装假:方言;假惺惺。 公孙仲秋听见收下车马,很高兴,可能也是多喝点酒,有些自我炫耀地说:“不是哥吹牛啊!你看看哥养的那些马,随意拉出来一个,哪个不是捋呱1儿、光溜儿的?满依兰县我也敢说,我那些马都是把头子。”【注释】1捋呱:方言;板正,有顺序。 褚老爷子也顺情说:“那是、那是,大侄子的马一搭眼就能看出来,那膘肥体壮、毛管锃亮,有些人家的马蔫头耷拉脑的。” 公孙仲秋说:“明天兄弟你和我去,我给你挑三匹骒马,一匹儿马1。儿马架辕,骒马拉套,这样搭配车还稳当,还能揣马驹子。”【注释】1儿马:方言;公马。骒马是母马。 六奶奶赞同说:“嗯,大哥想的很周到。掌柜的,明天你去吧。今天晚上再纳目1一下,看看家里还需要什么,一起买回来。对了,再雇几个功夫匠子,你回来以后,咱们马上在跟前收粮,得点火烧锅了。”【注释】1纳目:方言;考虑、盘算。 养马的结局,是小十期待的,一个劲的缠着公孙大爷,明天他也要跟着。 杨宗与公孙仲秋回到依兰城,城里的景象与他走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有完整房屋的商户,都已经开闸板做生意,但看样子,红火程度可是一般。倒塌的房屋,今年肯定是盖不起来,说不定,又会有多少人居无定所。看到倒塌的房子,他又想起来庚子年那场战乱,烧毁房屋以后,百姓第二年盖房子,所用木料让霍荷、公孙仲秋、杨安赚了一笔。于是,与公孙仲秋又提起这个事儿,对着他说:“大哥,我又想起一个事儿,马车我还是不能要。” 公孙仲秋很不解,有些不高兴:“你这人咋还秃噜翻账1呢?昨天不是说好的事儿吗?”【注释】1秃噜翻账:方言;反反复复、反复无常、办事不牢靠。 杨宗跟他解释:“大哥,你看是这样。今年冬天你就是给我车,我也用不着几次。放你这里会有大用处,你看倒塌的房子没有?今年冬天,肯定有很多人家要备料,明年张罗盖房子。也和当年老毛子烧城一样,今年木料和脚力都会吃香。所以,你留着肯定会有大用。” 公孙仲秋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坚持道:“嗯,兄弟说得有道理,不过车还是要给你。明儿我去牛马市儿,再挑几匹马就完了。” 杨宗说:“那还不如你现在陪我去,我直接去买几匹,何必再费这个事儿?” 公孙仲秋反驳他:“那可不行,你新抓的几匹马放一起,还不一定合套,得到我手里归拢几天。再说了,他们那马哪里赶上我的好。” 杨宗说:“马不好,我可以对付种地,你拴车上山可不行。” 公孙仲秋不在乎地说:“没事儿,牲口到我手里,一个月我就能把它们归拢出来。这个季节,还没有开始伐木呢,如果往回运,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来得及。” 杨宗一时也说不通他,只好由着他来。于是说:“那咱俩现在去哥那里,找他现在就给你打大车,然后商量你们俩继续做那木材生意。” 公孙仲秋也表示同意:“中,咱们去把杨哥请出来,找个地方,咱哥仨好好喝两盅。” 杨宗说:“也行,不然先去丽秋那里,把她也叫上,好久也没有见她了。” 二人去找丽秋。丽秋在家做针线活,今天没有病人。见他们两个回来,丽秋非常高兴,但见到杨宗还是有些不自然。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二人心里相互惦念,但从来不会表达出来。他们都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角色,从丽秋的方面来说,她还是一直喜欢杨宗,始终心思没有放下。但她还不能应承六奶奶的提议,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单拿出来都很好。如果按六奶奶的说法,揉到一起去过日子,恐怕就另当别论了,到那个时候出现矛盾,会破坏一切和谐。她的想法不如保持现状,让她心里,永远有一个她喜欢的杨哥哥。而杨宗的角度看,也是非常喜欢丽秋,但这个喜欢来源于当初的小兄弟。是一起玩的小朋友,哥哥对弟弟的那种情感,不想丽秋的换装,让他很迷茫。小兄弟的角色变了,他的思想一时转不过来,所以当初也没有答应。等着时间慢慢的磨合,心里也会慢慢地接受。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让自己拥有更多的女人。可他是一个实诚的人,觉得他这样做,一是对不起六奶奶,青梅竹马的夫妻,自己移情别恋。二是亏了丽秋,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自己当小老婆,让她受委屈。所以他也没有答应六奶奶。岁月蹉跎,一晃,丽秋已经过了出嫁的年龄,彻底成为一个老姑娘。 两个人见面,还多少有些木然,好在公孙仲秋在一旁,非常容易转话题。杨宗说:“丽秋收拾一下,咱们出去吃饭,今天你想吃啥?我请你。” 丽秋回答说“好模样儿的,出去吃哪家的饭呢?霍荷给咱们拿来不少山货,我给你们做两个菜,在家吃吧。” 公孙仲秋制止她:“你还是别做了,都是冻货太费劲,出去吃个现成的,再说还有杨大哥。” 杨宗调侃她说:“你还是跟我们出去吧,你做饭的滋味比我强不啥,还自己感觉手艺不错呢?” 如果是当初的时候,两个人又会打闹起来,可如今的关系,让丽秋稳重起来:“小七出去了,不在家,我不想去。等孩子回来我做点,俺们娘俩一起吃。” 杨宗说:“你得了吧,那孩子像野马一样,也不着个家,还是不等了。走,跟我们走,咱们还有事儿要商量。” 丽秋听说有事儿,也不再坚持,赶紧穿衣服带围巾。等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什么,在柜里掏出两个包来,两个哥哥一人一个。说:“给他俩做的衣服和鞋,我怕嫂子活多、孩子多干不过来。我一天没事儿,给你们俩预备下了,正好你们来,都拿回去吧。” 然后又去翻抽屉,当她打开抽屉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除了三卷龙洋还在,霍荷给她那五十块散钱,已经所剩无几,区区十来块。仅仅几天呀?也没有啥大支出,何况一、两块大洋能够一家人过几天的,钱哪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小七,难不成是小七拿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拿这么多钱干什么?还好,给六奶奶的钱还都在。她心里震惊,但嘴上没有说,有杨宗在这里,不能提及孩子。于是,把那三百大洋交给杨宗:“霍荷来啦,听说你们搬家,怕你们新安家手头紧。让我给转三百大洋,拿回去给嫂子吧,拿好了,别嘚瑟丢了。” 杨宗接过来,乐着说:“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正好缺钱呢,有人送来了。你告诉霍荷,钱是借她的,将来生意做好了,连本带利还给她。” 丽秋撇了他一眼:“以后说话把点门,别摸过来就说。人家霍荷还是个女人,说睡觉多不好听。再说啊,你们还不还的不干我事儿,要说你们自己说去。回去给嫂子带个话儿,霍荷想她了,进腊月让她来一趟,我们几个聚聚。” 她几句话,说得杨宗非常不好意思。赶紧打哈哈:“哪里有那么多事儿,随便一句话,你想多了。赶紧走吧,我们俩还饿着呢。” 三个人又去聚合堂,找出杨安。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叫一桌火锅,热热乎乎地喝上小酒。公孙仲秋与杨宗把路上的想法,又说一遍,杨安非常的赞同。一连说了几个好:“好,好,好啊!公孙兄弟的提议太好啦。这个买卖该做,当年咱哥俩,不也是从这上面发家嘛。这次咱还得干,只是木头货源哪里来?” 丽秋在一旁咯咯一笑:“大哥,你都把我给忘啦。上次你们从哪里弄的木头?” 杨安说:“不是那个什么格格来着?” 公孙仲秋说:“富格格,他们不是不干了吗?听你说过,他们淘金子去了。” 丽秋说:“他们夏天淘金,冬天还能淘吗?都冬闲呢,给他们找个买卖,不是乐不得的啊!” 杨宗问:“能行吗?” “保行,你们商量别的吧,这事儿交给我。”丽秋蛮有信心地说。 杨安挺高兴,说:“好,货源让妹妹去办。咱们再商量一下,这次我看这样,咱们几个见者有份。反正没有外人,共同得利行不行?” 公孙仲秋说:“你是大哥,你看咋好就咋办!” “嗯,那行。那我当大哥的领着你们干。”杨安自荐领头人。 杨宗插嘴说:不行、不行,木头买卖你们干,我现在在乡下,出不了啥力,我就不参与了。” 丽秋掐他一把,示意他别说话。 杨安也说:“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这里有你事儿。先说小秋妹妹,你联系北山里的货源,这次的货要北山里的。小兴安岭的红松最为上乘,比周边东山、南山的都强。你尽快联系,争取下个月能进木材。仲秋兄弟,你还是负责运输,尽最大限度地多拴马车,你现在有几辆?” “四……三辆。”公孙仲秋打个停顿。 “噢,那少点,最少还要多一倍,钱不够我出。到时候车不够,咱再雇几辆。”几个人喝了杯酒,杨安又说:“买木头的钱都我出,你们出力就行,外面买木头的主顾我来联系。杨宗你有两件事儿,一个是用你的地场,第二是让小七与小秋妹妹负责出货,记好账收好钱。” 杨宗感觉自己在里面出力不大,把霍荷给他的三百大洋拿出来,递给杨安:“哥,你拿着,也算我出点股。等我回去再看看,小七他妈那里还有多少,再拿过来。” 杨安接过钱:“嗯,现在咱们要把余钱都拿出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有一些人家可能没有现钱,会赊货的。” 丽秋不解问:“赊账?杨大哥,那,那能行吗?” 杨安说:“行,过去我也有赊货的时候,基本都不差事儿。对了,咱们可以实行几户联保,或者用商号买卖担保。现在遭灾了,都不容易,咱们有货,不能看见谁有难,而见死不救。” 公孙仲秋问:“嗯,应该。连价格也要与以往一样,不能发国难财。” 杨安说:“对,咱压住价格,那其他家卖木材的,想涨价也涨不起来,不能让他们挣黑心钱。不过,赊账的价格得撩一撩。” 丽秋有些看法:“杨大哥,赊账的也不能撩价格,那样不好听。可不可以还是原价,然后按欠的钱打利息,咱利息便宜一些,比南、北当铺的利息,便宜一大半可以不?” 杨安说:“嗯,也行,按一分利算行不行?他早还咱钱,他就少花点利息。不过谁家可赊,谁家不能赊,你们要听我的,我得码好他须子1。”【注释】1码须子:方言;从土匪黑话转化为平民语言,意思是掌握底细,侦查消息。 丽秋说:“嗯,我看这样最好。另外,咱们钱不充足的时候,我可以和霍荷妹妹说,晚给他们几天钱都可以。” 杨宗说:“我信你,你能成。” 杨安很满意:“你看看,我说大家合股就是好,各自都能出力,才能把买卖做起来。” 买卖谈的挺好,大家十分高兴,酒也没少喝。最后是公孙仲秋提议,买卖干成后分红的事儿。杨安说:“这个好办,咱几个都是自家人,亲兄弟,可以一分为四,不争多少。” 丽秋和杨宗都不同意,不想要那么多。几经商议,最后定为:杨安、公孙仲秋出力最多,各取三成。杨宗、丽秋各取二成。酒足饭饱,商定好了买卖的大路,杨安回去张罗钱,吩咐伙计打造大车。公孙仲秋去马市研究买马,丽秋想去通知北山里,拉着杨宗陪她去地藏寺传信儿。大家各忙各的,约定明日在聚合堂再见面。 今天丽秋很兴奋,或许也是她第一次参与做生意,或许是今天的人让她放松。所以多喝几杯,从状态上看有些微醉,明显看出话有些多,精神亢奋笑声不断。她平时是一个较稳重,不太爱表现的人。对于钱财也不是太看重,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她让杨宗陪他去的是地藏寺,还是沿用联系勺子的老方法,在母狮子的底座上画三个十字。勺子的那些人看见,会按她的要求去做。在饭馆的时候,让杨宗给她写了几个字:荷格格来一人,秋。只要山里人看见,霍荷肯定会派一个得力的人找她。一路上,丽秋有说有笑,想起当年二人一路上的故事。说着往事,丽秋不由自主地拉着杨宗的手。杨宗有些不自然,但好在地藏寺比较偏僻,大冷天也少有行人,也只能随她。 地藏寺,据说大清乾隆年间,三姓有一财主叫葛忠仁,老年才得一子,取名葛义。有一日,教书先生带孩子上街,不想先生和葛义一去影形无踪。第二天,有一要饭花子送来一封信,说是让葛财主送银子去赎儿子,原来教书先生把葛义绑架了。葛财主凑足银子去赎儿子,当到了约定的西山上,发现儿子好好的梆在那里,而那个先生则被人打死。于是,问怎么回事儿?葛义说:先生拿刀要杀他,突然来了一个老和尚,用手一指,那个先生就死了。葛财主一听,这是地藏王菩萨显灵了,便在城西北建了一处寺院,后来直东会的介入,才把地藏寺修得更大。 冬天的地藏寺外,根本没有人。两个人轻轻松松的画完记号,把信压在狮子旁的一块砖头下,等着山里来人。转身回来的路上,丽秋还是和来的时候一样,完全不像一个步入中年的人,不再有往日的稳重和矜持。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如同刚与杨宗认识那样的撒娇,搂着杨宗的胳膊问:“杨哥哥,你知道我为啥要参与你们的生意吗?” 杨宗一个老实人,这样的问题,他不会考虑的那样深奥。回答说:“为啥?是不是想攒点钱?留着自己养老啊?” 不解风情的人,一句话戳中丽秋的痛点,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她,一下子神情暗淡下来。神情没落地说:“我没有考虑那么长远,现在都是对付着喘这一口气儿,能不能活到老,还是一回事儿呢?” 杨宗还是直来直去地说:“你看看你,咋能这样想呢?不然,还是找个人家吧。” 丽秋哭了:“找人家?我年轻的时候都不找,都这光景了还找哪个?当初我想找的,人家不要我。我现在去找,给别人填房?我就是明天剃头出家,也不会再嫁。” 她几句话让杨宗慌了,赶紧劝她:“别,你可千万别出家,可不要有这个念头。不然……不然……”这声音越来越小。 丽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他:“不然什么?又能如何?” “不然像你嫂子说的,跟我去吧。”杨宗还是心疼她,不想她再飘荡。 听他这一句,丽秋嚎啕更是大哭:“你……你今天……终于说出这句话了……你坑苦我一辈子……”抱着杨宗痛哭不已。 杨宗轻轻地拍她后背,过了许久。又问丽秋:“你同意了呗?” 丽秋的情绪缓和一些:“同意什么?” 杨宗说:“跟我回家呀,咱们几个一起过。” 丽秋止住哭声,问:“你是心里话?还是可怜我?” “是、是心里话。”杨宗硬着头皮说。 “那你过去喜欢过我吗?”丽秋紧追不舍。 杨宗大胆地说:“喜欢!” 丽秋追问:“一直喜欢吗?” 杨宗回答:“是,一直是的。” 丽秋抹抹眼泪,破涕为笑:“好啦,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一辈子都知足了,以后我只为你这句话活着。跟你回家还是算了吧,咱俩这辈子有缘没份,咱们现在这样相处挺好。你永远是我的杨哥哥,如果有来生你再来找我,下辈子让我抢个先。好啦,咱们回家,你也去看看小七儿。” 杨宗木讷地说:“可是……可是……” “走啦,没什么可是的。十五年前,你要说这句话我能答应你。现在大家都挺好,别节外生枝。”丽秋轻松地说。 杨宗问:“那你将来……” 丽秋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小七儿一直在我身边,我不孤单。对了,刚才我问你,为啥我要跟你们卖木头,你还没有说呢?” 杨宗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我想攒点钱,将来给小七儿说媳妇儿。走,回家给孩子做饭去,做点好的,咱俩再喝点。”丽秋说完,自己噔噔噔地前头走了,杨宗也赶紧跟上去。 杨家烧锅四十三 四十三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清雪,早上起来,天已经放晴。远处的四顶山清晰可见,蓝瓦瓦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直透肺腑,让人特别的舒坦。小雪掩盖了一切裸露的土地,把天地间染成一幅单调的水墨画。如果没有蓝天的映衬,那么能够看见的只有两个颜色:灰与白。 杨宗去依兰已经三天了,一直没回来。六奶奶还有些担心,不知道被什么事绊住脚。初来乍到,也没有养鸡鸭鹅狗,她一天也只做两顿饭。今天早上做的是一锅出,贴苞米面大饼子,炖酸菜汤,又在汤上面放一个锅叉,蒸一盘小咸鱼干,单独给褚爷爷下酒。饭菜上桌,小十二吭吭唧唧的不爱吃,惹得六奶奶伸手打两巴掌,让褚爷爷把孩子抢过去。然后,老爷子在一个柳条筐里摸索半天,找出半截麻花来,这是来的时候,杨宗给爷爷买的。孩子多,老爷子给你一股他半截的,老爷子也没有到嘴多少,不过那也十分的高兴。 小五和小十,半大小子不挑食,每人稀哩呼噜地吃完一碗菜,两个大饼子。然后哥哥带着弟弟,把棉袄穿上、帽子戴好,又在腰里扎一根麻绳。一个人拿斧子,一个人拿锯,拉上小爬犁出去砍柴。自打来到这里以后,小哥俩是天天出去砍柴,一天两趟,现在已经堆成小小的一垛。六奶奶吩咐,趁现在天气不那么冷,还能拿出手,抓紧多储备一些柴火。等到三九天,天气严寒,冻得人伸手都困难,现在多备一些,那时不用再出来砍柴。烧锅过个把月要开火,需要大量的柴火,可不是一星半点就能满足。出了家门,往西走一里多地,有一片杂树林。多以杨树、柞树、桦树为主,夹杂着少量的榆树、柳树,还有类似山里红、山丁子一类的。这片林子离家挺近,哥俩一直在这里砍树,边上能砍的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渐渐的往林子里面走,小哥俩胆子挺大,没有经过危险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稍稍往树林深处走一段。突然,小十拉了拉小五的衣襟。小五站住脚问:“小十,你干啥?” 小十用手一指,远处的一棵老树下。悄悄地说:“五哥,你看,那是个啥家伙?” 小五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瞧过去,也没发现什么目标。嘴里还说:“在哪儿呢?” 小十努力地引导哥哥:“那儿,在那儿呢!” 总算哥俩把目光集中到一个地方,在十丈开外的一棵老柞树下,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这堆东西颜色黝黑,在雪地里特别的显眼。小老十问:“这是啥家伙?” 小五也没有辨认出来,摇着头说:“不知道啊,咱们过去看看。” 小十心中有些胆怯,迟疑着不敢走。谨慎地说:“再看看吧,可别咬着咱们。” 小五鼓足勇气说:“不怕,咱有斧子。我在前面,你跟着我。如果你发现不好的话,用锯搂它。”小五拿着斧子在前面开路,小十拉着爬犁后面跟着。 等来到四、五丈远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是一个满身长黑毛的家伙,躺在雪地上睡觉呢。小五停下脚步,示意小十站住,二人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观察。这东西过去肯定没有见过,是个什么玩意儿呢?黑不溜秋的满身是毛,有点像猪。附近也没看见有人家,谁家猪跑这里来了?小五抓起一团子雪,扔了过去,但没有打中,扔在那东西身旁。那东西还是一动不动,完全吗反应。小五又用斧子剁了一节树棍,再扔过去,还是没有打到。气得他对着它喊了一声:“哎!”还是没有反应,又叫几声,那东西纹丝不动。最后小五无奈,让弟弟在后面等着,自己过去一探究竟。 小五到那东西跟前,招手叫小十也过去。原来地上躺着一头像猪一样的牲口。只是它的嘴是尖尖的,牙都往外支愣着。不知道它已经死多久了,雪地里到处是血,肚子那个部位,基本被掏空。五脏六腑全然不见,但头、四肢、脊背处都是完好的,不知道是啥东西,把它肚子给吃了。小十问:“五哥,你认识不,这家伙是啥啊?” 小五刚才有些紧张,头上冒汗了,往上推推帽子。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从来没有见过呀,可能是野猪吧。你忘了太爷给咱们讲过,好像就是他说的样子。今天太爷来就好了,他肯定认识。” 小十问:“那这东西有用吗?能不能吃?” 小五不太确定,说:“我觉得还能吃吧,好歹它是肉。咱们把它弄回去,让太爷看看能不能吃。好些天没有肉,小十二馋得不愿意吃饭。如果这东西能吃,那咱哥俩可逮着了。” 小哥俩研究着,怎么把这玩意儿弄到爬犁上去,可这东西太大,实在弄不动。小十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建议说:“咱俩弄不动啊,不然我们回去,把太爷、妈找来吧。” 小五反对:“不行,太爷年纪大了,咱俩都弄不动呢,他更弄不动,如果爹在家就好了。” 哥俩坐雪地上歇一会,瞅一堆肉,弄不回家去。突然,小五的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有啦,咱俩把它卸了,剁成肉块,然后装上爬犁吧。” 小十还是没有信心:“咱俩也不会呀。” 小五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反正是捡的,卸啥样都行。回去以后,再让太爷重新割肉。” 小五说着站起来,拿起斧子,对着这牲口的脖子砍了两下。不知道是斧子太钝,还是这东西皮糙肉厚,反正是效果不大,仅仅砍两个小口子。小五扔掉斧子,拿过手锯,对着刚才砍出的口子一通锯。天气还不是很冷,不知道这牲口死多久,但尸体还没有冻得十分硬。锯下去还真的见效,锯真的往下刹,不过肉末给锯下来不少。一会儿功夫,头被卸了下来。小十看他五哥的法子管用,十分开心,兴奋地嗷嗷直喊叫。如法炮制,接着又锯几条腿,再锯躯干。用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把这个玩意儿大卸八块,累得哥俩满头大汗。把帽子甩了,手闷子1也脱掉了,躺在雪地里,不住地喘着粗气。【注释】1手闷子:方言;冬装,护手棉服。类似手套。 突然一个声音,吓了他们一跳。不远处有一个人,对着他们说话了:“哎,我说你们,是哪里来的两个小孩?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我们家林子啊?还有没有点规矩。” 小五、小十赶紧坐起来,慌忙地打量这个陌生人。来的这个人穿着一件羊皮大衣,带着一顶狐狸皮帽子,脚穿一双牛皮兀拉。背着双手,瞪着一双小眼睛,吹胡子瞪眼睛,很不高兴地对他俩说:“你们两个小嘎是谁家的?在这里干啥呢?” 城里长大的孩子并不怕生人,对于陌生人也敢说话。小五说:“大叔,我们是东边老杨家的,出来砍柴。” 陌生人背着手,围着两个孩子转一圈,又围着爬犁转。嘴里叨咕着:“老杨家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还有个老杨家。” 小十对他说:“我们家是新搬来的,离这里不远,大叔,那你是干啥的?” 陌生人说:“我就是这里的,林子是我家的,你弄的野物、砍的柴都是我的。” 小五不高兴地反驳说:“你唬谁啊?我咋没有听说,林子还有主的,你有啥凭证说是你的?” 陌生人觉得两个小孩不好蒙骗,继续解释说:“你们年纪小,当然不知道了。我家在林子西头住,已经把这片林子给号下了。” 小十不让份儿,叫道:“那我家在东头住,林子东头该归我们家。西边归你,我们又没有去你家那面。” “哎?我说你这小嘎豆子,到我这里跑马占荒来了是咋的?”陌生人想要吓唬住小哥俩。 小五说:“你要是砍柴,你砍你的,我们砍我们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砍?” 小十有哥哥撑腰,也不服气:“我们就砍,你咋的吧?” 陌生人提高了音调,叫道:“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不说理呢?你家大人呢?走,找你家大人去。” “爱找你找去,我们还要砍柴呢。我妈在家呢,你去吧”小五对陌生人很不满,根本不想搭理他。 陌生人问:“那你爹呢?” 小十想炫耀自己家有马车:“我爹去街里,取马车去了,我公孙大爷给我家一辆四匹马的大马车。” 陌生人小眼睛一转,眨巴着眼睛说:“噢!你爹没在家,那算了吧,等你爹回来再说,你爹啥时候回来?” 小孩儿有小孩儿的心眼,小十不想让他去找爹,就说:“不知道,过几天才回来吧。” 陌生人故作大度地说:“噢,你爹不在家。你们新来的也不容易,你们砍吧,我也不拦挡你们啦。不过,你们弄的这是啥家伙?” 小五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啥?刚才我们哥俩捡来的。” 陌生人说:“噢,这东西是野猪,你们小哥俩好运气,捡到一个大野物。” 小十问:“野猪好吃吗?” 陌生人一脸嫌弃地说:“不好吃,肉嚼不烂,而且还骚。” 他一说不好吃,小十有些失望,抬头看看他五哥。小五说:“那也拉回去,不好吃喂狗。” 小十不懂他哥的意思:“咱家也没有狗啊?” 谎话被揭穿,小五接着往下编:“爹回来就有啦,我让爹要两只狗回来,公孙大爷家有。” 陌生人听说他们要拉走,又编一个理由:“孩子啊!你们知道咱这块是啥规矩吗?” 小十问:“啥规矩?” “咱们这里呀,是捡东西见面分一半,你看我也赶上了,你得分我一半。”陌生人提出要求。 小五说:“大叔,啥规矩我们也不懂。你要分一半也行,一会儿你去我家,管我妈要去。” 那个人见两个孩子不好糊弄,连忙把话往回拉:“小伙儿,你叫啥名字?” 小五如实回答:“我叫杨树山。” “我叫杨树青,他是我五哥。”小十补一句。 “噢噢,你们的名字真好听,我是你们邻居,我家在这林子西头。”陌生人和颜悦色地说。 小五问:“那大叔你贵姓啊?” 陌生人说:“我姓白,你家是不是买佟四瘸子的地?” 小五摇摇头:“不知道是谁家的地,离这里有一里地那么远。” 陌生人说:“那是他家的,咱两家离得很近,咱们是邻居,得好好处啊。你回家告诉你爹,哪天得空我去拜访。邻居住着,得经常走动,缺东少西地相互串换。” 听他这样说,小五也放下戒备:“是的,大叔。那我和我爹说,我家酒烧出来,给你送点尝尝。” 陌生人一听眉开眼笑:“看看树山这孩子,真懂事儿,太招人稀罕了。以后没事儿,上我家玩去,往西一直走,有半里地就到了。” 小五答应着,并邀请陌生人去家里做客。陌生人又说:“咱东北人,就是好客。做事儿得敞亮1,那才叫爷们儿呢!”拍拍小十接着说:“你说是不是?小爷们。”【注释】1敞亮:方言;大方。 小十似懂非懂地答应着。 陌生人关心地说:“你看你们这么一爬犁、一爬犁往家拉多费劲,你们每天砍完柴,堆成一堆。你爹要没回来,你们去找我,我赶马车给你们拉。” 小五连忙说:“谢谢大叔,不麻烦您。我爹快回来啦,我爹把车取回来,就有车了。” 陌生人说:“噢,那行吧。有啥事儿就去找我,邻居住着,远亲不如近邻啊!我走啦,你们哥俩干活吧。噢,那啥?把你的野猪腿给叔一个,叔尝尝。”说完,并没有等小哥俩同意,弯腰去爬犁上拽野猪腿。 小十刚刚要去制止:“你……”被小五拉住,示意他别说话。 陌生人挑了一个大个的,拎起来说:“这东西还挺沉,有三、四十斤。走了,爷们儿。” “你慢走,大叔!”小五送客。 “好嘞,到家玩去啊!”陌生人说完,拎着一角子猪肉,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得小十直嘟囔,小五说:“算啦,都是邻居。拿就拿吧。” 小哥俩又干了小半天,砍一大堆干木头。爬犁上装野猪呢,再无法装柴火。他俩也真把柴火堆到那里,准备等爹回来,再来拉回去。然后,满心欢喜地拉着爬犁回家,虽然地上有薄薄一层雪,但是野猪实在太重,一路上歇了好几次,终于进了院子。一进院,小十就叫了撒欢1地喊:“太爷,妈,快出来呀,我们捡到好东西啦!”【注释】1叫了撒欢:方言;兴奋得情不自禁地嚷嚷。 喊叫几声,褚老爷子带着小十二出来,一看爬犁上的东西。把老爷子吓一跳:“我的天神啊!你们是咋弄的啊?” 小老十比比划划地把事儿说一遍,老爷子乐了:“你们哥俩真有命,捡个狼占。这口猪,除非有枪,不然下套子都套不住。” 小五问:“太爷,啥是狼占啊?” “狼占啊!就是狼吃剩下的,鹰吃剩下的叫鹰占。你看哈,猪的肚皮还有肠、肚、心肝肺都没了吗?都让狼给造了。”老爷子解释说。 小五问:“那肉还能吃吗?” 老爷子说:“能吃,咋不能吃呢?你看大腿肉不是好好的嘛,等我把狼啃过的地方,割下来扔掉,其它的都是好肉。” 小十二拉着褚老爷子的手:“太爷爷,太爷爷,我要吃肉。” “好,好,吃肉肉。等太爷爷把肉割完的,晚上咱烀肉。”老爷子说。 六奶奶从东侧的大房子走过来,见状问道:“你们爷几个弄什么呢?” “孙媳妇呀,你快来看看吧,你儿子给你弄回什么了?”老爷子兴奋地说。 六奶奶一看,也吓一跳,生怕野猪伤着孩子。小十又把事情说一遍,六奶奶才放心。小十问老爷子:“太爷,有个人说见面分一半,硬是拿走一个大腿。” 老爷子问:“谁啊?咋欺负小孩子呢?” 小五说:“他说他家在西面,是邻居。” “这还了得?这是什么人啊?凭什么他还要分一半,走,领我去找他去。”褚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 六奶奶赶紧拦挡:“爷爷,爷爷,咱不生气啊。人家邻居逗孩子玩呢,再说了,一个吃的玩意儿,多一口少一口能咋的?碰见了,弄一块尝尝鲜儿,不是大事儿。” 小十说:“那他还说,那林子是他家的。” 六奶奶对小十说:“快点往屋搬肉吧,冻得硬邦邦的,咋给你们炖肉?快拿屋化上。” 褚老爷子还想要找那个姓白的去掰扯掰扯1:“你听听,林子都成他家的了,这家伙也太霸道了。我活七十好几了,咋没见过这样不地道的,明天领我去会会他。”【注释】1掰扯:方言;理论。 “爷爷啊,你进屋吧,给孩子们卸肉,一个个馋得淌哈喇子了。”六奶奶把老爷子连劝带推,弄进屋里。然后领着几个孩子,把野猪肉搬进屋。 姓白的还真是在林子西头住,他叫白伦库。由于他眼睛小,附近的人都叫他瞎目杵子,或直接叫白瞎子。此地人管鼹鼠叫瞎目杵子或者豆鼠子。白伦库生性贪婪,只要与人交往,特别爱占别人小便宜。而且他十分吝啬,每天都会出门转悠,如果不往家划拉点啥东西,那和自己丢个金元宝一样。夜里摸黑数钱,掉一个大子儿,点上灯找半夜都得找到,不然一夜是甭想睡觉。今天,按说这趟出去并不赔,白捞一条猪腿,小溜一角子猪肉,即便是去掉皮,起码也有三十多斤。他今天本应该高兴才是,但看见自己去得晚,二百多斤的猪肉让两个孩子弄走,他心里是相当地不舒服。如果可以动手抢,他肯定不会心慈手软。回到家,一进屋看见自己的侄子在他家,心里更来气。侄子肯定是又蹭饭来了,即使不管他饭,抽一袋烟,还要一捏烟沫不是?烧水不要柴火吗? 他侄子叫白世宝,一天游手好闲,每天除了喝酒耍钱,就是走东家串西家。他爹给他娶一房媳妇,留下四十几垧地,然后撒手归西了。他爹一死,更没有人能管他了,他把家里的地卖的卖、当的当。如果不是白伦库和他媳妇把着,他早折腾光了。勉强留下十垧地,每年找人帮着种上,卖完粮,还完他的欠账,对付着老娘、媳妇、孩子有一口饭吃。家里穷得叮当响,每顿除了大碴子、小米子,就是高粱米,过个年节能吃一顿饺子都算不错了。他这个人还好喝点,可家里没有酒,就是有酒也没有下酒的菜,一到冬天只有萝卜白菜土豆酸菜,换个样顶多是干菜,连个豆腐都做不起。所以,他天天各家串门子,赶上谁家有点好吃的,会赖着不走。 当白世宝看见他二叔扛个猪腿回家,眼睛一亮。虽然他的眼睛也不大,但年轻有光泽。赶紧站起来接过猪腿放下,对白伦库说:“叔,这家伙你可逮着了,在哪嘎达整这么一大角子肉呢?我今天可是有口福,好些天没有见肉星啦,今天给我拉拉馋。” 白伦库气哼哼地说:“滚王八犊子,拉他妈什么馋拉馋,肉冻得叮当的咋做1啊?”【注释】1叮当:形容很硬。做;地方习惯读音zou揍。 白世宝知道他叔抠门,笑嘻嘻地说:“你看看你,一块猪肉你心疼这样,我可是你亲侄儿啊!你老了,我可是要养你老呀。” 这句话,让白伦库更是恼怒,因为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接着骂道:“我他妈指你养老,还不他妈的指高粱地里,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叔啊!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也不想想,咱老白家只有我这一根独苗,你的家产不是我?受,还能给谁?” 白伦库气得暴跳如雷:“我一把火燎了,谁也别他妈巴子地惦记。” 白世宝挨骂也不生气:“你就抠吧,吃一块肉你心痛。不用你燎,你惹我发狠,明天我给你放一把火,把你那大粮囤子点着了,看你哪多哪少?”还别说,他赤裸裸的威胁让白伦库不再发火,气呼呼地挖了一锅烟,在火盆里扒拉点火炭点着,再不搭理他侄儿。 白世宝见他叔不骂人了,笑嘻嘻地说:“你都说,让我管你叫叔,别人都说我和你长得像,说我是你揍的,你不就是我爹嘛。” 白世宝的胡说八道,又惹得白伦库暴怒:“杂种操的,让你唬说唬说的,今天我打断你狗腿。” 说着就要往起站,白世宝赶紧把他按住:“叔,叔,我不是逗你玩呢嘛,消消火、消消火。”然后说:“我叫我婶做饭,我给你烫酒。” 白伦库一听要叫他老婆做饭,又心疼了。马上变个态度,不再动怒。然后说:“你等一下,现在才啥时辰啊?吃饭还早,肉还得化一会儿。” 白世宝一听给他做肉,也消停不闹了:“叔,家里还有啥活,我先干着,你上炕歇着。”白伦库哼了一声,白世宝赶紧蹲下给解靰鞡鞋,问:“叔,在哪淘噔的猪肉啊?” 白伦库痛心疾首地说:“唉!可别说了,我晚去一步啊!一整只大野猪,让两个孩子拣去了,我好歹弄回来这么点。” 白世宝问:“孩子?谁家的孩子?” “林子东头,原来不是佟四瘸子家的地吗?佟四瘸子家去年把地卖了,卖给一个姓杨的,老杨家命好啊!老爷们儿没在家,一个老娘们儿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把猪拣去了。不然你说,要是咱爷们拣回来,腌成咸腊肉,够咱们吃一年的。唉!”白伦库还在心疼那只猪,被小五他们捡走。 白世宝问:“老娘们儿?两个孩子?爷们儿呢?” 白伦库回答:“那孩子说是去街上了。” “噢。”白世宝好像没有放在心上。 白伦库上炕,歪在那里抽烟。对白世宝说:“世宝啊!你去把马圈打扫一下,然后铡两捆草。我扛这死嘟赖沉的1玩意儿,有点累了,我眯一会儿。等你干完活,套车去林子东头,码我脚印走,我砍了一堆柴,你给我拉回来,晚上咱爷俩喝一盅。”说完闭上眼睛小憩。【注释】1死嘟赖沉:方言;沉,重。 白世宝见白伦库要睡觉,听他叔吩咐去干活。白伦库见白世宝出去了,一骨碌坐起来,低声叫他老伴儿过来。他老伴白尤氏在东屋和闺女做针线,听他叫,立马过来。白尤氏问:“你和世宝吵吵把火地,干啥啊?” “唉!这名字起的真好,白世宝啊白吃饱。一天也不干正经事儿,老白家早晚得让他败光了。”白伦库感慨地说。 白尤氏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为人懦弱也当不起家。只好说:“你也别生气了,咱们白家就这一棵独苗,将就着吧,岁数大点,或许能收收心。” 白伦库叹口气:“唉!我打发他干活去了,拉车柴火。你去做饭吧,把猪肉藏起来,把我前些日子捡那条狗,烀一只狗腿。”其实他哪里砍的柴啊?柴是那杨家两个孩子的。 “那能够吃吗?”白尤氏问。 “你个死脑瓜骨啊?多放点盐!嗯,再不够就炖个白菜。”白伦库不耐烦地说。 “那行吧。”白尤氏无奈地应了一声,去准备饭。 六奶奶快要做饭的时候,杨宗回来了。而且是赶着马车,拉了一车东西,还带六个伙计。六奶奶赶紧又多加几碗米,多烀几块肉,又切一大盆子酸菜。杨宗这几天在城里,一切事情办得都很顺利。他与丽秋发出信后,第二天竟然有人来找丽秋,原来赶巧沙金沟有人来城里。很快把伐木的消息传给霍荷,霍荷立即拍板,马上就干,毕竟是轻车熟路的活。等山里的消息,再传到城里的时候,杨安、杨宗已经筹集够前期的资金。丽秋又雇两个人,把杨家的院子、倒塌的房屋、菜园,以及院外的空地,清理一空,只等着木材入场。公孙仲秋一连几日都在马市转悠,挑选十几匹好马,挑逗得行市都跟着上涨,谁都不知道,这个掌柜的为什么买这么多牲口。等木材买卖安排妥当,公孙仲秋给杨宗拴了一挂马车,挑四匹稳健、听话的马,然后连马槽、铡刀都带着。车老板子是他原来说的那个人,牛二,外号老牛闷儿。杨宗又去找几个过去跟他烧酒的伙计,大水过后,开工的买卖不多,伙计们找活不容易。过去杨家待他们不错,伙计们也都愿意和他干。杨宗答应他们,工钱加两成,过年的时候放工回家。等能够盖房子的时候,再盖房子搬迁伙计们的家小。购买齐物资,才带着人马回来。 人一下子多起来,小屋肯定是放不下,好在原来有准备。在新房子的一头,隔出一间房,搭一铺炕。杨宗赶紧让孩子去烧炕,暖屋子安顿伙计们,新房子此后变成了酒坊。杨宗叫车老板子老牛闷儿,二人在酒坊的院子里,用木头和茅草、秸秆,搭建一个临时的马棚。暂时将就着安放马匹,等开春的时候,再新盖马棚。等一切都安顿好,天也暗下来,六奶奶烀的大锅肉,烩酸菜也好了。伙计们来得真巧,正好赶上弄来的野猪肉,在酒坊屋里放一张桌,自己家的酒管够喝,众人热热闹闹地放开量喝一顿。六奶奶在小草房也放一个小桌,她和褚老爷子带三个孩子一起吃饭。有猪肉吃,两个小一点的非常兴奋,来这里的生活与城里比差得太多,好几天都不见一次肉。今天捡一个大家伙,以后一段时间里,天天都能有肉吃。小十二吃得满脸是油,弄得两手都是油乎乎的,他一时找不到抹布擦。干脆往褚老爷子的棉裤上揩两把,弄得老爷子哭笑不得:“你这小嘎豆子倒是不傻,你咋不往自己的裤子上擦呢?”嘴上说着,心里可是满满的幸福,没想到自己无儿无女一辈子,到老了反而重孙绕膝,大大小小一家人,都把他当成至亲之人。挑选一块好肉,塞在小十二的嘴里。 小十不太满意,说:“太爷就是偏心,好吃的都给十二了。肉还是我捡的呢?咋不给我呢?” 老爷子夹给他一块,乐呵呵地说:“给,给,都给。有太爷爷在啊,以后有你们的肉吃。落雪啦,以后好弄野牲口了,你以后跟太爷出去下套子。看样子,野物不能少。” 小十一听,高兴了:“好啊!好啊!明天咱就去。太爷,都能弄啥野物啊?” “都啥啊?有鹿、狍子、野猪、獾子、狐狸……”老爷子叨咕着。 小十问:“啊?狐狸也敢套啊?那它不迷咱们吗?” 老爷子故作高深地说:“山上啥都能成精、成仙,如果能让你逮住的,都是草货,都能吃。” 小十还在刨根问底:“那太爷你看见过狐仙吗?” 老爷子这回为难了,不知道咋回答:“这啊,太爷在山上一辈子,啥都见过。” 小十问:“那你见过鬼吗?你给我讲个鬼的祥话呗。” 六奶奶敲他一筷子:“让太爷好好吃饭,讲什么祥话儿。” 褚老爷子拦挡她说:“吃饭别管孩子,酒话酒话,俺喝着酒,聊着酒话儿不是挺好嘛。这大长夜,也不用睡那么早。” 小十被他妈妈说,有点不高兴。老爷子赶紧哄,搂着小十,喂了一块瘦肉。说:“来,太爷的宝贝,太爷给你们讲祥话儿。讲啥呢?” 小老十一听真给讲,立刻来了精神:“就讲太爷在山上的祥话儿,有鬼没有?” “有,有。”老爷子喝了一杯,心满意足地开始他的故事:“说是在这上江,山里有一伙倒套子的……” “啥是倒套子的?套野猪吗?”小十问。 “不是,倒套子是伐木的,你爹知道。当年俺救你爹的时候,俺领一伙人在山上倒套子。刚才说哪儿了?噢,说有一伙倒套子的,冬天在一个木刻楞的工棚里住。有天晚上睡到半夜,有一个赶套子的徐二突然醒了,他听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吓得他是汗毛倒立。只见进屋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那脸像核桃,胳膊像榆树皮,那手和干巴鸡爪子一样,鼻子像鹰嘴一样带勾的,眼睛和山猫一样,冒着绿光。拄一个木棍,咯噔、咯噔的响,慢慢地往里走。来到最里面的那个人跟前,那个人睡着了,老太太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吸一口气。做完后,老太太满脸阴笑,拄着棍子,咯噔、咯噔、咯噔的出去了。徐二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把被子蒙在头上,憋了一宿。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把头那个人死了。大家赶紧往外抬,徐二也没有敢和大家说昨天晚上的事儿。到了晚上,徐二不敢睡觉,蒙着头偷偷的看着门。又是半夜,门咯吱一声开了,可不了得,那老太太又来啦。还是咯噔、咯噔的拐杖声,这回来到第二个人那里,又和头天晚上一样,摸一回吸一口气。等再到早上一看,那个也死了。到第三天晚上,又是咯噔、咯噔,还是老太太进来,第三个也死了。徐二是第五个,他一算,第五天晚上该轮到他。第四天早上,他说什么也不干了,一口气跑回家。他是个光棍儿,家里只有自己。第四天,他自己在家啥事儿没有。到第五天晚上,他弄点酒菜,吃了几口,感觉有些困了。因为这些天他都没有睡好,所以他想睡觉。刚刚睡着,只听外面咯噔、咯噔的声音,一下子把徐二吓醒,赶紧躲到柜空里。这时候,进屋一个人,进来的人好像是个要饭花子。要饭花子看见屋里亮灯便进来了,见屋里没有人,桌上有酒菜,他也不客气地吃喝起来,不一会儿,花子喝多了,趴桌子上睡着啦。徐二害怕,也不敢出来。这时候,只听那咯噔、咯噔的声音又来了,果然那个老太太进屋啦。老太太进屋后,冷笑一声,把那个要饭花子摸一遍,吸一口气,走了。第六天早上,徐二一看,花子也死了。从此以后,徐二再也不敢在当地呆了,跑外地逃荒去了。”老爷子讲的祥话儿,不仅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六奶奶也光注意听故事,杨宗进屋都没有在意。 白世宝可逮住酒了。拉完柴火进屋,婶子白尤氏一见做好饭,急忙摘下帽子赶紧上桌,自己先给自己倒一盅,干了。白尤氏端上肉,他先来一块,沾点蒜酱,往嘴里塞,嚼了几口说:“叔,这肉是野猪肉吗?” 白伦库说:“你就造吧,咋不是野猪肉呢?你看有一点肥肉吗?都是顺肉丝。猪血捂住了,就这样。” 白世宝有肉就行,也不管是啥肉。白尤氏又端来一盘干豆腐炒白菜片,白伦库见有干豆腐,瞪了白尤氏一眼。不想还让白世宝看见了,嘴里的肉还没有嚼烂,含混不清地说:“叔,你不用看我婶,我有肉就行,那个菜我可以不吃。” 白伦库不痛快地说:“你吃你的,有酒有肉也堵不住你嘴。”白尤氏认为一个狗腿太少,偷偷地又加一个。虽然说侄儿不是外人,总不能真的炖白菜呀,又切点干豆腐放里,不曾想,惹老抠门还是不高兴。 白世宝酒足饭饱,走出叔叔家的门儿,站在房山头撒尿。出来一见风,感觉得晕晕乎乎的。如果不是老瞎目杵子抢酒壶,今天一定给他刷壶1,全干了。撅一段苕条糜子,抠牙缝里的肉丝儿,这肉太好吃了。他想起来,白伦库说东边的杨家,一个娘们儿带两个孩子。如果去砸一下,一定能保成功,即使没钱,还弄些肉回家。再说了,可能那娘们年轻漂亮呢?越想这事儿越可干,在外面的一口破锅底摸一把,给自己脸上抹上锅底灰。顺手在柴火垛上,拽了根木棒子,直奔杨家来了。【注释】1刷壶:方言;清空器皿。 小十听完太爷的祥话儿,心里害怕,总是琢磨那咯噔、咯噔的声音。全家人吹灯都睡下了,他心里惦记那核桃纹的脸,榆树皮一样的胳膊,那是个啥东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寻思,他一折腾,还要撒尿了,也不敢下地去外屋尿。在他憋得难受的时候,听见咯噔、咯噔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直往褚老爷子被窝里钻。然后推老爷子:“太爷、太爷,来了,来了。” 老爷子也是刚刚睡着,被他推醒了:“嗯?啥来了?谁啊?” “太爷,那老太太来啦,你听、你听。”小脑袋都藏被窝里了。 老爷子耳背:“这孩子不睡觉,听啥啊?” 爷俩一说话,南炕的杨宗和六奶奶也醒了。他们一醒,也听见外屋门,咔哒、咔哒的声音。杨宗坐起来,正要点灯。听见外屋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了,接着扑腾、扑腾地进来一个人。 杨家烧锅四十四 四十四 “起来,把灯点上。”进屋的人恶狠狠地说。 杨宗坐起身摸火镰打火,六奶奶问:“你是谁啊?” 白世宝用木棒往炕沿上砸了一下:“我是谁你认识啊?少啰嗦,赶紧地给我点灯。” 六奶奶见来人不和善,估计来人走的不是正路,伸手摸枕头下的镖。杨宗不在家,她夜夜把三只镖放在身旁仗胆。北炕的小十,见来的人不是核桃纹老太太,反而胆子大起来,用脚踹他旁边的五哥。 年轻人睡得沉,踹好几脚,小五才醒。还问:“你干啥?” 白世宝以为是和他说话,凶狠地说:“干啥?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褚老爷子耳朵背点,但不聋,从有人进屋,到和杨家人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早明白了,家里一定是有贼了。于是,他也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杨宗吹着火绒,在灯窝里找到一截蜡头点上。屋里一有光亮,一切都看清楚了,双方一打照面,都吓了一跳。杨宗一家人看见的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夜叉,呲一口大白牙,其它地方和木炭一样黑。把小十的一泡尿都吓出来,尿了炕。白世宝也吓一跳,心说,杨家人咋这么多呢?白伦库,你个老登可坑苦我了,人家老爷们不是在家吗?咋就说进街里了。现在箭在弦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脑瓜皮来横的。六奶奶一看这架门,明白是咋回事儿,胡子砸窑来了。于是说:“西北玄天起高楼,同是里码别发愁,道上少了吃喝穿,灶上有米还有油。三老四少,可是熟脉子?报报号吧,是耍混钱打着吃的还是老荣?”她说的意思是:是不是一伙的?道上的朋友遇到困难了,家里有的可以帮助。都是同道中人,你是什么来头,是胡子还是小偷? 白世宝听不懂,用棍子一指六奶奶:“你个老娘们是不是魔怔啊?嘟噜、嘟噜地整些什么玩意儿?别跟我咿哩哇啦的,把你嘴闭上,再磨叽,我削死你。” 六奶奶见他听不明白,知道他是一个砸孤丁的单搓1。真还难办了,不懂江湖规矩,不讲道义,说不上话。既然和他对不上话,只能是在被窝里悄悄地握着飞镖,看来人有什么要求。【注释】1单搓:土匪黑话;一个人干。砸孤丁;独自抢劫。 褚老爷子嘟嘟囔囔地摸索他的鞋,白世宝一见老头要下地,用棍子戳了一下。大声说:“老东西,你要干啥?” 老爷子也大声地说:“啥?你找要烟匣?等着,我上趟外头1回来给你找。妈巴子的,烟瘾比我还大,五更半夜的还要抽烟。”【注释】1外头:方言;上厕所,排泄。 “不行去,给我憋着。”白世宝想制止老爷子出去。 “噢,歇着啊,行,歇着抽一袋解乏。”老爷子打岔道。 白世宝一看老头走路颤颤巍巍地。心里寻思,让你出去又能咋样,给他一个时辰,走不了二里地,附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去哪里找人。不耐烦地往外轰:“滚滚滚,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老爷子接着打岔:“要吃猪肠子,哪有啊?那猪肠子让狼给造了。”说着走到门口,他还说:“这孩子,咋是掏烟筒的?还是烧炭的?脸跟我那装老衣服一个色儿。” 白世宝懒得搭理聋咔的老头,嘴里嘟囔:“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爹是烧炭的、你爷是挖煤的。”老爷子出去了,白世宝对杨宗说:“哎,你还等啥呢?赶紧的,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还有好嚼咕。” 杨宗有些胆怯:“大柜,你稍等一下,我把裤子穿上。” “穿什么穿,那点零碎谁没有啊?谁稀得看是咋的?你麻溜儿的,把你家粳米、白面、小鸡、大鹅都拿出来。对了,还有今天那头猪。”白世宝十分不耐烦。 几句话说得六奶奶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砸孤丁的啊?你怎么什么都要呢?要钱、要布、要粮食可以,猪肉也要,给你了,你可怎么拿啊?杨宗答应:“中、中,东西都在外面冻着呢?我去给你取。” 白世宝不干了,不让杨宗下地。说:“你不行去,你出去了,黑灯瞎火的我上哪找你去?” 杨宗说:“那让我儿子去吧。” 白世宝一看小五是个半大小子,他也心虚,如果不是他手里有家伙,他早跑了。他故作镇定地说:“他也不行,老实儿的在炕上呆着。”用木棒一指六奶奶:你,你去取。” 六奶奶可是不慌不忙,她想和他拖时间,她知道褚老爷子干什么去了。平时硬朗的,今天怎么颤颤巍巍、哆哆嗦嗦了?还故意聋三拐四的。老人家久闯江湖,这点阵势不会吓成那样,一定出去叫人去了。于是,故意装苶呆呆的样子:“取哈啊?哈都没有啊?” 白世宝说:“我他妈让你去取猪肉。” 六奶奶问:“哈猪肉啊?” “你跟我装傻是不?你家小子今天捡的野猪。”白世宝又对小五说:“你说,你捡的猪呢?” 小五脑瓜灵,可能随他爹富德业,对白世宝说:“叔啊,你别和我爹我妈要,他们不知道。那猪我没有拿回来,我拿不动,让我用雪埋起来了。我寻思,明天和我爹去取呢。” 白世宝一时也琢磨不透他说的是真假,然后说:“你穿衣服,和我找去。”又对六奶奶说:“你,现在找钱,找好东西。” 六奶奶故意不动,还对小五说:“五啊?真有猪肉吗?你可不能去,咱家还……” 她话还没有说完,外屋的门“咣当”一声开了。白世宝嘴里恨恨地说:“老不死的,净他妈搅混呢?又回来嘎哈?”他话音没落,后脑勺挨一下子,打得并不重,而且他还带一顶狗皮帽子。气得白世宝张嘴就骂:“你这老王八犊子,敢打你大爷,我把你……” 一转身的时候,看见褚老爷子手里拎一个掏灰耙,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人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有一个还扛着个铡刀片。褚老爷子说:“就你这样还砸嘎达楼子1呢?你也太嫩了。小子,太爷告诉你,以后再干这个活,最好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现在的老头,腿也不颤了,耳朵也不聋了。【注释】1砸嘎达楼子:土匪黑话;入室抢劫。 老爷子又用掏灰耙,敲敲白世宝手中的棒子:“扔了吧,还拿根杆子嘎哈?你说你也是个外行,弄这么长个棍子,在屋里能耍啦开吗?”老爷子也是没有正溜儿,教白世宝咋抢劫。 白世宝彻底傻眼了,让酒灌迷糊的脑袋也清醒了。手里的棍子赶紧扔掉,头上汗马上下来了,用袖子抹了两把,脸都和泥了。不过他脑袋反应挺快,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哎哎,爷,爷,我和你老闹着玩呢?你老咋还当真了呢?兴师动众的搁哪整这么多人呢?各位老少爷们,耽误你们睡觉啦。都回去吧,我是跟前的邻居,啥事儿都没有,没事儿、没事儿。” 褚老爷子把他往前推了推,后面的人也都进屋。老爷子说:“我不是那老不死的了?不是老王八犊子了?不是老棺材瓤子了?咋成你爷啦?” 白世宝说:“是谁说的,不是人话嘛。以后要是让我听见,见一次打他一次。” 六奶奶威严地说:“你闭嘴,少油腔滑调的。俺来问你。” “啊,啊,问我?问我啥?你说你说。”白世宝骨碌小眼珠说。 六奶奶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什么来着?喝多了,忘啦。我想想、我想想……”白世宝耍滑说。 六奶奶见他耍滑头,把被窝里的手抽出来。一扬手,“嗖”的一把飞镖插在房梁上。她一是想吓唬白世宝,二是也让那些伙计看看,以后谁都别动歪脑筋。然后说:“看见了吗?见你是新出道的,刚才奶奶俺想留你一条命,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然,俺早扎你的咽喉,扎你的眼珠了。你要想活,就识相点,俺问你什么,都要老实地回答。否则别怪俺不客气,弄死你,找个地方埋了,荒山野岭的没人知道。”后面几个伙计也助威,让他老实说。 白世宝平时更多是一个输耍不成人的东西。没干过打家劫舍的事。他哪见过这阵势,吓得他噗通跪下了,赶紧给六奶奶磕头:“奶奶啊!你饶了我吧,你问,我都说,我都说。” “你叫什么名字?”六奶奶问。 “我叫白世宝,他们都管我叫白吃饱。我爹死了,我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娘,有两个没成年的孩子。”他是顺嘴胡说,他娘还不到六十呢,还故意不说有媳妇儿。 六奶奶心里也偷偷地乐,这人也是一个话篓子。于是又问:“你家在哪里?” “从这嘎达往西走,再往北拐,有三里多地。可好找了,你看咱们都是地邻,奶奶你放过我吧,把我整死了,老娘和孩子都活不成了。”白世宝哭丧着脸说。 六奶奶皱一下眉,她没有想到他离自己这么近,左邻右舍住着,的确不好处理。接着又问:“你为啥要来我家抢劫?” 白世宝撅那里不敢抬头:“今天我去我叔家喝酒,他说今天你家两个小子,抢了我叔的野猪。孩子我酒喝多了,就心里不服,想把野猪要回去。奶奶啊!野猪我不要了,你们抢就抢了吧,归你们吧。” 听他胡说,小十不干了,见家里人多,他从被窝里钻出脑袋:“你扒瞎,那才不是我们抢的呢,是我看见的,我和五哥捡的。那个老头还要走我们一大块肉呢。” 六奶奶看他把黑的说成白的,反而把一盆脏水,泼到杨家身上。厉声说:“肉是谁的好办,咱们可以白天双方对质,但你大半夜拿凶器,闯入民宅,你想干什么?” 白世宝继续狡辩:“这、这我是喝多了,拿个棍子拄着。” 六奶奶吩咐:“拿棍子拄着?那好,掌柜的,找绳子捆上。明天送到韩家去,交给官家处理。”韩家现在叫道台桥,县警察局在那里设了一个警察所。 白世宝赶紧又磕头:“奶奶啊,你可不能送啊,警察把我抓了,我老娘、孩子咋活啊?我求求你老,给你磕头了。你咋罚我都可以,我把我家地给你两垧,你就放过我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六奶奶见他也是真害怕,见好就收:“那好吧,那俺就不送你去官家,但你得答应俺两个条件。” 白世宝赶紧答应。“行,行,行行,一百个都行。” “好,第一俺要罚你,打二十棍子,让你记住以后咋做人。第二以后不许与俺家作对,否则俺扒你皮。”六奶奶威严地说。 白世宝咧着嘴哭咧咧的说:“不打中不?” “不中!”六奶奶断然拒绝。 “少打点行不行”白世宝商量着。 “不行!”六奶奶一点不松口。 “那、那打完得放我走。”白世宝蔫头耷脑地说。 六奶奶叫:“小五,下地拿他的棍子,给俺打。” 小五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早穿完衣服,光脚跳地上。拣起白世宝的棍子,刚要下手打。六奶奶说:“打屁股。”她也怕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再打坏了。 白世宝撅着腚,小五一下、一下地打。打一下,白世宝嚎叫一声。打完,白世宝撅在地上:“奶奶,你放我走吧。” “你等等!”六奶奶说。 “奶奶啊,你说话不算数啊!啊哈哈哈哈。”白世宝鬼哭狼嚎地嚎啕大哭。 六奶奶心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将来传出去,让周围都知道,有一个六奶奶,不是善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于是说:“掌柜的,你去把那个猪头拿来,给他带上。他也是一片孝心,他想给老娘弄点肉。但你的方法不对,猪头是俺舍给你的。”杨宗去取猪头,白世宝跟着千恩万谢地去了。 六奶奶又对地下几个伙计说:“嗯,你们几个伙计挺护家,好样的!今天给每人多开半个月工钱,都回去睡觉吧。明天早点起,好好干活,六奶奶不会亏待你们的。”几个伙计可是满心欢喜,偷偷地感谢白世宝,平白无故的多得半个月工钱。 众人都走了,褚老爷子心里暗暗佩服,只有杨宗嘟囔说:“撵走得了呗,打他干什么?以后咋见面?再说白瞎那个猪头了。” 褚老爷子叹口气说:“你啊,照俺孙媳妇儿差远喽!这叫立棍儿1,你懂吗?爷爷闯荡一辈子了,都不赶你媳妇儿一个角啊!”【注释】1立棍儿:方言;树立威望。 六奶奶说:“吹灯,睡觉。” 褚老爷子拍了小十屁股一下:“你个熊孩子,尿炕咋尿俺被窝里了。” 天一亮,两个院的人都起来,六奶奶起得更早。等杨宗去叫伙计起炕的时候,六奶奶已经焖好一大锅高粱米饭,炖一锅萝卜条土豆汤。再给一个老的、两个小的烤棉裤、棉袄,用火烘一下,否则太凉了。吃过早饭,杨宗带他的一伙人,去酒坊干活,留下车老板子老牛闷儿,同小五去拉烧柴。小五带着小十一起去,小十一听有马车,乐得跑前跑后帮助套车。并且一再商量老牛闷儿,让他赶一会儿车。 等到了林子里,哪还有昨天砍的柴?只见地上杂乱的脚印,和满地的碎树枝,还有两趟车轱辘印。再三确认,没错,是昨天哥俩堆木柴的地方,因为雪地上的猪肉末子还在,不用说,自己的柴火让别人给拉走了。昨天砍的烧柴丢了,让小五十分气愤,满林子、满甸子都是烧柴,为自己少出点力,竟然偷别人的柴火。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柴火已经丢了,总不能空车回去。还好,几个人还带着斧子、锯。于是,他又带着车老板子、小十,重新砍一车柴。有车老板子的帮助,装一车烧柴还不难,现在也不管干的、湿的,是木头就要。车老板子说,烧火不一定都用干的好,带些湿木材抗烧。正午的时候,三人装好一车烧柴。小五吩咐老牛闷儿带小十回家,自己在跟前看看,哪里的柴好,明天好再来砍。 老牛闷儿带着小十回去后,小五顺着车辙印走,想看看是不是昨天那个姓白的,把他的柴火拉走了。车辙很明显,是一来一回。说明这辆车是奔他的柴火来的。一里多地,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走出林子。在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孤零零的矗立一座小庄稼院,用碗口粗的整根柞木,夹成的障子,院里散放养几只鹅,还有一群鸡鸭。一栋三间的土坯房,房顶的烟筒,冒着一股半灰半白的浓烟,在无风的天气里,形成一道烟柱扶摇直上。在肃杀的旷野里,透露出一丝生活的气息。两侧各有一厢房,当地人叫下屋,一般是装粮食、农具、还有杂物,有牲口的弄一间做牲口棚。挨着西厢房的南头是一个猪圈,东厢房的南侧是柴火垛,一垛秸秆一垛木头。用土坯垒成一人高的鸡架,则是在正房的西侧。正房东侧是一个很大的苞米楼子,靠苞米楼子的北侧是一个茅楼。 小五推开小院的大门,试探地叫两声主人,冬天窗户、门封得严实,屋里并没有人出来。也没大黄狗出来咬,他估计这家不是没狗,就是狗在屋里。既然来了,索性进屋看看,反正也和姓白的见过。拉开外屋的房门,一股浓浓的白气迎面扑来,带有一种潮湿的味道,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屋里有一个中年女人说话了:“是谁来了?世宝吗?” 小五只好回答:“大娘,我是路过的,进屋歇歇脚喝口水。” “噢,那你快进来吧。”屋里人让道。 小五问:“大娘你家有狗吗?给我看着点狗。” 那女人是白尤氏,她说:“不怕,狗没在家,你进来吧。”白色的雾气放出去不少,基本看清屋里的人和物,小五进屋关门。 白尤氏正在馇猪食,放下手中的铲子,拉开里屋的门,请小五进屋里:“来,来,你先进屋,进屋。” 小五嘴里客气道:“大娘你忙你的,我不进屋,喝口水就走。” 白尤氏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来客了哪能不进屋呢?进屋暖1乎、暖乎。”【注释】1客、暖:地方读音;客读qie且。暖读nao恼。 杨宗也没有多想,抬腿进屋,白伦库没有在家,不知道又去哪里捡便宜去了。不过炕上有一个姑娘,正在守着火盆烤箭杆棒1,一旁放一把木梳一个洋镜子,她在烫刘海。【注释】1箭杆棒:方言;又叫秫杆棒,高粱杆、秸秆。 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又低下头,专心的烤自己手里的箭杆。小五是进不得、退不得,白尤氏还紧着往屋里让,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在北炕的炕沿上搭个边坐下。白尤氏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揉揉眼睛:“哟,好俊的小伙,你是谁家的啊?往里坐。” 小五说:“大娘,我是东头老杨家的,我叫杨树山。” “噢,叫树山,昨天我耍耳音,听说东头搬来个老杨家,是不是昨天拣野猪的是你啊?”白尤氏问。 小五明知故问:“是的大娘,那白大叔……白大爷是你家的?” 白尤氏回答:“是,你昨天给猪肉的那个。” 小五看白尤氏很热情,也没有提柴火的事儿:“嗯,那就对了,我跟白大爷认识。咱们还真是邻居,大爷说过家在这面住。” 白尤氏惦记她的猪食,忙说:“树山你坐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小五赶紧站起来:“大娘你不用麻烦,我喝口凉水就行。” 白尤氏拦挡他,说:“你坐着,你坐着,不麻烦的。炉子点着呢,加瓢水就行。邻居住着常走动,可不能见外。” 说着,去外屋烧水,小五不自然地坐在炕沿,打量白家。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摆设着普通的箱子柜。用眼睛偷看一眼南炕的姑娘,不曾想,姑娘好像也在偷偷地看他。当小五看过去的时候,明显看见那姑娘快速的侧过脸,手里的箭杆棒都烤冒烟了。 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情窦初开,对异性充满好奇。见姑娘侧过去脸,他便大胆地看过去。姑娘和他年龄差不多,体态微胖,穿着一件葱心绿的棉袄,小碎花的裤子,梳着一对粗大的辫子,上面扎着粉色的绫子。圆圆的脸白白净净,胖嘟嘟的,她低着头,看不见眼睛大小,可以看见眼毛很长。看个头不是太高,坐在炕上,撑起圆滚滚的屁股。看到这里,小五一阵面红耳赤,头有些晕晕的。心里出现一阵前所未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魂,被姑娘吸走了一样。他赶紧收回目光,把脸看向门口,还好,白尤氏没有进屋。他控制自己不再去看人家姑娘,尽量去想其它的。 “啪嗒”一声,那姑娘扔地上一个东西。小五一看是那根箭杆棒,表皮已经烤糊,里面已经烧着了。他赶紧下地,用脚捻灭火星。紧张地说:“你,还用不?我去给你撅一根。” “不,不用啦。”那声音比蚊子大不多。 小五抬起脸看着她,那张白胖的脸,已经羞涩得像红透的柿子。 白尤氏端着一碗水进屋,见两个人可能是说话了。对小五说:“这个是我二闺女,叫白淑珍。” 小五点点头答应着:“噢,是姐姐吧?”他总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听到过。 白尤氏说:“不知道你们俩谁大?她是属猪的。” 小五说:“我是属狗的,今年十六。” 白尤氏说:“你看,她比你小一岁,是妹妹。”说着把水碗放在桌子上,又从柜里拿出一个瓷罐,从里面擓了一勺红糖,放到水里。小五赶紧谢过白尤氏。 不要说,白伦库这样的节俭人家。就是大户人家,糖也是高等待客的东西。东北农村少茶,平时几乎没有人喝茶,讲究点的是一杯开水,图痛快的则是凉井水。白尤氏对小五十分热情,站在桌子旁问:“树山你家都啥人啊?” 炕上的白淑珍下地穿鞋,小五主意力都在姑娘那里。听白尤氏一问,他赶紧回答:“我家现在七口人,一个救过我爹的褚太爷,爹、妈,还要三个弟弟。” “那过去你们都在哪儿讨营生了?”白尤氏问。 小五反问:“大娘你知道烧锅吗?” 白尤氏说:“那个我知道,离这十多里地的老刘家,是开烧锅的,我家你大爷经常去他家买酒。” “我家是在依兰城开烧锅的,今年发大水,房子被冲倒了,我妈说来这里开烧锅。”小五回答。 “我说的嘛,看你也不像乡下的孩子。多懂事儿,还仁义。”她哪里知道小五啥样啊,用客套话说。 小五也回敬道:“大娘你真好,热情善良好客,和我妈一样。” 白淑珍又转回来了,手里端个小笸箩,里面装着毛嗑1和榛子。很贴心地带来一把砸榛子的小铁锤,放到小五身旁。她也没说话,又站在白尤氏的身后,听她妈和小五唠嗑。【注释】1毛嗑:方言;葵花籽。瓜子。 小五问白尤氏:“大娘,我咋没有看见我大爷呢?” 白尤氏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闲不住。总得找点活干,不然身子不舒坦。” 小五说:“大娘您告诉我大爷,以后不用跑那么远去买酒。我们家过几天烧出酒来,我给大爷送一坛尝尝。我爹烧的酒可好喝了,在城里的大饭馆,都用我们家的酒。” “是吗?那可敢情好了,你大爷他啊!就得意这一口。”然后对着白淑珍说:“你陪你小哥先说话,我去把猪食掏缸里。” “树山啊!你坐着,我去把外屋的活干完。”说完,白尤氏忙自己的活。 白淑珍靠着桌角,摆弄她的辫子说:“你不是渴了吗?怎么不喝水呢?一会儿该凉了。” 小五这才想起来,自己来她家的由头是喝水。于是,端起那碗糖水,大口、大口地喝。 白淑珍咯咯地笑:“你慢点,不烫啊?” 一口气把水喝完,傻傻地说:“不知道烫不烫了,白妹妹有小名没有?” 白淑珍不好意思地说:“有,我妈管我叫二丫。” “你还有姐姐?”小五问。 “嗯,已经出阁了。那你叫啥?”白淑珍反问小五。 小五说:“我排行老五,我爹妈叫我小五。” 白淑珍腼腆地问:“那我叫你五哥行不?” 小五连忙回答:“行,行啊!那咱俩在一起,我也叫你二丫。” “嗯。” 小五站起身说:“我该回去啦,你要有时间去我家串门吧。” 白淑珍扭捏地说:“那咋好去呀?你家又没有我一般大的闺女。” 小五一时不知道咋说了:“那……” “你有时间来我家玩呗。”白淑珍说。 小五爽快地答应:“嗯,那行,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不要……”白淑珍又害羞起来。 小五说:“那我走了。” 白淑珍小声地回答:“嗯……” 小五走到外屋,对白尤氏说:“大娘,我该回去了。你有空去我们家串门去呗!” “哎呀,你忙啥啊?今天在我家吃吧,大娘给你炖小鸡。”白尤氏热情挽留。 小五推辞说:“不了,大娘,过几天我再来,我给大爷送酒来。” “那是不是太麻烦你了?得问问你爹让不让拿。”白尤氏客套说。 “没事儿的大娘,我爹人可好啦,我走了,大娘。”小五说着往外走,白尤氏一直送到大门口。 回去的路上,小五感觉特别轻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满脑子都是白淑珍的样子。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竟然认识了年纪相仿的女孩,而且是那样的好看。 六奶奶一天都在琢磨,想要在这里扎根,一定要有一个长远的打算。昨天晚上那一出戏,给她提了一个醒。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中,没有想到过平平常常的小家,会有什么危险。在吉林的鲁民店,以至于富德业的家,来到依兰县,一直都是在群体之中,与众多家庭的共同生存,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现如今是独家独户,完全是一种孤立的状态,怎么样才能给一家老小,一个安全的环境,是她现在考虑的问题。一天的思索,自己有一点眉目,等到开春,马上着手办。想法一:把现在的居住方式进行拆分,分别建成两个院子,中间可留一个小门通行。西院是主家居住,前往东院走小门方便。把东院做作坊,同时也是雇工、伙计的住所,无特殊情况下,男人不可以来西院,将来西院会有更多的女眷。想法二:东院建成一个四合院,作为作坊、马圈、粮仓、酒库等使用。当然,不可能一次建完。规划好每项房屋的用地,随用随盖。把西院建成一个四合院,直接建一栋七间以上的大房子,为四个虎羔子将来娶媳妇做准备。西院四周建成高大的院墙,并且要建炮楼,雇几个炮手看家护院。想法三:开春先把二十垧地种好,解决十几口人吃饭问题。余出的做烧锅用料,不足部分外购。因为即使是都种高粱、玉米,也解决不了烧酒的用料,所以还要在附近再买一些土地。想法四:如果要想多种地,烧锅多产酒能运出去,还要多养牲口,多拴几挂马车。还有养牛、驴,家里人多,鸡鸭鹅狗猪都要养。特别是猪要多养,家里的饲料不缺,不用专门喂粮食。烧锅一年出的酒糟使用不完,在依兰县城的时候,酒糟都卖了。在这地方,如果不喂牲口,那只能是沤粪。想法五:如果把牲口、家禽都养起来,自己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一定还要再添人手,将来雇种地的长工时,挑两口子一起雇。男的下地种庄稼,女的养猪、鸡、做饭。想法六:新家地方够大,可以随便使用。原料充足,应有尽有,可以考虑再建一些其它的作坊,比如豆腐坊、粉坊。或者还有其它的,一时没有敢往更大的考虑,像油坊一类的。诸如此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给自己下了狠心,一定把这些事儿办成。 杨宗在作坊里干得热火朝天,至于六奶奶那面在考虑宏伟愿景,他是一丝都没有想过,他一心做他的酒。小十二特别喜欢跟在他爹的身后,杨宗也不厌其烦地给他讲烧酒的过程,孩子没有上学,竟然开始与他爹学起烧酒。上次去城里,丽秋转达了霍荷的意思,出酒以后每个月要给山里几千斤。杨宗估计了一下,以后每天要产二百斤以上才够用。现在销路是没有问题,只看产出了。 烧锅要开火,六奶奶又该去收粮了。现在的季节,是收粮的好时候,高粱刚刚打下来,苞米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勤快的人家都在搓苞米。小五提议,先在附近收,然后逐渐的往远处去,即节省好多时间,又不舍近求远。他告诉六奶奶,西边有一户老白家,是一个种粮大户,可不可以先看看他家。六奶奶也想,孩子也大了,也得历练一下他们的能力。于是,六奶奶满口答应,以后自己去收粮食,让他跟着。将来他自己可以独立,收粮的活交给他。 小五对六奶奶说,他先去白家问问,他家的粮食卖不卖,六奶奶也同意。小五又说,第一次去邻居家,空手不太好吧?问家里还有没有酒,能不能给他带上一坛。六奶奶觉得孩子大了,有自己独立的行为方式,也没有多想,给他找一坛五斤装的醉三江。 小五兴高采烈地带上酒,叫上小十拉着爬犁,想去完白家后,再砍一爬犁柴火回来。可小十不太高兴,他想带着马车去多带劲,小五说什么没有答应他,生薅硬扯地把他弄走。小五一路非常兴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恨不得把二里地一步走完。 小五来到白家,白伦库正在院子里喂牲口。见小哥俩拉着爬犁来的,心里寻思着,是不是来要柴火的?他并不知道小五来过一次。白伦库心里已经打定一个谱,如果小五问起来,就把错误推给白世宝,可能是把柴火拉错了。小五一见白伦库,赶紧嘴甜甜地叫:“大爷,你忙着呢?” 白伦库回他:“啊,这不是杨家的少掌柜嘛,咋有空来串门了?” “大爷,你看咱两家离得这么近,我妈说邻居得常走动,让我来瞧看瞧看你,给你带一坛我家的酒,给你尝尝。”小五指酒坛说。 白伦库一听送他酒,又是白捡的便宜,哪能不要呢?赶紧说:“哎呀,少掌柜的仁义,多懂事啊。快,快进屋。” 说着把小五哥俩往屋里让,一边走一边问:“少掌柜,你叫什么来着?” “大爷,我叫杨树山。”小五又报一次家门。 “噢,树山,这名字好!这名字好!”白伦库努力地记住。 小五进了屋,见白尤氏在炕上做针线活,小五叫一声:“大娘!” 白尤氏一抬头,见是小五来了:“树山来啦?快坐快坐。”说着下地穿鞋,白伦库还纳闷:这老擓咋知道杨小子叫树山。 杨宗把酒坛放在桌上,眼睛瞄着东屋的门,可一直不见动静。白伦库有点不放心柴火那事儿,问小五:“树山啊,我看你带着斧子、锯的,还是要砍柴去吗?” “嗯呐,过几天烧锅开火,用柴会很多。我来你家串个门儿,回去的时候再砍一爬犁柴火。” 听小五的话,让没有儿子的白伦库很伤感:“看看,看看,人家这孩子,真是能干会过日子。唉!我咋没有儿呢?” 白尤氏回屋,手里拿着一块糖,还有一把沙果干。递给靠在小五腿上的小十,白伦库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白尤氏。白尤氏装着没看见,自己忙去了。 小五对白伦库说:“白大爷,我来还有一个事儿,想问问你。” 白伦库心说:得,我知道不是光送酒,你是先礼后兵啊!来问罪了。不露声色地说:“好,好,你说,你说。” “大爷我想问问,你家的粮食卖不卖?我家这两天下料,得买很多高粱、苞米。”小五问。 白伦库一听放心了,不用费脑汁对付小五。便问:“噢,那你家出多少钱啊?” 小五说:“随行就市呗,我们上门来拉,还省你跑路去送粮。我妈说高粱给三百吊一斗,苞米二百四十吊一斗。”到了清末民初的时候,物价非涨,铜钱已经不值钱了。 白伦库捋捋几根小胡子:“粮食我倒是有,不过,铜钱还是算了吧。树山,不然你去别人家看看吧。” 小五明白他的意思。说:“白大爷,你是不是差铜钱的事儿啊?不然这样,给你龙洋,大洋也行。” 白伦库心里暗喜,但脸上不动声色:“用大洋还行,一斗粮食多少钱啊?树山呐,不是大爷争讲,咱们亲是亲财是财。先把价说好了,买卖过后咱再论朋友,你看中不?” 小五像个大人一样:“那是当然,做买卖得先小人后君子,不然买卖做不成,连朋友也没有了。大爷你看,高粱给你一块钱十斗,苞米十二斗成不?” 白伦库说:“嗯,不少、不少!这个价实诚,明天你下车吧。树山大侄子,你收我家的粮合适1,我家粮上得成,而且还干。咱们离得又近,你省时间又省力,能不能再给大爷撩一点?”【注释】1合适:方言;划算。 “那样吧,大爷!我给你的价你对外别张扬。装完车我再给大爷一块大洋,你老给大娘买点心吃。”小五又让一步。 白伦库喜笑颜开,几句话,又白得一块大洋。只要有小便宜赚,他是相当开心。于是,对白尤氏喊:“老擓,做碗面片儿,让孩子吃点热乎饭再走。” 他是要送客,现在晌不晌、夜不夜的,吃的啥饭?小五站起身赶紧推辞:“谢谢大爷,我们不吃饭了。赶紧去砍柴呢?我们先走了。” 白尤氏很实在,真的端个瓦盆要去舀面。见小五要走:“树山啊!你忙啥呀?吃完饭再走,淑珍去她嫂子家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一起玩一会再走。” 小五说:“大娘你别忙了,我还有活儿,明天我再来。”说完,带着弟弟去砍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六奶奶带着小五、车老板子来白家收粮,她抓一把粮看看,心里不太满意。但儿子第一次收粮食,又是邻居,贵了、贱了的,也没有说什么。称重粮食装车期间,小五借着喝水,跑屋里两趟。与白淑珍偷偷地看上几眼,也没有敢说话。 杨家烧锅四十五 四十五 最近一段时间,丽秋有点闹心,原因是小七这孩子,自从杨家搬去乡下,小七跟着她生活。虽然小七过去,也是大多数都在她身边。但有六奶奶的管教,他还能听点话。现在六奶奶不在身边,这孩子干脆像脱缰的野马,无收无管。年龄大一些,更有自我主见,经常半宿半夜地不回家,还有两次干脆没有回来,让丽秋担心,一夜没有睡觉。丽秋想说他两句,他倒是不顶嘴,反而嬉皮笑脸地和她撒娇,哄她不要生气,承诺以后不再犯错,等过后,他还是我行我素。最主要的是,小七还经常不经过她同意,私自拿家里的钱,前前后后有上百块。本来杨宗留下他,想让他帮丽秋卖木头,可丽秋天天连人影都抓不到。有几次,她想给六奶奶稍信,让六奶奶把小七领走。但思来想去还是不行,一怕杨宗、六奶奶寻思她放不下一个孩子。二怕小七走了以后,自己也孤单。还有,现在是合伙卖木头,几家同意让小七跟她一起经管生意,如果把孩子送回去,显得自己有私一样。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还不妥,所以在这一段时间,让她纠结得不得了。到冬月末,杨家已经开始往城里送酒。按照原来霍荷的约定,进腊月,姐三个要聚聚。于是,丽秋给六奶奶捎信儿,下次送酒的时候,让六奶奶跟车来一趟。同时,也给霍荷捎去信儿,叫她也来城里。 杨宗给小七取名杨树森,本想送他学堂念书,识文断字将来有出息。没想到,这小子没念上三年,字没认识多少,狐朋狗友的没少认识,祸也没少闯。比如说,有一年的夏季,杨宗在城里找到一家私塾,老先生是光绪初年的一位秀才。早年间,老先生遇灾年,山东老家不得过活,也跟着人们闯关东。来到依兰县,也没有立命的营生,只能在家开馆授业。传闻老先生本事挺大,他教出来的学生,已经出好几位秀才,还有一个岁进士。后来,朝廷取消科举考试,但他的私塾,还是很被人们看中。只是束修比较高,想来他这里上学的学生,家庭都得是不差钱儿的主。老先生对学生很严厉,其实不严厉也不行。来的这帮祖宗都是商贾、官吏的子弟,在家都娇宠坏了,一时管束不到,都能把房子拆了,个个都能上天。老先生管束的办法,只会打。小七是经常挨手板子那伙的,先生的戒尺每天不招呼他两下,他是不会消停。他挨打之后,总是心里不平,挖空心思想整治一下老先生。有一天,他来了道道,放学路过药铺,进屋买几颗巴豆,按说这东西不能卖给孩子,可他和秋姑姑经常来,铺子认识他。她说是给姑姑带的,药铺随手给他几颗,也没有收他那两个大子儿。回家后,偷偷地把巴豆煮水,装自己的水袋里。第二天上课,趁下课先生去茅房,怂恿和他一样的学生,把巴豆水灌到先生的茶壶。不明就里的先生喝了他的茶,不一会儿功夫,就上来劲儿了。一连跑四、五次茅房,拉得老先生头重脚轻。趁先生又去茅房,小七偷偷溜出来,来到茅房的后面。把一根画着两只眼睛,擀面杖粗细的瓠瓜,窸窸窣窣地捅进去。茅房是个简易的构造,用秫秸杆夹的,很容易穿过去。老先生蹲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竟然伸进一条绿蛇。吓得他赶紧起身,不想脚下没有力气,厕板也让这些孩子弄松动了,竟然一条腿插进粪坑。第二天,有抗不住戒尺的学生,供出小七。先生要打他的时候,他早跑了。从此以后,老先生说什么都不要他,无论六奶奶、杨宗送多少礼,说多少好话,老先生就是不收。 小七儿今年才十五岁,不过个头倒是不小,差不多有五尺七。头脑精明,这方面随他妈,遇事非常有主意。在他那些朋友中,干什么事儿,基本都是他的道道儿,在小朋友中有叫外号,叫杨小鬼儿。嘴甜会说话儿,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外面是八面玲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啥人都交,到处都有所谓朋友。虽然立世较早,但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匹配。从小被丽秋娇惯,非常地任性,大一些更变得骄横,做事儿说一不二。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想要做的,绞尽脑汁也要办到。家里家外能管得住他的,只有六奶奶。小时候淘气,六奶奶下手打他两次。从此以后他惧怕他妈,有丽秋宠着,他也不喜欢回家。平时没钱管秋姑姑要,丽秋除去吃饭,也没有啥花销,她不讲究穿戴,有钱都花小七身上。六奶奶、公孙仲秋、霍荷都有生意,经常给丽秋日常花费。再加上她给人看病,病人或多或少的送一些东西,或者扔几个诊金,丽秋也不缺钱。原来小七伸手管秋姑姑要,后来干脆自己拿,几个月里拿了上百块大洋。他拿钱到手,无非是和那些朋友一起消费,上饭馆、去澡堂子、听书、看戏、逛庙会,还玩一些斗鸡、斗蛐蛐一类的。偶尔还去赌场推几把天九,好在他为人精明,能够看出里面的道道,有时候是见好就收。还好,他年纪小,没有去窑子、烟馆一类的地方。 小七不太在家吃饭,早上在家吃完早饭,然后出去找朋友玩。中午晚上的饭,多数在外面吃。玩到半夜,吃完夜宵再回家,每天花费一、两块大洋是常事儿。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人家,那是真地花销不起。因为一个管饭食长工,一年最多才六十块大洋,折合每个月五块。他一个小孩子,一天能花掉一个壮劳力半个月的工钱。可见,丽秋把孩子惯得十分不像样子。 今天,小七和胡少爷、大成子几个人在一起,胡少爷请吃狗肉。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许多朝鲜人,朝鲜人来到以后,在江北住下来,种植水稻。还有两个人在依兰开饭馆,专门经营狗肉、泡菜、打糕、大米饭。小七特别喜欢吃大米饭,口感比粳米好吃得多,再配上一碗狗肉汤,无比的受用。新开业的饭馆,大多数都很火爆,尝鲜的人也比较多,价格肯定是不会便宜。胡少爷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一条狗,估计不是偷的,就是一条野狗。扔给饭馆一块大洋,安排一桌上好的饭菜,几个人开始喝酒。 人性很怪,喝酒的时候,都希望别人喝多,看见他人喝高了,自己好像是一种满足。不知道是待客热情,还是为保护自己,怕自己过量难受。或许是看见他人遭罪,自己幸灾乐祸。反正是绝大多数的人,在酒桌上都会有这个表现。 小七也是如此,一上桌,他来了道道儿,从厨房要来一头大蒜。胡少爷说:“树森,你要拿就多拿点,整那一头蒜够谁吃的?” 小七说:“你懂不懂咋吃狗肉?你个山炮1。你以为是吃猪肉沾蒜泥啊?你看人家小二给你上的,盐花、辣椒酱、花椒粒,咋没给你上清酱2碟子呢?”【注释】1山炮:方言;对山里人、农村人的蔑称。2清酱:方言;酱油。 大成子有点憨厚,而且是个大舌头:“系(是)啊!辣(那)系(是)为哈(啥)?” 小七也不懂,干脆瞎吹:“大蒜味道太大,而且还辛辣,容易掩盖狗肉的原本香味。” 大成子又问:“期(吃)猪肉咋期(吃)大蒜?” 小七有点不耐烦:“滚犊子,猪肉油腻,吃大蒜是为解腻的。” 还有一个叫王道林的,说:“哎?别说啊!七哥说得有点道理,不过那你咋吃呢?” 小七一瞪眼睛:“谁告诉你我要吃了?我拿来非得吃吗?那你刚才还拿刀呢,北大坑扔的死孩子是不是你宰的?” 胡少爷说:“得得得,你可消停儿的吧,别鸡巴瞎白话了。让你说得麻意1人,你爱干啥干啥。”【注释】1麻意:方言;不舒服的感觉。 说话间,菜上来了。胡少爷说:“酒是我家的,狗肉馆子卖的是我家酒,来,我给哥们儿倒上。”胡少爷是胡忠吾的小儿子,也是家里有点钱,把他惯得游手好闲,一个纨绔子弟。 “里门(你们)家酒太一般,不于(不如)醉三江好。”大成子说。 “喝不喝?不喝你给我滚犊子?”胡少爷恼怒地说。 小七赶紧打圆场:“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那水平知啥好赖?喝到嘴里都是个辣,整半斤哪个不迷瞪的。你看看胡大爷他们,那才是行家,只要闻味儿,便知道酒品。” 几个人拉东扯西。小七挑一个最大的蒜瓣扒开,然后扔进酒杯里,端起来让胡少爷倒酒。王道林带疑问地说:“七哥,你这是啥喝法儿?有什么讲究呀?说说,让我们学学。” 小七瞪眼睛撒谎:“我这两天脾胃不好,总是便秘,我秋姑姑给我出个偏方,用大蒜泡酒,管用。” “是吗?还有这个办法,那我也来一瓣。”王道林伸手朝小七要。 小七赶紧把蒜收起来:“不行,不行。偏方不能随便吃,我在家还吃别的药,他们合一起才起作用。你直接吃,拉裤兜子里,咱们这饭咋吃?” 胡少爷有些不耐烦了:“别扯那没有用的,你看别人拉屎就屁眼子刺挠1,还喝不喝?”【注释】1刺挠:方言;痒。 小七也赶紧张罗:“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顿掩饰,几个人才把大蒜的事儿翻过去。直到那几个人喝多了,多少才觉得:杨小鬼儿是不是比我们少喝了?那平时喝酒吃大蒜,也没有窜稀啊? 酒足饭饱,几个人还要去看二人转,听说又来新角儿,得去捧捧场。 腊月初三,六奶奶坐着送酒的车进城,与此同时,霍荷也坐着取酒的车来了。丽秋三人一见面,又是嬉笑打闹一回,然后赶紧张罗酒席,几个月不见,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霍荷还带着自己的大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大名叫迟德贤,小名娴儿。大概是迟怀刑想让他闺女长大以后,能够贤惠、贤淑、良善、美德。娴儿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大山,第一次被妈妈领出来,看见什么都新鲜。丽秋赶紧叫来小七,拿出三块大洋给他,让他带娴儿去玩,挑热闹的地方去,挑好吃的地方去吃。两个人见面也不生疏,一个叫七哥,一个叫娴儿妹妹,亲亲热热地跑了。 见两个孩子走了,六奶奶问丽秋:“你平时都这么给孩子钱?” 丽秋也没有隐瞒,告诉她说:“差不多吧,一般是一块两块的给。” 六奶奶说:“还一块两块的给?你知道一块钱买多少米?” 丽秋说:“咋了?我又不是光喝水,还不能知道一斗米多少钱。” “小秋啊!你这样惯孩子可不行啊,惯子如杀子。惯坏了,他长大能养你老吗?”六奶奶心事重重地说。 一说养老,丽秋有些神情暗淡:“我没有指望谁给我养老,咱不是自己没有嘛!稀罕人家的孩儿。你怕我把他惯坏了,明天你领回去吧。” 六奶奶也挺心疼她,觉得自己哪里有些对不住她。于是,缓和口气说:“你说你这丫头咋就这么拧呢?给一千条道儿你不走,再说我又没有说什么歹话儿。” 霍荷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说:“别扯那么远,我都饿了,赶紧整饭吃。咱们不差那点钱,挣钱就是给孩子花的,没钱了,咱抢大户去,先抢杨家烧锅。” 六奶奶骂道:“你个胡子婆,张嘴就来横的。多亏两个孩子走了,不然听见像什么话,你们教不出好孩子。” 霍荷:“你给我停啊,我可是官宦人家的闺女,做的是正经买卖。你说我们两个,都不如你呗?” 丽秋说:“你们都是好人家,那你们轧亲家呗?我们小七也不赖,他要有媳妇儿,我也净一份心。” 霍荷反驳她说:“我可不敢,我是土匪婆子,哪敢高攀豪门望族。” 六奶奶气得要打她俩:“俺说你们俩,今天是不是诚心啊?故意要气俺是不是?这酒能不能喝啦?” 那两个见她急了,赶紧笑嘻嘻地说:“能喝,能喝。快点做饭,别急眼啊!” 其实,她们饭好做,丽秋早把菜备好,猪蹄、肘子、五花肉、野猪肉烀熟了,炖的排骨、野鸡、山兔、狍子肉。吃的时候,热一热马上可以上桌,只是临时做点凉菜,炒个木耳、蘑菇、白菜、干豆腐什么的就可以了。几个人都是女人,直接一起下厨。只听锅铲菜刀一阵响,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做齐上桌,而且是相当的丰盛。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好她们是一台戏。不用说,今天场面会很热闹。 六奶奶先开的头:“两个孩子咋还不回来,咱们还等不等他们吃饭?” 丽秋连头都不抬:“不用等,他们吃得不会比你差。” 六奶奶有些吃惊:“小七儿经常不回家吃饭?” “孩子有孩子的活法,有他们的交往,喜欢在外面吃饭就吃呗。”丽秋满不在乎地说。 六奶奶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她又想说丽秋,惯孩子的事儿,但还是把话咽回去。 霍荷可是没有操心孩子的事儿,张罗着倒酒:“来,都满上。孩子都那么大了,不用管,饿不着就行。我们家那个野丫头,一天只知道在山里疯跑,整天介舞刀弄枪的,十三、四了,连个袜子都不会补。” 六奶奶说:“那不能怪孩子,是你当妈的教得不好。” 霍荷呲牙一笑:“你净说那苞米瓤子嗑,我要会还用你说?我从小玩到大,缝缝补补这些东西都是丫鬟、婆子去做。再说了,我现在还有功夫做针线吗?几百口子都张嘴等着吃饭,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小死秋子姐又给找个活,一冬天是闲不住了,这木头不得采到三月去啊?” 丽秋不服气:“我给你们找一条赚钱的买卖,出力就得钱的事儿,没本没息的多好,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骂我。” “切,好像我一个人赚钱似的,大家都跟着沾光。”霍荷反唇相讥。 丽秋不服气:“告诉你啊,你可是占大头,我都给你算过,这次你们山上最少五个大数。” 六奶奶非常吃惊:“那么多?那咱们呢?” 丽秋说:“咱两家好一好上千。两个哥哥在一千五那么样。” 六奶奶说:“不错,不错!够买几十亩好地了。” 霍荷不满意:“你们倒是不错啦,看似我得挺多,分给那一帮子人,每人能摊多少?算啦,不说这个,再说说我那娴儿,你们谁给我带一年半载的?教教她女红吧。” 六奶奶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俺那一群小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等俺明年盖完房子,你再送俺那里。” 霍荷看看丽秋,问:“那就是你了?” 丽秋说:“我都没有结过婚,咋会给你带孩子?” 霍荷:“我不管,小七儿不是你带大的?我家姑娘也得归你。” 丽秋说:“咱们别在这瞎虑虑1了,孩子愿不愿意在街里呆,还不知道呢?”【注释】1虑虑:方言;考虑、打算。 霍荷霸道地说:“呆不呆,不是她说了算,我连自己孩子都做不了主,咋领那么多人啊?” 丽秋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若不嫌弃,你把她放我这。只是小姑娘、小小子在一起,不太方便吧?” 霍荷不在意这些:“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都是兄妹没啥说,我们旗人没那么多讲究。” 六奶奶说:“那你不回去和迟大哥商量商量?” “和他商量什么玩意儿?孩子都是我带大的,我那里就是他歇晌打间的地方。他敢支楞毛,我崩了他,换新的。”霍荷大大咧咧地说。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六奶奶说:“你就吹大牛吧,缺了爷们你还能挺得住。” 霍荷也不掩饰,点着丽秋说:“谁像这个窝囊废,爷们楞让你抢去了。你说你这个扫帚星多坑人,我们家爷们天天惦记你,当初你嫁他不就完了?然后,秋姐就不用这苦熬干修1的了!”【注释】1苦熬干修:方言;煎熬。 六奶奶反驳她说:“怎么能怪俺呢?俺和你杨哥哥,可是他们认识之前已经定好的。” 丽秋没有表情地说:“赶紧喝酒得了,说那些没有油盐的干什么。” 霍荷说:“不说了,不说了。赵姐姐你再琢磨几个好买卖,挣钱养家是真的。秋姐给我带好孩子就行,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一个个喝得半醉。 小七带着娴儿去逛街,干这事他十分擅长。整个依兰县城,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先逛寺庙后逛大集,从江边封冻在冰里的轮船,到威严的县衙。从荷枪实弹的东北军大营,到新开办的县国民女子学校。每到一处,都让娴儿吃惊不已,她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多神奇的地方,两只脚几乎迈不动步。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各色人等好不热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往的人,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人群当中,不免有一些做小买卖的,吆喝着做小生意。从小七给她买第一串糖葫芦开始,每碰见卖东西的,她都询问这能不能吃。然后,嘴一直没闲过,不是吃就是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哪怕是一个补锅锯缸的,她都要跑过去看看。弄得小七哭笑不得,如果她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他早不带她玩了。走了大半天,小七也是又饿又累,商量她今天先找地方吃饭,明天领她再走。可小姑娘没玩够,以为小七要领她回家,磨蹭着不想走。后来小七告诉她,去大饭馆儿,啥好吃的都有,吃完饭再去看戏。一听又去看新鲜东西,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马上让七哥带着她去。 这顿饭吃得很快,因为娴儿不喝酒。小七没找他那些朋友,所以他也没有喝。吃完饭,小七带娴儿去看戏。依兰城晚上热闹的地方在大小圈子,这里有窑子、饭馆、茶社、戏院、客栈、金银首饰店、当铺、赌场、烟馆。小七是这里的熟客,天天在这里混,简直是轻车熟路。今天带个女孩,不便去其它地方,直接去戏院。戏院里每天演戏的班子不定,几天一换,有时候是评戏,有时候是京剧,但大多数是二人转。因为二人转具有当地的特色,所以,每当有二人转班子到来,场内常常是爆满。因为看京剧的人,大多数是达官贵人,而二人转更像是老百姓专场,多是走卒贩夫、引车卖浆之辈,种地的、扛大个的、走船放排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戏院分几等座位,二层廊台上是雅座,按桌收费,茶水、干果、鲜果在外。一楼前排放两排桌子,甲等座是按座收钱,茶水等另行收钱。桌子的后面放几排长凳,是乙等座没有桌子,也是按位收钱,想喝茶只能是大碗茶,想吃干果有挎筐卖的。最后一块空地,也就是站位,按人头交钱,也是最便宜的。 小七带个小女孩,坐在下面不方便,直接上二楼。放在平时,他还真地不太喜欢雅座,一般和他们的小兄弟坐甲等座。因为雅座太雅静,不太好闹哄,甲等座离台上近,容易与台上互动。他拉着娴儿正在找座,突然一把榛子壳打过来。他抬头一看,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在雅座。胡少爷说:“我操,杨树森你在哪里挂个娘们儿?我说哥几个找你,咋找不到呢?” 小七说:“别他妈胡说八道,她是我姨家妹妹。今天刚来,我带着看看热闹。” “辣(那)你早嗦(说)哈,带他一同呲(吃)驴右(肉)呀!”大成子说。 小七说:“你们不准备让我坐这里呗?那我再找座去。” 胡少爷说:“别介啊!一同坐,大成子,快给你七嫂看座。” 小七上去一脚,:“别他妈胡说八道。”看看桌上的几样果品,不太满意,叫小二过来,吩咐挑好的上。小二一看都是富家子弟,乐颠颠地去了。 娴儿的好奇心都在楼下,根本没有在意几个半大小子胡扯。楼下实在是太热闹了,她在山里哪见过这场面。顶多在正月里,山寨请来个草台戏班子,在大饭堂唱几天二人转。看到雅座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的确让她很开眼。 随着锣鼓家伙一阵响,戏开幕了。先是一段说词,无非是恭捧台下观众、自谦自贬一番。然后是开场的小冒:《啰嗦五更》。 (男)一更啊一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得寒虫哥哥报叫一声喧,寒虫叫哥哥呀,你在外边叫,奴在绣房听,叫的是伤情,听的是同情,伤情同情同情伤情。(合)鼓打到二更。(男)二更啊二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斑鸠哥哥报一声喧,斑鸠叫哥哥呀…… 娴儿听得很入迷,觉得很好听,手上抓的一把糖都忘吃了。至于那两个人唱的为什么睡不着,她也太不懂,至于几个男人说什么也没有在意。 王道林说:“看看,都起秧子了1,憋得一宿没睡。”【注释】1起秧子:方言;发情。 小七瞪他一眼:“你个骚包,这里有小孩子呢?少说那话。” 胡少爷咧嘴一笑:“挨狗屁呲了吧。” 接着是正戏,唱的是《包公赔情》。这种正戏,几个家伙更没有兴趣了,嘻嘻哈哈的闹起来。娴儿嫌他们吵,把椅子搬到栏杆旁,背对着他们自己听唱。 这出戏唱完,换上来一对新人。也是本场的主角,唱压轴戏的。因为接下来要唱《大西厢》,这部戏非常长,一般人唱不好,所以放在最后压轴。又是同原来一样,还是一段小冒:《探清水河》 (女)桃叶尖上尖,柳叶飞满天。(男白)飘了!(女)在其位的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呐。(男白)听什么?(女)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那个火器营儿。(男白)是啊!(女)有一个宋老三啊,提起了宋老三。(男白)怎么的?(女)两口子卖大烟。(男白)噢,烟贩子。(女)一辈子他无有儿,(男白)绝户。(女)生了一个女儿婵娟呐。(男白)丫头…… 娴儿听得正津津有味,旁边的王道林喊一声:“换一个,不好听。”他爹是督署户籍调查员,前日在新成立警察分所的区长,是主管县城和周边的治安。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有恃无恐的。 胡少爷也跟着起哄:“唱十八摸。” 大成子也喊:“唱小寡妇思春。” 小七儿拦挡他们,胡少爷到了栏杆处,“啪、啪”扔出两块大洋,直接砸到台上。台上的二人停下唱,旁边的鼓乐班子也停下来。那个男的朝上面拱拱手:“小爷想听哪一个?小的给恁唱。” 王道林又扔两块大洋,说:“你靠后,让那个女的唱十不该。” 胡少爷不同意:“唱十八摸。” 二人争执起来,娴儿不知道他俩是咋的了,也不明白台上的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剧院也好,演出的班子也好,只要有人点唱,给钱多就可以临时换曲子。小七心里明白,他们是点骚曲儿,肯定拦不住。赶紧站起来,拉着娴儿就走。娴儿有点蒙,看得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她哪里知道,这些小曲儿是不适合她听,过去在山寨听过的,都是正曲儿。因为有家眷,所以曲目是事先选过,这类不堪入耳的早删去了。无论后面那几个人咋喊,小七拉着娴儿跑出来,走到门口后面听见一个女的在唱:“一不该啊……” 等小七他们两个回到家,三个老姐们儿已经吃喝完,坐炕里唠闲嗑。见他们两个回来,丽秋赶紧问:“你们两个啥时候吃的饭?还饿不饿?我去给你俩热点饭去,饭菜啥都有。” 说着下地穿鞋,小七赶紧拦住:“秋姑姑,我们吃完了,不饿。娴儿你还饿吗?” 娴儿摇摇头:“不饿,不吃啦。” 六奶奶察觉娴儿好像不开心,就问:“七儿啊!咋带的妹妹啊?咋让妹妹不开心了呢?” “姨,我没不开心,今天玩的挺好的。”娴儿平淡地回答。 六奶奶是何等样的人,岂能瞒得过?说:“不对,你肯定不高兴了。告诉姨,姨帮你出气。” 小七挺为难地说:“我也真的没有办法,该领看的都看了,该吃的也都吃了。” 霍荷说:“不怕的,小孩子就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六奶奶对小七说:“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啥事儿都得让着妹妹。还有,平时花钱不能大手大脚的,你也该想着咋挣钱了。” 小七挠挠头,对六奶奶他是不敢顶嘴,六奶奶可是真下手揍人。只能解释:“我,我带妹妹看戏去啦。” 丽秋不解:“看戏咋还不爽快了?” 娴儿看见有人给她撑腰,嘟着嘴说:“谁让七哥不看完,就着急回家。” 六奶奶说:“你说你也是,领她去看就看完呗,大长夜的,回来这么早干啥?” 小七儿说:“那,那曲儿她不能听?” 丽秋问:“你们看啥了?” 娴儿说:“二人转。” 丽秋这才明白,点着小七儿说:“你也算有正溜儿,带妹妹看那玩意儿。”然后哄娴儿:“好闺女,不生气啦。那玩意儿以后咱不能看,听话啊!” 娴儿问:“为啥?” 霍荷瞪她一眼:“别问为啥,去那屋和哥哥玩去。” 娴儿这个年纪,对事物半懂不懂,有新鲜事情也特别的好奇,听大人说的话,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特殊的事儿。所以,藏起这份好奇,和小七去另一个屋。 好不容易姐三个见一次面,丽秋留她们多呆两天,纵使六奶奶与霍荷都有许多的事儿,也不能降温这份热情。所以,又都多住一宿。几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吵不尽的嘴。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让两个小的也参与不上,小七只好带着娴儿去闲逛。 今天出来,小七多一个心眼儿,不再是他说去什么地方,而是问娴儿要去什么地方。那娴儿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儿?无奈,只能让小七儿带着她,去买绸带、绢花,再就是吃好吃的。小七儿满口答应,只要不去戏院,去哪里都行。为躲开戏院和花街柳巷,他这次没有去大小圈子。只是在较为繁华的南夹信子街附近转悠,逛绸缎庄、胭脂水粉店、杂货店,走了不到半截街的时候,已经到饭点了。娴儿走累了,肚子也饿,拉着小七要吃饭。在附近找一家马肉馆,实惠儿地吃一顿马肉馅的饺子。 哪知道刚吃完饭,准备往家走时。娴儿看见一家挂的招牌挺好奇,招牌上竟然写着“点儿横”,一个杆子上挑着一个特大号的色子1,门旁一副对联写着:伸手投出六六六,回手掏来九九九,横批:押百赢万。娴儿很好奇地问:“七哥,这地方是干啥的?”【注释】1色子;即骰子,赌博工具。这里读shai。 小七告诉她说:“这个地方是赌场,耍钱的地方。耍钱你懂不?” 娴儿点点头说:“懂啊!我还会玩呢,你带我去呗。” 小七寻思,一个小姑娘进屋也就是个看热闹,也没有啥大事儿,带她去吧。于是,领她进屋。把门的一看他们,不让进,一个半大小子带个小姑娘上赌场,又不是戏院,怎么上这里来玩。小七成天在街上混,知道他是咋想的,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在手里抛了两下。蔑视的说:“咋的?小爷想碰碰手气不行吗?看看,是不是大洋?” 看门的见小孩真的有钱,而且两个孩子穿戴都挺像样,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赶紧往里让。屋里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摆着好多个台子。有掷色子的、推牌九的、有压大小点的,每个台子前都围一群人。本地开赌场的掌柜,又叫局东,他并不参赌,只是抽红。只要你有钱,谁都可以当庄家。比如说:局东定好一个限额,限额以下的不抽红,限额以上的百里抽一、二。不管庄家、闲家,只要有个人这局赢了,超出限额那就得抽红。 小七带着娴儿,在各个台子转一圈,让她看看这东西是怎么玩的。然后和她说:“热闹不?看完咱们回家吧。” 娴儿问:“你不想整两把?” 小七挺好笑,小姑娘怎么啥都好奇。摇头说:“不玩,回家该挨骂了。” 娴儿说:“你我回家不说,姨她们不知道,就不会骂你了。” 小七说:“那也不行,咱俩才三块钱,输了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娴儿说:“七哥真完蛋,胆子太小啦,你给我一块钱,让我玩一把。” 小七吃惊地问:“你会玩儿?” 娴儿说:“当然会啦,我们在山上,天天有玩的,好几个人教我呢。” “那你都会啥?”小七觉得不可思议。 娴儿满不在乎地说:“啥都会。” 这让小七儿有些出乎意料,他哪里知道,当兵、为匪的人群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沙金沟、啸虎顶子这样的人不少。从小她就在这堆人里混,娴儿爹妈又是大掌柜的,大家都逗她玩,把自己手里那点活教给她。架不住人多,集众家手段为一身,楞是让她学会耍钱、玩鬼儿1。小七对她半信半疑,真地给她一块钱,寻思她快点输完,领她回家。【注释】1玩鬼儿:方言;出老千。 娴儿拿着这一块钱,径直奔向一张牌九桌。 杨家烧锅四十五 四十五 最近一段时间,丽秋有点闹心,原因是小七这孩子,自从杨家搬去乡下,小七跟着她生活。虽然小七过去,也是大多数都在她身边。但有六奶奶的管教,他还能听点话。现在六奶奶不在身边,这孩子干脆像脱缰的野马,无收无管。年龄大一些,更有自我主见,经常半宿半夜地不回家,还有两次干脆没有回来,让丽秋担心,一夜没有睡觉。丽秋想说他两句,他倒是不顶嘴,反而嬉皮笑脸地和她撒娇,哄她不要生气,承诺以后不再犯错,等过后,他还是我行我素。最主要的是,小七还经常不经过她同意,私自拿家里的钱,前前后后有上百块。本来杨宗留下他,想让他帮丽秋卖木头,可丽秋天天连人影都抓不到。有几次,她想给六奶奶稍信,让六奶奶把小七领走。但思来想去还是不行,一怕杨宗、六奶奶寻思她放不下一个孩子。二怕小七走了以后,自己也孤单。还有,现在是合伙卖木头,几家同意让小七跟她一起经管生意,如果把孩子送回去,显得自己有私一样。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还不妥,所以在这一段时间,让她纠结得不得了。到冬月末,杨家已经开始往城里送酒。按照原来霍荷的约定,进腊月,姐三个要聚聚。于是,丽秋给六奶奶捎信儿,下次送酒的时候,让六奶奶跟车来一趟。同时,也给霍荷捎去信儿,叫她也来城里。 杨宗给小七取名杨树森,本想送他学堂念书,识文断字将来有出息。没想到,这小子没念上三年,字没认识多少,狐朋狗友的没少认识,祸也没少闯。比如说,有一年的夏季,杨宗在城里找到一家私塾,老先生是光绪初年的一位秀才。早年间,老先生遇灾年,山东老家不得过活,也跟着人们闯关东。来到依兰县,也没有立命的营生,只能在家开馆授业。传闻老先生本事挺大,他教出来的学生,已经出好几位秀才,还有一个岁进士。后来,朝廷取消科举考试,但他的私塾,还是很被人们看中。只是束修比较高,想来他这里上学的学生,家庭都得是不差钱儿的主。老先生对学生很严厉,其实不严厉也不行。来的这帮祖宗都是商贾、官吏的子弟,在家都娇宠坏了,一时管束不到,都能把房子拆了,个个都能上天。老先生管束的办法,只会打。小七是经常挨手板子那伙的,先生的戒尺每天不招呼他两下,他是不会消停。他挨打之后,总是心里不平,挖空心思想整治一下老先生。有一天,他来了道道,放学路过药铺,进屋买几颗巴豆,按说这东西不能卖给孩子,可他和秋姑姑经常来,铺子认识他。她说是给姑姑带的,药铺随手给他几颗,也没有收他那两个大子儿。回家后,偷偷地把巴豆煮水,装自己的水袋里。第二天上课,趁下课先生去茅房,怂恿和他一样的学生,把巴豆水灌到先生的茶壶。不明就里的先生喝了他的茶,不一会儿功夫,就上来劲儿了。一连跑四、五次茅房,拉得老先生头重脚轻。趁先生又去茅房,小七偷偷溜出来,来到茅房的后面。把一根画着两只眼睛,擀面杖粗细的瓠瓜,窸窸窣窣地捅进去。茅房是个简易的构造,用秫秸杆夹的,很容易穿过去。老先生蹲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竟然伸进一条绿蛇。吓得他赶紧起身,不想脚下没有力气,厕板也让这些孩子弄松动了,竟然一条腿插进粪坑。第二天,有抗不住戒尺的学生,供出小七。先生要打他的时候,他早跑了。从此以后,老先生说什么都不要他,无论六奶奶、杨宗送多少礼,说多少好话,老先生就是不收。 小七儿今年才十五岁,不过个头倒是不小,差不多有五尺七。头脑精明,这方面随他妈,遇事非常有主意。在他那些朋友中,干什么事儿,基本都是他的道道儿,在小朋友中有叫外号,叫杨小鬼儿。嘴甜会说话儿,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外面是八面玲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啥人都交,到处都有所谓朋友。虽然立世较早,但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匹配。从小被丽秋娇惯,非常地任性,大一些更变得骄横,做事儿说一不二。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想要做的,绞尽脑汁也要办到。家里家外能管得住他的,只有六奶奶。小时候淘气,六奶奶下手打他两次。从此以后他惧怕他妈,有丽秋宠着,他也不喜欢回家。平时没钱管秋姑姑要,丽秋除去吃饭,也没有啥花销,她不讲究穿戴,有钱都花小七身上。六奶奶、公孙仲秋、霍荷都有生意,经常给丽秋日常花费。再加上她给人看病,病人或多或少的送一些东西,或者扔几个诊金,丽秋也不缺钱。原来小七伸手管秋姑姑要,后来干脆自己拿,几个月里拿了上百块大洋。他拿钱到手,无非是和那些朋友一起消费,上饭馆、去澡堂子、听书、看戏、逛庙会,还玩一些斗鸡、斗蛐蛐一类的。偶尔还去赌场推几把天九,好在他为人精明,能够看出里面的道道,有时候是见好就收。还好,他年纪小,没有去窑子、烟馆一类的地方。 小七不太在家吃饭,早上在家吃完早饭,然后出去找朋友玩。中午晚上的饭,多数在外面吃。玩到半夜,吃完夜宵再回家,每天花费一、两块大洋是常事儿。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人家,那是真地花销不起。因为一个管饭食长工,一年最多才六十块大洋,折合每个月五块。他一个小孩子,一天能花掉一个壮劳力半个月的工钱。可见,丽秋把孩子惯得十分不像样子。 今天,小七和胡少爷、大成子几个人在一起,胡少爷请吃狗肉。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许多朝鲜人,朝鲜人来到以后,在江北住下来,种植水稻。还有两个人在依兰开饭馆,专门经营狗肉、泡菜、打糕、大米饭。小七特别喜欢吃大米饭,口感比粳米好吃得多,再配上一碗狗肉汤,无比的受用。新开业的饭馆,大多数都很火爆,尝鲜的人也比较多,价格肯定是不会便宜。胡少爷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一条狗,估计不是偷的,就是一条野狗。扔给饭馆一块大洋,安排一桌上好的饭菜,几个人开始喝酒。 人性很怪,喝酒的时候,都希望别人喝多,看见他人喝高了,自己好像是一种满足。不知道是待客热情,还是为保护自己,怕自己过量难受。或许是看见他人遭罪,自己幸灾乐祸。反正是绝大多数的人,在酒桌上都会有这个表现。 小七也是如此,一上桌,他来了道道儿,从厨房要来一头大蒜。胡少爷说:“树森,你要拿就多拿点,整那一头蒜够谁吃的?” 小七说:“你懂不懂咋吃狗肉?你个山炮1。你以为是吃猪肉沾蒜泥啊?你看人家小二给你上的,盐花、辣椒酱、花椒粒,咋没给你上清酱2碟子呢?”【注释】1山炮:方言;对山里人、农村人的蔑称。2清酱:方言;酱油。 大成子有点憨厚,而且是个大舌头:“系(是)啊!辣(那)系(是)为哈(啥)?” 小七也不懂,干脆瞎吹:“大蒜味道太大,而且还辛辣,容易掩盖狗肉的原本香味。” 大成子又问:“期(吃)猪肉咋期(吃)大蒜?” 小七有点不耐烦:“滚犊子,猪肉油腻,吃大蒜是为解腻的。” 还有一个叫王道林的,说:“哎?别说啊!七哥说得有点道理,不过那你咋吃呢?” 小七一瞪眼睛:“谁告诉你我要吃了?我拿来非得吃吗?那你刚才还拿刀呢,北大坑扔的死孩子是不是你宰的?” 胡少爷说:“得得得,你可消停儿的吧,别鸡巴瞎白话了。让你说得麻意1人,你爱干啥干啥。”【注释】1麻意:方言;不舒服的感觉。 说话间,菜上来了。胡少爷说:“酒是我家的,狗肉馆子卖的是我家酒,来,我给哥们儿倒上。”胡少爷是胡忠吾的小儿子,也是家里有点钱,把他惯得游手好闲,一个纨绔子弟。 “里门(你们)家酒太一般,不于(不如)醉三江好。”大成子说。 “喝不喝?不喝你给我滚犊子?”胡少爷恼怒地说。 小七赶紧打圆场:“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那水平知啥好赖?喝到嘴里都是个辣,整半斤哪个不迷瞪的。你看看胡大爷他们,那才是行家,只要闻味儿,便知道酒品。” 几个人拉东扯西。小七挑一个最大的蒜瓣扒开,然后扔进酒杯里,端起来让胡少爷倒酒。王道林带疑问地说:“七哥,你这是啥喝法儿?有什么讲究呀?说说,让我们学学。” 小七瞪眼睛撒谎:“我这两天脾胃不好,总是便秘,我秋姑姑给我出个偏方,用大蒜泡酒,管用。” “是吗?还有这个办法,那我也来一瓣。”王道林伸手朝小七要。 小七赶紧把蒜收起来:“不行,不行。偏方不能随便吃,我在家还吃别的药,他们合一起才起作用。你直接吃,拉裤兜子里,咱们这饭咋吃?” 胡少爷有些不耐烦了:“别扯那没有用的,你看别人拉屎就屁眼子刺挠1,还喝不喝?”【注释】1刺挠:方言;痒。 小七也赶紧张罗:“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顿掩饰,几个人才把大蒜的事儿翻过去。直到那几个人喝多了,多少才觉得:杨小鬼儿是不是比我们少喝了?那平时喝酒吃大蒜,也没有窜稀啊? 酒足饭饱,几个人还要去看二人转,听说又来新角儿,得去捧捧场。 腊月初三,六奶奶坐着送酒的车进城,与此同时,霍荷也坐着取酒的车来了。丽秋三人一见面,又是嬉笑打闹一回,然后赶紧张罗酒席,几个月不见,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霍荷还带着自己的大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大名叫迟德贤,小名娴儿。大概是迟怀刑想让他闺女长大以后,能够贤惠、贤淑、良善、美德。娴儿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大山,第一次被妈妈领出来,看见什么都新鲜。丽秋赶紧叫来小七,拿出三块大洋给他,让他带娴儿去玩,挑热闹的地方去,挑好吃的地方去吃。两个人见面也不生疏,一个叫七哥,一个叫娴儿妹妹,亲亲热热地跑了。 见两个孩子走了,六奶奶问丽秋:“你平时都这么给孩子钱?” 丽秋也没有隐瞒,告诉她说:“差不多吧,一般是一块两块的给。” 六奶奶说:“还一块两块的给?你知道一块钱买多少米?” 丽秋说:“咋了?我又不是光喝水,还不能知道一斗米多少钱。” “小秋啊!你这样惯孩子可不行啊,惯子如杀子。惯坏了,他长大能养你老吗?”六奶奶心事重重地说。 一说养老,丽秋有些神情暗淡:“我没有指望谁给我养老,咱不是自己没有嘛!稀罕人家的孩儿。你怕我把他惯坏了,明天你领回去吧。” 六奶奶也挺心疼她,觉得自己哪里有些对不住她。于是,缓和口气说:“你说你这丫头咋就这么拧呢?给一千条道儿你不走,再说我又没有说什么歹话儿。” 霍荷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说:“别扯那么远,我都饿了,赶紧整饭吃。咱们不差那点钱,挣钱就是给孩子花的,没钱了,咱抢大户去,先抢杨家烧锅。” 六奶奶骂道:“你个胡子婆,张嘴就来横的。多亏两个孩子走了,不然听见像什么话,你们教不出好孩子。” 霍荷:“你给我停啊,我可是官宦人家的闺女,做的是正经买卖。你说我们两个,都不如你呗?” 丽秋说:“你们都是好人家,那你们轧亲家呗?我们小七也不赖,他要有媳妇儿,我也净一份心。” 霍荷反驳她说:“我可不敢,我是土匪婆子,哪敢高攀豪门望族。” 六奶奶气得要打她俩:“俺说你们俩,今天是不是诚心啊?故意要气俺是不是?这酒能不能喝啦?” 那两个见她急了,赶紧笑嘻嘻地说:“能喝,能喝。快点做饭,别急眼啊!” 其实,她们饭好做,丽秋早把菜备好,猪蹄、肘子、五花肉、野猪肉烀熟了,炖的排骨、野鸡、山兔、狍子肉。吃的时候,热一热马上可以上桌,只是临时做点凉菜,炒个木耳、蘑菇、白菜、干豆腐什么的就可以了。几个人都是女人,直接一起下厨。只听锅铲菜刀一阵响,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做齐上桌,而且是相当的丰盛。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好她们是一台戏。不用说,今天场面会很热闹。 六奶奶先开的头:“两个孩子咋还不回来,咱们还等不等他们吃饭?” 丽秋连头都不抬:“不用等,他们吃得不会比你差。” 六奶奶有些吃惊:“小七儿经常不回家吃饭?” “孩子有孩子的活法,有他们的交往,喜欢在外面吃饭就吃呗。”丽秋满不在乎地说。 六奶奶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她又想说丽秋,惯孩子的事儿,但还是把话咽回去。 霍荷可是没有操心孩子的事儿,张罗着倒酒:“来,都满上。孩子都那么大了,不用管,饿不着就行。我们家那个野丫头,一天只知道在山里疯跑,整天介舞刀弄枪的,十三、四了,连个袜子都不会补。” 六奶奶说:“那不能怪孩子,是你当妈的教得不好。” 霍荷呲牙一笑:“你净说那苞米瓤子嗑,我要会还用你说?我从小玩到大,缝缝补补这些东西都是丫鬟、婆子去做。再说了,我现在还有功夫做针线吗?几百口子都张嘴等着吃饭,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小死秋子姐又给找个活,一冬天是闲不住了,这木头不得采到三月去啊?” 丽秋不服气:“我给你们找一条赚钱的买卖,出力就得钱的事儿,没本没息的多好,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骂我。” “切,好像我一个人赚钱似的,大家都跟着沾光。”霍荷反唇相讥。 丽秋不服气:“告诉你啊,你可是占大头,我都给你算过,这次你们山上最少五个大数。” 六奶奶非常吃惊:“那么多?那咱们呢?” 丽秋说:“咱两家好一好上千。两个哥哥在一千五那么样。” 六奶奶说:“不错,不错!够买几十亩好地了。” 霍荷不满意:“你们倒是不错啦,看似我得挺多,分给那一帮子人,每人能摊多少?算啦,不说这个,再说说我那娴儿,你们谁给我带一年半载的?教教她女红吧。” 六奶奶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俺那一群小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等俺明年盖完房子,你再送俺那里。” 霍荷看看丽秋,问:“那就是你了?” 丽秋说:“我都没有结过婚,咋会给你带孩子?” 霍荷:“我不管,小七儿不是你带大的?我家姑娘也得归你。” 丽秋说:“咱们别在这瞎虑虑1了,孩子愿不愿意在街里呆,还不知道呢?”【注释】1虑虑:方言;考虑、打算。 霍荷霸道地说:“呆不呆,不是她说了算,我连自己孩子都做不了主,咋领那么多人啊?” 丽秋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若不嫌弃,你把她放我这。只是小姑娘、小小子在一起,不太方便吧?” 霍荷不在意这些:“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都是兄妹没啥说,我们旗人没那么多讲究。” 六奶奶说:“那你不回去和迟大哥商量商量?” “和他商量什么玩意儿?孩子都是我带大的,我那里就是他歇晌打间的地方。他敢支楞毛,我崩了他,换新的。”霍荷大大咧咧地说。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六奶奶说:“你就吹大牛吧,缺了爷们你还能挺得住。” 霍荷也不掩饰,点着丽秋说:“谁像这个窝囊废,爷们楞让你抢去了。你说你这个扫帚星多坑人,我们家爷们天天惦记你,当初你嫁他不就完了?然后,秋姐就不用这苦熬干修1的了!”【注释】1苦熬干修:方言;煎熬。 六奶奶反驳她说:“怎么能怪俺呢?俺和你杨哥哥,可是他们认识之前已经定好的。” 丽秋没有表情地说:“赶紧喝酒得了,说那些没有油盐的干什么。” 霍荷说:“不说了,不说了。赵姐姐你再琢磨几个好买卖,挣钱养家是真的。秋姐给我带好孩子就行,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一个个喝得半醉。 小七带着娴儿去逛街,干这事他十分擅长。整个依兰县城,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先逛寺庙后逛大集,从江边封冻在冰里的轮船,到威严的县衙。从荷枪实弹的东北军大营,到新开办的县国民女子学校。每到一处,都让娴儿吃惊不已,她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多神奇的地方,两只脚几乎迈不动步。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各色人等好不热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往的人,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人群当中,不免有一些做小买卖的,吆喝着做小生意。从小七给她买第一串糖葫芦开始,每碰见卖东西的,她都询问这能不能吃。然后,嘴一直没闲过,不是吃就是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哪怕是一个补锅锯缸的,她都要跑过去看看。弄得小七哭笑不得,如果她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他早不带她玩了。走了大半天,小七也是又饿又累,商量她今天先找地方吃饭,明天领她再走。可小姑娘没玩够,以为小七要领她回家,磨蹭着不想走。后来小七告诉她,去大饭馆儿,啥好吃的都有,吃完饭再去看戏。一听又去看新鲜东西,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马上让七哥带着她去。 这顿饭吃得很快,因为娴儿不喝酒。小七没找他那些朋友,所以他也没有喝。吃完饭,小七带娴儿去看戏。依兰城晚上热闹的地方在大小圈子,这里有窑子、饭馆、茶社、戏院、客栈、金银首饰店、当铺、赌场、烟馆。小七是这里的熟客,天天在这里混,简直是轻车熟路。今天带个女孩,不便去其它地方,直接去戏院。戏院里每天演戏的班子不定,几天一换,有时候是评戏,有时候是京剧,但大多数是二人转。因为二人转具有当地的特色,所以,每当有二人转班子到来,场内常常是爆满。因为看京剧的人,大多数是达官贵人,而二人转更像是老百姓专场,多是走卒贩夫、引车卖浆之辈,种地的、扛大个的、走船放排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戏院分几等座位,二层廊台上是雅座,按桌收费,茶水、干果、鲜果在外。一楼前排放两排桌子,甲等座是按座收钱,茶水等另行收钱。桌子的后面放几排长凳,是乙等座没有桌子,也是按位收钱,想喝茶只能是大碗茶,想吃干果有挎筐卖的。最后一块空地,也就是站位,按人头交钱,也是最便宜的。 小七带个小女孩,坐在下面不方便,直接上二楼。放在平时,他还真地不太喜欢雅座,一般和他们的小兄弟坐甲等座。因为雅座太雅静,不太好闹哄,甲等座离台上近,容易与台上互动。他拉着娴儿正在找座,突然一把榛子壳打过来。他抬头一看,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在雅座。胡少爷说:“我操,杨树森你在哪里挂个娘们儿?我说哥几个找你,咋找不到呢?” 小七说:“别他妈胡说八道,她是我姨家妹妹。今天刚来,我带着看看热闹。” “辣(那)你早嗦(说)哈,带他一同呲(吃)驴右(肉)呀!”大成子说。 小七说:“你们不准备让我坐这里呗?那我再找座去。” 胡少爷说:“别介啊!一同坐,大成子,快给你七嫂看座。” 小七上去一脚,:“别他妈胡说八道。”看看桌上的几样果品,不太满意,叫小二过来,吩咐挑好的上。小二一看都是富家子弟,乐颠颠地去了。 娴儿的好奇心都在楼下,根本没有在意几个半大小子胡扯。楼下实在是太热闹了,她在山里哪见过这场面。顶多在正月里,山寨请来个草台戏班子,在大饭堂唱几天二人转。看到雅座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的确让她很开眼。 随着锣鼓家伙一阵响,戏开幕了。先是一段说词,无非是恭捧台下观众、自谦自贬一番。然后是开场的小冒:《啰嗦五更》。 (男)一更啊一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得寒虫哥哥报叫一声喧,寒虫叫哥哥呀,你在外边叫,奴在绣房听,叫的是伤情,听的是同情,伤情同情同情伤情。(合)鼓打到二更。(男)二更啊二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斑鸠哥哥报一声喧,斑鸠叫哥哥呀…… 娴儿听得很入迷,觉得很好听,手上抓的一把糖都忘吃了。至于那两个人唱的为什么睡不着,她也太不懂,至于几个男人说什么也没有在意。 王道林说:“看看,都起秧子了1,憋得一宿没睡。”【注释】1起秧子:方言;发情。 小七瞪他一眼:“你个骚包,这里有小孩子呢?少说那话。” 胡少爷咧嘴一笑:“挨狗屁呲了吧。” 接着是正戏,唱的是《包公赔情》。这种正戏,几个家伙更没有兴趣了,嘻嘻哈哈的闹起来。娴儿嫌他们吵,把椅子搬到栏杆旁,背对着他们自己听唱。 这出戏唱完,换上来一对新人。也是本场的主角,唱压轴戏的。因为接下来要唱《大西厢》,这部戏非常长,一般人唱不好,所以放在最后压轴。又是同原来一样,还是一段小冒:《探清水河》 (女)桃叶尖上尖,柳叶飞满天。(男白)飘了!(女)在其位的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呐。(男白)听什么?(女)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那个火器营儿。(男白)是啊!(女)有一个宋老三啊,提起了宋老三。(男白)怎么的?(女)两口子卖大烟。(男白)噢,烟贩子。(女)一辈子他无有儿,(男白)绝户。(女)生了一个女儿婵娟呐。(男白)丫头…… 娴儿听得正津津有味,旁边的王道林喊一声:“换一个,不好听。”他爹是督署户籍调查员,前日在新成立警察分所的区长,是主管县城和周边的治安。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有恃无恐的。 胡少爷也跟着起哄:“唱十八摸。” 大成子也喊:“唱小寡妇思春。” 小七儿拦挡他们,胡少爷到了栏杆处,“啪、啪”扔出两块大洋,直接砸到台上。台上的二人停下唱,旁边的鼓乐班子也停下来。那个男的朝上面拱拱手:“小爷想听哪一个?小的给恁唱。” 王道林又扔两块大洋,说:“你靠后,让那个女的唱十不该。” 胡少爷不同意:“唱十八摸。” 二人争执起来,娴儿不知道他俩是咋的了,也不明白台上的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剧院也好,演出的班子也好,只要有人点唱,给钱多就可以临时换曲子。小七心里明白,他们是点骚曲儿,肯定拦不住。赶紧站起来,拉着娴儿就走。娴儿有点蒙,看得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她哪里知道,这些小曲儿是不适合她听,过去在山寨听过的,都是正曲儿。因为有家眷,所以曲目是事先选过,这类不堪入耳的早删去了。无论后面那几个人咋喊,小七拉着娴儿跑出来,走到门口后面听见一个女的在唱:“一不该啊……” 等小七他们两个回到家,三个老姐们儿已经吃喝完,坐炕里唠闲嗑。见他们两个回来,丽秋赶紧问:“你们两个啥时候吃的饭?还饿不饿?我去给你俩热点饭去,饭菜啥都有。” 说着下地穿鞋,小七赶紧拦住:“秋姑姑,我们吃完了,不饿。娴儿你还饿吗?” 娴儿摇摇头:“不饿,不吃啦。” 六奶奶察觉娴儿好像不开心,就问:“七儿啊!咋带的妹妹啊?咋让妹妹不开心了呢?” “姨,我没不开心,今天玩的挺好的。”娴儿平淡地回答。 六奶奶是何等样的人,岂能瞒得过?说:“不对,你肯定不高兴了。告诉姨,姨帮你出气。” 小七挺为难地说:“我也真的没有办法,该领看的都看了,该吃的也都吃了。” 霍荷说:“不怕的,小孩子就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六奶奶对小七说:“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啥事儿都得让着妹妹。还有,平时花钱不能大手大脚的,你也该想着咋挣钱了。” 小七挠挠头,对六奶奶他是不敢顶嘴,六奶奶可是真下手揍人。只能解释:“我,我带妹妹看戏去啦。” 丽秋不解:“看戏咋还不爽快了?” 娴儿看见有人给她撑腰,嘟着嘴说:“谁让七哥不看完,就着急回家。” 六奶奶说:“你说你也是,领她去看就看完呗,大长夜的,回来这么早干啥?” 小七儿说:“那,那曲儿她不能听?” 丽秋问:“你们看啥了?” 娴儿说:“二人转。” 丽秋这才明白,点着小七儿说:“你也算有正溜儿,带妹妹看那玩意儿。”然后哄娴儿:“好闺女,不生气啦。那玩意儿以后咱不能看,听话啊!” 娴儿问:“为啥?” 霍荷瞪她一眼:“别问为啥,去那屋和哥哥玩去。” 娴儿这个年纪,对事物半懂不懂,有新鲜事情也特别的好奇,听大人说的话,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特殊的事儿。所以,藏起这份好奇,和小七去另一个屋。 好不容易姐三个见一次面,丽秋留她们多呆两天,纵使六奶奶与霍荷都有许多的事儿,也不能降温这份热情。所以,又都多住一宿。几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吵不尽的嘴。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让两个小的也参与不上,小七只好带着娴儿去闲逛。 今天出来,小七多一个心眼儿,不再是他说去什么地方,而是问娴儿要去什么地方。那娴儿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儿?无奈,只能让小七儿带着她,去买绸带、绢花,再就是吃好吃的。小七儿满口答应,只要不去戏院,去哪里都行。为躲开戏院和花街柳巷,他这次没有去大小圈子。只是在较为繁华的南夹信子街附近转悠,逛绸缎庄、胭脂水粉店、杂货店,走了不到半截街的时候,已经到饭点了。娴儿走累了,肚子也饿,拉着小七要吃饭。在附近找一家马肉馆,实惠儿地吃一顿马肉馅的饺子。 哪知道刚吃完饭,准备往家走时。娴儿看见一家挂的招牌挺好奇,招牌上竟然写着“点儿横”,一个杆子上挑着一个特大号的色子1,门旁一副对联写着:伸手投出六六六,回手掏来九九九,横批:押百赢万。娴儿很好奇地问:“七哥,这地方是干啥的?”【注释】1色子;即骰子,赌博工具。这里读shai。 小七告诉她说:“这个地方是赌场,耍钱的地方。耍钱你懂不?” 娴儿点点头说:“懂啊!我还会玩呢,你带我去呗。” 小七寻思,一个小姑娘进屋也就是个看热闹,也没有啥大事儿,带她去吧。于是,领她进屋。把门的一看他们,不让进,一个半大小子带个小姑娘上赌场,又不是戏院,怎么上这里来玩。小七成天在街上混,知道他是咋想的,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在手里抛了两下。蔑视的说:“咋的?小爷想碰碰手气不行吗?看看,是不是大洋?” 看门的见小孩真的有钱,而且两个孩子穿戴都挺像样,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赶紧往里让。屋里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摆着好多个台子。有掷色子的、推牌九的、有压大小点的,每个台子前都围一群人。本地开赌场的掌柜,又叫局东,他并不参赌,只是抽红。只要你有钱,谁都可以当庄家。比如说:局东定好一个限额,限额以下的不抽红,限额以上的百里抽一、二。不管庄家、闲家,只要有个人这局赢了,超出限额那就得抽红。 小七带着娴儿,在各个台子转一圈,让她看看这东西是怎么玩的。然后和她说:“热闹不?看完咱们回家吧。” 娴儿问:“你不想整两把?” 小七挺好笑,小姑娘怎么啥都好奇。摇头说:“不玩,回家该挨骂了。” 娴儿说:“你我回家不说,姨她们不知道,就不会骂你了。” 小七说:“那也不行,咱俩才三块钱,输了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娴儿说:“七哥真完蛋,胆子太小啦,你给我一块钱,让我玩一把。” 小七吃惊地问:“你会玩儿?” 娴儿说:“当然会啦,我们在山上,天天有玩的,好几个人教我呢。” “那你都会啥?”小七觉得不可思议。 娴儿满不在乎地说:“啥都会。” 这让小七儿有些出乎意料,他哪里知道,当兵、为匪的人群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沙金沟、啸虎顶子这样的人不少。从小她就在这堆人里混,娴儿爹妈又是大掌柜的,大家都逗她玩,把自己手里那点活教给她。架不住人多,集众家手段为一身,楞是让她学会耍钱、玩鬼儿1。小七对她半信半疑,真地给她一块钱,寻思她快点输完,领她回家。【注释】1玩鬼儿:方言;出老千。 娴儿拿着这一块钱,径直奔向一张牌九桌。 杨家烧锅四十六 四十六 一只小手悄悄的把一块大洋放在“过”门。“推牌九”放在老百姓的口中是“耍大钱的”,同样是三十二张牌,玩法儿不一样,性质也就不同了。如果是这种“推牌九”,一共四门,庄家自为一门,其它三门为闲门,参加的人数不限,参赌者自愿下注。可以随机任意选择,赌注也是没有限制,只要庄家允许即可。一次输光房子、地、老婆、孩子都不是稀奇事儿,这叫“大耍”。如果是“打天九”,则是只能四人玩,安安静静的洗牌、出牌,每个人八张,谁“跑的快”谁赢,输家按未出去的张数算钱,输赢不太大,主要以娱乐为主。或许,也就是“小赌宜情”吧。 庄家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长得瘦小枯干、猴头巴相,一张嘴一口黑牙,不用说,他是一个大烟鬼。庄家见是一个小姑娘下的注,不高兴地说:“谁家的孩子,过来倒什么乱?别搅混,快出去玩去。” 娴儿从山里出来,没有见过世面,不敢说话。小七儿可是街面上混的,不客气地说:“你管得着是大人孩子?还是丫头小子?我们拿的是不是钱?输了我们认账。你敢不敢玩,不敢赶紧下去。” 庄家一见搭茬的人,也是个半大小子。拒绝说:“那可不行,你们输钱赖账怎么办?我又不能抢你们小孩儿的。我要输了,得给你们钱,我该多冤啊。” 小七说:“愿赌服输,你赢你拿走。如果你玩不起,你就‘锁单儿’1。”【注释】1锁单儿:赌场用语;封牌下场,易手庄家。 其他人都等着开始,一齐催促庄家:你快点,赶紧开。什么大人孩子的,你赢的是钱。在一片吵吵嚷嚷声中,庄家不情愿地打出一个“五”点,按点开始发牌,先是自己的四张,然后每门四张。 小七拿起牌,一看有两种配牌方法。娴儿翘起脚悄悄告诉他:配对儿。等掀开牌九的时候,只有“过”门赢,其它两门全输,庄家吃大赔小,这把稳赚。接下来,在“押定离手”声嘶力竭地吆喝声中,娴儿不时的两块或一块,有时候下注,有时候不下注。不一会儿功夫,已经赢了二十多大洋。娴儿不玩了,拉着小七儿又换一桌,接着像原来那样操作。娴儿的娴熟动作,让小七惊诧不已,小姑娘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当他们离开赌场的时候,已经赢了八十多块钱。小七儿又不明白了,赢钱咋还不玩了呢?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便问娴儿:“你点儿这么横,咋还不玩了呢?” 娴儿乐了,说:“咱们如果再多赢,咱俩还能回得了家吗?保不齐有人在路上劫咱俩。你没看我不在一个台上玩吗?让他们猜不出咱俩是输还是赢。”不愧是胡子家长大的,小小年纪就有江湖经验。 小七问:“看你那么娴熟,过去经常玩吧?” 娴儿说:“我都是看的时候多,我要是上去玩,我妈不得把我屁股打开花。”说完自己还摸摸自己屁股,肯定是挨过打。 小七儿又问:“看你有时候下注,有时候不下,机会你咋找得那么准呢?” 娴儿小声地说:“那些人,玩鬼儿的多,横推的少。拿第一个那个大烟鬼来说,他洗牌的时候,有四张牌始终在他那两只爪子下,常玩儿的人都明白。还有就是他的色子有事儿,里面是灌铅的,假色子。”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完全不用那么小声,但让她说得神神秘秘。她的话,让小七儿佩服不已,这小姑娘可是一个好搭档。 于是,他搂过娴儿肩膀:“娴儿妹妹,早上听秋姑姑说,要留你在城里,那你留不留啊?” “我,我想回家。”娴儿年纪小,还是恋家。 小七儿听她要走,有些不舍:“山里有啥好的?你看城里有吃的、有玩的。你要不走,我天天带你出来玩。”小七儿实在是不想放她走,她可是耍钱的大把1。【注释】1大把:方言;行家,把头。 娴儿也有些犹豫:“那,那你得带我去看二人转。” 小七儿一看有门儿,急忙答应:“成,成,以后去哪里你说的算。” 娴儿问:“那这钱该咋办?” 小七儿说:“咱俩藏起来,谁也不告诉,以后咱俩出来玩的时候再用。” 娴儿非常赞同:“好,以后咱不能经常去一家赌场,而且不能经常去耍钱。即使去了,一次也不能多赢,快快的刀薄薄的片儿,不显山不露水的。” 二人越说越投机,勾肩搭背地回家了。 小五收下白伦库的粮食,回家后,六奶奶给他指点一下,教他识别粮食优劣的要点,然后又带他收了几份儿。接下来,六奶奶开始不管收粮食的事儿了,一切交给小五去办理。六奶奶只是管管账目,小五收完粮食,到家交账就行。小五把收粮和砍柴都包下来,砍柴时,带上小十进林子便砍,只要是树都可以,烧锅是大锅,烧什么样的柴都可以,火大没湿柴。等攒够了,带车老板子拉回去。现在不再怕丢了,因为他现在和白伦库很熟,如果白伦库不来偷,附近没有人干这事儿。小五与白伦库处得挺热乎,白伦库主动要求,给小五儿带路,去周边的农户收粮食。小五也乐得其成,有人带着总比自己瞎闯好,何况白伦库喜欢贪便宜,到哪里占不着便宜,他不会善罢甘休。小五也不让他白跑腿儿,每次都给他一块两块大洋,一个月下来,白伦库也弄个三、四十块。有钱赚,可把白伦库乐坏了,只是跟着坐车,到地方讲讲价。一天能弄一家人十来天的饭钱,如果能长年干,连地都不用种了。 这天早上,白伦库起来后,破天荒地没出去扫院子、弄柴火,坐在炕头抽着旱烟。白尤氏很是纳闷,询问道:“今天你不和杨家那孩子收粮去?” 白伦库回她一个字:“去。” “那你还不赶紧去把手头的活干完,别人家来了,你再耽误事儿。咋的?你身子骨不舒坦?”白尤氏继续问道。 白伦库还是简单地说:“没有。” 白尤氏试探地说:“那你倒是下地啊?” 白伦库没有回答她,磕磕烟袋说:“晚上你做四个菜,把小鸡炖一个,捞点二米饭。” 白尤氏吃了一惊,这可是过年才能吃的饭菜?今天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问:“家里要来高人贵客?” 白伦库也没有给她说明白,下地穿鞋:“让你做你就做得了。对了,后院那小犊子要是来,能撵你把他撵走。撵不走盛一碗,倒壶酒让他拿家吃去,别在我眼前晃悠。”他说的是白世宝。白尤氏揣着疑问,答应下来。 小五现在与白家常来常往,收粮的时候,早上来接白大爷,晚上再给送回来。如果一段时间不收粮,心里总是痒痒的,找个理由来一趟,坐一会儿。比如送点酒,或者说借点什么东西,反正是得找个理由过来,为的是想看白淑珍一眼。如今他常来常往,二人也非常熟悉,见面的时候不再拘束。有人的时候,偷偷地看一眼,私下里朝对方笑笑,使个眼神儿。没人的时候,两个人说说话儿,讲个笑话儿什么的。小五儿很解风情,懂得如何哄女孩子开心。在外出、或者进城的时候,给白淑珍买些姑娘用的东西。特别是进城回来带的洋货,让白淑珍欢喜不已、爱不释手。他俩的交往,不知白伦库知不知道,反正白尤氏多少有点察觉,但也佯装不知。 晚上收完粮回来,小五把白伦库送到家。白伦库对小五说:“树山啊,你先把车打发回去,然后你进屋。” 小五问:“大爷,你有事儿啊?” 白伦库说:“嗯,回去不是有人卸车吗?你进屋咱爷们唠唠嗑。” 小五回答:“有人卸,家里好几个伙计呢。”然后对车老板子说:“牛叔,你先回去吧。告诉我妈,我在白大爷家呢,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车老板子应一声,赶着马车走了。 小五跟着白伦库进了屋,外屋厨房里,白尤氏正忙着做菜,见小五进屋赶紧招呼:“哎呀,你们回来了呀,我饭还没有做好呢。树山啊!快点进屋上炕,歇歇腿儿。” 小五赶紧说:“大娘,我不累。我和大爷说说话儿,然后马上回家。” 其实,这顿饭白尤氏不知道给谁准备的,只是客套地说。小五看人家要吃饭,也不好说别的。白伦库啥都没有说,背着手进了屋。 白尤氏往屋里让:“树山你进屋,二丫在里屋呢,让她给你倒杯水。”她不明就里,也没有敢让吃饭的话儿。 小五说:“大娘,那我进屋啦。” 白尤氏说:“快进屋吧,进吧!” 小五进屋,在北面的炕沿上坐下。白淑珍在往炕桌上摆碗筷,见小五进屋,趁她爹不注意,偷偷地朝小五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白伦库已经脱鞋上炕,小五觉得白家要吃饭,自己得赶紧回家。便急着问:“大爷,你找我有事儿?” 白伦库说:“二丫,你看你这孩子,咋不懂个规矩。你杨五哥来啦,也不说让让客。树山啊,快过来坐,今天咱爷俩喝一盅。” 小五客气地说:“不啦,大爷。咱们把事儿说完,我回家吃去。” 白伦库摆出长辈的姿态,不满地说:“你这孩子,咋见外呢?赶上饭顿儿了,哪能不吃一口热乎的再走。我哪有啥事儿?就是想让你进屋喝口热水,你大娘做好饭了,家常便饭,对付吃一口。” 白淑珍这时候也说:“五哥,在我家吃吧,外面那么冷,陪我爹喝一杯,酒还是你拿的呢。”的确,现在白家喝的酒,都是小五儿拿来的。 小五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在别人家吃饭。但见白淑珍看着他,也不好拒绝,不自然地来到南炕,坐到白伦库对面的炕沿上。白伦库说:“你这孩子,来大爷家别装假,脱鞋,回腿儿上炕。” 小五连忙说:“这样行,这样行,挺好的。” 白淑珍说:“五哥,听我爹的,脱鞋上炕稳当地吃,没有外人儿。” 这时候小五只能听话,脱了鞋,盘腿坐上桌。 白尤氏菜做好了,喊白淑珍端菜。不一会儿,端上四个菜,都是白尤氏按照白伦库吩咐做的。在杨家,也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小鸡蘑菇粉条、蒸一盘肉、白菜炒木耳、肉炒蒜苗。蒜苗可是新鲜东西,这个季节没有谁家有。白家人少,大炕都闲着,白伦库在炕上钉个木槽,装上土栽些大蒜、芹菜。小五儿真认为自己是赶上的饭顿,哪知道是白伦库特意给他准备的。在白家,这一桌饭菜,也算比较上乘的。白伦库过日子精打细算,不过年,哪里舍得吃四个菜?每天两顿饭,一顿一饭一菜已经不错了,如果可以不吃饭,那才是最好的。 白淑珍见小五留下吃饭,心里十分欢喜,屋里屋外地来回端饭菜,动作变得十分轻盈。胖嘟嘟的脸上挂着笑意,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清脆、甜美,迈着小短腿,扭着浑圆的屁股,让小五目不转睛的盯着。白伦库抽着旱烟,装作被烟呛到了,一连咳嗽好几声。小五立刻回过神儿来,拿起白淑珍刚烫好的酒,赶紧给白伦库倒满,然后再给自己也倒上。没话找话地说:“大爷,你喝这酒还行吧。”其实,这话过去不知道说多少遍了。 白伦库借着他的话说:“你家的酒可是没得说,我喝半辈子酒啦,别人家的谁都不行。你家的酒即使是多喝点,头也不疼嘴也不渴。”端起酒杯对着小五说:“来,树山,咱爷俩喝一个。” 小五赶紧说:“大爷,我等一会儿,大娘来了一起吃。” 白伦库夸赞说:“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儿,还仁义。哪像我那个侄子?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来,咱爷俩先喝着,你大娘她们有人不上桌儿,在外(屋)地吃一口得了。” 白淑珍也说:“五哥你先陪我爹喝着,我们赶趟。”小五儿只得从命,端起酒杯与白伦库对饮。 酒过三巡,白伦库点着那盘小鸡儿说:“树山,吃鸡肉,鸡是你大娘养的。当年的小公鸡,肉烂乎还香。多吃点,你大娘的手艺还行。” 小五赶紧恭维:“嗯,大娘做的饭真好吃,鸡炖得也香,大爷你也吃。” 白伦库说:“你要喜欢,以后你就常来,让你大娘做给你。不过,小鸡可能不经常给你炖啊!没有粮食喂,要是有东西喂,多养点小鸡小鸭,树山大侄儿你来了,吃点也方便。” 小五有点纳闷,都是种地的,咋会没有东西喂呢?于是,问:“大爷那咱家都用啥喂鸡啊?” 白伦库说:“那能用啥,也就是秋天撸点草籽,再不然的话,碾米的时候有点糠。噢,对了,有时候去买酒,顺便买两袋子酒糟。” 小五问:“用酒糟能喂鸡?” “哎呀,那酒糟喂鸡才好呢,鸡养的肥,还爱下蛋。”白伦库没有用酒糟喂过鸡,顺口胡编。 小五赶紧说:“那好办啊,大爷。我家有酒糟啊,明天我给你送一车来。” 白伦库赶紧摆手:“不行,不行,酒糟都是卖钱的,你大爷哪有钱买来喂鸡呢?” 小五说:“大爷你见外了,都是自家的东西,哪能要你钱呢?明天我就给你送,我们家酒糟好多呢。” “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你要是送点酒糟呀,你大娘和你二妹妹就少挨累了。不然,撸那草籽,把你二妹妹手都撸破了,你说让人心疼不?”白伦库眨巴着小眼睛说。 小五听他说白淑珍遭罪,马上说:“大爷,以后咱家就别再撸草籽了,你用多少酒糟我给您送多少。” 白伦库见自己的心思达到了,感激地说:“树山这孩子真是好,让大爷稀罕得不得了。你说大爷借你多少光,天天出去,都让大爷挣钱。还送这么多料喂猪鸡,明年我一定多养几头猪,冬天你来,大爷杀猪给你吃猪肉。”小五赶紧答应。白伦库心里舒坦,今天用一只鸡,换来明年猪鸡的饲料。不行,明年一定多养点,养六十只鸡、三十只鸭、十头猪。到秋天卖到城里,也是一笔好钱。 掌灯时分,白家的外屋门响了一声,明显是一个人进屋了。白伦库看看地上白尤氏母女,脸上少了些许笑容,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白尤氏去开里屋门的时候,人已经进来了。开始小五儿也挺纳闷,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当人进屋,他看明白了。 来的人是白世宝,先迎他的是白尤氏:“世宝来啦,这晚了有事儿?” 白世宝盯着桌上的酒菜说:“婶儿,我没事儿,好多天没有来了,过来看看你。” 白伦库坐炕上,屁股缝都没有欠:“还好多天没来?前天,不是在这儿吃的饭?那一壶酒都没够。” 白世宝打着哈哈:“我也是一天看不着你,就想你了不是。咱家里来客了?咋没叫我一声,我也好陪陪客啊!” 白尤氏问:“世宝,你还没吃饭吧?上炕去,再喝两盅。” 其实,白世宝不用让,自己已经坐炕沿上了。顺嘴说:“啊,那我再喝点吧。二丫,你给哥取双筷子。”白淑珍也没说啥,去外屋取碗筷。 白伦库把脸拉得挺长,往里挪一挪,给他介绍说:“这是东头杨家烧锅的少掌柜,大名杨树山。”然后又对小五说:“这个是我侄子,白世宝。家在后面住。” 其实,白世宝一进屋,小五子已经认出他。因为那天他脸上,虽然抹着锅底灰,但他说了,是白家的侄子。但小五的心眼可不慢,赶紧说:“噢,是大哥啊,初次见面,咱们喝一杯。”说完给白世宝倒酒。 白世宝一听是杨家烧锅的,想起来那天晚上,拎着掏灰耙的老头,在一炕住,有一个半大小子。当时灯不亮,屋里人多,也没有看清楚。后来还打他屁股的人,现在看来就是这小子。白世宝见小五挺客气,好像不认识他,或者佯装不知。于是说:“杨少掌柜的发财,能和少掌柜的喝一杯酒,那是多给面儿啊。来,来,来,干了。”还没等小五端起杯,他自己先“吱儿”的干一杯。然后把手伸过来,说:“少掌柜的再给我满上,我怠慢了贵客,来晚啦,自罚三杯。” 小五赶紧拿起酒壶,给他满上。白世宝又干了一盅,再让小五给满上:“少掌柜的有福相。咱们邻居住着,不见外的话常来常往,多过来坐坐,咱们哥们聚聚,整点。” 气得白伦库的胡子直翘:“你能不能有点深沉1?客还没喝呢,净给你倒酒了。”【注释】1深沉:方言;素养、素质。 白世宝第三盅还没喝:“老爷子,你别生气,哎,别生气咦,敬你老一杯,你老活一百岁。”说完自己又干了,他可没管老头生气不生气,放下酒盅,伸筷子去盘子里找鸡肉。小五看看白伦库,见老头没有喝,他也没有端杯,只是看着白世宝。 地上站着的白尤氏,赶紧端来一碗菜,到在盘子里。可能这碗菜是一会儿娘俩吃的,见白世宝上桌,筷头子横抡,怕小五没有菜吃。本来宾主在酒桌上挺融洽的,让白世宝一搅合,都挺尴尬。白伦库与小五儿虽然没有喝好,但也喝了一会儿。白伦库看看小五儿:“树山酒量还行,大爷再给你倒一盅?” 小五赶紧推辞:“大爷,我喝好了,您老慢慢喝,我坐着陪您。” 白世宝嘴里嚼着鸡肉说:“嗯,你看我也来晚了,也没有陪好你,兄弟再来一盅呗?” 白伦库看了他一眼,说:“你吃你的吧,谁也不用你陪。”然后对白尤氏说:“快给树山盛一碗饭,压压酒。”白淑珍赶紧出去给小五盛饭。 看着白世宝的吃相,白伦库有些厌恶,也不管小五在场不,直接教训开了:“我说你就不能勤快点?开春儿的时候,抓两只猪崽儿,养点小鸡小鸭子。到秋天宰了,让你那老娘还有老婆孩子,也都尝尝荤腥。你看看你那日子,过得苦熬1干修地。”【注释】1熬:地方读音náo挠。地方话,习惯把单音的前面加n。例如:饿,读成ne。安,读成nan。等等。 白世宝也不抬头,赖唧唧说:“我的亲叔哎,我拿啥喂猪鸡啊?家里那几张嘴还不知道拿啥喂呢?” 白伦库气哼哼地说:“哪个用你喂了?那娘几个是自己在地里刨食儿,你少败祸点啥都有了。你看看你懒的,一天啥都不干,咋不想想来钱的道儿?” 白淑珍递给小五一大碗饭,小五为难地看看她,意思是饭有点多了。白淑珍也没有啥表示,又回到北炕沿。 白世宝又喝一盅,现在他是自斟自饮。对白伦库说:“我也想干点啥,前些日子,听说在前蚂蚁浪,老曲家有群牲口,我想和朋友去贩卖。可手里也没有那本钱,后来也没有做成。” 白伦库反对说:“别说是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干,你从来没有摆弄过牛马,哪知道好坏?” “那我倒腾猪行吧?”白世宝顺嘴胡说。 白伦库听见说猪,想起来刚才小五儿说给他酒糟,明年他要多抓些猪的事儿。于是,问:“哪有猪啊?小猪崽有没有?” 白世宝问:“叔,你要小猪崽干什么?” 白伦库说:“过了年,我想多抓几个养着,你天天来吃饭,没有肉星你还不乐呵。” 白世宝连忙说:“有,有小猪,代家的辛大眼珠子家有。” 白伦库问:“你咋知道他家有?” 白世宝煞有其事地说:“这不是嘛,我朋友辛老小子说,他们家老二那小伙挺像样,老辛家过得殷实。我寻思先去扫听一下,如果行呢?给咱二丫拉嘎拉嘎1。”白淑珍听他在说自己,起身就出去了。【注释】1拉嘎:方言;牵线搭桥,联系。 小五也抬起头看白世宝,白伦库不太满意地说:“我还没死呢,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白世宝从来不会在意,白伦库对他的态度。解释说:“你看我妹子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人家啦。周边谁家还有好小伙?如果远处有好的,二丫嫁过去,不是挺好嘛。再说,我也是好心,你不用骂我。” “好不好的,二丫的事儿,你先别说,还是说那猪崽,他家卖不卖?”白伦库惦记猪崽。 白世宝忙不迭地说:“卖,卖,可便宜了,一块大洋买两个。” 白伦库不太相信:“哪能那么便宜呢?” “他家没啥东西喂,没人买,还得喂,不如打死扔了。”白世宝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白伦库一听见有便宜,马上动心了,说:“那明天你领我去?” 白世宝自告奋勇地说:“哪还用你跑那么远,交给我去办吧。” 白伦库不放心:“你能行吗?” “您老就放心吧,这点小事儿我还干不了?白喝你的酒了。”白世宝打着保票说。 白伦库还是不太放心,但架不住便宜的诱惑。摸索半天,拿出四块大洋递给白世宝。说:“你到他家好好讲价,再让他搭两头,凑十个。” 白世宝接过钱,心花怒放,心中窃喜,手头又可以宽绰、宽绰了。但嘴上说:“能成,他养不起,扔也是扔,搭两个算啥。”小酒喝得越来越舒坦。 小五见白世宝喝起来没完没了,实在不想陪下去。于是,对白伦库说:“大爷,你和大哥慢慢喝,我吃好啦。我先回去,天太黑了,路不好走。” 白伦库说:“中,中,你慢点走,明天有空再过来。”然后对白尤氏说:“你送送树山,我不下地了,让二丫给树山捆个麻杆点上。” 小五与白世宝告辞,下炕穿鞋出来。白尤氏和白淑珍在外屋,找一把麻杆捆上,点着当火把。小五举着火把出屋,白尤氏送到门口便住脚了。白淑珍一直把小五送到大门口,临别,白淑珍与小五儿说:“你别听我哥瞎说。” 小五儿“嗯”了一声,借着火把的亮光往家走。他一路在琢磨,白淑珍说的她哥瞎说,是指哪方面呢? 六奶奶看着放下饭碗,出门装酒糟去的小五。抬脸问杨宗:“掌柜的,这事儿好像有点蹊跷?” 杨宗闷头吃着馒头:“有啥蹊跷?” 六奶奶问:“你没有看出来?小五儿哪些不对劲儿?” 杨宗实在不爱动脑筋,说:“孩子挺好的,哪里不对劲儿了?现在他收粮食的价格合理,成色也好,天天干活儿。他才十六、七,做得不错了,我那个时候,咱俩只知道疯玩呢。” 六奶奶用筷子点点他:“你呀,说你啥好呢?你不能多动动脑袋?” 杨宗还是不疾不徐地说:“有你动脑筋,也用不着我啊!再说了,我动完也白动,最后还不是你拍板。我啊,还是烧好我的酒吧。” 褚老爷子噗嗤一声乐了,一口酒差点呛着:“看看,还是我孙子说得实诚,就是不挣权。孙子媳妇儿,你干脆和他直接说了吧,不然那个闷葫芦,你磕不出瓤儿来。” 六奶奶无奈地摇摇头,问:“你知道他干啥去了?” “刚才他不是说了吗?拉一车酒糟。”杨宗问啥答啥。 六奶奶又问:“他拉酒糟干什么?” 杨宗有点不耐烦:“你问我嘎哈?他都说清楚了,给老白家送去,老白家没有喂鸡的饲料。” 六奶奶十分无奈:“你这当爹的,咋不知道关心孩子呢?” 杨宗反驳道:“我怎么不关心了?又没少他吃喝,我可没有亏待他啊!”毕竟不是亲生的,对这话特别敏感,他所想到的是这一层。 六奶奶瞪他一眼:“有两个小崽子在呢,你说话小心点。谁说你亏待他了?俺是想问问你,他为啥要给老白家送酒糟?” 杨宗实在是让她问得不耐烦,就说:“你这人也真是的,一车酒糟至于你那样吗?在城里还行,有人买,多少能换两个钱。在这块儿,谁要?都得堆壕沟沤粪,明年用它上地还不错。邻居住着,缺东少西的谁都备不住1,要一车酒糟也不是啥大事儿吧?再说了,这一段时间,他白大爷没少帮他,跑跑颠颠地跟着淘噔粮食。你看看人家给收的粮食,那成色、那价钱,比你收来的都强。不就一车酒糟吗?你一早上没完没了的。孩子大了,在外面得有自己的交往,有自己的朋友。你看看小七儿,一天在外面狐朋狗友,突突的2、一群群的。到了小五儿这里,你咋净事儿?”【注释】1备不住:方言;有可能。2突突的:形容词,指快速移动。 他一番话,说得褚老爷子都目瞪口呆:“俺说小子,行啊!俺头一回听你说这么多话。” 六奶奶撇撇嘴:“爷,你别夸他,他那榆木脑袋,一辈子别想开窍。想要开窍的话,还是下辈子吧。俺啥时候心疼钱啦?啥时候心疼东西啦?是酒糟的事儿吗?俺说的是孩子,不和你说了。爷,咱俩说。” 褚老爷子答应着:“好,好,有话慢慢说。那你说孩子咋了?我也没看出来。” 六奶奶说:“你没察觉这孩子,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往白家跑?不是送酒就是送物?上次你套几只野鸡,他还拿去一个。” 小十一旁插嘴:“嗯呐,我看见了,我五哥总往老白家倒噔1东西。老白家姐姐对我们俩可好了,还给我糖吃。”【注释】1倒噔:方言;搬运,拿,倒卖。 小十二听说糖就要:“十哥!给我一块糖呗?” 小十说:“哪有糖?早吃没了。” 六奶奶说:“你们别打岔。” 小十二不太高兴,杨宗赶紧搂过去:“老儿子,你等着,晚上爹有空给你做糖。” “真的?爹会做糖?”小十二欢喜地手舞足蹈。 杨宗说:“当然会做,到时候爹教你,以后想吃咱自己做。” 褚老爷子疑惑地对六奶奶说:“你说地是真事儿,好像是。” 六奶奶点点头:“嗯,俺猜差不多吧,你没看他昨天在白家吃饭,回来后乐颠颠地?” “嗯,可是。年轻人啊!男情女意的倒也正常。”老爷子高兴地说。 杨宗问:“爷,你们俩说的是啥?” 褚老爷子有些哭笑不得:“不怪孙媳妇说你是榆木脑袋,俺看还是湿的。你儿子喜欢白家姑娘了,你准备钱儿吧。” 杨宗这才明白过来,问六奶奶:“是真的?” 六奶奶赌气说:“俺不知道,你自己看,你自己去问你儿子。” 杨宗让她怼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倒是一件好事儿,如果白家不嫌弃咱家,给孩子说过来也行。” 六奶奶说:“嫌弃咱家?不信你看着,俺不出三年,让咱家在方圆二十里把头子。” 褚老爷子又抿一口酒:“这个俺信,俺孙媳妇儿那可是女中豪杰,好爷们都赶不上。” 杨宗说:“那咱就托个媒,把婚事儿定了呗。” 六奶奶说:“先不急,是不是咱也看看他家,是个啥样家庭?娶媳嫁女得看看门风。” 杨宗也觉得,当爹的得拿出点主意,就说:“老白那人咱们都见过,说话处事圆滑一点。但家里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像是一个本分人家。” 六奶奶也说:“那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也挺殷实的。过日子还很节简,和俺们山东人差不多。孩子她妈见过,挺实在、挺老实一个人。只是闺女没有见过,不知道啥样?” 杨宗说:“家好就行,闺女啥样不打紧,小五喜欢就行。” 六奶奶又来霸道劲儿了:“那可不行,这事儿哪里由他做主?婚姻大事得爹妈做主。” 杨宗连忙说:“好,好,你做主,你做主。”他又败下阵来。 六奶奶不满意他遇事没有主见:“不是俺做主,是你当爹的做主。” 褚老爷子不太赞同:“要我说啊,你们俩也别呛呛。两个孩子如果要投心对意的,你们也别棒打鸳鸯。” 六奶奶说:“那可不行,万一娶家一个搅家不贤的,咋整?孩子小,不能由他。” “你呀,孙媳妇儿,俺可不是端你俩的盆儿,你们俩当年是啥滋味儿,总是知道的,别让孩子遭那个罪。”老爷子翻出旧账。 六奶奶恍然大悟:“是啊,还是爷说的对,不怪人家说,家有一老就有一宝,爷看事儿是个明白人。” 褚老爷子有点得意:“嗯呐,你说这话俺爱听,你看人看得是准。”六奶奶听老爷子不谦虚地说,差一点憋不住笑。 杨宗问:“那啥时候去提亲?” 褚老爷子说:“我看呀,不能急。你们也得去看看,相看、相看那闺女,心里有点数。觉得有不合适的地方,跟小五儿说说。然后让他自己拿主意,你们当父母的尽心了,以后也不落埋怨。” 六奶奶完全同意:“爷看得准,是该这样。等正月的时候,俺们去他白家串个门,想办法让他闺女出来看看。如果行,咱们就上门提亲。” 杨宗说:“那事先透问一下小五儿,看他同意不?如果可以了,去哪里找媒人啊?” 六奶奶笑了,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现成的你不用,去哪里找?到时候让爷去,一保能成。” 杨宗看看洋洋得意的褚老爷子:“老爷子还会这个?能成?” 六奶奶说:“要你去肯定不成,爷去了,你一百个放心,你准备好钱就行。你的榆木疙瘩脑袋,哪天俺给你劈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褚老爷子赶紧摆手制止:“孙媳妇儿,以后你不许再说,这不是好话。” 六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俺也是跟他说着玩儿。” 褚老爷子叹口气:“唉,你们年轻人啊!不能啥话都说呀,说书的不是有那一段嘛,说媳妇要砍开掌柜的脑袋……” 六奶奶很吃惊:“还真有这事儿?爷你说说。” 褚老爷子说:“也是俺听书听的,哪朝哪代俺记不得了。说古时候有一个叫庄子的,跟道家天尊老子学道,学成了回家。见他媳妇儿田氏,便和田氏说了。啥事儿呢?他看见一个妇人拿扇子扇一座新坟,妇人说,她丈夫死了,临死前说坟土干才能改嫁。所以,她着急就用扇子扇,想快点干。媳妇儿田氏一听,骂起那妇人来,说要是自己永远不改嫁。不想,庄子到晚上他就死了。田氏痛哭不已,把庄子收敛到棺木中。第二天,来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来吊唁,自称是楚王孙。田氏一见就喜欢上了,她想嫁给楚王孙。到夜里,楚王孙大喊头痛,田氏问吃什么药能好?楚王孙说得吃人脑子,田氏拎斧子去劈棺材,要拿庄子的脑子治楚王孙。等打开棺材一看,棺材是空的。后来,连楚王孙都不见了。原来一切都是庄子变化出来的,因为庄子已经修道成仙啦。所以说啊,你们小孩儿可不能啥话都说,两口子闹厘戏,掌握点分寸。” 六奶奶听完,十分愧疚,不好意思地像小孩一样,吐了吐舌头,歉意地对杨宗做一个鬼脸。 杨家烧锅四十七 四十七 两个半大孩子让丽秋头痛,原来一个小七不着家,现在又来一个娴儿。本来霍荷是想让丽秋教教针线,也想让孩子出来见一下世面,不能总在山里窝着。现在好,世面是见了,可针线是一点没学。吃完早饭,俩人儿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要求出去玩儿,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同去同归。不过,也有一点好的,最近不拿家里钱了。给他们拿两次钱,人家两个人不要,都说出去不花钱。至于在外面干什么,丽秋也得不到个准信儿。她又是一个不会管孩子的人,况且又宠溺孩子,让小七和娴儿简直无法无天,野得不得了。和他俩说也不起作用,只得告诉他们在外面别惹祸,别做坏事儿。然后,也由着他们去了。自己每天接一接病人,再烧烧香、拜拜佛,念几本经。 小七今天要带着娴儿,去逛成衣店,他自己倒是不喜欢穿戴,主要是给娴儿买衣服。他一直说娴儿穿得太土,一看就是个山炮,惹得娴儿缠着他买衣服。最近手上有钱,今天又实在是没地方去,和胡少爷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早,不如买一些穿戴。他俩现在小有积蓄,隔三差五地去赌一把,赢多输少见好就收。每次弄三十、五十的就蔫退了,除去每天他俩挥霍的,也积攒二百多块。小七把零用的二十多块大洋带上,决定给山里小妹换一下行头。 与丽秋直接说,马上要过年了,给娴儿换一身新衣服。丽秋不太上街,买东西还真不如小七。丽秋也没有反对,找出五块大洋,让小七带上。小七没要,从兜里掏出一把给丽秋看,说:“秋姑姑,我们有钱,够买衣服的。” 看他拿出那么多钱,可吓坏丽秋。急忙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七儿啊,在外面可得学好,告诉姑,钱哪里来的?” 小七说:“钱是我们……” 娴儿赶紧抢话:“钱是我妈给的,她怕我们乱花钱,秋姨挣钱不容易,我妈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的。” 小七也只好顺着说:“我妈也给我们留了,没有告诉你,怕你不让。” 丽秋这才放心,但还是老太太一般,叮嘱他们:“噢,那你们也不能瞎花钱,你妈她们挣钱也不容易,衣服不用买太贵的,能穿就行。你带那么多干什么啊?可别丢了。” 小七说:“你放心吧,我在依兰城还没有丢过钱,谁敢掏我的包。” 娴儿撇了他一眼:“你就吹吧,快点走啦。” 丽秋也没再阻拦,二人手拉手往外走,见娴儿手里拎个小包裹,也没太在意,任由他们去了。 “先去哪里?先买什么?”小七问娴儿。 娴儿回答:“先去首饰店,买个簪子。” 小七揪着她的小发髻说:“你还用簪子?” 娴儿还是小孩,梳的是一对小抓髻。成年已婚的妇女,会把头发在脑后盘起来,当地人都称嘎达鬏。簪子大多数成年人用的,用来别头发。 娴儿说:“我又没说给我自己买,我想给秋姨买一只,你看姨那个都旧了,咱们给她买一个好看的。” 小姑娘的心思,让小七儿对她刮目相看:“行啊!你个小丫头,挺有心眼儿呀。” 娴儿得意地说:“你才知道啊?你知道我包里是啥?” “衣服呗。”小七不假思索地回答。 娴儿又问:“谁的?” 小七毕竟是男孩子,心思没有那么细:“你的呗。” 娴儿说:“我带我自己衣服干什么?是秋姨的。” 小七带有疑问:“你还想给秋姑姑买衣服?” 娴儿得意地说:“那当然了,你想不到吧。我把秋姨旧衣服拿来,比照着买。” 小七这下彻底服气了,夸赞道:“你行,真聪明。行,一切听你的。” 娴儿说:“去大小圈子,先买秋姨的。然后再买我的,完事儿吃锅烙去。” 小七儿说:“好啊,哪里都可以去,就不能去看二人转。” 娴儿对二人转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问:“为啥不能看二人转?” “那里没有好话,你小不能听。”小七告诉她。 娴儿又问:“那我长大以后,可以看不?” 小七说:“那我不知道,到时候你问你家爷们儿,让不让你去。” 娴儿说:“我没有爷们儿啊?” 小七告诉她:“等你长大了,你妈会给你找爷们儿的。” 两个月来,每天让小七带出去见世面,小姑娘成熟不少。对好多事儿,一直都很好奇。继续问小七儿:“七哥,假如是你当我爷们儿,让不让我去?” 问得小七还不好意思了,制止她说:“别胡说,姑娘家家的!不嫌害臊。” 娴儿不解地问:“这不是好话?” “嗯,不是好话。”小七胡乱回答。 娴儿似乎明白了,问:“那唱戏的十八摸,是不是也不是好话?” 小七拍了她一下:“记着,以后这个话不要提,和谁也不许。那个曲儿是最坏、最坏的,听明白了?” “那你们咋还听呢?”越不告诉她,她的好奇心越重。 “快走吧,我们那一伙没有好人,以后你离他们远点。”小七已经被她问得无法回答了。 “那你们……”娴儿还想问。 “有完没完?办正事。”这回不是和颜悦色了,已经是开始呵斥。 两个人除了买一堆衣服,还买一些零碎东西,满满的包了一大包,娴儿背着都很费劲。等他们到喜来锅烙馆,小七的朋友已经坐满一桌子。见他俩来了,赶紧给安排凳子和碗筷。 有人调侃:“七哥带七嫂赴宴喽!” 小七瞪他一眼:“谁再胡说八道,今天谁请客。” 有一个人问:“那我们不说呢?” 小七一扬手,两块大洋扔在桌上:“今天七爷请客。” “呦,今天七哥发财啦。”王道林说。 小七不屑地说:“切,你七爷啥时候缺过钱吗?” 有人请客,大家当然高兴,赶紧有人给倒酒、倒茶。而且,王道林递过来一个白纸卷儿。小七第一次见过,问:“这什么玩意儿?” 王道林一脸的坏笑,怂恿道:“七哥你尝尝,尝尝。” 小七接过来,拿在手里。是个纸筒里面装着东西,看样子不是吃的。这时候,有人举起手,两指之间夹着这个东西,还冒一丝丝的烟。然后放到嘴里抽一口,吐出一股浓烟。娴儿看这东西很好奇,从小七手里拿过来,仔细研究这个东西。闻着刚才他们喷出的烟,感觉就是抽的烟袋,可味道香一点。王道林拿出一盒火柴,火柴也是近几年才有,他划着一根。示意娴儿把手中的纸卷放嘴里,娴儿依照做了,王道林给点燃。几个人喊她吸,她也照做了。可一不小心,被烟呛到,连声咳嗽起来,咳嗽得弯下腰。 小七连忙给娴儿拍打,那个坏小子又在起哄:“七哥给七嫂十八摸,哈哈哈。”这些人又是一通哄笑。 等他们不笑了,娴儿也不咳嗽了。胡少爷说:“你别着急,慢慢吸。烟卷比烟袋好抽。”娴儿试探着接着学。 王道林又给小七一根烟,同样点着火,小七有娴儿的经验,轻轻地吸一口。 王道林说:“这东西叫烟卷,也叫香烟。有个做买卖的人给我爹拿来的,我偷出来两盒,你看。”拿出香烟盒给小七看,烟盒上画一个洋气的女人,手里夹一个烟卷,烟盒写着双喜。 小七问:“不是洋人的?咋还有咱们的字?” 王道林说:“不是,是大上海产的,我爹说是学洋人的。” 小七说:“这东西好是好,可惜是太少了。这些抽完,以后去哪里整啊?” 胡少爷说:“别愁,只要有人用,就会有人运。明天咱们分头去各个买卖铺户去买,买卖铺户听说有人要,他肯定去哈尔滨或者吉林运来。”几个人说话间,饭菜上齐了,小七和娴儿也把这只烟吸完。 接下来,一群朋友们开始张罗喝酒。都是小伙子,娴儿是唯一的小姑娘,大家也没让她喝。王道林见娴儿挺喜欢烟卷,便把剩下的几棵烟,连盒都给她了,娴儿像宝贝一样揣起来。一群人天南海北的一顿胡吹,完全无视娴儿,任由她自己去吃。酒席间,先是说吃然后聊玩,再到看戏,最后提到过年。一说起过年,都说手头有些不宽松,想去摸两把牌九都没钱。有人提议应该去哪里找点钱,有人又连连摇头,几个人不会买卖,哪里能那么痛快弄来钱。再往下,就有人提议去“掉包”,还有说应该去“碰瓷”,不管谁提出什么建议,都会有人出来反对。大概意思是,那些活儿太老套,弄不来几个钱。几个人七嘴八舌,一直说不到点子,嚷嚷着互不相让。娴儿吃得差不多了,学着刚才给她点烟的样,自己也学着点上一支。然后说:“你们都别呛呛了,这么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一看你们就是‘老空’1。”听她说话,几个人立刻悄声。【注释】1老空:土匪黑话;又叫空子,意思是外行。 有一个人问:“你说的是啥?” 娴儿:“我说你们是‘空子’‘码外的’,算啦,说了你们也不懂,我说你们是外行。说这么半天,你们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你们又是掉包又是碰瓷的,能整几个钱?无非是乡下来个土财主,你坑人家仨瓜俩枣的,几个人一分,还不够一顿饭钱。” 胡少爷见几个人让小姑娘给嘲笑了,不服地说:“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别打岔,等弄来钱给你买糖,你消停儿眯着。” 娴儿不屑一顾地说:“切,凭你们这几头烂蒜,等吃你们的糖,牙都得掉光,土都得埋脖。” 让她一通羞辱,几个人可不干了。在小姑娘眼里,自己简直是酒囊饭袋。一个个对娴儿的神态表示不满,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山里人见过啥世面?我们说的都是江湖骗术你知道吗?小七也扯着她,不让她掺和。不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斗气,还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居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服地说:“你们吵什么?就你们这样的,还想成大事儿?隔墙有耳不知道吗?你们想做的是什么?是偏门懂不懂?是不是想进翅子窑?”翅子窑就是警察局、兵营,胡子的黑话。她的一连问,桌上还真安静了。她又问:“你们知道外八行吗?” 胡少爷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你知道啊?” 娴儿干脆没有理他:“平时都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三百六十行是正门,在正门以外,还有偏门的外八行。”小七的那些朋友面面相觑,真地让她给唬住了,都鸦雀无声地听她讲。娴儿的烟也抽顺溜了,接着说:“外八行也叫外八门,也就是盗门、机关门、千门、兰花门、神调门、红手绢门、索命门。机关门里又分八门:也就是蜂麻燕雀,金评彩卦,还有说是十门:蜂麻燕雀瓷,金评皮彩卦。你们懂吗?” 小七他们都摇摇头,这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娴儿得意地晃着小脑袋:“我说多了,你们也不懂。你们现在用的,也只能是蜂麻燕雀,凭你们的实力,也只能在这几门里选。蜂是一窝蜂,一群人上去,合伙行骗。麻指的是麻痹,也叫马,单枪匹马一个人做活儿。燕,也就是颜,利用美色引诱对方。雀,就是缺,多指官缺。” 大成子说:“用那个燕可以啊,就你去呗?” 娴儿瞪他一眼:“滚一边啦去,大舌头啷叽的。燕不光指女色,如果是俊俏小生,也可以勾引大户的少妇、小娘。但你肯定不行,长的跟面倭瓜成精了一样。”大家一下子都让她给逗笑了,有人离大成子近的,把他一顿揉搓。 王道林制止大家悄声:“娴儿妹妹,你说这么多,那我们哪个能用得上?” 娴儿白了他一眼:“自己悟去,我才不掺和你们一群臭小子的事儿呢。” 王道林央求说:“好妹妹,你说,你说。给我们指一条道儿,我给你一份好处。” “那得先说给啥,不然不告诉你。”娴儿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买衣服、首饰、吃肉。”在王道林的认知里,也只能这么多。 娴儿不干:“切,那谁稀罕,我又不缺。” 王道林豁出去了:“你说,你想要啥?” 娴儿摸出那盒烟:“这个,给我弄一百个。” 一下子把王道林难住了:“要那么多?你要一盒两盒,我去我爹那里偷,那么多我上哪里弄去啊?再说了,你出的主意不知道能弄多少钱呢?去了给你的,我们哥几个白忙活,给你赶网1,我不干。”【注释】1赶网:方言;为他人做嫁衣。 娴儿制止他说:“哎,哎,你停,我没有说要你们的东西,你们干啥我和七哥不参与。我是让你给我淘噔烟,我自己拿钱买。你不干拉倒,我还不说了呢,我不信我有钱买不着。” 那些人赶紧说:“别的,别的,他不给你弄我们去,我们去弄。” 王道林急赤白脸地说:“弄,弄,你们去哪里弄?一块大洋才两盒,一百盒要五十大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上哪弄那么多钱?” 娴儿激他说:“别小瞧人,我拿来钱你能不能买来?” 王道林说:“好,你拿来钱,我保证给你弄来烟。” 娴儿说:“好,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里。我给你五十块大洋,你给我买烟卷去。十天为限,你们都给我作证。明天中午我还请你们吃饭,继续吃锅烙馆的饭菜。” 一群人跟着起哄说可以,王道林也逼上梁山:“行,我就是头拱地也给你整来。” 娴儿说:“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出的主意不行,五十大洋不要了,给你们大家分了过年。如果你买不来咋办?” “对,王道林你说,快说!咋办?”看热闹、起哄的永远不会缺。小七一直在拦挡娴儿,可是已经阻挡不住了,这丫头已经疯了。 王道林也是逼急了:“五十大洋退回,我再偷我爹十盒烟卷儿,都给你。” 看热闹的永远是不吃亏,纷纷问道:“那我们呢?” 王道林说:“请你们去四合发。”旁观者都满意了,把目光看向娴儿。 娴儿很严肃,像一个大姑娘。这段时间,本来她也发育不少,越来越接近及笄之年,也就越发成熟。娴儿对众人说:“你们人太多,只能用蜂字诀,老套的路子不能用。我看用拐带人口或者嫁祸贼赃,你们说的丢包术可以用,可来钱数不确定,多了几十块钱,少了可能连毛都没有。”一群人谁都不插话,听她继续说:“我先说拐带人口,找一个十一、二的小孩,打扮成衣服破烂,家境贫苦的孩子。然后你们当中一个人,扮成他哥哥。假装是逃荒的,然后找一个大户人家,说养活不起弟弟,要卖孩子。如果有留下的,不要争讲价钱,给钱就卖。”然后看着王道林说:“谁再弄一身当兵的,或者警察的衣服,给长得最老的人穿上。”明显是说王道林。“这个假警察去大户人家查户籍,说孩子没有户口。便给大户安一个拐带人口这个罪名,再去几个人找孩子,让孩子就说是跟大户回家的,根本没有什么哥哥。” 有人反对:“哪里弄孩子去啊?” 娴儿瞪他一眼:“你是傻啊?还是笨?你们天天在街上混,不认识那么大的孩子?实在不行找小花子,拉小花子他爹入伙。” 胡少爷点点头:“这事儿我能办,找个孩子不是个事儿。那警察衣服谁弄?” 大家都看向王道林,王道林说:“不用看我,我也不用偷衣服。我直接拉一个真警察去,我三叔天天缺钱,给他一份钱,他保证帮咱们干。” 胡少爷说:“嗯,他三叔王秀峰,一天顶不是玩意儿了,到处勒大脖子,他能干。” 王道林见骂他三叔,立刻反击:“你爹还不是玩意儿,成天琢磨整人,你咋不说?” 娴儿说:“你们说正事儿,如果有真警察入伙,那更好啦,这事儿就有八成把握了。你们记住,另外两成在你们自己。一是踩点探风,大户一定是没有官府亲戚的,最好是土财主。二是在找人的时候,要恐吓、讹诈,可以大喊大叫要打人,但不能真动手,这叫呼哈喝。”一群人真地开了眼,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还有这道道儿。 娴儿说得口干舌燥,干脆也喝了一杯酒。接着说:“贼赃嫁祸更简单,你们中的一个人,从家里拿一件值钱的东西。而后其中一个人拿着,找买家。等买家拿到手东西,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叫上警察抓贼,最后的结果是拿钱平事儿。” 大成子问:“扯蛋,谁都不买,咋整?” 娴儿说:“我咋不爱听你说话呢?笨得和猪一样。没有人买,不会挑一个富裕点的人家,扔他们家院里。然后用人盯着他,如果他拿东西去首告,那么警察迎着他,接过东西。不然他贪财留下,你们去他家找,出来一个人,指证说,看见小偷把东西扔他们家了。然后,警察推定他家和小偷是同伙。你们看我说的行不行?”听了她的招法,在座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把她另眼看待。实在琢磨不透,一个小孩子咋还会懂这些? 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群最复杂的地方。也就是说,人才济济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监狱二是军队,这里面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进去之前,也是从事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各有特点。娴儿从小在山里长大,接触过的人,是她妈领着的一群老兵油子,和她爹带着的一群土匪。她爹的琴棋书画她没学多少,和一群兵、匪,可是没少学旁门左道。特别是山里娱乐项目几乎没有,除了听听业余说书,就是吹牛胡侃,涉及的内容大多是江湖、社会、黑帮、抢劫、偷盗。久而久之、耳闻目睹,好东西没有学着,学的都是些坑蹦拐骗、吃喝嫖赌一类的。好在一直都在山里,想作恶也没有地方,否则,她小小年纪一定是一个女魔头。或许是霍荷也这样想的,有一天她老了,把自己的位子,传给迟德贤。可惜了,迟怀刑取名字时的初心。 娴儿把主要的说完,再叮嘱他们几句:“凡事还要看天意,还有事在人为。整个过程做得再细一些。几个人必须配合好,要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不管咋说,千万不能漏兜。不然可不能怨我,也别惦记我那五十块大洋。”说完,故意挑逗王道林:“道林大哥,是不是别喝了,想办法给我买烟去吧。” “你钱没拿来,我用什么去买烟。”王道林见大家兴致很高,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娴儿站起来,拉着小七要走:“走,七哥。” 小七说:“饭没有吃完,干啥去啊?” 娴儿说:“找钱去啊,不然明天拿啥买烟卷?秋姨又不给,那可不是小数。” 有人又叫他们:“别走啊!咱们去看下午那场二人转呀。”小七一听二人转,头就挺大,赶紧跟着娴儿往出走,后面不知道谁说句什么?惹起一群人哄笑。 出了门,小七儿问去哪里?娴儿白他一眼:能去哪里?去赢点烟钱,顺便把今天买衣服钱也弄回来。说的人是信心十足,听的人是随遇而安。到晚上,二人乐颠颠地回了家。 当拿出给丽秋买的衣服、首饰时,把丽秋感动得眼泪直流,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说:孩子们懂事儿啦,自己老了有依靠了。 杨家烧锅过年放工,一个冬天也没有歇一个工。眼看要过年了,六奶奶说忙碌一年不容易,有家的都回家过个年,没有家的就和自家一起过,等出十五再开火烧锅。天不亮,六奶奶喊家里人起来,帮她包饺子,忙到太阳一竿子高,才给劳金们煮好饺子,东家也是犒劳一下雇工。出一趟车专门送劳金回城,杨宗和六奶奶也没有一同去,因为过一两天还要去送货、打年纸,所以,让小五儿赶车去送人。小五赶着马车去白家接白伦库,头一天来过,和白伦库说今天要去依兰城。白伦库一琢磨,他也想搭一个方便车,去城里打年纸,顺便买几头小猪。那天白世宝拿走他四块大洋,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人儿,让白尤氏去他家里找,老寡嫂说好几天没着家了。不用说,这货说不上又去哪里败祸去了。无奈,白伦库还要养猪,自己出去抓猪吧,随便搭小五的车,起码还省了人吃马嚼的钱。到城里,小七家里还有住的地方,店钱也省几铜元。马车走了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才进城。送完劳金回家以后,小五没有把白伦库带回家,先是去饭馆吃一顿饭,再去澡堂子洗一个澡,最后才回到丽秋那里。丽秋与小七见小五来了,都非常高兴。杨家搬走几个月后,他们才见第一次面。还带着客人,热情地款待来客,安顿住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七和娴儿去买了早点。白伦库热热乎乎地吃完饭,然后与小五说,他自己赶马车去大集,把小猪先买来。小五哥俩好长时间不见,就不麻烦小五去了。至于白伦库怎么想的,小五儿没在意,也没坚持和他去。等着他回来,一同回家。白伦库赶着马车去集市,找个宽敞的地方拴好马车。集市已经上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卖东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白伦库挑着自己想买的东西,四处寻找。在大集的一角,找到卖猪羔子的地方。白伦库挑肥拣瘦、争争讲讲,费了一番功夫,总算买下七只小猪。让卖猪人帮他装袋子里。然后装上车付完猪钱,他准备回去送完车,再来集上买些零头八碎的东西,之后就和小五回家。 “大爷、大爷,你慢走,你是要去哪里啊?”一个小伙子背着一包东西,和他打招呼。 白伦库见有人和他说话,拉住马。回答说:“我要去北大坑啊。” 小伙儿恳求他说:“大爷,捎我一段呗?我也往那面去。你看我这背着这么多东西,实在走不动。” 白伦库为难地说:“你看我车上拉着猪,你坐上面和猪在一起,那多不好。” 小伙子说:“不怕的,大爷,捎上我吧,我也不能白做你车,给你一个二十的铜元咋样?” 白伦库一听捎个脚,给这么多铜元。虽然没有大洋值钱,但买十斤白面肯定够了。于是,眉开眼笑地赶紧让那小伙上车。小伙子把东西放在车上,拿出一个铜元,真是面值二十的。到了光绪年间后期、和宣统皇帝时,铜钱就不吃香了。实行龙洋和铜元,一个龙洋顶百个铜元,一个龙洋能买白面五十斤。白伦库没有想到,简简单单地捎个脚,竟然得十斤白面。他心里十分受用,暗自想,自己具有发财的命,走到哪里都有钱可赚,刚才买小猪还少给十铜元。 小伙子和他搭讪:“大爷,来城里打年纸啊?” 白伦库回答:“嗯呐,要过年了,买点零碎和几头小猪。” 小伙子很善谈:“大爷是哪里来的呀?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白伦库笑着说:“不能吧,我家离街里老远了,在六区那面,少说得有六、七十里。” 小伙子又问:“家里种地吗?种多少啊?” “种,也就三十来垧地,够年吃年用的。”白伦库如实回答他。 小伙子恭维地说:“一看大爷就是精明的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今年发财了吧。” 白伦库赶紧说:“没有,没有,地也不打粮,打点粮也卖不上价。” “那一晌地打多少粮啊?”小伙子没话找话。 白伦库说:“一垧地高粱也就三千来斤,能卖二十多块龙洋。除去雇工和缴皇粮、交国税,能剩十块就不错了。赶上灾年还得倒搭。” 小伙子说:“大爷进城买点啥呀?我有好东西你看看啊?” 白伦库说:“哎哟,看你这小伙子说的,城里的东西那么贵,我哪里卖得起?” 小伙子说:“不贵,可便宜了。” 白伦库摆摆手:“便宜我也买不起呀,没带那么多钱。买完小猪,我只剩三块龙洋,也就够买点零碎。” 他说的是真心话,不然听见便宜的东西,肯定要看看。如果没买小猪,他肯定会问问是什么。那小伙子听说他没有现钱,也只好作罢,也没有再说什么。 车走了一里多地,也就一半的路程,拐进一个胡同。突然后面有人喊:“站住,站住,前面的马车站住。” 白伦库不知道喊的是谁,回头看看,只见几个人朝他跑过来。他觉得应该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怕万一喊的是他,便扭头一直往后看。等感觉那些人就是喊自己,才回过头来,停住马车。很快那些人追了上来,一个人几步窜过来,拉住马缰绳。另外三个人,上来抓住白伦库。其中有一个人喊着:“你这老东西,手脚挺快啊?我一转身的功夫,就顺走我的宝贝。” 白伦库不明白咋回事儿:“宝贝?啥宝贝啊?我不知道呀。” 来的人是胡少爷、王道林的一伙人。最近,他们按娴儿给出的主意,做几单生意,而且还是顺风顺水,弄到手几百大洋。今天又是故技重施,该着白伦库倒霉,让他们给选中了。原因是,一看白伦库是远道的,又是一个人,容易得手。 王道林伸手给白伦库几巴掌,虽然打得不是很痛,但把白伦库吓得不轻。高喊着:“有话好好说,凭啥打人啊?有没有王法了?” 胡少爷说:“王法?你偷东西时,咋不想王法?” 白伦库争辩:“我一个老实庄稼人,啥时候偷过东西?” 王道林又踢一脚,指着车上的布包说:“贼赃还在车上呢,还说没有,我看你是欠揍。” 白伦库说:“那不是我的,是刚才那个小伙子的。” “那人呢?哪个小伙?”胡少爷问。 白伦库四下寻找,哪里还有那个小伙的影子,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可是,自己又说不清楚:“是啊,人呢?” 胡少爷说:“你问谁呢?你说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是你啥人?” 白伦库汗立刻下来了:“我……我……也不认识啊?” 吵闹间,周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王道林说:“你个老登犟嘴,欠削了是不是?” 说着又要动手,旁边看热闹的拦着说:“哎,哎,兄弟,有话好好说,你干嘛打人啊?大爷那么大年纪了,哪抗你打。你们是因为啥啊?” 王道林指着白伦库说:“他偷我东西。” 白伦库一脸委屈地说:“我没有啊,我冤枉啊。” 那个看热闹的说:“那你说,你咋知道是他偷你东西了呢?抓贼捉脏啊!” 王道林指着车上的布包:“我包在他车上呢。” 白伦库还是辩解:“那不是我的。” “对啊,当然不是你的,那是我的。”王道林紧跟着说。 白伦库急忙改口:“我说,不是我拿的。” 看热闹的人说:“我看啊,你们俩这样争执不下,还是去警察分所分辨吧,让官家给你们断断。” 王道林跟着喊:“走,走,咱们去见官,见官去。” 旁边有人说:“不用去了,那面有个巡警,叫过来就行了。” 胡少爷说:“你们拉住他,别让他跑了,我去叫。” 巡警实际上是王道林的三叔王秀峰,他穿着一身黑警服,手里拎着一根黑白相间的警棍。过来便问:“你们干什么呢?不许在街上聚集。赶紧都回家去,不许闹事儿。” 白伦库见来了警察,如同见到救星。急忙说:“老爷啊,他诬赖我偷东西,我冤枉啊!” 王道林也说:“长官,他偷我东西。” 王秀峰厉声说:“不许喧哗,一个个的说,我问谁谁说话,没问到的别抢话。” 然后对着王道林说:“是你丢了东西?在哪里丢的?” 王道林说:“是的,我丢东西了,在大集上。我最近缺钱过年,把我爹的茶具等东西拿大集想换点钱。我一转身的功夫,不见了,我……” 王秀峰没等他说完,拿起警棍,杵了他一下:“别啰嗦,问什么说什么。” 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白伦库说:“你去过集市吗?” 白伦库老实地回答:“我去过。” 王秀峰又问王道林:“你怎么知道是这老人家偷你东西了?” 王道林说:“我那布包在他车上呢。” 白伦库赶紧辩解:“那不是……” 王秀峰说:“我没有问你,你不要说话。” 然后又问王道林:“你包里有什么?” 王道林说:“有西洋钟一个,镀银水烟袋一个,景德镇茶具一套,还有紫砂壶一个。对了,还有一块洋布,七盒洋火。” 王秀峰对白伦库说:“你把包打开,看他说的对不对。” 白伦库哆哆嗦嗦地按照吩咐,打开布包,里面真有几个瓷器,一个洋钟,还有洋火、布。 王秀峰又对白伦库说:“东西是你的吗?” 白伦库说:“不是。” 王秀峰说:“那看来,东西是这位失主的。”接着问白伦库:“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车上?” 白伦库说:“刚才有个小伙子拿来的。” “他人呢?”王秀峰一点不给白伦库留空。 白伦库回答:“不知道啊,他人没了。” 王秀峰说:“那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白伦库哭丧着脸说:“我不认识啊?” 王秀峰把白伦库逼进死胡同:“不认识?怎么会给你东西?那有人给你作证吗?” 白伦库一下子没话了:“这……” 王秀峰说:“那对不起了,我现在只能关你去大牢,啥时候你把人找到,啥时候才能放你。” 白伦库说:“老爷,真地不是我拿的,是那个人的。” 王秀峰问:“人呢?” 白伦库现在是百口莫辩。 王秀峰有点不耐烦了:“走吧,不用大刑看来你是不想说。” 旁边看热闹的人说:“长官,老爷子不像坏人,东西不能是他拿的。” 王秀峰说:“住嘴,有你们什么事儿?” 那个人说:“你是青天大老爷,案子你可得断好,千万不能冤枉了大爷。” 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也跟着附和,王秀峰有些迟疑了,说:“那怎么证明他是冤枉的?只有抓住那个小伙子。可我现在还不能放了他。放了他,他跑了,我上哪里找人去?” 那个人又说:“让他交保金。” 其他人也说让交保金,王秀峰迟疑不定地说:“交保金?你是交保金呢?还是跟我去大牢。” 其他人劝说白伦库:“你快答应了吧,去大牢,你这条老命都不保。” 白伦库哭咧咧地说:“那得几块钱啊?” 王秀峰说:“几块?得八十吧!” 白伦库一听这么多,差点吓得坐地上:“我也没有啊!我还是去大牢吧。” 旁边有人劝他舍财保命,还有人劝王秀峰少要点,最后定为五十块大洋,少一块都不行。白伦库说自己没有钱,大伙劝他去借,不然人家把马车扣下来了。 白伦库无奈,只好带着几个人去找小五。到了丽秋那里,小五和小七都在家,小七今天没往外跑,陪五哥说话。见胡少爷他们来,小七马上明白是咋回事儿了。然后,急忙给那些人使个眼神儿,装作不认识,那些人心领神会,继续逼着白伦库要钱。白伦库只好把小五拉到一旁,把事情与小五说一遍,与小五儿商量,能不能在街里给借五十块大洋。小五也没有办法,只好进屋与丽秋和小七说。丽秋也没有啥好办法,家里没有那么多,买木头的钱都送杨安那儿。最后,还是小七说,他出去借钱。 小七出门转一圈,给五哥拿回来五十块大洋,白伦库交给王秀峰。那些人才散去,娴儿赶紧追出去,小七知道她去干什么,肯定是要回那五十块大洋。看来今天这些人,这单买卖是没找对人。不过,小五和白伦库是一点不知道,白伦库始终认为,欠杨家小七大洋五十块。 杨家烧锅四十八 四十八 马上要过年了,老天爷又下起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东北人管这种雪,叫“棉花套子”1雪。乌蒙蒙的天,也看不见成块的云彩,像一团无边无际地灰色的雾,笼罩在天地间。除了天空的灰,再就是满眼白茫茫的雪,山峦、树木一切都淹没在雪幕中。孤独地两间小草房显得那样渺小,似乎大雪想把它彻底地隐藏起来,从白色世界中彻底抹去。等到大雪停了,接着又刮起“大烟泡”。风三、风三,一刮三天,依兰东部地界都是平原,雪后必然会刮三天大风。大风卷起地上的浮雪,形成一道道的雪龙,像一条条巨蟒一样,弯弯曲曲地快速游过。下雪的天气并不寒冷,等雪后刮烟泡的时候,那才叫嘎嘎冷。一到这种天气,连飞鸟走兽都找个安稳的地方,不再出来。【注释】1棉花套子:棉;地方读音niao袅。 褚老爷子很喜欢这种天气,他可是不窝在屋里,穿戴整齐,拎一根木棒,带着小十去寻找野物。早上起来,有两只野鸡钻马棚里,让车老板子老牛闷儿给抓住了,让一家人实实在在地吃了一顿粳米干饭、酸菜炖野鸡。都说依兰县,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说法。此话是一点不假,雪后大烟泡的天气,男人们用麻绳把腰扎紧,找根木棒。出门在房前屋后、柴草垛根、壕沟里、土丘后寻找,在这些地方,有可能发现野鸡。大风雪的天气,野鸡飞不起来,会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头迎风趴着。避风的场所多影风,雪不断地堆积,渐渐地把野鸡埋上,只把尾巴露在外面。人走进它身边,野鸡头在雪里埋着,根本不知道有人。懂行的,不会立刻扑上去抓,而是对准野鸡的位置,两木棒打下去,野鸡就是你的了。绝不会和小十一样,伸手去抓野鸡的尾羽,当他把野鸡拎出来的时候,野鸡会拼命的飞,最后只能是野鸡飞走了,留下手中几根尾羽。再说棒打狍子,狍子生性机警,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会立即逃命。大雪天它也是会在壕沟里,或者背风的土楞、山坡等处,同样是迎风卧着。人从下风头接近,如果没被它发现,用木棒击打它的腿。万万不能击打背部和头部,如果力道不够,造不成伤害,它马上逃之夭夭。万一被它察觉,它会快速的奔跑,不过这个时候不能追,而是悄悄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因为它还会回来的。东北人管它叫“傻狍子”,有时候也会形容不太精明的人。狍子有个特性,好奇心比较强,有声音惊动了它,它立刻逃跑。如果它没有发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它在跑一段路后,没发现捕猎者,狍子还会回来一探究竟。此时,是再一次击杀它的时机。 六奶奶已经把账目拢完,今年的收益让她很满意,除去水灾的损失,新盖房子的费用,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烧锅净剩一千七百大洋。另外,木材生意还赚九百大洋。库里还有二百多石粮,除了公孙仲秋送的一挂马车,自己又新拴了一挂,添四匹马。要过年了,也要有个年气儿,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一点不能落下。 过了腊八,正式开始忙年。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男人们早早地去豆腐坊排号。如果实在人太多,豆腐坊忙不过来,只好两家做一个豆腐(两板)。大豆腐直接放在屋外冻上,干豆腐则卷成一卷卷的,沾了水冻在屋外。吃的时候拿屋里一化,和新鲜的一样。女人们先是蒸粘糕、粘豆包,然后再包冻饺子。包饺子、包豆包的时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互相帮忙。今天包我家,明天包你家,一群女人围在炕里,欢天喜地、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干活,唠家长里短。男人肯定是插不上手的,顶多也就是帮忙烧火、打杂,把包好的半成品拿去蒸、去冻。 做豆腐、打年纸、蒸粘豆包、蒸馒头、煮肉、生豆芽、包冻饺子……,活是一样接着一样,家里没有养鸡,打发小五去白伦库家买来十只小鸡、两只大鹅。猪肉是现成的,入冬的时候,已经杀了两头猪,烧锅里雇工多,伙食不能太差。何况小五和小十捡到大半个野猪,褚老爷子带着小十,隔三差五地还带回来些野物,家里的肉食是不缺的。六奶奶在下雪前和杨宗进城一趟,本意是打年纸,再接丽秋、小七儿来乡下过年,可那几个人说什么都不来。人没有接来,只能给买一些东西留下。又给全家老小都换了新衣服,六奶奶没有时间做针线,全部买的成衣。家里什么都不缺,能够过一个肥年。 杨宗拒绝褚老爷子的邀请,没参加狩猎队伍。他已经答应老儿子小十二,说是有时间给老儿子做糖。烧锅开火的时候没时间,每天要照看作坊,现在有时间了,也得哄哄儿子。今天是熬糖的日子,已经发好的糖浆,用纱布再过一遍,然后上锅煮就可以,只需要掌握好火候。小十二跟在爹身后,给添柴烧火,学他爹如何操作。古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天天跟着杨宗,他爹的手艺,已经学得有模有样。杨宗看其他几个儿子,对烧锅手艺也不上心,就有心把手艺传给老儿子。爷俩一个愿意学,一个愿意教。爷俩的行为,让六奶奶很欣慰,她爹的行当可以祖辈相传了。 很快糖浆出锅了,六奶奶也过来看热闹。杨宗把桌子上撒一碗炒熟的黄豆面,把熬成粘稠状的糖浆倒上面。然后反复的抻拉,一直等到糖浆凉了,已经硬下来。赶紧切成段,送到外面冷冻,等冷冻完,糖会变得又酥又脆。小十二没等大糖冻好,忙不迭地弄嘴里一块,大糖太粘了,竟然把一颗乳牙给粘下来。六奶奶看杨宗还有这手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杨宗说:“掌柜的,你的手艺是哪儿学的?俺咋一直不知道?” 杨宗抽着烟袋:“这有啥稀奇的,在我们老家,家家都会做。我也是跟哥学的,哥做得比我好。” 六奶奶说:“你会做,你过去为啥不做?” 杨宗反驳说:“这东西又不天天吃,费劲巴力地做它干什么?当初咱们一直住街里,或是离街里近,想吃就买几块。不差咱们这里买不到,我老儿子要吃,我也不做。是不?老儿子?”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小十二,小十二正吃得起劲,嘴里的糖粘牙,说不出话来,只能嗯嗯地点头。 六奶奶看着杨宗很无奈。说道:“在城里住的时候,你就没有想想,如果你做出糖来,也能卖钱?” 杨宗说:“你又不开杂货铺,卖给谁啊?” 六奶奶反驳他说:“那你烧的酒,难道都是自己在酒铺卖?你可以低价卖给杂货铺啊,开杂货铺的,他自己也没有熬糖。” 杨宗摇摇头,说:“我不管,你让我做我就做,卖出去卖不出去与我没关系。” 六奶奶说:“行,你要给做就行,我知道谁能卖出去。” 杨宗问:“谁卖?丽秋?” 六奶奶揶揄他说:“你心里就知道个丽秋,除了她没别人了?” 杨宗面红耳赤,争辩道:“你这个人都多大年纪了,还扯这些,别说那些没溜儿的话。” 六奶奶调笑说:“哎哟、哎哟,还急了不是?你们可怪不得我,俺可是答应你们了,是你们自己不肯。” 杨宗生气了:“你还能不能说点正经话?该干啥干啥去,孩子还在跟前呢,没正形呢?” 六奶奶看他认真了:“好啦,两口子说点厘戏话怕啥,俺又说地是真心话。俺有时候,真有点后悔,因为俺耽误小秋一辈子。” “还说那些干啥,半辈子都过来了。这都是命,老天爷安排的。说正事儿,你真地要开糖坊?”杨宗不善言笑。 六奶奶斩钉截铁地说:“开,不耽误烧锅就开。雇人干,你可以不用动手,给指点指点,再多雇两个伙计。让小七在城里卖,那小子肯定能卖出去。”想想又说:“等烧锅上的伙计都回来,再雇两个做饭的大师傅。现在人多啦,俺自己干不过来。等开化以后,还要雇一些长工、短工种地。还要雇人盖房子、盖马圈、猪圈。俺以后不能做饭了,一堆事儿都够俺张罗的。” 杨宗点点头:“嗯,你真忙不过来,让小五小七都干点什么,都老大不小了。” 六奶奶说:“明年把他们都套起来,驾辕拉车。俺想好啦,你把烧锅、糖坊管好就行,其它的不用你操心。牲口圈、院里的事儿,还有外面买料一些事儿,都交给小五儿。卖东西、城里的客户买卖家,人情交往让小七去办。等种地的时候,雇一个打头的,由他带东家种地,让老十跟着去学。” 杨宗说:“老十太小,种地的活干不了。” 六奶奶说:“俺没有让他去干活,俺让他去学,学三年以后,俺让他管地。”顿了一下说:“说不说的,咱的地是不是少了点?俺看有卖地的,咱再买几十垧。一年烧锅得点好粮食,咱种多少都不多。” 杨宗点点头:“我看行,当初我买地你还不满意呢?” 六奶奶无奈地苦笑一下,心里想,老实人可咋整?心里一点沫1都没有。说:“我看这事儿,还是让小五去办吧。最近这半年,看他做得挺踏实的。”【注释】1沫:方言;主意。 杨宗说:“他买地,也得去找白瞎目杵子。一天也不着家,大雪泡天地也往他家跑。” 六奶奶说:“他爱去就去吧,反正他去的时候,也会砍堆柴。再说了,他和白伦库在一起,学点白瞎子的油滑,学点过日子的本事也行。那么大了,有个喜欢的人儿,也是正常,你看那西厢记、回杯记,还有那些戏,哪个不都是男情女意的,甜哥哥、蜜姐姐的?” 杨宗问:“白家那丫头叫什么?” “好像叫白淑珍。”六奶奶有些叫不准。 杨宗说:“我说过去听着,咋觉得耳熟呢?你说戏,我想起来白蛇传了,那白娘子不是叫白素贞吗?” 六奶奶也恍然大悟:“对啊!俺说你儿子咋让他们家给迷住了呢?原来是个蛇精。” 杨宗说:“哪里有那么多蛇精。” 六奶奶说:“说不说你当爹的,是不是该去看看。如果行的话,把这事儿定下来。明年秋天给他们张罗完婚。” 杨宗说:“还是你去吧,我也拿不定主意。” 六奶奶不同意:“这事儿必须你去,你当初可是答应俺做他爹,他的事儿你必须做主。如果你心里不待见他,那等他结婚以后,给他几垧地,让他自己刨食吃去。” 杨宗不满意地说:“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歪心眼子让人受不了,难怪丽……人家说你咕咚。说话拐弯抹角,我去就行了呗,我啥时候不待见他啦?他要结婚,我挑最好的给他张罗,房子给他住,我住窝棚都行。” 六奶奶挺感动的:“掌柜的别生气,俺知道你啊!你亏不了他,房子不用愁,开春咱就盖房子。这回盖一个大的,十间房。咱们儿子多,三、五年都得结婚。将来还要盖成一个大四合院,有孙子、重孙子,都住在一个院。俺要在方圆三、五十里,杨家烧锅是最大的大户人家。” 六奶奶说得慷慨激昂,听的杨宗也热血澎湃:“嗯,等过了初五我就去,如果丫头行,让褚爷爷去提亲。” “俺想起来一件事儿,你说咱家要成了大户人家,咱的孩子,不能总是小五儿,小七儿的叫啊?是不是叫大号。” 杨宗说:“嗯,咱们叫他们大号,让伙计们叫他们少爷行不行?” 六奶奶点点头:“对,咱直接叫大号。伙计、雇工、长工、老妈子也不一定叫少爷,外面的人咱管不着,凭他们是叫大号啊,还是叫少掌柜的,咱不管了。”二人达成一致。 五少掌柜的杨树山还是一如既往,有事儿、没事儿地往白家跑。帮白家干点小活儿,有时候白尤氏留下他吃顿饭。杨树山也不白吃,每次都带一些东西。留杨树山吃饭,白伦库并不反对,毕竟得到的利益大于酒菜,何况酒是杨家的酒。上次借那五十大洋,白伦库是黑不提白不念,杨树山也没好意思提,寻思等七少掌柜杨树森要的时候再说。或许基于欠钱的原因,每次留杨树山吃饭,白伦库不再限制白尤氏的菜品。 白家今天包冻饺子,白伦库没在家,可能是溜野鸡去了。杨树山跟着白淑珍包饺子,杨树山不会包,只会擀饺子皮。其实东北的男人,也和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一般情况是不下厨房。但有一样,是要一起做的,那就是包饺子。过年包饺子,不仅仅只是食物,更是一种家庭气氛,一种家和万事兴的体现。所以,男人们对包饺子并不陌生。杨树山在家也参与这项活动,只不过他擅长擀皮儿,久而久之的习惯了。白世宝的媳妇白邬氏也来帮忙,白邬氏长得正好和白淑珍相反,上中等个儿,面色略黄,人比较清瘦,长相还很端庄的。她二十三、四岁,性格比较内向,与外人不太爱说话。从穿着可以看出来,家庭生活贫困,头上、手上没有一件首饰。一身土布衣裳补着补丁,但是很干净。一双粗糙的手,说明是经常做活的手。白尤氏在外屋忙活弄馅子,屋里三个人包,杨树山一个人擀皮,能供上姑嫂二人,时常还要停下等着她们。白淑珍和叔伯嫂子关系挺好,平时也时常走动,所以,早上把她嫂子叫过来。有杨树山在,白淑珍表现得十分活跃,有一些兴奋,话也比较多。白邬氏不时地应承她几句,可以看得出这个人,应该是较为贤惠的那种。虽然和杨树山第一次见面,但是并没有感觉陌生,或许白淑珍在对方处,都曾经提起过,所以见面后,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偶尔,她还和杨树山聊上几句,不时地瞄一眼白淑珍他俩的神态,会意地笑一下。 到了下午,饺子包完,白伦库也回来了。见杨树山和白邬氏都在,打声招呼,上炕抽烟袋去了。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收获,更不知道他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杨树山赶紧对白伦库说:“大爷,你歇着,我回去啦。” 白伦库回他道:“天还早,你忙啥?多呆一会儿。”白淑珍也紧盯着杨树山,使眼色不让他走。 白邬氏也说:“叔,我也回去,婶儿有啥活儿,让二丫叫我一声儿。” 白尤氏这时候进屋,两手在围裙上擦着:“都走啥?我饺子都煮好了。吃完饭再走,大冷天也热乎热乎。” 白邬氏说:“不了婶儿,家里还有婆婆和孩子呢?” 白伦库在炕里说话了:“走什么走?吃一口吧。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你婆婆也能给孩子做饭,饿不着。” 白邬氏进退两难,站地上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白淑珍盼着把杨树山留下。就推她嫂子说:“你快点吧,去和你婶儿整饭,我放桌子。” 白邬氏只好跟着白尤氏去厨房。白伦库对杨树山说:“树山啊!忙活一天。,别走,陪大爷喝一盅,脱鞋上炕。” 杨树山还没等答应,白淑珍推他一把,瞪了他一眼。杨树山的心里一阵荡漾,半推半就地坐在炕梢儿。 白淑珍一阵忙活,将桌子、杯盘碗筷摆好,而且在火盆里烫一大壶酒。白邬氏也开始往桌上端菜,上饺子。白伦库坐起来,见桌上摆的碗筷,只有他和杨树山的。吩咐白淑珍:“二丫,你和你嫂子都在一桌吃吧。树山也不是外人,不能挑这个理儿。是不?树山。” 杨树山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 不一会儿,菜和饺子都上齐了,菜很简单一荤三素,饺子煮了不少。白伦库说:“饺子酒,饺子酒。吃饺子都得喝点酒,二丫把酒盅拿来,让你嫂子坐。” 一张四方的大炕桌,白尤氏坐炕里的顶头,炕头里侧坐着白伦库,白淑珍坐外侧。对面是杨树山和白邬氏,杨树山旁边一个几乎燃尽的火盆,里面坐着一个锡酒壶。杨树山也负责给众人倒酒,先是给老夫妇满上。然后,又要给白邬氏倒,白邬氏遮盖着酒盅不让他倒:“少掌柜,我不会喝酒,别给我倒。” 白尤氏说:“她嫂子,喝两杯吧,一年到头了,也没在婶儿这吃一顿饭。赶巧今天树山也在,你们姐几个喝一个。” 白邬氏非常为难:“婶儿,我从来没有喝过,不会喝。” 白伦库说:“喝吧,也是难为你了。这么些年,孩子都五六岁了,还没有喝过酒。也是,要是有壶酒,还不够那瘪犊子灌的呢?咱关东女人都善酒,你也学喝点。家里没有就来你婶儿这里,让你婶儿领着你们喝几口。”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白伦库特别大方,难得一见。白邬氏怯生生地放下酒盅,杨树山给倒满,然后再去给白淑珍倒。她一点都不客气,说:“五哥你自己先倒,然后把壶给我,我自己倒。一会儿我好去添酒。” 白伦库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稳重点。” 白淑珍一笑:“你不是说没有外人吗?我就随便点呗。” 白尤氏拉了一下白伦库:“你别管,让孩子们自己疯去。”简单的酒宴开始了。 有白淑珍的调和,酒桌的气氛并不冷淡,慢慢地白邬氏也放开了拘谨,和白淑珍一起说说笑笑。杨树山觉得白邬氏平时的生活一定不好,便把肉夹到白邬氏的附近,他的体贴,让白邬氏很感动,感激地看了杨树山好几次。 白尤氏也喝一点酒,问白邬氏:“她嫂子,宝子一直没回来?” 白邬氏一听这话,笑容逐渐褪去:“没有,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白尤氏气得直骂:“这该瘟的活兽,都要过年了,还在外面摇了1,扔下老娘、孩子不管。”【注释】1摇了:方言;闲逛。 白邬氏开始沉默不语,端起酒盅自己喝了。白伦库又问:“过年的粳米、白面,还有猪肉什么的都准备了吗?” 白邬氏莫落地说:“没有,这样的家,还过啥年节的。” 白尤氏说:“耐求1吧,摊上那死玩意儿咋整?过几年年龄大了,收收心就好啦。”【注释】1耐求:方言;忍耐。 白淑珍说:“爹,妈,你们也不管管我哥,你看我嫂子都啥样了?都是我大娘惯的。” 白尤氏制止她:“别没老没少的,大娘你也敢说。” 伦库制止她们:“算啦,算啦,一会儿你嫂子回去的时候。你给拿些年嚼咕,粳米、白面擓上几碗。猪肉挑肥的拿一块,再拿些豆腐。让她们娘几个过年好歹吃顿饺子,唉,白家咋摊上这么个败家子。”上次白伦库把几块大洋,给完白世宝之后就后悔,知道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白邬氏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哽咽地说:“叔、婶儿,我不拿。一年总刮拉你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他也不正经过日子,不然把地好好种着,吃喝还是不愁的。我和娘种那点地,打几十石粮食,还不够他还饥荒的呢。” 白伦库安慰她说:“她嫂子,你别哭。等他回来,让他来我这一趟,我收拾收拾他,让他收收心。你以后缺东少西的,来找你婶子,我攒点东西,也都是给你们把着的。明个你妹妹出嫁了,我的房子、地不都是你们?受?别哭了,好好喝酒吃饭。” 白淑珍拿条手巾给她嫂子,白邬氏勉强止住眼泪,擦擦脸。接着,大口、大口地喝酒,白淑珍一直劝她多吃点饺子。 用完酒饭,天已经很黑了。白尤氏找来一条袋子,给白邬氏装各种东西。杨树山见白邬氏有些醉意,提出送她回家,白淑珍也要跟着去。白伦库拦挡没有同意,说:“女孩子晚上不要乱跑,有杨树山送就可以了。” 杨树山跟随白尤氏,出了白伦库家,顺着雪地上的一趟脚窝,送白邬氏回家。白世宝家在白伦库家的正北,大约有一里地左右。原本是有一条小路,但冬天的几场大雪,把路完全掩盖,雪深已经没过小腿。雪地上有一趟脚踏的雪窝,可能是两家人来往踩出来的。白天的时候还好,看清脚窝走,到了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反而不好找位置。杨树山前面扛着袋子,白邬氏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杨树山听见后面没有声音,回头一看,白邬氏坐在雪里。赶紧回来拉她起来,又走几步她又摔倒。看来她的酒劲上来了,加上看不清脚下,时常被绊倒。杨树山无奈,只能对她说:“嫂子,我扶着你走吧?” 白邬氏婉拒说:“不用了,大兄弟,你前面走吧。我慢慢的能行。”人在一起熟悉了,称呼改称兄弟了。 杨树山没有头前走,对她说:“嫂子,你前面走,我跟着你。” 白邬氏前面没走几步,又滑倒雪里。这次杨树山没征求她,直接架着白邬氏一只胳膊,把她扶起来。对她说:“嫂子你拉我的胳膊,咱俩直接走雪地,不走脚印。” 白邬氏没有反对,用一只手抓住杨树山的胳膊。在她抓住衣服的时候,杨树山马上感觉出异样,因为衣服特别的紧,感觉她没有带手闷子。就问:“嫂子你没有手闷子?” 白邬氏应了一声:“嗯!” 杨树山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口袋,对她说:“没有手闷子可不行,你不等到家,手非得冻坏不可。”于是,摘下自己的手闷子,递给白邬氏:“你戴我的。” 白邬氏慌忙说:“不戴,我戴了你戴啥?你还扛着东西呢。” 二人现在有些为难了,最后杨树山说:“我有办法了。” 拿出左手的手闷子,给白邬氏套上。然后,用左手拉着白邬氏的右手。这样,没有手闷子的两只手可以互为取暖。当杨树山的手碰到白邬氏手时,白邬氏明显地一哆嗦,但被杨树山握住以后,也没有再挣脱。 白邬氏很感动,结婚几年了,自己的男人从来没有这样体贴过。她在白家只是一件工具,男人泄欲的工具、生孩子的工具、洗衣服做饭的工具、下地劳动的工具,甚至是发泄情绪的工具。白邬氏打心里发出感慨:“二丫有福了。” 杨树山正费力地趟着雪,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问:“嫂子你说啥?” “我说,二丫她有福气啊!”白邬氏又重复一遍。 杨树山不解地问:“这话是咋说呢?” 白邬氏说:“嫂子虽然喝多了,但心里不糊涂。你俩那点小九九,嫂子还是看明白了。” 杨树山有一些不好意思,故意辩解:“我们俩有啥小九九?啥也没有。” 白邬氏问:“嫂子是过来人,啥不懂?你和我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二丫?” 杨树山不知道咋开口,支支吾吾地说:“这……我,她……” 白邬氏捏了一下他的手:“大小伙子,侃快点,现在只有咱俩人。你告诉我,我不能给你传出去,而且我还能帮你。” “真的?”杨树山认为白邬氏是挺好的人,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帮助。 白邬氏说:“我干嘛骗你?” 杨树山也觉得嫂子或许是个贵人,于是,大着胆子说:“嗯,我稀罕二丫,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我。” 白邬氏乐了:“这就对了,我觉得我没有看错。凭我感觉,二丫也喜欢你。” 杨树山满心欢喜:“真的吗?” “傻兄弟,你还感觉不出来?赶明儿个,她来我家,我给你问问。等再去叔家的时候,咱们碰见我告诉你。”白邬氏一心想成全他俩。 杨树山还有些担心:“即使她同意,白大爷不同意呢?” “我看不像,叔、婶儿都喜欢你,你家的家业也够,不能不同意。再说,你看今天晚上,留我吃饭,也没有把你当外人。不然不会一家人坐一桌,根本没有把你当客。” 杨树山听她分解很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那,那要是二丫不同意呢?” 白邬氏很自信地说:“放心,她肯定同意。即使在哪一块不满意,我也能给你劝动,你就等着娶大白胖媳妇儿吧!” 杨树山这回放心了,说:“嫂子,事儿成了,我一定好好谢你。” 白邬氏说:“不用谢我,只要你结婚以后,好好待二丫就行。做个女人不容易啊。” 杨树山赶紧承诺:“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宠她。一辈子娶她一个,好好养着她。” 白邬氏神情很暗淡:“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好小伙,比我们家掌柜的强百倍。” 杨树山一时不知道咋回答她,只好听她自己说。白邬氏叹口气:“女人啊,一辈子看命吧,摊上个好男人,自己是个宝。如果摊上我家那个,就是一棵狗尾巴草,活不过冬天。我有时候恨我爹娘,咋把我嫁到这样的家,一天活得都憋屈。”说完,直接坐在雪地里,对杨树山说:“兄弟,你把袋子放下,陪我说说话儿。我在白家,一个亲人都没有,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外人。一天到晚,没有人和我说说心里话,我的委屈,都不知道和谁说。”说着,哭了起来。 杨树山赶紧放下口袋,手足无措地说:“嫂子,我知道,知道你家哥不管家。刚才白大爷也说了,你缺啥他都管。再说,如果有啥活你告诉我,我帮你。”白邬氏的哭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失控,近似疯狂地宣泄,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特别的凄惨。 过了好久,白邬氏渐渐地平和下来。主动伸出手:“兄弟,拉我一把,咱还得走啊!” 杨树山拉起她,说:“嫂子,活动一下身子,冻僵了吧。” 白邬氏说:“没事儿,还是你拉着我。没有别人的时候,叫我一声姐姐。这跟前,没有一个是我亲人,能假装做一会儿我弟弟,让我安慰一下。” 杨树山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姐!” 白邬氏赶紧答应:“哎,好弟弟,以后我是你邬姐姐,姐有你这一声,死也不怕了。” 杨树山说:“我没有姐姐,以后你就是我姐了。” 白邬氏感动地又哭起来,边哭边说:“谢谢弟弟,谢谢弟弟,能认我这个穷姐姐。姐不求你做什么,希望你有空陪我说说话。等姐死了,你抽空到姐姐坟上看看。” 杨树山有点慌:“姐你说啥呢?你还年轻,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唉,兄弟你不知道,姐姐难活啊!姐姐遭的不是人遭的罪,那死鬼不是人,不回来还好点,姐吃糠咽菜的还能挺住。他要回来,不是折磨我就是管我要钱,我哪里有钱啊?不然就打我,往死里打。天天让我找野汉子给他挣钱,为这个也不少挨打。他说了,说不定哪一天会把我卖窑子里去。”白邬氏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杨树山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城里长大的,窑子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听见白邬氏的遭遇,他十分同情,但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能够帮助她。走到白世宝家附近,杨树山站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五块大洋:“姐,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拿上。他再打你的时候,你给他一块。” 白邬氏不接:“兄弟,姐不能要。我给他一次,他第二次要得更勤了。我给他钱,姐一辈子的清白就毁了,永远都说不清,他一定认为我找野汉子了。” 杨树山一时转不过来弯,不知道钱该不该给她了,最后还是收回来。对她说:“姐,明天我来看你。” 白邬氏说:“大冷天,别过来了。有心意就行,姐知足了。” 杨树山把白邬氏送到院门口,转身回家。第二天,车老板老牛闷儿说:昨天晚上起来喂马,听见这地方有鬼,一个女鬼断断续续的哭。树山的心里纳闷儿,邬姐姐哭声传得那么远吗?二里多地啊。 早饭过后,杨树山把六奶奶悄悄地拉到一旁,把白邬氏的事儿和六奶奶说一遍。六奶奶也很同情,但非亲非故地也没法帮助。树山和六奶奶说,想给送一些吃食,让白邬氏好好过一个年。六奶奶性格刚强,但心肠很软。马上答应了,让杨树山去找老牛闷儿去套车,自己给准备一些东西。等树山套好马车,六奶奶已经准备好,有自己的旧衣服、米面粮油、酒肉糖一类的。装完车,又叮嘱树山,把东西送到白伦库家去。你一个大小伙子,不能独自去给白邬氏送,要知道避嫌。 路过树林,树山把自己砍的柴火装上一车。到白伦库家已经快中午了,不出意料的是,白伦库还是没在家。与白尤氏说明来意,白尤氏认为要过年了,应该早点把东西送去。于是,叫白淑珍穿戴好,和杨树山一起过去。白淑珍听她妈给自己安排这个活,非常高兴,赶紧给自己又打扮一番,乐颠颠地跟着树山上了车。一里地也不远,坐车一会儿就到了,白淑珍先跑屋里与白邬氏通信儿。树山把车赶进院子,先把东西卸下来。白邬氏随白淑珍一同迎出来,感动得又是泪眼婆娑,说一堆感谢的话。树山让她们把东西拿进屋,自己卸柴火。白淑珍可是一点不客气,拉着嫂子往屋搬东西,让树山自己卸柴火。 一车柴火快卸完的时候,邬姐姐从屋里出来了。对树山喜笑颜开,拉住他,让他停一下。小声地说:“弟,我刚才给你问完了,二丫同意啦,她可满意了,你回家托媒人上门提亲去吧。” 树山也很高兴:“真的啊!那我回家和我爹说,让他托人去。现在我就怕大爷、大娘不同意。” 邬姐姐说:“没事儿,有姐姐呢,到时候姐姐给你想办法。放心,只要二丫同意,叔、婶儿拗不过她。” 树山这回心满意足了:“姐姐,你进屋吧,我卸完柴火得回去了。” 邬姐姐打趣地说:“着急啦?咋的也得进屋喝口热水啊,提亲也不差这一时。再说了,怎么也得等过完年。” “我不进屋啦,家里还有老人孩子,我妈告诉我,让我避嫌。”到底年轻,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邬姐姐也是脸一红:“那随你吧,让你受累啦。” 树山又把几块钱拿出来,按在邬姐姐手里:“这是我给你的谢礼,姐姐自己留着用,别给大哥花,过年当个压腰钱。”还没等邬姐姐说话,门咯吱一声,白淑珍出来了。邬姐姐赶紧攥住拳,把大洋握在手心。 白淑珍问:“你俩说啥呢?” 杨树山赶紧回答:“啥也没说,我卸完柴火了。二丫,咱回家吧。” 白淑珍说:“老邬就是抠嗖,给他们家干活,也不说供饭。” 白邬氏赶紧说:“我马上去做饭,你们别走,咱们包饺子。” 白淑珍说:“你拉倒吧,我们可得回家了。” “哎呦呦,八下还没有一撇呢?就称我们啦?”白邬氏开玩笑说。 白淑珍急着喊:“你闭嘴,再多说一句,我今天可饶不了你。” 白邬氏赶紧说:“我可啥都没有说。” 杨树山干着活,装作不理会她们姑嫂说啥。 卸完柴火,告别白邬氏,二人往回来。一路上,白淑珍不好意思与树山说话,把背对着他。树山一直憋了好久,用背撞她一下:“你咋不说话?” 白淑珍害羞地说:“说啥?嫂子和你说什么了?” 树山大着胆子说:“嫂子告诉我,让我找人去你家提亲。” 白淑珍低着头,小声说:“臭美,谁答应要嫁给你了。” 树山故意装作慌张:“那,那嫂子是骗我呀,我妈等着给我娶媳妇儿呢?” 白淑珍一听,以为他认真了呢,把后背靠在树山身上。小声说:“嫂子,嫂子没有骗你。” 树山伸手抓住她的手:“太好了,回家我就找人去。” 白淑珍说:“你慌什么?我又跑不了。” “不行,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啊!” “臭美……” 这一段路走的是那样漫长…… 杨家烧锅四十九 四十九 褚老爷子年后的身体不像年前了,腊月还带着小十杨树青,漫山遍野地下套子、安夹子,拎个木棒打野鸡。如今还没有出正月,从杨家到白家不足二里地,走起来都有些费力了,明显感觉体力不佳。杨、白两家之间的路并不难走,杨树山早踩出一条路来,何况大车来回走,还是很平坦的。本来,六奶奶说让车老板子送他,老爷子说什么都不同意。今天也是去白家试探一下,不用动大车小辆的,自己拄根棍子就成了。 这事儿得从年前说起,那日,杨树山得了白淑珍的准信,心里都乐开了花。他回到家,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悄悄地把六奶奶拉到一旁。支支吾吾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六奶奶也没感到惊讶,毕竟早与杨宗议论过。六奶奶问杨树山:“和妈说说,那闺女咋样一个人儿?” 杨树山不好意思地说:“人长的挺好看,没有你高,挺通情达理的。” “那你知道她过日子咋样?会针线吗?”六奶奶想知道更详细一些。 杨树山如实回答:“过日子我不知道,平时都是白大娘做饭。不过二丫挺干净,针线活倒是看见她做了,做啥样我也不懂啊。” 六奶奶说:“傻儿子,你不能光看她人儿,你是娶媳妇儿,以后天天跟你过日子的。还要看家庭,如果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那可要不得,你看她家那个亲戚。” 杨树山有一些着急了,急忙说:“那才不是呢?他哥家也不是亲的,是叔伯哥哥。白大爷过日子那才会过呢,你也去过他们家,你看他们家日子不好?” 六奶奶说:“那倒是,白伦库日子过得还不错,按说白尤氏那个人挺不错的,她闺女也不会差啥。就是别随她爹,她爹那个人贪小,净算小账。” 杨树山赶紧说:“不随她爹,不随她爹。” 六奶奶笑了,儿子真地看上白家闺女了,处处为白家说话。为了不扫儿子的兴,换个话题问:“那丫头屁股大不大?” 杨树山红着脸:“那……那……谁好意思看。” “傻小子,她坐那里的时候你看不见啊?下次去好好看看。”六奶奶教儿子如何相看媳妇。 杨树山说:“好像,好像挺大,二丫胖乎乎的。” 六奶奶点点头:“嗯,那就好。” 杨树山不解地问:“妈,那为啥要大屁股的?” 六奶奶告诉他说:“好生养!” 杨树山听六奶奶的口气,好像很满意,进一步追问:“妈,你同意了呗,那啥时候去提亲呀?” 六奶奶说:“俺同意没有用,这事儿得你爹同意才行。” 杨树山不解:“我爹不是听你的吗?你同意就行了呗。” “别的事儿妈都能做主,你们的婚姻大事儿,得你爹说了算。”看似六奶奶把杨宗推到前面,实际还是她做主。 杨树山感到有些失望,认为刚才说的话等于白说了。 六奶奶怕儿子心里不舒服,告诉他说:“你别着急,得空俺和你爹说说。” 杨树山又高兴起来:“真地?那妈你一会儿就去说,明天让我爹就去。” 六奶奶嗔怪道:“干嘛那么猴急?大过年的咋去人家?好饭不怕晚,等过完年的。” 杨树山有点不甘心:“那过完年,我爹忘了咋整?” 六奶奶说:“不许胡说,这么大的事儿还能忘?好啦,快去你爹那里,帮着干点啥。” 杨树山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十分不情愿地去了。 初六那天,杨宗领着老儿子,赶着一辆马车,拉着一些礼品,去白伦库家拜访。其实,事先杨树山已经把杨宗要来的事儿,与白淑珍说了,白淑珍也告诉她爹,白伦库也没有表示反对。通过他俩中间的沟通,双方都知晓,并也做好一些准备。杨宗一进白家的院儿,白家夫妇迎了出来,相互不用介绍,已经知道谁是谁了。杨宗拴好马车,拎下礼物。 白伦库客气地说:“杨掌柜能来,让我们小院生辉了,咋还带东西呢?邻居住着,不用这么客气。” 杨宗也寒暄道:“都怨我一天瞎忙,其实我早就应该来拜见白掌柜,给老大哥请安。总算等到年节休工,才能过来,白掌柜的多多包涵。” 白伦库赶紧往屋里让:“哪里、哪里?杨掌柜言重了,快屋里请、屋里请。”杨宗与白伦库互相谦让着往屋里走,白尤氏领着小十二后面跟着。 屋里,白淑珍早给放上桌子,摆上瓜子、松子、榛子。还有冻梨、柿子,泡好茶水。见杨宗进屋,白淑珍退到后面。等杨宗与白伦库脱鞋上炕,白淑珍便出去了。白伦库拿过烟匣子,问:“杨掌柜抽一袋不?” 杨宗摸出自己的小烟袋,说:“来一袋,尝尝白掌柜的叶子。” 白伦库说:“你抽吧,包你满意。叶子是我自己种的,劲头挺足。” 杨宗抽了几口,说:“嗯,不错、不错。比在街头上买的强多了,我那烟差着成色,味儿也不正。” 白伦库说:“烟叶子还得自己种,现在你也过来了,明年自己种。” 杨宗说:“我自己也种不好,我得和老大哥多学学。” 白伦库说:“杨掌柜的原来没有种过地?一直开买卖?” 杨宗说:“要说没有种过,多少也懂点。当年和老泰山种过几年,现在有些年头没种地啦。” “我听树山说,你们还想买地,让我帮着给搭咯搭咯1。我地南头有一家,要出手二十多垧地儿。我寻思着树山年纪小,没敢给这事儿定死。今天你来得正好,咱们说好了,明天我去给你们搭个桥儿。”白伦库想起杨树山,委托他买地的事。【注释】1搭咯:方言;联系。 杨宗赶紧说:“好,好,又给你添麻烦啦。买地的事,拜托白掌柜了,有你在,这事儿差不了。树山回家也说过,这一冬天全靠你帮助,孩子在你这学了不少事儿。” 白伦库说:“哪里啊,树山这孩子聪明,我也只是跑跑腿儿。我们爷俩有缘,我就稀罕这孩子。” 两个人聊得还很投机,不知不觉天过晌午。杨宗觉得时间不早了,便告辞回家。白伦库拦阻不让走,白尤氏已经在厨房做好饭菜。白伦库喊白淑珍上菜,白淑珍麻利地端盘子拿碗。出出进进的,杨宗仔细看了看,感觉很满意。于是,留下来与白伦库喝了一顿酒。 回家以后,与六奶奶商量一下。觉得这门亲事可以,是个过日子人家。姑娘长相端正,也看不出有啥毛病,感觉性格也不是那种搅家不贤的。于是,与褚老爷子说了这事儿。褚老爷子很高兴,也乐意前往。就这样,老爷子挑个吉日,找到白家来。 当褚老爷子气喘吁吁地来到白家,让在外屋的白尤氏,吃了一惊。这大岁数的一个老头,是从哪里过来的?要知道,这地方连要饭的都很少见,方圆几里的住户,还能走动一下,过路的十天半月都不见一个。白尤氏试探着问:“老爷子,你是要找谁家啊?” 老爷子一乐:“我啊,来你家呀,俺是来送喜来喽。” 白尤氏还以为是要饭的呢,一些要饭的,都是年前以送财神的名义,走街串巷到各家讨个喜钱。但现在年都过完了,正月都要过一半了,咋还会有送财神的?但一看老爷子年纪挺大的,白尤氏心眼儿善良,不忍心让老爷子白跑。另外,白伦库在里屋,看见要饭花子可能要往外撵。于是,赶紧小声说:“老爷子你留步,您看你要点啥?” 褚老爷子明白她误会了,赶紧说:“你快别忙,俺可不是讨嘴的,俺是东边老杨家的。” 白尤氏一听,自己还误会了。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这眼神,还错认你了。你老别见怪,快屋里坐。” 屋里白伦库听见有人来,也赶紧说:“谁来了,快请,快请。” 褚老爷子进了屋,白伦库也不认识。白尤氏说:“老爷子是杨家烧锅的。” 白伦库这才明白老爷子是谁,过去听杨树山说起过,赶紧让烟、让上炕里坐。白淑珍也听见来人,想从东屋出来打探,只见人进了西屋,她也没有过来,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 白伦库试探着问:“老爷子你是打哪来啊?” 褚老爷子把帽子摘下来,双手烤着火盆:“知道我是谁了吧?小五儿肯定也和你们说过。俺是打家里来,特意到你家串个门儿。” 白伦库连忙说:“知道,知道,树山都说了,你老可是英耀一辈子。看看你老这身子骨,硬实着呢。” “不中喽,这功夫比不上年前了,年前我还能溜兔子呢。”老爷子渐渐地平了喘息。 白伦库说:“现在也挺好,我们到你这岁数,说不上啥样呢?再说了,能不能到你这年纪都难说。” 老爷子烤着火,暖和差不多了,精神也足点:“说起寿命这东西,都不是自己说了算,阎王爷掐着小本呢。人老啦,也没啥用,只能干吃干嚼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家家都希望老人多活几年。你老的健在,是小辈们的福分。树山一说起你老,那可是自豪得很。我还感觉,孩子们都挺孝顺的。”白伦库多少也用心了解一点杨家的家事。 褚老爷子点点头:“该说不说,老杨家一家人,对俺是没的说。有口好吃的,都紧着俺,顿顿有酒有肉。俺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要没有宗儿一家人经管,俺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白伦库叹口气说:“唉,那是你老有福气哟,我和你老一样,也是绝户啊。将来,我可能没你老那么有福噢。” 褚老爷子反对说:“你这孩子可说差了,你还有闺女呢?” 白伦库说:“闺女有啥用,说不上嫁哪里去呢?嫁给别人家,那便是人家的人了。像我那大闺女,嫁出去以后,几乎见不到人。又有一年没见了,啥时候这雪化了,来一趟算不错喽,指望不上啊。” 褚老爷子说:“那我看你啊,把闺女挑近点的人家嫁,时不常地过来看看你们,你就不用担心将来了?” 白伦库听老爷子的话,好像有点弦外之音。也跟说:“远近也没有几家,一般大的没几个小伙,不容易找呀。” “你看看你,那现成的不是在这嘛,我今天来呢,就是来给你送喜来的。”褚老爷子书归正传,转到正题来。 白伦库问:“那你老说说,喜从何来呢?” 老爷子一点不糊涂:“俺说你这个人,也是太精明了。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俺直说吧,俺是给树山保媒来啦。树山这孩子,和你家闺女对眼了,让俺来找你说说,咱们两家轧个亲家,成全一对孩子。” 其实,两个孩子的事,或许在白伦库的心里,说不定已经考虑多少遍了。凭他思维缜密的一个人,还能看不明白?那可是真地小瞧他了。白伦库推辞说:“不行,可不行,我家可是高攀不起,你老是在抬举我们。” 褚老爷子没想到白伦库会拒绝,一时转不过弯来:“那你是没看上俺们家树山?” 白伦库摆摆手,说:“没有,没有。你老可别多想,树山那孩子好着呢,能比上他的小伙儿不多。” 褚老爷子说:“那俺就不明白了,你是差杨家的家业不够大?屈了你闺女?” 白伦库说:“老爷子,你也别瞎猜了。杨家的家业将来会大着哩,是我们小门小户配不上。” 褚老爷子说:“老话说:一家女百家求,既然来求的,都认为是般配。哪还有门当户对一说?张庭玉和那王二姐门户也不对,那不是也成了姻缘?” 白伦库说:“老爷子,这事儿你先别急着说,孩子们还小,将来大一大再说。今儿个你来了,一会儿,在我家好好喝两盅。”褚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劝白伦库,白伦库就是一直没吐口…… 白邬氏来了,见家里有外人,便进了白淑珍的屋子。见白淑珍正在绣枕头。问:“妹子,你是做啥呢?不会是准备嫁妆吧。” 白淑珍见嫂子来了,说:“一个枕头咋就成嫁妆了?给我自己做的。” 白邬氏问:“那屋谁来了?” 白淑珍说:“不知道啊?好像是个老人家。” 白邬氏有点疑问:“哪里来的老爷子呢?不会是……” 白淑珍说:“你说是杨家烧锅的?” “嗯,离咱最近的,只有这一个老爷子。”白邬氏肯定地说。 白淑珍说:“那咱们去看看。” 白邬氏说:“你稳当点,你去看啥,一会儿就知道了。” 正说话儿,听见西屋门响,白邬氏赶紧开门去看。见是白尤氏出来,白尤氏也看见白邬氏。说:“大媳妇儿来啦,来得正好,跟我做点饭。” 白邬氏出来问:“婶儿,家里来客人了?是哪来的客啊?” 白尤氏表情很不痛快,说:“杨家烧锅的,树山那个太爷。”娘俩做着饭,说着话儿。 白邬氏问:“老爷子大冷天的干啥来了?” 白尤氏向白淑珍的方向努下嘴:“来给提亲的。” 白邬氏说:“那是好事儿啊,是杨少掌柜呗?” 白尤氏不太高兴地说:“可说是呗,谁说不是好事儿?可你叔不同意。” 白邬氏一惊,她没想到,叔公公真地不同意,焦急地问:“那是为什么?树山小伙儿挺不错的,不说百里挑一,那也是上等的。人长得周正,还知道干活,家里还有买卖。婶儿啊,你可掌准喽啊。” 白尤氏满面忧愁地说:“我掌准有啥用?白家是那个活鬼说了算。我可不也相中树山咋地,他要给弄黄了咋整?” 白邬氏指指白淑珍那个屋:“她知道吗?” “不知道呢,我还没有跟她说。”白尤氏心事重重。 白邬氏说:“我问过她,她挺看好杨少掌柜,她要是知道叔不同意,那可咋整?” “我哪里知道咋整?”娘俩忧心忡忡地做着饭,也没有个好主意。 “看来俺这趟白跑了呗?”里屋面还在说这事儿,褚老爷子站起身。 白伦库说:“那咋能说白跑了呢?邻居住着,溜达、溜达串个门,喝一杯酒,经常走动走动挺好。” 褚老爷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那你倒是给个准话啊?这事儿行不行?如果你有啥让杨家办的,你提个数,是粮食、还是大洋你尽管说。” “我不是说了嘛,以后再说吧,不急。”白伦库一直保持原来的态度。 老爷子拄着棍子,在地上直转:“那是不行了呗?那你歇着,俺回去了。” 老爷子说着,磨转身往外走。白伦库赶紧下地去穿鞋,一边说:“你老可不能走,咋的也得吃口饭喝口酒啊。” 老爷子已经推门出去,嘴里应承着:“不啦,事儿没办成,哪还有心思喝酒?” 他这句话,让做饭的娘俩也听见了,俩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子。心说坏事儿了,当家的没有答应。老爷子朝着白尤氏说:“别忙活了,俺走了。有功夫去俺们家串门。”说着,连头都不回,径直往外走,白伦库夫妇赶紧送客。 白淑珍也听见这句话了,觉得客人走了。在里屋问:“嫂子,谁来了?啥事儿没办成?” 白邬氏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啥事儿,一会儿问问叔。”然后她也悄悄地走了。 褚老爷子又费力地回到家,杨树山在作坊帮爹干活,屋里只有六奶奶。六奶奶见老爷子回来了,赶紧把火盆里的浮灰搂一搂,找烟笸箩。问:“爷,你烤烤火。事儿咋样了?” “你还用问吗?凭你那玲珑劲儿,看俺神态还看不出来?”老爷子没好气儿地说。 六奶奶递过烟笸箩,劝他道:“爷爷,你别生气,烤烤火抽一袋。和俺说说,咋回事儿?” 老爷子说:“老白这人,一肚子道道儿,鬼精、鬼精的。俺白费一上午吐沫星子,他只是不松口,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然后,把他与白伦库的对话说了一遍。 六奶奶想了想,说:“爷,你看啊,,他是不是没有说不行?” “没有,一直说咱小五儿挺好,咱家也挺好。给咱的因由是孩子小,等两年再说。”老爷子心情一直不爽。 六奶奶问:“那你说他是不是有啥条件?” 老爷子说:“俺也问了,他也不提。烟不出火不冒的,急死个人。” “爷爷,你别着急上火,白瞎子不是不同意,他这是在拖着咱们。肯定他要提什么条件,憋一个响屁。”六奶奶一眼看穿白伦库的心思。 老爷子点点头:“孙媳妇儿说的是,在理儿。” 六奶奶跟老爷子说:“爷,这事儿你先别和他爷俩说,如果问你,你就说白瞎子没在家。” “成。”老爷子知道孙媳妇有主意。 六奶奶心情不爽地说:“你个死瞎目杵子,跟俺耍心眼儿,那咱碰碰,看谁先拉跨。” 老爷子有六奶奶做主心骨,心情好点:“俺信得过孙媳妇儿,咱不能败给老白家。” 六奶奶说:“爷,你上炕歪着,俺去做点饭,你一会儿喝点解解乏儿。” 老爷子正在脱鞋:“吃两顿饭,现在做饭还早点吧?” 六奶奶一边忙,一边说:“不早,俺有事儿。” 褚老爷子也没管,躺炕里抽烟去了。 小十杨树青进屋了,六奶奶说:“树青你去把你爹,还有你五哥叫回来吃饭。” 杨树青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杨宗和杨树山回来。杨宗一进屋就问:“咋还吃上三顿饭了?再说,已经有大师傅,你咋还做上饭了?” 过完十五,伙计们都回来上工了,六奶奶在伙计的家属中,又雇两个人做饭。她们来到后,六奶奶不用自己做饭,都是做饭的大师傅做。六奶奶说:“爷走累了,俺弄点饭让他垫吧一口,再让树山吃饱,一会儿好去送货。” 杨宗不解地问:“送啥货呀?往哪儿送啊?不会明天去吗?这节气黑天快,别让孩子走黑道。” 六奶奶给他使个眼色:“往城里送,天黑怕啥?等到天黑也到依兰跟前了。” 杨树山进屋,朝褚老爷子跟前去,心急火燎地问:“太爷,事儿咋样了?” 老爷子眼皮也没有抬,回答说:“今天白跑啦,没有抓住人影儿。明天太爷再去,早点去,堵他被窝子。” 杨树山很失望,他也知道,白伦库不经常在家。六奶奶对他说:“树山,一会儿你进趟城,把大糖送过去。让你七弟把糖卖了,你不要着急回来,卖完再回来,咱们看看卖得快不快。如果快,让你爹接着做,不快就不做了。” 杨树山心思不在这里,答应一声闷头吃饭。 第二天上午,六奶奶让老牛闷儿装一车酒糟,又把自己新买的小猪,抓了两头。杨宗问她干什么,她也没说,只说有用。然后让老牛闷儿赶着车,去白世宝家。到了白家,白世宝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他不在家也好,免得见面尴尬。白邬氏见来人神态不一般,又见拉车酒糟,心里多少有点谱。赶紧打招呼:“婶子,是来我家的吧,你可是杨家烧锅的?快屋里坐。对了,我该咋称呼你呢?” 六奶奶笑着说:“哟,白家媳妇儿好俊俏啊!是个伶俐人儿。俺真的是杨家烧锅的,你随大家一样称呼吧。” 白邬氏笑呵呵地说:“好,那我也称你六奶奶吧。” 六奶奶亲热地说:“你这闺女真是鬼精,啥都知道。” 白邬氏说:“家里有些寒酸,六奶奶别见笑,咱娘俩还是屋里坐吧。” 六奶奶光顾说话,才想起来送的东西。赶紧招呼车老板子老牛闷儿:“车把式,把猪先拿下屋去,然后把酒糟卸房根儿那里。” 白邬氏有些不解:“六奶奶,你这是……?” 六奶奶拉着白邬氏的手往屋进,一边走一边说:“前两天,俺让俺家你兄弟去抓猪,小孩子没算计,一下子抓多了。家里人手还不够,你说,要是打死或者扔掉,还觉得白瞎。常听树山说,白家嫂子人好,俺一直想来你家串个门。一琢磨,这猪扔也就扔了,不如给你拿来。你受个累,养上几个月,大一点把猪杀了,给孩子弄点吃肉吃。俺家里烧酒,猪饲料不缺,先给你拉一车,喂完了,再让你兄弟送。” 白邬氏很感动,颤巍巍地说:“六奶奶,让您惦记了。我们日子没有过好,总让你们接济,我都不知道该咋报答您。” 六奶奶进屋一看,家徒四壁,实在是很困难。可屋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地上连一根柴草棍儿都没有。六奶奶说:“看你这孩子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娘俩住的近,经常走动走动,没事儿唠唠嗑。俺忙不过来的时候,你帮俺做做针线,俺生一窝小子,一个闺女都没有,见到你俺就稀罕,赶明个,给俺当闺女吧。”白邬氏含着眼泪点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从东屋跑过来,站在门口瞪着大眼睛看着六奶奶。六奶奶连忙问:“是你的孩子吧?快过来让奶奶看看,对了,奶奶还给你带来糖呢。” 白邬氏说:“嗯,是我的儿子,叫根儿。”对着孩子说:“根儿,快过来,让姥姥看看。” 六奶奶乐了:“可不,俺把你当闺女看,可不就是外孙儿了。”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逗孩子说:“叫姥姥,姥姥给钱买糖吃。” 孩子怯生生地不敢叫,白邬氏拉过来,让六奶奶看看。六奶奶把钱往孩子手里塞,白邬氏拉扯着不让给。后来六奶奶温怒地说:“你是俺闺女不?俺第一次见孩子,给孩子见面礼儿,你撕扯啥?俺没孙儿的人,见孩子就稀罕。唉,俺啥时候能抱上孙儿啊!” 白邬氏说:“少爷也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你家日子兴旺,马上娶一房媳妇儿,来年就能抱上大孙子。” 六奶奶说:“可也是,俺家你兄弟是该娶媳妇儿了,闺女你留点心,看谁家有好闺女,给你兄弟牵牵线儿。” 白邬氏说:“不是有现成的吗?前院我叔叔家的二丫,他们两个挺般配的,我看他俩在一起还挺投缘的。” 六奶奶说:“你提的事儿,我倒是听你兄弟说了,他倒是挺中意的。可能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昨天俺爷去你叔家,想探听一下你叔的意思,如果不嫌俺家是个破大家,就轧个亲家。不知道是老爷子说得不明白,还是白掌柜的不中意?也没答应,俺看这事儿也没戏了。” 六奶奶不知道,白邬氏昨天也在场。白邬氏也听明白了,六奶奶不知道她已经知道这件事儿。于是说:“过去我也透问过二丫,二丫挺同意的。我婶儿也喜欢少掌柜的,现在可能差我叔那儿。看平时,我叔挺喜欢少掌柜的啊?背后没少夸,还说自己要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也不知道为啥?原来我还寻思去找你,给他俩说合、说合呢?” 六奶奶叹口气说:“都是婚姻啊!不是婚姻也成不了一家人,白瞎俩孩子的心思了。” 白邬氏也很担心,问六奶奶:“六奶奶,你说往下该咋办呀?” “咋办?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掌柜的不应,谁也没有办法。他不肯嫁女,俺们也不能去抢。俺们高攀不起,再找下茬,你要是再有相当的,和俺说说。”六奶奶言外之意,不准备打白家的谱。 白邬氏有些慌,觉得杨家好像不满意白家,要另给杨树山说媳妇儿了,那不是苦了白淑珍?白瞎小丫头的一片心。想想自己找的夫家,简直掉入火坑,如果白世宝像杨树山一样,和他过一天,死也满足了。 她的表情很丰富,让六奶奶看着更是怜爱。但还是不敢说出真相,为了白淑珍和杨树山,暂时还要委屈白邬氏,将来再给她弥补。六奶奶又说:“闺女啊,不瞒你说啊。今儿个早上,俺让你兄弟进城了。上次我去街里,他秋姑姑说不是谁家有姑娘,好像还是两家呢,他姑姑想给保个媒。昨天,你兄弟听说白家不同意,哭了半宿。俺看也不能耽搁孩子,今天早上,打发他去街里,让人家相看、相看,如果能成不是更好?”本来是昨天下午走的,六奶奶竟然说是早上,明明是不想让杨树山与白家人见面。 白邬氏一听杨树山去相亲,马上就一个头两个大。焦急地说:“六奶奶,你现在可千万别给我兄弟定亲,那不是把两个孩子坑了吗?白瞎他们般配的一对儿。你老看的戏肯定比我多,那里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自己中意的人,如果不能聚成一对儿,一辈子心都不得安宁。我叔可能一时舍不得二丫嫁人,暂时没有答应。不然,六奶奶你容我几天空儿,呆会儿我过去,再和我叔商量商量,让我兄弟先回来。”白邬氏现在已经乱了分寸,她把杨树山的事儿,看得比自己的事儿都重,连对杨树山的称呼都改了。一着急,说漏嘴了。 六奶奶把话拉了拉,但仍然保持着力度:“啊,他这回去也就是相看,也不一定能定下来,咋的也得回来和俺说一声。咱这道面儿还得去个媒人,到时候,俺看媒人就你去吧。至于白掌柜那面,俺看不用去问了,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是事儿成了,翁婿不对眼儿,以后两口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白邬氏近乎哀求,好像要嫁给杨树山的是她。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六奶奶,你也是过来人,男女之情可不能拆啊!你让我跑一趟,给我两天时间,我头拱地也要把这事儿圆了。” 六奶奶听她说的话,想起来当初她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但对于白邬氏为什么如此执着,还是不解。只好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唉,树山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咱们娘俩唠点家常。” 经过娘俩的聊天儿,六奶奶才知道,白邬氏娘家离得挺远,在勃利大四站那面儿。她爹也好赌,一次在牌九局耍钱,输干爪了。没钱把闺女压上了,结果输给白世宝。白世宝他爹并没有白要人家姑娘,给白邬氏他爹又下了一份聘礼。不管白邬氏同意不同意,把她用马车给拉过来。嫁过来头两年,娘家人还来过几趟,后来白世宝把家败光,娘家人也再没有来过。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加上白世宝又不让走,所以,好几年没有见过娘家人。说到悲伤处,六奶奶也陪着掉眼泪。 杨树山把他爹做的大糖送到城里,至于六奶奶让他等着的用意,他不太理解。但他觉得肯定是有原因,照做就是了。杨树森拿着大糖看看,递给娴儿一块,娴儿接过来,尝了一口说:“很平常,和别人家的没有什么区别,不太好卖。” 杨树山说:“我也是这样想,不知道爹妈为啥还要做这东西。” 丽秋说:“你妈做事儿,都是有算计的,你们按吩咐做就行。” 杨树森苦着一张脸说:“关键是不好卖,各家买卖都有固定的作坊。人家都是老主顾户,咱们根本不好撬过来,何况老爹做得太多了。” 杨树山一乐:“你可别怪爹,都是妈让做的。烧锅停了,爹天天做,可不就做这么多。” 丽秋对杨树森和娴儿说:“你们俩天天在外面跑,还有那么多朋友,你们去想想法呗?总不能让你五哥拉回去。” 娴儿年前的一个主意,让那么狐朋狗友没少赚,坑人的事儿,她不觉得怎么缺德,相反还觉得自己挺有能力。从那一天开始,烟卷天天不离嘴,在大街上、饭馆里、赌场,叼着这东西十分风光,杨树森的那些朋友,对她也是刮目相看。如今,听秋姨指望他们,她觉得该自己出出风头了。于是,说:“咋卖我没有想好,但下次再做糖,如果按我说的做,我肯定能卖出去。” 杨树山苦笑一下:“这次要是卖不出去,下次不能再做了,那还卖啥?” 娴儿两手一摊:“那我是没有办法了。” 杨树森似乎想到什么,问娴儿:“娴儿你说,怎么做才好卖?” “你们都不做了,我说它干嘛?说了也白说。”娴儿不太关心杨家的买卖。 丽秋瞪她一眼:“你个小丫头咋还拿把呢?赶紧说。” 杨树森也说:“你说吧,下次咋做?我保证这次的货我都卖出去。” 娴儿不太相信,问:“你真地能卖出去?” “我保证!”杨树森信誓旦旦地说。 娴儿叫了一声好,然后说:“只要你把这批能卖出去,买卖铺户收下。五哥你赶紧回去,按我说的抓紧再做一批,保证好卖。我保证,以后你们杨家的糖,在依兰肯定能站住脚。”接着又说:“现在的糖,和别人家的都一样。所以,买的人分不出是谁家的,买卖家卖谁的都一样。如果咱们做出来的,与其他人家不一样,买的人吃好了,以后会记住杨家的,你杨家的就好卖了。”她也不让别人插话,抽口烟又说:“回去做糖的时候,在糖上沾一些芝麻,是不是又甜又香?你说你去买糖,是买原来的呢?还是买沾芝麻的?” 丽秋听着挺在理儿,夸赞道:“娴儿小脑袋挺聪明啊,是这么个理儿。” 杨树山提出疑问:“那以后其它糖坊照咱们学呢?岂不是又一样了?” 娴儿说:“不怕,起码咱卖出去两批以后,他们才开始学。那个时候,再做新花样,把糖里掺一些碎花生,做成花生糖。还可以沾瓜子仁,等他们都学去了,起码要几个月。那个时候咱再做果干的、葡萄干的。做东西凭招数,只要用心肯定能行。凭我说的几样糖,会让孩子们永远记住杨家的好吃,想忘都忘不掉。” 杨树山听完她一番话,十分佩服:“行,你的办法行。我还想个法子,把咱的糖都印上杨字。如果有人仿照咱们的,告诉老板不许收,如果老板敢收,以后咱们有新货不再卖给他。” 杨树森说:“好主意,明天我去刻个印,买点红颜料。你在家和秋姑姑往糖上印,我和娴儿去推销货。” 丽秋装作不高兴:“你别派我活儿,你们杨家的事儿我不管。” 杨树森做个鬼脸:“我咋看你是杨家人呢?你不干拉倒,让五哥自己干吧,反正我不管。” 丽秋给他一巴掌:“小孩崽儿别胡说。”不过心里还是在想,自己是不是老啦?孩子们都长大了,遇事自己都有章程。 杨家烧锅五十 五十 六奶奶前脚从白世宝家出来,白邬氏后脚就急匆匆地赶去白伦库家。说来也怪,天天在外寻宝的白伦库,今天竟破天荒地在家呆着。白邬氏拉着她婶儿,躲在厨房里,悄悄地把六奶奶的话告诉白尤氏。白尤氏一拍大腿,嘴里说:“完了,完了。可坑死俺二丫啦,死老犊子抽的哪股邪风?” “婶儿,你说可咋整啊?”白邬氏问。 白尤氏现在已经手足无措:“唉,我哪知道咋整啊?” 白邬氏怂恿她说:“你劝劝我叔,如果他能松口,或许还来得及。” 让白尤氏劝白伦库,她有些底气不足:“我……能劝得了吗?他啥时候听过我的?” 二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白伦库从外面端一簸箕苞米瓤子进屋,见二人在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娘俩嘁咕喳咕1地说啥?咋不进屋唠呢?”【注释】1嘁咕喳咕:方言;嘁嘁喳喳,嘀咕。 白尤氏面带难色,小声地说:“大媳妇儿说,杨家小子出去相亲了?” “啥?相亲,和谁相亲啊?昨天还来咱家提亲,今天咋去相亲?”白伦库有些不相信。 白淑珍听见外屋有动静,也从自己屋里出来,见白邬氏也在。问道:“嫂子来啦,咋不进屋呢?你们说啥呢?” 白邬氏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没,没说啥。” “没说啥?你们说啥呢?”简直和绕口令一样。 白尤氏唉声叹气地说:“唉,别问啦,都进里屋商量商量吧,可咋整呃?” 白淑珍不解地问:“你们是咋了?出啥事儿啦?倒是说啊?” 白伦库没有表情地说:“进屋吧,慢慢说。”说完,几个人进了西屋。 一进屋,白尤氏开始埋怨白伦库:“都怪你,把一件好好的婚姻给搅合了,你还想给孩子找啥样的?找啥家庭的呀?” 白伦库说:“谁知道杨家这么不仁义?杨小子也太不讲究,天天往咱家跑,想去相亲,也不过来说一声。” 白尤氏恨恨地说:“人家跟你说得着吗?杨家又不是没来人,都是你一天穷算计,总想得点便宜。这回好,鸡飞蛋打了吧?” 白伦库大声说:“我还不是为她好?再说了,二丫是我闺女,想嫁就嫁。他们也太没诚意,来一趟就不来了,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人家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那么劝你都不撒口。让你装,装大了吧?”白尤氏也嚷起来。 白淑珍一直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在吵,现在听出来点苗头。问:“你们吵啥呢?因为啥啊?”老两口气乎乎的谁也没有回答她。 白邬氏拉了她一把,小声和她说:“你还不知道呢?杨树山出去相亲去啦。” 白淑珍一下子惊呆了:“不,不会吧?” 白邬氏告诉她:“是真的,我碰见杨树山他妈了,她亲口告诉我的。” 白淑珍简直不敢相信:“不能,五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和你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白邬氏很难回答她。 白尤氏说:“人家杨家烧锅昨天来人了,来提亲啦。你爹没有同意,把人打发回去。人家杨家不差钱,说谁说不着?这不,人家一赌气,打发树山进城,有人要给保媒。” 白淑珍颤颤巍巍地说:“爹,是真的?” 白伦库现在也挺懊悔,他不是看不中杨家,更不是不喜欢杨树山,其实他是另有想法。听闺女一问,只能直言相告:“是有这么个事儿,可我也没有说死啊?谁知道杨家急等下呛1的,立马追急2地要定下来,我当时也没答应。”【注释】1急等下呛:方言;急不可耐。2立马追急:方言;立刻,马上。 白淑珍又问:“你为啥不同意?” 白伦库说:“我是想拖他们几天,他们再来,我好多提点条件。” “想多要点彩礼?”白淑珍问。 白伦库赶紧辩解:“我可没有想要彩礼,他家出多少算多少。我是为了你考虑的,想让你将来过得好点。” 白尤氏问:“那你想要啥?” 白伦库叹口气说:“唉,我不是看他们家哥们儿多嘛,将来家业大了,杨家谁来掌?” 白尤氏呛他说:“人家的事儿你操哪门子闲心?况且人家老杨家的公母俩比你还硬实呢。” “我还不是为了二丫,树山在家是长子。有一天,他们两个老的不行了,那掌柜的位置得交给树山。现在杨家都是六奶奶说了算,我想让她传给二丫,将来二丫在杨家烧锅掌家,我还错了吗?”白伦库说得理直气壮。 此时,白淑珍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对她爹妈说:“你们也别吵,啥事儿都是命。如果他还有良心,再来求亲。如果没有良心,他娶别人,那是咱们瞎了眼,看错人了。没有嫁给他,也是一件好事儿。我等他三天,如果三天他不来,你们给我准备一口棺材,把我埋在东头的林子里。我死了,也要拦住他,不许他再踏白家半步。” 白淑珍的话一出口,可吓坏了她爹妈,白尤氏狼哭鬼嚎地哭开了:“二丫啊,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他不干,咱不会……” 她话还没有说完,白淑珍已经转身回她自己屋去了。临走,扔下一句话:“你们别说了,等三天后再说。” 她走了,剩下嚎啕大哭的白尤氏,垂头丧气的白伦库,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白邬氏。白尤氏一边大哭,一边埋怨咒骂白伦库。此时白伦库也没了主意,一声不吭的任凭白尤氏数落。 最后,还是白邬氏缓过来,连忙劝解白尤氏:“婶儿,咱们先不哭了,合计一下,该咋办才是啊?” 白尤氏拧了一把鼻涕:“你问那老犊子去,平时不是有章程1吗?天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最后把自己算计了吧。”【注释】1章程:方言;能耐,办法。 白邬氏赶紧又问白伦库:“叔,你是一家之主,现在得拿个主意呀,不能硬挺着吧?” 白伦库两手一摊:“现在还有啥法儿,人家都去相亲去了,咱想拦,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白邬氏突然想起来六奶奶的一句话,说是即使看中,也得先回家,由六奶奶他们去定亲。看来还有一点希望,中间有回旋的余地,于是说:“叔,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白尤氏一听,立马停止哭泣,白伦库也抬起头,问:“侄媳妇儿,你快说,有啥办法?让我拿多少钱做嫁妆都行?” 白尤氏怼他说:“你掉钱眼里吧,死了用钱埋上。一有事儿你鼠眯1啦,听有招了,你又支楞1起来。”白尤氏大半辈子,可能都没有过,敢对白伦库如此说话,今天看来是把老实人逼急了。【注释】1鼠眯:方言;老实,消停。2支楞:方言;竖立。 白邬氏连忙说:“叔、婶儿,你们先听我说说。我想一会儿去老杨家,我去找六奶奶。和她说,咱家并没有不同意,是那老爷子耳朵背,弄拧了。让杨树山回来以后,咱们两家再商量商量,你看行不行?” 白尤氏忙不迭地说:“行,行。大媳妇啊,你现在就去,帮你老妹妹把事儿圆圆。婶儿给你杀小鸡,一会儿回来吃鸡。” 白伦库还有疑问:“那能行吗?” 白尤氏又指着他骂:“把你那窟窿夹严,别逼扯1。我闺女的事儿,以后不要你管。”【注释】1逼扯:地方粗话,贬义;说话。 白伦库赶紧住声,真地不敢再说话。万一再把事闹砸,白淑珍要寻短见,老婆子也会和他拼命。 白邬氏说:“都是自家的事儿,吃啥饭吃饭。现在这样闹腾,谁还有心吃饭?婶儿你多陪陪我妹子,千万看住,让她可别想不开。我立马去,行不行也得试试,不试咋知道不行?” 白伦库说:“那你去吧,叔一会儿收拾一下,看还剩啥年嚼咕,一会儿回来,给孩子带回去。” 白邬氏没有接话,心里寻思:老抠啊,东西不放坏都舍不得吃。不过还是要理解他的,他也不是光对别人抠,对自己也那样,错一个大子儿都不花。也是为过日子,省吃俭用地谁都不容易。 在六奶奶的意料之中,白邬氏如期而至。六奶奶热情地接待她,那股亲热劲儿,好像二人是许久不见的至亲,又像相交多年的密友。六奶奶明知她来的目的,但拐着弯地不往这事儿上说,故意吊白家的口味儿。没办法,还是白邬氏沉不住气。问:“六奶奶,树山大兄弟啥时候回来呀?” “哎呀,俺还真不知道,孩子大,心都野。也不知道他啥时候玩够,才能回来。”真心话,六奶奶也不知道杨树山啥时候回来。因为得糖卖完才能回来,可不是在城里玩。要是杨树森还有可能,不玩够不回家,但树山不会。更何况,树山还惦记白淑珍呢。 白邬氏心里急啊,不知道树山几天能回来,那白淑珍给的是三天时间。再说了,树山去相亲,在城里相中了。住的时间长了,万一生米煮成熟饭,那不是啥都晚了?超过三天,白淑珍肯定认为是木已成舟,出点啥事儿咋整?于是,也不顾避嫌了,试探地问:“那,你看能不能去人把兄弟找回来?” 六奶奶说:“闺女啊,你有活呀?他不在家也没事儿,一会儿,让你小兄弟去叫两个伙计,帮你去干。俺猜想,你是想夹一个猪圈?” 白邬氏只好如实说:“六奶奶,不是我有啥活儿,是我刚才去我叔家了。把你说的事儿,问我叔和婶儿了,他们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六奶奶问:“你说地是提亲的事儿?咋的了?不是他们不同意吗?” “哎呀,六奶奶,你可冤枉我婶儿了,我婶可是一百个同意。可能是我叔没有说明白,我叔意思是他们还小,一半会儿还不能结婚,等过些日子再定亲。原来树山兄弟说,你家今年要盖新房,我叔的意思是等等房子。”白邬氏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六奶奶能不能信。 六奶奶心中想,是你婶儿同意,但说了不算啊?于是说:“哎呀,原来是这样啊!可能是俺爷年纪大了,听三不听四的,也没有和俺们说清楚。闺女啊,你看看,传话就容易传岔劈1了。”【注释】1岔劈:方言;错,差。 白邬氏说:“可不是,话过一个人的嘴,变一个样。六奶奶你说,两家都同意,两个小人儿还投心对意,这是多大的一件好事儿。” 六奶奶迎合说:“可不是咋的,俺们家可是都挺同意。在俺家这道面儿1啥说也没有。”【注释】1这道面:方言;一方,方面。 白邬氏很高兴:“那我们白家这面也没啥说,六奶奶你看明天再上媒人呗?咱们订个日子,把礼过了行不行?” 六奶奶说:“哦,好像不妥,还不知道树山那道面是啥样呢?咋的也要等他回来不是?” 白邬氏可是真急了,说话再也不用顾忌什么:“那可不行,俺们可是先说下来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何况树山也是早先答应下来的,还有,你家也去人了,咋能说变卦就变卦呢?六奶奶你也是场面人,可不能办秃噜反杖的事儿呀。” 六奶奶也不挑她说话方式:“看你这孩子说的,俺们也去了,是你叔不同意啊?再说啦,俺又没有说不行,那得等树山回来的吧?” 白邬氏说:“六奶奶你别挑我说话,我也是为两个小孩好。那您看这样行不?树山兄弟回来,咱就问他选谁,如果他说选我妹妹,那你可得紧着我们来。” 六奶奶说:“那是当然,俺没啥说的。树山回来,俺让他去白家或者你那里,你自己问他。如果他同意,你呢,以后一手托两家,你给做个媒,中间给他俩跑跑,咋样?” 白邬氏心里有点底儿,说:“行,只是我年纪小,哪里懂做媒呀?不然还是让老爷子出山吧。” 六奶奶说:“只要两家都没有啥挑,你给两面传个话儿。爷爷年纪大了,来回走也费劲,你给跑个腿吧。” 白邬氏满口答应,又去白伦库家回了话,一再叮嘱白淑珍,一定等杨树山回来,现在别胡闹。 杨树森在外面转了一圈,弄回来一个小印章,顶多有小指甲盖大,上面刻一个杨字。把印章和颜料扔给他五哥,领着娴儿去了。如今二人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如果说难听点,是狼狈为奸。连他们自己都说,一天没干什么正经事儿。杨树森说她:我姨夫白给你起这个名字了,迟德贤!你说你德与贤,哪一样占了?吃喝嫖赌抽你都快占全了,下一步该坑蹦拐骗了。娴儿也不恼:也怪不得我,我的根是兵痞和土匪,现在和你们泼皮无赖在一起,我也知道好不了。你也别说我,咱俩是一丘之貉。看来,当爹的有学问,教出孩子也不差。最后两个人达成共识,先这样混着,过个一年半载的,得做正事儿。 杨树森带她召集一个大场面,聚两桌人,大约有二十人。他们一人负责一桌,宴请一些狐朋狗友。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和平时一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没想到,等杨树森张罗给众人敬酒的时候。他说:“诸位哥们儿,敬大家一杯。兄弟我今天有个事儿,想请大家帮忙。” 另一个桌上,有一个人喊了一声:“杨小鬼儿,我他妈就知道你酒没好酒,宴不是好宴,没事儿你才不会出血。” 又一个人说:“我跟你说啊,借钱老子没有。” 娴儿不干了,出言不逊地回击:“闭上你那下崽儿的门,吵他妈鸡巴毛,想吃就眯着,不想吃赶紧滚犊子。少你个鸡子,还不做槽子糕了?” 有人一旁烧火:“对,七嫂赶紧让他滚,和他一桌吃饭,酒下得都不顺溜。” 一阵哄堂大笑,娴儿说:“你也给我咬草根眯着。”话的意思,骂他是个吃草的牲畜。 杨树森也没有搭理胡闹的。继续说:“让我把话说完,我不难为大家。愿意帮兄弟的,那是人情。不愿意帮的是本分,一会儿喝完酒,你忙你的,兄弟不强求。今天一不求诸位的钱,二不需兄弟的力,三不要朋友涉险。只求朋友去各处卖糖的地儿,给兄弟跑两趟腿儿,给哥们儿去卖糖。”然后对娴儿说:“小妹,拿钱。” 娴儿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钱,哗地扔在桌子上,又抓一把扔到另一个桌子上。杨树森接着说:“能帮忙的,在桌子上拿两块大洋。不能帮的,接着喝酒。” 有人不解地问:“光是买糖?不会吧,你小子抽羊杆风抽迷糊了吧?”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光拿钱买谁都会。你们回去后,每个人找十个八个人,小孩也行。每个人给二十到三十铜元,下午去各个杂货店等处,去买杨家糖。今天肯定没有,不许买其它的东西,其它的糖。记住,只说买杨家的糖,店家没有,然后空手回去。明天下午还去,还买杨家的糖,哪里买到在哪里买,谁买到糖就归谁。”杨树森仔仔细细地交代。 胡少爷不解地问:“你想干什么?莫不是你家做糖?一点小事儿,还需要兴师动众的?” 杨树森点了点头:“嗯,你说对了,是我家在做糖。所以,才麻烦众位兄弟。还要必须这么干,而且动静越大越好。” “那谁知道哪个是你家的糖?你家的糖有字啊?”二驴子问。 娴儿说:“还真别说,那糖还真有字儿。” 胡少爷一拍大腿:“好,兄弟的忙,我帮定了。别说找十个八个,三十、五十我都能找,放心吧哥们儿。”跟风的马上又嚷嚷开了,纷纷表示哥们的事儿,一定尽力,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让杨树森放心。 下午时分,各家卖糖的铺子,买糖的人络绎不绝,只不过是都空手而归。第二天早上,娴儿、杨树森、杨树山分头往各店铺送货,价格随行就市。而且,不收现钱只记账,卖完收钱。不用说,杨树山带的货,一上午推销得一干二净。等到了下午,一波又一波的人,点名买杨家糖,不到两个点儿,糖就被一扫而光。售糖的情节,让店家迷惑不解,这是出的什么幺蛾子?傍晚的时候,哥几个又分头收货款,店家们都想继续上货,得到的回应是:三天后送货。 丽秋真的搞不懂,杨树森变的是什么戏法儿,咋说卖就卖光了?几个小人是有能耐,都长大了。杨树森的心里明白,第一批是送出去的,为将来铺路。 第三天,杨树山去街里买办一些家里用的。又给白淑珍买一些东西,无非是洋布、胭脂、首饰,还有一些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同时,给六奶奶和白邬氏也买了一些。等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回到家,把卖糖的经过说了一遍。小哥几个的操作,让杨宗非常惊奇,没想到自己做的糖,如此畅销。杨树山又把娴儿给出的主意说了,而且告诉他爹,芝麻、花生、葡萄干一类的也都买回来了。杨宗拿不准主意,从来没有做过,看都没有看过。六奶奶不觉得奇怪,一眼便看出她儿子用的什么招,但没有说破。不过,对娴儿说的法子,倒是非常赞同,让杨宗按照娴儿说的做几批。吃完饭,杨树山与六奶奶说要去白家,六奶奶没有反对。只是告诉他,无论白家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一切都是妈的安排。 天已经黑下来了,杨树山兴冲冲地来到白家,白伦库与白尤氏正在搓苞米。当看到杨树山的时候,表情十分的怪异,是高兴?是埋怨?是坦然?是忧虑?反正是五味杂陈。杨树山笑呵呵地说:“大爷,大娘,我进了一趟街里,给你二老带回点糕点,让你们尝尝。” 白尤氏赶紧说:“好,好,你回来太好啦。” 白伦库说:“树山,你快坐。”然后,给白尤氏递了一个眼神。 杨树山刚坐到笸箩旁,跟他们一起搓苞米。哪知道白伦库把笸箩往旁边一推,自己找鞋要下地。白尤氏也放下手中的苞米棒子,给杨树山倒水。白伦库穿完鞋,对杨树山说:“树山啊,你先坐着,我和你大娘去趟后院,给二丫她嫂子送点东西。” 白尤氏心领神会,赶紧答应着。对杨树山说:“树山呐,二丫在东屋呢,你先去她那屋说说话。等我们一会儿,我们马上回来。” 杨树山问:“送啥东西?我去呗,我走得快。” “不用,不用,你去东屋吧,我和她嫂子还有点话要说。”白尤氏赶紧阻拦。 杨树山见真不需要他去,便带着给白淑珍买来的东西,去了东屋。白伦库见杨树山去白淑珍那屋,赶紧叫上白尤氏,去白世宝家找白邬氏。 杨树山进屋,见白淑珍靠着墙,手里拿着针线发呆。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杨树山,身子惊得一哆嗦,想要说话,又没有发声。怨恨地瞅了一眼,就把身子转里面去了。杨树山还没来得及说话,见白淑珍对他的态度,他挺尴尬的。站在地上不知所措,听见外屋的门响,知道白伦库老两口出去了。于是说:“二丫,我上街了,给你买点小东西,你看喜欢不?” 说着把东西放在炕上,白淑珍也没有说话。杨树山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以为他走之前,没有告诉她,三、四天没来,白淑珍生气了。杨树山不解地问:“你咋啦?生气了?” 白淑珍还是没有动静,杨树山也有些发毛,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家老夫妻又走了,想问问是咋回事儿,都没有人。沉默一会儿,他实在是憋不住,反正家里就他们两个人,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搬着白淑珍的肩膀,转了半圈。问:“你咋啦?” 当见到白淑珍的脸时,吓了他一跳,见白淑珍哭了。一下子让杨树山慌了手脚,长这么大,也没和姑娘接触过,没见过这情形。白淑珍让杨树山一碰,更委屈了,居然哭出声来。如果不是怕她爹娘听见,恐怕要嚎啕大哭。杨树山也顾不得其它的,抓起旁边一团白色的布,搂着白淑珍,给她擦眼泪。连忙哄着:“好妹妹,不哭不哭,你是咋了?和五哥说说,谁欺负你了。” 白淑珍还是不搭话,哭得更厉害了,全身都抽搐着。杨树山继续哄:“咱先不哭,看五哥给你买的啥东西。” 杨树山以为自己送点礼物能哄好,哪知道真正的原因。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白淑珍渐渐地不那么激动了。推开杨树山,自己靠着墙,低头抽泣,并不搭理杨树山。杨树山有一些尴尬,不知道是该站还是该坐。只好讪笑地说:“可不能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丑成小胖猪咋整?” 白淑珍抬起头哭着说:“你还来干啥?丑不丑的与你有关系吗?” 杨树山厚着脸皮说:“咋和我没有关系呢?我娶媳妇不得挑个好看的?” 白淑珍止住哭声,平静地问:“那你找到了呗?跟我显摆,是不?” 杨树山听她的问话,有些不解,胡乱说:“找到了,明天我拿出去显摆。” 白淑珍一下子怒了:“你出去,别在我这里嘚瑟,滚!” 一下子她把杨树山骂蒙了,白淑珍摸起杨树山买来的东西,扔到地上,指着杨树山骂:“你个烂心烂肝烂肠子的东西,耍人玩呢?把我当猴耍啊?你今天来干什么?明天让我啥都看不见,不行吗?” 杨树山不知所措地问:“你说啥呀?谁耍你啦?” “说的就是你,说别人能对得起你吗?坏下水的玩意儿。”白淑珍咬牙切齿地骂。 杨树山说:“你能不能先别舞了嚎疯1,有话慢慢说,我都不知道你是哪趟线2上的,说的是什么?”【注释】1舞了嚎疯:方言;歇斯底里。2线:土匪黑话后流入社会;道,路。这里指来路。 白淑珍不哭了,气哼哼地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什么无辜?” 杨树山也生气了:“你这是干啥?我好几天不在家,哪里惹着你啦?刚到家,放下饭碗立马来看你,心里一盆火似的。你倒好,不领情也就算了,见面一顿骂,你总该有个缘由吧?” 白淑珍厉声问:“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要娶我?” 杨树山说:“没错啊!我说过的,那你也同意了呀。” “我是同意了,可我没有变卦,那你为啥变卦?不想娶我可以,告诉我们一声。再说,你不同意娶我,为啥你还来撩骚1?”白淑珍满腔怒火,爆豆一般追问。【注释】1撩骚:方言;挑逗。 杨树山多少明白她为什么发火,好像哪里出了问题。问:“我什么时候变卦了?啥时候说不娶你了?” “那我问你,你去哪里了?干什么去啦?相看几门亲?”白淑珍干脆挑主要的问。 杨树山反问她:“你听谁说我去相亲了?” 白淑珍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自己家人,谁说的你回家问去。” 杨树山一脸委屈地说:“哪有的事啊?我去依兰送了一次货,啥时候相亲了?和谁相亲呀?” 白淑珍不相信:“我知道你和谁相亲,你家说,还不止一个,不然你咋这么多天才回来?” 杨树山说:“根本没有的事儿,我就是去卖糖了,收完货款一点都没耽搁,马上回来了。除了我七弟、丽秋姑姑,对了,还有娴儿妹妹,其他人一个都没有见过。我相的是哪门子亲啊?” 白淑珍还是信不过:“是不是你那什么娴儿妹妹?” 杨树山说:“你能不能别瞎扯,那娴儿妹妹还用相吗?早认识,一直在我家了,她才豆大个人,你咋疑神疑鬼的呢?” 他一说,让白淑珍也很疑惑:“你真没有去相亲?” 杨树山赌咒发誓:“我要有一句扒瞎的,天打五雷轰。走路卡死,吃饭噎死。我只是进城送一趟糖。” 白淑珍制止他:“别胡说八道,还没开化,哪来的雷。那我问你,那天你太爷回家咋说的?” 杨树山一时想不起来,就问:“哪天?” 白淑珍说:“老爷子来提亲那天。” 杨树山想起来他问过褚老爷子,好像说白伦库没在家。于是说:“太爷说来你家了,白大爷没在家,说等两天再来。我下午的时候,着急去依兰,他以后来没来,我不知道啊?” 白淑珍觉得不对劲儿:“你等等,老爷子说我爹没在家?你不是他来的第二天早上走的吗?” 杨树山说:“不是,我是下午走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太爷的,他说白大爷不在家,告诉我过后再来。” 白淑珍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呀,这里好像有事儿?” 杨树山问:“啥事儿?” 白淑珍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咱俩知道的不一样。”然后又问:“五哥,你还娶我不?” 杨树山坚定地说:“娶啊!咋不娶呢?我就稀罕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那好,你把地上的东西拣起来,你坐这儿。”白淑珍拍拍她旁边的炕说。 杨树山顺从的拣起东西,坐下来扭过头问:“二丫,出啥事儿了?我咋蒙呢?” 白淑珍说:“蒙点好,你要是明白就麻烦了。你再晚来一宿,明天早上,你肯定看不着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杨树山吓坏了:“拥乎1啥啊?你可别吓唬我。”【注释】1拥护:方言;因为。 白淑珍推搡一下他:“谁吓唬你了,你看看我都准备好了。”说着,把刚才杨树山给她擦眼泪的那团东西,扔给他,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长绫子。 杨树山马上意识到白淑珍的用意:“你是为什么啊?咋那么傻啊?” 说着,搂住白淑珍的肩膀,白淑珍顺从的靠在他身上,抽泣着说:“为啥,为你呗?” 杨树山问:“是不是我们家和你们家没谈拢?不同意咱俩的婚事?” 白淑珍说:“我也没有弄明白,咱俩捋捋,看是咋回事儿?” 杨树山也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连忙说:“你说,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白淑珍说:“咱们从开头那一天捋。你太爷来那天,当时我不知道,过后听嫂子和我爹他们说的。老爷子是来提亲的,当时我爹说咱们还小,想等几天,也等你家房子盖完,定完亲就结婚。”说到定亲和结婚,她还不好意思了,脸不自主的红了。“你看我爹也没有说不同意,只不过说等几天。也不知道老爷子回去咋说的?就打发你去相亲。”她说,白伦库没有说不同意,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 杨树山打断她:“你等等,你说我去相亲这个去掉,没有的事儿。” 白淑珍说:“你接着从老爷子回家说起。” 杨树山说:“太爷啥时候回家的,我也不清楚。他和我妈咋说的我也不知道,我在糖坊和我爹做糖了,是十弟叫我们才回屋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太爷,定亲的事儿成了吗?他说没见到白大爷,过几天再来。吃完饭,我妈让我去依兰送糖,以后的事情我啥都不知道。” 白淑珍问:“说实话,真地送糖?不是相亲?” 杨树山又要发誓,白淑珍制止他,他只好说:“真地送糖,我妈根本没提过相亲的一个字儿。” 白淑珍说:“好,我信你。第二天上午,你妈给嫂子送猪,亲口说的。你早上去的依兰,是相亲去。现在看,时间都对不上。” 杨树山赞同:“是,时间和事情都不对。” 白淑珍若有所思,想了想:“我好像明白了,都是大人的斗法,把咱俩装里了。” 杨树山问:“告诉我是咋回事儿?” 白淑珍严肃地说:“你想不想咱们顺利地成婚?” “当然想。”杨树山规规矩矩地回答。 白淑珍说:“那你听我的,过去的事儿,咱俩谁都不要提。如果我爹妈他们问你,你就说你妈让你去相亲,你不敢忤逆,只好进了一趟城。因为想要娶我,在城里呆两天,哪里也没有去,回家糊弄你妈说没有看中。” 杨树山不解:“能行吗??” 白淑珍说:“当然行了,你想咱俩顺顺当当的,你必须按我的说。” 杨树山一心想娶白淑珍,满口答应下来。白淑珍叹口气:“唉,差点害了我一条命。” 杨树山很感动:“你太傻,咋不相信我呢?除了你,我谁都不娶,你要没了,我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我跟你去。大莲跳了清水河,六哥哥也跟着跳。” 白淑珍又哭了:“有你这句话就行,如果老人不同意,咱们俩私奔。” 杨树山说:“别哭,肯定会同意的。”二人正说着,外屋的门响了,杨树山赶紧下地,站了起来,白淑珍也赶紧擦眼泪。 白伦库几个人回来了,白邬氏首先进白淑珍的屋子,那老两口则回到自己屋。白邬氏看着屋里的两个人,憋不住笑。打趣儿说:“我说兄弟,你是咋搞的啊?看你把二丫给气的,眼睛像个桃儿,嘴像个瓢儿,离二里地都听见嗷嗷嚎。” 白淑珍让她逗笑了:“拿边啦去,你才嗷嗷嚎呢。” 白邬氏拉了一把杨树山:“兄弟,咋说了?” 杨树山问:“啥咋说了?” 白邬氏责怪他说:“不是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白淑珍拦挡嫂子说:“我出去找点东西,你们说吧。” “你别走呀,咱事儿还没有说完呢?”白邬氏拦着她不让走。 白淑珍没有听她的:“我可不管,你们说去吧。”她竟然真地出去了。白邬氏也明白小姑子的意思,让她单独和杨树山唠。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邬姐姐问:“你真地去相亲了?” 杨树山很是为难,只好按白淑珍教他的话。回答说:“我妈非要让我去,我也拗不过。只好去城里玩了两天,回来告诉我妈,我说我去了,没有相中。” “我说兄弟,你做得不对啊。你说,二丫多好的姑娘?你咋还去外面相看?你知道不,差点出大事儿。”邬姐姐还是蒙在鼓里。 杨树山按白淑珍说的说法回答:“邬姐姐,我真地没看,我就稀罕二丫,别人我谁都不娶。” 邬姐姐说:“你说的是真的?六奶奶能同意吗?” “真的,我到家马上就来了,怕二丫着急,只要白大爷同意就行。”杨树山说得很真诚。 “你和二丫和好了呗?”白邬氏刨根问底。 树山回答:“嗯,本来就是个误会。” 邬姐姐骂道:“死丫头,差点把人都吓死,你一回来,满天云彩都散了。” 树山问:“姐姐,往下该咋办?” 邬姐姐说:“你不用管,你们俩别作别闹就行。我现在去西屋,问问老人咋办。明天我去你家,找六奶奶问问。”说完,她去西屋找白伦库。 功夫不大,她和白淑珍一起回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看来这事儿没问题了。她们一进屋,树山问:“咋样?白大爷同意了吗?” 白淑珍躲在白邬氏身后,抿着嘴在乐。白邬氏说:“妥啦,白家这道面啥说没有,就看你们杨家的,明天我去找六奶奶。” 杨树山也很高兴:“真的?那别明天去了,咱们现在去吧。” 白邬氏说:“那不好,黑灯瞎火的。” 杨树山说:“我还给你买洋布了呢,正好取来。” 白邬氏问:“是酬谢我大红媒的呗?” 白淑珍在她身后,掐着她腋窝,弄得白邬氏连连躲避。白淑珍对树山说:“看把你臭美的,直接给嫂子买件衣服不行吗?” 白邬氏取笑道:“真不知道害臊,现在就让树山叫我嫂子呗?”她们二人闹得嘻嘻哈哈的,杨树山尴尬至极,躲在一边插不上嘴。 快到半夜,杨树山、白邬氏都该回家了。杨树山把白邬氏送回家,一路二人又把婚事儿说了许多,姐弟的关系原来越浓厚。 杨家烧锅五十一 五十一 清明节一过,天气变得暖洋洋的,棉袄棉裤已经套不住了。一场小毛毛雨过后,让满草甸子上的雪荡然无存,变成一片一片的小水洼。水汇聚多了,又形成一条小河流,潺潺的流淌。最先报春的是百灵鸟,悬停在几十丈的高空,叽啾啾地叫个不停。朝阳的地方,已经见到点点绿色,一些低矮的灌木,冒出芸豆般大小的毛毛狗。依兰县的庄稼人,种地还要一个多月。勤快一点的,修修种地的家什,整理一下犁杖和牛马套,或者往地里送送粪。 别人在做种地前的准备时,六奶奶又有了新的计划,在原有酒坊、糖坊的伙计基础上,又雇几个长工。雇来的长工,按年支付工钱,平时听东家的指使,每日东家分派活计。一年大洋六十块,供饭食,忙时累时一日三餐,闲时两餐。每顿一饭一菜,每旬改善一次伙食,年、节有大餐。年底放工二十天,回家与家人过年,无家的与东家一起过。六奶奶提早雇人,是想在没有种地前,盖一栋房子,一栋十间的正房。位置在酒坊的西侧,这样就形成两个大院。按六奶奶的设想,东院设两重院,前院的前门房,是长工、伙计、打杂的住房。两侧厢房是作坊,正房一侧作厨房,其它的作粮库。后进院的一侧厢房做猪圈、鸡鸭舍,另一侧厢房作牛马棚。正房计划作豆腐,或者再开粉坊。西院建成一个四合院,正房十间,两侧厢房除了仓库,也可以住人,前面门房将来也盖成住人的。西院的后面,作为菜园子,种上一亩地的菜,种些细菜够所有人吃。大地种些土豆、萝卜、白菜,作为冬天的蔬菜。另外,还设想建成一道土围子,盖几个了水楼子,雇上几个炮手。 六奶奶盖房是有目地的,二月的时候,杨树山已经与白淑珍定了亲,现在只有一栋小两间房,实在没法住。何况,过一年半载,小七杨树森也到年纪了。早晚得盖房,不如早点准备好,一溜四个小子,都得有个窝儿。前些日子,白伦库给联系的,杨家又买十几垧地,花费一大笔钱。六奶奶出手大方,给白淑珍过礼、买东西,拿出不少。开春种地,又买几头牛、骡子,又是一笔。如今盖房子还要很多钱,所以,手头有些不宽松了,好在她有地方借。不过,杨树山的婚事得推到年底,白家也没有异议。反正已经正式亲定了,不差六七个月。也让孩子大一大,成熟一些会过日子。 盖房子的原材料,也是就近取材。除了一些松木回城里拉,其它的柞树、桦树附近多得是。出去七八个人,干三四天,木料备齐了。草、土遍地都是,唯一缺的是苫房草,去年秋天没有备,只能出去买。在六奶奶张罗得正欢的时候,突然褚老爷子出事儿了。 这天晚饭吃得比较晚。原因是杨宗和树山带人去伐木,拉木头时车坏了,修完到家,天色已经很晚。杨宗陪褚老爷子喝了两盅,草草吃完饭,一家人睡觉。刚刚入睡,褚老爷子大声喊:“宗儿啊,孙媳妇儿,快醒醒。” 杨宗也没睡实,马上就醒了。于是问:“爷,怎么了?” 老爷子焦急地说:“你们都快起来,把孩子弄你们的炕上去。” 六奶奶也醒了,划一根火柴点上蜡烛,披衣服坐起来。不解地说:“睡得好好的,折腾孩子干啥?” 老爷子说:“俺快不行啦,宗儿把孩子捞走。孙媳妇快给俺找妆老衣服,麻溜儿的,一会儿不赶趟了。” 杨宗说:“你这老爷子,一惊一乍的,睡毛楞了吧?” 老爷子说:“傻孩子,你爷啥时候干过没谱儿的事儿?” 六奶奶也犯疑惑,老爷子这是要干什么?但没多说话,捅捅杨宗,比划着让他去。杨宗下地去北炕,小十杨树青已经睡着了,叫几声也没醒。杨树山也起来穿上衣服,不知道出啥事儿了,和他爹一起把杨树青抬到南炕,放杨宗被窝里。褚老爷子又说:“孙媳妇儿,你倒是给俺找衣服啊,也不能让俺光着身子走啊?有人接俺来了。” 六奶奶真地起身,给老爷子找衣服,衣服是她得空的时候,早已做好的。不过,她嘴上说:“你这老爷子,今儿个不是咋了?大晚上的,咋还作上妖了呢?” 褚老爷子喘着粗气说:“爷不行了,大限到啦,你快找吧。树山,你去找两个人,给俺搭个拍子。一会儿,俺穿完衣服,把俺抬出去。” 杨树山不知道该去不该去,看着杨宗。杨宗让老爷子弄得哭笑不得,好好地穿什么衣服?搭的是什么拍子啊?见树山问他,他只好说,你去伙计长工他们那里,问谁懂白事儿,来两个人。杨树山答应着出去了,杨宗又点根蜡烛,坐到老爷子身边。问:“爷,你感觉身子不舒服了?” 老爷子说:“没有,俺该走啦,有人来接俺。你把灯点上,俺自己穿衣服。” 他说的话,让杨宗浑身起鸡皮疙瘩,总感觉背后冒出来个什么。又让他点灯,心说,我点着灯呢?再看看老爷子,也睁着眼睛啊。问:“爷,你能看见我不?” “你不点灯,俺上哪儿能看见你。”老爷子回答。 杨宗明白了,老爷子已经看不见了,说明真的有事儿。他俩的对话儿,六奶奶都听见了,她立刻觉得情况不好,老爷子的大限到了。拿出衣服,交给杨宗给老爷子穿衣服。 杨树山带两个年纪老成一些的长工进来,六奶奶让那两个人帮助杨宗。自己则带着杨树山出来,又叫上几个人,赶紧搭拍子。外面的拍子刚刚搭好,里屋老爷子的衣服也穿好了。 褚老爷子的呼吸已经微弱了,杨宗叫几声,老爷子也不再回答。长工里有明白点的,建议抬出去,放拍子上。杨宗也不懂,听他们的话,把老爷子抬出去。外面的人多,搭完拍子,有人提议搭棚子、抬棺材。褚老爷子安放到拍子不久,感觉呼吸有点加重。而且还大声地说:“走,俺跟你们走,你们等等俺。”说完,再没生息,无论杨宗怎么叫,都没有声音。 一个长工过来摸摸脉,对杨宗说:“东家,老爷子走了。” 褚老爷子走了,走得很安详。阴阳先生给推算的,又加上天一岁地一岁,享年八十一岁,无疾而终。杨宗、六奶奶虽与其没有嫡亲关系,但也像亲爷爷一样。照顾许多年,为其养老,又像自家长辈一样,为其送终,杨宗还是说到做到。从衣服到棺材,连送葬出殡的过程,一样都没有差。在自家地边的林子里,打了一个墓,隆重地把褚老爷子安葬。东北百姓很少立墓碑,所以,褚老爷子也没有竖碑。从此以后,这块地,被长工伙计叫成“褚爷坟”。其实,想立碑也很难,因为到褚老爷子过世,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即使杨宗也不知道。一个闯关东,无儿无女的老汉,就这样尘归尘,土归土。下一步,杨宗明年该找时间,把褚奶奶的骨殖迁来并骨。 六奶奶的房子接着盖。如今家里人口众多,材料齐全,搭建一栋土草房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还有左邻右舍前来帮工。东北人淳朴、热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放下自己手头的活儿,去事主家帮忙。比如老人过世、迎亲嫁女、搭建房屋,都要出一把力,当地人称“捞忙”。六奶奶、杨宗为人处世大方,与周边的十几户邻居处得都很好,谁家有事儿都会去捧场,三、四里内的住户都经常来往。还有一些更远的,也都知道有一个杨家烧锅。不少人特意来买酒,方圆十几里以内,种地、打猎、捕鱼的小家小户,买上二十、三十斤酒,基本都是本钱卖,也不赚他们的钱。 盖房子是一个热闹场面,几十人分工明确。木匠属于手艺活儿,自成一体,房屋搭建主要是木匠指挥。比如东家说出房子的大致,木匠负责划线,竖立柱脚、搭建框架。以此为基础,泥瓦匠才开始砌墙。垒垛、砌墙时,泥瓦匠是主角,其它的都是小工。有一部分人帮助木匠,拉木头、剥树皮、拉大锯、搬运木料。另一部分是属于泥瓦匠指挥,搬土坯、拧拉合辫、和泥、上料。干活的时候,众人会互相调笑,说一些荤段子,唱一段小调,讲离奇古怪的祥话儿,总之是不能冷场。所以,哪家盖房子,也是一个聚会的好媒介,给人与人的交往搭建一个桥梁。如果没有深仇大恨,都很乐意参加。女人也不会落下,已婚妇女都会参加,她们从自家带一些菜、蛋、鸡鹅一类的副食品。一大帮女人一起做饭,手艺好的主灶,其他人洗菜、淘米。同样,这场面也是女人相互交流的机会,一起唠唠家常,嬉笑打闹徕个大彪1,一年当中难得的一次放松。【注释】1徕大彪:方言;粗俗的话。 白世宝两口子从一开始便过来帮忙,如今已经是亲戚了,杨家是自己的妹夫家,哪能有不来之理?这个季节又没有农活,即使是有农活,白世宝也不会干的。来杨家他也是到场晃晃,扯个咸淡。大家都知道他干不了什么,顶多让他跟着马车,装点木头的轻活儿。等吃饭喝酒的时候,他已然成为主角,自封是代东1的,招待大家。按规矩,中午饭一般不管酒,因为下午还有活。到了晚上那顿饭,酒管够喝,谁不喝多,东家心里还不落忍1,怕自己没有招待好。杨家自家烧酒,所以中午也上酒,如果喜欢喝的就自己弄两口,但是不劝酒。白世宝一来,他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捧着酒坛子不撒手,招呼众人一起喝。杨宗、杨树山是不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白伦库看不下去,人客百众的还不能骂他,劝他两句他也不听。无奈之下,白伦库只能限制其他人。帮工和长工大多都明白事儿,中午的时候,也没有和他对饮。可也有个别不懂事儿的邻居,与他喝一个昏天地暗的,喝完睡一下午不干活。吃晚饭的时候,东家一叫,起来又接着喝,一直喝到在饭桌上都吐了。回不了家,还要杨家赶马车送回去。气得白邬氏直哭,还不敢多说一句话。【注释】1代东:方言;代替东家主事。2落忍:方言;踏实。 这天晚上,白世宝又磨磨唧唧地喝得没完没了,其他的邻居、雇工,干了一天活,都挺乏的,喝完酒都回家了。剩下白邬氏和六奶奶,在另一处收拾碗筷。无奈,只能是杨树山坐在一旁陪着,白世宝自己喝。他已经是烂醉如泥,勉强能把头抬起来,还坚持着把杯往嘴里送。一杯酒是喝一半洒一半,即使这样,还嚷着倒酒。六奶奶见状对白邬氏说:“闺女啊,你说这孩子这么喝酒,不是得喝坏了吗?婶子不是心疼酒,喜欢喝拿家两坛慢慢喝。在咱自己家还行,如果在外面,有个好歹的咋整?” 白邬氏低着头,干着手里地活。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打我嫁到他家就这样。开始的时候,有老爷子在,还能管着点。现在无收无管的,没喝多的时候,我一拦挡就骂我,再说还动手打。等喝到现在的状态,谁说啥他都不知道了。” 六奶奶说:“年纪轻轻的,得做点正事儿,白亲家也不管管。” 白邬氏忧伤地说:“管他可也得听,这两天,是你家里有吃喝,不然,说不定又逛哪里去了,十天能在家三、两天已经不错了。” 六奶奶说:“不然明天婶子劝劝他,想做点营生没有钱,俺给他出,只要他能好好干,一大家子人呢。” 白邬氏哭了:“六奶奶你好意,别劝他,没有用的。你给拿多少钱,都得打水漂。公公活着的时候,地没少留,但凡能干一点,也不至于今天这样难活。” 六奶奶心疼地说:“唉,让你受苦啦,不能跟着受一辈子罪啊。” 白邬氏抹着眼泪说:“一辈子有长有短,说不定哪一天,不被他打死,也得被他逼死。我这辈子摊上一个魔头,是我的命,怪就怪我那不着调的爹。” 六奶奶劝她道:“你年纪轻轻的别瞎想,以后孩子大一大,他上点年纪能好些。可不能胡思乱想,招着没脸的1可不得了。以后有啥事儿来找婶子,缺东少西的来俺家拿。地里活计忙不过来,婶子家人多,招呼一声过去,给你干两天。”白邬氏答应一声。【注释】1没脸的:方言;引鬼上身。 六奶奶叫杨树山过来:“你去套车,把你哥、你嫂子送家去。不能让你哥喝啦,别再喝坏了,你带两坛子酒,留着他以后喝。”等杨树山套好车,白世宝趴桌子睡着了,已经人事不知。 三个人拖拖拽拽地把白世宝弄车上,树山又去拿酒,白邬氏说什么都不让。树山没有听她的,装了两坛子酒,赶着马车送白世宝回家。 早春的天气,春暖乍寒,夜晚还有一点点微风,吹在身上透骨那么凉。不知道是因为身子骨单薄,还是因为邬姐姐刚才难过,冻得她尽量地缩紧身子,打着冷战,牙齿不自主地碰撞得咯咯响。杨树山赶着马车,行驶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他听见邬姐姐冻得直哆嗦,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邬姐姐:“姐姐,你披上。靠在我身后,给你挡一点风。” 邬姐姐接过衣服,看看躺在车上人事不省的白世宝,心里五味杂陈。她向杨树山的背后挪了挪,靠在他的后背。在接触地一刹那,感觉出一丝暖意。对树山说:“姐一辈子是白活了,他哪怕有一点点知冷知热,姐也算不白活。” 树山还没有结婚,对于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咋做。问:“哥对你不好?我只知道他不爱干活。” 邬姐姐叹口气:“等你结婚后就知道了,姐的苦不是人受的。如果有光亮,让你看看姐身上的伤,一茬接一茬。如果他喝到现在这样还好,跟死狗一样,我也少遭点罪。但凡自己能回家,或者在家喝,会跟疯了一样折磨我,打我。他啥时候,能心疼我一回,死了也不屈。” 从那次邬姐姐酒后,树山送她回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便以姐弟相称。偶尔树山去她那里,帮着劈劈柴,做一些女人做不动的体力活,邬姐姐与他说说心里话。他对邬姐姐,从心里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这种感觉,让他特别的踏实。她的身上,有着成熟的味道,更让他迷恋。与白淑珍截然不同,对白淑珍是冲动,是本性,是雄性的追求。 车子来到杨家西北,缓坡下处的一片桦树林,经过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邬姐姐对树山说:“弟,停一下,让姐和你呆一会儿。” 杨树山拉住马,对邬姐姐说:“姐,你还冷吗?” “冷,你转过身,姐靠一会儿。”邬姐姐需要一种温暖。 杨树山听话地转过身,邬姐姐靠在树山的怀里,拉过树山胳膊,让她抱着自己。树山机械的按照她摆布,看着车上白世宝,感觉有点怪怪的。邬姐姐则不然,女人胆子大起来,什么都不会怕。自己小的时候,没有与男人有过接触,不知道什么男情女爱。等嫁人知道了,也懂了,又碰见的是这样一个爷们儿,除了对她的折磨摧残,就是发泄。当碰见一个温情的男子,她也想要一个体会,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雪地里那一次,她抱着杨树山,让她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兴奋、是激情、是安慰?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是很舒服。回家后,一夜没睡,想着自己的不幸,想着白淑珍的幸福。有时候是羡慕,有时候是妒忌,有时候是感叹。以后的日子里,她极力地去撮合杨树山与白淑珍的婚事,一个是觉得二人很般配,别瞎了一段美好姻缘。另一个是觉得,杨树山离自己不会太远,起码自己还看得见,寻求心里的一点安慰。白世宝几乎不着家,每天都是自己独睡,孩子与奶奶一个屋。有了这种感觉以后,经常是久久不能入睡,大脑里有着各种幻想。以至于睡着以后,杨树山在梦里也会经常出现,有时她还会与白淑珍换个位置,甚至同床共枕。白天做事也不专心,经常会手拿活计呆坐那里,想着心事儿。她明知自己想的不切合实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但就是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样幻想,最好是能够出现幻觉。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病了,可能是得了别人说的“花痴病”。但她真地喜欢这种病,几天看不见树山,她都会找借口去白淑珍家,哪怕看上一眼,她便满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树山拍拍邬姐姐,告诉她该回家了。邬姐姐坐起来,精神很好,让树山赶车走。并说,明天她和白世宝不去帮工了,树山问为什么,邬姐姐也没回答原因。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挺高了,白世宝才起来。见家里人都已经吃完饭了。不高兴地问白邬氏:“我的饭呢?” 白邬氏小心回答:“在锅里呢,我给你端去。” “那他妈不赶紧去,等我削你啊?”白世宝连脸都没有洗,炕也不下。 白邬氏赶紧端来两个玉米大饼子,一大碗酸菜汤。 白世宝拿过一个大饼子,咬了一口嚼了嚼,噗的一声吐桌上,随手将大饼子给扔地上。张嘴骂道:“你妈了巴子的,天天就知道做这玩意儿,你不会换个样?” 白邬氏辩解说:“家里只剩苞米面了,再过两天苞米面都没有了。” “你个大姑娘要饭,死心眼的东西。你不会出去整啊?”白世宝嚎叫着。 白邬氏胆战心惊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去哪里整啊?” 白世宝抓起炕上的枕头,砸了过来:“操你妈的,敢犟嘴了是不?你不会养汉搞破鞋啊,找个有钱的老头,杨家烧锅那老杨头有钱,你不会找他要?” 白邬氏气哭了,说:“你还是不是人啊?说的是人话吗?” 白世宝嘴里骂着,要往起站,找东西去打白邬氏:“杂种操的,今天我不扒了你……”小眼睛一撒摸,看见地上的酒,指着酒坛子问:“这是哪来的?咋不早告诉我?” 白邬氏说:“六奶奶给你拿的。” 白世宝又坐下:“快给我拿过来,死老蒯还行,知道我他妈得意这玩意儿,也是的,她老杨婆子欠我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啥,六奶奶咋欠他的了?是不是上回没有抢到钱?不过他挺惧怕六奶奶的,最怕六奶奶的几把小刀。白邬氏给拿过酒,白世宝把另一个大饼子扔桌上,用装饼子的大碗到了一碗酒,先喝一口。然后对白邬氏说:“喝酒连点下酒菜都没有,赶紧去前院给我要几块钱。一会儿,我弄点好吃的去。” 白邬氏说:“这几天,你在杨家吃得也不孬啊?你让我上哪儿借钱呀?” 白世宝指着白伦库家的方向:“找那老犊子去要,他的钱都是我的。” 白邬氏说:“那咋的也是咱叔,你也不能骂长辈。” 白世宝接着骂:“什么鸡巴长辈不长辈,要俩钱这个费劲,抠的跟鸡屁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找那老不死的,我爹也不能气死。说不上哪天,我把他那瞎目杵子眼珠子挖出来,让他真成白瞎子。”其实,他也只能欺负白邬氏,在外面他没啥胆量。 白邬氏不再搭理他,转身想出去。白世宝一看,喊住她:“你站住,我他妈让你要钱去,你听见没有?拿不回来钱,看我今天不扒你皮。” 白邬氏抹着眼泪去了东屋,白世宝他妈和孩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麻木了,甚至连问都不问。孩子蜷缩在炕里,老太太抽着烟袋,只是看了她一眼,任凭她去哭,连安慰的话都不说一句。 等白邬氏再回西屋,白世宝一碗酒已经喝完,张嘴便问:“钱呢?” 白邬氏摊开手,手心里有一块大洋。白世宝拿过去,对着嘴吹了一口,然后放到耳边听:“只有一个?” 白邬氏说:“这一个,还是六奶奶来给孩子的呢,我留着买咸盐的。” 白世宝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有钱不给我,还是打得轻。完犊子玩意儿,让你整点钱这个费劲,给我滚出去。”白邬氏害怕地靠着墙边。 白世宝把钱揣上,穿上鞋。把两坛子酒提上,一脚蹬开门,走了。过一会儿,白邬氏推开门往外看看,白世宝已经走远了。她心里想,他一走不知道得多少天回来,不回来更好,反而过得心静。回屋收拾一下,又去杨家帮工,去杨家,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韩家屯在依兰通往密山大路旁,离白家大约二十里路。由于离大路近,来往的人员多,加上原本是个小村落,还有杂货铺和一个大车店。又处在离依兰不远不近的位置,从依兰出来,到韩家屯也走累了。到依兰去,还有几十里路,许多人都选择到这里歇歇脚,一来二去此地便热闹起来。后来王道台修路的时候,在韩家屯建一座小桥,人们又叫“道台桥”。民国一开始,依兰把全县划分六个区,道台桥是六区的所在地,把警察所设在这里。白世宝今天奔来,是因为人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小混子、二溜子也不在少数,与他有相同嗜好的大有人在。今天想来看几账小牌儿,手头没那么多钱,牌九局是上不去。 白世宝拎着酒坛子,气喘吁吁地赶到韩家屯杂货铺,已经是中午十分。屋里的人已经有好多了,有路过的,有周边的,有买东西的,有打间的,当然也有白世宝这样混日子的。说是杂货铺,其实它的功能挺全,先说卖的东西吧:有居家过日子的锅、碗、瓢、盆、铲、勺一类的。女人针线用的针头线脑、布匹棉花、纺车顶针等等。种地用的犁杖、锄头、铁锨、耙子诸多农具。也有咸盐、糖、醋、酒、酱油、豆油、花椒、大料等调味品。给走路打尖吃的麻花、炉果、槽子糕、沙琪玛、核桃酥等干粮。诸多百项,足可以解决周边日常生活、生产所需要的物品。如果家里临时缺点小物件,总不能跑几十里外的城里去买,哪怕杂货铺稍贵一点。另外,铺子还放了几张小桌子、凳子,专门给来人歇脚,放上几个粗瓷大碗,泡大碗茶。如果是有几文钱的,来碗茶水,没有钱的夏天是井拔凉水,冬天一碗开水。 白世宝来到柜台,把没有开坛的酒拿给掌柜的。掌柜的姓韩,大家都叫他韩大嘞嘞1,因为他比较爱说。韩大嘞嘞横了他一眼:“我说白吃饱,你天天来我这里不买东西,白蹭茶水也就算了。咋的?还要在我店卖酒?那我的酒卖给谁去?”【注释】1嘞嘞:方言;说,无休止的说。 白世宝不服气:“操,你白爷是那么不讲究1人吗?我一年没少在你这里花钱呀。”【注释】1讲究:方言;仗义。 韩大嘞嘞啐他一口:“呸,你那两个倒头钱1,还不够我烧水的柴火钱,你现在还欠我一个猪蹄子钱呐,赶紧给。”【注释】1倒头钱:方言;死人的钱。 白世宝不乐意了:“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吗?把财神爷往外撵。今儿个走半路,碰见个朋友,硬是给我拿两坛子酒。这样吧,我匀给你一坛。” 韩大嘞嘞骂道:“滚滚滚,我不缺你那来路不正的东西,别是贼赃。” 白世宝不在乎地说:“不要拉鸡巴倒,我去门口卖去,便宜卖。” 韩大嘞嘞说:“白吃饱,你是不是人?还有在人家门口卖东西的?” “咋的?我又没有在你们家卖?我在当街上你还管得着?”白世宝耍起无赖。 韩大嘞嘞服软了:“行,行,你是爷,你可是在早点铺子前卖大果子啊。说吧,你要多少钱。” 白世宝伸出两个手指头,韩大嘞嘞摇摇头:“一块。” 白世宝说:“你玩呢?两块。” 韩大嘞嘞说:“我白给你卖啊?我还不挣点?” 白世宝说:“那行,一块就一块,你还得给我一个肘子下酒。” 韩大嘞嘞从钱匣子里摸出一块大洋,扔柜台上。对里屋喊:“红焖肘子一个。” 白世宝揣起大洋,拎着一个酒坛子,进屋端肘子。韩大嘞嘞老婆撅着腚,在锅里找肘子,白世宝上去在屁股上摸一把。韩大嘞嘞老婆回头看是白世宝,骂了一句:“你个瘟大灾的白吃饱,老娘的腚你也敢摸。” 白世宝端着肘子,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腚好,肥的噜的。” 韩大嘞嘞老婆用手巾抽了他一下:“回家摸你妈、摸你妹子去。” 白世宝一边走一边说:“我妈老了,没你嫩超。” 到厅堂里,找了两个认识的,拉个凳子坐下。把桌上不知道谁剩下的半碗茶,泼到地上。自己给自己满上,和同桌上的人胡侃起来。正说得满嘴冒沫子,侃得起劲的时候。只听“呯”的一声枪响,吵吵嚷嚷的屋子马上肃静下来。白世宝抬头一看,进屋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拿着一把冒着一股蓝烟儿的枪。吓得白世宝一缩脖:“我的妈呀,来胡子啦。 几个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山里的,看样子是砸窑来了。只听开枪那个人说:“大顶子山起祥云,各路老仙都是神,扯到蛐蛐要混钱,闲话别说废舌唇。刨着吃的,担着吃,走着吃的,碰见打着吃的了。码里人、跳坑子,出来对对蔓儿。”说完拱手施礼。他先说的是客套话:我们从大顶子山来,各位是衣食父母,大家都是朋友、亲戚,我们想要点钱,废话就不说了。你们这些种地的、赶脚的、经商的,今天遇见胡子了。如果有同行的、耍钱的,自己报一下。 屋里人都听不懂,没有人敢回答。那个人见没有懂行话的,朝一个小马拉1一摆头。那个小马拉会意,对众人说:“我们是山里来的,路过此地,在这里打个间。碰巧遇见诸位,咱们也是有缘。劳烦各位掌柜的把身上的金、银、钱、首饰,还有值钱的东西扔在桌子上。留钱不留命,都识相点,咱们两下安好。”然后又对着杂货铺韩大嘞嘞说:“不要你的钱、货,给爷们儿上点吃的就行,越快越好,挑好的上。”至于为什么不要杂货铺的钱,其他人谁都不明白。又上来一个人,把靠门边那一桌两个人撵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地上,几个碗摔的稀里哗啦。【注释】1马拉:土匪黑话;马弁,亲随,警卫。 刚才先说话的那人,一手拎枪,另一手拿个马鞭按桌转,看众人掏钱。不时地敲打桌子,告诉身后的小马拉上来搜身,有人没有掏干净,就挨他两鞭,骂两句。到白世宝这一桌,那两个人,早吓得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一个大子也不敢留,再掏恐怕就是虱子了。白世宝身上也有两块钱,实在舍不得拿出来。不拿还不敢,摸出两块钱,偷偷地塞裤腰里一块,另一块摆在自己前面。胡子来到白世宝跟前,看看他,又用鞭子挑一下白世宝的下巴。问:“你是干什么的?” 白世宝紧张地说:“种地的。” 胡子打了他手一下,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白世宝赶紧张开两只手。胡子说:“你刚才糊弄我是不?”白世宝一哆嗦,以为自己藏一块钱让他发现了,干张口说不出来话。 胡子说:“你不是什么种地的,你是耍钱的吧?” 白世宝有点吃惊:“大爷,我……我……” “我什么我?你看看你的脖子、脸、手,哪经过风吹日晒?还种地的?再看看你的大拇指,都摸出老茧了,你敢说你不是抠牌九抠的?”胡子看得很仔细。 白世宝把心放下一点,赶紧回答:“是,是,是,大爷看得真准。” 胡子又问:“既然是并肩子,刚才我问你咋不答?” 白世宝不解地问:“答?答什么?” 胡子好像明白了:“噢,你不懂春典。算啦,把你那一块大洋收起来吧。”看看桌上的酒,问:“连旗的1,酒是你的?难道不跟兄弟喝一个?”【注释】1连旗的:土匪黑话;一伙的,同伙。 白世宝赶紧说:“请,请,大爷你都拿去喝?” 胡子把桌上的酒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品一下滋味:“我操,你的酒挺好喝呀,谁家的酒?” 白世宝谨慎地回答:“杨,杨家烧锅的。” 胡子若有所思:“杨家烧锅?附近哪有杨家烧锅?没听说过,不对?好像哪里听过,嗯?想不起来了呢?”转身往门口那桌子走去,白世宝赶紧把酒坛子捧起来,在后面追了过去。 胡子又喊一声:“老少爷们儿,对不住啦,打扰你们了,都是养家糊口的勾当。你们接着吃,少酒少菜少干粮,你们朝掌柜的要,都算我账上。”钱财都让他搜刮去了,又送一个人情。 有人胆子大喊一声:“真的吗?” “真的,青山好的人,啥时候说话不算话。”胡子连头都不回。 一些人真去找掌柜的要酒肉。 青山好的人守在门口吃饭,里面的人一直不敢走,只好在里面也跟着吃喝,可苦了韩大嘞嘞。一会儿这个要点肉,一会儿那个打点酒,韩大嘞嘞还不敢不给,给了,也知道是一文钱也收不回来。白世宝是一点不客气,揣起自己的钱,三下五除二把肘子造了,然后又去找掌柜的要,他把自己吃得肚子滚瓜溜圆。这些人都不明白,村里有警察所,胡子为啥敢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哪里知道,警察知道了都不敢过来。一个警察所三、两个人,平常欺负老百姓还行。见到大队的胡子,不端他们老窝就不错了,他们连枪都没有,剿匪全靠张大帅的东北军。总算盼着青山好的人吃饱喝足,站起来往外走,过来一个小马拉,对着白世宝说,顶天梁叫他出去一趟,有话问他。白世宝哪敢不从?赶紧跟了出去。 青山好的顶天梁在马上,对白世宝说:“刚才你说的酒是什么烧锅的?” 白世宝连忙回答:“杨家烧锅。” 顶天粱疑惑地问:“杨家烧锅在啥地方?” “不远,不远,离这二十来里。大爷喜欢酒,明天小的给您送几坛。”白世宝赶紧低三下四地说。 顶天梁说:“操,别鸡巴和我扯淡,你知道我在哪嘎达住?还给我送。我问你啥,你说啥。” “好,好,大爷你问。”白世宝不敢多嘴了。 顶天梁问:“杨家烧锅是这里老户吗?我咋不知道?” 白世宝回答:“他家不是老户,是去年新来的,原来在依兰街开烧锅来着,一场大水淹跑这里来的。” 顶天梁点点头:“噢!那差不多了。他们家的人你都认识吗?” 白世宝说:“认识,认识。” 顶天梁说:“他们家那个女掌柜的认识不?” “你说的是六奶奶吧,那老娘们才不是物1呢,老喇茬2了,动不动还掏个小刀。”白世宝又多嘴了。【注释】1不是物:方言;不是个东西。2喇茬:方言;厉害。 顶天梁不解:“小刀?” 白世宝比划着说:“嗯,往房梁一甩,砰,扎那里了。” 顶天梁明白了:“那是飞镖吧!” 白世宝点点头:“可能吧,我不认识。” 顶天梁沉思了一下:“看来是她了,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她?” 白世宝不敢说不行:“行,行,啥时候去?” 顶天梁摸出一把大洋,哗啦一声扔在地上:“前面给我们带路。”白世宝连滚带爬地把大洋捡起来。 顶天梁姓谢,家中排行最小,都叫他谢老嘎达。从小也没学好,偷鸡摸狗的啥都干,长大打架伤了人,就跑出去当胡子。在胡子窝里,好勇斗狠敢打敢杀,被青山好的顶天梁看中,让他坐迎门梁的椅子。沙俄军入侵三姓的时候,青山好接英雄贴,也下山去助战。大砬子一战,把青山好的绺子打光了,顶天梁、托天梁都战死。只有谢老嘎达带七、八名兄弟,逃回老巢,经过十几年经营,才彻底恢复元气,自然他坐上顶天梁的位子。今天他听白世宝说起杨家烧锅,突然想起来一个过节,十几年一次劫粮,让一伙人给撅了。以后一琢磨,咋想都不对劲儿。杨家娘们儿懂些江湖,又凭空杀出一伙人,这些人肯定是和杨家有关系。行走绿林多年,没想到让人给黑吃黑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可当时杨家在城里,他不好下手。后来人马打光了,渐渐地把这个事儿忘了,今天白世宝一提,他又想起来。本来他是回山,没想到提起旧恨来,他想搂草打兔子捎带脚,作杨家一票。 在离杨家烧锅还有二里地的时候,白世宝指明杨家烧锅的位置,恳求谢老嘎达放过他。谢老嘎达明白他的意思,便让他去了。得到特赦,兜里又有了大洋,白世宝像兔子一样往道台桥跑。 杨家烧锅五十二 五十二 一声枪响,让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刚刚举起来的房架子,又倒了下来,六奶奶连忙跑过去看。几个骑马的人,举着枪,对着院子里的人喊:“杨家管事儿的,出来一个。” 杨宗赶紧走了出去,对来人说:“各位掌柜的来啦,快下马到那屋歇歇脚,马上给大柜准备酒菜。”谁都能看出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谢老嘎达问:“你家是杨家烧锅吧,你是掌柜的?” 杨宗回答:“正是小号,本人杨宗,请问大柜是哪个绺子的?对小号有什么吩咐?” 谢老嘎达又问:“你家内掌柜的呢?” 六奶奶从东院过来,接话说:“哟,是哪位好汉来了?有掌柜的在,找俺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有话儿好好说,咋还动刀动枪的?” 谢老嘎达说:“内掌柜的,幸会、幸会,还认识我吗?” 六奶奶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善,不过俺一个不出门的女人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大柜了。” “哈哈,内掌柜的贵人多忘事啊!想不起来青山好了?那次在四顶山北,你买粮回去的路上。”谢老嘎达说着,用手一指远处的四顶山。 六奶奶想起来那次事儿,迟怀刑带人解救她那次。谢老嘎达嘲弄六奶奶说:“内掌柜的,今天你不把飞镖拿出来玩玩?兄弟们都是山里出来的,没有见过世面,让我们开开眼吧。” 六奶奶不卑不亢地说:“不行啦,人老了,手头也不准啦,俺怕失手伤着弟兄们。咱们今天别玩刀枪,还是说说大柜屈尊来到,是求财呢?还是寻仇?” 谢老嘎达说:“好,内掌柜咋称呼?” 六奶奶答:“俺掌柜的行六。” 谢老嘎达抱抱拳:“那叫六奶奶吧,六奶奶爽快,刚才你那求财怎么说?寻仇怎么讲?” 六奶奶说:“寻仇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俺应该没有得罪过大柜。求财那是宝山要小号出点拜码头的银子,请大柜开个数,小号力所能及的话,尽量给大柜筹措。或许还有第三种,那一定是有人出钱,让宝山找俺晦气。” 谢老嘎达哈哈一笑:“六奶奶是女中豪杰,佩服。不过你说的都不是呢?” 六奶奶说:“如果都不是,那咱交个朋友。大柜下马,进屋喝上三碗酒,认下一门亲。以后路过进屋歇歇脚,喝一碗热水。” 谢老嘎达正色地说:“六奶豪爽,我真的应该交你这样朋友。不过,现在我还有一桩事儿没有了,等我办完事儿,我再来宝号喝酒。我也不让你猜闷儿1了,我想问你一句话。”【注释】1闷儿:方言;谜语。 “什么话?”六奶奶心里多少能猜出来,谢老嘎达的目的。 谢老嘎达恨恨地说:“那日打我闷棍的是谁?他们是哪个绺子?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 六奶奶说:“你们都是同道中人,你都不知道,俺一个做买卖哪里知道?” 谢老嘎达不满意了:“六奶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没有想为难你们杨家。只是想找当初撅我的人,栽了那么大跟头,我总得知道折在谁的手里。” 六奶奶不想透露迟怀刑他们的信息,还在极力地隐瞒:“俺真的不知道,都是道上碰见的,转身成陌路人,哪打听那事儿?” 谢老嘎达脸色很难看:“你拿我缺心眼儿是不?那日那伙人根本没要你粮食,难道你敢说你们不认识?当天晚上,你们毫发无损地回了家,雇主为此索要佣金,我被大柜给骂了,办事不力还……”他挨打的事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六奶奶看自己的谎言被戳穿,缓和气氛说:“大柜,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在道上行走,难免会有个磕磕碰碰、马高凳短的时候。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俺想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如果有对不住大柜的地方,俺给您补偿。” 谢老嘎达不屑地说:“补偿?我们兄弟不差钱儿,还能吃得上饭,我只要六奶奶一句话。” 六奶奶说:“大柜,咱都是在道上讨食儿的,规矩谁都懂。刀架脖子也不能出卖朋友,今儿个俺把事儿担下了,你有仇有冤冲俺说吧。你想怎么着?划个道儿出来。” 谢老嘎达冷笑一声:“你也不用跟我砸钢子,我不想和你一个女人动手,以后我还要在依兰地界上混,丢不起那人。如果六奶奶真地不肯帮兄弟,那只好对不起了,接你家小少爷上山呆几天。” 杨家的人一听要绑孩子,吵吵嚷嚷地一起上前去护孩子。谢老嘎达抬手向天空又开一枪:“六奶奶,这些人都是无辜的,我不想伤了与此事无关的人,让他们都后退。” 六奶奶怒声斥责:“你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冲俺来,对一个孩子下手,算什么能耐?” “你?我不动,还要你通风报信呢,带走你家孩子,你才能跟我说实话。”谢老嘎达回头对他的崽子说:“去,把那个马车拉过来,把孩子拽车上去。”过去两个人,一个去牵马,一个去抓小十二。 谢老嘎达说:“告诉你的人,谁也不许动,否则飞子可不认人。” 杨宗和白伦库用身子挡着小十二,不让他们抓。那崽子抬手一枪托,砸在杨宗的头上。杨宗觉得一阵剧痛,天旋地转。白伦库一把把他扶住。杨宗晃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一股鲜血已经从头上流了下来。 六奶奶对众人喊:“老少爷们,谁也不要动。”然后厉声对谢老嘎达说:“青山好你们听着,今天你可以带走俺儿子。但你们敢动俺儿子一根毫毛,咱们的梁子算结下了,六奶奶俺能让你青山好留下一个人,都誓不为人。” 小十二哭喊着被那个崽子拉上车,杨宗顾不上头上的血,高喊一声:“我和你们去。”然后一个健步跳上车,紧紧抱住他老儿子。 六奶奶没有拦挡他,对谢老嘎达说:“大柜你真地要和俺杨家撕破脸皮?” 谢老嘎达也想了想,回她说:“六奶奶,对不住了。我也得在依兰混下去,不得不这样做。好吧,两个条件你自己选。一是让那些人找我来,我们做个了断。二是准备一万大洋,派人送到黑瞎子山大黑砬子。从明天开始算,三天时间,第四天太阳一冒头,你儿子我就不能保了。” 六奶奶一咬牙:“好,一言为定。丑话说在前头,你的条件俺可以应,但谁敢动俺的人,咱走着瞧。” 谢老嘎达又一抱拳:“得罪了!”一拨马头:“滑!”一行人哗啦啦地走了。 众人都围了过来,本以为六奶奶会扛不住。哪知道六奶奶连粗气都不喘,对大家说:“大家放心,没啥大不了的,俺半辈子啥风浪没有经过?一个青山好压不住俺杨家。太阳也卡山儿了,今天先住工,大家该吃饭就吃饭,该喝酒就喝酒。”然后对着白伦库说:“亲家,对不住了。这几天,你得辛苦辛苦,俺掌柜的不在家,你帮你姑爷掌掌舵。俺一会儿进城,明儿个叫儿媳妇过来,跟着张罗灶上的饭食。家里出点意外的事儿,咱们也别讲啥老理儿了。” 白伦库赶紧说:“中,中,你放心,保证像亲家在家时候一样。” 六奶奶又对杨树山说:“家里现在交给你,你知道该咋做。不懂的,多问问你老丈人,有事多和老人商量。你现在带大家吃饭,把牛把式留下跟俺进城。” 六奶奶拉过白邬氏:“闺女啊,你替婶儿操点心,这几天你带着二丫,把灶上的事儿拿起来。” 白邬氏此时不知道咋安慰六奶奶,只能是用力点点头。六奶奶喊了一声:“牛把式,进城!” 到丽秋那里,已经是过半夜了,洋钟的时辰大约是一点。丽秋一见六奶奶,便预感到杨家出事儿了。急忙迎进屋里,急迫地问:“你咋来了呢?半夜三更的有啥急事?谁病啦?” 六奶奶也不隐瞒:“你杨哥哥还有小十二让胡子带走了。” 丽秋大吃一惊:“啊?哪个绺子绑的呀?赶紧给钱,赶紧给钱赎人。” 说着,去翻箱子找钱,六奶奶说:“你先别急着找钱,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拿钱能平的事儿。” 丽秋停下手中地动作:“胡子不要钱还想咋的?” 六奶奶说:“你先稳当点,别慌了阵脚,听俺把话说完。” 丽秋泄气了,一屁股坐下来。忧心忡忡地说:“你说吧,到底是咋回事儿?” 六奶奶对她说:“你还记得俺刚开烧锅的时候,汤般若那些人挤兑俺,在依兰城买不到粮食,俺不是去庙岭那里买粮食。你找来迟大哥来接俺,路上碰一伙叫青山好的胡子劫车,其实那胡子是汤般若雇的。迟大哥他们赶跑了青山好,从此结下仇。不知道他咋知道俺搬乡下去了,下午找上门来,要迟大哥他们位置,想要寻仇。俺没有告诉他,他们就把你哥和你老侄儿抓走了。” “那,那给钱咋还不成?”丽秋经不起事儿,一着慌就没主意。 “现在不是用钱能摆平的事儿,是疖子早晚要出头。这次把钱给他,下次还会来找迟大哥。他想要钱,不会用这个借口,直接绑人就可以。再说了,一次给他这么多钱,一旦传出去,俺在那里也呆不下去。哪个猫啊、狗儿的,都会惦记俺杨家。今天来一个青山好,明天就会来黄山好,后天再来个白山好,这个毛病不能惯着他。”六奶奶打定主意说。 丽秋一下子急哭了:“那杨哥哥不是遭大罪了?听说他们不是卸胳膊就是卸腿的。你咋能这么没心没肺?一点都不着急,啊?都怪你,铺那么大的摊子干啥?小打小闹地够吃喝就行呗?你说现在该咋好?” 六奶奶面上不急,心里能不急吗?只不过为了稳住局面,她不能慌张。还是那样镇定地说:“急有什么用?得想办法不是?俺进城不就是来想主意的吗?” 丽秋哭着问:“那你有啥好法子?” 六奶奶如实地说:“现在没有好办法,明天先筹钱,以备万一,这是下策。俺再想,还有没有上策。” 丽秋说:“不行告诉他们,是迟大哥他们干的,能咋的?不信他还敢去找?” 六奶奶坚定地说:“不行,不能给迟大哥他们找麻烦。大哥他们的山寨在明,青山好在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丽秋实在绷不住了,哭声越来越大。 “姨你别哭,我有办法。”娴儿在炕上一翻身坐起来,原来她早就醒了,听见她俩说的话。 六奶奶一把手搂过来,爱怜地说:“姨看看,娴儿长大了,知道给大人分忧了。” “姨,送信儿让我爹我妈他们过来,揍那些王八蛋。敢和咱家过不去,找我们五湖的晦气,寿星佬喝砒霜,他妈的活腻歪了。”娴儿霸气地说。 六奶奶把她按下,安慰她说:“好宝儿,快躺下,接着睡吧。大人的事儿,让我们自己想辙去。” 丽秋说:“一万大洋好凑,咱们几家一冬加一春卖木头,也挣了几千大洋。我一会儿去两个哥家,让他们都先拿出来,搭救杨哥哥。一个是亲哥,一个是义兄,不会看着不管。” 娴儿又爬起来了,手舞足蹈地说:“缺钱也不怕,我出去给整去。” 六奶奶赶紧说:“小祖宗,你快躺下吧,别把你冻着。” 娴儿不听,穿着内衣下地,趿拉着鞋,跑杨树森那屋去。只听她叫着杨树森:“七哥,七哥,赶紧起来,出大事儿啦。” 接着杨树森懵懵懂懂地问:“出啥事儿?” “你先别问,赶紧穿衣服,跟我出去一趟。”娴儿快言快语地说,接着又踢嗒、踢嗒地跑回来,扯着衣服就穿。 六奶奶问:“你这孩子要干啥去啊?” 娴儿一笑:“回来告诉你。” 丽秋说:“别管他们,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六奶奶说她:“你惯着吧,啥都让他们做主。”现在也不是纠缠这个事儿的时候。 六奶奶也没有阻拦娴儿,反正外面天也开始亮了,又有树森跟着,不会有啥危险。 天大亮了,杨树森和娴儿回来了,带回一些早点,可谁又能吃下去。丽秋和六奶奶商量,她去通知公孙仲秋和杨安。六奶奶出去找汤般若,想让他做中间说合人1。没想到,杨树森和娴儿不同意,告诉她们,已经通知山里。估计傍晚迟怀刑和霍荷就能赶到,等人到齐再商量办法。至于她用什么办法送的信儿,也没有说。【注释】1说合人:方言;调解人。 傍晚,霍荷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现在山里往外修了一条便道,骑快马半天就能到。不过,过江风险很大,因为再有十天半个月要开江了。事情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接到的消息很笼统,并没有告知她什么事儿。她原以为是娴儿出了什么事儿,立刻带着她的大部分人马下山。她心急,带两个随从先行,大队人马在路上。至于迟怀刑什么时候到,她也不知道,因为这些天夫妻二人并没有在一起。 霍荷进屋见六奶奶在,招呼没打就问:“娴儿出什么事儿了?” 丽秋回答她道:“娴儿没事儿。” 霍荷听她闺女没事儿,也不着急了,用手指着六奶奶说:“赵姐姐,老杨婆子!你们为见我使这么大动静?还加急?我把两个山的人马都拉下来了。” 娴儿听见她妈到了,从杨树森的屋子跑了过来,拉着她妈的手说:“不怪姨,是我让你来的,姨家出大事儿了。姨夫和小弟让绺子绑票啦,妈你得去搭救。” 霍荷张嘴开骂:“哎呀?操她妈的,谁他妈的不开眼?敢动咱们家?干他。” 娴儿也帮腔:“对,干他。” 六奶奶一看这娘俩,真是亲的。对霍荷说:“你消停地坐下说,能不能有个样儿?张嘴就妈、妈的,孩子也都大了,让孩子听见多不好。” 霍荷在山上与那些粗人混的,已经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影子了。“操,我一个胡子老婆,还要啥样儿?你说说咋回事儿?” 六奶奶拉她坐下,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霍荷一听,腾的一下又站起来,对外面的随从喊:“大小儿,你们都给我过来。” 那个叫大小儿的和另一个过来,问:“大姑,啥事儿?” “你们俩立即返回,一个去接你姑父,另一个接队伍。让你姑父马上进城,队伍明天早上日出前,到东山老营歇脚,打间。下午有活儿,摘核桃1去。”两个人听说有砍人脑袋的活,知道事儿不小。顾不得歇息,立刻出去打马传信。【注释】1摘核桃:土匪黑话;砍人头。 丽秋打发杨树森,叫来公孙仲秋和杨安。等几个女人做好饭,迟怀刑也赶到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事情的始末,往下该研究怎么办。虽然是几个简单的饭菜,但一天了,大多数人都没有吃饭。特别是六奶奶,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了,迟怀刑把大家都叫上桌。丽秋认为两个孩子也大了,把他们也一起带上,在饭桌上讨论该如何解救杨宗。一阵的各抒己见,最后主要形成两派主张。 山里来的夫妻加两个小的,主张武力解决。杨安、公孙仲秋、公孙丽秋主张用钱赎。六奶奶对双方的意见都不太赞成,想找一个不花钱,又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办法。霍荷是主战派的强硬主张者,她先发表意见:“有些人是识打不识敬,咱们跟他说客气的,他听不懂。你给他两大嘴巴子,他就消停了。今天咱们给他钱,他会上脸的,明天说不上又出什么幺蛾子。咱们给他来个吹灯拔蜡,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掌柜的,你带多少人下山?” 迟怀刑回答她说:“八十多。” 霍荷不满意地皱眉:“怎么这么少?” 迟怀刑说:“没想到会有大事儿。” 霍荷说道:“那也行,我带了一百二十多人,加一起也有二百一十人,差不多。” 六奶奶问:“咱们不打不行吗?千万别伤着弟兄们,都是有家有口的。” 杨安也说:“对,对,咱们别动枪。花钱走干道儿,把卖木头的钱都给他们,权当咱没干。” 迟怀刑反对说:“大哥,那不行,如果花钱赎人的事儿传出去,我们绺子也没法在依兰混了。兄弟们也不会服的,干胡子一行的,刀头添血,有个伤亡都难免。” 杨树森很兴奋,极力赞成:“我同意,迟舅舅去端了他们老窝,带上我一个。” 杨安看他一眼:“小孩子好好吃饭,别跟着捣乱。” 杨树森挨了大爷批评,没敢反驳。娴儿不管那事儿,也跟着凑热闹,一点不怕事儿大。她主张说:“我说应该打,虽然不知道那个青山好有多少人,但一样多的胡子,肯定干不过我妈的山林队,那些舅舅老厉害了。” 霍荷可不阻拦她闺女,接话说:“在依兰地面上,还没有超过二百人的绺子,五湖也算大绺子了。如果真地动家伙,我们两口子谁也不怕。” 毕竟她的人马大多数都是正规队伍出身,作战经验足,训练时间长,有严明的纪律。和一盘散沙、打家劫舍的胡子比起来,一对二绰绰有余,一对三也是有可能的。六奶奶说:“为了俺家,已经让你们得罪人了,不能再因为俺,再打起来。绺子里的兄弟,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伤了残了还好说,咱给治、咱养着。如果人没了,一家老小失去主心骨,让人家咋活?” 迟怀刑说:“你想多了,现在不是因为你们,是人家找上门,是想和我有个了断。即使你今天拿钱摆平,明天他还会找我的。既然有了结,必须解开,否则我们山寨每天都在防备中,等于天天有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六奶奶说:“俺看不一定非得动刀枪,能不能找你们同道中人,从中做说合人,给你们和解。” 霍荷解释说:“姐,不是我们想打这一仗,也不单纯为救姐夫和孩子。青山好已经开出价,咱们不差钱,别说在座的哥哥都是做买卖,就是妹妹的沙金沟,拿出一万大洋也拿得出来。如今不是钱的事儿,如果我们认熊,我们就得搬出依兰地界,现在是生存的问题。你说找人说合,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想扩大地盘。一些人恨不得我们与青山好打起来,他们坐山观虎斗,看我们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六奶奶头一次没主意了:“那……” 迟怀刑说:“大姐,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不一定能真地打,我把人压上去,看青山好的意思。在这之前,我会先派人去交涉,下帖子拜访。万不得已,才能交手开仗,真动起手来,你放心吧,我不会吃亏的。我们的人,有一大半是有经验的老手,剩下的也都是自己的子弟。” 六奶奶说:“这样吧,你去人的时候,俺带钱也跟着去,再劝劝青山好的顶天梁。” “先不用带钱,等着青山好的意思。”迟怀刑说。 杨安说:“还是带上吧,钱已经凑够了,都在小秋这呢。” 迟怀刑说:“那好,大家听我的。今天已经过去一天,明天霍荷你带全部人马,傍晚启程,后天中午,赶到王金大沟南的广富山,在那里等候消息。广富山离黑瞎子山有二十多里路,顺着黑瞎子沟一直能到黑瞎子山。我那绺子里的人知道路,你让栽楞大哥找人带路。我带勺子先行,先去青山好那里交涉,尽量先把姐夫要出来,能不强攻就不强攻。” 丽秋说:“那我也得跟着,与霍荷一起去,万一打起来,我还有用。” 迟怀刑说:“那也行,让公孙大哥赶一辆车,你带些药,随霍荷一起走。” 公孙仲秋说:“是不是多去几台车?有伤着的好往回拉。” 迟怀刑不同意:“不行,绺子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能咱们自己人知道。大姐,你带钱和你的车老板子,随我和勺子先去。” 娴儿一看着急了:“爹,我也和我妈去。” “你消停儿的,在家看家,树森你们两个等信儿,一旦需要你们采购物资,你们找你大爷,帮我们准备物资。”说完,迟怀刑看看杨安,杨安点点头表示同意。大家赶紧吃饭,然后各忙各的去了。 第二天早上,勺子来找六奶奶。六奶奶让老牛闷儿赶着马车,跟随勺子出城。迟怀刑带着十几个人,正在演武基等着她呢。演武基原是清军的习武场,大清亡了以后,民国知府尚未派兵。所以,也没什么兵,习武场空着呢。说是民国,只不过是名号上的,东北还是张大帅执政,政府人员任命、军队调度都是自己说的算。几个人见面,也不用寒暄,直接奔道台桥。中午打打尖,喂喂马,休息休息。下午接着走,来到离黑瞎子山,不足十里的黑瞎子河,在钓鱼台附近找个安稳的地方,歇了下来。因为再往前,靠近黑瞎子山,周围肯定有青山好的眼线,所以不能再往前走了。 到第三天,太阳升挺高了,迟怀刑叫过来勺子,让他带六奶奶,去青山好的山寨交涉。勺子也没骑马,他赶车拉着六奶奶,二人进入青山好的地界。现在的勺子,已经长得又高又壮,霍荷把丫头桃儿许配给他。二十八九的他正当年,人又有心机,是迟怀刑的得力助手。 等他们刚下一道沟,已经没有正经的路了。只能拴住车,顺着一条小路前行。勺子说:“赵姐姐,咱已经进入绺子的地盘,得小心点。我在前面,你跟着我,咱们现在可能已经被人盯着呢。” 六奶奶听他的,由他安排。果然,没走上一里地,一个砍柴人弄两捆干枝子横在路上。勺子轻蔑地一笑:“来了。”心说,小崽子也太外行了,大山里连个人家都没有,你弄个砍柴的不是弄巧成拙嘛?走上跟前说:“哥们儿,打听一下,到大黑砬子还有多远?” 那个人问:“你是谁?” 勺子赶紧用行话回答:“我是我?” 他们说的是:你是干啥的?咱们是同行。 “耍清钱还是要混钱?是挂柱靠窑还是勾挂子支门子?”问勺子是赌博的还是胡子,来入伙还是保票赎人。 勺子回他:“枪是梗,弹是花,一无姓来二无家;走着吃打着花,江湖路上是一家。发海叶子。”告诉那个人:我是同行,有绺子有根底的,来送信。 那个人说:“好吧嗒,小线左滑,大线右滑。”意思是说:同行兄弟,小道走左边的,大道走右边岔道。然后分开柴捆,让勺子过去。 勺子随手丢给他两盒烟:“并肩子,上个小项。”他说的是:朋友,见面礼。 然后带着六奶奶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三、四里路。路边的草丛里有人在叫:“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他们说:干什么的?去哪里? 勺子回答:“扯蛐蛐,码里人。”回答:同伙找亲戚。 那人问:“初来?” 勺子答:“乍到。” 又问:“山有山门。” 勺子答:“门有门帘子。” 问:“风吹灯灭。” 答:“山有胡子。” 问:“野物欺生。” 答:“响马不踩马”。 这段话他问意思是:你懂山规吗?你上山不怕绿林好汉欺生吗?勺子答的是:都是同行,胡子不能无故打胡子。 那人又问:“想拜阿妈啦?”意思是:要见大柜? 勺子答:“踩壳里滑。”意思是:头前带路。 出来两个人背着长枪,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布口袋,分别递给勺子和六奶奶,连话都没有说。二人明白规矩,接过来给自己戴在头上,抓住递过来的棍子,他们被牵着走。 当听到一声:去挡昭子1。头上的布口袋被人摘下去,两个人适应一下光亮,看清楚自己已经被带到大房子里。这是一个较大的厅堂,从屋里边的桌子凳子可以看得出,是一个饭堂。应该是过了饭点,桌子上已经收拾空了,闲散坐着几个人。顶头那一桌上还没撤,坐着几个人,面前摆了几个大碗。不是在议事,好像在等着带他们。【注释】1挡招子:土匪黑话;招子是眼睛,挡招子是蒙眼布。 谢老嘎达坐在首位,两侧的一定是四梁八柱了,见他俩被送过来,下首的一个人说到:“木头楔子面朝北,扯条红绳绑大腿。两个大钱方方眼,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勺子回到:“门神爷爷姓尉迟,局红管亮杆子直,吃遍江北十八窑,阎王见了都老实。” 谢老嘎达说:“溜子,报个号吧?” 勺子答:“五湖!” 谢老嘎达问:“那你们当家的是顶水蔓还是殃及鱼蔓?” 勺子答:“殃及鱼蔓” 他们说的是,问:小子你是什么来头?答:五湖绺子的!问:你们当家的姓于还是迟(池)?答:姓迟。 胡子春典的特性,在姓氏上多采用谐音或者象形。比如:双口蔓(吕),一个吕字两个口。皮子蔓(康),磨掉粮食皮子就是糠。够不着(高),因为高而够不着。不会吃(魏),不会吃这么办?喂你啊。还有用少一字的方式:青枝绿(叶),一本万——利(栗、励),挂印封(侯)。所以迟怀刑的蔓就是殃及(池)鱼,也就是迟(池)。 谢老嘎达问:“那线头子什么蔓?” 勺子回到:“西北风,大柜什么蔓?”勺子姓冷。 谢老嘎达说:“里倒歪蔓” 勺子客气地一抱拳:“谢大当家的,久仰、久仰。” 谢老嘎达一伸手:“客气、客气,冷兄弟排龙拐着。是富海还是搬浆子?”他是说:请长条凳上坐,是喝水还是喝酒。 勺子拉过一条凳子,坐下说:“凭大柜方便。” 谢老嘎达对那些散坐着的说:“上富海、草卷。”是在告诉手下拿烟、倒水。 谢老嘎达对着六奶奶说:“杨六奶奶,今天是第三天了。咱们的事儿你想咋了结?” 六奶奶说:“俺按大柜定的框儿,三天头上来了,请大柜露露底吧。” 谢老嘎达说:“我一言九鼎,还是原来说的,想把人带走,告诉我当初谁截和1的?现在这些人在哪里?”【注释】1截和:赌博术语:麻将与看小牌,自己要和时,被上家抢先了。 六奶奶说:“不对吧,不是还有一种吗?” 谢老嘎达说:“对,拿一万大洋赎人。内掌柜的讲究,宁可拿钱也不肯透朋友的姓名。不会是这些人胆小如鼠,给你凑的份子吧。”说完用眼瞟了一下勺子。 六奶奶说:“如果俺肯拿钱,大柜怎么说?” 谢老嘎达说:“放人下山。” 六奶奶问:“那以后咱平了上一码事儿呗?” 谢老嘎达点点头:“嗯,以后跟你再不犯瓜葛。至于我们怎么再找这些结梁子的,与你无关。” 六奶奶说:“不对,你说的与俺无关,你并没有说平事儿了。” 谢老嘎达说:“当然了,桥归桥,路归路。你是你,他是他。” 六奶奶说:“那俺还不如不赎人了。” 谢老嘎达说:“你不赎人与我何干?你的那些朋友,躲在洞里不出来,靠一个女人撑着,也不是什么英雄。” 勺子在一旁接话了:“大柜的话差了,你怎么知道不是英雄呢?” 谢老嘎达激勺子说:“冷兄弟,那缩头乌龟算英雄?” 勺子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十几年过去的事儿,大柜还揪着不放,都在江湖上走,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谢老嘎达说:“没遭他人难,别劝他人善。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肯定说得都好听。你在刁翎这一片儿打听打听,我青山好也不抱下洼地,不能说让人撅就让人撅,将来怎么在道上混?” 勺子说:“那好,明人不说暗话。大柜你认识我不?” 谢老嘎达:“不认识。” 勺子坦然地说:“你还记得有人打你一枪吗?” 谢老嘎达仔细辨认:“我操,你是那小逼……”崽子二字还没有说完。 勺子抢话说:“没错,是我。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和杨家无关,有话冲我说。” 谢老嘎达一拍大腿:“好,有种。来人,安排席面儿。”他叫下人准备酒菜。 勺子说:“今天我来,是来了结咱们恩怨的。大柜说说,咱们怎么一个了法儿?” 谢老嘎达说:“好办,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磕一下,谁也别偷着下黑手。上次不差你们冷丁地杀出来,又带着喷子,我也不会栽在你们手。” 勺子问:“那你是非想动刀兵了?” 谢老嘎达说:“怕啦?” “切,五湖绺子在江北,还没怕过谁。”勺子不屑一顾地说。 谢老嘎达挺着大肚子说:“这是南山,张广财岭的黑瞎子山,我青山好的地盘。” 勺子说:“多说无益了,既然大柜想碰一碰,兄弟奉陪。不过,杨家的事儿怎么办?” 谢老嘎达一拍胸脯:“大丈夫做事儿,不连带妻儿,不捎带他人。梁子是五湖和青山好的,与杨家烧锅无关。我马上放人下山,不过,得先委屈冷兄弟了,在上山,陪哥哥喝杯水酒。”然后又对桌上的一个人说:“总催,去秧子房把肉票带过来。”那个人带人去了。 谢老嘎达说:“冷兄弟,不是我信不得过你,先小人后君子,等你们迟大柜带人来了,我保证放你归营。我也不藏奸,一会儿,我派通信柱去见迟大柜,人留在那里,明天相互换人。” 杨宗和小十二被带来,六奶奶一看,赶紧搂着儿子。杨宗头上缠着白布,六奶奶也没有顾得问,这几天有没有遭罪。 谢老嘎达说:“放心,这些天没有人难为他们。”叫过他们的通信柱,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对六奶奶一挥手:“你们下山吧。” 六奶奶看着勺子:“兄弟,你……” 勺子说:“赵姐姐你们先回去,谢大柜是个守信的人,明天我肯定能回去。” 谢老嘎达也说:“杨家的人,咱们没有恩怨,你们不要掺合我们之间的梁子。你们回去转告迟大柜,双方见面换人。” 六奶奶很为难,实在不忍心让勺子代为受过,可自己又不能帮上什么。 谢老嘎达对下面人喊:“送人下山。” 过来几个人,往外驱赶六奶奶他们,并又给套上黑口袋,一伙人推推搡搡地出来了。到了来时戴口袋的地方,把口袋又给摘下去。青山好绺子的通信柱,让六奶奶前面带路,去找迟怀刑。 霍荷已经带着大队人马,与迟怀刑汇合了,见六奶奶带着杨宗和孩子回来,心放下一半。赶紧把人都引回来,六奶奶带着青山好的人,来见迟怀刑。没有太多的客气话,把谢老嘎达的意图跟迟怀刑说了。大概的内容是:明天上午,在火烧岗双方交涉,先交换通信的人,然后再定规则,双方一次解决上次的过节。迟怀刑让人把青山好的人,带下去好好款待。然后召集自己的四梁八柱,研究对策。 当晚打发人把杨宗和孩子送回去,六奶奶说什么都不走,必须看到事情解决了才放心,所以,她与丽秋留下来。 杨家烧锅五十三 五十三 火烧岗,山上光秃秃的,除被雪压倒泛黄的枯草,几乎没长几棵小树。山坡并不陡峭,雪刚刚融化后,地皮湿漉漉的。几只兔子惊慌逃窜,寻找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几只野鸡也扑楞楞地飞到另一个山岗。不大的小山岗,东西两队人马相向爬了上来。不明白谢老嘎达为什么选定这么个位置,或许是山岗上毫无遮掩,可以看清楚对方,做到一目了然。 迟怀刑在昨天带人来过,实地踏察一遍。本来他以为青山好选中的地方,会有什么诡计。到现场一看,见此地如此空旷,反而很满意。心中有数以后,留下一小队人监视,他返回营地。连夜又对人员做了部署,并派几名眼线靠近青山好的周围,有消息及时回传。 青山好的人马先爬上山岗,在东侧一字排开,荷枪实弹地等着五湖的绺子。迟怀刑稍晚一步,等他的人从西侧上来,谢老嘎达已经抽完一支烟。他见西侧的人上来,一挥手,带着他的人迎了上去。在相距五十丈远的地方,双方停住脚步。谢老嘎达带勺子出队,他问勺子:“哪个是你们迟大柜?” 勺子一指迟怀刑:“那个出队的就是。” 谢老嘎达对他的迎门梁说:“压住人马,听我的号令。”然后对勺子:“走,会会你们老大去。” 他带着勺子走出来,对面的迟怀刑一看,也带着青山好送信的人迎上来。四人到了两军的中间,三五丈远的地方,勒住马匹停下来。 谢老嘎达伸手一抱拳:“迟大柜,咱们又见面了。” 迟怀刑回个礼:“以往多有得罪,谢大柜别来无恙。” 谢老嘎达对勺子说:“你可以回去了。” 迟怀刑也一摆头,双方送信的人各自回绺子。 迟怀刑对谢老嘎达说:“谢大柜,咱都是在依兰地面上讨生活,但少有交集。今天令大柜相约,特来相见,请大柜明示。”今天迟怀刑的心里很有谱,通过眼线回传,他想拿下青山好,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谢老嘎达扫了五湖绺子一眼,人数和他差不多,只是队形有一些怪,还都是步队,除了迟怀刑,其他人都没有马。自己有七十多人,前面一队是三十多匹马,足够一次冲击用的。谢老嘎达回迟怀刑说:“迟大柜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当年在四顶山北,我曾经说过后会有期吗?你忘啦,我可没忘。” 迟怀刑说:“我当然没有忘,断了你的财路,是五湖绺子的错,这个我们承认。但是你有错在先,杨家是我们绺子的亲戚,也是咱行里人,已经和你对过春典,可你还是不依不饶,那不能怪我们了。” 谢老嘎达这人挺轴,认准的理儿不转弯儿。梗着脖子说:“那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他杨家得罪人了?我收了主家的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就是天王老子来,杨家的活儿我也得做。” 迟怀刑说:“好啊,那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凭实力说话。” 谢老嘎达冷笑一声:“实力?我的实力不照你差。当年不是因为与老毛子开仗,青山好绺子被打花嗒了,我早找你去了。” 迟怀刑听他打过老毛子,很是敬佩:“你与老毛子动过刀枪?” 谢老嘎达很是得意:“当然,大砬子一仗是我们磕的。不像你们,躲山里猫起来。” 迟怀刑轻蔑地一笑:“我承认你们很仗义,但打仗还嫩点,只知道用人堆。谁说我们没出山?江北老毛子大营是我拔的,东山汽轮子也是我干沉的。” 谢老嘎达一见没有占上峰,一转话锋。凶狠地说:“不差青山好弟兄都折了,我早找你去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过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今天说说咱们结的梁子,该咋办吧。” 迟怀刑轻描淡写地说:“客随主便,我五湖绺子到你的地盘,谢大柜画道儿,我悉听尊便。” 谢老嘎达说:“好,爽快。两条道儿你选,一个文解,赔我一车高粱,摆一桌酒席,请上几个江湖同行,咱算和解了,以后便是朋友。” 迟怀刑一听,他是要刹自己的威风,让自己认栽,那一车高粱明明是侮辱他。于是问:“还有别的道吗?” 谢老嘎达说:“另一条道是武解,今天你我一决高下,谁输谁告饶。撤出依兰地面儿,永世不得再踏入依兰地界一步。” 迟怀刑点点头:“我看武解行,按你说的办。”他刚要拨马回队,只见青山好的绺子里,跑过来一个人。来到谢老嘎达马前,谢老嘎达俯下身,那个人趴他耳朵旁说了一些什么。谢老嘎达脸色一变,摆手让那个人回去。抬起身,脸色铁青对迟怀刑说:“迟大柜,你五湖太不讲究了吧?” 迟怀刑问:“此话怎么说?” 谢老嘎达指着北侧说:“你岗下还埋伏一支马队,有四、五十人,太不仗义了吧?咱们得当面锣对面鼓,不能偷着下手。” 其实青山好的人马一出山,迟怀刑早就派人,探查好他的人数了,然后重新调整一下自己队伍的配置。自己、张老狠、山林队两个头目,带七十多人与青山好硬碰硬。栽楞领一伙马队四十多人,带着丽秋、六奶奶在北侧,仗一开打,从北侧直接冲上去,打仗的打仗,救人的救人。麻雷子和山林队的一个头目,带一个马队在南侧,也有四十多人,他们是截击青山好的退路。另外,霍荷与季炮头,率领五十人,摸到大黑砬子,等火烧岗枪声一响,立刻拔掉青山好的山寨,做到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迟怀刑说:“谢大柜,现在是你的不对了,我人多又没有都带上来。你上岗七十三人,我也上岗七十三人,如果我多上一个,那算以多欺少,对你不公平。我两侧放的人马是防止你增人,找其它绺子帮忙。在你地盘上,我得防一手。” 谢老嘎达大吃一惊:“你南面也有人?” 迟怀刑平静地说:“有啊,一面五十来人。对了,你寨子前还有五十人,防止你寨子再来人。不过,也没啥好怕的,你寨子里能拿枪的恐怕不超过二十人。” 谢老嘎达一下子心凉半截,看来今天一脚踢在花岗石上了。迟怀刑看出他变化,接着挤兑他:“到你地盘,路途太远,不然多带点人。我们江北的绺子,过来会一会江南的各路英雄。也见识、见识南山里的豪杰,都说‘难舍难离三道通,刁翎甸子赛北京’,咱也到宝地找个栖身之处,讨一碗饭吃。” 谢老嘎达知道今天是打不赢了,但嘴不能软,硬撑着说:“迟大柜不用吓唬我,我们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一个是熊货。” 迟怀刑刚要戳穿他,六奶奶气喘吁吁地从北边赶过来。叫着:“两位大柜且慢动手,能不能听一声俺妇人之见?”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六奶奶说:“迟大哥,你让俺和谢大柜说几句话。”迟怀刑也没说话,向一旁走了几步,留出空间让给六奶奶与谢老嘎达。 谢老嘎达问:“杨六奶奶,怎么还不走?昨天我已经和你说过,这事儿与你杨家没有关系。你放心。当年我和老毛子死磕,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能怕他?” 六奶奶说:“谢大柜仗义,俺佩服。你能领人与老毛子干,那你就是英雄。迟大柜也是一样的人,你们都是爷们,让俺敬重。今天,俺实在不想看到你们刀兵相见,一切的错都在俺杨家。杨家烧锅在青山好的地盘,以后还要仰仗谢大柜罩着,有个为难招灾的,还需要谢大柜撑腰。如果今天你们两家撕破脸,将来俺咋好求青山好?想高攀都没有脸再见谢大柜?” 她一拍马屁,谢老嘎达还挺受用,但嘴上还是说:“迟大柜局红管亮,哪里显着我青山好?你有这么大的靠山,你怕谁啊?依兰县的绺子,哪个敢动你。” 六奶奶说:“大柜你这话说错了,俗话说远水不解近渴。他在江北,你在江南。各有各人的地盘,他胳膊再长,总不能到青山好的碗里抢饭。县官不如现管,俺找你比找他方便,俺只想高攀你的高枝,能不能给俺一个口儿?全凭大柜一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老嘎达让她一说,还真地动了心。再加上今天的仗,要是打起来,自己一分便宜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借坡下驴:“杨六奶奶说得好,事儿倒是这么回事儿。可今天兴师动众的,我不是屎壳郎碰见窜稀的,白跑一趟吗?你说,今天该给我一个怎样的说法?” 六奶奶见他松口,马上说:“大柜你稍等,俺让五湖给咱说法。” “好,你去问他。”谢老嘎达死要面子,绝对不肯先吐软话。 六奶奶赶紧来到迟怀刑面前,迟怀刑说:“大姐,你快下去吧,打起来别伤着你。他那几头烂蒜,不够我嚼吧的。” 六奶奶制止他:“迟大哥,俺要你撤兵回去,再听俺一次。当给俺一个面子,他谢大柜也是个义士,敢跟老毛子干,能活下来的,都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死在老毛子手里,也不能死在咱们手里。你们两个,江南江北各一方,平时也互不相干,又没有相争的地方。如果交个朋友,将来有事儿,或者再有老毛子来,你们可以联手,那不是更好?” 迟怀刑沉思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也看出来青山好打过沙俄军,是个汉子。再说了,今天是能够缴了青山好,但如果漏掉几个人,那也给杨家烧锅留下后患。他带人回江北去,谁能保住杨家烧锅?不如现在让谢老嘎达知道自己的实力,以后不再叫板。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说:“大姐,那你看着办吧。” 六奶奶得到回复,心里有数了。又返回谢老嘎达马前:“谢大柜,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双方把兵都撤下去,明天咱找个地方,再定一个说法?” 谢老嘎达说:“说明白点,怎么一个说法?” 其实他现在心里很虚,刚才六奶奶去与迟怀刑交谈,他观察五湖绺子的阵势,再看看自己的绺子,高下立判。五湖的人,一个个训练有素,排兵布阵很有章法。一共两排,排与排只见间隔两丈多,每排的人与人间隔也是一丈。第一排的人都蹲那里,枪在一侧,枪口斜向天空。第二排的人都是站着,枪在胸前握着,枪口也是斜着朝上。而且,都规规矩矩的在那里等候,一动不动,没有聚集,也没有相互说话和走动。再看看自己的人,稀稀拉拉像羊拉的粪蛋。三五成群,抽烟的、聊天的,枪有背着的,挎着的,还有像烧火棍一样戳在地上的。真要是打起来,一些人可能没来得及摘枪,就得被放倒。再看看家伙,人家是一水的莫辛纳甘五发装的水连珠。自己人的枪是五花八门,自制大台杆、德国毛瑟一八八八、奥地利曼利夏马,好一点的是有几只汉阳造,最差的还有老套筒和洋炮。一对比,让他看得是灰心丧气,现在只能是硬装。 六奶奶没有在乎他们的神态,把迟怀刑叫来:“两位大柜,俺有一个提议。现在休兵停战,各自绺子回归本部。明天两位大柜,各带十个人,到道台桥杂货店。相互比试一下,分出高低胜负,以武会友如何?” 迟怀刑说:“我没问题?” 谢老嘎达问:“都比什么?谁定规矩?” 迟怀刑说:“管她要咱比什么?莫非你怕了?” “我操,谁怕谁啊?比就比。”谢老嘎达又上来驴劲儿。 六奶奶说:“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中午,道台桥不见不散,二位都撤兵吧。” 谢老嘎达一抱腕:“迟大柜,请了!” 迟怀刑还礼:“谢大柜,再会。” 二人谁也没有搭理六奶奶,拨马回本队。两面的队伍一见自己当家的回来了,以为要开打。张老狠大叫一声:“出家伙。” 五湖绺子的人,刷的抬起枪。迟怀刑见状挥挥手,示意放下。 青山好那面则是乱哄哄的,人欢马叫,摘枪上子弹。气得谢老嘎达大骂:“妈拉个巴子,把枪都收了,一群喂猫的货。”然后,也不管队伍,独自在前一路小跑,后面队伍地呼呼啦啦地跟着下山。两面的人一撤,六奶奶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 白世宝这些天兜里有钱,大大地风光了一把,周围能玩上几把的地方,都转变了。天天是小牌、牌九不离手,小酒不离口,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有时候还黑白天连轴转,实在困了,在谁家玩,就在谁家睡一觉。有兴致了,花二十铜元,找个卖大炕的,或者暗门子住一宿。昨天晚上,又赌了一晚上,到太阳一竿子高,才散场。 昨天手气不错,赢了几块大洋。从赌场一出来,一头扎进杂货铺,想弄点东西吃,喝两杯。手里还拎着当初的酒坛子,三、四天还没喝光。杂货铺柜台里,掌柜韩大嘞嘞不在,他是老熟人儿,直接奔后厨。韩大嘞嘞老婆正在灶上,酱猪下水、烀肘子,白世宝上去在腰上摸一把,把韩大嘞嘞老婆吓一跳。白世宝问:“老相好的,做好吃的呢?大嘞嘞不在家?咱俩舞扎舞扎去呀?” 韩大嘞嘞老婆骂他:“滚犊子,没看老娘忙着呢?你那吊死鬼儿样吧,能上去马吗?谁稀罕你似的。” 白世宝不屑地说:“操,一个老帮擓,松腰垮腚的。白爷看得上你,你偷着乐吧,爷有钱,哪儿找不到娘们儿?”说着掏出几块大洋,在手里掂了掂。 韩大嘞嘞拎着两只杀完的鸡,从后门进来。对白世宝说:“白吃饱,今天别在我家胡闹,哪块儿有地方,赶紧去哪儿眯着去。” 白世宝不满地说:“大嘞嘞,你是买卖家,我到你店里是主顾,财神爷,还有往外撵的?” 韩大嘞嘞说:“得得得,我挣你那三瓜俩枣的能发家啊?你不是瘟神就烧高香了,还他妈财神爷呢?” 白世宝不耐烦了:“没人跟你废话,赶紧给白爷弄点下酒菜,爷饿了。” “没有吃的,别废话赶紧走。”韩大嘞嘞直接赶人。 白世宝扯着韩大嘞嘞老婆说:“你烀的猪头呢?咋说没有吃的?” 韩大嘞嘞说:“你要想保住脖子上的葫芦头,你就赶紧走。听人劝吃饱饭,走晚了,吃饭的家伙都没了。” 白世宝一听有大事儿,急忙问:“咋啦?出啥事儿?” 韩大嘞嘞小声说:“昨天晚上来人,把整个店给包下来。不许其他人在店里滞留,你还是赶紧走吧。” 白世宝刨根问底:“是谁啊?” 韩大嘞嘞哭丧着脸:“我知道是谁啊?反正比那天那伙人还厉害。那天我都看见你了,差点尿裤子了吧?” 白世宝一听是胡子,脖子后直冒凉风,对韩大嘞嘞说:“快给我拿点干粮,我去干兄弟家吃去。” 韩大嘞嘞说:“我没有功夫伺候你,你自己拿去,别忘了给钱啊!” 白世宝转身便走,去找干粮。韩大嘞嘞嘟嘟囔囔地说:“还找你干兄弟,你干兄弟都死一年了,坟头草都比你都高。是找你干兄弟媳妇儿去吧,不怕晚上你干兄弟回来找你。” 白世宝也没有回头:“愿意,你想找你也去啊?” 原来昨天晚上,从火烧岗下来的迟怀刑,让四梁八柱带着人回山,自己和霍荷与六奶奶来到道台桥。随行的马弁去杂货铺,扔给韩大嘞嘞二十大洋,包下今天所有饭食。安排二十人的酒席,任何人不许打扰,否则砸他的店,点了他的房子。吓得韩大嘞嘞两口子一夜没睡,赶紧张罗饭菜。生怕惹恼了这些爷爷,给自己带来灾祸。 巧的不能太巧,中午时分,迟怀刑是从屯子东的大路,带着一伙人骑着马飞奔而来。谢老嘎达也带一队人马从南边小路疾驰过来,一路弄得鸡飞狗跳。警察分所的区长王秀峰与一个警员,刚从屋里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这是谁啊?叫了撒欢的想干啥?” 二人刚出门,谢老嘎达一甩手开了一枪,把王秀峰的帽子给掀了,他是想给迟怀刑一个下马威。王秀峰吓得连滚带爬往屋里跑,还与后面的警员撞个满怀。迟怀刑也是一枪,把警员的帽子也掀了。王秀峰两个人逃进屋里,把门关上再没敢出来。不光他们不敢,整个村子的人也都躲起来,谁敢出去招惹胡子。 二人下马,六奶奶听见枪声从屋里出来,搞不清楚二人见面,开枪是为什么。但两个人面色平静,又好像没什么事儿。两伙胡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不是稳当客。晃着膀子进了屋,吵吵嚷嚷地喊掌柜的上酒上肉,韩大嘞嘞赶紧往上端。随从们分几桌坐下,由着他们去闹。另单设一桌,六奶奶、霍荷与两位大柜一桌。酒菜上齐,自然是先客气一番,几人落座。六奶奶张罗着,喝完三杯认识酒,然后步入正题。 六奶奶说:“今天的道儿是俺划的,事儿也是因俺而起,给山上的兄弟们添麻烦了,错都在俺。说心里话,俺实在不想看到哪一方,有兄弟伤亡。为了讨生活,谁都不容易,俺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你们养着山上几百弟兄也不容易。兄弟们都有家小,他们出事儿了,你们咋去养兄弟们的家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着兄弟们,有了过节,咱另想办法解决才是。” 谢老嘎达张罗着喝酒,拿着酒壶说:“你话说得是有道理,谁都想平平安安地发财,但江湖规矩要讲是不是?否则我们也难以服众,一众兄弟们咋带?” 六奶奶说:“规矩是人定的,人都没了,那规矩还有啥用?想要了结一件事儿有好多办法,为啥非用死伤不可呢?你说人渴了,你喝热水能解渴,那喝凉水也行,吃水果、吃冰雪都行,不一定非一棵树上吊死。是不?” 到底是女人,不管多强硬,都有柔弱的一面,特别是有了男人、孩子的女人。霍荷此时已经跟随上六奶奶的节奏,已经完全赞同她的意见。她看着迟怀刑说:“赵姐姐说的是,哪怕是死一个人,也不是咱们愿意看到的,还是让赵姐姐说说她的办法。” 迟怀刑不置可否地看着六奶奶说:“你先说出来吧,让谢大柜品评一下,行不行。”六奶奶看看谢老嘎达,谢老嘎达也表示同意。 六奶奶说:“咱今天用比试的方法,不伤一人。三局两胜,谁输了,送对方一些礼物,大洋也行、快枪也可,多少是那么个意思,只是为回去好有个交代。过去的事儿,从此一笔勾销,以后江湖上见了,一笑泯恩仇。江南江北各自讨生活,互不打扰。朝廷有难,互相联手,岂不更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一旦仇结深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谁又能把谁斩草除根?你们说是不?” 另外几人觉得她说的有理,催促她接着说。六奶奶又道:“今天,咱们不用弟兄们插手,你们两个大柜比,都点到为止,当一个乐子。赢的不要觉得自己多厉害,输的也不许不服气,认赌服输。你们分别比试枪法、拳脚、酒量。你们看行不行?” 谢老嘎达觉得这几项都是他强项,高声喊好,惊得那几桌小喽啰都肃静了。迟怀刑到底是文人出身,还是比较稳重,点点头表示同意。谢老嘎达忍耐不住,连连催促六奶奶赶紧开始。霍荷还不嫌事大,喊喽啰兵去给呐喊助威。本来刚才那些喽啰喝上酒,两家弄得挺融洽,现在一喊比武,又成了对立面。 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来到院子里,六奶奶从店里拿出六块小盘子,让人摆在六十步的位置。首先声明,谢老嘎达、迟怀刑各打三块,各自用自己的配枪。二人使用的都是英国韦伯利左轮手枪,枪型虽然比较老,但是还很奇缺很贵,一般还弄不到。规则很简单,看谁打中的多。两个人也不谦让,一字排开。几声枪响过后,迟怀刑枪枪命中,三块盘子应声都碎了。谢老嘎达打碎两块,另一块竟然跳了起来,显然是打中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不碎。在一片欢呼、叫好声中,谢老嘎达说:“都看见了吧,我也打中了,谁知道你那破盘子是咋回事儿?” 六奶奶制止他说:“现在认定结果还为时尚早,拿过来看看再说。”有勤快的,跑过去把那块盘子找回来,递给六奶奶。六奶奶接过一看,盘子边缘处打了一个豁口,举起来给谢老嘎达看,笑着说:“大柜,认赌服输吧!” 谢老嘎达也不再狡辩,脖子一梗:“认了,来下局。” 六奶奶招呼周围的人:“都闪闪,让个场子出来,比试第二局,拳脚。让让,不怕溅身上血啊?” 一群人呼啦一下,把中间空出来一块地。谢、迟二人把自己的帽子、枪等碍事的都摘下来,交给自己人。六奶奶说:“咱们可是比武,点到为止。不是冤家打架,下死手。你们得听俺的,俺说停必须得停,明白不?” 谢老嘎达说:“明白,你放心吧,我把他摔啦啦尿喽。” 迟怀刑也说:“你喊开始吧,没问题。” 在六奶奶一声开始后,迟怀刑与谢老嘎达,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凑到场地的中间。谢老嘎达个头不高,长得粗壮,下盘很稳,采取的是步步为营,一点点的靠近迟怀刑,寻找机会下手。迟怀刑个子高,身体灵活,经过十几年练习,练得不错,但终究是书生出身,武功底子薄。只能窜蹦跳跃,依靠自己的灵活来弥补不足。或者是男人的天性,看见斗架就热血喷张,看热闹不怕事大,围在周围给助战。吵吵嚷嚷地混乱不堪,有叫好的,有喊上、上、上,干他。还有指点江山的,这个让大柜出拳,那个让大柜出腿,他们大柜像耍猴一样在场上转。两个女人的心情可是不一样,真的担心伤着谁。二人在场上,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来我往打斗在一处,也没重伤谁。斗着斗着,迟怀刑抓住一个机会,身体一蹲来一个扫堂腿,一下子正中谢老嘎达的腿上。就在大家都认为,谢老嘎达非摔倒不可的时候。只见他一个下蹲,稳稳地挺住这一腿。反手抓住了迟怀刑的脚腕,一拉一抬一推一松手,只见迟怀刑一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一个腚墩摔倒,且后仰全身摔在地上。哄堂大笑中,立刻跑过去两个喽啰,去扶迟怀刑。迟怀刑一个打挺跳起来,还想与谢老嘎达缠斗。 六奶奶高声喊:“停,停,第二局,谢大柜胜出。前两局平,下面我们进屋比第三局。” 场上十分热闹,闹闹哄哄地人群跟过节一样,六奶奶觉得结果很不错,现在双方现在还都能接受。于是,趁着热乎劲儿,把一群人又轰进屋里。有酒有菜,喽啰们不再关心第三局,六奶奶赶他们回自己桌上吃喝去。剩下四个人,又回原来的位置。 迟怀刑谦虚说:“谢大柜武功高强,佩服、佩服。” 谢老嘎达也回敬:“迟大柜枪法精湛,甘拜下风。” “那咱们比比酒吧?”迟怀刑还要再胜一局。 “比就比,来,说怎么喝?”谢老嘎达也不甘下风。 六奶奶说:“你们等等,我还没说咋定输赢呢?霍荷妹妹,今天你给倒酒,为了公平,俺要来打酒的提溜儿,一次一两。俺带头喝,俺喝一个,两个大柜你们跟着喝一个,喝酒期间可以吃菜。谁先喝不下去了,谁得认输。” 谢老嘎达问:“那你先喝倒了呢?” 六奶奶笑着说:“那俺不管你们了,你们对着喝呗。对了,还有一点,喝酒期间不能离开饭桌,谁离开谁认输了。” 谢老嘎达咧咧嘴:“操,不得喝尿裤兜子……” 迟怀刑说:“好,开始。” 霍荷给打酒,六奶奶带头喝,左一个右一个…… 最后的结果是,六奶奶与霍荷瞅着,趴在桌子上起不来的两个男人,大笑不止。等那些喽啰也喝好了,六奶奶从后院叫来一辆马车,上面装有上千斤好酒。把谢老嘎达抬上马车,打发青山好的人回山里。霍荷也要回去,六奶奶邀请她住两天再走。霍荷不同意,一再表示,两个山寨都没有当家人,有些放心不下。六奶奶听她如此说,也不再挽留,与她分手告别。霍荷带着她的人,拉着迟怀刑直接奔倭肯河,横插了过去,走近路回山里。 送走两伙人,终于把事儿平了,六奶奶悬着的心才放下。她赶紧赶回家,丽秋在家给杨宗治伤。杨宗头上的伤口不大,但一直迷糊和恶心、呕吐。丽秋说,是震到脑子了,得休养一段时间。她给开了一剂方子,也就是:郁金、苏梗、青皮、乳香、茜草、泽兰、香附、延胡索、木香、红花、当归尾。 道台桥的枪声停下来,人不闹马也不叫了,村子里总算消停了。一直到晚上,胆子大的人出来探听消息,见胡子都走了,各家才恢复正常生活。女人们赶紧生火做饭,男人则向杂货铺汇拢,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儿?韩大嘞嘞这回可是更有话题,把几天来的事儿,添油加醋的一遍又一遍地给来人讲。通过他的渲染,把这件事儿弄得更加神乎其神。 白世宝听说有胡子来,急忙去孀居的干兄弟媳妇家,把自己的大洋藏起来。随便吃一口干粮,跟没事人儿一样,找个小炕搂着干兄弟媳妇睡起来。当村里女人都往起藏,男人躲屋里的时候,他还真地出去看看,见警察所的人都藏起来,他也没敢去凑热闹。见胡子走了,他自然跑杂货铺喝酒聊天,寻找牌局来了。 王秀峰也戴着有枪眼的帽子溜过来,今天那两枪差点把他吓尿。没想到,自己上任才三天,就碰见这糟心的事儿。让他在下属和辖地内的百姓面前,丢了个大脸。本来他在城里干个小巡警挺好,虽然没多大油水,但是起码安稳,不经啥大风大浪。可他偏偏是官迷、财迷,年前和侄子王道林等一伙小混混,在迟德贤的指点下,黑了一笔钱。用这笔钱通过他哥哥,贿赂县长得了一个警察所的区长,1派到六区上任。哪承想,一个区长还有这大的风险,差点吃饭的家伙让人给敲了。说是一个区长,手下只有两个人。平时只是协助保董、保长收个税,缴个捐什么的,再是县政府有告示,他们给通知、通知。凭他们三个人,连一把大刀片都没有,还敢惹胡子?那可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要说拎个棍子,欺负一下过往客商,压榨种地、扛活的小老百姓还行。【注释】1警察所与区长:当时设置的机构,县警察局在各区设警察分所,而负责人则叫区长,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带着那个警员溜达到杂货铺。杂货铺里的人已经一屋子,见他们进来,赶紧给他们让座。老百姓怕事儿,见到当官的都比自己大,哪个也惹不起。韩大嘞嘞赶紧收拾出一张桌子,端上茶水和瓜子,寻问二位官爷是吃茶还是喝酒。警员摸出两个铜元,扔在桌子上,让韩大嘞嘞准备些酒菜。韩大嘞嘞摸起铜元,赶紧去张罗。 王秀峰喝完一碗茶,观察店里的人,发现大多数都是来聊天,打听消息的,来喝酒吃东西的不多。最卖力气的自然是白世宝,他喝着自带的酒,要来半只烧鸡。与周围人讲得是唾沫星子横飞,连说带比划。王秀峰问:“他是一个什么人?” 警员认识白世宝,说:“一个二流子,一天连根柴禾棍都不拿,天天蹭吃蹭喝的,除了赌就是嫖。” 王秀峰一听来了兴趣,他最喜欢这样的人。然后又问:“这人在地面上熟吗?” “熟,他不是熟,是特别的熟。一天闲着没事儿,四处找牌局,咱区没有他不知道的。”警员把白世宝了解得十分透。 王秀峰很满意:“你去把他叫来,我和他喝两杯。” 警员不解地问:“一个猪狗都嫌的耍钱鬼,和他喝啥酒?” 王秀峰说:“别管他是干啥的,啥人对咱都有用,通风报信还得一个人呢?你说是不是。” 警员见长官执意要叫,也没有坚持。过去找白世宝,白世宝一见警察立马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和警员打招呼。警员说了来意,让白世宝出乎意外,自己还能有如此荣幸,与警察一起喝酒,得让周围的人,都高看自己一眼。赶紧拿起自己的酒坛子,怀里抱着装鸡的碗,手里端着酒碗,疾步赶过来。见到王秀峰点头哈腰地说:“爷,请你吩咐!” 王秀峰说:“你坐吧,不要拘束,我没事儿,想和你聊聊天。” 白世宝连声说:“好,好。” 然后放下自己的酒碗,拿起酒坛子,给王秀峰二人倒满。殷勤的说:“你老尝尝这酒,比大嘞嘞那骚了吧唧的酒强多了。” 正好韩大嘞嘞往上端熟食,让他听见了,瞪了白世宝一眼,有王秀峰在,他没敢吱声儿。 王秀峰品着酒说:“嗯,这酒不赖。老白啊,你是此地老人儿?” 白世宝连忙回答:“是,是,打我爷爷那时候就来了。” 王秀峰又问:“听说你对周边挺熟吧?” 一说这个,白世宝可是手拿把掐的,马上来精神头:“爷,你说,要找谁?方圆三五十里,没有我不认识的。谁家经常放局,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谁家是寡妇,我都知道。” 王秀峰一听,白世宝是不着调。说:“噢,我不找谁,我随便问问。你知道今天来的胡子,是哪里的?” 白世宝说:“你问我可是问对人了,在道台桥,只有我知道来龙去脉,胡子来两次我都赶上了。他们是黑瞎子山的青山好,经常出没咱这一带,最好可别惹他们。” 王秀峰说:“我看好像不止他一伙儿?” 白世宝也不知道迟怀刑他们。于是,现编谎话说:“那一伙是路过的,五道岗那面的。” 王秀峰信以为真:“噢,那你给我讲讲,他们都干什么来了。” 白世宝把他知道的都讲一遍,大多数是添枝加叶,有一说十。不过,他没有说是他带的路。 他一讲完,王秀峰问:“那个杨家家业挺大?” 白世宝接着吹:“大,他家的家业在咱这一片属头子,有酒坊、有糖坊,还有几十垧地。光房子好几十间,现在正盖房子呢,每天家里吃饭跟放流水席一样。” 王秀峰一听杨家有钱,眼睛就一亮。接着问:“那杨家的房子盖完没有?” 白世宝也不知道房子盖啥样了,他一直没有回家,只好如实回答:“盖没盖完,我可不知道了,这几天我没有去。” 警员呛他一句:“老白,你不是说啥都知道吗?” 白世宝赶紧说:“爷要想知道,一会儿我去看看。” 王秀峰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也是随便问问,关心一下民户。”王秀峰心里有谱了,再也没有问杨家的事儿。扯了一会儿胡子的事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告诉白世宝,经常到警察所坐坐,以后会有让他出力的地方。 杨家烧锅五十四 五十四 杨家烧锅的房子,正在上房盖的时候。叫人喊让停下来,官家来人了,不许再继续盖。王秀峰带着保董和警员,坐一辆马车来的。保董是民国政府地方管事儿的,也和过去的里正差不多,负责一个屯子的事物,它的上司则是保长。由于三姓乡下农户居住不集中,形不成屯子,保董是按大致户数设置。王秀峰来到杨家烧锅,责令所有的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房上的人赶紧下来,并找掌柜的出来说话。一见官家有人来,腿快的人立刻去找六奶奶。杨宗受伤后,在丽秋精心地照顾下,已经大为好转,只是偶尔会头痛。盖房子基本都是亲家白伦库带东,白伦库一见警察他就害怕,特别是去年那一档子事儿,把他吓得骨头都酥了。今天王秀峰一来,他还认出来了,以为是找他来的,从房子后坡出溜下去,找地方藏起来。 六奶奶没让杨宗出来,自己过来见王秀峰,想看看盖房子怎么还有说法?六奶奶一见王秀峰,感觉这个人不是正派人,但人家穿着那身衣服,她一个平头百姓也惹不起。只好应承着:“这位官爷,是打哪来呀?快屋里喝茶,一会儿在家里吃个便饭。” 王秀峰随意地问:“请问,你是杨家什么人?” 六奶奶说:“俺是杨家掌柜屋里的,掌柜的病了,俺过来招待官爷。” 王秀峰说:“真不巧,杨东家还身体有恙,那我和内掌柜说吧。我是六区警察所的区长王秀峰,这位是你们的赵保董。” 六奶奶说:“哎呀,你们都是俺的父母官。俺家刚刚来落户,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反让官爷们劳驾了。都是俺做事不周,你们都是稀客,想请都请不来,快进屋抽烟喝茶。” “多谢,多谢!还是不进屋了,公事繁忙,咱们还是把正事儿办了吧。”王秀峰一本正经地对六奶奶说。 六奶奶说:“王区长请讲,有什么需要俺们承担的,一定照办,去年的税,杨家已经一文不少地交了。” 王秀峰打着官腔说:“你家房子不能盖了,民国政府规定,凡私人不经允许,不得擅自开采林木,这是其一。这其二嘛,盖房子前,没有向政府交教育捐、修建捐。不仅仅是新盖的,去年你盖的那一栋,也是分毫未交吧?” 六奶奶一听他的说法,有点蒙。新政府的说法,她一直也没有听过。不解地问:“王区长,俺在自己家的地里盖房子,也要交钱?自古以来也没听过呀?” 跟随王秀峰来的那个警员不满地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现在是新政府,用的是新法。别天天自古、自古的,康熙古不古?他见过火车没?孔圣人古不古?他看过报纸吗?你那老黄历都翻篇了,现在是民国,用的是西历。满清的法律不适应了,得用民国的。废话少说,让你停你停就完了。” 六奶奶被他教训一顿,心里很不满,但还不能硬顶。不温不火地问:“那得多少钱呀?你看俺的帮工都上来了,一停工,将来也不好找人啊。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俺先干着,俺给你交税,行吧?” 警员说:“通融?,怎么通融?家家户户都像你家一样,想盖房子就盖?谁都不把政府放眼里,那还得了?现在想起来给钱了,早干嘛去了?你也没有把我们警察所放眼里。今天不治你,你也不知道警察所的厉害。” 六奶奶陪着笑脸:“看看官爷说的,俺一个种地的老百姓。是个官就比俺大,带个官帽的都管着俺,哪敢不放眼里?俺不是不懂嘛,只是问问,把那个什么捐了?给您们补上,不就完了嘛。” 王秀峰听说能给钱,装作教训警员:“老魏,怎么跟内掌柜说话呢?咱们是新政府,要有教化民众之责,新法律百姓不懂,我们要耐心地宣讲。让每一个人知法、懂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新国家国民。杨家已经知道有过错了,咱们还是要给改过的机会,他们又是初犯,我们可不能一棒子打死。”然后又对六奶奶说:“你们杨家的确做得不对,也不要怪我们警员说话不好听。如果都像杨家一样,我们还咋管别人?刚才说得很清楚,你家的工得停几天,不然将来其他人家都效仿,我们也不好管不是?等过些天你补缴税捐,再通知你再盖。” 六奶奶最怕的是停工,因为有帮工的邻居,过几天开始种地,家家都忙,谁还有时间出来帮工?另外,还雇了一些短工,留在家里不干活,天天也要开工钱。又不知道警察所什么时候让她开工,如果把短工打发回去,过些时日种地以后,用人的地方多,再想雇人就不好找了。再说房子也不能等,现在这个季节没有雨,上了房盖,披上房草才行。不然等雨来了,一场雨把墙打湿,墙会粉的,受雨的房子没有挺头,使用寿命不长。其实,王秀峰也懂其中道理,所以他不急,目的是让杨家烧锅停工。然后杨家着急的时候,才肯痛痛快快地掏钱,出大钱。 六奶奶恳求说:“王区长啊,俺找雇工不好找,大老远地从依兰拉来。你看,先让俺慢慢干着。你说说得多少钱,俺们一定交。” 王秀峰沉吟着:“这,这事儿不好办啊,至于多少钱……”然后又对韩保董说:“老韩,她家的情况,得多少钱?” 那个韩保董是道台桥的一个地主乡绅,以前与前任区长关系好,委任他为保董。王秀峰来了以后,他请王秀峰去家里吃几顿饭。二人一见如故,很是投机。加上韩家的小妾很会来事儿,把个王秀峰伺候得很开心。所以,他这个保董接着干。今天他来,是被王秀峰叫来的,跟着帮腔作势。韩保董深明其意,晃着脑袋说:“现在不好说,还需要查核,咋的也需要几天时间。起码要查清用了多少木料,特别是去年盖的那栋。” 六奶奶一听真地急了:“查核?查核什么?俺盖的几间房子摆在这里,又没有掖藏起来。别人给你们多少钱,俺就给你们多少钱,难道非要给俺停工不可?你们是不是诚心难为俺啊?” 韩保董狐假虎威地说:“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我总不能凭空管你要钱吧?你盖的房子,用了多少木料?都什么材质的?椽子用了多少棵,檩子用了多少,柱脚有多少,房梁呢?你新盖这栋好算,那栋又咋算?你一个娘们,别跟着参合,叫你家掌柜的出来。哼,不说别的,你家一年烧柴用了多少木头?” 六奶奶彻底被他惹火了,反击到:“听你一说,俺房子也别盖了,还俺家烧柴?俺家烧啥你看见啦,俺们天天烧豆杆儿、秸秆儿不行吗?今天你们不就是诚心想找茬吗?大不了俺不盖了,你一文钱都别想得,俺还不交了呢。” 韩保董也不示弱:“你想造反吗?还敢对抗政府,区长,把他掌柜的抓起来,把他家房子都扒了。让她炸刺儿,反天了不成?” 六奶奶毫不示弱:“房子你随便扒,俺大不了回城,你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俺还不呆了呢。你想带人?小点动静,敢动俺掌柜的一根毫毛你试试,俺房子你都扒了,还想带人?你想得美。” 王秀峰一看,韩保董把六奶奶说翻了,把事儿办砸了。马上到手的钱要飞,立刻把话往回拉:“老韩,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民众不了解新法是正常的,你要耐心地宣讲,怎么上来就要扒房子?那是损祖宗阴德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小家小户的,盖几间屋子不容易,我们要体会民众的心,民国政府是要为百姓谋利益的。”然后又对六奶奶说:“内掌柜的不要着急嘛,我们也都是上旨下派,执行的是政府法律,一切都要按章程办事。韩保董说核查也是为你们好,不能多收你们的钱。你们又是初犯,不会罚得太重,能让我们交上差就行。我看咱们还是好说好商量,别把事情闹大,不然我们不管了,报县政府说你抗税不交,县府发下官兵,那可就不好说了。” 话里赤裸裸地带威胁,六奶奶现在可是狠下心了,让她停工肯定不行,轻蔑地哼一声。对王秀峰说:“你也不用吓唬俺,六奶奶俺走南闯北啥没见过?你尽管派人来抓,俺房子盖定了,想要钱,门儿都没有。”接着对干活的人说:“都动起来,该干啥干啥,别看热闹。” 王秀峰一看压不住,给警员使个眼神儿。警员明白了,高喊:“谁敢动,谁敢干活,谁和他杨家一样,属于抗税的同党,将来一起法办。”那些干活的,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 正在僵持当中,一辆马车进了院。杨树森和娴儿从车上跳下来,娴儿一见到六奶奶,撒娇卖萌地扑六奶奶怀里。六奶奶虽然生气呢,但看见孩子和她撒娇,口气缓和一些。搂着娴儿问:“你们俩咋回来了?” 娴儿笑着说:“想你了呗,顺便把秋姨接回去。” 六奶奶说:“是想你秋姨了吧?小嘴甜的,跟抹了蜜一样。” 韩保董这人,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一旁喊:“说正事儿呢,小孩子家家的跟着掺和什么?” 听有人在喊,娴儿一愣,松开手。问:“赵姨,他是谁啊?要干啥?” 六奶奶说:“官家来了,不让咱盖房子。” 娴儿一听官家,又不让盖房子。胡子窝里出来的,哪惯着他那个。一眼看见地上扔的铁锨,一猫腰操起来,一个转身狠狠地拍下去。嘴里还骂着:“你奶奶个孙的,你谁都敢来欺负,俺家房子盖不盖和你有啥关系。你一个小喀啦米1也敢支棱2毛?小姑奶奶今天就治治你。”【注释】1小喀啦米:方言;小喽啰。2支棱:方言;竖立。这里指出来管事。 韩保董也没有料到这一手,实实在在地挨了一铁锨,虽然小姑娘没有那么大的劲儿,但一下子打得他也挺痛:“哎呀,你这孩子……” 还没等说完,娴儿的铁锨又扬起来,吓得韩保董赶紧跑。嘴里嚷着:“都看见了吧?老杨家造反啦……”谁也没有料到,娴儿会真敢下手,惹得看热闹的雇工、邻居都哄堂大笑。 杨树森和王秀峰正在说话,杨树森告诉王秀峰,杨家烧锅是自己家。王秀峰表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二人正在寒暄,不想那面打起来了,娴儿正拎着铁锨在追韩保董,连忙喊娴儿住手。娴儿追打韩保董的时候,已经把六奶奶弄愣了,她也没料到小丫头会动手,自己英勇半辈子,也没小丫头棱茬1。听杨树森喊娴儿住手,她才缓过神儿来,赶紧叫娴儿住手。心里想:可坏事儿了,乱子闹大啦。【注释】1棱茬:方言;敢干。 娴儿听六奶奶叫她停下来,她才收了手,拽着铁锨回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王秀峰赶紧叫警员赶车快走,杨树森往外送,客气道:“三叔,别急着走啊?留下来咱爷俩整两盅。” 王秀峰头都没回:“不啦,不啦,我还有事儿,改日,改日。” 杨树森还喊:“三叔,别急着走,拿两坛酒回去喝。” 王秀峰往车上爬,回他道:“不麻烦了,你们忙,你们忙。” 杨树森说:“三叔慢走,改日我去拜访。” 王秀峰回他:“好说,好说。” 娴儿可没有惯着他,高声骂道:“老王八盖子你听着,以后你们谁再敢来杨家捣乱,我端了你那王八窝。掀了你那王八盖子,让你知道我迟德贤也长着三只眼,操你血奶奶的。” 王秀峰一声不敢吭,催促警员快点走。追赶上韩保董,让他爬上车,一溜烟儿往道台桥跑。心里十分恼怒,第一次出来弄钱,还让人给撅了。弄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寻思着,等回去抓白世宝出出气,怎么给我找这样一个人家。 看热闹都看傻眼了,这样的大戏百年不遇。竟然小丫头敢拿铁锨拍官府的人,而且撵得嗷嗷跑。不仅如此,骂得警察头都不敢回,小丫头是什么人?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有来头。干活的人不用六奶奶喊了,都不声不响地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六奶奶拉着娴儿的手:“娴儿啊?你好大的胆子,真敢下手,打官府的人能行吗?” 娴儿还在气愤中:“打他,那是给他脸了。惹急了我带几个人,砸他那王八窑。几个小跳子也敢支棱毛?”她说得非常轻松,事实也是如此。如果她回山上,不用说找她爹妈,找任何一个叔叔、大爷、舅舅、姨,说自己挨欺负了。那些长辈都能带上几个人,血洗一遍道台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不用说回山,即使是回依兰,聚几十个线头子1、暗线子2,都是简简单单的。【注释】1线头子:土匪黑话;侦查人员。2暗线子:土匪黑话;坐探。 杨树森对六奶奶说:“妈,你不要管她,她想干啥让她干。那几个人都是喀啦瘪子1,打他们白打。不过也好,也应该教训他们一下,以后他们不敢再来了。再见到你,肯定会客客气气地。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注释】1喀啦瘪子:方言;原指粮食中有土块、不饱满的粮食。这里指没用的人、啥都不是的人、无能力的人。 六奶奶有些哭笑不得,两个孩子是哪学来的。对杨树森说:“好好带着妹妹,在城里可别惹祸。”然后一手拉着一个,回东边的小房。 丽秋在屋里鼓捣药,杨宗靠在炕里的行李上,两个人唠闲嗑。六奶奶拉着两个孩子进屋,让丽秋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两个孩子来了。她其实也挺挂念他们的,操心他们有没有饭吃,出去能不能惹祸。如果不差杨宗还头痛,她早想回城里了。没想到他们竟然撵到乡下来,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问东问西。六奶奶出去把白邬氏和白淑珍找来,给他们介绍,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白淑珍见到娴儿还挺喜欢,或许遇见同龄人了,平时她除了与白邬氏接触,很少与其他年轻女子有交往。冷丁来个姑娘,让她感到新奇,又沾着亲戚,感觉特别亲切。按照老规矩,她与杨树山定亲了,她已经是杨家的人。娴儿又是婆婆的干外甥女,自然是自己的小姑子,她得当起大嫂的样儿。忙前忙后张罗着点心、茶水,还一再邀请娴儿,晚上和她一起去她家睡。 杨家烧锅今天格外热闹,白邬氏和白淑珍特意多做了几个菜。雇工和长工们在院子里摆起桌子,好酒好菜的喝起来。东家也在小屋里摆上两桌,南炕是杨宗、白伦库领着几个小辈男人,北炕六奶奶、丽秋领着两个姑娘与媳妇儿。经过两次遭难,杨家终于挺过来了,没有啥损失,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今天全家人都很高兴,围坐在一起,一定要好好喝一顿,庆祝一下。欢声笑语中,大家喝得都很尽兴。 晚饭后,天也不早了。杨树山赶上马车,送白家人回家。白淑珍极力邀请娴儿与她一起去,大家也觉得很不错。于是,把娴儿也带上,一同来到白家,白伦库爷几个下车,杨树山再去送邬姐姐。 等快到白世宝家的时候,邬姐姐提出,让杨树山把车赶到前些天停过的那片树林,去那棵老白桦树下。杨树山也不明白她的意思,认为她是不是酒喝过量了,劝她先回家睡一觉。但在邬姐姐的一再坚持下,他也只好照办,把车拐到白世宝家东侧的树林,那棵白桦树在路边,很容易找到。这些日子,白邬氏已经感觉自己病了,而且越来越重。每天睡不着觉,多数都是天要亮了,才能眯一会儿。一旦睡着了,就会做梦,梦里的场景非常的真实,又像没有睡着一样。尽管梦的内容不一样,但人物是同一个人,各种模样的杨树山,与她演绎着不同的故事。她喜欢这样的梦,不愿意自己醒来,哪怕是醒了,她都会闭着眼睛,努力去回想梦境中的故事,想用幻想去接续。更有几次,做的是让人面红耳赤、难以启齿的梦,等醒来后,又会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认定自己是一个坏女人。可等下一刻,又有一种冲动,想真正地去做上一回,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就这样,她在幻想中左摇右摆,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沮丧。清晨的时候下决心,不再去杨家,不再去见杨树山。可到了上午,又给自己找合适的理由,去帮助杨家做饭。在痛苦的煎熬中,经常会出现自己发呆发愣,或者拿东忘西,哪怕最熟悉的事儿都有可能忘记。做菜不是忘记放油,就是多放一次盐。所以,这些日子做菜,都是白淑珍做,她只负责淘米洗菜烧火一类的活。不仅仅如此,她常常会听见一些声音,有时候是杨树山在叫她,或者在和她说话。还有一些不知道是谁在说着什么。等自己清醒的时候,也会发现她听见的根本不存在。她知道自己病了,但这病还不能和任何人说,自己又治不了。她很苦恼,也很彷徨,更是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过去,也有多次杨树山送她回家,她还是能够克制自己,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想与他真地发生什么。因为她想保护杨树山,不能拖他进入泥潭污水中。可今晚,她吃饭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同时也想让酒来麻醉自己。别人给她倒酒的时候,也没有拒绝。或许是在酒的支撑下,也可能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她又想好好的与杨树山多呆一会儿,想起来那天,让杨树山抱着她那个地方。 还是这个地方,人还是这两个人,只是车上没有了醉鬼,让她更加放松。车一停稳,邬姐姐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好弟弟,姐姐都想死你了。” 杨树山傻傻地问:“姐姐,我们每天都能见得到呀,咋还说想呢?” 邬姐姐双手抱着双膝,告诉他:“你现在还不懂,等你结婚以后就懂了。” 杨树山还问:“那是为啥啊?” “我也说不好,你喜欢姐姐不?”邬姐姐顾不得害羞,直接问道。 杨树山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啊!” 邬姐姐也不再纠结了,问:“如果,如果我要是没有嫁人,你会不会娶我?” 杨树山对她提的问题弄懵了,咋回答呢?他沉默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邬姐姐接着说:“是我不好呗?” 杨树山老实地说:“不是,好,可我没有想过的。” 邬姐姐继续问:“我和二丫比,谁好?如果我和二丫一样,你要我们谁?” 杨树山有点心跳,说:“你们都好,我不会说,反正你们两个不一样。如果让我选,我不会选,我都想要。”的确,在他的心里,接触到过的两个青年女人,有着不同的风格。白淑珍是青年男女的激情,让他失眠让他心跳。邬姐姐是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给予他更加踏实的心理。 “你个小冤家,你说的话我喜欢,你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又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唉,可惜我已经嫁人了,再没有那个缘分。能和你多呆一会儿,我都满足了。”邬姐姐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心思都倾诉出来。 杨树山说:“只要姐姐喜欢,让我做什么都行,以后我可以多陪陪你。” 邬姐姐神情暗淡地说:“唉,傻弟弟,那可不行?姐姐是有夫之妇,你也是有媳妇儿的人了,咱俩不能经常单独在一起的。” 杨树山问:“那咱们该咋办?” “没办法,姐不能耽误你,如果你还有心,将来姐姐死了,你能到姐姐坟上看看,姐就心满意足了。”邬姐姐已经泪眼婆娑。 杨树山被吓到了,有些慌张。扯着邬姐姐说:“姐姐你可别瞎说,不要吓唬我。”邬姐姐借着他拉扯,靠在他的怀里。杨树山也明白该咋做,赶紧抱紧了她。 邬姐姐说:“我在白家,早晚不等,不是被他打死、搓磨1死,就是被他逼死。如果我死了,只要能把我埋在这树下,我也没有其它的奢望。”说着,她哭出声来,杨树山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用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注释】1搓磨:方言;折磨。 邬姐姐转过身,与杨树山互相拥抱着,享受她未曾得到过的温情和安慰。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躺在车上,邬姐姐依偎在杨树山的怀里停止哭泣。杨树山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脑子有一种冲动,一种本能的欲望,心跳加速呼吸加重,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做。邬姐姐也是面红心跳,她一个过来人,知道往下该做什么。因为在梦里不止一次发生过,今天完全可以顺理成章的完成,梦境里的过程。但她有一丝忧虑,不想让杨树山的第一次,落在她身上,自己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觉得那样对不起他。所以,她自己与自己左右争斗,坚持不让自己往前走那一步,没有引导树山,突破最后的底线。 一声老哇子的叫声,惊得辕马打了一个响鼻,原地踏几步蹄子。邬姐姐推了推杨树山,起身坐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脸。对杨树山说:“弟弟,送我回家吧。太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杨树山还没有缓过劲儿,问:“姐姐,咱下次啥时候还能在一起?” “咱们不能再一起出来了,姐不能耽误你,将来你要好好待二丫,记住姐今天晚上说的话。”树山一时想不起来让他记住什么,还不好再问,只好听她的,赶着车回白家。 第二天,白邬氏没去帮忙做饭,以后也没去见杨树山。六奶奶问起来,白淑珍回她说,嫂子身体不太舒服。 丽秋要和杨树森他们回城了。临走,丽秋拉着六奶奶单独躲在一边,神秘兮兮地样子,让六奶奶大惑不解。调侃她说:“都活半辈子人了,咋还弄得跟小闺女一样呢?还要说点悄悄话?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丽秋说:“当然是悄悄话了,和你说的话,可不能大庭广众去说。” 六奶奶问:“咋的?你是看上谁了?让俺去给你说媒呀?说吧,是哪家俊俏的爷们儿,能让俺死犟的妹子看上。” 丽秋推她一把:“谁家的?你家的。我说你脑袋里,咋天天净想这事儿?能不能心细点,想点别的?” 六奶奶还是故意气她:“俺家的,那好呀。你稍等几天,俺把房子盖好的,就把你接来,住哪间你随便挑。你说你啊,年轻的时候你都想啥了?那么劝你,你就是死犟。” 丽秋气得不行,干脆一甩袖子,起身要走。气鼓鼓地说:“我不跟你说了,老没正形,都要当婆婆的人了,还整没用的。” 六奶奶拉住她:“不行,俺不能让你走,俺说的咋没有正调儿了?不管你要说什么,俺先说说你吧。你说你现在还行,再过三两年过四十了。老话儿说:人过三十天过午。你到四十以后,开始走下坡路了,一出溜,就拿不动腿儿了。你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你到老了该咋整?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俺还得为你想呢。” 丽秋反驳她:“想有什么用?我年轻都不找,到现在了,你以为我还有那个闲心吗?活一天算一天,哪天不行了,就屋死屋埋,路死路埋,死到壕沟老天当棺材。” 六奶奶也动了气,连杨宗也一起骂上:“那个死窝囊废,一点小事也办不成。俺几次让他去找你,把事儿办了。到现在,俺也整不明白你们。你把自己说得那样轻松,这死那埋的,等你动弹不了了,能哪埋?还是听俺一句劝,让你杨哥哥把你接过来吧,俺都不介意,你还执拗个啥?再说了,现在家家都这样,又不止咱一家,也不用怕谁笑话。” “笑话不笑话与我也没有关系,放心吧,我臭不到屋里。你看见没有?我是没有闺女、儿子,但你有啊?小七儿和娴儿,虽然不是我生的,但可是非常惦记我。过年给你买新衣服了吗?看看,这身衣服是他们给我买的。我走才几天,他们不是来接我了吗?俩孩子都是好孩子,我相信我老了,他们不会不管我的。”丽秋自豪地说。 六奶奶耐心地讲:“是,这俺承认,孩子们都好,俺家树森会管你。可你得知道,树森不可能一直在城里,早晚他也得回杨家烧锅,那个时候你不是还得来?怎么不能现在来呢?你说,那个时候你进杨家门,又该咋说?还不是一回事儿?” 丽秋拦挡她:“你停,停,谁说要进你家了?你别说那些都没有用的,你家再好,我也不会来。有一点,树森如果不结婚,必须留我那里。如果你要张罗给他结婚,你把他接回来,我也不管了。” 六奶奶说:“不对啊?当初不是你要给他娶媳妇儿吗?俺都说了,这儿子给你了。” 丽秋说:“娶媳妇儿拿钱是我的,但我也不是婆婆呀,总归婆婆是你,事儿得你张罗。你等等,你胡诌八扯地把我绕糊涂了,把我要说的正事儿都给岔一边去了。” 六奶奶说:“不怕,时间有都是,一样一样慢慢地说。” 丽秋直接说:“一样不一样的,和我都说不着,我的事儿以后你别操心。和你说一百遍了,根本不可能进你家门,你死了那份心吧。” 六奶奶妥协了,说:“行,你可以不进杨家,你可要不跟俺们一起住。将来大房子盖好了,把小房子给你,单独给你建个小院。如果你不喜欢旧房子,你在附近选一个地方,只要你喜欢的地点,是咱家的地方,俺再重新给你盖一个。行不行?” 丽秋这回爽快地答应了:“哎,你个鬼子溜,头一回有好主意。你说的办法行,等树森结婚以后咱再说。” 六奶奶多少放下点心,想起刚才说的。问道:“你刚才要和俺说啥来着?” 丽秋埋怨她说:“都怪你,胡扯六拉的1,差点把我正事儿给忘了。这事儿,我都憋好些天,也不知道该咋说。你说,霍荷家娴儿丫头咋样?”【注释】1胡扯六啦:方言;东拉西扯、胡说八道。 六奶奶不明白她想说啥,回答道:“挺好的呀,聪明伶俐的。只是爱动手的毛病随她妈,或许大一大能好点。那你啥意思呀,是想给树森说媒?” 丽秋苦着脸说:“说媒不说媒的,是你们两家的事儿,你们看好就定呗。我说的是眼下,你说咱树森也老大不小了,天天和小丫头骨碌,两个人天天黏糊在一起,那可是老对撇子了。出入形影不离、成双入对的,哪天弄出点啥事儿来,你说我可咋整吧?” 六奶奶还有些疑惑:“不能吧?他们还小,哪能懂那些呢。” 丽秋说:“敢情他们不是在你身边了,一会儿你出去看看,你儿子多大了?小胡子都长出来啦,还能不懂?那小丫头也要熟,这工劲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小孩子好奇心重,真要是舞扎一起去,我可咋向霍荷交代啊?可愁死我啦。” 六奶奶一琢磨也是:“那咋办?只能把他们分开吧。” 丽秋说:“咋分?我也没法说,我总不能撵娴儿回家,娴儿在街里玩野了,也不想家啊!” 六奶奶说:“那也不能让树森回来,如果他回来,单独扔下你,我还不放心。不然你找霍荷说,把孩子领回去吧。” 丽秋瞪了她一眼:“亏你想得出来,这话我能说吗?好像我搁不下人家孩子似的。你那嘎咕1心眼儿太多,得罪人的事儿让我去说,那你咋不去说?”【注释】1噶咕:方言;古怪、奇特、另类。 六奶奶赶紧说:“老姑奶奶呀,你可别急眼。俺去说不行吗?俺去找霍荷。俺先说说你吧,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上次俺去你那里,你咋不说?那时候霍荷和迟大哥都在,是不是把事儿给结了?” 丽秋说:“我心可没有你那么大,你们家出那么大的事儿,我这个时候说,不是存心给你们添堵吗?我现在说也不晚,你现在去办也赶趟。” 六奶奶说:“那也得容俺个空呀,一天忙得俺,连抽袋烟的功夫都没有。你那死熊的杨哥哥,也指望不上,如今还经常脑瓜子痛。树山让他做点啥还行,让他架辕,他也支不开套,咋地也要历练个三二年。树森不省心,树山也让俺担心。” 丽秋说:“杨哥哥的病得慢慢养,不能让他生气、上火,我给他开了方子。等我回去再给他配一些药,用一些清脑安神、舒血散淤的药,平时让他少喝点酒。对了,刚才你说树山咋了?” 六奶奶瞧瞧前后,生怕别人听见,低声说:“白家那个媳妇儿,你注意了没有?” 丽秋不解地问:“咋啦?挺好一个小媳妇啊?模样、性格都挺好,只是有点太老实,不善言语。” 六奶奶叹口气说:“那孩子可怜呀,没有嫁到好人家。亲家的侄子是个输耍不成人的,天天不着家的混混。回来以后,也是天天作,不是喝大酒就是打媳妇儿。弄得这孩子一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也没有个好吃好穿。” 丽秋也很同情:“那有啥法儿?都是命啊!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其它的也无能为力不是?毕竟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过,他们和树山有啥关系呀?” 六奶奶又看看左右有没有人:“俺咋发现,她瞅俺树山的眼神不对呢?总是死勾勾的看着。一但树山跟她在一起,她会开心地不得了,也有乐模样。俺树山要是不在家,她就四处找,不然就是发愣,俺真怕他们有点啥事儿,咋说那也是树山的大舅嫂啊。” 丽秋听了也是一惊:“还有这事儿,这可咋办?” 六奶奶说:“谁说不是呢?俺还担心,生怕让亲家和媳妇儿看出来。俺看那孩子好像有病,或许是心病,寻思她今天来,让你给看看,谁知道她唬了吧地没来。每天都早早地到了,今天也不知道咋的了。” 丽秋说:“你当我是神医呀,啥病都会看,心病还须心药医。再说了,也没法跟人家说什么,只能跟咱树山说说,不能做得过火。不过,也不应该啊?她得比树山大六、七岁吧?” 六奶奶说:“俺也说是呢?但愿是俺想多了,没事更好。” 丽秋说:“算了,多留意点吧,看见不好赶紧想辙,不行把树山打发给我,让他去我那里。等到秋天,张罗给树山结婚,如果给他结了婚,也就没事儿了。” 六奶奶说:“那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等入秋天就张罗结婚。” 丽秋说:“你别光操心树山,我的那个咋整?你可得早点。” 六奶奶:“行,行,行。得空俺去办。” 她一直没得空,把该办的拖到秋天。一晃,天气入冷了。 杨家烧锅五十五 五十五 让公孙丽秋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深夜被患者家人送回家,伸手一拉门,竟然没上闩。起初她以为两个孩子没睡,屋里黑咕隆咚的,叫了两声,也不见他们回声。丽秋摸索着找到火柴,把油灯点上,发现娴儿没在屋。到深更半夜了,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她转念一想,他们没回来,门是谁开的?走的时候明明是锁了门,莫非是有贼了不成?她端着灯四下寻找,也未发现家里有异样。等推开树森的屋子,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吓得她差点把手中的灯扔掉。清清楚楚地看见,树森的枕头上,枕着两个脑袋,娴儿的肩膀裸露在外,长发散落在炕沿下。树森搂着娴儿,二人睡得正香,全然不知有人来。丽秋是又气又急又害臊,生气的是,两个孩子怎么干出这么丢脸的事儿?急的是,让自己咋办呢?是叫醒还是不叫?难道让他们一起住了?见到霍荷迟怀刑,咋向二人交代呀?她即使是三十七八岁,毕竟是未婚的人,见这样的场景让她羞臊得不行。迟疑一下,舐犊情深地她,只能开导自己。他们还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玩得过火了。她既没有叫也没有喊,悄悄地退出来,贴心地把门关严。回到自己的屋,吹灯合衣躺下,瞪着一双眼睛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在想该咋办。 原来,杨树森下午的时候,又带着娴儿去闲逛。先看一场洋皮影,新鲜玩意儿,让娴儿大开眼界,直呼过瘾。看完影儿,想晚上在外面吃,但又不想花兜里的钱。于是,又找一家赌馆,准备弄几块大洋。由于他俩几个月来,经常出没各个赌场,常来赌馆的熟客,已经都认识他们。他俩常用的方法是,抽冷子押两把,赢点钱就跑,让耍钱鬼们很是讨厌,零零星星地让他们刮走不少钱。赌场的东家也不欢迎他俩,总是借故往外赶,或者干脆不接待。他俩只好趁人多的时候往里混,找面生的下注。今天很幸运,来到一个赌馆,赌馆看门的不在,他俩大摇大摆地混进去。耍钱的人,注意力都非常集中,集中在那三十二张牌上,没有人注意他俩。当庄家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该开牌了。这次娴儿下手挺狠,一次下注十块大洋。不出意料,庄家哭丧个脸付给她十块大洋的时候,也让东家开始驱除他们。娴儿不服,直接呵斥庄家没本事,害怕她,不敢和她放手一搏。想不到激将法真地惹怒了对手,留下他们对钢。在连续被她吃了七把以后,庄家没钱“锁单”下场。有他们在,赌鬼们谁也不肯坐庄位,最后东家出人,把他们请出去。 二人大获全胜,足足赢了五十多块,让他俩兴奋不已。一致认为今天得吃一顿大餐,去四合发好好摆一大桌,把那些平时一起玩的,都喊来热闹一番。找到一个就可以串联到第二个,不到一小时,码足十二个人,一场肉山酒海开始了。 大成子啃着一个大骨头棒,弄得满脸是油,杨树森张罗喝酒,没搭理他。一旁的二驴子打他一筷子,骂他道:“杨小鬼儿张罗酒呢,你他妈咋跟狗一样,叼着骨头不撒口呢?” 大成子不服气,瞪着眼睛说:“咋的?又不细(是)你请客,爷就爱七(吃)这一口。” 杨树森对他们说:“别闹,还喝不喝了?跟七爷混咋样?是不是天天有吃喝?” 大成子又大舌头说:“那细当盐(然)了,跟着杨七哥,有七(吃)又有喝,还能听个十八摸。” 胡少爷嘲笑他:“你也就是听听唱,我都怀疑你真摸过没有?痛快痛快嘴吧。” 大成子不服气:“你,你瞧不起谁呢?你咋知道我摸过没有?” 胡少爷说:“你知道,你跟大家说说。” 杨树森觉得娴儿在场,不能让他们胡说下去。于是说:“你们能不能说点正事儿?胡扯那些干什么,别说嘴儿,有能耐吃完饭,你们去旁边的胡同,动真格的去。” 二驴子说:“去就去,谁怕啊?你给我拿钱,我就去。” 杨树森说:“滚犊子,你逛窑子凭什么我给你拿钱?” 二驴子马上软了:“操,我有钱和你费这个唾沫。”一提钱,不少人都不敢吱声了。 胡少爷说:“树森,兄弟们有一阵子手头不宽绰儿,还是年前干那么几把,大家弄了两个,你有什么发财的路子,给大家说说。都是哥们弟兄,有钱一起弄呗?” 二驴子也说:“杨小鬼儿,看样子你今天发财了,你给大家说说,让我们也去弄点。” 杨树森说:“我哪有那个能耐,你们咋挣的钱你们自己不清楚啊?”他的意思是,那些主意都是娴儿出的,你们不问她,问我干什么? 马上有明白事儿的,都看向娴儿。娴儿抽着烟卷,看着他们胡扯,也不搭言。她现在的烟瘾挺大,一天要抽一、两包,一色是“飞鹤”牌的。好在依兰现在有卖的,就是贵了一些,像她这种抽法,一般家庭都供不起。 胡少爷平时说话挺文雅的,很少说粗话,还是他出面问:“迟大小姐,去年你让我们哥几个发笔小财,我们都挺感激你的。半年过去了,我们也都花完啦,能不能再帮我们出个主意?”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娴儿吐个烟圈儿,对着众人说:“不是,我说你们下生的时候,脑袋都被夹了吧?我他妈有挣钱的办法,凭什么告诉你们?我自己不会去干,谁害怕钱多了咬手?亏你们想得出来,年前告诉你们干的那些,太作损了,姑奶奶不想干,才让给你们的,你们都想啥呢?”一群人让她骂得都直缩脖儿,不敢再嚷嚷。 大成子脸大皮厚,他对娴儿说:“买卖不细(是)一个银(人)干的,你总得有打下手的,你七(吃)右(肉)我喝汤还不行?” 娴儿说他:“滚一边去,啷当个大舌头,你能干啥?还喝汤呢?洗脚水你喝不喝?” 杨树森见娴儿说的话太难听,赶紧打圆场,端着酒杯说:“来,来,来,先喝酒、喝酒,挣钱的事儿以后慢慢说,冷不丁地问小妹,她不得回去想一想?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主意?”众人有些失望,也没有原来那么高的热情了,端起酒杯张罗喝酒。 娴儿没有喝,冷笑着说:“谁说我没有现成的?我是怕这群猪脑袋干不了,像大舌头这熊样的,要是能喝我洗脚水我就带他。” 树森认为她说的有些过了,只好拦挡她:“娴儿,他们都是哥哥,不可以这样说话。有办法就告诉大家,如果没有回家再想想。都是七哥的朋友,以后咱有事儿,不是也得靠大家帮嘛。” 娴儿听他一说,想起她去赌场,经常不让她进的事儿,觉得大成子好像还有可利用。以后自己换装,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或许还能弄几次。于是,把话往回拉:“你们一些大老爷们,连说个笑话都不行?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嘛,连闹玩都不能担待,你们还能干成啥大事儿?”有些人为显示自己大度,不会跟她斤斤计较,连声说没有生气。 娴儿端起酒杯,与大成子碰一下杯:“大成子,以后你愿意和我混不?明天我带着你,一天咋也能弄一块、两块的。” 大成子不太相信:“真的?” “当然真的了,姑奶奶啥时候说过空话。给,明天的工钱”娴儿掏出一块大洋扔给大成子。 大成子连忙接过,高兴地说:“干了,说话算数。”说完自己先干一杯。 娴儿喝了一小口放下,然后对众人说:“今天你们要是陪我喝好酒,小姑奶奶教你们几招。” 二驴子说:“喝酒没问题,你说咋喝吧?” 娴儿问:“谁带色子了?”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带。 娴儿说:“今天咱们不划拳,太闹人。今天掷色子如何?谁输谁喝?” 反正都是来蹭饭的,管你用啥方法呢?于是,真有人去店小二那里,让他给找一副来。不一会儿,店小二真给找来两颗。 娴儿拿着色子掂了掂,说:“从我开始,我找一个人与我赌输赢,谁输谁喝一杯。然后输的人为庄家,可任意找一个人再掷,直到找出下一个人,交出色子。以下按这个顺序,依次进行。”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她又接着说:“给我喝高兴了,我教你们几招。”大成子先得一块大洋,特别高兴,非要第一个与娴儿对局,不出意外,他输了。 大成子乐颠颠地喝了一杯,接过色子,找另外一个人对局。不一会儿功夫,酒桌的高潮就起来了,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抢着掷色子。娴儿也喝了几个,精神有些兴奋,一阵推杯换盏中,好多人在吹捧娴儿,让她有些飘飘然,在兴奋中。她又对大家说:“在外八门中,还有一个神调门,神调门当然也是大有玄机的,我再给大家讲个故事。”于是,她把六奶奶当初在富德业家,胡六仙姑给菊香跳大神的故事讲一遍。然后说:“这个活,要先把事儿弄得神乎其神,把主家吓住,可以人为地搞一些诡异事件。等主家深信不疑的时候,破解的人出现,比如给他介绍个道士、大仙儿、和尚,吹嘘他(她)道行有多深,能给他降妖除魔。等主家着了道,你让主家出多少钱,他都肯。” 二驴子说:“你的办法不错,把大成子打扮一番,弄哪个财主后院,说尿罐子成精了,谁都信。” 大成子反击:“去你妈蛋的,咋不把你弄成毛炉(驴)子成精呢?” 胡少爷制止他们:“你们消停儿的,听迟大小姐给你们讲。来,大家敬大小姐一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把赞美词,用到此处,咋感觉味道都不对。干些坑蹦拐骗的,不知道哪本书上教。 见大家都捧着自己,娴儿更得意了。接着对大家说:“各位大哥捧我,我再给大家说个道儿。蜂麻燕雀,金瓶彩卦,今天给你们说说一个卦。卦你们要用好了,可是非同小可,比神调来钱。如何用好这卦,可要多人配合好。要有线、有衬、有问、有解、有震,相互配合才能成事。找一个能说会道的,年纪老成一些,最好五十以上的老者,他做‘解’。也就是他为主算,来人由他来解卦。‘线’是什么人?通常说是线人,打听一些大户人家的底细,比如他家人口、祖辈、祖籍、祖坟,有没有招灾惹祸,有没有患病、有没有添人进口,下功夫去了解透。然后,把知道的内容通知给‘解’,这样,解卦的便可以登门造访,或者坐等鱼儿上钩。‘衬’是帮衬是托,‘解’坐堂解卦,有人来了,一旁要有多几个‘衬’,假装素不相识,先问卦。‘解’假装给解卦,‘衬’大呼算得准,家中情况切实如此,让他人深信不疑。‘问’就是装作热心之人,找要算卦的套话,把套来的内容通知给‘解’,这个‘问’和‘线’差不多,只是针对的是不同人而已。还有一个‘震’,其实是帮腔的,用言语恐吓求卦的,让他恐惧,觉得他家的事儿不破不行,最后肯掏钱让‘解’进行破解。” 所有人都听傻了,一个算卦的还有这么多道道。本来以为,算卦都是有真本事,能前知五百年后晓三百载,哪知道也都是骗人的。娴儿接着说:“要想做大,不能出去摆地摊。得弄一个外人不认识的人,声称外地请来的大师,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然后要造势,大家去吹大师如何、如何高明。每天不能像开茶馆一样,来活就接,要挑客。有钱的,能弄明白他家来龙去脉,这样的才接。声称大师每天只接一个活儿,一个活儿必须得套住一个大的。”看看大家能够明白,接着说:“你们别说一天一个活儿,五天一个主,都够你们吃的,咋做你们再细琢磨去。因为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法,每个手法都有不同的变数,所以不能用一套死路子。” 这一次,彻底让一群人服气了,虽然听着简单,但从来没有谁去想过。她讲得都是野路子,非正道君子所为,可这一群人里,哪个又是正人君子?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正就有邪,正也好邪也罢,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想吃肉,那么要有屠夫去杀,那你认为屠夫的存在,便是道理。那对被宰的牲畜而言,屠夫的存在肯定没道理。又如一只无害的兔子,被老鹰给抓住,兔子是正的话,老鹰就是邪。如果老鹰不抓兔子,任由兔子去吃草,把草吃光了,那么兔子还是正吗?此种说法,娴儿都是在那些叔叔、大爷、舅舅、姨那里学来的道理,也是她对人性的认知。 受到她指点的这些人,一个个是摩拳擦掌、情绪高涨,准备大干一番。酒也喝出高潮,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一把又一把的掷色子,直到有些人认为不能再喝了,再喝谁都回不了家,才提议进行下一项。娴儿虽然没有他们喝得多,但走路也有点散脚,更加愿意说愿意笑了。几个人互相搀扶,晃晃悠悠地出了饭店,有人提议喝茶,有人要去看戏。最后分成两伙儿,娴儿当然愿意跟着去看戏。自从那次看过二人转,杨树森再没有带她去看过,今天也是喝多酒了,又是高兴,也不管演的是什么了,任由她去看。 剧场散场以后,两个人搂着挎着,踉踉跄跄地回家。到家一看是锁头把门,知道丽秋又出诊了。自己打开门,两个人连灯都没有点,说着醉话,一头拱进树森的屋。平时二人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男女有别,如今头脑都转不过来弯,谁也没计较谁碰了谁,谁摸了谁,稀里糊涂地躺倒炕上。先是开始扯些闲话,说着、说着唠到二人转上。那些戏子说了一些隐晦的词语,娴儿还不懂,她去问树森。一旦说到这个话题,青年男女难免把持不住,烈火干柴就顺其自然了,接着,发生了不知道该不该发生的事儿。娴儿跟随她妈妈长大,学成一切都无所谓的性格,事毕以后,干脆睡在树森的屋里。 懊糟1一夜的丽秋,一眼没合,上火上得嘴发苦眼发干,嗓子都哑了。本来她没有这方面的人生经验,不知道早上起来,该怎么面对两个孩子,好像这事儿是她做的一样。天刚一亮,她赶紧起来,趁着他俩还没有起床,急忙溜出屋。她想了一夜,不知道先去杨安那里,找他讨个主意,还是去乡下找六奶奶。扔下他俩怕再闹出啥事儿,最后决定,去找哥哥公孙仲秋,让他去把六奶奶或者杨宗接来,见面再商量该咋办。公孙仲秋不明白丽秋为什么起大早过来,听说让他去接人,问是出了什么事儿?丽秋也说没啥事,就是想让六奶奶来一趟。然后,丽秋故意在哥哥家多呆两个小时,再买些包子回家做早饭。等她回到家,还好,两个小冤家也起来了,人家两个人见了她,跟没事儿人一样,脸上不红不白的。丽秋也假装不知道,即不问也不说破,与往日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注释】1懊糟:方言,烦恼,发愁。 公孙仲秋揣着满脑袋疑虑,中午的时候,来到杨家烧锅。他一来让杨宗六奶奶大感意外,赶紧热情招待,让厨房大师傅准备好饭好菜。公孙仲秋把丽秋让他来的内容说了,并且直接说,丽秋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几个人也都了解丽秋的性格,她不想说的、不想做的,谁劝也不好使。几个人都在猜闷儿,丽秋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六奶奶性格急,实在是憋不住,让公孙仲秋在杨家歇一宿,好好和杨宗聚一聚。自己则安排老牛闷儿装车,拉一车货下午进城,她着急看看丽秋又出什么幺蛾子。 进城以后,天已经黑了有一会儿,六奶奶让老牛闷儿卸货,自己进屋找丽秋。杨树森领着娴儿不知道去哪里疯去了,只有坐在屋里发呆的丽秋,一看见六奶奶进屋,连屁股都没欠,张口开始数落起来:“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个正溜儿了,说好的事儿,你是给我一个拖延啊。这回好啦,你们家又占便宜了,弄出事儿来你舒心了。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心咋那么大?啥都不在乎,该上心的咋不用点心?我这辈子碰见你,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六奶奶不解地说:“哎,哎,俺刚进屋你就开骂,是不是等俺喝口水的?有饭没有呀,饿了,给弄口吃的。” 丽秋赌气说:“吃什么吃?没吃的,我一天都没吃饭,我跟谁说去,你说我咋向霍荷交代吧。” 六奶奶还是不急不恼,慢声细语地说:“啥事儿都得吃饭,饿死了啥都办不成。再说啦,你把俺大老远从乡下叫回来,只是为了骂俺一顿?俺还以为有好吃的,让俺来尝尝鲜儿呢?” 丽秋让她都气笑了,骂她:“你个缺德玩意儿,能不能长点心,人家都快愁死了,你咋还能沉住气?” 六奶奶问:“树森出啥幺蛾子了?把你气成这样?你说你啊,俺进屋还没坐呢,你也不说为啥,张口开骂。到现在俺还不知道是哪趟线儿呢?你让俺咋办。” 丽秋一拍脑门:“都给我急糊涂了,光寻思骂你了,忘告诉你因由啦。你快上炕里来,我给你细说。” 六奶奶说:“对了呗,遇事不要慌,先吃饼子后喝汤,吃饱喝足再商量。” 她的态度,让丽秋哭笑不得,看着她上炕,张嘴刚要说话,杨树森和娴儿回来了。 树森张口说:“妈,你咋来啦?” 六奶奶说:“好长时间没来了,打算买点东西,过些天,给你五哥张罗把婚结了。” 娴儿进屋,把两只手插到六奶奶的腿下:“姨,给我捂捂手。” 六奶奶两只手捧着娴儿的脸,说道:“又去哪里野去了,看把小脸给冻的。来,姨给好好捂捂。” 树森问:“妈,五哥的日子定下来啦?啥时候呀?” 六奶奶回答他:“还没有定准,得再看看黄历,找人给算算。俺想冬月二十八,昨个儿和后院你白家大嫂说了,她去你五嫂家问去了,还没给回信儿呐。” 娴儿说:“赵姨,五哥结婚,我也去。” 六奶奶说:“去,都得去,现在咱家盖完房子,可宽绰了。上次你去还得找宿儿,和你五嫂一起住,现在不用了。得提前告诉你妈,让她早点去。” 丽秋见娘几个说得热闹,她也插不上话,实在憋得不行,对树森说:“树森呀,家里没有做饭,你出去看看车老板子,卸完货没有?卸完了,你领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再给你妈带回来一点。” 娴儿说:“姨,你们唠嗑,我去做饭。” 丽秋拦挡她:“做啥做,等你做好都二半夜了,快听话,出去吃点现成的吧。” 六奶奶也说:“宝贝闺女,咱不做了,去饭店要菜,咱们吃点好的。”又问杨树森:“兜里有钱没有?去叫几个菜,你姑一天没吃饭,咱在家消停儿地吃点,这大长夜,慢慢吃。” 树森扯着丽秋问:“姑,你咋没吃饭?哪不舒服了。” 丽秋摆一摆手:“别听你妈胡说,姑吃完了。” 六奶奶说:“你个小犊子,进屋这么半天,也没问你妈吃没吃饭。一听你姑没吃饭,看你急的,不怪是你姑姑的心头肉,俺当妈的是比不了。” 丽秋心中倒是热乎乎的,但嘴上说:“那是你身上掉的肉,早晚都是你的,我暂时替你经管。”又对树森说:“快去吧,再晚点,人家饭馆再关门。记着,给车老板带一份,要大份的,别让人家吃不饱。” 树森答应一声,把帽子扣上,拉着娴儿让她一起去。娴儿想和六奶奶亲热,赖着不想再出去。丽秋商量她:“娴儿快和你七哥去,帮他拿拿。他那毛手毛脚的,弄翻了,咱们谁也不用吃了。” 娴儿不情愿地起身,搥了树森一拳:“你还有没有点用啦?”说着话,两个人手拉手出去了。 六奶奶见他们走后,赶紧问:“你是不是要说他们俩的事儿?” 丽秋说:“你还知道他们的事儿?我当初咋和你说的?让你找霍荷,把娴儿先领回去。可你呢?半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把我的话给忘了?你说现在可咋整吧?” 六奶奶又问:“你说重点,现在到哪一步了?” 丽秋又急了,气恼地说:“哪一步,哪一步?都住到一起了,昨天我回来晚点,娴儿在他那屋住的。” 六奶奶也吃一惊,自言自语地说:“小鳖犊子,咋能干出如此缺德的事儿。他们不是玩大了吗?娴儿丫头还小呢?他可是坑死人了?咋不随他爹呢?他爹老实一辈子,再么胆大一点,也不至于生出那么多罗乱。” 六奶奶说话不明确,让丽秋听着不舒服,不高兴地说:“你啥意思?别指桑骂槐呀,打鸡骂狗的。他爹就是再不老实,碰见的也不见得随他愿。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没看见。” 六奶奶说:“你心惊啥?又没说你,俺说俺自己呢。他像树森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和俺在一起。如果他像他儿子一样,俺还能落到富家?还能遭那么大的罪?” 丽秋啐了她一口:“你脸皮真厚,也不嫌磕碜好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说现在该咋办吧?” 六奶奶满不在乎地说:“俺都跟他骨碌二十来年了,啥磕碜不磕碜的?土都埋半截了,谁还在乎这些。” “没人听你那点破事儿,现在到底该咋办吧?”丽秋不耐烦地说。 六奶奶说:“那就那么办呗,能咋办?一双锦被盖上完事儿。” 丽秋不解:“啥被?那么办是咋办?” 六奶奶干脆利落地说:“张罗给他们结婚,婚一结,啥都结了。不然你说咋整?那丫头还咋嫁人?” 丽秋问:“不是,你不嫌霍荷他们家庭?你们可是不对门户呀!” 六奶奶说:“啥对不对的,他俩都好上了。再说了,父一辈子一辈的,我看挺好,定下来吧。” 丽秋说:“你说得简单,你是同意了,那迟大哥和霍荷呢?你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 六奶奶说:“他们同意不同意,俺管不着,你去说吧,大媒人由你来做吧。至于他们愿不愿意,他们说了算,如果愿意,俺一次娶俩媳妇儿,让树森和他哥一天结婚。如果他们不同意,把闺女领回去呗。” 丽秋说:“我啥时候做过红媒?哪会那个。你现在是不忙不慌的,你得便宜啦。如果霍荷两口子不同意,我看你咋整。” 六奶奶沉稳地说:“没法办,他们要不同意,他们想咋整就咋整。把小犊子抓去毙了,俺都不管,谁让他自己造孽了。俺说你呀,也别着急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俩孩子就和你亲,如今出现情况了,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在外面不能找媒人,你不当媒人谁当?” 丽秋说:“他们两个要能成亲,我是巴不得的呢。我承认他们和我亲,惦记我吃惦记我穿,隔三差五地给我买东西,光衣服我都穿不过来。” 六奶奶说:“放心吧,他俩在一起,也不一定是坏事儿。我先不走,把霍荷叫过来,咱几个商量商量。”让她一说,丽秋的心还透点亮。 杨树森带着娴儿回来,买了几个菜,家里有酒,娘几个喝到半宿。 霍荷到的时候,已经是隔一天的下午。三个女人虽然没有年轻的时候,在一起无拘无束的闹一番,但是,亲热劲儿还是不减当年。自从那日在道台桥分手,又有半年不见了。六奶奶与霍荷寒暄一会儿,把两个孩子支走,自己下地穿鞋。 霍荷见了,赶紧拦挡:“你干啥去呀?我刚到你就下地?” 六奶奶说:“因为你来,俺才下地呢,俺给你做几个菜,呆一会儿,咱们不是得好好喝点嘛。” 霍荷说:“喝酒也不用你做菜,让娴儿他们买几个得了呗?” 六奶奶解释说:“该买的得买,俺做几个家常的,你们俩先唠嗑。” 霍荷不客气地说:“你呀,做那菜都多余,做出来也没有谁愿意吃。” 六奶奶问:“这话儿咋说的呢?” 丽秋乐了:“你做饭啥水平你自己不知道呀,也只能是做熟。” 六奶奶说:“扯呢?俺真地做得那么难吃?那你杨哥哥从来没说,俺也把他们爷几个,喂得肥粗扁胖的。” 丽秋说:“行,你快去吧,把菜都收拾出来,一会儿我去做。” 霍荷说:“爱谁做谁做,我是不做,我那两下子还不如她呢。”几个人说着、闹着,六奶奶出去做法。 霍荷问丽秋:“你们俩搞什么猫腻?叫我来好像不只是想我了吧,感觉你们俩要整点啥事儿?” 丽秋没有想到,霍荷粗粗拉拉地一个人,竟然看出点端倪。赶紧说:“哪有啥事儿,是鬼子溜的来了,我寻思着咱们大半年没见,把你叫来聚聚。一年到头了,你也出来乐呵、乐呵,明天让树森看看剧院演啥戏,咱们也去瞧瞧,顺带逛逛街。” 女人最喜欢看戏、逛街了,一听有热闹,霍荷可是乐了:“可也是哈,我都半年没来了。现在有事儿都小年轻的跑,我来的也少,这次来得好好玩几天。” 丽秋说:“唉,玩儿也差着喽,老啦,不像娴儿他们,看孩子们都这么大,把自己都撵老啦。” “谁说不是,一晃孩子们都成大人了。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树森还在他妈肚子里呢,现在都一个大小伙子。”说起年轻的时候,霍荷十分留恋。 丽秋说:“是啊,他们都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们当妈的,是不是也该操操心,张罗一下孩子的婚姻大事?” 霍荷说:“娴儿还小点吧?过完年也才十六,啥都不懂呢?” 丽秋说:“不小了,该张罗得过了,你可别以为她啥都不懂,孩子灵着呢。” 霍荷不置可否,坚持说:“整整一年不在我身边,也不知道她啥样了,不着急,过二年再说吧。” 丽秋有点急了:“那可不能等二年,得抓紧办吧,姑娘大了可不能留。” 霍荷说:“我当妈的都不急,你一个做姨的急啥,让孩子在娘家多呆几年,好好玩一玩,结婚以后不自在了。” 丽秋见霍荷没有这个意思,不知道该咋劝她,一时不知道咋说:“这……那……那也不行呀,这……” 霍荷见她的神态,有点疑惑,问:“你是咋啦?要说啥?是不是娴儿?她咋了?” 丽秋已经乱了方寸:“她……没咋,不是,我说她该嫁人了。” 霍荷不满地说:“看你这不爽快劲儿,有话直说呗?是不是娴儿和你说什么了?有中意的人啦?” 丽秋觉得不能隐瞒,回答她:“嗯,是有。” 霍荷乐了:“有就有呗,你还有啥不好说的。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男欢女爱的正常,现在到啥地界了?” 丽秋支支吾吾地说:“到了……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霍荷明白她意思了,不生气反而还乐了:“哟,都住一块儿了?死丫头比我还敢干,自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挺好,是谁家小伙呀?” 丽秋看她的态度,放心不少。问:“你看树森咋样?” 霍荷说:“挺好啊,你说的是他俩呗?也难怪,天天在一起,不骨碌一起去才是怪呢。噢,我明白啦,你们俩是为这个让我来的。你们呀,捎信儿说明白不得了,多大点事儿。” 丽秋有些不解,这不是大事,什么应该是大事?而且当妈的满不在乎。于是说:“我和鬼子溜的找人看了,批一下他俩的八字,八字相合。杨家这面没啥说的,你看你们那道面……” 霍荷大咧咧地说:“我们也没啥说的,不嫌弃我们是山里人不懂规矩,她爹是胡子就行。” 丽秋说:“哪会呢?老杨家乐不得的呢。” 霍荷说:“那好,你给定吧,咋定咋是。”接着对外屋喊:“我说赵姐姐,别猫着了,进屋核计、核计吧?你心眼儿太多,还躲出去了,当面爽快点说多好。” 六奶奶见一切都顺利,进屋笑嘻嘻地说:“都是秋丫头的意思,俺咋好出面儿。” 丽秋气得直翻白眼珠:“你个坏种,我……” 当天晚上,三个女人又喝顿大酒,干脆把两个孩子撵一个屋住去了,她们聊了大半宿,把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杨家烧锅五十六 五十六 杨家烧锅要办喜事儿了,而且要给两个儿子一同娶亲。六奶奶早前与白邬氏过话儿了,让她与白伦库商量一下,有啥说道儿没有。白伦库回话挺爽快,杨家咋办都行,白家悉听尊便。找人看过黄历,冬月二十八,宜嫁娶。给白家早早行过聘礼,可迟家还没有下聘礼。定亲的程序给省略掉,霍荷也不在乎繁文缛节。丽秋与六奶奶商量,按照给白家的标准,又备一份。除此之外,丽秋还给准备一份厚礼。下聘礼是杨树山代替父母,由丽秋陪着,让勺子带路进山送到迟家。丽秋又与霍荷商量接亲事宜,一致认为山里太远,当天肯定到不了,改在丽秋处上车。凌晨一点接亲的马车,从公孙仲秋的脚行出来,到丽秋家接娴儿,按老理儿梳洗打扮、离娘上车。娘家客送亲的,都住在丽秋家。到杨家烧锅差不多八点,正好赶上时辰拜堂成亲。中午下了席,再把娘家客送回依兰。 白邬氏的病越来越严重,成天恍恍惚惚的,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明白的时候和好人一样,等糊涂的时候除了杨树山,其他人一律不认识。白家人都说她疯了,据她婆婆讲,经常听见她自己在屋里自言自语,有时候还有说有笑的,让人挺害怕。白世宝是不管她病不病,一天还是不着家。秋天打下来粮食,早早地卖了。连白邬氏辛辛苦苦地养两头猪,刚到百斤先杀一头,另一头说好是留着过年杀年猪,可进十月也让他给卖了。放着个病媳妇不管,天天除了耍钱就是喝酒。无奈,六奶奶看着可怜,找亲家白伦库商量,找人给看看。大夫说是魔怔了,都摇着头没办法。六奶奶也问过丽秋,丽秋也束手无策。又有人给出主意,说白家媳妇儿可能是冲撞什么了,招没脸的了。有病乱投医,把大神儿请来,给破一破,大神儿说得罪了胡三太爷。给请仙儿,设立保家仙的牌位,可还是不见效。于是,又请道士驱魔抓鬼,道士讲白家有鬼气,白邬氏走夜路,让一个吊死鬼附体了。摆上神坛,请来太上老君、天兵天将,除妖降魔。钱没少花,结果还是一样,折腾几次,谁都没有办法。赶上杨家要娶亲,白伦库也要嫁女,治病的事暂时先放下了。 杨树山半年里,隔几天去一趟邬姐姐那里。如果没有活儿,让白淑珍陪着一起去,探望一下邬姐姐。邬姐姐家里有活,他则自己去,或者带几个长工帮几天忙。二人见面,如同平常一样。邬姐姐见树山来了,精神会好很多,哪怕不说话,都会静静地看着树山干活。 冬月十二,白伦库家杀猪。天气已冷,能冻住猪肉了。过几天嫁闺女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该来捧场,坐堂客不会少,饭桌上没点荤腥实在不好看。杀年猪,气氛必须要有,杀猪时要有人帮忙。杨树山自然要去,白世宝赶巧在家,少不了也跟着忙活。猪肉、血肠煮好,还要请亲戚、朋友吃饭喝酒,这是东北人的规矩。白伦库家平时不和太多人打交道,关门过日子。晚上吃饭的时候,也只是请了杨宗一家人,还有白世宝的娘和孩子。白世宝也不让白邬氏来,所以,白邬氏自己在家没有过来。 白伦库心疼花钱,没有请成手杀猪的。爷几个自己动手,忙活大半天,才算收拾完这头猪。六奶奶帮着白尤氏做几个菜,煮一些肉,灌几根血肠,又烩一锅酸菜。热气腾腾地摆上桌,在寒冷的冬夜,也是上好的下酒菜。南北大炕各放一张桌子,南炕杨宗、白伦库等大人一桌,杨树山不喜欢与白世宝一起喝酒,便与白淑珍领着小老十、小十二,还有白世宝家的孩子一起吃。一桌子小的也不喝酒,杨树山和白淑珍吃的挺快,早早地放下饭碗。二人去厨房,帮助白尤氏上菜、热菜,催促白尤氏上桌吃饭。白尤氏悄悄地拉过树山,拿出一个篮子。,对树山说:“树山你去把这饭菜,给后院你嫂子送去。她一个病人在家,也不知道有饭没有,我弄点酸菜、肉,你让她吃一口。” 白淑珍也说:“你去吧,我在家里伺候酒桌,你看着嫂子吃完,然后把碗带回来。不然哥看见,又该跟嫂子闹了。”杨树山也没有多说什么,提上篮子去白家。 一弯新月挂上天空,星星在晴朗的天空中清晰可见。没进腊月门,天气并不寒冷,呼吸一口空气,凉丝丝的透人肺腑。一层三寸厚的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寂静的旷野显得特别清脆。雪地在月光的映衬下,视线非常好,远处的树木、白家的小院更是清晰可见。一里路的距离,片刻功夫就到了,白家屋里院外黑漆漆的,连一丝灯光都没有。在黑暗中,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也难怪白世宝家如此宁静。他家是要鸡没鸡、要狗没狗,六奶奶给两头小猪,他也早早地处理掉。也是,几口人还不知道咋养活,哪还能养活鸡鸭鹅?白家的院门,仅仅是有聊胜于无,既不锁也不闩,杨树山推门进去。他这样的人家,小偷来了也没啥好偷的。 杨树山害怕自己突然地到来,吓到邬姐姐,在没开门之前,先叫两声:“邬姐姐,邬姐姐,你咋没点灯呢?” 听见有人叫邬姐姐,邬姐姐知道是杨树山来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称呼。可能是此时她意识清楚,听她搭腔道:“树山来了?你进来吧,摸索着点别绊着,我这就点灯。” 杨树山进入外屋门,眼前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刚才在外面雪地亮堂堂的,冷丁的反差让他受不了。凭着以往的记忆,摸索着拉开西屋的门。屋里同样黑漆漆,灯还没有点上,邬姐姐还在找火柴。 杨树山问:“姐,你吃饭了吗?我给你送饭来啦。”屋子冷清清的,好像一天没有烧火。 邬姐姐说:“不吃了,不想吃饭。”说话间,找到火柴,呲啦一声划着,点上油灯。 油灯的火苗很小,只有豆粒一般大小。树山努力地辨认一下,空荡荡的屋里,只在炕头铺了一张褥子,旁边一张桌子,上面只有一个水碗和一盏小油灯。邬姐姐靠在炕里的一个行李上。树山把篮子放在桌子上。说:“姐姐,你快吃点吧,还都是热乎的。” 邬姐姐说道:“不用拿了,我不饿,怪麻烦的。” 树山没听她的话,从篮子里拿出饭菜,一样、一样的摆在桌子上。顺手摸了一把褥子底下,褥子下面一点热乎气都没有,看样子最少一天没有动烟火。树山吃惊地说:“呀,炕咋这么凉,姐你吃饭,我去抱点柴火,烧烧炕。” 他也没有听邬姐姐说什么,出去找柴火垛,抱来一捆苞米杆,也没去烧锅灶,直接烧门灶子。邬姐姐一直在炕里靠着行李,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他在做。杨树山把一捆柴火烧完,见她也不说话。再次催促:“你都快吃饭呀,一会儿凉了没法吃了。” 抬头看看,邬姐姐在那静静地流着眼泪,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杨树山说:“我咋这样命苦,没有遇见你这样的爷们儿。人家的爷们都知冷知热,我嫁给一个牲口,不想啥大富大贵,可也不能猪狗不如地活着。这辈子也算做过一回人,下辈子宁可做牛、做马,也再不托生女人。” 她的情景,吓了树山一跳,以为她犯病了,赶紧把剩下的柴火添了进去。急忙问:“邬姐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邬姐姐说:“傻弟弟,姐没病。你看姐的身子,像有病的吗?姐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儿,都是被他折磨的。” 树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姐,我不知道咋能帮助你,你有好主意吗?需要我咋做,能让你好过一下。” 邬姐姐摸了一把眼泪:“好了,姐快没事儿,马上快解脱啦,你不用担心。来,你上炕,坐姐这里。” 树山想起来那两次抱着邬姐姐,感觉特别地好。一点没有犹豫,很听话地脱鞋上炕,坐在她的一侧。邬姐姐指着饭菜说:“姐今天也享受一次,你喂给姐姐吃。” 树山给别人喂食物,还是第一次,觉得挺新奇。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送到她嘴里。 邬姐姐吃完说:“再给我喝一口汤。”树山又用羹匙舀一勺酸菜汤给她,然后又吃一口饭。 邬姐姐说:“好啦,足够了,这辈子有这一回,已经知足啦。”说着伸手拦住树山,不让再喂她吃饭。长长吹出一口气,把油灯吹灭,伸手揽过来树山。树山也没有感觉啥奇怪,两个人亲密也不是一次,吹了灯的感觉,更舒服一些。 两个人搂在一起,邬姐姐说:“半年了,我不再单独的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树山说:“不知道。” 邬姐姐问:“那你喜欢姐姐吗?” 树山如实回答:“喜欢,可我和二丫定亲了,你又有家,能咋办呀?” 邬姐姐说:“姐也喜欢你,姐不需要你娶我,知道你有心就行,将来你好好和二丫过日子。这长时间,姐不和你单独见面,就是怕咱们把持不住,影响你和二丫。今天姐不怕了,姐要走了,也许是咱们最后一次在一起。” 树山很吃惊,连忙问:“姐,你要走?要去哪里啊?” 邬姐姐幽怨地说:“是的,姐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是姐来的地方。” 树山有一些不舍:“大哥把你休了?送回娘家?那我们还能见面吗?我会想你的。” 邬姐姐说:“或许能吧,姐走了,你别把姐忘了就行。” 树山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马上会离开。邬姐姐也配合他,贴得更紧。沉了一会儿说:“今天姐把身子交给你,咱们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树山不太懂:“那,那我咋做啊?” “你别说话,姐姐教给你。”然后,二人真的谁也没有说话,邬姐姐摸索着解开树山的衣扣,拉着他进了被窝。 很长一段时间,白世宝嫌弃白邬氏魔魔怔怔的,已经不来白邬氏这屋睡觉。即使回家,也是和他妈与孩子在东屋睡。昨天回来,醉熏熏地来到西屋,不知道是酒支的,还是兽性大发,拉着白邬氏要解裤子。大白天的也不避讳孩子,气得白邬氏与他撕扯,坚决不同意。白世宝扯着她使劲打,一边打一边说:谁稀罕你个疯婆子,老子睡过的女人多了。等明天老子把你卖窑子里去,让百人骑万人跨,让你当一辈子婊子。打骂完,他回东屋睡觉去了。挨打后的白邬氏,脑袋又不好使了,满脑子是要卖她去窑子。一天多都没有吃饭,到杨树山来,听见杨树山的声音,她才彻底清醒。 在邬姐姐的引导下,树山草草地收兵。他心里空空的,总觉得自己没有做好。两个人在被窝里缠绵,迟迟不肯穿衣,说着倾吐衷肠的话。一度树山提出,二人连夜私奔,带姐姐远走高飞,过他们的生活,但被邬姐姐坚决地拒绝了。缠绵一会儿,树山又有了感觉,终于酣畅淋漓地做一回,让邬姐姐彻底地疯狂了一次。 回到家的杨树山,迟迟睡不着,回味那销魂的一刻。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刚刚睡着,杨树山做了一个梦,梦见邬姐姐笑盈盈的来找他。对他说:“姐姐要走了,谢谢好弟弟,能够让姐真正地做一回女人。记住姐姐的话,不要把姐忘了,以后经常去看看姐。”说完,朝他挥挥手,轻飘飘地走了。树山一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做了一个梦。 下午的时候,白伦库来到杨家,找杨宗、六奶奶商量个事。树山以为是办婚礼的事儿,也跟着坐下来听,这一听不要紧,让他目瞪口呆。昨天邬姐姐说的是真事儿,白家真地要走了。白伦库找杨家,说白世宝家要外出,去勃利老丈人家。他老丈人要开买卖,让他们去帮忙,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八块大洋。白伦库来杨家,是想问问杨家还买地不?白世宝家那十垧地要出手,那片地离杨家近,想先问问亲家接不接。六奶奶对与白世宝办事很迟疑,觉得白世宝说的话不太准成,哪有管吃管住还给八块大洋的价?白伦库劝她说:咱也别管他去哪里了,不省心的玩意儿,早晚都得卖地,你不买别人也得买。把地给他留下,他也种不好。不如咱自家人接手,如果自己不是亲叔,自己都要了。 六奶奶觉得有亲家做中间人,不会差事儿。于是,她也答应下来,让杨宗与白伦库去白家,签个文书。杨树山一直没有插话,因为昨天晚上邬姐姐一再叮嘱他,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更不要来找她。 第二天杨树山去白家找白淑珍,想从她那里听点邬姐姐的消息。不想他刚一到,连帽子都没有摘,白淑珍便拉着他,让他陪着去后院哥家。他想去看看也好,白家人走了,尽量能见邬姐姐最后一面。哪想到,当他们到了白世宝家,只见平时经常不关的大门,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常来常往地也不用客气,把绳子解开,二人进了院。再一看,房门已经上锁,家里没有人。白淑珍还叫了几声,真地没有人应答,说明白世宝一家人已经走了。二人又拴好大门,原路返回白伦库家。 当他俩把白世宝走的事,与白伦库一说。把白伦库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黑心地小杂种,咋不嘎巴瘟死他,一点人性都没有。鸟悄儿地走了,我们起码是一家人,走的时候,也得告个别呀。昨天在咱家吃饭还说,过几天走,地钱刚刚到手,立马没有影了,谁还能抢你的?那老擓也是缺心眼,小的不懂事,你老的也白活几十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都是他妈一群白眼狼,我这些年是白帮他们了。不到半个月,我要嫁闺女,你们拍拍屁股走了,一点脸面都不给我留。” 白尤氏怕弄不准,出了差错。问道:“你们俩看清楚了?可别整差了。” 杨树山回答:“大娘,不会错的。我们已经进院里了,门都上锁呢。”杨树山心中有数,因为邬姐姐已经告诉他,她要走,回她来的地方。 白尤氏说:“那可能是真走了,你大娘平时哪里都不去,顶多到咱家坐坐。看来是起早搬家的,也没有留下个信儿,告诉咱他们搬哪里去了?你们结婚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来。” 白伦库还在继续骂:“那些没良心的,爱来不来,瘟死外面才好呢,也省着刮啦我,这一年,柴了、米了少搭他们了?他们走了好,将来我把家业都给你们,等你们自立门户,我的地都挂你们名下。” 杨树山说:“大爷,大娘你们别着急。晚一点我们再去看看,备不住一家人出去了。” 白伦库说:“不用去,准是走啦,你哥那手里有俩钱,啥时候在家能呆住?” 杨树山和白淑珍傍晚的时候,真地又去一趟。见自己拴的绳子好好的,根本没有回来过人的迹象,现在已经确定,白世宝家真地走了。回来的路上,杨树山的情绪不太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邬姐姐真地离开他。 临近婚期,家里忙起来。婚房都已经收拾出来,而且得布置一番。树森不在家,一切都得杨树山带着小弟布置,白淑珍也不顾外人的看法,也跟着上阵。树山要进城购买所需的物品,还得采购大席的佐料、食材。帮助灶上杀鸡鸭,光肥猪就宰了三头。白天忙起来,邬姐姐的走,他也没有空想。但是一到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便想起来她。几次做梦,都梦见邬姐姐,她的神情不是那么欢喜,总是一脸凄苦,与他诉说自己的不幸。或者说她有多么地冷,多么地孤单,怀念树山给她烧过的炕,与她一起的温存。每到这个时刻,树山总是觉得邬姐姐没有走远,还是在经常陪伴着他。当他醒来的时候,望着黑乎乎的屋子,总是感觉一阵阵的惆怅和不舍。有时候他还会觉得,认识白淑珍是不是早了点,不然的话,或许结局会是另一种结果。至于这种结果对与不对,他根本想不明白。但如今的现实是,让他心里踏实的姐姐走了,再过几天,迎娶的是和他一样的青核桃,这个人将和他一起共度一生。 一切就绪,杨家在万事俱备的时候,丽秋来了。按常理来说她作为媒人,两头走动是没什么问题。可看她的表情,倒不是多么的好,焦虑中还带着怒气,原来是娴儿出了问题。不知道树森和娴儿两个人,在被窝里怎么商量的,早上一起来,刚坐到饭桌上,娴儿向丽秋提出一个要求。她对丽秋说:“秋姨,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能不能把婆婆和我妈叫过来?” 丽秋不解地问:“马上到日子了,你爹、你妈也都该上来了。也不差这两天,现在折腾他们过来干什么?” 娴儿说:“趁婚礼还没有办,有点事儿得和两家老人说清楚。免得婚后,再争讲起来,弄得婆媳、妯娌之间不和睦,那样鸡声狗斗地多不好。” 她的话让丽秋十分惊讶,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问:“怎么了?现在不都挺好吗?你五哥来买东西,你们也都跟着啦,你们喜欢什么,给你们买什么。该下的聘礼一文都不少,该给的也都给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啊?你想要啥你和我说,也不用你婆婆和你妈他们做主,如果是该买的,姨能做得了主。即便不用你婆家的钱,姨也有钱。姨这些年多少攒了点,也都是为了你们结婚用,你说吧,还想要啥?” 娴儿低头说:“这个,不是要买啥。我要求的事儿,你定不下来,还得婆婆说了算。我们的婚礼,不想回乡下结婚。嗯,不结也成,我们在街里还和以前一样过吧,和你一起过。” 她一说不结婚,让丽秋一下子头都大了。问杨树森:“你也是一样想法?” 树森不置可否地说:“我不管,我在哪里都行,咱娘几个一起过也挺好。” 丽秋说:“那可不行,姑现在还不老,不用你们养活。你们还都有爹妈,把婚结我这里,算怎么回事儿?哪管你们结完婚,把我接你们身边,或者你们再来也行,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婚礼。再说了,结婚用的东西和操事儿,都在乡下准备好了,临时改地方也来不及呀?” 娴儿说:“姨,不光是因为你。我们也想过,乡下的日子我们也过不惯。兄弟好几个,都在一起吃饭过日子,长了短了不太好。过些年,公公、婆婆老了,杨家谁说了算?七哥行二,上面有五哥,将来五哥当成大掌柜的,我们不是白跟着忙活?” 丽秋这才明白他们的意思,问道:“那你们是想分家?” 娴儿说:“我们倒是不想分啥家,家里产业又不是我们赚下的。我们只是不想回乡下,在老宅基地上,公公婆婆帮我们盖个院子,支持几千大洋,让我们自己刨食吃。” 丽秋问树森:“是你们俩商量的?我寻思这主意应该是你出的,娴儿还小,能有这道道吗?”杨树森低头吃他的饭,也不出声。 娴儿袒护树森,解释说:“姨,你别怪他,大多数都是我想的。我们也不是非想管老人要什么,我们就是不想回乡下结婚,在街里对付过吧。” 丽秋心里即着急又生气,无奈地和她商量:“娴儿啊,你可不能这样做。家里那面已经操办了,亲戚、朋友都告诉了,如果临时改主意,不是让你公公婆婆丢脸吗?再过三两天,山里的叔叔大爷都来了,你们不结婚,让你爹你妈的脸往哪儿放?” 娴儿是油盐不进,依然不撒口:“姨,你说的都在理儿,但我还是不能同意,我得为我们将来着想,我们的婚礼,肯定不回去结。” 丽秋见说不动他们,只好自己先软下来:“你也先别把话说死,有事儿咱们慢慢地商量。你们需要家里答应什么样的条件,你们才能回去结婚?你先说出来,我一会儿去找你婆婆,和她商量商量,咱们再定。” 娴儿说:“我也没啥要求,七哥一直跟你一起过,你也知道他。七哥脑袋好使,会做买卖也会管家,还会赚大钱。外面的朋友还多,交际广。如果公公要是答应,将来把杨家烧锅交给七哥管,我们就回去乡下。如果不同意,我们也不回乡下,不和哥兄弟争家产。” 丽秋心中这个恨啊,这还不叫争家产?你们是要霸占家产。但此时,又不能和娴儿翻脸,只是瞪着树森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是想太子逼老皇上退位呀,你真是一个白眼狼。” 树森低声地回了一句:“干我啥事儿?”意思是说,又不是我说的。 丽秋只好无奈地说:“娴儿,一会儿我去乡下,找你公公婆婆商量商量。你呢?一会儿给你爹妈捎个口信,让他们也来一趟,我再和他们说说。都到如今的当口,可不能耍小性子,咋的不能让别人笑话不是?” 娴儿还是梗着小脖,强硬地说:“我可以让我爹妈来,但必须答应我,将来杨家烧锅得让七哥来管。不然,我肯定不会上车,在城里要饭,也不去刨地垄沟。” 丽秋无奈地摇摇头,饭也没法吃。把碗一推说:“行,行,你们真行啊!那我现在去。” 树森见她不吃饭了,心里挺过意不去。说:“秋姑姑,你吃口饭再走,天冷,还有那么远的路。” 丽秋怨恨地说:“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不用我跑那么远的路。原本寻思你是一个孝顺子,唉,谁都指望不上。跟爹妈都这样,我一个两旁世人,还做啥春秋大梦呀?”说着,收拾东西,出门找车去杨家烧锅。树森撵上去,把一包干粮硬塞给她。 杨家烧锅六奶奶的小炕上,丽秋气呼呼地对杨宗和六奶奶说:“行啊,你们躲家里享清净了。整两个崽子塞我那里,一天也不让人省心啊?大老远的还得把我折腾来。” 六奶奶说:“你有事儿不能慢慢说啊?风一阵雨一阵的,又出啥事儿了?” “啥事儿?你养的好儿子,要分家产呢?”丽秋赌气地说。 六奶奶说:“哎哎,儿子是俺生的不假,可是你养的,好不好都是你教的。说说吧,到底咋回事儿?分什么家产。” 杨宗给丽秋倒了一杯水:“你喝点水慢慢说,那小子又出啥幺蛾子了?他要不闹点事儿,就不是他了。” 丽秋喝了一口水,说:“啥幺蛾子,这不是嘛,小两口睡一宿觉,不知道咋核计的。一早上起来跟我说,他们不想结婚了。” 六奶奶也挺吃惊:“啥?不结了?为啥呀?” 丽秋说:“谁(知)道呢?你那宝贝儿子撺联媳妇儿,说什么不回乡下结婚,二人就在街里那么过。要想回来结婚,得答应她的条件,说将来你们老了,杨家烧锅得由树森当家。” 六奶奶以为自己听拧了,不相信地问:“你说啥?他要管家?” 丽秋说:“没错,他想当大掌柜的,杨家他说了算。” 杨宗一听乐了,说:“得,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要篡位。”他倒是满不在乎,因为谁管家不重要,他直管烧他的酒,做他的糖。 六奶奶说:“不行,一个黄嘴丫子还没有退净的小家雀,能懂啥?怎么能管好一个大家族?” 杨宗不赞同她:“怎么不行?你管家的时候也没有多大,不是也管挺好。” 六奶奶说:“你别跟你儿子一个鼻孔出气,那能一样吗?那时候他姥爷年纪大,俺要不管,你能行吗?现在俺还活着,又没有七老八十的,咱家现在用不着他来当。” 杨宗说:“只要能把日子过起来,你管谁当家呢?我看啊,你是不想放下大权。依我说,孩子也都大了,也该让他们练练,不能啥都你做主。” 六奶奶说:“那怎么行?好几个孩子呢,不能现在就定下来,杨家烧锅由谁来当家。将来小的长大了,还有本事大的,你怎么说?” 丽秋打断他们:“我说你们能不能先不说那些,咱现在说结婚的事儿?你们就说,他要不在家里结婚怎么办?” 六奶奶坚决地说:“他爱怎么办怎么办,愿意回来不回来。现在想要掌这个家,肯定是不行。” 丽秋说:“他不回来的话,婚礼咋办?” 六奶奶说:“不办,光给树山办。” 杨宗一改往日的性格,反对说:“不行,必须得办。让他回来,我同意他掌家。” 六奶奶说:“你同意不作数,俺不同意看你们谁能如何?” 二人争执起来,杨宗高声说:“杨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你可以一手遮天?我在这个家也没有少做,哪一个不是我挣来的。” 丽秋听他们争执,她反而挺开心。说:“行啊,杨哥哥,我头一次看见你,还敢大声说话,挺像个爷们的。” 六奶奶说:“你少在那里挑火,俺们吵架你开心了吧。你接着说,如果他在城里结婚,还要咋的?” 丽秋说:“不咋的,他想让你给盖个院子,再拿几千大洋,以后他们自己赚钱过日子。” 六奶奶哼了一声:“想的美,他是要分俺的家啊!只要俺还没咽下这口气,他甭想拿走俺一个柴火棍儿。” 杨宗有些火了,接着嚷嚷:“你凭啥?我干了半辈子,是为给我儿子攒点家业,凭什么不能给我儿子?” 六奶奶说:“你那么多儿子,不缺他一个。” 杨宗说:“那好,那谁都别结婚了,马上告诉亲戚朋友,谁也别来,婚事儿黄了。” 六奶奶说:“你怎么回事儿?咋硬犟呢?那个鳖犊子不回来结婚,是俺不让吗?不是他自己不想回来吗?啥事不能都惯孩子,他不回来,不是还有一个结婚吗?客人来了,也没扑空。” 杨宗说:“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儿子晒到一边,给别人儿子结婚,天下哪还有这个理?” 丽秋一看,杨宗话说离谱了,赶紧制止他:“哥,不许胡说,这话能说吗?” 就在此时,树山从白家回来。在过道里,杨宗的话听见一半。他很纳闷,爹说谁呢?给别人儿子结婚?杨宗也听见有人来了,赶紧住声,没有接着往下说。树山进屋,见丽秋来了,赶紧打招呼,接着看爹、妈都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六奶奶见他回来,找了一个借口,把他支出去。 杨树山走了以后,六奶奶问杨宗:“当初你咋答应我的?你已经收下他做你儿子,你现在咋还说这话?” 杨宗理直气壮地说:“我说咋了?从小到大,我啥时候亏待他过,怎么没像儿子一样待?你说他结婚,是不是和树森一样?现在你竟然只给他娶媳妇,扔下树森不管,你让谁心里过得去?树森是我亲儿子,我咋能见了不管?”丽秋品品觉得杨宗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六奶奶争辩道:“是俺不给他结婚吗?是他自己不回来,他不就是想掌家吗?” 杨宗不服气:“掌家咋了?不应该吗?爹临咽气时候说的话,你不会没听到,他老人家都说了,这个家不能传给……不能传给……” 六奶奶说:“你别说出来,俺知道这个事儿,爹的意思俺也明白,俺也没有说非得把家传给他。至于传给谁,不能现在说,起码要等两个小的长大,成了家。那时候再定传给谁,或者是给他们分家。如果现在传给树森了,将来他不管树青、树春怎么办?那两个小的不是你儿子?” 杨宗一时语塞,没有了理由,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那我不管,反正不给树森办事儿,我坚决不同意。” 丽秋叹了一口气说:“完了,又斗败了,啥时候你能赢一回。” 六奶奶说她:“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俺们吵架你当耍猴呢?” 丽秋说:“你们吵你们的,又不是我让你们吵的。你们赶紧吵,给我弄饭吃,我都饿了。” “饿了你不早说,刚才让树山找大师傅,给你去弄饭。你挺一会儿吧,先说正事儿。你回去和他们说,必须回来结婚,至于谁来掌家,现在不能提。将来他掌家也可以,到时候再定是分家还是传给谁。对了,你说他爹同意了,不过得等他爹死后的。” 杨宗说:“你盼着我死是不?” 丽秋说:“你心眼子太多,你等于许下个空愿,画个大饼,那他们要问你的意思呢?” 六奶奶说:“问俺的意思你就说,俺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不过,你说俺说了,让他们可以再提个条件,或许俺能答应他们。” 丽秋说:“哎呀,好人都让你当了,真的应了那句话。好事都是俏小姐的,坏事都是大麻丫头的。” 六奶奶说:“那你说咋整?不得先糊弄他们完婚嘛,都是大爷啊,俺是谁都惹不起。” 丽秋赶紧说:“行,行,行,我按你说的回复,你赶紧给我弄饭啊?我这红媒当的,自己搭钱还不说,连个油嘴都抹不上。” 六奶奶说:“俺现在就去,你老实儿歇着吧。” 杨宗说:“还是我去吧。” “不用你,你陪她唠嗑。你们好好商量,以后咋对付我。”六奶奶起身去安排饭。 丽秋对着她说:“我们单个的都不是你对手,不合伙能行吗?” 六奶奶说道:“来吧,谁怕啊……” 杨家烧锅五十七 五十七 公孙丽秋在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城,等她到家的时候,迟怀刑与霍荷已经到了。即使是不捎信儿,他们也该来了,闺女马上要披盖头上车,爹妈能不着急来嘛。丽秋与二人寒暄完毕,霍荷问:“你让我们来,你咋跑乡下去了?” 丽秋说:“谁让我接你们的大活了?当媒人不就得两面跑嘛,费力不讨好的。” 霍荷说:“那没有办法,谁让两个孩子跟你亲,他俩的事儿,必须得你管,你不去谁去?” 丽秋说道:“行,只要你们信得过就行。”然后,又问迟怀刑:“山里来的人怎么安排?送亲的有多少人?” 迟怀刑回答她道:“我这道面的没有几个,不准备让他们送亲。那些人呼呼啦啦地进城,也不好。如果有图热闹的,我想先让他们头一、两天去大姐家,反正大姐和他们都熟悉。管是娘家的还是婆家的,到场就行呗。送亲的娘家客,让沙金沟的人去,二十七之前进城。抽空我安排人去找客栈,吃饭在饭馆吃了,在家里做也太麻烦。” 丽秋说:“大哥,你这么安排也行。只是沙金沟的人来,也别找什么客栈饭店的。大家都将就一下,多买些现成的,都在家里做。况且半夜得吃一顿饭,馆子哪有开门的?起大早出发,客栈也不用住。按规矩是爹接妈送,那天你留在城里,让霍荷带着娘家人去。噢,对了,代东的得找一个。” 霍荷说:“嗯,一切都好办。我们没有说道儿,老杨家咋办咋是,你说了算。” 丽秋有些哭笑不得,很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了算,老杨家也让我说了算,可我能说了算吗?” 霍荷说:“你说哪里去了?咱们谁和谁呀,没有那么多说道,你定吧,只要两个孩子好就行。” 丽秋指着树森那屋,低声说:“现在已经卡到这里啦,人家那小两口不干,婚都想不结了。” 霍荷说:“不能啊?我来看他们挺好的呀?不像闹唧唧1啦”【注释】1闹唧唧:方言,闹矛盾。 丽秋说:“还不能呢?他们俩是挺好,可他们事多啊?你们都不在身边,拿我一个人搓劲儿。这不,让他们给我支使乡下去了。” 迟怀刑问:“他们要什么?还是想干什么?” 丽秋说:“他们两个商量的,如果回乡下结婚,杨家烧锅得让树森当家。不然也不结婚了,两个人在街里对付过。” 迟怀刑很吃惊:“啥?他们要当家?这怎么可以?爹娘老子在,哪里轮到他们?成何体统,岂不乱了纲常?”然后对着霍荷说:“你去,把他们叫过来,我问问他们,还想翻天不成?”霍荷去叫娴儿与树森。 丽秋对迟怀刑说:“大哥,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咱们跟他们商量着来。”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么个道理,还没有过门呢,竟然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山里人的脸,可是让她给丢尽了,以后我和她妈还咋见杨家人?”把迟怀刑气得直喘,脸胀得通红。 霍荷把娴儿他们带过来,二人站在门旁。迟怀刑开口问道:“德贤,是你把你秋姨支使乡下去的?大冷天的你们于心何忍?我问问你,是不是你刚结婚,就想要掌管杨家烧锅的权?这话你也能说出口?”迟怀刑没直接教训树森,毕竟是新姑爷,多少留点脸面,对娴儿可是直接训斥。 娴儿低着头,小声狡辩:“那么多兄弟,都没有七哥奸1,他掌家有啥不好。”【注释】1奸:方言;聪明。 霍荷说:“那怎么能行?你公公婆婆都在,怎么的也轮不到你们。你不小了,懂点规矩。” 迟怀刑接着说:“女孩子要三从四德,伺候好夫君,孝敬公婆。我过去教你的书白教了吗?你给我听好,你把你的小心思给我收起来。” 娴儿嘟囔着说:“那,那我们不结婚了,还不行吗?” 迟怀刑说:“不行,不是你说得算的事儿,婚姻大事由父母定,不是你想不想。” 娴儿还在犟嘴:“那我不上车,不嫁人。” 迟怀刑说:“我看你是欠打了,你敢不上车?你知道我是干啥的,绑都要把你绑上车。” 娴儿企图还在争辩:“你绑我行,不信七哥也敢绑去。”别说,娴儿还真把迟怀刑难住了,姑爷总不能绑吧? 霍荷制止娴儿:“好好和你爹说话,不行犟嘴!” 迟怀刑气呼呼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咱们顺顺溜溜地把婚结了,啥说没有。你们敢再整幺蛾子,树森我管不了。徳贤,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山,如果我不死,你永远都别想下山。一辈子老死山里,永远不许嫁人。”他的一招挺狠,直接要拆散他们,并把娴儿拘禁山里。姜还是老的辣,迟怀刑打中了娴儿的要害,吓得她不敢说话了。 丽秋赶紧打圆场:“别说那么蝎呼1,小年轻的有点想法挺好,以后能过好日子。树森呀,我去找你爹妈啦。你爹答应了,将来杨家由你掌家,不过,得等你两个弟弟成家以后。娴儿,你婆婆也说了,还答应你一个要求。你提一下,然后,咱好派人去通知你婆婆。”【注释】1蝎呼:方言;严重。 娴儿到底年纪小,六奶奶指山卖磨的事儿,她还真信了。兴奋地问:“真的?姨,你不要骗我。” 霍荷说:“提什么提,啥要求都不许提,消消停停地上车,大喜事儿不许节外生枝。” 迟怀刑也说:“老人养你们这么大,要知道心疼老人,提什么要求?老人咋办你们咋是。” 丽秋对着一直没说话的树森说:“你领娴儿回屋去吧,你们商量一下,快点去吧。”实际她也有些偏袒树森,也想让他们更实惠一些。 娴儿乐颠颠地拉着树森回屋,两个人商量去了。迟怀刑看着她,失望地摇摇头,埋怨霍荷说:“都怪你,孩子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完全一个粗鲁的村妇,哪懂一点贤良淑德?不守妇道,把古训家训都丢脑后了。” 霍荷反唇相讥:“愿意,难道你还怪我不成?你咋没带孩子?你知书达理你咋不教呢?” 丽秋制止他们:“行了,行了。你们两口子回你们山里吵去,现在好不容易消停点,别再多事儿啦。可让我把你们的事儿顺溜地办完,他们现在不闹,你们俩也别添乱。” 娴儿又跑过来,对公孙丽秋说:“秋姨,让我婆婆给我开一间杂货铺吧,我自己做买卖,以后也不管伙上要零花钱。” 丽秋很纳闷:“你在哪里开杂货铺啊?” 娴儿说:“在乡下开。” “那周围没有几户人家,你把货卖给谁呀?”霍荷十分不解。 娴儿一笑:“那你就别管了,我是想找个营生。家里有下人,又不用我做活,我呆不住。” 霍荷说:“你别弄那些没用的,净难为你姨。” 丽秋说:“不要紧,孩子说的或许是正事儿。娴儿,你过去吧,我一会儿去乡下,和你婆婆说一声。” 迟怀刑拦住她:“去什么去?不能依着小孩子的性子,想开杂货铺,结婚以后再说。” 娴儿不高兴地说:“秋姨说的,婆婆答应我一件要求,我又不是玩儿。” 丽秋说:“是,答应她的,咱得说话算话,我不陪你们啦,赶紧去杨家告诉一声。” 迟怀刑不让她走:“你刚回来,好好歇着,不能再跑了。” 霍荷也松口了,同意娴儿的要求。问丽秋说:“如果你不去,让别人去行不行?” 丽秋说:“行啊!那让谁去呢?” 霍荷说:“让她勺子叔去,他骑马跑得快。” 丽秋说:“这个死勺子也来啦?那让他去,他人呢?” 迟怀刑说:“去买东西了,一会儿能回来。”三个人一致同意,让勺子去杨家烧锅。 勺子骑马的确挺快,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杨家烧锅。如今杨家烧锅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周边三、二十里都知道有一个杨家烧锅。不仅开了酒坊、糖坊,秋天的时候,六奶奶又开了一间豆腐坊。远近的农户图省事儿,拉些粮食来换酒、换豆腐。作坊里的伙计,有几个带家口的,在原来地樯子两间草房旁,又盖三栋房子,住进五户人家。加上杨家盖的几栋大房子,多少有点小村落的样子。勺子来的挺巧,正赶上吃晚饭。冬天天短气候寒冷,户外基本没有活计可做,乡下都是吃两顿饭。早上八点多吃早饭,下午三点吃晚饭。勺子一来,还让杨宗、六奶奶感觉挺意外,赶紧重新收拾饭菜,让灶上大师傅再新做几个菜。在杨宗六奶奶的屋里,放上一张炕桌,摆上杯盘碗筷。 在等菜上桌的时候,勺子对杨宗说:“姐夫,我是丽秋打发来的,让我传个信儿。娴儿说了,想让你们给开一间杂货铺,以后自己赚零花钱,她每个月不用伸手,管你们要月例钱了。让我来带个话,看看你们啥意思,明天我好去回复。” 杨宗毫不迟疑地说:“行,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开吧,家里给他们拿一笔钱。” 六奶奶一旁说:“等等,杂货铺说没说在哪里开啊?” 勺子说:“听说在家里开,婚后去进货。对了,说先用原来那两间草房做铺子。” 杨宗说:“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愿意用,给他们用吧。” 六奶奶说:“俺不是差房子,她开铺子也是正事儿,可铺子进货得需要本钱吧?如果给他拿钱了,那树山媳妇儿那里咋说?” 杨宗说:“白家也没有提呀,那我能咋办?” 六奶奶说:“做事儿得一碗水端平,这个给了,那个必须得给,不能偏一个向一个。” 杨宗挠挠脑袋:“可也是啊,那都给吧。把树山叫过来,商量一下,他们想干什么,咱也给他们出钱,一视同仁。” 六奶奶也同意这样做,打发杨树青去找他五哥过来。趁等人的功夫,杨宗领着勺子去两个新房看看,介绍一下给两个儿子结婚的花费。 说话间,杨树山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把酒菜摆齐了,杨宗陪着勺子喝酒。六奶奶在一旁跟着说闲话儿,树山上齐饭菜,自己也找个凳子,坐在地上。杨宗对树山说:“树山,你勺子舅舅来,捎来口信儿。你七弟媳妇儿想开个杂货铺,我和你妈商量一下,同意了。开铺子的钱,家里给她拿。我们也不能亏待你,你一会儿去白家商量一下,看看你媳妇儿想干点啥不?想干,我们也给你们出钱。如果不干,折成干钱给她。” 六奶奶也说:“给树森他们多少,也给你们多少。将来当个例子,树青、树春结婚的时候也这么办。” 树山说:“爹,你们做主吧,给不给都行。在家也不缺吃穿,也不用攒小份子。” 杨宗说:“那不行,你得去,不然白家知道了再挑理,那时候弄出说道不好,你现在去吧。”六奶奶也说让他马上去,一会儿大家商量出多少。 杨树山听从爹妈的安排,来到白家。白家刚刚吃完饭,白淑珍正帮白尤氏拣桌子白伦库正斜靠着抽烟,见树山来了,又坐起来。 白尤氏问:“树山你吃饭没有?让二丫给你再收拾点?在这吃一口。” 杨树山其实还没吃呢,勺子舅舅来,他放下饭碗,去厨房张罗饭菜。但此时着急商量事,家里还等着他回信儿,寻思等回家再吃吧。于是,撒个谎说:“大娘,我吃完了,我过来想和你们商量点事情,赶紧得回去。” 白伦库说:“啥事儿?着急忙慌的?” 树山叫来白淑珍,让她一起听听。树山说:“我爹说,让我问问你们,二丫过门儿,想干点什么不?我爹给拿本钱。” 白伦库一激灵,他问:“咋的?你爹是想让你们出去过?过去也没有说啊?我可跟你们说,你们翅膀还没硬呢?不能分家另过。” 树山赶紧说:“不是分家,我们吃喝还在伙上,只是怕二丫手头紧,问自己能不能开个买卖,自己管着,挣多少钱都归二丫。” 白伦库不满地说:“不知道亲家咋想的,咱这又不是大街里,能做啥买卖?再说了,二丫连地都没有下过,谷子和谷莠子都分不开。在你家有吃有喝的,做啥买卖。” 树山说:“今天来一个舅舅,他捎信儿说,我七弟媳妇儿要开个杂货铺,让我爹给拿钱。我爹说,如果二丫想做什么,也给拿钱,做到一碗水端平。” 白伦库不屑地说:“这不扯呢吗?在这块开杂货铺,卖给谁去呀??等着赔,拿钱砸鸭脑袋不是?你看看我,咋还操你家的心呀。我想问问,如果你们不开买卖,有啥说法没有?” 树山说:“如果不开,给同等数量的钱。” 白伦库说:“那还算公道,我看啊,你回去跟你爹说。给不给,都是你们杨家的事儿,咋做我们都擎着。现在都到大婚的日子,我们白家可不能再出啥难题。不过,日后二丫手头紧了,你们日子也不好过。我看你们家大业大,每个月给个十块八块月例钱也不多。” 白伦库嘴上不说争利,但还是表示出多占一份。咋一听要月份儿好像没毛病,但细算,是开买卖那份钱给我,我还得每个月要零花钱。树山也没有细想,更不会去算这个账,只要把话问明白,他便可以回家交差。又象征性地征求一下白尤氏和白淑珍,她们都没啥主见,干钱、月例钱算是定下来。 杨树山兴冲冲地回了家,刚走到门口。听道勺子与他爹的对话,感觉他们已经没少喝了,特别兴奋。只听勺子说:“姐夫,你够意思,兄弟我太佩服你了。你能把孩子养这么大,还给娶媳妇,与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待遇,了不起,了不起啊!” 杨宗说:“兄弟,这得必须的,他爹该死,但孩子没错。你看,他也认我这个爹,我也认这个儿。兄弟,你说,我够意思不?够意思不?”听声音明显感觉二人喝多了。 勺子说:“够意思,绝对够意思,姓富那小子把咱祸害啥样?弄死他就对了。” “弄死?谁弄死的?”杨宗有些喝糊涂了。 勺子说:“大柜那一镖……” 树山刚听到几句,身后不远六奶奶在叫他:“树山回来了?咋不进屋呢?” 六奶奶从厨房端着饭过来,树山赶紧回答:“妈,我刚到,怕打扰勺子舅舅喝酒,想等会儿进。” 六奶奶问:“在你老丈人家吃饭了吗?” “没有,我问完了,赶紧往回来。”杨树山简短回答。 六奶奶说:“那赶紧进屋吧,饭还热着呢。” 树山给妈六奶奶开门,二人进屋。屋里两个喝多那哥俩,一见母子二人进屋,马上又换个话题。树山心中有事儿,再看看桌上的残羹剩饭,也没吃,把白伦库的意思说了。杨宗脑袋已经不好使了,把手一挥说:“那定了,给你们哥俩个一人三百大洋,自己留着用。树森愿意开店他就开店,你想干什么用就干什么用。以后,每个月给你媳妇十块大洋,做零花钱。吃饭、穿衣都是伙上的,你们哥几个,凡事能干活的都给钱,管你妈要去吧。” 六奶奶见杨宗喝多了,也没有再争论,让杨宗作一回主,把事暂时定下。 杨树山回自己的屋,衣服都没脱,躺在行李上。琢磨勺子说的话,要结婚的只有自己和树森,话里话外,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不应该是爹妈亲生。结合那天爹妈争执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说别人的儿子,应该是指自己。那自己又是谁家的儿子?其中有一句话是:姓富那小子该死。姓富的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系?可再一想从小到大,爹妈对自己没有啥二样,看不出来自己不是亲生的。反而树森倒像一个要来的孩子,一直寄养在丽秋姑姑家。他越想越糊涂,现在又到结婚的日子,还不能去问。纠结中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一个梦。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邬姐姐叫他,让他帮帮自己。树山只听见她的声音,就是看不见她人。她说她好饿想要吃饭,让他喂自己吃酸菜汤泡饭,树山想给邬姐姐盛饭,身前身后地寻找,可怎么都找不到饭。急得他把白世宝的家,翻了一遍,一颗米粒都不见。明明记得自己带来一碗肉,一大碗高粱米饭,还有一碗烩酸菜和血肠,可就是不见踪影。邬姐姐见他没有饭,又说自己很冷,让他给烧烧屋子。树山抱来两捆苞米杆进屋,又找不到火,急得他里外转。一着急,树山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没脱衣服也没盖被有些冷。晚上又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原来梦里的情景,是自己又冷又饿,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饿着肚子又睡着了。 冬月二十五,亲戚朋友开始上来,酒坊糖坊也都停工。伙计们能造厨的上灶,不会做饭的,去挑水、劈柴、洗米、洗菜,杨家摆上半截席。啸虎顶子迟怀刑的兄弟们,来了十几个,由栽楞领着,一律山民打扮。为了不吓到杨家客人,要求任何人都不得带长枪,领头的两个四梁,悄悄藏了把短枪防身。树森的那些朋友,也都早早地到了,吵吵嚷嚷地张罗着干点什么。多亏六奶奶在两年里,盖了许多房子,不然,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人一多是热闹,但事情也多起来,特别是喝上酒,总要惹出一些麻烦。特别一大部分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栽楞带的一伙人是胡子。上点年纪的还能稳重点,可其中也有年轻的,大多是桀骜不驯。如果没栽楞等人的压制,说不定会惹出点啥祸。另一伙是树森的狐朋狗友,都是一些街溜子、二混子、纨绔子弟,平时一个个也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说话狂妄、举止轻浮。所以,一到酒桌上,双方瞧对方都不顺眼,碍着主家的面子,还不能大打出手,但都暗中叫着劲儿。第一回合就拼酒,先是盅,后是杯,端着大碗对着吹,第一天就喝躺下几个。六奶奶怕出事儿,一再叮嘱栽楞,一定看住这些人。第二天更热闹,青山好又来一部分人,这些人到一起,真的是臭味相投,端起酒碗交上朋友,论起英雄。第二回合是赌,推天九、掷色子,吵吵嚷嚷地喊了一天,把个六奶奶愁的,生怕哪个人、哪一句话,让他们交了手。万一伤着人,见了红,把一个大喜的日子给搅了。 六奶奶愁够呛,实在是不好弄,找栽楞商量:“大哥啊,来的都是客,你说俺慢待了谁,面子上都不好看。你看,这几伙人都是混江湖的,平时也都挺豪横。俺怕他们谁看谁不顺眼,一时动了手,闹出事来,婚事可咋办呢?” 栽楞说:“也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全,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不然都来点年龄大的,也就没啥事儿。可有几个年轻的,是和娴儿在一起玩大的。听说她结婚,非要来凑个热闹,我也就把他们带来了。” 六奶奶说:“俺倒是不担心你们,有你在俺放心。可树森来的那伙人,年纪还小,还没有人带着。树森还不在家,也没有人经管。谢大柜那里还来一伙人,都是俺考虑的不周,俺寻思杨家在他的地盘,不告诉一声,过后见面不好,就给他信儿了。谁知道他本人没来,反倒是派几个人,让俺可咋好呢?” 栽楞说:“不管咋样,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让谁回去。过了今天,明天是正日子。树森回来就好办了,他那伙人,由他自己辖制。今天晚上这顿饭,还有今天晚上,他们肯定要耍钱,想想办法,咋能把他们控制住呢?” 六奶奶说:“不喝酒还好点,可办事儿咋能不给酒喝?况且咱还是开烧锅的,大哥你再给俺出出主意。都说当事者迷,这些天给俺忙活的,心里一点缝都没有。” 栽楞想了想,说:“大妹子这样吧,咱们想办法把他们分开,别让他们碰面,岂不是没事儿了?” 六奶奶想想也是,于是说:“也行,不过那得委屈大哥了,可能安排你们吃住的地方,不太合适招待客人。” 栽楞说:“你跟我客气啥,咱们不是认识一年二年的,二十来年的朋友,哪有那么多挑理的?” 六奶奶说:“那好吧,你看俺这样安排的行不行。在两个院的东边,俺有个两间房,一会儿让长工把那屋烧热。在那屋摆上酒桌,把青山好来的人,安置到那个屋,吃喝好了让他们住那里。然后在东院豆腐坊那屋摆桌子,把咱五湖的兄弟带过去,在豆腐坊吃住。前边倒是有炕有房子,可那是长工伙计住的,咋也不能让兄弟们和他们在一起。” 栽楞点点头:“挺好,五湖的人你放心,我会和他们说明白的。对了,树森那一伙人咋安排?” 六奶奶说:“在树森的新房放桌,他们吃完饭,让车老板子把他们送到一个亲戚家。那户亲戚家没有人,他们爱咋作就咋作去吧。” 栽楞觉得安排挺细致,告诉六奶奶说:“我把兄弟们带走,如果缺人干活,你让人叫我一声,我给你派人。” 六奶奶想了想:“大哥,俺还得让你帮个忙,你能不能给俺带东,今天晚上你陪那些孩子去,替俺照顾点。不然俺心咋总不安宁呢?” 栽楞说:“成,等他们吃完饭,套车送他们去时,我跟着。”六奶奶心里挺感激,还是老人在一起好办事儿,能够理解人。 六奶奶叫来树山和老牛闷儿,让他们骑马快些去白伦库那里,和他们打个招呼,借用一下白世宝的房子。树山和老牛闷儿到了白家,把借房子的事儿一说,白伦库爽快地答应了。他还说:其实你们都不用和我说,白世宝他们都走了,也不会回来。他的地都卖给杨家烧锅,房子在地里,自然房子也归杨家,你们用去吧。杨树山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从白家找一把锤子,带着老牛闷儿,去白世宝的房子。院门还是树山当初拴好的绳子,一直是没人动,他们解开绳子进了院。门锁还是好好的,原来啥样还是啥样,树山用锤子敲了两下,把锁砸开。取下来扔掉,带老牛闷儿进屋。一个月没有烧火,屋里冷冷清清的,本来白家也没啥家什,如今更显得空荡荡的。树山很自然地去拉西屋的门,竟然没拉开,他一看,门被钉死。再去东屋,还好,东屋没有钉上,进屋看看一切如旧,树山吩咐老牛闷儿把屋子烧热,晚上伺候好来的客人。然后自己骑马回家,走到那棵白桦树下,又想起邬姐姐。 一顿饭吃了四个多小时,栽楞帮助六奶奶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自己也没顾上吃饭,总算把这些爷们招待完。一个个喝得醉马天堂、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地上了车,栽楞带杨树森的朋友们,去白世宝家住宿。说是住宿,估计一夜也不会睡消停觉,肯定一晚上的牌九局是跑不了了。来到白世宝家,南北大炕已经让老牛闷儿烧好了,屋子也暖和起来。带到地方,栽楞不再招呼他们,由他们自己胡闹。自己在外屋找到饭桌,拿出从杨家带来的酒菜,拉着老牛闷儿找个炕梢,两个人喝起小酒。树森的朋友们在路上,早都商量好了,谁喜欢玩什么,一进屋分成两伙。胡少爷和三个人要看小牌儿,扯下一个褥子做牌垫,四人围坐一起,不声不响的玩起来。另外有十来个人则拿出牌九,在炕上围成一圈,呜嗷喊叫地放开牌九局。 快到半夜,栽楞和老牛闷儿酒喝完了,见那面牌局还在继续。不过,酒鬼们的酒也醒了点,或许是喊累了,都不再吵闹,稳当的玩牌。栽楞也没有招惹他们,和老牛闷儿把桌子拿下去,直接在炕梢合衣而卧,眯一觉儿。牌九局这面儿,已经见出输赢,大成子和二驴子把钱输光了,全身上下镚子皆无。想和别人借点,可谁也不肯借。原因是赌桌上没人愿意往外借钱,有说法是往外掏钱,会把自己的运气也掏出来,往下该走背点子了。两个人借不到钱,只能蹲外围看热闹,有时候帮别人指点江山。在场的还很烦他们,撵他们去死觉,他们兴趣不减也睡不着,赖着牌局不走。到了后半夜,二驴子可能是晚饭吃多了,肚子给上劲儿。可自己还不敢出去,于是,拉着大成子陪他拉屎,大成子实在离不开牌局,无奈他受不了二驴子的央求,二人出了屋。 二驴子跑到房山,就地开始解决,一边拉屎一边说:“今天晚上输钱,都他妈怨你,你一点都不听二爷的话。你说那把,你要是配成头三尾对儿的多好?非要弄头八尾九的,输干爪子了吧?” 大成子不服:“滚犊叽(子),拉你的死(屎)吧。你会不会玩?头尾都大你不配,谁知道他有杠?” 二驴子吭哧说:“拉……啊……鸡吧倒吧,你手臭就说手臭的,昨天晚上准没干好事儿,是不是摸姑子……” 大成子也骂他:“操,你他妈的灶坑不好骚(烧),你怨灶王爷。你手香,摸窑姐卡吧裆1了。你再逼扯2,我他妈进屋了。”【注释】1卡吧裆:方言;裆部,裤裆。2逼扯:地方粗语;说。 二驴子赶紧告饶了,哀求道:“别,别,哥,哥,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不行,叫爷,不叫爷你就自己蹲着吧。”大成子不依不饶。 二驴子赶紧叫:“爷,爷,你是我亲爷行了吧?” 大成子这回满意了:“这他妈还差不多,大孙儿,好好拉,爷陪着你。” 二驴子放心了,对大成子说:“大成子……” “叫爷!”大成子命令他。 二驴子服软了:“亲爷,你说咱俩今天晚上,让他们几个损种赢了,我咋心不甘呢?这口气我就是咽不下。” 大成子说:“孙啊,你咽了吧,早死早托生。” 二驴子骂他:“滚犊子,说正事儿呢。” “我也觉得咱俩不该输啊?准四(是)老四他们搞鬼,嗯,肯定有鬼儿。”大成子肯定地说。 一说到鬼,二驴子有些害怕,赶紧制止大成子:“你停、停、停,快住嘴吧,吓得我屎都拉不出来了。” 大成子嘲笑他:“瞧你那小胆儿吧,能干啥大四(事)儿?一辈子你也吃不上四个菜,啥也不是。” 二驴子不服:“操,瞧不起我是不?你说剜门撬锁我啥没干过?上次去二寡妇家装神弄鬼儿的,不都是我去的?让你爬个墙都费劲,还长嘴说我呐。” 大成子反驳说:“我也帮忙了,我不驮着你,你能丧(上)去啊?你就说说咱俩吧,出力的四(事)儿都是咱俩的。等分钱的时候,咱俩分的最少。我说二驴子,以后咱俩不跟他们干行不行?” 二驴子很赞同:“行啊?以后咱哥俩单独干。我挑头,人手不够你再找两个兄弟。” 大成子附和说:“好,以后咱们一起干,他们会的,咱俩也都会了。以后弄到钱,多请杨小鬼儿喝几次酒,让他老婆再教咱俩几叟(手)。” 二驴子也拉完屎了,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今天咱哥俩输得血呼啦的,是不是往回找补一下呀?” 大成子问:“咋找补啊?难不成,今天晚上顺他们几个腰包?” 二驴子说:“你能打过他们几个吗?顺他们的钱,明天他们知道了,还不揍扁你。” 大成子脑袋不够用,问:“那我不知道了,你说咋办吧?” 二驴子拍拍他,指着房子西头说:“你看见没有?我来的时候,看他们家下屋是空的,家里的东西还都在。他家人都不在家,西屋还钉上了,我猜想,他们家的粮食都在西屋。还有,这人家东屋看不见啥好东西,肯定也都放西屋了。咱俩先踅摸1一下,如果真有值钱的东西。回城后,咱们赶车再来,搬点东西卖,补一补今天的糟损。你说行不行?”【注释】1踅摸:方言;寻找。 大成子有点顾虑:“听说是杨小鬼的亲戚家,咱们偷他家好吗?” 二驴子不在乎:“他亲戚家又不是他家,怕什么?不然咱们先看看,然后再说。” 大成子也答应了。于是,二人绕到房后,来到西屋的窗下。二驴子扒掉堵窗户的草捆,捅开窗户纸,用一只眼睛往里看,里面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见。 他对大成子说:“看不见,咱俩进屋看看。” 两个人又绕过来,开门进屋。外屋的小豆油灯还是那样昏暗,这点亮光勉强能看清物品的轮廓。二人蹑手蹑脚的不敢弄出动静,趴在西屋门缝瞧瞧,还是瞧不见。大成子看看周围,用手指了指过梁。二驴子明白了,这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家里不需要,过梁上面是空的。大成子取过豆油灯,递给二驴子,比划着让他拿灯看看。二驴子看看过梁的高度,再看看周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蹬。于是,用手比划着,让大成子蹲下。大成子长得敦实,又矮又粗,二驴子正相反长得细高。大成子很听话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扶墙,二驴子踩着他的后背,蹬上大成子的肩头。大成子缓缓地站起身,把他抬到一定的高度。二驴子一手把着过梁,一手端着灯,把身子探到屋里,想一看究竟。在灯往前伸的一刹那,只听他惊恐的惨叫一声,接着连人带灯滚落下来。 杨家烧锅五十八 五十八 二驴子一下子掉了下来,掉的是西屋里,而不是刚才的外屋。灯也失手掉落,屋里一片漆黑。大成子被他的惊叫,吓得一哆嗦,本能地躲避,也造成二驴子翻进去的结果。大成子扔下二驴子不顾,吓得连滚带爬地往东屋跑,嘴里还吱哇乱叫。他一叫又引起连锁反应,屋里那些没睡的,不知道咋回事儿,也跟着毛了。靠炕沿的几个人,也叫着往炕里爬。有人碰翻了蜡烛,有人趁机偷赌局上的钱。栽楞凭多年做胡子的机敏,二驴子的一声惨叫,立刻惊醒了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顺势把撸子从怀里掏出来,咔嚓一声子弹上膛。他坐着并没有动,判断一下,出了什么事情。大成子哭喊着跑回屋,一头窜到炕里,南、北炕一下子乱了套。他们一乱,吵得栽楞什么都听不清,气得他对着门啪啪开了两枪。怒吼一声:“都闭嘴,不许叫!”还别说,他一嗓子,枪一响,众人老实了,也没有人再叫喊了。栽楞问:“出什么事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栽楞跳下地,手里拎着枪又问:“你们喊什么?” 有人回答:“不知道啊?” 栽楞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你们叫喊个屌毛,阴沉着脸说:“把蜡烛都点上。” 不知道是谁划了一根火柴,赶紧点着一根蜡烛。只听在西屋,还有人在喊叫。 栽楞问:“咋回事儿?谁在外面?” 大成子颤颤巍巍地说:“二驴子,不知道让啥抓去了?” 栽楞说:“抓哪儿去了?” 大成子指着西屋说:“在、在、在那屋呢。” 屋子里的所有蜡烛又都点着了,几乎人手一根,把屋里照得通亮一片。 栽楞对迷迷瞪瞪老牛闷儿说:“牛把式,你端蜡烛,跟着我去看看。” 老牛闷儿也害怕,但毕竟年长一些,前面还有一个握枪的栽楞,也只能跟着过去。栽楞来到外屋,仔细辨认声音的来源,声音是从西屋传来的,在恐惧的嚎叫声中,伴随着打斗的声音。栽楞还挺纳闷,屋子是封起来的,人是咋进去的?难道真的有鬼魅、妖精给抓去了?栽楞是玩枪的,过刀头舔血的生活,走惯了夜路,哪里怕这个,什么神仙鬼怪狐狸精一律不在乎。他对西屋喊了两声,也没有效果,上前去拉门还拉不开。于是喊东屋的人:“一群熊货,都给我出来,赶紧过来帮忙。” 连续喊几声,这些人中有胆子大的,跟着下地出来。后面的人害怕,见人都去外屋,东屋也不敢呆了,一个个都跟出来。 栽楞对这些人说:“找家伙,给我把门撬开。” 这些人又里外屋找东西,总算找来几样铁器,其中最管用的,属于那把劈柴斧头了。众人七手八脚的弄门,还好,门封得并不十分牢固,很快被弄开了。门一开,这些人立刻闪后面去。栽楞接过一根蜡烛,另一手持枪,慢慢地探进身。烛光一照,屋内一目了然,屋里并没有什么太多古怪,只是有两个人在打架。再仔细一看,不对,是一个人在和一个吊死鬼儿打架。栽楞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怕什么死人。看清楚后,直接进屋了。原来在幔帐杆子上,吊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不知道吊死多久了。另一个是活的,是他们说的二驴子。只见二驴子爹一声妈一声的叫着,手舞足蹈。吊死的女人,被他一打,荡了出去。转瞬之间,又荡回来的时候,撞到二驴子身上,像女人扑上来一样。所以,二驴子以为吊死鬼在扑他呢,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地厮打。 栽楞喊他:“哎、哎,那小子,你住手,过来、过来。” 二驴子像魔怔一样,全然不听他吆喝。栽楞见喊他不奏效,过去拉他,一拉不要紧,二驴子对他也拳打脚踢。无奈之下,栽楞喊外屋的人:“进来几个人,把他给我拉出去。” 外屋的人见栽楞很淡定,以为屋里没啥事儿,陆续地进屋了。可有人见幔帐杆子上,还吊着一位,又有人往外跑。栽楞喊了几声:“操,就你们这逼样,还他妈混江湖呢?死人没见过啊?完犊子玩意儿。” 老牛闷儿和几个胆子大的进了屋。栽楞说:“把这小子按住。”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去抓二驴子,二驴子还在拼命地挣扎,但架不住人多,把他按在地上。可能是二驴子此时精疲力竭了,没有了抵抗能力。只是嘴里一味地嘶吼,往出吐白沫。栽楞又吩咐众人,把他抬东屋去。一群人拖拖拽拽地把二驴子弄出去,栽楞拿蜡烛照了一圈儿,也没看见啥不当的地方。又看看悬着的女人,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你是被人逼的,还是自己想不开啊。或者是被人害了,把你挂上去的。我现在还不能把你放下来,你也别差这一时,等天亮了,我再找人把你放下来。你好好歇着吧,小孩子不懂事儿,打扰你了,你也别怪他。”嘟囔着出了屋,关好房门。 叫过来老牛闷儿,悄悄地对着他说:“你现在骑马回去,到豆腐坊给我叫两个兄弟过来,要带家伙的。” 老牛闷儿面色挺难,吭哧瘪肚地说:“这……外面……还黑着呢?我,我不敢……走。” 栽楞不高兴地说:“怕啥?都到鸡叫的时候了,有鬼也都回去啦。你去不去?你不去进屋,在屋里看吊死鬼儿,我去。” 老牛闷儿一听,更害怕了:“我,我去,能,能不能再带两个人。” 栽楞坚决地说:“不行,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走。你叫完人,也要跟着回来,你给带路。另外,你绝不能告诉你们东家,记住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否则,我要你小命。” 栽楞凶神恶煞的样子,让老牛闷儿一阵脊背发凉,胡子比鬼更可怕。老牛闷儿赶紧出门,上马就开始拼命跑,吓得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连头都不敢回。总感觉黑漆漆的夜空,有啥跟着他,特别是路过树林,有点什么动静都让他头皮发麻,冷汗直溜。 吊死的人正是白邬氏,和杨树山见面之前,她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摧残,让她已经崩溃。白世宝又要卖掉她,而且还是窑子。她想保住自己,把自己献给她喜欢的人。杨树山的到来,满足了她最后的心愿,送走杨树山以后,她更坚定了要死的决心。穿戴整齐以后,一条绳子搭在幔帐杆子上,微笑着把自己挂上去。等白世宝发现她死的时候,都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的死,把白世宝吓坏了。一是怕官家找他,治他的罪。二是怕白邬氏娘家不依不饶,是他逼死白邬氏。三是怕白邬氏的鬼魂不散,找他报仇。所以,急急忙忙地把土地卖了,封上门,揣上卖土地的钱,连夜带着老娘孩子跑路。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便东窗事发。 二驴子探头往里看的时候,一眼瞧见直挺挺的白邬氏。上吊的人,面目狰狞舌头外露,把他吓得大叫。他一叫,让大成子一哆嗦,把他扔屋里了。二驴子一掉下来,直接撞在白邬氏的尸体上,灯又灭了,他以为死鬼在抓他。接着,发生了后来的事。 二驴子被抬到炕上,不知道是折腾累了还是吓懵了,或许是感觉没鬼抓他,精神一泄,直接昏死过去。他那些朋友都各自惊心,谁还顾得上他,都商量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找老杨家说道说道去,来你家赶礼,给找的是啥地方。栽楞一点也没有惯着他们,阴沉着脸,摆弄手里的枪,挡在东屋的门口。凶狠地说:“是朋友的,都给我上炕去,谁都不能走。是冤家的,那咱过过招,看看你的腿快,还是我的飞子快。” 胆子小的,赶紧爬炕里去。有胆子大的,问他:“爷们儿,你是干啥的?管的太宽了吧?凭什么限制我们?” 栽楞说:“少废话,老子是吃生米的,专和阎王爷打交道。咋的?不服吗?你给我出来,我让你留下来,陪西屋里的那货。” 刚才大家都听见他开枪,知道他手中的是真家伙。又见刚才他的胆量,一般的小混混还真地挺怕他,不管服不服都爬炕里去。栽楞拉过一个凳子,坐在门口。然后说:“该玩你们接着玩,想睡觉的躺下睡。想走的,你甭想了,老子不死,你们谁都走不了。” 一群人心里这个恨啊,可又弄不过他。西屋吊着个人,谁能睡得着?谁又能玩得下去?可他们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走,只好都默不作声地躺着、坐着,慢慢地耗下去等天亮。 其实栽楞的用意很明显,他想让杨家烧锅,把婚礼顺顺利利地办完。如果他把这些人放了,这些货到杨家一嚷嚷,这婚礼还咋办?另外那白家嫁闺女,如今死了人,是嫁还是不嫁?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儿,就得去报官。官家来人了,与山里来的这些人能不能有冲突?就是没有冲突,让他们这一折腾,婚礼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即便不是为杨家,也得为迟怀刑嫁女考虑。所以,他铁了心是不会让这些人离开白家。 等天刚刚亮的时候,老牛闷儿带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来了,十几个人站了一屋地。一进屋,喳喳呼呼地问:“咋了?咋了?托天梁,谁要炸刺儿?” 栽楞没有想到他的人都来了,问:“我不是让你们来两个人吗?咋都来了?” 张老狠说:“我们寻思有人跟你过不去呢?多来几个人,把这帮小逼崽子都做了,弄一把火烧了,咱也静心。” 栽楞心里想:你们闹出大事儿,大柜的闺女还咋出嫁了。但嘴上没说,只是说:“他们一帮小咔啦,还没有那个胆量,留下两个人,其他人到外屋等着我。” 五湖绺子的人出去了,栽楞对留下的那两个人说:“一会儿,取两把枪,你们在外屋看着,谁敢开门出来,你们可以开枪干他,把他脑袋削放屁了。打死打伤都行,无所谓。”在他嘴里,这些人跟个小鸡子一样。他刚才说的话,表面上是跟两个胡子交代,但实际是说给炕上那些人听的。 果然,有人说话了:“爷们儿,我们拉屎撒尿该咋办?” 栽楞带来的一个胡子说:“憋着,不然你拉裤兜子里。” 栽楞一想,大小便也是个问题,好歹人家是来捧场的,总不能做得太过。扫一眼地上,发现屋地上几块木板盖着一个土豆窖。然后一指土豆窖,说:“往这里尿、这里拉,完事儿盖上,不会有味儿的。” 另一个胡子说:“那他们要是从窗户跑咋办?”栽楞说:“给你们留两匹马,他们两条腿,没有四条腿跑的快。追上去,直接摘他核桃。” 两个胡子挺兴奋:“好嘞,托天梁放心,咱哥们手里从来没有跑过秧子。” 他俩把这些人当成肉票了,栽楞也没有和他们多解释,出来见其他人。到了外屋,见老牛闷儿也在。他拉过来说:“对不住了牛把式,你也得进屋上炕,你也不能离开这里。” 老牛闷儿不明白,他怎么一点交情都不讲。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还哥们儿长哥们短的,翻脸也太快了。喃喃地说:“那,那六奶奶、掌柜的有事儿找,我不回去也不行呀。” 栽楞说:“没问题,等我回去给你解释。等事儿过了,我再给兄弟赔礼。实在不好意思,抱歉了。”推着老牛闷儿进屋。 又指着其他几个兄弟说:“你们几个,跟我过来一下。” 把西屋的门拉开,带人进屋。此时天已经亮了,屋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那几个人看见悬挂着的白邬氏,也没有多少惊讶。栽楞说:“把她卸下来吧,不知道吊多少天了,也够可怜的。” 自己跳上炕,把炕上的被铺好,还放了一个枕头。几个人一起用力,抬起白邬氏,用刀割断绳子。头朝里平放在炕上,解掉绳子。栽楞拉下幔帐,给白邬氏盖上。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出去,带着五湖的人,回了杨家烧锅。 婚礼准备是正日子前三天开始的,杨家早已杀完猪,只是着手搭“响棚子”,“挂彩子”。杀猪是准备婚宴上的肉食,和拜祭祖先用。“响棚子”是给鼓乐吹手准备的,在室外搭一席棚,里面放上桌椅板凳,放上烟、糖、瓜子一类的。请来鼓乐班子,整日吹打,衬托婚礼的气氛。“挂彩子”是门槛上挂彩绸,男方挂的叫硬彩,婚房、房门、院里、以至于大门上都挂,多以红色为主。女方也“挂彩子”,不过叫软彩,用一条彩带,结成两个彩球,搭在大门两侧。 天一亮,杨家人与宾客都起来啦,开始准备接亲。大灶一晚上都没有睡,炸丸子、烀肘子、炖排骨……准备流水席的菜品。“支和人”也叫大支、捞头忙,是整个喜事的总指挥,给“捞忙”安排活计和流程。哪个环节有问题,找大支就可以了。主人家负责迎接宾客,与客人聊天,只有重大事项才与大支商量一下,制定具体的解决办法。 依兰这个地方的婚礼习俗,接近于满族的婚礼,中间也有一点点中原传统。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即使是一个县也有不一样的说法,一般主家都要看娘家人提的要求,大支、娶亲婆来安排的程序,来准备道具和实施过程。一般来讲,从定亲之前,已经开始有说道了,并且要按流程走,杨家也是一样。 大多新人是由媒人或者亲戚、朋友、村邻给介绍,中介人拿双方“门户贴”转交对方。“门户贴”上要写明地址、三代情况、功名、职业、属相、生辰八字等,先男后女。双方了解对方家世后,将此贴压在灶王爷祭台三日,此过程叫“问门户”,下一个环节是“相门户”,如果“相门户”双方都满意了,接下来开始合婚。双方的生辰八字拿一起,找先生给算一下,如果不相克,又不克公婆,他们的婚事基本成了,又叫“合婚”。 接下来要“过礼”了,过礼之前得“放定”,“放定”是男方家长,由中介人陪着,带着礼物去女方家里。女方家要好酒好菜的热情招待,表示双方都允许了。男方女性家长,拿饰物给女子戴上,做为订婚物。定好“过礼”的日子,男方家长带诸多亲戚,到女方家里下聘礼,这个过程又叫“换盅”。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规矩,但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是在“过礼”的时候,定下“装烟钱”多少。“过礼”以后,双方正是成为亲家了,轻易是不可以悔婚的。悔婚的人家,是会受人耻笑的。同时,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样的人家不守信不守约。 经过“拉单”、“开剪”、“聘女开锁”“过箱柜”一类的过程。女方还要“包包”,娘家准备几个包袱皮,把新娘过礼的衣物、娘家陪送的衣物,打成包裹。同时娘家妈要在包里放上钱,称压包钱。一般包袱数量是按翻倍计算,最少的是两个,正常是四个,富余的人家可以打成八个。但绝对不能是一个,带一个包袱是私奔。依兰贬低女人的说法是:夹包来的。表示来路不正,不是明媒正娶。如果是四个包,还要有四个抱包的姑娘,抱包姑娘也是第二天陪伴新娘的人。头一天抱包的时候,女方家要单独做一桌饭,叫“管小饭”,并且要给红包,抱包姑娘基本都是新娘的闺中好友。 树山也早早穿戴整齐,由迎亲婆或叫娶亲婆,带领杨家方的娶亲人员,按事先商定,赶两挂马车前往,男方迎娶新娘的日子,也叫“迎亲”。马车都扎彩绸,或拴红布,去的人员必须是单数,回来的时候加上白淑珍为双数,以图吉利。而娴儿是娘家人送的,送亲和迎亲在路上相遇,外车辕相交,新娘的哥哥把娴儿抱到迎亲的车上,也叫“插车”。娴儿没有亲哥哥,由霍荷亲属家的表亲代替。 接亲的队伍来到白家,白伦库家的亲友点燃鞭炮,阻止迎亲队伍。一是鞭炮齐鸣,表示欢迎和庆祝;二是表示对白淑珍离家的不舍,阻止迎亲队伍进院。鞭炮过后,杨树山进院拜亲友,称为“拜妆”。亲友受拜后,将事前准备的红布或者红绸,俗称“红小布子”,给杨树山披挂上,名曰“披红”。白家房门紧闭,多人拉住门不让接亲的人进来。接亲婆上前叫门,说一些央求的话,同时塞上红包。有时候是里面的人放弃,把门打开,当然也是被迎亲队伍中年轻力壮的强行拉开。 白淑珍此时穿戴整齐,抱包姑娘和送亲的妇女,端水给白淑珍梳洗打扮。白尤氏端来上车饭,一碗面条和几个鸡蛋,寓意长长久久、团团圆圆。白淑珍不再穿娘家的鞋,亲友们把杨家送来的鞋藏起来,杨树山四处寻找,找到后给白淑珍穿上。接亲婆拿来一个大碗,里面放一些钱币和金箔,让白淑珍抓一把,叫“抓福”。这一把尽可能地多抓,抓到手的带走,剩下的留给白家。意思是把福带走,当然,接亲婆事先准备的时候,会掌握数量多少,大部分让新娘抓走,小部分留给娘家,但绝对不可以都抓走。在炕上的四个角,放上压炕钱,十弟杨树青硬牵着白淑珍的手,往彩车上拉,白淑珍假意不走,表示对娘家的不舍。等白淑珍一上车,白家人抱上车一个男孩,是白淑珍的小外甥,男孩叫压车的,到了杨家,杨家必须给压车钱,否则小男孩不肯下车,婚礼也不能继续。四个抱包姑娘每个人抱一个包,跟随杨树山白淑珍上头车,其他送亲的人,上其他的车。 杨树山这一路迎亲队伍很简单,而杨树森则麻烦许多,迎亲的车路上路过庙宇、井、坟茔,都要用红毡遮盖婚车,叫“遮轿”,以防招惹煞神。 杨家如今富余了,也不差钱。来帮忙的人又多,加上自家的长工伙计,人手富富有余,所以操办起来也不费劲。城里那一块不用杨宗、六奶奶费心,有杨安、杨柳氏张罗,公孙仲秋协助车马人员,丽秋在中间两头传话,杨家烧锅这面等着接人就可以了。等到了按约定的时间,派人去卡伦屯等着,见接亲的马车到了,打马回来报信儿。然后通知去白家接亲的人,娘家客上车发车,等到杨家烧锅的时候,两队接亲的队伍基本同时到达。 迟家离的远,当天车马赶不到,只能“打下墅”了,把丽秋处做接亲的场所。结婚的头一天,女方要“打下墅”,又叫“打下处”,女方家离得远,如果不方便迎娶,就在男方家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方便次日的迎娶。距离比较近的人家可以免了,像迟怀刑与白伦库就不一样的。白伦库家在附近,接亲的车可以直接过去。不过无论远近,男方家的娶亲婆,在正日子的前一天,都要去女方家里去一趟,送四样东西,粉条、离娘肉、斧子、脸盆。 六奶奶一切都是准备双套的,而且都是有模有样。时辰一到,司仪令响棚里的鼓乐班子,再次吹打起来,鸣放鞭炮。连鼓乐班子都是两伙,相互不服气铆劲地吹打。一个司仪同时主持两个婚礼,既隆重又热闹。白淑珍与娴儿同时来到杨家,一下车,有人用红毡遮挡侧面,以防被“犯忌”之人所冲,比如孕妇、忌属性的人。西院子正中放置两个火盆,给两位新娘取暖,叫“劝性”。司仪递上弓箭,树山、树森接过弓箭,搭弓朝天射一只箭,司仪高声唱到:一射天狼。二人再射地一只箭,司仪又唱:二射地妖。二人又向车前射一只箭,司仪再唱:三射红煞。叫“射三箭”,箭都是秃头箭,只是象征性的,以免出现意外。 白淑珍娴儿来到门前,还要“过火盆”,意思是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再摆放一个马鞍,上覆红毡,她们要从马鞍上跨过去,叫“跨马鞍子”,表示以后平平安安。都完成以后,进入拜堂环节,两对新人由司仪引领他,踩着红毡,来到大堂,进行“拜北斗”,也就是拜天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又对北方拜三拜,说是在北斗七星前表态,夫妻二人白头到老。拜完北斗后进入洞房,司仪将“宝瓶”递给两位新娘抱着,叫“抱宝瓶”。所谓的宝瓶是用木或锡制成,样子像瓶又似壶,里面装钱、白米、黄米,瓶口用红绸、五彩线封严,宝瓶有多福多财的意思。 白淑珍抱着“宝瓶”上炕,洞房的炕上铺新被褥,褥子下面压着钱币,白淑珍坐在上面,叫“坐帐”。坐下后,有人过来给她“开脸”,也叫“绞脸”,用一个五彩线上劲后在脸上绞,拔去脸上的汗毛,如果凹处绞不到,再用镊子拔去。同时开齐额发和鬓角,用来标志此女,已经是已婚妇女。白淑珍的屁股下放一把斧子,是头天接亲婆带去那个,寓意坐在福堆上了。“坐帐”要有一定时辰,时间到了,杨树山问:留不留宿啊?新娘答:留宿。白淑珍“坐帐”的时候,四个包包姑娘,会动一动幔帐、被子,意思是给挂幔帐了,给叠被了,杨家的接亲婆每人给了一个红包。 有人端来红糖水,让白淑珍喝下,从此以后白淑珍“嘴甜”了,会说动听的话。再把熟鸡蛋扒去皮,在她脸上滚动擦脸,将来脸上再不生麻子。杨树山过来,用一根秤杆挑起白淑珍的盖头,抛摔到屋顶。杨树山用手抚摸新娘头发,也就象征着是结发夫妻。接着该吃“合卺酒”又叫“饮交杯酒”,摆一个矮桌,放上酒壶和酒杯,还有肉、饭,也有用饺子代替的。娶亲婆给二人倒酒,二人交换酒杯喝三杯。然后离席,前往婚宴“拜席”。 婚礼仪式结束后,娘家送亲的客人,叫“娘家客”又叫“上亲客”,被请到酒桌放在最好的位置,每桌都有男方的亲戚朋友陪着。席间,厨师单独给娘家客的桌上两道菜,传菜的“方盘手”高喊:给娘家客上菜啦。娘家客“带东的”,拿出赏钱给厨师,“方盘手”又喊:娘家客赏钱啦,大洋两块。两对新人挨桌给敬酒,但新人简单意思一下,客人要诚心的祝福,把酒喝下。【注释】客:方言;读音qie且。娘家客吃好后,杨家又出车送回去,至此整个婚礼的仪式结束。 接着开始放流水席,来参加婚礼的人,分批次开始吃饭,每一批次叫“一悠”。娘家客人是“第一悠”,然后再吃就是“第二悠”、第三悠”……直至所有人都吃完。放流水席开始,主角该看后厨了,“大支”要“支开扇儿”,合理分配帮忙的人员。炒菜的以大师傅为主,其它人都是辅助,有洗菜的、洗米的、切菜的、闷饭的、刷盘子的、传菜的。前面还有接待客人的、安排座位的、给客人添饭的,账桌上有记账的、收钱的。一般的婚礼都要二十几人,或者更多的人帮忙。直到这个时候,六奶奶才感觉哪里不对劲,流水席放了好几悠了,一直没有看见树森的那些朋友。 六奶奶趁着不忙,拉着栽楞问:“大哥,俺咋没有看见树森的那些朋友,你把他们安排哪儿去了?” 栽楞扯个谎:“这些小犊子,作了一宿。到天亮才睡,可能现在还都没睡醒呢?” 六奶奶狐疑地问:“他们没有出啥事儿吧?” 栽楞大包大揽地说:“有我在,那能有啥事儿?牛把式在哪儿伺候着呢,一会儿我打发人都叫回来。” 六奶奶这才发现,可不是咋的,半天没看见老牛闷儿跟着忙活。于是说:“都是外来的客人,席都放第二悠了,赶紧把人都叫过来吧,趁热吃一口。” 栽楞连忙答应:“中,中,我立马就去。”但心里说:贺喜的人不走净,是不能让他们回来呀。他真地转身走了,去找“支和人”商量,看能不能备一桌上好的菜,酒宴上到东边的小房。东边那个小院僻静,闹不出什么动静。“支和人”也是个和事佬,反正东西是主家拿,客人有要求一般都会答应。何况,这个客人和主家关系不一般,所以,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他和五湖来的人耳语了几句,五湖的人立刻找个桌子,一口酒不喝,狼吞虎咽地吃些饭,便匆匆地离开了。 客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只剩下少数远道来的,现在走到不了家的客人。所以,还需要留住一宿。六奶奶见人都走了,酒席也都撤了,只有长工伙计、捞忙的那几桌还在吃,因为他们要等客人吃完才上桌。六奶奶回想一下,好像还是没有见到树森那一伙人,感觉事儿十分不对劲,肯定出大事情了。于是,又来找栽楞,见面就焦急地问:“大哥,和俺说实话,你把那些小崽子咋的了?你可不能伤着他们啊!” 栽楞一看,实在隐瞒不住,再看看人都走的差不多,反正婚礼也结束了,早晚都得告诉她。于是,朝她摆摆手,来到还没有拆除的响棚,看看四周没有人。低声说:“妹子,你拜(别)着急,那些小崽子啥事儿都没有。不过,你给他们找住宿的那家出事儿了。我怕混小子们回来乱嚷嚷,搅和了婚礼。所以,我自作主张,把那些小子给扣下啦。” 六奶奶疑惑地说:“他们家?白世宝?人不是都走了吗?” 栽楞说:“我也不敢确定是咋回事儿,在他们家的西屋,有一个吊死鬼儿,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家的?不过,牛把式说,可能是他们家的媳妇儿。” 六奶奶一惊,心里狠狠地一揪,差点眼泪掉下来:“啥?是她?她是俺媳妇儿的嫂子啊!唉呀妈呀,这可咋好哟?老天爷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栽楞赶紧制止她:“妹子,你可不能声张,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大喜日子,不能搅了孩子们的兴。” 六奶奶说:“唉,俺不说也瞒不住啊,那些小子总不能一直看着他们,咱们不说,他们还不说吗?” 栽楞告诉她:“我在东边的小房,安排了一桌酒席。等一下他们回来,我告诉五湖的人,从后院过去,别人都不知道。让他们在那屋里简单吃一口,然后让牛把式赶车,连夜送他们回城。” 六奶奶问:“那不好吧,都是奔俺们家来的,俺们咋的也得见见面呀?” 栽楞制止她:“你们谁都不要去,就当你们不知道。坏人由我来当,扣他们也是我干的,如果记恨让他们记恨我,你们出面,该不好解释了。” 六奶奶说:“那,那能行吗?” 栽楞说:“能行,你听我的。” 六奶奶打了一个唉声:“唉,那孩子咋整呢?” 栽楞一时没有理解:“哪孩子?” 六奶奶无力地说:“吊死那个呗。” 栽楞说:“没啥咋办的,我已经把她放下了,停在炕上。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这样,明天你再找她家里人商量吧。” 二人正说着,五湖的一个兄弟,急匆匆地走过来,栽楞没等他说话,说:“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那个兄弟走了。 栽楞说:“我得过去了,安抚一下这些小子。你现在回去,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绝对不能露出破绽。”说完,栽楞走了,六奶奶忧心忡忡地回了屋。 所有的客人都走后,新郎全家人才能坐一起用餐,是新娘来婆家后,第一顿正式吃饭,也叫“团圆饭”。全家人都等着她呢,现在客人走了,剩下自己家人准备吃团圆饭。六奶奶勉强张罗着坐下吃饭,她心里堵得慌,实在是吃不下啥东西。勉强喝了两杯媳妇儿给倒的酒,推脱自己太累了,让他们好好吃,离席回了自己的屋。甚至还有一些程序都没有继续,比如“认宗”、“望日头”、“认大小”等等。当然,都是新郎自己家的事儿了,没有了外人,也就可做可不做。弄得两个儿媳妇面面相觑,以为婆婆是给她们立威,给脸子看。 栽楞去招待树森的朋友,酒菜都准备好了。一群人连困再吓,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完全没前两天的尿性劲1了。摆在桌上的酒也没用人动,饿了大半天,愣是没人伸筷子。栽楞进屋看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说:“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十分恨我,恨我也是应该的,哥哥我对不住各位兄弟。你们可以不原谅我,将来也可以找我寻仇,我绝对不怪你们。你们都是树森的朋友,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如果你们一闹,婚礼就没法办了。所以,今天我只好委屈各位兄弟,得罪了!大家精神一些,把饭吃了,吃完饭,牛把式还要辛苦、辛苦,把诸位送回城里。我把酒干了,你们随意,青山不改,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一扬脖,把酒干了。那些人有的也跟着喝了,听说马上送他们走,这才纷纷动起筷子。【注释】1尿性:方言;能耐、本事。多指性格鲜明,张扬。 杨家烧锅五十九 五十九 白邬氏的死,直到婚礼的第二天,六奶奶才让杨宗找白伦库。白家一听,也是惊诧不已,现在才明白白世宝为什么匆匆忙忙地卖地,为什么连夜搬家走。在惋惜白邬氏的同时,也痛恨不务正业的白世宝,可如今,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找白世宝。凭空摊上的事,可是难坏了白伦库,不知道该咋样处理?问杨宗,杨宗也一样。无奈,只能请教六奶奶,六奶奶告诉他们:一是让白邬氏的娘家来人,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如果能谅解,直接把白邬氏入葬。二是报官,官家说咋办就咋办。白伦库衡量二三,觉得还是报官好,起码白邬氏娘家不能来闹,可以少花钱。如果是让邬家的人来,肯定不能善罢甘休,有可能还要告官,钱还照样省不下。可要是报官了,官家一定要找白世宝,什么时候抓住他问清楚,啥时候才能消停。白伦库此时为了不搭钱财,横下心,管不了那么多。抓不抓白世宝,对他都无所谓,反正也指望不上。可还有一点,让他去警察分所,他实在是不敢去,一见警察腿肚子都抽筋。不知道他是咋想的,竟然商量六奶奶,让树森和树森媳妇儿去。因为盖房子那天,他看见树森媳妇能治住警察。六奶奶哪能听他的主意,人家小两口儿刚刚结婚,怎么可以让他们掺和乱事儿?但又是亲家,知道他害怕见官,还不能看着他不管。最后只好答应他,自己去道台桥警察分所。白伦库瞧见六奶奶插手,心安稳不少,感激不尽。 六奶奶坐着马车,去警察分所报案。分所的区长王秀峰一听死人了,觉得是一笔发财的机会,但又不敢自己把案子揽下来,需要上报依兰县警察局。不过,他上报的时候,把案子说得轻描淡写,一个老娘们想不开上吊,爷们害怕跑了。警察局见离得太远,又不是凶杀案,也不愿意来。干脆,直接委托警察分所全权处理,同时缉拿白世宝。王秀峰自然是有他的主意,如果白世宝的事儿让他管,那可是一笔来钱的道儿。见县警察局真地没来人,让他欣喜若狂,连夜赶回道台桥。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王秀峰带着他的警员急匆匆地来找六奶奶,让六奶奶带路去白世宝的家。等他到了杨家烧锅,天已经不早了。杨树山、杨树森哥俩婚后三天回门,各自带着媳妇儿回娘家去了,当地习俗是到了第三天,新娘要带新郎回娘家,又叫“回门”,一般要新娘的父亲来接。有时候省去接的步骤,小两口自己回娘家。到一个月的时候,新娘还要回娘家住一个月,也叫“住对月”。 六奶奶算准了警察会来,在屋等着他们。王秀峰这半年多和六奶奶也熟了,虽然春天盖房子的时候,让迟德贤给撅了面子,但有杨树森的维护,大面上还过得去。前日杨树森结婚,他也过来随礼,花一块大洋买一对掸瓶。 二人见面,寒暄几句,然后直接去白世宝家,勘验现场。路上,王秀峰让六奶奶给介绍一下白世宝的情况,当得知白世宝父亲已故,母亲孩子和他一同跑路,地都卖了的时候,让王秀峰心凉半截。心里核计,啥财产、亲戚都没有,岂不是猫咬猪吹膀1——空欢喜一场吗?本想勒索点钱,现在看要泡汤了。一晚上他都琢磨好了,原本他打算:一是白世宝的父母在,带走他父母,然后逼问白世宝的下落。并称他们是同谋,共同逼死的白邬氏,白家什么时候拿赎金什么时候放人。二是把白世宝的土地官卖,说是官卖,实际是他卖掉揣腰包。三是找到死者的娘家人,如果想把死者入殓,他会迟迟不允,借口是白世宝没有抓到,不能结案。谁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人,不能入土为安。肯定会哀求他准许入殓,那时候,死者家人肯定要出些钱。最后,抓捕到白世宝,还能勒索他一大笔。咋想咋合算的买卖,如今哪个都不看好。地卖了、人跑了、死者娘家找不到,弄不好官家还要给收尸,这买卖咋看都不划算。让王秀峰垂头丧气,如果不是已经报到局里,他简直都不想管。如今,只好硬着头皮去白世宝家。【注释】1猪吹膀:方言;猪膀胱。 等到白世宝家,白伦库也赶到了,后面跟着杨树山。白邬氏的死,杨树山根本不知道,爹妈没有告诉家里人。按新婚规矩,今天带白淑珍回娘家。白伦库的心中有事儿,一直是焦躁不安,屋里院外地来回折腾。杨树山不解,悄悄地问白尤氏,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儿了?白尤氏见大婚已过,早晚都要让他们知道,所以也不再隐瞒,把白邬氏已经自缢,讲给他们听。白尤氏的话一说出来,让杨树山惊呆了,如同一声晴天霹雳,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白淑珍听她妈的话,也跟着哭了起来。毕竟姐俩相处多年,白邬氏的离去,让她悲伤不已。原来以为白世宝他们匆匆离去,没有与她告别,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她心中颇有微词。如今听到这个消息,让她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白尤氏本来是心地善良一个人,昨天听说后,已经伤心一天了。现在让白淑珍一带,她也跟着哭起来。而杨树山则傻楞楞地戳在那里,满脑袋乱七八糟地嗡嗡直响。 直到白伦库进了屋,大声呵斥他们,才让杨树山回过神来,母女二人才停止哭泣,一同看向白伦库。刚才白伦库在院子里转悠,远远地看见六奶奶领着两个警察往白世宝家去,他赶紧进屋。白伦库急吼吼地说:“都哭丧什么?活人现在还顾不过来呢?哪还有闲心哭死人。亲家母已经带着官家的人来了,不说现在想想怎么应对,就知道嚎丧。” 白尤氏擦擦眼泪道:“那……那……那她想不开,咱有啥法呀?又不是咱们逼的、害的。” 白伦库低声说:“是,不是你逼的、你害的,可那是我侄子逼的、害的,那鳖犊子一拍屁股跑了,人家不找我?拿我顶缸咋办?” 白尤氏也吓一跳,紧张地问:“你也不是他爹,咋还能牵连叔叔?” 白伦库说:“他爹活着还行,现在他爹没了,周边又没有其他的亲戚,你说不找我找谁?大鳖犊子,他妈的我一点都没借着他光,反而给我找一堆罗乱,养活你们这些玩意儿有啥用?”说着、说着就来气,开口大骂起来,也顾不得新婚姑爷在场。 白尤氏一看他发飙,后来爹妈祖宗都开骂了。赶紧制止他:“当家的,你现在骂也没有用啊?赶紧想个办法啊?” 白伦库一想也是,如今骂也不管用。于是,说:“哪有啥法子啊?你们一哭把我搅得更迷糊了,如今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不能光耍亲家母一个人不是?咱得过去看看。” 白尤氏问:“那我们也去?” 白伦库说:“你们别去?还是我去吧,不然让树山陪着我去。万一我让人给逮走了,你们也好知道个信儿。”他现在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让杨树山跟着,是想给自己仗胆,说着用眼睛看向杨树山。 杨树山刚刚从打击中缓过神来,对老丈人、丈母娘的话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木然地看着他们。白淑珍用手推推他,轻声说:“爹让你跟着,去看看大嫂。 树山机械地回答:“啊!嗯。” 白伦库说:“那走吧,你们在家该做啥做啥,多做几个菜,一会儿留亲家母吃口饭。为咱这烂事跑前跑后的,也难为她了。”说完,带着杨树山朝着白世宝家来了。 杨树山像木偶一样,跟在老丈人的身后,满脑子里都是在想邬姐姐。本来结婚这几日忙够呛,再加上天天琢磨,勺子舅舅和爹说的酒嗑,也没有想起来邬姐姐。本以为她人已经走了,回娘家生活,如今听说她已经遭遇不幸,给自己打击不小。细细回想当初分手的那一天,的确邬姐姐有些反常,她说的话,她做的事儿,现在想起来已经预示着什么。只怪自己粗心,只当是姐姐与他说说心里话。后来做的几次梦,梦见姐姐与自己说的话,现在看来,是不是给自己托的梦?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了。悲痛之余还有些懊悔,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哪里还不能讨一碗饭吃?实在不行投奔霍荷姨去淘金,也能过一个安稳日子,起码不至于害她丢一条命。懊悔的同时,还对邬姐姐有着一丝埋怨,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呢?为啥要想不开非要走这条路?实在不行,不会打八刀1吗?埋怨邬姐姐的同时,也是埋怨自己,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好。【注释】1打八刀:方言;离婚。 老牛闷儿赶着马车,拉着六奶奶与王秀峰,进了白世宝家的院子,白伦库也跟着进来。与王秀峰一同来的那个警员赶紧拦挡:“哎哎哎,你干什么?这屋里出了重大案子,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看热闹的出去,出去。”边说边往外撵。六奶奶看见白伦库他们来,赶紧给他们使眼神儿。 杨树山满脑袋乱糟糟的,哪里看出来,一心想进屋看看他姐姐。白伦库一看是王秀峰来了,吓得心怦怦乱跳,不尿裤子已经不错了,根本没注意六奶奶的眼神。毕恭毕敬地回答:“官爷,我是这房主白世宝的叔叔,家里出了不幸,过来看看。” 警员问:“你是谁叔叔?苦主的?” 白伦库赶紧说:“不是不是,死者乃我侄媳妇。” 王秀峰听见后,赶紧制止那个警员:“别拦着,让他一起进来,做个见证也好。现在找到家属,可是一件好事儿。”他心里一亮,心说,我正愁找不着香主呢,有人来认领了,那可好办了。又看见还有杨树山,问:“这个人是谁啊?” 六奶奶赶紧说:“他是俺儿子,树森他哥哥,我让他过来搭把手儿。” 其实王秀峰在婚礼上见过杨树山,只不过当时树山穿红挂绿的,又是远远的看着,也没在意。于是说:“那好那好,一同进屋吧!” 老牛闷儿作为第一个发现的人,头前带路,领着众人进白邬氏那屋,六奶奶与杨树山走在最后。 王秀峰一行人草草地看了一眼,又环视一下屋子,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很快退出来。来到院子里,对着一同来的人说:“把房子封了,谁也不能进去,等抓到白世宝以后,再处理尸首。” 白伦库也不敢说话,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六奶奶觉得白邬氏挺可怜的,死后也不能入土为安。商量王秀峰说:“王区长,这事儿你通融一下。白世宝先慢慢地抓,能不能先让家里把尸首葬了?你说这孩子死了也不得安生,让人心里不落忍啊!再说了,也没有个人守着,来个野牲口给啃了,也是对死者大不敬不是?” 王秀峰故意为难地说:“不好办呀,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苦主的娘家也不知道在哪里?将来人家找来了,你们就这样给人埋了,闹起来你们可是理亏啊!我的意思是先抓住白世宝,审他有没有逼死他媳妇儿?该定他啥罪。然后寻找苦主娘家在哪里?通知人家来,最少让娘家人看一眼不是?” 白伦库一听让邬家人来,心里又一哆嗦,朝六奶奶赶紧递眼神儿。六奶奶明白是啥意思,说:“王区长,人死了,总不能放着不管。如果是来个猫狗,她借了那口气儿,炸尸成气候,那可麻烦了。咱们今天来的这些人,不是惹麻烦了吗?保不齐她找上谁?”她神叨叨一说,让几个人的后背都嗖嗖冒冷气。在死人当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首当是吊死鬼。特别是老牛闷儿,他是最早看见的,生怕有鬼找上他。他装作管理马车,赶紧往院外走。 王秀峰也心里发毛,但嘴上说:“那咋办?不然让家属找人看着吧,他叔叔也来了,当叔叔的总不能看着不管。” 六奶奶说:“要是一天两天的,看一看还可以。如果白世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哪能看得起呀?” 白伦库一看让他看着,吓得他直冒冷汗,拉了一下六奶奶。小声说:“家里做好饭了。” 六奶奶答应一声,又对王秀峰说:“也快到晌午了,白家做好饭啦,区长移步,去吃一口便饭吧。大冷的天,喝两杯暖和、暖和。” 王秀峰也没有推迟:“那先吃饭吧,啥事儿饭桌上再聊吧。”转头对警员说:“把门都拴严了,这房子其他人不能让进。”说着,众人上车,杨树山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伤心地流泪,其他人看见也不在意,毕竟都是亲戚,难过也是正常。 白伦库家的小饭桌上,摆满丰盛的酒菜。六奶奶与王秀峰坐在里面,外面是警员与白伦库。本来白伦库害怕警察,不敢上桌,但六奶奶说不行,东道主哪有不入席的道理,无可奈何,白伦库只能硬着头皮上桌作陪。本来也让杨树山上桌一同陪着,杨树山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酒,以长辈在,哪有他陪客的道理?自己一个人躲在白淑珍的房里,独自伤心。六奶奶上桌满张罗,倒酒让菜张罗场面,不时地劝酒。等酒桌的气氛上来了,她又提起给白邬氏入葬的事儿。恳求王秀峰说:“区长大人,你开开恩,让那孩子入土为安吧。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活着的时候没享啥福,死后还要暴尸,万一成为煞,不能托生,不是死了都不得安宁吗?万一成气候,会方圆百里不得安生啊。” 王秀峰故作为难地说:“事情是这么个理儿,我也很同情,也很理解家属的心情。知道你们很难过,按说我该答应你们,可怕娘家人知道,是我同意你们入葬的,还不得去找我闹?找我的麻烦?你们说我一个挣俸禄的,一个月只挣那俩钱活着,为你们的事儿,我犯上犯不上?再说了,如果人家再去上面告,我又给上面添麻烦,万一上司不高兴,岂不是砸我的饭碗。” 白伦库一听王秀峰的话,觉得有活口,连忙小心翼翼地说:“官爷,你帮我们一次吧,他们邬家不知道姑娘死了。咱们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又不来,不会去你那里闹事儿。如果找到世宝,也好办了,让他们邬家人闹他就完啦。如果找不到,即使邬家人来了,咱把事推到世宝身上。你行行好,答应让我们办了吧。你来一趟也挺辛苦,我给你拿点辛苦钱,你高抬贵手。” 六奶奶没有想到白伦库抠门的人,竟然直接说到送钱。也跟着附和:“是啊,区长他们挺辛苦的,一大早来,连杯热茶都没喝上。你给拿点也是应该的,让区长买几盒烟抽。” 王秀峰看样子很为难:“这事儿好吗?好像不太好吧?”然后询问那个警员:“老三,你说行吗?” 那个警员嘴里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不行吧,这么干你可是要担老大风险了,三区警察所那个武区长,也是给别人担事儿,现在都让局里关小号呢。” 王秀峰为难地说:“可六奶奶都这样说了,咱不做点什么,是不是不太好,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白伦库听二人对话,赶紧转身打开身后的柜子,在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口袋。然后递给六奶奶,六奶奶拿到手里,感觉出是大洋。于是,又递给王秀峰说:“区长,白家的一点敬意,你收着买几盒烟抽。” 王秀峰一点都不客气,接到手里掂了掂,感觉有一百多块。说:“那行吧,看着你们也不容易,我也答应你们了。不过,你们一定要悄悄地埋了,别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地让满世界都知道,千万不能给我们找麻烦。”说完,把钱递给那个警员,让他收起来,一袋钱整整在桌上转一圈。 六奶奶和白伦库放下心,又是千恩万谢。王秀峰说:“今天去准备寿材、打墓子,明天赶紧入葬,不能拖得太久。不过,我们要来人监督,而且白世宝家里还要搜查。找出他们家的地契,把地充公官卖。”六奶奶一听,心里一惊,地已经让杨家买过来了。 六奶奶不动声色地说:“好,好,按区长的吩咐去做。来,喝着,喝着。区长喝这酒咋样?” 王秀峰说:“这酒好,这酒好,一定是杨掌柜的手艺吧?” 六奶奶说:“如果区长觉得好喝,一会儿从俺家那里走,俺给你带上点,回去慢慢喝。” 王秀峰眉开眼笑地说:“那好吗?不是让六奶奶破费了。” 六奶奶不在意地说:“自家产的,没啥破费的,你别客气。” 王秀峰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一会取两坛子。” 六奶奶心里说:看来俺也得破费点,估计得上百大洋。 王秀峰在六奶奶那里拿上钱和酒,心满意足地走了。至于白邬氏的尸体,他哪里有闲心管,回去写一个报单,交到县警察局齐活了。再往下就是逮住白世宝,狠狠地勒他一笔。六奶奶和白伦库商量,让老牛闷儿去城里,在杨安家拉一口棺材。打墓坑的事儿交给杨树山,至于埋到哪里,也没有人过问。按常理应该找一个风水先生,找寻个墓地,可白世宝逃了,白伦库哪里肯花这个钱,由着树山自己随便找地方。树山带上两个长工,直接去那片树林里的那棵大白桦。因为邬姐姐曾经说过,死后要安葬在大白桦的树下。虽然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为她做些什么,死后还是要了了她的心愿。 第二天,老牛闷儿拉回一口大红棺材,买了一些衣服、葬品。因为白邬氏是横死的,白伦库两口子根本不靠前,树山也没让白淑珍过去,自己带着几个长工去了白世宝家。白邬氏的尸体已经冻得硬梆梆的,衣服也不能换。尸体装进棺材,把那套红衣服盖上,然后封棺埋葬。 杨树山打发走几个长工,自己在坟前烧了好多纸,和坟墓说了许多话。直到太阳要落山,他才恋恋不舍地回了白世宝家,临走告诉邬姐姐,以后有时间还会来看她的。到了白世宝家,一把火把房子、仓房都点着。当天晚上,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树山又做一个梦。梦见邬姐姐来,穿着一身红衣服。笑盈盈地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不用他惦念,有时间让他去看看自己。并且一再叮嘱,要和二丫好好过日子,真心实意地对待二丫,一定不要像白世宝一样,做那伤天害理的事。 杨树山至此以后,感觉自己成熟了许多。加上大婚过后,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大人,家里的事情,应该有更多的担当。唯一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和树森究竟谁是外秧子?自己曾经做过多种设想,一直推断不出来。从表面上看,兄弟二人在父母面前,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亲疏。而在日常的生活中,感觉父母对自己更器重。而往往是树森,让父母信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树森不在身边,还是因为他平时在外胡混,总之每有大事都要自己去做。光看表象,实在是品不出来。通过自己听见爹妈、勺子舅舅的两次谈话,足可以证明,自己与树森,其中有一个,与父亲没有血亲,或者干脆是抱养的。那究竟是谁?始终在他心里是个迷,越是想不出来,越是好奇和求知。 树山也做过设想:一是树森是抱养,可爹妈已经有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抱养别人的孩子。如果说树森是一个弃婴,那么完全可以由丽秋姑姑来收养,根本没有必要再拐一个弯,由爹妈收养,再由丽秋姑姑收留。并且,小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说,树森出生的时候,是丽秋姑姑救了妈和树森。二是树森既然是亲生的,那么外秧子肯定是自己。如果是自己,那我又是怎么到杨家的?我又是谁家的孩子?一想到这里他很害怕,他真地害怕失去温暖的家。可他内心里,还是很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应该通过什么途径去了解,他还是很纠结,他隐隐的感觉,大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情,但没有人会说。所以,解不开的谜团,在他心里缠绕,一直想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经过许久思虑,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 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张八仙桌正好坐满全家八口人。两个小弟弟在杨树山怂恿下,一致要求晚饭做点好吃的。六奶奶架不住儿子们的央求,吩咐灶上大师傅做一桌上好的饭菜,同时派两个新媳妇去灶上帮忙。一阵菜刀、锅铲、大铁锅叮当响之后,一桌丰盛的饭菜准备妥帖。有天上飞的野鸡、沙半鸡,有地下跑的狍子、野兔、野猪,河里游的鲤鱼、哈什蟆,家里养的猪、牛、鹅,粳米干饭下大豆,码齐十六个大菜。温好了自家小烧,能饮的都倒上一杯,点上几只大蜡烛,让屋里亮亮堂堂地。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家宴开始了。当然,酒席还是由六奶奶主持。但作为长子的杨树山也十分的活跃。一直给满酒和给父母夹菜,并且,还要照顾两个小弟弟。酒过多杯之后,小孩子吃饱下桌各自玩去了,六奶奶领着两个儿媳妇也不喝了,几个女人一旁唠家常。最后桌上只有杨宗领着两个儿子在喝,两个儿子轮流伺候老爹,时不时地再奉承几句。让杨宗心里十分受用,心花怒放满心欢喜,酒也就出兴趣,话也自然多了起来。 杨树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爹,你烧酒的手艺这么好,以后也教教我们呗,别总教你老儿子。” 杨宗眯着眼睛说:“那你们可是不能怪我,你们自己也不进酒坊的,小十二儿喜欢烧锅,天天看会的。你们想学啊,那得让自己静下心来,去酒坊里踏踏实实地磨练,只要你们想学,我都教你们,都是我儿子,哪里有亲疏远近?” 杨树森接茬说:“爹当然公平了,你看咱哥俩结婚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过我先声明,酒坊我可不进,我是不想学。五哥,你想学还是你进吧,我还是给家里跑跑腿。” 杨树山说:“七弟啊,我也是随便说说,咱家有一个会的就行了,还是让小十二儿学去吧。咱俩帮爹跑外,妈给咱们分配的活挺好,各司其职,各干各的,才能掰开镊子,分开套。” 杨宗对两兄弟说:“说实在话,家由你妈掌着,才过得红红火火。我呢,靠着这点手艺,把活干好。等哪一天我和你妈都不在了,我只有一个心愿,你们别把杨家烧锅拆散了。你们兄弟要齐心,拧成一股绳,家业才能兴旺发达。” 杨树山点点头说:“爹说的是,我们都记住了,一定不会拆分的。爹和妈打下的江山不容易,攒下这么大的家业,我们两个大的,一定好好带着弟弟们,守住杨家产业。爹,我再敬你老一杯。”说着举起酒杯,爷仨干了,杨树森起身倒酒。 杨树山接着说:“爹你辛苦啦,给我们哥俩操办的婚事,方圆三十里可能都没有。” 杨宗有点飘飘然了,得意地说:“那当然,咱家办的事儿,哪怕是拿到依兰城,也不一定有几家。出去打听打听,有谁能一次娶两房媳妇?满街里都是非常不多见的。你们啊,赶上好时候喽?你看看正日子那天,来了那么多的人客。哪像我和你妈结婚那天,划拉、划拉连看热闹的加一起,还不到二十人,你们知足吧。” 杨树山好奇地问:“那咋那么少的人呀?” 杨宗遗憾地晃晃头:“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刚刚从上江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啥亲戚朋友。那时候,我还没开酒坊呢,赶上那年还发大水,那水太大了,平地都齐腰,家当都泡了水。家家的日子都难过啊,我和你妈能结婚已经很不错了。” 杨树森插了一句:“爹,那么大的水是哪年啊?” 杨宗想了想说:“丁酉年,光绪帝的时候,应该是光绪二十四年,狗年。” 杨树山也跟着问:“爹你和妈是几月结婚的?” 杨宗说:“跟你们的时间差不多,好像还晚点,进了腊月门吧。” 树山问:“那你们结婚热闹不?买好多东西没有?” 杨宗摇摇头:“买啥东西啊?连个吹手班子都没有雇,也舍不得花钱,攒点钱还准备开酒坊呢,哪有你们的隆重,连你们一个角都赶不上。”树山一直问东问西的,爷仨喝到半夜,最后才醉醺醺地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杨树森又该去城里送货了。杨树山也要去,说是近几天不舒服,找丽秋姑姑给看看。六奶奶觉得两个儿媳妇结婚这么多天,一直也都没出门,也让她们也跟着进城玩玩。杨树森结婚后三天回门,回来的时候采购了两大车东西,把两间草房收拾一下,又用木料打了些木架,杂货铺简简单单地开起来。他们的举动让长工、伙计都好笑,杨家烧锅里里外外,加上周边能够得上的,也只有五、六十人,满打满算十几户人家。即使是所有人,都在七少掌柜这里买东西,盈利也不够七少掌柜媳妇抽烟的。不过,他们二人不以为然,声称树森媳妇儿呆不住,找点营生。因为杨家已经雇了大师傅,做饭刷碗喂猪鸡的活,根本不用她们干。两个媳妇儿只是做做针线,如果实在没事干顶多也只是纺纺线。所以,他们开杂货铺,六奶奶和杨宗都不以为然,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由着他们折腾去。开铺子也算干正经事儿,也没必要干涉,只是看不明白他们用意。杂货铺开上以后,但凡家里去县城送货,回来的时候,必然要拉各种物资回来。自然而然地杨树森担起,与城里主顾的交往沟通,负责送货、清结账目、采购物资等营生,担负外部的交往。有了他的协助,六奶奶在外交往方面轻省不少,基本不用再往城里跑。当然,现在不用六奶奶太操心。城里有树森负责,乡下的采购粮食,和种地的一些事情由树山负责。六奶奶重点把精力放在院内的管理上,毕竟现在的家业大了,哪块一眼照顾不到都不行。现在已经开了酒坊、糖坊、豆腐坊,还有几挂大车、牛、驴、猪、鸡一大摊子。按计划明年还要开个油坊,所以跑外的活儿都交给两个儿子。其实树森媳妇儿是有盘算的,杂货铺不是指望挣多少钱,而是有着一种辅助功能。等有点人气了,她想放上几伙耍钱的,从中抽水。 进城后,几个人买一堆东西,先去公孙丽秋那里,瞧看一下丽秋姑姑。然后哥俩各忙各的,树森带着媳妇去送货、结账、采购、与朋友们吃喝玩乐。树山没有什么事儿,带着白淑珍逛街。白淑珍一直在乡下长大,不经常来城里,对城里的一切都感觉新鲜,看见什么都觉得挺好。反正二人手中不缺钱,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都大包小裹地往家倒腾。整整一下午,走得白淑珍的腿都直了,还觉得没有买够,眼看天色黑了下来,只能罢手。回到丽秋姑姑那里,姑姑早已做好饭,挑好地弄了满满一桌,加上树山在外面买的熟食,晚饭是非常丰盛。树森两口子没有回来,肯定是和他那群朋友,喝酒看戏去了,姑姑已经习惯了,树山和白淑珍一进屋,姑姑张罗着吃饭。 好多的菜,自然是要喝几杯。冬日的季节,大长夜呆着也没有什么事儿,喝着酒唠家常,暖和地小屋也显得特别的温馨。谈笑之间,树山说:“姑,树森不回来吃饭,你咋连等都不等呢?” 丽秋说:“等他干啥,那小子跟野马一样,哪能消停儿地在家吃一顿饭。不信你等着,那两口子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吃咱们的吧。” 树山开玩笑地说:“这么多好吃的,树森没有吃着,姑你不心疼他呀?从小到大,姑就是偏心,把树森天天当宝一样,对我能赶上他一半,我都知足了。” 丽秋笑了笑,也没有否认。爽快地说:“你也别挑理,谁让树森是我从小到大伺候出来的,天天在我身边,我多疼爱点也不犯毛病。你有姥姥、姥爷稀罕着,不差姑姑这点关爱,你小子是不是挑我理了?” 树山说道:“那我可不挑,谁让我长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何况我听说当初生树森的时候,是姑姑救下来的,没有姑姑,就没有他小命是不?还是姑姑的医道好,救治了多少人,以后我得多提醒他,一定不能忘恩,好好孝敬姑姑。” 人呀,都有一样的毛病,喜欢听别人说赞许自己的话,公孙丽秋当然也不例外。当说到她医道的时候,她也是沾沾自喜,欢喜地说:“那是啊,在后面倒塌的房子西屋,生树森的时候,那才凶险呢,差一点没要他小命。你妈那老擓,差一点去找阎王爷吃饭。” 白淑珍问:“姑你还会接生啊?” 丽秋回答说:“接生的活,我不是内行,那是老牛婆的事儿。我是鼓捣草根子树皮的,用药是强项。什么时候孩子难产了,才把我接去用药、下针。姑大半辈子,难产的也见过几十个,大多数都救治过来了。” 树山故意装作惊讶,接着拍马屁:“哎呀,有那么多啊!我姑就是医术高明,这辈子净行善积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那么多,我姑的塔能盖到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将来能成仙。” 丽秋乐:“你这孩子,净忽悠你姑姑,我哪里能有那个德行。” 树山问:“姑,我妈生我那个时候啥样?” 丽秋说:“生你啊,那我可不知道,我还没来依兰城呢。我们到了,已经有你了。” “咋会呢?你不是和我妈一起从上江来的吗?”树山不再笑了。 丽秋说:“那可不是,我是和你爹一起来的,你妈是先到的。我们到了那一天开始,老天爷就下大雨,然后城里涨大水,把人都撵房上去了。我还记得,当时我是跟你大娘一起住的。” 树山又问:“是不是生完我就发的大水?” 丽秋说:“可不是,好像那时候你刚满月。” 杨树山听明白了,说来说去自己和树森,都是妈亲生的。可有一个问题,自己是爹妈结婚前生下的,是在光绪二十四年大水前生,爹妈是大水过后成的亲。而且,生下自己的时候,爹并没有来依兰呢?这里一定有蹊跷,能够形成这种情况,只有两种:一是爹娘未婚先孕,奉子成婚。二是自己不是爹的亲子,自己另有亲爹。根据勺子舅舅和爹的谈话,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想到这样,让他情绪低落,再也没有原来的欢喜。往下酒饭也没心思吃了,推说自己累了,喝得有点上头。草草地把饭吃完,留下白淑珍和丽秋姑姑聊天,自己进里屋睡窝火觉去了。 身世的事儿,煎熬得树山心神不宁,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回去后,一定好好问问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杨家烧锅六十 六十 当杨树山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以后,他的性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心里逐渐地添加了一些东西,疑虑、仇恨悄然地滋生,而且是越来越严重。反之,笑容在他的脸上已经不再常见,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心事重重的情绪都挂在脸上,毕竟他还不够老成。即使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爹,但是,自己毕竟是他的血脉,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思想,让他放不下这个包袱。他甚至有过认祖归宗的想法,但路途遥远,加上没有人能说得清富德业家的情况,即使是六奶奶也是一无所知,无奈只能放下这个念头。他越来越疑心周围的一切,除了白淑珍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六奶奶也都不信任。他的变化,白淑珍不知道什么原因,旁敲侧击地问几次,他也是没有告诉白淑珍。其他人更不知道具体原因了。整个事件中,只有六奶奶、杨宗知道,因为杨树山与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问过。那是他从县城回来以后,找到一个机会,见六奶奶身边没有其他人,直接摊了牌。 杨树山先是提出一个问题:“妈,我究竟是属啥的呀?” 六奶奶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会捕到身世的影,他会知道自己的出处。便漫不经心地回答:“娶个媳妇,还把自己欢喜傻了?你属狗的呗。” 树山又问:“青狗还是黄狗?还是白狗?” 六奶奶叼着当初富老太太送的小烟袋,忙着自己手中的活,以为他在说闲话。回答说:“什么青狗黄狗的?噢,你是说哪个季节的,哪个都不是?又不是没给你过生日,那不是七月吗?你真是过傻了。” “噢,属狗是光绪二十四年,我听勺子舅舅说了,他和你一起来的,也是那一年。”杨树山帮着六奶奶分析时间。 六奶奶此时才感觉有些蹊跷,他怎么突然之间问起这个事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说:“是,怎么了?” 杨树山说:“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怀着我,从上江一路过来,很辛苦的。” 六奶奶已经警觉了,说:“没啥辛苦,坐船下来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杨树山见妈已经警觉,也不再遮掩。接着问:“你和爹也是光绪二十四年结婚的,而且是在冬天,那是怎么回事儿?” 六奶奶没有想到他会追查到出生的时间,含糊其辞地说:“啊,是啊,你别问了。没啥的,我和你爹一小就在一起的。” 树山否定地说:“不对吧,我听姥姥讲过,是怎么来下江的。” 六奶奶明白在时间、顺序上已经不能打马虎眼了,制止他说:“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你爹妈的事儿,都过去二十来年了,你翻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干什么?不怕你媳妇她们笑话。” 树山凝重地说:“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所以才单独找你,我只想知道这里面的事情。” 六奶奶心里一惊:“你想知道什么?” 杨树山直奔主题:“我是你亲生儿子吗?” 六奶奶心里一下子翻了一个个,心想他进一趟城,怎么问起这个事来,莫非丽秋和他说什么了?如果是丽秋和他说的,等着见到她一定好好收拾收拾她,嘴上怎么没有把门的?但还是故作镇静:“有谁说什么了?你这样问俺?” 树山说:“没有人跟我说,就是因为没有人和我说,我才问你。我是七月出生,你们冬天结婚。况且你和爹不是一起来的,告诉我,你们咋回事儿?我是不是你们抱来的?捡来的?” 六奶奶严肃地对树山说:“不许胡说,你是妈亲生的,不信你去问你大爷、大娘。去问其他知道的人,丽秋姑姑、公孙大爷、勺子舅舅。” 树山说:“妈,不是我不信你,正是因为我听见他们唠嗑,猜出我不是亲生的。” 六奶奶问:“你听谁说的啊?” 杨树山说:“爹和你说话的时候,还有一次勺子舅舅和爹喝酒,我听见的。” 六奶奶说:“你别胡思乱想,你绝对是俺的亲儿子。不知道你都听见什么,是不是听差了?自己在那里瞎琢磨。” 杨树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肯定没有听错,当时我不敢肯定是我,或许还会是树森。但我去城里,丽秋姑姑说了,生树森的时候她当时在场,而我她则不知道。另外,她是和爹一起来的,他们到依兰时,你已经有我了。也就是说,一是我从外面来的,你不是亲妈。二是爹不是我亲爹,我是他的继子。” 六奶奶实在为难了,因为树山把所有的问题,分析得明明白白,自己再也找不出来辩解的理由来。最后心一横,为孩子、为家庭也不顾自己脸面了,也豁出去啦。撒谎说:“你又是一又是二的,难道不能有三吗?俺不能在上江和你爹有了你,路上俺们走散了,俺先到依兰,你爹后来的,不行吗?。” 树山实在不能相信,摇摇头说:“妈,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我姥爷、姥姥都在,当初在上江的时候,你要是和爹好了,姥爷当时咋不给你们完婚?即便你们是偷偷的,已经生下了我,那还用再举办婚礼吗?鸟悄儿地在下江过日子不得了?我断定,我爹不是亲爹。知道这个事儿的人肯定不少,早晚我也会知道的。我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最终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当然,我还是希望听见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几句话,说得六奶奶心里很乱,如今他已经有所察觉,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已经成家立业了,真的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他亲爹富德业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还是担心,一旦把事情挑明,将来他与杨宗会怎么相处?他和几个兄弟会不会疏远?娶来的媳妇该怎么看?一向有主意的她,如今心里堵了一团乱麻,不知道这麻线头,该怎样捋。一时让她语塞,陷入沉思。 小十二跑进来,可能是在外面找长工家的孩子玩去了,在外面疯够了。冻得小脸通红,嘶嘶哈哈地脱鞋,往炕里爬,想暖和、暖和。 杨树山制止他:“树春,你出去玩,别上炕。” 小十二说:“不去玩了,外面太冷啦,我得暖和、暖和。” 树山脸上也没有笑容:“听话,去找爹调酒去,或者上你嫂子那里,她那里有好吃的,大人有点事儿,你别来搅合行不?” 小十二不解:“老撵我干什么?你不回你媳妇儿的屋,反而撵我出去。有啥话你和妈说呗,我又不耽误你。” 杨树山有点生气了,声音变得很冷:“你小孩怎么回事儿?有没有点规矩,我是……”他刚想说我是你长兄,但后来一想,自己的身份尚未确定,就把话咽回去。 六奶奶回过神儿来,制止他说:“你别撵树春,今天俺不知道咋和你说,你让俺稳当、稳当,哪天再来和俺唠,回你屋去吧。” 杨树山见妈不再和自己说了,觉得也应该给妈一点时间,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确让妈没思想准备。既然妈已经说了,等以后和他唠,他心里也有谱了。现在已经确定,当初的猜测是真的。心里叹口气,出来了。 出来后,并没有回自己那屋,而是想去院子里透口气。站在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一下。一搭眼,看见东院的房子,他好像想起什么,杨树山也不假思索地向东院走过来。杨宗正招呼伙计们冻大糖,杨家烧锅的糖是抢手货,口感酥脆,还不粘牙,并且有多种口味。 杨宗也看见树山,问:“有事儿吗?树山!” 树山回答:“没事儿,爹!我随便过来走走。” 杨宗答应一声:“噢!”接着看伙计们干活。 树山没话找话儿地说:“爹,糖为什么要冻上呀?” 杨宗说:“大糖越冻越脆,口感好。平时让你们没事儿学学,你们就是不学,将来我要是死了,手艺也失传了。学点手艺有啥不好,将来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有一碗饭吃。” 树山装作欢喜地说:“爹给我们攒了这么大的家业,哪能没有我们饭吃呢?” 杨宗正色地说:“别说没有出息的话,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红楼梦贾府有没有钱?最后不是破败了吗?贾宝玉要是有手艺,还用得着出家啊?技多不压身,学会了总不是坏事。将来要是自立门户,也有一个吃饭的家什。” 本来杨宗劝导他不要做富家公子游手好闲,多学点本领。可现在杨树山听着,觉得爹要让他分出去过。于是,应承着说:“行啊,我明天开始学,不过我有一句话想和爹说。” 杨宗有些不解地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呗?” 树山平静地说:“我刚从我妈那里过来,我想对爹说,谢谢爹养我这么大,还给我娶亲成家。” 杨宗吃了一惊:“你妈和你都说了?” 树山点点头:“嗯!” 杨宗无奈地叹口气,说:“说就说吧,早晚也应该告诉你。咱爷俩有缘,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你要愿意,你还是我的儿子。树森他们得到的,你也一样能得到。” 树山似乎感激的应承着,然后又说了一些亲情的话。其实杨树山到现在只是想证实自己与杨宗的血缘,并没有再刨根问底,因为他知道,妈会告诉他一切的。如今通过和爹的对话,完全证实他的身份与树森哥仨不一样。 一个新年在奇怪的气氛中过去了,杨宗、六奶奶、杨树山心中都不是那么平静,只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以为本来就是如此。一直到了正月十五,谜底终于还是揭晓了。南北方都有一个共同的习俗,在十五这一天,都要举办花灯节。灯展上会出一些谜语,又称猜灯谜,不管谜题多么深奥,到最后都是要亮谜底的。在乡下没什么灯会,但要应景儿,院子里也要挂上几盏灯。小孩子们打着灯笼出去玩,两个新媳妇同伙计、长工家的姑娘媳妇儿,歘嘎拉哈去了。树森则去他那杂货铺子,整一伙人在耍钱。最后家里留下杨宗、六奶奶,要对树山揭谜底的时候了。 树山给爹妈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坐在桌子边点着一根烟卷,默默地等着爹妈开言。杨宗、六奶奶也是心事重重,各自抽着自己的烟袋,酝酿话该怎么说。三个人一齐在抽烟,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使气氛更加凝重。六奶奶还是先开腔了:“树山,既然你想要知道,今天也不再瞒着你了。俺本想这辈子都不让你知道,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你这样急切地要知道真相,那今天俺都和你说了吧。的确,你爹不是你亲爹,是你的继父。俺是改嫁杨家门里来的,生下你以后才嫁给你爹。一晃二十来年了,你爹对你啥样你也清楚,不用我多说吧。” 杨树山听完六奶奶一番话,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两个月了,已经早有心里准备。于是问:“那我是谁家的孩子,亲生父亲在什么地方。” 杨宗一直不搭言,听着娘俩说话。六奶奶告诉杨树山说:“你是满族人,父姓富察氏,也就是姓富。你的祖父是大清吉林将军属下的武官,你父亲叫富德业,是吉林水师大营的军校,俺是你父亲娶的外室。至于富家官邸和家里情况,俺一无所知,所以也无法讲给你听。” 杨树山插了一句话:“我父亲在哪里?妈你是偷着跑出来的?还是被休的?” 六奶奶沉着地说:“你别想歪了,当初你姥姥姥爷是想把俺嫁给你爹。但你的亲生父亲富德业,强逼俺嫁给他,你姥爷胆小怕事,你亲生父亲把你爹抓走扣押起来,俺们小门小户和官家斗不过,才被你父亲强娶过去。你父亲把俺放在外宅,富家人并不承认俺,所以俺都不能算做富家的人。俺既不是偷着跑出来的,也不是被休的,是你父亲死了。” 树山听后心里一惊,自己追查了这么久,居然是个如此结局,便问道:“死了?怎么死的?打仗战死的?” 六奶奶回答他:“不是,是被人杀死的。” “谁杀的?”杨树山一定要知道真相。 六奶奶如实告诉他:“不知道,等俺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死了,杀人的早就不见了。” 问到这里,杨树山心中有些狐疑,是当妈的不告诉自己?还是真的不知道?树山再问:“然后呢?” 六奶奶接着往下讲:“你父亲死的第二天,你祖父府上来人,把俺给卖了。对了,也就是今天这个日子,正月十五这一天,你栽楞舅舅和迟舅舅的哥哥把俺救出火坑。逃出来以后,俺没敢回家,直接来到依兰,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也不用俺说。” 六奶奶讲得很简洁,杨树山对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那些胡子为什么要救妈,说明他们早就认识。根据家里与五湖绺子的不一般关系,隐约感觉与父亲的死有关。 于是直言不讳地问:“那些胡子为什么救你?他们和我父亲有没有瓜葛?” 六奶奶说:“俺花钱了,等于俺花钱赎的自己。实不相瞒,你父亲与绺子有点瓜葛,但你不要多疑,你父亲的死不是他们干的。”杨树山还是有些不信,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六奶奶知道他不信,又说:“俺知道你不信,往下的细节不和你说了,有空和你爹唠唠,他应该算局外人。你爹的性格、人品你也了解,他不会撒谎的,让你爹给你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你觉得不踏实,明天你和树森几个人去城里,再问问丽秋姑姑。然后你可以去山上,再找勺子舅舅,就说俺让他说的,让他和栽楞舅舅、迟舅舅他们给你讲讲。俺们之间还没有通气,看俺说的和他们说的一样不一样。”六奶奶止住了话,不再说什么了,神色黯然地抽着自己的烟。 树山也不知道该咋说咋做了,心里琢磨往下该咋办,以后怎么面对这一家人。从今天开始,他与爹、弟弟就会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不自然地疏远了一些。杨宗见母子二人不言语,他才说话:“树山啊!过去的事儿,我觉得你也不要再去追究了。今天咱们说的话,都烂肚子里,谁也别去说,连你媳妇儿都别告诉。外面的人谁都不知道,你照样是我的亲儿子。爹对你好不好,你心里都有数,将来一定也是一样,爹会一碗水端平。你们兄弟几个一起过,各房的用度、月钱、吃喝都是一样的,跟媳妇儿的娘家也是一视同仁。如果你们哥几个,将来不想在一起,那就分家。土地除了我和你妈少留一点,其余的地分成四份,你们兄弟每家一份,房屋、作坊都作价平分。如果你想学手艺,爹一定会都教给你。将来你想去继承白亲家的家业,我也不阻拦,杨家烧锅会拿出四股中的一股给你。爹能做的就这些,你也长大成人,走哪条路你去选,我毕竟不是你亲爹,以后不能再给你做主了。” 树山很感动,对杨宗说:“爹,看你说的,你养我这么大,我不能没有良心。我哪里都不去,你就是我亲爹,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我们永远跟你老一起过。等你老的时候,我和兄弟们给你养老送终,如果你同意,百年以后我给你老摔盆。” 杨宗也感动了:“哎,哎,爹同意,爹同意。”激动得父子都落了泪…… 夜里,杨树山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迷糊睡着。刚刚睡着,又做起梦来,梦见了邬姐姐,缠绵了许久后。他对姐姐讲起自己的身世,问问自己该怎么办?邬姐姐对他说:兄弟,听姐姐一句劝,这个事情到此为止吧。既然你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了,也没有必要再纠结,你在杨家烧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得过且过?不能息事宁人?即使你能追出个子午卯酉来,又有什么用。杨家人对你视如己出,日子过得多好啊。将来,二丫再给你添个一男半女,其乐融融不是更好吗?别再往前赶了,前面不一定是光明大道,也许是悬崖绝壁。如果你能信姐姐,这个事儿罢了吧。杨树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欣然地答应了,决定此事就此作罢。当他在和邬姐姐道别的时候,忽然醒了,看看身旁的白淑珍,感觉自己很惭愧。外面已经见亮了,他也睡不着,躺在那里又开始思虑这些事儿,纠结得拔不出来腿。 早饭的时候,杨树山提出要进城里,杨宗、六奶奶知道他想干什么去,谁也没有阻拦。反而,六奶奶还说:“去吧,带上你媳妇儿,都进城玩玩。今天正好要往城里送货,去三台车吧。树森,你也带媳妇儿去吧,你们几个给山里送车酒,顺便让你媳妇儿也回娘家住几天。”其实六奶奶的目的很明显,是想让树山进山,和山里的老伙计们见见面,把他想知道的告诉他。 哪知道树森媳妇在外面玩野了,不想回娘家,和六奶奶商量:“妈,我不回去行不?我得在家看铺子,以后方便的时候我再回去。” 六奶奶看她一眼,武断地说:“不行,必须得回去,正月里回娘家是常理儿。你不回去算咋回事儿?不知道地还有寻思俺当婆婆的不让呢?你那铺子耽误两天黄不了,吃完饭麻溜儿的收拾。”挨了婆婆一顿数落以后,树森媳妇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再不吭气儿。 六奶奶又对树山说:“一会儿你和你爹,多准备一些咱们的特产。年前一直忙,也没有给山里送些礼物,正月里补个礼儿也不为过。你是长子,你代替俺和你爹去吧。你们去了以后,懂点事儿会说点话,别让人家说老杨家没有家教。” 杨树山答应一声,也没有说其它的。六奶奶说的话,也是给两个媳妇儿听的,特别是树森媳妇迟德贤,以后要多加管束。碍着新媳妇的面子,六奶奶还没有给她们立规矩,按山东家的老理儿,那说道儿可多了,六奶奶以后得慢慢地教她们。 小十二见哥哥嫂子都要进城,还要进山,他也来了兴致。对树山说:“五哥,城里我都好久没去了,也带我去呗?” 六奶奶的脸拉得挺长,斥责他说:“去什么去?大人有事儿,小孩子家家的少掺和,一点规矩都不懂,消停儿地吃饭。” 小十二被吓得一声不吭,闷头吃饭,还悄悄地往他爹身边靠了靠。杨宗赶紧打圆场,搂着小十二说:“来,老儿子吃肉,今天咱先不和他们去,你哥他们进山,山上有老虎妈子、还有黑瞎子。你今天先跟爹做糖,等过几天爹进城带着你,爹领你去四合发下大馆子。” 六奶奶看杨宗的样子,也送给他几句:“你就惯吧,几个孩子都让你给惯坏了,一个个的哪个是养爷仔?都走点正道,有过家过日子的样子。” 杨宗讪讪地笑着:“都挺好的,都挺好的,好好吃饭吧。”六奶奶鼻子里哼一声,推开自己的饭碗,摸烟袋去了。两个媳妇儿赶紧把碗里的饭扒拉了,放下碗筷。其他哥几个也吃完,只剩下杨宗自己慢慢地品着小酒,还不时的给小十二夹点菜,放到他嘴里。一顿饭吃地稀碎,草草地结束了,谁也没有吃好。 杨树山去了三天,带着媳妇回来了,把杨树森两口子放在丈人家。他这一趟真的按六奶奶说的,一一地见过知情人,把所有人的话串联在一起,最终摸出整个事件的始末。特别是勺子嘴大舌长,把富德业死的时候,说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就是目击者之一,他的话再准确不过了。勺子甚至连迟怀德打出那一镖,都告诉了杨树山,真的是毫无保留。至此,杨树山对勺子的话是深信不疑。回来之后,杨树山变得沉默寡言,翻过来调过去地核计整个事件的始末。人要是走进死胡同,是没有办法自己走出来的。富德业的死,即使不是迟怀刑他们杀的,他们也是帮凶,没有他们,也许富德业不会死。虽然自己的亲生父亲未曾谋面,但那也是自己的根。如果富德业没有死,自己就是官宦家的子弟,或许过得更加荣华富贵,而不是今天以一个带葫芦子的身份出现。杨宗这个爹虽好,但毕竟是继父,纵然自己是一个长子的身份,也不会把家业交给他。难道将来真地要继承白家的产业,自己才能成家立业吗?如果没有山里那群胡子的出现,自己一定是富德业的心肝宝贝,富家的家业都会归自己所有。另外,天下最大的仇恨是什么?当然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从此在他的心里,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他隐忍不发,等待着机会,让种子生根发芽。凭他现在的能力、条件,是没有办法与兵强马壮的胡子抗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待某一天报仇雪恨。 一等就是六、七年,转眼来到民国九年。几年间把杨树山变了一个人,每日郁郁寡欢、遇事多疑,家里人做什么事情,他都会联系到自己的身份上。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每个人都在排挤他,连长工下地干活,去问老十杨树青,而没有问他,他都认为长工是狗眼看人低。好歹回到自己屋,心情才好一些,特别看见自己的三个孩子,在外面的苦闷才减轻一些。杨树山和白淑珍过得很恩爱,一同生下两男一女。不过在他心里,生多少都是富家的,和杨家没有关系,他的孩子在杨家烧锅得不到重视。所以,他一直叮嘱白淑珍和孩子们,在杨家一定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跟任何人攀比,不要争多讲少。伙上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实在有想吃的,回娘家去吃。家里的事儿不要多掺言,管事儿的说咋办就咋办,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去干什么。 其它的什么都好办,唯一放不下的是那股仇恨,在隐忍六年后,一个机会终于来了。事情首先发生在民国八年七月十六日,一伙叫“荒子队”的土匪绺子,在大柜天罡的带领下。不足百人的队伍,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攻下依兰县城。胡子进城后,一路抢掠和奸淫,并放火烧毁县公署。城里居民纷纷躲避,闹得鸡犬不宁,道台邴克庄都带家人跑船上去了。直到商会出面,凑集巨资才买通天罡同意,带着抢夺的金银财宝和十几个姑娘退出依兰城。过了一年,又是这个荒子队,在民国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午夜,攻占依兰县城,一把火焚烧了县署大堂,并释放全部人犯。由于是夜间,城里的人没有防备,想跑都没有地方跑。依兰县城又被荒子队洗掠一番,连道台邴克庄都被堵在被窝里。胡子天亮的时候撤走了,但并没有带走邴克庄,而是带走他的幼子,让他筹钱赎人。经过两次匪患,县署终于坐不住了,向吉林省衙请求增兵保护。吉林省又向东北王张大帅请示,于是,调派第五旅的一个连,守卫依兰城。守军刚入城不久,一个号称“闯王队”的胡子绺子,动用三、四百人前来攻打县城,守军与百姓奋勇抵抗,胡子久攻不下,才撤走。几次的匪患让上头坐不住了,严令地方组建自卫队,并撤换掉第五旅旅长李少白,委任刘香九担任第五旅旅长兼任依兰镇守使。刘香九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剿匪。组建依兰自卫团,抽出职业军人作为骨干,构建框架,又调来一个营的兵力专门剿匪。各区、各屯发了布告,一有可疑人员立即上报,如果能发现胡子行踪的,给予重奖。各区区长、保董挨家挨户地通知,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一场轰轰烈烈地剿匪运动开始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大股的胡子已经不再乱窜,都龟缩在山寨不再出山。 进了腊月,杨树山得知剿匪消息以后,一直在琢磨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通报了麻哒山啸虎顶子,是不是可以借用官家的手,给自己报仇雪恨了?但他还是很纠结的,毕竟这些人是爹妈的过命朋友,一起共患难过来的,而且多次帮助过杨家,做人总不能忘恩负义。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杨家的种,杨家的兴衰与自己关系不大,自己将来是要接手白家的家业。不过举报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他在杨家更没有立锥之地了,毕竟麻哒山是树森媳妇的娘家。如果事情败露,他肯定会被扫地出门,不会有人原谅他。这天夜里,他又梦见邬姐姐了。他把去城里举报的事对邬姐姐说了,让她给拿一个主意。邬姐姐说:弟呀,你可不能这么做,一旦事情让家人知晓,岂不是众叛亲离?兄弟都得反目成仇。过去的事情不要再纠缠了,那都是上辈子人的事儿,不应该你来背这个负担,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能放下就放下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夜里的梦还是历历在目,邬姐姐劝他的话一句都没有忘。不过,树山现在是非常偏执,认为梦都是反的,邬姐姐不让他去,说明应该是鼓励自己去。于是,下定决心,去县城通报消息。趁着家人不注意,树山悄悄地偷走了镖袋,三把已经上锈的镖静静的躺在里面。他想在剿匪的时候,让“五湖”的人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之死,就是因飞镖引起的,他此次来,为的是报仇来的。收拾收拾东西,带上足够的钱,也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去马圈牵出一匹马,骑马进城。本来现在他不愿意和别人交往,另外,他也经常这样,没有人询问他干什么去。 下午的时候,他来到县署,和守门的警察说明来意。警察不敢耽搁,立刻禀报道台和镇守使。听说有人知道胡子的老巢,道台与镇守使赶紧把他请进去,当面询问。杨树山整整在县署,呆了一下午,把“五湖”地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从迟怀刑他们在吉林就为匪,到现在扎根依兰县。绺子里人员多少,四梁八柱都叫什么,过去都做过什么案子。但凡他知道的,通通地告诉了官府,道台与镇守使刘香九听了以后,分析他说的都是真事。于是,问他能不能找到匪巢的位置,如果剿了这股惯匪,奖励树山五百大洋。具体位置在何处,杨树山很为难,他的确去过啸虎顶子,但那已经过去多年了,况且每次都有人领路。现在让他去带路,只能知道一个大致方位,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他还是答应了镇守使的请求。但他一再声明,自己不是为钱来的,只是希望官家剿灭“五湖”绺子,给自己父亲报仇,那些钱可以分给剿匪的官兵。他的想法和要求,让镇守使很是意外。 休息一夜,县署好吃好喝地招待。吃过早点,军队已经点齐人马,镇守使足足派出两个连的兵力,再加上自卫团,凑了近四百人。披挂整齐,杨树山骑着他的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蜿蜒的队伍。刚刚进山的时候还好,有路有车马印记。可越走越偏僻,以至于后来,根本没有路了。现在已经大雪封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偶尔碰见一行猎人的足迹,都让他兴奋不已,认为这是胡子留下来的。他哪里知道,自从剿匪的消息传出来,“五湖”的人根本没有再下山,靠着存货维持生活,实在短缺了东西,也是从巴彦通山林队运过来。 杨树山带着官兵在雪地里转了四天。头一天没有谁说什么,到了第二天有人不耐烦了,没膝的大雪,在雪中跋涉一天,的确够人受。到第三天有人开始骂了,带队的营长倒是没有责怪他,但也不制止他手下的兵骂杂。也难怪兵士们骂人,数九寒天走一天,晚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带的干粮都冻得硬梆梆的,吃的时候还要用火烤。眼瞅着要过年了,还出来遭罪,当然没有人愿意。那个营长不好说什么,毕竟是镇守使安排下来的,带路的人也是镇守使指派的。可大头兵不管是谁派的,再有那些自卫队更不顾及什么,有人直接骂杨树山,是杨树山领着他们遭的罪。指责他谎报匪情,更有人说敢情你他妈骑马,我们架步量。听到有人骂,杨树山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忍着。 到第四天,杨树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剿匪的兵们不干了,说什么都不走,一致要求回城。那个营长也对他失去信心,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也看出来对他的不满,营长下令,收队回营。此后营长也没有搭理杨树山,拨转马头率队往回走,扔下杨树山没有人管。队尾的两个自卫团的人,上来给杨树山两枪托,把马给抢走了,孤零零的杨树山被扔在雪地上。 缓了许久,杨树山艰难地爬起来,顺着大队人马的脚印跟着走。谁知道下午的时候下起大雪,覆盖了一切印记。灰蒙蒙的天让他又失去方向,他彻底的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就这样,他没头没脑地走了一夜,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想歇一歇。雪后的天气出奇的冷,又是三九天,冬天最冷的几天。在小鬼呲牙的时辰,荒山野岭森林里,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走一夜,出了一身汗,停下来更是出奇的冷。以往暖暖的棉袄棉裤,如今变得冷冰冰的。杨树山知道,呆下去肯定不行,但又实在走不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在太阳刚刚一冒红的时候,杨树山便产生幻觉,感觉自己非常的热,坚持着用冻僵的双手,脱下帽子、衣服。恍惚间,又见到了邬姐姐,邬姐姐微笑着朝他招手,说要带他去一个极乐的地方。 一连几天,杨家都见不到杨树山,问谁,谁不知道。杨树山的失踪,让杨家人毛了。赶紧派人四处寻找,可一点消息都没有,找了半个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各种猜测都有,白家还请来算卦先生,折腾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最后,树森的朋友提到有人带官军进山了,穿着打扮很像杨树山。树森又去军营打听,那些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六奶奶接受了杨树山失踪的事实,吩咐家人不要再找了。 冰雪融化的时候,迟怀刑派人送来一个消息,在麻哒山下发现一个死尸,根据长相和带的飞镖,断定是杨家的人。 杨家烧锅六十一 六十一 一晃几年过去了,杨家烧锅屯的人口激增,迥然形成了一个以杨家大院为中心的一个小村落。二十几户人家,多是给杨家抗长活的,还有几户是包租土地的。杨家也是添人进口,杨树青、杨树春也已经长大成人,分别娶妻生子。光杨家一户,已经二十多口人,加上伙计、长工有四、五十口人。长大后的小哥几个各司其职,杨宗和六奶奶也逐步的放权。杨树森负责外面的买进卖出,与各色人等交际,在外面,很多人自然而然地都认为,他如今是杨家烧锅的掌柜。杨树青从小就喜欢车马,种地和养牲口这一块都由他操持,带着人踏踏实实地种好庄稼。杨树春则学到他爹的手艺,并且性格也十分相似,从来不过问家里的大事小情,一门心思鼓捣他做糖酿酒的事儿。现在的杨家烧锅,方圆五十里都算得上是个大户人家。盖起两个大四合院,产业有酒坊、糖坊、油坊、酱醋坊、粉坊、豆腐坊……,二百多垧良田,骡马成群、肥猪满圈。秋收的时节,拉庄稼的大车能拴十二挂,走出院子整整一个车队。 六奶奶也不再亲自上阵,每天只是盘一盘账目,问一问儿子们的操作,闲下来的时间,伺候杨宗。杨宗的身体不是很好,经常会头痛,小儿子杨树春学会手艺后,他把作坊撒手了,每日院里院外的转转。看看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看看作坊制造产品的质量,看看骡马喂的精细不,看看粮仓里的粮食是否受潮,出出进进完全是一个老员外的形象。但他有一个地方是不去的,豆腐坊的外间,豆腐坊外间搭了两铺大长炕,能住下四、五十人。一到入冬,六奶奶用来收留要饭花子。以往来要饭的,给一碗米、两个干粮饼子打发了。可自从杨树山出事儿以后,看到花子受冻,六奶奶的心会隐隐作痛。想起三九天,自己的儿子活活冻死在雪地里,那是多遭罪的一个过程。偶尔听说有花子成了路倒,她也会于心不忍。最后,在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她利用豆腐坊的外间,武断地建了一个花子房,任何人反对都无效。六奶奶立下一个规矩,每年的十月初一,开始煮一锅粥,到次年二月初三停火。但凡来住的,不分男女老少,白天进屋可以吃饭,晚上找个铺位可以住,给讨吃的一个避难场所。一天两餐,都是苞米碴子、高粱米粥,平时不给做干菜,只给做汤。在年节的时候,给炖豆腐或者肉汤,年三十给一顿饺子吃,二月二那一天做一顿像样的,因为第二天要送讨饭的人走。花子房不提供被褥,也不提供任何生活用品,一切都要寄居的人自行解决,或者调换。杨宗为什么不愿意来花子房,是因为当初建花子房的时候,他就不同意,后来拗不过六奶奶,也只能随她。谁知道,后面出两档子事儿,让他一直窝火不已。第一件事情是一个要饭的,还没到十月他就来了,大锅还没有开始煮粥。要饭的饿了,偷豆饼烤着吃。一不小心烤豆饼的火,点燃了马棚,幸亏发现的早,人手多一齐把火灭了,没有酿成大祸。哪里想到,要饭花子豆饼吃多了,又喝好多凉水,竟然被活活地胀死。第二件事儿,是有一个花子噎死了,原本杨家烧锅的花子房,不光给粥喝,偶尔也改善一下伙食。一次大师傅做一锅年糕,其中有一个上年纪的,怕抢不过其他人,急急忙忙地吞咽。可能是咬那口年糕太大了,粘到喉咙下不去,等别人发现的时候,竟然给噎死了。按理说人死了,又不是东家害的,也没有什么责任。但事儿麻烦啊,要去警察所报案,还要出钱给葬了。为这个事儿,杨宗是坚决反对,他听了一辈子老婆的话,也没有改变什么,只是以后花子房的饭食改成粥和汤。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进那个屋,不仅他不进,他要求女人孩子都不允许进。也难怪,那屋可也是真地进不得,讨饭的一个个破衣烂衫,开花棉袄开花棉裤,不是露着腿就是露着腚。生大疮的流血流脓,一天没事儿,都歪在炕上抓虱子。每年一入冬,六奶奶都得把丽秋弄过来住几天,给这些要饭花子治病疗伤。 几年来,依兰匪患严重,官兵也顾不过来。大一点的屯子都组织自卫队、自卫团,杨家烧锅屯的规模小、人口少,也组织不起来自卫队。只能是自己家雇炮手,经过和霍荷商议,聘请巴彦通山林队的几个年轻人。几个小伙子都是霍荷精挑细选的,家伙也是挑好的,毕竟是自己的姑娘家。杨家烧锅照价付钱,一切都用最好的。一共选六个人,都是没有成家的小伙子,有家口的,在外面呆不住,所以,挑几个都是没有牵挂的。六个人分成三班,一次两个人,分别布置在前后两个料水楼上。一有危险,起到报警的作用,如果胡子来的人数少,六枝枪完全可以对付得了。要是大队人马,几个人只能通过报号来威慑对方。一般来讲,走江湖的都能给个面子,不会因为一个民窑伤了和气,在江湖上竖立一个死敌。不是这些年没有遭遇过危险,而是把危机都化险为夷。随着杨家烧锅的名声越来越大,惦记这块肥肉的绺子大有人在,都碍于“五湖”“巴彦通”,还有谢老嘎达“青山好”的面子,倒也相安无事。 杨家烧锅的西院,后面是一片菜地,种植许多应季的蔬菜。夏天正是农忙铲地的季节,长工都下地了,人手也不够用,还要临时雇佣一些短工。所以,菜地也顾不上伺候,只好把种菜的活,交给几个媳妇管理,其它几个都能欣然接受,唯独是树森媳妇,找出各种借口不进地。干不干也没有人攀比,其他几个人也不在意,毕竟也不是多繁重的体力活。平时几个人除了伺候孩子,做一些针线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有了这块菜地,还是一种乐趣。特别是树山媳妇白淑珍,杨树山没了以后,自己成为寡妇,婆家不发话她是不能出嫁的。有了这块菜地,给了她许多解闷的事儿,到地里拔几棵草,给秧苗掐尖打岔,看看蝴蝶翩翩起舞,瞧瞧黄瓜开花。哪怕是地里没有活儿,她都喜欢在菜地多呆一会儿,感觉心情无比舒畅。 七月初的天,气温还不是十分炎热,瓦蓝蓝的天让人心情格外舒坦。白淑珍又来到菜地,给柿子搭架,用布条把柿子秧绑在搭好的木架上。忙碌一会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额头已经渗出细细地汗珠。赶巧这时候来了尿意,瞧瞧远处的厕所,就想图个方便,旁边有一片玉米地,她想就近解一个手。当她刚刚来到地边,还没等解裤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玉米地伸出倭瓜大的一个黄脑袋,而且还朝她一呲牙。白淑珍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当场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在垄台上,把茄子秧压倒两三棵。不仅如此,一泡尿也没有控制住。那个野牲口被她一声尖叫,也吓了一跳,一个蹦高窜出玉米地,横着菜地一蹦一跳地跑了。 白淑珍被它吓得不轻,心怦怦直跳,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想站都站不起来。过了片刻,过来一个人,身背一支步枪。来人是杨家雇佣的炮头,刚才他在料水楼子上执更,料水楼子在房子的西侧,他当时并没有注意白淑珍。但白淑珍的一声惊叫,引起他的注意。看见一只小狍子跑了出去,又见东家的儿媳妇儿坐在地上,猜测可能是狍子把这位少奶奶吓着了。赶紧从料水楼子下来,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说:“别怕,别怕。那是狍子,不咬人的。” 白淑珍见有人来,可能是惊悚过后,感觉安稳了。也可能是感觉是受了委屈,一下子控制不住,嘤嘤地哭起来。炮手一见她哭,一时还手足无措,不知道咋安慰她。只是说:“吓着你了吧,你别怕,那东西不凶,不祸害人的。” 白淑珍只管坐在那里哭,也不开腔说话。哭了一阵,炮手没法劝慰她,只好说:“我去给你叫东家奶奶吧?” 白淑珍这时才抽泣着说:“你别去,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忙你的吧。” 杨树山死后,白淑珍改穿一身素服,代表着自己守孝。俗话说,俏不俏一身孝,白淑珍的一身装束,加上刚才哭得梨花带雨,让这个血气方刚地小伙子,为之怦然心动。虽然平时杨家女眷不与外人接触,白淑珍她们并不认识家里的雇工,但是长工、伙计、炮手们可是对一家人了如指掌。特别对这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白淑珍,他们有事没事就偷偷地瞄上几眼,首当其冲地是料水楼子上的几个炮手,有方便的条件。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并且他们的活,也是观望大院的周围。听见白淑珍搭腔,炮手说:“你是东家的少奶奶吧,我叫魏守林,是你们家雇来看家护院的。” 白淑珍偷偷地瞄了一眼,小声说:“嗯,我知道。” 魏守林一听很高兴,连忙问:“那你认识我?” 白淑珍低着头说:“不认识。” 魏守林很失望,说:“也是,我一个挣工钱的劳金,东家少奶奶哪里能在乎谁是谁。” 白淑珍说:“你别这么说,我也是小家小户的女儿,都一样的。” 魏守林献殷勤地说:“那我扶你起来吧。” 白淑珍正色地说:“不行,那怎么可以?我是寡妇,男人是不能碰的。” 魏守林讪讪地笑着:“我不是看你腿软了嘛,怕你自己站不起来,现在又没有其他人,只是想帮你一把。” “你回楼子上去吧,不用管我。今天的事儿,你不要说出去,可以吗?”白淑珍一直垂着头。 魏守林忙不迭地说:“明白,明白,我不会说的。”白淑珍“嗯”了一声,魏守林又问:“真地不用我帮你?” 白淑珍怕让他看见湿裤子,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去吧。” 魏守林今天很欢喜,今天能和东家少奶奶搭话,可是其他人没有过的殊荣。于是,兴高采烈地回料水楼子上,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白淑珍。白淑珍哭过后,心情好一点,缓过点精神,自己爬起来,回屋去了。 杨树森越来越像个掌柜的,不仅在家里呼风唤雨,再外面也是游刃有余。现在外面都知道杨家烧锅有个七少掌柜的,渐渐地把老掌柜杨宗忘了,已经没有人再知晓。即使家里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长工打头的、作坊伙计,都来找他定准儿。在众人的吹捧中,杨树森已经把自己当成掌柜的。虽然爹、妈并没有交钥匙,他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说了算。 今天杨树森进城,一是想结算一下酒款,二是给杂货铺进一些货。当所有的事儿都办完,免不了和几个朋友聚一聚。呼三喊四地来了一群人,大多数人无非觉得他有钱,来吃土财主冤大头来了。杨树森对此也不在意,无非是多加两个菜,添一双筷子而已。他的想法是,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哪块土地打粮食?说不上哪一天用到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胡闹着,还没有开始呢,听邻桌喊店小二。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但当店小二故意大声说杨家烧锅的时候,让杨树森听见了。连忙制止众人不要吵,听听那人在说什么?原来,那个客人喝了几杯酒,觉得酒非常好,便问小儿是谁家的?店小二见杨树森在场,故意喊出杨家烧锅。那个客人又问店小二,这酒哪里有卖的?小二指着杨树森说,那个是杨家少掌柜,如果你想做酒生意找他。说话间,那个客人朝杨树森,看了一眼,正好杨树森也在注视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个客人又朝杨树森,点了点头,杨树森也客气地笑笑。杨树森刚才一搭眼,感觉这个人不一般,看样子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虽然相貌平平、五短身材,三十几岁的年纪,早早地谢了顶,但是掩盖不住眼睛里的一股煞气,一看就是常走江湖的老手。杨树森没有和众人胡闹,起身来到这个人的对面,与他攀谈起来。 杨树森笑盈盈地一抱腕:“老哥请了,看着有些面生啊!请问在哪里发财?” 那个客人也站起来,比划一个请坐的手势:“小兄弟请坐,鄙人谢文东,虚长兄弟几岁。” 杨树森连忙相让:“谢大哥请坐,请坐。” 谢文东叫小二拿来杯子、筷子,然后说:“哥哥我一个人喝酒没有意思,如果兄弟不嫌菜品素淡,请喝两杯。” 杨树森说:“哪里,哪里。刚才听谢大哥说酒还合口味,不瞒你说,这酒是我家烧的,想过来请教一下,有没有哪里不足?还请谢大哥赐教。” 谢文东赶紧客气地说:“不敢当,不敢当。从上江到下江,我也喝过不少酒,没有哪个比得上贵号的。” 杨树森说:“谢大哥过奖了,喜欢就好。不知道大哥府上在何处?给您送几坛子去,请你品尝品尝。” 谢文东遗憾地说:“惭愧啊惭愧,我是从辽宁来的,刚刚到依兰城,还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无福天天品尝贵府的佳酿。” 原来,谢文东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原名叫谢文翰,满族人,生于辽宁省丹东市宽甸县永甸村。因购买土地欠外债,在宽甸县雇用他人绑架同乡张宝堂外孙子为人质,勒索小洋钱四千元。事发后,张家上告官府,官府派人抓捕。谢文东侥幸逃出,带着全家逃到依兰县。由于刚刚到来,还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杨树森问:“谢大哥可有什么打算?做什么发财的买卖?” 谢文东一笑:“做生意我不在行,想找一个地方种地去,但人生地不熟的,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杨树森说:“谢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并桌吧。你一个人喝着也没有意思,不妨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或许他们能给大哥提出点什么信息。” 谢文东说:“我过去好吗?不会打扰朋友们的酒兴吧?” 杨树森说:“不会,不会,都是一些好哥们儿。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出门在外靠朋友。”说着,把谢文东拉过去,给大家一一介绍,然后寒暄着入了座。 酒越喝越热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杨树森一群人与谢文东,已经勾肩搭背、称兄论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呢。谢文东这个人很圆滑,会说话、会察言观色,而且还非常地健谈,凭他丰富的阅历,拢住一群小年轻的是不成问题。在推杯换盏之间,又谈到谢文东去哪里落脚的地方。先是杨树森说:“道林兄弟,你三叔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地方?给大哥介绍过去呗?” 王道林还没有回答,大成子发话了:“拉,拉鸡巴倒吧,他三叔不知道现在……现在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呢?你上哪找他。” 杨树森问:“怎么呢?也就三、两个月,没有见到三叔了,他怎么啦?” 王道林叹口气说:“唉,别提啦,我三叔挠杠子1了。刘香九镇守使抓住几个胡子,几个胡子供出我三叔是内应,现在官军抓他呢。”【注释】1挠杠子:方言;跑路。 杨树森有些不相信:“不可能吧,王秀峰?啥时候的事儿啊?” 王道林说:“不长时间,一个月还不到呢。” 杨树森疑惑地说:“这扯不扯呢?咋摊上事儿了?你们还有谁有主意?” 胡少爷说:“如果谢大哥不嫌弃,去三区那面试试,三区那面地广人稀,好开荒置地。” 谢文东很感兴趣地问:“三区在哪里?我不怕偏远。” 杨树森说:“三区在土龙山那里,那个地方少有人去,太偏远。” 谢文东想要的就是人烟罕至,能够躲藏的地方。听有合适的地方十分感兴趣。连忙说:“人少不怕,能多开点地,那我去三区吧,看看哪个朋友帮我联系一下。” 胡少爷说:“我看也行,周边的地价太贵了,再说也没有多少。道林,能不能让你爹给三区的区长写个条子啊?有人好办事儿。” 王道林爽快地答应了,说:“这事情好办,一会儿回家让我爹写,他们区长到我们家,连屁股都不敢沾椅子。谢大哥你放心去,土龙山有咱哥们罩着,肯定没有问题。” 谢文东听了很高兴,连声称赞这些兄弟够朋友,一顿饭的功夫,把谢文东的事情解决了,他决定去土龙山安家落户去。 六奶奶正在屋里给杨宗拔罐子呢,白伦库走进来。杨宗的头又痛起来,家里一时也没有个会扎针灸的,多数都是六奶奶给他拔罐子,管不管用先解解心疑。老话说得好:有病拔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六奶奶见亲家来了,赶紧让座:“大哥来啦?快坐,来,你抽着。” 说着把烟笸箩推过去。杨宗也应和着:“大哥你别挑理,我脑袋瓜子太痛了,坐不起来,躺着跟你唠吧。”他也是真地起不来,额头上还有两个瓷罐呢,一起来非掉下来不可。 白伦库赶紧制止说:“你躺着,你躺着,我也是随便溜达、溜达。你看我也不知道大兄弟病了,我还空着两手来的。咋的?头又痛了?找大夫扎古、扎古吧。” 杨宗说:“过去也看啦,也吃汤药啦,不顶事儿,痛一会儿就好了。” 白伦库又说:“是不是没找对先生啊?贾家屯那里有个吴先生,听说医道不错,我去一趟给你请来。” 六奶奶连忙推辞:“不用、不用,跑腿的事儿哪能劳驾你呢?请个先生,孩子们就能去,明天俺打发他们去接。” 白伦库说:“去接来看看吧,有病不能拖,没准他看准了呢?药下对症,少遭点罪不是?” 杨宗说:“别麻麻烦烦地折腾先生了,贾家屯离咱屯又不远,明天不痛了我自己去吧。” 白伦库笑笑说:“人啊,都是一样的,等明天不痛了,你又不想去了。也好,明天我来找你,我陪着你去,顺便看看我的腿,阴天下雨它就疼。” 六奶奶说:“那行,你们老哥俩也是个伴,只当是出去散散心。” 白伦库神秘兮兮地说:“大兄弟,你头疼的时候,有没有吃点那玩意儿?” 杨宗问:“吃啥玩意儿?” 六奶奶说:“大哥说的是黑土子吧?” 白伦库说:“大烟,那东西可好使了,不管是肚子疼、牙疼,吃上用不了黄豆粒那么大一块,立马就不疼了。” 杨宗赶紧问:“真有那么灵吗?家里也没有啊。” 六奶奶说:“家里孩子多,我也不敢种那东西,怕哪个孩子鼓捣上。” 白伦库说:“我家里有点,我自己种自己割的,成色不太好,自己用着还行。” 杨宗对六奶奶说:“一会儿打发大孙儿,跟他姥爷拿点去。” 白伦库说:“还是我给你送来吧,孩子还小呢,这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六奶奶说:“那让树山媳妇儿领孩子去,顺便回娘家看看。” 杨宗说:“那也行,一会儿你让她去,看看家里有啥稀罕物,给大嫂带去尝尝鲜。中午让她在那里吃完饭再回来,回娘家多呆一会儿。” 白伦库并没有客套,也同意杨宗的想法。说:“那行,一会儿让她跟我去吧。不过,大烟这东西是顶着药,不能多吃,也不能长吃。啥时候痛了,吃一点。” 六奶奶说:“把东西拿回来,也不能到他手,让树山媳妇儿管着。啥时候疼了,啥时候给他一点。要是在俺这里,他该磨俺了,不得天天要啊。” 杨宗赶紧制止她:“你说这个干啥?好像我没有一点挺头一样。”接着又对白伦库说:“大哥,还没有到挂锄的时候,你咋有时间来串门呢?是不是有啥事儿?” 白伦库点点头:“可不是咋的,我过来寻思找找树青,问问你们找的短工,都是哪里雇的?这不是嘛,我雇那几个短工,昨天都撂挑子不干了。我一时人手紧,眼看庄稼要封垄了,地还没有铲完呢。看看哪里还有工夫匠子,再雇几个。” 六奶奶听了,心中暗想:你是个抠门的土财主,一定是伙食上不去,人家吃不饱。再起早贪晚的,短工吃不消,活干不下去,人家才不干了呢。这人啊!净算计小账,不算大帐,一天能多吃你多少?耽误了节气,又得少打多少粮?杨家烧锅在雇工这方面,舍得花钱,长工的工钱表面上与其他人家的一样,但到新粮下来,每人都分几斗新粮。麦子下来一人先分两袋子,磨面够一家人一年包饺子擀面条的。青苞米下来,长工家随便掰,只要是人吃,不是喂牲口、家禽就行。等到了大秋,高粱米、苞米都分一些。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基本能解决,连豆油都不用买,油坊榨油剩下的油角,都给长工们分了。拿到家沉淀个几日,能舀出豆油来。要不然,杨家的长工,咋都喜欢往杨家烧锅屯搬,形成一个二十几户的自然屯。当然,杨家长工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干活个顶个的都是把好手,二滑屁的一个不用。连短工,杨家烧锅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工钱一天一结。伙食上一点都不能差,一天三顿饭,两干一稀,一顿细粮两顿粗粮。一般是早上馒头、粘干粮,中午高粱米饭、小米饭,晚上是大馇子粥。应季的蔬菜随便吃,大锅炖的大豆腐、干豆腐,随吃随添,偶尔还能见到点荤腥。过节的时候,六奶奶带着几个媳妇与大师傅包饺子、擀面条。单凭吃喝,短工都变成季节工,来的人没有想走的。所以,杨家请短工一点都不愁,基本年年都定下来那几个人。比如火烧沟的李麻子爷俩,一到忙季早早来帮工,春天开始种地一直到挂锄,秋天收割开始到打完场。一连好几年,杨树青相中他爷俩活计好,有意把他留下做个打头的,工钱加两成。可李麻子家里不允许,打头的事儿一直也没成。 杨宗说:“找人的事儿问树青白扯,外面的事儿得问树森。现在的人不好雇啊,家家都需要人手。” 白伦库愁眉苦脸地说:“那可咋办呀?一年的收成不是耽误了嘛,亲家母你有什么好招没有?给我出出主意吧。” 六奶奶觉得到底是亲家,不帮也说不过去,不能眼瞅他出笑话。想了想说:“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俺得去问问,看看人家干不干。” 白伦库一见有希望,小眼珠也发亮了,急忙问:“亲家母你快说,啥办法?去什么地方找人?” 六奶奶说:“俺家里有六个炮手,白天的时候,留下两个执更的,其余四个人都闲着。俺想问问他们,想不想挣点快钱,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俺猜他们能干。不过,大哥你得一天一结工钱,因为每天去干活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另外,早上和晚上你不用让大嫂准备饭,俺家人多,让他们在俺家里吃完再去。” 白伦库一听,还能省下两顿饭,那四个人一天能省下多少?心里一盘算,马上欣然同意了:“行,行,真是太好啦,还是亲家母有办法,你可救了我的大急。” 六奶奶说:“咱们也先别高兴,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去呢?” 白伦库说:“行啊,一会儿你问问吧,好好商量商量他们,帮忙也帮我几天。要不,我在家常说呢,和杨家轧亲家是对了,上哪找你们这样的好亲家?对小辈的还好,我那姑娘不懂事,来到你们家多年,全靠亲家母担量,从来没有责骂过。唉,可惜她没有福啊,女婿走得那样早。”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白淑珍身上来了,而且白伦库的神情黯然。 六奶奶能够理解他,谁家的姑娘守寡了,谁不心疼?六奶奶接话茬说:“没办法呀,一切都是命啊。不过大哥你放心,媳妇儿在俺杨家一天,俺拿她当姑娘养一天。别的媳妇儿有的,她也一定会有,保证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白伦库说:“你说的我相信,七八年了,老杨家啥门风我还不清楚嘛。她能摊上你们这么好的公公婆婆,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六奶奶说:“俺们也没有那么好,就是拿人心比自心,都是孩子,当老的咋会不稀罕,都能好好地待承,谁家都一样。” 白伦库摇摇手说:“那可不一定,好多人家媳妇儿进了家门,就好像买回来个奴才一样。远了咱不说,说我那个侄媳妇把,在小宝子家里遭了多少罪,不然也不能想不开。” 杨宗接他话:“可也是,那媳妇儿多好个孩子,还懂事儿又能干。你说世宝也是的,你不待见她把她休了不就结了?弄成这么大个事儿来。” 六奶奶问:“世宝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白伦库叹口气说:“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能干出啥好事儿?前段日子偷偷的回来一趟,把他妈的骨殖送回来,和我大哥并骨。” 六奶奶问:“他在外面过得挺好的呀?” 白伦库气氛地说:“好什么好,出去以后,没用一年,把卖地钱折腾光了。后来,过不下去了,又把两个孩子给卖了。我们老白家啊,彻底断了根。再到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去当了胡子。还和道台桥那个姓王的警察勾搭连环,经常一起去祸害别人。白家咋出这么个孽种,他咋不替好人死去呢?”提起白世宝,白伦库的火,不打一处来,张嘴开始骂上了。 杨宗心里想:你家白世宝当胡子,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想当初还来我家砸孤丁呢。六奶奶遗憾地说:“你说扯不扯,世宝怎么走这条道呢?胡子那碗饭是那么好吃的呢?唉,俺的树山当初一定不是去当胡子,是想带官军剿胡子去,不想冻死了,只可怜俺那几个孙子,从小没有了爹。” 白伦库安慰她说:“亲家母,刚才你不是说了嘛,都是命啊!还好,几个孩子有你们这两个老的,受不着委屈。只可惜我那闺女呀,年纪轻轻的守寡。” 六奶奶说:“大哥,树山媳妇儿的事儿你也别愁,你看着有相当的,你再把她嫁出去。俺们绝不阻拦她走道儿1,大哥啥时候想领回去,就啥时候领。”【注释】1走道儿:方言;改嫁。 白伦库一脸抹不开地说:“你说哪里话?哪有我再嫁的道理,我也不能收两次彩礼呀。还是你们说了算吧,她已经是你们家人了,你们咋安排咋是。再说了,我现在也没有钱退你家的彩礼,人还是你们留着吧。”白伦库实在是心疼钱,生怕杨家让他掏钱。 六奶奶知道他啥样,对他说:“啥彩礼不彩礼的,人都没了,要那钱有啥用,俺没有那个想法。” 几个人正聊着,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叫声:“姥爷,你来啦。”人没到,声音先进屋了。 接着门开了,白淑珍带着闺女二姑娘进屋了。原来,娘俩听说白伦库来了,过来看看。屋里人说的话,后几句还让白淑珍听见了。说到改嫁的事儿,让她心跳脸红,本想先不进屋,没有想到二姑娘嘴快,先喊姥爷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进屋。白伦库看见闺女和外孙女来了,伸手抱过外孙女亲不够。 白淑珍问:“爹你今天咋得空了呢?想孩子了?”白伦库正稀罕孩子呢,还没来得及回答。 六奶奶先回答她说:“你爹来有事儿,家里工夫匠子不够用,过来打听一下哪里有人。你来的正好,去外面把炮手叫来一个,俺和他们商量点事情。” 白淑珍答应一声,出来喊人。她也不用走太远,西房山头有一个料水楼子,不过楼子不是在院里,而是院外。白淑珍站着楼子下面,朝上叫了一声:“上面有人吗?” 一个炮手听见,探头应了一声:“东家奶奶有啥事儿吗?” 白淑珍一看,又是那个魏守林,不自觉的脸红了。想起那天让狍子,把她吓尿裤子的事儿来,不知道魏守林看见没有。于是羞涩地说:“老太太让你过来一趟,有事情和你商量。” 魏守林答应一声:“好的,我马上下去。” 白淑珍这次才仔细看这个小伙子,二十刚出头,个子不太高,但长得挺英俊的,一看就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白淑珍先进了屋,魏守林还要绕半圈从前门进院。 六奶奶见魏守林进屋来,也没有绕弯子。直接说:“小魏子,这位大爷是俺亲家,过来有点事儿想和你们几个商量一下。” 魏守林挺伶俐的,连忙说:“东家奶奶,有啥事儿你尽管吩咐,我们在东家干活,得听东家指派。” 六奶奶说:“嗯,俺亲家地里人手不够,俺寻思你们几个一天都有人在歇着。你们能不能商量商量,每天轮流去几个人,给俺亲家帮帮忙。俺平常的工钱照发不误,亲家那面额外再给你们一份工钱,俺想也没有亏待你们,你看行不行。” 魏守林见是白淑珍的亲爹,心里一百个愿意。嘴巴甜甜地讨好说:“看东家奶奶说的,啥工钱不工钱的?都是亲戚里道的,我去帮几天工也没啥。既然东家吩咐了,我照做就是。” 六奶奶制止他说:“那不行,一码是一码,该给钱必须给钱。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必须回去和他们几个商量,如果大家都同意,你们轮流串班。明天早上吃过早饭,直接过去吧。俺雇你们来是看家护院,种地打粮的事情不该你们做,何况还是亲戚家的事儿,不是你们分内的,当初咱们怎么咋讲的就咋办。” 魏守林见六奶奶说得很坚决,点头同意。并保证说:“那好的,东家。我马上和他们说去,东家放心,我保证让他们跟我去,把活干好。” 六奶奶见事情有着落,对魏守林说:“小魏子,亲家的事情俺拜托给你了,你们把白亲家的地伺候好,过后不会亏待你的。你去吧,和他们几人商量好。” 魏守林连连应允:“一定的,一定的。东家奶奶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人。”说完告退出去了。 白伦库见事情都安排妥当,他也起身要回去。六奶奶又吩咐白淑珍:“你也收拾一下,带上几个孩子去姥家,让亲家母也稀罕、稀罕她外孙。顺便从你爹那里捎点药回来,给你公公用。” 白淑珍答应着,带孩子回自己屋去换衣服。 杨家烧锅六十一 六十一 一晃几年过去了,杨家烧锅屯的人口激增,迥然形成了一个以杨家大院为中心的一个小村落。二十几户人家,多是给杨家抗长活的,还有几户是包租土地的。杨家也是添人进口,杨树青、杨树春也已经长大成人,分别娶妻生子。光杨家一户,已经二十多口人,加上伙计、长工有四、五十口人。长大后的小哥几个各司其职,杨宗和六奶奶也逐步的放权。杨树森负责外面的买进卖出,与各色人等交际,在外面,很多人自然而然地都认为,他如今是杨家烧锅的掌柜。杨树青从小就喜欢车马,种地和养牲口这一块都由他操持,带着人踏踏实实地种好庄稼。杨树春则学到他爹的手艺,并且性格也十分相似,从来不过问家里的大事小情,一门心思鼓捣他做糖酿酒的事儿。现在的杨家烧锅,方圆五十里都算得上是个大户人家。盖起两个大四合院,产业有酒坊、糖坊、油坊、酱醋坊、粉坊、豆腐坊……,二百多垧良田,骡马成群、肥猪满圈。秋收的时节,拉庄稼的大车能拴十二挂,走出院子整整一个车队。 六奶奶也不再亲自上阵,每天只是盘一盘账目,问一问儿子们的操作,闲下来的时间,伺候杨宗。杨宗的身体不是很好,经常会头痛,小儿子杨树春学会手艺后,他把作坊撒手了,每日院里院外的转转。看看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看看作坊制造产品的质量,看看骡马喂的精细不,看看粮仓里的粮食是否受潮,出出进进完全是一个老员外的形象。但他有一个地方是不去的,豆腐坊的外间,豆腐坊外间搭了两铺大长炕,能住下四、五十人。一到入冬,六奶奶用来收留要饭花子。以往来要饭的,给一碗米、两个干粮饼子打发了。可自从杨树山出事儿以后,看到花子受冻,六奶奶的心会隐隐作痛。想起三九天,自己的儿子活活冻死在雪地里,那是多遭罪的一个过程。偶尔听说有花子成了路倒,她也会于心不忍。最后,在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她利用豆腐坊的外间,武断地建了一个花子房,任何人反对都无效。六奶奶立下一个规矩,每年的十月初一,开始煮一锅粥,到次年二月初三停火。但凡来住的,不分男女老少,白天进屋可以吃饭,晚上找个铺位可以住,给讨吃的一个避难场所。一天两餐,都是苞米碴子、高粱米粥,平时不给做干菜,只给做汤。在年节的时候,给炖豆腐或者肉汤,年三十给一顿饺子吃,二月二那一天做一顿像样的,因为第二天要送讨饭的人走。花子房不提供被褥,也不提供任何生活用品,一切都要寄居的人自行解决,或者调换。杨宗为什么不愿意来花子房,是因为当初建花子房的时候,他就不同意,后来拗不过六奶奶,也只能随她。谁知道,后面出两档子事儿,让他一直窝火不已。第一件事情是一个要饭的,还没到十月他就来了,大锅还没有开始煮粥。要饭的饿了,偷豆饼烤着吃。一不小心烤豆饼的火,点燃了马棚,幸亏发现的早,人手多一齐把火灭了,没有酿成大祸。哪里想到,要饭花子豆饼吃多了,又喝好多凉水,竟然被活活地胀死。第二件事儿,是有一个花子噎死了,原本杨家烧锅的花子房,不光给粥喝,偶尔也改善一下伙食。一次大师傅做一锅年糕,其中有一个上年纪的,怕抢不过其他人,急急忙忙地吞咽。可能是咬那口年糕太大了,粘到喉咙下不去,等别人发现的时候,竟然给噎死了。按理说人死了,又不是东家害的,也没有什么责任。但事儿麻烦啊,要去警察所报案,还要出钱给葬了。为这个事儿,杨宗是坚决反对,他听了一辈子老婆的话,也没有改变什么,只是以后花子房的饭食改成粥和汤。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进那个屋,不仅他不进,他要求女人孩子都不允许进。也难怪,那屋可也是真地进不得,讨饭的一个个破衣烂衫,开花棉袄开花棉裤,不是露着腿就是露着腚。生大疮的流血流脓,一天没事儿,都歪在炕上抓虱子。每年一入冬,六奶奶都得把丽秋弄过来住几天,给这些要饭花子治病疗伤。 几年来,依兰匪患严重,官兵也顾不过来。大一点的屯子都组织自卫队、自卫团,杨家烧锅屯的规模小、人口少,也组织不起来自卫队。只能是自己家雇炮手,经过和霍荷商议,聘请巴彦通山林队的几个年轻人。几个小伙子都是霍荷精挑细选的,家伙也是挑好的,毕竟是自己的姑娘家。杨家烧锅照价付钱,一切都用最好的。一共选六个人,都是没有成家的小伙子,有家口的,在外面呆不住,所以,挑几个都是没有牵挂的。六个人分成三班,一次两个人,分别布置在前后两个料水楼上。一有危险,起到报警的作用,如果胡子来的人数少,六枝枪完全可以对付得了。要是大队人马,几个人只能通过报号来威慑对方。一般来讲,走江湖的都能给个面子,不会因为一个民窑伤了和气,在江湖上竖立一个死敌。不是这些年没有遭遇过危险,而是把危机都化险为夷。随着杨家烧锅的名声越来越大,惦记这块肥肉的绺子大有人在,都碍于“五湖”“巴彦通”,还有谢老嘎达“青山好”的面子,倒也相安无事。 杨家烧锅的西院,后面是一片菜地,种植许多应季的蔬菜。夏天正是农忙铲地的季节,长工都下地了,人手也不够用,还要临时雇佣一些短工。所以,菜地也顾不上伺候,只好把种菜的活,交给几个媳妇管理,其它几个都能欣然接受,唯独是树森媳妇,找出各种借口不进地。干不干也没有人攀比,其他几个人也不在意,毕竟也不是多繁重的体力活。平时几个人除了伺候孩子,做一些针线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有了这块菜地,还是一种乐趣。特别是树山媳妇白淑珍,杨树山没了以后,自己成为寡妇,婆家不发话她是不能出嫁的。有了这块菜地,给了她许多解闷的事儿,到地里拔几棵草,给秧苗掐尖打岔,看看蝴蝶翩翩起舞,瞧瞧黄瓜开花。哪怕是地里没有活儿,她都喜欢在菜地多呆一会儿,感觉心情无比舒畅。 七月初的天,气温还不是十分炎热,瓦蓝蓝的天让人心情格外舒坦。白淑珍又来到菜地,给柿子搭架,用布条把柿子秧绑在搭好的木架上。忙碌一会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额头已经渗出细细地汗珠。赶巧这时候来了尿意,瞧瞧远处的厕所,就想图个方便,旁边有一片玉米地,她想就近解一个手。当她刚刚来到地边,还没等解裤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玉米地伸出倭瓜大的一个黄脑袋,而且还朝她一呲牙。白淑珍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当场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在垄台上,把茄子秧压倒两三棵。不仅如此,一泡尿也没有控制住。那个野牲口被她一声尖叫,也吓了一跳,一个蹦高窜出玉米地,横着菜地一蹦一跳地跑了。 白淑珍被它吓得不轻,心怦怦直跳,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想站都站不起来。过了片刻,过来一个人,身背一支步枪。来人是杨家雇佣的炮头,刚才他在料水楼子上执更,料水楼子在房子的西侧,他当时并没有注意白淑珍。但白淑珍的一声惊叫,引起他的注意。看见一只小狍子跑了出去,又见东家的儿媳妇儿坐在地上,猜测可能是狍子把这位少奶奶吓着了。赶紧从料水楼子下来,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说:“别怕,别怕。那是狍子,不咬人的。” 白淑珍见有人来,可能是惊悚过后,感觉安稳了。也可能是感觉是受了委屈,一下子控制不住,嘤嘤地哭起来。炮手一见她哭,一时还手足无措,不知道咋安慰她。只是说:“吓着你了吧,你别怕,那东西不凶,不祸害人的。” 白淑珍只管坐在那里哭,也不开腔说话。哭了一阵,炮手没法劝慰她,只好说:“我去给你叫东家奶奶吧?” 白淑珍这时才抽泣着说:“你别去,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忙你的吧。” 杨树山死后,白淑珍改穿一身素服,代表着自己守孝。俗话说,俏不俏一身孝,白淑珍的一身装束,加上刚才哭得梨花带雨,让这个血气方刚地小伙子,为之怦然心动。虽然平时杨家女眷不与外人接触,白淑珍她们并不认识家里的雇工,但是长工、伙计、炮手们可是对一家人了如指掌。特别对这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白淑珍,他们有事没事就偷偷地瞄上几眼,首当其冲地是料水楼子上的几个炮手,有方便的条件。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并且他们的活,也是观望大院的周围。听见白淑珍搭腔,炮手说:“你是东家的少奶奶吧,我叫魏守林,是你们家雇来看家护院的。” 白淑珍偷偷地瞄了一眼,小声说:“嗯,我知道。” 魏守林一听很高兴,连忙问:“那你认识我?” 白淑珍低着头说:“不认识。” 魏守林很失望,说:“也是,我一个挣工钱的劳金,东家少奶奶哪里能在乎谁是谁。” 白淑珍说:“你别这么说,我也是小家小户的女儿,都一样的。” 魏守林献殷勤地说:“那我扶你起来吧。” 白淑珍正色地说:“不行,那怎么可以?我是寡妇,男人是不能碰的。” 魏守林讪讪地笑着:“我不是看你腿软了嘛,怕你自己站不起来,现在又没有其他人,只是想帮你一把。” “你回楼子上去吧,不用管我。今天的事儿,你不要说出去,可以吗?”白淑珍一直垂着头。 魏守林忙不迭地说:“明白,明白,我不会说的。”白淑珍“嗯”了一声,魏守林又问:“真地不用我帮你?” 白淑珍怕让他看见湿裤子,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去吧。” 魏守林今天很欢喜,今天能和东家少奶奶搭话,可是其他人没有过的殊荣。于是,兴高采烈地回料水楼子上,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白淑珍。白淑珍哭过后,心情好一点,缓过点精神,自己爬起来,回屋去了。 杨树森越来越像个掌柜的,不仅在家里呼风唤雨,再外面也是游刃有余。现在外面都知道杨家烧锅有个七少掌柜的,渐渐地把老掌柜杨宗忘了,已经没有人再知晓。即使家里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长工打头的、作坊伙计,都来找他定准儿。在众人的吹捧中,杨树森已经把自己当成掌柜的。虽然爹、妈并没有交钥匙,他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说了算。 今天杨树森进城,一是想结算一下酒款,二是给杂货铺进一些货。当所有的事儿都办完,免不了和几个朋友聚一聚。呼三喊四地来了一群人,大多数人无非觉得他有钱,来吃土财主冤大头来了。杨树森对此也不在意,无非是多加两个菜,添一双筷子而已。他的想法是,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哪块土地打粮食?说不上哪一天用到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胡闹着,还没有开始呢,听邻桌喊店小二。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但当店小二故意大声说杨家烧锅的时候,让杨树森听见了。连忙制止众人不要吵,听听那人在说什么?原来,那个客人喝了几杯酒,觉得酒非常好,便问小儿是谁家的?店小二见杨树森在场,故意喊出杨家烧锅。那个客人又问店小二,这酒哪里有卖的?小二指着杨树森说,那个是杨家少掌柜,如果你想做酒生意找他。说话间,那个客人朝杨树森,看了一眼,正好杨树森也在注视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个客人又朝杨树森,点了点头,杨树森也客气地笑笑。杨树森刚才一搭眼,感觉这个人不一般,看样子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虽然相貌平平、五短身材,三十几岁的年纪,早早地谢了顶,但是掩盖不住眼睛里的一股煞气,一看就是常走江湖的老手。杨树森没有和众人胡闹,起身来到这个人的对面,与他攀谈起来。 杨树森笑盈盈地一抱腕:“老哥请了,看着有些面生啊!请问在哪里发财?” 那个客人也站起来,比划一个请坐的手势:“小兄弟请坐,鄙人谢文东,虚长兄弟几岁。” 杨树森连忙相让:“谢大哥请坐,请坐。” 谢文东叫小二拿来杯子、筷子,然后说:“哥哥我一个人喝酒没有意思,如果兄弟不嫌菜品素淡,请喝两杯。” 杨树森说:“哪里,哪里。刚才听谢大哥说酒还合口味,不瞒你说,这酒是我家烧的,想过来请教一下,有没有哪里不足?还请谢大哥赐教。” 谢文东赶紧客气地说:“不敢当,不敢当。从上江到下江,我也喝过不少酒,没有哪个比得上贵号的。” 杨树森说:“谢大哥过奖了,喜欢就好。不知道大哥府上在何处?给您送几坛子去,请你品尝品尝。” 谢文东遗憾地说:“惭愧啊惭愧,我是从辽宁来的,刚刚到依兰城,还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无福天天品尝贵府的佳酿。” 原来,谢文东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原名叫谢文翰,满族人,生于辽宁省丹东市宽甸县永甸村。因购买土地欠外债,在宽甸县雇用他人绑架同乡张宝堂外孙子为人质,勒索小洋钱四千元。事发后,张家上告官府,官府派人抓捕。谢文东侥幸逃出,带着全家逃到依兰县。由于刚刚到来,还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杨树森问:“谢大哥可有什么打算?做什么发财的买卖?” 谢文东一笑:“做生意我不在行,想找一个地方种地去,但人生地不熟的,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杨树森说:“谢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并桌吧。你一个人喝着也没有意思,不妨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或许他们能给大哥提出点什么信息。” 谢文东说:“我过去好吗?不会打扰朋友们的酒兴吧?” 杨树森说:“不会,不会,都是一些好哥们儿。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出门在外靠朋友。”说着,把谢文东拉过去,给大家一一介绍,然后寒暄着入了座。 酒越喝越热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杨树森一群人与谢文东,已经勾肩搭背、称兄论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呢。谢文东这个人很圆滑,会说话、会察言观色,而且还非常地健谈,凭他丰富的阅历,拢住一群小年轻的是不成问题。在推杯换盏之间,又谈到谢文东去哪里落脚的地方。先是杨树森说:“道林兄弟,你三叔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地方?给大哥介绍过去呗?” 王道林还没有回答,大成子发话了:“拉,拉鸡巴倒吧,他三叔不知道现在……现在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呢?你上哪找他。” 杨树森问:“怎么呢?也就三、两个月,没有见到三叔了,他怎么啦?” 王道林叹口气说:“唉,别提啦,我三叔挠杠子1了。刘香九镇守使抓住几个胡子,几个胡子供出我三叔是内应,现在官军抓他呢。”【注释】1挠杠子:方言;跑路。 杨树森有些不相信:“不可能吧,王秀峰?啥时候的事儿啊?” 王道林说:“不长时间,一个月还不到呢。” 杨树森疑惑地说:“这扯不扯呢?咋摊上事儿了?你们还有谁有主意?” 胡少爷说:“如果谢大哥不嫌弃,去三区那面试试,三区那面地广人稀,好开荒置地。” 谢文东很感兴趣地问:“三区在哪里?我不怕偏远。” 杨树森说:“三区在土龙山那里,那个地方少有人去,太偏远。” 谢文东想要的就是人烟罕至,能够躲藏的地方。听有合适的地方十分感兴趣。连忙说:“人少不怕,能多开点地,那我去三区吧,看看哪个朋友帮我联系一下。” 胡少爷说:“我看也行,周边的地价太贵了,再说也没有多少。道林,能不能让你爹给三区的区长写个条子啊?有人好办事儿。” 王道林爽快地答应了,说:“这事情好办,一会儿回家让我爹写,他们区长到我们家,连屁股都不敢沾椅子。谢大哥你放心去,土龙山有咱哥们罩着,肯定没有问题。” 谢文东听了很高兴,连声称赞这些兄弟够朋友,一顿饭的功夫,把谢文东的事情解决了,他决定去土龙山安家落户去。 六奶奶正在屋里给杨宗拔罐子呢,白伦库走进来。杨宗的头又痛起来,家里一时也没有个会扎针灸的,多数都是六奶奶给他拔罐子,管不管用先解解心疑。老话说得好:有病拔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六奶奶见亲家来了,赶紧让座:“大哥来啦?快坐,来,你抽着。” 说着把烟笸箩推过去。杨宗也应和着:“大哥你别挑理,我脑袋瓜子太痛了,坐不起来,躺着跟你唠吧。”他也是真地起不来,额头上还有两个瓷罐呢,一起来非掉下来不可。 白伦库赶紧制止说:“你躺着,你躺着,我也是随便溜达、溜达。你看我也不知道大兄弟病了,我还空着两手来的。咋的?头又痛了?找大夫扎古、扎古吧。” 杨宗说:“过去也看啦,也吃汤药啦,不顶事儿,痛一会儿就好了。” 白伦库又说:“是不是没找对先生啊?贾家屯那里有个吴先生,听说医道不错,我去一趟给你请来。” 六奶奶连忙推辞:“不用、不用,跑腿的事儿哪能劳驾你呢?请个先生,孩子们就能去,明天俺打发他们去接。” 白伦库说:“去接来看看吧,有病不能拖,没准他看准了呢?药下对症,少遭点罪不是?” 杨宗说:“别麻麻烦烦地折腾先生了,贾家屯离咱屯又不远,明天不痛了我自己去吧。” 白伦库笑笑说:“人啊,都是一样的,等明天不痛了,你又不想去了。也好,明天我来找你,我陪着你去,顺便看看我的腿,阴天下雨它就疼。” 六奶奶说:“那行,你们老哥俩也是个伴,只当是出去散散心。” 白伦库神秘兮兮地说:“大兄弟,你头疼的时候,有没有吃点那玩意儿?” 杨宗问:“吃啥玩意儿?” 六奶奶说:“大哥说的是黑土子吧?” 白伦库说:“大烟,那东西可好使了,不管是肚子疼、牙疼,吃上用不了黄豆粒那么大一块,立马就不疼了。” 杨宗赶紧问:“真有那么灵吗?家里也没有啊。” 六奶奶说:“家里孩子多,我也不敢种那东西,怕哪个孩子鼓捣上。” 白伦库说:“我家里有点,我自己种自己割的,成色不太好,自己用着还行。” 杨宗对六奶奶说:“一会儿打发大孙儿,跟他姥爷拿点去。” 白伦库说:“还是我给你送来吧,孩子还小呢,这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六奶奶说:“那让树山媳妇儿领孩子去,顺便回娘家看看。” 杨宗说:“那也行,一会儿你让她去,看看家里有啥稀罕物,给大嫂带去尝尝鲜。中午让她在那里吃完饭再回来,回娘家多呆一会儿。” 白伦库并没有客套,也同意杨宗的想法。说:“那行,一会儿让她跟我去吧。不过,大烟这东西是顶着药,不能多吃,也不能长吃。啥时候痛了,吃一点。” 六奶奶说:“把东西拿回来,也不能到他手,让树山媳妇儿管着。啥时候疼了,啥时候给他一点。要是在俺这里,他该磨俺了,不得天天要啊。” 杨宗赶紧制止她:“你说这个干啥?好像我没有一点挺头一样。”接着又对白伦库说:“大哥,还没有到挂锄的时候,你咋有时间来串门呢?是不是有啥事儿?” 白伦库点点头:“可不是咋的,我过来寻思找找树青,问问你们找的短工,都是哪里雇的?这不是嘛,我雇那几个短工,昨天都撂挑子不干了。我一时人手紧,眼看庄稼要封垄了,地还没有铲完呢。看看哪里还有工夫匠子,再雇几个。” 六奶奶听了,心中暗想:你是个抠门的土财主,一定是伙食上不去,人家吃不饱。再起早贪晚的,短工吃不消,活干不下去,人家才不干了呢。这人啊!净算计小账,不算大帐,一天能多吃你多少?耽误了节气,又得少打多少粮?杨家烧锅在雇工这方面,舍得花钱,长工的工钱表面上与其他人家的一样,但到新粮下来,每人都分几斗新粮。麦子下来一人先分两袋子,磨面够一家人一年包饺子擀面条的。青苞米下来,长工家随便掰,只要是人吃,不是喂牲口、家禽就行。等到了大秋,高粱米、苞米都分一些。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基本能解决,连豆油都不用买,油坊榨油剩下的油角,都给长工们分了。拿到家沉淀个几日,能舀出豆油来。要不然,杨家的长工,咋都喜欢往杨家烧锅屯搬,形成一个二十几户的自然屯。当然,杨家长工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干活个顶个的都是把好手,二滑屁的一个不用。连短工,杨家烧锅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工钱一天一结。伙食上一点都不能差,一天三顿饭,两干一稀,一顿细粮两顿粗粮。一般是早上馒头、粘干粮,中午高粱米饭、小米饭,晚上是大馇子粥。应季的蔬菜随便吃,大锅炖的大豆腐、干豆腐,随吃随添,偶尔还能见到点荤腥。过节的时候,六奶奶带着几个媳妇与大师傅包饺子、擀面条。单凭吃喝,短工都变成季节工,来的人没有想走的。所以,杨家请短工一点都不愁,基本年年都定下来那几个人。比如火烧沟的李麻子爷俩,一到忙季早早来帮工,春天开始种地一直到挂锄,秋天收割开始到打完场。一连好几年,杨树青相中他爷俩活计好,有意把他留下做个打头的,工钱加两成。可李麻子家里不允许,打头的事儿一直也没成。 杨宗说:“找人的事儿问树青白扯,外面的事儿得问树森。现在的人不好雇啊,家家都需要人手。” 白伦库愁眉苦脸地说:“那可咋办呀?一年的收成不是耽误了嘛,亲家母你有什么好招没有?给我出出主意吧。” 六奶奶觉得到底是亲家,不帮也说不过去,不能眼瞅他出笑话。想了想说:“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俺得去问问,看看人家干不干。” 白伦库一见有希望,小眼珠也发亮了,急忙问:“亲家母你快说,啥办法?去什么地方找人?” 六奶奶说:“俺家里有六个炮手,白天的时候,留下两个执更的,其余四个人都闲着。俺想问问他们,想不想挣点快钱,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俺猜他们能干。不过,大哥你得一天一结工钱,因为每天去干活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另外,早上和晚上你不用让大嫂准备饭,俺家人多,让他们在俺家里吃完再去。” 白伦库一听,还能省下两顿饭,那四个人一天能省下多少?心里一盘算,马上欣然同意了:“行,行,真是太好啦,还是亲家母有办法,你可救了我的大急。” 六奶奶说:“咱们也先别高兴,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去呢?” 白伦库说:“行啊,一会儿你问问吧,好好商量商量他们,帮忙也帮我几天。要不,我在家常说呢,和杨家轧亲家是对了,上哪找你们这样的好亲家?对小辈的还好,我那姑娘不懂事,来到你们家多年,全靠亲家母担量,从来没有责骂过。唉,可惜她没有福啊,女婿走得那样早。”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白淑珍身上来了,而且白伦库的神情黯然。 六奶奶能够理解他,谁家的姑娘守寡了,谁不心疼?六奶奶接话茬说:“没办法呀,一切都是命啊。不过大哥你放心,媳妇儿在俺杨家一天,俺拿她当姑娘养一天。别的媳妇儿有的,她也一定会有,保证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白伦库说:“你说的我相信,七八年了,老杨家啥门风我还不清楚嘛。她能摊上你们这么好的公公婆婆,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六奶奶说:“俺们也没有那么好,就是拿人心比自心,都是孩子,当老的咋会不稀罕,都能好好地待承,谁家都一样。” 白伦库摇摇手说:“那可不一定,好多人家媳妇儿进了家门,就好像买回来个奴才一样。远了咱不说,说我那个侄媳妇把,在小宝子家里遭了多少罪,不然也不能想不开。” 杨宗接他话:“可也是,那媳妇儿多好个孩子,还懂事儿又能干。你说世宝也是的,你不待见她把她休了不就结了?弄成这么大个事儿来。” 六奶奶问:“世宝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白伦库叹口气说:“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能干出啥好事儿?前段日子偷偷的回来一趟,把他妈的骨殖送回来,和我大哥并骨。” 六奶奶问:“他在外面过得挺好的呀?” 白伦库气氛地说:“好什么好,出去以后,没用一年,把卖地钱折腾光了。后来,过不下去了,又把两个孩子给卖了。我们老白家啊,彻底断了根。再到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去当了胡子。还和道台桥那个姓王的警察勾搭连环,经常一起去祸害别人。白家咋出这么个孽种,他咋不替好人死去呢?”提起白世宝,白伦库的火,不打一处来,张嘴开始骂上了。 杨宗心里想:你家白世宝当胡子,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想当初还来我家砸孤丁呢。六奶奶遗憾地说:“你说扯不扯,世宝怎么走这条道呢?胡子那碗饭是那么好吃的呢?唉,俺的树山当初一定不是去当胡子,是想带官军剿胡子去,不想冻死了,只可怜俺那几个孙子,从小没有了爹。” 白伦库安慰她说:“亲家母,刚才你不是说了嘛,都是命啊!还好,几个孩子有你们这两个老的,受不着委屈。只可惜我那闺女呀,年纪轻轻的守寡。” 六奶奶说:“大哥,树山媳妇儿的事儿你也别愁,你看着有相当的,你再把她嫁出去。俺们绝不阻拦她走道儿1,大哥啥时候想领回去,就啥时候领。”【注释】1走道儿:方言;改嫁。 白伦库一脸抹不开地说:“你说哪里话?哪有我再嫁的道理,我也不能收两次彩礼呀。还是你们说了算吧,她已经是你们家人了,你们咋安排咋是。再说了,我现在也没有钱退你家的彩礼,人还是你们留着吧。”白伦库实在是心疼钱,生怕杨家让他掏钱。 六奶奶知道他啥样,对他说:“啥彩礼不彩礼的,人都没了,要那钱有啥用,俺没有那个想法。” 几个人正聊着,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叫声:“姥爷,你来啦。”人没到,声音先进屋了。 接着门开了,白淑珍带着闺女二姑娘进屋了。原来,娘俩听说白伦库来了,过来看看。屋里人说的话,后几句还让白淑珍听见了。说到改嫁的事儿,让她心跳脸红,本想先不进屋,没有想到二姑娘嘴快,先喊姥爷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进屋。白伦库看见闺女和外孙女来了,伸手抱过外孙女亲不够。 白淑珍问:“爹你今天咋得空了呢?想孩子了?”白伦库正稀罕孩子呢,还没来得及回答。 六奶奶先回答她说:“你爹来有事儿,家里工夫匠子不够用,过来打听一下哪里有人。你来的正好,去外面把炮手叫来一个,俺和他们商量点事情。” 白淑珍答应一声,出来喊人。她也不用走太远,西房山头有一个料水楼子,不过楼子不是在院里,而是院外。白淑珍站着楼子下面,朝上叫了一声:“上面有人吗?” 一个炮手听见,探头应了一声:“东家奶奶有啥事儿吗?” 白淑珍一看,又是那个魏守林,不自觉的脸红了。想起那天让狍子,把她吓尿裤子的事儿来,不知道魏守林看见没有。于是羞涩地说:“老太太让你过来一趟,有事情和你商量。” 魏守林答应一声:“好的,我马上下去。” 白淑珍这次才仔细看这个小伙子,二十刚出头,个子不太高,但长得挺英俊的,一看就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白淑珍先进了屋,魏守林还要绕半圈从前门进院。 六奶奶见魏守林进屋来,也没有绕弯子。直接说:“小魏子,这位大爷是俺亲家,过来有点事儿想和你们几个商量一下。” 魏守林挺伶俐的,连忙说:“东家奶奶,有啥事儿你尽管吩咐,我们在东家干活,得听东家指派。” 六奶奶说:“嗯,俺亲家地里人手不够,俺寻思你们几个一天都有人在歇着。你们能不能商量商量,每天轮流去几个人,给俺亲家帮帮忙。俺平常的工钱照发不误,亲家那面额外再给你们一份工钱,俺想也没有亏待你们,你看行不行。” 魏守林见是白淑珍的亲爹,心里一百个愿意。嘴巴甜甜地讨好说:“看东家奶奶说的,啥工钱不工钱的?都是亲戚里道的,我去帮几天工也没啥。既然东家吩咐了,我照做就是。” 六奶奶制止他说:“那不行,一码是一码,该给钱必须给钱。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必须回去和他们几个商量,如果大家都同意,你们轮流串班。明天早上吃过早饭,直接过去吧。俺雇你们来是看家护院,种地打粮的事情不该你们做,何况还是亲戚家的事儿,不是你们分内的,当初咱们怎么咋讲的就咋办。” 魏守林见六奶奶说得很坚决,点头同意。并保证说:“那好的,东家。我马上和他们说去,东家放心,我保证让他们跟我去,把活干好。” 六奶奶见事情有着落,对魏守林说:“小魏子,亲家的事情俺拜托给你了,你们把白亲家的地伺候好,过后不会亏待你的。你去吧,和他们几人商量好。” 魏守林连连应允:“一定的,一定的。东家奶奶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人。”说完告退出去了。 白伦库见事情都安排妥当,他也起身要回去。六奶奶又吩咐白淑珍:“你也收拾一下,带上几个孩子去姥家,让亲家母也稀罕、稀罕她外孙。顺便从你爹那里捎点药回来,给你公公用。” 白淑珍答应着,带孩子回自己屋去换衣服。 杨家烧锅六十二 六十二 杨树森在城里呆了三四天才回家,至于都干什么了,杨宗和六奶奶也问不出来。一问他,肯定是各种搪塞、撒谎,儿大不由爷,两个老的也是很无奈。因为他经常不着家,两口子也是经常拌嘴。用六奶奶的话说,你们是一个不怨一个。杨树森从小让丽秋娇惯得非常任性,向来我行我素、任意随性、骄横跋扈,甚至到了胡作非为的地步。树森媳妇迟德贤自小山里长大,身边都是胡子、兵痞,他爹的知书达理一样没学到,歪门邪道的东西学啥会啥。妈妈霍荷从小散漫惯了,带孩子也很随意,自然也没教孩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夫教子。霍荷又是一个遇事撸袖子就上的主,带出的孩子可想而知。迟德贤到了杨家,六奶奶碍于老姐妹霍荷,与老哥们儿迟怀刑的面子,只要树森媳妇不顶撞公婆,不坏杨家门风儿,一般也没管束和调教。 几年过去了,树森两口子已经不受老人的束缚,渐渐地把控住家里的大小事物,好在六奶奶威严还在,他们还没敢炸刺,不敢横踢马槽。不过,六奶奶把几个儿子放一起比较一下,将来杨家还真得由树森掌管。即使是树山活着,恐怕也不能掌家,一是杨宗不会同意,二是也抗不住这两口子祸害的。另外,树青、树春不用说了,性格都像杨宗,一个比一个憨厚老实。让他们当家用不了三年,整个家业就得被人欺负败了。所以,六奶奶心里有让树森掌家的谱,渐渐地放开约束,只要不出大格,也由着他们闹腾去。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孙女跑过来。找爷爷奶奶快去他们屋,爹和妈打仗了,都动擀面杖、菜刀啦。杨宗身子不舒服,再说一个做公公的,半夜也不好去儿媳妇屋,何况他那性格,也压制不住谁。他爬起来披件衣服,坐炕里摸烟袋。六奶奶赶紧穿衣服穿鞋,下炕去瞧瞧。其实孩子跑来一叫喊,全家人都醒了,但没有六奶奶发话,其他几股都眯着,假装不知道,谁都没有动,没人敢惹那两口子。 树山、树森结婚的第二年,杨家烧锅西院盖成一个大的院套,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树森两口子说前面合适开杂货铺子,把前面临街房改成杂货店,又以照顾店铺生意为由,二人没等爹妈同意,他们先搬过去住。这样,相当于他一股占了一整栋房子。那个时候树青树春还小,树山觉得自己是外来秧,也都没争讲。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杨树森一股不想和几个兄弟住在一起,自己单在一边方便。树森两口子做事无所顾忌,经常半宿半夜地不睡觉,不是吃小灶就是耍钱。他们搬出去倒好,大家都净心。就像今天这样子,哪股能消停得了? 六奶奶来到树森的屋。好家伙!满屋里通亮,点了四支大蜡烛。六奶奶心想,你们也太败家了。其它的那几股,不是年节的话,到了晚上点一盏油灯已经不错了,哪怕是做针线活都得凑到灯前。再看树森两口子,一个炕上一个地下,一个拿擀面杖一个操菜刀。树森媳妇拎个菜刀在手里,穿着一件兜肚站地上,小一点的孩子坐在炕里,吓得哇哇地大哭。六奶奶进屋,先把孩子抱起来说:“都消停儿的吧,三更半夜地都跳什么老虎神啊?” 树森媳妇用菜刀指着杨树森骂道:“操他血妈的,这鳖犊子在外面不干人事儿,你问他。” 六奶奶撇撇嘴:“哟,哟,他妈在这坐着呢,他妈不是你妈啊?” 树森媳妇也没有歉意:“操他祖奶奶的,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你当姓迟的姑娘是面瓜啊?你敢把她领回来试试?看我他妈整死她不,今天我把你那驴三件给割下来,让你出去嘚瑟。” 六奶奶一听,知道是有事儿。对孙女说:“二姑娘啊,把弟弟抱你五娘那屋去,你们俩今天去你五娘那屋住。” 说着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孙女,见孙女、孙子走了。六奶奶发话了:“还不把家伙都给俺放下,有完没完啦?不怕外人笑话呀?想让全屯子都知道是咋的?以后还在不在伙计、长工面前抬头了。” 杨树森“咣当”一声把擀面杖扔了。气哼哼地说:“看看这泼妇,还有一点教养没有?都是你们给我说的好媳妇儿,谁家的媳妇像她,一天跟母夜叉似的。” 树森媳妇也不让份,一手叉腰一手菜刀:“你他妈好,一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抽,不是逛窑子就是睡娘们儿,一天你得败祸多少钱?” 六奶奶不愿意听他们吵,制止他们:“都别吵,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有理不在声高,无理寸步难行。俺和你爹一辈子没有吵架,也过一辈子,生了你们一堆,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估计那两口子都在想,光说嘴,谁不会啊?我爹那个脾气秉性,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你一天说一不二的,哪敢和你吵架啊?六奶奶对着杨树森说:“咋的?刚才你说啥?俺们给你说的媳妇儿?不是你自己找的吗?再说了,你媳妇儿咋的了?撒米了还是泼面了?还是偷人养汉子了?别有俩钱烧的,好日子不往好过。” 杨树森梗着脖子说:“做媳妇的,得听掌柜的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应该的吧。你看看她的样子,哪里有德哪里有贤?她爹妈是咋教出来的?” 树森媳妇听了不服气,回怼道:“你爹妈教你的好,教你坑蹦拐骗,教你踹寡妇门,教你逛窑子睡大炕?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去二驴子家喝酒。你他妈抠人家二驴子媳妇儿腚沟子,如果让二驴子知道,看人家劁了你不。” 杨树森见揭他的短,立马不干了:“你个臭老娘们儿,顺嘴胡嘚嘚,妄口巴舌1编排我,妈,这媳妇儿我不要了。赶紧的,天亮我要休了她,把她给我送回去。”【注释】1妄口巴舌:方言;无凭无据。 树森媳妇毫不相让:“休我,你凭啥?休妻七出之条我犯那条了?你还想休我,谁怕谁啊?我不用你休,有能耐你在外面找,别回家,我宁可自己带着孩子过。” 杨树森接着喊:“你犯哪条?夫为妻纲,你光一个妒字就够了。”别说,在七条当中,树森媳妇真地犯个妒字。因为休妻七出之条分别是: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妒”说的是妻子凶悍、妒忌,会造成家庭不和,不能“夫为妻纲”。妻子没有完全听从丈夫,更有妻子妒忌,不允许丈夫纳妾,有害于家族的延续。 树森媳妇回应:“我让你把那野老婆领回来,就不妒呗?要是好人家的子女,我也不说啥。一个卖大炕的也往回领,你们杨家成啥了?现在政府不是说了吗?提倡一夫一妻。算啦,我他妈也不跟你废话,你要领她回来,你给我休书,我带孩子走。” 杨树森说:“你想的美,孩子是老杨家,要走你得净身出户。” 树森媳妇更是犟:“好,你给我休书,我走。老娘离你活不了了?等我出了王八窝,老娘能让你们好过?”你看杨树森可能只是说说,这老娘们儿说出去的,肯定能做出来。 六奶奶实在是听不下去,火冒三丈大喊一声:“够啦,还不嫌丢人吗?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们愿意闹接着闹,等天亮伙计起来,赶车把你们都送走。你们回街里老宅去,你们往死干,干死一个另一个去守法。孩子?孩子不要你们管,你们赶紧给俺滚犊子。城里老宅归你们,杨家烧锅的一草一木都没有你们的份儿。有多远给俺滚多远,俺和你爹死了都不要回来,没有你们这样的逆子。”说着,六奶奶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咋生你个不孝的东西,咋不替你五哥死了呢?你五哥在的时候,啥时候跟俺和你爹顶过一句嘴啊?啊?俺一天拼死拼活的,不都是为了你们吗?俺能吃多少穿多少?攒着掖着的给你们弄点家产,你们都是好日子烧的。明天你们跟着李麻子铲地、拿大草去,看你们还嘚瑟不?”杨树森见妈真地动怒伤心了,还要把他们驱除出去,他也不敢再说话。他不言语了,树森媳妇也消停了。 六奶奶对树森说:“你还戳着干啥?还想打你妈不成?” 杨树森还是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六奶奶又对树森媳妇说:“咋的?还拿菜刀呀,你说说你,还有女人样没有?” 树森媳妇顺从地把刀放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你咋不说说你儿子呢?净指责我,我是外人呗。” 六奶奶说:“树森媳妇儿,你咋说昧良心的话?你拍拍心窝说,自打你过门儿,哪个没依着你?你想开铺子给开铺子,你要大房子给你大房子,俺啥时候说一个不字了?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想让树森掌家,现在也差不多了吧。平时俺吩咐过你做啥了?一块菜地你除了去摘菜,你是栽一棵秧,还是拔一棵草,不都是你五嫂她们几个干吗?过门七八年了吧,俺啥时候骂过你?你开铺子,家里用的一针一线,短你一文没有?咋还能说俺偏心。” 树森媳妇被说的理屈词穷,辩解说:“那,那菜我也没种过,五嫂她愿意干。再说,是你儿子不学好,你也不管。” 六奶奶说:“你放心,他有短处咱们治他。但得好话好说,有事直说,干什么动刀动枪的?现在你们得一个个说,俺才能给你们断理。别怕,你们哪一个认为俺不公,天亮了,咱召集亲朋好友一起来听听,实在不行,还有县太爷大堂上公断。你们谁先说?” 树森媳妇抢先说:“我先说。” 六奶奶说:“好,你先说吧。” 树森媳妇“噌”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杨树森说:“这个挨千刀的,一进城,三五天都不回来。一问不是账没有算利索,再问就是事儿没办完。我去摸了两回须子,他哪是办事儿啊?他净去找野女人去了,还都是卖大炕的。” 杨树森辩解道:“胡说,哪有的事儿啊?” 六奶奶喝了一声:“你闭嘴,让她说完你再说。”回头又问树森媳妇:“那你是咋知道的?” 树森媳妇不屑一顾地说:“切,他那些狐朋狗友,十块大洋便把他卖了。妈你问他,裤裆胡同赵寡妇,他是不是常去?” 六奶奶阴着脸问杨树森:“可有这事儿?” 杨树森死不承认:“没有的,那是他们骗她钱的,我不认识什么赵寡妇。” 六奶奶说:“你不承认可以,明天俺找人去查。”六奶奶又问树森媳妇:“你说的往家领是咋回事儿?” 树森媳妇说:“他和我说,要娶一个姓赵的女人做小,我不同意,他就骂我,然后我们打起来了。妈,你说姓赵的有好货吗?” 六奶奶一皱眉头:“嗯?说话有点把门的。”树森媳妇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六奶奶问杨树森:“娶小的事儿有没有?” 杨树森承认了:“有。” 六奶奶再问:“是那个赵寡妇吗?” 杨树森回答:“不是,是她侄女。” 六奶奶骂到:“你这个攮业的玩意儿,刚才你不是说不认识那个寡妇吗?你缺德不?娘俩都让你划拉了呗?你还要点脸不?” 杨树森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脸不脸的?哪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风花雪月的?那么多人有三妻四妾,我怎么不行?” 树森媳妇又骂他:“凭你长得瞎糠瘪粺1的,人家图你啥吧?不就是图你钱吗?你不花钱,人家那玩意儿给你长的啊?”【注释】1:瞎糠瘪粺:方言;原指粮食不饱满,残次品。这里形容不像样子。 六奶奶听她讲粗话,实在忍受不了,但还不能总说她。接着问杨树森:“你是不是想娶小?” 杨树森说:“当然想。” 六奶奶又问:“婚姻的事谁说了算?” “爹和妈呗!”杨树森自然而然地回答。 六奶奶此时也不动怒,说:“既然你啥都知道,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问我们了吗?” 杨树森以为他妈同意了:“那现在问妈也不迟啊?” “那你问了么?”六奶奶看似平静地说。 杨树森一本正经地说:“妈,我想娶街里胡屠户之女胡氏为妾,你老应了吧。” 六奶奶平静地说:“不应,你说的事儿不行,老杨家要有个规矩,绝对不允许先斩后奏。想娶妾可以,但是得爹妈选择,太太给操办,咱们是正经人家,不能什么货色都往家划拉。未结婚的女人和男人厮混,能是什么好人?再说她姑姑和你胡搞,侄女又靠上来,能是什么好人?是好人家吗?” 树森媳妇听到未结婚就厮混的话,心里很虚,认为婆婆在含沙射影地说她,立刻脸红了,低着头不敢吱声。 杨树森不肯罢休,争辩道:“怎么不是好人,跟我的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我就要娶她。” 六奶奶说:“别白日做梦,你今天说出大天来,俺也不答应,绝对不会让她进门的。俺不管她是黄花还是红花,除非俺死了,不然门都没有。” 杨树森还是不肯罢休:“不进就不进,我在外面养着。”他的这句话刺痛了六奶奶,无形之中在说外室问题。 六奶奶说:“行,树森媳妇,你明天早上给他拿五十大洋,让他走。”又指着杨树森说:“出了家门以后,永远不要踏进杨家烧锅半步,杨家跟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你自己刨食吃去吧。”说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树森媳妇说:“你是跟着他接着干啊,还是跟俺去后院住?让他一个人作呀?” 第二天早上,树森媳妇过来又告诉六奶奶,杨树森又骑马进城了。六奶奶说:“不要管他。”又跟杨宗说:“一会儿吩咐各房、各作坊、长工、伙计,没有咱俩的话,谁也不允许让树森动一草一木,看他再外有啥章程。俺可跟你说,你可不能发贱,偷着给他钱。看他在外有什么章程,等他混到要饭的时候,会乖乖地回来过日子了。”杨宗不敢反驳,但心里嘀咕:逼大劲了,当胡子去怎么整。 一连几天,白淑珍的觉睡得挺踏实,总是睡到天大亮。她是在杨树山没了以后,少有的好睡眠。当杨树山好几天不回家,家里人到处找不到时,她为杨树山担心,半宿半夜地睡不着。即使是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到后来知道了噩耗,自己已经守寡了,更是如此。二十多岁就守寡,也实在是煎熬人。睡不着觉,也学着树森媳妇抽烟卷,后来学会了,一晚上,半包一包地抽。公公头疼,娘家爹给拿大烟膏,婆婆怕公公控制不住,让白淑珍保管。第一天拿回来,她闲着没事,把烟膏给搓成小丸。粘在手上一些,她觉得洗掉了有些可惜,将手上的烟膏抹在了烟卷上。然后一抽,感觉烟是特别的香,不仅如此,感觉精神特别的好,而且睡下以后,觉也睡得香。第二天晚上,她又试试还是如此。至此,每天晚上她都用烟膏抹一棵烟。 白淑珍白天没事儿,还是和以往一样,到菜地里摆弄那些菜。现在正是蔬菜成熟的时节,黄瓜、柿子、茄子、豆角都可以吃了,家里的孩子们不时会有来找她要吃的。她从来不允许他们进地,孩子那么多,一不小心踩坏了秧苗,她实在是心痛。于是,她都会让他们在地头等,自己摘好了,让他们兜着回屋去吃。今天她刚进地,料水楼子上,有人和她打招呼:“东家少奶奶好早啊!真勤快。” 白淑珍听声音,就知道是魏守林,抬头对他说:“是小魏子啊,今天没有去干活呀?” 魏守林答到:“今天是我白班,他们几个已经去了,这几天干得挺快。白老东家说了,再有两天干完了。” 白淑珍感激地说:“那可太好啦,多亏你们几个,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们。” 魏守林调笑说:“东家少奶奶,那您想咋感谢呀?” 白淑珍说:“告诉我妈,给你们做几个好菜,酒管够,让你们好好喝一顿。” 魏守林还是笑嘻嘻地说:“那都免了吧,反正我也喝不了多少酒。少奶奶想感谢,把你种的柿子、黄瓜摘两个给我尝尝呗。” 白淑珍说:“吃柿子不是个事儿,我现在给你找,到时候酒也得请。” 魏守林说:“那敢情好了,我可得先谢谢你。” 白淑珍拎个小篓,进地先找两根嫩黄瓜,又摘几个大柿子。路过香瓜地的时候,在地里找了半天,揪下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瓜蛋。迈动小短腿,扭着浑圆的屁股,往地头走过来。让站在楼子上的魏守林,看着她丰润的身段,馋得口水直流,一时都看呆了。直到白淑珍朝他招手,才回过神来,麻溜儿地爬下料水楼子。 白淑珍递给他一个瓜篓,拿出那个小香瓜说:“瓜还没好呢,找到一个瓜根上的,也就刚拉瓤。你还挺有口福,是第一个吃瓜的。”魏守林一点没客气,拿过来直接咬了一口。 白淑珍赶紧摘下几片黄瓜叶,递给他:“你擦擦,不一定甜。” 魏守林挑逗着说:“甜,可甜了,少奶奶种的啥都甜。” 白淑珍脸一红:“小年轻的,别耍贫嘴,快拿上面吃去,别让人看见你不在位。” 魏守林答应一声,又做出一个挑逗的眼神,拎着瓜蒌上去了。白淑珍叮嘱他一句:“吃完了,把篓子放地头。”魏守林答应一声。 白淑珍进豆角地摘豆角,边摘边想魏守林刚才的神情,弄得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有时抬头看看料水楼子,虽然有些远,但她能感觉那个小青年在看向她。着急忙慌地摘了一筐大马掌豆角,逃一样回了前院。回到屋里,心还怦怦乱跳,过好长时间才稳定下来。可到了晚上,一直都睡不着,抽烟也不解决问题,即使是多抹烟膏也不管用。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小魏子,他那挑逗的眼神。 从此以后,白淑珍再进菜地,像做贼一样,心虚得很。她一直强制着自己不去菜地,可呆在屋里,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搅拌一样,坐卧不宁闹心得很。最后,不由自主地拎着筐或工具,找孩子陪伴或者拉上两个小妯娌,还是进了菜地。一到房后的菜地,都会偷偷的瞄上几眼,看看料水楼子。如果是魏守林,她会心慌得很,要是其他人,她又觉得很空虚,感觉缺少了点什么。魏守林在的时候,见有其他人,也不再和她搭言,更不再管她要瓜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白淑珍还是挑一些好一点的瓜果,或多或少装在一个家什里,放在地头的一堆杂草中。等到下一次看见没有了,知道是被魏守林拿走了。她安慰自己,一个年轻人在外面做活计,抛家舍业的不容易,青瓜裂枣的也不是啥好东西。岁数小嘴寒贱,吃个零嘴也是正常。 过了一两个月,类似的事儿,也送了十多次的东西。直到菜地里的瓜、柿子已经罢园,只剩下一些黄菇娘和果树上的几颗果子。这天,她只是放了两个煮鸡蛋,在取家什的时候,见里面竟然装了一盒粉。当时吓得她一哆嗦,连家什都没有拿,快步地回到前院。不想,路上还碰见了树森媳妇。树森媳妇打趣地问:“五嫂,你是让狼撵了咋的?走得这么快?” 白淑珍不像她那样伶牙俐齿,笨嘴拙舌地说:“哪有?我出外头,见那个来了,找东西垫上点。” 树森媳妇笑嘻嘻地说:“你肚子痛了不是病,是缺个人给揉揉。” 白淑珍反击她:“你好,比我也不强啥,自家的爷们也没看住。” 可不是咋的,杨树森两个月都没回来。白淑珍也不想搭理她,急匆匆地回了房。当天晚上又一夜没怎么睡,等天一亮去茅厕,见没有人,又去了那草棵。不想那个粉盒,还在那里,已经被露水打湿了,而且上面还多了一枚银戒指。这次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把东西摆到地上,拿走家什。从此以后,她再也没送东西。只不过,晚上的时候,更睡不着觉了,抹烟膏的烟卷一两支已经不够用,实在睡不着,起来做针线。 眼瞅着时间进冬月了,天空飘起小清雪,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打场了。杨家的地多,还有一点庄稼没有入场呢。可杨树森还是没有回来,树森媳妇几次与六奶奶商量,是不是去找一找,可六奶奶坚决不同意。六奶奶认为,不着调的男人惯不得,必须得熬着他,等什么时候他觉得家好了,他自己回来才行。不然,他将来会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你迟德贤的日子更不好过。双方一直僵持着,家里始终卡住杨树森的金钱物资。开始的时候,杨家烧锅给各主顾下了话,一不可以让杨树森结账,二不可以借他钱,否则杨家烧锅一律不认。后来发现,公孙丽秋的那个渠道没有堵严,还有他的朋友那里经常会借给他钱。为此,六奶奶和丽秋大闹一场,才扎紧丽秋这个口子。 直到有一天清晨,一辆大车急火火地进了杨家烧锅,车上下来的几个人,大吵大闹地找六奶奶算账。事情才揭开盖子,是疖子总要出头的。来的人是丽秋和杨安,赶车的是公孙仲秋。杨安、公孙仲秋进屋在厅堂里等着。丽秋没有管那事儿,一进屋,堵住刚刚穿衣服的六奶奶,也不管杨宗起没起,一把手掀开被子。开口骂道:“你个肉筋筋的完蛋玩意儿,啥事儿都听老婆的?你怎么不能做一回主啊?还有闲心在被窝躺着呢?” 六奶奶傻眼了,问:“你风风火火的干啥啊?进屋就舞了嚎疯的?” 杨宗一边往起坐,一边说:“你是咋的了?我不是身子不舒坦嘛。” 丽秋听了这话,也挺心疼他挺可怜他的。于是,掉头朝六奶奶开腔了:“我咋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妈,你心咋那么狠呢?咋那么歹毒呢?孩子好几个月不回家,你也不管。这回好,出事儿了,你高兴了吧,是不?”说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六奶奶一听,也是大吃一惊:“树森出啥事儿?” 丽秋哭着说:“让人给绑啦。” 杨宗一听手一哆嗦,烟袋掉炕上,撒了很多烟末。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子一歪倒在墙上。六奶奶一看也慌了,赶紧去扶。 丽秋对着外屋叫:“哥,哥,你们快进屋。” 公孙仲秋和杨安赶紧进屋,跟着把杨宗扶住,六奶奶给拍后背,丽秋连忙给掐人中。一顿忙活,片刻,杨宗才长出一口气,六奶奶倒了一碗水,丽秋喂给他两口。杨宗说:“哥,公孙大哥,你们来啦。树森他妈,帮我穿衣服,咱们外面坐。”杨安和公孙仲秋见人没啥事儿,便出去了。丽秋和六奶奶帮着他穿完衣服。 大家来到外屋,他们一折腾,全家人都知道了。孩大老小地站了半屋子,刚才六奶奶没发话,没有人敢进里屋。等丽秋与六奶奶扶着杨宗出来,老辈的都坐下,少一辈的和孩子都靠南墙站着。 六奶奶发话了:“树青媳妇儿、树春媳妇儿,这里没有你们事儿,带着孩子先回屋,一会去厨上帮大师傅做饭端过来。树山媳妇儿、树森媳妇儿、树春、树青留下。”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下。 六奶奶沉着地说:“小秋,你慢慢说,出啥事儿了?放心,天塌不下来,咱们姐们儿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说!” 丽秋这时候也忘了哭,缓了一缓说:“树森这不省心的玩意儿,在街里这么长时间,一共去我那里四、五次,拢共要了一百多块钱,以后就影形无踪。昨天晚上九点多,我刚刚睡下,有人来敲门。我以为是有病人呢,开门见是两个男人,黑咕隆咚的也没有看清脸,也没有进屋。一个人说:这是杨树森家吧?我:回答是。他说:那就好办了。我问:咋的了?再说那个人又说:你是他啥人啊?我答:姑姑。那个人说:你侄子奸淫良家妇女,被女人的婆家抓住了。我问:在哪嘎达啊?他说:你别问了,准备三千块钱赎人吧,给你们三天时间。我问:那我们把钱送哪里去啊?那个人:不用送,我们会再来取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说:那你等一下,我给你凑钱去。那个人问我:家里有吗?我说没有,出去给你们借。那个人说:没有时间等你,明天晚上再来。说完人就走了,我也没敢耽搁,立刻去找两个哥哥。我们几个商量一下,直接来你们家了,杨大哥往下你说吧。” 杨安说:“具体啥事咱们都不知道,本来和公孙兄弟商量了,三千块钱不是啥大事儿。我们拿钱也没有问题,但上次他六婶儿发话了,不让我们动钱。我们哥几个拿不准主意,一商量,想过来问问。反正人家说了,今天晚上来取钱,时间还赶趟。他六婶儿,你要是同意,我们几个马上回去,你们也不用管了,我去把人赎回来。” 杨宗也听明白了,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六奶奶说:“树森他妈,你答应赎回来吧,孩子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了。” 六奶奶看看树森媳妇,摸出钥匙说:“树森家的你过来,这是里屋柜里的钥匙。你看赎不赎,要赎,你取钱去。” 树森媳妇没有接钥匙:“妈,家里有长辈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你们老的做主。” 杨安说:“都啥时候了?别讲什么理儿了,你有啥想法快说吧,不用你去拿钱,大爷有钱。”杨安现在在城里,也算上中等的商户,拿个三千、五千的还不成问题。 六奶奶也说:“你说吧,今天是议事,谁都可以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大家一起合计。” 树森媳妇说:“刚才听姑姑说,我有点纳闷,树森在城里是不是又找新人了?原来的那两个,一个是寡妇,另一个是没主的。除非是找新人,我猜疑不太可能,他要娶那个没主的做小,才几个月啊?新鲜劲儿过去了?歹人里有一种骗术,叫仙人跳,莫不是树森遭了道儿?” 丽秋不懂,问:“娴儿,啥是仙人跳啊?” 树森媳妇回答她说:“秋姨,用一个女人去勾引男人,然后再让一伙人捉奸,成功以后,进行敲诈勒索。” 丽秋连忙说:“别管啥人跳了,咱犯人手里了,赶紧拿钱赎人吧。等把他赎回来,咱们好好地把他看起来,以后别再出去胡闹就行了呗。” 树森媳妇说:“秋姨啊,不行啊,按我早先想,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当时我妈不同意,后来我一想也是,不让他吃点苦头,他不会知道江湖的凶险。这次应该折磨他几天,让他长长记性。” 丽秋说:“别老听你婆婆的,这次你问问你公公。等把他接回来,秋姨帮你看着,他走哪里我跟到哪里,行不?还有,今天晚上赎回来,明天我搬过来住。你问问你公公该咋办?你婆婆心太狠了。”说完,用眼睛看着杨宗,示意让他说话。 杨宗看明白了,抬脸说:“要我说……” 六奶奶打断他:“你等等,一会儿你再说,让树森媳妇把话说完。今天咱们大家都说说,别觉得俺霸着这个家,不让你们做主。” 丽秋不愿意了:“你还不叫霸着?杨哥哥一句话都不让说,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对孩子哪有个妈样?” 六奶奶知道她救人心切,也不计较她,说:“小秋你别胡闹,时间还赶趟,咋的也得商量商量的,让树森媳妇说完。” 丽秋不服气:“哼,你们娘俩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子眼通气。” 公孙仲秋看不下去了,制止她:“小秋,一个一个地说,一会儿该说乱了。”又对树森媳妇说:“树森媳妇儿,你接着说,让大爷也听明白。” 树森媳妇说:“好的,大爷。我寻思树森的事儿,有几种可能,基本都是骗。一种是树森根本没有被捉奸,也许有人知道他不回家,来秋姨这里来骗钱,毕竟咱们谁都没有见到人。一种是树森自己搞的鬼,手里没钱花了,家里又不给,自己没本事挣。找的野老婆没钱还不行,他找两个人来家骗钱,谎称自己被人家扣了。还有一种是,他找的野老婆和其他男人设的套,勾搭他后再捉他。再有一种那是真的,如果是这样,谁也没法。”她分析的头头是道,让几个老辈的都很佩服。 杨安说:“那你说说,该咋办呀?” 树森媳妇胸有成竹地说:“按规矩,做活的人都是求财不要命。胡子们说:杀光买卖人,饿死劫道的。只要有希望要钱,绝对不会要命。所以,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是真的,顶多挨几下打,遭点罪。破解法子嘛,好办。如果是他自己搞鬼,把他抓回来,你们当老的处置。要是光想骗咱们的,也好办,逮住以后把腿敲折就行了,也不看看咱们是啥人家,是他想骗就骗的?如果是仙人跳,把人都弄起来,拿钱赎人,否则都塞冰窟窿里。如果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咱理亏。痛痛快快地给人家钱,磕头赔罪,是杀是剐都由着人家,谁让他干阴损的事情。”话在她那里说出来,都是轻描淡写的。让再场的人,除了六奶奶,其他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六奶奶问:“你说完啦?” “嗯,说完了,妈。”树森媳妇若无其事的样子。 六奶奶对杨宗说:“掌柜的,你说吧。” 杨宗听完树森媳妇的话,把自己想说的都忘了,吭哧半天:“我,我脑袋痛,你们定吧,早点把我儿子弄回来,别把我痛死了,还见不着人。” 丽秋不满地看他一眼,又有些心疼,拉过他胳膊给他号脉。 六奶奶问公孙仲秋:“大哥,你说呢?” 公孙仲秋让树森媳妇说得很折服,摇摇手:“没说的,我赞同树森媳妇儿的招法。” 六奶奶又问杨安:“哥,你说呢?” 杨安说:“只是咱咋知道是哪一种呢?” 树森媳妇说:“好办,等我去见到人就知道了,他们骗不了我。” 六奶奶心说,也是,你净骗人了吧。又问地上另几位:“你们几个?” 那几位都连连摇头,说听妈的。 六奶奶说:“那好,不管是真是假,总要知道真相,不能还不知道是哪尊神仙,咱就给烧香磕头,是神是鬼咱们都得见见面。吃完早饭,哥、公孙大哥、树森媳妇儿,咱们几个回城,会一会几位高人。丽秋你留下,照顾你杨哥哥,他最近不舒服。” 杨宗插话:“不行,我也得去。” 六奶奶问:“你身子骨能行吗?” 说完瞅瞅丽秋,丽秋说:“不用看我,啥样你还不知道吗?还是在家里养着吧,不过我不能伺候他,我也惦记树森。再说了,来人也是找我,我不回去不行。” 杨宗坚持说:“我一定要去,如果在家非急死我不可,等你们回来我都凉了。” 丽秋伸手推了他一把:“别胡说,你还不到那个时候。” 六奶奶叹口气说:“好吧,那都去吧。你们几个,树青赶紧往场院收庄稼,给扛活计的多加点钱,起点早贪点黑,看样子要下大雪了。到手的粮食别捂雪里,收完看看你白大爷收了没有,如果没有收完,带人去帮几天工。如果白大爷着急,还让炮手们先去。”说完,看了一眼白淑珍,意思是你知道咋办。 白淑珍被她一看,心里突突直跳,好像六奶奶发现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六奶奶接着说:“树春你管好东院的几个作坊,出入库都要记好账,最近几天不要结账,收的料也记账不给钱。树山媳妇儿,你带两个妯娌看好几个孩子,俺们走了你最大,他们有事儿你给拿主意。告诉树青媳妇儿去厨房,给干活的伙食好点,活紧。还有,跟树春媳妇儿说一声,帮你七嫂看杂货铺,记账就行,你七嫂回来她自己去结账。好啦,都忙去吧。”大家也没有提出异议,各忙各的去了。 几个老的简单吃一口,带着树森媳妇进城。六奶奶想带上钱,杨安不让,说家里够用。六奶奶一想也是,用上用不上还不一定呢。 杨家烧锅六十三 六十三 虽然说十月里还有小阳春,但是节气到了,已经开始冻手冻脚。早上开始阴天,到偏晌的时候还下点小雪。六奶奶一行人吃过早饭急忙返城,其他人按照六奶奶的安排各忙各的。杨树青带着长工、短工忙着往家拉黄豆,生怕下了大雪,把庄稼捂在雪里面。杨树春去了作坊,今天是漏粉的日子,眼看着天已经上冻了,恐怕今天是最后一盆了。树青媳妇帮着大师傅做饭,几十口子人吃饭不是个小活。树春媳妇杨袁氏带着孩子看铺子,只剩下白淑珍没事儿,带着几个孩子在炕上玩。杨家的孩子已经有十二个了,虽然都是叔伯的,但在一起都挺亲,大的知道哄着小的。白淑珍也不用太多的护着,只有树青家的孩子还太小,刚刚会走,得用心一些。她看着外面下雪,想起来点什么,起身在柜里翻了起来。找出一双棉鞋,用一张麻纸包上,然后给小的穿好衣服,告诉几个大点的孩子,领着弟弟妹妹在炕上玩,自己出去一下。然后抱着小的,腋下夹着鞋,来到后院,后院的菜地已收拾完,她也不再过来了。探头看了一下,是魏守林在料水楼子上。于是,她大着胆子走到后墙根下,大声的咳嗽几声,引起魏守林的注意,在魏守林看向她的时候,招手示意魏守林下来。 很快,魏守林兴冲冲地下了楼子,激动地问:“东家少奶奶,找我有事儿呀。” 白淑珍说:“小魏子,天冷了,该换棉衣棉鞋了。刚才我翻柜子,看见一双鞋子。还是新的,没有穿过,是当初给我们掌柜做的,他现在人不在了。如果你不嫌弃,捡剩穿吧。”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鞋是崭新,显然是她在扯谎。天天晚上睡不着,起来做针线活,特意给魏守林做的。让魏守林出乎意料,没想到白淑珍会送他一双鞋。连忙说:“不嫌弃、不嫌弃,少奶奶关心我,能穿上少奶奶亲手做的鞋,死了也不屈。” 白淑珍不太喜欢他这种油腔滑调的,说:“好好说话,别油嘴滑舌的,别让人觉得你没有正形,太轻浮。”说着递过鞋。 魏守林被她说得满脸通红。点头说:“嗯,我听你的,你说啥我都听。” 白淑珍说:“又来了,还这样说,我是你啥人?要你听我的?” 魏守林说:“你是我东家,当然要听了。” 白淑珍说:“嗯,那你在外要知道照顾好自己,冷天多穿点。去楼上执更吧,我回屋了。” 魏守林一着急,拉了她一把:“少奶奶,你等等。” 白淑珍一瞪眼:“松手,别没大没小的。我是寡妇,咋能动手动脚?让别人看见成什么了,有点规矩。” 魏守林赶紧放手,低着头说:“我给你买的粉,你咋不收。” 白淑珍回答他说:“我哪能收你东西,我又不缺,你才挣几个钱?把钱攒着,拿回去孝顺爹妈,或者攒够钱,说一房媳妇儿。” 魏守林凄凉一笑:“我们穷人,攒到啥时候才够说媳妇儿的。” 白淑珍说:“别那么没出息,穷人咋了?穷人也没都打光棍。” 魏守林又从怀里掏出那两样东西,递给白淑珍:“少奶奶是好人,没少照顾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东西我已经买了,又送不回去,你不要我只得扔掉。” 白淑珍想了想,挑了那盒粉,拿过来:“粉我留下,当我拿鞋换的。那个银镏子你留着,将来娶媳妇用,快上去吧,以后我有事儿再叫你。” 魏守林见她收了粉,很开心,乐颠颠地上了料水楼子,白淑珍转身回去。 六奶奶一行人回到丽秋那里,吃过饭,六奶奶让杨安带着杨宗,和公孙仲秋回去,她与树森媳妇等晚上来人交涉。树森媳妇心性挺急,跟六奶奶商量,她想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六奶奶一寻思也行,不然她在屋一折腾,把自己弄得也心神不宁。没想到,树森媳妇一出去,人就不见了踪影。本来六奶奶是一个沉稳的人,眼看着天要黑了,还不见她回来,心也不落地儿。几次出门去看看,生怕她回来晚了,要钱的先来。如果她不在,自己还真看不出来人是哪路子人。丽秋已经做好饭,几次催她吃饭,她都说等一等树森媳妇。丽秋告诉她,不用等,这些孩子都不靠谱,经常不回家吃饭。六奶奶说,今天的日子不一样。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树森媳妇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进屋就说:“秋姨,好饭没有?可饿死我了。” 六奶奶问:“你一下午跑哪里去了?都有啥消息?” “妈,有点消息,咱们饭桌上唠。”树森媳妇风风火火地说。 丽秋赶紧说:“饭都好了,赶紧上桌吧。不是,你还找啥?” 树森媳妇说:“我找酒。” 丽秋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还有没有正溜?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心思喝酒。” 树森媳妇说:“秋姨你放心,我保证有正溜,在哪儿呢?” “你上炕去吧,我给你拿。”丽秋去取酒。 树森媳妇拉着六奶奶:“妈,咱们上炕。今天你听我的行不?酒一定要喝,而且咱娘俩一定要在气势上不能输。一会儿来人,您说硬气话,别拉松。” 六奶奶不解地问:“你整的是哪一出啊?” 丽秋拿来酒,树森媳妇给她们倒上酒。说:“我今天下午出去,探听了一下,和我想的差不多。树森可能是让人给摆了一道,让人给下套了。”说着端起酒碗,比划着请六奶奶丽秋喝。 丽秋问:“咋个套?” 树森媳妇说:“我分别找过好几个人,树森原来的朋友。使点小钱,我慌称家里有事,想找树森商量。开始时都不想告诉我,但我一提出那个野老婆的姓,他们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了呢。于是,告诉我一些消息。裤裆胡同儿有一个姓赵的寡妇,掌柜的是一个杀牛的,可能是杀大牛做损了,不到三十就死了。赵寡妇大约二十五、六岁,生性风流,听说还有点姿色。没有公婆的管束,经常和一些男人勾搭,靠男人给钱过日子。赵寡妇相好的太多,经常因为她,那些人打架,有两次都了动刀子。” 一听动刀子,丽秋就害怕。连忙问:“有没有伤着树森啊?” 树森媳妇吃口东西,喝口酒说:“那倒是没有,到了后期,他不经常进赵寡妇被窝了。” 六奶奶不喜欢听她叫赵寡妇,因为当初她也是赵寡妇。说:“你简单讲,我们着急听。” 树森媳妇说:“我想给二老讲详细点,你们也能听明白。到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还愿玩意儿认识了赵寡妇的侄女,赵寡妇把娘家侄女撺掇给他。她侄女还没有出阁呢?看样子赵氏和她姑姑一样不正经,只是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罢了。我不是拦挡树森往家娶吗?可能树森和赵氏住在赵寡妇那里,不然两家就是东西院。现在看,我多亏没同意,不然老杨家的门风是完了。” 六奶奶问:“那你怎么知道是下的套?” 树森媳妇说:“我问过那些朋友,树森这些日子没有找过其他女人,树森和那赵氏明铺暗盖的有几个月了。抓奸早该抓了,咋会等到现在?另外,现在树森身上没钱了,开始的时候,他可能有一些钱,秋姨再给点。一个多月,他又在朋友那里借,我知道的已经借了二百来块。最近十来天,大家都没有借给他,赵氏指着他掏钱呢。他不出钱,人家能答应他?另外,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树森最开始去赵寡妇那里,是二驴子拉去的。我今天找二驴子没有找到,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平时可不是这样。再说了,树森平时和二驴子老婆也不清不楚的。所以,我现在猜想与他有关系,但也不能完全保准。” 六奶奶点点头:“你说的八成是,那你想咋办?” 树森媳妇听见婆婆对她的观点赞同,更有底气了,说:“现在看,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树森自己想诈家里钱,二是姓赵的玩仙人跳,这笔钱说什么咱们都不能轻易拿。我想,一会儿来人,咱们这样办。咱娘三个唱双簧,秋姨唱红脸的,妈唱白脸的。我呢?想办法套出树森在哪里?但是,今天钱是不能给,说我爹和我大爷凑钱去了。” 六奶奶说:“行,按你说地办。如果树森要是着调一点,再有点正事儿,把家全交给你们,我也放心了。”见事情有点眉目,几个人的心也放下了。于是,喝着酒,耐心等待那些人来。 到了九点钟左右,有人来叫门。六奶奶说:“来了,丽秋你去开门。” 丽秋下地打开门,听有人说:“钱准备好了吗?” 丽秋说:“他们家里来人了,你进屋来说吧。” 接着,引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个的一脸大胡子,长得凶神恶煞,大约四十来岁,带着一顶狗皮帽子。矮的能有二十左右,满脸大紫疙瘩,面相猥琐。一进屋,一双小眼睛直往树森媳妇身上招呼。 丽秋指着地上的两把椅子说:“先坐下来说吧。 那两个人也没有客气,一屁股坐下来。那个小个的说:“啥也别说了,钱准备好了吗?快拿来吧!” 六奶奶把酒杯一墩:“啥玩意儿就给你拿钱呀?进屋就要钱,胡子呀?你抢得了呗?” 那个高个的说:“你谁啊?咋这么冲啊,人可是在我们手上。” 六奶奶黑着脸说:“俺谁?俺是他妈,你是谁?是干什么的俺都不知道,你就想要钱?” 那个高个子说:“咋的?你儿子奸淫了我闺女,婆家知道不干了,现在找上门儿。我不找你儿子,不找你们当爹妈的找谁。你说,咋办吧?不是你们老杨家一个开烧锅的,咋这么横?” 丽秋一旁连忙拦挡说:“你看,你们都有话好好说,咋还吵起来了。大兄弟,你消消气儿。” 六奶奶说:“有话慢慢谈,你起码让俺们知道是咋回事儿,你们是谁,干什么的?不然俺把钱拿出去,都不知道给了谁?” 那个小个的说:“他是我岳父,是开肉铺的,胡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树森媳妇问:“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呀,姓啥呀。” 那个小个的倒也实诚,可能看见漂亮媳妇也不设防,如实回答:“我叫苏贵,江北付家窝棚的,我爹是收山货的。到付家窝棚跟前二十里打听苏花哨子,没有不知道的。” 树森媳妇说:“这老人家是你岳父?” 苏贵稍一迟疑:“啊,是,是我岳父,开肉铺的赵四楞子。” 那个叫赵四愣子的皱皱眉,抢话说:“说这些没用的干啥?说点正事儿。” 六奶奶说:“赵掌柜的,那你说,啥是正事儿?讲给俺听听。” 赵四愣子说:“你儿子勾引我闺女,睡了我闺女,婆家不要了,让我退彩礼。你说彩礼钱该不该你出?” 六奶奶说:“该,那太该了。”不知道她说的是应该啊,还是活该。接着说:“不过,俺儿子睡没睡你闺女,俺也不知道啊?光听你一人说的,怎么让俺信?” 赵四愣子愤怒地说:“啊?你们杨家家大业大,仗着有钱欺负人是不?屎盆子谁愿意往自己脑袋上扣?你问我姑爷,有这事儿没有,都抓在炕上了。姑爷,你说。” 苏贵不知道想啥呢,没有反应。赵四愣子抬手推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儿来:“赵爷,咋了?” “你说,是不是你捉奸在炕上的?”赵四愣子又引导苏贵说。 苏贵连忙点头,说:“是,是。” 六奶奶说:“他说是,他是你一起的。不算!” 赵四愣子一下子蹦了起来:“好,好,你耍赖是不?姑爷,走!反正人在咱们手里,回去把他大腿卸了。” 丽秋赶紧拦着:“掌柜的,别的、别的,您消消火、消消气。我哥他们都给你们准备钱去了,我嫂子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赵四愣子一听钱,又坐下来:“那钱啥时候拿来啊?” 六奶奶说:“拿钱可以,但俺得见着我儿子。” 赵四愣子说:“那不可能,你见完儿子不给钱我咋办?” 六奶奶说:“呵呵,那钱我不能给。” 赵四愣子恶狠狠地说:“不给?那你就等着吧,我不整死他也得把他送官。” 六奶奶说:“你爱咋的、咋的,俺四个儿子呢?” 赵四愣子说:“你唬谁呀?你现在还有三个儿,你大儿子已经没了。” 六奶奶说:“你管俺几个儿子,看不见就是不拿钱。” 赵四愣子又站起来,拉着苏贵要走。丽秋又拦着:“赵掌柜,再商量商量,咱们慢慢谈、慢慢谈。” 赵四愣子一甩袖子:“谈什么谈?她豁出死我还豁不出埋了?” 树森媳妇喊着:“赵掌柜,您别跟俺婆婆一样的,我跟您谈。” 赵四愣子迟疑不决,扭过身来问:“你说了算?你们家可都是六奶奶掌家。” 树森媳妇说:“我不用婆婆掏钱,我赎人怎么说了不算?”回头对六奶奶说:“妈,您喝您的酒,您别管了。” 赵四愣子说:“那你说吧,啥时候拿钱。” 树森媳妇回答:“家里的现钱不够,我公公去我爹那里整钱,最晚明天中午回来。您也不急这一半天,放心吧,三千块大洋一个都不少您的。行不?” 赵四楞子点点头:“这还差不多,你给完我钱,两个小时你保证能见到人。” 树森媳妇试探地问:“赵掌柜,您看是这样,人在不在你手上,我也不知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把我手绢拿去,让我当家的在上面写上名字,明天您拿回来给我,我再交钱行不?事怕颠倒理怕翻,如果这事儿放您身上,是不是也怕人财两空?心里不托底不是?”树森媳妇从怀里拿出一个手绢。 赵四愣子道:“行,你的要求不过分。” 他刚想起身,苏贵猴子一样跳起来,一把接过手绢,坐下后还闻了闻。 赵四愣子:“那好,咱们说定了,你们慢慢喝吧,走啦。” 树森媳妇说:“您慢走,我送送您。”说着下了地,送走赵、苏二人出门。树森媳妇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丽秋问:“走了吗?” “走了,我怕他们偷听。”树森媳妇回答。 六奶奶说:“咱们说话小点声,咋样?摸清楚了吗?” 树森媳妇说:“摸清楚了,几个笨蛋而已。妈,您咋看?” 六奶奶说:“八成是他们干的,树森在他们手里,你有主意了吗?” 树森媳妇自信地说:“有,对付几个毛贼手拿把掐。等明天勺子叔来,一切都好办。” 六奶奶吃惊地问:“啥?你告诉山上了?你也不怕丢人?” 树森媳妇笑笑:“我也没有说啥事儿,只是捎信让勺子叔下来一趟。他来一趟,咱省下三千块,还能让勺子叔赚上一笔,划算。” 丽秋问:“你想咋干?” 树森媳妇没有直接回答:“妈,姨,你们看出来没有?那个苏贵不是赵四愣子姑爷,顶多算一个认识的。” 丽秋说:“我看也不像。” 树森媳妇分析说:“你看他,谁媳妇儿跟了别人,不急啊?可他一点不上火。还有赵四愣子让他说捉奸在床,他好像都不知道。还有他管赵四愣子不叫爹、叔、大爷,他称赵爷,介绍的时候直接称赵四愣子,有姑爷叫老丈人外号的吗?还有,他竟然当着老丈人的面,闻别的女人手绢。他是一个冒充的货,明天下午咱们能证实了。” 丽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呢?开始我还以为这人唬啦吧腾1的呢?他说他爹叫苏花哨子。”【注释】1唬啦吧腾:方言;智商低,智障。 六奶奶说:“他们对咱们家了解挺细啊,连你五哥不在了,家里谁当家都知道,他们一定有知底的人。还有,明天下午你咋求证真假?” 树森媳妇说:“我认为苏贵说的是准话,明天我找人去付家窝棚,打听一下苏贵有没有定亲就知道了。”六奶奶和丽秋都觉得树森媳妇儿靠谱,按着她的意思办,出不了啥大错。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勺子真到了,而且不是一个人,把霍荷也给带来了。一进屋,老姐三都惊讶不已,丽秋她俩根本没想到霍荷会来,霍荷没想到六奶奶也在。老姐妹见面格外的亲,拉拉扯扯地说不完的话。 树森媳妇插不上话,只好扯着勺子撒娇:“勺子叔,你大侄女让人给欺负了,你得帮帮我。” 勺子大大咧咧地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在我们小姑奶奶面前撒野。放心,有叔在,绝对不能让我大侄女委屈。” 树森媳妇笑着说:“还是我叔好,要是我爹又骂我了。” 勺子说:“当然啦,你们都是叔最亲的人,谁敢欺负你们,勺子叔拼了老命也得护着。哪怕是官家也不行,我急眼了,找两个绺子,合伙占了依兰县,血洗他县衙门。” 树森媳妇说:“那不至于,有几个小毛贼,要你敲打一下。” 勺子说:“告诉叔,啥事儿?是谁?咋干?” 树森媳妇说:“稍等一下,和我妈她们一起说。” 勺子着急,喊了一声:“你们几个老娘们消停儿的,说完正事儿再扯老婆舌。”别说,他一喊,几个人还真停下来。 霍荷问:“出啥事儿了?” 树森媳妇说:“妈,你咋来了呢?” 霍荷说:“我正好在麻哒山,听说你有事儿,找你勺子叔。我也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你也不回娘家。想你了,过来看看,随便办点闲事儿。” 树森媳妇开玩笑地说:“不是我不想回去,是我婆婆不让。” 霍荷骂道:“小兔崽子别胡说八道,你说死我都不信。” 树森媳妇说:“嗯,还是我妈了解婆婆。是你姑爷让人绑票了,我哪还有空回娘家呀。” 霍荷非常吃惊:“啥?把谁绑了?” 丽秋说:“你姑爷,树森。” 勺子一下子弹起来,手中水杯的水洒了一地:“还有这事儿?谁干的?我说说你啊,捎信咋不说明白,我好多带几个人。” 霍荷也挺着急:“快说说,咋回事儿啊?” 树森媳妇制止他们:“你们别着急,几个小毛贼。用不了几个人,如果我要是控制不了,我们能消停呆着嘛……”她话没说完,被人叫门打断了。树森媳妇喊:“你进来吧。”来人一进屋,勺子认识,是他留在城里的暗线子。 那人一看勺子在,赶紧行礼:“大柜在呢,给您见礼了。” 勺子问:“你怎么过来了?” 树森媳妇说:“我让他帮我打探消息去的。” 勺子说:“噢,这里没有外人,啥情况你说吧。” 那个人不认识炕上的几个女人,连霍荷都不知道。见勺子让他说,他才敢说:“大小姐让我去付家窝棚,打听一户叫苏花哨子的。我已经打听明白了,老苏家是从奉天来的,在付家窝棚那一片收山货,也种一点地。除了苏花哨子和老婆,还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分别是苏富、苏贵、苏财,姑娘叫小丫。大小姐让我打听苏贵,他是个二流子,二十一岁,一天不务正业。在跟前屯子的名声不太好,也没有人给媳妇儿。我还找到苏财,他说他二哥没有定亲。就这些,不知道我打听的够不够细。” 树森媳妇说:“非常好,非常好。辛苦你了兄弟,这个你拿着。”掏出一把大洋递给他,那人看着勺子不敢接。 勺子说:“大小姐赏的,拿着吧。以后大小姐有事儿,你勤快点就行。” 那人才接过去:“谢谢大小姐,谢谢大柜。还有吩咐吗?” 树森媳妇说:“没有了,你回去吧,门口还有一坛子酒,带回去解解乏。”那个人又谢了谢退出去。 树森媳妇说:“全明白了,我说说是咋回事吧。那个不省心的玩意儿,被人给算计了,开始的时候肯定是人家骗他钱。后来他腰里没钱了,让人给绑了。那些人以为了解咱家底细呢,以为咱家是一个土财主,肯定会拿钱赎人。这里面有知他底细的,不然不会摸得清楚,连婆婆管家都知道。我想,我和勺子叔商量该咋办,你们老姐三找个地方唠嗑去,不用你们操心,我保证,明天早上让你们看见树森。” 霍荷不同意:“那能行吗?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小年轻的能处理得了?” 六奶奶说:“能,俺媳妇儿能处理,咱们在这里碍事,看看去谁家?” 丽秋说:“不然去我哥家吧?” 霍荷说:“也行,去李子家,让她伺候伺候咱们。”她又摆出自己格格的架势。说走就走,也不用人送,姐仨拉拉扯扯地串门去了。 树森媳妇说:“勺子叔,我也不给你做饭,请你去四合发吃大餐,你把兄弟们都叫上,然后商量一下咋办。” 勺子乐了:“好,好。今天叔吃你的请。” 树森媳妇说:“你带几个人来的?” 勺子说:“带了五个,不够我再找几个暗线子?” 树森媳妇说:“够了,用不了那么多,咱们走。”简单的事情简单办,吃饭间,商定完往下咋办。 丽秋的小屋子里,多点了两支蜡烛,亮堂堂的让人心里畅快。树森媳妇大马金刀地坐在炕里,小桌子上摆着茶壶、茶碗、瓜子、香烟。手里拿着一副小牌,在桌子上面拣“别扭”打发时间。不时的点上一根烟,一个人把一屋子抽得青烟缭绕,耐心地等着赵四愣子。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有人来了,不用问,肯定还是那两个家伙。树森媳妇还没看见人,便说:“来啦?挺守约嘛!” 赵四愣子回答:“当然,咱说到哪里办到哪里?” 二人进屋,见只有树森媳妇一个人,觉得挺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又坐在地上的椅子上。苏贵掏出手绢,当着树森媳妇的面又嗅了嗅,递了过来。树森媳妇厌恶地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在蜡烛上点着了。 苏贵说:“你,你咋烧了呢?怪可惜了的。上面有杨树森的字,你不看啦。” 树森媳妇厌恶地说:“碗要是让狗舔了,还有人用它吃饭吗?至于那字有没有都一样。” 赵四愣子瞪了一眼苏贵,然后对树森媳妇说:“杨家的,到今天我们爷俩跑了三趟了,你家想好咋办了吗?这次不能再白遛腿了。” 树森媳妇说:“想好啦,不能让你们白跑。” 赵四愣子说:“爽快,废话不多说,拿钱吧。” 苏贵附和:“对,快拿钱。” 树森媳妇问:“拿什么钱?不是我给你们拿钱,而是你们有多少钱?那还要看姑奶奶心情咋样?” 赵四愣子听这话不对,问:“你耍我们是不?不想掏钱是不?” 树森媳妇说:“笑话,凭什么给你们钱,敢扣我的人,还敢来要钱?” 赵四愣子说:“哎呀?你他妈敢玩我,苏老二,上去,臭娘们儿归你了,干她。” 说着,还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苏贵一脸淫笑:“嘻嘻,那敢情好了,那手绢都喷喷香。有钱人就是好,说这么一个带劲的媳妇儿。”一边说一边往炕上凑乎。 树森媳妇端起茶碗,把茶水直接泼到苏贵的脸上:“你个不知道死活的东西,本来想放你一马,可你不识抬举。” “哎呀我操……”苏贵被烫得直拨浪脑袋。 里屋的门开了,出屋以勺子为首的六个人。勺子说:“就你这熊样的还玩刀呢?放下吧。” 赵四愣子一愣:“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勺子说:“你说错了,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赵四愣子用刀指着勺子:“告诉你啊,我可是杀猪的,经我手杀的猪没有一万也得有八千。劝你别趟浑水,不然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勺子一笑:“你杀过人吗?” “没有”赵四愣子还挺实在。 “呵呵,那我可杀过。”勺子说完,从腰里掏出一样东西:“来,给你看看。” 赵四愣子一看,吓傻了,手里的刀直哆嗦,拿也拿不稳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勺子一摆头:“绑了。” 上去两个人,直接拿绳子给套上,赵四愣子还以为是官兵呢。连忙说:“爷,爷,我是好人啊,她家掌柜的奸污了我闺女,我们是私了呢。” 勺子说:“操,大街上没拄棍的都是好人。他掌柜的奸你闺女啦?活该,一会儿让你看看,还有人奸呢。” 赵四愣子还要喊,一根绳子直接勒住脖子,“哏喽”一下,让他直翻白眼。勺子吩咐手下:“把他带那屋去,一定看好了,打残可以不能打死,一会儿我要问他。”两个人拖着赵四愣子进里屋。 此时,苏贵已经吓傻了,瘫坐在地上。又过去两个人像拎小鸡一样,拖到地中间,按跪在那里。树森媳妇喝口茶,然后说:“苏老二,说吧,人在哪里?” 苏贵哪见过这架势,浑身直哆嗦:“啥、啥、啥人、人啊?我……不、不知道啊。”旁边的人啪啪抽他两马鞭,打得苏贵嗷嗷叫。 树森媳妇说:“先别打,苏老二,和我说实话,我还能饶你一命。” 苏贵哭丧着脸:“奶、奶、奶奶啊,我啊,我……真地、真地不……知道。” 树森媳妇对按着苏贵的胡子说:“给他掌嘴,让他知道咋说。” 那胡子摸起丽秋补袜子的袜板子,袜板子是木头的,像鞋底一样。一个薅苏贵的头发,另一个用袜板子打嘴巴子,一连打了十几下。把苏贵打得鬼哭狼嚎,满嘴鲜血直流,牙都打下来了。树森媳妇问:“你说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跟着来要钱?你说清楚了,你不是赵四愣子的姑爷吗?” 还别说,打完挺管用,苏贵不哆嗦了,说话还利索了,只是有点漏风。苏贵说:“奶奶啊,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是二驴子跟我说,让我跟赵爷来要钱,我哪里是赵爷姑爷啊?我连买鞋的钱都没有,谁给我媳妇啊?二驴子说,一天给我五块钱,让我跟着来。” 树森媳妇问:“二驴子在哪里?” 苏贵哭着说:“找我那天,我看见他一回,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树森媳妇又问:“赵四愣子他们家你知道吗?” 苏贵说:“知道。” “好,带我们去。”树森媳妇又对胡子们说:“拉上赵四愣子,去赵家。” 几个人过去,把已经打的头破血流的赵四愣子,装进麻袋,赶着送霍荷的马车,去了裤裆胡同。 苏贵轻而易举地叫开大门,开门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长相俊秀,一看就是一个小美人。文文静静、规规矩矩的。见来了许多人,很吃惊。但见一个个凶神恶煞,她也不敢说话。人一进院,把门关上,树森媳妇问苏贵:“这个人是谁?” 苏贵说:“他是赵姑娘,赵四愣子的姑娘。” 树森媳妇看看说:“是挺好看的,挺俊。比他妈我强,怪不得那骚泡懒子不想回家。”对赵姑娘说:“你家还有人吗?” 赵姑娘吓坏了,颤巍巍地说:“有,我姑姑在家呢?”赵家是四间房,两开门的,看样子西面两间是他姑姑住的,东面两间是赵四愣子与赵姑娘住的。 树森媳妇一指西屋:“进!” 两个胡子二话没说,上去一脚把门踹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进屋了。这时候炕上的人已经醒了,还问:“谁啊?不能轻点啊?” 有人划了一根火柴,大家看清了,一男一女在被窝里呢。女的已经坐起来,她应该就是赵寡妇。找到灯点上,树森媳妇问:“你是赵寡妇?” 赵寡妇说:“你咋说话呢?你们想干啥啊?五更半夜的,想抢钱啊?” 那个男人也往起坐,还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警察局……” 还没说完,一个胡子过去,一枪柄砸下去,直接打晕过去。赵寡妇吓得喊起来:“唉呀妈呀,不好啦,杀人啦。”一个胡子过去,拎过头发啪啪两耳光,赵寡妇不叫了。 树森媳妇厌恶的看她一眼,对几个胡子说:“骚娘们赏你们了,她喜欢男人,你们好好伺候伺候她。把赵四愣子拉进来,让他好好欣赏。冬子兄弟,带赵姑娘跟我去东屋,一会儿你再过来。”说完,自顾自地去了东屋,身后听见几个胡子肆意的笑声。 东屋点着灯,一进屋便闻见一股猪毛味,里面还夹杂着血腥味,不怪是杀猪的人家。树森媳妇进屋坐在一把椅子上,那个胡子把赵姑娘拎进来,扔到炕沿下。赵姑娘吓得面色苍白,咋扔下的就咋坐着,直勾勾地看着树森媳妇。树森媳妇看她那样子,也没有吓她。问:“赵姑娘,你多大了?” 赵姑娘回答:“十七。” 树森媳妇又问:“你妈呢?” 赵姑娘答:“我妈在我小的时候死了。” 树森媳妇觉得她很可怜,于是说:“噢,没妈的孩子,看样子你一直跟你爹和你姑姑生活了?” 赵姑娘点点头:“嗯!” 树森媳妇想知道杨树森的下落,也不问没用的。温和地说:“赵姑娘,你和我说实话,我也不难为你。你认识一个杨掌柜的不?” 赵姑娘如实回答:“认识,开烧锅的。” “你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你仔细讲给我听,必须是真实的。”树森媳妇不想吓到她,可能觉得赵姑娘也是被摆布的。 赵姑娘脸红了,低着头说:“他,他是先认识我姑姑的,一直在我姑姑那里住。有一天,他们让我给做饭,做完饭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然后给我喝了一杯酒。喝完我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住我被窝里了。等我醒了,我姑姑说让我以后陪杨掌柜睡,而且要杨掌柜娶我做小,我见事已至此就答应了。他在我家住差不多有三个月,我爹、我姑姑、好像还有两个人,天天朝他要钱。他们吵来吵去的,我还听说他们要做了他。我害怕,劝他回家,能娶我就娶,不娶我也不要来了。可他不听,说他没有家,这段时间他一块钱都没有。他们一直打他。然后把他带走了,已经三、四天看不着他了。” 树森媳妇又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赵姑娘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担心呢?可能是让他们弄死了。” 树森媳妇接着问:“你有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喜欢上他没有?” 赵姑娘傻愣愣地说:“不知道啊,咋样才算怀上孩子?喜欢不喜欢那又咋样?老人给安排的。” 树森媳妇叹口气:“唉,你咋摊上这么个爹。你这孩子也够可怜的。”然后对身边的胡子说:“不用你了,你也过去吧,快点。完事儿,把那两个畜生带过来。”胡子答应一声,乐颠颠地跑了。 树森媳妇问勺子:“她咋处置?” 勺子笑了:“你不会想把她带家去吧?给树森当小?” 树森媳妇摇摇头:“不行啊,她啥都知道了,如果没有这事儿,没准还真带回去。” 树森媳妇对赵姑娘说:“三条路你选,一、你觉得活着没意思,我成全你。二、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过是山里,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出山。三、送你去外地窑子,当窑姐去。选吧!” 赵姑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山里。” 树森媳妇说:“你放心,我保证给你找一个好人家,让你以后过享福的日子。”又对勺子说:“叔,派人把她送巴彦通山林队,让我妈当干闺女嫁了,给她些钱。” 过一会儿,那几个人带赵四愣子哥俩过来。勺子告诉人把赵姑娘、苏贵带出去。树森媳妇要审赵四愣子…… 杨家烧锅六十四 六十四 赵四愣子与赵寡妇被“请”了上来,此时的赵寡妇已经是披头散发,衣裤不整,连鞋都没有穿。赵四愣子被五花大绑的,嘴里塞一块破布,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由于极度的愤怒,五官已经扭曲,拼命晃动身体,口里呜呜的叫。还像审赵姑娘那样,树森媳妇先问赵寡妇,不过对赵寡妇可没有那么客气了。一个胡子过来,一脚把赵寡妇踹倒,让她跪在地上。赵寡妇哭啼啼地说:“玩你们都玩完了,放了我吧,家里你们看中啥你们拿啥。哎哟,痛死我了,你个死鬼不能轻点呀。”到这个时候了,她还不忘谄媚男人。 树森媳妇看着心烦,接过旁边一个胡子手里的马鞭,直接抽了下去。赵寡妇“嗷”的一声叫,哇哇大哭。树森媳妇低声说:“憋回去。” 赵寡妇没有停,树森媳妇手中的马鞭刚要再抬,声音戛然而止,没声了。树森媳妇阴沉个脸说:“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问你,你闭上你那骚窟窿,听见没有。” 赵寡妇抽泣着说:“听,听见了。” 树森媳妇问:“杨树森现在在哪里?” 赵寡妇眨巴、眨巴眼睛说:“不,不知道。好些日子没有来啦。” 树森媳妇又问:“你哥赵四愣子绑杨树森,这事儿你知道不?” 赵寡妇说:“不知道呀?那是他们男人的事儿。” 树森媳妇再问:“二驴子现在在哪里?” 赵寡妇回答:“不知道,好久不见了。” 树森媳妇见她一问三不知,勉强压住火:“好,你行啊,刚才他们把你伺候好了呗?把她先拉一边去。”上来一个人拖到一边。 树森媳妇说:“把赵四愣子嘴里的布薅下来。” 赵四愣子总算能大口地喘气,猛的呼吸了几下。气息一平稳,他破口大骂:“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们一帮王八犊子,敢祸害你赵爷爷家的人。有能耐放开我,不把你们都开膛破肚,算你们长的结实。你个骚娘们给我等着,我要不把你家一把火烧了,把你家女人都奸了。我他妈掉河里淹死,被雷劈死。”给他起名叫四愣子,还真没起错,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蛮横。不过,他可能也想明白了,这些人不会轻易饶过他。再加上刚才让他亲眼看,一群人轮奸他妹妹,驴脾气上来了。 树森媳妇说:“看来你挺有钢,好,我问你啥肯定是不说了。” 赵四愣子还在继续骂:“说你妈了个逼,你等着,你咋对我的,将来我会咋对你。” 树森媳妇喊了一声:“把他嘴堵上!” 有人又一勒赵四愣子脖子上的绳子,赵四愣子一张嘴,破布又塞进去。 树森媳妇看看勺子:“叔,应该给倔骡子熟熟皮子?” 勺子说:“你不用管,交给他们吧。”接着对胡子们说:“天挺冷的,去准备一下,给赵掌柜的烤火盆吧。”胡子们答应一声,出去准备。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个胡子进来:“大小姐,准备好了。” 勺子说:“把赵掌柜请出去烤火,娘们儿也带着,大小姐在屋里歇着吧。” 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把二人弄到厨房,把赵四愣子、赵寡妇按在地上扒去衣服,又把赵四愣子捆在两根木杆上。灶台的锅,已经被拔下来,里面是刚刚烧完柴火,剩下的红火炭。一旁的大锅里装着凉水,里面掺杂着冰雪。勺子说:“给赵掌柜热乎热乎。” 四个人一使劲,把赵四愣子抬灶台上用火炭烤。 痛得赵四愣子拼命的挣扎,嘴里呜呜的叫。高温烘烤下,体毛迅速焦糊了,皮肤泛红,烤完一面,再翻了一个面。没有几分钟,赵四愣子痛得晕过去,不再挣扎。几个胡子是行家,又抬下来放在大锅上,大锅是平时褪猪毛的,放一个赵四愣子也绰绰有余。一个胡子舀锅里的水往赵四愣子身上浇,只是一瓢水下去,赵四愣子又开始扭动,呜呜嚎叫。地上被脱光溜溜的赵寡妇,已经被这情景吓尿了。勺子上去摸了一把:“小娘们,一会儿再烤你。啧啧,看你的小模样,烤个外焦里嫩的该啥样。” 赵四愣子一苏醒过来,又被抬上去烤,身上的水渍迅速蒸发。不一会儿,赵四愣子又昏过去,再被抬到锅里。勺子问赵寡妇:“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赵寡妇已经崩溃了,嚎啕大哭地说:“能,能。爷啊,可别再烤了。” 勺子说:“那好吧,听美人的,都请屋里去吧。” 树森媳妇抽着烟,不急不躁地问赵寡妇:“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吧?你说说吧,你是怎么认识杨树森的?又是怎么把他弄起来的?现在在哪里?都有谁参与了?漏掉一个字,我让他们烤你一次。” 现在的赵寡妇已经彻底崩溃,一直在磕头作揖,嘴里哀求着:“奶奶啊,你饶了我吧,我知道错啦,放过我一次吧。求求你了,我明天给你立长生牌位,天天给你磕头。” 树森媳妇怒喝一声:“闭嘴!说我问你的,是不是想烤火盆了?拉出去。” 赵寡妇彻底怕了,连忙说:“别,别,别烤啊。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呢,掌柜的死了,一个人也生活不下去。没有办法,找男人来养着我,可没有一个是长远的。二驴子他们家,在前面那个大街开买卖,一来二去认识了,他没事儿经常来找我。后来他说,给我领个有钱的主,我也同意了。于是,二驴子就把杨掌柜领来了。杨掌柜来了几次,出手挺大方,真的很有钱。我寻思这辈子跟他了,给他做小做外室都行,可杨掌柜嫌弃我年纪大,始终没有吐口。有一天他来,看见我侄女儿,相中了,给我一百块大洋,非要睡我侄女。然后,我把侄女儿药倒,给他了。我哥回来知道这事儿,把我打一顿,但见生米煮成熟饭,管杨掌柜要五百块大洋,然后让杨掌柜答应必须娶我侄女,杨掌柜也答应了。谁知道开始的时候还挺好,杨掌柜还有钱,到近一个来月,连买糕点的钱都没有,还得在我们家吃住,也不提娶我侄女儿的事儿。唉,都怨我不是人,坑了侄女儿,我哥知道杨掌柜没有钱,还不娶我侄女,不干了。他只有一个孩子,宝贝一样宠着。他惦记着要杀杨掌柜,我害怕弄出事儿来,和二驴子一商量,给他出一个主意。绑了杨掌柜,管家里要一笔钱,算是赔偿。” 树森媳妇听完,觉得还合情合理。又问:“那二驴子是怎么回事儿?” 赵寡妇说:“怪就怪二驴子,他本来就没安好心,他是想借我的手,来坑杨掌柜。我问他为啥,他说杨掌柜勾引他老婆,他想整治一下杨掌柜。后来他知道杨掌柜收了我侄女,他还后悔了,说要知道收我侄女都行,他早下手了。我哥要绑杨掌柜的时候,人手不够,找二驴子帮忙,二驴子同意了。他们商量,完事儿得钱归我哥,二驴子娶我侄女做小。奶奶啊,他们干的,可没有我啥事儿啊!你饶了我吧。” 树森媳妇一想,她说的和自己想的没有多大出入,只是在赵姑娘那里不太一样。又问道:“你们干的事儿,你侄女知道吗?” 赵寡妇说:“不知道,没有告诉她,她年纪小胆子小,怕吓着她。又怕她向着杨掌柜,坏了事儿。” 树森媳妇点点头:“嗯,可惜那孩子了。行,冲你说得真实,可以饶你一命。” 赵寡妇连忙磕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树森媳妇说:“你先别谢,我再问你,你要告诉我,我可以放了你。不然,免了你的死,但还是要处罚你。” 赵寡妇说:“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 “二驴子把杨掌柜带哪里去了?”这是树森媳妇想要的。 赵寡妇又开始磕头:“奶奶啊,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听说在东大坝下面的谁家。” 可把树森媳妇气坏了,问了半天,还是没有杨树森的结果,刚才问的没啥大用。 勺子不耐烦了,说:“接着烤!” 树森媳妇说:“等等,把赵姑娘带过来。” 不一会儿,赵姑娘被带来。赵姑娘一看赵四愣子的样子,立刻大声哭起来,但马上被胡子们把嘴堵上。树森媳妇吩咐人,把赵四愣子堵嘴的东西取下来,此时的赵四愣子,没有力气骂人了,躺在地上直哼哼。 树森媳妇对他说:“赵四愣子,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一会儿给你一个痛快的。你不能为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坑了你闺女吧?如果你告诉我二驴子在哪里,我会好好地对待你闺女,把她嫁给一个好人家。如若不然,那对不起了,你们爷俩一起烤。你自己死不算,还要带上你闺女。道儿你自己选,我话不说二遍,咱别啰嗦。” 赵四愣子哼了半天,点点头微弱地说:“我带你们去。” 树森媳妇说:“好,痛快。给他喝碗酒,谁有大烟给他一点解解痛。”一个胡子立刻照办。 树森媳妇又指着一个胡子说:“我们去找人,你带两个女人,去家里等着。这个小姑娘,好好待承,一个手指头都不能碰。至于寡妇嘛,你随便。还有,大家看看,他们两个屋子的东西、财产、钱,你们喜欢啥自己拿,拿完咱们马上走。” 赵四愣子带着勺子、树森媳妇几个人,来到东大坝下的一个胡同。左拐右拐地来到一个小草房前,指着那门,告诉是这家。树森媳妇让他叫门,赵四愣子现在也没有了脾气,乖乖地按照吩咐去做。一个胡子砸几下门,赵四愣子喊两声,刚才吃了大烟,缓解点疼痛,喊的声音还可以。大概是屋里听见了,看见屋里有灯光。不一会儿有人出来,问:“谁啊?”是一个女人。 赵四愣子说:“是我!” “噢,是赵叔啊!”接着把门打开,那女人还没看清外面的人,脑袋被挨一下。一声不吭地倒下,不知道是打死了,还是打晕了。 勺子带着人进屋,一进屋,看见南炕坐起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孩子在睡觉,北炕躺一个男人不知道睡没睡。几个人立刻把人控制住,等树森媳妇进屋,让那两个人穿衣服。勺子问南炕那个男人:“你顺从点,别惊动孩子。我问你,杨掌柜在哪里呢?” 男人吓得牙磕牙,哆哆嗦嗦地说:“在,在……仓房。” 勺子对其他人说:“捆了。” 勺子和树森媳妇出来,直奔仓房,勺子一脚踹开房门。划着一根火柴。见地上一堆乱草,上面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仔细一看,正是杨树森。勺子赶紧又划一根火柴,一手拿着,一手去搀扶。嘴里说:“树森,我是你勺子舅舅,来接你回家。” 杨树森手还被困着,费力的往起站,哭咧咧地说:“舅啊,你们可来啦,我还寻思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勺子说:“别哭了,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出声。”连扯再扶,把杨树森弄出来,解开绳索扶上马车。树森媳妇站在院子里,没有帮他更没有说话。 屋里的两个男人也被绑出来,一同押车上去。树森媳妇在头里走,马车跟着她,勺子几个人围在车两旁。东大坝离倭肯河不太远,过了河是倭肯哈达山,河上有一座小木桥。一群人过了桥,来到东山根。当年富海、迟怀刑等人,在这里打过沙俄侵略军。 在河口的地方,树森媳妇站住脚,马车也跟着站下。树森媳妇对勺子说:“叔,先送那个赵四愣子,用枪吧。”勺子一挥手,指了一下赵四愣子,两个胡子上去把赵四愣子拉到河边,按跪在地上。 树森媳妇对他说:“所有的事儿开始,都怪你的妹子,你应该也是被坑的。按理说,我该放你一马,但凭你的性格,将来一定要报复我们的。所以,我不能留你了。我答应过你,给你一个痛快的,你还有啥要说的?” 有人把赵四愣子嘴里的破布掏出来,赵四愣子大口地喘着气,呼吸着旷野的清凉空气。绝望地说:“我不求你饶了我,也没有啥说的。只是希望你答应过我,好好待我闺女,这孩子命苦。” 树森媳妇说:“你放心,我说话算数,有我一口吃的,她肯定饿不着。”说完转过身去,走到马车旁,身后响起一声枪响。 车上那几个人吓得呜呜直叫,拼命的挣扎,可惜是无济于事。接着,把另一个男人拉了下来,同样摘下他口中的东西,拉到河边。男人吓得浑身颤抖,不停地求饶,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干。 树森媳妇说:“你还是认命吧,从哪个方面说都不会饶过你。如果你有啥要求,或许答应你,但你自己不说,可别怪我们。” 那个已经吓傻了,哪里还有思维?一条麻袋套住他,而且里面又加了两块石头。倭肯河上游已经封冻,只有河口这个地方还在流水。但也漂浮着大量的冰絮,刚才赵四愣子的尸体已经抛下去,早已不见了踪影。也没有太多的废话,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就别推入河里。不用说,装在麻袋里,即使是利手利脚的人,在刺骨的江水里,又能坚持多久?很快麻袋沉没了。 接下来是二驴子,人到了极度的恐惧,已经不是怕了,是愤怒、是疯狂,也可能是冷静。二驴子到这个时候,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根本不用人拖,自己跟着走过来。 树森媳妇也叫过来杨树森,指着二驴子说:“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好哥们儿,看看吧,最后一眼。”别说那几个人了,连杨树森也吓得腿软,已经说不出来话。 树森媳妇又对二驴子说:“二驴子,你做得不太仗义,你领他找女人我不怪你,但是你要让我守寡,我可不能再坐视不管。” 二驴子说:“过去我没看出来,只认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心狠手辣。” 树森媳妇问:“你说我心狠手辣,那你呢?我问你,你和杨树森朋友一回,你竟然下这样的套让他钻?” 二驴子说:“朋友?他够朋友吗?竟然趁我不在家,和我老婆勾勾搭搭地。给我扣绿帽子,是男人的,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树森媳妇冷笑一声:“你自己家的障子没有夹严,还怪进野猫?那样的老婆你还愿意留着?我真心说,你恨杨树森是应该的,打折他胳膊腿我都不会找你的。你背后玩花活,竟然让他娶小,你说我能同意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直接把他做掉,绝对没有今天这样的结局。记住,下辈子投胎,一定做事要利索,下手要狠。你们弄这么个局子,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有点头脑没有?不懂你问问我啊。”她是杀人诛心啊! 二驴子问:“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求你,能不能放我一回?我做牛做马报答你都行。” 树森媳妇说:“你也太天真了,留着你,等于给我自己留一个死敌,说不定我哪一天会让你给害了。有啥要求快说吧,该上路了。” 二驴子说:“没有,用枪吧,痛快。” 树森媳妇说:“好!” 一挥手,勺子一枪柄砸在二驴子后脑上,二驴子一下倒了下去。勺子说:“你奶奶个腿儿的,你以为我子弹不花钱啊?给我掀河里去。”二驴子顺水漂走了。 “大小姐,大小姐,这个东西已经拉裤子了,太他妈臭了。”一个胡子捂着鼻子叫着。 树森媳妇说:“把他扔下吧,打折他一条腿。” 苏贵吓得屎尿横流,已经疯了,被扔在路上。马车从他的腿上压上去,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树森媳妇带着一群胡子,拉着吓得失魂落魄的杨树森回城。乱麻地儿的年代,少了几个人根本没有人管。 折腾一晚上,到家的时东方已经发白了。树森媳妇扯过杨树森,指着赵家娘俩说:“都是你相好的,是不是我都给你带家去呀?一次娶两房小,你看好不好?” 杨树森低着头,也不说话,现在他是一点精神都没有。 树森媳妇又对勺子说:“勺子叔,趁早上人们都没有起来,还得让兄弟们辛苦、辛苦,把两个女人带出城。赵寡妇远点卖了,惩治她做五年窑姐,五年后让她赎身。这个小的,让我妈在沙金沟找一个好人家,多给点陪嫁。以后我回娘家,再去看她,缺啥少啥的让我妈帮衬些。” 勺子说:“没问题,不是啥大事儿,把老的卖悦来镇1或者富克锦2去。”【注释】1悦来镇:地名;现黑龙江省桦川县。2富克锦:地名;现黑龙江省富锦市。 树森媳妇说:“太辛苦兄弟们了,回去跟我爹说,给他们几个一人一百大洋,算是替我给的。”那几个小胡子一听,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称赞大小姐,说大小姐有事儿再找他们。 勺子踢了其中一个一脚:“妈了巴子的,这趟出来,你们都弄得盆满钵满吧?刚才在赵家弄的钱,回去你们几个平分,不许打仗生天的。得了便宜,回去眯着点,别让山上的兄弟知道,不然又说我偏心了。还他妈的不快滚?”五个人留下一个,另外四人带着赵家娘俩走了。 杨树森被折磨好几天,又被胡子吓了一回,直接病倒了。丽秋放心不下,跟着杨宗一家去了杨家烧锅,顺便给杨宗也调理调理身体。因为那天她给杨宗摸脉,觉得脉象十分不佳,这次受了惊吓,又着急上火的,病情肯定会加重。杨家主事的都在城里,家里剩下的几个人,没有能抗事儿的。所以,在六奶奶的坚持下,赶紧回去了。 白淑珍发现自己出了问题,自己的烟瘾越来越大,而且每天要吸好几次,抹了大烟的烟卷。如果不抽就浑身难受,哈欠连天,她知道自己已经上瘾了,但不敢和任何人说。娘家爹给公公拿的那些烟膏,眼看着被自己用光了。等公公用的时候要说没有了,东西又在自己手里保存,那时候肯定露馅。情急之下,她趁空闲的时候,找六奶奶说想回娘家看看。六奶奶也没多想,让老牛闷儿赶车送她回娘家呆两天。白淑珍收拾一下东西,带着孩子回白伦库家。回到白家,跟爹说烟膏用完了,问家里还有没有?白伦库见闺女要,他还挺大方,把剩的一些都给她。有了烟膏,白淑珍的心里有点底,踏踏实实地住下来。 回家的第三天傍晚,白尤氏正在刷碗,进来一个年轻人。白尤氏抬头一看还认识,是夏天给家里干过活的,杨家烧锅的炮手,但叫不出名字。小伙见到白尤氏说:“白家奶奶,我们东家奶奶让我来,给我们少奶奶送点糕点。” 白尤氏说:“哟,亲家母真是有心,我家里什么都有,大老远的跑过来送这干啥?来,把东西给我吧。” 来的人是魏守林,魏守林也没有递东西,问:“白家奶奶,我们少奶奶在哪呢?我再问问她有没有啥事儿。” 白尤氏说:“哦,来,在东屋呢。”说着,引魏守林来到东屋。白淑珍回到娘家,又住她自己原来的闺房。 白淑珍见魏守林来了,也很惊讶,她没有想到他会来。赶紧对妈说:“妈,你忙去吧,他是我们家的炮手。” 白尤氏回答说:“我认识,给咱们家干过活。”说完也没多想,出去干活了。 白淑珍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魏守林说:“那天我执更,看见你坐车回来了。两天看不见你,知道你住娘家呢。今天去道台桥,买了些糕点,想着给你送来。” 白淑珍说:“你看看你,咋不听我的呢?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乱花钱。” 魏守林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是看不见你,想看看你,随便给你买的。”其实是想借由头接近白淑珍。 白淑珍说:“告诉过你,我是寡妇,不要靠近我,让外人看见算咋回事儿?” 魏守林说:“那,那咋不行呢?寡妇也是人,也有再找人家的。” 白淑珍叹口气:“改嫁不改嫁,又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嫁人了,是老杨家的人,得由杨家决定嫁不嫁。” 魏守林说:“那你年纪轻轻的,得守哪年去?干嘛要苦了自己,如果你不嫌弃我穷,和我好行不?” 白淑珍说:“你别胡说,你一个小伙子,应该娶一个黄花大闺女。我又大你那么多岁,还是个寡妇,而且能嫁不能嫁得婆家说了算,我可不能想这事儿。东西你带回去自己吃吧,快回去。” 魏守林不死心:“你是嫌我没有钱呗?” 白淑珍说:“不是嫌你穷,穷富能咋的?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强。是这个事儿行不通,婆家没有让我走道的意思。” 魏守林听出她的意思,对自己并不反感,仗着胆子说:“少奶奶,你看我大老远地过来,走那么多路,腿都酸了,能不能让我歇歇脚?” 白淑珍拒绝说:“不行,有点规矩,你坐东家的炕,让别人看见算咋回事儿?快点回去吧。” 魏守林委屈巴巴地说:“少奶奶太不近人情,白瞎我的心了。求你啦,让我坐一小会,马上就走。” 白淑珍沉默了,没有说话。魏守林笑嘻嘻地靠近炕沿,把东西放下,用半个屁股坐上去。说:“家里都是你自己家的人,没有外人看见,没事儿的。” 白淑珍也没有再坚持,自己往里挪一下,让他坐下了。 魏守林说:“少奶奶还要住几天啊?” 白淑珍说:“住着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事儿。” 魏守林说:“那你早点回去呗?” 白淑珍问:“为啥?” 魏守林说:“看不见你,我心里发慌,总怕你有事儿。” 白淑珍说:“我能有啥事儿?以后别胡思乱想。” 魏守林冷不防,一把抓住白淑珍的手。嘴里说:“少奶奶,我真地天天都想你,都快魔怔了。” 白淑珍使劲地往回抽手,嘴里低声说:“松手,你不要命了?”但她的手劲哪里有魏守林大,根本抽不回去。 魏守林说:“只要你能跟我好,我即使是没命也心甘情愿。” 白淑珍挣扎半天,又不能喊叫,手也没有抽回去,反而觉得在他大手中,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她心跳脸发烧,不知不觉得有些意乱情迷。 魏守林见白淑珍安稳了,认为白淑珍会接受他的。又往炕里挪了挪,对白淑珍说:“少奶奶,反正你也一个人,我也是光棍一个,以后你跟了我吧。” 白淑珍带些惆怅地说:“那哪行?要让别人知道,那还咋活了?” 魏守林试探地问:“不然咱们私奔吧?我带你去驼腰子,我会淘金,保证能养活得了你。” 白淑珍摇摇头说:“不行呀,我还有几个孩子呢,要是咱们走了,我会永远看不见他们。” 魏守林说:“你看,咱们偷着相好你不敢,远走高飞你还不干。是不是我不好,你相不中啊?” 白淑珍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不是的,你挺好的。” 魏守林见她这么说,心中大喜,觉得自己的事肯定成了,胆子更大了。一把把白淑珍揽在怀里,白淑珍拼命挣扎,二人无声地拉扯着,最终以魏守林胜利而告终。白淑珍乖乖地靠在魏守林的怀里,享受片刻的宁静。 此时,魏守林还算老实,或许他还是一个生瓜蛋子,虽然驯服了白淑珍,但是不懂往下该做什么。二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搂着,白淑珍背对着魏守林,双手摆弄着魏守林的拇指,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过了许久,白淑珍才开始说话:“好了,放开我。你该回去啦,不然时间长了,我爹、妈该起疑心了。” 魏守林说:“那你得答应和我好。” 白淑珍喏喏地回答:“嗯!” 魏守林又说:“那我明天还来看你。” 白淑珍说:“不行,你不能来,你再来我妈该觉警1了。”【注释】1觉警:方言;察觉。 魏守林说:“那我想你咋办?” 白淑珍说:“明天晚上,比现在晚一些,你在东边林子里等我。” 魏守林不敢相信是真的,兴奋地问:“真的?不是骗我吧?” 白淑珍不高兴地说:“不信你就别来。” 魏守林欣喜若狂:“我信,我信。” 白淑珍悄声说:“那你还不撒手?”魏守林赶紧放开了手。白淑珍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裳和头发,对魏守林说:“你该回去了,明天黑天,等孩子睡觉以后,我去找你。” 魏守林赶紧答应:“哎,哎,我肯定来。”说着站起身要往出走。 白淑珍说:“等等,整一下衣裳帽子。”魏守林赶紧抻抻衣服,扶扶帽子,对白淑珍一笑,回去了。 白淑珍听见他与白尤氏打招呼:“白家奶奶,我回去了。” 白尤氏说:“你慢走啊,回去替我谢谢亲家母。” 魏守林说:“好,好,我一定带到。” 白尤氏送到门口还说:“小伙儿,有功夫来串门儿……” 这一夜,白淑珍又失眠了,连烟都抽了一盒。实在是睡不着,一会儿兴奋难当,一会儿担心害怕,一会儿又暗下决心。一会儿羞愧不已,一会儿又给自己鼓劲, 杨树森闯完祸,挨了折磨,受了惊吓,回家病倒了。有丽秋的诊治,在家休养几日,他便没事儿。反而杨宗一到家又落炕了,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了头也沉闷闷地痛。丽秋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白伦库又带着杨树森去一趟贾家,把吴先生给接来。丽秋一看来人,是自己师傅吴老先生的儿子,也算她的师兄。吴先生也没有和丽秋客气,稍做休息给杨宗看病,听完六奶奶的叙述,以及丽秋介绍几天的用药。吴先生好像是看明白了,然后把丽秋叫到外面,两个人唠了好久。进屋后,吴先生张罗回去,六奶奶不肯,非要留吴先生吃饭。吴先生这个人很倔,说如果杨家不送他,他要走着回去。后来还是丽秋张罗车马,制止六奶奶,让她不要安排饭,拿一些家里现成的礼品、酒,给吴先生送去。六奶奶要给拿诊金,丽秋也不让,说吴先生没有开药方,是不会收钱的。六奶奶没办法,拗不过二人,装了几坛子酒,还有家里产的粉条、豆油、白面、粳米、猪肉等。并让杨树森带着长工,送吴先生回家。 吴先生一走,六奶奶立刻把丽秋拉到一个空屋子。神情不安地问:“小秋,告诉俺,刚才吴先生跟你说啥了?” 丽秋淡淡地说:“没有说啥,只是跟我讨论一下杨哥哥的病情。” 六奶奶是啥人啊,岂能是一两句话能蒙骗过去的?于是追问:“那你们说的,你哥得的是啥病?准备用什么药?为什么吴先生连方子都不开就走了?” 丽秋回答说:“我们俩是师出同门,治疗的方式方法都是一样的。我跟师兄说了,我都用的什么药,咋治疗的。师兄赞同我的方子,不用另开方子,就这呗?咋的?你不信我呗?” 六奶奶摇摇头,说:“凭俺的感觉,你杨哥哥的病没那么简单,如果你们两个单一的在研究方子,不会单独出去。若只是下药的事儿,为啥瞒着俺们?”让她一说,丽秋的脸黯淡下来。 六奶奶接着说:“小秋啊,咱们是最亲最近的人,风风雨雨一起几十年了,俺知道你杨哥哥在你心里的份量。现在不是光俺急,其实你比俺还急,可无论如何,不管啥样咱都得擎着。现在,你总该给俺一个实底啊!不然,天天让俺的心始终悬着,你的心憋着,用不了几天,咱们仨谁都好不了。” 丽秋还没有说话,眼泪先掉下来,哭着说:“嫂子,都怪我来晚了,一年多没有给他看看。他的病是外邪侵入,寒热相博,痰浊内於,也就是头痛头风。头刚痛的时候,或许还有办法,不一定能去根治愈,但起码还能控制住。现在、现在已经淤积成结,难以化解。也是我学艺不精无力回天,咱再找别人看看吧?” 六奶奶虽然心里有准备,看吴先生的样子,知道这个病不好。但经丽秋嘴里一说,她还是感觉脑袋嗡嗡的,一阵眩晕。 丽秋说:“你还是挺住吧,一大家子全靠你支撑,好多事还需要你掌舵呢?我再开几副药,加大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的药,稳住一段时间。再出去寻觅名医,淘买良药,也许有华佗在世,我哥能大难不死。” 六奶奶说:“咱俩在一起,也不用说虚话来安慰我。如果你和吴先生都束手无策,其他人恐怕也不能有好的办法。只能做两手准备了,你这面按你的治法去治。另一面是有病乱投医吧,只要有敢接手的,不管啥方法,咱都要试试。” 丽秋说:“他交给我照理吧,你去外面找招法去。” 六奶奶点点头:“嗯,晚上俺还要和孩子们说说,早晚他们都得知道,让他们把家里的其他事情拿起来,俺不管了。咱俩就顾他吧,唉,好不容易家也过起来啦,孩子们都大了,他也该当老太爷,到了享福的时候。可偏偏得这死病,也都愿俺啊,那次俺口不择言,让褚爷爷说准了。” 丽秋问:“你说啥啦?” 六奶奶懊悔地说:“有一次俺说他头脑不好使,把他脑袋劈开看看。” 丽秋说:“唉!如果你真有那两下子就好了,传说华佗能把脑袋打开治病。我还听说洋人会用刀,把人切开,把病拿出去,再缝上。” 六奶奶听了眼睛一亮,问:“你在哪里听说的?” 丽秋说:“在城里的时候,有西洋人说的。” 六奶奶说:“那俺找洋人去。” 丽秋听了,也来精神了。问:“你去哪里找呀?” 六奶奶仿佛看到了希望:“俺去哈尔滨,那里洋人多,听说哪国的都有。有老毛子、小日本子,还听说有鹰(英)国人。” 丽秋说:“那你明天去啊?” 六奶奶说:“行,明天俺就走,最少半个月回来。对了,你杨哥哥能挺多久?” 丽秋说:“好了一、二年,不好的话也就半年。我大点药量,年前能起炕。” 六奶奶说:“那行,俺先去找门路。年后天气也暖和了,他还能硬实些,路上抗折腾。”丽秋表示同意。 晚上的时候,六奶奶把家庭所有成员都召集一起,安排每个人该干的。总的说还是各负其责,不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由杨树森暂时管家,树森媳妇和她去哈尔滨。最后,告诉白淑珍,把大烟交给丽秋姑姑。这一举措,又让白淑珍一阵心惊。 杨家烧锅六十五 六十五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白淑珍最怕两样,其中一个是大烟的事儿。原来公公杨宗疼痛厉害了,用一点,怕他上瘾,大烟交由白淑珍保管。不想在她手上,让她染上烟瘾,虽然现在每日的用量不大,但是久而久之,会一发不可收拾。在保管大烟的时候,家里人还不会想到她会抽。一旦拿走了,再看她弄这东西,家里人肯定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真地不知道怎么面对家人。更害怕的还有一件,是她和魏守林私会的事儿,这事儿也和毒瘾一样,也会上瘾,想戒也戒不了。 那天白淑珍纠结了一宿一天。到了晚上,还是身不由己地悄悄溜出家门,出门不远是那片树林。等她刚刚一进林子边,魏守林早已在那里等候。根本不用顾忌是否有人,二人连话都没说,便搂抱在一起。冬夜的原野,哪里会有人来的,田边、树林现在是他们的天地。激情战胜了理智,欲望赶跑了羞耻,本性代替了贤德。 在魏守林火热地撩拨下,点燃了白淑珍心中的那团火焰,几年来积压在体内的本性,一下子被释放出来。这一刻,什么贤良淑德,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妇道守制,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在性欲的驱使下,人已经变得近似于疯狂,大脑已经别无他念。直到在那堆草垛里,一番倒凤颠鸾的轻狂,蜂蝶之乱过后,在喘息中恢复了理性。一番呢喃细语,倾吐衷肠,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当寒气驱散身上的温度,心也走进冰冷的寒窑,现实的残酷让他们掉进绝望的深渊,世俗的羁绊,在他们中间,划下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 一种罪恶感,包裹着年轻的寡妇,清醒的时候下定决心,不再做这难见天日的事。可到了夜晚,又不由自主地扑进魏守林的怀抱,欲罢不能。两个人一连几天,天天夜晚在草垛里私会。最后在白尤氏的提醒下,白淑珍恋恋不舍地回了杨家烧锅。进到自己的家门,感觉自己被装进笼子,想和魏守林再次幽会,是非常困难的。寂寞难耐的时候,会跑到后院去看看,是否是魏守林当值。两个人仅仅能对视一眼,实在是控制不住,也只能是趁着黑夜,搂抱亲吻一番。这样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更是让欲火中烧。在欲罢不能的情况下,期待下一次回娘家,能够再和魏守林温存。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白淑珍把大烟膏交给丽秋姑姑以后,手里存货已经剩的不多了。如今,她已经离不开大烟,一旦断顿,真地不敢想象自己该咋过。左思右想后,觉得应该趁六奶奶不在家,自己得买一些,不然等六奶奶回来,自己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但这个东西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有卖的,更何况自己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办法是委托他人。最可靠的人,当属魏守林,虽然白淑珍也怕魏守林知道,但如今是死逼无奈,自己不能缺少大烟。她担心魏守林,如果知道自己抽这东西,而嫌弃自己,再也不和自己来往。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心一横赌一把,赌魏守林真心的喜欢自己,不在乎自己地一切。 在一个别人都在熟睡的凌晨,白淑珍悄悄地溜出房门,来到了后院,招手叫魏守林下来。魏守林见心上人来了,乐颠颠地跑过来,一见面,二人如胶似漆地亲昵在一起,那双不安分的手也游动起来。 杨宗在丽秋治疗下撤了火,精神好了很多,不再那样昏睡,还能坐起来说说话。六奶奶走后,杨宗的一切都由丽秋照顾。二人虽然没夫妻之实,但有深厚的感情,丽秋又是郎中,一般的事儿都不太避讳。上点年纪的觉轻,加上杨宗白天的时候也睡觉,早上醒得早。他醒后,解了一个小手,丽秋也跟着醒来。于是,穿衣服起来。杨宗解完手,丽秋拎着尿壶给他倒尿,茅厕在房子的后面,去倒尿的同时,也想自己解个手。当她走到房后的时候,马上发现后墙的西边有人,这栋房子有十间,十几丈的距离,丽秋没有看见是谁。突兀地有个人,把她吓一跳,一大早的是什么人在房后,值更的炮手怎么不管。定睛一看不好,那竟然是两个人,搂抱着不停地扭动。一下子把她吓到了,立刻停下脚步退回来,男女亲昵的场景让她看见,把她羞臊得不行。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是别人,好像是自己干的一样,臊得脸红心跳。还好,那两个人并没有看见她。茅厕也不敢去了,折身又返回屋。她越想越来气,他们是谁啊?大天时亮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干出如此苟且之事?而且跑到别人家的房后,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杨家的人啊?想到这里,她的心跟着揪起来。 杨宗见她刚出去,马上又回来了。还和她说:“你腿脚挺快啊,好像刚出去呀。” 丽秋不自然地回答:“啊,倒完就回来呗,又不用走太远。” 杨宗也是没事儿,想和她闲聊:“你嫂子走几天了?该回来了吧。” 丽秋哪有心思和他聊,心里盘算着房后那个是谁,正留意外面人的进出。于是,随便地应付他:“走十二天了,快回来啦。” 杨宗说:“走那么多天?她干啥去了?” 丽秋扯谎说:“不是和你说过吗?给树森媳妇儿扎咕病去。” 杨宗像小孩一样粘牙,还问:“有病你不是能治吗?还找谁去?再说咋这么多天呢?” 丽秋说:“她的病我不会治,牙痛,得去城里拔牙,然后再镶个金牙。” 杨宗说:“哟,那还能弄个金的?” 丽秋有些不耐烦,说:“你好好歇着吧,别操那么多闲心。我去厨上看看,早上给你做点啥顺口的。” 杨宗说:“不想吃啥,做碗疙瘩汤就行了。” 丽秋答应一声,出来了。来到院子里,装作收拾她的药渣子,观察着后院回来的人。当人回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明白。心里说:完了,小媳妇儿没有守住。 白淑珍哪里想到,还有人和她一样起来这样早。到了冬季都是两顿饭,太阳不出来是不会有人起床的。过去,只有六奶奶和杨宗起来得早,如今六奶奶不在家,杨宗又卧病在床,哪承想还是被人撞破了,而且她自己还浑然不知。她本想见到魏守林,给他二十块大洋,让他去买大烟,相互看一眼就回来。没有想到,魏守林一见到她,想和她亲热一下。又是搂抱又是亲吻又是抚摸的,把她的热情也撩拨起来,使她不能自持。二人不管不顾地亲昵上了,足足缠绵了一刻钟,白淑珍镇定下来。赶紧把买烟土事儿和魏守林说了,魏守林连是谁买的,他都没有问,一口应承下来。心上人要他做点事儿,哪有推辞之理。白淑珍给完钱,二人又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屋。进了院子,见丽秋姑姑在忙活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事儿,已经被丽秋姑姑发现。很自然地和丽秋姑姑打个招呼,装作去茅厕刚刚回来一样,进屋去了。 见白淑珍进屋,丽秋心里开始折腾,像翻了一个个一样。本来,小媳妇的事跟她没有关系。按说她是一个外人,说远了,她是一个朋友,说近了,算是一个亲戚,杨家的家事,完全不用她操心。但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作一家人一样。她担心杨家的名誉,她担心白淑珍名声,担心家里人知道的反应。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如今她已经知晓,不知道该不该对杨宗说,六奶奶回来该怎么办。在院子足足呆了半个小时。还好,后院并没有再回来人,让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这说明,那个男人应该是一个外人,不是她最害怕的杨树森。树森媳妇不在家,树森再不检点一些,白淑珍要是耐不住寂寞,万一叔嫂有染,那可是更大的麻烦。现在看来,白淑珍找的是外面人,可这人又是谁?他们敢在料水楼子附近私会,难道不怕楼子上的人看见?突然,她恍然大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料水楼子上没有人,值更的人偷懒没有来。二是那男人是值更的炮手。想清楚了,装作去后面的茅厕,不紧不慢地走到房后。用眼睛瞄了一眼料水楼子,明显地看见上面有人,刚才白淑珍的位置,料水楼子上的人肯定看得见。毋庸置疑,与白淑珍私会的人,一定是料水楼子上的炮手。不然,白淑珍不会选择这个地方私会。 想到这里,她就想知道楼子上男人是谁,不是她好奇,而是她想把事儿如何掩埋起来。不想让他们出丑,不想让杨家蒙羞。正想着该怎么办?一眼看见几只沙斑鸠,正在雪地里找粮食吃,她突然来了主意。快步来到了房下,冬天房子的后窗都堵着,来回过人,屋里也不知道。丽秋朝料水楼子上叫了一声:“谁在上面呢?” 上面的魏守林听见了,赶紧探出半个身子。回答说:“姑奶奶有事儿吗?我在呢?” 丽秋说:“你下来一下,和你说点事儿。” 魏守林也猜想不到,他和白淑珍被丽秋看见了。于是,麻利地下楼跑过来:“姑奶奶,啥事儿?” 丽秋问:“小伙儿,你是从山里长大的吧?” 魏守林痛快地说:“是啊,从打到东家这里,我才出山。” 丽秋又问:“你叫啥名字?打过猎没有?” 魏守林很纳闷,小老太太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说了:“我叫魏守林,夏天的时候淘金,冬天伐木、打猎。” 丽秋心里说好,知道你是谁了。她指着那几只沙斑鸠说:“你认识哪几个鸟吗?” 魏守林说:“认识啊,那鸟叫沙斑鸠,还叫沙半鸡、山鹑,我们山里常见。咱们这里也挺多的,每天都能看见一帮、一帮的。” 丽秋说:“小魏子,沙半鸡好不好吃?” 魏守林为了显示自己博学,知道的多,便侃侃而谈:“我们山里人都说,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沙斑鸠最好吃,可以烤着吃,我们平时在山上抓住,直接烤熟吃才香呢。如果抓多了,还可以红烧、炖、炸,鸡肉比家里的小鸡好吃。还可以包馄饨,肉做馅,骨架调汤。” 丽秋问:“那把整个沙半鸡炖汤行不行?” 魏守林说:“当然可以了,那汤又肥又鲜,姑奶奶您没有吃过吧?” 丽秋说:“我从来没有吃过的,你看啊!你们老东家不是身体不爽快嘛,我寻思你能不能把沙半鸡弄两个,给老东家炖点汤补补。你要能抓住,我让六奶奶给你加工钱,咋样?” 魏守林一听,马上答应了:“抓鸡的事儿好办,给我拿一个笸箩和一条绳子就行。我去找点谷子和高粱,我能扣住它。” 丽秋一听,装作很高兴:“哎呀,那可太好啦,小魏子你太能干,家里有没有媳妇儿啊?哪个闺女嫁给你,可是有福了。” 魏守林听她一夸,更是高兴,眼珠一转来了主意:“姑奶奶,你夸我呢,抓个沙半鸡,我们山里人都会的。我家穷,说不上媳妇儿,打光棍呢。还有啊,沙半鸡是挺好,但是它还没有飞龙好,飞龙做汤才大补呢,到我们山里才能捕到。如果可以,我回去给老掌柜的弄几只,给老掌柜好好补补。”其实,刚才白淑珍让他去买大烟,当时,他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可这东西他也不知道谁有,也不知道哪里有,只有进城才好找。正琢磨怎么能出去呢,丽秋的到来,正好是一个好机会。 丽秋听说他要回山,觉得也挺好。一是正好把他们二人暂时分开,二是让霍荷过来一趟。于是说:“哎呀,那可太好啦,你可是真有心。一会儿我和东家说说,让他给你拿盘缠,你啥时候走?” 魏守林说:“夜里值更没有睡觉,白天我睡一觉,过晌午走。” 丽秋说:“那行,我让马倌给你备一匹好马,多备一些草料,下午你回山吧。对了,你回山以后啊,让你们大掌柜的来一趟,你说我让她来的。她亲家病了,她也不着个面,告诉她必须来。” 魏守林答应道:“行,你的话我肯定捎到。” 丽秋说:“那好吧,你忙去吧。下午的时候,我让东家少掌柜的找你去。”魏守林答应一声,回料水楼子去了。 丽秋心里叹息一声,心中想:小伙子倒是不错,人也挺精明的。可惜了,做出这样的丑事,如果让霍荷知道这事了,不知道她该怎么处罚呢?唉,糟心的事儿怎么办呢?能瞒尽量给瞒着,再想办法吧。 过了两天,六奶奶带着树森媳妇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从神态看是相当的疲惫,而且神情并不乐观,看到她的样子,丽秋的心也是一沉,说明六奶奶得到的消息并不太好。当然,也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本身去之前,也是抱着侥幸心理,一种试试看的心态,找不到合适的先生,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丽秋并没有见面就问她,而是让她先看看杨宗,与儿孙们见完面再说。六奶奶见杨宗现在的精神不错,她的脸稍稍开朗一些,与杨宗嘘寒问暖一番,又把带回来的洋货分给孩子们,打发他们去其他屋玩。再问她走后这段时间,家里的情况,等几个儿子分别把自己管的,一一都做了说明,六奶奶听完很满意,告诉大家先都忙去吧,自己要歇歇,晚饭的时候再与他们唠家常。最后剩下只有杨宗、丽秋三个人了,六奶奶询问一下病情,日常饮食还有治疗过程。没有其他人在场,也不用顾忌什么,随意地按照自己舒服的姿势,或躺或坐或歪着,唠着他们自己年龄的嗑,说着他们自己的话。后来,可能杨宗也是困倦了,聊着、聊着他打起瞌睡,慢慢地睡着了。 丽秋看看睡着的杨宗,轻轻地问六奶奶:“咋样?” 六奶奶摇摇头:“不好,没有法子?” 丽秋又问:“见到洋先生了吗?” 六奶奶回答说:“见到了,各样的洋人,见好几个呢,他们的医馆叫医院。他们一般不给咱们人看病,除非是有钱人,咱们的人也很少去他们那里看病。俺是拿钱打点,才能见到那些先生。” 丽秋接着问:“那他们咋说?” 六奶奶说:“人家说了,病在脑袋里,治不了。如果在五脏六腑还行,他们能拿刀割出来,现在没有人能把脑袋打开,把病拿出来。对了,人家说这个病叫肿瘤。” 丽秋点点头说:“那是,过去咱们管身上长的叫瘤,教我的吴先生也说,人内里也长瘤。如果是早点看,咱们能用药化开,也就是散瘀。我也听说洋人弄得简单,直接给拿出来,但我觉得没有咱们的法子好,动刀子总是不让人放心,再说也伤元气。” 六奶奶说:“俺看你这一段时间把他将养的不错,看来药下对症了,你接着用药。再跟各处的亲戚朋友招呼一声,遇见其他先生再问问,有没有其他偏方。” 丽秋点头同意,说:“行,两不耽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保不齐让咱们遇见名医呢?起码我现在能够保持他暂时不恶化,年后暖和了,火也消靠了,下地溜达、溜达是没有问题的。治病这玩意儿,先生也有拿手的一面,也有不行的一面。有人擅长看小孩的,有人擅长看妇女的,同时也有看不同部位的。在风、湿、热、寒上,下药都不一样,八仙过海,各有各的过河法儿。” 六奶奶说:“你说的,俺也不懂。以后他咋治、咋伺候都交给你了,你多受点累吧。说实在的,俺的性格不适合干这活,心粗,还毛手毛脚的。知道挺难为你的,俺这辈子亏欠你太多了,想还都还不了了。” 丽秋淡淡地说:“亏欠啥?老天爷安排的,咱们有这种缘分。都过大半辈子了,哪还有那些说道?人啊,死了以后,土一埋,啥恩怨都了了。” 六奶奶说:“那倒是,只是苦了你一辈子。唉,当初也怪你太犟,如果你答应咱们几个一起过,是不是应该比现在还好。你好好照顾他,俺在外面领着干,或许他还不会这样。” 丽秋还是那个神态,反驳说:“那不一定,你看咱们现在挺好,如果真的一个锅搅马勺,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吵吵闹闹的一天,或许没有现在好。只不过你比我命好,死了掌柜的还能再嫁,如今子孙一大群,日子红火,是上辈子修来的。” 六奶奶说:“你也知道,要不原来俺也是要嫁给他的,只不过俺多走一嫁。” 丽秋好像想起什么,问:“你说当初你能改嫁,那你说树山媳妇该咋整呢?” 六奶奶说:“她的事儿俺过去也想过,和白亲家、亲家母也提过,他们也没有明确表态。现在家里又这个样,哪还有心思想她的事儿?” 丽秋说:“你也将心比心吧,你当初也和她一样,不是也惦记改嫁吗?她年纪轻轻的,也不一定非要她守着吧。” 六奶奶说:“啊,俺倒是没有让她一直守下去的意思,只是想让孩子再大一大的,她想走道儿俺不拦着。噢,俺想起来了,有一次俺和白亲家说了,他想领回去就领回去,随他再给闺女张罗。” 丽秋反对说:“你说那玩意儿就不对,人家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家又没有休了人家孩子,你让白家咋往回领?要嫁也得是你往出嫁。” 六奶奶忧心忡忡地说:“改嫁的事儿,不是现在着急的事儿,你杨哥哥这样,俺还哪有心想那个啊,以后再说吧。”直接给拒绝了,让丽秋心中很着急,但涉及到家事,她还不好多参言。 霍荷和魏守林来了,而且带来了大量的山货。老姐仨如同往常一样,亲热得不得了。霍荷还是原来那个脾气,和两个亲热一会儿,扔下她俩,跑前屋稀罕外孙儿去了,直到吃饭才过来。上了饭桌,几个人又一场好喝。饭后,该休息了,这些天六奶奶一直没在家,今天由她来照顾杨宗,丽秋和霍荷单独放在一个房间。年轻的时候,两个人非常合得来,也曾经一起患难。所以两人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一直说到半夜,霍荷说:“走一天了,有些困,咱们先睡觉,明天再接着唠。这次我多呆一段时间,哈哈,明天咱俩上赵姐姐那炕住去,咱们三个一起聊。”说着,还打了一个哈欠。 丽秋说:“不许睡,我好不容易歇一天,你多陪我一会儿。前些天照料杨哥哥,晚上也睡不实,好不容易今天鬼子溜的回来了,让我也放松放松。” 霍荷又打个哈欠:“我也真的佩服你,咋那么执着,又不答应嫁给姐夫,你究竟是咋想的呢?” 丽秋说:“我们不是挺好吗?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因为我喜欢他啊。” 霍荷说:“你喜欢就嫁呗?” 丽秋说:“你不懂,喜欢归喜欢,嫁人归嫁人。一起生活了,时间一长喜欢没了,到那个时候,朋友没了,喜欢的人也没啦。” 霍荷说:“那我真的不懂,睡觉!不和你说陈芝麻烂谷子的。” 丽秋说:“不说就不说,我不信你能睡着。” 霍荷昏沉沉地说:“能,你要不说话,我肯定睡着。” 丽秋说:“只要我说一件事儿,你保证睡不着。” 霍荷看样子马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说:“能,明天说。” 丽秋说:“你醒醒,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吗?”说着推推霍荷。 霍荷又勉强答应:“为啥?想我了呗。” 丽秋说:“你别臭美,我是让你来管管你的人。” 霍荷一听她的人,有点清醒了:“我的人?咋了?惹祸啦?还是不听话?是不是说那几个炮手?让娴儿去管他们呗?” 她一连串的提问,让丽秋一下子回答不全。只能说:“是你们的炮手,不能让娴儿管,有人勾引东家少奶奶。” 霍荷“噌”的一下坐起来,困意全无,提高了音量:“谁?胆子这么大?告诉我,我绑他山上冻冰挂。” 丽秋赶紧拉她,制止她说:“我的活爹啊,你能不能小点声啊?你想让全家都知道呀?快躺下。” 霍荷又躺下了,压低声音问:“你说的是真事儿?我们哪个人啊?” 丽秋说:“当然是真事,我亲眼看见的,这两天咱俩细心点,估计还能瞧得见。” 霍荷说:“你仔细和我说说,是咋回事儿?” 丽秋说:“那天早上,我不小心碰见了,树山媳妇儿和你们那个小魏子,在房后私会呢。所以,我才打发他回山,把你接来,商量一下咋办。” 霍荷说:“那有啥咋办?明天我把他绑了,带回山里,按山规办他。” 丽秋问:“你只是听我说的,你有啥证据?” 霍荷很有信心地说:“有,你是人证。再给他上了刑,不信他不招。” 丽秋说:“行,他招了,树山媳妇儿咋办?还能活不?老杨家的脸面往哪搁?你让鬼子溜的以后咋在外面哇哇叫?” 霍荷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反问道:“那,那咋办?不会让我悄悄地领回去,此事不了了之吧。” 丽秋说:“唉,年轻人的事儿,谁都有可能。咱们都在年轻的时候过过,谁还没有过可心的人,没有动过情呢?犯点错都是情有可原的,我一直在想,咋把他们的事儿圆了。” 霍荷有些着急,催她:“别卖关子,赶紧说咋办?磨磨唧唧的。” 丽秋说:“你急啥?你现在能去咋的?我昨天和那个鬼子溜的说了,她也当过寡妇,也知道那个日子不好过。将心比心,树山媳妇儿年纪轻轻就守寡,太不容易了,怎么不能让她再嫁?那天我问过小魏子,他说他还没有成家。既然他们情投意合,不如你们成全他俩,既保住里子,又保住面子。这么做,也算你们行善积德了。” 霍荷迟疑一下:“这个,倒是一个办法,可是赵姐姐能不能答应啊?” 丽秋说:“我倒是透问了她一下,她对媳妇儿走道儿,倒是没有啥阻拦的,只是说杨哥哥有病,她没有这个心思。” 霍荷说:“既然她现在没有心思,那以后再说吧。等姐夫病好了,咱再提?” 丽秋说:“不行,夜长梦多啊,一旦被别人知道,那可麻烦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 霍荷没有主意,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咋行你说呗?” 丽秋说:“你先别着急,我看那小魏子刚刚回来,他俩肯定还会见面的。咱俩留点心,我猜想他们一定还会早上见面,那个时候咱们现身,但不去撞破,让他们猜想,你我已经知道他们事情了。然后,咱们俩分别找他们,要出他们真实的想法,是不是真实的想嫁娶。如果是,咱们想办法成全他们。如果不是,只是想偷人搞破鞋,咱们也别声张。小魏子是你的人,你悄悄地把他带回山,至于你想如何惩罚,那是你的事儿,但以后永远不许他下山。至于树山媳妇儿,我会劝说鬼子溜的,把她退回娘家,将来咋样由她娘家定夺。你说,咱不是把事情解决了吗?” 霍荷点头同意,说:“好,按你说的办。不过,赵姐姐能同意吗?” 丽秋笑了笑:“也许别人去说,她不一定能同意,但咱俩去说,能给咱俩三分薄面。”霍荷大加赞同,又和丽秋一阵嘀咕,把觉也搅黄了。 第三天的早上,白淑珍真的被二人给等到了。因为她也是实在等不急,手里的大烟告罄,包烟膏的纸都没扔,撒上烟末卷上抽了。现在她真地离不开这东西了,少抽一次,浑身都如同有若干个虫子在嚼食她,痒、酸、痛等各种折磨。当她看见魏守林回来,如同见到救星,可人多眼杂,实在没有机会见面。按她的推算,魏守林一回来得值更,而且一定会值晚上的班。难受一夜,她也没有睡多少,外面的鸡叫三遍,赶紧穿衣服等着。等到天一露白,她急不可耐地下地出门。她哪里知道,有两双眼睛在身后窥视着她。这两天丽秋霍荷二人只要鸡叫,她们也都醒来,也都穿好衣服等着,只要有一点动静,马上有一个人偷偷地观察,一直等到大家都起来了。 外面有门“吱呀”一声,丽秋立刻把门开了一条缝。然后焦急地朝霍荷招手。霍荷也急忙地跑过来,跟着她挤着看,嘴里还不停地问:“哪儿呢?哪儿呢?” 丽秋赶紧给她让出位置,把她的嘴堵上。稍等片刻,二人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出来。也不知道怀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们自己也不知道,仿佛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两个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并排往茅厕方向走,一到房后,霍荷迫不及待的看向料水楼子方向。果然,魏守林正如白淑珍的猜测,是在这个时间当值,现在已经下来了。二人正在面对面的说些什么,由于距离远,天色尚未全亮,丽秋二人听不清也看不清。她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着茅厕方向走,只是霍荷一直侧头看,而且怕魏守林与白淑珍不知道她来一样,故意咳嗽两声。当他们俩从茅厕回来的时候,白淑珍已经与魏守林分手,回屋的回屋,回楼上的回楼上。 丽秋霍荷也回自己的屋子,霍荷此时已经是怒不可遏,嘴里不停地咒骂魏守林。如果不是丽秋制止,她现在能把魏守林暴打一顿,拿枪崩了他都有可能。丽秋重申事情的严重性,又好言相劝,指出当前主要该做什么,才把霍荷安抚住。霍荷又向丽秋的讨主意,丽秋悄声地跟她讲了一遍,等到天色大亮,二人分头行动。 丽秋推门走进白淑珍的屋子,屋子已经是烟雾笼罩,看样来白淑珍没少抽烟。白淑珍见丽秋姑姑进来,立刻下地。丽秋说:“咋一大早,就抽得狼烟地洞的?” 白淑珍低着头说:“姑姑,你炕上坐。” 丽秋坐下,又说:“少抽点吧,一大早起来,不是光为抽烟吧?” 白淑珍说:“姑你别说了,我知道该咋做了。” 丽秋问:“那你说说看,啥该咋做?” 白淑珍一直低着头,坚毅地说:“一会儿我吞大烟,或者跳井。” 丽秋好像挺满意她的决定,点点头说:“嗯,先不要说死,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白淑珍说:“不为什么,是我德行不行,没有守妇道。既然东窗事发,连霍姨都知道了,我也没有脸活着。我只想求姑姑和霍姨说,让她放过小魏子一码,你和霍姨也别声张这事儿,我一死百了,保住杨家的脸面。” 丽秋问:“那死后呢?” 白淑珍说:“死后别和树山埋一起,我对不住他,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和我爹妈说一声,把我埋到我嫂子那里,反正她也是孤魂野鬼,我们两个做个伴。” 丽秋淡淡地说:“你想得还挺长远的呢?如果我要说,不是为这事儿来的,你信不?” 白淑珍一下子懵了:“不是为这个,那是……?” 丽秋说:“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说说吧。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你和小魏子相会了,那次我没有和别人说,这次我也不会,你们的事儿,仅限咱们几个人知道。你必须答应我,一是不要开口就死呀、死呀的,不用你去死。二是一个月内不要再和小魏子见面。能不能答应我?” 白淑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瞪着眼睛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丽秋又问:“我问你话呢?能不能答应我?” 白淑珍反应过来,连忙道:“能,能,我保证做到。” 丽秋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相好多久了?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白淑珍喃喃地说:“是真心,在一起快两个月了。” 丽秋又问:“你怕不怕吃苦受穷?” 白淑珍回答:“不怕。” 丽秋责怪到:“你们啊,少不更事,如果怀了孩子咋整?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我来的目的吧。” 白淑珍连忙说:“姑姑,你说。” 丽秋说:“我也无儿无女,树森在我身边,算半个儿子吧。我想认你做个闺女,你看行不行?” 白淑珍很吃惊:“啥?认我为干闺女?” 丽秋说:“咋的?你不愿意?” 白淑珍急忙说:“愿意,愿意,只是,您不怕我给你丢脸?” 丽秋乐了:“只要你认我当干妈,听我的,照我的做,就不会有丢脸的事儿。” 白淑珍问:“真的?” 丽秋说:“当然是真的,等吃完早饭,我和你公公婆婆说。” 白淑珍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像小孩一样抱着丽秋的胳膊,说:“太好啦,那我现在就叫你妈,妈。” 丽秋也笑了,摸了摸她,爱怜道:“啧啧,贱种。” 霍荷可是没有丽秋那个好脾气,把魏守林叫到她的屋,关严门。拎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脑的一顿抽,也不管是脑袋还是屁股。魏守林知道自己东窗事发,自己理亏,一声不吭任由掌柜的处置。 霍荷低声骂到:“你个小畜生,干些猪狗不如的事儿,你把咱山里人的脸都丢尽了。当初觉得你小孩不错,送你出来挣钱,养活你那寡妇妈。哪知道你丧尽天良,竟然敢勾引东家少奶奶。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魏守林倔强地挺住脑袋:“大掌柜的,是我错了,你想咋处置都行,我认。只是求你一件事,告诉杨家别难为少奶奶,是我强迫她,威逼她的。” 霍荷说:“呀呵?你小子挺有钢啊?你想好了,如果是通奸,两情相悦的,咱山里的规矩是打断一条腿。但要强暴良家妇女,那可是冬天冻冰挂,夏天喂蚊子。死罪!” 魏守林还是坚定地说:“就是我强迫的。” 霍荷听他一说,反而不生气了,扔了手中掸子,心平气和地说:“你可想好了,你爹死的早,你妈拉扯你也不容易,你要死了,她可是受苦啦。” 魏守林他爹当年是战场上下来的,炮弹炸掉一只胳膊,霍荷把他安排养猪。后来有人给他捡回来一个要饭的女人,女人多少有点不实奸,但好歹生下两个孩子。没想到魏守林他爹早早地过世,他哥哥也因为他妈没有伺候好,不大时就死了。这么多年,多亏霍荷等一众兄弟照应着,娘俩没有挨饿受冻活下来。所以,魏守林对霍荷是感恩戴德的。魏守林给霍荷磕了三个头,然后说:“感谢大掌柜这些年照顾我们娘俩,一直也没能报答,这辈子不能了,下辈子给你当牛马。我死了也放心,大掌柜宅心仁厚,不会看着我妈不管。” 霍荷反倒是笑了:“你他妈的小崽子,还有点良心,我还真没白疼你。” 魏守林说:“大掌柜的恩情咋能忘?可惜不能报答您了。” 霍荷问:“问你一件事儿,杨家的寡妇少奶奶你是不是真心稀罕?还是想取个乐?” 魏守林说:“大掌柜的,你别难为她。都是我的错,是杀是剐我一个人顶着。” 霍荷说:“杀肯定是杀了。我只是好奇,想问问,假如把她说给你当媳妇,你愿意不?” 魏守林说:“我都到这个时候了,哪敢想这个。” 霍荷说:“我让你想,你说实话就行。” 魏守林说:“那当然愿意了,可我哪有那个命啊?能和她好上一回,我死也不屈啦,心满意足。” 霍荷说:“好,好样的,是我巴彦通的好汉。行了,你站起来吧,你死罪免啦。” 魏守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真的?” 霍荷说:“当然真的,不过得罚你。” 魏守林说:“咋罚都行,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眨一下眼睛。” 霍荷说:“好,那我罚你娶了她当媳妇儿。别把你杀了,我还要养活你妈。罚你们一同伺候你妈,好好孝顺老人。” 魏守林一下子跪在地上:“不,不会吧?”接着给霍荷不住地磕头,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差点晕过去…… 杨家烧锅六十六 六十六 六奶奶做梦都没有想到,丽秋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在霍荷与丽秋的张罗下,六奶奶欣然同意,丽秋收白淑珍为干姑娘。而且大动干戈地把白伦库、白尤氏请来,在家里举办仪式,并摆上酒席。至此,丽秋与霍荷会心地笑了,他们的第一步已经成功。有丽秋干妈的帮助,白淑珍的心也踏实点,暂时不再想着与魏守林见面,等着干妈运筹下一步。此后,白淑珍的心情格外地好,每天睡觉也踏实,不再顶着黑眼圈,一脸憔悴的样子,又恢复到原来的白白胖胖。 丽秋与霍荷开始密谋第二步,准备说服六奶奶同意她干女儿改嫁。时间有些紧凑,因为霍荷已经来有半个月了,再呆两天该回山里,不能再拖延时间,马上要过年了。白天的时候,霍荷吩咐树森媳妇,让她与厨房师傅说一声,给自己做几个菜,自己要和她婆婆喝点。杨家的条件,吃吃喝喝不是问题,准备一桌饭菜还是轻轻松松的。树森媳妇没有多想,吩咐厨房准备饭菜。等上菜的时候,霍荷让在六奶奶的炕上放一张小炕桌。她与丽秋脱了鞋,在炕里盘腿大坐地坐下。六奶奶有点疑惑,用小烟袋敲着小炕桌说:“你们俩又起什么幺蛾子?不在地上好好吃饭,跑炕上干什么?” 丽秋说:“霍荷过两天要回山里,要和你近乎、近乎。今天要和你喝点,我们俩不仅在你炕上吃,今天晚上还在你这住呢!” 六奶奶撇撇嘴说:“炕上还躺着一个病汉子,你们看了,能吃得下啊?” 丽秋说:“杨哥哥现在好多了,你看现在多有精神。现在还早点,等过完年,没准和咱们一起喝呢?是不是,杨哥哥?” 杨宗在一旁咧嘴笑着说:“你们喝你们的,我在一旁看着也高兴。” 霍荷说:“这就对了,我姐夫看见我这小姨子就开心。一会儿我给你倒点,整一个。” 六奶奶赶紧说:“得,得,得,你们赶紧停吧,你们喝你们的,别祸害俺们老头。” 丽秋小声说:“今天是不是让媳妇儿们伺候伺候咱们?咱仨好好喝点。” 六奶奶不屑地说:“自己啥酒量还不知道?还好好喝点。媳妇儿好几个呢,你相中哪个用哪个。” 霍荷说:“让娴儿来吧。” 丽秋说:“我可不用你姑娘,毛手毛脚的,伺候不好。” 六奶奶说:“咋还挑呢?那用你姑娘。” 丽秋说:“不用她,她该拦挡咱们喝酒了。” 六奶奶说:“那让树春媳妇儿过来。” 霍荷说:“行,树春媳妇稳重,性格好。” 丽秋说:“那还不赶紧摆酒。” 六奶奶摇摇头:“你们作吧。”然后叫来树春媳妇儿杨袁氏,给几个老辈儿温酒添菜。 三个人在酒桌上,连说带笑,气氛异常活跃,杨宗在一旁看着热闹。丽秋今天的酒量好像大增,不住的劝酒。霍荷更不用说了,平时就好这一口,今天也使出浑身解数。六奶奶天生酒量好,当然不会扫她们二人的兴致了,肯定要满足她们的愿望。酒是热了一壶又一壶,菜是凉了热,热完又凉了。这么热闹的场面,已经是很久不见了。以至于引来一群孩子的围观,杨袁氏哄走一波,又来一波,小一点的直接爬上炕,要跟着一起吃。还有两个直往奶奶、姥姥怀里拱。当然,六奶奶也是十分开心的,从打杨宗有病以后,她的心像压着一块石头,近两天见杨宗一天天的好转,石头才松动一些。今天有老姐妹陪着,心情也放松了,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虽然不会多,但还是比较兴奋。这顿饭吃的时间超级的长,冬天两顿饭,晚饭一般在两三点钟左右。她们三个从晚饭的时候,一直喝到十点多,除了伺候饭桌的杨袁氏,其他人都去睡觉了。最后,还是六奶奶发话,让杨袁氏歇着去,才制止两个“魔头”的纠缠。杨袁氏撤下饭桌,两老姐妹借着酒劲,耍起酒疯,说什么都不走,非要姐几个一起睡。六奶奶也想,老姐仨好不容易凑齐,在一起也热闹。反正炕也够大,都留下吧。铺好被褥,吹灯睡觉。 躺下以后,她们俩也不消停,车轱辘话是翻过来掉过去地说。弄得六奶奶有些无奈,而且还有些困了,商量她们睡觉,明天再聊。霍荷说什么都不干,对六奶奶说:“你好好和我亲热亲热吧,我在山里,多长时间不来一次。过两天回去了,再来说不上啥时候啦。” 六奶奶说:“那你忙啥的呢?在这多呆几天,等帮过年的时候再回去吧。” 丽秋说:“她啊,打多暂1就想回去了,离不开男人哟。”【注释】1多暂:方言;时候,这里指很久。 霍荷说:“那咋的?谁不惦记自己掌柜的,我家那个就得我伺候,不然吃不香睡不着的。” 丽秋说:“你净说那些没有出息的话,我一辈子没嫁人,也活得好好的。” 霍荷反驳她说:“那是你没有过男人,你要有了,就离不开了。不信你问赵姐姐,你看她能不能离开姐夫。姐夫有点小病,这家伙地,给她吓的啊!” 六奶奶说:“你别血淋1,俺还不至于那样,不信你问小秋,俺还能沉住气。”【注释】1血淋:方言;夸大其词。 丽秋说:“你可拉倒吧,如果要是没有我,你早堆挂1了。现在杨哥哥好了,你又支棱起来了。”【注释】1堆挂:方言;瘫软。 霍荷说:“你看看咋样?我说你心口不一吧?” 六奶奶说:“你俩净胡扯吧,都多大岁数了,哪至于你们说的那样。” 丽秋说:“那人家不是说吗?老来伴、老来伴,老了是个伴。秤杆配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儿。” 霍荷说:“那是啊,到老了,一个人该有多孤单啊!” 六奶奶说:“哪至于那样啊?人咋的都能活。” 霍荷直率地怼她说:“怎么不至于?那你当初咋要嫁姐夫,你咋没有直接守寡。” 六奶奶被她怼得要急眼,碍于情面又不能发火,只好说:“俺一个人守寡,再带孩子该有多难啊?不然谁走这一步?为这个,还把小秋给耽误了。” 丽秋叹口气说:“都过去的事儿了,说那些干啥。我啊,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就是可怜我干闺女。不差看她可怜,我也不能收她当闺女啊,人家也是有爹妈的。” 六奶奶说:“可怜啥,俺当婆婆又不恶,一大家子人都和气,还不用她做啥,日子不是挺好过的嘛。” 霍荷又开始呛她:“呸,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秋姐姐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把你干起来二年你试试,说不定早扛不住了,哈哈哈。” 六奶奶生气地说:“你怎么净说那粉话呢?只有你那样吧,反正俺不会。” 丽秋说:“不管会不会,你都多大年纪了?才敢这样说。如果你要放在年轻,那恐怕不好说了吧。” 六奶奶有些赞同:“那兴许是吧,那也说不准。” 霍荷说:“啥叫说不准呢?那肯定是。” 六奶奶说:“行,你说是就是,可以了吧?” 丽秋说:“所以啊,将人心比自心,人家树山媳妇儿守寡好几年了,也算可以啦。你也得为她想想。现在孩子也大一些,可以撒手啦。是不是趁着她年轻,给找个人家,别耽误人家孩子。” 见六奶奶沉默没有说话,霍荷说:“真是越有钱就越小气,不就差给白家那一点彩礼吗?再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要一份彩礼不就得了。” 六奶奶说:“你说的话越说越难听,俺哪是那样的人呢?总不至于为那点钱斤斤计较。” 丽秋说:“我也知道你不差钱,可你究竟咋想的?嘴上答应,可迟迟不提这个事儿,那究竟为啥?” 六奶奶说:“俺倒是和白亲家说过,他想再给闺女找一家,俺也不拦挡,可白亲家不管,交给俺了。俺实在舍不得,下不了这个决心。再说了,树山没啦,俺再把他媳妇儿嫁出去,于心不忍呀。” 霍荷说:“你别说那么多,我想听你说,树山媳妇儿该不该找人?凭良心说。” 六奶奶说:“按理说,是应该再找一嫁,可是……” 霍荷说:“可是什么可是,该嫁就行。你不忍心没有关系,你现在委托秋姐姐可以吧?现在秋姐姐也是她妈啊,你说行不行吧?” 六奶奶让她挤到墙角,平时很有主意的人,今天不知道怎么会乱了分寸。有些迟疑不定地说:“行是行,可是哪有那么相当的?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霍荷见她还要拖,赶紧说:“你说行就可以了,和树山媳妇提改嫁的事儿,交给秋姐姐。要找的人家呢?有没有相当的,也她去找吧,秋姐姐你说可以不?” 丽秋也抢着说:“行,那我管吧,杨哥哥现在身子骨不利索,别让嫂子分心了。” 六奶奶不太情愿地说:“啊,那你管吧,要是有相当的,你们把她嫁了吧。不过,和人家娘家爹妈商量商量。” 见她松口了,丽秋赶紧答应:“这事儿你放心吧,我办事儿不能有啥差错,你好好管好杨哥哥管好家,一点小事儿,我能办好。” 在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夹击下,六奶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又闲聊一阵,六奶奶情不甘意不愿地睡去了。 第二天,丽秋又找霍荷又商量,用不用去找魏守林的寡妇妈,把婚事儿说说,毕竟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霍荷直接给否了,说魏守林他那个家,有人给媳妇已经不错了,她直接给魏家做主。丽秋说,你如果能做得了主,我现在去白家通告一声,我也不需要他们同意,不然怕这事儿夜长梦多。 娶个媳妇在她俩看来,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可实际操作起来,才知道有好多的问题。各方面都要照顾到,即使是她们已经代替了双方的父母,那婚后定居在何处?有没有新房?如何迎娶?司仪、宾客、娶亲婆、支和人、捞头忙的……这些人如何解决?各种婚庆用品都没有准备,咋能办置得齐?当一旦进入实施阶段,让二人傻了眼。最后,她们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六奶奶。 第一个开炮的当然是霍荷,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赵姐姐,我们俩来找你,和你说点正事。” 六奶奶说:“哟,看来你们平时都没有正事儿呗?” 丽秋说:“你别挑小字眼,你听她说,今天是一个大事。” 六奶奶扛不住她俩地折磨,满口答应:“好,好,你们的都是大事儿,说吧,俺听着。” 霍荷说:“那天晚上咱们不是说好了嘛,要给树山媳妇儿找个人家……” 杨宗在旁边听着了,吃惊地问:“啥?要让树山媳妇儿改嫁?我咋不知道?” 丽秋呛了杨宗一句:“好好歇着你的,我嫂子都答应了,你还能不同意啊?” 杨宗的确没有那个勇气,来推翻六奶奶的决定。只好说:“不是,我是想问问。” 丽秋说:“前儿晚上说的,你睡着了,现在你接着睡觉去,别管。” 杨宗败下阵来,说:“行,行,我只听听,不问了。” 霍荷接着说:“昨天我们两个琢磨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我们两面都问了,他们也都同意,我们俩来找你商量商量。” 六奶奶冷笑一声:“哼,你们一撅腚,俺能知道你们拉啥粑粑。那天晚上俺就知道,你们两个已经串通好了,当俺傻是不?” 丽秋说:“知道你是鬼子溜的,瞒不过你。但是,你可是答应了,不许反悔。还有啊,我可是为你们老杨家好,别不识好人心。” 六奶奶说:“领情的不应该是俺,应该是他们。说吧,找俺啥事儿?” 霍荷说:“我挑选了一下,我们那几个炮手里。小魏子还没有定亲,小伙子挺勤快、能干,还挺机灵懂事儿,你看他行不行?” 六奶奶没有表情地说:“俺看行不行有什么用?如今不行,俺都得说行,恐怕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吧?你们是给俺堵豁子呢?俺说得没错吧。” 丽秋一看也瞒不住她,对六奶奶说:“你也别挑他们理了,不管咋样,他们的婚事你得同意。信我一回,当帮她一个忙了。” 六奶奶叹口气:“唉,好像俺不近人情一样,好好跟俺说不行?俺会挡着她不成?不说了,你们说吧,找俺啥事儿?让俺做啥?” 霍荷一拍六奶奶:“赵姐姐讲究,是个场面人儿,我佩服。” 六奶奶反感地说:“你拍得俺生痛,快说吧,别忽悠俺了。” 霍荷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我们俩想快点给他们办置了。可现在抓瞎呀,啥都没有,我们还都没有办过,想来讨个主意。” 六奶奶问:“都差啥?” 丽秋说:“啥都差。” 霍荷问:“彩礼你想要多少?” 六奶奶说:“一块大洋,等于你们花钱了,俺不是白送的。” 丽秋问:“现在没有新房咋办?” 六奶奶不假思索地说:“原来的两间小房子,一直空着。收拾一下,将就着把事儿办了。事儿办完以后,想回山里回去,不想回去,对付完半冬,明年开春盖新房。” 丽秋竖起大拇指,说句:“像样!” 霍荷问:“那日子咋定?” 六奶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你这事也问俺?让那小子自己去,上街里找批八字的算去,顺便置办些结婚用的。至于都买什么,让树森媳妇儿找她们妯娌商量,拉一个单子,按她们结婚用的不就结了?” 霍荷说:“那娶亲婆、司仪、大支那些人咋整?” 六奶奶说:“他们结婚那天,作坊停一天工,让大家伙都来捞忙。也没有那么多人,找几个伙计家里的帮忙,让厨上大师傅准备酒席。去城里的时候,直接定鼓乐班子和花轿。娶亲婆、媒人由小秋当。司仪在长工伙计里找个能说会道,懂点章程的,大支你来干。送亲的是妯娌、小叔子、侄男哥女,迎亲的是你们那些炮手或者山里再来人。还有啥?” 丽秋与霍荷二人面面相觑,在她们看来很困难的事儿,在六奶奶这里轻而易举地都化解了,让她们实在佩服。霍荷说:“暂时没有了,等有事儿再来问你。” 六奶奶说:“没有去张罗吧,俺现在不想看你们俩,心烦。对了,花钱得你们山上出,娶俺媳妇儿没管你们要钱,再让俺出钱,那俺杨家也太大头了。” 霍荷赶紧说:“那是,那是!钱我出,我马上派人回山取。” 六奶奶说:“不用那么麻烦,你先从你闺女那借,将来记得还就行了。” 丽秋说:“还是嫂子想的周到,好人啊!” 六奶奶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该干啥干啥去。”丽秋做个鬼脸,拉着霍荷跑出去了。 杨宗试探着问:“你真同意树山媳妇儿走道儿?” 六奶奶说:“你说呢?你还听不出来呀,她们两头活兽是为咱家好。咱那媳妇儿心野了,你还想让她把野汉子招家不成?她们用锦被一盖,好里子好面子,外面人看见了,风光着呢。”杨宗不言语了。 有了六奶奶的加持,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操办得非常的顺利,婚礼的节奏也加快了许多。霍荷担心有什么纰漏,又从沙金沟挑出二十多人,都是懂点操办婚礼路数的人。一张罗就十多天,把日子订在腊月初六,因为是六奶奶的提议,让白淑珍守孝满三年,也算对杨树山一个交代。 一切张罗就绪,在正日子这一天,按照传统的规矩,把所有过程都走了一遍。白淑珍给杨宗六奶奶磕头,拜别上了花轿,至此杨家已经没有了树山媳妇,而杨家烧锅屯的屯子里,多了一个魏白氏。白伦库与白尤氏也很欢喜,拿出五垧地送给二位新人,设想着魏守林可以一面给杨家值更,一面种点地,一年的收入够一家人吃喝用度。婚礼虽然不是多隆重,但也有应该有的气氛,一天下来,都是十分的顺畅。不管是谁结婚,毕竟是喜事嘛,作坊都歇了工。无论与魏守林认识不认识的,除了花子房,把整个杨家烧锅屯的人都请来,老人、妇女、小孩都来吃席,毕竟村里又添了一户。连花子房的花子也十分的开心,因为今天的伙食也改善了,不是大碴子粥了,给的是高粱米干饭下大豆,炖得干乎乎的大豆腐,还有折箩吃,又叫杂烩菜,也就是把大席上所有的剩菜倒一起。菜里面还有肉,霍荷还让人送几坛子酒,让花子们过过瘾,大喜的日子嘛,见者有份儿。 一直忙活到小半夜,到晚上十点多钟,人们也都忙完、吃喝完,散了去睡觉。也就是刚刚睡熟的时候,料水楼子上的锣响了起来。值更叫喊着:“着火啦、着火啦。” 顿时整个大院一顿慌乱,最先出门的是六奶奶她们老姐仨,因为来人多,各房腾出地方给来客住,霍荷丽秋又跑到六奶奶的屋住。而且几个人还是合衣而卧,今天她们没有喝酒,多聊了一会儿。因为明天霍荷要和她的人回山,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凑一起,所以睡得晚一些。 突然听见有人喊起来,六奶奶和丽秋听说着火了,有些心慌,吓得腿脚不太利索。霍荷则能沉住气,也许是她胆子大,或许是打打杀杀过来的,也可能不是自己家,反正她是第一个冲了出去。各处叫人去救火,来到大门外,发现着火的是杨家的东院,是油坊的房盖着了。所有的房子都是羊草苫盖的,好在上面有一层雪,但也已经是浓烟滚滚,个别处已经见到小火苗了。人们逐渐多了起来,有找梯子上房的,有去井里打水的,还有去找水桶、铜盆的。吵吵嚷嚷地乱作一团,也没有一个能具体主事的。六奶奶平时安排个伙计,处理一些事情是有韬略的,可遇见灾难也束手无策,一时麻了手脚,不知道咋指使众人了。霍荷看着着急,告诉丽秋照顾六奶奶,自己冲前面去。霍荷临时当上指挥,好在她从山里带来的二十来人中有十来个男人,还有原来当炮手的几个,她一喊,他的人马上立即聚齐。霍荷安排八个人上房,又在两架梯子上安排四个人,其余的排在梯子旁边。又叫那些长工、伙计从井里打水,从院外端来积雪。再一桶桶、一筐筐、一盆盆的往房上传。女人们则在院外铲雪,装到家什里。冲在房上的人,由魏守林领着,下面递给他一把二齿钩,他把冒烟的地方刨开,扒开房草,立刻见到一股火苗,旁边有人灌一桶水下去了“呲”的一声,一团烟气窜了出来。不一会功夫,把房上的几个人,弄得烟熏火燎的。有的头发燎焦,有的手被烫起泡,井水洒在身上,又冻得硬邦邦的。多亏人多力量大,齐心合力把一桶一桶水泼上去,逐渐地把火势压下去,再怎么翻动房草,也只见烟气不见火苗。就在众人松一口气的时候,一个伙计的家人跑过来,在六奶奶耳边说了几句话,当时差点把六奶奶惊得坐在地上。赶紧叫过丽秋,让她找霍荷赶紧过来。 霍荷听见六奶奶叫得急,又看火势下去了,不会再有啥大闪失,赶紧跑过来。问六奶奶:“你叫我干啥?那面还没有完事儿呢?” 六奶奶低声说:“别吵,不好了,家里可能是进贼人了。” 霍荷吃惊地问:“你说啥?哪里来贼人了?” 六奶奶指着西院开着的大门,说:“刚才孙二家的回家取家什,回来的时候,看见从西墙根溜进院子好几个人,咱们的男人都在救火,能偷着进院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霍荷说:“还有这事儿?看清了吗?” 六奶奶说:“肯定看清楚了,灯笼火把的照着,她年纪轻轻不会看花眼。再说火起得蹊跷,今天油坊都歇工了,哪里来的火?备不住有人放的。” 霍荷说:“噢,那肯定是,我也看了,火不是屋里起的。” 六奶奶说:“西院大人都出来,剩孩子了,这可咋整?” 霍荷一听孩子,想到自己的外孙外孙女了。立刻火冒三丈:“干他,管他天王老子呢?” 六奶奶说:“打仗俺不内行啊?你领着人去弄吧。” 霍荷没有说话,点点头,手放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然后对新婚的魏白氏白淑珍说:“你在东院,张罗年龄大点长工伙计,看住房上的火,别再烧大发了,让你十兄弟、老兄弟领着。叫年轻力壮的由你七兄弟领着,带点家伙到西院来。”白淑珍听明白了,马上去传信儿。沙金沟的人听见呼哨,扔下手中的工具,急匆匆的下房围拢过来,弄得杨家烧锅的男人莫名其妙。 霍荷见她那二十多人过来了,低声说:“赶紧操上家伙,跟我来,有贼人来了。” 这些人一听,赶紧去找家伙。原来在杨家的几个炮手,带了几杆长枪,后来的除了两个人带着短家伙,其余的都空手。一时找不到什么武器,只能摸着啥算啥了,有的弄个扁担,有的拿门闩,实在没啥拿的捞一根柴火棍子,还有一个拎一把铡草的铡刀。霍荷带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涌入西院,打着几个灯笼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前面是沙金沟巴彦通山林队的人,后面是杨家烧锅的,前前后后进来五六十人。进了院子,没有贸然的往屋里闯,因为不知道屋里的底细,在屋里混战,怕误伤到孩子。 霍荷站在院子当中,清清嗓子叫到:“枪是梗,弹是花,一无姓来二无家;走着吃来打着花,江湖路上是一家。” 屋里竟然没有动静,霍荷纳闷了,是不是六奶奶的消息不准,看错了?转头对魏守林说的:“叫棍!” 魏守林要来两根木棒,梆梆梆敲了三下。再听屋里,也传来三声敲击。 霍荷心里有了底,说明屋里的确来人了。于是又喊到:“里码人盘盘道儿,碰碰码,对对脉子吧。”她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同行,出来见见面,聊一聊。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伙人涌了出来。一共有八个人,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麻子。霍荷一抱拳,自报家门:“啸虎顶子有我家,刀是爷来枪是妈,在下五湖孟良放。大当家的请报报迎头,攀扯个底柱子。”她说的是:我们是啸虎顶子的人,五湖绺子的姓霍,请来人报个姓名,交个亲近的朋友。 麻子的话不多:“镇南山挣不了。”他说:镇南山绺子姓裴。 六奶奶一看对面,明白了,是有人勾引来的。虽然里面一个人用锅底灰,抹了脸,躲在后面躲躲藏藏的,但还是被她让认出来了,是白世宝。也就是说,白世宝现在当了胡子,引导绺子来砸窑。 几个胡子出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拖着杨宗,另外三个各自夹着一个孩子。六奶奶赶紧吩咐人,去找白淑珍来,现在叫白伦库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希望白淑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霍荷说:“裴大柜,都是绿林好汉,今天有幸相遇了。能不能给个面子,先把人给放了,然后喝上一杯酒,有什么话桌上唠如何?” 裴麻子说:“镇南山和你五湖没有瓜葛,别耽误我们做生意。”裴麻子说的也是,本来要过年了,他带人跑了上百里,就是为弄些钱。白世宝给他引的线,说他知道谁的家业大,由于他好几年不在家,也不清楚杨家烧锅什么样,还以为与以前一样呢?裴麻子也是大意了,事先没有探明情况,冒冒失失地下手了,哪里知道杨家是一个“响窑”,一个“硬窑”。 按照本来计划,先放一把火,把人都调到东院救火,他们趁乱进内院,抢了财物再绑两个肉票。哪里知道霍荷指挥得当,很快灭了火,而且还发现了他们,更出乎意料的是被堵在屋里。镇南山来了只有八个人,八条枪,面对的是杨家的几十号的人,其中还有绺子的人,并且也有七八条枪。面对这么棘手的问题,处在下风的自己。只好押着几个人质,太小的孩子不太好经管,抓了几个大点的好经管,以此来要挟。 霍荷说:“裴大柜,咱们都是吃同一碗饭的,拜的同一个祖师爷。在道上,相互关照一下,各自都方便。如果裴大柜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们给你准备去,不必拿人吧。” 裴麻子说:“不废话,要过年啦,兄弟们也得吃饭,杨家拿一万大洋,我立马走人。” 霍荷说:“裴大柜,你是不是有点难为人了,谁家能放这么多现大洋啊?” 裴麻子说:“那对不起了,我拿人走,你们拿钱赎,三天时间,见钱放人。” 霍荷说:“你太不仗义了吧?好歹我们五湖绺子在依兰一片还有一号。即使不给我面子,也不至于把事儿做得太绝吧?你真以为你能带走人吗?” 裴麻子说:“那你就试试,反正你们的人在我手里。”接着对手上的人说:“把人看紧了,他们一动,直接把人给我做了。” 霍荷勃然大怒:“你敢?兄弟们,他们敢碰杨家人一根毫毛,把他们打成肉泥。”双方僵持起来,谁也不肯退步。魏守林碰了碰旁边的拿短枪的兄弟,把自己的长枪交换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同时拉了三个兄弟跟着他。 六奶奶一看架势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俺说大兄弟啊,你看你先别动怒,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不是想要钱吗?可不能伤了俺家人,你让俺凑钱也得个功夫吧?动刀动枪的多不合适。再说了,你们绺子里还有俺家亲戚,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有话好商量。” 把裴麻子弄一愣,自己绺子有她亲戚?是谁啊?于是说:“少套近乎,镇南山又不在你们依兰地界,哪有你亲戚。” 六奶奶对白世宝叫到:“老白家那小子,你出来。俺与你叔是亲家,你在家的时候,俺没少帮你吧。再说当初俺也放过你一马,怎么的?今天你不能替俺说一句话吗?” 白世宝见已经认出来他了,也装不下去了,胆怯地说:“我,我也说了不算啊,六奶奶,赶紧给拿钱吧。” 裴麻子说:“他一个窝囊废,白吃宝是你亲戚呀,还给他面子。他那面子也只能是个鞋垫子,你要是他妈,或者还能给你免个百头八十的。” “那我是他妹子,能不能行?”白淑珍挤了进来,对白世宝说:“哥,你也真行,带着人来绑你外甥是不?你没钱可以找我要,不能干丧良心的事吧?” 白世宝让她说的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没……” 裴麻子凶狠地说:“闭嘴,没有你说话的份儿,看好你手中的人,差了事儿,我扒你的皮。” 白淑珍说:“大柜,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们把我绑啦。把我爹放了,他老人家身体不好。” 说着往前走过去,裴麻子喊到:“你站住,你一个女人家,能和老掌柜的比吗?你,他们家可以不赎,老掌柜的,他们不能不赎。少啰嗦,你给我退回去。”说着抬手朝天上开了一枪,白淑珍只好站住了脚步。 这声枪响,把魏守林吓了一跳,他以为动手了呢。魏守林带三个弟兄,从人群中悄悄地溜出来,从南墙根一直拐到西墙根。这条路他每天都在走,因为是上料水楼子的路。因为着火,料水楼子上的兄弟也救火去了,哪里想到,人家用的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料水楼子空了,给裴麻子等人一个机会,他们才在别人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进入杨家烧锅。料水楼子拐过去,是杨家的后院,也就是菜地,当初魏守林与白淑珍经常私会的地方。魏守林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了后墙下,找准六奶奶那个房间的窗户。冬天的北窗户,先是用土坯砌上,然后再用草捆封住。几个人轻松的撤掉草捆,又七手八脚地拆掉土坯,糊着窗户纸的北窗露出来。窗是用木条做成的方格状,伸手捅破窗户纸,两个人一用力,哗啦一声,窗户被他们给拽下来了。就在此时,裴麻子开了一枪,一声枪响,把魏守林吓得一哆嗦,他以为自己偷袭行动晚了呢,前院已经开始动手了?几个人也顾不得太多,连滚带爬地钻进屋,再听听前院已经没有动静。悄悄地开门来到过道,又挪到外屋门口。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裴麻子一伙人的身后。 前面院子里的人还在劝解、硬钢、讨价还价,始终是互不相让。裴麻子也知道,他如果没有了人质,肯定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而六奶奶霍荷则认为,人不能让他们带走,以杨宗的身体状况,带走肯定是九死一生。那几个孩子还小,被带走做肉票谁也舍不得。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六奶奶下了狠心,咬着牙说:“姓裴的,俺好话说了三千六,你是一点盐酱不进啊。你不就是认为你抓了掌柜的、几个孩子,刀把就在你手攥着?俺告诉你,掌柜的重病在身,你不抓他,他都没有几天时日了。你不是抓俺几个孙子孙女吗?俺有十多个呢,你动一下试试,看俺能不能让你活着走出杨家烧锅?”对着身边的人喊:“准备!” 裴麻子一见心有些虚了,但嘴上不拉松:“哎呀,你拿大咂咂1吓唬小孩子呗?去,再给我抓几个来,看谁怕谁?”他带来的人,有两个答应一声,窜进开着的门。他们一进去,外面听见里面打了起来,接着传出几声惨叫。【注释】1咂咂:方言;乳房。 原来那两个人,哪想到屋里还有埋伏,一进屋,让魏守林他们几个给放倒。 裴麻子连忙转过头,问:“咋了?咋了?” 魏守林从屋里跳了出来,喊一声:“大掌柜的,动手吧。”接着他手里的枪也响了,在他面前的是白世宝,首先挨了两枪,白世宝第一个被打倒。 霍荷喊了一声:“动手!” 身后这些人“嗷”的一声扑了上来,一时间枪声、喊声、惨叫声,乱做一团。人影幢幢,你撞我了,我砸中你了。一阵的混战,很快平息下来。 六奶奶赶紧让人看看自己的人,杨宗已经昏过去了,三个孩子,只有二姑娘受了伤。二姑娘是树山家的,白淑珍抱着孩子哇哇大哭,丽秋赶紧过来查看。孩子的腿被子弹打穿,伤到了骨头,此后肯定要成一个瘸子。丽秋有救治伤员的经验,马上抢救。还有一个伙计挨了一枪,但从肩上擦过去的,皮外伤不要紧。另外还有两个,是自己人打的,兴许是棒子、扁担一类的东西砸的,弄得一脸血而已。至于裴麻子几个人,已经是面目全非,没有人形了。六奶奶吩咐救治伤员,抬出裴麻子等人的死尸,远远地找一个大坑给埋了。 霍荷怕杨家烧锅再有危险,又给六奶奶三个炮手,六奶奶在东院新建一个料水楼子。留下了裴麻子的几杆枪,由魏守林领着,建立自己的自卫队。魏守林此次的英勇救人,让六奶奶刮目相看,从此得到了重用。 杨宗被连冻带吓,病情又加重了,无论丽秋如何用药,再也不见好转。将养了三个多月,还是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六岁。 杨家烧锅六十七 六十七 “谢大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你可想死兄弟了,欢迎欢迎!”七老爷杨树森满面堆笑,迎接着来客。 “兄弟,恭喜恭喜啊!老婶母大寿,我得讨碗寿面吃。”来人是谢文东。 杨树森拉着谢文东说:“大老远的路程,让哥哥辛苦了,一会儿兄弟一定陪哥哥多喝几杯。” 谢文东说:“兄弟家里办大喜的事儿,我一定得到场啊,即使干不了啥,也得捧个人场不是。” “多谢,多谢,大哥里面请,请,请。”杨树森客气地说。 谢文东笑眯眯地说:“好说,好说,兄弟你先忙,我去喝杯茶。” 杨树森喊:“老大啊,快带你谢大爷到贵宾席。” 大少爷杨仁跑过来,带谢文东入席。接着听见收礼账的喊:“谢文东谢保长寿礼大洋九十九块,谢保长请上座喽!” 谢文东当年由杨树森的一帮朋友介绍,直接去了三区土龙山。由于谢文东为人八面玲珑,又有城里一些朋友的照应。不到二年的时间,区长便委任他做了保董,又过一年,县里又将他升任保长。几年下来,谢文东已经成为当地有名的大地主。 今天是六奶奶,如今称杨老太太的五十大寿,她过大寿其实挺蹊跷的。原本老太太的五十岁生日已经过去二年了,现在是大同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按说老太太都五十二了。再说老太太的生日是五月初八,也不是在九月份。不知道七老爷杨树森是怎么想的,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非张罗着要给老太太过大寿。家里也有人反对,说五十也不算大寿,应该是六十过大寿。但如今做掌柜的杨树森,哪里还允许其他人掺言?一锤定音,老太太的大寿必须得过,而且必须是大大操办一次,让老太太高兴、高兴。当然,他心里有他的小九九,一个是立威,另外一个是广告乡邻、朋友、亲戚,我七老爷杨树森当年的七少掌柜,现在当家做掌柜啦。七老爷的这一举动,得到七娘迟德贤的大力支持,如今夫妇二人可算是夫唱妇随。自从七老爷那次,想娶小与被绑架之后,七老爷收敛许多,依兰城没有要紧的事,基本上是不去了。为了能够掌控家业,收敛起自己的放荡不羁,认认真真地做起乡下的土财主。七娘见七老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开始帮助他,把杨家家族大权独揽。 如今的杨家烧锅,已经是人口众多,连少一辈的也有娶妻生子的了。单单少一辈的,已经有少爷、小姐各八个,分别是杨树山的:大少爷、二姑娘,二少爷。杨树森的:大姑娘、三少爷、五少爷、五姑娘、六少爷。杨树青的:三姑娘、四少爷、七少爷、六姑娘。杨树春的:四姑娘、八少爷、七姑娘、八姑娘。大一点的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已经娶妻,最小的八姑娘才刚刚两岁。不过,杨树春的媳妇杨袁氏,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很快又会给杨家添人进口。杨老太太经常想,难怪当初褚老爷子,见杨树春掉进井后,说出杨家会人财两旺,果然是一语中的。 说起人财两旺,人丁兴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的是财。到了今天为止,杨家不仅仅有诸多的作坊,还有良田二百四十垧。而且在依兰城里开了粮栈、酒铺,经销自己产的粮食、酒、糖、醋、酱等货品。此时的杨家烧锅,已经是家大业大,产业上已经达到远近闻名的程度。杨宗去世以后,杨老太太见孩子们也都大了,逐渐地把家里的事儿交由儿孙们去做,到最后彻底地放手。原来的几个少掌柜,已经成为了老爷,七老爷杨树森、十老爷杨树青、老老爷杨树春。十老爷与老老爷名义上是老爷,其实任何事情都做不了主,一切事情全由七老爷决断。他们则是闷头干自己分管的活,十老爷管理田地,老老爷负责作坊,按七老爷的要求做好自己的事儿,每个月从账房领取一定量的月钱,怎么看都像是给东家做工的,只不过工钱多一些,名声好一点,家里的老婆孩子吃穿不愁而已。全家人在一起吃大锅饭菜,定期分发衣物、布匹、棉花等,按人头发给月份钱。其余的财物全由七老爷杨树森、七娘迟德贤掌管,至于有多少、怎么用其他人根本不知道。 七娘张罗着大席的场面儿,安排前来帮忙的人干活,指派家里的女人,拿东取西,端茶倒水。从老太太那时候开始,家里已经立下规矩,可以请长工、伙计、护院、厨子,不许买丫鬟,不许雇佣人、婆子,不许请管家,更不许娶二房。老太太的目的是,每个人或多或少应该干点什么,绝不能干呆着。最起码的自己事情要自己做,有胳膊有腿的别让他人伺候。也就是说,人是越呆越懒,越吃越馋。另一层意思是,人要是太闲了,会生事端,女人要是闲极无聊,有可能会走当初白淑珍那条道儿。更让她防范的是,家里的儿孙,如果身边有丫鬟、媳妇儿,难免做出一些有伤风化的事,当初菊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无论家里多么富足,她是不会买丫鬟。各房的孩子都自己带,衣服自己洗,自己打水端饭。来人去客,都是由自家女人伺候,并且还要管理厨房,每日轮班去灶上当值。 七老爷当家以后,七娘觉得自己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家主母,整天颐指气使地,安排两个妯娌、几个媳妇儿做事儿,同时对家里的雇工也会指手画脚。在这当口儿她看见杨袁氏端着一簸箕毛嗑儿,按桌装盘子,赶紧叫起来:“老兄弟媳妇儿,你快放下,放下。” 杨袁氏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过来问:“怎么了?七嫂?” 七娘说:“你看看你,这样的身板,在前面招待客,也不好看啊?” 杨袁氏怯怯地说:“我看来的人多,怕前面忙不过来,过来搭把手。” 七娘说:“那你也不看看自己,该不该到前面来,前面活不用你干,让大媳妇儿、二媳妇儿她们干就是了,我看你还是去厨房吧。” 杨袁氏说:“今天是十嫂的班,我咋去啊?” 七娘说:“我又没有让你去管事儿,你去给刷盘子、碗呗?咋的也比在大面儿上晃荡强啊?” 杨袁氏赶紧答应:“那行,我这就去。”说完杨袁氏挺着大肚子,去东院厨房。 七娘朝她背后恨恨地说:“一点都不知道个眉眼高低,榆木疙瘩脑袋。”转过头,又喊到:“三媳妇儿,你把那茶杯拿抹布好好擦擦,水啦啦地咋就往桌上拿。” 三少爷杨礼走过来,踢了他媳妇儿一脚:“你个攮屎包,就知道吃饭,连点活都干不好。” 杨礼媳妇低眉顺眼地一声不吭,躲闪一旁干自己的活去了。杨礼晃动他麻杆一样的身躯,来到七娘面前,一伸手:“妈,给我点钱。” 七娘压着声音说:“又要钱嘎哈啊?我昨天不是给过你了吗?” “操,你给那俩大子儿,还能他妈的花一辈子啊?”三少爷杨礼吊儿郎当的态度,足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七娘看着不成器的儿子,赶紧哄着说:“儿子啊,今天别出去了,你奶奶过大寿,在家帮妈张罗张罗。” 杨礼说:“闲着没事过什么生日?她过生日跟我啥关系?都是我爹吃饱了撑的。赶紧给我拿钱,我可不在家和你们扯这哩哏愣1。”【注释】1哩哏愣:方言;没用的。 七娘说:“你奶奶过大寿,你不在家祝寿,摇哪嘚瑟啥去?还叫杨礼呢?你哪懂什么礼啊?” 杨礼说:“什么鸡啊巴礼不礼的,那都是你们给我起的。你还叫德贤呢?我也没有看见你哪里德了、贤了。” 七娘咬牙切齿地骂:“你个牲口巴道的东西,咋不嘎巴一下瘟死你呢?一天就知道钱、钱、钱,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指着你成器是别想了。” 杨家现在已经出生的男丁有八个,迟怀刑当初给杨宗、老太太提议,起名可以按:仁、义、礼、智、信、忠、孝、勇、悌、节、恕、让,如果再多生男丁,可以再用:温、良、恭、俭。还可以再加:廉、圣……。所以,三少爷按排名号为礼,可杨礼一点礼貌、礼节、礼仪都没有,整天游手好闲、驴性霸道。跟礼字一点边不沾,完全继承了七老爷、七娘共同的“优点”。十四岁的时候,七老爷给他娶一房媳妇儿,本想着有媳妇儿牵挂,能拴住他,能够干点正事儿。哪知道他看不上他媳妇,一点都不待见她,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虽然没有天天虐待,但是挨骂还是经常的,偶尔踢一脚打一巴掌都是家常便饭。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有生过一儿半女,更让三媳妇抬不起来头。为此,七娘带着她没少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可一点效果都没有。丽秋姑姑给出的说法是,毛病不一定是出在媳妇儿身上,也许是杨礼的问题。难怪,杨礼从小就体质不好,瘦得跟刀螂一样,麻杆一样细高。用七娘的话说:两口子对付了,能凑成一双筷子。 杨礼晃动角瓜一般的脑袋,威胁七娘说:“我是牲口,也是你下的。你说给不给钱吧?要不给,我去各桌上来的客要去,看丢谁的脸。” 七娘也算豪横半辈子,但拿他儿子实在是一点法儿都没有,为了能让他消停一时。赶紧说:“给你拿,给你拿,你个要账鬼。”然后对旁边账桌上,记账的二少爷杨义说:“老二啊,给你三兄弟拿二十块钱,打发他赶紧走。” 大少爷、二少爷是杨树山的儿子,爹死得早妈又改嫁了,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没有爹妈的孩子,自然是在别人面前发怵。更何况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杨家的苗,所以做事谨小慎微,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七老爷正需要这样的人,把他们二人重用起来,让大少爷统管两个院子,作为管家使用,二少爷负责财物,作为账房先生。 二少爷杨义非常听话,数出二十块钱,递给杨礼。杨礼拿到手中,掂了几下,捏起一块用嘴吹了一口。说声:“操,就这么鸡一巴点,能好干啥?”说完,转身就走。 在一旁玩的四姑娘,不解地问:“七娘,那钱是伙上的,三哥咋说拿就拿呢?” 七娘一听这话炸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咋跟戗锅刀子1一样呢?大人的事儿你都能插嘴,去,去,去,一边玩去。过两年把你嫁出去,伙不伙上的和你啥关系。”【注释】1戗锅刀子:方言;锅铲。 杨礼拿着二十块钱,心里揣着不满,一步三晃悠地走出大门口。七老爷与大少爷正在门口迎接来宾,见儿子出来了,有些不满意地说:“又嘎哈去啊?今天是你奶奶过大寿,消停儿的在家得了,别摇哪闲逛了。” 杨礼说:“家里闹哄哄的让人咋呆?我在家能干啥?我是刷盘子还是刷碗?有你们俩在门口戳着,我在家里也给你们苕色1”【注释】1苕色:方言;褪色,这里指丢面子。 七老爷说:“你也是成家的人了,干点正事儿不行?你看看你大哥、二哥,凡事都能拿得起来放得下。再看看你这一天,游手好闲的无所事事。别的你干不了,跟着你十叔去地里,不用你干活,看着地是咋种的,那还不行吗?。” 杨礼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你还是不是我爹了?死热荒天的让我钻庄稼地?你咋想的呢?爱谁去谁去,我他妈的是不去啊。”接着又对大少爷杨仁说:“大哥,你身上有点钱没有?借我几块。” 大少爷杨仁为难地看着七老爷,七老爷制止说:“借什么钱借钱?老大,不许给他拿,到他手里多少没多少。走、走、走,爱去哪里去哪里,别在这丢人现眼。” 杨礼见再也弄不来钱,抱着膀进了杂货铺子,拎了两包糕点出来。七老爷恨恨地说:“咋的?连饭都不回来吃了?你干脆死外面吧,别回来了。” 杨礼不在意七老爷的骂,像是故意气他爹,不紧不慢地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虎毒不食子,我在外面看两账,饿了垫吧一口,你也不能盼我死在外面。再说了,我死外面,谁给你传宗接代呀。” 杨仁在一旁赶紧打圆场:“三弟,快点玩去吧,早去早回,到了饭点回来吃,给奶奶祝寿吃长寿面。” 杨礼笑一下,拎着东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看看,还是我大哥,多有人情味儿?再看看你,一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你天天咒我,能赢钱才怪呢?” 七老爷看着他的背影,失望地对杨仁说:“老大啊,他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如果他能赶上你们哥俩一个犄角呢?我都知足了。” 杨仁劝慰七老爷说:“七叔,我三弟还小,过两年大一大就好了,哪个小孩都贪玩?” 七老爷说:“他是贪玩儿吗?是败家!唉,吃自得、穿二八、赌一半、嫖白瞎。他和老二般大般儿,脚前脚后,再看看人家老二,多有正事儿啊!”说完,扔下大少爷一人在门口,自己回院里去了。 杨礼去前街的小老嘎家,如今的杨家烧锅屯,现在已经有五十来户人家了。叫小老嘎的人姓陆,是杨家的佃户,他爹带着他们逃荒闯关东过来的。先是在杨家扛长工,干了几年攒下两钱儿,租了几垧地自己种,也就成了杨家的佃户。前几年的收成好,有了余钱,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他爹也是没福,还没等抱上孙子就撒手人寰归西了,从此小老嘎也和哥哥分家另过。小老嘎生性老实,老实得有些窝囊,不太善于与人交往,只知道闷头干活。娶的媳妇儿反倒是和他不一样,长着一张巧嘴,会说话会哄人。虽然长相平常,但皮肤白嫩体态微胖,更有一双会说话的水汪汪大眼睛,惹得屯子里一些爷们,有事没事儿往陆家跑。当然杨礼也是常客,杨礼不仅仅是为了见小老嘎媳妇,而且还好来她家耍钱。小老嘎媳妇见男人都往她家里跑,有人多的条件,放起赌局。玩什么不一定,都是来人以后,赌客们自己商议,是看小牌、打天九,还是推牌九。 杨礼一进屋,小老嘎媳妇迎上来,笑嘻嘻地说:“三兄弟啊,没想到你今天还能来,今天不是老太太过大寿吗?你咋不在家贺寿呢?你看看我刚穿戴好,要过去捞忙呢。” 杨礼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贺什么寿贺寿,闹哄哄的有啥意思?今天有局儿没有啊?” 小老嘎媳妇说:“也不知道你能来,我也没有撺联局子,再说了,大白天的,人不是下地就是去你家了,哪有人玩啊?” 杨礼说:“下什么地下地,都快要挂锄了。没有人玩,那你陪我玩吧?”说着去搂小老嘎媳妇。 小老嘎媳妇扭捏一下,推了他一把,用眼睛撩了一眼:“咱俩有啥好玩的?” 杨礼搂着她说:“好吃不赶饺子,坐着不赶倒着,好玩不赶嫂子。咱们又不是没玩儿过,你说玩儿啥?”说着照着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老嘎媳妇儿扭动身子,娇羞地说:“不行呀,大白天的人来人往,别让人看见,快松开。” 杨礼说:“操,我又没有稀罕他们家娘们儿,谁爱看谁看呗,能拿我怎么样?” 小老嘎媳妇挣开他的手,撒娇的说:“那也不行,白天哪能干那事儿呢?好兄弟,等晚上的,嫂子好好陪你。” 杨礼不满意地说:“妈啦逼的,到了晚上小老噶该回来了,我还能捞着了吗?” 小老嘎媳妇说:“能,那咋不能呢?你不会买点酒菜,把他喝多了?他有酒就行,其它啥都是你的。” 杨礼又去搂抱起来,亲一口说:“那你也是我的了呗?” 小老嘎媳妇拍打他一下,说:“那你说呢?” 杨礼乐了,把糕点递给小老嘎媳妇:“给,我特意给你带的。” “哎呀,还是我兄弟好,知道心疼嫂子惦记嫂子,比我家那闷吧出1的王八头强,兄弟知疼知热,回回来都给我带好吃的。”小老嘎媳妇甜言蜜语地哄着杨礼。【注释】1闷吧出:方言;闷葫芦,言语少。 杨礼说:“你知道我对你好,你还不好好陪陪我。” 小老嘎媳妇连声说:“陪、陪,等晚上的,晚上的。” 杨礼拿出一块钱:“给,你去买个小鸡,晚上炖了,我和你爷们喝点酒。” 小老嘎媳妇儿见了大洋,顿时眉开眼笑,说:“好,兄弟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再给你找几个人玩几把。”杨礼又掐她一把屁股,让她去了…… 七老爷正在和几个远道来的朋友聊天,杨仁和魏守林跑进来,七老爷知道肯定是有事儿了,连忙和朋友打个招呼,出来了。对着他俩问:“慌里慌张的,出什么事儿了?别惊着来的客。” 魏守林说:“东家,刚才炮手们在料水楼子上,看见打南面官道方向下来一支当兵的队伍。朝着咱们杨家烧锅来了,用不用召集自卫队啊?” 七老爷问:“还有这事儿?有没有看清是哪路队伍?” 魏守林说:“没有看清楚,不过,他说穿的是黄衣服,和李杜的官兵不一样,李镇守使的兵是灰衣服。” 七老爷又问:“能有多少人?” 魏守林说:“能有一、二百人吧。” 七老爷赶紧说:“把自卫队的人好生管住,枪都藏起来,来这么多人,咱们那二十多人也打不赢,还是消停儿地眯着吧。” 魏守林答应一声出去,把放哨的和炮手们都带走了。杨仁问七老爷:“七叔,你说那些都是什么人呀?” 七老爷唉声叹气地说:“唉,我哪里知道啊?这一天天的兵荒马乱,没有个消停儿时候。你快点告诉来的客,有带家伙的,赶紧藏起来,说不定是谁的队伍。妈了巴子的,过个大寿也过不好。” 杨仁连忙安慰他:“七叔,你别着急,没准是路过的呢,不一定来咱家。” 七老爷说:“你快去吧,来不来咱家,也要先准备好了。” 从去年开始,世道就不安宁了,跟乱麻地一样。民国二十年,日本人在沈阳柳条沟炸死张大帅,接着在九月份,又占领了北大营,东北从此开始了战事。依兰镇守使兼九旅旅长李杜,以依兰镇守使名义,向所辖十三县发出通电,呼吁全区各县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敌。训令:依兰地区各县为保境安民,应付时局,应立即组织自卫团。李杜将军接着又成立了吉林抗日自卫军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带兵在哈尔滨与日军激战。哈尔滨失守后,率领队伍退回依兰。接着,日本人派飞机轰炸了依兰城,百姓死伤无数。四月,日寇进逼依兰城。李杜为了保护民众,率部撤出依兰城,在勃利、宝清、穆棱、密山、虎林、饶河一带与日寇鏖战。后来,一个国号为满洲国的国家,在日本人扶持下成立了。而且在依兰县城成立了县署,在各区成立警察署,附近道台桥就设立一个警察署。并且把整个区分为一保,下辖二十四个甲,三百六十九个牌,每个牌十户人家。按照满洲国的《暂行保甲法》,依兰治安维持会又推出了《依兰县治安维持会暂行保甲条例》,推行:“县管辖内,实行保、甲、牌。以保甲牌之居民,实行连坐责任,如犯连坐责任者须受罚款之处分。” 另外,还设置了壮丁团,每十户抽一人,给日本人修路修机场,又叫出劳工。打下粮食也要上缴,叫出荷。由于满洲国、日本人的不断压榨,依兰县的百姓苦不堪言,纷纷起来反抗,到处烽烟四起。但苦于没有统一的领导,多是以绺子、山林队、自卫队、救国军的形式出现,各自打各自的。上月,满洲国驻依兰的国兵寅裕团,因受不了日军缴械,全团哗变同日军打了起来。经过两次战斗,还是寡不敌众,无奈退往倭肯哈达山,报号“红军”,在依兰、佳木斯一带山区打游击。像这样的队伍,在依兰县比比皆是。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各种各样的队伍经常出现,穿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黄的、灰的、青的、干脆还有穿老百姓的,长袍马褂都有,也分不出来谁是谁。有一些队伍挺好,进村不骚扰百姓,要些吃喝或者睡一觉走了。如果是满洲国的国兵来了,会到处翻,找“红胡子”、找好吃的、找大洋、找大烟。还有一部分胡子,也趁火打劫,经常骚扰百姓。而且,最近还来了一批日本学生,名字叫:东亚同文学院第十五期,由日军保护进行情报调查。 不仅仅如此,更让人们担忧的是,日本人又来了开拓团,强行征占中国人的田地,每垧地仅仅给一块大洋,说是日本人要往满洲国移民。去年的七月,开始来了第一批人,建了十个集团部落,最少有几千人。离杨家烧锅最近的那伙在广富山,名字叫“南都留乡”,移民二百五十户。因为在广富山下,引起了青山好谢老嘎达的注意。日本人的到来,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一直想要找机会碰一碰日本人。 刚才在桌上,七老爷和谢文东几个人还在说日本人的事儿,其中也有谢老嘎达,按辈分七老爷得叫一声老叔。谢老嘎达本来一直在黑瞎子山,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也没有想过金盆洗手,带着绺子的几十个弟兄,始终过着打着吃的生活。不想,日本人竟然来到他鼻子底下,用他的话说,这不是黑瞎子叫门——熊1到家了吗?于是,他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带领兄弟们就摸了过去。下面用他的话说:还没等摸进屯子,日本人的狼狗就叫了起来。在屯子边上,日本人早已修了料水楼子,上边架着一种灯,一照老远、老远。没等他们的人开枪,日本人的碎嘴子2响了。那家伙,打得跟狂风扫树叶一样。不仅如此,还老头咳嗽3了,炸得青山好的人东倒西歪,抱头鼠窜。一仗下来,把青山好给打花哒了,无奈,谢老嘎达带着剩下的十来个人,离开黑瞎子山老巢,通过杨老太太托七老爷给介绍,跑到土龙山那面去了。【注释】1熊:方言;欺负。2碎嘴子:土匪黑话;机枪。3老头咳嗽:土匪黑话;开炮,老头即大炮。 谢老嘎达哪里知道,日本开拓团的农民,不是普通的农民。日本人为了巩固他们在东北的根基,实施了百万户移民计划,通过移民开拓土地,建立要塞基地和开拓区,逐渐用日本人代替中国人。早期来的这些移民,其实都是武装移民,每个成年男人会配发一支步枪,每个集团部落还配迫击炮两门,机枪三挺。平时生产种庄稼,打下粮食运回日本国或者输送给日本军队,战时这些移民又是士兵,随时拿枪上战场。别说像装备简陋的青山好,即使是正规的东北军一个营,也拿不下一个集团的几百号日本人。一旦有战发生,开拓团会固守待援,只要坚持几小时,县里的大日本警备司令部,或依兰守备队就会派兵驰援。可见日本人是多么的凶狠,不是一般的队伍可以与之相碰。 在动荡的年代,杨老太太与七老爷的意见有了分歧。有一天,老太太召集三个儿子,商讨一下如何应对时局,如何能够保住杨家烧锅。老太太开头说:“今天把你们哥仨叫一起,想让你们商量一下,现在世道不太平。如今成立了什么满洲国,还有那些小日本子也来了,听说官家已经和他们打起来了。俺琢磨着和那年老毛子来一样,咱中国人肯定不让份儿,势必要死磕到底。老辈人都说,树大招风啊!咱杨家烧锅,在周边的三、五十里,有点名气。但俺就寻思着,咱这样的家业,肯定会被人惦记,恐怕会招来灾祸啊。如今俺也老啦,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你们也都大了,以后杨家由你们说了算。是分开好呢?还是继续伙着一起过,你们自己拿个主意。” 还没等其他哥们说话,七老爷赶紧抢话,急忙说:“妈,你咋还想起来分家了呢?咱们家可是你和我爹,带着我们好不容易才过到现在这样。我们兄弟几个,也没有闹什么纠纷,为啥你非要分家呢?你不是掰生兄弟们的情分嘛!”其实七老爷有他自己的想法,杨家咋能分呢?分开以后,他没有杨树青会种地,不会饲养那些骡子、马,分给他的土地,基本都得租出去。分到手的作坊,他更是一窍不通,即便是请师傅来干,一般的手艺,也没有杨树春的手艺精湛。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会失去对整个家业的控制,巨大的损失可是最为致命。 老太太说:“不是俺想非要把你们兄弟拆分开,是兵荒马乱的年景,实在是让俺心里不安稳。钱多钱少够用就好,不用太招摇了。外面的人,现在都以为咱们家大业大。官府也好,胡子也好,甚至没有饭吃的人也好,都会先想到咱们家。筹款的、要捐的、收税的,哪怕是要饭的,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咱家,你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如果拆分成若干份,每一家的份额明显小了,和其它人家差不多,也就没有人惦记了。” 七老爷说:“咱的名声已经传出去,即使是分开,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来。现在全家在一起过,可能来一伙咱给一份,分开了,得要给三份、四份。当初我爹活着的时候,念念不忘的就是别把家给分了。你这回要把家分了,我爹地下有灵,也不会答应的。” 老太太见七老爷不同意,没有继续劝他。然后,问另外两个儿子:“你们两个也说说,你们是咋想的?是分开好还是在一起好啊?” 没等杨树春、杨树青说话,七老爷又对两个兄弟说:“十弟、老兄弟,你们也说说你们的看法。咱兄弟几个在一起挺合手的,有忙地里的、有跑外的,有操持家里的、有应付人情来往的。虽说五哥不在了,但是老大、老二由咱几个叔叔带着,也没有亏待他们。我怕咱们把家业分了,你说老兄弟把酒烧出来,不知道往哪里卖?十弟要是分到了作坊,又不知道糖怎么做?酒怎么烧?咱们几个老辈的行了,还能把持住分到手的那点东西,五哥那股两个孩子,年龄还小不定性。一时没有人管着,万一走了下坡路,抽个大烟耍个钱。等把家里那点东西踢蹬光了,来找咱们这些叔叔,你们说咱们管不管?管吧?谁都有一帮孩子。不管吧?也对不起咱过世的五哥,不能看着孩子们受苦。我呢?咋办都行,我即使是去依兰城,开个杂货铺都饿不着,你们看咋办好就咋办,我随你们。 杨树青说:“我除了种地也不会干啥,至于咋办好?我也不知道,我听妈的,妈说咋办就咋办。” 老太太看看小儿子:“你也说说吧,别和你爹似的,啥都听别人的。” 杨树春挠挠头,不太情愿地说:“我还真的和我爹一样,不愿意出去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看见外面那些人就闹心,我还是愿意呆在我那酒坊。要问我,我是咋的都行,让他们当哥哥做主吧。”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你们还是不懂俺的意思,不是觉得咱杨家烧锅过得不好,也不是说你们兄弟在一起不和睦,更不是说,俺想在俺死之前把家分了。实在是现在天下跟乱麻地儿一样,为了一大家子的人性命担忧啊!俺老了,不在乎啥,实在不行,俺也和你丽秋姑姑一样,出家吃斋念佛去。可你们呢?如果有了灾难,孩大老小可往哪躲?” 七老爷说:“妈,你咋信不过你儿子我呢?你还不知道我在外面,三教九流的啥人不交往?官府的、警察署、绿林的,咱们都有朋友,在依兰县哪个不给咱们点面子?就说那些竖绺子的,小股的来了,咱们有自卫队、炮手。大帮的来了,咱报我老丈人、丈母娘的号,他们哪个敢动?” 老太太说:“那要是官家的呢?要是日本人来了呢?你小的时候,还不记事儿呢,老毛子来兵了,打进依兰城,杀死几千人,烧了多少房子?咱们在山上地窨子里猫了一冬天,那罪遭的。” 七老爷笑着说:“我妈英耀一辈子,也没有怕过谁,咋到老还胆子小了呢?咱是在乡下,日本兵来咱们这里干什么?他们在城里有福不享,跑咱乡下吃土不成。放心吧,他们不会大老远地跑过来。” 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地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啊!你咋光往好处想呢?凡事要先盘算最坏是啥样。不是俺这胆子小,光俺一个老太太,啥都不怕,可俺还有一大帮孙子、孙女、孙媳妇儿呢?能不让我担心吗?” 七老爷还是坚持劝老太太:“妈,你放心吧,有我在,保咱杨家一门老小的安稳。我这几天去各处安排,保证没有人来骚扰咱家。”说到这儿,突然话题一转,对两个兄弟说:“兄弟,正好和你们商量个事儿,妈给咱们操劳大半辈子了,咱们从来没有给她老人家好好办个寿。五十那年,咱爹刚过世不久,我也没有张罗。我想这两天没事儿,咱们哥几个操办一下,给妈补办个五十大寿。这一呢,是咱兄弟几个尽尽孝,这二呢,我请一些各方面的朋友,将来罩着咱杨家烧锅。你们看我的主意咋样?我猜你们肯定同意。” 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把分家的事儿放一边去了。杨树青、杨树春听他的建议,都连连点头,一致同意他的想法。只有老太太不同意:“俺说树森啊,咱可不能张扬,日本人还在咱依兰呢?可不能把他们招来。” 七老爷制止老太太说:“哎呀,妈,你别管了,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来不了。” 杨家烧锅六十九 六十九 羊角沟的周家大院,陆续地来了几个人,穿着打扮都不太一样。有的是山里来老客,也有是做小买卖的,竟然还有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周家是当地的地主,小日子过得不错,有客人来了,自然要张罗一桌像样的酒席。在一个宽敞的厅堂里,摆放一个大八仙桌。人到齐后寒暄几句,周财主见酒菜已经上齐,邀请几位客人入座,好酒好肉地伺候。等酒过三巡,迟怀刑对周财主说:“周老爷,我看今天来的都是各路好汉,你请我们来不单纯是喝酒吧?有事儿明说吧。” 周财主说:“迟大柜久行江湖,老弟这点小心思哪里隐瞒得了你。实话实说,兄弟我还真有点小事,希望老哥几个伸以援手。” 来的五个人里,其中有三个是绺子的人,都在附近一带做活的时候,周家大院是他们一个歇脚打尖的地方。谁一走一过都到周家停停,不管来多少人,周家都好酒好菜地招待。为此,周家也是远近闻名,都知道他家好客,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因此,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迟怀刑等三人纷纷说:有事儿你说话,能办到的事一定去办。 周财主说:“刚才我也介绍了,这位是西湖景小学教书先生赵五洲,我的表弟,是他有点事儿,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有一个活儿,想请几位大柜帮帮忙,施以援手。表弟,还是你说吧。” 赵五洲站起身,端起一杯酒说:“初次见面,先敬各位英雄一杯。不管诸位能不能帮我,只要你们能来我都感谢啦,我先干为敬。”真别说,读书人的性格还挺豪爽,一扬脖,把酒干了。 走江湖的几个人没有喝,都看着他要说什么事儿,因为干完这杯酒,等于接活儿了。赵五洲放下酒杯,严肃地说:“各位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吧?小日本鬼子强占我东北,成立什么伪满洲国。杀我同胞,占我领土,在我们依兰是烧杀抢掠。但凡是我们中华儿女,有一点血性,也不能看他们如此猖狂下去。现在,各地都纷纷成立了救国军、抗日大队、反日同盟军。李杜将军你们都听说了吧?过去可能和你们是仇敌,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清缴山林队,专门打鬼子了。不知道诸位现在还能不能坐得住?迟大柜,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打过老毛子,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胆量出来打小日本鬼子?” 迟怀刑没直接回答他,而是念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赵五洲接起念到:“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迟怀刑又念到:“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赵五洲击掌道:“好,好一首辛弃疾的京口北固亭怀古,不过我更喜欢戴叔伦的塞上曲其二。” 迟怀刑问:“莫不是那首,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老喽,许久不读都忘了,还是那句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赵五洲说:“哪里,哪里,迟大柜老当益壮,精神健硕,堪比三国老将黄忠,现在提刀上马,还能杀得日寇人仰马翻。” 迟怀刑呵呵一笑:“过奖了,过奖了。我只能给你们年轻人呐喊助威,还是请赵先生继续说。” 赵五洲说:“凡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能让日本鬼子欺压,过去咱们好不容易推翻清王朝的统治,把皇帝赶下台,建立了民国。如今日本人来了,又在咱们东北成立伪满洲国,请回旧皇上,想继续奴役咱们。咱们坚决不能同意,一定要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再次推翻伪皇帝。” 说得另外两个绺子的大柜一脸懵,其中有东九顺的徐大柜。接话茬说:“赵先生也没少说了,我看你还是歇一会儿,你净说那些咬文嚼字的,都是读书人的嗑,我也听不懂啊?” 另一个是三江队的沈大柜也说:“我管他谁做皇上呢?我又不纳粮、不缴税,走哪里都是打着吃,抢着花。在山上那嘎达爷就是皇上。日本人来了怎么的?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动我一下试试?爷跟他没完?” 迟怀刑赶紧拦住他俩说:“得,得,你们俩先消停儿的,周掌柜的亲戚有事儿,咱们能帮就帮一把,给周掌柜一个面子。你们两个榆木疙瘩,听不懂正常。” 沈大柜说:“操,老迟你别跟我们装啥识文断字,爷我只认枪和大洋,其它跟我有屌毛关系?” 周财主一看话不投机,赶紧张罗喝酒,然后说:“几位大柜,咱不说日本人的事儿。只说帮我兄弟一把,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来,来,喝酒,没事儿,大柜们不方便,或者不敢干,我再找别人。” 其它说那么多都不管用,一句“你们不敢干”让徐大柜挂不住脸。黑着脸说:“周老二,你啥意思啊?你兄弟他鸡巴啰哩吧三1地整了一堆,也没整出个点来。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啥?怎么我们就不敢干了?”其他二人也表示如此,催促赵五洲赶紧说。【注释】1啰哩吧三:方言;啰里啰嗦。 赵五洲是什么人呢?明面上是小学的一个教员,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西湖景区的区长。中共西湖景区区委成立不久,区高官刘洪泰,区长赵五洲,另外还有林景昌等五名委员。是中共汤原中心县委派遣这七人,前往西湖景地区,开展党的工作,建立党的抗日武装。他们到来不久,以各种身份做掩护,如木匠、货郎、泥水匠、教书先生。活动于前后大砬子、山嘴子(西湖景)、暖泉子、杨树林、水曲柳子沟、冯家、战家、刘家、下甸子等处。短短的两个月,发展成三个党支部。接下来,又建立了龙区、金区、黑区、顶区、百区、力区抗日根据地,并组建了一支一百二十人的抗日游击队。 赵五洲尴尬地笑笑:“好,好,几位老哥哥,对不住了。我明说了吧,我想从几位哥哥手里借点兵。兄弟我现在手里有一支队伍,可手中的家伙实在是不应手。最近我看好一个警察署,想把它拿下来,可我实力不够,想请老哥哥们助我一臂之力。” 沈大柜说:“还是一个响窑,你小子传正1,敢跟水跳子过招。你砸的是硬核桃,你有大嗓2吗?”【注释】1传正:土匪黑话;胆子挺大。2大嗓:土匪黑话;大炮。 赵五洲摇摇头:“啥都没有,只有十几把洋炮,四、五只快枪。” 迟怀刑问:“警察署有多少人?” 赵五洲回答说:“警察三十四人,日本指导官二人。另外,离警察署不远有一个自卫团,声称有一百五十人,但他们都是当地的老百姓。平时自卫团里有二十多人,十多支快枪,其它的是扎枪和洋炮。” 沈大柜说:“你不扯呢吗?凭你那点人马,连自卫团你都打不了,还想朝楞1警察署?不行,不行。”【注释】1朝楞:方言;动、试、干、做。 迟怀刑反对沈大柜,摆摆手说:“行,没啥不行的。我看这活儿能接。” 徐大柜说:“迟大哥,你划道道儿,我听听。” 迟怀刑说:“自卫团和警察署不在一起就好办,咱们几家分开打,凭咱们的实力还是能够端了他们的窑。我想问问两个兄弟,如果你们能参加,会带多少人马?” 沈大柜说:“哎呀,我那个山寨地势不险,得多留点人守寨。顶多能出三十人。” 徐大柜说:“没事儿,我多出点,出五十人。” 迟怀刑说:“好,人手齐了。我出一百人,再加上赵先生的几十人,对付一个警察署绰绰有余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徐大柜砸警察署,一百五十人拿他三十六个。赵先生和沈大柜,带六、七十人拿下自卫团,自卫团平时也就二十、三十人,而且他们都是平常老百姓,缴他们枪不会有啥难度。” 赵五洲说:“太好了,不过,咱们不用在白天或刚黑天动手,应该在凌晨的时候。因为在警察署我们有内应,警察们平时都挺警惕的,凌晨的时候才是咱们的机会。” 迟怀刑点点头表示同意,沈大柜又问:“如果打下来我们有什么好处啊?总不能我们兴师动众的,光为你赵先生忙活了吧?” 赵五洲说:“那几位大柜想要什么?” 迟怀刑说:“我什么都不要,看你赵先生爱国,无偿地帮助你一次。” 沈大柜说:“我绺子小,没有五湖绺子财大气粗,打下来以后,财物咱们三一三十一。” 徐大柜说:“钱财我不要,能分我几支枪就行,最好是有碎嘴子。” 赵五洲说:“财物我一文不要,我也是为枪去的,因为我的抗日游击队现在急需枪、弹。” 徐大柜有一些迟疑:“可是,我那里也缺。” 迟怀刑赶紧打圆场:“我说个办法行不行?所有的钱财归三江队,自卫团的快枪、喷子一半归东九顺,另一半和警察署的枪归赵先生,毕竟咱们是帮赵先生的忙,只要哥几个不搭上就行。将来赵先生做大了,也不会忘了哥几个的。” 周财主也赶紧搭话:“各位大柜,看周某的面子,都给助助威。各家来的人,猪肉炖粉条子我管了,干粮我给备。来参加作战的兄弟,每人两块大洋,挂伤另给十块大洋,战死的给五十块大洋安抚家属。” 沈大柜一听给钱,忙说:“好,好,周掌柜敞亮,赵先生的忙我帮定了,我再出二十人。”很快,几个人达成共识,并仔细地研究了如何攻打警察署。 战斗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赵五洲的游击队与三江队,很轻易地进入了自卫团驻地。毕竟自卫团也就是把农民和一些闲散人员组织起来,由几个警察带着,战斗力非常一般,晚上大多数都跑回家睡觉。天一亮,他们摸进院子,自卫团连个哨兵都没有。突袭人员三下五除二,解除了自卫团的武装。 而迟怀刑他们也不含糊,他带着五湖的人,从前面正面袭击,东九顺的人从后院进入。按原计划,五湖的人干掉放哨的,等着东九顺的信号。赵五洲在警察署里有一个内应,是一个厨子。如果五湖摸掉哨兵,厨子给东九顺开后门,东九顺再接应五湖。如果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则五湖绺子正面硬钢,直接正面硬碰硬,东九顺在后面策应。按原计划,岗哨摸下来了,内应也开了门。在徐大柜带人要接应迟怀刑的时候,自卫团那面出事儿了。一个三江队的人,没有遵守事先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一个自卫团队员,藏着钱财不放,他看着着急了,拿着刚刚缴获的猎枪,抬手把那个自卫团队员给毙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惊动整个屯子,立刻引起一片狗吠。同时也惊动了警察署,警察们纷纷起来穿衣服,其中两个可能是为了探探究竟,连枪都没拿,开门出来了。迟怀刑一看已经惊动警察,立刻下令改为强攻,一排枪打过去,两个刚出门的警察,当场被打死。屋里的警察乱作一团,对着窗外胡乱地开枪。 迟怀刑指挥对房内开火,屋里屋外开始对射,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屋里的人出不来,迟怀刑的人也进不去。东九顺的人摸到房后,几枪托子砸掉后面的窗子,他们从后面进行攻击。特别是有几杆猎枪,此时发挥了作用,打得屋里狼哭鬼嚎,无处躲无处藏。就在迟怀刑大喜过望的时候,本以为会轻松得手了。没想到,侧面的厢房还有人,厢房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串火舌喷射出来,朝着五湖队打过来,当时打倒下四、五个。其他人赶紧退到障子外的壕沟里,隔着障子互相射击起来。本来要拿下的正房,现在也靠不上去。厢房里的一挺轻机枪,疯狂地压制住五湖绺子,打得飞沙走石,让迟怀刑进退不能。而东九顺的人封锁房后,也支援不上,一时间双方僵持下来。 赵五洲解决完自卫团,听见警察署已经打起来了,赶紧匆匆忙忙地打扫完战场,让三江队的人看住俘虏,自己带着十几个人赶过来。一见面就问:“啥情况?迟大柜。” 迟怀刑一肚子气,对赵五洲发火说:“你们能干什么?敲一个自卫团弄那么大动静,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帮不上忙还净添乱。”为匪多年,他都忘记自己当初也是书生了。 赵五洲也顾不得解释,只好说:“一个兄弟枪走火了,惊扰到敌人,现在是啥情况?” 迟怀刑说:“你们的水线子摸得不准,跳子有碎嘴子。现在正房不怕,他们出不来,只是厢房不好闹。咱们的人进不去啊,得想个办法。” 赵五洲也说:“那是得想个办法,找几个人核计、核计。” 迟怀刑对手下一个叫明山的人说:“告诉兄弟们,顶住。不许往上压,只要跳子出不来就行。” 明山是现在的迎门梁,原来的老兄弟们年纪大了,也做不动这个活了,只有迟怀刑和勺子年纪还小点,还能跟着队伍做战。 布置完,他带着赵五洲退下来,跟着他的还有勺子、赵五洲的人。来到一个农户的房山头,几个人蹲在那里,点了一颗烟,商量对策。在此时,这家农户的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头。勺子心里窝火,没有好气地说:“老不死的,活腻歪啦?开仗呢?你出来干啥?” 老头可能是脑袋不太好用,说:“我,我想抱点柴火。” 勺子喝道:“抱什么柴火抱柴火,滚屋里去,趴炕沿根眯着,敲了你那葫芦瓢,老不死的。” 老头吓得赶紧缩回去。他一喊,赵五洲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有了,用火烧。” 迟怀刑问:“怎么烧?” 赵五洲说:“房盖都是草苫的,点几捆茅草扔房顶上去,房子着火了,不信他们不出来。只要一露头,你们就开枪。” 迟怀刑大喜:“好主意,还是读书人脑袋好使。勺子,让你的人都学着点,一个个笨咔的,赶紧去放亮子1。”【注释】1放亮子:土匪黑话;点火。 赵五洲说:“我带我的人,绕到厢房的后面,去烧厢房。” 迟怀刑说:“勺子,带三、四个咱们的人,去东九顺那面,烧正房。” 说完,一伙人直接在农户的柴火垛,一人抱一捆柴火,有拿茅草的,有拿玉米秸秆的,竟然还有一个拿一捆树枝子。气得迟怀刑上去就是一脚:“你个嘚儿呵1的玩意儿,这东西猴年马月你才能点着?拿好烧的,拿秫杆2。”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散了。【注释】1嘚儿呵:方言;缺心眼。2秫杆:方言;高粱杆。 天已经大亮了,枪还是不停地打。屯子除了几只狗在叫,其它声音一律没有,连平时打鸣的公鸡,吓得都不敢叫了。屯子里的庄稼人,更是没人敢出家门。过了不久,警察署的房子开始冒烟起火了,不时的有人在往房上扔草捆。开始的时候,屋里还有人在咳嗽,在叫骂,不一会儿扛不住了。先是跑出两个警察,刚一到院子里,马上被打到。赵五洲对着屋里喊话,让警察投降。没喊几声,屋里搭腔了,哭着喊着要投降。迟怀刑让手下人停止开枪,等着屋里警察出来。可是有警察刚一开门,厢房的机枪就是一个点射,把要投降的警察,又打了回去。 迟怀刑喊:“崽子们,都给我对着厢房的机枪打,别让他们出来。” 赵五洲也对警察喊:“警察署的人,把枪都从窗扔出来,人从后窗跳出去,投降的保你不死。” 警察们还真听话,纷纷地把枪扔到院子里,举着双手从后窗逃出去,由东九顺的人收押。迟怀刑、赵五洲现在把重点放在厢房,告诉手下人,看住窗户、门,不出来人不用开枪,看他们能坚持多久。房上的火越烧越旺,已经窜起一竿子高的火苗,眼看着房盖就要塌了。这时候,从屋里跳出两个警察,身上已经冒烟了,哇哇叫着,拍打着身上的火。还没等迟怀刑下令开枪,屋里机枪又一个点射,两个警察当即扑倒。接着,从屋里又跳出两个穿黄衣服的,看样子是日本鬼子了。同样,他们身上也冒着烟,前面的抱着机枪,不停地扫射。 迟怀刑喊了一声:“摔条子。”也就是开枪,一排枪打过去,两个日本鬼子不知道身上中了多少枪。 一仗下来,联合作战的游击队、绺子大获全胜,按原来的约定,各得所需。唯一损失较大的是迟怀刑,死了三个兄弟,重伤两个,轻伤的也不问了。其它几个绺子,有几个轻伤,游击队牺牲了一个。周财主来了好几挂马车,送来馒头、猪肉炖粉条子、炖大豆腐。馒头都是用大笸箩装,水桶装肉装菜,整坛子的酒随便喝。打一早上仗的胡子们,现在已经放松了,直接坐在地上,三一伙、五个一帮地吃喝起来。周财主找一家比较宽绰的农户,放上桌子,单独拿出几个食盒,把一盘盘的菜摆上,给几位大柜庆功。 迟怀刑与赵五洲、其它两个绺子作别,一路南下,过倭肯河直插团山子。他不想原路返回麻哒山,一是怕暴露自己的山寨,甚至是防范另外几伙人。二是他想去杨家烧锅,知道丽秋还会在那里,请她给重伤的两个兄弟疗伤。如果抬着他们回山,十有八九会折了。有丽秋在,起码能保住兄弟的性命,顺道给轻伤的也治治。当天的晚上过了河,由于前面的路况不熟,没有继续前行,在附近找个地方歇息。然后派出勺子领人出去打探,到了深夜,勺子回来,带来的消息是团山子那条路走不通。日本鬼子在团山子修飞机场,派重兵把守。凭迟怀刑不足百人的队伍,硬闯是过不去。几个梁、柱商议过后,决定向东稍偏一些,走前蚂蚁浪屯插到套里屯,然后再直奔杨家烧锅。 休息一夜,天放亮出发,如果不出差错,中午能在杨家烧锅吃饭。先让勺子骑马去通知杨家做午饭,队伍早上简单吃点干粮,由迎门梁明山带二十人的小队做前锋,给后面的大队开路、探路。 太阳刚刚出来不久,明山领着小部分人已经到了蚂蚁浪山的西侧山根。现在的季节,早上已经有些凉意了,庄稼上、荒草上挂着露珠,穿行在小路上,衣服和鞋弄得湿漉漉的。大家急匆匆地行走,想尽快离开小路,走到大路的时候会舒服一些。过了一片高粱地,刚刚踏上大路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崽子大叫一声:“水跳子。”说完一个翻滚撺进高粱地,同时反手向路上开了一枪。这一声枪响,在清晨的旷野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作为前锋的队员,都是反应灵敏,身体好、枪法准、动作利落的,不能说百里挑一,起码也是十人中选拔出一人。这些人,无论打仗还是砸窑,他们都是当作炮头用,始终是冲在最前面。但也是待遇最好,领钱最多的。 说来也巧,在荒山野岭中,竟然和满洲国国军在路上遭遇了。这支队伍是大满洲国第二十七混成旅的一部,近一个营的兵力,大约有三百多人。昨天从哈喇区出来,任务是去横岱山“讨伐”。傍晚到了团山子,住团山子的日军警备队,以机场重地为由,不允许他们在团山子停留,把他们赶出来了。无奈,带队的大尉带人来前蚂蚁浪住宿。早上也是为了赶路,早早地出发,碰巧和五湖的尖兵相遇。本来从高粱地里突然出来一个人,也吓国兵一跳,他又尖叫一声,并且开了一枪。国兵们刚刚醒来,睡眼朦胧的,也没有明白咋回事儿呢?就被撂倒一个人,立刻队伍大乱,手快的操枪便打,至于打什么也不知道。一声喊叫,让明山带的人,“唰唰”几声跳进高粱地,接着只听子弹上膛的声音。明山用手示意都蹲下,查看大路上的国兵。由于官兵胡乱地开枪,子弹在头上嗖嗖乱飞,但没有打中一个人。 明山心里一盘算,此时不能带人返回去,如果官兵发现他们的行踪,肯定会追上来,咬住大股绺子,就不好办了。他拉过一个小崽子,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然后一推他。小崽子立刻起身朝来的方向跑去,给迟怀刑他们送信。明山对着他的人喊:“管亮点摔条子。” 二十来个人一起开枪,打得高粱叶子唰唰地掉,一轮射击过后。明山喊:“滑,到捻爬梗上毛里。”他说是:撤,往东面跑,上山进树林。 小伙子一蹦二尺多高,三窜两蹦撒腿就跑。刚刚出了高粱地,身后的机关枪像刮风一样扫了过去,中间还夹杂着迫击炮弹的爆炸声。跑出去的明山吓得一吐舌头,心想,如果不是腿快,肯定会吃大亏。带着他的人,借着树木的掩护,急速地往山上爬,不时还回击两枪。他的目的,是把国兵引过来,一是居高临下好射击,占个便宜,二是给迟怀刑他们让出道。另外,刚才他告诉那个小崽子,让他报告大柜,如果可以,兜国兵的后路。 国兵那面乱了一阵,官长压住阵脚,几轮机枪扫射、迫击炮轰炸,见没有人还击,心里有了底。满洲国的国兵也是刚刚成立不久,还没有形成战斗力,仰仗着武器比胡子强,所以才敢出来讨伐。不然,和胡子一对一地打,他们还真地战不过。听刚才还击的枪声不密集,又见这伙胡子往山上跑,国兵大尉觉得胡子人数不多,马上来了精神。命令机关枪、迫击炮在后面压住阵脚,连续向山上轰击。并命令骑兵两面包抄,步兵冲锋追击。其实他也想速战速决,此地离团山子近,万一日本警备队听见枪声,赶过来怎么办?一块肥肉会被抢走。如果是大股胡子,一时啃不动,日本警备队也会支援的。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日本警备队的任务是保卫机场,如果没有人攻击机场,警备队是不会主动出击的。无论他们打得多热闹,警备队都不会参与。 迟怀刑带着大队在后面蜿蜒前行,忽然前面传来枪声,他马上示意队伍停止前进。正准备派人去看看,明山队里的一个小崽子跑了回来。迟怀刑急忙问:“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还有碎嘴子和大嗓?” 小崽子说:“大柜,不好了,我们一出小路,就遇见水跳子了。” 迟怀刑皱皱眉又问:“能有多少人?” 小崽子说:“高粱地挡着,看不清,估计着人不少。” 迟怀刑说:“那迎门梁带人去哪里了?” 小崽子说:“大柜,迎门梁说,他带着兄弟们上东山,把水跳子引过去。如果你想打,就从水跳子后面兜过去,来一个前后夹击。你若不想打,可以带着兄弟们绕过去,他人少在山上好跑掉。” 迟怀刑点点头说:“嗯,主意不错。这样吧,你再带两个人摸过去,看看现在啥情况,我带人后面跟着。” 小崽子领命后,带着两个人飞奔而去。迟怀刑把其余的人分成三队,两队跟着他,最后一队是伤员和抬伤员的,等他们一打起来,让伤员先过去,去杨家烧锅找勺子。 迟怀刑带着两队慢慢地靠上去,不一会儿,派出去的几个人回来了。告诉迟怀刑,打仗的是一伙国兵,具体人数不知道,已经向山上压过去了,在后面能够看见二十多人,守着机枪和迫击炮。迟怀刑与其他人商量一下,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国兵根本没有防备后面会有人,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番布置过后,迟怀刑带着七十多人,快速地冲了上去。借着高粱地的掩护,国兵们根本没有发现他们。 明山那二十人已经到了半山腰,借着山石树木的掩护,朝山下射击。混成旅的国兵也一边往上爬,一边还击。在高粱地边上,山坡的下部架设两门迫击炮,对山上胡乱地开炮。可能携带的炮弹不足,或者是看不清目标,射击的速度很慢,偶尔填装一发炮弹,几个炮手也是松懈的很,无精打采地简直不像打仗。在炮阵地的两侧,布置三挺机枪,机枪倒是挺欢实,不停地扫射。同样是看不清目标,打的位置也是个大概,这些枪炮给明山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不过动静倒是挺唬人。 迟怀刑一挥手,所有的人一起冲了上去,从国兵的后背开了枪。可怜这些国兵还没有明白是咋回事儿?就稀里糊涂地做了鬼。一顿乱枪过后,二十多人一个都没有跑掉。让迟怀刑大喜过望的是,轻而易举地缴获了三挺机枪,两门小炮。遗憾的是,现在他的人没有会用。管不了那么多,接着带人往山上冲。告诉手下人,不管国兵有多少人,见人就打,一直猛冲。胡子终究是胡子,虽然迟怀刑请过人,帮助他训练过,但还是改变不了习性。一窝蜂一样往上攻,而且还嗷嗷喊叫,胡乱地开枪,和明山带的那队人比,明显差了很多。乱哄哄地一闹腾,明山一队人也明白了,迅速地从上叫喊着往下打。国兵一见自己腹背受敌,便慌了神,也不知道对手是谁?有多少人枪?他们当兵都是为吃粮,哪是为拼命?当官的又不见了,林子里见到的同伴又不多。一些人就想,干脆逃命去吧,拖枪开始跑,跑的人越来越多,一下子被打散了,根本没有人再还手。不到一刻钟,除了地上的尸体,其他国兵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前前后后一个多小时,五湖绺子大获全胜,击毙国兵五十多人,伤多少人不知道。缴获步枪三十九支,手枪一支,机枪三挺,迫击炮两门。五湖绺子战死四人,伤七人。 张乙这次出来真的窝火,一直以来,他都不太下山。绺子下山做买卖,基本都是他守山寨。特别是近几年,栽楞过世了,麻雷子有病也落炕了,老哥们儿只有勺子年纪小一点,也四十六七了。绺子启用几个年轻人做四梁八柱,他们有些人是自己的孩子,也有些跟随五湖多年的兄弟。所以,凡是外出的事儿,基本和他不搭边。他在山上呆惯了,也不想下山。一年能出来三次两次算多的,如果不是因为勺子和迟怀刑有要紧的事,也不会让他来杨家烧锅。只出来一趟,还崴了脚,当了大半辈子的胡子,还是头一遭被抓。早在前清那个时候,像他这样的惯匪,一旦被抓,基本是砍头。民国那个时节还好点,蹲上几年大牢,还有个出头之日。可如今又是前清的皇帝坐了龙椅,说不定还得回到前清那样。他十分懊悔啊,自己咋答应下山了呢?杨家大少爷告诉大家把枪藏起来,自己干什么不把枪藏哪里?自作聪明地跳什么窗户?事已至此,往下,只能看命了。 张乙被带到依兰,并没有关进大牢,而是带进山林队的驻地,找一个房间,关起来。到饭点,还给一碗高粱米饭和一碗倭瓜汤。直到黑天了,才又有人带他出来,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一进屋,眼睛被晃地睁不开,一盏“呲呲”作响的灯贼亮,照得屋里跟白天一样。适应一下,才看见白天抓他那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喝着小酒。 那个人说:“给老哥拿一把椅子,坐下来说。”然后又对张乙说:“我叫王秀峰,或许你听说过我吧。我是大日本皇军宪兵队的,又是依兰山林队的大队长。跟我说说,你是干什么的?和杨家什么关系?” 张乙说:“官爷,小的叫张三,在北山里打猎的。去老杨家拜寿,杨家老太太当年和我们一起逃荒过来的,也算是老朋友了。” 王秀峰眼皮都没有抬:“打猎的?你要背个洋炮我备不住还能信,你腰里别一个撸子怎么说?” 张乙说:“爷,我弄一个那玩意儿也是为了防身,我也没干什么。你老就放了我吧,我让家里拿钱行不?” 王秀峰说:“钱不钱的咱先不说,爷问问你,你知道爷原来干什么的吗?” 张乙摇摇头,王秀峰又说:“当年爷在六区警察分所当过区长,还在大罗密那里上过山,砸过窑别过梁子,你是干什么的?爷一眼看不出来?用不用盘盘春典?” 张乙还嘴硬地说:“爷,我一个山里人,你说的也不懂,你是一个大官,犯不着跟我一个小老百姓过不去,你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吧。” 王秀峰冷笑一声:“高抬贵手?好啊,爷先不难为你。”对着山林队员说:“你们几个,带他去观赏一下,你们抓来不肯开口的土鳖,再看看整治他们的家伙。”几个人推搡张乙出去了。 半个小时,张乙又被带来,这次的张乙已经蔫头耷脑了。刚才他被带去看受过刑的人,还有上刑的工具。而且山林队员还详细给他讲刑具怎么用,什么感受。张乙一听他们的酷刑,比山寨对待肉票狠上十倍,着实让他胆战心惊。王秀峰与他一见面,直接问:“你也都看见了吧,你是如实说了呢?还是都尝尝是什么滋味?如果你实在不说,那我关你一百天,一天享受一遍,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完。” 张乙彻底是吓酥骨了,连忙说:“官爷,官爷,咱们有话好好说,用不着那个,你想知道什么,你老尽管问。” 王秀峰问:“你是哪个绺子的?” 张乙答道:“五湖。” 王秀峰问:“你们有多少人了?” 张乙答:“拿枪的一百三十多。” 问:“山寨在什么地方?” 答:“北山里麻哒山。” 问:“大柜是谁?” 答;“迟怀刑。” 问:“那你是什么头目?” 答:“现在啥也不是,大柜不在家了,协助守山。” 问:“你们绺子反满抗日不?” 答:“现在还没有,不过大柜他们出去商议去了,说是要打什么地方。” 问:“那你……” 一问一答,王秀峰想要知道的,张乙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最后,王秀峰问:“你跟着我干怎么样?保证你吃香喝辣的,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总比你蹲山沟强。” 张乙为难地说:“官爷你看,我都多大年纪了,我能干啥?你放了我,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王秀峰笑笑说:“爷不缺钱,你放心,爷没有那么傻,去攻打你们山寨。至于你跟不跟着爷干,你也别着急决定,你在我这里呆两天,第三天早上放你回家。好了,你下去吧。”然后对山林队员说:“给张老哥安排个客房,酒菜要好的。烟泡多准备几个,再去人到金玉楼把小红女接来,让她这两天好好伺候张老哥。”张乙被带下去了。 杨家烧锅六十八 六十八 日本人来了。当大少爷通知来宾和自卫队的人,屯子里来队伍了,赶紧把家伙都藏好,以免产生误会。消息也让杨老太太知道了,杨老太太正和几个老姐们儿唠嗑呢。老太太一听,感觉大事不妙,毕竟过去有老毛子祸害女人的例子。马上吩咐大少爷,让家里所有的年轻女人都出去躲一躲。一定从后门带出去,先到庄稼地、林子里躲藏。等院子里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队伍已经来到了门前。 七老爷赶紧出门迎接,只见黄呼呼地站满一道,只有队伍前面有几匹马,其他人都是步行。七老爷一看前面骑马的,认定肯定是当官的,想上去搭话。没等他靠前呢,从马屁股后面跑过来一个人。七老爷一见这个人,竟然认识,是几年没见的王秀峰。七老爷马上迎了几步,连声道:“哎呀,我说一早上,喜鹊咋叫个没完呢?知道一定会有贵客到嘛,你看,我三叔不是来了吗?稀客、稀客,你可是我们家的高人贵客。” 王秀峰并没有多少热情:“杨老七,别瞎鸡巴吵吵,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吗?太君,日本太君,我可跟你说,千万不能惊扰到太君,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七老爷觉得后背一凉,声音马上降了下来:“三叔,太君是啥军?你一定是又当大官了。” 王秀峰有些得意地说:“太君就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我现在给满洲国效力,依兰县山林队的大队长,还在宪兵队谋一个差事儿。” 王秀峰当初在民国时期,在六区警察分所当区长,在任上与土匪里通外联,让上面查出来。要抓他的时候,他哥哥,也就是王道林他爹先得到信儿,悄悄地通知王秀峰。王秀峰连忙出逃,跑到大罗密一带的山里,入伙当了胡子。等大满洲国一成立,日本人打到依兰来,他带一些人归降了满洲国。由于日本人得知他原来干过警察,又是依兰土生土长的,便重用了他,让他当宪兵队的特务,兼山林队的大队长。本来王秀峰就是一个骨子里都死坏的人,这回当了特务,依兰县的老百姓、抗日队伍可遭了秧。 只听骑马的人中,有人在叫:“王大队长,东宫少佐叫你呢,赶紧过来。” 王秀峰一听,扔下七老爷赶紧跑了回去。骑在马上的几个人有:依兰地区警备司令部治安维持会外地顾问处委员东宫少佐,依兰警备队中队长加藤太郎,大满洲国三江省步兵十二旅大尉关云贵。喊王秀峰过去的是翻译官,王秀峰来到马前,给日本军官一鞠躬:“太君,叫小人有什么吩咐?” 翻译官问:“王大队长,刚才看你和那个财主讲话,东宫顾问感觉你认识他,问你那人是干什么的?这地方红胡子多不多?” 王秀峰来了一个立正:“报告顾问官,此地叫杨家烧锅屯,刚才那个人是本地的乡绅,是一个大大的良民。他叫杨老七,小人认识多年了,顾问官放心,我刚才问了,现在周围没有红胡子和叛军。” 其实他也是满嘴胡诌,他根本没和七老爷说胡子的事儿。但他说瞎话根本不用现琢磨,张嘴就来。翻译官对着东宫叽哩哇啦地翻译一通,东宫又对着王秀峰一顿指示,王秀峰不懂日语,但还是连连答“是”,然后看着翻译官。翻译官对他说:“太君说了,今天队伍在这里吃饭,让你马上去准备,一定要看守好厨房等地,不能让人暗算了。” 王秀峰马上对东宫说:“太君放心,我马上去安排,保证皇军吃得好喝得好。请太君下马暂时先歇息一下,等我去把院子里的人清理出来,检查一下是否都是良民,然后再请太君进屋。免得那群臭高粱花子熏着太君,惊着太君。” 翻译官又给翻译过去,东宫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声“呦西、呦西”,然后挥挥手。 翻译官说:“王大队长,太君同意了,让你快去准备。” 王秀峰又给东宫行了个礼,向后面的队伍招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山林队。”转身又跑回找七老爷。 刚才,七老爷傻愣愣的看着,王秀峰与日本人在嘀咕什么。可惜他离得远一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见王秀峰又带人跑过来,连忙问:“三叔,日本人要让我们干啥?” 王秀峰说:“赶紧准备一下,太君要在你家吃饭,挑最好的做。” 七老爷一听挺为难:“三叔,你看,不太合适吧,今天是我老母亲过生日,老亲少友的都在家里。事先也没有个准备,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吃饭,我恐怕要招待不周。三叔你面子大,能不能和太君朋友商量商量,我给他们拿钱,到城里四合发吃去。” 王秀峰一听,立刻不高兴了。厉声说:“你不许胡说,你还要你那吃饭的家伙不?不差和你有交情,我和你费什么话?你知道不?太君出城是执行军事任务,你当是游山玩水,朋友聚会呢?以后不懂别乱说,马上进院里,把闲杂人等都给我赶出去。” 七老爷十分为难:“三叔,你看都是远道来的朋友,我咋张口撵人家走啊?” 王秀峰说:“你张不开口啊,那我替你张口了,损卵子1活我干了,不过你得记住我的人情。”【注释】1损卵子:方言;粗话,缺德、损人。 七老爷虽然很为难,但还是连忙点头答应:“那是,那是。” 王秀峰一招手,山林队的人“呼啦”一下冲进院里。王秀峰的山林队,其实就是汉奸队,专门配合宪兵队抓捕爱国反日志士,探听抗日队伍消息,侦查情报的人员。 王秀峰的人一进院,就把前后的通道都封上,然后告诉所有的人不要动。一个个地从前门出去,门口有两个山林队的人搜身。冷丁进来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兵,着实把来客吓得不轻,但中间不免有山上下来的,还有和谢文东一样地面上有头面人物,有些不服气。在王秀峰往外赶人的时候,听见当街一声枪响,吓得不少人赶紧站起来,往门口挤。原来是外面日本兵,见一条狗朝他们叫,抬枪把狗给毙了。 王秀峰站在院子里喊:“都不许乱,一个个的跟着,谁敢炸刺儿,你们把他给我崩了。” 一些人心里盘算:这叫什么事儿呢?好模样儿地来,随个礼,钱都花了,一口酒没喝,一口饭还没吃到嘴,弄不好还把人给毙了。特别是当年参加过杨树森婚礼的那几个朋友,都在想:杨家以后有事不能来,来一次受一次威胁。人们都被搜过身,搜身后被放了。放出去的人,感觉一下子轻松好多,像放出笼子的小鸟。赶紧找自己的马,找自己的车,连头都不回,急匆匆地往家赶。 王秀峰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让手下人抓紧打扫。他正指挥安排饭菜,一个看守后门的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王秀峰马上和他去后院,到后门一看,两个山林队员,正用枪逼住一个山里人打扮的人。上前问:“他怎么回事儿?” 其中一个说:“报告大队长,他从窗户跳出来的,让我们给逮住了。有门不走跳窗户,他一定有说道儿。” 王秀峰说:“好,你们干得好。赶紧搜搜他的身,说不定有啥意外收获。” 上去一个人,把山里人里里外外一顿翻,先是翻出几十块绵羊票子,接着在后腰搜出一只手枪。王秀峰一见,脸立刻变得异常凶狠,把自己的手枪也掏了出来,四处警惕的张望。然后把枪顶着山里人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掂了一下那只枪,见是一只撸子。对山里人说:“你不会告诉我,你用这玩意儿打家雀儿的吧?说吧,你是什么来头,有多少人?” 山里人是“五湖”绺子的张乙,迟怀刑因近日接到绿林传书,商议共同抗日,无法脱身来杨家烧锅祝寿。一般情况下,由勺子来也可以,不巧,勺子要出去打探消息。于是,迟怀刑委派张乙前来。刚才大少爷通知来客把家伙收藏起来,张乙没有当回事儿。等院子里被王秀峰看守起来,他才觉得事情不妙,悄悄地退到了屋里。找一间没人的房间,想从后窗户出去,溜之大吉。哪想到王秀峰派人把后面看守住了,他刚一露头,让几个人抓个正着。 张乙一见大事不好,对王秀峰说:“这位爷,我带着这东西也只是为了防身。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井水不犯河水,今天你放哥哥一马,钱上的事儿好说,你开个价。” 王秀峰哼了一声:“好啊!既然老哥这么爽快,那我也没有啥说的,今天我没有时间。等我有空的,好好和你唠唠,暂时委屈你一下,先去依兰城等我几天。” 然后,对那几个山林队员说:“你们几个,先把他带回依兰,走后面不要让别人看见。看押好,不能让他跑了,如果他敢跑,你们直接打死他。那些钱归你们了,快走吧。”几个队员领命,带着张乙从后面回城。 两个小队的日军,被王秀峰、七老爷恭恭敬敬地请进院子。现在的杨家西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由山林队员伺候他们,端茶倒水、拿烟上瓜子,更有人往桌上端酒菜。东宫少佐一共带来二百左右人,其中日军两个小队七十人。另外,还有一个连的大满洲国国军。满洲国的国军,老百姓通常叫“国兵”。“国兵”的人员成份相当复杂,有投降的东北军、民国的警察、招安的胡子、街上的二流子,当然也有一些是壮丁,反正好人不多。如果招待不好,也会闹事儿的。王秀峰把日本人安排到西院吃饭,又让大少爷等人带着“国兵”去东院,正好两个院子一次能够安排下这么多人吃饭。好在要办大寿,厨房准备的食材很充足,大锅闷的饭也好了,自家又是烧酒的,什么都不缺。来祝寿的人没有捞着吃饭,可便宜了一群兵,给他们放开大席。不一会儿功夫,酒宴在吵吵嚷嚷中开始了。 七老爷也不敢走,一脸假笑,站在一旁陪着王秀峰。王秀峰也没有敢去吃饭,在院子里指挥山林队员们伺候日本兵。 看着日本兵吃得很满意,王秀峰对七老爷说:“老七呀,今天你这顿饭准备的不错啊,你看太君们吃喝得多开心。你也为三叔担不少事儿,你也看到了,如今三叔在日本人那面挺吃得开。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吱声,三叔不会亏待你。最近日本人在街里开了一家大商号,叫大信号,经理岛奇那是咱朋友。以后你去街里,三叔带你去那里上货,你看看人家那洋货。还有啊,日本人还开了好几家妓院,噢,就是窑子。告诉你啊,那里有日本娘们儿,还有俄罗斯、朝鲜的娘们儿,可惜日本娘们儿不让咱们碰。哈哈哈……” 七老爷赶紧奉承地说:“那是,那是,以后我得靠三叔罩着,有三叔在,哪能亏了我们小家小业的。我过去也不知道三叔,现在当了这么大的官儿。早知道,我早给三叔贺喜去了,一会儿,我可得后补一个礼儿,给三叔封个烟酒钱儿。” 王秀峰一听能给他拿钱,心里更高兴了。说:“看看,还是七掌柜的明事理,会办事儿。就是嘛,你花钱儿,我办事儿,天经地义。那些抠搜的土鳖财主,活该他们受罪。” 七老爷说:“我作为晚辈,孝敬三叔是应该的。三叔,让他们伺候日本皇军,我在前边铺子摆了一张小桌,你老也消停儿的喝一杯,垫垫肚子。来到家了,也别饿着你不是?” 王秀峰一听,觉得也可以。说:“那你去准备吧,我再照看一眼,看缺啥少啥不?然后过去。” 七老爷赶紧去找二少爷杨义,让他去准备一桌酒菜,在杂货铺子里,放了一张小炕桌。七老爷陪着王秀峰喝上几杯,席间,王秀峰喝点酒话也多,就说:“老七啊,你知道我们出来是干什么吗?” 七老爷不解地问:“三叔,都是官家的事儿,我一个乡下老农哪里能知道?” 王秀峰说:“你猜猜。” 七老爷摇摇头:“是打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啊。” 王秀峰说:“你真以为日本人来你们这里打仗吗?你们是有叛军啊?还是有胡子啊?难不成就为了来你家吃顿饭?” 七老爷一听更是懵了:“那是干啥呀?我们又没有啥宝贝。” 王秀峰晃着脑袋说:“你看见那几个骑马的太君没有?领头的是东宫少佐,其余的有参事官渥美洋、副参事官明石。他们来是要看地。” 七老爷问:“看地,看啥地?” 王秀峰低声神秘地说:“你知道广富山那面的开拓团吗?” 七老爷也小声地说:“知道,听说日本人来,把咱们人的土地都征去,而且还不给钱。” “不许胡说,谁说不给钱了?一垧地给一块钱嘞,你别管给多少,那也是给钱了。”王秀峰不满地说。 七老爷赶紧附和:“那是,那是。三叔,那你们准备去哪里看地?” 王秀峰说:“我可告诉你啊,你跟谁也不能说,你自己先有个约目1。他们是来你们这周边看地,没准看中你们屯子呢。”【注释】1约目:方言;盘算。 听他一说,把七老爷吓得一哆嗦:“啥?看中我们屯子了?我们屯子有啥好的?上岗下坡的。” 王秀峰一边吃一边说:“那谁知道,都是太君的事儿,看好看不好,也不是咱们说了算。” 七老爷赶紧说:“三叔,你和那个太君说说,你就说我们屯子三年两旱,十年九不收。地还薄啦,春天种一斗,秋天收一担头子。北边团山子那面地好,让他们去那面看看。” 王秀峰晃着脑袋说:“你不懂了吧,团山子那面不行,那面修飞机场呢。我发现太君他们安排的地方,都是插花子安排,没有联片。” 七老爷对着地上伺候酒桌的二少爷说:“老二啊,去账上支取五百大洋,给你王三爷带上。” 王秀峰说:“啥?老七你现在还有现大洋?这东西可是好东西,没想到我来你家还逮着了。你放心,刚才咱们不是说了吗?你花钱,我办事儿,刚才你说的团山子,虽然不行,但是咱们可以再给琢磨其它地方。” 年初的时候,大满洲国回收大洋、哈大洋、吉林管贴、依兰地方金融救济券,实行货币统一,一律使用满洲国币。所以,在民间大洋已经不多见了。由于大洋是银子做的,老百姓还是最认可的,比起那纸票子更受人待见,只有在有钱人手里能够看到。比如谢文东随礼九十九块大洋,就是为了显示身份。七老爷说:“噢,大洋是今天朋友们送上的贺礼,我也用不上,送给三叔打两副镯子什么的。三叔说咋办好?我都听你的。” 王秀峰装腔作势地说:“我在太君那里即使不能定下来,也能吹吹风。如果太君耳朵软,没准听我的呢?对了,你们周边有没有河?” 七老爷一时不明白他啥意思,如实地说:“没有,连一个泡子都没有。” 王秀峰一拍大腿:“好啊,没有河才好呢。日本皇军啊,爱吃大米饭,没有水他就种不了稻子。所以,你们屯子就不能算作首选,我再把你们屯子说得不堪一些,没准他们会改主意。那你说说,我给他们出主意去啥地方。” 七老爷脱口而出:“土龙山。”在他的印象中,土龙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离他很远,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王秀峰不解地问:“那地方有水吗?” 七老爷随口说:“有,而且很多呢。”有没有他也不知道,反正是王秀峰能够说服日本人就行。 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王秀峰得了大洋,诚心实意地帮助杨家烧锅。等日本人吃完饭,有机会一定要说服他们改变地点,今天别再寻找什么地址了,先回城吧,改日直接去土龙山。他着急回城,还有一个重大的因素,他认为张乙一定是一块肥肉,在他身上肯定会有利可图。七老爷与王秀峰交谈甚欢,气氛十分融洽,似乎他们不是利益关系,而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想到,日本兵吃完饭,并没有长时间逗留,很快就走了。对于杨家烧锅屯来说,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顶多是大家随完礼没有吃到席。但老杨家大家大业的,改日还不给补上?那可是不讲究了。另外,损失了一条狗,好像是孙山东子孙大茶壶家的,几个嘴馋的,说晚上有狗肉汤喝了。总的来说,屯子里的人对日本兵并没有多大反感,反而觉得比胡子要好得多。反倒是杨家感到挺恼火,好好的一场寿宴,让日本人与王秀峰搅合得稀碎,客人都走光了,饭菜也吃光了。不仅如此,还搭上五百现大洋,并且让七老爷担惊受怕好些时日,生怕王秀峰办不成事儿,搭了钱又赔上地。 七老爷赶紧让人收拾残局,把躲出去的人都找回来,又告诉厨房重新准备饭菜,尽可能地有啥做啥。毕竟还有几个女眷没有走,刚才与老太太在前面房子里唠嗑,没有受到那些人骚扰。比如公孙丽秋和霍荷,还有城里杨家另外的几枝人家。 说起公孙丽秋,已经离开杨家有几年了。杨宗过世三年,丽秋给烧了三年香,念了三年的经。七老爷还是很孝顺,对丽秋是百依百顺,一切供给都挑最好的。但丽秋对物质需求不大,除了一饭一菜一身布衣,其它的都给他退还。每天陪杨老太太聊聊天,就是拜佛烧香念经,超度杨宗的亡灵。三年后,不顾任何人劝阻,毅然决然地剃发出家,在慈云寺遁入空门。由于丽秋精通医术、草药,又一心向佛。皈依后很受主持青莲法师的看重,在寺内,很受众尼的尊敬。 慈云寺是李杜镇守使在民国十四年修建,原来旧址是一座龙王庙。李杜的姐姐青莲居士一直想出家,于是,李杜利用自己便利,修了一座尼姑庵,老百姓俗称“姑子庙”。按正常来说,庙宇的称呼一般遵循,寺是男僧修佛的场所,庵是女尼诵经的地方。可慈云寺则不然,一直是尼姑的道场,多少年来,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丽秋剃发后,青莲法师授法号静心。丽秋从此过上青灯为伴的日子,以慈悲之心渡人渡己。有上门求医问药的,她都是免费诊治,时常还要走出寺院,化解贫苦百姓的疾苦。等李杜扯起抗日的大旗,青莲法师更是让她带一众女尼,给士兵们疗伤治病。直到李杜退往密山、虎林,慈云寺还在寺外收治一些伤兵,坚持到伤兵治愈。等到日本人来了以后,慈云寺才停止了救治。 霍荷也像杨老太太一样,在山里也被称为霍老太太。山上的事儿也交给了小辈管理,除非有了大事儿,她才像太上皇一样,拿出自己的意见。老姐仨聚到一起,霍老太太还想如以前一样,姐几个来个一醉方休。她叫过来七娘,问:“德贤啊,那些兵们都走利索了?” 七娘心里不爽快,张罗半天,给一群不相干的人,准备了一场盛宴。不光是损失了钱财,还丢了杨家的脸面。气鼓鼓地说:“走了,都滚犊子了,也真是倒灶,从哪里来这么一伙王八盖子。刚才我不躲出去好了,去厨上给他们下两包药,药翻他们一群吃白食的。” 杨老太太赶紧制止她:“算啦算啦,过去的事儿,也别生那个气啦。破财免灾,大人孩子人没事儿就好。” 霍老太太又说:“那你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啥吃食?我大半天没有吃饭了,让我和你婆婆、姑姑整两盅。” 七娘说:“哪还有好菜了?把厨房造得一干二净。只剩半锅高粱米饭,多亏那些日本人不吃高粱米,他们要是吃了,咱们不知道啥时候开饭呢?” 霍老太太说:“得啦,你也别整啥费事的,去找几根黄瓜,插点黄瓜菜。看看豆腐坊还有豆腐没有,再炒个鸡蛋、煮几个咸鸡鸭蛋,简单点。” 七娘说:“那些还都有,只是你们大老远的过来,连点肉星都没有,成什么事儿呢?”说着,转身去厨房吩咐人做饭,走了两步又站住:“狗肉你们吃不吃?孙山东子家的狗让他们打死了。” 丽秋一听赶紧念佛:“阿弥陀佛,你们咋啥都吃?罪过啊!” 霍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你装什么活菩萨?你不吃我吃,过去好像你少吃了一样。” 丽秋也不辩解,转动着念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都是改过自新吧。” 霍老太太对七娘说:“不管她,她成她的佛,我成我的魔。你去让人把那狗肉烀上,然后汤里放上豆腐,狗肉汤滚豆腐,没谁的了。”然后对丽秋说:“师太,给你来一碗狗肉汤下面条啊?” 丽秋慌忙地摇手:“不要,不要,你的口业啥时候能消?一会儿可不能和你一起用斋。” 杨老太太制止霍老太太,对七娘说:“你快去吧,别听你妈的。给你姑弄一碗素面,单找一个没有荤腥的锅,做一碗打卤面、做一碗热汤面,里面葱蒜什么都别放。” 丽秋说:“不必那么麻烦,有现成的高粱米饭,弄点咸菜、酱,有豆腐就行。” 七娘答应着去准备了。 杨老太太责备霍老太太说:“你也老天拔地的,以后在小辈面前说话,也得注意点了。小秋已经吃素念佛了,别再和她提酒肉那些东西,即使你不信,也不能玷污不是?你也不忙了,俺劝你也常上几炷香。” 霍老太太连连摇头:“别跟我整那个没用的,你们信你们的,我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念的是哪门子经?供的是哪门子佛。” 丽秋劝她:“你现在不是不干了嘛,从此以后积德行善、吃斋念佛,给自己消业赎罪。” 霍老太太反对说:“我可不行,离不开酒肉。再说了,谁知道我啥时候重操旧业?如今乱麻地儿的世道,指不定哪一天我会打出去。这不是嘛,我们家掌柜的,又和那些道上的朋友联络呢,要和日本人碰碰。” 杨老太太问:“像打老毛子一样?” 霍老太太说:“嗯呐,现在不少绺子都干上了。” 杨老太太不太放心:“迟大哥也都五十四、五的人了,这么大年纪就别干了,交给年轻人吧。你们两个来俺们屯子,让你姑爷给你们弄两垧地,养老得了。” 霍老太太说:“我也说了,他不同意,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现在身子骨还行,能支巴一阵子。” 丽秋一旁说话了:“那你怎么不去?” 霍老太太说:“要是年轻十岁我一定去,现在拿不动腿了。他也劝过我,让沙金沟巴彦通的人也起兵,我没同意。过去打洋人我同意,不管是西洋人、东洋人、还是什么北洋人,现在不行。” 丽秋不明白了,问:“现在怎么不行了?过去你可不是这样,要和沙俄老毛子干的时候,可是嗷嗷叫。” 霍老太太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我们满族的大清国,老毛子是来抢我们的地盘,我要保护祖宗创下的家业。现在不行,东洋人是来帮助我们的,你看,他们给我们满族建国,我咋的都不能反满族的国。” 丽秋反驳她说:“你胡扯,日本人根本不是来帮助我们的,是来抢占我们地盘的。你看看那些朝鲜人,再看看被抢走土地的中国人。” 霍老太太对丽秋反驳得十分不满:“你都看破红尘了,别管我们俗家的事儿,刚才还说普度众生,现在又让我去杀人放火。” 丽秋还是那样神态,说:“你错了,反日不是杀人放火,是拯救黎民、惩恶扬善。佛祖是慈悲为怀,但也不会放任荼毒生灵的恶人。” 霍老太太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谁是恶、谁是善,我老了,没有那个心气儿了,他们愿意咋干就咋干吧。” 丽秋说:“迟大柜是知书达理之人,他会认清时局,知道怎样做是正确的。既然他想起兵,他肯定知道日本人不是善类。咱们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肯定不如迟大柜。你看看李镇守使,不是一直在和日本人打吗?他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你是年纪大了,你可以不上阵,那可以让年轻人去。我们做不了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像咱们年轻的时候,给队伍上送物资,抢救伤员、救治病号。你是当习惯自在王了,连咱们年轻时候一半都不如。” 霍老太太说:“我咋看你都不像出家人呢?咋非想让我出去杀人放火才好呢?我总不能去杀我们族里人,那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丽秋说:“我是出家人,但为了天下苍生,随时都可以还俗。我不会动刀动枪,但我会医术,可以救死扶伤。你那是小义,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 杨老太太看她们两个意见相左,调和说:“你们今天别讨论了,咱们都观看一下时局。看看谁是对,谁是错,反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将来再看看支助谁。” 那两个人也觉得争论不出个里表来,也都不再说话。 她们三个也不再辩论,只等着开饭。现在也都是在想,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争辩起来各不相让,不如各自先退一步,过后有机会再沟通,或者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哪想到,她们不再争吵,外面反倒是有人在吵,而且声音还很大,并且不仅是两个人。杨老太太问她俩:“你们听清楚外面说什么了吗?” 霍老太太摇摇头说:“没听清楚,我只听说谁欠钱不给,不会是咱欠别人家钱吧?” 杨老太太说:“快找人问问去,一天乱马迎花1的,也不让人有个消停时候,又是谁作啥妖2呢?俺就说别过啥大寿,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俺说话也不中听,是损俺寿噢!”【注释】1乱马迎花:方言,乱糟糟。2作妖:方言;闹事。 丽秋说:“你也别跟着操心,谁爱吵啥就吵啥去吧,自己心烦啊?念两篇经。” 霍老太太瞪她一眼没有说话,见四姑娘跑进来。她问:“四姑娘,外面吵吵把火地干什么呢?都谁啊?” 四姑娘今年十一岁,属于精明伶俐的那种孩子,说话也比较干脆:“庞四尿子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来找我七大爷来了,说我三哥欠他们钱,让我七大爷还钱呢。我七大爷不认账,说让我三哥自己回来对证,然后就吵起来了。” 杨老太太说:“唉,老三让人不省心啊,又在外面拉饥荒了?一年不知道在外面败祸多少,说也说不听,管也管不住。你们俩坐着,俺下地去看看。” 三少爷也是霍老太太的外孙子,霍老太太说:“我也去看看,老三让德贤惯得不像个样子。你去不啊?” 丽秋说:“不去,闹挺。” 霍老太太撇撇嘴:“老倔巴头子,又上倔劲儿了。”说完,拉着四姑娘出来了。 在大门口,七老爷带着几个炮手堵在口门,三个衣着不整的人,在那里对着七老爷指手画脚。其中一个最起劲,看样子是领头的,光着上身披着一件褂子,挺着一个大肚皮,嚷得满嘴冒沫子。听他喊:“怎么的?你们杨家家大势大,就可以欺负人是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你儿子欠我钱,我找你当爹的要没有毛病吧?” 另外两个也跟着喊:“赶紧给钱,不然今天我们不走了。” 七老爷说:“你们都谁啊?我又不认识你们,你管我要钱,我就得给?再说你们有点规矩没有,你们一来,直接往院里闯,我撵你们有毛病吗?” 那个领头的是庞四尿子:“七老爷,你说得不对,你不认识他们还不认识我吗?如果你儿子不欠我们钱,我能来找你吗?我咋没找别人家呢?不信你儿子回来你问问他,是他让我找七娘来要的。” 两个老太太来到跟前,听明白是咋回事儿了。杨老太太说:“老四啊,你别吵吵,有事儿说事儿,喊什么啊?你说说,俺看看是咋回事儿?” 庞四尿子挺着大肚子,比比划划地说:“老太太,你可是明事理的人,看我该不该来要钱。你们家三少爷,今天让小老噶媳妇找我,让我找几个人跟他推几把。我跑了六、七里地,在卡伦给他找了两个朋友。玩到过晌的时候,他输干爪子了。我说不玩儿了,他不干,非要往回捞。我说你没钱玩什么,三少爷跟这两个朋友借,然后又接着玩。现在,他没钱给了,你说我该不该来要。” 杨老太太点头说:“该要,的确该要。世上有两个账不能踏1下,一是赌账二是嫖账。你说说,欠你们多少钱?”【注释】1踏:方言;欠。 旁边那个人说:“三十六块。” 七老爷说:“妈,我不是不想给他,你看凭他们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假?老三有没有真欠他们的?” 庞四尿子说:“那你是不想认账呗?” 杨老太太说:“老四啊,别急眼,账俺认、俺认,钱也必须给。”然后对二少爷说:“老二啊,去给拿钱,一块不能少。” 七老爷说:“妈,还是等老三回来,验个真伪。” 杨老太太说:“你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放心吧,这事儿错不了。”又对那三个人说:“不过,今天俺可要说说你们,俺家大门不是城门楼子,想闯就闯。有事儿先找人通报一下,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俺家女人孩子一大帮,你们这架势吓到人怎么办?先和你们说好了,今天是第一次,原谅你们不知情,但绝不能有下次。否则……” 那三个人也都是二流子,其中一个有些不服气:“操,咋的?你们家有钱可以欺负人啊?你还能把我剁了不成?你们家门上挂杀人刀啦,不许我们进。” 霍老太太实在憋不住了:“你个小兔崽子跟谁说话呢?是不是活腻歪了?敢和奶奶这样说话?有没有说不给你钱?来,来,钱我给你们,咱们划个道道。” 此时,七娘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子炒鸡蛋,见几个人在争执什么,也凑了过来。霍老太太说:“刚才你们不是说赌吗?我跟你们赌一把,你们赢了,看见没有,这是二百块钱的票子,都给你们。如果你们输了,马上给我滚犊子,别耽误奶奶我喝酒。” 庞四尿子不太相信地说:“真的?赌啥?” 七娘一旁说:“妈,你别搭理他们,我来。唉,我说老四啊,我和你们赌,赌什么你们说了算。你们三个一人一把,三局两胜。” 庞四尿子对旁边那个人使个眼色说:“那赌色子。” 七娘说:“好,你们带了吗?” 其中一个人说:“带了!”说着在兜里扣了半天,拿出一副色子,掂了掂。 七娘伸手在旁边的炮手头上摘下帽子,让炮手捧着。又接过色子,在手里捻了捻,又递给那个人说:“你先开始吧,比大小,点大的胜。” 那个人胸有成竹地拿起色子,耍了一个花手扔在帽子里。等色子停下来,显示的是七点,一个六点,一个一点。那个人疑惑地挠挠头,看着色子有些不解。 七娘伸手拿起那个色子,随手扔了下去,色子打出个十二点,两个都是六点。七娘朝庞四尿子说:“该你了。” 庞四尿子没有犹豫,抓起来便打,也打出十二点。接着是七奶奶打出去,是一个七点,也是一个六点,一个点。已经进行两局了,双方平手,只看下一局了。另一个人抓起色子,犹豫半天才扔了出去,仍然是一个七点。 到了七娘,她又打出个十二点,双六点。今天的色子出了邪门,不是双六就是一个六点一个一点。七娘说:“认赌服输吧,哪来的回哪去吧?” 庞四尿子不服:“不行,那我们不是白来了吗?你的色子有事儿?” 七娘说:“啥事儿?色子是你们的。” 其中另一个说:“不走,不给钱不走,你整死我吧。” 霍老太太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从旁边炮手手里接过一支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对着那三个人说:“整死你还不好办,既然你有要求,奶奶成全你。”手一扣,枪就响了,子弹从一个人的耳边射了过去,一枪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以为霍老太太真地动手了。 那三个人更是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杀猪一样嚎叫:“老杨家杀人啦!” 霍老太太把枪扔给炮手说:“吃饭,喝酒。” 杨老太太不解,树森媳妇是怎么赢的呢?七娘也看出老太太的疑问,从手心里亮出一枚色子说:“他们的色子都是灌铅的,都能打出六点,我这个也是灌铅的,不过是打一点,我给他们换着打。” 杨老太太这才明白,不过,心还是不托底。说:“还是小心点吧,人家在暗咱们在明。对了,老三去哪里了?赶紧找回来吧,你们得好好教导、教导他。” 七老爷也说:“赶紧去人,上小老嘎家去找。”他心里想,都是小老噶媳妇勾来的人,明天有空得整治整治小老嘎家。 杨家烧锅七十 七十 一段时间里,把七老爷弄得是焦头烂额,办寿宴没成功不算,老丈人又带来一群人,吃吃喝喝供了两天。更要命的是还有几个重伤号,放到家里真地怕死了。昨天晚上总算把人都送走了,好好地睡一宿安稳觉。早上起来各处看看,不想杨树青来找他,一见面便焦急说:“七哥,快去看看吧,咱家的庄稼让人给砍倒了。” 七老爷很吃惊:“啥?庄稼让人割倒了?谁说的?” 杨树青说:“啥谁说的,我亲眼看见的。早上小猪倌去林子里放猪,看见了,回来告诉我。我去看了,放倒老大一片。” 七老爷说:“在哪里啊?” 杨树青:“褚爷坟那片地,你快去看看吧。” “好,咱们现在就走,你跟我一起去吧。”七老爷想赶紧去看看。 说完,杨树青带着七老爷直奔地里。放倒的是一片玉米,玉米此时已经上浆。也不知道让谁给祸害了,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青玉米杆,大部分都是用镰刀拦腰砍断的,大约有二亩多地。 杨树青说:“你说是谁这么祸祸人?砍倒庄稼有啥用?种点地那么容易呢?一冬带八夏的。” 七老爷说:“砍也就砍了,可能是咱得罪人啦,没有办法啊,防也防不住。” 杨树青说:“那是得罪谁了?使用下三滥的手段。” 七老爷说:“也别管谁了,找几个人把青杆棵收拾了,拉马圈铡了喂马、喂老牛吧。别吵吵,让外人知道,该看笑话啦。”然后,七老爷闷闷不乐地背着手,一路思考着是谁干的? 夜里刚刚睡着,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把七老爷吵醒了。出去一看,自家的柴草垛着火了,赶紧安排人救火。好在柴草垛在院外,没有火烧连营。救住火,可把七老爷气坏了,一夜没睡,后半夜一直琢磨是谁干的。最后,根据几天来的事情,心里有点谱。一夜没有睡好,上午补了一觉,吃过午饭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溜达达地在屯子里转。别人都在歇晌,也没人在意他。他走到小老嘎家门口,见小老嘎媳妇在晒衣服,他故意咳嗽两声,引起小老嘎媳妇的注意。 小老嘎媳妇儿赶紧打招呼:“七老爷,吃完饭啦?” 七老爷回答:“啊,吃完了,出来溜达、溜达,陆老小在家吗?” 小老嘎媳妇说:“没有,去我们大伯哥家帮工,中午在那吃饭。七老爷你不忙,进屋歇歇脚,抽根烟?” 七老爷拍拍身上,摸摸口袋说:“哟,可不?我出来还真没带烟。” 小老嘎媳妇儿笑盈盈地说:“你老在屯子里不用带,到哪家不得上等待承。快来,进屋我给你找。” 七老爷随着她的邀请,顺势迈着方步进了屋,小老嘎媳妇儿说:“七老爷您是得意卷旱烟,还是抽烟卷?”嘴里说着,撅着屁股在柜里找烟卷。 七老爷说:“你快别忙活,有啥抽啥,有占嘴的就行。” 小老嘎媳妇儿说:“那哪行?你是我们东家,时常也不来一回。如果招待不好,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夏天衣服穿得少点,小老嘎媳妇再丰润一些,她一猫腰,后腰都露出来,白花花一片。 七老爷看在眼里,心里直痒痒。嘴里却说:“老侄媳妇啊,快别找了,我卷一个吧,坐下唠会嗑儿。” 也不知道柜里没有了,还是真的没有找到。小老嘎媳妇空着手抬起身子,从柜上拿起一个烟笸箩,在黄历上撕下一条纸,动手给七老爷卷烟。她站在地上,对七老爷说:“七老爷一年也没来过一趟,你说我还没有找到洋烟,你对付着抽一口吧,赶明个我一定买盒好烟,留着你老再来。”说完,还用眼睛撩了一眼七老爷。 七老爷接着她的话,随着她说:“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我总来串门子也不好,这人说啥的都有啊。” 小老嘎媳妇儿卷好了烟,用舌头舔了一下纸,然后再搓个劲儿,旱烟卷好了。按照礼节,最后这一步是不需要的,一般是交给客人自己舔口水粘住。递过烟说:“那怕啥的,我家来玩的人多,都愿意来我们家,谁爱说啥说啥去呗?” 七老爷笑眯眯地说:“都玩啥啊?”伸手去接烟,好像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小老嘎媳妇的手。 小老嘎媳妇扭动一下身子,说:“爱玩啥就玩啥呗?七老爷喜欢啥,我都能让你满意。” 七老爷拿烟在手,说:“那敢情好了,以后没事儿,我来找你玩吧。” 小老嘎媳妇咯咯一笑:“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可不能让我白等呀。对了,你咋不抽着呢?是不是嫌弃我呀?” 七老爷举举烟,轻浮地说:“说哪里话?多么白胖的小媳妇,哪有嫌弃的道理,你还没给我火呢?” 小老嘎媳妇一捂嘴,咯咯地乐着说:“哈哈,我给忘了。” 然后在烟笸箩里找出一盒火柴,将身子靠近七老爷:“七老爷,我给你点着。” 然后划了根火柴,给七老爷点烟,七老爷一边吸烟一边用手搂着她的腰。小老嘎媳妇点着烟,把腰扭了扭,娇羞地嘤咛一声,躲开七老爷的手。害羞状地小声说:“嗯,大白天的,让别人看见多不好,你是老爷。” 七老爷干笑两声说:“白天不行,那晚上行不?” 小老嘎媳妇儿低头答应道:“嗯。” 七老爷心花怒放,把自己要来干什么都忘了。说:“以后好好伺候七老爷,不能亏着你,只是人来人往的,有些不方便吧?” 小老嘎媳妇抬起脸,问道:“七老爷你喜欢看小牌还是打天九?” 七老爷说:“还是打天九吧。” 小老嘎媳妇说:“那就好办呗,我给你撺联个局子,你来打天九,那东西没有多大输赢。将来你可以天天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候也不是你一个人来。” 七老爷说:“那么多人来,我还有啥意思。” 小老嘎媳妇儿嘟囔个嘴说:“你是个傻老爷们儿。” 让她一句骂,七老爷还挺受用,反而不恼,贱兮兮地回敬一句:“那你是啥?骚老娘们儿。” 小老嘎媳妇儿嘻嘻一笑:“嫌骚你别来啊?” 七老爷像发狠一样说:“来,老爷我肯定来。对了,你家是不是天天有人来玩啊?” 小老嘎媳妇还以为和她调笑,问:“你说玩啥啊? 七老爷暗自想道,小媳妇真的不是个正经物,挺好这一口。他装作随便问问:“推牌九什么的?” 小老嘎媳妇儿说:“差不多吧,隔三差五会有人来的。” 七老爷问:“那最近两天有没有玩的?” 小老嘎媳妇儿说:“哦,前两天晚上有,但玩的都不太晚,早早地回去了。如果七老爷你要来,以后我不让他们来了。” 七老爷若有所思地说:“噢,不用,不用。他们玩的时候,我不来就是的了。都谁来的?” 小老嘎媳妇儿说:“都是庞四尿子领来的,有鲁蛋、大鹞子、麻花脸、小锁子,还有几个。对了,有时候你们家三少爷也来。” 七老爷点点头说:“基本都是外屯子的人,我不太认识。” 小老嘎媳妇儿说:“嗯,都是四尿子领来的,鲁蛋和大鹞子,就是那天去你们家要钱那两个人。” 七老爷说:“以后你也防备着点,别啥人都往家领,兵荒马乱的,可得注意,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以后缺东少西的,和老爷我说,别为挣俩钱,惹点啥事儿。” 小老嘎媳妇说:“那有啥法儿?谁让我摊上个窝囊废老爷们儿了?他妈的,就是一个肉头王八。” 七老爷说:“以后不是有七老爷吗?看你咋待老爷我了。” 小老嘎媳妇儿推他一把:“哼,谁有金山不要,去捡土啦咔啊?你可不能光说嘴,不然可不理你了。” 七老爷拍拍她的脸:“放心吧,以后走着瞧。对了,这几天他们还来不?” 小老嘎媳妇儿说:“今、明两天好像不来,说是有点什么事儿,反正他们嘀嘀咕咕的准没有好事儿。” 七老爷说:“那行,等他们再来,你告诉我一声,我好看住我们家老三,别和他们一起混。好了,我走啦。” 小老嘎媳妇儿不高兴地说:“你现在就走啊?人家还没和你唠够呢?那你啥时候来啊?” 七老爷说:“等那帮鳖犊子不来的时候,你等着吧,到时候让你唠个够。”说完,站起身往外走。心里想:砍苞米点柴草垛肯定是他们干的。今天不来,肯定是想躲躲风声,过几天还要干。今天是没有白来,不仅找到使坏的人,还能靠上个白胖的小媳妇儿。 第二天早上,七老爷张罗着去依兰城。七娘不太理解,有些年他都不太愿意进城了,今天究竟为啥?再三追问,七老爷只是告诉她,找柴火垛放火的人去。另外告诉她,杨礼这两天要钱去玩,一定要给,然后再告诉自己一声。 七老爷进依兰城后,直接去找王秀峰,邀请他去一家小酒馆喝酒。二人坐下,也没有太多的寒暄。王秀峰开口问道:“老七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让我办呀?” 七老爷恭维地说:“还是我三叔看得准,我还真的有事找三叔。” 王秀峰说:“如果不是有事儿要说,你也不至于找这样一个破地方,那大馆子多着呢,哪差俩饭钱?如果你要是不想和我单独说,你不得带上王道林他们?” 七老爷说:“对,对,到底三叔是走南闯北的人,看得透彻,真是想单独和你说。” 王秀峰说:“那酒喝多喝少都无所谓了,你说说吧,有什么事儿?” 七老爷说:“最近有几个二溜子,因为我家儿子得罪了他们,他们天天找我麻烦。不是祸祸我家庄稼,就是点柴禾垛,还没完没了了。我想找三叔,看看能不能给我出个什么主意?” 王秀峰脸一撂,不高兴地说:“我说杨老七,你还有没有正事儿?一点小破事儿,还大老远地跑来找我?我总不能派一个小队去给你抓人吧?” 七老爷赶紧赔罪:“那不能,那不能,我咋的也不能劳您大驾,跑那么远给我出气。我是想讨个主意,咋样能让我不再受这个气,三叔足智多谋,给我出个锦囊妙计。” 王秀峰眼珠一转,然后说:“那看你想咋办了,有短期的、中期、长期的,还有一劳永逸的,你想要哪个?” 七老爷想要的是结果,连忙说:“还是三叔方法多,快给七侄说说,让我的榆木脑袋开开窍。” 王秀峰像开玩笑地说:“我的计策可不输诸葛亮,一般人可不白送。” 七老爷马上说:“那是,那是,七侄儿来一趟,咋的也得孝敬孝敬三叔啊!” 王秀峰心里想,现在你找我,等有一天我还要找你呢,你老丈人的事咱们得说道说道。但他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于是,说:“短期的好办,你抓住他们打一顿,暂时他们不会和你作对,不过仇结得更深了。中期是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找警察署去人,关他们几天修理一顿,一、二年他们都不敢炸刺。长期是把人交给我,安他一个通匪罪,送给日本人当劳工,去煤矿挖煤去,一辈子都回不来。至于那个一劳永逸嘛,咔!”王秀峰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 七老爷马上想起二驴子那档子事儿了,吓得他一激灵。想了想说:“还是长期的吧,那样我也能睡得着。” 王秀峰轻蔑地看他一眼:“就你这胆量,能做什么大事儿?无毒不丈夫懂不懂?行吧,不愿意手上沾血,那按长期吧。人抓来,我送走,你出钱。” 七老爷说:“行,行,那三叔得多少钱?” 王秀峰说:“按人头算,如果是你送来,一百块钱一个人。让我去抓,二百块钱一个人。” 七老爷心里一哆嗦,一下子花这么多钱,实在是太心疼。但一想到,那几个人恶狠狠的样子。心一横:“行,还是你去抓吧,我给你通消息。不过,我没有现大洋了,满洲国币行不行?” 王秀峰问:“行,哪天?” 七老爷回答:“后天。” 王秀峰点点头:“后天下午,我派人在道台桥警察署等候,你去人接我的人。” 七老爷说:“我不确定那几个人,几时能够凑在一起,那咋办?” 王秀峰说:“没关系,我的人在那等候着,什么时候你得信儿,你什么时候去接人。” 其实,钱都是王秀峰白得,而且在日本人那里还能领赏。因为日本人现在需要大量的劳工苦力,开采煤矿、修铁路、修机场、修公路、建要塞。在附近抓的老百姓,都派往机场去了,光在依兰县就修了四个机场。头几天日本人又让抓劳工,去鹤岗、鸡西下煤窑,还有一些去修工事。今天七老爷给他提供的,是一举两得的买卖,谁不做谁才是王八蛋呢。 七老爷手里捏着天九,借着烛光很快地分拣完,打出了一套三软鹅五。几天来,七老爷是心满意足了,庞四尿子那几个人让他“卖”给王秀峰,从此心也落地儿了。虽然花掉一千二百块,能解心头之恨也值了。那天晚上,三少爷杨礼又向他妈要钱,不用说,又去小老嘎家耍钱去了。七娘痛快地给他三十块满洲国币,打发他走以后,立刻告诉七老爷。七老爷找来大少爷杨仁,让他看看去小老嘎家都是什么人?杨仁去了不大功夫儿,很快回来了,同七老爷一说都有谁,七老爷立马来了精神。一同与杨仁出来,吩咐他去道台桥警察署找人,自己则躲起来,一直瞄着小老嘎的家。 到了半夜,牌九局散场,杨礼等一些人回家。但庞四尿子五个人则出村,朝北走去。杨礼此时也回来了,带来七八个人,有警察还有山林队的。七老爷带着他们,向庞四尿子一伙追过去,一直到老白房框子,也是原来白世宝的家。追到地头,见庞四尿子那伙人正猫腰说说笑笑地砍高粱,当然,这片地也是杨家的。他们躲过三两天,见杨家没有动静,又出来祸害人了。几个山林队员半圆形围过去,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别动!” 只见他们手中射两道白光柱,把砍高粱的几个家伙一下子给惊住了,不知道他们拿的是什么东西?咋通亮、通亮的?照得眼睛睁不开。还有一个山林队员朝天开了一枪,喊道:“谁跑打死谁,都过来。” 那几个人此时已经吓懵了,根本不敢跑,乖乖地走出高粱地。有个警察拿条绳子,绑在几个人的胳膊上,串成一串,然后带走了。临走,一个山林队员过来找七老爷说:“杨财主,我们兄弟几个把你的事儿可给办完了。大半夜的也太辛苦啦,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半道人跑了,我可不管。” 七老爷明白他要干什么,赶紧掏出二百块纸币给他。然后跟他说:“他们可是王大队长要的人,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跑了。拿点钱,你们回去买些烟酒、下几顿馆子。对了,你拿的那个是啥玩意?咋那么亮,还说灭就灭,我咋没有看见你点火?” 那人一笑:“啊,这东西叫电棒儿,你看看我让它亮就亮,让它灭就灭。”说着演示了两下,又说:“想不想要?卖给你了,五十个圆吧。” 七老爷一听有些贵,连连摇头。说:“不,不,我们庄稼院用不着贵重货。” 那人见七老爷打退堂鼓,硬把手电筒往七老爷手里塞:“拿着吧,拿着吧,一会儿你回去走夜路,照着点道儿。”说完,从七老爷兜里掏钱,还掏出一张一百的。然后说:“我不找给你了,你们回去吧。” 七老爷见一百块钱又搭上了,赶紧叫上杨仁回家,以免再被几个兵痞勒索。 七老爷从依兰回来,还给小老嘎媳妇儿买回来一只银镯子,今天晚上想给她送过来。来了以后,小老嘎也在家,见七老爷来他家,弄得小老嘎诚惶诚恐。小老嘎媳妇儿倒是挺欢喜,又是递烟又是倒水的。七老爷说,想来他家看看,有没有人玩打天九。小老嘎媳妇儿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去找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二葫芦,四十五、六岁,是个懒蛋子。一天是活不干,只想咋吃喝。但他靠着一手出黑的活儿,当起阴阳先生。隔三差五有人请去出丧,领几个赏钱,一个人一年倒也是吃喝不愁。闲着没事儿,除了玩个小牌儿,就是串门子。特别是像小老嘎媳妇儿这样的,有时候花两个,没准能偷上一口。另一个是孙大富,和七老爷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他是一个跩子,外号孙跩子。听说小时候做下的病,腿脚不太灵活,也下不了地。当初老爹给攒下十几垧地,还给说房媳妇儿。后来老爹死了,他在家里也不干活,地少又雇不起长工。不知道他咋琢磨的,找一个拉帮套的,帮他下地干活。不知道他在家呆着闹心,还是得意这一口儿,没事儿也出来看小牌儿、打个天九。都是一个屯子的人,相互都了解,也不要太客套。放上桌子,小老嘎媳妇儿陪着,几个人玩起来。 刚才,七老爷打出那套三软鹅五,让二葫芦的三软地八给管上,孙大富和小老嘎媳妇儿都扣牌给了。七老爷说:“二先生啊,你也不软啊?挺硬的啊?” 二葫芦说:“那再给你来个硬的,看看是啥?候子。俩豆,哈哈,一人俩豆。” 孙大富说:“我操,咋还出皇上了?手气真好,你又去哪个寡妇家了?” 二葫芦挺得意,说:“我一个出黑的,谁家死了男人,谁家有寡妇我还不知道?” 七老爷也逗他说:“二先生,那你有几个相好啊?咱们屯子都有谁?给我们讲讲呗?” 小老嘎媳妇儿在桌子底下,用脚蹭了蹭七老爷的腿。七老爷借着灯光昏暗,伸手抓住她的小脚。二葫芦晃着葫芦脑袋:“你说那不对,有些事儿可做不可说,你卖大糖可以满街吆喝,搞破鞋就得偷着在被窝舞扎1。再说了,都说远嫖近赌,咱屯子几十户人家,有个风吹草动的谁不知道?”【注释】1舞扎:方言;动。这里只胡搞。 几个人边玩着,边没事儿闲打趣儿逗嘴。七老爷更忙,一只手还在桌底下玩着一只脚。孙大富说:“你吹牛逼吧,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你提溜1个葫芦脑袋,能找的也都是烂眼窟瞎2的,快一辈子了,连个老婆都没混上。”【注释】1提溜:方言;拎。2烂眼窟瞎:方言;腐烂。这里指不像样子。 二葫芦说:“你好,你孙跩子也不比我强啥?我没有老婆可是有用的,你有老婆也是给别人用的。不是我二葫芦吹牛逼,上次去大兴久,给老孙家出黑儿,他们家那小媳妇……不是,孙跩子,那是不是你们家溜儿1啊?”【注释】1家溜儿:方言;又叫一家子,本家,同族。 孙大富有些挂不住脸,骂到:“那是你家溜儿,不是你守寡的妹子吗?” 小老嘎媳妇怕他俩说翻脸了,拦挡他们:“你们好好玩,别说那些磕啦吧碜1的话。二大爷,你给我们讲一个你出黑,遇到鬼的事儿呗?”【注释】1磕啦吧碜:方言;即磕碜,丢人、丑陋、难看、不好。这里指脏话、春话。 七老爷也说:“二先生,你给讲一段、讲一段。” 二葫芦想想说:“那我给你们讲一段儿?给你们说说胡家林子的事儿吧。那次胡家林子大马鹿家老太太死啦,把我请去。我一到他家,感觉他们家哪里不对,掐指一算,老太太不应该死啊?但一看人还真地没气了,那人家东家要求入棺,咱也得听东家的啊,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于是,我把活给料理完。到了第三天,都要准备开光了,只听灵棚里棺材里有响动。好家伙,把那些人吓得四处躲藏,有一个差点没钻酸菜缸里。我胆子大,也没管那个。咱本身是干这个活的,想躲也不能躲。我一手拿符,一手拿个黑驴蹄子,把棺材给掀开了……” 孙大富说:“你他妈净瞎白话,你两个手拿东西,咋掀开棺材盖的?” 几人把牌打完,小老嘎媳妇赢了:“结了,四结八。老孙老叔,你别打岔,二大爷你接着讲。” 二葫芦说:“死跩子不让我说完话,我掀开棺材,那老太太坐起来了。我问她是人是鬼?她说是人。我又问她生日时辰、几个孩子、爹妈是谁?老太太都答上来了。我一看老太太是真地活过来了,我说呢?我进门觉得哪里不对呢?你们说,我掐算得准不准?老太太阳寿根本未尽。大伙把老太太抬进屋,老太太喊渴喊饿,要喝小米粥,儿媳妇赶紧去馇粥。你们说老太太吃了多少?整整一泥盆。她吃饱了,我问老太太:你知道你都去哪里了吗?老太太说:知道,有人来领我,去了一个大街。那街上才热闹呢,卖啥的都有,看见有卖麻花的,把我馋够呛。走着走着,碰见我小叔子了,心里寻思着,小叔子不是死了吗?咋在这里碰见了?小叔子一看我就问:嫂子你咋来了?快和我回家去,你不能在外面呆着。然后把我领到一个青砖大瓦房。告诉我在屋里好好待着,他出去办点事儿。我进屋一看,满炕上都是金锞子,看着可招稀罕了。于是,我偷偷地拿两个揣兜里。不一会儿,小叔子回来了说:嫂子,你快跟我回去吧,我又给你请十年阳寿。路上,看见那炸大馃子的可香了,还想要吃。小叔子说什么都不让,说是吃完就回不去了。然后,忽悠一下子醒过来了。” 小老嘎媳妇儿问:“然后呢?” 二葫芦说:“醒来以后,老太太说带两个金锞子,我们一摸她兜,哪有什么金锞子,装的都是纸灰。” 小老嘎媳妇儿又问:“那以后老太太还活着没有?” 二葫芦说:“活了,又活十年。” 孙大富说:“你别听他白话,还不如听驴子放屁了。说得太他妈吓人,我想出去尿尿都不敢去。” 二葫芦说:“咋不他妈吓死你,活该,让你尿裤兜子里。” 七老爷说:“别的啊,二先生你陪他去出外头1,回来咱们好好玩一会儿,给你们拿个好东西。”说着,把手电筒拿过来,打开开关。手电一道光柱射了出来。【注释】1出外头:方言;上厕所。 其他几个人一看,立刻惊呼起来:“这什么玩意儿?” “电棒,拿稳当了,别掉地摔坏了。”七老爷想显摆他的稀罕物。 看见有稀奇的玩意儿,二人也不打嘴仗了。由二葫芦拿着,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出去。支走他们,七老爷给小老嘎媳妇儿使个眼色。小老嘎媳妇儿对北炕,坐炕沿那里鼓捣艾蒿绳的小老嘎说:“掌柜的,去给东家擓瓢水,咋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呢?” 小老嘎答应一声出去舀水,七老爷见人都被支走,赶紧从怀里掏出银镯子,塞到小老嘎媳妇儿手里。小老嘎媳妇儿接过纸包,看都没有看,赶紧藏起来。七老爷就势在小媳妇身上摸了几把…… 入秋了,各种庄稼都开始打包、灌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秋收。庄稼人利用这段地里空闲时间,开始扒炕、抹墙、晒干菜、打柴火。杨老太太忙碌了大半辈子,如今已经不用她操心,但她还总是闲不住。今天她似乎想起来什么,把大少爷杨仁喊过来,让他陪自己去豆腐坊看看。刚一出门,老太太说:“你不用把着俺,俺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腿脚还利索着呢。” 杨仁笑了:“奶,我不是扶着你,我是怕门槛子绊着你。” 老太太说:“盖这房子的第二年才有你,俺都走了二十多年了。闭着眼睛都绊不着俺,你头里走着。” 杨仁问:“奶,你要去哪儿啊?让我去干啥?不然你在家歇着,我去就行了。” 老太太说:“俺问你,咱们家里家外的,这么多房子、那么多炕,你都收拾完了?” 杨仁说:“那当然了,除了长工那铺炕正扒着呢,其它的都收拾利索了,估计长工那屋,今天能弄完。” 老太太又问:“真地都弄完啦?” “看你这个老太太,连你大孙子办事儿,你都信不过,你说你还能相信谁吧?”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杨仁哥仨从小没爹,妈又改嫁。虽然说平时也能见到妈,但是一直和老太太一起生活,是老太太带大他们三个。孙子和奶奶的感情自然要深厚一些,他自然也得到了奶奶的偏爱,逐步培养他们管好家、过好日子的能力。 老太太不屑地说:“你少给俺打马虎眼,等俺看过就知道了。如果糊弄俺,看我咋罚你小犊子。” 娘俩出了大门,把老太太弄得一愣。大门旁围着十六、七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众人凑在一起,谁都默不作声,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老太太挺纳闷,看看还都认识,都是本屯子的人。问:“咋都在这站着?不进屋坐着抽袋烟?俺家有啥西洋景1好看的?”【注释】1:西洋景:方言;拉洋片。这里指新鲜、奇特。 那些蹲着的人纷纷站起来,有人赶紧打招呼:“老太太出来啦,是要出去溜达、溜达啊?” 老太太说:“你们来都来了,咋不进屋?走,到家里坐坐。” 又有人回答说:“不了,老太太。我们等等七老爷,跟他说两句话就回去了。” 老太太问大少爷:“你七叔干啥去了?” 杨仁回答说:“不知道啊?他在前屋吃饭,不知道在家没有?” 老太太说:“那你去给找找,家家都挺忙的。人家有事找他,别让人家等着。” 杨仁赶紧去了杂货铺,不一会儿出来。对众人说:“你们都先回去吧,七老爷没在家。等晚上回来,你们再来吧。” 老太太问大少爷:“你七婶也不知道你七叔干啥去了?” 杨仁老太太耳边,悄声说:“我七叔看小牌去了。” 老太太啐了一口:“呸,现在不是大正月又不是农闲,咋还好上这一口?还有没有一个正溜了?”接着又问:“兜里有洋烟没有?没有去铺子取一盒。” 杨仁连忙掏烟说:“有,有,你不是嫌洋烟没劲儿吗?” 老太太打了一下他拿烟的手,说道:“不是给俺,去给老少爷们点着。” 杨仁赶紧给来的人发烟,有的接了,有的不要,有两个直接夹耳朵上。老太太问:“你们有啥事儿啊?和俺说说吧,别怕俺做不了主,当咱们唠唠家常嗑呗?”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看,闷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说话了:“老太太,只有你老心善,平时能够接济、帮助我们。我们家里都揭不开锅啦,也实在没有法,想来求求东家,今年能不能给我们减免点租子。” 老太太看了看这些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自己家的佃户。但不知道他们说地租是咋回事儿?问:“噢?这话是咋说的呢?” 又一个人说了:“老太太你可怜、可怜我们,与七老爷说说,今年能不能给我们减点租子。你老人家当家的时候,甲等地租金是四六,差点的是三七。可近几年,七老爷把甲等地都抽回去,租给我们的都是丙等的地。然后地租也涨了,变成五五分成。好年头还行,打下的粮食去了交租的,还够一家人一年的吃用。去年你老也知道,是个涝年头,打下那点粮食……唉!”那人叹口气,蹲在地上抽上烟了。 去年,自打进入了六月份,一直是雨水连连。地铲不了,也趟不上,大草和庄稼一样高。大江、大河都涨水,连依兰城都进水了,而且是有依兰以来最大的一场水灾,惨状都无法形容。七老爷他们还庆幸,多亏买卖搬乡下来了。 老太太一听也很震惊,对一个年龄大一点地说:“老王大兄弟,你也说说,都咋的了?” 王姓的老头说:“大涝年头,家家都减了产。租子七老爷一斤不给减,还是按丰年收。去了交租,也剩不下啥了。满洲国一成立,要的税也多,种几棵自己抽的黄烟,也要交经济税。税以外还要捐,那新名词咱都不会学。俺们也受灾了,没有人捐给俺们,还得管俺们要捐款。不给就打人,不然拉去蹲风眼1。老太太啊,你品一品吧,去年大年三十,你听见几声炮仗响啊?你问问佃户们,有几家过年割肉包饺子了?到了六月,家家都断粮了,靠着园子里的倭瓜、土豆、茄子度命。不知道别人家,俺们家两个月一颗米星都不见。俺们老擓说出去借点,到你们财主家借,现在借一斤秋天粮食下来要还一斤半,到了来年还是不够吃。现在是青棒子下来了,可还是不敢多吃,如果把青棒子啃了,秋天拿啥交租子?”【注释】1蹲风眼:方言;坐大牢。 见有人说话,另一个也敢插嘴了,抢着说:“去年打下来的粮食,去了给你们家和给官府的,我们剩下的不到两成。两成的粮食还都是下风头的,瘪瘪瞎瞎自己对付吃。” 听得老太太眉头紧蹙,喃喃地说:“还有这事儿?还有这事儿?”然后对杨仁说:“大孙儿啊,去把小二给俺叫来?快去。” 杨仁不太情愿地说:“奶,这事儿你别管了,等七叔回来,让他们找七叔去。” 老太太怒了,骂道:“小鳖犊子,俺支使不动你了呗?你们这些不提气的东西,都是一个鼻子眼出气,都给自己留点阴德吧。你去不去?小五啊、小五?” 老太太大声喊五少爷杨信出来,杨仁赶紧捂住老太太的嘴:“老祖宗啊,我去找还不行吗?你可别喊了。”说完,赶紧去找二少爷杨义。 老太太对些佃户们说:“咱都是屯亲,老少爷们有啥难处了,就来找俺老太太唠扯、唠扯。你们说的事儿啊?俺也都听明白了,知道咋回事儿啦,你们也不用找你们东家。等秋天打下粮食,集中几天来交租,到时候俺亲自收。最多不会超过四成,咱们凭地薄、厚定租中不?知道你们不容易,一会儿,俺让二孙子去各家看看。谁家要是揭不开锅,俺接济几升米。过了个月期程,到八月节了,拿两升白面回去包点素馅饺子吧。唉,都是可怜见的。” 说话间,杨义跟着杨仁跑了过来,老太太说:“二小子,你是当管家的。俺来问问你,地租都是咋收的?”杨义在老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太太恨恨地说:“你们作吧,啥样不仁义的事儿你们都做,结交下人比攒下金山都合算啊。做事别太绝,也不能太过分。你们想过没有?让人家孩大老小咋活啊?” 杨义有些为难地说:“奶,七叔……” “别说了,租子等秋天的时候再说,说说眼前的事儿。”老太太打断他。 杨义不解地问:“现在?现在啥事儿?” 老太太指着那群人说:“一会儿,你跟着老少爷们,到他们家去。挨家看看,谁家断顿了,按人口接济些粮食。别可一样给,高粱、谷子、苞米都给一些,再给两升白面,给够吃到老秋的。” 杨义执拗地不动,面露难色地说:“那我得找七叔……” 老太太又打断他:“不用找他,你先给吧。如果他不让,你扣我的月钱,再不够扣你们哥俩的。大孙儿,走,咱俩的事儿还没有去呢!” 老太太的举动,让佃户们感动得无可无可1的,纷纷地称赞、感谢。【注释】1无可无可:方言;不知道如何是好。 离开佃户们,杨仁问:“奶,那些人里有懒蛋子不干活的,你咋还接济?” 老太太说:“俺让小二去瞧瞧,把那些瘪子挑出来,二流吧蛋1的不能给那么多。帮贫不帮懒,另外,还不能给太多,斗米仇升米恩啊!”【注释】1二流吧蛋:方言;不干活的二流子。 杨仁又问:“那咱为什么帮他们?咱又不欠他们的。” 老太太说:“做人要给自己留后路,给别人留点宽绰道儿。平时要行善积德,人在做天在看。再者说,天天有人念你好,你才能发财。要是所有的人都在骂你,你不倒霉才怪呢?还有,如果你对别人好,一旦你有了难,即使他不帮助你,也不会被人落井下石。俺说的你听见没有?” 杨仁连忙回应:“啊,啊,我听见了。” 老太太站住脚:“算了,俺不去了。问问你,豆腐坊外面的大炕,你扒炕没有?” 杨仁说:“那个不是给花子住的吗?那炕扒它干啥?咱又不住,能收留他们已经不错了,还给他们收拾炕呢?” 老太太遗憾地摇摇头:“唉,刚才俺是白说。算啦,都说儿大不由爷,别说孙子了,谁也指望不上啊!俺找别人吧。” 杨仁赶紧服软说:“奶奶,奶奶,我弄我弄,明天我让长工弄去。” 老太太失望地往回走,嘴里还唠叨着:“现在的人啊!咋都这样呢?咋不能颠倒着想想?如果炕不扒,冬天烧不热。本来那些人就破衣烂衫的,指望有铺热炕呢?唉,人心不善啊……” 杨家烧锅七十一 七十一 庄稼人的劳作,都是按照节气安排的,到了什么节气干什么活儿。拿老秋打场来说吧,必须立冬以后。因为这个节气的天才刹冷,地冻住不再开化,天上下的雪也能存住。地动硬了,磙子压上去,才不能把粮食压到土里。放在屋外的一桶水,一夜之间能见到厚厚一层冰,也就到了打场的时节。 其它季节种地的时候,人们都分散到地里,看不见多少人。顶多是路上遇见,或者是地邻见面打个招呼。再不然是歇气儿的时候,三、两个人凑到地头,抽上一袋烟,聊聊庄稼、聊聊天气、聊聊农活。可到了打场则不然,打场和砌墙垒垛是一样的,那场面叫一个热闹。大户人家可能自己一个场院,自己有长工,自己干自己的。小家小户的大多数都是几家、十几家集中在一个场院。然后亲戚朋友互相帮工,轮流给各家打场。粮食一进场院,场院立刻热闹起来,吆喝牲口的声音、联替1击打豆荚的声音、庄稼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特别今年是个好年头,如果不是兵荒马乱,连要饭花子都能吃得肚皮溜圆。丰收了,不管粮食能卖多少钱,起码到下一年,孩大老小能有饭吃,不再挨饿。干活的时候,心情也格外的好,免不了放声唱两段小曲,说上几句厘戏话。到晚上住工,也会去烧锅打上斤酒,拣两块豆腐。条件好的杀只鹅,美美地吃上一顿。【注释】1联替:地方称呼;一种农具,用来击打粮食。有地方称联枷。 打下了粮食,挑成色好的,先把地租交了,租子是踏不下的。早晚都要给,不如干脆直接从场院送到东家家里,还省得往家里折腾。再者说,即使拉到家里放一段时间,也不长秤反而还掉秤。当然,东家也愿意佃农们早点交租,收到自己粮仓里,心里才踏实,俗话说:一吊赊欠不如八百现。 杨老太太真的很守信用,收租一开始,她穿戴严实,掐着她的小烟袋,守在粮仓前。按照原来的账目,与前来交租的佃户重新核算租子,一般都是按三成半收,极个别的有三成或四成的。为收租的事儿,七老爷跟老娘咯叽1了两次,也没奏效。老太太坚持老规矩,寸步不让。七老爷拿老太太也没辙,只好放任不管。反正现在爱好看小牌、打天九,索性天天出去玩,收租的事儿由杨义做了。【注释】1咯叽:方言;反复的商量、请示。 杨仁也没有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愿,把豆腐坊外间的两铺大炕重新盘一次,窗户该堵的堵上,墙该抹的抹。天一冷,花子们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老太太还是有点不放心,把白淑珍找来,让她帮助照顾那些可怜人。老太太拿白淑珍不当儿媳妇,而是干闺女一样,娘俩还挺合得来。白淑珍的为人,老太太还是十分信得过。让白淑珍天天去伙上,找儿子杨义,按人数领粮食,并吩咐一定要让花子们吃饱,想办法给弄些咸菜、汤,过年过节或者偶尔改善一下。了了心愿,老太太每天和孙子、孙女玩玩,或者烧香念佛。 因为收留要饭花子,当初杨宗在的时候不赞成。到了七老爷掌家,心里也不同意。如果不是老太太坚持,他早把那大炕扒掉,改成仓库了。现在家里的事情,基本都是他说了算,虽然几次盘算着要动手,但思考再三迟迟没有行动。一是老太太还在,怕她闹起来,万一搞个宫廷换帝,他当家人的位子也坐不稳,毕竟老太太在家里的威望没人能比。除了他们这一支,其它的几支都对老太太是唯命是从。二是他也是听杨仁的劝。七老爷为了稳固自己的位子,极力地拉拢杨仁、杨义哥俩。因为他们俩的父亲不在,没有后台,很容易成为自己的人。杨仁知道谁有势力,也甘心听从七老爷地吩咐,极力迎合七老爷的做派。另外,杨仁特有心机,肚子里净是道道,经常给七老爷出一些主意。杨仁劝他的意思是,那些花子可以留着,顶多一年白种一垧、两垧苞米。在外面能够换来一个好名声,更何况发给他们吃的,可以告诉杨义,拿一些陈粮充数。另外,也可以防止那些人偷盗、打劫,关键那些人还不能得罪,人要活不下去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晚上给咱放一把火,烧了粮垛遭损更大。如果嫌他们白吃饭,可以让他们给拣粪、弄柴火,也亏不了多少。于是,七老爷想撵花子滚蛋的事,暂时撂下了。 老太太勤勤恳恳地积攒下来的家业,像杨树青、杨树春一样踏踏实实地做,或者像杨仁、杨义一老本实地干,也会过得更富裕。可在一捧粮食中,总有几个瞎糠瘪粺,三少爷杨礼就是典型的一个。以七老爷、七娘的做派,教出的孩子,总是偏出杨家的门风。七老爷的大孩子是大姑娘,那脾气像七奶奶,三句话不来就敢动手。十五、六在家呆不下,早早地嫁出去了。婆家是二区的小买卖家,日子还算殷实。嫁过去之后,婆家也没得消停,天天闹得鸡飞狗跳。下一个是杨礼,杨礼除了吃喝嫖赌,其它是任嘛不干。连杨树青家四少爷杨智都能跟着下地,帮杨树青检查雇工们做活,督促马倌、猪倌喂草添食,打水饮牲口。可杨礼每天除了要钱是活,其它是提不起来了。谁如果说他,他还跟谁驴性霸道1的,再弄大劲就寻死觅活的。爹妈管不了,奶奶也说不听,其它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也不愿意管闲事,导致他继续为所欲为。【注释】1驴性霸道:方言;没有礼貌,出言不逊,忤逆。 人啊,在家有人惯着,他以为天下的人都得惯着他。杨礼早上把饭碗一推,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披上衣服提鞋就走,三少奶奶见了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没敢吱声。杨礼一抬脚蹬开门,穿过院子,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路过的时候,拍了五少爷杨信一个“脖拐”,打得杨信愣眉愣眼地看着他。四姑娘说:“三哥你干啥?我们玩得好好的,也没招你惹你,你打五哥干啥?” 杨礼瞪了她一眼说:“数你嘴欠,要你多嘴呢?欠欠的一天,说不定哪天我找个拍花的1把你卖了。”【注释】1拍花的:方言;人贩子。 四姑娘一点都不让份儿:“有你这样当哥的吗?要卖也得爹妈卖,哪有你卖的份儿?看我不找七娘问问,干啥要卖我。” 杨礼扬起手:“让你嘴快,我让你去问,我把你嘴打歪了,让你以后嫁不出去。” 杨义正好走了过来,看见他们说:“三弟,干什么呢?你和几个小孩子扯什么,人家玩得好好的,你招他们干什么?” 杨礼说:“二哥,小孩子敢顶嘴。是什么家教?都该收拾收拾的时候了,不然还有个规矩没有?” 杨义说:“得啦,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咱叔叔婶婶都在,用不着你操心,快走你的吧。” 杨礼嬉皮笑脸地说:“二哥,走也行,看你方便不?摘1我两个。”说完用手指捻了捻。【注释】1摘:方言;借。 杨义说:“我哪里有钱?伙上分的月份钱都在你二嫂那里呢,再说,我那俩钱你也看不上眼。” 杨礼说:“你就抠吧,你自己没有伙上还没有?先借我点,等再分月份儿钱,你全扣下不就完了?咋死心眼呢?” 杨义说:“那你去找七叔说吧,七叔让我给你拿,我就给支。过去奶都说了,月份儿钱不让给你,让给他三婶。” 杨礼十分不满地说:“有啥大不了的?用几十块钱还得找这个找那个。敢情你们管钱的随便用,我用点就他妈这个不行,那个不让的。让你们掖着攒着吧,有钱不花,省省窟窿等。一场大风给你们刮得影形无踪,一场火烧得你们腚眼子毛光。” 杨义感觉有点委屈,解释说:“三弟啊,不是我不给你。咱家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不找当家的,你找我要,不是为难我吗?” 杨礼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你又不给我拿,跟我啰嗦这些有鸡呀巴毛用。” 杨义很为难,只好说:“那我去问问七叔。” 杨礼一甩袖子:“我他妈用不着你,本少爷自己找钱去。”说完,扔下杨义,奔杂货铺来了。 七娘与七老爷住在杂货铺的里间,中间的门开着。一般来买东西的,进屋见没有人会喊一声,七娘听见再从里屋出来。此时七娘和七老爷正吃饭,听见门响一声,但没有听见有人喊。知道是自己家的人,她也没急着下地,等着人进里屋。等了片刻,还不见人进屋,反而听见有人翻钱匣子的声音。七娘赶紧下地穿鞋,还问了一声:“是谁进屋了?”也没人回答她。 一挑门帘,看见杨礼正在翻钱匣子,问:“你来了不进屋,瞎翻啥啊?你要找啥啊?” 杨礼回答说:“找啥,找钱呗?咋他妈就这么点?” 七娘说:“你给我放那里,那是找零钱用的,你别动。” 杨礼把手里的零钱又扔回去,钱匣子里的都是五角的铜币和一圆的纸币,连个五圆的都没有,杨礼也瞧不上。“那你给我取点整票。” 七娘说:“你咋还要啊?前两天不是给你五十了吗?这么快就没了?” 杨礼不屑地说:“那一脚踢不倒的俩子儿,能花一辈子啊?看看都多少天了?” 七娘说:“还一脚踢不倒呢?一个月得花四、五百。我杂活铺子挣的都不够你祸祸,你想要钱?我是没有,你找你爹要去吧。” 杨礼赌气说:“去就去,不给我钱,你们也别想消停。” 七老爷与七娘吃的是小灶,不是节日、特殊日子,是不吃大灶的饭食。小炕桌上摆着几样下酒菜,七老爷正喝着起早酒。见儿子进屋,问道:“你们娘俩又掰扯什么?一早上也不消停。” 杨礼说:“你的伙食不错啊?我吃的和你一比,那是狗食。” 七老爷说:“全家都吃一样的,别人能吃得了,你怎么吃不了?我吃的好是我挣来的,又没有花伙上钱。杂货铺是你妈开的,用自己的钱咋了?你想吃得好,自己挣去。” 杨礼反驳说:“打耗子还得有油纸捻呢?你们一分钱不给我,我拿啥挣去?总不能让我去扛劳金去吧?你们说行,我就去,看丢谁的脸。” 七老爷说:“你可拉倒吧,你还扛劳金呢?你说你会啥吧?想放猪也没人用。一年给你的钱还少吗?你好好算算,得几千块吧。算啦,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说吧,是不是又想要钱?” 杨礼说:“有挣钱的,就得有花钱的,你们挣钱不给儿子,那还给谁?我好几天手里镚子没有,管我妈要还不给,你跟我二哥说一声,给我弄几百宽绰、宽绰。” 七老爷笑了:“你他妈的要钱还要出理,一大家子人,都管我要,我有金山都不够。你告诉我,你要钱干啥去?” 杨礼说:“即使没啥事儿,那出门兜里总得有两个子儿不是?” 七老爷没有反对,点点头说:“那是,身上应该有点钱。不过,你要得太多。我给你五十,看个小牌、打个天九、和朋友吃吃喝喝的够了。你不能去推牌九、掷色子,你那能力不行,有多少钱输多少。” 杨礼有些不服:“我推牌九……” 七娘说:“你拉倒吧,你推牌九是送钱去了。那天庞四尿子他们来要钱,你知道是咋输的吗?人家用假色子,你都不懂,不输哪跑?耍钱鬼、耍钱鬼,没有鬼儿能赢钱吗?玩着乐呵就行了,以后别和他们玩了。” 七老爷掏出五张十元的满洲国圆纸币,递给杨礼,随口问:“去哪里玩啊?” 杨礼说:“去东吴囵。” 七老爷好像很随意地说:“这段时间没去小老嘎家玩吗?” 杨礼说:“不去了,他们家没有人和我一起玩。” 七老爷说:“嗯,那他们家以后别去了,到外屯子去吧。”杨礼拿着钱走了。 庞四尿子那几个人被七老爷卖掉以后,他经常去小老嘎家玩,他又给小老嘎媳妇下话,不让她再传局子。小老嘎媳妇有他这棵大树,哪会再搭理那些人,渐渐的不再设赌局。本来屯子不大,秋天家家都忙干活,不到农闲,没有几个像杨礼一样的闲人。所以,牌九局在杨家烧锅屯是成不上局,杨礼只好天天去外屯子玩。 康德元年八月末的一天,杨家烧锅突然来了一些人,并且给七老爷带来谢文东的信。信的内容让七老爷大吃一惊,大概说的是,他已经带人起事了,现在有近七千人,急需粮食和钱。想向七老爷借粮二十万斤,钱五千块。七老爷看到这封信,可是实在为难了。钱、粮家里并不缺,但要是拿出去,还能回得来吗?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走胡子这条道儿呢?早些时候,七老爷听说过他起事了,一直没和他来往,没想到如今找上门来。 谢文东当初被依兰县的朋友,推荐去了土龙山。他这个人喜欢交朋好友,处事圆滑,走到哪里都能与一些人称兄道弟。开始的时候,去的是湖南营1,不曾想在湖南营与人起冲突,失手把人打死了,慌忙逃到土龙山。到土龙山不久,与区长挂了勾,很快被委任为第五保的保董。又过了几年,依兰县府任命他为第五保的保长兼自卫团长。此时的谢文东已经成为当地有钱有势的人物,家里有买卖、有土地,请了几十人的长工、佣人。【注释】1湖南营:地名;现黑龙江省桦南县。 大同二年的秋天,驻依兰县的日本人,给依兰东乡的农民下通知,强制征收农民的土地、枪支。开始的时候,东乡的农民并没有在意,以为自己的土地,自己不愿意出卖,谁也不能硬抢。他们哪里想到?到了康德元年一月,土龙山街基的三区警察署,也就是太平镇警察署,到乡下农民家收地照和枪。一时引起百姓的不满和仇恨,纷纷抗拒不交。中共地下党太平镇支部,立刻行动起来。积极做群众工作,组织百姓团结起来,拿起武器成立自己的武装,保卫自己的家园。第五保保长谢文东、第六保保长景振清在党的号召下,组建了一支抗日自卫军。短短的十天,就发展了两千多人的抗日队伍。康德元年正月二十四,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九日,抗日自卫军在谢、景二人的率领下,攻占了太平镇的警察署和商团,击毙警察、日本人十余人,缴获枪支四十多条。至此,土龙山暴动拉开了序幕。 三月十日,驻依兰县城的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六十三联队。在联队长饭冢朝吾大佐带领下,四十五名日军、七十多名满洲国警察分乘五辆汽车,前往太平镇镇压暴动。当车辆行驶到太平镇西白家沟屯,遭到抗日自卫军的伏击。当时已经是十一日的凌晨,自卫军埋伏在公路两侧的树林中。当车辆一到,谢文东一声令下,自卫军所有武器一齐开火。由于事发突然,打得敌人没有还手之力,仓皇逃窜。此战,击毙大佐饭冢朝吾、铃木少尉以下十七名日军,满洲国警察死伤无数,并俘虏了警察大队长盖义文。缴获机枪五挺、步枪十四支、子弹数千发。土龙山暴动震惊了国内外,《大公报》《纽约时报》都刊登了此消息。三月十三日,又打死依兰县公署警务指导官日本人村上实等数人。 为了避免日本人的报复,谢文东带领抗日自卫军转移到半截河,正式编为民众救国军,谢文东任总司令,景振卿任前敌总指挥,钱学久任参谋长。三月十九日,民众救国军又与日军广濑师团平岗部队发生激战,击毙日军北田大尉等七十四人。截止到三月末,民众救国军共毙伤广濑师团四百九十八人。 民众救国军一直转战于山林,补给十分困难。加之百姓高涨的抗日热情,纷纷加入民众救国军,最多的时候已经达到一万余人。这么多的人,每日粮食消耗都是巨大的。无奈,谢文东只好四处筹钱、筹粮,这次筹到了杨家烧锅。 七老爷赶紧安排杨义安顿来人,吩咐灶上做饭,招待来人吃饭。然后找来了杨礼,商量对策。七老爷开门见山地说:“老大,有麻烦事儿了,你快帮七叔想想办法。” 杨仁问:“七叔,啥事儿能难住您啊?” 七老爷说:“七叔那个叫谢文东的朋友你还认识吧?他领人造反了,如今到了咱们附近。他派来一队人,到咱家借钱粮来了,他可真的难住我啦,你说不拿吧?咱得罪他了。以后他背地里派一伙人,把咱家抢了,咱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你说给拿吧?那明显是肉包子打狗,啥叫借啊?那还能回来了吗?如果借一次可以,如果以后习惯了,经常来要,咱也给不起啊?” 杨仁一听,也真的是一件麻烦事儿。便问:“那得多少啊?” 七老爷郁闷地说:“大洋五千块,粮食二十万斤。唉!” 杨仁也大吃一惊:“啊?这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 七老爷唉声叹气地说:“谁说不是呢?快给叔想想办法吧。” 杨仁说:“七叔您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越急就越想不出来办法。他让咱们啥时候给,能不能缓几天?” 七老爷说:“时间他没有说。” 杨仁说:“他没说时间,还好办点,咱可以先和来人说,让他们先回去。说咱现在手头有点紧,一时凑不够,约定个时间、地点,告诉他们的人去约定地点取钱粮。” 七老爷疑惑地说:“到那个时候咱还不是得拿吗?” 杨仁摇摇头说:“咱不能拿,如果咱拿了,不仅是拿出去,将来能不能拿回来这么点事了。可能给咱家带来更大的麻烦,一旦让警察署知道,给咱来一个通匪的罪名,那可不得了了。” 七老爷说:“就是呗,那你还让我和他们定地点?” 杨仁说:“咱不拿,不等于别人不拿。咱可以让别人拿,既让谢保长他们拿到钱粮,咱还一文不掏。” 七老爷说:“你快说说,用啥办法?” 杨仁狡黠地说:“先把那些人打发走,然后派咱家的炮手去沙金沟,找我迟姥爷、姥姥借十几、二十个人。然后来咱杨家烧锅屯,到四外屯子里,专找大户人家,冒充是谢保长的人。一是宣称是为了保护大粮户,二是恐吓他们如果不拿,就洗了他们屯。每一户别多要,几千斤粮即可。都是种粮的大户,哪家没有几万、几十万斤粮食?区区几千斤粮不会闪腰差气的,再说新粮都下来了,拿些陈粮出来不会太难。” 七老爷一听这主意,感到很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那粮食该咋收啊?” 杨仁说:“咱不收,让他们送。提前一、两天送到咱定的地方,咱在那里接钱粮。” 杨仁的主意让七老爷心花怒放:“好,好!老大你的主意好,咱就这样干,你现在出去安排。对了,到时候去西刘油坊,让那个刘油篓子多出点血,年年净和咱争嘴1。”杨仁赶紧出去办事。【注释】1争嘴:方言;抢生意。 迟怀刑一年来出山几趟,或联合、或单独作战几次,零零碎碎地敲掉几伙满洲国国兵、警察。虽然都是小部队,但架不住凑整,统算下来也消灭有二百多人。让他欢喜的是,其中竟然有四个日本兵。打西湖景那一仗,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前前后后的两仗让他伤、亡十几人,打这种消耗仗是五湖不能承受的。从此以后,迟怀刑充分发挥胡子的特长,从来都不打攻坚战。使用胡子的看家本领,打闷棍、拦路偷袭、摸落单的。不仅如此,还让勺子领着十几个人,专门四处游荡,在街里、小镇、乡村寻找单独外出的军警。有两次竟然把军警的家都端了,而且下手极其残忍,灭其满门,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将财物抢劫一空,女人全部被奸淫后杀害,临走还会放上一把大火。如此一来,让那些军、警、特、宪人人自危,轻易不敢单独行动,勺子一伙人起到了一定地震慑作用。但是,同时也引起依兰警察大队、日本警备司令部的极大愤怒,发狠要清除他们这股红胡子。 张乙来找迟怀刑的时候,迟怀刑正在看书。虽然迟怀刑当起山大王,但读书的习惯是一直改不了。每到一处,别人在翻找财物的时候,他则在找书。会来事儿的小崽子,碰见书也给他往回划拉。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好多小崽子都不认识字,不管什么书都拿。有两次居然把黄历都带回来了,最后上茅楼有擦屁股纸用。 迟怀刑一见张乙来了,说:“哥哥来啦,快坐下喝一杯茶,是我刚刚沏的。” 张乙说:“还是你自己喝吧,那玩意儿我喝不惯,渴了还是喝凉水痛快。” 迟怀刑问:“今天哥哥咋这么得空?上山来了,有事儿打发一个崽子,过来说一声就行了。” 张乙一直以来,都是在啸虎顶子下的前寨,领着自己手下的三十几人和家属生活。如果没有事儿,或者迟怀刑不召集议事,他也不太上顶子。张乙说:“我上来是来跟你通个信儿,来问问你该咋弄?刚才山外捎信儿过来,勺子说有二十几个警察,昨天过江不知道干什么?而且还进山了,看样子,一半会儿不像要回城。他带人跟过去,他问问你,是不是把这伙警察干了?” 迟怀刑有些疑惑地说:“勺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二十多人他也敢朝楞?他才十几个人,打个闷棍还行,太大一块肥肉,他也能吃得下?都多大岁数了,一点算计没有呢?” 张乙说:“我也说是呢?咋还能送这样消息呀?是不是想让咱们去帮一把,把那二十多人拿下?” 迟怀刑说:“我觉得事情有点不靠谱,一个小队怎么敢离开县城那么远?有没有日本鬼子?” 张乙说:“没听说有,他也没有说那些人干什么。” 迟怀刑说:“再等等吧,看看还有没有消息来。” 张乙说:“那如果不再有消息呢?他们再冒失扎天1地动手,吃亏可麻烦了。”【注释】1冒失扎天:方言;鲁莽、莽撞、冒失。 迟怀刑说:“不能吧?老兄弟也不是那种没谱儿的,得不到便宜,不会动手。” 张乙说:“既然是捎信儿了,还是去几个人看看。干不干也溜达一趟吧,以备万一,不干再回来也不搭啥。你在山上吧,我带二十人出山。” 迟怀刑不同意说:“不行,只带二十个人不占多大的优势。再说,你几个年纪了?你下山我也不放心。我也是欠考虑,把明山遣下山了。” 张乙问:“明山干什么去了?” 迟怀刑说:“德贤和树森那里有点事儿,我让他去看看。” 张乙说:“噢,一时也指望不上,那你说这个事儿咋办?” 迟怀刑沉吟了一下:“还是我去吧,不然我也不放心。” 张乙说:“那我也跟你去,你没有个帮手,我还不放心。老哥几个,剩咱们三人了,咱可都悠着点吧。” 一起上山的五个兄弟,栽楞得了肺病,三年前去世了。麻雷子在一次与其它绺子火并中,中弹负伤久治不愈,也没有挺过去。现在,还剩下三兄弟,张乙年龄比迟怀刑稍大一点,基本也快干不动了。所以,一般外面的事儿都让明山那些年轻人干,他也只能守个山寨。 迟怀刑说:“你还是别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啦,打仗的事儿你别参加,还是守山吧。” 张乙还是坚持要去,说:“又不是打大仗,去个几十人再加上勺子的人,对付二十几个警察还是轻松,又不用我去拼杀,我给你照料点。” 迟怀刑说:“也行吧,那山上咋办?让谁守着?”张乙说:“我前寨不用去那么多人,让总催带着就行。” 迟怀刑说:“好,按你说的办,前寨留下二十人,后寨留三十个人,其它的人一起下山。现在开始准备,午饭后出发。哥哥去安排一下吧,只带干粮和弹药。” 张乙说:“行,我再告诉老人、孩子别下顶子。” 张乙鼓动迟怀刑下山是有原因的。上次他在杨家烧锅被王秀峰给抓到,带到山林队并没难为他,每日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天天让他看,怎么给人动刑,怎么折磨老百姓,然后再给他找个窑姐陪吃陪睡。 到了第三天,王秀峰把他叫去,皮笑肉不笑地对张乙说:“张大柜,这几天在我这里咋样?舒服不舒服啊?咱们说好了,三天放你走。现在时间到,咱们也得话复前言,一会儿你再喝一顿酒,打一炮,然后可以回去啦。” 虽然说张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王秀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听说让他真的走,还是感觉十分意外,想求证一下:“王大队长,你真的要放我走?” 王秀峰说:“当然放你走啊,不然我天天花钱供着的你,还不把我吃到要饭去啊?你和我说说,你在我这里舒服不?是你那荒山野岭好,还是依兰城里好?” 张乙连忙说道:“当然是城里好了,谢谢王大队长的款待,这些天也没难为我。你的大恩我不知道咋报答?你说吧,让我干什么?我一定会头拱地给大队长去办。” 王秀峰说:“你看看你,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报答啊,我只不过看在咱们过去都是干同行的,不想为难你。我也想交个朋友,既然你直言说了,咱们哥们儿也是一见如故,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张乙一听,赶紧说:“大队长对我有恩,有话尽管说,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王秀峰对他的话很满意,说:“好,那我就直说。张大柜也是一个英雄豪杰,混江湖许多年了,着实让我欣赏。我想问问,张大柜能不能下山,到我山林队来。现在的绺子十分猖獗,我需要有绺子经验的人,帮我一把。” 张乙一听很吃惊:“大队长你是想招安?可我在五湖绺子里也说了不算啊?队伍我也带不下来呀。你要说三、二十还行,但要整个绺子我可真的办不到。” 王秀峰说:“那是你想多了,我不需要你带人来,我不缺兵。我到宪兵队打个招呼,要多少人都可以,反正我山林队的饷银,和吃喝拉撒都不用日本人出。只要日本人不限制我,哪里弄不来钱?我是珍惜大柜的才干,与你一见如故,想留大柜在山林队任个一官半职。如果你愿意带人来,来的人都可以进我山林队,还是你带着。不想带人,我大队里还有一个小队长的空缺,由你来做。别小瞧小队长的职务,你每天只要出去上街上转一圈,哪个商户、买卖不给你塞钱?难道不比在山上喝那穷风强?想要弄点钱,在路上蹲一两天,还不一定能劫一个有钱的。想砸个窑吧,万一碰见响窑还有风险。逢年过节,想进城看个戏,找个娘们喝个花酒都得提心吊胆的。你再看看你这几天的日子,是不是挺仙儿?那还是我招待你,毕竟我不知道你的喜好,有所不周。如果你自己来了,自己手上多得是钱,那咋嘚儿咋玩。啧啧,那小日子。”王秀峰一边说,一边自我陶醉,连连摇着脑袋,品味那份美好氛围。 张乙也让他说得有些心活,不过他还是有顾虑:“全凭大队长看得起,不过,你看我如果下山,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兄弟们,太不仗义了?我还是回去和迟大柜商量商量,再做打算吧。” 王秀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不能犹豫寡断。天底下的人,哪个不为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荣华富贵不去享受,还等着别人给你不成?和他们商量?人家能让你下山?不活埋你就不错啦。你多大大年纪了,再不进城养老,你以为还有机会吗?我可和你说好,我可是给足你面子。今天只劝你一次,你同意,咱们定下来。如果不同意,我绝不勉为其难,现在让人送你出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过,至此一别,以后再见面山林队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你也看到了,那些人受了罪。到那时,你都得再尝一遍。你想说,那我躲山里永远不出来。也行,你等着日本皇军端你老窝去。凭你们那几头烂蒜,都不够皇军一炮轰的,我不是徕悬1吧?日本皇军的部队你也看见了。”【注释】1徕悬:方言;说大话。 王秀峰一顿软硬兼施,让张乙一下子蔫了下来:“那,那就跟着大队长干了,以后还要仰仗大队长照顾,靠你老赏一碗饭吃。那我不走了,留在山林队。”张乙心里也明白,他想走也走不成的。如果不答应王秀峰,他喊一声,自己立马就得被吊起来,往下的罪,肯定够受的。 王秀峰见张乙答应了,马上满脸堆笑:“大柜这样做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不攀高枝的呢?不过,暂时你还不能留下,因为你寸功没立,马上任命你做小队长,守备队和宪兵司令部也不能同意。你先回山上,听我通知你,你带着你的人来,我以招安的名义安排你。一会儿,我陪你喝两杯,你愿意玩再玩两天,你想啥时候回去,就啥时候回去。” 张乙想了想说:“我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耽搁时间长了,也不好向兄弟们交代。” 王秀峰说:“好,那随时恭候。”然后又喊一声:“传令兵,去饭店叫一桌席,再给张大柜拿一千块钱。对了,让小红女陪着,再多带个娘们儿来。” 前几天,王秀峰派人与张乙联系,要求他马上下山,并且让他劝说迟怀刑带人马一起下山。他要亲自会会迟怀刑,劝他归顺朝廷,让他们兄弟几个一起有福同享。张乙也觉得,自己一个人进山林队,没有个照应。再说了,几个老兄弟在一起几十年,自己去城里,也不太仗义。如果能把他们都带下去,也是一件美事儿。于是,他答应了王秀峰,把迟怀刑骗下山。然后再和王秀峰一起,劝说迟怀刑归顺满洲国。 杨家烧锅七十二 七十二 七老爷热情地接待老丈人给派来的人,一行人二十一个,由明山带队。经过与杨仁的谋划,定下一个周密的计策,既能让自己在谢文东面前交差,还不用杨家出一斤粮食。饭桌上,七老爷与明山交代如何冒充民众救国军,如何威胁大粮户,甚至每到一家索要的粮食定额,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整个过程都是杨仁策划,列出详细的清单。而且每日指派去什么地方?哪些人家?以及说明粮户的具体情况,包括财主、大户的脾气秉性。 说干就干,歇息一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明山把他的人员分成两伙,分头出发去周边各屯,索要粮食。由近及远,直到筹集够为止。杨仁定的规矩是:交粮的户必须是家里有大量的土地,且能够收租子的,或者是家里雇有多个长工。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存有大量的粮食,日子过得殷实。每一户交的粮数额,一定不能太大,让其感觉不出压力。所谓快快的刀薄薄的片,积少成多。每个人都想安稳地过日子,都有一种花小钱保平安的心理,再看见他们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样子,兵不兵、民不民的胡子队伍,都想快点打发了事。更有一些人明事理的,听说是打日本人,还会积极主动地多交一些。所以,明山收粮筹钱的速度很快,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只是到五家子屯,出点问题,而且还出在杨家三少爷杨礼的身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来也巧,杨礼最近几天手气不错,赢了几十块钱,他干脆没有回家,在外面吃住玩耍,也不知道家里来一伙山上的人。今天三少爷在五家子屯推牌九,放赌的是李殿久家。李家的二少爷也好这一口,平时和杨礼经常在一起赌。局子一成,杨礼钻头不顾腚地扎进牌局,一上牌九局,把啥都扔脑后去了。李殿久也是个财主,家里有上百垧地,一年能够收几十万斤粮食。李殿久同时又是一个没有正事儿的主,今天他不去看着长工干活,也跟着凑热闹,上牌九局耍钱,而且他还要坐庄推几把。正在一群人大呼小叫,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管家和炮头带进一个人,来人声称要找李掌柜说话。 耍钱人有一个共同特点,一到局子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及。连老子有病、媳妇产孩子,都没有看完这把点重要。更夸张点,甚至家里着火、孩子掉井都不是大事儿。在李殿久嘴里大喊着:“压了,压了,压好离手,压大赢大压小赢小,赢走我的小老婆,马上跟你走。开了,开了。” 他手里的色子还没有扔出去,管家叫:“老爷,有人找你。” 李殿久抬起头问:“谁找我?没看我忙着呢吗?滚蛋!” 管家说:“是山里来的人,说是筹钱粮来的。” 李殿久看着来人问:“筹什么钱粮?你们是哪里的?” 来人说:“我们是民众救国军的,谢司令让来筹集钱粮。” 李殿久说:“没听说过你们什么救国军,再说,我不认识你们谢那个什么了?” 杨礼在一旁着急开色子,插嘴说:“大爷,别搭理他,什么司令、五令的?我还是三令呢?开色、开色。” 来人见有人插嘴,说:“这位兄弟,我和掌柜的说话,你先别插嘴。我们救国军是打日本鬼子的,也都是为了老百姓好,把鬼子打跑,大家不都平安了嘛。” 杨礼撇撇嘴说:“净鸡a巴吹牛逼,还打日本人呢?你们见过日本人吗?拿根破烧火棍到处蒙人,混吃混喝的,赶紧出去别耽误我们玩。” 来人让他说得心情不痛快,火气也上来了,本来他也和迟怀刑出去打过几仗,日本人他是见过的。对三少爷说:“这位哥们儿,李家是你啥人?我在和掌柜的合计事儿,没有你缸也没有你碴,你给我一边眯着去。” 杨礼以往有姥爷家罩着,自以为没有人敢碰他。无所顾忌地说:“我操,这是你家啊?还不让我说话啦。你咋那么牛逼呢?连你三爷说句话都不行?” 来人骂道:“小逼崽子,操你个妈的,你跟谁称爷呢?信不信我他妈的把你舌头割下来。” 杨礼还不服气:“放狠话谁不会?瞅你那鸡a巴熊样的,别说我还真地瞧不起你。你约个时间、地点,咱们都带人磕一下子。” 李殿久一看要打架,息事宁人地说:“算啦,算啦。别吵吵了,别耽误咱们开色。”接着又说:“管家,你带他出去,给他灌一袋子高粱,让他赶紧走。” 来人听说只给一袋子,很不满意:“掌柜的,你是打发要饭的呢?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你家一袋子高粱?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们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呗?” 杨礼一旁说着风凉话:“我操,那你寻思你们是干啥的?不就是要饭来的吗?来,来,爷再赏你点。”说完把一块纸币揉个团,扔到地上。 来人彻底被激怒,指着杨礼骂:“操你a妈的,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给我下地,看我不弄死你的。” 杨礼也拍桌子回骂道:“你他妈的别和我砸钢子,明天咱找个地方练练,谁不去谁是大姑娘养的。” 来人气得火冒三丈,从肩上摘枪。李殿久一看要打架,赶紧对管家说:“你们快把他弄出去,给他五百斤粮食,打发他走。”嘴上喊得很响,但五百斤粮食,也只是把原来的一袋子变成三袋子。咋样看,都是在打发要饭的。 炮手和管家赶紧把来人推出去,大家都以为没事儿呢,其他的人接着耍钱。 也就是抽一棵烟的功夫,听见一阵枪响。吓得耍钱的众人都停下手中的牌,纷纷地收起自己的钱。心眼多的人,找一个隐蔽地方把钱藏起来。在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冲进屋十几个人,为首的是明山。为了赶时间,他们十一个人又分成几伙,分别去几家送信儿。刚才来李殿久两个人,一个在门外把守,另一个进屋要粮。钱粮没有要来,反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马上回去拢人,反过身回李家来了。 李殿久家也有炮手,只不过才两个,他们只是防备砸孤丁的,对付绺子根本就不管用。明山的十几个人冲进院子,开几枪打伤一个,吓得两个炮手马上缴枪,明山轻而易举地冲进屋。李殿久一看,押进来的炮手一只胳膊还在淌血,吓得他赶紧说:“各位爷,各位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动刀动枪的干啥?” 明山阴沉着脸问:“你是掌柜的啊?刚才我兄弟来借点粮,你差啥不借?十袋、八袋的多吗?” 李殿久点头哈腰地说:“不多不多,各位爷能到我家里吃饭,那是我的荣幸。再说你们打日本人,都是英雄好汉,我们老百姓得支持,一定支持。爷,我带你们去装粮食,什么十袋八袋的,装二十个。有我吃的,就得有大爷们吃的。” 明山冷笑一声:“晚了,刚才你要痛快地装,我要不了多少,现在我不借啦,改抢了。我问你,你们家有几挂马车?” 李殿久迟疑地说:“五、五挂。” 明山说:“齐四,虎子,你们两个给我搜这几个人,如果有拐子、片子都拿下。廖孩、曾豆豆、带着他们出去装粮食。武河你们三个和管家去套车,五挂车都套上。然后你们看着他们装粮食,把五挂车都装满了,最少带走两万斤。如果谁敢偷懒、逃跑,直接给我毙了。” 李殿久赶紧求饶:“大爷,大爷,我错啦,是我有眼无珠,慢待了各位爷。我现在让家里人给爷们炖肉、烫酒。饶了我吧,别拉那么多,你看我一大家子还要吃饭。你行行好,求你给留一点吧,行不行?大爷,拉一车吧,你拉一车,求求你了。”说着还要下跪。 明山无所动容,眼皮都不抬地说:“你知足吧,我装完粮食,不把你这王八窝燎了,你烧高香去吧。” “爷,爷,你听我说……”李殿久拉着明山不放。 明山上去一脚,把李殿久踹倒。骂道:“滚犊子,一会儿跟你说。”见两个崽子搜完耍钱鬼们,问刚才来的那个人:“虎子,刚才谁和你砸钢子的?” 那个叫虎子指着杨礼说:“那个小王八羔子。” 杨礼还有些不服气,回道:“你他妈骂谁?” 明山说:“把他和李掌柜的留下,其他的人带出去装车去,给大爷们干活。”五湖的人吆喝着,把屋里的人赶出去干活。 屋里只剩下明山带着两个胡子,还有杨礼与李殿久。明山指着杨礼说:“小鳖犊子,看来你在这嘎达是根棍儿啊?挺他妈尿性的是不是?你们俩去,把他的根棍儿给我撅了。” 叫虎子那个小崽子,拎着马鞭上去,啪啪抽了两鞭子,把杨礼打得嗷嗷直叫。用手抓住鞭子稍不撒手,嘴里还骂:“哎呀,我操你血妈的,你他妈真敢打三爷啊?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活腻歪了?等我回家告诉我妈,把你们绺子给你们拔了。” 另一个崽子也没管他说什么,上去就是一枪托,砸脑袋上了。杨礼一捂脑袋,头上的血流下来了。虎子抬腿一脚把杨礼踹倒,二人一个拿枪托,另一个用鞭子,给杨礼一顿胖揍,打得杨礼鬼哭狼嚎。 好在杨礼还知道告饶,哭喊着说:“你们别打啦,饶了我吧,两个打一个算啥好汉,你们是谁家的人啊?” 明山说:“你不是尿性吗?接着豪横啊?告诉你,我们是谢文东谢司令的人。” 杨礼一听明山提谢文东,马上说:“别打,别打,是土龙山的谢文东吗?” 虎子又是一鞭子:“是又怎么样?” 杨礼赶紧说:“谢文东是我大爷,你们敢打我,我让我谢大爷扒了你们的皮。” 打他那两个家伙更来气,接着又几下子:“是你大爷又咋样?打的就是你大爷。我他妈还是你大爷呢,打你是轻的,扒你皮也不是啥难事儿。” 杨礼哭着说:“你们打吧,把我毙了吧,看我姥爷能饶过你们不。” 明山感到杨礼挺好笑,挨打了,不是找妈就是找姥爷,要不然是他谢大爷。猜想杨礼是不是傻,于是逗他:“刚才你谢大爷我认识,那你姥爷是谁啊?总不会是张景惠1吧?说出来让爷听听,看能不能吓破爷苦胆。”【注释】1张景惠:满洲国国务总理。 杨礼抹着鼻涕说:“我姥爷是五湖绺子的大柜。” 两个打人的家伙和明山一听说五湖绺子,大吃一惊,赶紧问:“你说谁?” 杨礼说:“五湖绺子大柜迟怀刑是我姥爷,你们下手打我,等着我姥爷跟你们算账吧。” 明山一听,吓得一哆嗦:“那、那你是谁家的啊?” 杨礼说:“我是杨家烧锅的三少爷,我爹杨树森杨七老爷,我妈迟德贤。”杨礼把家底都搬出来,可把明山吓坏了,没想到真地打错人,惹砬子1上,捅了大喽子。【注释】1:惹砬子:方言;若祸,招惹不该惹的。 虎子愣眉愣眼地问明山:“迎门梁,坏菜啦1,咋办?”【注释】1坏菜:方言;坏事。 明山也愁眉苦脸地说:“咋办?咋办?我他妈知道咋办?”一转脸看见李殿久,一指他说:“打他,往死里削。都怪老王八犊子不爽快。” 虎子二人跳过来,扬家伙打李殿久。本来刚才打杨礼的时候,已经把李殿久吓得直筛糠。他们几下子下去,打得李殿久爹一声妈一声叫,哭嚎着说:“爷爷呀,可别打啦,你们要什么,给你们什么还不行吗?打死我也不顶钱用,快住手吧。” 明山叫一声:“住手,别打啦。”又对李殿久说:“那你拿钱吧,破财免灾。” 虎子他们住手,李殿久哆哆嗦嗦地在身上掏钱。掏出十几张纸票,能够有一百多块钱。明山说:“你逗我玩呢?这点钱不够我塞牙缝的呢?接着打!” 李殿久赶紧喊:“别打,别打。你们说要多少吧?我去给你们拿钱去,都在我老婆那里呢。” 明山说:“准备两万斤粮食、一千块钱,如果少一块钱一斤粮,烧了你们家,连一棵草刺都不留。然后绑你姑娘、儿子上山,连你们家的五挂大车都给你卖掉,别想再要回去。要是识相点的,钱粮准备齐,我也不难为你。一会儿让你家长工把东西送去,再把车赶回来,我不要你的。” 李殿久连忙点头答应:“行,行,我马上去准备!” 明山和虎子带着李殿久去弄钱,虎子偷偷拉着明山说:“迎门梁,回去可咋说?打差壶1了?”【注释】1差壶:方言;错了、差了。 明山用了一个眼神:“回去咱不说,问起来,咱们说不知道,只说打地是李东家的儿子。他脑袋上又没有贴贴,我们知道他是谁?何况咱们近两天,也不回杨家烧锅,带东西去四马架。”四马架是杨仁与谢文东的人,定下来的交货地点。 交割钱粮这一天,杨仁代替七老爷来的,这也是杨仁的主意。因为他也有两种考虑:一是谢文东来了,肯定要说一些感激的话,本次的欠了不说,有可能还会有新的要求。二是谢文东不来,七老爷去不去也没有意义,没有必要去见下面那些人。而杨仁是一个绝好的代理人,无论任何人再提新要求,都可以有回旋余地,以自己是管家不能代替东家做主为借口,进行搪塞。还有一点,杨仁可以要求对方打一个借据,至于还不还,另当别论。起码有人追究起来,是借不是送的。有明山带二十人辅助,交接东西还是不成问题的。 没有想到,谢文东还真是亲自来的,他原以为七老爷会亲自来,他想当面感谢一番。见是杨仁做代表,也没有太多表示,连货都没有验,直接装车。二十万斤的粮食,用大马车去装,足足装四十挂车。在装车的同时,杨仁将钱交给谢文东,谢文东同样也没用数,转手交给同行人员。杨仁几次想要张口,让谢文东给打一张借据,但都没好意思说出来。如果是其他人,还可以找一个借口。就在杨仁为难的时候,看见外面组织装车的明山。杨仁眼珠一转,立刻来了主意。 于是,假装出来看车的时候,凑近明山。小声说:“迎门梁,这些天可真地让你辛苦了,你也太能干了,才几天呀,就把钱、粮给筹备齐了。你们可给七老爷解决个大难题,我回去以后,一定让七老爷同迟姥爷说说,升你做托天梁。凭你的本事,做个二柜是没有问题。” 他说得明山心里挺舒服,不过嘴上还是说:“哪里呀?我还年轻,以后得跟随大柜多练几年,能够得到大柜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杨仁迟疑一下:“说起来信任,我咋心里不落地儿呢?总觉得好像咱还少点啥?” 明山不明白,粮食够了,钱也足了,那还能缺什么呢?于是,问:“大少爷,那你看咱们还少什么?少的东西我马上去弄。” 杨仁说:“他谢司令把粮食装走,钱也收走。可连个字据都没有,你说咱们回去,咋对七老爷交代呢?万一哪天他谢司令说粮食不够数,没有收到钱,那咋让七老爷看你呢?是不是你没有收够啊?你说,是不是不太好弄?” 明山说:“不会吧?谢司令也是面上的敞亮人,收点东西还会扒瞎?那也太不仗义了。” 杨仁摇摇头说:“也是啊,都是在外场要面子的人,即使少了也不能吱声。行啊,不给不给吧。不过,以后咱们可得注意,做啥事儿都得先小人后君子,可别把事儿办岔劈了。” 明山一听,觉得也对,弄来的钱粮都是经过自己手。万一事后说多了少了的,不太好听。自己是代表五湖绺子出来办差,有了闲话,也不好回去交差。说:“大少爷,你这样行不行?我去找谢司令,让他给咱出张条子,咱们也好回去交差。” 杨仁假意思考一下说:“那样也好,你们之间不熟悉,好开口。你说我和他熟头巴脑1的,也抹不开提这事儿。”【注释】1熟头巴脑:方言,非常熟悉。 明山说:“行,那我去。” 谢文东正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袋,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随从过来禀报说:“司令,杨家烧锅的人要见你。” 谢文东问:“谁啊?” 随从说:“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随身还带着枪呢,可能是一个炮头,是不是要投奔咱呀?” 谢文东点点头:“嗯,那让他进来吧。” 随从说:“我把他枪下了。” 谢文东摆摆手说:“不用,他是杨家人,跟我没有过节,你们一旁看着就行。” 明山一进门,按照江湖规矩,行了一个拜见礼。谢文东一看明白了,问:“小兄弟是码里人吧?还是在理的?” 明山说:“见过司令,小的是五湖绺子迎门梁明山。” 谢文东笑一笑:“明山兄弟年轻有为啊,年纪轻轻能做迎门梁,一定是精明强干、英勇过人啊!不知道明山兄弟找我有何事?请讲。” 明山又行了个抱拳礼:“司令,恕小的失礼,提一个冒昧的要求。我家大柜应杨七老爷求助,派小的来帮助押运钱粮。司令也知道现在世道挺乱,怕路上有什么差错,损失点粮食是小,耽误司令的大事儿可是要不得。几天来,小的担惊受怕,一路小心,总算把钱粮都运来了。司令现在已经接到钱粮,小的也该回去交差。不过,小的回去对七老爷、我家大柜说,我已经把事情办好了,可空口无凭啊?小的想劳烦司令给打一个证,哪怕一指宽的纸条也行,只是让小的回去好交差。” 谢文东是什么人?那都是混社会老油子,人精!明山的话一出口,马上明白了。笑哈哈地说:“好说,好说,你是不是见我没有过秤,没有数钱?怕我将来不认账?明山兄弟,杨七老爷那是我的好哥们、好朋友,朋友借给我的粮、钱,我哪有不相信的道理?你放心,马上打条子,让你回去交令。”然后对随从说:“你去打个凭证,拿来我画押。”随从领命去办。 借着等出凭证的空隙时间,谢文东问:“明山兄弟,现在日本人在咱们这嘎达,欺负咱中国人。抢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人。咱们都是玩枪杆子的人,能看下去吗?眼下我带人起事,已经打死小鬼子上千人。本次能够得到五湖绺子和杨家的帮助,也是你们为抗日救国出了一份力。明山兄弟回去以后,代我谢谢迟大柜和杨七老爷。” 明山说:“十分敬佩谢司令的大义,能够为咱中国人出头,打击日本人的嚣张,护一方父老乡亲的平安。我们绺子也效仿司令,和小日本子们斗,可惜我们人太少,只能和警察署或者满洲国军作战。” 谢文东说:“兄弟,回去和你们大柜说。如果以后有需要谢某人的话,捎一个信儿,谢某人一定尽全力配合。对了,必要的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合作嘛,联络江湖义士,一起攻打依兰县城,把小日本子赶出去。” 明山十分佩服地说:“谢司令,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回去以后一定转达给迟大柜。联合行动是完全可以的,五湖与东九顺、三江队,还有西湖景的一个抗日什么队,一起端警察署。虽然我在绺子说了不算,但我可以联系司令和我们大柜,将来交个朋友,在一起打小日本。” 谢文东高兴地说:“好,太好啦。最近看看你们大柜忙不忙,咱们定个时间见一面。” 明山说:“行,我回去禀报大柜。对了,谢司令,如果迟大柜同意见面,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谢文东说:“你去五道沟,找到核桃岗的王黄皮子,他会带你找到我。” 明山说:“好嘞,司令我知道了。” 说话间,谢文东的随从拿来一张纸与一个朱砂盒,对谢文东说:“司令,写好了。” 谢文东也没有说话,将右拇指按进朱砂泥盒,在纸上按了一下。随从把纸递给明山,明山也没有看,收起来。对谢文东说:“司令,那我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谢文东站起来:“明山兄弟后会有期,希望咱们能够携手合作。” 明山说:“一定能,一定能。”然后告辞出来,找到杨仁把纸条交给他,收拢起自己的人,离开四马架子,回杨家烧锅交差。 回杨家的一路上,明山和虎子几个人心里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见了七老爷、七娘怎么交待?七娘是迟家的大小姐,他们几个打了杨礼,不知道迟家大小姐怎么责罚呢?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只能硬着头皮去。其实,明山的担心一点必要都没有,因为杨家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一个足以吓丢明山三魂七魄的消息。迟怀刑死了,被日本鬼子给活埋了。送来消息的是勺子,不用说,消息的准确度是毋庸置疑。 张乙将迟怀刑骗下了山,是王秀峰给他下的命令。如果张乙能把五湖绺子的人,都能拉下山,就让他做山林队的副大队长。并且给他一座四合院,赏金两万元。除此之外,还可以赏几个女人,俄国人、朝鲜人、中国人他可以随便挑。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对于鳏孤半生的张乙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虽然张乙心里也十分纠结,但是安慰自己的想法是:我接他们下山去享福了。迟怀刑在下山的行动中,一点怀疑都没有,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同样的活没有少做。刀头舐血三十多年都过来了,一次小小战斗根本不必太重视。所以,随随便便地点了七十来人,带队下山。并且,在张乙强烈请缨下,由张乙带着他那队二十个做前锋。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张乙的前锋到达松花江江北的红石砬子。他见到了约定地点,留下两个心腹,让其他手下人去山上搜查一下,有没有可疑人员和情况。然后带着两个亲信,来到山下不远的大户家。一进屋,王秀峰早早地等在这里,见张乙到来。开口就问:“迟怀刑下山了吗?带多少人?” 张乙回答:“下山啦,离这里还有五里地左右。一共下山七十人,其他的都在守山。” 王秀峰非常满意:“好,你干得非常好,现在起,你已经是依兰山林队副大队长,任命书、赏金等进城给你向皇军申请。” 张乙卑躬屈膝地讨好说:“谢谢大队长,以后我愿侍奉你鞍前马后,还请大队长关照。” 王秀峰又对张乙的两个心腹说:“你们以后是山林队的小队长,等把五湖的人收拢了,山上的一百多人都交给你们俩。以后你们跟着张副大队长好好干,赏金、娘们儿少不了你们。” 那俩个人一时不知所以,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咋回事儿,在张乙的催促下,也是唯唯诺诺连地声道谢。他们自己都不曾想过,飞黄腾达来得这么容易,简直是一步登天。王秀峰又对他们说:“暂时还要辛苦、辛苦你们,一个人去接迟大柜过来,说张大柜在屋里给准备饭菜。让其他弟兄上山,屋子小,放不下那么多弟兄,其他兄弟的伙食在山上安排的。另外,一个人去院门口料水,迎接迟大柜。一会儿把迟大柜接来,你们一起劝他归顺朝廷。你们看可以吧?如果可以,你们现在就去。”他们几个人哪里还能提出异议?都痛快地答应下来,纷纷去执行。 张乙的心腹把迟怀刑带进屋。还没等迟怀刑说话,埋伏在房屋周围、隐藏在屋里角落的山林队员,一拥而上把迟怀刑逮住。迟怀刑一是没有一点防备,二是年纪也偏大,哪里是一大群虎狼的对手?连枪把都没有摸到,就被人给五花大绑起来。在迟怀刑的震惊中,王秀峰与张乙出现了。张乙躲在王秀峰的身后,也不敢抬头。迟怀刑镇定一下,冷静地说:“张乙,你出来,都是你干的好事儿呗?他们都是什么人?” 张乙闪了出来,惭愧地说:“对不住,大柜。我寻思你常年在深山老林里受苦,想带你下山享几年福,事先没有告诉你,怕你不答应。王大队长说了,只要你答应,官职、金钱、美女你要啥给啥。” 迟怀刑还是冷静地问:“我问你,他们是什么人?” 张乙喃喃地回答:“他们是依兰……” 王秀峰阴阴地笑着说:“迟大柜,幸会幸会,别来无恙啊。鄙人是大日本皇军依兰宪兵队、依兰山林队大队长王秀峰。早听说迟大柜文武全才,今天一见果不虚传,让王某十分佩服。” 迟怀刑根本没有搭理他,接着对张乙说:“看样子,张乙你投降日本人了?你想荣华富贵我不怪你,几十年来,我带着你们在山上受苦。如果你自己想走,想去攀高枝,和我说一声,会放你下山。可你今天是啥意思?想出卖弟兄们,踩在兄弟们的肩头,获得你大好前程?你是不是做得太不仗义了?难道你忘了祖师爷面前发的誓,兄弟们一起磕的头?不怕得到报应?” 张乙被说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地说:“我,你,是……是想……让……” 王秀峰又接话说:“迟大柜,你别责怪他,他也是出于好意。他不想你们兄弟分手,想把大柜一同带下山,一同享受荣华富贵,过神仙一般的生活。只要迟大柜点头,与兄弟一起辅佐皇军,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兄弟去找皇军给你要官职。如果你想当大满洲国军,保你能当个大尉营长,甚至可能做团长,还继续带着你的弟兄。想要当警察也可以,大队长我不敢说,副大队长保证没有问题。如果这些都不想做,还可以当个大地主,给你地给你房。自己可以组建自卫团,你自己做团长,我给你要枪、要人。” 迟怀刑冷笑一声:“你们喜欢做狗,以为中国人都喜欢做狗吗?数典忘祖的东西,有何面目活在朗朗乾坤之下?你们臭味相投,你们称兄道弟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迟某人不才,不屑与你等为伍。” 王秀峰不急不恼,好像说的不是他。对迟怀刑说:“迟大柜一身傲气,佩服。咱们还是出去吧,请大柜看一出大戏。来人,带大柜去见皇军。”上来几个人,抓住迟怀刑,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红石砬子的山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大批日军、满洲国军,已经把山给围上了。几个军官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王秀峰跑过去,与那些人交谈起来。然后又朝这面一招手,山林队员把迟怀刑押过去。迟怀刑大义凛然地站在那里,怒目而视。在几个日本军官中,最高的指挥官是守备队队长石井,还有地区司令于琛溦等人。本次行动他们带来一百五十名日军,三百余名满洲国军,警察一百多名,大约共有六百人。 石井叽哩哇啦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个翻译对王秀峰进行翻译。王秀峰又对迟怀刑说:“姓迟的,皇军问你呢?到底归降不归降?你也看见了,现在皇军把你的人都困在山上了。山上胡子的死活,现在就等你一句话,痛快点吧!”迟怀刑把头扭向一旁,干脆没有搭理他。 王秀峰说:“既然你不说话,那给你看一场大戏。”说完,又到那个翻译那里,耳语了几句。翻译又对石井讲了一通日语,石井一皱眉,把手一扬,旁边的其他军官立刻跑回队伍。不消一刻,山下的几门炮对山上开始轰击,一颗颗炮弹落在山顶,炸起一团团的烟雾。山脚下阵地上的机枪,也急速地射击起来,一阵阵爆痘一样的枪声震耳欲聋。子弹打得山上的山石乱飞,树枝折断,树叶纷纷落下。迟怀刑心里一凉,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双目紧闭,心里祈祷兄弟们能够逃出去。不知道打了多久,炮声停止,一声嘶吼过后,一排排的士兵开始向山上爬去。山上激战有半个小时,最后连零零星星的枪声都没有了。只是看见满洲国军,押着二十几个五湖绺子的人,从山上下来。被俘虏的人,基本是没受伤或者轻伤,因为都是自己走下来的。其他人不用说,肯定都被打死了。 王秀峰回到依兰,又休息了一晚上,与张乙商量一番以后。第二天带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和自己的山林队。由张乙带领,又进山了,这次的目的是拔掉五湖的大本营。如果把麻哒山踏平,散在外围那些人就不构成威胁,可能会自动散伙。由张乙带着,一路轻车熟路,沿途的暗哨大部分都被清除掉,没有给他们机会往麻哒山送信儿。到了麻哒山,根本不用研究作战方案,张乙到了前寨,喊两声叫开了门。一枪没放拿下前寨,至于后寨也非常轻松。因为没有预警,再加上张乙带头,没有费多大事儿,便拿下啸虎顶子。到了山上,日本兵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少通通杀掉,所有房屋一律烧光。本来迟怀刑他们在后山崖修了暗道天梯,但有张乙做内应,早告诉王秀峰了,王秀峰已经把逃跑的通道封锁。一场劫难下来,能够逃生的寥寥无几,山上三百多人被屠戮殆尽。 迟怀刑被带进城,关进警备队的大牢。外面发生的一切,啸虎顶子的覆灭,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由于进的是警备队的牢房,不用说其他人,连王秀峰也进不来。迎接他的是残酷地折磨,各种刑具轮番地使用,昏死了一场又一场。对于日本兵的逼供,迟怀刑坚决不投降,绝不与日本人合作,毫不理会敌人开出的优厚条件,横下一条心以死明志。因为他看到日本人的凶残,看到自己的弟兄们惨死,看到侵略者们烧杀抢掠。所以,坚定了中国人不屈服的信念,坚定了读书人的爱国气节,坚定了男子汉的英雄气概。日本人通过王秀峰、张乙了解到,迟怀刑只是一个打家劫舍的胡子,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只不过是思想上坚决反满反日,再审讯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决定就地处决。 九月七日,日本守备队将迟怀刑拉到东门外。在倭肯河与大坝的中间地带,公开处决迟怀刑。这期间,汉奸、特务、为日本人服务的狗腿子们,敲锣打鼓满大街吆喝:处决反日胡匪大头目迟怀刑啦,良民们赶紧去观看啊!他们的目的,是让更多人知道,反满抗日的结果。很快,消息在城里传开了,人们纷纷涌到大坝上,观看这悲壮的一幕。 捆绑迟怀刑的绳索已经被松开。在一片松软的河套地,日本人扔给他一把铁锹,让他自己给自己挖墓坑。迟怀刑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三天滴水未进,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没有力气挖土。手里拄着铁锹,遥望东山。想着当年在那里,曾经与自己的岳父富海,还有跟随他的兄弟们,一起抗击过沙俄军。想起那激情的岁月,不由得一股豪气从心里油然而生,用沙哑的嗓子朗诵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一个鬼子见他不动锹,端起刺刀在右腿上扎了一刀。迟怀刑挺不过,右腿一软,单腿跪下了,但他始终握紧锹把不肯倒下。大口地喘息着,陆陆续续地朗诵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字还未出口,被一枪托砸晕。 日本鬼子见他自己不能挖坑了,叫王秀峰找人挖。王秀峰是多么坏的一个人,他知道该找谁,叫来张乙和他那两个心腹,责令他们挖坑。 等迟怀刑再次苏醒的时候,坑已经挖好。几个日本鬼子过来拖起他,立在坑里。然后,一锹一锹地填土,迟怀刑勉强地发出声音,仔细辨听是他读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