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诅咒》 第一章 少女艾琳 昏暗的祭祀室内。 年仅八岁的卡尔惊恐地望着祭祀桌前蠕动的肉瘤,下意识地缩到姐姐艾琳的身后。 “别害怕,这是母神米兰达赐予的食物。”艾琳将木碗和勺子塞到弟弟的小手里,“去吧,心怀感激,挖满四勺。” 眼窝深陷的男人侧立在祭祀室的门前,发出告诫:“女人和孩子最多三勺。今年的雪灾不断,‘果实’也不像以前那样硕大了。” “最后一勺算我的,卡尔在长身体。”艾琳看着弟弟怯生生地走近肉瘤,拿木勺刮出一块块肉滚入碗里,心中涌起大片的怜爱。 “长身体。”男人仿佛听见一个笑话,“我们的身体都归属母神。” 艾琳不自觉地据理力争:“他不同。村长大人,卡尔说过想要当魔法师。” “等度过雪灾再说。你知道规矩,三年时间,如果一切正常,可以考虑把他送去雷恩镇。” 男人挥手驱赶门外的乌鸦,比起卡尔与艾琳的异想天开,他更愿意考虑今年过冬的粮食。 艾琳知道所谓的规矩是什么。 每过三年,村子里可以派一名十六岁以下的村民去雷恩镇,由雷恩镇中转,前往白城测试魔法的资质。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在这三年,艾琳必须上交够数的鹿肉与野兔肉,以此支付旅途的路费和测试费。 “姐姐!” 卡尔端着盛好“果实”的木碗,跌跌撞撞地跑到艾琳身边。 艾琳替卡尔拿过木碗,笑着帮他捋顺杂乱的刘海:“三年以后,你就能去白城学习魔法了。” “真的?”卡尔眨了眨眼睛,满脸天真。 就是这份天真,让艾琳有了希望与前进的力量:“嗯,村长大人亲口许诺的。” “谢谢村长爷爷!” 当着小孩的面,男人配合地答应:“卡尔,你先回去吧,我对你的姐姐还有话要说。” “不,我要和姐姐一起回去!” 艾琳蹲下身,将木碗交还,柔声劝道:“听姐姐的话,先回去,好吗?” 卡尔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祭祀室,回家的路上,对着木碗里还在活动的肉瘤犯起嘀咕。 男人问:“乌鸦肉都不剩多少了,你哪儿来的鹿肉与兔肉,让卡尔去雷恩镇?” “总会有办法的。”艾琳小心翼翼地回答。 “哪儿会有别的办法,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只有伟大的母神才能拯救我们。”男人叹息一声,“寻常的祭祀已经不够了,要举行真正的宴会,才能让母神满意。” “真正的宴会?”艾琳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她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也明白会发生什么,“一定要这样吗?” “奉献才能有回报,付出才能有收获。嘿,自私的家伙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不愿意奉献自我,却要乞求母神的庇佑,这不荒谬吗?”男人冷声说到一半,将脑袋转向艾琳,“你一直是信奉母神的,对吧?” 艾琳苦涩地回答:“当然。” “你希望自己的弟弟有光明的未来,对吧?” 艾琳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 男人加重语气:“如果只是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实现。办法就在你的眼前,你却连一点点的代价都不愿付出?” 艾琳的呼吸变得急促,单手扶住墙面,几乎要干呕出来。 好一会儿,她听见自己说:“我愿意。” 所谓的宴会其实是一场献祭,她将失去鲜血与生命,让村子度过这次难熬的冬天。 艾琳对母神毫无怨恨,只是感到深深的遗憾,雪灾夺走了她的所有亲人,唯独留下弟弟,她不能再失去卡尔,卡尔也离不开她。 “我看不到小家伙长大了。”艾琳喃喃道,她明白,母神已经足够仁慈,是自己太过贪婪,渴望索取更多。 一周后,宴会当天。 村民们站在广场的外围,木然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屠夫将剁肉刀擦洗干净,壮汉将大缸搬到广场中央。 掀开母神像上头的粗麻布,少女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她展露微笑,年龄样貌与艾琳相仿。 村长高声喊道:“伟大的母神,是您赐予我们食物,赐予我们生命,赐予我们希望。” 村民等到最后一个字念完,稍稍停顿,立刻重复村长的话。 语气和断句分毫不差,唯独神情还是原来的木然,仿佛被寒风夺走了嬉笑怒骂的能力。 艾琳被高高地抬起,远离地面,她没有感受到多少寒冷,凉风吹拂脸颊,阳光和煦地挥洒,甚至有些许的暖意。 一会儿,她开始移动,村民纷纷避让,她是今天的主料,不能有任何闪失。 艾琳躺在无数只手上,一身轻松,怪异的视角下,她能看清每个村民的面孔,他们在逃避什么,拒绝什么,最后又闭上眼睛,诚心地赞美起母神的伟大。 只有一副面孔,让她的心突然咯噔一响,卡尔被人群挤得来回辗转,他抿着嘴,投来的目光既困惑又畏惧,那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姐姐。 村长率先向母神像跪拜,村民呆滞了片刻,随后纷纷效仿。 广场的中央铺了一层干净的白布,艾琳被放在白布上,由于早晨喝了宴会用的陈酒,她有些醉,手脚发软,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屠夫拿起剁肉刀,缓缓向她走来。 眼皮在打架。 血染红了白布。 艾琳最后扫视人群,希望能找到卡尔的位置,然而在那之前,她的视野已经先一步被黑暗吞没。 …… 三年后。 又是新的寒冬。 雪连续下了十五天,地面仿佛披上银白色的毛毯。 成群的乌鸦在屋顶驻扎,争相发出难听的叫声。 艾琳穿过安静的街道,赤脚来到村子的门口,在雪地里踩出一排脚印。 距离上一次的宴会已经过去十一天,但气味仍旧浓重,引来几只秃鹫在半空盘旋。 “哼哼。”艾琳发出无意义的呼气声,将身上宽大的灰袍包裹得更紧,她戴上兜帽,跪坐在雪地,怔怔地看向远方。 她轻声吟唱起一首熟悉的歌谣: “光荣地成为米兰达的信徒吧,慈爱的母神会降下她的赐福。” “光荣地成为米兰达的信徒吧,请勿忘献上自己的心爱之物。” “可以是鲜红的血液……” “可以是带骨的手臂……” “也欢迎带来亲朋好友,一起加入这场美妙的宴会。” “……” 不多时,歌谣戛然而止,远处出现一道人影,缓缓朝村子走来。 风雪适时地吹开灰袍的一角,向不速之客展示少女右臂的残缺。 艾琳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忽然发出痴痴地笑:“你也是来参加母神米兰达的宴会的吗?宴会不能空手,你准备了什么?” 陌生人穿戴高大厚重的铠甲,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在外。 他挺身站立,俯视少女,发出不夹杂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我叫埃里克,是一名不入流的魔法师,正准备为米兰达带来死亡。” 第二章 踏上旅程 为母神带来死亡? 这个自称魔法师却满身铠甲的怪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自量力。 艾琳的疑惑很快消失,嘴角反而露出诡异的笑容,她将右边身体的灰袍整片打开,粘稠的血泡沫从手臂的断面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逐渐密集。 很快,她长出了新的手臂,新生的手臂表面没有皮肤,全由红色的肉块拼接而成,比艾琳的左臂要长出两倍,多余的长度与手掌在地面软塌塌地卷成一团,随着艾琳的前进,逐渐拖行成一条直线。 “这是母神赐予我的新肢,它简直是完美的艺术品。”艾琳的脸颊泛起红晕,她痴迷地赞叹,笑容转瞬即逝。 她死死地盯向埃里克,那具怪异的铠甲,“你已经亵渎了母神,不可饶恕。” 埃里克从身后拔出与铠甲相配的巨剑,单手插在地上:“这个村子还有其他活人吗?” 艾琳没有回答,她慢慢抬起畸形的右臂,然后重重地朝埃里克的身体砸落。 巨剑干脆地斜劈,将怪物般的手臂一分为二。 新的断面,新的血泡沫。 只需数秒,手臂就能完成增生。 “我说了,我是一名魔法师。” 耳边闪过埃里克的声音,艾琳突然大脑一片空白,等到再次清醒,巨剑已经刺穿她的胸口。 埃里克抽回巨剑,一边捡起艾琳的灰袍擦拭血迹,一边遗憾地说:“如果这个村子里都是像你一样的怪物,我也许得自己找路去白城了。” “卡尔……我的弟弟……” “什么?”埃里克稍稍凑近,由于铠甲的笨重,他没法蹲下来。 艾琳突然攥住埃里克的手臂,血污从指缝里缓缓滑落,浸染铠甲:“卡尔不是怪物,卡尔……想当魔法师。” 埃里克立刻问:“他知道白城怎么走吗?” 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了,艾琳躺倒在血泊之中,畸形的右臂仍在断面滋生泡沫,慢慢增长。 他默默擦去血迹,远离尸体,走入村子里寻找活人。 不远处,几只秃鹫在食用晚饭,食材随处可见,它们甚至有工夫挑挑拣拣,决定每一道菜的口味。 祭祀室,一颗巨大的肉瘤吸附在地面,像心脏一样跳动起伏。 广场,那是食材最多的地方,每个人的脸上不再木然,而是挂着狂热的笑容,一只只僵硬的手臂朝母神像伸展,不顾自己的血液已经干涸。 埃里克面无表情地寻找,如果这个村子还没有合适的带路人,他将会在这里耽搁不少的时间。 …… 艾琳家的地窖。 浑身赤裸的卡尔蜷缩在角落,他的身前有一盘清水和一碗肉瘤。 地窖的门被轻轻地打开,卡尔宛如被针刺了一般,惊恐地盯着狭窄的甬道。 姐姐回来了。 不,是和姐姐很像的怪物回来了。 卡尔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大声吼叫:“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就没人替我指路了。”埃里克点着烛火,来到卡尔的面前,“你是卡尔吗?” “我……我是卡尔。你是谁?我的姐姐呢?” “我叫埃里克,是一名魔法师。”埃里克将背着的包囊打开,取出一套粗布衣裳,递给对方,“听说你很想成为魔法师?” “我不知道。”卡尔茫然地拿着衣裳,“其他人呢?度过雪灾了吗?吃的还够不够?” 埃里克沉默片刻:“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看看。” 卡尔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不妙,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村子里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为什么会这样!” 卡尔在广场前跪下痛哭,埃里克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出现,他虽然没有因此心生怜悯,却也能感同身受。 毕竟,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卡尔颤抖着问,这具巨大铠甲是他眼下唯一的依靠:“村子里的大家都是被雪灾熬死的吗?” 埃里克不打算撒谎:“不是,祭祀室有相当大的肉瘤可供食用。他们都死在了母神米兰达的手里。” “母神,怎么会……” “先用食物与力量套住凡人,再索取信仰,压榨血肉,壮大自己的力量。这就是母神米兰达的把戏,可惜所有人都会上当。” 卡尔小声地啜泣,呼吸仍然急促。 埃里克没有扶起地上的少年,而是等对方的手脚不再发软,自己站起来。 卡尔攥紧拳头,抿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因此声调显得有些怪异:“我不信母神了,她休想再从我身上夺走一丝一毫的信仰。” “嗯,很好,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卡尔。” “打算?不知道,我暂时还没想那么远。” 卡尔憋着一股劲,却不知道往哪里释放,在漫天风雪中,饥寒随时到来,那一股劲似乎不值一提,很快就会泯灭于寒风之中。 埃里克正式发出邀请,伸出被钢铁覆盖的右手:“你愿意和我搭个伴吗?” 卡尔眼前一亮,旋即低头:“当然愿意,只是……您是一名高贵的魔法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村子的小孩。您真的不介意吗?” 眼前的小家伙实在天真无邪,真的要让他卷入自己凶险的旅途? 埃里克的心中闪过短暂的犹豫,但立即被复仇的渴望所覆盖。 他温和地说:“不介意。不过,你知道白城怎么走吧?” “白城?也对,埃里克先生您是魔法师,当然要去白城。”卡尔绞尽脑汁地回想村里的大人说过的话,“要先去雷恩镇,到了雷恩镇,那里的人就会带我们到白城。” “你知道去雷恩镇的路线?” 卡尔无比肯定地点头:“知道。几年前,村子里来过雷恩镇的大人,他们喝酒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路线。” “好,那就拜托你了。”埃里克摸了摸卡尔的脑袋,率先朝村子的出口迈步。 铠甲叮铃当啷地作响,卡尔强忍悲痛,辨认周围残破不堪的尸体与衣物。 “哦,你站在这里稍稍等我一会儿。”埃里克想起什么,突然加快脚步。 卡尔不明所以,但乖巧地站在原地等候。 村子门口,艾琳安静地躺在雪地里,她丑陋的右臂仍在增长,密密麻麻的肉芽嵌在红色肉块的表面,形成一层鳞片。 鳞片之间的缝隙时不时地冒泡,旋即破开,溅出几滴血液。 埃里克挥下巨剑,为艾琳复原了最初的右臂断面。 他从背包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盒,里面取出一点树脂,涂在断面上,不一会儿,血泡沫便安静下来,停止滋生。 将血肉拼接的断臂扔进远处的草丛,埃里克走回卡尔身边。 他轻拍卡尔的肩膀:“你的姐姐艾琳在前面,越过她,我们就出发了。” 第三章 魔兽 “可以了。” 卡尔从姐姐的尸体前缓缓站起,将下身沾染的雪泥抖落,攥紧拳头,一把抹去脸颊上残存的泪痕,转过身,露出坚毅的面孔。 这是少年的故作坚强,凛冽的寒风下,神秘的魔法师前,卡尔决定将痛苦与难过藏在心底。 埃里克通过卡尔的表情明白了一切,他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希望让卡尔不要因此留下遗憾:“我不赶时间。” “没关系,您的事比较重要。”卡尔嘴角稍稍扯动,勉强挤出一个合格的微笑,“埃里克先生,我们这就出发吧。” 不到一天,他的姐姐艾琳身上就会覆盖一层雪衣。 不到一周,他的姐姐就会彻底掩埋进冰雪世界。 卡尔不敢深想下去,这是怎样久远的一次诀别。 背上不符合自己身体重量的巨大行囊,将不好的回忆暂时丢掉。 往前行走数十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将与一名伟大的魔法师同行,而成为魔法师,则是他从小的梦想。 秃鹫们饱餐一顿,飞离村子。 几只乌鸦驻留在村子门前,发出难听的嘶鸣,目送少年和会动的铠甲渐行渐远,慢慢被积雪覆盖的树林吞没。 旅途的前十分钟,是尴尬的沉默。 卡尔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这并不容易,聊天的对象是一名魔法师,而自己暂时还对魔法一无所知。 “那个……埃里克先生,您对白城很感兴趣吗?” 话刚说出口,他就暗自懊悔,白城是高洁之塔的必经关卡,而高洁之塔则是魔法师的朝圣之地,身为魔法师的埃里克怎么可能对白城不感兴趣? “是啊。”埃里克没有显出不耐,“我不得不去白城一趟,有很重要的事。” 卡尔想象着“重要的事”具体指代了什么,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埃里克不戳破卡尔的幻想,在与对方一问一答的闲聊中,他思索着接下来的路途,以及心中的复仇计划。 等到树木越发密集,地面洁白的雪开始与污泥混杂,埃里克从包裹里掏出一卷破破烂烂的羊皮纸,他用两指轻轻捻住一角,将其摊开。 这是他自制的地图,白城与几条河流占据最大的区域,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城镇由三角记号标记。 埃里克将地图展示给卡尔,手指其中的某一位置:“我们大概在这儿,你能分辨雷恩镇在哪里吗?” 卡尔放慢脚步,仔细辨认,他得先理解地图各个标志的含义,才能把握方向。 “嗯,雷恩镇应该在这里,这条小溪的旁边。”他用手在羊皮纸上比划着,“从我们村子去雷恩镇要走三四天,中间隔着另一个村子,大概两天能走到,我们可以去那里歇脚。” 埃里克不动声色地点头,心中却感慨,找一名向导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前几天,他似乎刚好跟雷恩镇擦肩而过,与前往白城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天色暗下来,卡尔担心地观察周围:“小心,我听大人说过,这里的树林比较危险,不仅有野兽,偶尔还会有魔兽出没。” 魔兽,顾名思义,具有魔力的野兽,它们往往会更加狂暴,对人类的威胁要远远大于普通野兽。 “如果害怕魔兽袭击,我会一个人旅行这么久吗?”埃里克随口安慰,在他的感知中,除了自己和卡尔,周围只有极微弱的灵魂,这些灵魂大多归属昆虫,别说魔兽,就连野兽的灵魂都比不上。 夜晚即将来临,埃里克用打火石加一些特制的火粉生火,从包裹里拿出一卷完整的动物毛皮铺在地上。 跃动的火光之间,窜出不少飞虫。 这会是难熬的一晚。 卡尔这么想着,下一刻,这些乱飞的蚊虫却瞬间停止扇动翅膀,有的掉落到地面,有的干脆投身于火焰之中。 落地的蚊虫仍在抽搐,卡尔难掩心中的激动,“这是……魔法?” “嗯,不要对别人说起我的魔法。” 卡尔呆呆地答应:“哦,好。” “你睡过来吧,我直接睡在地上就好。” “那怎么行,您睡觉也不脱铠甲吗?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样不会不透气吗?” “习惯了。”埃里克用三个字终止这个话题,“你最好还是过来睡,不然你可能会‘赖床’。” “赖床?” “就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卡尔马上用坚定的语气说:“我过来睡。” 这是卡尔离开村子后的第一个夜晚,他枕在不明动物的毛皮上,仰望树林的星空,白天不见踪影的群星在黑色的幕布下肆意点缀,在星光的照耀下,卡尔隐约看到了父母与姐姐的模样。 旁边的火焰滋滋地烤着,身下的兽皮稍有些硌人,四周的树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单纯地被风吹动,还是狡猾的魔兽在悄悄靠近。 很快,睡意将思念与怀疑赶走,占据了大脑的各个角落。 …… “卡尔。” “卡尔?” 突如其来的叫喊让卡尔稍感烦躁,他侧过身,嘟囔着:“姐姐,你再让我睡会儿。” “附近有强大的灵魂在靠近,十有八九就是魔兽。” 被魔兽二字触动了神经,卡尔腾地坐起,顾不上寒冷,起床气已经消除大半,他扭头望向盘腿而坐的魔法师埃里克,惊恐地说:“魔兽?它在哪里?我们要不现在逃命吧?” “逃已经来不及了,它的速度很快。”埃里克将干瘪的面包塞到卡尔手里,然后站起身,将雪抖落干净,“先吃起来,留点力气,等会儿找个地方躲着。” 卡尔有点腿软:“您……您能打败它吗?” “放心,我如果连寻常的魔兽都打不过,那扬言向母神复仇就更是一桩笑话。”埃里克拔出巨剑,双手握在胸前。 魔法师依靠巨剑来战斗? 卡尔隐约有些不安,他虽然从未见过魔法师,但很显然,法杖与卷轴才是他们的标志。 过了一会儿,他们前方的树叶再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与风无关,一张人类的脸庞从密集的树叶中钻出来,稍稍扬起嘴角,一边点头一边微笑。 “酒肚子叔叔?”卡尔疑惑道,眼前的人无比熟悉,这正是从雷恩镇来村子的大人之一。 他不禁向前迈出半步,印象中,酒肚子叔叔总是待人和善,从不仗着自己的身份索求过什么东西,对村里人说话也都客客气气。 埃里克单手拦住他,另一只手将巨剑抗在肩上:“小心,卡尔。这是一只特殊的魔兽,是人化诅咒的产物。” 第四章 人化诅咒 树叶慢慢刮过“酒肚子叔叔”的脸颊,连接这颗脑袋的是一条粗长的脖颈,四肢藏匿于树林之中,似乎还在行走。 卡尔咽了一口唾沫,不由自主地后退。 埃里克缓步走向魔兽,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的灵魂气息几乎将自己整个身躯包裹。 魔兽逐渐从树林走出来,脑袋低伏,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数秒后,它停止寻找,发出奇异的叫声:“你好……” 这不是智慧的象征,更不是在传递善意。 下一瞬间,粗长的脖颈宛如弓弦一般,弯曲绷紧,随后头颅发射出来,朝着埃里克张开嘴,露出一排排细密尖长的牙齿——那绝不是人类的牙齿。 千钧一发之际,埃里克双手把巨剑横在胸前,将咬来的头颅卡住。 唇齿间,唾沫飞溅,沾满埃里克的铠甲。 “酒肚子叔叔”的脸不再微笑,它的眉毛皱成一团,借助鼻孔喘息着,嘴巴尽量张大,却始终难以咽下眼前的猎物。 “你好……你好……你好!” 它发出吼叫声,居然主动松开牙齿,将脖颈缩回一段距离。 埃里克没有施展任何的魔法,全身覆盖的铠甲发挥作用,让魔兽明白,这是难啃的骨头,它应该找寻更加容易吞咽的猎物,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朋友。”头颅再次露出笑容,一边说话一边有节奏地点头,“朋友……朋友……朋友……” 魔兽似乎打算退却,卡尔稍稍往前一步,想要跟随魔法师,头颅却突然伸长,这一次,它选择绕开埃里克,吞食卡尔。 灵魂冲击。 埃里克当然不会放松警惕,让魔兽得逞,一道由灵魂产生的力量离开身体,精准地传递给急速伸展的头颅。 下一秒,刚刚还充满力量的脖颈瘫软下来,头颅重重地砸在雪地上,不停抽搐着。 卡尔吸取教训,不敢再上去查看,将目光投向埃里克先生。 埃里克对灵魂进行感知,他也有些许的迟疑,因为此刻这只魔兽的灵魂忽强忽弱,波动极大,很难做出精确的判断。 “呜呜呜……” 许久,头颅停止抽搐,一点点地被脖颈托起,它发出啜泣声,努力将面孔对准埃里克,五官挤作一团,居然真的做出哭的表情:“再见。” 它粗壮的四肢往后腾挪,头颅被托举得更高,然而仍在啜泣与道别。 “再见……再见。” 埃里克击退了魔兽,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踏上旅途的两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魔兽,居然懂得用哭泣换取人类的同情,并借机逃跑。 树林重回平静,卡尔惭愧地说:“抱歉,埃里克先生,我是不是拖您的后腿了?” “没有,我总不能要求一个向导擅长战斗。”埃里克找到包裹,他看了看卡尔,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坐下来歇脚,又多拿一块面包,“你这个年龄不止这点饭量吧?” 卡尔吃了两口,问:“您之前说,它是人化诅咒的产物,这是什么意思?” “这很难跟你解释。” 卡尔连忙说:“如果涉及到魔法师的秘密,我就不问了。” “这不算秘密,只是需要一些前置知识。”闲着也是闲着,埃里克翻开地图,研究起路线,嘴上继续和卡尔交谈,“你知道除了母神米兰达,这个世界还有哪些神只吗?” “风神?火神?没准还有虫神、土神。”卡尔信口胡编。 “风神和火神已经是旧神,三千多年前,新旧交替,祂们被新神亲手剥夺了神格。”埃里克讲述着,“现在占据神格、统治万物生灵的只有三名神只:母神米兰达、瘟疫与诅咒之神利悉,以及死神阿努比斯。” 在魔法师眼中半公开的秘密,卡尔却需要消化的时间。 好一会儿,他迟疑地开口:“听上去,除了母神,另外两名神只也……”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吗?”埃里克对神只没有半分敬畏,“总之,祂们的力量也分为三种。信徒获取力量,魔法师将力量归纳总结,给它们分别取了名字:鲜血魔法、诅咒魔法,以及灵魂魔法。” 卡尔听得津津有味:“您说的人化诅咒,是诅咒魔法的一种吗?” “卡尔,你很聪明。”埃里克摸了摸卡尔的脑袋,再开口时却换了一个话题,“走吧,该赶路了。” 路线已经划定,穿过无名村庄,由雷恩镇中转,朝白城进发。 卡尔对中断的魔法故事稍感遗憾,重新背上行囊,与这位神秘而可靠的魔法师没入林中。 正午,柔和的阳光轻轻抚过树林,仿佛生怕力道过大一般,只附着薄薄一层暖意,很快,积雪将暖意吃干抹净,宣告寒冷才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卡尔蜷缩着身体,紧跟埃里克的步伐。 埃里克想到什么,询问:“卡尔,你对雷恩镇了解多少?” 卡尔回忆道:“雷恩镇很大,比我们村子要大得多。有新鲜的肉卖,有白城借调过来的执法队,还有很多装货的马车。” “这些是雷恩镇的大人告诉你的?” “是我姐姐告诉我的,她去雷恩镇送过货。她说以后要在镇上帮我找个健康美丽的女孩,当我的妻子。”卡尔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 埃里克在卡尔无法理解的方向产生了一点兴趣:“村落间婚配是这个地方的习俗吗?你们村子男多女少?还是说有更多的女性离开,去往别的村子?” “我……我不清楚。” “我的一些胡话而已,你不用在意。”埃里克低头躲过拦路的树枝,心思拐到别处:“说起来,雷恩镇的人也信奉母神吗?” “嗯,应该是,村长曾经说过,母神是所有人类共同的信仰,雷恩镇来的大人赞同过这句话。”卡尔放慢脚步,不仅在思考问题的答案,也在怀疑村长的话是否正确。 埃里克并不意外。 他所见过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基本都信仰母神,区别只是信仰的程度不同。 “他们有公开进行过献祭、宴会一类的仪式吗?” “没有。”卡尔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又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一遍,“肯定没有。” 毕竟雷恩镇是由白城直接管辖的,活祭之类的事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出现。 埃里克既是提醒卡尔,也在提醒自己:“那就好,不过不要掉以轻心,旅途之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想起早晨自己因大意差点被魔兽吞食,卡尔有些不好意思,羞愧地点了点头。 第五章 老瘸腿弗兰克 阳光渐渐黯淡下来,卡尔一开始以为是树木遮挡的缘故,接着明白过来,又一个夜晚降临。 埃里克面无表情地迈出脚步,厚重的铠甲跟着叮铃咣当地响,鼓起的包裹在铠甲的后头一起一伏。 也许路上会遇到伏击的魔兽,一口把自己吃进肚子。 卡尔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追埃里克跟得更紧,低下头,发现地上开始有被修缮过的痕迹。 周围越来越暗,在白日还扭扭捏捏的寒气此时露出最真实的凶恶面貌。 卡尔吮吸起自己的手指,希望能唤出一些已经不复存在的知觉,更希望这样的煎熬能早一点结束。 在黑暗彻底将树林与两人吞噬之前,几抹亮光率先出现在了视野里。 咬紧牙关再走一会儿,便依稀能看见村庄的轮廓。 埃里克越过低矮的围栏,很快停下脚步:“这里有很多将死的人。” “将死的人……他们也是参与活祭的受害者吗?”卡尔想到自己的遭遇,立刻对将死者多了几分同情,“这才三年。” 埃里克没有回答,他正在专心搜找附近的灵魂,辨认它们微妙的情绪,这很困难,但也会很有收获。 他沿着修缮的土路慢慢向前,简陋的广场燃烧着火堆,是先前亮光的源头。 四周躺着十来名村民,他们有的失去手臂,有的失去腿脚,有的被剜去双眼,有的被割伤头皮…… 忍不住痛苦的人发出微弱的哀嚎,沉浸在信仰之中的人则默默念诵母神的名字与她的歌谣,他们嘴角上扬,仿佛这样就能与信奉的母神交流,分享与占有各自的秘密。 跃动的火光拂过每个村民的面容,也照在卡尔惊恐的脸颊上。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埃里克没有放松警惕,手握住大剑的剑柄,沿着火堆巡视了一圈:“这就是神只,祂们专收绝望之人的信仰,但不会帮助他们,而是在吃干抹净之后,将他们推向绝望深处。” 一名村民停止哀嚎,他的双腿残缺,流血过多,已经够资格享受死亡。 卡尔默默走到他的身旁,帮他将眼睛闭上。 “不对劲。”埃里克将大剑插在地上,用单手扶住,“手臂、眼睛、双腿,这些东西应该是献给母神的祭品,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也没有。” 卡尔猜测:“会不会在别的屋子里?” 埃里克摇头:“活祭要想顺利,必须通过媒介与神只沟通,祭品是绝对不能远离媒介的。” “媒介……” 卡尔想起三年前的仪式,广场中央摆放着的母神雕像或许就是媒介。而眼前的情景,火堆滋滋地烤着,村民躺在地上,低声念着熟悉无比的歌谣,找不到任何可以充当媒介与祭品的东西。 “可能是被带走了。”埃里克俯下身,从火堆旁捡起一点肉的碎末。 “埃里克先生,有件事我其实一直很想问。” “嗯。” “我的姐姐原本是仪式的祭品,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卡尔的眼中有一些悲伤,但更多的是坚强,他觉得,对存在的事物避而不谈是懦弱的表现。 “所有信奉母神的人都是祂的信徒,所供奉的信仰也有好有坏。我区分不出来,但母神可以,你的姐姐和他们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信仰是美味还是廉价。” 卡尔靠近火堆,手掌慢慢贴过去,享受来之不易的热量:“廉价的信仰至少可以得到解脱,美味的信仰却要变成怪物。” “对于信徒来说,这就是母神的慈爱与恩赐。”埃里克说着,远离火堆,在不远处的房屋里,他感受到了活人的灵魂,很微弱,却也顽强,与即将死去的人的灵魂截然不同。 十几步路的工夫,穿过七八名躺在石子路边的村民,他们低垂着目光,嘴里念念有词,依稀是在说信仰母神后幸福美好的生活,食物不缺,人丁兴旺,村子逐渐壮大,诸如此类。 卡尔蹲下身询问,村民却置若罔闻,偶尔抬眼,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们已经疯了。”埃里克没有理会这些村民,他们的灵魂近乎寂静,与死人没有区别。 找到地方,那是村子里修缮最差的屋子,他将虚掩的门缓缓打开。 刺耳的咯吱声从耳边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破败脏乱的房屋,脏乱到让埃里克难以相信这里居然还有活人居住。 开裂的墙壁,满是灰尘与杂物的地面,墙角处有三四只抬着头发呆的黑色甲虫,碎石与枯叶从门到屋子的各个角落,散乱地铺开,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咳咳,是谁?” 老人从灰尘与杂物中挣扎着起身,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两下粗糙的脸颊,没有用,他的脸还是乌漆嘛黑,哪怕再洁净的水,一时半会也难以洗去沉积的脏污。 “你好,我叫埃里克,是白城派过来的。”埃里克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老人家怎么称呼?” 卡尔刚刚进入屋内,黑暗、潮湿与臭味扑面而来,他看到半躺在地上的老人手里正拿着一小撮雪团往嘴里塞。 “我是一起的。”卡尔小声说着,抿嘴坐在埃里克旁边,他本来与这个村子的关系更近,此刻嗓子眼却仿佛被堵住一般,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老人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而是等嘴里的雪化开,喉咙随着液体的流入发出一阵刺痛后,他才开口:“我叫弗兰克,大家都叫我老瘸腿弗兰克。不过这个绰号过时了,瘸腿已经被我煮来吃了,哈哈。” 卡尔这才注意到,老人失去了右腿,仅剩的左腿用许多布条裹住,聊以保暖。 埃里克问:“弗兰克,这里发生了什么?” “大家太喜欢母神米兰达了,想奉献出一切。”萎靡的老人突然举起手臂,发出怪叫,“哦,哦,光荣地成为米兰达的信徒吧!” 叫声依稀能听出与歌谣有关,等老人安静下来,埃里克问:“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块去?” “嘿嘿,我,我不急。”弗兰克傻傻地笑,又从旁边搓出一点雪,吃进嘴里。 老人搓雪的位置有一个盛雪的碗,碗的周围被树叶与枯叶包得严严实实,唯独面朝老人的那一角没有垒东西。 好一会儿,弗兰克自顾自地开口:“我怕死,以前在村里也不招待见,都笑我那条瘸腿。” 卡尔忍不住问:“您在这里,饿了就吃雪嘛?” 弗兰克乐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咧开嘴,十分得意,以至于露出黑黄缺漏的牙齿:“墙角养了几只甲虫,还有一些黄叶子,实在不行,出趟门,去火堆旁抓个小伙子。你们要是晚来一周,火堆那头估计就得少个人咯。” 抓小伙子。 卡尔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弗兰克的意思,对于这一类的事,他本能地感到厌恶,于是脱口而出:“这样活着有什么好?” 话说出口,他开始懊恼,面对眼前可怜的老人,不应该用过重的语气。 “对不起,弗兰克……” “活着就最好。”弗兰克打断卡尔的话,他抬起左脚,右手边拿起准备好的树枝,这是他精心挑选的拐杖。 弗兰克吃力地挪动身子,右手将布条包在树枝的末端,充当把柄,为身体提供支撑。 卡尔看着颤颤巍巍的老人,想要搀扶对方坐下,弗兰克却站立起来。 固执的老瘸腿弗兰克将卡尔看成昔日年轻的同伴,吞咽一口唾沫,然后说—— “听好了,令人羡慕的小伙子,生命比什么都重要。比乐趣重要,比信仰重要,比尊严重要,比荣誉重要。嘿,别急着反驳我,我要等今年的雪融化,我要看见春天的新叶子,到那个时候,我会想办法走出门,用树枝做陷阱抓点野味。哈哈,弗兰克也要尝尝肉的味道!” 第六章 斯卡莱特 卡尔和埃里克留宿一夜,在第二天早晨离开。 告别的时候,弗兰克的话语仍在卡尔的脑海里回响,老实说,话语的内容反倒在其次,真正让卡尔难以忘怀的,是那呼之欲出的热情,对生命的热情。 对比盛行的祭品仪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轻描淡写地死亡,弗兰克如此倔强也要活着,卡尔已经不明白哪一方才算正常。 埃里克没有多余的感想,他问清楚村子的大概情况,分给弗兰克一份食物,走前告诉老人:“弗兰克,你不用抓人吃了,半个月内,白城就会派来救援。” 拿到食物的老人喜笑颜开,止不住地点头,说下次见面,他要亲自为两人烹饪野味。 路上,卡尔背着行囊,眼睛看着手里的羊皮地图,心思却飘向远处,过了一会儿,他瞄了瞄旁边沉默的魔法师,小声问道:“埃里克先生,白城真的会派去救援吗?” “当然会,只需要我们去白城汇报,可以稍微夸大生还者的人数,到时候白城就会派出救援的士兵。” 卡尔嗯了一声,继续盯着地图。 埃里克突然凑近:“我们现在在哪个位置?” 卡尔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手指从羊皮纸上的一块区域画几次圆,接着转移到另一区域。 半天没有找到位置,卡尔知道没法蒙混过关:“对不起,我应该更专心一些才对。” 埃里克看着小家伙慌乱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心情也放松一些。 他说:“权当是闲聊。卡尔,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弗兰克说要抓小伙子吃。”卡尔抬起头,“您觉得这样好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样对死者不尊重,又觉得这不是弗兰克的错。”卡尔挠挠脑袋,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别笑话我,我只是……” “有点想不明白?” “是的。” “要是有统一的标准,世界上就不会有任何的争吵了。”埃里克道,他陷入短暂的回忆,然后从中给出自己的答案,“你的人生,按你的标准来就好,做你认为对的事。” 卡尔若有所思:“可是……总有做错的时候吧?” “人类与精灵在风语平原连年争斗,半兽人在冰原的荒野之城发动战争,按照精灵与半兽人的标准,它们可是正义的一方。” 卡尔立刻道:“它们和人类作对,肯定不是好东西。” 等了一会儿,卡尔不那么自信了:“您觉得呢?” 埃里克没有直接回答:“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如果是你,会因为仇人是‘好东西’就放过他吗?” 卡尔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明白,但心中不那么纠结了:“谢谢您,愿意听我的牢骚。” 埃里克不语,他很愿意听这样的牢骚,一路从故乡孤身来到这里,他见过太多麻木无神的眼睛与只会赞美母神的嘴巴。这些嘴巴里没有牢骚,却听不出任何人类的未来。 卡尔放弃胡思乱想,重新打起精神,他认定自己向导的身份,每过一段时间就对埃里克汇报一遍两人的位置。 埃里克单手扛着巨剑,听呼啸的寒风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今晚就能到雷恩镇了,姐姐说过,雷恩镇又大又热闹,跟我们待的小村子完全没法比。”卡尔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满脸期待,“真想去看看到底有多热闹。”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这么说了。 “别大意。”埃里克不得不提醒道,“活祭的那些祭品不翼而飞,很有可能被带到了附近的村镇,如果是雷恩镇的话,那幕后黑手估计也会藏匿在镇子里。” 卡尔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进去了,在随后的不到一刻钟内,这份郑重如春雪般融化,露出积雪下的兴奋。 这也难怪,他只见过从雷恩镇来的大人,听到许多故事,却从一次也没有出过村子。 天色渐渐黯淡,埃里克与卡尔的交谈也变少了,一前一后默默地赶路,卡尔好像习惯了这样的旅程,超乎年龄的意志力支撑着瘦小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始终没有提出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埃里克停下脚步。 “前面有人。”他解释道。 卡尔立马警醒了,想起上次魔兽的教训,乖乖跟在埃里克的身后,同时朝前方盯视。 蓝绿色的草叶在厚雪中倔强地露出尖角,那是一种名为霜降草的植物,它在寒风中仍能长成一簇簇草丛,为赤裸的树林着装。 埃里克径直朝霜降草丛走去,拨开拦路的枯树枝,一会儿,他的整个身躯就被茂密的草丛吞没。 “埃里克先生?” 卡尔迟疑地迈步,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前查看情况,很快,埃里克就从草丛中走出来,肩上多了一名昏迷的青年人。 青年人披着散乱的长发,脸色苍白,腹部血流不止,伤口处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撕扯。 “帮我一下。”埃里克将青年人轻轻放到地上,然后从包裹里掏出一卷细布,递给卡尔一个掌心大小的铁盒,“里面是药粉,撒在伤口上用来止血,然后用布包好。” 埃里克身着重甲,对这类事不太方便。 卡尔小心地接过铁盒,慢慢掀开青年的上衣,将药粉均匀地撒在腹部的创面上。 越看越心惊,伤口狰狞的形状和大小,让卡尔难以想象青年遭遇了什么。 细布包裹住伤口,埃里克又拿出一个铁盒:“涂在细布周围,用来固定。” 打开盒子,那是一种淡绿色的凝胶状物体,卡尔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相信埃里克,沿着细布涂抹一圈,等凝胶稍稍干燥,果然产生了一定黏性,将细布固定在伤口上。 卡尔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完成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白白葬送一条人命。 他一边把铁盒收进包裹,一边扭头朝埃里克问道:“埃里克先生,他伤得重吗?这样能活下来吗?” “嗯,他的灵魂有些虚弱,但没有到死亡的地步。正好,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埃里克坐下来盯视着眼前的青年,卡尔裹了一层动物毛皮保暖,顺便帮青年也披上一层。 许久,青年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青年每说一句话都要粗粗地喘一口气,而体内涌入气流,则会带动一连串的痛苦。 “你醒了?”卡尔有些高兴,“是我们救了你。这里是野外,但不要担心,我们马上就带你去雷恩镇。” “雷恩镇……” 埃里克一如既往地平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青年似乎因为伤势的影响,眼中有几分迷茫,思考许久才说:“我好像被魔兽袭击了……具体的记忆有些模糊,总之,很感谢你们。哦,名字,我叫斯卡莱特。” 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卡尔心中嘀咕着,没有说出来。 埃里克则以正式的语气回复:“嗯,我叫埃里克,他是卡尔,很高兴认识你,斯卡莱特。” 第七章 雷恩镇 等斯卡莱特的身体在动物毛皮中渐渐回暖,埃里克终于能够问得更加详细。 “你原本的目的地也是雷恩镇吗?” “你只身在野外,应该有行囊吧?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帮忙给你找回来。” “你的家在哪里也不记得了吗?好好想想,说不定我们能送你回家。” 面对埃里克一连串的盘问,斯卡莱特支支吾吾半天,一句也答不上来,只得苦笑道:“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能在避风温暖的屋子里睡上一觉,说不定我的记忆能恢复一些。” 埃里克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冷又饿,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体感觉怎么样,离雷恩镇还有一段路,你受得住我扛着你走吗?” “可以。”斯卡莱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再有一层这样暖和的毛毯的话。” 斯卡莱特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他的身体被裹上两层动物毛皮,就像一个大号的卷饼。 埃里克将他抗上肩膀,卡尔重新确定方向。 时间被耽搁了不少,他们必须要加快脚步,无论怎么样,在夜里赶路要比白天更加危险。 这一次的旅程比预料中更短,没过多久,树木明显地稀疏起来,有不少被砍伐的痕迹。 爬上土坡,不用埃里克提醒,卡尔就被不远处六七根晃动的火把吸引住视线。 手持火把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外来者的存在,默契地靠近,两侧隐约有包夹的趋势。 他们来得更近了,每人的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拿着一把长矛,身穿土灰色的上衣,腰间别一把小刀。 队尾的几人则各自扛着麻袋,没有上前。 为首的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将火把举到近前,想观察来者的相貌,却被埃里克的铠甲吓了一跳。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严厉起来:“什么人?来雷恩镇干什么?” 埃里克还没说话,躲在身后的卡尔主动跑了出来,迎着中年人惊喜地喊道:“汉克叔叔!” 汉克的严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诶,你是冷风村的小卡尔,对不对?” 村民不习惯叫村子的名字,而雷恩镇会为管辖范围内的村子命名,并登记在册。 卡尔好久才想起来:“嗯,这确实是我们村子的名字,还有,我已经长大了。” 汉克哈哈大笑,甚至蹲下来亲昵地摸了摸卡尔的脑袋,随后他回过神,问:“那这位是谁?” 卡尔双手抱住埃里克的右手铠甲:“他是救我的魔法师,埃里克先生。” 身穿重甲的魔法师? 汉克知道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他叫来副手:“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比汉克要矮了半个头,满脸严肃:“您叫我,队长。” 汉克解释道:“这个孩子是冷风村的村民,我见过,他们没有问题。” “您是我们的头儿,我们只管听从您的命令就好。”斯图尔特说道,引来周遭同伴调侃的笑声。 这是一个做事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人。卡尔想。 “凡事得讲清楚。”汉克也笑了笑,拳头轻砸斯图尔特的胸口,“好了,走吧。好家伙,肩上还扛着一个呢,你们今晚睡哪儿也成一个问题。” 卡尔连忙说:“哪里都行,汉克叔叔,我们不挑的。” “那怎么成?你和这位……魔法师先生就睡我那儿好了,我家比较宽敞,哦,他是谁?”汉克边走,边指了指埃里克的肩膀。 埃里克回答:“斯卡莱特,是我们路上发现的伤员。” “陌生人……”汉克有些犯难,自己家里,他还是想留信得过的人来住。 斯图尔特接茬:“住我这儿吧,只要不是长住的话。” 一名同伴笑着说:“没关系吧?您那儿可不必头儿的家那么大。多一个人,不嫌挤得慌?” 汉克也道:“斯图尔特,别逞强。实在不行过两天找镇长,让他头疼去。” “不逞强,一两天的话可以。”斯图尔特看向埃里克,“你们准备久住吗?现在外来人定居镇子的话有点麻烦,必须要和镇子里的人结婚,才能分一间屋子。” “不用,我们的目标是白城,在这里不会待太久。而且我带了一些钱,请您放心,不会白吃白喝。” 埃里克的话让汉克和斯图尔特更加疑惑,但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应该早些回雷恩镇。 路上,卡尔被周围火把的光晃到,揉了揉眼睛,旋即发现远处有更加明亮的火光。 魔法师好似在这里划下结界,将树林在此截断。 跨过防止野生动物来犯的栅栏,成片的麦田成梯状铺开,沿着旁边的台阶爬上去,就能看见果树园和雷恩镇的围墙。 卡尔的困意被一扫而空,他借着从火把那儿偷来的一点亮光到处地看,每多看到些什么,心中的惊讶也就壮大一分。 雷恩镇门口,两名身披轻甲的士兵见到近前的火把,迅速站得笔直。 汉克懂得规矩,把几枚铜币往其中一名士兵的手心里放:“我们是早晨组队打猎去的。连夜站岗,执法队的兄弟们辛苦。” 执法队的士兵接过铜币,扫了一眼队伍,立马酒醒一大半:“慢着,你的铠甲是哪里来的?” 卡尔捏一把汗,埃里克却坦然地上前:“我是南方的,这铠甲是从那里有名的大商人手里买的。先说好,看看可以,你们可别想上手抢。” 能谈话能开玩笑,应该没什么问题。 士兵的疑心就到这里。 他放心了,挥手赶人:“去去!我们能要你东西?都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们的妻子都等不及嘞!” 猎人们为这事相互聊了几句,笑声不是很多,因为大家也都累了。 解散以后,埃里克和卡尔跟着汉克,斯卡莱特交给了斯图尔特,对方一本正经地担保,说他那里有足够的药品,可以治好伤员。 虽然深夜,大家都闭门不出,卡尔依旧能看出镇子上热闹的痕迹,平整的街道,两边连绵的房屋,和村子完全不同。 白城或许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到了。”汉克回到自己的住处,很快腾出一间能住人的房间,“先睡觉,明天可得好好讲讲。” 卡尔问:“讲什么?” “讲你们的事,慢慢讲。” 什么事能让一个孩子离开村子,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 汉克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第八章 汉克 卡尔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三年来,他从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好觉。 客厅,埃里克坐在行囊旁边,掏出一个个贴着不同标签的铁盒,检查里面的东西还剩多少。 汉克每吃两口面包,目光就要往埃里克身上瞄一眼,心里的疑惑几乎满溢而出,但他还是决定等等,等卡尔醒过来。 “早,埃里克先生。早,汉克叔叔。” 卡尔还没睡醒,揉着眼睛走进客厅,顺手拿了一块桌上的烤面包,涂一层果酱,坐下吃起来。 “这可不算早,现在已经是大中午了。”汉克揶揄道。 “嘿嘿。”卡尔有些脸红,低头专心对付面包。 汉克问:“那个,埃里克先生,您真的不吃?” “不是不吃,是没法吃。”埃里克将行囊放到一边,郑重道,“抱歉,关于铠甲的事我撒谎了。它与某种魔法有关,这种魔法让我无法进食,但也不会饥饿。” 埃里克的坦然与信任让汉克一下子没法适应,他连忙道:“没事,没事,您是魔法师,不用什么事情都跟我说。” 卡尔将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恍然大悟:“您晚上不脱铠甲睡觉也是因为这个吗?” 埃里克嗯了一声。 两人又吃一会儿,各喝些水,汉克问:“卡尔,冷风村现在怎么样了?” 卡尔的眼神黯淡下来:“哦,村子,里面没有活人了,只有我逃出来了。” 汉克懊悔道:“这……今年的雪灾这么严重?早知道,我该带点人来看看的。” “不是因为雪灾!” 卡尔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远离悲伤,但其实,一旦等到神经不再紧绷,这股拼命压抑住的悲伤轻易就能占据脑海。 他粗粗地喘息几下,轻声说:“是活祭。村子里,有人活祭。” “活祭?” 埃里克陈述道:“村民为母神米兰达举行活祭,我经过村子,把卡尔带出来了。” 汉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 “那个,汉克叔叔,我不是怪您的意思。”卡尔觉得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但他不问出来就憋得难受,“您这三年,为什么不来人看看呢?为什么不来我们村子呢?” “三年前,镇子本来说要派人去冷风村看看的。”汉克艰难地开口,“闹魔兽,没去成。自从那时候开始,附近就一直有魔兽游荡,我本来专门在村子之间当跑腿的,雷恩镇因为这件事戒严,几乎取消了所有跑腿的事务,我也闲不住,所以才转行当了猎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卡尔没法指责什么,很简单,惨剧就是这样发生了。 他抿住嘴,要把这股擅自闯上来的情绪收服:“您不用解释,是我讲话不好。明明自己村里的事儿,反而怪到您这儿来了。” 汉克笑了笑,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见过的卡尔,被艾琳抱在怀里哭哭啼啼的卡尔。 埃里克问:“现在附近也有魔兽吗?” “应该有,但我们打猎没有遇到过。这几年,死了不少人,但也摸清楚一些规律,知道有几片地方是安全的。”汉克从感慨中挣脱出来,“话说回来,你们带过来的那个年轻人也是遭遇了魔兽吧?” 埃里克不想问得太急,于是随口说:“是啊。伤得很重,腹部有魔兽撕咬过的痕迹。” “嘿,又是魔兽。”汉克看向卡尔,“你知道吗,利奥波特,你最喜欢的酒肚子叔叔,他就是三年前要去冷风村的跑腿,也是第一个被魔兽杀死的兄弟。” “酒肚子叔叔……”卡尔愣了一下,马上想到旅途上那个长着酒肚子叔叔的脸的奇怪魔兽。 他正要说什么,屋子的门被打开,一名年轻女性径直走进客厅,拎着大包小包,她的视线划过埃里克和卡尔,最后定格在汉克身上。 “他们是?” “妹妹,你怎么来了?”汉克露出明显的惊讶。 “今天的活有人顶替,我没什么活。” 好一会儿,汉克反应过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妹妹,洛拉。他是冷风村的卡尔。他是魔法师埃里克。” 彼此寒暄几句,洛拉坐下来,跟汉克聊起最近的情况。 “最近还不错,基本出去就能打到猎物,大家都挺好的。妹妹,你怎么样?” “做一些杂活。铲雪、招待客人,都还行,吃住没什么问题。”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约一刻钟,连卡尔也能听出其中的怪异之处。 身为兄妹的他们之间过于客气了,好像是才认识第一天的陌生人在交谈。 对话告一段落,汉克终于想起两人的存在:“那个,埃里克先生,还有卡尔。你们第一次来雷恩镇,要不先在镇子里逛一逛?” “嗯,好,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天,还要多谢你的招待了。”埃里克掏出一枚银币,放到桌上,“这是作为答谢的招待费。” “汉克叔叔,那我们先走了?” “好,好。玩累了再回来。” 汉克望着那枚银币,按照平常,他肯定会推脱一下,但他现在只想问清楚妹妹回来的理由。 确认卡尔他们走出屋门,汉克再次看向妹妹:“现在能说了?” “说什么?” “上次见你还是在三个月前。你总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就来找我吧?” “嗯,确实有点事。”洛拉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绕圈子,“哥哥,你最近几个月的打猎是不是脱离安全区域了?” “没有。” “我来问,就说明已经知道了。”洛拉闭上眼,“你又何必赖掉呢?” 汉克的语气带上一点火药味:“是,脱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次次打到猎物,收获比其他人的队伍都要多。” “哥哥,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来问你一句,你不会想着再去猎杀它吧?” 汉克看着自己的妹妹,曾几何时,她也会向自己撒娇,惹事了躲墙角哇哇地哭,但现在,从她眼里只能看到客气与疏远。 他知道,不是妹妹的错。 “不会,你放心。” “放心?”洛拉刻意维持的客气消失了,被更激烈的情绪所替代,“你应该知道凭你的本事是对付不了它的。很多人死了,父亲母亲也都不在了,你难道还要带着那么多人陪你白白送死吗?” 洛拉站到哥哥的面前:“汉克,你要害死多少人才满意?” 第九章 镇长的邀请 白天的雷恩镇与夜晚截然不同。 水果、肉类、面包,还有各式手工制品的摊子在路边随处可见。 镇民在街道上忙碌往返,唯有孩童和妇女得以享受闲暇,孩童奔来跑去,在街道上撒野,妇女则气势汹汹,拎一布包,与摊主叽叽喳喳地争吵。 卡尔有时被没见过的木雕黏住视线,有时津津有味地看屠夫拿刀剁肉。 埃里克不催也不赶,陪同卡尔漫无目的地在街边闲逛。 太阳从天边往下挪一小步,卡尔看得累了,往路边的石头上一坐,问道:“埃里克先生,您之前说自己是从南方来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南方……”卡尔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您的故乡是哪里,离雷恩镇远吗?” 埃里克拍了拍卡尔的脑袋:“秘密。” 卡尔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注意力马上被玩耍的小孩吸引。 “这里真好。”他忍不住说。 “等我离开白城,送你回雷恩镇。”埃里克许下承诺,“你可以一辈子在这儿生活。” 眼前的魔法师身上满是谜团,卡尔好奇道:“离开白城……您之后打算干嘛呀?” 埃里克回避了这个问题:“到时候再说吧,希望一切顺利。” “凭您的本事,肯定会顺利的。”卡尔没有多想,跳着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朝埃里克孩子气地笑笑,“继续走吧。” 这次换卡尔走在前头,埃里克一边跟随,一边观察四周。 穿过几条街道,来到雷恩镇的广场。 这里与冷风村的广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地面由石砖铺成,修缮得很好,一点坑坑洼洼都看不着。 广场足够容纳百余人,平时应该会在这儿举办丰收一类的仪式,现在则空荡荡的一片,几名年轻女人,坐在广场边沿,地上放着水桶,手里拿布,正清洗着什么。 卡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看她们到底在做什么,又不想打扰对方。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女人手上清洗的是母神像。 她们比姐姐的年龄稍大些,身着一样的灰袍,胸前是细线串着的一根手指。 “你们在做什么?” 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当她们发现来人是一个小孩时,神情恢复如初。 其中一名女人嘴角含笑:“孩子,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我先问的。”卡尔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有些露怯,身后的埃里克似乎没有帮忙的打算,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你……你们知不知道,活祭不是一件好事,很多人会因为活祭失去生命和亲人。” “活祭?谁说我们要活祭了?”女人们互视一眼,捂嘴轻笑,她们很乐意在无聊的工作之余打发一会儿时间。 卡尔涨红了脸,语气更加生硬:“那你怎么解释你胸前的手指?” “这个吗?”女人憋着笑,解下手指,递到卡尔面前,“这是黏土捏出来的。小弟弟,你要看看吗?” “不……不用了。”卡尔低着头,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是我想岔了,对不起。” 年长些的女人制止住了笑声,温和地说:“我们是生命教会的教徒,不会做活祭这种事情的。” “生命教会?” “对,母神赐予我们的生命,我们当然要好好保管,怎么能轻易舍弃呢?” 卡尔不赞同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但嘴上没有争辩。 “不好意思,我们家的卡尔打扰到各位干活了。”埃里克姗姗来迟,询问道,“请问白城也有像生命教会这样的组织吗?” 看到埃里克的铠甲,女人变得有些拘谨:“与其说有,不如说,是白城先有的生命教会,再逐步传到其他镇子里的。” “原来是这样。”埃里克拉着卡尔,“各位忙吧,我们到其他地方逛逛。” “嗯嗯,玩得开心。” 埃里克和卡尔还没走多远,女教徒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猜测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客人。 卡尔突然对逛街失去兴趣:“她们生活在雷恩镇,没有像宴会一样的仪式。她们眼里,母神一定是很好很善良的神吧。” “这就是折中的办法。雷恩镇需要信仰,但不需要活祭,所以才有生命教会生存的空间。”埃里克说,在卡尔的印象中,他的语气头一次那么坚决,“但是,等着瞧吧。如果没人反抗,总有一天人类会被神只彻底圈养,变成没有尊严的奴仆,无论哪里。” 卡尔想起埃里克的提醒:“您觉得弗兰克村子里的祭品,会在雷恩镇吗?” “很有可能。雷恩镇是附近最大的镇子,如果真想要做些什么,没有理由会选择其他地方。” “也对,您现在有什么眉目了吗?” “目前还很难说。”埃里克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想,但眼下还不值一提,“先回去吧,你的汉克叔叔要着急了。” 两人回到汉克的家时,太阳半落不落,已是黄昏。 汉克在客厅坐着,身旁还有一名着甲配剑的士兵。 “汉克叔叔,我们回来了。呃,这位叔叔是谁?” “回来啦,卡尔。”汉克嘴里咀嚼着什么,桌上摆着半满的酒杯,“他是执法队的人,同时也是镇长大人的护卫。” 士兵的态度比较和善:“名字无关紧要,我这次来是有公务。镇长大人请这位魔法师共享晚宴。” 埃里克对镇长的邀请没有太过意外:“不胜荣幸,现在就要出发吗?” “没有那么急,你们可以再聊上一会儿,但是不能太久。你知道,毕竟是公务。” “汉克,镇长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埃里克问。 汉克喝一口酒,笑着说:“我一个打猎的,平时根本见不着镇长大人的面。嗯,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很会为镇子着想的人。” 对他来说,这既是奉承,也是真话。 “看来是个好镇长。”埃里克的话没有任何深意,他只是想花点时间,思考怎样回应这份邀请。 “当然是好镇长。”士兵不愿听到镇长被谈论,起身道,“魔法师先生,请吧。” 卡尔下意识地跟着埃里克往外走,被士兵拎回客厅:“不好意思,小家伙,镇长大人只请魔法师一个人。” “这样根本算不上‘聊一会儿’。”卡尔小声抱怨。 埃里克朝卡尔挥手,随士兵走出屋外:“别担心,汉克叔叔会给你做晚饭的,等我回来。” 第十章 恨意 雷恩镇的镇长有两处住宅,一处在广场附近,用来办公,一处则远离闹市,与麦田接壤,住着他的妻女。 今天执法队士兵领埃里克去的,是雷恩镇镇长的公宅。 公宅按理来说应当修得气派,埃里克是这样想的,但等真的走到近前,才发现只是比普通镇民的屋子更宽更高,宅前多了四名守卫,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两样。 守卫宛若雕塑,看见来客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士兵将埃里克带到镇长办公室的门口,然后恭敬地退下。 埃里克走进办公室,正对着门坐着一名高瘦的中年人,黄褐色的卷发,眼神比较淡漠,嘴角却与之相反地挂起热情的笑容。 中年人开口道:“你好,我是特里·威尔莫特,雷恩镇的镇长。” “您好,我是埃里克,一名魔法师。” 中年人诧异地问:“埃里克,你的姓哪儿去了?” “不是每个魔法师都来自白城的家族。”埃里克明白对方意有所指,他坐在对方的面前,铠甲随之发出一阵响声,“我是南方的魔法师,从那里学习魔法不需要有姓氏。” “是这样。”特里用手指敲打桌面,反复数次,又问,“听说你想去白城一趟?” 埃里克不急不躁地回答:“是,白城和高洁之塔相近,毕竟是魔法师的圣地,我很有兴趣。” 这一回,特里敲打桌面的时间更久了,好一会儿,他收起笑容,准备说点实话。 “你的铠甲应该有些来头,至少我在白城的时候从没见过这种样式。你也许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编造了一堆谎言,想欺瞒过去。但说真的,对我来说,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埃里克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位镇长要步入正题了。 “你既然想去白城,就得用雷恩镇的马车。近几年闹魔兽,戒严得厉害,你们想走,只有我才能放行。否则,即使到了白城,你们也没有合法的身份。” 特里三言两语将利害关系说明白,接着说自己的条件,“你既然是魔法师,对付魔兽应该很在行吧?” 埃里克不肯把话说死:“那要看是多厉害的魔兽了。” “哈哈,不要谦虚。埃里克先生,你愿意帮雷恩镇剿灭魔兽吗?”特里不自觉地再次挂起假笑,“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全镇的镇民。你有心救一名村庄的小孩,难道不愿意多走一步,挽救更多的生命吗?” 对方明显调查过自己,应该是从汉克的口中得知了卡尔的遭遇。 埃里克不觉得自己需要承担这样的重任:“为了全镇的镇民着想,您为什么不动用执法队猎杀魔兽呢?” “这个……是组织过几次猎杀,但效果不太理想。” “原来是这样。剿灭魔兽的事请容我先想一想,有另一件事要向您汇报。”埃里克依旧没有答应条件,“我在上一个村子里发现了活祭的迹象,但祭品和媒介都找不到了,很有可能被人偷偷运到雷恩镇。” 特里的表情严肃起来:“确定是活祭?” 连年的魔兽已经是履历上的污点,如果镇里再发生类似活祭的事情,他很有可能真的要一辈子留在雷恩镇了。 他麻利地从身边堆着的杂物中找出一张地图,递给埃里克:“哪个村子?” 要不是被卡尔语音播报烦了一路,埃里克可能还真给忘了,他辨认片刻,指出离雷恩镇最近的村庄。 “指头村,又小又偏,五年没管过了。那里还有活人吗?” 埃里克面不改色地撒谎:“有不少,这次去白城正好可以提醒城里的执法队来救援。” “哦,这样。” 特里对救人不感兴趣,心中稍有些烦躁,他原本的目的没有达成,现在又多了件麻烦事,万一处理不好,很可能这辈子都要交代进去。 他追问起村子里的细节,埃里克一一回答,然后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那些祭品也有可能送到别的地方。” 在这方面,特里不会自欺欺人:“你说的话要是属实,他们的目标十有八九就是雷恩镇。” 埃里克耐心地引导:“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就地处理,反而要把祭品运走呢?您觉得这是为了什么?” “既然要用到祭品,最后的目的肯定是某种活祭的仪式。可又不在指头村处理……” 特里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回过神来已是后背发凉,“要么是跟雷恩镇有什么特殊的牵扯,要么,指头村的祭品只是一部分,幕后黑手想把所有的祭品汇聚到一处。” 难道一个村子的祭品都不够幕后黑手用吗? 特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魔法师还在,他必须处理好每一件事:“埃里克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会派人去指头村证实。至于我刚才提的请求,你不用急着表态,先在镇上住一段时间,晚点再做决定也不迟。” “一切照您说的来,我没有意见。”埃里克很高兴对方能这么想,“关于活祭,我还想多问几句。” “请问。” “最近一个月里,雷恩镇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任何事情都行。” “这可有些难度,在雷恩镇,每天都没什么变化,最缺的东西就是‘奇怪’。”特里这么说着,站起身,在办公室来回挪步,数秒过后,一个念头闯入脑海,他甚至纳闷自己怎么早没有记起来。 “三十来天前,有一队人从白城来到镇子上,自称是商队,也的确有白城商队的令牌,我就让他们住下了。”特里回忆着,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领队的家伙叫威利,人很好,相当慷慨……” 埃里克配合地笑了笑。 “但白城的商队一般都朝东走,风语平原有不少油水可捞,我们这一片有什么油水?” 这也是特里的心声,他宁愿被派去风语平原,也不要留在这里发烂发臭,为此,他必须竭尽全力治理好雷恩镇。 “从白城来雷恩镇的商队。”埃里克觉得有必要调查一番,“您能告诉我他们住哪儿吗?我改天再去拜访。” “当然可以。”特里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他稍一寻思,还是感到疑惑,“话说回来,明明是我的镇子,怎么感觉你比我还要着急?” 埃里克笑着打了个岔。 因为幕后黑手必然是母神的狂热信徒,他要把信徒们尽数杀死,作为献给米兰达的第一道前菜。 他将实话埋在心底,独自品尝内心滔天的恨意。 第十一章 洛拉的请求 埃里克来的时候,有执法队的士兵带路,回去时没有这样的待遇,守卫礼貌地打个招呼,就放任他独自离开。 当埃里克一只脚踏进屋里,卡尔从客厅冲过来将他抱住。 客厅坐着汉克和洛拉,桌上还剩了半碗蔬菜汤。 “吃过了?” “嗯,洛拉姐姐做的烤肉和蔬菜汤。”卡尔松开手,“镇长大人请您吃什么了?” “什么也没请,只是找我谈话。”埃里克进入客厅,向汉克二人问好,“汉克,镇子里是不是住着从白城来的商队?” “是有这么一回事。”汉克将最后一点蔬菜汤喝完,拿手擦擦嘴,“一个月以前来的,出手很阔绰,镇长就让他们留下来了。” “镇长觉得他们有些可疑,希望我去调查一些。”埃里克没说这是自己的主意,“今天太晚,过两天我就会去。” 汉克打了个哈欠:“镇长总是心思缜密,每一件事都能安排好。” “也不见得。”洛拉突然接茬,但话到半截,没有继续说下去。 汉克忽略妹妹的话,向埃里克笑道:“总之,既然镇长见过你了,我这儿也没话说,你们就安心住着,缺什么东西就管我们要。” 埃里克明白对方的意思,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枚银币:“明白,之后的日子就拜托两位了,该给的费用绝不会少。” 卡尔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让他对汉克叔叔本该简单的印象复杂起来。 “对了,我们先前带过来的斯卡莱特怎么样了?”埃里克也坐下来,瞥一眼洛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死神手里救回来了,不过还需要静养。”汉克摸过银币,他的确需要钱,更不会以此为耻,“据说斯图尔特为了他,特地去外面抓了一个下午的草药,这会儿才回来的。” 埃里克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据说。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是谁说的吗?” “是我。”洛拉说,“我去其他打猎的兄弟那儿问点事情,闲聊时他们讲的。” 汉克的表情不怎么自然,对洛拉越过自己去找兄弟聊天这件事,他其实不太赞成。 “替我谢谢斯图尔特。”埃里克没有再拿钱币,按照正常的物价,两枚银币已经足够多了,“让斯卡莱特休息几天,等他能下床了,我再过去和他好好聊聊。” 接下来就是纯粹的聊天,汉克从雷恩镇的丰收节讲到天气,再从天气讲到白城与雪山,洛拉偶尔会补充几句,大多数时间里,她是这场闲聊的听众。 埃里克喜欢这样的聊天,能帮助他进一步了解这片土地的点点滴滴。卡尔在旁边听一段走神一段,差点要打起瞌睡。 当闲聊接近尾声,洛拉小心翼翼地问:“魔法师先生,您一路从南方旅行到这里,有见过魔兽吗?” “见过不少。”埃里克隐约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请原谅我的鲁莽。”汉克使了几次眼色,洛拉统统无视,“您能不能帮雷恩镇一个忙?” “把附近的魔兽杀光?” “是的,我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任务,您如果愿意帮忙,我们会凑够至少二十枚银币。”洛拉说到这里,觉得这不是一笔与魔法师身份相配的报酬,加快语速补充道,“还有镇子的任何东西,您挑中了都可以带走。” “任何东西?”埃里克重复一遍,洛拉与特里·威尔莫特的请求是一致的,但她没有特里的眼界,没法一下子抓住埃里克的软肋。 “嗯,我也可以是您的,镇上的其他姑娘也会很愿意成为英雄的妻子。” 洛拉咬紧牙关,严肃得不像是妻子对丈夫的告白,更像是赴死前的道别。 “洛拉,我看你是疯了。” “这几年因为魔兽,镇子闹得人心惶惶,你难道不想彻底解决?” 正主还没有表态,兄妹二人先一步吵起架来。 “不用吵了,两位。”等兄妹的声音降下来,埃里克打起圆场,“很遗憾,我虽然是魔法师,但毕竟是从南方学习的魔法,比白城正统的魔法师实力要差一些,能不能对付得了周围的魔兽,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 “哦……是这样啊。”洛拉的一点希望被彻底浇灭。 汉克替妹妹的强人所难道歉:“抱歉,埃里克先生,我妹妹因为一些原因,对魔兽这个事儿耿耿于怀很久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天色不早,我看卡尔也困了,我就带他回屋里睡了,两位也早点休息。” 埃里克说着,抱起沉睡的卡尔,进入房间。 房间里,卡尔睁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埃里克先生,我刚刚其实是在装睡。” “嗯。” “您打不过白城的魔法师吗?” “看情况吧,正统的魔法的确不是我的强项。” “但您可以拿剑砍死魔兽,魔兽也咬不穿您的铠甲。” 埃里克问:“你想让我答应洛拉的要求?” “和洛拉姐姐无关。这三年就是因为魔兽的事,闹得好多村子跟雷恩镇断了联系。我在想,如果杀死魔兽,应该就有机会救助其他的村子了。您觉得可行吗?” “可行,但要浪费很多时间。遭遇魔兽和捕杀魔兽可是两回事,运气不好,一两个月都要耗在这里。”对卡尔,埃里克没有撒谎。 卡尔很想帮雷恩镇的忙,同时也是帮大大小小的村庄的忙,但他只是一名向导,没有立场要求埃里克做这做那。 于是他把脑袋重新埋进被子里。 客厅,兄妹的交谈还在继续。 洛拉将桌子收拾干净,她心里还有一堆话堵着,此时正好一并说出来:“汉克,雷恩镇难得来一名魔法师,还是住在你家,为什么要阻止我?难道耿耿于怀的人只有我吗?当年父母的仇你忘了吗?” “说完了?”汉克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要我待在安全区域、不让我动魔兽的人是你。现在请魔法师剿灭魔兽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那点能耐好意思和魔法师比?”洛拉满脸嫌弃,“凭你那几下子,遇到普通的野兽还好,遇到真厉害的,你逃命都够呛!” 疏远感不见了,转而来到另一种久违的气氛。 “你这两年,是不是很恨我?” “恨啊,恨得牙痒痒。你说好要带着父亲他们从小莱茵河回来的,结果就你回来了,像个逃兵。”洛拉平淡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讲述他人的经历。 “是啊,我就是逃兵。”汉克笑了笑,“最近我抓住它的尾巴了,也不想当逃兵了。” 洛拉冷哼道:“嘿,你才是露出狐狸尾巴了,最近的打猎果然是奔着它去的。” 汉克把口袋里的钱币放在桌上,是两枚银币和数十枚找开的铜币:“这些你收好。” “干嘛?” “收好。” “听着,汉克,我不允许你去。总有办法的,明天我们再去求求那位魔法师。这次听我的,顺着我说,明白吗?” 汉克无奈地看着自己执拗的妹妹:“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要我当一辈子的逃兵?” 洛拉看着自己的哥哥,也作出自己的回答:“是的,这就是我的报复。附带地,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好好地活一辈子。” 第十二章 商队的目的 来雷恩镇借宿的商队住得很偏。 埃里克摊开从特里·威尔莫特拿来的地图,商队的位置被特里标过记号,总归不至于迷路。 一路穿行,房屋由高到低,街道由热闹到冷清。 这里是雷恩镇的边缘,再走一段就能重新进入森冷的树林,埃里克甚至能听到林子里溪水娟娟流淌的声音。 “别动。” 背后多出一把白城的制式长剑,直指咽喉。 对埃里克来说,这可算不上一次偷袭,对方的灵魂隔着老远便激烈地闪烁,在他的感知中,那简直是在大喊大叫。 “我是埃里克。受镇长的嘱托,来见威利先生。”他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希望能浇灭对方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火爆脾气。 “转过身来。”背后的人命令道。 埃里克配合地转身,神情冷峻的青年双手握剑,剑尖仍指着自己。 “我是来找威利先生的,年轻人,请把剑收起来。” “我叫伊桑,在威利手下干活。”伊桑依旧没有放下剑,异常认真地说,“你可能觉得我的剑刺不破你的铠甲。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试试。” “你好,伊桑。也许你的武器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代表镇长前来商谈事情的客人。”埃里克猜想对方的信心来自于魔法,但很可惜,他的铠甲可不是寻常的魔法可以打破的。 伊桑没有缓和的意思,反而将剑指地更近:“鬼话连篇!我只见过上战场的人穿铠甲,没见过谈事情的客人穿这一身。还有你背后那把剑,扔地上,我才相信你是客人。” 埃里克取下巨剑,随手扔到地上。 “还有这套铠甲,必须……” “够了,伊桑。” 破旧的院子里走出一个邋遢的中年人,头发仿佛鸟窝一般,乱糟糟的一团,满下巴的络腮胡,眼睛没睡醒似地半睁不睁。 “我叫你警戒四周,不是看到个人就砍。”中年人打了个哈欠,朝伊桑挥挥手,“把剑放下。” 伊桑不再争辩什么,利索地收起剑,没看埃里克一眼,朝中年人走去。 中年人似乎才注意到埃里克,随意道:“哦,我叫威利,威利·霍伊尔,请进来说话吧。” 埃里克径直而入。 院子里,六名武者拿木棍对练,还绑了几只马匹,正埋头吃着草料,但没见什么货物,整体显得极为空旷。 看见陌生人,他们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 “凯文,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继续练。”威利训了几句,武者听话地移开视线。 他朝埃里克笑笑:“别介意,我们这儿的人都比较小心。商队嘛,不小心容易送命。” “我不在意。” 进屋以后,伊桑端来两杯麦酒,目不斜视地离开,房间里只剩下威利和埃里克两人。 “埃里克,你可以说你的事了。”威利自来熟地免去敬称,端起酒杯,率先喝一大口。 “那就我直说了。威利·霍伊尔,你们来雷恩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埃里克刻意提及对方的姓氏。 在白城,家族掌管权力,有名有姓却沦落到当一名商队的队长,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 “镇长说什么了?哈哈,正常,他呆在那个位置,不想东想西才奇怪。”威利自然地拍拍埃里克的肩膀,心领神会地说,“是不是缺钱?要不这样,你回去汇报,让镇长明天见我一趟,就说我有一份礼物给他。” “其实,除了镇长,我也想见你一面。”埃里克一字一句地说道,语速很慢,给足对方反应的时间,“雷恩镇最近将有大事发生,你们不肯说实话,那就不是钱的事情。” “我不明白。”威利有些惊讶,“雷恩镇最近不都挺好的吗,有什么大事?” 埃里克将猜测以确信的口吻说出来:“有邪教徒混进镇子里了。” “邪教徒?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埃里克看着威利,“等你撇清嫌疑以后,我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对我说,也可以当着镇长的面说清楚。” 这句话是个钩子,一旦表露犹豫,要求和镇长单独交谈,那就会坐实威利有事隐瞒。 “我知道你,两天前来镇子的魔法师。如果说有邪教徒混进来,那么你也有嫌疑,而且是不小的嫌疑。” “没法反驳。”埃里克不为自己辩解,“既然不信任我,那就找镇长吧,见面聊一会儿,总能消除误会。” 威利不语,他还在考虑,自己到底应该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魔法师相信多少。 好一会儿,他问:“你对白城了解吗?” “了解得有限,接下来我会去一趟。” 威利又不说话了,举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他仍在犹豫。 埃里克问:“你们是来办什么事的,对吗?受白城的某位大人物的委托?” 威利不答反问:“埃里克,你现在是在替镇长办事?” “可以这么说。” “为了什么?去白城?对,白城就是这样,必须有合法的身份才能进城。”威利嘴角带笑,他拿定主意了,“合法身份,雷恩镇可以给你,我也可以给你。” “你是要收买我吗?”埃里克对此倒不意外,甚至乐其见成,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即将透露自己真实的目的。 “是啊,不过别想太多,我们没有和雷恩镇敌对的意思,在邪教徒的问题上,我们可以帮忙。”威利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只是,一些关键的节点,我们和雷恩镇会有分歧。” 埃里克配合地询问:“什么意思?” “先说好,哪怕你把下面的话带到雷恩镇,我也有应对的办法。” 埃里克想出一句讨好的说辞:“怎么会?我们是早晚会去白城的人,和注定一辈子在雷恩镇腐烂的家伙不同。” “哈哈,看来你真的对白城的事了解有限,我可不恨那个老家伙。” 埃里克加一把火,希望让对方更爽快地说出真相:“算我讲错,但这是我的心里话。三年都没能解决魔兽的事,我绝不会欣赏这种原地踏步的人。” “魔兽。”威利重复地念了一遍,仰头将一整杯的麦酒喝光,“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活捉雷恩镇附近的那头魔兽,而且得是完好无损地运回去,不能让它受一丁点的伤害。” 第十三章 生病 等威利把话说完,埃里克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笑着说道:“你在帮白城的魔法师擦屁股。” 威利一怔,随后大笑:“你说得没错,就是在擦屁股。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看来你也是个出色的魔法师。” 埃里克继续猜测:“某种诅咒不小心泄露到这里来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要活捉,肯定得见到魔兽长什么样,这点事情委托你的人不会隐瞒。” 威利耸了耸肩,不置可否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一种外表看不出来的诅咒。” “不是。” 埃里克确实知晓了关于的魔兽的全部真相,但也由此明白,这与指头村运送祭品的事关系不大。 他尽量把经过说得简短:“我在路上见到过你们要的魔兽,它被施加了人化诅咒,魔兽的头颅已经变成人类的模样。” “你还真够坦诚的。” 埃里克不加太多的语气修饰,尽量烹饪出句子原有的真诚:“这是我给你的保障,威利先生。希望你相信,我想搭伙的人是你们。” “大家都喜欢实话,嗯,现在轮到我了。老实说,我没见到委托人的真面目,只有书信来往和家族成员的担保。” 威利不考虑话语中的真假,而是将它们看作推进关系的助燃剂,“关于诅咒,书信上含糊其辞,但有一点说得很明白,魔兽会拥有人类的一部分器官,和你说的一样。” “嗯。”这证实了埃里克的想法。 “很好,喜欢说实话的朋友,我这里也有一份保障。”威利从上衣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推到桌子对面,“不算太贵重,但危急关头,也许能救你一命。” 羊皮纸上铭刻着复杂的纹路,颜色鲜红,仿佛由血液构成。 埃里克稍显意外,他知道这张羊皮纸代表着什么:“这是一张铭刻着‘血幕’的魔法卷轴。” 在鲜血体系当中,血幕不算特别难的魔法,但即便如此,能够第一次见面就拿出魔法卷轴当作礼物,诚意也是不言而喻的。 “我还没做什么,就白拿一张卷轴,不太好吧?” “拿着吧,魔法卷轴嘛,肯定魔法师用着更加顺手。”威利似乎一点也不心疼,“这算是定金,事成之后,所谓的合法身份只是附带,我另有礼物相送。” 埃里克承认,他真的有些心动了,令他在意的不只是礼物,还有威利背后的家族。 他的目标光去白城可是达不成的,必须要登上雪山,到达高洁之塔才行,而这个过程,有家族的帮助无疑会轻松很多。 埃里克问:“看来你有计划了。什么样的计划?” “嗯,刚想出来。我这个人一向不愿意动脑子,所以是个懒鬼的计划。”威利站起身,伸展手臂,“雷恩镇的镇长特里·威尔莫特似乎对猎杀魔兽很感兴趣,你帮他个忙吧,让他把全镇的人聚集到一块儿。”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把魔兽杀死?” “就凭一群普通人?”威利摇头,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魔法师、信徒、卷轴、附魔武器,他们有什么?很显然,力量没有掌握在他们手里。” “有道理。” “就让他们来报位置吧,你的任务是拖住魔兽,等到我赶过来,我自有办法让它沉睡过去。” 对商队领袖威利·霍伊尔的访问到此结束,埃里克不仅没有得到有关活祭的线索,反而领取到一份任务。 离开时,伊桑的目光仍在他的身上徘徊,威利语气轻松,与其他武者聊起家常,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交谈。 无论如何,威利确实给了一条可走的路,与其在雷恩镇浪费太久的时间,不去管指头村的祭品似乎才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回到住处,卡尔、汉克、洛拉,还有两名猎人将客厅堵得水泄不通。 洛拉没有像昨天说的那样再次提及请求,两名猎人只顾着吃喝,将数次满载而归的打猎经历浸泡在一杯杯麦酒之中。 卡尔拉着埃里克坐到自己的旁边,高兴地说:“埃里克先生,明天镇长要在广场举行典礼,执法队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通知,现在广场已经有人在准备了。” “典礼?现在是冬天,没有麦子,果树应该也不结果子。镇长要举行什么典礼?” 汉克向一名猎人碰杯,刚刚热切地聊完一次联合狩猎,总算有闲工夫说道:“不知道。白城来通知、镇长生孩子、教会送来仪式的器具,诸如此类,举办庆典的理由永远不缺。” “别瞎说,镇长生的小孩都在白城,肯定不会来雷恩镇的。” “什么意思?雷恩镇的日子过得也不差,怎么就不能送过来了?” 客厅弥漫着一股酒气,洛拉忍受半天,终究忍无可忍,她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 “卡尔,我有点事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埃里克嘱托一句,匆匆赶往广场。 汉克和卡尔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有不少人在忙碌。原本空旷的广场布置了百人份的桌椅,数量还在增加当中,酒水食物倒不用太过讲究,平常吃什么就准备什么,多拿些肉出来就是。 广场的中央用木头短暂地修建起高台,母神像被摆在最显眼的中间位置。生命教会的教徒们正在完成属于他们的工作,为突如其来的典礼附加一层神的旨意。 埃里克不放过广场的任何一处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出明日举办典礼的原因,在目光数次扫过生命教会的那些女人过后,他注意到,先前那个年长的女人不见了。 埃里克找到一位生命教会的女人,此时她正忙里偷闲,把玩胸前的手指挂坠。 “你是说吉娜?她今天没来,听执法队的人说好像是生病了。” “生病?什么病?” “你去问执法队吧,看,高台旁边正在和女人调情的那个,就是他说的。” 女人作势想走,埃里克硬拉着她,来到高台旁边。 “你好,我叫埃里克。” 旁边的“调情对象”顺势走开,执法队的士兵尴尬地看着他:“那个,有什么事吗?” “这位女士说吉娜生病了。” “对,是我告诉她的。” 埃里克继续问:“能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吗?” 女人简直不敢相信:“你拉着我过来就为了这个?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情人。”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脸上多了一点灰色的斑纹,说是身体虚弱,要休息,我看她就是不想来广场干活。”士兵当着埃里克的面,不敢发作,心里却暗骂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女人。 第十四章 逼迫 吉娜的病或许是条线索,也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埃里克将无意义的猜测丢到脑后,他更加在意,特里·威尔莫特举办典礼的意图。 广场忙碌的工作仍在继续,女人偷偷地跑回自己的岗位,执法队士兵在人群中寻找下一个猎物。 四周尽是嘈杂与喧闹,埃里克找不出蛛丝马迹,但在不断的思索中得到答案。 他最后巡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随后离开广场。 埃里克思前想后,发现可能性只有一种:“特里想要越过我的同意,直接宣布猎杀魔兽的行动,以此来倒逼我同意。” 放在两天前,这可能让他为难,但现在不同,特里的这一决定正好契合威利·霍伊尔的心意,埃里克大可顺理成章地答应下来。 即使真的因此耽搁个把月的时间,他也能借此机会换来霍伊尔家族的信任,这绝不是一笔亏本买卖。 就像威利说得一样,整个雷恩镇缺乏真正的能与魔兽相抗衡的力量,这也导致了特里将埃里克看作救命稻草。 埃里克回到住所,醉酒的汉克不省人事地趴在桌上,那两名猎人已经离开,卡尔原本也睡着了,听见开门的响动,勉强睁开眼睛,向埃里克挥手。 埃里克说:“我去广场看了看,那边比较热闹。” “嗯,热闹挺好的。” “之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教徒生病了,叫吉娜。” “哪个?” “唯一没有笑你的那个。” 旧事重提,卡尔捏着拳头,又感到一阵尴尬:“她……还好吧?” “据执法队士兵说,脸上长了一块灰斑,没什么大碍。” 卡尔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问道:“埃里克先生,您从商队那里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算是吧,不过还要看接下来几天的情况。”这是件难以解释的事,埃里克索性转移话题,“对了,之前和汉克聊天的那两位人呢?他们走了?” “走了,您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吗?”卡尔凑近,嘴角挂着笑容。 “怎么走的?” “各自被他们的妻子拖走的,瘦的那个还好,胖的那个是真拖,连拖带拽。” “哦。”埃里克没有明白好笑在哪里。 卡尔不服气地说:“如果您在场,肯定也会被逗笑的。” “我相信。”埃里克检查一遍包裹,确认没有丢失的东西,“回屋睡觉,卡尔,明天还要早起。” “您呢?” 埃里克摸摸卡尔的脑袋:“一起回屋。” 卡尔的确困了,而且一整天待在屋里,有些烦闷,但没关系,明天就能去广场参加镇里的庆典,见识更多在村子里从没有见过的事物。 卡尔一觉睡到天亮,埃里克拍了拍他的屁股,叫他起床,垫一小片面包。 汉克、洛拉换上崭新的衣裳,翻屋倒柜,也给卡尔找来一身,埃里克受到感染,拿出粗麻布,浸水,粗略地擦洗了一遍铠甲。 汉克的宿醉还没完全消失,他看着埃里克的铠甲,用手稍微比划了一下,笑着说:“应该抹上一层猪油,看着更加亮堂。” 埃里克没有回应,径直走出门外。 今天确实与往日不同,街道上的镇民比平时更多,他们形成人潮,向同一个方向迈进。 一部分镇民手里提着装货的麻袋,准备典礼一结束继续回到闹市摆摊。 广场人山人海,执法队的士兵们根据街道划分镇民坐的位置,人流不断交错,不时引来一阵争吵。 一晚上的工夫,桌椅已经排到了广场边缘,甚至还不够,过于偏远的镇民只能站立着在邻近的街道参加典礼。 埃里克的视线较高,能够避开人群,看见广场的各项布置,生命教会的教徒正在为每一桌的镇民献上母神像,并低头念诵祷告,由于人群会有意地避开她们,这一项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镇长特里·威尔莫特在高台旁静静等待,他要等所有镇民结束嘈杂,才会走上高台。 汉克分到的位置离高台不远不近,桌上放着面包、果酱,以及撕成碎片的肉条,肉不算多,刚刚好装满一个小盘。 嘈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执法队忙里忙外,以确保所有镇民都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卡尔看了半天肉条,早晨垫的面包早就消化干净,在肚子连番地发出几次抗议后,典礼终于正式开始。 特里·威尔莫特威严地站到高台,鲜血教会的教众按职位排在身后,昨天那些干活的教徒没资格上台,只能在台下仰望。 “雷恩镇的镇民们,我是镇长特里·威尔莫特。”特里俯视广场,高度的优势让他能够随时捡起一张面孔,看它是哭是笑,“各位可能以为,今天的典礼是一次‘突然袭击’,但我可以告诉大家,绝非如此。三年,我等这次典礼等了足足三年。” “曾几何时,雷恩镇附近的二十三个村庄都归我们管理,被选中的少年少女来雷恩镇中转,乘坐马车,前往白城。今天,我们还能管得过来多少村庄?” 这番话让台下的镇民议论纷纷,稍微聪明一点的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要提三年前的魔兽袭击事件。 议论期间,执法队沿着广场边缘徘徊,时不时挑中一些镇民,叫他们跟随。 “魔兽,镇子因为它受了三年的苦,与村庄的交流变少了,打猎的地方变少了,大家的日子过得也紧巴起来。为此,我们组织过几回围剿,都不太理想。” 回忆到此为止,特里的声音转向高昂:“但今天不同。一名强大的魔法师来到了雷恩镇,就在一周不到的工夫,他救下冷风村的少年卡尔,击败了盘踞在村子附近的魔兽。” 卡尔大吃一惊,他的村子周围可没有魔兽。 执法队的人适时来到汉克旁边,耳语数句。 汉克起身打声招呼,匆匆而去,埃里克注意到,昨天喝酒的那两名猎人,也在执法队选中的行列里。 台上,特里又铺垫了一段围剿时的惨烈与埃里克救人的轻松,语气与节奏把控得很好,镇民的情绪逐渐高涨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他想。 特里走下高台,在执法队的护送下,来到埃里克所在的桌前。 镇民们屏气凝神,将所有的目光汇集在那具厚重高大的铠甲身上。 “埃里克先生,您愿意帮雷恩镇一个忙吗?” 第十五章 小莱茵河 作为雷恩镇的一镇之长,特里·威尔莫特来到埃里克的面前,语气真挚地恳求着。 广场中的每一名镇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迫切地等待埃里克的回答。 在此之前,他们要么完全不认识这个穿着重甲的奇怪家伙,要么从熟人那里听过只言片语,顶多知道他是异乡来的旅者。 在这样的气氛里,卡尔也跟着紧张起来,希望埃里克的回答能满足镇民的期待,让这一切圆满结束。 “镇长大人,请您放心。”埃里克在众目睽睽下扶住特里,言语间甚至用上了敬称,“我埃里克向您保证,但凡我还活着,绝不会对这里肆虐的魔兽坐视不管。” 广场内先是沉默,随后是欢呼声,在杂乱的几秒调整过后,声音变得整齐一致。 “埃里克!” “埃里克!” 镇民已经不在意那副古怪的铠甲,高声呼喊着这位魔法师的名字,好像仅仅这样呼喊,就能赶走这三年里魔兽带给镇子的阴霾。 卡尔也情不自禁地喊了几声,被埃里克用手制止。 特里的嘴角扬起难以察觉的笑容,他等呼唤声消退一些,恰到好处地补充几句赞美。 “请您放心,埃里克先生,我们绝不会让您孤军奋战。”特里向埃里克鞠躬,接着回到高台,向人群扯着嗓子高喊,“我们有一周的时间准备好武器、陷阱和干粮,与埃里克先生一起将该死的魔兽杀光!勇敢者加入,胆怯的懦夫走开!” 适才被叫走的猎人们聚集于高台附近,此时在执法队的授意下举臂高呼。 镇民感到从心头涌来一股热意,真有人丢掉手里的货袋,要成为猎人的一份子。 特里把嗓子喊哑,觉得差不多了,离开高台,让生命教会的主教代替自己,说一些吃好喝好、米兰达保佑之类的话。 作为一次动员,特里的表现不可谓不好,至于猎杀的具体细节,那是典礼之后的事了。 终于能够吃东西了,卡尔抓着肉条咀嚼起来,胃口不怎么好,对刚才众人狂热的模样,他还心有余悸。 特里与叫来的猎人们吩咐几句,让他们回桌吃饭。 见到汉克,卡尔由衷地称赞:“汉克叔叔,您刚刚喊得真好,很像一名有号召力的领袖。” “哈,是吗?”汉克心不在焉,他知道,有另一种声音等着他。 “汉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对吗?”果然,洛拉吃不下去,“之前到危险的地方冒险,是镇长叫你去的,还是你自己想去?” 涉及到镇长,她压低一点声音,但仍压不住心中的恼怒。 “我和兄弟们,跟镇长的想法是一致的。雷恩镇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把魔兽这件事给解决,这是躲不过的。”汉克从未如此平静,把心中的想法尽数交给自己的妹妹。 洛拉张嘴,却发现没有句子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明白汉克说的道理,也同样希望魔兽能早一日被杀死,只是有一条前提,汉克不能有事。 恼怒背后,是不想失去的慌张。 整顿饭,汉克和洛拉吃得有些沉闷,埃里克也好不到哪儿去,遭受着周边的镇民打量,甚至有胆大的人过来问话,统统被他无视。 典礼过后,该过的日子还得照旧。 回去的路上,卡尔碰碰埃里克的手部:“埃里克先生,我能帮到您什么吗?” “嗯?” 他不想被置身事外:“您接下来又要猎杀魔兽,又要寻找运送祭品的坏人,我想您需要一个帮手。” “我看你是闲不住了吧?” “嘿嘿,是有一点。” 埃里克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你之后就在镇子上随意逛逛,听别人聊天。有什么消息,汇报给我。” 卡尔歪着脑袋:“那什么样的消息才算有用呢?” “比如,吉娜的病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其他人生病?” 卡尔眼睛一亮:“您觉得这种病跟运送祭品的那些人有关?” 埃里克对卡尔的兴奋劲没有意见,只是不希望因此破坏了计划:“只是或许,记住,这件事要保密,不能对其他人说起。” 卡尔瞄了一眼前头的兄妹,小声问:“汉克叔叔他们也不能说吗?” “不能,不然到时候如果泄密,你就不得不怀疑他们。” “好,这几天我一定给您一个结果。” 有了事做的卡尔精神了许多,埃里克决定不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没有证据支撑的猜测。 回到家中,汉克发现自己的副手在等着自己。 “斯图尔特。”汉克向对方的胸前击了一拳,“你家的伤员怎么样了?” “今天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斯图尔特露出罕见的微笑,“头儿,总算等到这个时候了。” “是啊。”汉克也笑了笑,“只可惜,镇子里五支猎人团要重新编队了。” “无论在哪里您都是我的头儿。” “哈哈,你还是老样子,我给你倒点水喝。” 洛拉礼貌地向斯图尔特打声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卡尔则说自己在屋里待闷了,想出去逛逛。 汉克注视着卡尔蹦蹦跳跳地走出屋,不由问道:“埃里克先生,您不去看着他点?” “他也不算小孩了,总不能每次都让我陪同。”埃里克当然知道卡尔要去干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 既然埃里克这么说了,汉克不能再说什么,将水递给副手:“好吧,斯图尔特,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您这次被分配到哪儿了?” 汉克沉默片刻:“还是小莱茵河。” “镇长这么要求的?”斯图尔特惊讶道。 “是我这么请求的。”汉克神情不变,“如果人有灵魂,那么我想让父亲与母亲的灵魂看着,看着将杀害他们的畜生活活被矛刺死。” “这样。”斯图尔特找不出别的话,只能沉默。 作为局外人,埃里克反而更容易打破这样的氛围:“汉克,我想问一下,小莱茵河是雷恩镇的水源吗?为什么要加‘小’这个字?” “是啊,几乎算得上是唯一的水源。”汉克答道,“至于为什么要加‘小’字,那是因为小莱茵河是莱茵河的支流,莱茵河也是白城的水源之一,河流很大,四季都不会干涸。” 就是因为这里很重要,所以才镇长才放心地交给自己驻守,他绝不能第二次犯错。 洛拉打开屋门,她刚刚一直在偷听。 “洛拉。”汉克猜想又要挨一顿责备。 但这一次没有,洛拉只是轻轻抱住汉克,像小时候一样:“这回我们一块儿去。” 第十六章 真相的一角 在雷恩镇发起动员的第三天,埃里克再次被镇长叫去谈话。 特里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是一张雷恩镇及其周边的地图,哪里的地势高,哪里有水流,哪里空旷,哪里树林密集,全部详实地列在地图中。 这几天,他彻夜研究,恨不得亲自拿上长矛冲到魔兽面前。 听到开门声,特里抬起视线:“哦,雷恩镇的英雄,你来啦?” 他在典礼的时候逼迫埃里克同意自己的计划,此刻却不准备挑明。 “您一定是贵人多忘事,就在早晨,您派人让我过来的。” “哈哈,这几天公务繁忙,确实记不住事情。”特里示意埃里克坐下,然后换一种更加亲切的口吻,“我想过了,你要帮我们镇子一个大忙,一辆马车作为回礼太过寒酸,这样,我可以给我的家族写一封推荐信,让你在白城寻一件差事,没准还有机会登上高洁之塔,怎么样?” “镇长的恩德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以特里目前的窘境,埃里克猜想他在威尔莫特家族的地位不会太高,就算真的写信,也争取不到太好的差事,更不用想去什么高洁之塔了。 特里没有别的选择,至少表面上,他对埃里克十分满意,连笑几声:“那我们就聊聊围剿计划的细节?” “好。” 特里将地图展示给埃里克,一边手指,一边解释:“魔兽出现过的地方一共有四处,小莱茵河附近、指头村与镇子之间、东边果园的树林深处,以及西南麦田与野草村之间的小路。” “嗯。” “我准备扩充猎人团的人数,编成五队,其中一队留在镇子驻守,另外四队分别到这四处地方,修建小屋。”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计划。” “上次的计划也差不多。”特里的笑容夹杂一丝苦涩,“魔兽的速度太快,没有人可以跟上,一旦落单,必死无疑。” 埃里克推测先前的猎人只见到魔兽的头颅部分:“那十来个人组一队,避免落单,会不会好一些?” “一开始也是这样的。”特里摇头,他即使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魔法师,也必须把与魔兽有关的全部事实讲出来,“但两周没有见到魔兽的影子之后,就有一部分猎人不可避免地松懈。这很正常,他们不是天生的战士,家里总有生计要担忧,家人兄弟长时间不见,心里也会生出念想。” “明白,人多了难免这样。” 特里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要求:“埃里克,我希望你能留在镇子,一旦哪一处出现魔兽,猎人们会尽量拖延时间,在雷恩镇驻守的猎人团也会前往增援,你只需赶过去把魔兽杀死就好。” “恐怕很难,以我的脚程,跑过去的时候,魔兽就应该溜走了。” “不会。”特里露出怪异的笑容,“魔兽不会走的,它喜欢将队伍里的人一个个杀死,直到吃干抹净,而我们也会给它这个机会。” “什么意思?” 特里收起笑容,淡淡地说:“我吩咐过了,如果魔兽出现到猎人驻守的一带,他们要过一段时间刻意留一个人落单。” 埃里克总算明白了“机会”的含义,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甚至有些佩服特里的决绝。 道理很简单,对雷恩镇来说,只要能杀死魔兽,什么都可以牺牲,一两条人命已经足够便宜。 “在我看来,您的计划没什么问题。”埃里克迟疑片刻,旧事重提,“指头村祭品,您派人查过了吗?” “查过了,你说得没错,确实很多残缺的村民在火堆附近。”特里答道,“但这件事毕竟不是当务之急,最近也没什么迹象,等杀死魔兽,再考虑也不晚。” 特里·威尔莫特的想法是正确的,埃里克手中掌握的信息要更多一点,但仍然不够完整,吉娜的病也只是一个猜测,缺乏证据。 埃里克表示赞同:“明白了,那就按照您的计划来。” 临走的时候,特里装作亲昵地踮脚拍了拍埃里克的肩膀:“你现在是镇里的英雄了,多在街上走走,镇民们看到了也能提振士气。” 这次离开公宅,守在门口的士兵不再是往日的雕像,见到埃里克便笑脸相迎,鞠躬问好。 埃里克一一回应,街道上,大多数的商铺已经关停,要么在准备转为猎人团制作的口粮和装备,要么商铺的主人自己也将成为猎人团的一员。 汉克和洛拉不在家中,留了字条和冷掉的面包,埃里克没有理由挑剔,因为他不用吃东西,吃面包的人是卡尔。 等到差不多饭点的时候,卡尔火急火燎地回来,似乎是一路奔跑过来的,脸色苍白。 埃里克递过一杯水:“发生什么事了?不急,坐下慢慢说。” “吉娜病死了,教会的人在为他举办葬礼。” 卡尔仍然惊魂未定,他想不到一周不到的工夫,是什么让一个生龙活虎的人静静地躺在那里。 埃里克隐约抓到了真相的一角,他带上巨剑,没有犹豫:“把面包吃了,跟我一起去趟斯图尔特的家,我们见斯卡莱特。” 虽然不知道埃里克要做什么,但卡尔恢复了几分镇定:“好,我跟您去。” 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塞满面包,含糊地问道:“您知道斯图尔特的家在哪儿吗?” 埃里克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斯图尔特来过汉克的家,从那时起,埃里克就记住了对方灵魂的“模样”,跟随灵魂,斯图尔特的住处便暴露无遗。 这是一处比汉克的家要小一号的房屋,从里面上了锁。 卡尔刚想敲门,埃里克直接用巨剑将锁砍断。 屋子里的采光不太好,昏昏暗暗的,斯卡莱特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啃着一块冻得发硬的面包。 卡尔率先问道:“斯卡莱特,你还记得我们吗?” “你们……怎么来了?”斯卡莱特的反应不是特别激烈。 埃里克却径直走过去,坐到斯卡莱特旁边,然后将巨剑横在对方面前:“你的同伙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斯卡莱特脸上终于有一些变化。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是一名魔法师,普通人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埃里克打断斯卡莱特,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什么都知道。” 斯卡莱特的眼中闪过异芒,卡尔愣在原地,还在消化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 “他们不要我了。” 好一会儿,斯卡莱特开口,他低下头,尽量不用余光瞥向屁股下压着的尖刀。 第十七章 鲜血回响 “他们不要我了。” 斯卡莱特的话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埃里克终于能将心中七八分的怀疑转为既定的事实。 卡尔开始明白埃里克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过来“探望”斯卡莱特,但他不明白的是,埃里克是什么时候发现对方的异常的呢? 埃里克发起追问:“他们是谁?指头村的祭品哪儿去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对,你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任何情报。”斯卡莱特低语着,仿佛在念诵咒语,“我会变得有用,然后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 “你屁股底下的刀是来杀死我的吗?不尝试一下?” 斯卡莱特愣了一下,被埃里克的戏谑所激怒,他抽出尖刀,向埃里克的脖颈处扎去,却被对方轻松捏住手腕。 鲜血的气息扑面而来,埃里克能肯定,这把特地为他准备的尖刀经过附魔。 他夺过刀,扔在地上,斯卡莱特不再说话,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卡尔忍不住了,走上前质问:“要不是埃里克先生在路上发现你,你早就成为魔兽爪下的亡灵,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你对你的救命恩人下手?事到如今,还想用哭博取同情?” 他骨子里见不得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斯卡莱特根本听不进卡尔的话,只是自言自语:“他们怪不得会抛弃我,我就是这样一个连刀都握不住的废物。” “他们要你杀死我?” “这只是以防万一。” “也许我该去找斯图尔特聊聊,或者我把他找过来,与其听你废话,这样更加方便。” 斯卡莱特顾不得脸上的泪痕,惊恐地望向高大的魔法师:“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埃里克坦然地点头:“嗯,所以你最好坦诚一些,你接下来的话将决定我的态度。” “什么态度?”斯卡莱特茫然地问道,他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早已暴露的事实。 “我在指头村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但不知道是敌是友,把你救下其实是想找个交涉的人,没想到你对他们只字不提,现在又对我刺这一刀,因为你,我可越来越难把你们当作朋友看待了。” 埃里克的言辞里充满严厉,斯卡莱特却从中听出几分希望:“你……您的意思是说,您没有和我们为敌的意思?” “我正好有一些研究需要祭品,但不可公开,我对白城不熟悉,又难弄到手,想在你这儿碰碰运气。”话锋一转,埃里克不耐烦道,“这样试探来试探去,要浪费多少时间?我要是有别的想法,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预定的计划已经失败,自己又被抛弃,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的魔法师,让自己重新变得有用起来。 “我其实不叫斯卡莱特,我叫萨米。”萨米轻轻地说,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为什么不用真名?” “我怕你们从指头村那儿打听到我的名字。而且……”萨米咬紧牙关,从这里开始,他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而且,斯卡莱特是那位大人的名字。我太敬仰他了,以至于冒用了他的名字。” “那位大人?” “对,把我们点醒的斯卡莱特大人。” “看来‘他们’的领袖就是斯卡莱特。”埃里克循循善诱,“萨米,你说你想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们到底是什么?” “鲜血回响。”萨米心惊胆战地念出这四个字,“斯卡莱特大人说,我们被日常的生活所侵蚀,以至于血液逐渐腐化,因此得不到母神的慈爱。只有让血液焕然一新,才能洗涤我们的灵魂,纯净我们的信仰。” “那个混蛋是骗你们的!”卡尔听不下去了,他将手攥成拳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么低劣的伎俩,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萨米看向卡尔,疑惑又抗拒:“他是……什么意思?” “我的小跟班,偶尔会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你不用理他。”埃里克轻描淡写地带过,“你们信奉的教义是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就一件事,你们的祭品够不够量,值不值得我交涉?我倒是有不少魔法卷轴、附魔材料、神性媒介之类的好东西,别让我太失望了。” 卡尔明白埃里克的意思,这是要从萨米口中套出更多的情报,但他始终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稍稍走开,站到偏门口的位置。 他激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冷风村的村民也是受到类似的蛊惑,进行更极端化的活祭。 “怎么会不够量呢?”萨米嘴角扬起,高兴地说道,“雷恩镇附近的六个村子,我们都去过一遍,村里的朋友受到斯卡莱特大人的教导,也都愿意做出牺牲,让母神的光辉挥洒人间。” 指头村只是六个村子中的一个,卡尔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感到一阵恶寒。 “六个村子,嘿,你们的胃口还真不小。作为凡人,倒是有点意思。”埃里克饶有兴趣地问道,似乎高高在上,对凡人的死活全不在意,“你们是打算干嘛,要把雷恩镇的人也当作祭品?恐怕不太容易实施吧?” “这就是斯卡莱特大人的厉害之处,他说只要方法得当,要拿下雷恩镇也不是问题,到时候祭品还有富余,正好可以用作交易。” 萨米得意地说着,同时,希望正如冉冉升起的烈阳,这样一来,自己作为交易的中间人,无疑会被斯卡莱特大人看重,那么加入鲜血回响也将成为可能。 “说起来,你还不是鲜血回响的一员。”埃里克仿佛刚刚想起这个问题,“我得和鲜血回响的人见面,你有办法吗?” “这个……应该有。”萨米豁出去了,他知道某一位联络人的位置,但自己过去,很有可能被当作叛徒杀死,“不过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是斯卡莱特?” “不是,我还没资格见那位大人。” “好吧,先见其他人也行。”埃里克随口道,“你这几天来我这边住吧,免得斯图尔特回来对你做点什么,我今天的时间就全浪费了。” “好。”萨米没有拒绝的权利,他只希望等到误会解除以后,自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 “嗯,事情谈得还算令我满意,可以走了。” 埃里克起身,一手握住萨米的手腕,走到门口,拍拍卡尔的肩膀,一块儿走出屋子。 线索收集得七七八八,埃里克不禁思考,斯卡莱特要用何种方式将雷恩镇的镇民变作祭品,又要用这么多的祭品进行怎样的仪式? 第十八章 印记 结束了一周紧锣密鼓的准备,雷恩镇的五个猎人团出发了。 街道上,民众为英雄们送行,猎人的家属帮忙运送行李,相互拥抱,祝愿他们平安归来。 去往小莱茵河的猎人团有些特殊,居然有一名女性加入,但她身穿简装,背运武器的动作干脆利落,很快民众的疑惑消除,也同样向她致以敬意。 汉克听着耳边民众热情的声音,内心平静,他在昨晚与团里新认识的朋友喝过酒,早晨又详细地捋了一遍小莱茵河的布防,没什么可疑惑的,接下来就是看看自己的这点斗志能不能撼动与魔兽力量的差距。 远处依稀能看见卡尔和魔法师埃里克,他快速地招招手,算作一次仓促的告别。 埃里克道:“没什么可看的了,走吧。” 远离人群,卡尔用手丈量蔚蓝的天空,周边变得很安静,偶尔传来一点风声。 他有好多的问题想问:“埃里克先生,您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萨米的身份的?真的是从一开始吗?” “还记得萨米醒来之后我们的谈话吗?” 卡尔轻轻点头:“记得,您好像问了他一堆事情,然后他一件事也回答不出来。” “嗯,他作为被袭击的人,总有自己的故乡和目的地,以及随身携带的行囊。”埃里克解释道,“当他说起自己连故乡在哪儿都不记得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 卡尔沮丧地说:“您真敏锐,我那会儿还在同情那个该死的人渣。” “还记得他的自我介绍吗?我分别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是他的名字,二是受伤的原因。但他回答的顺序却是相反的,先讲了原因,随后停顿片刻才告知我们姓名。” “所以您就怀疑他用的是假名!”卡尔恍然大悟。 埃里克继续分析:“嗯,现在看来,他就是运送指头村祭品的人,只可惜半路遭到魔兽的袭击,被我们救醒,跟着来到雷恩镇。” 卡尔顺着埃里克的思路往下想:“那您先前说斯图尔特是鲜血回响的一员,是因为斯图尔特主动提出要萨米住进他家里?” “这是原因之一。”埃里克鼓励卡尔独立想出真相,“洛拉曾经从猎人口中听说,斯图尔特为萨米去野外采摘草药。对于一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伤员,你不觉得这有些过于热情了吗?” “对啊,汉克叔叔和我见过,所以才能说得上话。”一旦发现蹊跷的地方,问题便不再那么难以回答,卡尔思索许久,最终得出结论,“斯图尔特去野外不是要采草药,而是要找回萨米丢掉的祭品。” “你说得很对,事实就是这样。” “您不愧是魔法师,三天前,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 埃里克作出纠正:“这跟魔法师无关,只需要一点技巧和专注,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也能察觉出异样。” “技巧和专注。”卡尔默念一遍,重拾一点信心,接着察觉到了更多的异样,“您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些,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呢?” 那是因为连埃里克自己也不能百分百地肯定这些猜测,也许斯卡莱特是真实的名字,只是他回答的时候太紧张了,也许斯图尔特天生就那么热心肠,能够为素不相识的伤者付出时间与精力。 是吉娜的死让埃里克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怀疑,并愿意为之赌上一把。 可以说,在萨米自曝身份之前,埃里克都只有七八成的把握。 “有些事情需要证实,浪费了不少时间。”埃里克没有将这些“也许”说出来,“卡尔,这段时间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您说。”卡尔很愿意帮忙。 “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生病,和吉娜一样的病。” 事实上,针对病的源头,埃里克心中也同样生出几种“也许”,需要更多的情报排除错误。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记住,不要离住处太远,现在镇上可不一定安全。” 卡尔严肃地答应,仿佛一名领受任务的大人。 屋内,萨米局促不安地坐在客厅,对于陌生的环境,他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埃里克与他闲聊几句,语气间混合着魔法师的高傲与长辈的关切,萨米连连点头,挤出笑容附和,他习惯了做这种事。 屋里整理床铺的间隙,卡尔不忿道:“我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蠢成这样,这么明显的骗术都能上当?” “你要是他,是愿意当指头村残害亲人、受人唾弃的叛徒,还是当帮助村子获得母神的慈爱、挽救他人的救世者?” 卡尔没有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他不能接受自己是前者,所以宁愿相信自己是救世者、清醒者,会得到母神的垂青。” 埃里克见过太多类似的案例。 “嘿,既然不能接受,当初为什么要去做呢?”卡尔对这种人只有厌恶。 “其实这种人很好控制,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能对你言听计从。”埃里克收拾好东西,走前嘱咐道,“我要出趟门,你和他好好相处。” 卡尔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埃里克便不由分说地离开,他瞥了一眼萨米,佯装若无其事地坐下。 他不要什么言听计从,只求自己能在埃里克回来之前应付过关。 街边站岗的士兵犯难地看着高出自己一大截的铠甲:“埃里克先生,您现在应该守在这里。” “我要去布置侦察魔法,你直接这么跟上级汇报就好。” 埃里克径直穿过士兵,一路快走,来到商队的住处,途中检查地图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商队离小莱茵河的距离也不算太远。 伊桑换了一个新位置藏身,他看见埃里克,犹豫数秒,收起铁剑。 “请告知威利先生,我来了。” 伊桑没有答话,而是轻敲院子的门四次,然后推门进入,应该是去通报了。 这次的时间偏久,埃里克来回踱步,总算等到院里有人喊道:“请进来说话。” 威利还是老样子,不修边幅,见到熟人,主动迎上来寒暄,将埃里克请进屋里。 从天气问到身体,最后以白城结尾。 闲聊结束,埃里克说起正题。 当听到特里强迫埃里克接受猎杀魔兽的职责时,威利笑了笑,他已经知道埃里克最终会倒向谁。 “其实我们也是在为雷恩镇解决一大危害,只是方法稍有区别……” 屋门被砰地打开,伊桑不再面无表情,而是满脸的惊恐。 没经过自己同意,擅自闯入屋内,这本是严重违反规矩的,但威利没有生气:“怎么了,伊桑?” “吉姆死了,他被印记给害死了!” 第十九章 红脖子病 伊桑说的印记是吉姆脖颈右侧的红印子。 这是几天前就发现的症状,但没人在意,凯文还曾经调侃,说这是镇上的哪名女人留下的。 威利检查了吉姆的遗体,然后组织人手就附近的土坡掩埋。 队里怀念起吉姆在时的点点滴滴,其实令人印象深刻的就几个片段,总是以不同角度提及,埃里克全程在一旁充当旁观者,没有说话。 威利向在场唯一的魔法师问道:“埃里克,你觉得这跟鲜血魔法有关吗?” 埃里克其实对鲜血魔法一窍不通,但不妨碍他借题发挥:“有关,在我看来就是那批邪教徒干的。” “邪教徒?”伊桑稍显疑惑,在威利的讲述中,并没有提到邪教徒。 “就在几天前,我在镇上抓到一名叫萨米的邪教徒内应,据他所说,邪教徒的组织名叫鲜血回响。” 埃里克不知道白城对这个组织是否了解,所以言语里没掺一句假话。 先是吉姆突然死亡,然后冒出一个邪教徒的组织。 威利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情,他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绪:“这个叫萨米的内应有说过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他的级别太低,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埃里克如实说道,“这两天,我或许能通过他,与级别更高的人联系。” “联系之后呢?” “找到藏身的位置,消灭干净。” 威利认为埃里克过于执着了:“好吧,看来没我们什么事。” 埃里克不紧不慢道:“威利先生,我记得你说过,要一起对付邪教徒的。” 威利是说过,但这原本就是没影的事,现在却很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激战。 伊桑不记得这样的事,但自己的朋友刚刚死去,他必须说点什么:“那就打一场,正好可以为吉姆报仇。” 威利呵斥几句,发现周边的同伴也怀着相同的心情。 他们不是临时组建的商队,在来雷恩镇之前,有过数次的冒险,从而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他只得无奈道:“一切以任务为重,魔兽出现之前,如果镇上有什么异样,我带兄弟过去帮忙。” 埃里克知道什么能让对方的帮助更加尽心尽力:“要是邪教徒留下什么赃物,您可以带回白城,算是额外的收获。” 威利应承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什么都不要,埃里克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对付鲜血回响呢? 他做出决定:“凯文,麻烦你陪埃里克一趟,好好辅助埃里克,有什么消息,回来通知我。” “不用……” 威利笑着说道:“放心,埃里克,凯文会是个很好的帮手。” 凯文还没完全从失去伙伴的悲伤中脱离出来,勉强挤出微笑,向埃里克郑重地行礼:“有任何琐碎的杂事,尽管吩咐给我就好。” 埃里克马上作出判断,这是一个凡事知道分寸的年轻人,和伊桑不同。 “无论邪教徒怎样,我们的第一目标还是魔兽。”威利提醒道。 “当然。” 埃里克向威利道别,和凯文一起离开。 他心中已经开始考虑,怎样才能让鲜血回响彻底消亡。 等他回到住处,卡尔坐在客厅,将脑袋偏向一处,满脸烦闷。 萨米不厌其烦地兜售斯卡莱特的理论,希望能让眼前的孩子也一道享受米兰达的偏爱。 凯文站在埃里克身后,猜测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青年就是萨米,他不主动开口,只是想看看这位来历神秘的魔法师会怎么做。 “闭嘴,萨米,你想把卡尔也拉拢到鲜血回响里去吗?他要跟着我一起去白城的。”埃里克随意又亲切地对待萨米,仿佛只是在教训顽皮的后辈,“先前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有下文了吗?” 有外人在场,萨米不太愿意讲话。 凯文心领神会:“我出去一趟。” “不用。”埃里克拦住他,“这是我找的帮手,商队的人恨雷恩镇入骨,有他们在,仪式能更加轻松地完成。” 雷恩镇住来一支怪异的商队,这件事萨米听斯图尔特讲起过,他缓缓地点头,相信了埃里克的话。 “明天下午我再去一次,应该能见到人。”他故意不说详细的位置,以确保自己不会被抛弃。 第二天下午,萨米出门寻找鲜血回响的信徒,卡尔则去打听其他人生病的消息。 凯文反倒无事可做,闲在屋里,跟埃里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同人眼中的白城不一样。别看我生来就在白城,但是在南城的穷人区,照样没有姓氏,替人干活。”凯文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补充,“我没有抱怨威利先生的意思,他人很好,把我们从穷巷子里捡出来,要不是他,我们这辈子都只能缩在那一块小地方。” “的确,魔法师眼里的白城好像只有高洁之塔,其实真的能登上塔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都只是在凑热闹。”埃里克也跟着感慨一句。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猎人团或者萨米带来回信,魔兽还是鲜血回响,他总得先解决一样。 埃里克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正好可以用作闲聊:“伊桑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凯文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他倾家荡产找了一名魔法师,为他的剑添加附魔。” “倾家荡产?他花了多少钱?” “足足十五枚银币,结果据威利先生所说,伊桑找的其实是个魔法师学徒。” 埃里克想起第一次被伊桑拿剑威胁的情景,他忍不住微笑:“学徒最缺的就是经验,他应该反过来给伊桑十五枚银币。” “唯独这一点,伊桑不相信威利先生,坚持认为自己那把剑锋利无比,什么都能砍断。” 凯文很擅长带动话题,两人一直聊到晚上,才哑了火,凯文打起盹,埃里克则在客厅耐心等待,他突然明白了卡尔的心情,什么事都不受自己控制,就是这种滋味,才让卡尔想要主动去做点什么。 屋门再度被打开,不是萨米,也不是执法队的士兵。 卡尔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埃里克跟前:“大家都开始生病了。” 埃里克起身:“大家,多少人?也是脸上长白斑吗?” “起码有三十多个人,不是白斑……大家都说是红脖子病。” “红脖子病?”凯文立马清醒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卡尔点头:“对,脖子上有红印子,身体虚弱,干不动重活。” 这就是斯卡莱特所谓的方法。 埃里克冷笑,他绝不会让米兰达的信徒得逞。 第二十章 陷阱 雷恩镇的街边,聚集的民众七嘴八舌地讨论红脖子病。 短短两天时间,镇上的红脖子病患者已经达到五十人之多,他们摸起自己的脖颈,往往会有些发痒,四肢使不上力气,但要说这病有多严重,大家都没有具体的概念。 被称为英雄的魔法师慰问病情,生命教会为病人祈福,发放药膏。 凯文不安地跟随埃里克,宁愿不去想这些努力能产生多大作用。 埃里克对鲜血体系的力量并不熟悉,但患红脖子病的镇民灵魂也会有所变化,他能大概推断出每个人病情的严重程度。 他问:“凯文,吉姆从发现红印到死亡经历了多少天?” “只有四五天的时间。”凯文小声地说道,生怕被哪名镇民听见。 周围尽是病人与普通镇民的交谈,语气轻松,仿佛再过几天就能干活,凯文的话让卡尔吞咽一口唾沫,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 埃里克的内心没有恐惧,却也埋着疑惑。 脑海里闪过吉娜的死亡,还有就地下葬的吉姆。 “这样算是活祭吗?”他轻声问自己。 在他见过的大大小小的仪式当中,从没有得病死亡的祭品。 斯卡莱特如果真的想要完成使命仪式,那应该充分地利用镇民才对,而不是这样“肆意浪费”。 埃里克旋即明白过来,吉姆的死亡只是一个错误,鲜血回响这个组织从头到尾的目标就只有雷恩镇而已。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误呢? 因为传播的方式并不那么精确。 在水源处下毒,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招数,但最近这段时间小莱茵河有猎人团驻守,想要悄无声息地下毒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就是在猎人团出发之前。 红脖子病的病因在猎人团出发之前被投入小莱茵河,小镇的镇民喝水染病。 这恐怕是最合理的猜测了,但吉娜的死亡仍在眼前,灰白色的斑纹预示着真相似乎比这更加复杂。 埃里克甩开无意义的杂念,如果他的经验没有错的话,病人的死亡不是斯卡莱特想要的,因为这对仪式来说是一种浪费,而在没有其他手段干预下,得病后的四五天之内就会死亡。 两到三天,这就是鲜血回响举行仪式的期限,也可能是他们不再隐藏、占领雷恩镇的期限。 雷恩镇镇长特里·威尔莫特再度与埃里克见面,他一直关注着魔兽的动向,却没想到会突然来上这么一遭。 “埃里克先生,这是一枚金币。”特里豁出去了,双手奉上一个土灰色的布袋,“救救我,救救镇子的民众吧。” 事态已经超出他的控制,如果雷恩镇死伤太大,那就不是什么前途的问题了,恐怕会被直接治罪,押到白城矿区,当一辈子的劳工。 埃里克拒绝了这枚金币:“不敢当,我认为现在最好向白城求救。” 特里太过慌乱,言语间没了平时的镇定:“是是,那求救之后呢?这个病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下毒?我应该把猎人团都召回来吧?” “先观察几天,您在镇上不是驻守着猎人团和执法队的人吗,我建议这几天要更加警惕。” “嗯,有道理。”特里总算恢复几分往日的神情,“这个病,您有办法吗?” “有一些,但只能延缓。这几天让病人停止工作,生活得尽量聚集一点。” “我明白了。”特里换上坚定的语气,无论如何,他要把事情办得尽量完美,到时候也有推说是天灾人祸的机会。 埃里克哪来的什么办法,只觉得这样方便管理,让鲜血回响的人更难抓到落单的镇民。 远处,病人正对生命教会的女人搭讪,时不时传来夸张的大笑。 卡尔担忧地望向归来的魔法师,眼中含泪:“埃里克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萨米来消息,等鲜血回响按捺不住,到时候,我们留一个活口,询问解药,剩下的杀干净。”埃里克重重地拍了一下卡尔的肩膀,“别哭,真的打起来了,我顾不上你。” 卡尔高举手中的短矛:“这是汉克叔叔帮我做的,那种没有人性的杂碎真要敢来,我一定捅他一矛。” “这就对了。” 埃里克的等待很快结束,但他没有等来自己预想中的情景,萨米和敌人,都没有到场。 几近黄昏,在特里被红脖子病闹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雷恩镇东边果园那块儿的猎人团有一人重回镇子,带回至关重要的消息。 魔兽出现了。 特里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反复确认,才让猎人下去休息。 理所当然地,埃里克被找去商议。 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埃里克应该马不停蹄地跑到猎人团那里将魔兽杀死,但眼下的情况让特里不禁迟疑起来,万一赶在这一空隙,被敌人杀入雷恩镇怎么办? 埃里克问:“镇长大人,东边猎人团的名单我能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叫我特里就好。”特里利索地将名单交出来。 果然,名单上,猎人团的团长是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作为鲜血回响的内应,他传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假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难道要在那里伏杀自己?还是被萨米说动,想要找一个隐秘的角度谈谈交易? 他思索片刻,做出最终的决定:“我还是得去一趟,速战速决。” 特里只得叮嘱:“不要勉强,魔兽要是杀不死,就赶紧回来。” 埃里克将消息透露给凯文和卡尔。 卡尔听到斯图尔特这个名字,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陷阱,您过去一定会很危险。” 埃里克赞许卡尔的机警,但没有改变主意:“凯文,你现在动身去商队,让威利先生带队来东边支援我。” “是。”凯文没有多余的话。 “别急。”埃里克拿出一张镇长给他的地图,“带上这个。让威利先生来的路上,去一趟小莱茵河,看看那里的情况。” 他还没忘记商队离小莱茵河不远,这或许也是吉姆得病的原因。 如果是那样,汉克他们得病的可能性很大。 作为投毒的水源,鲜血回响的人可能会留意,作为饮水的地方,魔兽也可能随时到来。 可以说,此刻的小莱茵河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好,如果小莱茵河没事,我们很快就会赶过去。”凯文朝埃里克行礼,转身离去。 “卡尔,你……” “我跟您一块儿。”卡尔头一次抢埃里克的话,向他微笑,“雷恩镇有马车,不需要什么向导,只需要一名拿矛的战士。” 第二十一章 血指 眼下正值冬季,雷恩镇的果树光秃秃的一片,整齐地排成四列,果园与野外的树林之间划有数米的分界,拦着半人高的木栅栏。 越过栅栏,没入树林,才十几步的路程,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穿过霜降草丛,扑鼻而来。 卡尔双手拿住短矛,腰间别着匕首,学习像猎人一样警觉地观察四周。 埃里克还是老样子,单手将巨剑抗在肩膀上,快步往前。 很快,血腥味的来源找到了,猎人团的成员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们有的胸口被洞穿,有的则被拦腰斩断,血液泼洒得到处都是,将这片区域的雪染红。 “你真的来了,魔法师。”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是斯图尔特,卡尔抬眼看去,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原来那个一丝不苟的猎人。 斯图尔特身穿黑袍,头戴兜帽,胸前挂着一根沾血的手指,他披头散发,好似宿醉未归的酒鬼,一步步靠近。 “我叫埃里克。”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被迫将计划提前了三个月。”斯图尔特在距离十来米的距离止步,他伸出左手,淡红色的烟雾在他的手掌周围环绕。 那是一只没有小拇指的手,卡尔这才意识到,斯图尔特胸前的手指是真家伙,而且还是自己的手指。 “看来米兰达很中意你的信仰。” 埃里克平静的语气惹恼了斯图尔特,他冷笑着,手掌微动,周围的烟雾在数秒内凝结成实质。 血烟化作的长枪顷刻间射出,速度极快,埃里克横扫巨剑,手上却没有碰到实物的触感,长枪再度化作烟雾,在他面前消散。 “不要侮辱母神赐予我等血指的福音,这只是一次警告。”斯图尔特淡淡地说道,将手收回袍中。 埃里克问:“萨米在哪里?” 斯图尔特扫视四周的尸体,随意地说:“和他们一起,在母神的怀抱里。” “他没有跟你说,我没有和你们为敌的意思吗?” “谁会相信?萨米他太天真了,以为魔法师是什么稀罕货色,真的能够通晓一切,”斯图尔特厌倦了伪装,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你能从他嘴里骗到情报,我也能骗到你。” 卡尔突然觉得情况不太对劲,下一秒,他只感到身体一轻,发现自己被埃里克抱起前冲,而身后的雪地里钻出数根两米多长的尖刺。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尖刺才是猎人团成员死亡的真正原因。 躲避危险只是前冲的目的之一,埃里克借这个空隙来到斯图尔特的近前,举剑下劈,数十道尖刺破土而出,堪堪延缓巨剑的攻势,给斯图尔特后撤的机会。 左右的树林走出十几名同样身着黑袍的信徒,他们慢慢接近,将埃里克与卡尔包围。 埃里克没有尝试突围,而是后退,进入包围圈的中心位置:“卡尔,看来我们中埋伏了。” 卡尔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不是很强吗,魔法师?”斯图尔特咒骂着,心有余悸地望着那把巨剑,救援晚来一小会儿,他就要死在剑下了,“可惜,再过一会儿,你就要和这群猎人躺在一起了。到时候,我会拨开你的铠甲,见识你的真面目,我倒要看看,你的模样到底有多丑陋,才这样藏着掖着。” “只是普通人的长相。”埃里克将巨剑插在雪地里,向前一步,“想知道现在镇上是什么情况吗?” “再过几天,雷恩镇怎么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埃里克继续问:“你的父母呢?你的朋友呢?这些人你都不在乎了?”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至于朋友,我的朋友只有鲜血回响的血指。”斯图尔特不愿意被对方主导说话的节奏,好一会儿,他注意到了瘦小的卡尔,“小朋友,我记得你叫卡尔对吧?” “嗯。” “唉,这么小的年纪,你旁边的魔法师选择顽抗到底,这不等同于要你赔死吗?”斯图尔特朝卡尔走来,但始终注意与埃里克的距离,“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们。” 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么一个新鲜血液,只是屠杀猎物前起了一点玩心。 “真的?”卡尔的回应既惊讶又迟疑。 “真的,但这只是一个机会,还要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斯图尔特的声音严厉起来,对这套流程,他已经轻车熟路。 “要怎么做?” “把武器丢掉,远离那个自私的魔法师,朝我走过来就好。多简单的事,卡尔一定能把它做好。” 斯图尔特努力憋住笑意,他正在想象卡尔死前错愕的表情。 “对不起,埃里克先生。” 卡尔慌乱地道歉,将短矛扔到地上,然后带着几分怯意,朝斯图尔特小步走来。 埃里克背身面对卡尔,冷淡地问:“你对你的猎人们也是这样的?” “他们当中有三个比较识时务的,其他的人只能死在这里。” 卡尔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低着头,仿佛谦卑的奴仆,这就是斯图尔特选择鲜血回响的理由,他受够了镇上的规矩和千篇一律的未来。 在雷恩镇,可不会有人向他这样低头。 他将左手放到后背,聚集烟雾,笑着看卡尔越走越近。 可下一秒,记忆变得割裂,明明还在两三米远的卡尔出现在自己的身前,斯图尔特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看到卡尔抬眼注视着他,眼中是强烈的恨意。 卡尔身后,埃里克将巨剑拔起,回身砍翻两人,剩下的血指仿佛雕塑一般,木讷地站在原地,他连砍带劈,连杀三人,其他血指如梦初醒,雪地里射出数道尖刺。 尖刺打在埃里克巨大的铠甲上,甚至难以凿出一点像样的痕迹,尖刺的藤蔓从周围快速生长,将埃里克的铠甲捆成一团。 埃里克甚至没去管这些藤蔓,而是径直走向敌人,藤蔓被硬生生地扯断。 斯图尔特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被消灭干净,这个原本为魔法师设下的陷阱,根本不起作用。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适才魔法师的示弱只是想从自己口中套取更多情报。 埃里克走到斯图尔特地跟前:“说说斯卡莱特的计划?” 他嘶哑着说道,数不尽的血沫从嘴里流出来:“救救我,我愿意重新做一个好人。” “我有办法救你的命,但你得说实话。” “斯卡莱特他……他要我解决麻烦,他明天自己去镇上完成仪式。” “明天?他要完成什么仪式?” “他没有告诉我。” “小莱茵河那边有你们的人吗?” “没有,应该没有……斯卡莱特没跟我说过。” “镇上居民的病怎么才能治好?” 这是最重要的秘密,但斯图尔特没有矜持的余地,对于埃里克的保证,他宁愿选择相信:“那不是病,那是血生种,用盐水浸泡一段时间,它就失去活力了。” “血生种,类似肉瘤一样的东西?” “差不多……” 埃里克没什么要问的了,他绞一圈匕首,确认斯图尔特断气,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第二十二章 夜袭 斯图尔特的尸体旁,刚刚还勇猛无比的卡尔腿软地站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难免有些不适应。 埃里克伸手扶起卡尔:“你做得很好,成功把他给骗到了。” “我其实紧张得不行,要不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您身上,肯定能看出破绽。”卡尔平复心情,看着斯图尔特死前的模样,“最后是不是您用魔法把他定住了?” “嗯,我把他们所有人都给‘定’住了。” 埃里克的声音显出几分疲惫,同时释放十道以上的灵魂冲击,对于眼下的自己似乎还太过勉强。 卡尔笑了,他知道埃里克先生能感知周围的生命,埃里克却对自己说中埋伏了,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埃里克掌控着局势。 而假装被策反只是临时起意,见过这么多惨剧,他必须要把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哪怕扔掉一些孩子的天真与单纯。 埃里克收集起血指留下的战利品,爬上高地,他看见了萨米的尸体,他的死法很简单,胸前一道剑伤,倒在一棵枯树下,旁边堆着装祭品的麻袋。 埃里克捡起一个空麻袋,将收集起来的大小物件放入其中,忙碌了好一会儿,扭头看向发呆的卡尔:“别想太多,事情还没结束。” 卡尔甩开杂念,跑过来帮忙。 麻袋塞了一半,埃里克心满意足。卡尔想起什么,问道:“我听汉克叔叔说,斯图尔特原本就是雷恩镇的镇民,怎么加入了鲜血回响就学会了这些诡异招数?”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米兰达会把自己的力量赐予一部分信徒,这种力量被信徒们称作所谓的福音。他们不了解福音的原理,只通过经验胡乱使用。信仰越是‘美味’的信徒,越有可能获得强大的福音,极个别的信徒,甚至能一人毁灭一座小的城池。” 卡尔苦恼地问:“姐姐她,和斯图尔特也是一类人吧?” 埃里克愿意安慰卡尔,但前提是不说假话:“她对你还有感情,对冷风村的其他村民,应该和斯图尔特差不多。” “可我的记忆里,她好像不是这样的。姐姐的脾气很温柔,对村里的大家说话都好声好气的。” 埃里克道:“通常来说,信徒的思想往往是极端的,她可能有某种过深的执念,以致被米兰达所利用。” 姐姐的执念难道就是自己? 这样想下去没完没了,雷恩镇的镇民正处于危险之中,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 卡尔将逃逸的苦恼再度押回心底:“埃里克先生,我没事了,走吧。” “好的。” “凯文他们还没赶过来,不要紧吗?” “我们在这里聊天,不就是在等他吗?”埃里克将麻袋收口,背在肩上,胳膊夹住巨剑,“这条路应该没那么难走,估计是在小莱茵河遇到状况了。” “那……要去看看吗?” “不,先回镇子,把红脖子病的治疗方法告诉镇子里的人。” …… 雷恩镇广场,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时还都有说有笑,但等到执法队将广场的各个口子封堵,士兵们严阵以待的时候,镇民们逐渐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 特里·威尔莫特恨不得飞到果园后头的树林,亲眼察看魔法师创造的战果,但他脱不开身,每时每刻都有小的状况发生,他仿佛不是镇长,而是哭闹婴儿的父亲。 新的状况发生,地点在某处被封堵的街道。 埃里克浑身沾满鲜血,一步步走来,卡尔跟在一边,手拿短矛。 特里推开阻挡的士兵,来到埃里克面前,激动地问:“怎么样?” “不是魔兽,斯图尔特是敌人的内应,他自称是鲜血回响的信徒,这次是为我设下的圈套。”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真的有邪教徒想打雷恩镇的主意时,这份实感还是将特里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叹息道:“到底要怎么办?” “镇上有盐吗,要足量的盐。” 特里疑惑地问:“有是有,要哪来做什么?” “斯图尔特求饶的时候说,拿盐水浸泡一段时间,红脖子病就能好。” “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临死前的话,应该是真心的,不过最好还是先试验一下。” “好好好,我立刻去准备!”埃里克的话让特里心中唤起一股希望,他兴冲冲地跑回广场,找来几位相熟的士兵交谈。 试验一开始只是低调地叫了三名病人,说是镇长有事商量,很快,结果出来,红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特里将这一办法公开,安排猎人抬来数十盆盐水,让镇民依次清洗,天色渐晚,广场四周竖起火把。 趁着闲暇的间隙,他来到埃里克身边,郑重地道谢:“您救了我们所有人。” 埃里克免去客套:“要小心,据斯图尔特说,他们的头目明天就要来,名叫斯卡莱特。” “妈的,他到底要想干什么?”特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种畜牲。” “他可能要利用镇民的病和收集来的祭品举行仪式。” 特里皱眉道:“可今晚我们把病都治好了,他的仪式不是肯定搞砸了么?” “努力了这么久的心血被搞砸了,斯卡莱特估计会迁怒你们。” “他难道要把整个镇子都……” 特里还是难以置信,他自认为不是好人,但也想不到世界上会有这种泯灭人性的家伙存在。 “执法队只保护广场这一带就好了,一旦落单,一点机会都不会有。他们能借助米兰达的力量,释放地刺和藤蔓,士兵见到了最好冲上去,扭身逃跑只会把后背暴露给敌人。” 埃里克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但作为镇长,特里知道这是正确的做法:“我马上去跟士兵们讲。” “还有一件事,我让商队的人去了一趟小莱茵河,可能中间出变故了,还没有消息。” 特里点头:“这个倒不是什么大事,等明天危险过去了,派人过去看一下就好。” 每一件事似乎都得到了妥善安排,休息一晚,自己的灵魂也能恢复状态,应付明天的斯卡莱特不成问题。 埃里克站起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镇长,你向白城求救了吗?” “嗯,求救了,顺利的话明天早上白城那边应该就知道了。” 特里答道,随着对话的进行,他的思绪也慢慢捋顺,局势虽然困难,但绝不是没有希望。 火把突地吹灭,一个阴柔的声音来到特里耳边。 “白城不会知道,永远。” 第二十三章 猩红 锋利的弯刀划过长空,特里的头颅离开身体,滚落到埃里克的脚边。 广场的火把接连熄灭,黑暗降临,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埃里克拿起巨剑,他本该提前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因为灵魂的疲倦,他没有刻意去运用感知,短短数秒,特里·威尔莫特因此死亡。 毫无疑问,来的人是斯卡莱特,这是一名强大的对手,在他面前,镇里的居民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寂静过去,居民开始窃窃私语,一名生命教会的女教徒高喊:“向这儿靠拢,我们有火!” 她找出蜡烛,利用火把的余烬点燃烛火,这是祭祀用的东西,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经过她的提醒,教会的成员纷纷效仿,很快,一排排烛火在广场的中央燃起,它们比火把的光微弱不少,稍大一点的风势就能将其吹灭。 广场边缘,薄薄的金属光泽映照在巨大铠甲的表面,同时,微光勾勒出一把弯刀的轮廓,它的刀刃正切割着埃里克的颈部,发出咯吱的声响。 埃里克提前感知到对方的位置,他没有选择躲闪,而是早早地挥出厚重的巨剑,任由弯刀落到自己的身上。 巨剑挥到空处,弯刀回归主人。 “有意思,你能提前看穿我的动向?我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捣乱的魔法师。” 十米外,一名身形纤瘦的男人露出诡谲的笑容,他身着黑袍,左手握着弯刀,右边的袖口被切开,手臂上缠了一圈白布,胸前与血指一样,挂着自己的小拇指,剩下的九指都被拔去指甲。 “我叫埃里克。” “我是斯卡莱特,也可以称我为猩红,事实上,在古语里,我的名字与猩红同音。”斯卡莱特笑道,“埃里克,不愧是杀了斯图尔特的人,一般的魔法师可遭受不住那样的陷阱。”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生命教会的烛火,镇民们的心脏跟着漏跳一拍。 既然视野对埃里克没有影响,他就没必要特意破坏光源了,斯卡莱特不愿做多余的举动,在他看来,能算作对手的人,只有埃里克一个。 埃里克问:“其他血指呢?你不会一个人就敢闯过来吧?” “哦,他们在广场以外,正在清理没有被血生种寄生的人,那些镇民只能算祭品的辅料,而广场的各位才是主料,有资格活着看见米兰达亲临。”斯卡莱特嘴角扬起暧昧的笑容,却让其他人不寒而栗。 卡尔在人群中,既愤怒又畏惧,眼前的家伙根本就没有把人命当一回事,而他与其他的镇民一样,只能指望埃里克,自己什么都办不到。 “米兰达亲临,你想用这个仪式唤醒米兰达?”埃里克感到匪夷所思。 “你觉得很可笑是吗?”斯卡莱特收起笑容,少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魔法师总是这样傲慢,你们习惯理性地分析,却未曾体会过信仰的美妙。将心毫无保留地交给母神,随后静静等待着奇迹发芽,这是每一个有信仰的人类都经历过的。” 他再次看向生命教会,那些用黏土捏成的手指,在他眼里已经是对母神的亵渎。 “这些毫无价值,要想唤醒米兰达,一个镇子的祭品远远不够。” 斯卡莱特原本想先铲除生命教会的异类,听到这番话,弯刀再次蠢蠢欲动。 身体停留在原处,弯刀宛如箭矢一般射来,被巨剑轻松挡住。 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埃里克就明白了巨剑挥空的原因,斯卡莱特的左手与艾琳的手臂相似,只不过手臂增生的速度极快,宛如弹弓一般。 “你懂什么?我与米兰达之间的种种,我们的情谊,仪式的真意!” 特里的尸体迅速膨胀,血红的肉块破开皮肤,围绕心脏裹成一团。 斯卡莱特的弯刀带着弧度再次射来,被巨剑砍断,特里的身体里迸射出粘稠的血团,沾染在埃里克的铠甲上。 埃里克能明显地感受到,血团有着极强的吸附力,一旦过多地聚集,甚至有可能破开铠甲的防护。 斯卡莱特的左手瞬间恢复,但他的弯刀留在埃里克的脚下。 远处的房屋隐约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一批镇民已经被血指屠杀。 “真是,我在急什么,明明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斯卡莱特辨认声音的方向,高兴地说,“埃里克,你阻止不了我,瞧,所有材料都已经备齐,我的仪式即将开始了。” 冲刺,举剑,挥下。 埃里克将堪堪复原的左手砍断,乘势将斯卡莱特踢倒。 “别太分心,我的朋友。”他说着,劈下巨剑。 斯卡莱特被砍成两半,灵魂闪烁,似乎预示着即将死亡,埃里克扭身回望,特里的皮肤宛如花瓣一般慢慢剥开,肉块挤成血水,留出空隙,花芯的位置,一名男性站立起来,血水迅速蒸发,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是斯卡莱特。 他抬起缠满白布的手,冲埃里克笑笑:“砰!” 下一瞬间,原本被砍成两段的斯卡莱特迅速膨胀,而埃里克正处于膨胀的中心。 血肉爆裂,近百个血团吸附在铠甲的各个角落,时刻使用它们颗粒状的组织尝试钻入铠甲内部。 “这就是米兰达依恋我的证据,她给予我从血肉中重生的福音。”斯卡莱特双手抱住自己,扬起甜蜜的笑容,好似在讲述自己的恋人,“至于你,躲在那副乌龟铠甲里面,见证米兰达与我的爱情就好。” 埃里克不吱声,起身握住巨剑,慢慢走向斯卡莱特。 广场的执法队受到触动,数名士兵拔出长剑,要与埃里克一同战斗,斯卡莱特搓揉新生的左手,知道自己又有活要干了。 身后是速度远不如初的埃里克,前方是不停发抖但仍在靠近的士兵,不到十秒就能让他们尽皆倒地。 斯卡莱特这么想着,右手释放福音,左手捡回弯刀,再次如利箭般弹射而出。 使用过无数次的战斗经验唯独在这一次出现差错,弯刀比福音快了整整一秒,这让他不得不费更大的力气调整角度。 他不知道的是,不是弯刀快了,而是福音慢了。 埃里克将自己接近三分之一的灵魂力量降临到斯卡莱特的脑海,在对方最为松懈的时候造出了一秒的空档。 百米之外,一道血色的箭矢越过街道,将斯卡莱特的胸口洞穿。 威利·霍伊尔刚刚释放了一张魔法卷轴“猩红之箭”,从凯文那儿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后,他让自己的几名下属去往小莱茵河,而自己亲自来到了雷恩镇。 埃里克朝威利点了点头,他早早地感知到了威利的存在,也理所当然地知道,镇上的那些惨叫声,是血指发出来的。 第二十四章 雨中的米兰达 斯卡莱特僵在原地,他的胸口被血色的箭矢贯穿,浅红色的血水从伤口缓缓流下,箭矢周边的组织与当时的艾琳一样,滋生起血泡沫。 好一会儿,他扭过头,没有在意威利·霍伊尔,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埃里克:“你是阿努比斯的信徒?这个世界居然还存在死神的信徒?” 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受到的冲击是灵魂魔法。 威利小心地靠近,生怕斯卡莱特会突然出手:“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疯子说的胡话。”埃里克注意到威利的大腿处有伤,“这是血指干的?” “嘿嘿,是我一时大意。” 伊桑默默跟在威利身后,这个时候说:“别担心,那人已经死了。” 埃里克嗯了一声,走向斯卡莱特,他要问一些事,然后将敌人杀死。 斯卡莱特右手将魔法幻化的箭矢硬生生从胸口拔出来,血水喷涌而出,他虚弱地看着前来杀他的埃里克,发出痴痴地笑:“你信奉阿努比斯,有什么立场阻止我?是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先前说白城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埃里克不负责回答问题。 “果然,你对鲜血的力量一窍不通,连最基本的假生鸟都不知道。”斯卡莱特没有特意压低声音,血水越流越多,猩红之箭的腐败效果让他伤口的再生极为困难。 一旁的威利小声解释道:“假生鸟,也叫血鸽,这种鸟没有五脏六腑,全身都由拼凑出来的血肉组成,城镇之间通常用来送信。” 埃里克明白过来,在他的故乡的确没有这样的东西:“你把特里送信的假生鸟杀了?” “吃了。”斯卡莱特的眼中夹杂一丝疯意,“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伪装的魔法师?” “你是鲜血回响的头目?” “是的。”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都来雷恩镇了吗?” 斯卡莱特神色轻松,仿佛进行了一场孩子间的游戏,现在只是游戏输赢的复盘:“五六十人吧,还有不少人藏在茫茫的白雪里,你想揪出来全部杀死吗?” “我想。”埃里克来到斯卡莱特的面前,原本要问的问题被一一剔除,他对鲜血回响的历史不感兴趣,只想让一切赶紧结束。 高举巨剑,他问:“除了血生种,你们还在河水里投放了什么?” “啊?” 埃里克仍然没有忘记吉娜的症状:“让脸上长出白斑的东西。是寄生的活体,还是某种诅咒?” “我只投过血生种。”斯卡莱特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愿意炫耀自己的成果,但不愿意被人冤枉,“你要问的就是这些?真是无聊。外在的伪装只会让内心的信仰不洁,你可是死神的信徒,怎么可能会在意他人的死亡?” 问题问完了,埃里克挥砍巨剑,同时释放灵魂冲击,重伤的斯卡莱特不会有任何机会使用福音重生。 下一刻,巨剑将斯卡莱特的左臂砍落,在大腿处切开一道极深的口子。 这本该是致命的一击,却在挥砍途中出现差错,灵魂冲击的力量意外地少一大半,只让斯卡莱特恍惚了短暂的一瞬,他的身体下意识向右倾斜,堪堪躲开要害。 血雾蔓延,斯卡莱特右臂的白布被逐渐染红,埃里克马上就要挥出第二剑。 斯卡莱特想,没有时间了。 他又想,仪式一定要成功。 即使活祭的份额不够,即使大多数血生种已经被盐水毒杀,只要米兰达与自己的关系不变,仪式就一定能成功。 这样苛刻的条件,不就恰好能够证明米兰达对自己的爱吗? 血雾化作密集的水滴,朝广场中央的人群泼洒,雷恩镇的街道周围,血柱冲天而起,那是从各个村庄运来的祭品,它们受到福音的激发,慢慢汇集到广场上空。 巨剑插入心脏,肆意搅动,斯卡莱特笑得愈发诡异,母神会埋葬这里的一切,然后赋予他全新的最美丽的身体。 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血雾化作的水滴被一道深红色的幕布阻挡,没有福音的加持,残余的血生种无法为仪式提供活力。 这是埃里克从威利那儿拿到的魔法卷轴“血幕”。 抽出巨剑,斯卡莱特跪倒在地上,血柱没有消散,反而挤压在半空,慢慢形成云雾。 广场的中央,视野被血幕遮挡,人们什么都看不清楚,生命教会察觉到异动,他们将怀里的母神像摆到地上,每一个都在轻微抖动着。 斯卡莱特死了,但仪式没有结束,这个在埃里克看来充满臆想、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活祭仪式居然还在继续,云雾愈发浓密,积累到一定程度,开始下起雨水,当然,是混着血腥味的红雨。 血幕消散,镇民们心惊胆战了一段时间,最终放下心来,雨滴打在身上,除了些许凉意,没有任何的反应。 威利的心情五味杂陈,他从商队的住处跑到雷恩镇,血指运来的祭品堆积成山:“这算……结束了吗?死那么多的人就为了这场雨?” “还没结束。” 埃里克抓紧时间将身上附着的血团一一拔除,灵魂的疲劳感愈发强烈,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红雨越下越大,镇民不得不找房屋躲雨,执法队的士兵只来得及向埃里克和威利道几声感谢,然后匆匆地组织人手,安排住处。 雷恩镇其他街道的情况目前还不明朗,他们只敢去广场附近的房屋, 雨确实很大,但威利没有选择离开,伊桑很少说话,就在威利旁边,防备着一切可能的危险。 雨水浸润着特里的尸体残块,肉团不断萎靡,同样将斯卡莱特的身体打湿。 威利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可看的:“还会发生什么?” 埃里克不知道,也许只是斯卡莱特病态的执着让他产生了错觉,反正他有全身的铠甲,再大的雨也没什么好怕的。 许久,有一个怪异的现象引起他的注意,一些雨水落到半空,仿佛碰到障碍,溅起水花后兀自消失。 一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被红雨勾勒出轮廓,由漆黑的夜空填充颜色,埃里克希望这是错觉,因为雨水勾勒出米兰达的模样,而她正缓缓“走”向斯卡莱特的尸体。 由红雨勾勒的身影蹲下来,用手指轻轻触碰斯卡莱特,下一瞬间,无害的红雨变成可怕的酸液,将斯卡莱特的整个身体腐蚀殆尽。 “嗯?” 似乎是少女发出疑问,也有可能是木门开闭时的杂音。 红雨中的米兰达扭头看向埃里克,浅浅地一笑。 第二十五章 小莱茵河的兄妹 红色的雨滴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结束。 避难的镇民们五六人挤一房间,忐忑不安地熬过这个夜晚。 半夜的时候,雨没那么大,卡尔曾回到广场寻找埃里克,那个在他眼里强大而神秘的魔法师倚靠在墙壁旁休息,铠甲的表面不再平滑,而是出现了十来处微小的裂纹,那是对抗斯卡莱特时造成的。 天蒙蒙亮,阳光仿佛一层纱衣披在身上,埃里克醒了,自旅途开始,他从没有陷入这样深的沉睡,灵魂的疲倦感缓解了大半,但还有一些宛如回音般一阵阵地涌现出来。 灵魂的力量使用得太多了,埃里克明白,昨夜进行了一场硬战。作为鲜血回响的头目,斯卡莱特得到的福音是可怕的,要不是因为灵魂魔法极少被人知晓,对方也不会中招。 死神作为如今高高在上的神只,对待人类的态度与母神截然不同,祂极少传播自己的力量,也对人类的信仰漠不关心。 连信徒都见不到,更别说把力量研究成可以复制的魔法了。 正因为这样,斯卡莱特才把自己误认为是死神的信徒。 镇长特里·威尔莫特的死让镇民们的心埋上一层阴霾,那可怖的死状更是将阴霾放大,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执法队的队长和生命教会的主教站出来,暂时接管了镇子。 每个人各司其职,沿着广场向四周巡查。 “埃里克……埃里克先生,您没事吧?”卡尔就坐在魔法师的身边。 “我没事。昨天斯卡莱特的仪式,最后发生什么了吗?” 卡尔道:“那个混账的仪式失败了,被您和商队的人给阻止了!” 失败了,也就是说昨天在自己看见米兰达的身影过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埃里克稍稍放心,他的心情开始转好:“鲜血回响的人死得差不多了。” “嗯。” “我掌握的魔法是死神的灵魂体系,之前不让你告诉别人,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斯卡莱特已经把这项秘密暴露,与其让卡尔瞎琢磨,不如直接说出来。 “用什么魔法都无关紧要,您救了我和这个镇子,埃里克先生,您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作为感性充沛的少年,卡尔就差没有当众留下泪水,埃里克心里感到一丝厌烦,却被更多的温暖包围。 中午,执法队送来热水与食物,镇民忙活了整个上午,回来时向埃里克远远地鞠躬。 昨天的血指虽然被商队杀光,但死伤终究难以避免,粗略地估计过后,执法队发现被血指杀死的镇民至少有二十人。 尸体与祭品作出区分,挨个举行葬礼,生命教会的主教负责这件事,忙里忙外地组织人手。 不多时,威利·霍伊尔和伊桑回到广场,他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威利面容憔悴,眼神却很坚定:“凯文他们还没有消息,我怀疑小莱茵河有事。” 埃里克分析道:“可能是鲜血回响的残党,也有可能是魔兽真的出现了。” 伊桑低下头,保持沉默,无论是哪一种,要活着坚持一整晚都是不小的奇迹。 威利没有平时的邋遢随性,站得板正,语气也异常的认真:“埃里克,愿意受累跟我们去一趟吗?” “愿意,就当偿还昨晚的那一箭。”埃里克不拖泥带水,当即带上剑与简易的包裹,招呼卡尔,“你还找得到自己那把矛吗?” “等我一小会儿!” 卡尔留下这句话,一路狂奔,从昨日的住处拿回短矛。 埃里克把镇民送的食物分给三人,自己则拿热水擦洗了一遍铠甲。 他们在街道中穿行,卡尔看见,原本的闹市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地面数十道未干的血痕在这里交错,昨晚,广场之外的战斗更接近于一场屠杀。 “我这趟携带的卷轴基本都用完了,小莱茵河有什么情况,还要指望你了。” 从雷恩镇的边缘进入野外,威利这么嘱咐道。 埃里克嗯了一声,又走一段路,伊桑碰碰他的手臂:“第一次见面是我不好,只是……我们真的不能再死人了。救下他们,我拿祖传的剑来换。” 伊桑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一番话说得胡乱又生硬。 埃里克不需要那把学徒附魔的长剑,也无法保证太多,他只能回答:“我会尽力。” 临近小莱茵河,河水流动的声音传入耳边,仿佛是文静的姑娘一点点织出一件毛衣,水也顺着河床慢悠悠地淌过去。 然而,毛衣的某段毛线遭到污染,血液沿着手臂流入河中,淌得更加懒惰,被河水承载,占据了一小块区域。 伊桑跑过去,看见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叫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威利没有将悲伤表达出来,沿着小莱茵河往上游走,他要先确定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威利。” 凯文坐在河边,朝威利惨笑,他的牙齿被血沫淹没,他的腹部有着明显的咬痕。 “凯文,没事了,我带你回去治疗,还有别人吗?”威利为凯文包扎伤口。 凯文指了指小莱茵河的另一边。 埃里克也感知到了对岸的灵魂,十分熟悉的灵魂。 趟过河水,巨大的魔兽赫然在目,粗壮的四肢、粗糙硬实的表皮,以及那极长的脖颈,卡尔马上认出来,这是“酒肚子叔叔”。 它一动不动,已经彻底死去,沿着脖颈,卡尔寻找魔兽的头颅,但等他真的见到,又久久说不出话来。 铁制的矛头刺穿了魔兽的左眼,深入其中,这或许就是它的死因,而握着长矛的汉克下身被尖利的牙齿咬断,吞入口腔,他因此流血不断,地面多了一个小型的血池,到现在还没完全干涸。 汉克死了,卡尔无声地站立一会儿,消化这个事实。 时间就是这样恰到好处,魔兽与斯卡莱特一起出现,汉克和凯文他们久久等不到救援,居然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将魔兽杀死。 “你们来了?”洛拉坐在不远处,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她的眼神仿佛垂死的病人,透不出任何希望,“我知道,镇上出事了,我们谁也不能怪。” 埃里克告知眼下雷恩镇的情况。 “是吗?”洛拉附和一声,情绪像生涩的铁水般迟钝。 “先回去再说。”他知道任何劝慰在此时都显得苍白。 埃里克来到洛拉面前,准备背上她离开,凑近时却突地愣住了。 他分明看见,在洛拉的右眼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大块灰白色的斑纹——那正是吉娜死前的症状。 第二十六章 病源 洛拉和凯文被送到各自的住处休养,其余的尸体只能等雷恩镇的杂事忙碌完,再找人运回来了。 又过一天,洛拉吃了点东西,面色稍稍红润一些,但埃里克和卡尔都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几天的工夫,她就会像吉娜一样病死。 可这种病的根源到底在哪儿? 斯卡莱特被杀,魔兽也死在矛下,到底哪里还有漏网之鱼? “我出去一趟,在这里等我回来。” 埃里克留下这句话,前往镇长公宅。 这里由数十名执法队的成员看守,他们见到是埃里克,纷纷让出一条道,为首的执法队队长客气地询问:“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镇长说过,要给我写一份白城的推荐信,我来取信,还有一些关于邪教徒的机密。” 执法队队长也让出位置:“请进。” 埃里克顺利地来到镇长办公室,翻找起来。 正常来讲,这里根本不是外人能进来的地方,但作为刚刚拯救镇子的英雄,他短暂地拥有这项权利。 特里的确为埃里克写了一封推荐信,措辞正式,格式标准,内容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只说埃里克是来雷恩镇旅行的魔法师,前去拜访环湖城区的威尔莫特家族。 结合与凯文的聊天,埃里克推断白城的每个城区都由家族掌管。 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份名册,上面记着雷恩镇管辖的村庄,有冷风村、指头村、莱茵村、爪子村等共十八个村子,其中十三个村子被划上红线,代表着村庄已经消亡。 冷风村和指头村是新划的,线条的红色更加明亮。 办公室的角落,埃里克翻找出一个箱子,里面藏了三张魔法卷轴,羊皮纸已经泛黄,流失不少魔力。 他将卷轴放回原处,这是家族的财产,白城方面很快就会再派来一名镇长,清点魔法卷轴的数目。 除了卷轴,箱子里还有一本特里的日记,记的内容大多是镇上发生的事情,唯有中间的一页,写了对家族的些许不满。 “……只有好的镇长才能调换到富饶的地方,能力差的则要一直留下,这种考察的办法怎么能持久?到最后,留下的都是烂人,可越是贫穷的土地越是需要有能力的治理者。好吧,我没资格抱怨,因为我也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既然没办法改变,至少要证明自己不是烂人。” 这一部分与前面的日记截然不同,仿佛醉酒时写下的,言语全然没有克制,要是让家族的人发现,他即便活着,估计也永远走不出去了。 埃里克放回箱子,走前研究了一会儿书桌上的雷恩镇及周边地图,这份地图的标注更加细致,每一处稍大的地点有自己的名称。 执法队检查了埃里克带走的东西,确认只有一封推荐信,才放他离开,当然,言辞极为客气,期间连道几次抱歉,说明这是公务。 汉克住所。 “我再过几天就会病死?” 当得知这个事实,洛拉没有害怕,反而十分平静。 卡尔不愿再隐瞒了,他希望洛拉至少能有个准备。 “没关系,一条命而已。”洛拉轻声念道,“没有谁不能死。” “埃里克先生会想办法的,他能杀死斯卡莱特,也有机会治好你的病。”卡尔的底气不是很足。 看着比自己小两个脑袋的孩子在绞尽脑汁地安慰自己,洛拉轻轻地笑:“我听汉克说,是埃里克先生把你从村子救出来的。” “嗯,我有个姐姐,叫艾琳。她被米兰达蛊惑,变成了破坏村子的怪物,是埃里克帮姐姐解脱了。” “现在就是这样的世道。”洛拉感同身受,跟着叹息。 “我的父母不在了,姐姐也不在了,但我不会放弃,也不会求死。”卡尔回想弗兰克的模样,那份极具感染力的热情,“我要去白城成为和埃里克先生一样强大的魔法师,然后改变这个世道,让米兰达见鬼去吧!” “不一样。”洛拉被卡尔眼里泛的光触动,接着又缩回温暖封闭的躯壳,“你有自己的梦想,可我什么都不想做。” “卡尔。” 埃里克回到屋里,将推荐信小心地放入包裹的一角,确保不会出现褶皱。 卡尔欣喜地问:“您回来了,您有什么办法能治好洛拉的病吗?” 埃里克不愿意提前说没准的事,犹豫一会儿,看向洛拉:“你都知道了?” “嗯。” “最多三天,少则两天,你会病死。” “我有心理准备。” 埃里克这才说道:“关于治病的方法,我暂时还没有头绪,但病的来源,我有点眉目了。” “真的?”卡尔的表现比洛拉还激动。 “洛拉,你在小莱茵河的食物吃的是镇里送过来的干粮吧?” “是的。” “水呢?” “直接取小莱茵河的河水。” 埃里克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白斑跟小莱茵河有关。” 卡尔不解地问:“这段时间不是鲜血回响就是猎人团,难道还有另一批人潜伏起来,就为在河里投毒吗?” 埃里克解释道:“因为病源刚开始并不在小莱茵河。” 洛拉明白过来:“小莱茵河的上游?” “我猜测是这样,病源从莱茵河进入,其中一部分进入了小莱茵河。这样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生白斑的人这么少,那是因为病源经历过一次稀释分流。” 卡尔皱眉道:“这样就难找了,莱茵河可是很长的一条河。” 埃里克笑了笑:“不难找,我看过地图。从白城到雷恩镇之间、在莱茵河旁的村子只有一个,名字就叫莱茵村。” “那我们现在就去吗?”卡尔问。 “去那儿可有点远,我正准备找威利先生,和他们一起坐马车过去。”埃里克对洛拉说,“别抱太大希望,找到病源,我也未必能找到救治的方法。” “我明白的。”洛拉知道,对方能帮到这种程度已属不易,自己不该再提无礼的要求。 “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我和卡尔都会直接从莱茵村前往白城。执法队的一名士兵跟我们一起走,如果有什么医治你的方法,会托他转达。” 这样能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雷恩镇的事自己已经干预太多,剩下的烂摊子应该让白城处理。 洛拉衷心道:“我的事不用勉强,祝您平安。” 埃里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催促卡尔赶紧整理包裹。 第二十七章 莱茵村 执法队对派人前往莱茵村这件事答应得痛快,当场就指定一人,连发几个不同版本的誓言,但等埃里克提及将指头村的弗兰克接到镇上时,纷纷面露难色。 执法队的队长这么回复:“这个实在没有办法,通常要先通知白城,再由白城派人救援。” 埃里克交付三枚银币,对方才勉强应承下来,走时仍在嘟囔着“这不是钱的问题”。 被指定留下的执法队成员朝埃里克尴尬地笑了笑,他还是一名新人,不知道该怎样和魔法师相处:“我叫福特,您随意吩咐我就好。” 埃里克含糊地答应一声,去找威利。 卡尔和福特跟在后头,客气地交谈一番,等来到商队的住处,他们便熟络起来。 屋子里,凯文抬起头,虚弱地向客人问好。 伊桑沉默地站在床边,像是一棵久经沧桑的树木。 威利·霍伊尔面色如常,见到埃里克,甚至能笑着发出询问:“坐下来一起喝点?” 埃里克不绕圈子,讲述病源的前因后果:“洛拉还有两三天可活,这点时间,坐马车来回已经是极限,不能多等。” “这个时候坐马车。”伊桑看向卧病在床的朋友,担心他能不能撑过旅途的颠簸。 威利拿过地图,翻来覆去地看,对莱茵村的地理位置算是有了一点概念。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就这么几个月,血生种和你说的病源都挤到小莱茵河了。” “再加上旁边还有人化诅咒的魔兽,可以说更巧了。不管怎样,总得先去莱茵村看看,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特抓住对话的空隙,站出来表态,面对陌生的商队,他显得有些紧张:“我叫福特,队长已经指定我代表执法队陪同各位一起前往莱茵村。” 话说到这一步,没有拒绝的选项,威利来到床边:“怎么样,凯文,估计得有大半天的路程。” “放心,死不了。”凯文不想成为队伍中的累赘。 “从莱茵村到白城不绕远路,正好可以回去接受治疗。”埃里克说道,算作他的安慰。 凯文慢慢腾挪身体,从床上起身,伊桑和福特搀扶他走到院子。 威利出去一会儿,将两辆马车牵引到院外的空地,福特和卡尔一走出院门便瞪直眼睛,视线牢牢粘在车前的马匹身上。 虽然有马的轮廓,但它们的模样全然不同,肌肉与骨骼暴露在外,组成某种意义上的皮肤,眼睛是凹陷的空洞,鼻梁则完全由骨架代替,沿着马脸的斜坡向上,光肉眼可见的漏风口就有七八处,令人怀疑那副鼻孔到底有没有实际作用。 “这是假生马。”威利笑着向两人解释,“它们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不怕受伤,比起普通的马更能适应树林的环境。当然,还有一个缺点,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埃里克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院子里见过普通的马,他猜测那是故意放着给来访的客人看的。 卡尔好奇地走到马车前,又不敢太过靠近:“它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它既然能动,应该算是活着的吧。”威利随意地说着,其实对假生马的死活并不关心,“两辆马车,挤一挤,足够容纳十二个人,装我们这几个肯定绰绰有余了。” 伊桑望了一眼附近的土坡,那里是埋葬吉姆的地方:“到头来,魔兽带不回去,人也只剩下我们了。” “少说屁话,赶紧上去。” 威利催促着,伊桑第一个上马车,其他人跟着一道。伊桑、凯文和福特坐一辆车,埃里克、卡尔和威利·霍伊尔坐另一辆。 其中,凯文和埃里克的情况比较特殊。 凯文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躺,伊桑用手护住凯文的脑袋,生怕他中途摔到地上。 埃里克的铠甲过大,一个人就能塞满马车的全部空间,于是干脆骑在假生马的身上。 要是换成真的马匹,卡尔很难想象它能在埃里克的重压下存活。 等人坐稳,假生马动了起来,它的速度不算太快,但爬高坡和在平地行走一样轻松,马蹄若是折了,那就让断裂的骨刺充当新的马蹄,身体若是被树枝刮伤,那就让伤痕成为新的皮肤。 这样的怪物在福特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当然,不管心里怎样,他始终记得维持脸部的平静,避免给执法队丢脸。 埃里克高声问道:“威利先生,你现在回白城,会遭到家族的怪罪吧?” 马车上,威利露出苦涩的笑容:“怪罪是免不了的,不过还好,切了一小块魔兽脖子的肉,勉强应付差事吧。” “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去雷恩镇?” 威利张开嘴,发现对方真是问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卡尔就坐在旁边,对他的回答也产生了兴趣。 “镇上加上妇女与孩童,估计得有大几百号人吧。”威利花费了一段时间找出自己内心的答案,“如果是四五个陌生人,死就死了,兄弟们的命更加要紧。可,人实在太多了……” 他摇摇头,已经对这次的冲动感到后悔,作为商队的头领,他理应负责的是兄弟们的生命,而不是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也是埃里克的想法,他觉得威利不会对镇上的事尽心尽力,不如让他去趟小莱茵河碰碰魔兽的运气,还能顺带保护汉克他们。 “您很了不起。” 听完后,卡尔发出由衷地称赞,埃里克知道又开始了,他熟悉这一套。 “哈哈,这个话我爱听。”威利大笑,心里却想,真正了不起的人会保住兄弟的命。 相比这辆马车,另一辆聊得就没那么起劲了。 凯文重伤未愈,尽量不开口,而福特半天从嘴里蹦出一句,被伊桑接收,又过好一会儿,再慢慢吐出一句,如果有假生人存在,这就是假生人之间才有的对话。 等到自我介绍得差不多了,路途已经过半,又唠了一段家常,聊到伊桑那把祖传的长剑,莱茵村便快到了。 莱茵河湍急的水流声连绵不绝,莱茵村的大小房屋错落有致,乍一看,这里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村子。 埃里克感知起周遭的灵魂,仅一小会儿,他就知道来对了地方。 第二十八章 艾玛 威利·霍伊尔将马车藏好,向埃里克认真地说:“我们就留在这儿照顾凯文,你最好快点,天黑前要是你没有回来,我们就当你死了,不会找你,更不会等你。” 埃里克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危险连自己也无法应付,那么威利这些人过去根本就是送死。 “莱茵村会很危险吗?”福特连忙道,“那样的话我也留在这里好了,别误会,我主要是不想拖您的后腿。” “我和卡尔去一趟,只是分析病源,然后对症下药,用不了太久。” 埃里克没有多余的情绪,拍拍卡尔的后背,走最后一段路来到莱茵村。 卡尔不怕,人化诅咒的魔兽也好,鲜血回响的邪教徒也好,埃里克总能化险为夷,仿佛铁壁一般阻挡危险。 他手拿短矛,跟在埃里克身后,沿途观察四周的环境,这里离白城很近,天气并不是特别寒冷,石头缝里长满杂草,树木也残存几片薄叶。 进入村庄,卡尔本能地感到不对劲,除了莱茵河的水流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格外寂静。 很快,路面上一个个灰白色的椭圆形虫蛹进入视线,它们全是人形大小,有的小些,颜色更浅,有的大些,更接近烟灰色,大多都静止不动,极个别的在微微摇晃。 卡尔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脸色由此变得铁青。 “这些应该是病人的尸体没有及时处理导致的。” 埃里克适时说道,将其中一个虫蛹劈开,蛹壳由坚硬的虫丝构成,壳下有一层柔软粘稠的虫衣,虫衣本该包裹着什么,如今却空无一物。 “帮我收集一点样本。”埃里克交给卡尔一项任务,自己则回忆起类似的诅咒,这并不容易,灵魂魔法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会混淆记忆。 卡尔忍住恶心,将虫丝和虫衣分别存入空的铁盒,再用刀片在盒顶刻出标记。 他将铁盒放入包裹,询问道:“好了,还要继续走吗?” “嗯,继续走,前面有活着的人。” 埃里克一路穿行,沿途没有血迹,只有数不尽的虫蛹,地面还留着许多灰色的疙瘩状的脆片,一掰就碎,卡尔一想到这可能就是吉娜脸上的灰斑,连忙丢掉。 虫蛹越来越密集,已经到了四五步一个的程度, 卡尔没法习惯这样的事:“这么多人就这么没了?房屋倒是都修得那么好,那么整齐,比我们村子好多了……” 不远处,在密集的虫蛹中,出现一个干净的区域,那里没有虫蛹,只有一个半跪的人,他整张脸长满已经硬化的斑纹,十分丑陋,一把匕首将左右脸颊贯穿,阻止了斑纹的继续蔓延。 他是莱茵村唯一留下血迹的尸体。 “这样就确定了,莱茵村村民的病和洛拉的病是一致的,病症由最初的灰白斑纹开始,斑纹愈发硬化,包裹住整个脸部,病人死亡后则会慢慢变为虫蛹。” “至于周边的虫蛹刻意避让,很有可能是血的原因。” 埃里克还在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具尸体,卡尔却避到一旁,脑海里闪过匕首在脸上左进右出的画面,不由干呕出来。 普通人对这幅情景确实难以适应,好一会儿,埃里克想出一句合适的安慰:“正是他的存在,让我多掌握到一点线索,治疗洛拉有了一定的可能性。” “对不起,埃里克先生,我就是有点反胃,已经好了。”卡尔强迫自己直视那具半跪着的尸体,“我们去看看活着的人吧。” 半跪的尸体身后,莱茵村最高的房屋倒塌成废墟,周围有不少虫蛹被撕扯成两三瓣,一排排银色的虫丝裸露在外,像是虫蛹的肋骨。 埃里克走向某处废墟的空隙:“别躲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过了一会儿,空隙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一个人影钻了出来。 那是一名瘦小的少女,模样比卡尔要大个两三岁,神情冷漠而警惕,仿佛受伤的小兽,披着银灰色的长发,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灰白班纹,似乎因为得病不久的缘故,斑纹没有硬化,与皮肤混在一起。 埃里克将巨剑扶在地上:“叫什么名字?” “艾玛。” “我叫埃里克,他是卡尔。聊聊村子里的事?” 艾玛满身都是灰尘,头发里夹杂着石粒,她靠在废墟的角落,蹲坐下来,双手环抱在胸前,将脑袋也埋入其中:“没什么好聊的,你们快走吧。” “别担心,埃里克先生是强大的魔法师,他一定能帮你的。” 卡尔凑近少女,却被对方抬头时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是魔法师?”艾玛看向埃里克。 “嗯。” “那你一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咯?为什么大家在一周里面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世道是这么不公?为什么我的父亲会半跪在那里?”艾玛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瞪着埃里克,“这一切是为什么?” “是啊,我知道。”埃里克不打算安慰眼前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来收集一点关于疾病的情报就走,在你这儿,估计什么也问不出来。” “等等。” “我在等。” “至少告诉我,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我们明明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点事都没有。”艾玛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一点恳求。 “是人为的。”埃里克说出早已知晓的事实,“凶手就在白城,在高洁之塔。” “高洁之塔。”艾玛又一次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的怒火史无前例地旺盛,“我要他死,我要杀光他的家族,我要让他的朋友爱人统统陪葬,看他死前眼里还有没有一点残存的悔意。” 卡尔望着发出恶毒诅咒的少女,明白对方的仇恨刻骨铭心,自己刚才的安慰显得那么幼稚。 “你要怎样和我无关,说些什么,好让你还有点价值。”埃里克的声音更加冷漠,心中却感到莫名亲切。 “我是第一批感染这种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这应该算是有点价值了吧。”艾玛来到陌生的铠甲面前,眼中疯狂与冷静并存,“埃里克……对吧?带我去白城一趟,帮我找到仇人,作为交换,让我做什么都行。” 埃里克找到了亲切的源头,仇恨宛如时别多年的老友,再度重逢,艾玛就是曾经的自己。 第二十九章 试药 莱茵河旁,埃里克数次将水袋灌满,想找出微乎其微的灵魂波动,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这并不奇怪,哪怕真的有病源被投放进河里,过了这么久,恐怕也已经被湍急的水流冲刷到下游去了。 “跟我来,村子里还有一周前存的水。” 艾玛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主动带路,从一间屋子里拎出木桶。 在水桶中,埃里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弱小灵魂的存在,那是需要肉眼观察得极其仔细才能发现的白色小虫,长条形状,随着水波起伏,慢慢游向水桶的边缘。 光是这一桶水,就有至少数十只白虫,埃里克猜测这可能是某种诅咒的媒介,历史上,开创诅咒魔法就是从发现咒虫开始的,可见虫类对诅咒的重要。 艾玛蹲在水桶前,眼睛一眨不眨,好一会儿才捕捉到水中的微小生物:“真的有东西在动。” “嗯,这就是病源,准确地讲是诅咒,凶手通过它将诅咒传播给了你们。” 埃里克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裹里翻找出一瓶绿色的粘稠汁液。 “这是什么?”艾玛问。 “我家乡治疗另一种诅咒的药物。”埃里克舀了一勺含有虫子的水和一勺绿色汁液,放入空的铁盒当中。 卡尔蹲下来打量铁盒里的液体:“您说这会有效果吗?” “要等一段时间,等奇异树的浆汁起作用,不仅要对诅咒源使用,还要在中咒者的身上试一下。”埃里克突地将视线转向艾玛,“你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然后回来涂抹奇异树汁。” 对此,艾玛分外坦然,答应一声便快步离开,回来时,脸上的灰尘和污泥都被洗去,整个人清爽不少,而衣裳仍是破破烂烂,打的补丁随处可见。 “用手这样往脸上涂就好了吗?”艾玛拿手沾上一点浆汁。 “对,最好均匀一些,涂完等汁液慢慢渗透进皮肤,然后说说感受。” 艾玛遵照埃里克的指示,将整个脸都铺上一层奇异树汁。 粘稠的质感以及卡尔飘来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烦躁,于是找了一处可以坐的地方,又将脑袋埋在胸前。 守在铁盒前的卡尔说:“埃里克先生,汁液里的虫好像都死了。这是不是说明洛拉的病能治好啦?” 埃里克泼了一盆冷水:“那说明有点机会,若是连脆弱的诅咒源都能在药物中活下来,就更不用谈治疗中咒的人了。” 有机会就是好的,卡尔没有失落,直直地望向艾玛。 许久,艾玛抬起脑袋,用不确定的口吻讲述:“白斑的地方好像有一点刺痛。” “持续的刺痛,还是一闪而过?” “持续的,现在还在微微发热。” 埃里克暗自惊讶,对于洛拉的病,他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诅咒的种类繁多,要想用同一种方式去治疗两种诅咒,条件之一就是诅咒间必须要极其相似才行,这是非常苛刻的要求。 可艾玛提到的感受却和故乡的诅咒如出一辙。 回忆再次浮现,印象中,那是一次出海,老人在微笑,鼓励着哭泣的孩子,灰色的条状纹路长在眼睛下方,老人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连拂去孩子的眼泪都显得费劲。 灰色的条纹,灰白的斑纹,两种诅咒的症状的确有着一定的相似性。 “怎么样?洛拉的病是不是有救了?”卡尔激动地跳起来,双手拉住埃里克的左臂。 埃里克从回忆中醒来,如往常一样给出最现实的回答:“还不一定,艾玛作为目前唯一的生还者,算是个例外,她的感受不一定普遍适用。” “那……要怎么办?”卡尔想起汉克死后洛拉的模样,心中不自觉地背负起重担。 艾玛瞥了一眼卡尔,心中生出莫名的恼火:“既然那个洛拉对你那么重要,你可以自己感染,自己试药,水就在那里,喝下去就是了。” 看见卡尔面露犹豫,她不屑地笑了笑:“只会说漂亮话的小屁孩。” “别动,卡尔,也别被激怒。”埃里克提醒道,制止了走向水桶的卡尔,“做这种事什么也证明不了。” 艾玛嘴角的讥讽更加旺盛。 “但她说得很对,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我在您身边这么久,一直没什么用处,不如让我试药。” 卡尔认真地向埃里克解释,他早就这么想了,在人化诅咒的魔兽前,在斯卡莱特夜袭的那个晚上,在洛拉的面前,他永远只能袖手旁观。 卡尔只是一位去白城的向导,自己没有必要干预太多,一切只需顺其自然。 埃里克的脑海闪过这样的想法,他下意识地松开阻拦的手,卡尔说一声谢谢,正要舀水,艾玛突然气冲冲地走来,夺过卡尔手上的木勺,扔到地上。 “试了也没用。”埃里克找出一个理由说服卡尔,“对付诅咒,我只有这一种办法。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在这里的尝试改变不了洛拉的命运,顶多让我们提前知晓她的命运。” 埃里克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其实本就与洛拉无关,他主要是为了研究这种诅咒,想看看它与魔兽遭受的人化诅咒是否有所关联,现在看来,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别。 至于洛拉的病,那只是顺手的事。 卡尔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证明毫无意义,他沮丧地跟随埃里克在莱茵村逛了一圈,排查是否有其他遗漏的线索。 艾玛脸上的汁液还未消退,仍是淡淡的绿色,她一路沉默,时不时看向脚下的虫蛹,显露愤怒,要么干脆板着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了她几袋子的金币。 埃里克毫不倦怠,对每一处的水源都做了检查,虫蛹的模样似乎也不尽相同,随着条件的改变,虫丝的数量、坚硬程度也会相应产生变化。 “喂,小屁孩。”一张绿脸凑了上来。 “干嘛?”低头走路的卡尔被吓了一跳。 “那个洛拉是你的姘头?” 卡尔气恼地说:“当然不是!她是汉克叔叔的妹妹……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艾玛满不在乎地说着,又走一会儿,小声问道,“你是怎么和他混在一起的?你看起来这么好骗,不会是被他拐到这儿来的吧?” “你是说埃里克先生?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估计已经死在村子里了。” 艾玛沉默片刻,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消失了:“村子……你的亲人都还好吧?” “父亲、母亲、姐姐……都死了,村子里就剩下我一个活人。” “知道是谁干的吗?” “嗯。” “那就方便了,血债血偿。” “我们村子为母神举行活祭,大家自相残杀,姐姐变成怪物,最后是埃里克先生让姐姐解脱。” 卡尔说得平淡,艾玛却怔了一下,望着卡尔的眼神充满同情:“你没有仇人。” 仇恨是一剂良药,它能让失去一切的人放空大脑,任由恨意支配身体。 未来、财富、家庭、爱人、朋友,这些麻烦的东西一概不用考虑。 只要找到仇人,拿匕首轻轻抵住心脏,接着慢慢享受复仇的喜悦就好。 艾玛刚刚踏上复仇的第一步,她很难想象,要是没有这股恨意支撑,自己会怎样的软弱、懊丧,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借口赖在这个世界,继续苟活下去。 第三十章 向白城进发 黄昏时刻,威利·霍伊尔等到了巨大铠甲的身影。 铠甲背后,卡尔与一名穿着破旧、模样怪异的少女并肩前行。 埃里克为什么要带上莱茵村的村民? 疑惑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威利没有开口询问。 埃里克首先提及艾玛:“她是我村子里捡来的,有点用,马车能给她腾个位置吗?” “当然可以。”威利爽快地答应,“她叫什么名字?” “艾玛。”艾玛说。 “不错的名字。”威利将视线转向埃里克,“怎么样?莱茵村是病源吗?” “嗯,这里的活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都是被那个病害的?” “是的,我找到一种方法可以缓解症状,但不一定能够根治。”埃里克没有把话说死,他将装有奇异树汁的铁盒交给福特,“把它转交给洛拉,均匀涂抹在白斑的位置。” “您放心,我一定送达。”福特紧张地双手接过。 “我其实在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威利说,“病源也好,人化诅咒的魔兽也好,鲜血回响的邪教徒也好,世界上不该这么巧的事。” 埃里克提醒道:“说巧也没那么巧。魔兽是三年前就有的事情,邪教徒的计划因为我被迫提前了好几个月,而这次的病源针对的目标是莱茵村,雷恩镇只是被‘误伤’了。” “我先前跟你透露过,魔兽的事是白城的魔法师间接交给我的,莱茵村的病很显然也是人为导致的。” “嗯,是这样。” “你是魔法师,你比我懂。它们有没有可能是一种东西?魔兽喝了带病源的水产生了变异,人喝了则长出白斑?” 威利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镇定,九名同伴死后,他一直难以释怀,等到没事可做的时候,思想就会被近日发生的事占据,没日没夜地想。 “不一样。”埃里克回答,“它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诅咒。哪怕真的都是通过河水传播,时间也对不上。” “这样……不好意思,我有点累。” 威利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颗深紫色的肉球,交给福特:“这是假生马的胎丸,把你的血滴在上面,它就能任你驰骋。” 福特小心地拿到手上,左瞧右望,违心地说:“胎丸,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要。” “拿着吧,万一你腿脚不灵便,耽误了洛拉的病情,谁来负责?” “灵便,怎么会不灵便。”福特这么说着,却宝贝地将假生马的胎丸放入怀里。 威利笑着点头,又叮嘱几句:“只要滴血认主,你和它之间就会有隐约的联系,除非你主动将其切断,这种联系就会一直存在,能够让你很轻松地驾驭它。” 夜晚前,众人见证了假生马诞生的过程,胎丸的丸衣被鼓出来的肉块挤破,颜色随着肉块的增多而逐渐变浅,很快,大的肉块再度分裂,形成细致的组织与骨骼。 吃上几口干粮,福特向认识不久的其他人告别,骑马没入昏暗的林中。 篝火高高地窜起,威利、凯文和伊桑边聊天,边啃着烤得硬邦邦的面包,埃里克利用感知找到一只幼年的野猪,长得不大,肚子却圆鼓鼓的,够每个人分上几块不小的肉。 沉默不语的艾玛也分到一块,她不说感谢,只是埋头苦吃,几下将肉嚼烂,又努力咽进肚子。 旁边的卡尔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噎住了,递过一个水袋。 这时候,少女没有了在村里张牙舞爪的面孔,将水袋归还,很小声地说道:“谢了。” 凯文的伤似乎好了不少,激动时,甚至能高昂地喊上两句,然后不厌其烦地聊起伊桑的“宝剑”。 埃里克很少参与到对话当中,他安静地坐在地上,火焰将铠甲的手部烤得温热,天空的星星被黑暗包围,顽强地发出光芒。 希望近在咫尺,他永远记得前往白城的理由。 清晨,艾玛的绿脸回归正常,白斑仍在,只是比先前要更薄一些,她的脾气也同样还在,按照父亲在时的话说,那就是跟粪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也没那么硬。 她接过卡尔递来的面包,吃起来:“昨天我说的有些话过火了,你不要在意。” 卡尔回忆起昨天的交谈:“的确,是有些过火,你不该说洛拉姐姐是我的……那个。” “只是一部分的话。我比你大,说你是小屁孩一点问题也没有。” 埃里克制止了大小孩和小小孩之间的争论:“把东西理好,上马车出发。” “埃里克。”艾玛问,“我们之间的约定还算数吧?” 跟卡尔该怎样说话,跟这个魔法师又该怎样说话,她的心里分得很清楚。 “带你去白城这一段算数,至于凶手是谁,更多的得靠你自己。” “需要我做什么?” “也许有跑腿一类的事,或者打扫房屋之类的杂事,你也干不了别的。”埃里克骑上车前的假生马,“还有,别惹麻烦。” “我会的。”艾玛郑重地说。 对于艾玛和埃里克的关系,威利不去干涉,他安排众人坐上马车,开启前往白城的旅途。 随着马车的行进,树林愈发稀疏,地面的雪一块有一块无,明明在接近雪山,天气却温暖起来。 沿途,威利向埃里克介绍白城的大致状况:“白城沿着雪山建造,总共分为六大区域,南城区专住穷人,dc区专住富人,环湖城区将城里一处巨大的湖泊囊括其中,因此得名,矿区住着犯人和劳工,雪山区则掌管白城通往高洁之塔的唯一路径。” 卡尔不解道:“这才五个区域。” “还有就是中心城区,白城城主待的地方。寻常的民众是没有资格进入中心城区的,也就是所谓的禁区。因为很少有人进出,所以私底下的时候,我们也称它是死人区。” 埃里克问:“我们从南城的城门进?” “嗯,南城,也是我们霍伊尔家族的地盘。进城有一系列的检查和问题,交给我就好。” 埃里克表示感谢,心中有了粗略的打算,他还有一封特里写给家族的推荐信,一面是霍伊尔家族,一面是威尔莫特家族,不知道哪一方能够帮助他,进入到雪山顶峰的高洁之塔。 第三十一章 穷人巷 雪山脚下,洁白高耸的城墙蜿蜒如蛇,勾勒出一座巨大的人类之城。 城门口,士兵身着银白色的铠甲,佩戴长剑,站立在两侧,他们可不会像雷恩镇的看守那样通情达理,想要进城,必须出示相应的令牌。 威利同时出示商队令牌和家族的徽章,士兵的表情也如消融的冰雪,逐渐添入一些亲切。 他们是南城的门卫,一定程度上受到霍伊尔家族的监管。 关于埃里克显眼的铠甲,依然有人询问:“为什么不露出你的脸?” 威利解释这与铠甲中的魔法有关,闻言,士兵也不追究,挥挥手,让其通过。 白城的街道是由石砖铺就的,每一块石砖都长得一模一样,肉眼根本瞧不出差别,而且方方正正,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卡尔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做到的,沿途发出阵阵惊叹。 艾玛似乎没有这样的兴致,她张望着四周排列紧密的房屋,以及那些过分整洁的商铺。 自己的仇人兴许就藏匿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得意于亲手制造的这场惨剧。 “哦,忘了跟你说了,埃里克。由于你们现在的身份是我的下属,所以住所也需要由我来安排。”威利·霍伊尔竖起两根手指,“两枚银币,算是一个月的费用。” 埃里克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但他有钱,所以无所谓地支付费用。 “哈哈,够爽快,我会给你们挑最好的地方。”威利露出有些欠揍的笑容,掂量手里的钱币,在前方带路。 伊桑疑惑地看向凯文:“都是穷人巷了,还有什么‘最好的地方’?” 凯文冲他摇了摇头,心里为埃里克花的钱币感到不值。 “好地方”到了,那是一间简陋的酒馆。 没等威利进去,一个赤裸上半身、脸部刺着青色图案的男人就迎面撞来,他围着马车走了半圈,回头眼睛直直地瞪向威利:“就这点人了?” “嗯。” “其他人呢?死了?被你卖了?” 伊桑呵斥道:“雅各布,说话别那么难听。” “难听?”那个叫雅各布的男人冲伊桑咧嘴笑道,“当初是怎么说的?说得好好的,要一起回来喝酒,要一起去趟暗夜精灵的老窝,偷几个女精灵回来。当时他娘的笑得可开心了,现在呢?现在舔着脸回来的小毛孩子,嫌我说话难听了。” 伊桑拔出长剑。 威利找了一处位置坐下:“是死了,吉姆是被邪教徒害死的,其他人被魔兽杀了。” “嚯,邪教徒,反正活下来的是你们,想怎么说都行。” 埃里克主动插入对话:“的确有邪教徒的组织,名叫鲜血回响,在雷恩镇被我们剿灭。” “这又是哪儿找来的?穿这么一身,挺有种啊?”雅各布冷笑一声,准备把火气全部撒给这个帮腔的陌生人。 “雅各布,吵架可不好。”坐在角落的少年突然说,“威利先生,能把这次的委托公开吗?您总在穷人巷拉人入伙,这一回死了那么多个,都是雅各布的朋友,也确实需要有个交代。” 雅各布觉得有理,马上喝道:“威利,把委托书拿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凡,你也……”凯文认识那个少年,看上去文静,与穷人巷格格不入,骨子里却有着一股疯劲。 威利叹了口气,他早预料到这样的事会发生,九个人就这样死了,他总得有所交待。 将委托的信件摊开,把写有委托人姓名的一角遮住,雅各布和伊凡站在旁边,将信件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 雅各布吐出一口气,勉强接受了兄弟死亡的事实:“魔兽算你过关,吉姆的死呢?你说有邪教徒害他,证据呢?哪儿来的邪教徒?” “雅各布,我相信他的话。”伊凡道,“威利先生要真的想骗我们,就不会编造出所谓的邪教徒,而是直接把吉姆的死也归咎于魔兽。” “总之,明天我会去向家族汇报。”威利收起委托,却没有继续安抚对方,而是以冰冷到极点的语言结束这场对话,“我从小生活在穷人巷,知道这里的规矩,但你们不知道外边的规矩,死几个人那是家常便饭。你们既然害怕危险,那就得继续忍受当穷鬼的滋味。” 酒馆老板习惯了这里的人和事,有一个道理牢记于心,不要参与客人的交谈,他懒洋洋地趴在桌前,等到一枚钱币哐当拍到眼皮底下,他才肯坐起来,应付几句交差。 卡尔看清楚了,威利只交了几十枚铜币,就为自己和埃里克先生付了租金。 “不光是住宿的钱,还有带路费。”对此,威利不承认自己有错。 明明卷轴用得慷慨,这一块却算得仔细。 他带埃里克、卡尔和艾玛上楼, “丹尼尔,威利先生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伊凡来到一名身形稍胖的少年面前。 丹尼尔的精神有些低迷,常常反应会慢上半拍,显得萎靡不振,这一回,他同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答道:“太累了,伊凡,还有吃的吗?” 伊凡给了半块面包:“你这样下去可不好,谁都不愿意雇你,又不想学扒手的本事,总有一天你会饿死。” 丹尼尔傻乎乎地笑着,嘴角沾满了面包屑:“没事,有你帮着,我饿不死。” “我不会一直待在穷人巷的。” “你不留在这里,还能干嘛?” “我要去东城住。”伊凡面露微笑。 他的话遭到几名相熟的人的讥讽,谁都知道,南城和东城是世界上隔得最远的两个地方,从他们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有听说过哪个南城的穷人能转运住进东城的。 凯文道:“威利先生刚刚的话,你们不要放在心上,他也有他的难处。” “嗯,我明白的。”伊凡温驯地点头,“对穷人巷的大家来说,威利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不会遭到陷害,被割掉手脚,充当活祭品。” “越说越离谱,看来心里还是有很大的怨气。”凯文笑着,为伊凡点了一杯麦酒。 夜晚,气氛总算回暖,威利向熟人介绍埃里克的事迹,雅各布为白天的失态道歉,多喝几杯,大家就能刻意忽视灰暗的未来,跟拥有同样遭遇的朋友聊得火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征服。 第三十二章 歌声 威利他们有着自己的住处,在南城算得上宽敞气派,喝酒喝得微醺,笑着向酒馆的朋友们告别。 雅各布是第二批离场的人,他同样不住在这里,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忙活了十几年,混了点钱,与几名交过命的兄弟合租了一间小屋。 他吆喝着,说要带更多的人发财,几只拿酒杯的手配合地举高,欢呼声中,他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走出酒馆。 酒馆剩下的人则连个像样的睡觉地方都找不到,等到酒馆打烊,有几枚铜币的人讨得一方板凳当作枕头,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则被老板轰出去,露宿街头。 这一回,绝大多数的酒客都被赶了出去,只留下零星的几人。 伊凡交了双倍的钱,让丹尼尔留在酒馆,桌上点着烛火,伊凡耐心地教导着偷东西的技巧,丹尼尔刚开始还点头回应,很快就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失去了聊天对象的他马上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那是卡尔。 事实上,伊凡的模样的确引人注目,在众多的穷人里,他是唯一一个穿着得体、谈吐不蹦脏话的,如果忽略他交谈的内容,卡尔甚至会以为这是哪位贵族里出来的少爷。 “怎么了?哦,你是魔法师埃里克的手下。”伊凡还记得刚才酒席上的事。 “我叫卡尔。” “你看我做什么?” “你……有点奇怪。”卡尔犹豫地说道,他还不确定该怎么和白城的同龄人交流。 “你是说我的衣裳?”伊凡误解了对方的意思,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是我从一个贵族身上偷来的,质地很好,非常保暖,你要的话也不是不行,估计得大出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卡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将心里的疑问用跟婉转的语言说出来,“你很喜欢偷东西吗?” “要看。”发现不是生意,伊凡的语气敷衍起来,“奴隶商人从东城回来的时候,看热闹的贵族有不少,那时候得手容易,算是旺季。一般来说,也不比其他行当赚钱更快。” “那总有失手的时候啊。” “对,但我有诀窍。”伊凡笑道,“被发现了,就扮无辜,说家里有生病的父母要养——最好要说母亲,更容易得到同情。这个法子不是谁都能用的,灰头土脸的可得不到贵族的怜悯。” 他打量着抿嘴似乎不太服气的卡尔,满意地说道:“当然,你的条件不错,长得还算白净。要是想学怎么偷东西的话,需要拜师,拜师费便宜你,二十枚铜币。” 憋了半天,卡尔被这句话惹恼:“偷东西不好。”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卡尔,我亲爱的卡尔,你要么是哪家的少爷,要么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伊凡的神情冷了下来,“找别的桌去吧,别吵醒了丹尼尔。” “嗯……有我的事吗?”丹尼尔打了个哈欠,似睡非睡。 卡尔被噎住了,他刚想反驳,心里的话酝酿半天,发现了悲哀的真相。 从小到大,艾琳将尘世间的残酷掩藏起来,让卡尔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因而产生了成为魔法师的梦想。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被保护得太好了。”卡尔的神情变得黯淡。 他的服软让气氛缓和不少,伊凡问:“你是来白城测试魔法师资质的吧?” “对,你怎么知道?” “这里的小孩有半数以上都是这么来的,包括我和丹尼尔。”伊凡讥讽地笑了笑,“这是固定的流程。去魔法师工会让梦想破灭,离开时会有执法队问你要不要当一名守卫白城的士兵,又或者是生命教会的人抓住你的手臂,亲切地询问你要不要成为教会的一员。哪边都别去,好事不会无端落到穷人身上。” “……教会?”丹尼尔惊恐地睁开眼睛。 “都过去了,丹尼尔,现在是我们相依为命。”伊凡柔声劝慰,然后将目光转向卡尔,“欢迎来到南城,这里是将穷人敲骨吸髓、压榨至最后一滴血的地方。” 卡尔从未想过自己的梦想会是一场骗局:“可……难道没有成功当上魔法师的人吗?” “几十年来,也有那么七八个人吧。”伊凡瞥了一眼卡尔,知道对方还心存侥幸,“过两天去一趟,到时候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入睡前,卡尔的心情稍显沉重,但既然已经来到白城,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魔法师工会,完成资质的测试。 “七八个人……七八个人?为什么我不能是其中一个?” 他一会儿赌气地想,也许自己的天赋远超常人,只是被树林与河流阻隔,因此埋没,一会儿又害怕自己不能成为魔法师,毫无意义地度过这一生。 “别瞎动。” 卡尔的辗转反侧让打地铺的艾玛忍无可忍。 一共两间房,埃里克独立一间,另一间开给卡尔和艾玛。 “你还没睡啊?”卡尔尴尬道。 “你这样我能睡得着才怪。”一会儿,艾玛又说,“别听伊凡胡说,他呆在穷人巷这么久,思想和身体都扎了根,通过不通过魔法师工会的测试,对你的人生来说,影响也许没那么大。” “怎么会影响不大呢?通过了,我就是魔法师,通不过,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魔法师要从学徒做起,每一步都很困难。”从小生活在离白城更近的莱茵村,艾玛对魔法师更了解一些,“而普通人拿着附魔的武器,拥有强大的魔法卷轴,也能像魔法师一样释放魔法。” “和真正的魔法师比,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艾玛冥思苦想一阵,又搬出一个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又不是只有高洁之塔可以研习魔法。好多地方都修建了法师塔,只不过比高洁之塔更矮而已,这些地方对资质的要求估计也不一样。” “真的?除了白城,还有其他成为魔法师的机会?” “嗯,但你要是垂头丧气的,永远留在白城的穷人巷里,那就没有机会了。” “嘿嘿,不留,肯定不留。” 卡尔停止胡思乱想,艾玛松了口气,她总算能踏实地睡上一觉。 等到一只脚踏入梦乡,歌声从街头流转而来,幽雅婉约,富有韵律地敲打窗户,仿佛涂妆的女子温情脉脉地微笑,邀请醉酒的客人留宿。 早上,两个人都没睡好,艾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觉得这全部都怪昨晚卡尔在床上乱动。 第三十三章 臃肿的丽贝卡 早晨的酒馆没什么客人,老板对着一本快被翻烂的《野外生存指南》发呆,睡得死沉的丹尼尔被伊凡叫醒,他看起来依然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 “我要开工了,你别乱跑。” 伊凡留下一点面包,提醒丹尼尔。 他反复清理衣服上的灰尘,确认自己能随时委屈地哭出来,随后从酒馆离开。 伊凡的开工自然不是正经工作,卡尔还是为此感到别扭,要是每个人都做小偷,这个世界岂不是要乱套。 丹尼尔对此并不在意,他只要吃饱喝足,眼前有个可以躺可以睡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好像世上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丹尼尔吗?”卡尔试图唤醒这个总也睡不够的家伙,“我叫卡尔。” “哦……你好。” “那个,听伊凡说,你来白城测试过魔法师的资质?” “是的,两年前?还是两年半以前?抱歉……我记不大清了。” 相比伊凡,丹尼尔显得老实太多,卡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还会为自己回答得不够准确而道歉。 想起昨晚的交谈,卡尔好奇地问:“没关系,嗯,你之后是去过生命教会吗?在教会里发生了什么?” “教会,教会是个很好的地方。”丹尼尔眼中的迷茫减少大半,“他们会给我吃刚烤的面包,还有现榨的果汁。”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卡尔明明记得,昨天提到教会的时候,丹尼尔满脸惊恐。 “好是很好,就是太好了,不太好意思拒绝。大家都很和善,都很高兴,所有人各司其职,歌颂母神,就像……就像进入了温暖的泥潭里,有时出不去,有时不想出去。” 丹尼尔的解释反而令卡尔一头雾水。 艾玛在一旁默默地吃东西,她不是来交朋友的,更不是来玩闹的,莱茵村上百条的性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必须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可是,从哪儿开始呢?干坐在这里可拿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很快,她想出一个主意。 午饭结束,艾玛硬拽着卡尔来到埃里克的跟前:“埃里克,卡尔他想去魔法师工会检测资质。” 埃里克记起卡尔的梦想:“嗯,这确实是一个成为魔法师的机会。” 卡尔不能说不想去,但他还想通过丹尼尔多了解了解情况,没到今天非去不可的地步。 “其实……” 艾玛抢过话头:“让我陪他一起吧。卡尔还太小,这里人多眼杂的,很容易出事。” 埃里克明白她的意思:“不要在陌生的环境胡来,那样只可能打草惊蛇。” “知道。” 艾玛达成目的,卡尔虽然觉得过于仓促,但也姑且答应下来,和她一道走出酒馆。 街道上,卡尔在艾玛的旁边,面对迎面走来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他装作不以为意,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自卑与疏远,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卡尔不是白城的人,也注定会离开白城。 艾玛比卡尔更高,离路人的目光更近,她努力劝说自己,这是一次打探情报的机会,不能浪费,但脸上丑陋的斑纹让她不自觉地低头,每当审视的目光在她的脸颊扫过一次,她的头则会埋得更低,等低得不堪重负时,她又恶狠狠地抬起头,与目光的来源瞪视——那也许只是余光无意的一瞥。 “那个……艾玛,你认得路吗?”好一会儿,卡尔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相信我?”艾玛用嗓门掩饰自己的慌张。 “没有。”卡尔言不由衷地回答。 “放心吧,我看过地图,也问过埃里克,我们已经快到了。” 这一回,艾玛没有撒谎,魔法师工会横穿一整条街道,入口处就有几名少年少女紧张地等待。 “据说魔法师工会每个城区都有,南城这块儿是唯一排队的地方。” 艾玛煞有其事地讲解道,其实这是她昨天刚从客人嘴里听来的。 卡尔捏着临走前埃里克塞给他的三枚银币,咽了一口唾沫:“加把油,卡尔,一定要成功。” “祝你好运,卡尔。”艾玛作势要走。 “你……你不等我吗?”卡尔连忙拦住,他没刻意记来时的路。 “我保证,你出来的时候一定能见到我。” 艾玛将随身携带的地图塞给卡尔,四周巡视一圈,去向最热闹的地方。 只剩下自己的卡尔排在其他人后面,等着队伍一点点变短,最终轮到自己。 紫色的火焰在长廊里跃动,将卡尔的影子拖得老长,他快步穿过长廊,来到魔法师工会的前台。 那里坐着一名身材极其臃肿的女人,她仿佛是一大块搓揉成团的软泥,将屁股底下的座椅整个卷入身体。 她冷眼望着一脸震惊的卡尔:“来测试资质?” “是……是的。” “测试费两枚银币。” 等银币交入手掌,她的嘴角扬起弧度,脸上也因此变换出新的褶皱:“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卡尔,家在雷恩镇下的冷风村。” “我叫丽贝卡,南城魔法师工会的引导员。”丽贝卡往身后的长廊随手一指,“进去到底,左拐的第二个房间,到那里测试魔法师资质,顺带一提,还会有专门的魔法师学徒给你讲解一些基础的魔法知识。” “好的,谢谢您了!” 卡尔遵循丽贝卡的指引,朝长廊走去,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成为魔法师,就能改变这个世界,一步一步,让无数个和冷风村一样的村子抵御住风雪,撑过寒冬。 丽贝卡托着肥大的下巴,无聊地望着又一个少年的背影,她猜想这个卡尔在自己的家乡是怎样地被寄予厚望,他的家人积攒了多久才能有这两枚银币,一路劳顿,来到这里,当得知结果后又会哭得怎样撕心裂肺。 又一个孩子的人生被毁了,南城又多了一名穷鬼,但这一切和自己都没有关系。 丽贝卡把手掌摊开,将闪闪发光的银币扔入存钱的罐子里,随后是一串悦耳的脆响。 和什么有关系呢? 臃肿的丽贝卡伸展手臂,似乎在丈量着比她臃肿无数倍的白城,和它有关,和它里面生活了无数代的贵族们有关。 第三十四章 修女与学徒 在白城,生命教会的教众普遍穿着黑袍,没有兜帽。 教众按男女分为教士和修女,按级别还有祭司和主教,主教不用说,统管生命教会的一切事务,祭司要干的活就杂了,招收人员、宣传教义、举办集会等等,什么都干。 比如这一回,生命教会南城的祭司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会。 居中的修女手捧女神像,神情悲悯,两侧的教士将烛火点燃,放置在左脚旁,低声祷告。 矮小的祭司抚着白须,在修女身后,背着一个宽大的竹筐,里面装满了母神赐予的肉瘤,正不断跳动着,仿佛活物一般。 围观的居民受到感染,知道诵词的跟着祷告,不知道的也满脸庄严,嘴唇合群地翕动。 有不懂规矩的小孩高声问道:“母神,您什么时候降临,让我们也尝尝当贵族的滋味?” 随着祭司淡淡的一瞥,小孩被拉到人群里,依稀听见家长的呵斥。 艾玛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总算能看清居民聚集的源头,在穷人居多的南城,生命教会似乎很受欢迎,每一次的集会都能引来无数人的围观。 集会这么多次,祭司轻车熟路,已经把流程背得滚瓜烂熟,等人聚得差不多了,开始展示神迹。 他高举枯瘦的手臂,血色像星云一般在他的手掌周围聚集,这不是战斗,讲究实用,星云只需做得大而显眼,看众们就会买账。 “母神显灵!” “母神又显灵了!” 头几次的呼喊声由人群里便衣的教士发出,随后如海浪般的欢呼声则由货真价实的居民奉上。 按照惯例,母神显灵以后,修女开始脱下胸前的手指坠饰,赠送给周围的居民,这一步是个眼力活,挑选的对象必须足够虔诚,挂坠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望着感恩戴德的居民,修女冬妮亚不由心想,如果对方知道手指挂坠在仓库有一大堆的备用品,一天扔一串也要花上几年工夫,那会是怎样的心情。 接着是母神像,她趁热打铁,嘴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双手将母神像捧送出去,这一回她看走眼了,那个低着头似乎在念诵祷告的少女居然将母神像轻轻推开。 “谢谢,我不需要。”艾玛抬起头,脸上的白斑暴露无遗。 冬妮亚惊得后退两步,撞上另一边的修女。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长相,细密的斑纹好像把整个脸切成几个大块,用有厚度的颜料将五官粉刷一遍,显得颇为怪异。 “吓到你了啊,不好意思。” 这就是一场普通的集会,应该不会有什么线索,艾玛退出人群,准备回到魔法师工会接送卡尔。 背后,冬妮亚遭到祭司的责备,仓促地完成集会的最后一环,接受居民的捐赠。 当铜币丢入募捐箱中时,她做出标准的悲悯表情,心中却仍对刚才的少女念念不忘。 ……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杜克,杜克·霍伊尔。” 魔法师工会的某处房间,身穿浅蓝色法师袍的青年脚踩板凳,坐在沙发上抬眼看向新来的小家伙。 “你好,我叫卡尔。”卡尔讪笑道,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唉,真是麻烦。”杜克撇了撇嘴,瞪着一副死鱼眼,“我是白塔派来的魔法师学徒,负责在测试资质的时候教你一些魔法知识。其实没什么意义,我教一百个人,真的能用得上的人一个也没有。” “白塔?” “就是你们常说的高洁之塔,称呼有好几个,纯净之塔、无瑕之塔、六层法师塔,总之叫什么都行。” 卡尔点头表示明白,随后问出心中一个小小的疑惑:“那个,冒昧问一句,既然没什么用,为什么不在测试资质合格以后再教授知识呢?” 杜克的死鱼眼越瞪越细,几乎眯成一条线:“从我的角度出发,我那该死的导师说这是必修任务,不完成就卡我的魔法材料,所以我不得不来到这个鬼地方,听那个肥得要死的婆娘的话,给你这样的凡人回答这种弱智一样的问题。” “对……对不起。” 杜克的抱怨还没结束:“从白城的角度出发,现在肯上当受骗支付测试费的穷孩子越来越少,所以要搞一个噱头,对南边的镇子宣传说有魔法师亲手教授知识,能多赚钱,又能让我这个廉价的学徒有事做,两全其美啊。” 卡尔没听过这样的宣传,想必是近几年才开始的,作为“上当受骗”的一份子,他的信心降到谷底,难道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得了,这种话越说越多,只会费口水。”杜克叹了口气,稍稍睁开一些眼睛,“卡尔,跟你讲讲关于魔法师的基础知识吧,等到了穷人堆里,你至少能跟没花钱的小孩吹嘘一番。” 白城的魔法师嘴都这么毒吗,卡尔嘴上不敢有任何意见,心中却犯起嘀咕。 “目前这个世界的神只只有三位,母神米兰达、瘟疫与诅咒之神利悉和死神阿努比斯。祂们将力量赐予信仰祂们的教徒,而魔法师则通过研究这些力量,创造出不同派系的魔法,呃,主要是米兰达和利悉,死神比较懒,不愿意争取凡人的信仰。” 杜克讲述着,和埃里克的解释大差不差,最后总结出鲜血魔法、诅咒魔法和灵魂魔法三种。 “可你知道,魔法是怎样形成的吗?”杜克笑了笑,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分,心中的怨气也因此暂时被丢到一边,“这个世界堆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元素,不止是鲜血、诅咒、灵魂三种,火焰、冰霜、自然、疾风、雷电,每一种你能想象到的力量全都存在。” 卡尔被杜克的话吸引,也思考起来:“怎么会?现在的世界不是只有三种魔法吗?” “谁告诉你的?眼下的风语平原里,那些不安分的精灵也都会偶尔借用风的力量。只是,神毕竟是神,祂们在位一天,代表其他力量的元素就会受到一天的压制,无法发挥出原本的力量。所以,人类是幸运的,受到米兰达与利悉的垂青,能够使用未受压制的魔法,这一点上来看,精灵的挣扎注定只是徒劳。” 适时,杜克发出感慨:“这个世界终将是我们人类的。” “我们人类。” 卡尔轻声念道,不知为何,他明明身为人类,却没有感受到同仇敌忾。 第三十五章 不合格 杜克没有等来卡尔的共鸣,不由轻笑:“看来你对自己的种族不是特别自豪。” “抱歉,我只是……” “别这么紧张,这里不是审讯室,你也不是犯人。”杜克拍拍卡尔的肩膀,力道的掌握不是特别有分寸,“关于基础知识,还有一半的内容没有讲,让我们继续吧。” “您请说。”卡尔忍痛道。 “所谓的资质有两个标准,对应魔法师路途中的两个障碍。一个是精神力,释放魔法的期间,魔法师需要通过精神力捕捉周围的元素,并将它们按某种方式激发,这点很重要,如果精神力不足,释放魔法很有可能会失败。” 卡尔尽力消化着,仍然觉得有些晦涩。 杜克不管对方理解了多少,凭自己的节奏讲下去:“精神力还能从元素中提取最纯粹的力量,储存到自己的体内,这种力量被称为魔力,很多时候,魔法师会尝试各种办法提升自己作为魔力容器的容量,以增强自己的实力。” 卡尔想,埃里克先生之所以不能从铠甲中出来,也许就是因为身体装载了更多的魔力导致的。 “还有就是对元素的亲和。有些人的精神力生来就很强,但似乎不讨母神的喜欢,元素就摆在面前,他却感知不到,更别提将元素激发,精神力差的人尚且可以用些辅助的手段,这种元素瞎子,什么手段也没用,注定一辈子是个凡人。” 卡尔的心脏漏跳一拍,按照杜克的说法,如果自己感知不到元素,那哪里的法师塔都不会管用。 “这些对任何一名魔法师来说,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识。涉及到历史、古魔法、材料学、元素的细节等,关于魔法的知识浩如烟海,我一个学徒,没什么见识,就讲到这儿吧。”杜克皱眉念着,似乎在背诵一段台词,“接下来是什么来着……哦,向你说明一下具体要怎么测试。” 杜克从沙发上站起,将法师袍的褶皱抚平:“我会将少许的魔力灌注到你的身体里,你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激发房间内的元素,只要你能成功激发三个元素,就算合格。” 这一步其实可以通过魔力药水完成,但由魔法师亲自灌注魔力,这听上去要更加值回票价。 “激发……要怎么做?” “就跟倒酒一样,每个杯子里倒一点,不要洒出来。对于魔法师来说,几乎找不到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 眼前的少年将拳头攥紧,似乎要把自己的命运当作赌注,杜克见惯了这样的情景,打了个哈欠,握住对方的手。 杜克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很快传来异样的触感,温暖中似乎潜藏着一股能量,逐渐进入卡尔的身体。 这就是魔力。 卡尔闭上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控制体内陌生的力量。 魔力在他的身体里转了一圈,终于,卡尔发现诀窍。 宛如木桨在水面划动,牵引小船驶向远方,通过自己的意志,似乎也能让魔力改变方向。 实践出真知,短短几十秒,他对魔法的理解上升了一个台阶。 原来精神力就是自己的意志,魔力作为工具由它统帅,而元素则是原材料,在精神力的操控下,由魔力加工成一个个复杂而精妙的魔法。 等等,元素? 尽管控制住了魔力,此时的卡尔除了腹部有一些温热以外,与平常没什么区别。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变得漆黑,睁开眼睛,杜克狐疑的面孔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努力尝试了数次,除了让自己的眼睛不适应光照,因此有些刺痛外,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元素,哪里都没有。 难道自己就是杜克说的元素瞎子?注定做一辈子的普通人? 卡尔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更努力地去找,在房间内慢慢移动,眼睛睁开又闭合,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指甲印。 这些没有帮助卡尔发现元素,反而因为激烈的心绪让魔力也随之荡漾,变得难以操控。 “够了。”杜克看不下去,说出明显的事实,“你不合格。” “等我稳定好体内的魔力。” “稳定了又能怎么样?你看不见元素,明明这么密集,比正常的环境要容易捕捉数十倍。” “还要再试试。” “要试几次?多眨几次眼,凡人就能看见幽灵了?” 卡尔颤抖着身体,半天说不出话,失去控制的魔力最终流失体外,泪水与鼻涕也被一并排出。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魔法师。 到时候总有办法的。 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让他坚持到了现在,也因为这个想法,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总有人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这不稀奇。安心当个普通人吧,也没什么不好,呃,就是穷了些。南城嘛,骗抢偷赌总要沾一样,你的身子骨弱,以后多锻炼身体。” 卡尔几乎要冲上去,给刻薄的杜克来上一拳,再撂下几句狠话,要比对方骂的更加难听。 阻止卡尔的不是理智,而是虚无感。 他瞥了一眼杜克,旺盛的愤怒转瞬即逝,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卡尔就这样离开房间,杜克不觉得自己刻薄,他已经很努力在安慰了。 杜克坐回沙发,观察窗外的天色,准备迎接下一个测试者:“唉,再见几个这样的家伙,我非得精神抑郁不可。” 魔法师工会门口,艾玛等到卡尔出来。 “怎么样?”艾玛隐约察觉到卡尔的脸色不对。 卡尔抿住嘴唇,不想让眼泪这么快地掉下来:“没成功。” “别灰心,可能是白城的要求太高。” “嗯。”卡尔没说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下次可以去风语平原试试,那里的精灵好像也建造了法师塔。” “嗯。” “或者去埃里克的故乡,他在哪里学,你就在哪里学。” “那不是要绕了一大圈子路。” “哈哈,谁叫埃里克他想来白城呢。” 卡尔擦干眼泪,和艾玛笑着聊了一路,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残酷的真相,也不想把情绪一股脑儿地丢给艾玛。 在酒馆里沉默寡言的艾玛不知不觉间越说越多,希望能让少年的笑容维持得更久。 除了复仇之外,她的内心多出一个模糊的想法。 不要让卡尔受伤。 第三十六章 新路 下午,凯文匆匆来到酒馆,几步走到埃里克面前,脸上没有笑意。 埃里克正在等威利·霍伊尔的消息,看见对方,轻轻点头。 凯文连寒暄的心情也没有了,直白道:“威利先生昨晚去向家族汇报,一直到今天中午还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 凯文叹息道:“是啊,十有八九就是被家族扣留了,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整个队伍都为此忙前忙后,折腾了整整一个多月。” 看样子,一块魔兽的肉并没有令委托人满意,先前的威利·霍伊尔只是在硬撑罢了,他知道回白城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埃里克问:“一般来说,霍伊尔家族会怎样处理威利?” “这得看事情的恶劣程度,如果不是大事,罚点钱,斥责几句,顶多再关押几天,就算结束。” “如果是大事呢?” 凯文神情黯淡:“那就有可能被遣送到矿区,当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劳工。对待犯错的家族成员,这是白城统一的做法。” 埃里克明白,如果再过两天,威利还没有回来,那么有很大可能会被发配到矿区,到那个时候,整个队伍也会因此解散,凯文和伊桑只能重回穷人巷的怀抱。 至于自己,通过霍伊尔家族前往高洁之塔,这条路也将被彻底封死。 他看向凯文:“你来找我,想让我做些什么。” “嗯,我想让您去一趟霍伊尔家族的宅邸,作为这次委托任务的见证者,向他们说明邪教徒的存在。” 凯文很认真地说道,为了自己和团队的未来,他愿意拼一次,哪怕事后被证明是反应过激,在酒桌上遭到轮番的嘲笑,也总比重新扎进南城这片肮脏的土地要强。 他将一个布袋放到桌上,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钱币。 “一共十枚银币。”他说,“还请不要嫌弃,我们其实并不富裕,威利先生每天过的日子也和贵族没什么关系,就连这次任务的魔法卷轴都是家族给的。” 这也就解释了当初为什么给卷轴那么大方,掏房钱时却又小气起来。 “用不着。”埃里克没有接过布袋,“先告诉我威利的位置,再等一天,我过去一趟。” 他缺的不是钱,而是机会。 凯文却有些感动,危难关头,南城所谓的朋友都没了动静,刚认识没多久的埃里克反而愿意帮忙。 他将布袋硬塞给埃里克:“这只是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等到威利先生出来,我们都欠您一份人情。” 埃里克不好再拒绝,他目送凯文离开,心中却在考虑,威利这边到底还有没有希望,该不该把特里的推荐信送到威尔莫特家族。 一会儿,艾玛带着卡尔回到酒馆。 “怎么样?”埃里克问出同样的问题。 卡尔一路下来的笑容由此决堤,一溃千里。 哭声引来客人的视线,丹尼尔揉揉眼睛,从午睡中醒来,发现伊凡不在,重新趴到桌上。 卡尔连忙压抑住音量,转为低声啜泣。 “别哭。”埃里克立刻明白过来,“跟我上楼,有什么事回房间说。” “是。” 房间里,卡尔的眼泪流干了,留下通红的脸颊。 埃里克问:“测试没有通过?” “是的。” “哪方面不行?” “我能操控魔力,但完全看不到元素。那个魔法师学徒说,这是元素瞎子,注定一辈子当不了魔法师。” 杜克的话其实挑不出毛病,现实不是美好的童话,埃里克觉得该向卡尔把一些事挑明:“既然当不了魔法师,你准备以后做什么?” “以后……我还没怎么想。” “等我离开白城,你打算在哪儿生活?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雷恩镇?你总得考虑自己的去向。” “我知道。” “还有一技之长,要是待在南城,你就得向这里的居民学习,回到雷恩镇,则可以选择做体力活养活自己。” 埃里克的话比杜克的婉转不少,但意思却出乎意料地一致。 卡尔由此陷入大人的世界。 他艰难地做出抉择:“我……我宁愿回雷恩镇,那里更适合我。” “嗯,这件事我和你约定过,不会食言。” 埃里克认为这件事告一段落,他打开特里的推荐信,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在雷恩镇度过平凡而安稳的一生,这听上去不错,卡尔有些惶恐,因为他的内心居然开始动摇了。 他轻声问:“埃里克先生,您离开白城之后要去哪儿?” “去寻找杀死米兰达的方法。” 凡人妄图杀死一名神只,这种话要是说给其他人听,恐怕只会成为笑料。 卡尔隐约知道埃里克的想法,但亲耳听见,还是有些惊讶。 一会儿,他突然想通,破涕为笑:“如果您能找到杀死米兰达的方法,那这个世界也一定有让我成为魔法师的方法。” “是吗?”埃里克不置可否。 “我不留在南城,也不回雷恩镇,我要跟您一起走。” 卡尔的话令埃里克惊讶地抬头,可少年的冲动能持续多久,他要做的事情又何其艰难。 “你在跟我赌气?”埃里克问。 “不,我是认真的。待在这里,我估计一辈子都成不了魔法师。但跟您出去冒险,见识世界各处的风景,我也许还有机会。” “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不想再多一个累赘。”埃里克故意将话说得刺耳。 “那就到时候再把我扔掉,您救了我的命,再经由您的手舍弃,我没有怨言。” 卡尔不再被一时的挫折烦恼,他展现出来的决心令埃里克微微一怔,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对卡尔来说不那么善良,但又是唯一能帮助卡尔实现梦想的办法。 他罕见地犹豫一会儿,郑重道:“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走,卡尔。只不过这条路布满荆棘,和其他人走的都不一样,因为这是条新路。” “只要能成为魔法师,我什么都愿意。” “你无法成为魔法师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无法‘看见’元素,更不用提利用元素释放魔法,而这条路可以避开这个限制。” 卡尔的呼吸随之粗重起来:“我该怎么做?” “学习灵魂魔法。选用你自己的灵魂充当魔法的原材料,这样一来,就不需要考虑体外元素的事情了。” 这是一个听上去简单的解决方案,却不知暗藏了多少危机。 “灵魂魔法。”卡尔的心砰砰直跳。 “但这种方法有很大的风险,有可能会因此丧失记忆,记忆丧失到一定程度,就相当于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即使这样,你还要学吗?” 埃里克静静地看向卡尔,等待最终的答复。 然后,他看见,卡尔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出卖 威利在客房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得到召见。 侍卫对威利的抱怨一概不听,只负责将他带到霍伊尔家族的待客室,随后在门前扮作雕像。 象牙色的地板,柔软毛皮制成的沙发,散发金色光芒的水晶灯,整个待客室的装潢与穷人扎堆的南城格格不入。 待客室的主人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斜眼瞥向四处张望的威利,轻轻招手,似乎在使唤温驯的宠物。 威利收起平日里的不修边幅,挪步来到主人身前,心中居然存有一丝紧张。 “初次见面,威利。我叫埃德加,埃德加·霍伊尔,霍伊尔家族现任的族长。” 埃德加披着散发,身材魁梧,穿着紫黄相间的宽袍,开口介绍时语气异常的亲切,像是在和朋友交谈。 威利知道,亲切的背后是从高处俯视的戏谑与审视。 埃德加坐拥着南城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其余四大家族暗中角力,至今游刃有余。 这样的他,轻易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年轻的侍女默默地站在埃德加身后,替他揉肩捶背,动作如提线木偶般僵硬。 从肤色与五官来看,她应该是一名暗夜精灵。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埃德加注意到威利的目光:“别担心,她的嗓子不太舒服,不会打扰我们之间的谈话。” “您把她弄哑了?”威利问。 “哈哈,你这个人真有趣。”仿佛收到老友间的暗语,埃德加默契地笑个不停,“请坐下说话吧。” “是。”威利乖巧地坐到埃里克对面。 “我记得你这边有一个家族的任务,是我让杜克当中间人转交给你的,对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 威利见过杜克,那是家族最近才进入高洁之塔的学徒,偶尔充当正式魔法师与家族之间的传话筒。 可他从没听说过任务那么重要,居然由族长直接委派,面对埃德加,他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完成得怎么样了?” “不太好,雷恩镇的魔兽被镇民误杀了,我们只取回一些魔兽的肉块组织。” “我想,你总会有一些辩解的理由。” “有一个名叫鲜血回响的邪教徒组织在雷恩镇举行仪式,客观造成了一部分的阻碍。但归根结底,还是我没有做好。”威利知道,这个时候争辩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寻常的家族任务执行失败,最好的做法就是服软,血脉的纽带让处罚不会太过绝情,至少会给予一些机会。 但这次是家族的族长亲自召见,威利没有太多把握。 “是这样,威利。你知道这次的任务,家族为什么会交给你这么多的卷轴吗?” “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任务比较重要。”威利苦涩一笑,从这句问话开始,他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 “你说得很对。如果是平常的一些杂事或者小错,我绝不会计较,因为你姓霍伊尔,这就够了。”埃德加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这次不同。” “不同?您是指?” “任务与高洁之塔有关。杜克应该提醒过你,死几个人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把魔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的理由。” 威利在家族的地位其实并不算高,但他从小在穷人巷长大,对这里极其熟悉,适合招募穷人作为任务的炮灰。 十几个穷人的死,对南城来说只是一次普通的新陈代谢。 至于金贵的本族士兵,埃德加从未想过动用。 威利依旧只能低头承认错误:“是我没能阻止雷恩镇的镇民。” “我见你,不是为了让你过来道歉的。”埃德加又恢复笑容,“那个叫鲜血回响的邪教徒组织,被你剿灭了?” “差不多,被我们和一个魔法师合力消灭了。” “嗯,这件事我会收集相关的证据,派人向城主大人汇报。过几天,你就可以去矿区报道了,那里的魔晶矿增产了,正好缺人。” 剿灭邪教徒组织,这的确可以算得上家族的一个功绩,但远远抵不上这回任务的失败。 对于具体的委托人,埃德加守口如瓶,但威利可以猜测出,一定是高洁之塔修行魔法的某个家族成员,也只有城主和高洁之塔的事能引起家族这样的重视。 他挤出笑容:“请问,我需要去那儿工作多久?” “五年。本来是十年的,但考虑到邪教徒的客观因素,责任不全在你,所以改成五年。”埃德加轻描淡写道,“正好,你在南城似乎没什么亲人,也不用花时间一一探望了。” 侍卫围住愣在原地的威利,示意他可以离开。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伊桑、凯文,还有死去的那些兄弟,酒后的许诺,半夜时的宏愿,这一切都由此成为了泡影? 威利绝不甘心。 他望向埃德加,内心失去应有的从容,连声音也变得颤抖:“稍等,我还有重要的事汇报,关乎家族的命运。” “既然很重要,那救不要着急,慢慢说就好。” 威利终于争取到最后的机会,这个时候,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那个从南方来的魔法师,会用灵魂魔法。” “灵魂魔法?你至少找一个好点的说辞。”埃德加眉头微蹙,对此并不相信。 “是真的!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但在雷恩镇,他的确……他叫埃里克,现在就住在南城,您可以派人验证,如果我欺骗您,在矿区关一百年都行。” 想抓人的确容易,但要验证对方的魔法是否真与死神相关,需要和高洁之塔联系,这就麻烦了。 为了商队和自己的命运,为了遥不可及的志向,威利选择将埃里克出卖。 埃德加反复敲打手指,好一会儿,仿佛刚想起房间内还有别人:“哦,你可以先行离开,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为了霍伊尔家族在白城屹立不倒,还请您认真考虑。” 威利说出最后一段话,被侍卫拖行出去,老实说,灵魂魔法到底意味着什么,威利其实没有多少概念,此时此刻的他只能冒险,祈祷埃里克足够特殊。 嗒。 嗒。 血液顺着脸庞集中到下巴,慢慢滴落在酒馆的地板。 伊凡走向丹尼尔,将几枚铜币拍到桌上。 “伊凡,你流血了?”丹尼尔担忧地来到伊凡身边,替他擦拭。 “被人打了。”伊凡的脸上夹杂血迹和泥灰,手臂满是血痕,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希望丹尼尔不要因此担心,“现在的小偷不好当了,小孩也没用,盯上就是一顿猛揍。” 说罢,他瞥了一眼隔了好几桌的卡尔:“让你看笑话了。” “没,我也没当成魔法师。” “我早说过,魔法师本来就没那么好当。”伊凡得意地笑了一下,扯到伤口,引来一阵疼痛。 “是啊,不好当。”卡尔由衷地感叹,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伊凡,补充道,“那我也不当小偷。” “哼,无所谓,反正我当小偷的时间也快到头了。” 丹尼尔困惑道:“咦,不当小偷,你要做什么?” “当男宠。丹尼尔,东城的某个贵妇已经看中我了,下周,顶多下下周,我就能摆脱穷人巷,到东城过好日子了!到时候我把你一块儿接过去,嗯,这可能有点难,你得等我。” 说话间,伊凡忘却了身上的疼痛,眼中泛光,丹尼尔也高兴起来,抱住自己的朋友,回忆往昔共同偷窃的岁月。 第三十八章 热闹的夜晚 酒馆打烊,老板休息,这里短暂地成为落魄者的地盘。 摇曳闪烁的火光下,伊凡正在讲述自己和丹尼尔的经历,他表情丰富,讲得绘声绘色,还真引来了几名留宿的听众。 故事中,霍伊尔家族被描绘成无恶不作的坏人,魔法师则是不作为的帮凶,执法队是家族的鬣狗,而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伊凡和丹尼尔,则拥有着一切美好的品质,为此,偷了不少坏蛋的东西。 “当时丹尼尔在路口嚎哭,负责吸引注意力,我跟那名贵族擦肩而过,用小刀划破布包,你们猜我找到了什么,一枚金币!” “是这样吗?”丹尼尔不确定地问,他只记得当时有一队士兵冲过来,对着他们拳打脚踢。 伊凡朝他努努嘴:“差不太多,可惜最后金币被霍伊尔家族抢走,要不然我早就不住这破酒馆了。” “臭小子,我还没睡着呢!” 吧台后面伸出老板的中指。 “那教会呢?你们跟教会打过什么交道吗?” 卡尔对偷窃一类的行为非常讨厌,但难以抗拒新奇的故事,搬来板凳,皱眉听一小会儿,他就变成了又一名观众。 “教会,教会啊,让我想想。” 伊凡一下卡壳了,对于将教会衔接上原有的情节,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个我知道。”丹尼尔很高兴自己能派上用场,“教会里很有趣,烤架上绑着滴油水的野猪,教徒们撸起袖子,一口一口地吃,我跟他们说,还没烤熟,有血水。他们却告诉我,没有关系,就是要这样吃,米兰达才会赞美我们。” 他的脑袋晕乎乎的,通常来说,比起说话,他更愿意趴着睡觉,但今天不一样,最好的朋友有机会成为贵族的男宠,必须要好好庆祝一下。 “那个,丹尼尔,你不用……” 伊凡的声音头一次被丹尼尔盖过,他憨憨地笑:“那样吃东西容易得病,嘴角都流着血水,但没办法,有名修女告诉我说这是为了适应,因为不光要吃猪肉,还要吃别的肉,其他的……” “都过去了,丹尼尔。”伊凡用自己的脸挡住丹尼尔的视线,神情史无前例的严厉,“这些都过去了。” 丹尼尔眼中没有悲伤,他只是被好朋友吓住了:“哦,那我不说了。” 没说完的内容,听众们多半都能猜到,听故事的心情由此遭到破坏,他们的承受能力很大,对打砸抢司空见惯,真要闹大了,死一两人,也没什么。 即使这样,丹尼尔的经历依旧让他们感到恶心。 “这是真的吗?白城的生命教会为什么要这样做?”卡尔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理解出错。 伊凡将目光瞥向别处:“鬼知道,那会儿我硬拉着丹尼尔逃出来了,教会到现在也没能拿我们怎么样。” 故事就这样中断,听众觉得扫兴,兀自回到原先的座位。 “你当个故事听就行,反正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活得更好。”伊凡向卡尔微笑,他虽然没有喝酒,今天心中却生出一股醉意。 卡尔木然地点点头,男宠具体要怎么当,他其实并不理解,但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偷东西的贼罢了,也不知道在那儿感动给谁看。” 酒馆的角落,艾玛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卡尔心中也有这样的厌恶,可他不会这么直接地表现出来。 这种时候,听众可不会站队,对于吵架,他们乐其见成,这将是度过难熬夜晚的又一消遣。 “你懂什么?南城就是这样,只能靠偷靠抢,既然是外面来的人,就不要多管闲事。” 伊凡几步来到艾玛面前,眼中尽是冷意。 艾玛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刻薄的言语:“所以到东城去,当老女人的床伴,每天的舌头闲不下来,这就是你向往的生活,对吗?” “像你这样丑陋的长相,不会有贵族喜欢。” “我不像你那样脏。” 伊凡抄起附近的凳子,丹尼尔的目光在周围几人间切换,不知所措,卡尔终于有时间大声喊道:“不要吵了!” 抄凳子的手停在半空,艾玛没有躲避的意思,一分没有退让,就这样注视这个眼中夹杂疯意的男孩。 吧台后的老板侧过身,用手堵住耳朵。 深夜,在最不好的节点,熟悉的歌声传入酒馆。 “没意思,丹尼尔,我们睡觉吧。”伊凡放下凳子。 他转过头,稍微有一点奇怪,本该在酒馆中心位置的丹尼尔,此时跑到了门前。 神情倒没什么变化,从逃出教会之后倒一直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别乱跑。”伊凡拉着丹尼尔的手回到老位置,“以后我们别搭理这个蠢女人。” 回房睡觉时,卡尔劝道:“艾玛,偷东西不好,这个我知道,但用不着非得和伊凡吵架吧?”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看不惯这种人,明明做的事比谁都恶劣,却还自以为是正义。”艾玛不忿道,“今天你忍了,明天你觉得附和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过几个月,恭喜你,卡尔,也要开始学偷东西了。” “会吗……不,肯定不会。无论怎样,我以后不住在南城。” “既然都不久待,那就更别掺和伊凡他们的事,我的弟弟要是敢偷东西,回家以后我肯定手脚都给他打断。” 清晨。 埃里克早早地起来,没有在意昨天过于“热闹”的夜晚,他将该拿的东西带上,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酒馆。 他没有去往令凯文心心念念的霍伊尔家族,而是根据地图的指引,来到白城的环湖城区。 埃里克沿着巨大的湖泊行走,远远望过去,湖泊对岸的人影如蚂蚁般大小。 湖泊的岸边,偶尔能见到捕鱼的居民,还有到处撒欢的一群小孩,拿着长度夸张的渔网,被执法队当场逮捕。 埃里克一边走,一边观察,对环湖城区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 围绕湖泊,他已经画了小半个圈,街道随之冷清起来,时不时有执法队的士兵巡逻。 一直到中午,他终于来威尔莫特家族的公宅。 “什么人?” 看到陌生人穿戴重甲,侍卫立刻拔出长剑。 “麻烦通报一声,我是魔法师埃里克,受雷恩镇镇长特里·威尔莫特推荐,关于雷恩镇,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说。” 第三十九章 被押送的威利 下午的酒馆聚集了一批酒客,雅各布和他相熟的兄弟前来捧场,让伊凡得以喝到这里掺水的麦酒。 当有人指出这一点时,酒店老板很不高兴:“掺什么水,只是我这里卖的酒口味比较淡。” 艾玛还是老样子,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只听不说,有人上去跟她搭话,一概不理,就这样,嘈杂的酒馆里腾出一块相对安静的空间。 卡尔坐在艾玛和伊凡中间,被酒杯的撞击声和粗矿的笑声包裹,因为艾玛的叮嘱,他没去和伊凡搭话,但一昧地充当看客也没什么趣味,只得在对话的轮番轰炸中挑选一两可以接话的句子,在气氛的边缘徘徊。 埃里克在此时推门进入,引来酒客们的视线,两三秒钟,他们确认这不是属于穷人巷的同类,于是将心思放回酒桌,搜肠刮肚地找寻趣闻,充当谈资。 卡尔惊喜地跑到门前:“埃里克先生,您上午去哪儿了?” 埃里克摊开手掌,里面是三个紫色的胎丸。 “这是?”艾玛也凑过来。 “假生鸟,也就是血鸽的胎丸。我早上去环湖城区买的,用作我们三人之间相互通信。” 卡尔记得,听威利先生说,假生鸟的生命力要比普通的鸽子顽强许多,只需滴一滴血在胎丸上就能使用。 艾玛接过胎丸,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最后咬破手指,血液浸润胎丸。 数秒之后,胎丸的表面逐渐起了一道道皱褶,皱褶越来越大,快速地膨胀、弯折,搭出一个骨架。 紫色作为血肉的填充,迅速变淡。鸟喙、眼睛、翅膀、鸟爪,鸟类的各个部位一一形成,然而全都只有形状像那么回事,内里被不规则的带血肉块胡乱地填充。 假生鸟伸展开翅膀,站到艾玛的左臂上,她对这个奇形怪状的鸟十分喜欢,忍不住地扬起嘴角:“埃里克,这值多少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值一次跑腿,你现在替我去一趟南城的行政区域,向霍伊尔家族的侍卫通报,就说人化诅咒的秘密已经被我破解了,至于魔兽的死活,毫无意义。记住了吗?” 对于埃里克的话,艾玛没有特别意外,她早就明白这是一场交易,自己既然被送到白城,相应地,领受一些任务也是应该的。 她问:“嗯,我记住了。要说出这间酒馆的位置吗?” “不用,他们如果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能查出来。” 埃里克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被威利先一步泄露了。 艾玛立马上楼,带了些东西,包括匕首、包扎用的布条,还有地图等。 埃里克最后叮嘱道:“有什么急事或者变故,就让假生鸟飞回来,什么信都不用写。” 艾玛表示明白,匆匆看一眼地图,头也不回地离开酒馆。 卡尔问:“她这趟出去有危险吗?” “难说,这取决于霍伊尔家族的态度。” “我该做什么?” “和我上楼,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新路吗?” “可是艾玛她……”卡尔迟疑道,觉得教授的时机不是很好。 “你想再多也帮不了她,这种事一个人去就足够了,又不是战场上的厮杀。” 埃里克轻敲卡尔的脑袋,率先迈向台阶。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目标没有送上门之前,霍伊尔家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所以艾玛八成是安全的。 当然,现实总有意外,手握权力的家伙也未必真的理智。 卡尔来到埃里克的房间,发现这里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液体、固体乃至莱茵村的虫类样本,不一而足,他小心地避开那些没有完全封闭的罐子,坐到床边。 “您在研制什么魔法药剂吗?”卡尔问。 埃里克沉默一会儿:“这个……我想试试能不能根治洛拉的疾病。” 这是他少有的尴尬时刻,要是白塔的魔法师看到这副场景,估计要指着他的鼻子笑话一整天,可自己对诅咒魔法的确不甚了解,只能通过穷举这种笨办法来测试药效。 接着,他用催促打断了卡尔的赞叹:“时间不多,我们直接步入正题。” “是。” “世间的万事万物没有例外,全都由元素组成,灵魂也是一样。更细化地讲,元素其实也可以再分,分为特性与力量两种属性,打一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不同颜料的色就是特性,而颜料本身含有的量就是力量。魔力就是洗去特性的元素,而鲜血、诅咒、灵魂这些派系就是元素忽略力量后留下的特性。” 埃里克开始大段大段地讲解,卡尔努力跟上,心想,原来正题也没那么“正”。 “而释放不同派系的魔法,则需要对其相应的特性运用得当,让一份魔力产生两份乃至更多的效用。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却需要魔法师花一生去琢磨。灵魂这一派系的特性在于,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忽略肉身的防护,直接攻击敌人的灵魂,但缺点也同样明显,一旦释放魔法不当,承受的代价要更加高昂,失忆只是其中最轻微的一种。” 他停下看向卡尔,确认对方没有走神。 “接下来一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感受到你自己的灵魂,哪怕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也行,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可能比魔法师工会的测试更加严苛。” “我自己的灵魂。”卡尔重复一遍,对这个任务略显迷茫,“要怎么做?” “别着急,一点一点来。它和感知元素不同,对灵魂的感知可能源自后天觉醒。我见过一些老人,他们能感知到灵魂的存在,但很不稳定,自己也说不清楚,结果被同村的人当作疯子。” “后天觉醒,觉醒有什么条件吗?” “这通常要积累丰富的经历和复杂的感情,也需要一点运气。” 换句话说,觉醒的人往往年龄会比较大。 听到这些,卡尔没有气馁,而是道:“谢谢您教我,我会努力的。” 对于感知灵魂,光努力可没什么用。 埃里克正要说什么,楼下,酒馆的门被士兵用脚踹开。 “威利的熟人在这里吗?赶紧来见他最后一面,动作快,早点完事,早点把他押去矿区。” 酒馆的嘈杂声彻底消失,客人们噤若寒蝉,仿佛遇见天敌,执法队士兵不耐烦地呼喝着,每喝一句,就重重地敲打一次门框。 “威利先生?”卡尔惊讶地看向门前,威利面无表情,穿着劳工的粗布衣裳,双手被麻绳紧紧绑住,目视前方。 埃里克姗姗来迟,隔着桌子看见被士兵押送的威利·霍伊尔,什么都不用说,他全都明白了。 第四十章 归来的假生鸟 “你要去矿区?” 埃里克来到威利身前,他能看见门外站着一排士兵,数量有十人以上,全部佩带长剑,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灵魂在避光处等待。 “是啊,任务搞砸,结果就成这样了。”威利·霍伊尔抬起手,笑了笑,仿佛一切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一般简单。 埃里克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替我照顾好伊桑和凯文。” “要照顾多久?” “尽量久吧,希望他们能撑到跟我再见一面。”威利耸了耸肩,好像送去充当劳工的不是自己。 “我答应你,除此之外呢?” 埃里克没有提及对方的出卖,但威利不会抱侥幸心理,仅仅一天的时间就被家族找到这里,聪明的魔法师没道理不起疑心。 “没有了。”他自然地微笑,抬头与埃里克对视,“抱歉,埃里克,我恐怕没法帮你登上高洁之塔了。” “没关系,我会找其他方法。” 埃里克的语气如常,几乎没有起伏,是已经找到别的办法,还是对自己放弃希望,威利不得而知。 “你们聊得差不多了?” 一名脸色消沉、穿着浅蓝色法师袍的青年走进酒馆,稍一辨认,卡尔不由惊呼:“杜克?” 他认出这是魔法师工会教授他基础知识的那个学徒。 “没错,是我。”杜克挠挠自己的脑袋,他看上去十分憔悴,声音也因此带上几分沙哑,“我叫杜克,杜克·霍伊尔。” “我叫埃里克。” 杜克帮威利手边的绳子解得松开一点:“埃里克,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呆在白塔的图书馆,看上一整天的书,那儿的环境可比这里要干净不少。但是威利他闯祸了,我这个中间人也跑不掉,没办法,被叫来了解一下情况。” “你是高洁之塔的魔法师?”埃里克开始感兴趣了。 “半吊子的魔法师,目前还只是学徒。咦,怎么变我回答问题了?”杜克摸摸自己的脸颊,“直接问吧,你会什么样的魔法?” “秘密。” “秘密啊,那有点难办。”杜克指了指威利,眯着眼笑道,“就在一天前他就透露过,你会灵魂魔法。厉害啊,死神会的东西你都会,我有点好奇,是谁教你的魔法,难不成是死神亲传?” 卡尔心生寒意,威利明明是在雷恩镇的同伴,居然转眼间就将埃里克出卖。 威利无声地叹息,杜克刻意点出灵魂魔法,分明就是在逼迫自己与埃里克划清界限。 “唉,大家不用变得像我一样阴沉。”杜克用手擦拭一遍凳面,随后坐上去,“只是聊聊天而已,嘴长在你身上,想怎么说都随你。” 埃里克问:“你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霍伊尔家族?” “嚯,好问题,我既代表自己,又代表这个该死的家族。” 身后的士兵虽然对魔法师极为尊敬,但还是忍不住说:“您不该用‘该死’这个词形容。” “操蛋、一团糟、麻烦,用什么都行。”杜克强行抑制住抱怨的冲动,“总之,代表自己,我想说如果你真没撒谎,那我在见证历史,如果你撒谎了,嗯,用这种谎当挡箭牌,睡觉前琢磨琢磨,应该能让我高兴一下。” “代表家族嘛,就是希望能进行初步筛查,要是看不出什么毛病,我就汇报到家族高层,让他们头疼去。” 刚开始让埃里克跟威利说话,显然也是为了看埃里克的反应。 “我愿意接受检查,白城没办法辨认的话,高洁之塔的魔法师们应该可以。” 杜克立刻摇头:“这就不归我管了,请随便对我放个灵魂魔法吧,最好弱一点,你知道,我只是个学徒。” 话音刚落,他的记忆出现卡顿,仿佛一秒前后的事物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 “感受到了吗?我的魔法。”埃里克看向杜克,虽然灵魂魔法的显露会有很大的风险,但为了进入高洁之塔,他愿意赌上一把。 从某种意义上讲,威利误打误撞,反而帮了埃里克的忙。 “呃,嗯,应该。” 那轻飘飘的一秒让杜克有些语无伦次,他看向那具厚重的铠甲,居然组织不出完整的句子。 “威利先生,谢谢您,帮我向霍伊尔家族传达消息。”埃里克甚至用上敬称,“杜克,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代我向家族请求,减轻威利的处罚。” 这的确是一次出卖,但比起陌生的霍伊尔家族,威利至少是可利用的,对待“友谊”,他不会像儿时那样要求得那么苛刻。 “可,可以,没问题。” 杜克总算反应过来,他的阴郁一扫而空,嘴角激动地上扬。 “真有意思,这趟没白回来,能见识到这么有趣的东西。”这一时间,杜克所有的抱怨都消失了,“还处罚,处罚什么,马修的那点成就比不上灵魂魔法的万分之一!” “马修?”卡尔疑惑。 “他是委托人?”威利立即问道。 杜克过于激动,以至于抖露出委托人的名字。 他将士兵轰出酒馆,尴尬道:“咳咳,这个时候我要是说自己口误了,还有的救吗?” “人化诅咒就是这个马修的成果?”埃里克追问。 杜克记得清楚,委托书上半天没有提及这个名称:“你怎么知道人化诅咒?” 埃里克只问不答:“他是通过逆转兽化诅咒实现的吧?” 杜克缄默其口,心中则暗暗记住实现的途径。 “请转告他,我对这个方向有一定了解,应该能帮上他的忙。” 杜克含糊地点头,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本想说几句场面话作为结束,但转念又觉得毫无必要,他潦草地挥一下手,带着威利和一干士兵离开。 酒馆的客人从桌子底下翻爬出来,重新变得活泛,他们仍然不敢高声讲话,时不时对埃里克指指点点,小声交换着自己对适才闹剧的猜测。 卡尔脑子里一团乱麻:“埃里克先生,现在该怎么做?要换地方住吗?” “不换,还住在这里。” 魔法师马修、霍伊尔家族、威尔莫特家族,现在已经有三条通往雪山的道路,还不够,埃里克告诉自己,要想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进入魔法师的圣地,他还需要更多助力。 一只红色的鸟从酒馆的门缝中硬挤进来,用翅膀将凹陷的肉块抚平,在地上蹦蹦跳跳,最后跳到卡尔的肩膀。 卡尔把它捧在手上,很快辨认出来,这是艾玛的假生鸟。 第四十一章 消失的丹尼尔 霍伊尔家族并没有对艾玛下手。 说得准确些,他们甚至连门都不曾为艾玛打开。 侍卫们装聋作哑,仿佛约好一般,任凭艾玛说得天花乱坠,实在不耐烦了,就将她往街边驱赶:“滚远一点,丑八怪。” 这可能要怪自己的穿着,虽然来到白城,却没有及时更换新的衣裳,导致被误以为是乞丐小偷一类的人物。 艾玛不肯放弃,把附近有侍卫看守的宅邸都跑上一遍,但除了更难听的谩骂和胸口多出的鞋印外,一无所获。 “白城一点也不白。” 她小声嘀咕道,埃里克交待的任务注定完不成了。 这里没有商铺,只有一些禁止进入的方形建筑,行人稀少,每个路口都有固定的士兵站岗。 艾玛又在府邸周边的街道晃悠一圈,实在没辙,只得原路返回。 “也许埃里克一开始就想错了,霍伊尔家族对灵魂魔法不感兴趣。” 她猜测着,街道的行人逐渐变多,被她的模样吸引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艾玛忘了走路要低头。 “哪家不信奉母神,遭受神谴,才生出来的怪胎。” 有人做出小声说话的姿态,音量却居高不下,非得让艾玛听见。 这些都是复仇路上的障碍,只有这样想,艾玛才能不带犹豫地把目光撞向行人,佯装满不在乎的样子。 若真是这样,障碍似乎比艾玛想象得要多,途经魔法师工会所在的街道,刚走两步,一只肥大无比的手突然拽住她的胳膊。 “放开我!” 胳膊一时抽不回来,艾玛高喊着,下意识地挥出一拳,打在对方的腹部。 更准确地说,是打在了厚厚一层脂肪上。 “别一惊一乍的。” 那足足有三米高的女人开口了,她手臂上的肥肉托在坚固的骨头上,一条条地往下垂,脸上的两颊也有极其明显地下沉,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类的范畴。 当艾玛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后,已经不能用“一惊一乍”来形容。 “我叫丽贝卡,有事找你。”丽贝卡这么说着,仍然抓住艾玛的手臂,慢慢地朝魔法师工会的入口腾挪。 在发现挣扎无果后,艾玛没再反抗,但那只是假象,她的位置相对丽贝卡稍稍靠后,得以顺利地扔出怀中的假生鸟。 “要顺利飞到埃里克那里。” 她这样希望。 “那是什么怪物,要不要叫执法队过来?” “第一次来南城?这可是南城的一大奇观,怪胎丽贝卡。” “咦,看看那个女的,脸上有棱有角的,也是个怪胎。” “别说了,好歹是个女人。” “这样的也算女人?那我宁愿要男的。” 丽贝卡的出现引来一阵骚动,不过没有恐慌情绪,只有一连串的窃笑。 尽管这样,丽贝卡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若无旁人地走着,一边向艾玛道:“这里人多,回魔法师工会,我有专门的地方可供聊天。” “你……”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艾玛心中的警惕却在渐渐减少。 …… 酒馆的客人跑掉不少,没办法,他们中大部分的人是干脏活的过街老鼠,可不愿意跟执法队朝夕相处。 卡尔从一楼爬到二楼,又从二楼走回一楼,心思不宁。 反复数十次,埃里克也不胜其烦,只得道:“杜克刚刚和我们建立联系,这个时候不会动手。” 卡尔越过两级台阶跳下来:“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万一呢?艾玛送来了假生鸟,这不就说明她处在危险之中吗?” 也许今天站岗的侍卫恰巧心情不佳,艾玛又正好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意外便顺理成章地发生。 考虑到艾玛先前面对伊凡时的刻薄,卡尔觉得这种可能性不算小。 “你很喜欢艾玛?”埃里克问。 “至少相处了这么多天。” 卡尔想起了从魔法师工会回来时艾玛安慰自己的模样。 “威利·霍伊尔,我们也认识了很多天。” “说起来,您为什么要给他求情?之前在雷恩镇的时候看上去还像个不错的人,来到白城就原形毕露了!” “因为每个人都不完美。” “是吗……老实说,我觉得您就很完美。智慧、强大,有着远大的梦想,还能够制定出可行的计划,坚定不移地执行。” “我是这个样子的吗?”埃里克笑了一下,旋即止住,“我很偏执,为了复仇,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无论是洛拉、威利、艾玛,还是卡尔你,如果哪一天,你们成为我路上的障碍,那我的坚定不移对你来说还算优点吗?” 埃里克首次坦露自己的想法,哪怕只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也让卡尔哑然。 “艾玛活着当然很好,但是如果这个时候因为意外死了,为了和霍伊尔家族保持关系,那她就只能死了。” 看着沉默的少年,埃里克决定说得更多,这样也许就能打消对方不切实际的想法——跟随他一起冒险。 “如果……如果意外也跟霍伊尔家族无关呢?比如被小混混绑了,您知道,这里是南城,难免鱼目混珠。” “至少在我感知的范围内没有她的灵魂。” 这意味着搜寻艾玛的难度提高不少。 “那也要试试,我去外面碰碰运气。” 漫无目的地去碰运气,这从来不是埃里克的风格,但他还是同意了卡尔的要求,与其让卡尔在外面乱跑,不如自己感知艾玛的灵魂更加便捷。 正好可以训练自己使用灵魂的能力,直到一只脚踏出酒馆,埃里克才为这次的行动找到一个理由。 威利的队伍解散、客人被赶跑大半,埃里克等人又纷纷出门。 此时的酒馆已经处于半打烊的状态,老板将不用的烛火掐灭,考虑要不要今天早点关门。 伊凡打了个哈欠,在关门前赶回酒馆,他今天的收获颇丰,足足有十四枚铜币,抢的据说不是贵族,而是一名身体不太灵便的孕妇。 “她到最后发现是我了,但没有追,也不好意思喊,身边没有她的男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伊凡讲述自己惊险的经历,丹尼尔半闭眼皮,嗯嗯地回着。 烛火只剩下三桌,伊凡尽量地靠近火光,不让自己卷入黑暗,他看着留哈喇子的丹尼尔,突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找这样一位朋友。 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太难熬了,于是随便再找个人,然后擅自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以此稍稍排解一点内心的孤独。 “睡吧,丹尼尔,新生活马上就会到的,我保证。到那个时候,衣裳、面包,还有好喝的麦酒,哪样都可以随便挥霍。” 伊凡也困得不行,趴在烛火前,很快打起呼噜。 清晨,他睁开眼睛,习惯性地环视四周,哪儿都没有丹尼尔的身影。 第四十二章 转动的齿轮 在穷人遍布的南城,一个人的消失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哪怕是一起喝过酒、互相通过姓名的朋友,要说真的愿意去找人的,也凤毛麟角。 更不用说不爱跟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的丹尼尔了。 一个上午,伊凡将酒馆找了个遍,中午,他出门在酒馆附近的街道徘徊,希望能在哪个犄角旮旯,没准丹尼尔就趴在地上打着瞌睡。 时间流逝,伊凡停驻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像那些酒友一样唏嘘个一两句,随后继续沉浸在泛着酒香与汗臭味的气氛里消磨时光。 “这个家伙,为什么连句招呼都不打?让我逮到,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念头一闪而过,他打起精神,继续在人群之间行走。 …… 艾玛捂住激烈跳动的心脏,与丽贝卡走入安静的长廊。 这里时不时有执法人员巡逻,却很少见到魔法师,除了摇曳的紫色火焰,没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似乎与“魔法师工会”这个招牌不符。 对此,丽贝卡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所谓的魔法师工会,就是为了使白塔与白城建立更紧密的联系,给那些当上魔法师就忘乎所以的家族成员戴上狗链子,顺带商议附魔、生产魔法卷轴一类的事。你想象中的魔法师工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带领艾玛来到一个房间,这里不像是公开会客的地方,倒像是丽贝卡自己的私人住所,到处是粉色的装饰,屋顶特意增高一些,以迎合她的身长。 “所以,你要和我谈什么?” “在那之前,你叫什么名字?” “艾玛。” “艾玛,你脸上的斑纹是怎么来的?” “先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在弄清对方的来意之前,艾玛不愿意透露太多。 “我要是想害你,会选择在魔法师工会内部动手吗?” 丽贝卡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无奈,她将轻盈的淡粉色的丝带卷在自己肥大的手臂上,一圈又一圈,等待艾玛的回答。 艾玛没有被说服,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她察觉到了奇怪的地方:“你是怎么找盯上我的?我明明才来白城没多久。有人向你说过我,对不对?” “你还挺敏锐。” “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不是跟霍伊尔家族有关?” 因为埃里克的关系,她顺理成章地怀疑到霍伊尔家族的头上。 “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艾玛的气势中断了一下,看着丽贝卡的模样,她实在想象不出对方的妹妹会是什么样子。 “嗯,她明天会过来一趟。”丽贝卡停止手上的动作,眼睛里似乎多出一抹亮光,“今天我在做一件傻事,但非做不可。接下来的问题,你只需选一个答案给我就好。” 艾玛刚理清一点的头绪又彻底混乱,她没有同意,也不拒绝,只是默默等待丽贝卡的问题。 “你脸上的东西,成因只是普通的疾病,还是一种诅咒?” 丽贝卡的声音中夹杂一丝莫名的期许,艾玛不确定自己是否想错了,但这份被解读到的期许让她稍稍放下戒备,迟疑地作出回答。 “诅咒。” 柔和的阳光照耀在街道的每个角落,这样的天气,任谁都会心生一点愉悦,但杜克不这样想,因为家族的那点破事,他熬了整晚的夜,现在又因为导师的那张臭脸,他不得不来这个名不副实的工会实习。 门口的守卫驱赶前来测试的孩子,看见那身显眼的法师袍,则立马笑盈盈地屈身问好。 “怎么回事,今天不开放测试吗?” 小小的疑惑在杜克心里产生,但他不会向一个凡人守卫提问,而是穿过长廊,来到工会的前台。 那个胖女人呢? 疑惑升级,杜克坐在前台等了又等,手指敲得有些酸了,还是没有半个影子。 一名打扫的老妇慢腾腾地走过来,说今天早上开始就没看见丽贝卡,又慢腾腾地走远,打扫其他地方。 “这个女人,难不成生病了?还是自己给自己放假?不对,按理来说,南城的工会本就由家族来管,一个姓氏都没有的女人都能说了算了?” 杜克恼怒地想。 但很快,怒气消散,他终于意识到,今天一天都不会有小孩来到这里,一脸高兴地过来,再满脸怨恨、跟鬼一样地离开。 换句话讲,他能在这儿心安理得地睡上一下午的觉,不会有任何人来烦他。 “可以嘛,偶尔放松放松,不就是为了能活得更久,给家族提供更长远地服务。” 杜克的心情由此转好,眼睛也睁得更大一些,欢天喜地地走向测试专用的房间。 “那个魔法师学徒杜克,正在工会里。” 与此同时,埃里克感知到了他的灵魂。 困得眼皮打架的卡尔扶着墙,勉强说道:“艾玛在里面吗?” 他原本以为凭借埃里克的能力,一个晚上就足以找到艾玛,但事实是,由于没有特定的目的地,随着离酒馆越来越远,需要感知的范围几何倍地增大,直到现在,他们才刚刚走到魔法师工会所在的街区。 “在。” 埃里克的回应让卡尔的精神随之振奋起来:“真的?” 可随之而来的,是满脑子的疑惑。 艾玛为什么会和魔法师工会扯上关系? “她的灵魂没有变弱,看来暂时没有受伤。” “那我们现在进去找她?”卡尔问。 “要进就只能闯进去。”埃里克示意门口的守卫,“既然知道她的位置就好办了,回去等,天黑前再过来一趟,如果接走艾玛的人没有歹意,那她很快就能回来。” “那要是……” “要是有歹意,那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向霍伊尔家族要点什么。但如果现在我们硬闯进去,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卡尔疲惫地点点头,对埃里克的冷静既感到佩服,又有一点小小的畏惧。 埃里克先生没错,这样闯进去是救不了艾玛的,只会被这里的贵族抓到把柄。 卡尔这样想着,很快释然,跟随埃里克回到了酒馆。 当踏进酒馆的门槛,卡尔看见,一人正独自坐在角落,面容因悲伤扭曲,鼻涕和泪水将两颊惹红,混杂在一起,显得十分滑稽。 那是伊凡,他在伤心地哭。 第四十三章 五年前的仇恨 虽然心底有了诸多的猜测,但当那名有些面熟的修女来到自己面前时,艾玛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修女主动向她打招呼:“我叫冬妮亚,在集会的时候我们见过。” “你是丽贝卡的妹妹?” 艾玛打量眼前小巧可爱、带着稚气的修女,随后瞥了一眼旁边矗立着的丽贝卡,她实在不能把两者看作同一类物种。 “我比冬妮亚大七岁,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姐姐。”丽贝卡淡淡地说。 “我十九岁,我姐姐二十六。”冬妮亚轻声补充。 “为什么盯上我?我只是在集会的时候拒绝了你的母神像,犯不着这样吧?” “因为你脸上的斑纹。”冬妮亚解释道,“我看见你跑的方向是去魔法师工会的,所以我猜测你很可能经过我姐姐这里。” “你猜得可真准。” “但我没猜到姐姐的动作会这么快,才第二天就……”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丽贝卡用食指轻拍冬妮亚的后背,“放心,不会牵扯到你和教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冬妮亚叹口气。 疑惑越听越多,艾玛干脆不问,等对方一股脑儿地讲完。 “艾玛,别嫌我啰嗦,我只是希望不要闹出乌龙,拉一个未遭受诅咒的普通人过来,那种人可没法感同身受。其实真的要解释,一句话你就能明白,我的肥胖也来源于诅咒。” 丽贝卡的语气平淡,心里却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是除了她妹妹外,第三个将要知道自己秘密的普通人。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让艾玛心潮澎湃,她腾地站起来,看着占据大片空间、不得不弯曲躯体的丽贝卡,所有的戒备都消失了。 她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大概知道,白塔的魔法师,据说还是那时候的天才。姓氏也知道,卢卡斯,那是白城城主的姓氏。”丽贝卡苦涩地笑了笑,“一晃五年过去了,再没有闹的精力,受霍伊尔家族的邀请,混个工会的前台做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到现在。” “五年?” 艾玛想象不到这样的日子,仇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要把仇恨埋藏在脑海深处,过普通人的生活。 “其实除了走路不太方便以外,也还算好吧,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 “街上居民的嘲笑也习惯了?” “习惯了。” 好不容易见到同病相怜的人,艾玛不愿意过多地指责,只是在胸前空挥拳头:“我做不到。” “你的诅咒看上去要好些,虽然毁容了,但不影响生活。” “对我好,对我的家人就没那么温柔了。莱茵村二百七十余口,死光了。” “啊?” “莱茵村旁边有一条莱茵河,不知道哪天多出一堆虫子,它们让村里人沾上了诅咒,一个没留。”艾玛惨笑道,“我是唯一那个例外。” 丽贝卡张开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艾玛,她的恨意在五年里已经消磨殆尽,只披着一层薄薄的本能,就连见艾玛的这一面,也是一种消解仇恨的方式。 “看起来,做这种事的人都在白塔吧?”艾玛也不讲“高洁之塔”了,因为它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名字,“躲在安全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残害其他人,白塔的魔法师真喜欢做这样的事啊。” “那是因为,他们在做实验。”丽贝卡讥讽地笑道,因为工作的原因,她了解更多的内幕,“作为魔法师,为了创造出更优秀的魔法,他们会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有的作用于动物,有的不得不作用在人的身上。” “为了创造出一种魔法,就能理所应当地屠杀一个村子的人?这样的魔法师不当也罢。”艾玛怒道,心想还好卡尔没有通过测试。 丽贝卡能明白艾玛的感受,却知道复仇是不可能成功的。 魔法师与普通人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这些年,她已经充分地理解了。 冬妮亚忍不住道:“如果让魔法师知道自己的实验还有幸存的人类,他说不定会来找你。” “找我?想要杀死我,永绝后患吗?”艾玛冷笑。 “当初姐姐也是被这样找到。” “他们……对你的姐姐做了什么?” “先是采集实验的结果,接着让她签署保密的协议,最后给她选择一份工作。”冬妮亚木然道,她已经习惯了白城的强大,“能让没有姓氏的外人拿到这份工作,对白城来说这已经是一次施舍了。” 艾玛不语,她绝对不赞成这种说法,但比起无意义的争论,她现在更想找到仇人,然后杀死他给丽贝卡看看。 “我可以帮你。”丽贝卡突然说道,她的仇恨太小,自己做不出太大的事来,却可以把这份仇恨交给艾玛,“关于莱茵村的事,我可以在交接的时候跟熟悉的学徒打听打听,也许能问出点什么,但别抱太大希望,进不去白塔,什么都白搭。” 艾玛认真地说:“谢谢,如果我能成功混进去,尽量帮你把那个姓卢卡斯的家伙一并杀掉。” “那个家伙只是害我变胖,我就要杀掉他,哈哈,怪不得男人都说女人可怕。” 丽贝卡笑个不停,翻来覆去,把眼泪也笑出来。 冬妮亚看向癫狂的姐姐,看向决意复仇的艾玛,她明天还要参加教会的仪式,下个月有新的集会,再过一年,也许会有另一名祭司来到南城。 她被生活吞噬,只能给出这样的建议:“小心,白城有很多魔法师的眼睛,别让他先找到你。” 酒馆。 伊凡跌跌撞撞地来到埃里克的面前,早没有平时的镇定:“魔法师,帮我找到丹尼尔,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你有什么?” 闻言,伊凡从口袋里掏出零零散散的铜币,埃里克于是朝二楼走去。 卡尔虽然同情伊凡的遭遇,但比起丹尼尔,他更关心艾玛的安危。 “等等!我再过一周就能到东城,那里有一名贵妇看上我了,一定愿意出很多的钱,第一个月的钱我都给你,都给你好不好?” 卡尔听得皱眉,上楼上得更快,埃里克却因此停下脚步。 “贵妇?” 伊凡看出有戏,当众朝埃里克下跪恳求:“对,对,东城的贵妇,您知道的,东城富足,有钱人一抓一大把。我认识专门的介绍人,他这周就会来找我。” 他心里咒骂,万恶的丹尼尔,居然让自己损失惨重,要想享受到东城的生活,必须让他好好地求自己一番才行。 埃里克道:“我可以帮你找人,但无论找不找得到,我都有个条件,带我一起见那名贵妇。” 他想,贵妇一定带有姓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让他得以认识掌管东城的家族。 第四十四章 走丢的教徒 卡尔将被褥没过自己的鼻子,脑海里思绪万千,整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威利·霍伊尔的出卖。 艾玛的假生鸟。 还有今天丹尼尔的失踪。 “难道南城穷人死后化成鬼魂找过来了?不对,埃里克先生会灵魂魔法,哪怕是鬼魂,他也不怕。” 卡尔睡不着觉,开始在床上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困意终于涌上心头,前日的歌声再度响起,轻轻敲打窗户。 歌曲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吓,反而很好地融入到夜晚的白噪音,仿佛母亲的手有韵律地拍打孩童,哄他入睡。 适时,楼下传来脚踩木制台阶的吱呀声,一步一步,愈发接近。 房间的门被打开,卡尔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不禁喊道:“谁?” 接着,门框响了一下,艾玛边揉自己的后脑勺,边扑向卡尔,气恼道:“非得害我撞到头,你才高兴么?” “艾玛?” “是我啊。” “你在魔法师工会里……我们找了你一整天。”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卡尔顿时睡意全消,他盘腿坐起来:“发生了什么?是杜克为难你了吧?” “杜克?不是,算是一点仇人的线索。”艾玛迟疑了一下,与丽贝卡的这些对话理应来讲是私密的,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出来。 “跟霍伊尔家族无关?” “无关。埃里克交给我的任务失败了,口信没有传达进去。” 埃里克将门推得更开,走入其中,艾玛离酒馆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已经感知到了艾玛的存在。 “埃里克先生,艾玛回来了。” 埃里克向卡尔微微点头,随后看向艾玛:“没人愿意听你说话?” “嗯,可能跟我的外貌有关。” “就在你走之后的不久,家族派来了一个名叫杜克的魔法师学徒,跟我直接交涉。守卫可能有命令在身,不想让你的口信打乱计划。” “嘿,希望他们也能这么跟我讲就好了。” 艾玛讥讽地说道,点燃烛火,她胸口的鞋印清晰可见。 “你刚刚说,找到了仇人的线索。”埃里克省略安慰的环节。 “嗯。” “高洁之塔的魔法师?” “他们似乎更喜欢称呼它为白塔。” “白城加白塔,正好搭配上了。” 艾玛沉声道:“总之,我会自己想办法登上白塔,找到仇人,了结这一切。” “关于登上白塔的方法,目前有什么头绪了吗?” “这个……” “白塔矗立在雪山顶峰,途经的区域被称为雪山区,由那里的家族把关,想要通过,就得有合法的身份。” 艾玛突然想到什么:“根据一些线索来看,我的仇人似乎也想找到我,只要我刻意暴露自己的诅咒,能不能趁此机会得到一个合法的身份?” “这未免有点太危险了。”卡尔担忧地说。 艾玛马上道:“复仇不可能一路坦途,总归会遇到危险。” “我觉得可以尝试,如果成功,我希望能作为你的随从一起上塔,作为交换,我能成为你复仇的力量。”埃里克道,在他眼里,这又是另一个登塔的解法。 “当然可以,希望能成功。” 艾玛莞尔一笑,银灰色的长发凌乱地黏在皮肤上,宛如疙瘩的斑纹附着在脸颊的各个角落,她好像逐渐适应自己的丑陋了,但仇恨不会因此消失,反而历久弥新,深深地刺在她的心脏上,非要仇人的鲜血才能使它彻底消失。 清晨。 伊凡一晚没睡,两眼通红。 看见艾玛和卡尔下楼,他甚至没有精力摆出攻击性的表情。 “丑八怪,你也来看我的笑话了?”伊凡憔悴地笑了笑,“别得意,爷爷我再过几天……几天就能过上你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生活。” “他怎么了?”艾玛皱着眉头,小声问。 卡尔道:“丹尼尔不见了。” “那个爱睡觉的胖墩?模样还挺可爱的,不似别的咬人的狗。” 伊凡抬起脑袋,总算挤出一句咒骂的话:“那也比没人要的丑女人强。” “今天我让让你,不跟你吵。”艾玛白了他一眼,照旧坐到角落,思考怎样才能不漏痕迹地让仇人发现自己。 “他一般会去哪儿?”埃里克主动坐到伊凡的旁边。 “一般,就和我待在一块儿……他不工作,不敢偷也不敢抢,没那个胆子,让他骗他又不会,一脸的笨样,离开我半天就要饿肚子。”伊凡急切道,“他能跑到哪里?” 埃里克道:“我不可能替你找遍整个南城。” 远处的艾玛喊道:“嘿,听上去丹尼尔才是你们当中最正常的那一个!” “闭嘴,丑八怪。”伊凡回敬一句,平复心情后向埃里克讪笑,“我明白,您的时间很宝贵,请容我再想想。” “歌声。”卡尔突然说,“你和艾玛骂架的那晚,是不是有歌声。” “歌声……没有什么歌声。”伊凡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不止一次,我来南城之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卡尔说着,心里却没剩几分自信,也许这只是自己的臆想。 艾玛立刻道:“等等,歌声?我好像也听见了,卡尔测试完资质的当晚,街上有人的确在唱歌。” 两个人的举证,让伊凡重视一些,艰难地回忆起来:“我在南城的穷人巷待了这么久,从来没听到过什么歌声……不过,丹尼尔有几次说过,晚上什么东西很吵。” 卡尔疑惑道:“吵?怎么会?我听到的歌很婉转柔和,像是入睡前听的歌曲。” “我的也差不多。”艾玛道。 三人同时看向埃里克,这种怪事,交给魔法师解决无疑更令人安心。 “伊凡,你在哪儿出生?”埃里克问出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问题。 “石头村。” “你们那儿有什么祭祀之类的仪式吗?” “没有,至少我离开村子前没有,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每天都在卖东西,到最后,连喝水的杯子都卖到镇子上了,我爹我娘一合计,干脆把我也给卖了。” 至此,埃里克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所谓的歌声应该是某种魔法,不对,是某种福音,作为唤醒信徒的信号。” “信徒?可我不信母神啊。”卡尔不解道。 “所以你听到的歌声不吵,但由于你参加过仪式,受到神性媒介的感染,有了一丝信徒的特质。” 卡尔恍然大悟:“所以我才会听见歌声,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来,教会每天夜里都在用这种歌声催促丹尼尔,迫使他回归教会,是这样吗?”伊凡心中生出一股愤怒。 “这应该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教会不找你们麻烦的原因。毕竟,走丢的教徒会自己找到回去的路。” 第四十五章 放血科 生命教会的聚集地与霍伊尔家族的宅邸相距不远,由教堂、教会学校、医院和教职人员的办公场所组成。 其中,教堂修建得尤为气派,请来白城最好的工匠将母神雕刻成石像,石像足有五六米高,大家虽然没见过母神,但一致认为,这就是米兰达的模样。 教会学校要差上一截,但它赢在热闹,每天都有孩子出入其中,学习生命教会的教义。 他们大多都是失去双亲的孤儿,或者远离家乡的野孩子。 教会的祭司们很喜欢这些孩子,尤其是女性,因为她们往往是吸引贵族捐款的绝佳工具。 南城的贵族们喜欢这些孩子,因为只需花费很小的代价,就能让自己得到救赎,然后心安理得地将南城的乌烟瘴气,归罪于那些自顾自从家乡跑来的穷鬼。 再往后就是医院。 医院古早的治疗手段仅有放血与祷告两种,由南城的祭司全权负责,但随着魔法的愈发成熟,现在受家族和教会同时管理,基本通过魔法治疗,但时至今日,仍开设放血、祷告这两个科室。 至于办公场所,一般用作招募记录人员资料、举办活动、统计盈亏等事务,比居民住宅修得更高、更加精致,门前来往的人员却很少,气氛比较沉闷。 从明面上来看,所有的一切井然有序,几近挑不出毛病。 埃里克却明白,生命教会根本不可能这么简单。 白城明令禁止献祭一类的行为,但规则是死的,既然作为母神的信徒,教会成员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绕过规则,以获取母神的力量。 伊凡心情复杂,这是他第二次踏足教会,上一次,他就在教堂门口,紧紧地攥住丹尼尔的手,那是深夜,他必须确保丹尼尔就在自己的旁边。 “教堂有地下一层,那儿有个所谓的休息室,丹尼尔就在那里,被他们喂了不该吃的脏东西。” 他说着,作势就要冲进教堂。 埃里克用一句话制止了他:“丹尼尔不在教堂,他在医院……医院的地下。” “您怎么……” 伊凡惊讶地看着对方,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将这视作魔法师的魔力,点下头,转而朝向医院。 “最好快些,他的时间不多了。” 埃里克催促道,在他的感知中,丹尼尔的灵魂极其微弱,几乎算是半个死人。 伊凡由快走转为小跑,很快改为狂奔,埃里克两手将卡尔和艾玛分别抗在肩上,明明穿着重甲,他的身手却极为敏捷,几步就赶上伊凡。 刚进入医院,有人拦住伊凡:“哪位是伤员?我是加比,这里的伤病指导员。” 埃里克将艾玛放下:“她是,脸上有皮肤病。” “啊?哦,我是伤员。”艾玛刚刚站稳,反应慢上半拍。 “皮肤病啊,诅咒科和鲜血科都有很好的疗效。”加比似乎没意识到“病人”的急切,还在不紧不慢地介绍着。 埃里克直接道:“用不着,带我们去放血科。” “放血科?呃,我没有不尊重教会的意思,只是,诅咒和鲜血两科现今更为主流。” 伊凡瞪向加比:“别讲废话,带路就是。” 埃里克问:“你是说教会的办法治不了病?” “没有没有,绝没有这个意思。嗯,好吧,请随我来就是。” 加比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一路上没再说话,快到的时候才小声抱怨一句:“既然相信教会,为什么不干脆在家祷告。” 放血科的科室与其他科似乎没什么不同,该有的器具一样不少,只不过里面坐着的是教士和修女。 他们原本在里面交头接耳,边聊边笑,等到修女连拍几下教士的后背,教士才反应过来,居然有病人来了。 教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那个,您好,谁是伤员?我叫唐纳德,这里的主治医生。” 引来一旁修女的窃笑。 埃里克径直穿过两人,来到里面一个小一点的房间。 “不好意思,那里是专用的办公室,病人禁止入内的。” 唐纳德的话埃里克一概无视,他仔细搜索,终于在书架上找到了蛛丝马迹,灰尘不自然地形成一条过分清晰的界线。 “喂!你在干什么?” 唐纳德几步来到埃里克的身前,他真的生气了,正要义正言辞地将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病人轰赶出去,一个恍惚,自己的脖颈居然被对方的手掌捏住。 修女作势要喊,艾玛眼疾手快,将她一脚踢翻在地,膝盖压在她的胸前,匕首抵着她的嘴唇。 “闭嘴。”艾玛轻声说。 “帮我把这里打开。”埃里克收回一点力气,唐纳德得以大口喘息。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想活命的话就打开。” 唐纳德马上抿紧嘴唇,来到书架前,用手触摸边沿。 墙壁仿佛纸张一般,被他轻松撕开一角,墙壁后面,是往下延伸的逼仄通道。 “他就在里面,我们可以进去了。”埃里克朝伊凡说着,将唐纳德打晕,头也不回地进入通道。 伊凡没想到进入地下的方法会是这么粗暴直接,他看向昏暗的道路,猜测里面会有什么,想着要是被南城的贵族或是教会发现,又会承受怎样的代价。 艾玛率先行动,将修女推到通道口:“你跟我们一起下去。” 匕首的刀锋对准自己,修女只能点头。 “你叫什么?” “薇尔莉特。您听我说,我才刚入会没几个月,这里发生的事跟我无关。” “闭嘴。” 求饶不太管用,薇尔莉特只能压下心中的慌乱,进入这个放血科室存在多年的密道。 卡尔拉住伊凡的手臂:“我们也走吧。” “嗯。” “救下他以后就别偷东西了。” “哈?” 为什么要趁这个时候向自己说教,要不是时机不对,伊凡真想好好掰扯掰扯贵族和他之间谁才是真正的小偷,但时间紧迫,他没再多说什么,与卡尔并肩走向密道。 通道比埃里克想象得要长,里面居然有新鲜空气透出来,看来连通的密道不止这一条。 好一会儿,亮光涌现,视野一下宽阔起来,环视四周,这里的空间布局意外的熟悉。 伊凡立马明白过来,这里简直就是地下的教会医院。 而与地面医院不同的是,指示牌上并没有多个科室可供选择。 这里,只有放血科。 第四十六章 血食虫 地下,幽风从通风口徐徐吹来,教士们挥洒汗水,将一罐罐新鲜的血液搬进冷库。 兰迪回到自己负责的伤员室,看着一个个面如枯槁的献血者,再想到冷库紧紧挨着的血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成就感。 他坐到某位刚到不久的献血者身边,床头柜上放着该名献血者的各项资料。 兰迪随意查看一番,趁着对方还没昏厥,抓紧时间核对。 “姓名。” “丹尼尔。” “年龄。” “十一。” “第几次来献血了?” “第……第二十九次。” 兰迪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惊讶地望着病床上面色苍白不停发抖的胖小孩,标准的剂量下,很少有人能撑过五次,更别提这骇人听闻的二十九次了。 “总之,丹尼尔,我要再向你确认一下,你的这次献血是否是自愿的。” “是。” “我需要完整的句子。” “是……自愿的。” “很好。”兰迪将资料放在一边,注视对方,“献血是为了造福其他居民,也为了白城的千年存续,更为了人类对抗精灵,是一件奉献自己、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好事。” “是好事。”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兰迪将丹尼尔的手掌摊在一块柔软的白布上,拿出一小撮药粉洒在对方的手腕处,然后将几只红白相间的肥胖蛆虫,放到药粉上。 “你既然来了那么多次,应该清楚,药粉是防止血液凝固的,这些虫子叫血食虫,以血液为食,正好可以作为输血的介质。” 丹尼尔眼睛半眯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瞄着那几只动来动去的肥虫,那滑稽的模样好像自己,他看得那样专心,以至于忘记了发抖。 要想达到献血的剂量,仅靠几只血食虫可远远不够,这些只是用来见血的第一批,兰迪虽然不用每时每刻地在床边候着,但也需要掐准时间,及时地更换虫子,并将满载的血食虫放进木桶,待最后一批也结束吸食,便一块儿在木桶里榨出血液,存入罐子之中。 “嗯……” 另一边的女孩也在献血当中,因为疼痛和不习惯轻轻发出呻吟。 兰迪只得过来,看着浑身僵硬、面露惊恐的女孩:“莎拉,再忍一忍,你的剂量已经过半了。” “后悔了。” “什么?” “我后悔了。” 兰迪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你得自愿才行。” 莎拉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重复这几个字:“我后悔了。” “别怕,睡一觉就好了。” 刚才还很安静的丹尼尔抬起半个脑袋,虚弱地笑了一下,像嘴里嚼着鲜鱼的大熊。 “对对,睡一觉就不疼了。”兰迪连忙道。 “真的?” 莎拉犹疑地闭上眼睛,兰迪帮她再换了一批血食虫,原先的那一批已经从红白相间变得全身艳红,身体鼓得很大。 作为地下医院医护人员的一份子,兰迪知道这份工作的辛苦,但他已经不辞辛劳地工作了一年多,除了起初内心有些煎熬外,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工作。 一个月两百枚铜币,工作稳定,也不危险,作为生命教会的挂名教士,还免去了许多身份上的问题。 这么好的待遇,要是在穷人巷公开招募,一百个职位也能在半天内被抢光。 而且介绍他来的朋友说了,都是自愿过来献血的,他不需要抱任何负担。 事实上,就算不是自愿的,又能怎样?同样的薪水,同样的工作,他还是会拼了命地去抢去争。 “别瞎想,现在可不是淡季。” 兰迪算准时间,为丹尼尔换上第二批血食虫。 而这个时候,远处隐约传来声响与呵斥。 “你们是谁?”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赶紧出去!” “砰!” 爆炸声伴随着诸多杂音一并响起,兰迪几乎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有闯入者,可是怎么可能?这里是教会的地盘,谁敢闯进来?难道就不怕受到追究吗? 兰迪将小刀拿在手边,心中有些慌乱。 连接冷库的门突然打开,他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却发现来的人是负责地下医院的祭司,劳瑞恩·霍伊尔。 “祭司大人。”他低着头,心中带着莫名的恐惧与敬畏。 劳瑞恩粗略地扫一眼伤员室,直接道:“你现在跟我一起去搬冷库里的血。” “这些伤员……” “别管了,赶紧来帮忙。”劳瑞恩不会给一个挂名的教士好脸色,他敷衍地招一下手,对方就该屁颠屁颠地来到自己的屁股后面。 “好吧……诶?” 兰迪错愕地低头,看着从胸口冒出的刀尖,艾玛将匕首抽出,等兰迪跪在地上,又连捅数刀。 伊凡冲到丹尼尔的身边,将血食虫一把甩到地上。 “伊凡?你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我早该来了。” 伊凡趴在丹尼尔的身边,眼泪夺眶而出。 卡尔将周边其他人手腕上的血食虫一并甩掉,看到艾玛杀人,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觉得心中的一口郁气随之消散,他学着艾玛的冷酷,将刀抵在修女薇尔莉特的脖颈上,由于身高的原因,他需要为此踮脚。 “你们找都不找,直接奔过来的?像疯狗一样,真是恶心。”劳瑞恩看着这些人,眉头紧皱。 伊凡看出丹尼尔的虚弱,他回身瞪向对方:“给你一个机会,救回丹尼尔,我们饶你不死。” “我们这里只有放血科,救人的方式也只有放血。” 面对四人,劳瑞恩一点不慌,不知不觉中,他的手臂与裤腿处爬出数以百计的血食虫。 “狗屁救人!”伊凡怒喊一声,将别在腰间的小刀拿到手里。 “你姓霍伊尔?”埃里克说出第一句话。 “废话,南城的祭司,难不成由外人来当吗?”劳瑞恩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讥讽,“一路莽撞,这个时候害怕起我的身份了?” “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这么快地找到这儿吗?” 埃里克用手制止伊凡,朝劳瑞恩靠近。 “有内鬼?可挂名的教士衣食住行都在这里,应该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劳瑞恩说着,血食虫聚在手臂上,形成红白颗粒的铠甲。 “嗯哼。” “看来你不打算分享你的小秘密。”劳瑞恩冷笑,迎向埃里克。 “别着急,这绝不是什么秘密。不止是你,我会告诉霍伊尔家族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知道灵魂魔法是真实存在的,而比起灵魂魔法,一个南城的祭司虽然重要,但也是可以牺牲的代价。” 埃里克快步来到劳瑞恩的近前,重重地挥出一拳,与此同时,他将自己五分之一的灵魂力量降临在对方的脑海。 不止一秒,劳瑞恩缺失了整整五秒的记忆。 血液浸润全身,血食虫组成的铠甲随之暴胀,劳瑞恩总算恢复意识,可痛苦也随之席卷而来,他艰难地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埃里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四十七章 量产的福音 血食虫饱餐一顿,鼓着肚子在地面走散,偶尔跨过同类的残骸。 劳瑞恩的精神萎靡了数倍,躺坐在地上,还没有缓过神来。 “你刚刚说要把冷库里的血搬走,搬到哪里?” 埃里克揪住劳瑞恩的衣领,帮他站立起来。 对方却不领情,对刚才发生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你刚刚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于是他的腹部又挨上一拳,没有了血食虫的防护,仅这一拳,就让他的牙齿浸满鲜血。 “你要把冷库里的血运到哪里?”埃里克贴心地重复一遍问题。 “地……地下。” “地下?” “地下二层。” “地下二层有什么?” 这个问题仿佛一座山,重重地压在劳瑞恩的背上,他艰难地作出选择,并知道这一刻开始,他已经在背叛教会。 “有母虫。” 劳瑞恩豁出去了,这兰迪的下场就在眼前,这就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匪徒,管它教会不教会的,活着才是一切。 不用埃里克追问,他继续解释道:“下面有血食虫的母虫个体,非常庞大,需要专门喂养。” “一条条人命扔进去,就为了喂个虫子?”艾玛冷笑道,她恨极了这样的事。 “它可不是普通的虫子,它是截止到目前为止最管用的神性媒介,每年可以产出数以百计的福音。相比于回报,付出已经足够廉价。” 劳瑞恩不由为母虫辩护,在整个产业链中他就是最典型的受益者,明明没什么天赋,仅仅作为家族成员,就能一人享受到五种福音。 他忍不住畅想了一下,也许给予自己足够的时间,发挥出更强的福音,刚才战斗的输赢就能发生逆转。 劳瑞恩再瞥一眼埃里克,心中的畏惧是那么根深蒂固,他立马打消了这份幻想。 “廉价?你的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艾玛对这种人不会嘴下留情,本想再讥讽几句,埃里克抢过话头:“题外话到此为止。带路吧,劳瑞恩·霍伊尔,别耍花样,不然我会杀了你。” “那个……反正我也没有用了,能不能先放我走。” 薇尔莉特颤抖着问道,她有预感,自己如果跟下去了,就算埃里克他们放她一马,教会也不会给她活路。 “看来教会的确需要一次清洗了,居然还有这种修女。” 劳瑞恩冷哼着,全然忘了自己也是“这种祭司”。 艾玛看向埃里克,这里唯一的主事者:“需要我把她打晕吗?” “不,带她一起,除了家族成员以外,多一个见证者也是好的。” 自己的命运被这句话决定,薇尔莉特用光最后一点胆量,她只觉得世事无常,自己上午还在与唐纳德调情,现在就要被迫卷入危险之中。 埃里克不管这些,他将门推开,给迟迟没有动作的劳瑞恩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让对方走在前列。 “滚开,都滚开,一群没用的东西。” 劳瑞恩扶着墙,一点点挪动身体,将怨气撒在前来增援的教士身上。 冷库、走廊、各个科室,还有原先的密道,这些都不再是秘密,它们彼此连通,就摆在众人面前。 埃里克回头,作出提醒:“伊凡,你可以带着丹尼尔先走。” 他能感受到,丹尼尔的灵魂像摇曳的烛火,飘忽不定,似乎下一秒就要燃尽生命的全部。 “好,你们多小心。” 伊凡不讲客套,将病床上躺着的丹尼尔搀扶下地,一步一步地走,明明只是一小段距离,却走得极其漫长。 丹尼尔困得睁不开眼睛:“好累,我想睡觉,伊凡。” 伊凡咬牙:“回去再睡。” 两人越过劳瑞恩,教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在埃里克的示意下,劳瑞恩只得再喊:“耳朵聋了吗?我说了,滚远一点。” 教士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伊凡和丹尼尔穿过长廊,来到密道的入口。 这简直是一场长途跋涉,途中伊凡数次将打瞌睡的丹尼尔叫醒,然后拖着他继续向前。 至于埃里克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已经毫不在意。 也许地下二层真的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无所谓,现在的伊凡只想带着丹尼尔接受真正的治疗,哪怕自己因此被执法队逮捕也没有关系。 医院一层,放血科。 唐纳德睁开眼睛,发现加比在不断摇晃自己的肩膀。 “叫教会的人过来,记住,别叫执法队……”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嘴上这样吐字,看着若有所思的加比,不知道意思有没有正确地传达出去。 加比的确注意到唐纳德的嘴唇微动,在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可大多含糊不清,他只能听出执法队这个词。 如果来的是晚上接班的教士,一眼扫过去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惜,加比只在白天工作,对教会的猫腻不甚了解,更不会想到,夜晚的放血科会排起长队。 “放心,我这就去叫人。” 加比说罢,就近找来了巡逻的执法队。 等他带着人回到科室,唐纳德瞪大眼睛,绝望地瘫坐在一旁,欲哭无泪。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敞开的密道当中探出了两个脑袋。 …… 矿区,劳工宿舍。 威利身穿耐脏、廉价的劳工服,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破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噪音,伊桑和凯文拎来酒肉,坐到屋中。 威利为两名伙伴倒酒,撕一块肉,狼吞虎咽一阵,边嚼边问:“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好吗?” “不太好,但也不会更差。”伊桑道。 凯文问:“威利先生,您在这儿还好吗?住的吃的都习惯吗?” “一切从简,哈哈,家族害怕我每天吃得太腻,特意给我安排清淡的食物。肉倒还好,一天离了酒,还是会挂念。” 凯文笑着道:“这样啊,那我们一个月给您送一次酒。” “那你们可要辛苦了,我得在这儿待上五年,嗯,让我算算,得送上多少次的酒。” 上次埃里克的要求被杜克转述,事态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威利还在掰着手指,伊桑说:“我们不会来这么多次。” 他顿了顿,继续道:“五年什么都不干,可谁都养不活。我顶多坚持一年,就要入别人的队,归别人管了。” “伊桑,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难道忘了当初是谁收留的我们?”凯文微怒。 “我说一年,就是一年。”伊桑嘴笨,不会争辩,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一年我已经很知足啦。”威利笑道,“如果一年之内我没有从这里脱身,那就忘了我这个废物,找其他活干吧,我倒是有几条门路,只不过现在他们不一定还认我。” 伊桑点点头,默默替威利倒满酒杯,凯文则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你们这几天找过埃里克吗?”威利稍稍收回笑容。 凯文答道:“没有,想找来着,但执法队的人去过,我怕惹事端,就没有去。” “嗯,现在最好不要去找。”威利说,“你们肯来看我,我很感激,最近就不用再多往我这儿跑动了。一个月以后,要是事情没有转机,再去找埃里克。” 凯文有些担忧:“一个月,他会不会提前离开白城?” 威利笑着摇头,缓缓说道:“不会,从灵魂魔法暴露的那一刻起,白城就不会放他走了,这里住的可是世界上最贪婪的一群人。” 第四十八章 安吉拉 劳瑞恩手提油灯,来到地下二层,用钥匙开启被铁链拴紧的大门。 这里的装潢比地下一层要粗糙许多,墙壁一点也不光滑,颜色黄黑,时不时能看见蜘蛛、昆虫。 更重要的是,从踏进地下二层的第一步开始,卡尔就能清楚地听见不远处传来诡异声音,像是搓揉水中的衣物,又或是软体的虫子在粘液上爬行。 能来到这里的教士,已经属于教会的核心成员,他们如果愿意努力,三五年的时间,就能苦尽甘来,收获福音。 努力的方式有很多种,此时,他们选择最简单直接的一种,念诵祷告,寻常的祈祷是不行的,要想让母神对自己青睐有加,就必须怀着虔诚的心,心无旁贷地歌颂母神。 几乎每过数十步,卡尔就能看见站立的教士面朝响动的方向,闭眼低头,嘴上念念有词。 劳瑞恩说:“那里养着一条血食虫的母虫,我们就快到了。” 卡尔知道米兰达会赐予信徒力量,可他不明白的是,这为什么会和一条虫子扯上关系。 神性媒介。 这个词被反复提及,媒介是仪式的必备之物,也许这条虫子和母神像一样,也是媒介的一种。 卡尔只能这样猜测。 艾玛在卡尔的后面,匕首依然对准修女,她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心中生出许多戒备,这里是生命教会的腹地,不可能没有力量看守。 薇尔莉特刻意不看那把时远时近的匕首,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走着,偶尔会小声地发出惊叹:“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 蠕动的声音愈发明显,劳瑞恩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那个,魔法师先生,我有一句话要说,听不听都行。” “嗯。” “如果你是要报私仇,那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是要引起家族的注意来达成什么目的,也不要继续了,做得太过火只会让家族憎恨你。” 埃里克问:“你是怕我对付母虫?” 劳瑞恩听出对方没有太过反对,于是鼓起更多的勇气,甚至带上一点讽刺:“你要是为了一腔热血,那就当我没说,把母虫杀死,让献血者从此消失,风气因为你得到净化,多美好的结局,不是吗?” “这样不好吗?”卡尔忍不住问。 “很好,可我们也是守卫白城的一股力量。你既然是魔法师,就该知道凡人是多么的弱小,等精灵们如潮水一般攻陷鸟笼城,向白城开战,多几个凡人,少几个凡人,有区别吗?福音,福音才是关键!” 要是伊凡在这里,肯定会幸灾乐祸,嚯,白城要倒,简直是天大的事,可这跟每天吃不饱肚子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卡尔还说不出这样的话,但又觉得格外别扭。 埃里克立马问:“这几年就要开战了?打起来,暗夜精灵帮哪边?” “白城进货了太多的暗夜精灵,多到贵族们五年一换的程度,要想让他们帮人类,估计够呛。”劳瑞恩嘿嘿地笑,后悔自己透露太多。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跟前,而深坑的中心正是一切声音的来源。 深坑周围,聚集了几十名教士,如饥似渴地发出呼唤,甚至有的干脆脱去教袍,赤身裸体,呼唤大多污秽不堪,却又极其虔诚,不信的人很难接受此类的言语。 安吉拉,这个名称被频繁提及,这是血食虫母虫的名字。 仿佛在回应狂热者们的感情,硕大的虫体慢慢爬行,接近坑洞的边沿。 明明普通的血食虫仅有拇指大小,作为母虫的安吉拉却硕大至极,占据数百万只血食虫的体积。 安吉拉的皮肤缺乏保养,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还有一些锐器割出的伤痕,她每走一段就会分泌出浅红色的粘液,铺到脚下,作为一层柔软的地毯。 除了伤痕之外,她的皮肤上还有一些明显的鼓包,有的黯淡,有的发出微光。 “很美吧?那些就是正在孕育的福音,正常来讲,福音是极难在获得之前具象化的,可安吉拉不同,她太大了,米兰达降下的宠爱,也能令作为介质的她发生变化。” 劳瑞恩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人质,痴迷地看向虫体,久久挪不开视线。 卡尔说不上这样的安吉拉是美是丑,他原本是想好好观察细节,可不知不觉中,安吉拉的模样就占据脑海,永远也不想离开。 这就是沿途的教士远离安吉拉祷告的原因。 作为前所未有的神性媒介,孕育福音的过程会产生可怕的吸引,那已经不是在索要信仰,而是在赤裸裸地掠夺。 埃里克不受影响,他望着丑陋的大号蛆虫,只身跳入坑洞。 这对生命教会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行为,但由于安吉拉的特性,坑洞周围的教士没有一个前来阻拦。 “咦?” 安吉拉发出嘶哑的叫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埃里克的铠甲微微震动,附近的神性浓度过高,铠甲内部居然开始瓦解。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达成自己的目的。 脚踏粘液,他瞬间明白,这种粘液具有强大的腐蚀性,对安吉拉来说柔软的暖床,对人类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巨剑没有带在身上,但没有关系,他还有压箱底的绝招。 附魂,可以将灵魂附着在器具之上。 与普通的冲击不同,附魂要付出的代价不再是单纯的灵魂强度,而是将自己的灵魂硬生生地撕碎一小片。 这意味着那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和由此受到的影响不复存在。 也许在常人看来,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魔法,但埃里克没有一点迟疑。 精神力作刀,利落地切出一小块薄片,将其化为实质。 柔和的光晕附着在铠甲的表面,埃里克一跃而上,跳到安吉拉的背部。 凝聚成实质的神性与凝聚成实质的灵魂,两者不断消耗着,光晕越来越淡。 安吉拉发出尖啸,埃里克由此第一次听见歌声,与卡尔听到的不同,他听到的是空灵至无的曲调,仿佛一脚踩空,发现周围一片虚无,光与暗都不见踪影。 刺啦。 天空的幕布被撕开一角,阳光透入虚无的幻境。 幻境破碎,阳光照进现实。 带着微光的鼓包被埃里克连根拔起,里面孕育着一团团新生的福音。 第四十九章 误会 卡尔、艾玛、薇尔莉特被埃里克依次唤醒。 “这,这是?” 看见魔法师手上一团团胚胎似的透明光团,薇尔莉特几乎要惊叫出声。 “卡尔、艾玛,可以回去了。薇尔莉特,请你记住今天的事情,不用害怕,只要你实话实说,教会不会害你。” 薇尔莉特下意识地点点头,逃似地远离深坑。 安吉拉是那么庞大,即使被硬生生拔掉一个鼓包,依然活蹦乱跳,它屡次发出尖啸,似乎在向埃里克表达愤怒。 埃里克不会在意一个虫子的愤怒,他拍拍卡尔的后背,朝来时的道路迈步。 “您原来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卡尔好奇地盯着象征福音的光团,“它很重要吗?” “对教会来说很重要,这就够了。” 卡尔还是没懂:“那我们用它来做什么?” “交给教会。” 明明杀了教会的人,还伤害了血食虫的母虫安吉拉,却还要把得到的战利品交给教会,这不是绕了一个圈子,结果什么都没干成吗? 卡尔一时无法理解。 艾玛迟疑地问道:“这算是给霍伊尔家族的投名状?” “算是。” “可教会和家族之间应该牵扯很多吧,弄不好反而会把他们得罪。” 埃里克冲艾玛笑笑:“所以要掌握分寸。” 医院门口。 执法队与教士们严阵以待,将所有的出入口封锁,五名祭司手中闪烁红光,时刻准备使用福音。 作为第一次露面的家族成员,杜克不得不暂停自己的志愿者工作,临时被派遣过来,充当和谈的角色。 除此之外,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严肃的中年男性,论辈分,杜克可以称他一声叔叔。 当然,在正式场合,杜克理应称呼他的职位。 南城区执法队总队长,托德·霍伊尔。 从一开始的小小骚动,演变成这样大的场面,究其原因,就在于被发现的地下二层。 杜克眼睛斜视教会的祭司,笑道:“五位,有我们执法队的总队长出动,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吧?” 祭司的身份可比一介魔法师学徒要高得多,但杜克的身旁站着托德,姓霍伊尔的人不少,但能担任重要职位,成为家族的核心成员的,少之又少,托德就是其中一位。 杜克的胆量由此而来。 祭司们只是不屑地冷笑,没有驳斥什么。 伊凡、加比和唐纳德作为涉事人员,遭到保护与监视,而丹尼尔,医护人员正对其进行应急治疗。 士兵们排成阵列,密密麻麻地排列,粗看下来就几百号人。 伊凡茫然地望过去,他仅仅是想救丹尼尔,却不知道会引来这么大的动静。 终于,医院的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埃里克双手托举鼓包,慢慢走出来,对于眼前的阵仗,他有所预料,并没有畏惧。 而身后躲着的卡尔跟艾玛,此时却有点腿软。 在托德的示意下,由杜克先开口,他挤出微笑:“埃里克,几天没见,你就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本事不小啊。” “这些都是福音。” 埃里克放到胸前展示,他根本没打算浪费时间。 “呃。”杜克一时哑然,没有家族或者教会的授意,这时接任何话都是危险的。 “你是怎么……先把这个狂妄的魔法师打个半死再审问就好。” 祭司们蠢蠢欲动,埃里克则向教会的人走去。 情况眼看就要失控,生命教会独立于家族的管理体系之外,收纳了不少没有姓氏的穷人作为教士,这就注定了家族跟教会永远只能是合作关系。 这个时候,托德可不想把埃里克交给教会单独处理。 “这些是安吉拉产出的福音。” 埃里克的第二句透露了更多的信息,距离他最近的一名祭司犹疑地散去红光:“你……是怎么从安吉拉身上得到具象化的福音的?” 按理来说,他本不该在托德面前谈论教会的秘密,但他太惊讶了,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爬到它的身上,听着诡谲的歌声,用手把这些福音拔出来的。” “你在说谎!” 五名祭司几乎同时喊道,他们死死地盯着埃里克,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这些福音我留着没什么用处,我想最好物归原主。” 埃里克将鼓包递过来,祭司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眼中尽是渴望,对信徒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补品。 他强行忍住独吞福音的冲动,看向其他四名祭司。 祭司们相互对视,最后把目光聚集刚刚从教堂走出来的大祭司,伦道夫·卢卡斯。 他是南城教会里地位最高的人。 “关于安吉拉的事,教会会给霍伊尔家族一个说法。”伦道夫首先向托德微微点头。 “嗯。” 得到托德的回复,伦道夫这才看向埃里克:“埃里克,你很有手段,能够接近安吉拉。但我想一个有手段的人不会做无用功,绕这么大的圈子,总得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位祭司大人,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接近安吉拉的?”埃里克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从其他几名祭司的态度来看,对方的地位绝对不低。 “我想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帮助那个叫丹尼尔的孩子吧,当然,对于他的遭遇,我也表示同情。” 丹尼尔还在被医治当中,伊凡没有把痰啐到地上。 “不是,我的目的就是宣扬我接近安吉拉的方法。”埃里克忽然一笑,“别担心,不是什么通用的方法,只有我才可以,准确来说,是只有学习灵魂魔法的魔法师才可以做到。” 杜克尴尬地说:“这件事我已经汇报过了,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你不是正式的魔法师,作出的汇报家族不会太过上心,我需要得到更多的重视。” 话是在回复杜克,埃里克却在看向托德,直觉告诉他,眼下这个一句话还没说的男性,才是能一锤定音的人。 “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灵魂魔法?你是说从死神阿努比斯那儿里获取力量?” 伦道夫心中已经想过了无数种问题的解法,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因为它太过荒谬了,一类魔法想要被挖掘出来,就必须先有一定数量的信徒,这在漫长的历史中从无例外,因此被奉为真理。 可死神没有信徒,高傲的祂似乎从来不会为了人类的信仰赐予力量。 托德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做这些,只是为了登上白塔?” “白塔有我一直寻求的东西,而我相信,灵魂魔法,也是白塔的魔法师所渴求的。我们会很投缘。” 埃里克就这样站着,没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托德想了一会儿,为这起突发事件定性—— “一场误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希望你能留在南城,我们之间需要好好聊聊,把误会澄清。” 第五十章 骑士 不出三天,南城医院的事件传遍大街小巷,不过令人津津乐道的部分往往是执法队出动的人数之多,场面之大,事件的始末反而被丢到角落。 对此,家族和教会的做法一脉相承,就是什么也不做,等待事态慢慢冷却。 不过关乎埃里克,家族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首先就是用一袋银币买下酒馆,老板战战兢兢地接过钱,连数都不敢数,连夜整理行李,准备搬到某处购置已久的住宅。 托德径直走入酒馆,扫视一圈,看到每一名执法队的士兵都站到了该站的位置,旋即满意地离开。 走之前,他礼貌地向埃里克等人问好:“你们不用搬走,在这儿住下就好,我们会负责这里的饮食起居。” 埃里克问:“什么时候澄清误会?” 换来的是托德的一声轻笑。 伊凡从二楼下来,脸色凝重:“丹尼尔发着高烧,整天都在睡觉。” 应急治疗草草结束后,丹尼尔和伊凡就被执法队送回酒馆,现在酒馆已经充公,那二楼的房间自然可以随意使用,丹尼尔总算能享受到柔软的床铺,不用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桌前。 埃里克没有回应,他挑了个位置坐下,刻意忽略周围的执法队:“他嗜睡的毛病应该就是抽血导致的,可这几年下来,我居然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你应该多陪陪他。”埃里克终于想出合适的回答。 “嗯,我知道。”伊凡点点头,突然道,“谢谢您,要不是您,我可能都见不到丹尼尔最后一面。” “没事。” “我会履行先前的承诺。” “不急,我不赶时间。” 埃里克不是在客套,去医院之前,他也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让霍伊尔家族对待自己过于重视,这个时候,公然去跟东城的家族扯上关系,可能机会没找到,反而让南城这边应激。 这样一想,东城家族的优先级就要往下降了。 经历了这件事,伊凡似乎感性不少,情绪比以往更为丰富,他来到艾玛面前,居然又向她道谢。 “干嘛?吓我一跳。”艾玛连人带凳后退半步。 “你明明没理由帮我的,但你帮了,还出了不少力,就为这点,我谢谢你。” “我听埃里克的,我们之间有约定,这就是理由。至于你,最好以后别干那些缺德事,不然我照样瞧不起你。”艾玛不肯说半句软话。 她本身也是这样想的,之前埃里克交给她的任务没有顺利完成,她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作用,才能得到魔法师的帮助。 “嘿,帮就是帮了,无论你怎么想。” “那我谢谢你的感谢,这总行了吧?” 道谢差点变成另类的吵架,卡尔及时地把两人拉开:“伊凡,还是先上去陪陪丹尼尔吧。” 伊凡上楼,卡尔在一楼坐了一会儿,有执法队值守,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注视自己,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不禁道:“埃里克先生,要不我们也上去吧。” 埃里克说:“我在等人,或者一封信。今天,明天,最晚后天,肯定会来。” “难道是……威利先生?” “不是,我们已经跟托德和杜克联系上了,有没有威利都无所谓。” 不过,借威利可以试探霍伊尔家族的态度,埃里克也不打算完全放弃。 “哦,那我不猜了,反正也猜不准。” 埃里克笑道:“我也猜不准,因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卡尔觉得自己不笨,此时却不理解埃里克的意思,在门口站岗的某名士兵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他以为魔法师在故弄玄虚。 “埃里克,关于这个,我现在还要不要去。”艾玛指了指脸上的斑纹,说的话更加含糊不清。 当然,这个卡尔能明白意思,艾玛说的是要不要去故意暴露自己受到的诅咒。 “不差这几天,先等等,等托德或者杜克来找我们,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艾玛点头,她开始考虑,要多久才能从丽贝卡那儿获取到有用的情报。 天色渐渐暗下来,士兵送来丰盛的晚餐,而值守在各处的士兵则有专门的伙食,比埃里克他们吃的要简陋不少。 埃里克主动和门口站岗的士兵搭话:“两位,站这么久,应该不止那点饭量吧?坐过来吃。” 两名士兵连忙推辞,说自己是站惯了的人,不差这一小会儿。 埃里克则亲自端上酒和几片肉,堵死回绝的余地,等士兵吃得差不多了,确认没有异状,他才让卡尔和艾玛吃碗里的食物。 卡尔觉得埃里克有点小心过头,艾玛却将它视作宝贵的经验,暗暗记在心里。 “抱歉,请让一下,我这儿有环湖区的身份令牌和南城的许可,是的,请放心,我不会占用太长的时间。” 吃饭间隙,一名不速之客来到门外。 士兵一手接过令牌,一手拿着许可,两样都是真货,挑不出刺,只得放他进去。 来的人出身威尔莫特家族,左眼戴着灰色的眼罩,模样显得十分怪异,嘴角总是带笑,动作略有些浮夸,他围着桌子转了半圈,坐到埃里克的身旁:“你就是埃里克,没错吧?” “是我。” “没想到,你在这里成了名人,八九岁的小孩都知道你在医院闹出的事迹。” “他们大概只知道闹事,不知道具体的前因后果,更不会拿到具体的人名。” “我是汤米·威尔莫特,即将担任雷恩镇的新镇长。”汤米越发觉得眼前的魔法师有趣。 埃里克道:“我以为威尔莫特家族只会送来一封信。” 前些日子,他将特里的推荐信递交出去,虽然没有受到款待,但得到了一个承诺。 “他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我希望见见你,托你的福,我才能当上这个镇长。” “我听原先的镇长说,雷恩镇似乎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有油水可捞?哈哈,这的确是一句实话,但那是对普通的家族成员而言的。”汤米摘下自己的左眼眼罩,里面只剩下空洞的眼眶,“被魔兽叼走的,这倒没什么,可顺带地,也把我的地位也叼走了。” “比起伤残者,家族更愿意提拔健康的成员?” “是这个道理。所以一个雷恩镇的镇长我已经知足了,再说,我本来也没有管事儿的经验,要是去那些油水多的地方,一旦搞砸,想要全身而退可就更难咯。” 能力不够的人反而去更需要能力的穷地方,这似乎与特里日记里的牢骚对应上了。 “祝你一切顺利。”埃里克不会管这种闲事,对有用的人,他的语气总是要客气许多,“可以的话,到雷恩镇以后,请帮我了解一下几个人的状况,我将感激不尽。” “没问题,人名写给我,到时候血鸽联系。话说回来,据说雷恩镇里你的名声不错,我借你的名字用用,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我不介意。” 对于埃里克的回答,汤米颇为满意,他拍一下脑袋,仿佛刚刚想起一件事来,而这恰恰才是家族安排他来的主要目的。 “瞧我这记性,这是颁给你的荣誉骑士勋章,还有环湖区的通行令牌,但暂时没有编制,名义上算是我的侍从,但我又不会魔法,所以我早说过,多发这种东西总会乱套……咳咳,至于骑士的铠甲,我想没有哪个比你自己身上穿的这套要更加合适。” 见埃里克没有反对,汤米将东西送到对方手上,心中庆幸又省下一笔购置铠甲的开销。 第五十一章 豢养的宠物 汤米了结最后一桩心事,大摇大摆地离开。 埃里克将骑士勋章捏在手里,打量片刻,银的质感,纹路不算太过复杂,图案是剑与盾,边沿刻着文字,写着由环湖区的汤米·威尔莫特颁发。 卡尔小声问:“您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几天前。” “给魔法师发骑士勋章……说实话,您觉得这会管用吗?” “拿到手再说,事要一件件地做。” 埃里克想,自己手中的勋章就是切实的证据,不远万里来到白城的他将一点点掌握权利,并借用它们达到最终的目的。 “肉也要一口口吃。” 卡尔愣神的工夫,最后一片肉被艾玛抢到盘中,她一边吃着,一边冲卡尔得意地笑了一下,腮帮因过多的食物而微微鼓起。 夜晚,埃里克将两人叫到自己的房间。 “卡尔,你现在能感知到灵魂吗?” “还不能。”卡尔有些惭愧,“我试过很多次,闭上眼睛,心理暗示,但就是不行。” “这很正常,事实上,上一次我的话被打断了,要想做到感知灵魂,最好有药物辅助。” 埃里克将早已制备好的醒魂液放到桌上,那是漆黑的液体,稍有些反光,液体的表面不时冒出气泡,让人不由产生不好的联想。 埃里克叮嘱道:“睡觉前记得把它滴进眼睛里,不用马上睡,先眨几下眼。” “要滴到眼睛里?” “眼睛是最佳的媒介,能充分发挥出药效。” 卡尔深吸口气,再次盯向那瓶漆黑的液体,试图把它想象成挡路的敌人。 “会有一点刺激,但不多,一两滴的话堪堪达到致死量的十分之一。” 埃里克的安慰让卡尔的眼神更加坚毅,坚毅得有些过头,倒像是被吓坏了。 艾玛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很快收起笑容:“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更换奇异树的树汁,你脸上的白斑没有消退有可能是剂量不够。” 艾玛立即道:“不用吧,我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应该以后也没什么问题。” 本来因为白斑,她的外貌就已经足够丑陋了,她可不想雪上加霜,尤其在人多的地方。 埃里克摇头,表示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我送去雷恩镇的奇异树汁剂量有限,不久就会用完,我想,最好找个办法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真的能一劳永逸吗?”艾玛被这个词说动。 “很难。不过即便做不到,涂上奇异树的树汁也有好处。” “治不了病,还有什么好处?” “奇异树汁,这个东西对不了解的人来说或许很新鲜,但对于创造出你脸上的诅咒的魔法师来说,应该很熟悉。” 艾玛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已经有白斑充当诱饵了,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这要看对方的兴趣。如果得知奇异树汁在你脸上,他也许会好奇是谁教给你的治法,那个人又是否了解这种诅咒的来源。” 艾玛露出狡黠的笑:“你是怕幕后黑手只对我感兴趣,对你不理不顾,没机会登上白塔。” 卡尔用手触碰艾玛,见对方不为所动,不由感叹艾玛说话的直率是与生俱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要怎么做看你的选择。”埃里克不多劝说。 “那就好,对大家都有利,做这种事才稳当。” 艾玛的语气反而转向柔和,她将粘稠的树汁涂在自己的脸颊上,很快抹匀,发出淡淡的光泽,她递还剩余的树汁,然后道,“杀害我亲人的凶手,我必须得见上一面。” 埃里克不置可否地点头,这样一来,就又多了一种登上白塔的可能。 睡前,卡尔为滴一两滴醒魂液折腾半天,艾玛不胜其烦,冲上来抢过容器,几下便完事收工。 “什么感觉?”她好奇地问。 “冰冰凉凉的。” “就只是这样?”艾玛失望道。 “剩下的感觉说不上来。” 那是灵魂深处的冰冷,可灵魂到底在哪儿,怎么才能捕捉到,卡尔一窍不通,只能不断尝试,摸着石头过河。 “你说,埃里克费尽心思想登上白塔,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既然白塔是魔法师的圣地,那他想要的东西肯定跟魔法有关。” “嗯。” “唉,希望他的灵魂魔法最好不要太过招摇。” “咦,为什么?” “因为太厉害了肯定会引来其他魔法师的忌惮啊。”艾玛理所当然地说,“就像豢养的宠物,小的时候乖巧可爱,长大了张牙舞爪的,反而要把它关起来。” “听上去,你养过宠物。”卡尔迟疑道。 “笨蛋,这是比喻。就像贵族与平民,人类与精灵,神只与生灵。” 卡尔的思绪撇向别处:“在母神眼里,我这样算是张牙舞爪了吗?” “当然不算。说起来,你和埃里克对母神都不太待见。” “是啊,埃里克先生说要亲手杀死母神。” “埃里克……不要说他一个人,即使所有的人类加在一起,在神只面前也是渺小的存在。”艾玛叹道。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观点,卡尔受到埃里克的熏陶,不太服气:“话别说那么死,万一埃里克先生能做到呢?” “很简单,有人信仰母神,但谁会说自己信仰一个人,信仰卡尔,信仰艾玛,信仰埃里克的?哪怕白城的城主也没有这份资格。”艾玛打了个哈欠,“所以,不用想太多,偶尔做个杀死神只的梦也不错。” 当晚,受到艾玛的影响,卡尔的确做了个奇怪的梦。 被冰雪覆盖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怪物,秃鹫在半空盘旋,尸体成堆出现,乌鸦落到艾琳的尸体上,不断啃咬。 卡尔应该感到悲伤,梦中的他却只是越过尸体,继续往前。 极远处,燃烧的火球在天空浮现,身前,相貌与艾琳相仿的少女冲他温柔地笑,紧接着,雪地燃烧,融化成血的海洋,少女消散,变作无数颗跳动的肉瘤。 这些预示着什么,少女是好是坏,一连串的问题被突兀的嚎哭声打断。 卡尔惊醒过来,后背被冷汗浸湿,他快速地起身穿衣,走出房间。 “丹尼尔死了。” 他看见伊凡站在自己的面前,用世界上最绝望的语气这样说道。 第五十二章 花 下楼吃早饭的伊凡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 作为一个穷人巷的孩子,他不能显得太过“矫情”。 事实上,早晨聒噪的嚎哭已经令执法队不太高兴,一个没几岁的小偷,最底层的人物,要不是埃里克的缘故,早就一脚踹到外头,让他自生自灭去了,现在却还不识相,大白天在楼上鬼嚎,打扰弟兄们的清梦。 “人真死了?”埃里克问。 “嗯,闭眼了。” 卡尔跟着伤感起来,原本闯入医院救下丹尼尔,这是多么完美的情节,这样的结局让这一切显得毫无意义。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些安慰人的句子,伊凡擦干泪痕,也配合地在话音落下的时刻作出微笑。 “其实这种事很常见,威利带人出去的时候同样也是豪言壮语,但每次回来的人数总会减少,只是这次格外的夸张而已。”伊凡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人,性命真的太不值钱。” 艾玛叹口气,一早上就听到这些,只觉得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 “所以没什么,是我起来的时候太激动了,打扰了各位执法队大人。魔法师先生,十天之内,我一定能兑现我的承诺,所以,你知道的,一切正常。” 伊凡努力让语气变得轻松,用力过猛,语句反倒显得凌乱。 埃里克熟悉这种表情,那和卡尔在艾琳的尸体前表现出的坚毅如出一辙,它们背后都有无比柔软的内核。 他回答:“那就好。” 中午,杜克快步走入酒馆,嘴角洋溢笑容:“好久不见啊,埃里克。” “好像也没过多久。” “其实,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明天一早,我就可以摆脱这里的琐事,回到白塔。” “恭喜。” “是啊,真是要恭喜我。总算甩开了一个包袱,灵魂魔法,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不归区区一个魔法师学徒来管。”杜克笑道,“昨天环湖区的钓鱼佬是不是来消息了?” “钓鱼佬?” “那是广为流传的绰号。附赠一个秘密,环湖区的湖虽然是天然形成的,可里面的鱼其实不多,每年姓威尔莫特的那帮人才还往里面投送鱼苗。你说好不好笑?” “好笑。”埃里克敷衍道。 “魔法师当荣誉骑士,嘿,你说,那帮家伙是在夸你呢,还是在骂你?” “无论是夸还是骂,我拿到了勋章和通行令牌。” “你是魔法师,不是捡破烂的。”杜克显然瞧不上这些东西,“只有南城才会舍得本钱,给你真正想要的。” “嗯?” “家族已经正式向白塔请示,一个月内就会有真正的魔法师下雪山,对你进行严密的测试。如果灵魂魔法属实,你肯定能登上白塔。” “不如我直接到白塔的内部,这样测试的人多起来,错误几率也会进一步降低。” “有道理,但别说给我听,我不管事。”杜克坐下来,将左脚踩在另一个板凳上,“关于你先前去医院闹事,家族和教会也大抵谈妥了,可以原谅,但不允许再犯。这一个月里,最好不要去太远的地方。” “东城算远吗?” “算。” “明白了。” “难道你真要想左右逢源,让整个白城围着你转吗?”杜克不禁道。 埃里克答:“我有自知之明,顶多让霍伊尔家族围着我转。” “算了,你想怎样,我拦不了你。反正明天起,我就是不管事的闲人,在阅览室专心当个书虫。” 卡尔问:“那个,杜克,你在魔法师工会的事结束了?” 他比较在意艾玛的秘密,杜克到底有没有察觉。 “哦,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元素瞎子。结束了,它让我干的我都干了,这回再当不成正式的魔法师,干脆一刀杀了我得了,麻烦。” 说起这件事,杜克有数不尽的牢骚,反而偏离了卡尔预想中的话题。 “总之,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要实在想去东城,自己留在这儿,让这几个孩子去不就好了?至于能做成多少事,那就看缘分了。” 在杜克看来,只要不是埃里克亲自接触,和其他家族的联系根本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我会考虑的。” “行,你有主意就好。”杜克话已经带到,本想一走了之,起身时却皱紧眉头,“怎么有股臭味?” 附近的士兵连忙汇报:“哦,是二楼尸体的味道,一个叫丹尼尔的小孩在昨天夜里病死了。” 杜克捏鼻离开,走时吩咐道:“这么臭,上去抬尸体,扔到外面烧了,这点事情需要我来说吗?” 其实尸体留到现在是有原因的,二楼是魔法师的住所,士兵不敢随意上楼。 他们也不敢反驳杜克,只得用眼神向埃里克作出请示,随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尸体抬到一楼。 “等等……”伊凡下意识地喊道。 没人理他,几名士兵用随身携带的火引将木头点燃,要想将尸体焚烧干净,这点火是不够的,必须要添置更多的木材与草料。 执法队用行动证明他们的训练有素,一会儿的工夫,还不够伊凡仔细回忆与朋友的点点滴滴,他们就堆起更高的引燃物,火焰烧得很旺,能窜到人脸的高度。 “在门口烧是不是不太好?” “管那么多干嘛,省事就行。” 士兵们一边议论,一边将丹尼尔扔进火里。 执法队的人前所未有地聚集在门口,他们大多数背朝酒馆,没有发现伊凡僵住的脸庞,他不断颤抖的手中攥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一步,一步,像是丝线牵动木偶,指导伊凡前行。 刚刚一只脚跨过门槛,有人将伊凡猛地拽了回来。 “别做傻事。” 艾玛用严厉到极致的语气低声警告。 伊凡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虚无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包围,他似乎用完了人的一生中该有的全部情绪,剩下的日子,他想不到有什么样的事物能这样牵动着他的思绪。 他这么在乎的也许不是丹尼尔,只是丹尼尔象征的他仅有的友谊。 很久很久,久到尸体彻底燃烧殆尽,又一个夜晚降临。 一名小女孩提着微弱的烛火,小心翼翼地问驻守的士兵:“请问,丹尼尔是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和丹尼尔是什么关系?” “我叫莎拉,和丹尼尔当过病友。” 士兵马上联系到医院的那起事件,可小女孩看上去是这样娇小腼腆,没什么威胁,而且脸上没有污泥,衣裳朴素却很干净,和伊凡那种肮脏的小偷似乎不是一类人物。 “丹尼尔死了,里面是他的熟人,可以进去说话,但别待太长时间。” “死了……好的,我会抓紧时间。” 莎拉点点头,她迟疑地打开门,觉得自己做的事多此一举,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最好还是不要半途而废。 “你来找丹尼尔?”伊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觉得可笑。 “是……可站岗的叔叔说丹尼尔已经不在了。” “是,不在了。你和丹尼尔很熟吗?他在不在,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太熟。”莎拉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在抽血的时候有跟我说过话,在那之后,我一直想着见他一面。” 一直在克制内心“矫情”的伊凡此时有些受不了女孩的“矫情”了:“只是说过话……嘿,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莎拉扭捏片刻,掏出几支淡红色的野花,颜色不是十分鲜艳,但花期刚刚好,花瓣绽放,看上去很美。 “我想送给他这些花,因为它们很好看,丹尼尔一定会喜欢。” 第五十三章 东城的狗 伊凡花了一周的时间接受了丹尼尔死亡的事实,有埃里克在,他不必出去偷东西,食物就会自己送到手边。 埃里克依旧坚持送食的习惯,将一份份肉端给站岗的士兵,连番数次,两名士兵也不再推辞,道一声谢,乐呵呵地咬起肉来,当然,他们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从不坐下,待在门外把肉咽下去。 “我是小四,他是小七,您有什么事,只要不和上面的命令冲突,我们能帮就帮。” 两人这样许诺着,没有给出真名。 这种只能算场面话,当不得真。 年轻的艾玛内心早早的衰老,她抱着有些厌世的态度,暗自作出判断。 这些天,奇异树汁的颜色逐渐变浅,她以各种名义外出,发现酒馆周围的街口都有士兵戒严,行人少了很多。 仇人如果在白城真有眼线,自己怎么样才能装作无意地撞上去呢? 她曾来到魔法师工会的街区,犹豫多时,没有去找丽贝卡。 距离上次的碰面间隔太短,她得沉住气,等执法队的人撤走,或者至少让街道恢复原先的模样。 “冷静,艾玛,报仇不在于一时,你终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艾玛这样劝说自己。 还算好,卡尔已经能自己将醒魂液滴入眼睛,让她少操心一桩麻烦事。 醒魂液的使用不再有问题,对卡尔来说,麻烦的是感知到自己的灵魂。 整整七天,冰凉的触感也有了,奇怪的梦境也出现了,可无论如何,灵魂都不肯让他看见。 卡尔找到埃里克,向他询问:“要不要多滴几滴?” “最好不要,会有安全隐患。”埃里克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卡尔,补充道,“一周的时间太短,你没成功也是很正常的。” “那……您当时花了多久感知到灵魂的呢?” 埃里克被难住了,他从千疮百孔的记忆中仔细搜找,才勉强答道:“我用了外力,时间算不得准。” 外力? 卡尔心生好奇,埃里克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明明相处了那么久,他也仅仅了解到皮毛。 埃里克却被勾起回忆,他知道,若不是因为那股外力,自己早已和镇子里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会努力,不会让您失望。” 卡尔振奋精神,丢出这句话离开。 埃里克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期望,因为教授魔法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第六天,汤米的血鸽飞入酒馆,比艾玛那只更肥一些,卷成筒的信纸插在血鸽的腹部,轻松一抽就能取下。 信上写,奇异树汁的确起到相当好的作用,但洛拉的白斑没有消失,仍在缓慢地生长。 埃里克的推测没有错,奇异树的树汁不能完全消除诅咒,如果反复使用,也许还会产生耐药性。 除此之外,也有好消息,弗兰克被顺利地接到了雷恩镇,镇民开始还对这个老瘸子避之不及,但厌恶很快被他的积极与真诚消解,弗兰克开得起玩笑,对自己缺失的腿毫不避讳,往广场角落一坐,便和空闲的人们眉飞色舞地讲述过去的经历。 洛拉成了听故事的常客,对她来说,积极与乐观是急需的良药,必须摄取足够的剂量,才能让她忘掉失去家人的伤痛。 卡尔对寄来的信非常激动,反复看了好几遍。 “洛拉很难活下来了。”埃里克浇了一盆冷水。 “一切都怪白塔的魔法师,弄出这么一个诅咒来祸害人。” “奇异树汁用不了几次,眼下能配出解药的人,只有散布诅咒的人。” “您是说,揪出凶手,让他来制解药?”卡尔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是个办法,但时间很可能来不及。你很想救她?” 卡尔低下头:“如果能救的话,总归还是想试试。” 埃里克猜到卡尔会这样说:“一切的一切都要从登上白塔说起,不然连面都见不到,解药就更不用想。” 卡尔不由微笑:“您不用说得这么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发现有些时候,艾玛的话是有点道理。” 埃里克也笑了:“来到白城以后,作为向导,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总得找个理由,让你留下来帮忙,我觉得说出来很好。” “您在冷风村救了我,这就是理由。”卡尔固执己见。 埃里克不再争执说法,至少他、卡尔和艾玛三人,想要登上白塔的心是一致的。 “你们在雷恩镇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里,卡尔几天的反常勾起了艾玛的兴趣。 “我从头开始讲。” 卡尔很高兴能有一名听众,他将开头放在了冷风村的祭祀室,讲雪灾,讲果实,讲村子举行的宴会。 艾琳刚开始还抱怨卡尔讲故事的水平不行,但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沉浸到故事当中。 她感同身受,对卡尔遇到的人分别作出评价:“萨米这种人真是可悲,死了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 “是啊,还有那个叫斯图尔特的副手,第一眼看他的模样,绝不会想到这是个邪教徒。” 聊着聊着,艾玛面露愧疚:“洛拉的事,我得再跟你说声对不起。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失去理智了,哪怕对路过的行人都要啐一口痰。” “没关系,时间让我知道艾玛是一个不错的人。” 艾玛的脸红到了耳后根,她不是脆弱的人,此刻却有点想哭。 作为报复,她一个猛扑,坐到罪魁祸首的身上,挠起他的咯吱窝来。 卡尔边喊边施以还击。 对于“邻居”的吵闹,埃里克尽数无视,专心看书和笔记。 “真吵。” 伊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三天,街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力,士兵们也松懈起来,甚至敢偷偷摸摸藏一两杯酒进来。 下午,阳光灼热,隐约有了一点夏天的影子,一个身穿青色短袍、鬼鬼祟祟的家伙被守卫捉住,一脚踹进酒馆。 “我是东城的人!我有东城的通行令牌,你们谁也不准动我!” 士兵见他叫嚣,又踹一脚,这才拿过对方手中的令牌,确认无误后扔到地上:“早说嘛,原来是东城来的狗啊。” 东南两区是白城贫富差距最大的地方,互相看不顺眼,矛盾日积月累,已经演化到执法队的士兵都可以公开表态的地步了。 “是,是,我就是东城的狗。”这人便拍灰便站起来,脸上挂着生意人独有的笑容,“伊凡人呢?我是斯考特,斯考特·马尔兹。” 第五十四章 旺季的男宠生意 在东城的男宠生意里,斯考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原因很简单,他敢于冒险,擅长从各处发现品质绝佳的男宠,这是那些缩在固定区域的买卖人无法比拟的。 就在前不久,他在南城发现了一个潜在的商品,伊凡。 这是一个不错的孩子,长得白皙俊美,而且眼神很棒,对东城的贵妇来说足够当作两三年的消遣。 时隔半个月,斯考特再度见到伊凡,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对方更加倦怠,孩子独有的充沛精力似乎一泄而空,这让他稍显失望。 “斯考特,你来啦?”伊凡总算想起要怎样做出招人喜欢的微笑。 东城那边已经谈妥,斯考特再失望也得把生意做成:“来看看你这个小家伙,这几个人是谁,酒馆怎么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现如今南城的名人,这么多士兵就是为了过来保护他们的。” 斯考特立马改变态度:“哦……我不管这边的闲事,只谈生意,其他几位多包涵。” “生意,怎么样了?”伊凡问。 “具体是谁我不能透露,只说待遇,你一个月能领三十五枚银币。” “真的?三十五枚?还是银币?” 伊凡立刻被这个数字震撼,久久说不出话。 “对啊,一枚不少。”斯考特很享受对方的表情,佯装随意地挥下手,“你之前说的那个朋友呢,也可以让他一并过去,都谈妥了。” “他死了。” “这样,真是可惜,节哀。”斯考特快速地安慰完,又道,“见面的时间初步定在后天下午,我来这里领人过去。” “后天,这么快?” “你不是希望早点过去吗?”斯考特不耐烦道,“再说,现在是旺季,结束你这一单,我还有好几桩生意要谈。” “好吧,做男宠也分旺季和淡季?” “那当然,每当暗夜精灵一笼车一笼车地送进城,那些男人的眼睛就从妇人移到精灵的胴体上了。这个时候,寂寞的贵妇们就开始想点子,买几个男宠来熬过这段时光。” “只是……一段时光吗?” “别担心,每年都有精灵进货,她们不可能每年都买男宠,总要留几个备用。记住,旺季的时候是向你未来的女主人争宠的绝佳机会,过了这阵子,她们的态度也就冷淡了。” 斯考特向伊凡传授自己的经验。 而伊凡显然还没有进入状态,只是懵懂地点一点头。 “行,既然这件事定下,我也就放心了。” 斯考特最后扫视一圈,目光被埃里克身上的铠甲吸引数秒,心里嘟囔着这是什么奇怪的家伙,走出酒馆,他开始盘算这一趟的生意能有多少赚头。 等脚步彻底消失,伊凡看向埃里克:“您不是要一起去吗?不用跟他说明情况吗?” “他未必答应,而且不是我去,是卡尔和艾玛去。” “我们?”卡尔惊讶道,“可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跟那个喜欢伊凡的老女人说呢?” 艾玛犹疑地展示匕首,埃里克摇头,她旋即收回匕首,也有些困惑:“不动手,要怎么说服她?” “说灵魂魔法就好。按她的喜好来,如果她关心白城的发展,就说这种魔法能够带来更多的便利;如果她关心家族的利益,就说谁能抢先一步,谁就能甩掉其他的家族。” 伊凡问:“那她如果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眼下的欢愉呢?” “那就找到她的丈夫,向他表明来意。”埃里克顿了顿,似乎觉得艾玛和卡尔实在不能胜任,于是补充道,“我会写一封信。” 卡尔首次接受这样的任务,显得比较紧张,艾玛则陷入沉思,思考要怎样做才能让一切顺利。 伊凡不语,他明白,两人的加入很有可能会毁掉这一宝贵的机会,让他再也无法享受到东城的生活。 “卡尔,你把你的假生鸟给伊凡,让他后天带上,等到了目的地再放回来,你们跟着假生鸟走。”埃里克的灵魂感知距离不够远。 “好的。”卡尔道。 看着递来的假生鸟,伊凡迟疑地接过,心中闪过好几种应对的方式,但都没有停驻。 艾玛似乎察觉到伊凡的犹豫:“伊凡,你说过你会兑现承诺。” “嗯,我当然会。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伊凡咬牙道,“你们能尽量不破坏我跟女主人的关系吗?” 艾玛难以置信道:“哈?还没见面你就开始称呼主人了?” “总之,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东西,你们要问什么都行,别出卖我。” 艾玛撇撇嘴,没再多说什么。 埃里克表示同意:“我答应你。” 对他来说,伊凡的命运无足轻重,只要通过假生鸟得到地点,伊凡便不再有用。 比起这个,他有点在意斯考特的姓氏:“小四,掌管东城的家族,应该不姓马尔兹吧?” 小四道:“他们姓沃德。” “可为什么这个斯考特还有姓氏?” “这个不奇怪,有钱之后,总想着保留姓氏传承下去,刚开始的东城有好几个家族,为暗夜精灵的生意争得头破血流,现在只有沃德家族坚持到了最后,其余的家族都被瓜分蚕食,按理来说该被剥夺拥有姓氏的权力,但沃德家族却没这么干,导致那几个落魄的家族也有姓氏传出来。” 小七抢话道。 “不必太过当真,在白城,只有那六个姓氏是货真价实的。”小四紧接着说,对东城的做法不以为然。 埃里克心中有数。 夜晚,伊凡坐在窗前,桌上是那几朵莎拉采摘的野花,早已经枯萎,他却没舍得扔掉。 雨水在窗外挥洒,他暗自下定决心。 “必须离开,必须。” 伊凡恨恨地说道,把酒馆,把穷人巷,把南城的一切当作不堪的回忆,他必须将这一切扔进垃圾堆里,彻底遗忘。 两天后的下午,斯考特准时到来,穿着一身黑色礼服,举止变得文雅许多,几乎看不出商人的影子。 他打量着干净活泼的伊凡,两天前的失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斯考特,我们出发吧。” 伊凡主动握住他的手,斯考特嗯了一声,满意地离开酒馆,一路上时不时教导伊凡,要怎样讨主人的欢心。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趟看似平平稳稳的生意,背后藏着多大的麻烦。 第五十五章 奴隶商人尤利 卡尔的假生鸟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内,被艾玛一把抱住。 埃里克向即将出发的两人叮嘱:“不要太过激进,眼下东城这条线不是特别重要,有急事就把假生鸟放回来。” 尽管不太情愿,他有时候不得不充当家长的角色,向孩子们唠叨一番。 一个说记住了,一个说放心,拿上包裹,假生鸟欢喜地鸣叫一声,仿佛指甲划过金属。 东与南虽然都归白城,但区域之间还要通过一道关卡,由中心城区的骑士查阅令牌、身份。 按理来说,白城的执法队与骑士团泾渭分明,前者负责治安,后者则负责内外战争,但随着荣誉的不断缩水,骑士的数量已经严重超标,不得不给他们派一些别的活计。 当然,来自中心城区的骑士们仍然威风凛凛,与出征的骑士团也不逞多让,他们的铠甲散发银白色的光泽,佩戴的铁剑更加精致,附着的魔法也更加强大。 埃里克的荣誉骑士身份和他们一比,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不过好在勋章与令牌还是管用的,艾玛佯装镇定地走到骑士面前,递交令牌。 “进去吧。”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多看艾玛一眼,过关比她想象得要轻松许多。 穿过几条街道,卡尔立马感受到了东南之间的巨大区别。 东城的每一条路上都有商户,而是修得很大,魔法卷轴一捆捆地在门面前展示,作为招牌,居然不怕被抢。 居民们的穿着基本崇尚紫色、淡蓝和深红,外加一些别致的花纹,与穷人巷千篇一律的土灰黑截然不同。 “这几张卷轴别是学徒制作的吧?储存魔力的魔晶石碎片怎么嵌得这么粗糙。” “体质增强药剂?药剂的名字都无所谓,我要制作者的名字,别以为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魔法相关的商店有不少顾客正在挑选,他们明明只是普通的凡人,却能说出不少魔法的常识,甚至对卷轴与药剂挑挑拣拣,说出一连串的术语。 “这里的人总感觉,好厉害。”卡尔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艾玛叹道:“难怪伊凡想搬到这儿住,这根本是两个世界。” “可爱的孩子,你们是迷路了吗?” 东城的执法队成员注意到了他们,主动走上前,亲切地微笑。 “没有,我们在忙。”卡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丹尼尔被焚烧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对执法队抱有十足的戒备。 “也许我可以帮你们,恕我冒昧,你们姓什么?” 这是东城才有的问话,在这里,落魄的家族仍有保留姓氏的权利,而他们被允许分到诸多生意的边边角角,只要足够精明,照样能过上富裕的生活。 “我们姓……” 艾玛抢先道:“我们受魔法师杜克·霍伊尔所托,要完成秘密的任务。” 士兵脸色微变,很快恢复正常:“祝你们顺利。” 东城虽然与南城不对付,但魔法师是特例,尽管留存姓氏,但在白塔大多数的魔法师都不会对家族产生归属感,他们真正的归属只有高洁之塔。 路上,艾玛还在教导卡尔:“不要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这样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是你的反应太快。”卡尔往后望了一眼,见对方没有追来,总算松了口气。 艾玛却感慨:“姓氏,我在莱茵村的时候还不知道,原来姓氏这么重要,怪不得我们这些人只配拥有名字。” 别看刚刚那名士兵礼貌而亲切,如果被发现自己没有姓氏,而且来自南城的穷人巷,保管会变成另一副嘴脸。 说话间,前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一排笼车,车与车之间用铁链相连,车身则用硬木制成,每辆车上都有一个方形的牢笼。 笼中,青草铺就成软床,赤身裸体的年轻女性带着脚镣,披着或银或紫的散发,一对尖耳,肤色比常人要更深一些,仿佛刚刚经历了晒伤。 “她们就是暗夜精灵。” 卡尔看得愣住,一时没有追寻假生鸟的踪迹。 “看来是的,这就是斯考特说的旺季。” 艾玛看着和自己一样银发的精灵,心中无来由地产生一点同情。 被关押的暗夜精灵往往蹲坐着,用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胸前,这既表示自己已经束手就擒,没有逃跑的奢望,也不想让自己的脸被太多人看见。 但也有极个别的精灵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倔强。 其中一名,笔直地站着,毫无羞耻地展示自己的私处,她用力敲打笼车,大声用精灵语发出诅咒。 这样闹腾的结果只有一种,多吃上几鞭子。 “只有听话的奴隶才是好奴隶。” 从业七八年,奴隶商人尤利一直将这句话铭记于心,他没有让随队押送的剑士出马,而是叫上自己的徒弟帕奇,拿一根三米长的骨鞭,这上头有凹凸不平的钝刺,抽起人来最为疼痛,是尤利的得意作品。 笼车打开,吵闹的奴隶刚刚站起,就遭到了一连串的鞭打。 居民们看得乐呵,不嫌事大的甚至拍手叫好,几名七八来岁的孩子挤过人堆,也想看看这样有趣的一幕。 艾玛想观察得更加清楚,是谁遭受了惨无人道的鞭打,她又是怎样一副表情。 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推到人堆的最前方。 银色的长发,异类的模样,眼中闪烁着恨意,精灵仍然不肯屈服,而身上已经有太多的血痕。 “等等……” 艾玛情不自禁地喊道,旋即立刻清醒过来,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即使是嫉恶如仇的她,也开始感到由衷地后悔。 “嗯?” 帕奇接过师傅的工作,奋力地甩鞭,尤利则朝艾玛走来。 距离近的几人已经投来怪异的目光,艾玛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这精灵……要多少钱?” 抱着商人的本能,尤利给出定价:“一枚金币,这只的话可以便宜些,七百银币。” 一千枚银币才能换一枚金币,虽然早已预料,可艾玛还是没想到,奴隶的价格会这样昂贵。 “这样啊……没什么,我托主人的嘱托,过来问价。” 艾玛挤出微笑,扭头想要离开。 “等一下。” 尤利叫住她,眼中带着审视,“你的脸,还有头发……你不会也是精灵吧?” 艾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张口欲言,却什么辩驳的话也吐不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人堆前的对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算了,你走吧。” 尤利似乎想到什么,摇摇头,没有戳穿艾玛蹩脚的借口。 他看着仓皇逃离的少女,心中仍在考虑,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事实。 第五十六章 玩偶 素雅的房间里,伊凡坐立不安地等待,斯考特已经离去,说这个时候,二人世界最能增进感情,他在也是多余。 伊凡看到桌上遗留着不少用草绳编织的项链、绳结等制品,他猜测这里是原先女工们工作的地方。 一会儿,一名面容姣好的中年女性来到房间,她身着蓬松厚重的淡紫色长裙,嘴唇涂成淡红,脸上找不到太多皱纹。 “不好意思,让你多等了。” 年过三十的女人像含苞待放的少女一般腼腆起来,她瞧了瞧呆坐着的伊凡,忍不住露出微笑。 伊凡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那个,您好,我是伊凡,斯考特他……我该怎么称呼您?” “梅利莎·沃德,这是我的名字。” “梅丽莎,很好听的名字。”伊凡轻轻地念道,试图让目光带上几分柔和与温情。 梅丽莎从桌上拿过一串草绳项链:“这是我为你编的。” 伊凡惊讶地望向那串项链:“啊,您也会做女工的手艺吗?” “是啊,我想你从小过苦日子长大的,这些东西应该会更适合你,所以我特意学的。”梅丽莎欢喜地看向自己买来的伊凡,为这个俊美的少年戴上项链,“喜欢吗?” 伊凡不太适应这样迅速的进展,几句话的工夫,仿佛就成了彼此的唯一。 但他不会表露出来,而是惊喜地点头:“非常喜欢。” 梅丽莎的腼腆消失了,替代它的是海风一般的热情,她将伊凡的手握住,摩挲他的手臂,伊凡配合地倾斜身体,让对方更加顺利。 许久,梅丽莎在伊凡的耳边吐出热气:“我准备了酒。” “嗯。” 她起身端来两杯葡萄酒,自己两杯都喝一小口,剩下的笑着喂给伊凡。 “你喜欢我吗?”她问。 “喜欢。” “有多喜欢?” “您是我这一生要去呵护的人。” 梅丽莎笑了起来,身体跟着轻微颤抖:“我美吗?” “很美。” “有多美?” “像璀璨的宝石那样,光彩照人。” 伊凡不会太多华丽的辞藻,梅丽莎却很满意,她慢慢地脱去长裙,含情脉脉地望着少年。 “现在上床吗?”伊凡轻声问。 他虽然是孩子,但对男宠要做什么已经清清楚楚,没什么的,比起朝不保夕的生活,比起居无定所的日子,比起短命的同伴,这些要轻松太多。 “你在催我?”梅丽莎的情绪被打断,笑容也瞬间消失,她用尖锐的声音发出质问。 “没,没有。”伊凡被吓住了,磕磕绊绊地说,“对不起,梅丽莎,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有点太激动了。” 梅丽莎重新酝酿情绪,挽起伊凡的手臂,柔声道,“只是,我们必须要聊一会儿天,再多喝几杯酒,才能进入到下一步,你明白吗?” “明白。” 伊凡颤抖着点头,他终于意识到,在梅丽莎的眼里,自己只是精美的玩偶,而对方一切的柔情也都是游戏中的一环,作为玩偶,要是乱说乱动,破坏了游戏的气氛,就会遭到她的怨怼。 “不要害怕,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了,怕事情不能如预料中进行。” 伊凡温顺得宛如真正的宠物:“我是你的东西,我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离开。” 这是斯考特的教导之一,要强调自己归属主人,让对方安心。 “对,你是我的东西,跟我早出晚归的混蛋丈夫不同。”梅丽莎释怀地笑道,“让我们继续吧,今晚还有很多时间。” 伊凡刚要说话,门被猛地打开,艾玛和卡尔闯进房间,朝梅丽莎直直地走过来。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梅丽莎的三个问题没一个得到解答,艾玛冷冷地将匕首刺在桌上,埃里克虽然叮嘱过不要使用武力,但如果只是虚言恐吓的话,应该没什么关系。 展示匕首的效果好得出奇,刚刚还吵闹的梅丽莎立马被艾玛的气势吓倒:“快把匕首收起来。” “你叫什么?” “梅丽莎·沃德。” “是你买下的伊凡?” “是。” 艾玛揶揄道,佯装没有看见伊凡的挤眉弄眼:“满意吗?” “满意……你们是一伙的?”梅丽莎突然明白过来,她恶狠狠地看着伊凡,“你背叛了我,对不对?” “我们不是……”伊凡怒气腾腾地瞪向艾玛,出发前明明说好不会打扰自己在东城的生活,对方却言而无信。 “你们才认识一天不到,也能算背叛吗?”卡尔对此难以理解。 梅丽莎变得歇斯底里:“怎么不算?已经花钱买下来了,他就是我的!” 伊凡挡在艾玛和梅丽莎中间:“没错,我是她的,你们……你们快走吧。” 卡尔叹息一声,没有让伊凡为难:“梅丽莎,伊凡是你的,我们找你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精灵的买卖应该问我丈夫,我不过问。” 梅丽莎的戒备突然消失了,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卡尔,心里涌起一大团慈爱,比起白皙的伊凡,卡尔不够俊俏,但是长得软糯,仿佛一只温驯的小猫。 “跟精灵没关系。”艾玛道,她对路上的遭遇还心有余悸,“是灵魂魔法。” “哦,魔法。”梅丽莎随意地点一下头,却仍盯向卡尔,“可爱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 梅丽莎的目光再度柔和起来,一时间似乎忘记了艾玛的威胁:“我曾经的一名侍卫也叫作卡尔,他比你高两个脑袋。真有趣,两个卡尔,真不知道你们认识了要怎么区别开来。” “我是冷风村的卡尔,对我们这些没有姓氏的人来说,故乡就是姓氏。” 卡尔说道,梅丽莎皱起眉头,少年的眼睛里多了一样她很不喜欢的东西:“可惜,我的侍卫没有透露过故乡在哪儿。” “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艾玛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又走近一步,“可以谈正事了?” “正事?你们所谓的正事不应该找我,我不懂魔法,也不喜欢那些危险的玩意儿。”梅丽莎谈及魔法时,眼中闪过厌恶的神情,“找我的丈夫利安德尔。” “他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卡尔必须留下。” 梅丽莎情不自禁地扭动身体,心中的欲望达到顶峰。 第五十七章 看见 埃里克宛如雕塑一般坐在桌前,偶尔将书籍翻动一页,其他时候与真的雕像没多大区别。 “放开老子!” “进去,老实点!” 随着一阵骚动,门被打开,雅各布满身是血,被踹进酒馆。 “吉姆、威利、丹尼尔,嘿,南城就真的没人管了?轮到你们这样的东西作威作福?别忘了,往前数十几年,你们可指不定是哪个村镇里待着!” 雅各布的叫嚷招惹了更多的士兵,包括小四和小七在内,对地上的男人暴揍起来。 杂种、杂碎、走狗,类似的词汇从男人的嘴里往外冒,于是有人击中他的下巴,牙齿交合,舌头被剪掉半截。 一会儿,雅各布终于不动弹了,小四坐在他的背上,突然想起埃里克的存在:“您认识他吗?他说自己也在这酒馆待过。” “不认识。”埃里克正在阅读另一种诅咒的书籍,对其他不感兴趣,“你们继续就好。” “他当街一边喝酒一边诋毁霍伊尔家族,本该处以极刑,这回,看在魔法师大人的面子上,就送去矿区当苦役。”小七踩了两脚雅各布的屁股,宣布最后的处罚。 之所以不杀死雅各布,当然不是因为仁慈,更不是埃里克的面子,矿区急缺苦力,领一人过去就能换两枚银币,送上门的钱谁会拒绝。 “蛇鼠一窝。狗屁的魔法师,比老子的**还脏,哈哈!” 雅各布扯着嗓子喊出最后一句污言秽语,接着被两名士兵各拿住一条胳膊,拖行到外面。 东城。 奴隶集市。 平常的贵族不愿意来这里,被囚禁的奴隶衣衫褴褛,满面土灰,偶尔露出野生的危险气息,这可不好,不像是能卖得出去的商品。 只有等到吃过东西、挨过鞭子,再洗澡换衣,教授一些奴隶必须学会的技巧,贵族们才会欣然赴约,挑选出自己心仪的玩物。 但今天不同,新一批精灵被送入集市,这个时候,就连最爱干净的贵族也要来凑个热闹,看这次货物的品质如何,是否有买的价值。 对于尤利来说,这是繁忙又丰收的日子,自己的徒弟帕奇忙前忙后,辛勤地抽打吵闹的奴隶,剑士们和执法队一起维护秩序,而他本该借此机会,与那些相熟的贵族们谈谈生意,但现在的他却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他叫来帕奇:“这次你来谈,价钱不能比先前的低,最近的精灵可越来越难抓了。” “我?我不行吧……”帕奇的眼珠滋溜地转,假惺惺地推辞。 他足够圆滑,眼界却太窄,不知道生意之外的世界有多大。 尤利暗自对徒弟作出判断,嘴上却勉励几句,转身离开。 帕奇拍拍脸颊,让自己的微笑保持自然,心中嘟囔着:“接管生意,什么时候我才能接管他的生意?” …… 卡尔看着梅丽莎极具情欲的目光,第一反应既不是恶心也不是惊慌,而是感到异样,仿佛火河浇灭水苗,尸块咀嚼乌鸦。 “你还有丈夫。你刚买下伊凡。我们才认识一小会儿。我没有成年。” 卡尔抛出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但在梅丽莎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只要有爱情,什么都能克服。”梅丽莎低声说道,仿佛在念诵什么咒语,“我会好好待你,我会让你幸福。” 她的手伸向卡尔的肩膀,中途被伊凡握住。 “让他们走吧,我们继续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不受打扰,好吗?” 伊凡哀求着,他对“美好夜晚”不感兴趣,但是绝对不愿意放弃三十五枚银币的薪水。 “滚开!” 梅丽莎将伊凡甩到一边,眼中闪过十分的嫌恶。 艾玛挡在她和卡尔的中间,第一次考虑要不要让手里的匕首见一点血。 梅丽莎愣愣地看着艾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愿意他跟我一起?” “嗯。” “为什么?” “为什么不?” 梅丽莎有些恼火,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每一个被她买走的孩子脸上只会洋溢笑容,道理很简单,他们原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她伸出援手,帮助他们脱离苦海,享受到世间的美好。 “我不愿意跟你一起。”卡尔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心中的异样感几乎充满胸膛,“请换一个条件。” “我愿意,我愿意跟您厮守一生,永远也不分开。” 被羞辱的伊凡没有露出不满,而是爬到梅丽莎的身边,发出不重样的誓言。 “嗯,永远。”梅丽莎勉强握住伊凡的手,没有卡尔,眼前的伊凡也还算能用。 这个时候也许该继续追问她的丈夫,但艾玛没有忍住,出言讥讽道:“你的爱情可真廉价。” “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是个丑女人,不配拥有爱情。”梅丽莎极快地瞥了一眼那把锋利的匕首,随后装作坚强地说,“要杀死我就趁现在。” 卡尔希望让一切回归正轨,于是尽力劝说:“你只需要透露利安德尔的位置,不至于情愿一死吧?况且,你应该不喜欢你的丈夫。” “瞧,就是因为你,我宁愿去死,如果这样的感情也算廉价,那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不廉价的感情。” 梅丽莎攥紧伊凡温热的手掌,说出的话将卡尔心中的异样推到了最高点。 在冷风村,从来没有一个村民会这样讲话,就算是相互爱慕的男女,嘴上讲的也多半是吃什么喝什么,冬天多添一件衣裳,年前再建一间屋子,诸如此类。 梅丽莎不会关心这样的问题,在她看来,感情就是感情,它游离在其他任何事物之外,纯粹而高尚,自由而美好,可以很快浓烈,又很快走向衰弱。 “我也愿意,我也愿意为您而死!” 伊凡努力地弥补自己与梅丽莎的关系,为了留在东城,他能丢掉所有的尊严。 弗兰克确实说过,类似生命比尊严更加重要的话。 艾玛脸上的讽刺意味越来越深,比冰霜更冷。 说起来,自己与艾玛居然不知不觉中关系这样好了,要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对各自留下的印象都不算好,仿佛刺猬一样的艾玛会扎痛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埃里克先生则不苟言笑,与机器一样精准冷酷,可细节里隐藏着真相,他相信,埃里克的内心也藏着同样丰富的爱憎,可以像澎湃的海浪,也可以书写动听的旋律。 思绪不可抑制地转动着,埃里克、弗兰克、艾玛、伊凡、梅丽莎,几个人的形象合到一块儿,激烈碰撞。 期间,异样感奇迹般地消失了,转而出现的,是如同星团一般的璀璨实质,它们是脑海里隐形的住民。 混乱的杂想被醒魂液放大,卡尔“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第五十八章 冲击 梅丽莎盯视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年,不知道自己的表演是否将其打动。 艾玛转过头,从卡尔的身上察觉到微妙的变化。 伊凡跪坐在梅丽莎旁边,刚开始想靠几滴泪水博取同情,但发现怎样也挤不出来,于是改为低头啜泣。 卡尔沉默的时间过长,梅丽莎本就脆弱多变的情绪由此截断:“你……这是邪神附身了?” 沉默的少年可不怎么讨人喜欢,通常来说,男宠会乖巧地躺在她的怀里,撒娇似地述说着所见所闻,而她的一句点评或安慰,都能令对方受宠若惊。 “我们走吧。”卡尔最后看了一眼梅丽莎,向艾玛说道,“没必要在这里拖得太久,这儿不是南城,我们人生地不熟,况且,她的丈夫对埃里克先生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只好这样。”艾玛觉得有些可惜,第一次的任务里,她连霍伊尔家族的门都没进去,之后跑了一趟医院,丹尼尔却还是死了,福音归还教会,到头来,她什么也没做成。 “你们这就要走了?” 梅丽莎惊讶道,她不关心这两个小孩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不在乎其中是否藏着什么更深层次的阴谋,她只是因为不能亲手揉捏卡尔的脸颊而感到失落。 卡尔不再感到违和,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不同,当然会生出天差地别的情绪,但理解不代表接受,他永远也不会接受梅丽莎的情绪。 “你决定要留在这里了?”他的目光越过梅丽莎,来到伊凡身上。 “嗯,我要连同丹尼尔的份一起,在这里享一辈子的福。” 艾玛不客气地说:“你在做白日梦,借口还是你故去的朋友。哪里来的一辈子,这个女人半年就会把你扔掉。” 梅丽莎就在旁边,伊凡本该立刻反驳,但他终究还是迟疑了片刻,对于到底能在东城生活多久,他自己也抱有疑问,只不过一直以来,疑问深埋于心底,偶然想起时,他总是心存侥幸。 “这就是我买来的东西?这个丑女冲着我骂了多少句,你就不知道维护我一下?” 女主人的训斥从耳边传来,伊凡不得不再次承认错误,跪地求饶。 这一晚上,类似的情景已经发生了不知几遍。 然后,由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终结,梅丽莎没有预留力道,伊凡顾不得疼痛,跪着说更多的软话,发更重的誓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如果是你,会因为仇人是‘好东西’就放过他吗?” 埃里克先生的话犹在耳边,卡尔决定不再询问伊凡的意见,哪怕伊凡反对,哪怕梅丽莎莫名的性格由更大的苦难造成,他都要坚持自己的标准。 卡尔一步步向愤怒的梅丽莎靠近,脑海中可视的灵魂实质渐渐凝聚,他不断回忆埃里克先生释放灵魂冲击时的场景,太过入迷,甚至没有听见艾玛的劝阻声。 当梅丽莎注意到少年的异常时,他们的距离已经只有大人的三步。 她想摸摸卡尔的脸蛋,但现在不是时候,气氛没有暧昧,只有敌意,这可不行,她的欲望稍一露头就打起吨来。 但等到卡尔主动伸出一只手的时候,梅丽莎还是打破了自己的规矩,不想那些铺垫,她要先试过再说。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改变态度? 她的心中还留有一点小小的疑惑。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卡尔比不上埃里克,没有信心隔空将灵魂产生的力量降临到对方的身上,只有退而求其次,先接触,再传递力量。 “一定要成功。” 他快速地扫视周围,艾玛和伊凡正不解地望着他,一时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动作。 手与手握在一起,梅丽莎正准备放开手脚,做更加亲密的动作,但下一刻,刺痛席卷全身,她整个人呆站在原地,如触电一般,浑身抽搐不停。 在卡尔的感知里,自己的灵魂像一团漩涡,旋风是粉碎敌人的有力武器,但旋转的本身又让力量不断流失。 他强行甩开梅丽莎的手,自己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血液从鼻孔、耳朵里淌下。 第一次使用灵魂,需要承受的痛苦比他想象的要大。 “卡尔,卡尔?” 艾玛来到身边,焦急地呼唤。 “你以为你在救我?我根本不感谢你,自我感动的家伙,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伊凡则发出咒骂,有了这么一档子事,他再也当不了男宠了。 对此,卡尔在昏迷前作出回答,最不像自己的回答,却也是最让他爽快的回答。 “我乐意。” 咒骂花光了伊凡所有的力气,他只能如一具空壳一样,趁着梅丽莎没醒,灰溜溜地回到南城。 埃里克耐心地听完艾玛的汇报,对这一趟的收获十分满意,他本来对卡尔走的新路不抱希望,没想到意外的顺利,至于利安德尔的位置,反倒没那么重要,哪怕知道了,也未必能见到,哪怕见到了,也难以保证谈妥。 “你……魔法师,违背承诺,害我烂在南城。” 伊凡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不是周围有士兵,他真的想撕烂埃里克手中的书籍。 “你帮助卡尔有了新的进展,我本来有赏赐给你,可你现在的态度……” 富贵的生活已经飞走,但赏赐却实实在在地能落到手里,伊凡马上分清主次,利索地道歉。 埃里克觉得留下一个混混一类的人物,或许有点帮助,必要的时候也能当作棋子,于是他将三枚银币放在桌上,表示这是伊凡的薪水。 伊凡还能说什么呢,感恩戴德地收下,情绪激昂地效忠,似乎将今天的遭遇忘得干干净净。 “他?能有什么用,给人卖屁股吗。” 艾玛照顾卡尔睡下,回到一楼,冷眼看完这出闹剧,对伊凡更加鄙夷。 埃里克道:“跑腿、传话,以后这种事你不用做了。” “嗯,行吧,这种事你说了算。” 埃里克收起书籍,走向二楼,他要去看看卡尔的情况,中途转头:“以后别跟奴隶贩子扯上关系。” 白城之所以能这样繁荣,与贫穷的村镇形成鲜明的反差,三分之一要归功于暗夜精灵,有这样庞大的利益,自然深藏着外人想象不到的危险与暗流。 “你说了算。” 艾玛重复一遍,将遍体鳞伤的精灵从脑海里忘掉。 第五十九章 咬饵 托德·霍伊尔刚刚结束与精灵的上床,双方没有感情,相互只能听见喘息,解决完自己的问题,驱赶精灵离开,接着倒一小杯酒,独自一人享受宁静的夜晚。 宁静很快就被通报声打破,一名任职三年的骨干成员正像刚入队的年轻人一样毛躁,托德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将训斥咽回肚子,转而以沉稳的语气问道:“什么事?” “雪山区带着白塔的人过来了。” 托德问:“这么快?不是说了最好多等几天,先查清楚这个埃里克的来历再说吗?” “是这样说的,可白塔的人说,这次来跟埃里克无关,是别的事……” 一个身着蓝色法师袍的卷发青年将骨干成员径直走入房间,将汇报的骨干成员一把推开,他可不是耐心等待通报的性格,一双蔚蓝色的眼眸盯视着托德:“你就是负责南城的人?” “我是托德·霍伊尔,南城的执法队总队长。阁下怎么称呼,归属哪个家族?” “马修·霍伊尔是我的名字,但我不归属任何一个家族,我只属于无瑕之塔。”马修的声音平缓有力,仿佛不是在据理力争,而是宣告一件木已成舟的事实。 托德的眉头越皱越紧:“马修,既然跟埃里克无关,什么事值得你跑过来?” “事关一个实验的进展,但和我无关,只是我的朋友忙得脱不开身,所以委托我把人带回去。” 马修的话没头没尾,仿佛压根就没想让自己理解。 “埃里克的事,白塔那边是什么态度?”托德沉声问道。 “还没决定,虽然前所未有,但大多数的导师都认为,最好不要把它当作一件轰动的大事看待,就像当初研究母神的力量一样,我们也通过埃里克研究死神的力量。” “听上去,你们已经相信灵魂魔法的存在了?” “七成吧。至于埃里克的来历,我们和中心城区有过合作,我的朋友也恰好帮上一点小忙,最终的结果是,大致的情况都已经了解。” 托德惊讶于对方办事的效率:“真的?他的家乡,他那件铠甲的来历,他灵魂魔法从哪里学来的,全部都了解了?” “大部分吧,只有灵魂魔法的来源,我们没有弄清。”马修的神情波澜不惊,仿佛这些都无关紧要,是对方大惊小怪,“明天会有报告送过来的,我不必再说一遍。” “太好了,马修,你帮了家族一个大忙。” “我跟霍伊尔家族还有联系吗?我记得两年前就已经中断了,没有断干净吗?再者,这件事我出力不多,为什么要向我表达感谢?” 不谙世事的青年漠视着对方表露出来的热情,没有一丁点的回应。 于是托德收回热情:“呃,总之,明天就会有结果送来?” “不止是埃里克的调查结果,还有一项交予你们的任务。” …… 卡尔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将眼皮缓缓睁开:“埃里克先生?” “是我。” “我成功了,走上了您说的这条新路。” “嗯。” “我不会再软弱了,别人有再多的理由,不去管他,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这样对吗?” “不必管我的想法。” “说是这样说,一想到伊凡记恨我,我还是有一点……” “后悔?” “算不上,就是一点疙瘩。” “嗯。”埃里克决定不再说更多的道理,卡尔会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反复,直到将他的心磨练得如钢铁般坚硬。 卡尔微笑:“总之,我成功了,我很高兴。” “以后不要这样无节制地消耗灵魂,遇到那些精神力强大的魔法师,你这样做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 “接下来,你可以尝试隔空释放灵魂冲击。释放之前,灵魂的力量最好提纯一些制成魔力,这是你能否成功的关键。” 卡尔点点头,记住埃里克的提醒。 霍伊尔家族定下一个月的承诺,按照对方拖延的习惯,自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练习。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等到第二天下午,托德亲自登门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居然这么快? 事实上,就在昨天,同样的想法在托德心中闪过。 他藏起种种情绪,进入酒馆,向埃里克致意:“看到你们过得不错,我很高兴。” 埃里克知道以对方的身份,不可能过来和自己闲聊:“什么事?” “你这儿是不是有个脸上带着白色斑纹的丑陋少女?” 卡尔一惊,埃里克面不改色:“有,她叫艾玛。” “我在这里。” 艾玛下楼,不假思索地承认。 托德打量一会儿,心想确实够丑,斑纹与面容融成一体,像是粗细不均的年轮,或者焦糊的面包碎屑,其实更糟,但他没有更多的比喻了。 他道:“这是灰化病,你走运了,白塔的人要带你回去治疗。” 鱼终于咬饵,可接下来怎么收竿? “我一个人不行,要带个随从。”艾玛道,没有魔法师的帮助,她一个人可报不了仇。 托德不愿将事情复杂化:“你只是病人,带什么随从?而且白塔除了指定的人以外,要么是魔法师,要么是骑士,没有闲杂人等。” “正好,我是一名骑士。”埃里克将才获得不久的骑士勋章放到桌上。 “那只是荣誉骑士的勋章。普通的骑士要想当随从,还必须通过魔法师同意,荣誉骑士从没有资格登塔,没有这样的先例。” 埃里克难得开了一个玩笑:“我也是魔法师,正好可以同意。” “当然得是白塔的魔法师。”托德终于感到一丝头疼,他叫上士兵,准备先把艾玛带走,“你的事会另外处理的。” 对方的表情不像是为了自己,反倒像是在应付差事,埃里克马上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不如一起处理了。艾玛到白塔去,你拿不到好处,但灵魂魔法被证实,霍伊尔家族就能借此机会崛起,若是形成新的产业,也许能媲美东城的奴隶生意。” “嘿,一起处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埃里克。” 托德似乎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但也没有立刻把艾玛带走,而是在酒馆里要了一杯酒,说等酒喝完就离开。 酒一点点地抿,时间慢慢地流逝,他仍然犹豫未决。 “管理南城的到底是谁?霍伊尔家族?白城城主?还是白塔的魔法师?” 埃里克发出询问,语气平淡,无法煽动任何情绪,却指出了问题所在。 托德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下定决心,情绪回归平静:“是霍伊尔家族,永远。” 第六十章 罪犯埃里克 最终,托德代表霍伊尔家族做出决定。 按照高洁之塔的要求,艾玛即刻启程,作为随从的荣誉骑士埃里克也会一同前往。 顺带地,提前检测埃里克的灵魂魔法是否为真。 卷轴、附魔、药剂…… 如果为真,托德根本不用担心它的前景,第一批有关灵魂力量的商品一定会从南城开始出售。 埃里克背起行囊和巨剑,向卡尔道别:“你留在这里,执法队会保护你的安全。” 卡尔遗憾地说:“真可惜,我不能和您一起见到传说中魔法师的圣地。”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让他们把你再带上来。不过,说不定见不到更好,至少不会失望。” “您上去不是去和人打架的吧?”卡尔担忧埃里克的安危。 他知道埃里克的厉害,但在白塔这座庞然大物面前,似乎一切生灵都显得渺小。 埃里克笑了笑:“大概率只是吵架,在对方的地盘打架,我可能不会活着回来。” “只是吵架,那我和凶手见面的目的是什么呢?只为了看他那副可憎的面孔吗?”艾玛却抿紧嘴唇,将白塔的邀请视作复仇的门票。 无论是埃里克还是艾玛,他们的目的都极其明确,卡尔没有这样明确的目标,只希望两人能够平安无事。 “道别的时间该结束了,两位请吧。”托德随意地挥下手,十多名士兵组成高大的墙壁。 埃里克没什么可犹豫的,和艾玛一起,在士兵的护送下一路步行。 艾玛低声叹息:“唉,走前也没和丽贝卡她们打声招呼,连凶手的眼线到底是谁也不知道。” 她第一次向埃里克透露丽贝卡这个名字。 埃里克嗯了一声,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雪山顶峰的高塔之中。 如果一切顺利,他会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不断变强,最终成为传说中的超凡,与神只共争神位,将米兰达彻底抹杀。 他得努力抑制内心的兴奋,才能让外在的铠甲停止抖动。 离开南城,来到环湖区,沿着湖泊绕行,进入雪山区,中途过了三道关卡,由于是托德本人亲自护送,没有出任何差错。 从这里开始,绿茵茵的草地被薄雪覆盖。 雪山区的家族姓氏为埃利诺,成员往往穿着厚而暖和的羊毛斗篷,颜色烟灰,能很好地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他们大多面露庄严,比行走在街头的教士更加虔诚,只不过他们虔诚的东西不同,一个是可怕的神只,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白塔。 最后一道关卡打开,一名雪山区的成员随行指引方向,接下来要走的就是山路了。 艾玛原本只是想复仇,但周围的空气愈发冰凉,白塔离自己愈发接近,她的心情也随之复杂起来,有一种想朝白塔的方向跪拜的冲动。 这无疑是雪山区的气氛捣的鬼,她可不能上当,每当这样想时,跪拜的冲动反而更加强烈。 埃里克没有这样的冲动,在最后的关卡开启时,他已经克服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 钢铁覆盖的脚部踩在大块平整的雪团上,留下一个个深重的脚印,这才是半山腰,他们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 在埃里克他们离开以后,酒馆的执法队立马撤走,只留下小四和小七把手门口,同时用来给卡尔送饭。 伊凡仍然记恨卡尔的多管闲事,趁埃里克不在,他不用表演,更无需谄媚的笑,于是摆出一副臭脸,让卡尔屡屡碰壁。 “伊凡,你为什么老拿丹尼尔说事呢?真到了东城,面对梅丽莎,他可不一定会适应那样的生活。”卡尔说了一句真话。 真话最让伊凡愤怒,他没有忍住,冲卡尔道:“那也比酒馆的生活好不止十倍,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我觉得……我觉得差不多。我不是说东城的日子不好,但在东城当男宠的日子,与这里相比,我觉得差不了多少。” “那怎么办?能怎么办?东城至少有戏,比起南城这儿暗无天日的生活,至少有戏。” 伊凡的哭诉让小四进门,用严厉的声音告诫他:“小心些,不要乱说话。” “不如回你的故乡,不在南城待了。”卡尔提出建议。 伊凡却面露尴尬的神色:“我忘记回故乡的路怎么走了。” 不等卡尔回话,他愠怒地说:“你要是在白城带上三五年,也会和我一样。” “有地图……” “地图上没有我的家,太小,旧村子迁徙过去的,不值得在地图上标注。” 卡尔又想出一个主意:“那就等埃里克先生把事情办妥,然后你回雷恩镇吧。” “雷恩镇?” “对啊,我本来是可以跟你一块儿回去的,但我想过了,还是和埃里克先生一起冒险比较适合我。” “冒险?”伊凡不屑道,“想想威利的队伍吧,死人是家常便饭,在南城,威利那儿可不是最坏的去处。冒险可不是郊游,一个不慎,惹恼了当地的势力,又或者遭遇了危险的魔兽,那就是人头落地。” 卡尔没被吓到,反而露出好奇:“你又没冒险过,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听说的,不行吗?”伊凡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看过十来本孩子间相互借读的人物传记。 没有旁人,两个小孩聊了整个下午,他们最终忘记隔阂,不断更换着话题,卡尔讲述着母神赠予的果实到底有多难吃,伊凡则红着脸把几本破破烂烂的小说递给卡尔,不忘提醒一句:“别弄坏了。” 这或许就是孩子的友谊,翻脸比翻书还快,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时候,只有彼此有机会成为朋友,门前的士兵阻挡了其他路径。 无论如何,他们为这份友谊感到高兴。 天色越来越晚,卡尔猜想埃里克他们已经进入白塔。 小四送来饭食,看在埃里克的份上,勉强给了伊凡一份。 吃到一半,街边传来持续不断的喊声,有士兵和教士联合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敲门,然后送上一张字条。 喊声离酒馆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卡尔终于能听清喊叫的内容—— “医院闹事的罪魁祸首是埃里克,身穿巨大铠甲的埃里克,家乡在骸骨镇的埃里克,杀死了镇上的所有人逃窜来到白城的罪犯埃里克。” 第六十一章 蟋蟀 白塔,又名高洁之塔、无瑕之塔、纯净之塔,至高塔,或者是六层法师塔。 称呼多种多样,不变的是它的地位,这里是人类的智慧结晶,是魔法师的圣地,精灵们觊觎,半兽人们畏惧,白塔的存在长达数千年,期间从未有异族敢踏足此处,也未遭受到一丝一毫的破坏。 由于白城与白塔的地理关系,不断有学徒被送上雪山,他们显然不够资格进入白塔,为了让这些人慢慢成为真正的魔法师,雪山区专门派请工匠上山,辅助修建了四座子塔,子塔同样通体洁白,但除了塔尖部分,只有三层,高度仅有白塔的二分之一。 渐渐地,白塔这一名称涵盖了四座子塔,在白城的各区居民之间约定俗成,充当每日必聊的话题,但在上山的魔法师们心中,白塔就是原来的白塔,从未改变。 托德用平直的语气讲述白塔的历史,而一旁的雪山区向导仿佛一头沉默的老牛,只负责在前头开路。 路面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身旁稍微走岔几步,就要跌落雪山,永远与这个世界告别。 “好冷。”艾玛打了个喷嚏,后悔没有买一件类似向导穿的斗篷。 “法师塔的层数是有含义的?”埃里克问。 “有吧,不过我不关心。” 托德道,在他看来,魔法师只不过是一种职业,根本上,与猎人、商人、士兵没什么不同,硬要说区别的话,魔法师更能挣钱,也更容易花钱。 好一会儿,山路不再陡峭,夜空闪烁繁星,将勇敢的登山者包围。 “就到这里,继续往前,会有魔法师学徒接待你们。” 向导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没有理会托德的道谢,也没有和任何人示意,直接扭头离开,一步步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雪山区的人性格都比较古怪。”托德解释道。 “比阴险狡诈的人好。”艾玛对向导的印象倒是不错。 埃里克不评价,只是赶路。 索性,不用走太久,台阶变得宽阔起来,两边有了护栏,积雪也薄了不少。 一座三人高的双扇铁门在台阶的终点,铁门的底端绑着粗大的铁链,一直延伸到大门后的雪雾之中,隐约有兽影浮现。 “走过往生之门,你们才能向死而生,凝聚真正的魔力之泉。” 雾气携着幽冷的声音穿门而过。 托德忍无可忍,向铁门冷喝:“杜克,闹够了没有?” 杜克从雪雾中走出来,打开铁门:“被发现了?别生气,叔叔,我只是开个玩笑。” “少开无聊的玩笑,早点晋升成正式的魔法师。” “嘿嘿,不过这门的确有点来历,据说和白城的第一代城主有关。” 这种话题即使在白塔上也显得过分敏感,托德的眼神越来越冷,杜克总算知道适可而止。 “他们去主塔还是子塔?”托德问。 “正主去主塔,随从去子塔。” 托德道:“嘿,灵魂魔法在白塔看来就这么不值一提?” “当然不是,只不过凡事都有个先后次序,您别瞪着我,我无论在山上山下,都只是一个跑腿的。” “以后不再是了,帮家族这一趟忙,三年以后,你的地位将不亚于我。”托德拍拍杜克的肩膀,这里毕竟是雪山,执法队总队长的身份此刻一文不值,他只能放缓语气。 “那可真好。” 托德对杜克不抱太大希望,转头看向埃里克,用恳切的语气说道:“埃里克,什么都不用担心,灵魂魔法一旦走向成熟,你将是南城的功臣,占据无可替代的地位。” 问题就在这里,南城不会愿意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需要供奉的功臣,他们更习惯独吞所有的利益。 表面上,埃里克郑重其事地答应,托德则百分百地放心,相互道别,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再招呼其他的骨干士兵,朝山下走去。 “呃,我来带路,叔叔其实人还不错,我小时候在他脸上撒过一泡尿,他都没对我发火。但他现在身不由己,必须代表家族的利益。” 杜克低身抖了抖铁链,兽影慢慢靠近,雾气散去,那是一只带着羽翼、浑身绿色鳞甲、鸟头虫身的怪物,更诡异的是,虫身还长有六只人的手掌,手指充当怪物的虫足。 艾玛不由后退半步。 “很吓人吗?”杜克笑道,“我倒是经常逗它,它的名字叫蟋蟀,只是模样唬人,没什么脾气。” 埃里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头怪物:“它是人化诅咒的半成品?” 杜克愣了一下,旋即沮丧地说:“糟糕,说漏嘴了,我还是专心带我的路吧。唉,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聪明。” 艾玛跟着发问:“那杜克,你知道叫我过来的家伙是谁吗?” 杜克将蟋蟀哄走:“何必心急呢?跟着我走,不久你就能见到。” “我希望我的随从能够一起去。” “要我说几遍,这种话别跟我讲,我只是个……” “跑腿儿的?” “好极了,看来你听进去了。”杜克打了个哈欠,也不管艾玛跟没跟上,便朝前走去。 “白塔是怎么安排我的?”埃里克不得不出声询问。 杜克头也不回地喊道:“跟我走一段,子塔也是这个方向,到时候找个阅览室等着就行,哦,记得别发出太大声音。” 越靠近白塔,雪雾就弥漫得愈发密集,可永远不会沾上衣服,对此,杜克做出解释,飞舞的雪只是布下的永续魔法,特意用来遮挡视野,防止外族的窥探。 一会儿,艾玛看到了白塔的真面目,准确地说,是可视范围内白塔的一部分。 塔如其名,白塔雪白无痕,简直不像是人工的造物。 你的仇人就在里面。 艾玛按捺住向塔跪拜的冲动,暗暗提醒自己。 杜克则习以为常,没有刚来时的那股神圣感,对她挥下手:“走吧,想见你的人在第二层,我先提醒你,把白城的人往塔上带的活我干过不止一次,那些人能活着下山的可不多。” “你就这么看着他们被害死?” “差不多,有时候想看也看不到,毕竟我得待在子塔。”杜克笑了笑,心中早已没有任何愧疚,“看门的蟋蟀算是其中一位。” 第六十二章 亚当 白城,矿区。 困倦的威利躺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工服粘着汗水,他却一时不想起来。 作为这里的矿工,威利是少数几个拥有姓氏的人,这没有为他带来荣誉和威望,反而让他享受到了特殊对待。 监工不待见他,他也不急于讨好,每天将就着过活,将自己的前途押在了埃里克身上,此时的他怎样也不会想到,埃里克的确得到重视,但重视得有些过头,整个南城都在传播有关他的恶行。 伊桑和凯文信守承诺,这个月没有去酒馆向埃里克求助,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魔法师此时已登上白塔。 送酒过来一趟,两人见到日益消瘦的威利,颇有感慨,威利却只顾着劝酒,聊些往事,不顾酒水洒在工服上。 “族长可真够狠的,也不知道埃里克说的那个人化诅咒到底有什么用,居然连血脉都不认了,要罚五年的劳役。” 威利自言自语,眼神迷离,门兀自打开,监工派来一名壮实的青年。 “别碰我!”青年怒视监工。 “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就是舍友了,同一屋檐下,都好好认识认识吧。” 监工不理青年,将他往里一推,冷冷地笑,不听话的人正好凑在一块儿。 “雅各布?”威利惊讶地坐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你怎么来了?” “丹尼尔死了,尸体让士兵当街烧了。这种事其实我见得多了,喝一两杯酒,压下火气。本来以为我忍得住的。”雅各布叹道。 “你顶撞了执法队?” “嗯。” “胆子够大。”威利身为家族的一员,却没有站在执法队这边,“可惜做这种事掰不倒他们。” “知道,可谁叫我酒后火气更大,忍不住。”雅各布坐下来,“就被叫过来了,十年,嘿,你敢相信,刀还没见血就让我来这儿待十年。这数字随口就能决定,他们眼里,老子的命不太值钱啊。” “我的命值钱些,只关五年。” “差不多,以后我们都得看监工的脸色。” “别指望有好脸色,除非你塞他点值钱的宝贝。记住,分配到什么活,别着急问,先看别人怎么干。” 雅各布笑着揶揄:“行啊,威利,这么快就熟悉当狗啦?” “是啊,可惜还欠缺点,不能给主人叼几根骨头,就招人厌烦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友谊从点头之交开始渐渐上升,威利向雅各布承诺:“以后伊桑、凯文来看我,我请你喝酒。” “那不错,我没白来。” 笑声褪去,威利突然失去所有信心:“唉,也不知道埃里克那边是什么情况。” 雪山顶峰。 埃里克与艾玛分别,跟随另一名魔法师学徒进入子塔。 “这里没有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你可以去一层的阅览室等。”这位魔法师与杜克的性格截然不同,一小段话说得磕磕绊绊,仿佛不太习惯与生人谈话。 进入子塔,所有的寒气立刻消失,塔内由一条条走廊与房间连接而成,紫色的火焰悬浮在半空,用作照明。 “请问你怎么称呼?”埃里克叫住想要离去的魔法师。 “啊……我吗?我是布朗·卢卡斯,成为学徒刚满一年。”布朗的目光刻意避开对方。 “你好,我叫埃里克。” “你好。” “你和杜克有来往吗?” “相互有聊过魔法,杜克对古魔法比较感兴趣,但这一科想要成为魔法师的难度很大,我建议他换成诅咒这一门类下的方向,但他死活不肯。”说起魔法,布朗的声音自然一些。 这些埃里克很感兴趣,但不是当务之急:“我是说,你知道我和艾玛被送上雪山的原因吗?” “艾玛……艾玛是谁?” 埃里克没再往下询问,布朗显然被这次行动排除在外,这也很正常,谁会让一个和人交流都有困难的学徒参与其中呢? 他笑着将话题岔开:“没事,看来我该换一个人问。” 布朗松了口气,指着前面的拐角:“阅览室马上就到了,今天人应该不会很多,但还是要安静,被打扰的滋味可不好受。” 轻轻推开阅览室的门,引来三四道目光。 埃里克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进去,虽然没有刻意产生响动,但铠甲的金属部件之间还是发出一连串的噪音。 离他最近的一名少女放下手中的书籍,毫不掩饰自己的恼火。 当埃里克坐下的时候,这份恼火烧得更加热烈。 “你这个人就没有半点自觉吗?”少女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盯向眼前这个会动的铠甲。 “嘘。”埃里克反倒提醒她不要说话。 “你……” 少女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她看见埃里克的手腕动了一下,做出写字的动作。 雪山顶峰,主塔。 杜克为艾玛指明了方向与路径,却没有陪她一道,而是转身离开:“我可没有资格上二层,其实真要说的话,连第一层都没资格。所以,你一个人上楼就好,放心,白塔不是迷宫,你也不是小孩,这点路应该能自己走完。” 艾玛点点头,喉咙堵着一口气上不来,这让她更加频繁地喘息,肌肉也因此紧绷,知道她跟随指示,来到二层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而杀害全村的凶手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她就考虑过,并且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杀他全家,连凶手养育的狗也不该放过。 艾玛从未在这方面犹豫,但这里是白塔,她即将面对的是一名魔法师,自己虽然没被搜身,匕首还在,可是,仅靠一把匕首真的能赢过强大的魔法师吗? 要是埃里克在就好了。 她忍不住这样想。 紫色的火焰将长廊照得明亮,杜克所说的房间就在跟前,艾玛将匕首藏在袖口处,将慌张咽进肚子里,她学伊凡,尽量装得无辜,然后推门走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俊美到极致的青年,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笑容仿佛具有奇特的魔力,能够轻易消融来自寒冬的冰雪。 接着,艾玛听到这样一段话: “啊,艾玛,是你来了吗?初次见面,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亚当·卢卡斯,目前处于第二境界的魔法师,对于莱茵村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第六十三章 道歉 遗憾。 遗憾是什么意思? 对莱茵村……遗憾? 艾玛感到浑身燥热起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眼前的青年,脚僵硬地抬动,手不自觉地收进袖口,握住匕首。 脚越动越快,慢走变成快走,然后开始奔跑。 “这样可不好,艾玛,你有点心急。”亚当仍坐在书桌前,手平稳地拿着一杯果汁,对艾玛突如其来的举动作出的全部反应,就只是眼睛稍稍睁开,略显惊讶。 艾玛没工夫想他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把戏,见到了真正的仇人,什么阴谋诡计都被抛之脑后,旺盛的怒火吞没了她的思想,她的脑海,直至她的整个身体。 原本丑陋的脸庞因此变得更加狰狞扭曲,在足够近的距离,艾玛亮出匕首,举过肩膀,接着向亚当的心口刺去。 亚当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欣赏这副面孔,在常人眼里的丑陋,在他看来却是珍贵的工艺品,值得一生收藏。 眼看匕首就要与他产生接触,锋利的刀刃却迅速融化,不是融成铁水,而是变化作数十只灰白色的飞蛾。 飞蛾群朝艾玛的脸撞过来,她不由挥手驱赶,再想趁势用手指捅瞎仇人的眼睛,速度太慢,被亚当随手握住。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聊,没必要一上来就动手吧?” 亚当没有斥责这次偷袭,只是平静地看着艾玛,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好像做错事的人不是他,反而是动粗的女孩。 触电一般,艾玛后退两步,喘息着,眼中尽是戒备:“事已至此,你还想聊什么?我敌不过你的魔法,被杀也是活该,但别想就这样让我屈服,为你做事。” “你不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我接下来的打算?” “前因后果?”艾玛咬牙道,死死地瞪视着自己的仇人,“不是你散布诅咒,杀死了莱茵村的所有人?” 亚当没有被这份情绪影响,而是自顾自地回忆起一年以来的经历:“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埃里克的人,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情的起因是一只从南方归还的假生鸟。 亚当通过这只假生鸟,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真相,南方连接死灵海的骸骨镇,如今再没有一个活人。 白塔的魔法师修习诅咒居多,而骸骨镇与死灵海又是生产相关材料的绝佳地点,这次的变故立刻引来了亚当的注意。 由学徒和部分贵族作为中转,他派去了更多的人,一来是希望能收集更丰富的情报,二来是希望能够带回尽量多的实验材料,半年之前,随着派出的队伍一一归还,这两个目标都实现了。 房屋、尸体、残缺的法师塔,以及骸骨镇周围的魔兽和一些连精灵都讨厌的丑陋混种,亚当对骸骨镇的周边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而实验材料,由于没了活人的阻挡,利益不用分配,更不会有扯皮和讨价还价,一切资源可以随意开采,当然,也要注意时间,毕竟这块无主之地很有可能即将被混种和迁居而来的外地居民侵占。 “很有趣,真的很有趣。骸骨镇的生态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他们居然有出海的渔民,在死灵海上坐船垂钓。”亚当眼中泛着光芒,他真心为这次的发现感到高兴,“你猜我从骸骨镇找到了什么,一种全新的诅咒,我把它称为灰化病。” 艾玛无法与亚当感同身受,事实上,当对方说到全新的诅咒时,她的全身微微颤抖。 原来,自己的亲人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被杀害的。 她这样想着,然后颤抖得更加厉害。 亚当没有意识到艾玛的异样,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受当中:“这种天然的诅咒要投入到具体的使用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改良它,让它变得更加好用,为此,必须要做实验才行。” “这里开始,就是我的问题了。”亚当轻叹一声,以抱歉的口吻诉说,“按照正常流程,我应该将诅咒通过假生鸟送到极北之地的冰原,荒城会接受诅咒,并在那里展开实验,但一来一去,我得多等上三个月的时间。” “我太心急了。”亚当承认错误,“想要尽早看到结果,就把实验的地点私自从冰原改成了莱茵村。其实,我没有预料到会死那么多人,在原先的计划里,这次实验最多死上三五个人就会告一段落。” 在故事的结尾处,他再次道歉:“是我错估了诅咒的毒性,让莱茵村的村民遭受杀害,实在对不起。” “你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艾玛的眼睛红了,匕首消融,她已经是任人宰割的一方,亚当为什么又要这样侮辱她,侮辱莱茵村的村民? 当然,这是一种侮辱。 屠杀数百人以后,诚恳地道歉,说声对不起,难道要她原谅,笑着挠挠头,说自己太急躁,也有过失吗? “现在又要从别的地方引进村民,这对白城来说是个麻烦……对你来说肯定也不好受,衣食的来源消失了,倾诉感情的对象也需要再找,这在一定程度上会浪费时间。” 正当亚当绞尽脑汁地作出安慰时,艾玛已经冲上来,用拳头、用脚,实在不行用牙齿,她已经愤怒得不计代价,忘却生死,只想让眼前这个畜生彻底消失。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她的上身还没靠近亚当,就被融化了一小半,这次变化成了爬行的蛆虫,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 “小心,它们会吸食人血。”亚当认真地说道,“你也不想成为一具人干吧?” 艾玛冷笑:“嘿,一开始这样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听你废话?” “马修说过这种事很难和解,果然没错。”亚当将杯中的果汁喝完,总算想出办法,“如果我拿出诚意来呢?” “诚意?” “丽贝卡泄密被发现了,正在南城接受审讯,估计已经奄奄一息了,我能救她。” 艾玛的心脏漏跳一拍,嘴上却道:“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那就是埃里克,他惹恼了很多魔法师,但我有办法能让他避免成为研究的材料,活着离开。嗯,其余的随行人员也能安全地离开。” 亚当的话等同于在说,他们本来是注定一死的。 想到卡尔的模样,艾玛虽然仍在讥讽,却没有把话说死:“嘿,我就这么重要,值得你这样死皮赖脸地求我吗?” “当然重要。”亚当答得斩钉截铁,“你是唯一的生还者,身体里必然有某种抵御诅咒的特性,没有你,后续的实验无法进行。” 第六十四章 无声的交谈 阅览室内,一排排书架整齐排列,书籍按类型划分,取书时只需查看书架上贴的标签,非常方便。 供人看书的长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人,一言不发,只有在翻页时传出纸张滑动的声音。 桌面上,一张字条递到埃里克的面前:“我叫特里娜,特里娜·埃利诺。” 另一张崭新的字条写下一段文字,交给少女:“我叫埃里克,你听说过我吗?” 少女抿紧嘴唇,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这种另类的对话,好一会儿,她放弃使用字条,而是从笔记中撕下一张完整的纸,这在阅览室里,已经是明显的噪音,马上又有几道视线探寻过来。 她刷刷地写起来:“没听说过。你的铠甲看上去听特别的,我很喜欢。但为什么要穿铠甲进阅览室,这样很吵。你是魔法师吧,学什么魔法的?我比较喜欢药剂学,因为家族里有个榜样在白塔,她是正式的魔法师,对药剂这方面很擅长。” 埃里克接过纸张,他原本只是想问这里的学徒有没有参与到这起事件当中,可文字越写越长,话题也越聊越偏。 “谢谢你的喜欢,因为我的铠甲是定制的。我尽量少发出噪音。我的水平应该只能算是学徒。比较喜欢卷轴,或者研究一些古魔法。榜样的力量确实很大,我能来到白塔,也跟我的某个亲人有关。” 因为埃里克的礼貌,特里娜的不满消失大半,今天要学习的材料还有一半多,现在正好可以结束话题,但白纸才刚刚写满三分之一,而且眼前这个穿戴铠甲的魔法师似乎有不少的秘密。 “就当放一天的假。” 她心里暗暗想道,突然觉得轻松不少,于是拿起笔又开始写。 “你没有姓氏,应该不是从白城的家族里挑选出来的。你是怎样得到雪山区的许可的?拿了一大笔钱开路吗?我的印象里,那些个老头子可顽固得很。” 这或许是个询问情报的机会。 埃里克思索片刻,将自己认识的人名几乎都提了一遍:“杜克·霍伊尔、托德·霍伊尔、马修,嗯,马修应该也姓霍伊尔,这三个人你认识吗?” 特里娜提笔就写:“你是被南城看中了啊。杜克也是学徒,不过人比较怪,不去学热门的方向,反而对古魔法感兴趣。马修的话我认识,不如说在白塔,他算半个名人。” “他为什么是名人?能和我具体讲讲吗?” 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成了解答问题的一方,特里娜稍皱眉头,还是写道:“只能算半个。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他是亚当的朋友。亚当·卢卡斯是白塔中天赋最高的天才,无论是精神力、对元素的亲和,还是对各类知识的掌握速度与广度,都是顶尖的。在我看来,马修只是沾了他的光罢了。” 埃里克对少女的评价略微感到惊讶,在雷恩镇附近的魔兽藏着人化诅咒的影子,马修作为它的制造者,在魔法上的天赋毋庸置疑,可这样一个魔法天才居然只配做亚当的跟班。 白纸被特里娜抢回去,接着将最后一句话涂抹干净,她用凶恶的眼神发出威胁,让埃里克别把自己的牢骚说出去。 埃里克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 又过一会儿,他与特里娜聊了一些魔法相关的知识,其实不多,由于铠甲的缘故,他写字的速度做不到很快。 特里娜越聊越觉得奇怪,有些比较高深的知识埃里克了如指掌,有些最基础的常识对方却一无所知。 比如所有魔法师都该拥有的魔力之泉,那可是释放魔法的魔力来源,这么重要的东西一个魔法师学徒会不知道,这合理吗? 又比如魔法师的境界。 境界按法师塔的层数划分成六等,可以说是第一境界到第六境界,也可以说第一层台阶至第六层台阶,也有简便的说法,直接称为一至六阶,但这听上去太过直白,丢失了魔法师独有的神秘,特里娜不太喜欢。 境界的划分与魔力之泉有着直接的关系,理论上,第六境界是魔法师所能到达的最高境界,因为那个时候,魔力将占据整个身体组成的一半,再往上,人将失去身体的主导地位,反而成为魔力的支配对象。 特里娜逐步介绍这些常识,埃里克看得津津有味,不忘将一些自己见过的材料以及相应的特性告诉给她,作为这次“补课”的回报。 风铃草、鬼哭藤、奇异树…… “奇异树?”特里娜总算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材料,不由得高兴起来,“就在一个月前,好像马修提及过这种树,还说这种树的树汁,可以作为某种诅咒的解药。” 一般来说,学徒与正式的魔法师很难见面,但凡事也有例外。 交待事务,让学徒去白城做事,或者作为导师,审核学徒的资格,亦或者一些材料上的交易,等等。 无论是哪一种,马修在子塔的交谈在无意间被特里娜听见了。 艾玛的病和马修有关,不对,马修急于回收雷恩镇的魔兽,研究人化诅咒,这个时间应该没工夫在莱茵村动手脚,如果是两条线并行来做,同时研究,那未免也太过骇人听闻,除非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一心二用是做不了研究的。 那就是马修认识的熟人。 埃里克马上想到特里娜刚刚提及的亚当。 这就是白塔,一个研究让雷恩镇三年不得消停,另一个研究让莱茵村全村的人跟着陪葬,这远远不是全部,在他没有经过的地方,天知道有多少村镇因白塔的实验而遭受苦难。 当然,他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一概不会管这类闲事,他来到白塔的唯一目的,就只是拿一样东西,一样最适合他、也本该是他的东西。 整理心绪,埃里克继续与特里娜闲聊。 一会儿,阅览室的门打开,金发蓝眼的青年迈步进来。 特里娜扫视一眼,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将白纸揉成纸团。 埃里克仿佛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而青年正好向他走来。 “我叫马修,马修·霍伊尔。”马修打破了安静,却没有学徒敢出言指责,“请跟我走吧,魔法师。” 当念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波澜无惊的语气消失了,转为最明显的嘲弄。 第六十五章 埃里克的秘密 当得知先前在医院闹事的家伙居然是屠杀整个骸骨镇的危险人物,居民们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在街道上宣讲,内容大多是希望霍伊尔家族能尽快消灭恶魔,让南城重返平静。 比起杀人的罪犯,那些小偷、强盗、乞丐、流浪汉、肮脏的穷鬼、喝醉闹事的酒鬼,统统变得不值一提。 “他可杀过一个镇子的人。” 居民们每每用这句话开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希望这种人消失得越快越好,至于方法,要么驱逐出去,要么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大家都不需要知道的手法,剥夺他的生命,反正那是个杀人犯,不值得同情。 原本宁静的夜晚被议论声撑满,卡尔怒不可遏,将字条撕得粉碎,埃里克是拯救自己、拯救雷恩镇的英雄,现在居然要遭到这样的诋毁。 “无知的居民,无知的南城。”他低声发出咒骂,气得全身发抖,而外面的喊声却怎样也不肯停歇。 伊凡觉得其中暗含阴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埃里克一走,执法队就造他的谣?” “是啊,这么巧,里面肯定有鬼。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埃里克先生当作平等的对象,这些天也只是把我们囚禁在酒馆里,背地里肯定策划了许多的阴谋。” 怒火消失,卡尔无奈地笑了笑,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在白城一没有人脉,二没有力量,什么都改变不了。 “说实话,我其实一直觉得埃里克的想法匪夷所思,那可是白塔,居然想着要一个人登上去,还想讨得好处,这根本不可能,哪怕会传说的灵魂魔法也一样。”伊凡将憋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 卡尔对埃里克尊敬有加,此时却想不到反驳的话,在他心里,也隐约存在这样的担忧。 他叹道:“唉,也不知道埃里克先生,埃里克他在白塔怎么样了。” “想也没用,你甚至不知道他去白塔是为了什么。在这点上,我们都是局外人,对不对?” 伊凡的话让卡尔悚然一惊。 是啊,直到现在,他对埃里克又了解多少呢? 故乡是执法队口中的骸骨镇吗,他独特的铠甲又是从哪儿来的?灵魂魔法在哪里学会,去白塔是为了什么? 一无所知。 真要总结的话,卡尔对埃里克的了解与伊凡相差无几。 “局外人。”卡尔轻轻念了一遍,心中感到无比难受,“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告诉我一切,然后我们一起再度踏上旅程。” 酒馆的门轻轻打开,已是深夜,托德心中却充斥着一股年轻人独有的活力,那是自己的计谋渐渐落地的成就感。 “你来干什么?埃里克怎么样了?”卡尔没心情再害怕对方,用再直白不过的口吻问道。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你亲爱的埃里克的事情。” “那是谎话,别想骗我。” “是不是谎话我不好说,至少是我从白塔的魔法师嘴里听来的,你不想知道吗?” “嘿,那些魔法师也算不上好人。” 卡尔不想再忍耐了,他学起艾玛的刻薄,发现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 “但坏人有时候也会说实话。”托德不在意孩子的情绪,而是用懒洋洋的语气道,“骸骨镇是埃里克的家乡,这一点不会错,因为奇异树就是那里的特产。” “谁知道呢?”卡尔带刺地反驳一句,心中却不由承认托德说得没错。 托德很喜欢卡尔的反抗,因为这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绝望:“他杀了骸骨镇上的所有人,这点也没错,因为居民的身体保存完好,灵魂却被扼杀殆尽。” “灵魂?不对,你在说谎!我们见不到那些人,所以你想怎么说都行。” “你想要证据?” “当然!再者说,既然不会灵魂魔法,你们又怎么知道他们的灵魂被扼杀?果然是蹩脚的谎话,一戳就破。” 卡尔宛如一头斗志高昂的公牛,不允许有人说埃里克的一点坏话。 “每一种魔法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们相互依存,总能用其他手段来作为替代,只不过比较费工夫罢了。”托德不紧不慢地说,“至于证据,明天一早,南城的所有人都能看见。” “证据?本来就是你编造的,怎么会有证据?” “睡个好觉,明天你就能看到。” 托德没有给卡尔追问的机会,转身离开酒馆,不说卡尔,至少他今天能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怎么可能有证据? 即便有,那也是对方捏造陷害埃里克的。 卡尔越是这样想,越是陷入深深的不安当中。 在无数的念头中,有一道极为短小却致命的想法闯入脑海,刹那间,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想法。 如果埃里克真的是屠杀全镇的罪犯,自己该怎么办? 伊凡担忧地望向自己的朋友:“你没事吧?别听他瞎说,明摆着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 “嗯,我知道的,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卡尔重重地点头,将不该出现的杂念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一会儿,他长舒一口气,觉得好多了。 埃里克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在那之前,他最好学会无接触就能生效的灵魂冲击。 这么想着,卡尔将目光投向门前半打瞌睡的守卫。 白塔二层。 马修的房间。 卷轴、法杖、厚重的书籍随处可见,毫无疑问,马修是个标准的魔法师。 埃里克道:“只是二层?我以为会有更高境界的魔法师跟我交谈。” 马修平静地看向他:“你真以为自己的价值很高吗?换句话说,你真觉得灵魂魔法对白塔来说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吗?它会打破原有的平衡,造成极具破坏力的影响。” “看样子,你和托德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希望白塔能够保持原状,至于南城怎样,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家族希望让白塔的魔法师为自己所用,而魔法师却对血脉的关联深恶痛绝。 “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事实上,我到这里,不是为了拿灵魂魔法换取什么,恰好相反,我来帮白塔清理一样未曾使用过的累赘。” “累赘?”马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是的,累赘。”埃里克停顿片刻,说出那个深藏心底的名字,“玛亚特权杖,我为它而来。” 第六十六章 赌斗 对白塔而言,玛亚特权杖是一件微妙的物品。 论价值,它当之无愧地占据前三,作为上一纪元遗留下来的器具,孕育着最为纯净的神性。 可论用途,眼下却找不到任何方式可以让它发挥作用。 一种说法是,玛亚特权杖本身并无用途,而是开启某种遗迹的钥匙。 这种说法的支持者认为如果权杖真的有用,早被白塔的魔法师们发现,不可能蒙尘至今。 另一种说法则是,玛亚特权杖不能被目前人类发现的魔法所激活。 这听上去匪夷所思,魔法经过千年的演化,到今天为止怎么可能还有未被发现的存在? 在埃里克提及权杖之前,马修是第一种说法的坚定支持者。 “你知道玛亚特权杖?”他的语气和平常一样毫无波动,心中却掀起一朵浪花。 “我知道,它曾是死神阿努比斯的物品,在祂成为神只后,权杖仍遗留在世间,最终,白塔成了它的主人。” 埃里克描述得这样详细,仿佛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见证过这段历史。 马修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灵魂魔法可以激发玛亚特权杖的力量?” “是。” 马修半晌不语,如果埃里克说的话没有虚假,那么这将是一件重大的发现,重大到仅靠第二境界的魔法师无法决定。 “这就是你所谓的要拿走的累赘?”马修又问。 “是。” 埃里克没有半点迟疑,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可马修明白,玛亚特权杖可不是累赘,尽管至今都未发挥过作用,但它沉寂的力量是那样独特,每一名接触到它的魔法师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它产生研究的兴趣。 “你准备毫无代价地拿走它,然后声称是在为白塔着想?” 马修的声音微微有些异样,因为他觉得对方的想法是那样荒谬,荒谬到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还准备替白塔冒前所未有的风险。” “风险?什么风险?” “抱歉,我想找一位能做决定的魔法师谈论此事。” 马修特意将埃里克拉到房间密探,本意是想在灵魂魔法的各个方面做一些实验,不料却听到这样一番话。 惊讶过后,他开始感到可笑:“在这里,你的价值只配在第二层。”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白塔应该也有着和其他法师塔类似的导师制度,你可以联系教授你的导师。” 埃里克的话语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比马修更高的位置,这令他无比的恼火,连语气也不由发生变化:“嘿,你以为自己闹出的动静很大吧?实话告诉你,只到第三层为止。三层以上的魔法师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作为一个新奇的玩意儿,你的价值连艾玛都不如。” “好吧,我不强求。” 埃里克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马修。 “等等。” 在细致的调查下,埃里克的秘密无所遁形,如果他还以为自己能占据主动,那可大错特错。 “我可以帮你联系我的导师,只不过有个条件。”马修说道,他本不想做得那么彻底,可对方倨傲的神情令他改变想法。 “请说。” “和我较量一场,我会邀请大量的魔法师和学徒作为观众,要是你能胜过我,我就带你去见我的导师。” 这也许是个陷阱,但埃里克别无选择,他只关心一件事:“你的导师处在第几境界?” “第四。” 埃里克笑道:“我答应你,只不过要提前选定日期,我不希望太仓促。” 马修恢复淡然,仿佛这场较量只是举手之劳:“当然,我也要花时间邀请其他人。” 对话到此结束,马修将埃里克请出房间,带到约定的地点,一处室内的池塘。 池塘清澈,水声不断,两边设有座椅,可供人休息,算是二层的标志性建筑。 艾玛垂头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金属的摩擦声,她抬起头,埃里克就在面前。 马修平静地说:“住宿、伙食,这种事杜克会安排好的,至于刚才约定的事,我会主动来找你,希望到时候你不要找别的借口。” “不会。” “那就好。”马修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及自己的人化诅咒,在他眼里,埃里克对诅咒一窍不通,根本算不上真正的魔法师。 “埃里克,你和他约定了什么?”艾玛问。 “几天后你就会知道。怎么样,你找到仇人了?” “找到了,但我打不过他,他暂时也没有杀我的意思。反而要……要跟我和解。” “他是谁?”埃里克问。 “亚当·卢卡斯。” 埃里克实话实说:“据这里的学徒说,亚当是白塔有名的天才,你想在这里杀死他,恐怕极其困难。” 少女的眼中带着一点恳求:“你能帮我,对不对?不光杀死亚当,还要将卢卡斯一家灭族,最好能折磨致死。” 这一刻,她是丑陋的,也是纯净的,就像玛亚特权杖一样孕育着神性。 “我暂时还帮不了你。我的力量有限,如果能拿到属于我的东西,我才有可能提供帮助。” 这既是实话,也是在提要求,艾玛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因为埃里克已经是她最可靠的盟友。 “我要怎么帮你?”她问。 埃里克陷入沉默,目标越来越近,可变数也越来越多,眼下,他再没有余力布置什么周密的计划,只有找到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然后披荆斩棘,获得最后的胜利。 真的有这样一条路吗? 许久,他再度开口:“亚当既然愿意与你和解,不妨向他提一个要求,让卡尔登塔。” “卡尔……”艾玛犹豫道,此时的南城与白塔,对他们来说似乎哪里都不安全。 “用不着现在提,等一两天。如果问及理由,就说你舍不得他,不愿意和他分别,最好说得可信一些,别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嗯,我知道了。”艾玛收起所有情绪,只是点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不由想起卡尔稚嫩的脸庞,如果她有亲弟弟,估计长得也跟卡尔没什么两样。 埃里克是冷酷的,也是强大的,他永远都会紧盯着胜利的方向。 艾玛选择相信埃里克。 清晨,稀薄的阳光披在南城的大街小巷。 一辆辆木车踏过暖阳,驶向闹市。 “奇怪,南城也要抢奴隶的生意了?” 还未睡醒的居民边打哈欠,边发出疑问。 一夜未睡的卡尔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木车上装载的货物。 那是一具具未死的尸体,它们似乎被夺走魂魄,眼中丝毫没有神采,全身青色,对着阳光微微张大嘴巴。 第六十七章 邀请 昏暗的室内,五彩斑斓的昆虫爬满沙发,坚硬的甲壳散发金属光泽。 马修轻轻敲几下门,不等门内的主人有所反应,便推门而入。 亚当蹲在沙发旁,小心翼翼地观察,见到朋友进来,朝他努努嘴:“嘘,它们是我最新的成果。” 马修当然知道对方在做怎样的研究:“混合咒,要维持它们的平衡可不容易。” “我新加入了灰化诅咒,看看咒虫能不能适应。” 所有以虫为基础的诅咒类魔法,都以咒虫为根基,可一般而言,咒虫只能携带单一品类的诅咒,一旦出现杂质,它们将很难成活。 马修问:“你有多久没有提炼魔力之泉了?” 亚当不好意思地笑道:“一两个月……记不清了,可能也没那么久。” 记不清了。 忘记提炼魔力之泉,这是天才才有的资本。 贪多嚼不烂,大多数的魔法师都会选择一个方向进行研究,同时提炼魔力之泉,增加自己体内能够存储的魔力,只有这样,魔力、魔法、知识,魔法师三大必不可少的东西才会齐头并进。 可亚当却不这么做,三年之前,他就沉迷于研究各类魔法,主要是诅咒,上古纪元的魔法也研究过不少。 为此,他的导师专门告诫过他,那些魔法的来源,也就是神只,已经被剥夺神格,远没有现在的魔法有效,研究它们只能是得不偿失。 亚当听进去了一半,在对古代魔法了解到一定程度后,他调转矛头,转而研究起诅咒来。 诅咒魔法是当今的主流,导师再也不能说什么,可谁能想到,亚当不止研究一种诅咒,而是七种,不仅如此,还试图将这七种诅咒混合成全新的魔法。 如果混合咒真的成功,那么自然环境下几乎不可能产出这种咒的解药,想要解除,除非用更强的魔法压制,或者请求亚当的帮助。 相比于这样惊人的研究,亚当的魔力就有些不尽如人意了,五年的光景,居然才堪堪升到第二境界,这对常人来说速度已经算快,可以亚当的元素亲和,以及对魔力的运用,一年前成就第三境界也不奇怪。 “我就是那个常人。”马修想。 仅仅维持和亚当之间的朋友关系,他就花去了全部的精力,他的研究天赋不能算差,可即使是耗尽他心血的人化诅咒,到现在也不能算完全成功。 要将魔兽彻底地转化成人,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条路,他明明已经足够努力,却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怎么了,马修?”亚当看出朋友的走神,“人化诅咒的进展不太顺利吗?” “嗯,有点卡住了。” “这的确很困难,光是实验样本就很难找。要是你换一种适用于人类的诅咒就好了,有现成的实验对象等着,一两个月就能出结果。” 马修由此转移话题:“你找的那个艾玛怎么样?” 亚当回忆着昨日的情景:“嗯……不好不坏吧。她拿刀刺了我,我跟她解释了过程,然后安慰了她,她想打我,被我阻止了。” “这还算不好不坏?为什么不按我的方法来,直接砍断四肢,然后慢慢检查就是了。” “那应该会很痛吧,我不喜欢痛。而且她会大喊大叫,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所以想着,最好还是能争取她的原谅。” 马修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朋友的性格,在他看来,灭族的仇恨怎么可能有消弭的机会,应该尽早斩草除根才对。 “你去见那个灵魂魔法师了?他怎么样?”亚当问道,对他来说这是罕见的关心,只有在谈话对象是马修时,才会偶尔展露。 马修不屑地冷笑:“他很骄傲,把灵魂魔法看得太重,甚至想公然拿走玛亚特权杖。” 亚当好奇道:“哦?他明明生在骸骨镇,却对白塔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总之,一周以后,我会约他较量一场。” “较量?白塔可不是做这种事的地方。”亚当瞥了马修一眼,觉得自己的朋友有些冲动了。 马修早就想好方案:“放心,地点选择在子塔,场地内外布下隔绝声音与魔力的结界,邀请的观众最多不会超过二阶。” “所以,你是来邀请我的?” “对,想观摩到所谓的灵魂魔法,这不正好是一次机会吗?” “想倒是想,只不过,你没和你的导师讲吧?”亚当犹疑道。 “那个倔老头……当然没讲,那个灵魂魔法师还和我提出条件,说胜利之后要和我的导师见上一面。” 亚当若有所思:“看来他真的有玛亚特权杖的用法,其实可以让他试试。” “他连权杖都没见过,凭什么断定有效?说白了,只是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幻想自己的筹码很值钱而已,其实什么都不是。” 马修的怨气越加严重,亚当察觉到了什么:“你似乎很不喜欢灵魂魔法这个词。” “因为白塔不需要它,所以那些老家伙都不肯睁开眼睛瞧上一眼,只有山下贪婪的家族们,为了可能产生的利益蠢蠢欲动。” “其实,我们的研究不也是一样吗?你的人化诅咒也好,我的混合咒也好,老家伙们的反应都不太大,好像这些研究可有可无。等他们老死了,我来当白塔的主人,就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马修惊讶地望向自己的朋友,这是亚当第一次表现出野心,哪怕野心的填充物只是单纯的对研究的热情。 “一个玩笑。”亚当打了个哈欠,“我接受你的邀请了。马修,要不要我借你法杖,或者保险用的卷轴?”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有信心能赢他。”马修婉言拒绝了亚当的好意。 亚当看着好友的背影,就像马修了解他的性格一样,他也明白自己的朋友有着多强的自尊,马修从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即便勉强接受,也要还增等价值的物品。 他没有对马修说,自己其实已经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白塔,并打心底里希望,有什么东西能让这里焕然一新。 走廊上,马修的脚步没有停止,接下来,他要邀请另一名二阶的魔法师,她的名气稍稍逊色于亚当,却也是这里的名人。 凯琳·埃利诺。 第六十八章 猫眼凯琳 当白城的居民仰视雪山,心中念及的都是高洁之塔,不会有人在意那四座子塔,它们既不够高耸也不够出名,没法让身处白城的人们心生自豪。 不管他们怎么想,日夜在子塔居住的学徒还是对这几个小号的圣地产生了一点感情。 火焰、冰霜、雷电、疾风。 这是上一纪元四大旧神代表的力量,也被用作子塔的命名,尽管这些名字与子塔本身毫无联系。 杜克将艾玛和埃里克引到冰霜塔内,这同样也是埃里克等待时进入的那一座子塔。 杜克喜欢抱怨,也喜欢对其他事物评头论足,但当艾玛问起有关马修和亚当的事情时,他立马缄默其口,有时被问多了,会尴尬地哼起小曲。 “子塔说是只有三层,但每一层也有上下之分,这很正常,要不然工匠们怎么能建得这么高?”杜克兴高采烈地说道,好像子塔是他用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每一层的上边是学徒宿舍,下边是阅览室、研究室、会议室、材料仓库等公共场所。” 埃里克点点头,表示明白。 艾玛则显露出浓厚的兴趣,魔法师的圣地,这是多少人想来而来不了的地方,自己却有机会能深入了解具体的布置。 她想,卡尔的确应该来看看,无论这里的魔法师品性怎样。 来到宿舍前的通道,一路走到底,杜克推开小门:“你们住在这儿,不好意思,破旧了点,而且就一间。” 被褥破破烂烂,木制物品多有被啃咬过的痕迹,照明的只是普通的烛火,桌前堆放的几本书籍看上去还算不错,有五六成新的样子。 杜克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他也该休息了:“差不多就这些,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埃里克将巨剑放到一边:“听说你很喜欢古魔法?” “嗯,我不喜欢跟随主流,讲难听点,就是标新立异。如果大家都研究古魔法了,那我反而要看看米兰达那一套。” 埃里克又问:“灵魂魔法足够新颖吗?” “你想蛊惑我什么?放弃吧,再新颖,我也不接烫手货。” “我只是在想,你可以多透露一点关于艾玛和灵魂魔法的决定,我的话也会有相应的回报。” 杜克看向这个奇怪的魔法师,他很喜欢奇怪的家伙,也喜欢新颖的灵魂魔法,但从实际出发,他不觉得埃里克能活到支付回报的那一天。 埃里克主动透露:“不如从小事开始,学习灵魂魔法不需要非得看见元素的存在,可以通过捕捉自身的灵魂后天补足。” “你做过实验?” “嗯,不少。” 对方肯定的语气让杜克略有迟疑,但说真的,他开始感兴趣了:“你应该把马修惹恼了,要小心,别拿外面的经验来评判白塔的魔法师,他们拥有最好的法杖,最先进的知识,你的背景可能很神秘,但逃不过那些怪胎的眼睛。” 透露的关键情报只换来这一段老生常谈的忠告,或许是为了弥补,当艾玛要求与亚当再见一面的时候,杜克爽快地答应了,表示这两天就会安排。 盯着学徒的背影,艾玛问:“他可信吗?” “可信,但价值不大。他之所以那么爽快,是因为亚当本来就想见你。” “埃里克,亚当就算同意我的要求,让卡尔上来,又能改变什么?” “能改变,只要这里的人都不懂灵魂魔法,只要这段时间卡尔没有荒废。” 艾玛明白了什么:“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埃里克没有,但他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有。” 一夜无话,房间虽然破旧,但艾玛睡得意外香甜,梦中,她亲手刺死了亚当,感到一阵痛快。 这股痛快甚至在她醒来后都没有消失,看一眼埃里克,发现他居然也才刚刚睡醒。 “你也习惯睡懒觉啦?”艾玛笑着,上前拍拍那坚硬的铠甲。 “外面有人。” 快意瞬间消失,艾玛戒备地盯向房间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而响亮,敲的人十分用力。 “埃里克住在这里?出来说话。” 白塔明令禁止私斗,而且就算有人偷袭,铠甲也能抵御一阵,所以埃里克没有废话,直接推开房门。 门前站着的,是一名神情冷漠的长发女性,除了一身法师袍外,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都戴着一枚银质的戒指。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左眼与常人无异,右眼却很诡异,眼白呈黄绿色,瞳孔如弯月一般,仿佛猫的眼睛,在眉骨与卧蚕处,甚至能看见两条缝制过的伤口。 “你叫埃里克?” “对。” “跟我走一趟吧。” “什么事?” “聊聊。”感受到对方的冷淡,女性不由皱起眉头,顺带地,眉骨间的伤口也弯曲起来。 艾玛赶到门前:“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聊?” “跟马修有关,不是几句就能聊能清楚的,而且,我可不想让一个凡人插嘴。” 艾玛还要再说,被埃里克阻止:“可以,请问怎么称呼?” “凯琳·埃利诺,和马修算是同届。”凯琳没再看艾玛一眼,“去会议室聊,我提前清场了,那里没人。” “等我回来。” 埃里克向艾玛随意地挥了挥手,跟随对方离开。 从宿舍走到会议室,需要一段时间,凯琳没有交谈的意思,埃里克保持沉默,也丝毫不觉得尴尬。 进入会议室,将门关紧,凯琳先坐下来,然后以主人的姿态示意埃里克也入座。 “半夜我被马修吵醒,说他和你有一场赌斗,初步定在五天后。” “谢谢你告知我具体的日期。” “你准备拿剑和他打吗?” “嗯。” “有趣,那你的灵魂魔法呢?” “也会有。” 凯琳打量一会儿埃里克,对方像一颗死气沉沉的石头,怎么看也看不出花来,她开始怀疑,自己特意早起过来见马修的对手,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她作出判断:“说真的,你不像是个具有研究精神的魔法师,更像是渴望搏斗的武夫。” 埃里克道:“我有好奇心,一定程度上,这就是研究精神的基石。比如我现在就好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三影猫的眼睛,我花了七个月移植的,算是某种特别的永续魔法吧。” “你原来的右眼呢?” “保存得好好的,房间里就有,要看吗?” 凯琳罕见地笑了一下,那次移植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但是仍然不够完美,当她眨眼的时候,右眼闭起与睁开的速度总是比左眼慢上一截。 “不了,但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埃里克想,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做过更彻底的移植,只不过他不为之得意,也不会迫不及待地展示。 第六十九章 交易 凯琳对右眼的移植不是突发奇想,她很早就动了这方面的心思。 作为研制药剂的专家,受限于人体的极限,她总是很难依靠肉眼让各个材料的配比达到完美。 魔力是材料之间的纽带,可如果哪一边过重或者过轻,纽带也会产生断裂,越是精细复杂的配方,越是会存在这样的问题。 配方她的理解不够深,无法做出像样的改动,那么解决问题的途经就只剩下另一种,用魔法的方式突破人体的极限。 喝下暴增精神力的药剂、使用提升视觉的卷轴,还是别的什么。 在思考过程中,一道灵光划过脑海,即使现在想来,凯琳依旧为自己能想到这样的点子而感到惊讶。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某种永续魔法,能够一劳永逸,效果要明显。 接下来,她翻阅大量的书籍,找到了一种奇特的魔兽,三影猫。 它的身上似乎蕴藏着暗影的力量,阳光不管以何种角度射向它时,都会出现三道影子,本影最为明显,还有两道若有若无的虚影伴随左右,因此得名三影。 三影猫的眼睛有着神奇的特性,哪怕再暗的环境,也能看清四周,对于物体的轮廓和轨迹,它十分敏感,很轻松就能看出肉眼察觉不到的细微差别。 移植大获成功,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对于凯琳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在那之后,她的药剂脱颖而出,在白城相当畅销。 “这就是学习药剂、卷轴这类方向的好处,能够和白城多打交道。” 讲完眼睛的故事,凯琳瞥向埃里克,希望对方有点反馈。 “很有意思,我第一次听说三影猫的特性。”埃里克给出反馈,确实只有一点,“我的故事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在普通的镇子里长大,跟随长辈出海,瘟疫,献祭,人相食,听上去唬人,其实每个地方都会发生。” 凯琳不得不点出她需要反馈的内容:“我要听灵魂魔法的部分。” “做不到。” “是你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埃里克坦然地撒谎:“是真的做不到。使用灵魂魔法会丢失记忆,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这触及到凯琳知识的盲区,她盯着埃里克看了一会儿,走到近前,不自觉地用鼻子嗅了几下,她的老毛病犯了,这不是制药的材料,是又冷又硬的铠甲,闻不出任何东西。 她的脸色也随之冷峻起来:“我都把宝贵的移植经验教授给你了,结果什么都没得到,这一趟跑过来可真是不值。” 其实经验并不宝贵,每个新来的学徒都有机会听到她“无意”的传授。 “你找我,只是为了灵魂魔法的事?” “那不然呢?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高看一眼的地方?” 月牙般的眼睛让对方的目光平添几分凶厉,埃里克却没有半分畏惧:“你跟马修只是熟人,他却能半夜把你叫醒?我倒觉得你们关系不错。” “嘿,真会说。” “你是担心他会输给我,特意过来看看他的对手的?” “你看起来不怎么样,他应该几招就能把你打趴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出手不能太重,别一不小心把你杀死了。” 凯琳的声音更冷几分,可这段话无异于承认了埃里克的猜测,于是冷酷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她开始感到恼怒,接着是一点犹疑,“唉,马修是有点过火了,这种事情,寻常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呗,何必为了研究的材料生气呢?” “研究材料是指艾玛?” “嗯,据说归亚当管。你这是想为她求情?她看上去不怎么好看,也不像是会讨人喜欢的样子,你的喜好……” 凯琳说到一半停下了,铠甲里面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她一概不知,也许就是有人会喜欢艾玛那样的类型。 “你不用联想太多,我只是确认一下。”埃里克难得心生一股无奈。 “好吧,这不能怪我瞎想,只是……上一个看到蟋蟀的人掉了不少眼泪。” 蟋蟀就是那头看守大门的怪物,埃里克想起它可怖的模样:“后来那个人呢?现在还在白城?” “没有,他和蟋蟀只是脚前脚后。”凯琳突然加快语速,“这种事有很多,但研究就是这样,哪有不死人的,相反,研究一旦成功,它们就会造福所有的人类,所以牺牲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至少我不会因此感到愧疚。” “你不用说那么多,我不感兴趣。” “是吗?”凯琳侧过身,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有个想法,为了不让你白来这一趟,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埃里克道,“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导师,或者其他第四境界的魔法师,尽量闹大,让更多人知道。作为回报,我即使在赌斗中胜利,也不会让马修输得太过难看。” “他不一定会输。” “嗯,做不做交易,这取决于你。” 猫眼闪烁,凯琳陷入沉默,一会儿,她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马修没告诉你吗?我为了玛亚特权杖而来。” “不,是最根本的目的。对你来说,玛亚特权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工具,一种更好达到目的的手段,不是吗?” 凯琳的直觉过于准确,埃里克稍显惊讶,对于这个问题,他不打算说谎,也没必要说谎:“为了向米兰达复仇,为了将母神彻底杀死。” 凯琳觉得埃里克疯了,将他请出了会议室。 关于交易是否要做,她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接下来的两天,埃里克能明显感受到赌斗被频繁提及,成为讨论的主要话题,无论是餐厅、研究室、走廊还是某个角落的窃窃私语。 仍然是夜晚,杜克奔走来到埃里克与艾玛的宿舍。 “先说你和马修的事,赌斗的场所确定了,在火焰塔的第三层,一般来说,第三层都是考核学徒成为正式魔法师的地方,比较宽敞,稍微布置一下,当作场地没什么问题。”他的热情比往日减少很多,更像是执行一件工作,语气也因此变得死板。 “我明白了,三天之后?” “对,三天后吃完午饭,我会带你过去。” “有劳。” “还有你的事。”杜克看向艾玛,“亚当愿意再跟你见一面,但是要我先搜身,免得你再掏出什么锐器,倒不是说有多危险,就是浪费时间。” 艾玛不介意搜身,直接问道:“什么时候?” “现在。” 第七十章 糖果 白塔第四层。 室内。 书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书籍和笔记,一些废弃的想法被揉成纸团,随意地丢在地上。 泰德·卢卡斯正百无聊赖地趴坐在桌上,有柔软的纸张垫在下面,他可以维持这种姿势,待很长的时间。 他是第四境界的魔法师,同时,也是马修·霍伊尔和凯琳·埃利诺的导师。 埃里克在提出交易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马修和凯琳的导师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当初有这一层关系,他们的交情才得以真正建立。 “灵魂魔法?灵魂魔法,灵魂魔法……” 泰德紧皱眉头,嘴上念叨着,手拂过稀疏的脑门,停留在满是红刺的酒糟鼻上。 “导师,我来了。”门外传来马修的声音。 “哦,是马修啊,进来吧。” 泰德伸了个懒腰,从书桌前站起,看向这个招人喜爱又惹人厌烦的学生。 马修也看向自己的导师,这个又矮又不着调的老头子,红鼻子泰德,这是他从其他人的导师那儿听来的绰号,取得十分贴切。 “不要太心急,人化诅咒本就是一个大课题,要想研究透彻,肯定得花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嗯,我知道的。这次来其实是为了其他事。” “其他事?”泰德无辜地眨几下眼睛。 “凯琳是不是这两天找过您?” 马修问道,在见过埃里克以后,凯琳有一段时间不在二层,他怎么也找不到。 “凯琳?没有。你知道的,她整天研究药剂,喜欢和城里的人打交道,对高层没太大兴趣,不常来。” 泰德立马摇头,好像自己才是学生,正在被导师质询。 “哦,我只是问问……”马修不好多追问什么,“抱歉,打扰您做研究了。” 当提及研究的时候,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书桌,在一本摊开的百科书上,口水浸满了其中一张书页。 泰德立即将书合上,脸上堆满笑容:“不碍事,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总得多做些研究。” “是,那我不打扰了,您早点休息。” 门轻轻闭合,泰德松了口气,收拾心绪,他捋了捋自己萝卜须般的胡子,关心的既不是学生的赌斗,也不是手头上的研究。 “嘿嘿,沉寂这么多年,死神终于肯放下身段,争夺凡间的信仰啦。” 白塔二层。 药剂室。 亚当礼貌地请走了正在做研究的同学,邀请艾玛一同走入其中。 这是第二次见面,艾玛会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仇敌就在眼前,自己却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实力,只能任其宰割。 进入药剂室,亚当先低头整理起桌面的瓶瓶罐罐,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办事……这有点奇怪。一般来说,是不会请求自己仇人的吧?” 亚当转过身看向艾玛,惊讶地说道,仿佛是在背诵书本里的知识。 “嗯……你之前说,想要争取我的原谅,对吗?”艾玛的声音如灌了铁水般生涩,她强迫自己说出来,心中却在乞求已逝亲人的谅解,这只是欺骗,只是策略,她绝不会忘记刻骨铭心的仇恨。 “是有这么一回事。”亚当再次露出微笑,“你是打算原谅我了吗?” “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不是原谅,只是一次机会。” 艾玛小心翼翼地措辞,她已经知道亚当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常人,但对于具体的边界,她还没有明确的判断。 “只是机会?”亚当稍显失望,他希望能尽早得到原谅,尽早完成实验的收尾工作。 “关于你的研究,只要我原谅你,就不会再推诿什么,怎么做实验都随你,危不危险都行。” 艾玛的这番话似乎起到作用,亚当沉吟片刻,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明白了,说出你的请求。” “我们来的时候还有一名同伴,他叫卡尔,现在住在南城,我不太放心,希望能把他接到白塔。” “听上去不是太难,希望他什么时候到这里。” 艾玛含糊道:“越快越好,他在南城的处境比较糟糕,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风险。” “可以。” 亚当答应得太快,艾玛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看着面露呆滞的艾玛,亚当莞尔一笑:“我说可以,会满足你的请求。你所认识的那个卡尔如果真的住在南城,那么很快,你们就能在雪山顶见面了。” 这一关比预料中要容易太多,艾玛说一声谢谢,亚当难得扭捏一会儿,从口袋中掏出几颗糖果。 他特意加上说明:“没有药性,只是普通的带有甜味的糖。” 想起尸横遍野的村庄、自尽保留尊严的父亲,那几颗糖安静地躺在青年的手里,好像在嘲讽自己。 艾玛拿起糖,克服心中所有的不适,也扬起柔和的笑容,她将笑容视作武器,可以绕到仇人背后捅出致命一刀的武器。 这是来自天使的微笑。 亚当忍不住想,糖在艾玛的嘴里化开,笑容同时在他的心里化开,想到灰化诅咒的终点,不由感到兴奋。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艾玛从虫蛹中重生,张开灰白相间的翅膀,化身为由虫丝雕琢的真正意义上的天使了。 穷人巷。 卡尔拉着伊凡的手,低头走在偏僻的小道上,自从他利用灵魂冲击让小四和小七昏迷之后,他便和伊凡过上了流浪的生活。 躲避行人与执法队、讨要食物衣服,还有最令他不齿的偷窃,如今,为了活命,他都得尝试一遍。 东城来的斯考特躺在地上,他的包裹被伊凡搜刮一通,伊凡跟他算是认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真的走投无路了,再熟的熟人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自然也照偷不误。 至于斯考特为什么再来南城,估计还是为了那档子事,对东城奢靡生活的不舍转瞬即逝,伊凡将偷来的钱分给卡尔一份:“你使的什么招?真管用,一眨眼他就昏过去了。” 这就是卡尔人生中第一次偷窃,可以的话,他再也不想尝试:“唉,我现在算是理解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了,人饿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其实转变一般不会那么快,这还要得力于伊凡每天孜孜不倦的教诲,在第三天没东西吃的时候,卡尔总算屈服,成为伊凡的帮凶。 “所以你为什么要把看守打昏?他们虽然不近人情,但好歹每天能给我们发点吃的。”伊凡不解道。 “因为埃里克被诬陷了,我……” 话说一半,卡尔沮丧起来,自己再慷慨激昂也没用,现在还不是沦落街头,连和埃里克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七十一章 开始 亚当口中的尽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 直到较量的当天早晨,艾玛也没见到卡尔的身影,期间她屡次想要再见亚当,都没有如愿。 “我被那家伙给骗了。”她压低声音道,语气有些愤愤不平。 “不要紧,等会儿也别显得太急躁。” 埃里克的声音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变化,这让艾玛安心不少:“你有办法了,对不对?” 这几天,埃里克一直在磨练操控灵魂的技术,相比在雷恩镇的时候,他有了小幅的进步,可面对来自白塔的马修,他还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当然。” 埃里克不会把焦虑留给身边的人。 杜克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头发似乎还未来得及打理,显得乱糟糟的:“走吧,我先带你们去火焰塔。” 虽然被称作火焰塔,但眼见为实,这座子塔与冰霜塔没什么区别,外表白色如雪,内里走廊交错,就连每层宿舍的布局都如出一辙。 对此,杜克作出解释:“起初是学徒们取的名字,没什么深意,一来二去,也就用惯了。” 来到火焰塔第三层,这里明显比前两层要空旷不少,走廊更宽,房间更少,而每一处占据的面积则要更大。 “这一层没有宿舍,只有考核室与仓库,考核室用来考核即将转正的学徒,仓库则装一些禁书、非法的材料,当然都是入门级别的,这里毕竟是子塔,不会放真正危险的东西。” 杜克说话的工夫,埃里克的到来已经引起不少目光。 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玩味,有的嫌恶,只有零星几个在传达友善…… 布朗·卢卡斯将自己隐藏在人群角落,他愿意享受安静或是热闹,只要众人的焦点不在自己身上。 作为小有名气的药剂师,凯琳·埃利诺的周围总是有几名崇拜者,她很喜欢这种氛围,研究固然必要,难得地热闹一下也不错。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迎接其他学徒,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那只独特的猫眼,听众偶尔会发出几句惊叹。 特里娜姗姗来迟,左推右挤,总算来到凯琳的跟前,神情激动地说了许多,就差给凯琳一个拥抱。 作为一名崇拜者,特里娜显得过于狂热了。 一会儿,凯琳开始感到尴尬,说话也敷衍起来:“挺好的,嗯,不错。” “你来了,埃里克?” 马修走到埃里克的面前,眼眸蔚蓝,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 “嗯。” “我们的较量在下午开始,你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好。” 马修嘴角上扬,似乎要露出笑容,可在中途改变主意,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干脆地转身离开。 艾玛小声询问:“他这是怎么了,对你火气这么大?” “不重要,无论如何,这场较量我们都不会留手。”埃里克说着,找一处位置坐下来。 灵魂魔法只是导火索,马修提出这场较量有着更深的原因,可作为朋友的亚当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支持,从小玩到大的凯琳却在较量前告密。 只有这场赌斗结束,人们才会知道“正确”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 马修将情绪收回心底,面色如常地与熟人交谈,慢慢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 中午,亚当来到火焰塔的三层。 如果说凯琳是小有名气,那么亚当则是白塔无人不晓的红人,大多数学徒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从未见过,也根本没想到亚当会旁观这次的较量。 亚当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容,熟练地忽视每一名凑上前的学徒,来到马修的身边。 一名熟人知趣地让出位置,马修看向自己的朋友,也笑起来,无论如何,亚当愿意过来,他很高兴。 他说:“我会揭发真相,也会让不必要的幻想破灭,一切回归正常。” 亚当能猜到朋友所说的真相是什么,说实话,他不觉得这样的真相会让幻想破灭,也许正好相反,还会创造出更多的幻想。 马修的神情异常认真,亚当不愿意让好友难堪:“那好,我拭目以待。” 艾玛在埃里克身边,静静地看着那副仇人的面孔,那张俊朗的笑脸,恨不得现在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毁约,但那样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暴露出自己的目的。 时间流逝。 埃里克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紧张,来到白城,登上白塔,自己永远走在规划好的路上,这是他唯一可以走通的路,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天底下没有必成的事,只有必做的事。 他将巨剑抗在肩上,粗略地拍一拍铠甲胸前的土灰,与马修互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入考核室内。 考核室很大,作为较量的场地完全够用,甚至还能留有一部分空间塞些观众。 较量没有马上开始,先由凯琳和亚当布置隔音隔魔的结界,作为较量者的马修没有动手,他必须保持最佳状态。 “小心,别输给他。”亚当给出最后的告诫,进入观众席。 而凯琳给出的叮嘱则是:“万一真要输了就洒脱点,别死要面子。” 当隔音与隔魔结界被布置以后,除非刻意高声地喊叫,否则观众席的学徒也很难听见场上的人在说些什么。 马修·霍伊尔披上法师斗篷,手里握着一把短杖,杖尖是一颗鹅蛋大小的深紫色魔晶石。 与之相比,埃里克的样子就奇怪太多,铠甲与巨剑,这根本不像是魔法师该有的东西。 观战的学徒窃窃私语。 “灵魂魔法就掌握在这样一个武夫手里?” “看他那个样子,不会真的想靠巨剑来打这场比试吧?真够卑鄙。” 除了非议,也有人做出冷静的判断:“魔法师需要的是智慧与知识,从他身上,我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魔法师的资质,从这个角度上讲,他连学徒都比不上。” 艾玛没有理会耳边的嘈杂,专心地盯向场地,默道:“埃里克,你一定要赢。” 魔力流转,马修慢慢找回熟悉的感觉,他淡然地看向埃里克,知道自己绝不会输:“我们开始吧。” “好啊。” 埃里克双手将巨剑举握在胸前,他也做好了准备。 第七十二章 亡灵法师纳迦什 法杖顶端,魔晶石闪烁光芒。 这意味着魔力在不断汇聚,将周围的元素激活。 魔法已然成形,蓄势待发,马修没有立刻动手,只是想看看埃里克的反应。 举剑,挪步,向前。 从对方的动作中,马修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的波动,他的对手宛如一名大体格的骑士。 魔杖轻挥,带动斗篷微微摆动,一道凝结多时的魔法化作奇特的淡黄色光点,如雨水一般向埃里克倾倒。 这道魔法的速度不快,但覆盖面积很广,埃里克侧身尽量躲闪,想凭借铠甲的厚实硬顶住马修的攻势。 只要来到马修的近前,巨剑的发挥空间就大了。 然而,想象中的攻势没有到来,淡黄色的光点只是一颗颗由透明外衣包裹的果实,果实的内核拍打在坚硬的铠甲外表上,化作一滩滩粘稠的液体。 埃里克马上明白过来,液体是某种辅助,对方的下一道魔法才是关键。 试探性的挪步改为快速的跑动,他要赶在下一道魔法被激发之前,挥下巨剑,打乱对方的进攻节奏。 “晚了。” 马修平淡的脸色露出一丝讥讽,他已经练习过无数次,能够利用前一次魔法残留的元素与魔力,这使得两道魔法之间的衔接极快,几近于瞬发。 化虫术。 在诅咒中,这是一道基本的魔法,能够让某一类物质化作虫子,但想要精通却十分困难,在物质的选用、虫子的种类与规模,包括施法的速度等方面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就导致了在不同施术者的手里,这道魔法的强弱天差地别。 淡黄色的粘稠液体便是这次化虫的原料,数秒的工夫,密集的虫群附着在铠甲上,行走出一道道黄色的路径。 不用想也知道,虫群将会给铠甲带来腐蚀。 马修没有半点停顿,抓紧时间构建第三种魔法,同时看着不断接近的埃里克,嘴角露出戏谑的笑容:“你最擅长的灵魂魔法呢?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下一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入侵了他的脑海,埃里克没打算藏什么,他只是想把灵魂魔法的优势利用其他,在最完美的一刻创造战机。 铠甲上,虫群的啃食感愈加强烈,埃里克毫不在意,几步冲到马修的眼前,高举巨剑,斜劈而下。 与此同时,由于魔力的中断,马修遭到魔法反噬,体内的魔力之泉开始暴涌。 这是决定性的一击,艾玛忍不住要站起来为埃里克叫好。 凯琳不由被战局吸引,为马修捏一把汗。 更多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巨剑便落到马修的身上。 触感不像砍在血肉之躯,倒更像是一具空壳,埃里克下意识地后退,斗篷下马修的身体便破散而开,形成一只只飞虫。 十步之外,先前被埃里克躲闪过去的黄色光点再次化虫,拼接成新的躯体。 “爆。” 没有任何预兆,那些飞虫的肚皮鼓胀起来,喷洒出大量的淡绿色烟雾。 仅存的几只飞虫,穿过烟雾,将斗篷与法杖转移到新的躯体。 烟雾散开,黄绿交加的铠甲宛如一头怪兽冲撞而来,第二次劈砍,同样的动作,巨剑如山岳一般要将马修压倒。 而马修横举法杖,居然想依靠轻薄的杖身挡住巨剑。 “喂。”凯琳紧盯着场地,如果有什么危险,她会立刻冲进去,中止这场闹剧。 杜克似乎真把这次的较量当作消遣,看得津津有味,手上就差那些吃食了:“好像挺有趣的,不过最好再打久一点。” 砰。 伴随一记沉闷的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艾玛愣愣地看着地上巨剑的剑刃,绝望地说不出话。 马修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后退半步,以胜利者的姿态问道:“埃里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上一场吗?”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揭露你的真相。” “什么意思?”埃里克的语气仍然听不出慌张,好像那把巨剑只是他战力的添头。 马修闲庭信步地围绕场地外围走着:“你的一切。比如,你的故乡在骸骨镇,紧靠着死灵海,对吧?” 埃里克配合地挪步,没有捡起剑刃,也没有再做攻势:“你知道得真多。” “既然住在死灵海的旁边,你应该习惯了才对,那些啃食你铠甲的咒虫,海里不是有百亿级别的规模吗?” 埃里克尝试甩去一些虫子,效果不佳,咒虫的吸附十分牢固。 “别担心,仅仅打败你可不是我的目的,我说了,要揭露真相,难道还不明白?” 马修就这样悠闲地打量对手,他一点也不着急,时间拖得越久,对埃里克来说只会越不利。 埃里克依旧沉默,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却无法理解,是什么让马修对他产生了这样大的恶意。 “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那神秘的铠甲和巨剑,其实是亡灵法师纳迦什的造物,你的奇遇不小啊,居然能和他扯上关系。” 从第三纪元开始,雪、雷、火、风,四大灾害层出不穷,只有献出信仰的人才能暂保安歇,但信仰的标准愈发严厉,稍有一点迟疑,整个村庄都会遭到覆灭。 母神米兰达、瘟疫与诅咒之神利悉、死神阿努比斯,是祂们亲手剥夺了旧神的神格,停止了这一纪元的浩劫,并开启了新的第四纪元。 这是所有魔法师耳熟能详的故事,但在故事当中,其实有一个鲜有人知的插曲。 反抗旧神的人不止是开创新纪元的新神,还有其他志同道合的勇士,这其中就有一名研究亡灵的纳迦什。 传闻中,他在最后的关头背叛了新神,被阿努比斯亲手斩杀,亡灵魔法也因此失传。 三千年前的传闻总有神话的痕迹,学徒们大多以实用主义的角度看待。 埃里克一言不发,马修笑笑,知道被他说中了。 对方能了解到这种程度,这场较量的胜负似乎已然注定,但埃里克没有认输,也绝不会认输。 他用出了面对安吉拉时的附魂术。 巨剑一点点复原,铠甲上的坑坑洼洼逐渐被填平,巨剑握持在胸前,撕裂灵魂的痛楚被强压下去,埃里克静静地看向马修。 “这就是证据。纳迦什与死神并肩作战的期间,制造过这种样式的铠甲,能够通过吸收灵魂的力量复原如初,名为斯凯勒特战铠,由百万骸骨制成。埃里克,穿着这样的铠甲,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马修对埃里克的把戏不以为意,眼眸中反而流露出一丝兴奋,就好像自己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实验的证明。 马修想,他还要揭开最后一个真相,不用他说,所有的观众都会看到—— 灵魂魔法持有者的真正面目。 第七十三章 索玛虫 当听到确切的消息后,托德从未像今天那样健步如飞,连续穿过数条街道,传递消息的士兵勉强跟上总队长的步伐。 南城与环湖城区的关卡处,卡尔和伊凡躲在一名骑士的身后。 “我是南城执法队的总队长,托德·霍伊尔。”调整呼吸,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身后跟来的士兵立马会意,前去调集更多的人手。 骑士淡淡地作出回应:“我来自中心城区,是城主大人麾下钢铁骑士团的无名小卒。” “卡尔是南城保护的目标。” “不用担心,我会护他们周全。而且,我得到的消息是,南城正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如果骑士不是来自中心城区,托德还能借助地界的优势强迫对方交人,但钢铁骑士团是白城最核心的力量之一,对方口中的无名小卒只是烟雾,实则到底是什么身份还尚未可知。 托德只能选择换一个人撬动:“卡尔,我不知道你对我们有什么误解。但一直以来,我们都在不遗余力地保护你和埃里克,酒馆这么多执法队的人手就是证明。” 卡尔甚至没有投来目光:“骑士先生,我们走吧。” “好。”骑士笑了笑,转身看向托德,随意地行礼,“这位托德先生,我有任务在身,就不多聊了,祝您生活愉快。” 附近巡逻的执法队赶了过来,托德望向朝关卡那头走去的卡尔,踟躇片刻,终究摇摇头,下达返回的命令。 彻底甩开南城的追兵后,骑士轻轻松了口气。 “那个,钢铁骑士团的骑士先生,埃里克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只负责把你送上高洁之塔。” “那……伊凡他呢?” “在雪山区找个借宿的地方,等你们下山再接他回去就行。” 卡尔看了一眼伊凡,不确定自己和埃里克能否顺利下山,更不知道伊凡需不需要自己来接。 “没事,不用顾虑我。”对于这几天连番的变故,伊凡仍然心有余悸,没有心思提出更多要求。 骑士已经习惯了送人上山的任务,但这次不同,对象只是两名孩子。 他暗暗嘲笑自己的软弱,孩子又怎么了,就是这两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孩子,让他在南城多找了一整天的时间,要不是服用过增强体力的药剂,现在这个时候估计都两条腿发软了。 在环湖城区,骑士变得沉默寡言,卡尔其实有满腔的疑问,此时只能藏在心底,他要等到与埃里克见面再问出来。 火焰塔顶层。 观众们从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到现在的交头接耳、偶尔闲聊几句,根本原因在于场上过于持久的较量。 埃里克频频近身,向马修劈砍,却总被飞虫分身化解,这一招似乎不怕被灵魂冲击打断,怎样都能使用出来。 马修则利用时间的空隙,不断在对方的铠甲表面施加化虫术,附着新的咒虫。 每过一段时间,埃里克就需要使用附魂术复原自己的铠甲与巨剑,并承受撕裂魂魄带来的巨大痛楚。 有人感慨:“马修的化虫术也太熟练了,这么短的时间里都能用得出来。” 有人疑惑:“身体变成飞虫的那招,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凯琳仍有些担忧,一般来说,这种分身、化身类的效果必须要花费大量的魔力,准备的时间也会很长,要不然就是得付出其他的代价,像马修这样既频繁又迅速的分身,是很难做到的。 她低声喃喃:“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马修?” 无数只飞虫的尸体洒落在地面上,仿佛成堆的花瓣。 埃里克冷眼望向马修,靠近,举剑,落下,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而他全身的铠甲已经产生了无数条细小的裂缝,他的灵魂太过疲倦,以至于没有精力修复这些细碎的地方。 最近的一次劈砍,飞虫一小部分爆裂,大部分形成新的躯体。 马修面色难看地看向埃里克,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难缠。 这一回,他的左手无名指与食指残缺了。 “我也开始慢慢了解你了。”埃里克道,“飞虫的数量不是无限的,你借助一小部分的飞虫爆炸产生的烟雾,争取到重组躯体的时间,但损失是实实在在的,你应该也要通过化虫术来补充这些飞虫。” 马修冷笑:“就算是又怎样?拿化虫术消耗你的灵魂,你不觉得自己亏大了吗?” “只要能够拿到玛亚特权杖,一切就都是值得的。”埃里克说着,再次逼近。 在马修眼里,对方仿佛是不知疲倦的怪物,明明复原过那么多次的铠甲,好像没有任何损耗一般。 劈砍落下,化虫术再次被灵魂冲击打断。 马修的整条左臂消失不见。 他已经没法令足够数量的飞虫组成自己的身体了。 机会来临,埃里克再度冲锋,马修心惊胆战地望向那具可畏的钢铁躯体越来越近。 途中,他失去了平衡,没有完全摔倒,用巨剑勉强支撑。 如果说正常的灵魂是一望无垠的海洋,那么此时埃里克的脑海里只是一个个几近干涸的水坑,光是将它们连接到一起都颇为费力。 敌人。玛亚特权杖。母神。复仇。 几个简单的词汇断断续续地闪过,这是支撑他发起冲锋的所有凭仗。 马修虚弱地望向埃里克,挥动法杖,居然施法失败,遭到反噬,他吐出一大口鲜血。 有那么几滴,血液直接变作了飞虫。 凯琳心中咯噔一下:“不对劲。亚当,马修到底怎么了?” 亚当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到,朝后瞥了一眼凯琳,理所当然地说:“马修说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现在不是了,再有隐瞒,我会让老家伙来收拾你。到时候,你的研究都将被扔进废纸堆里。” “你让我有点为难。”亚当微皱眉头,权衡利弊,还是说道,“那个其实叫索玛虫,除了会飞以外,有着很强的集群观念。我跟马修一起合作,一点点把他变成了索玛虫集群。” 把一名魔法师变成索玛虫集群的本身,这件事听上去匪夷所思,亚当却不由洋溢笑容,那次有趣而惊险的实验正是他和马修之间友谊的开端。 或许,这也是马修执意研究人化诅咒的原因。 “马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亚当轻松地说道:“可能是厌倦做人了,也可能是对索玛虫比较喜欢。就和你喜欢三影猫的眼睛,应该是一回事。” 这一刻,艾玛从凯琳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情绪——仇恨。 第七十四章 碎裂的铠甲 索玛虫是一种古老的昆虫,据说在第二纪元时就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它们成群结队,数量庞大时,连传说中的龙也要避让三分。 亚当·卢卡斯从古籍中读到了这样一种昆虫,并因为它的古老与传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同年,马修·霍伊尔完成了学徒的学业,被红鼻子泰德看中,成为了他的学生。 他们在阅览室相遇,对方是人尽皆知的天才,自己最多算是有潜力的新人,一切本该在无言中结束,只因亚当突然看向自己,脸上是单纯的好奇:“你知道什么是索玛虫吗?” 一个下午,简单的疑问发展成激烈的讨论,讨论这种昆虫是否算作魔兽,拥有那些特性,甚至会抛开那些古板的教学内容,讨论多大规模的索玛虫战力能与一条巨龙相当。 即使在今天,回想起那个下午,马修与亚当也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嘴角带笑。 那天以后,他们的友谊诞生了,这在当时闹了不小的风波,那个亚当居然会有朋友,大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都认定这段友谊注定短暂,撑不了多久。 自那以后,马修不自觉地陷入焦虑,他想要维持与亚当的友谊,这无疑要背负极大的压力。 研究的进度、魔力之泉的规模、知识的储备…… 这让原本单纯的友谊被塞入杂质,既然友谊的诞生是简单的,或许结束也同样简单,亚当就是这样的性格,突然哪一天,对自己谈论的东西感到无趣,自然而然就会中断他们的关系。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当亚当提出将人变作索玛虫集群的永续魔法时,他甚至没有抵触,只是在想,他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实验慢慢展开,外人想象的困难在两个精力旺盛的天才魔法师面前统统都不存在,饶是如此,他们也花费了数年之久。 一切水到渠成,除了要刻意避开凯琳之外,马修没有什么可烦恼的。 魔法师不就是这样,要适应常人所无法适应的。 对亚当来说,这是有趣的实验,和朋友参与其中是两人宝贵的经历,当永续魔法完成时,他由衷为朋友的新身份感到高兴。 半死不活的索玛虫在地上抽搐,接着被埃里克踩死。 马修走神的工夫,埃里克站了起来。 隔音的结界仍在发挥效用,马修突然想起什么,喃喃道:“亚当,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我其实一开始就对索玛虫不感兴趣。” 埃里克再次摔倒,又重新站起,他已经难以思考太过复杂的问题,只是像一头莽撞的怪兽,用尽一身蛮力也要将敌人撕碎。 铠甲又一次复原,纳迦什的造物居然如此强大,要不是对方的灵魂强度有限,自己真有可能失败,这场较量也将由此成为一个笑话。 化虫术。 魔力之泉涌出更多的力量,马修对此轻车熟路,他当然熟悉这个魔法,在研究索玛虫的过程中,他已经用过上千次,甚至能背出每一条魔力连线的位置。 至于一开始那淡黄色的光点,那是索玛虫与咒虫都喜欢的食物,凤蝶卵的汁液,马修利用身体存储了一定数量的风蝶卵,事实证明,战略相当有效。 咯滋。 刺刺。 咒虫不断挤压,扩大铠甲的裂缝,发出尖细的声响。 埃里克终于稳住身形,如一头蛮牛般,朝马修发起又一次冲锋。 考核室的门被打开,一名一阶的魔法师领着卡尔沿边缘走到观众席,向亚当轻轻点头,随后离开。 卡尔看到艾玛,转头又看见浑身被虫与液体浸染的埃里克,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由于缺乏台阶铺垫,他甚至没能登上名为悲伤的高塔。 艾玛眼中含泪,快步来到卡尔面前,一把将他抱住。 泪水蕴含的情感部分是真实的,但她的拥抱更是为了掩人耳目。 “救救埃里克,他需要你的帮助。” 她轻声说道。 “埃里克他……” “他参加了一场赌斗,这事关他的命运,同样也事关我的命运,埃里克必须获得胜利。” 艾玛加重语气,说了更长一段,可卡尔依旧略显茫然,拥抱的时间不够用了,她只能到此结束。 这也难怪,他初次来到这里,面对突如其来的赌斗,再加上托德半真半假的劝说,换作谁都会有脑袋转不过弯的地方。 但情况不允许再拖延,艾玛回到自己的位置,隔着两三人望向卡尔,希望对方能快些清醒过来,认识到眼下的状况。 “卡尔,嘿,老熟人了。”杜克主动向卡尔问好,“别担心,马修不会下死手的,输了除了有点丢脸以外,也没什么。” “是吗?”卡尔甚至不知道这场赌斗的目的,他望向无声的战场,觉得埃里克的模样隐约有些奇怪。 “话说回来,亚当刚刚讲解了埃里克铠甲的谜团,你想听吗?” 亚当的确做了讲解,但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更别提现在去讲这个是有多么不合时宜。 艾玛强压怒气:“喂,杜克。” “我喜欢你的表情,像我以前养的一只野猫。不过说真的,卡尔也得有了解真相的权利,不然一头雾水的,太可怜了。” 怒气消失,艾玛突然明白过来,杜克也参与到了一系列事情当中,立场肯定要偏向马修,卡尔回来的时间太巧,引起了杜克的警觉。 她之所以这么晚才明白,是因为杜克的性格迷惑性太强,让她以为这个人什么都不在意。 杜克几句话便概括完了铠甲的来历:“百万人的骸骨制成的铠甲,听上去怎么样?不愧是亡灵法师的杰作。” “你在撒谎。” 卡尔这么反驳,心脏却漏跳一拍,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南城运来的据说是骸骨镇的尸体,也如同被夺走灵魂的亡灵躯壳一般毫无生气。 杜克撇撇嘴:“那么多魔法师陪你撒谎,哈哈,你的面子可真大。” 周围的学徒不知道卡尔是谁,冷漠地扫了一眼,不作反应。 这个时候,艾玛的声音又从脑海中响起。 “救救埃里克。” 卡尔突然想到,埃里克先生将灵魂魔法教给自己,或许就是为了今天。 “我很偏执。” 这是埃里克说过的话。 于是,卡尔史无前例地迟疑起来。 咔。 砰。 清脆的声音从埃里克身上的铠甲发出。 隔音的结界不知什么时候失效了。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马修向观众们神秘地微笑,右手挥动法杖。 下一瞬间,埃里克右肩的一整块铠甲碎裂开来,掉落在地面上。 第七十五章 胜负 铠甲的碎块与地面碰撞,发出尖锐的响声,又再次分裂成更小的碎片,弹向各处。 原本保护右肩膀的部分出现一个大洞,从洞口朝里看,仍然是一团漆黑。 观众们理所当然地生起一点小小的疑惑,埃里克的肩膀在哪儿? 也许是光线的问题,也许是什么魔法在捣鬼。 疑惑被这几个“也许”中止,眼看就要缩回心底,却被马修一把揪住,他即将制造更大的洞,以及更大的疑惑,直到这份疑惑变为确信。 接下来,化虫术瞄准了埃里克的胸口,密集的裂纹几乎同时炸开。 马修的嘴角带上几分疯意,体内的魔力之泉因为力竭而微微颤动,但这些无关紧要,观众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埃里克的胸口。 疑惑在每个人的内心发酵,愈加膨胀。 为什么铠甲的里面……是空的? 铠甲的碎裂让卡尔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打破了名为不真实感的镜面。 他得做点什么。 哪怕站在场上的那个人是杀死骸骨镇所有镇民的杀人犯也好。 耳边学徒们的声音变得邻近,正在热切地讨论埃里克目前的状况,言语间,似乎把对方当成了实验的对象。 马修突然察觉到某种异样:“等等,你在干什么?” 埃里克的巨剑仿佛要为自己的胜利助兴一般,也一同碎裂开来。 不止是巨剑,埃里克身体各处的铠甲开始主动剥落,肩膀、护足、护手、护膝…… 观众们并不惊讶,还以为是马修的杰作。 铠甲变得又破又烂,漏洞随处可见,却没有从中发现任何人类的身体部位。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面,这副铠甲可能只是一具空壳。 马修难以理解对方的行为:“灵魂所剩无几,就连唯一的防护都不想要了吗?” 接着,这副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架的铠甲动了一下,埃里克朝向马修,艰难地走了一步。 “认输吧,埃里克。你再这样下去,我可保证不了你的性命……毕竟,你连肉体都没有,只是一个畏缩在铠甲里苟延残喘的灵魂。” 马修冷声道,以对方的速度,别说是自己,恐怕连百岁老人都能反应过来。 观众的疑惑由此得到解答:埃里克其实只是一团灵魂。 亚当对此已有预料,但亲眼见证之后,还是找回了实验的热情,并且有些苦恼——他需要在艾玛与埃里克之间做出取舍。 杜克单纯地觉得有趣,心想这一幕足够支撑他在阅览室多熬好几个月,都不会感到无聊。 艾玛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从未当真,那副铠甲看上去是那样狼狈,甚至可怜,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埃里克,嘴角不由露出苦涩的笑。 卡尔还没来得及悲伤,就被铠甲表面一股冉冉升起的透明雾团所吸引。 他很快明白过来,埃里克正在吸收铠甲的物质,并将它们转化成新的灵魂力量。 这股力量是如此的明显,而周围的魔法师却没有一点反应。 “只有埃里克先生和我能看到。” 卡尔喃喃,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埃里克先生给出的提示。 埃里克又走出一步,目视前方,平淡地说道:“接下来,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这是时隔许久的声音,马修没想到埃里克居然还能开口,他有些惊讶,旋即轻笑:“这个时候你还有力气挑衅,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对他来说,所谓的尊重既是分出胜负,同时也是分出生死。 灵魂魔法,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该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结尾,消失在这个世界。 马修休息够了,重新调动起体内的魔力。 他不知道,因为埃里克这句平淡而简单的话,卡尔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是啊,不了解内情的人当然会将它理解成一种挑衅,只有卡尔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一句再清晰不过的指示。 灵魂冲击的长进。 至于“接下来”具体是指什么时候,就要看场上的局势了。 自己的力量只能用作奇袭,埃里克先生应该是想一击定胜负的。 卡尔这么想着,双眼紧盯着场地,这一刻,所有的杂念都被他抛之脑后,他要埃里克活着,赢下对手。 话音落下后,仅仅一小会儿,其他人还在琢磨话语间的含义,埃里克毫无征兆地加快脚步,数秒内来到马修的近前。 马修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凝滞的魔力让化虫术来迟一步。 记忆再次出现割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轻微,这表明埃里克已是强弩之末。 魔法因为中断产生反噬,但这不影响马修重组身体的速度,只需牺牲小部分的索玛虫个体,就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索玛虫掠影而散,又编织成新的躯体。 被牺牲的索玛虫释放烟雾,将埃里克整副铠甲笼罩。 “垂死挣扎。” 马修对这次无谋的冲锋嗤之以鼻,他甚至怀疑对方会不会在自己使用化虫术之前先行倒下。 逗弄猎物的心情还未来得及彻底展开,便被一阵骚痒中断。 起初,他还以为这只是局部的特性没有完全匹配,可随着骚痒感愈发明显,肌肉也开始抽搐起来,越来越多的索玛虫从肌肉退变为虫身,兜兜转转,又再度被塞入肉里。 手臂的关节、膝盖,这种情况更加严重,索玛虫组成了在关节处盘旋的黑环,上下的肌肉组织疯狂地跳动着,不断吞吐出虫子。 “怎么……回事?” 马修再也没法站立,跪倒在地,膝盖破开口子,血液沾粘在地板上,变化为一只只死虫。 “我恰好也了解过索玛虫这种生物。”埃里克一边承受痛苦,一边享受到来的胜利,“集群要想妥善的分工,必须要有管理者,一般来说,索玛虫群里会有三到五只母虫,规模越大,母虫的数量只会越多。”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与人类相比,虫子的灵魂是多么脆弱。当它们只是作为载体存在时,你的灵魂和正常的魔法师没有区别,当你变成索玛虫群时,便恢复了虫子的特性,我只需要找到那几只母虫的位置,影响它们的指挥,你的新身体就会乱作一团。” 埃里克讲的几乎都是实话,然而实际执行的时候可没有那样的从容。 他必须彻底相信卡尔,第一次的灵魂冲击是必要的,那会让马修察觉到危险,主动重组躯体。 而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马修的身体彻底变作虫群,快速地感知到母虫的存在,然后精准地将灵魂力量降临到母虫们小得可怜的脑子里。 马修很想冷笑,很想说一切没有结束,很想说自己有办法平息体内的骚动。 但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扑通。 马修脸朝地面,径直摔倒下来,昏迷前最后听见的是凯琳急切的呼喊。 第七十六章 鱼爷杰伊 咸湿的海风迎面扑来,埃里克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又跟着鱼爷出海啦?” 远处的同伴挥手叫喊。 埃里克原地蹦起半米多高,高兴地回应:“对!跟鱼爷捞大货去了!” 杰伊·菲利普,绰号鱼爷,是骸骨镇有名的渔民,他胡须霜白,双眼却炯炯有神,骨瘦的手臂常常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当然,他真正出名的原因不在这里。 他喜欢孩子,即使在忙碌的工作之后,也不会觉得街边闹腾撒野的少年少女聒噪。 久而久之,他出海前后,总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少年们跟在屁股后头。 孩子们的父母这样看待杰伊带来的影响:“有人看着,总比放任小孩自己乱跑要好。” 脚踩砂砾,海水没过膝盖。 一老一小拖动木船,朝水深处前行。 “鱼爷,我们今天捞什么鱼?”埃里克期待地望向杰伊。 杰伊也看了一眼矮个子的埃里克,从繁重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在那么多孩子里头,真正愿意跟他出海的没有几个,其中,埃里克表现得最为踊跃。 原因非常简单,他是镇上收留的野孩子,没有大人管束,对危险也没多少概念。 杰伊摸摸埃里克的脑袋:“今天不捞鱼,去找些海虫,给镇子里的人治病。” “海里……也有虫吗?我只知道在泥土里能挖出不少虫子。” 船吃水的深度差不多了,杰伊拉住埃里克跳上木船。 木船比想象中更加宽长,没有桅和帆,只靠木浆划行,船尾两头高高地翘起,与海平面保持距离。 等船体稳定下来,杰伊没有重提刚才的话题,而是道:“一周以后,溪流城外的法师塔开始招人了,你去一趟吧,虽然只有三层,跟传说中的高洁之塔没法比。” 溪流城是离骸骨镇最近的城池,规模不大,周围时时有混种侵扰,每过一阵子,就要招募骑士扫荡。 溪流法师塔没给埃里克留下太好的印象,他嘟囔道:“我不想当魔法师,我想跟着鱼爷出海。” “出海有什么好的?” 埃里克立即说道:“不吵,很安静。” “法师塔里的魔法师们也都不爱讲话。” 埃里克觉得两者不太一样,却又半天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杰伊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眯眼看着白云边的太阳。 半晌,埃里克自己琢磨出了答案。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里常常会滋生伤人的闲话,比如他是捡来的野孩子,比混种还要低贱。 “鱼爷,镇子里真有人生病了?” “嗯,有不少呢。” “生的什么怪病,要用虫子来治啊?” 埃里克只当是闲聊,杰伊却陷入沉默,再次开口时说:“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就到捞虫的地方了。” 埃里克听话地闭上眼睛,睡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海水呛醒。 白天还晴朗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狂风。 他马上起身,船上漏进不少海水,打湿了背包和帆裤,四处都没有杰伊的身影。 “鱼爷。鱼爷?鱼爷!” 埃里克惊恐起来,注视着激涌的海面,有一种想跳下去找人的冲动。 好在没过多久,浪花里出现一个脑袋,杰伊手扶船身,剧烈地咳嗽。 埃里克连忙走近,要拉鱼爷上船。 “不急,袋子还没扎紧,海虫估计要漏。” 杰伊这么说着,再次潜入水下,似乎是要“扎紧袋子”去了。 知道鱼爷的位置,埃里克安心不少,他微微喘气,在船的边缘等待,有海浪拍来,他就低头硬抗,再抹抹脸,盯视海面。 这次,埃里克等得更久,久到他以为鱼爷不会再回来了。 人影浮动,杰伊再次冒头,他急促地呼吸着,能感觉到整个胸腔好像在鼓风,而是带着腥味的海风,让人难受得想吐。 双手将捕虫袋抱上船,杰伊躺在船上,真切地感受到衰老带来的种种限制,等呼吸平复一些,他还要花时间安慰那个哭得满脸都是的小家伙。 “哭什么?出那么多次海了,真正的大风你还没见过哩。” 杰伊笑着说道,疲劳感却在慢慢加重。 接着,他左眼下方的皮肤突然像火烧一般灼热,眼皮的闭合也变得困难起来。 “可是鱼爷,你的眼睛……” “眼睛?” 卡尔坐在床边,不解地重复。 艾玛依靠在墙角,静静地守候。 窗外,天蒙蒙亮,柔和的阳光照进屋内,在墙面上淡淡地打出两小一大的影子。 埃里克从过去的梦中醒来,如同第一天降生到这个世界一般,看每样东西都是新鲜的。 卡尔问:“埃里克先生,您没事吧?” “嗯,我没事。” “您打赢了昨天的较量。” “我记得是这样。” “我应该更早来帮您的。”卡尔低下头,正在酝酿该怎样道歉。 “不,多亏了你,我才能打败马修。谢谢你,卡尔。也谢谢你,艾玛。” 艾玛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谢我什么?” “谢你愿意把自己的仇恨赌在我的身上。” 艾玛于是耸耸肩,接受了对方的谢意:“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让我难得地坦率一次吧,虽然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真相。没错,我失去了身体,只有一团灵魂,寄存在这具铠甲里。”埃里克平静地说道,对于旁人而言,可能无法直观地体会到这种痛楚。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需要知道魔力之泉,以及一系列学徒都知道的常识,也可以施法的原因。 他本来就是灵魂,已经习惯了拿灵魂充当魔力。 “埃里克……” “让我继续吧,今天,我尽量做到毫无保留。”埃里克摸摸卡尔的脑袋,“那会儿,我的家乡骸骨镇闹瘟疫了,据古籍记载,必须靠吃海虫才能治病。所谓的海虫,其实就是咒虫,这场瘟疫是利悉带来的。” “可您恨的却是米兰达。” 埃里克发出冷笑:“因为利悉至少留有余地,他只想收割骸骨镇的信仰,可米兰达却要带走一条条生命。嘿,这么看,好像两名高高在上的神只在争夺骸骨镇这块地盘。” 他不想说鱼爷的事,于是尽量讲得简略:“瘟疫结束,活祭彻底爆发的前后,我被送到了溪流法师塔,那里不像白塔这么严格,即使资质不够,也能去查阅相关的书籍。” 那时的埃里克虽然对魔法不感兴趣,但也津津有味地翻看了不少介绍材料的书籍。 “原来是这样。可……为什么要举行活祭,难道骸骨镇也有雪灾吗?” “没有雪灾。”埃里克顿了一顿,断断续续的回忆涌上心头,“但有类似的东西。” 第七十七章 同伴海伦 鱼爷出事了,病得很重。 镇上地位崇高的祭海长老神情严肃地陈述事实,将脏兮兮的孩子推出门外。 埃里克怔怔地发呆,看向台阶夹缝的野草,明明回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怎么会病得很重呢? “喂,矮个子!” 远处有人叫他,那是海伦。 在骸骨镇,除了如刀子般冰冷的议论声,也有令人高兴的事情。 海伦是埃里克在鱼爷最“流行”的时候认识的同伴,和他同年出生,却比他要高足足一个脑袋,于是经常把“矮个子”放在嘴边,这个时候,埃里克就会张开嘴,笑着指一指自己的门牙:“我嘴巴不漏风。” 海伦先前被石头绊倒,磕掉了自己的门牙,即使后来长好了,也依然没有摘掉“门牙漏风”的绰号。 埃里克今天没有互叫绰号的心情:“你知道吗?鱼爷生病了。” 海伦干脆坐在高两节的台阶上,几乎能与埃里克平视说话:“是祭海神的老头子说的吧,鱼爷身体硬朗,会好起来的。” “嗯。” “其实你知道吗,这几年,镇子不靠出海赚钱啦,溪流城让我们自己招募队伍猎杀混种,凭头颅就能领一份赏钱。” “猎杀混种,那会很危险吧?” “和出海比也差不了多少。”海伦昂起脑袋,将刘海捋到耳后,骄傲地说,“等我成年,我就拿起剑与长矛,到森林里将混种杀个精光,那种丑陋的东西也敢来侵犯人类的土地。” 埃里克瞥了一眼海伦,阳光从她的发丝间穿过,照在他的脸庞:“要么拿长矛,要么拿剑,一起拿算怎么回事?” 海伦脸色微沉,走过来揪埃里克的脸:“少挑毛病,懂我的意思就行。” 相处多年的伙伴第一次透露自己的愿望,居然要去危险的森林里杀敌,这让埃里克有些不安,正是这份不安,令他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将海伦的梦想贬得一文不值。 对话的末尾,海伦跑到远处,生气地朝他大喊:“嘿,你管不着我!” 埃里克也站起来,用力喊道:“我根本不想管你!” 第二天,他们又无声地走到了一起,多年的相处消弭了尴尬,海伦掰开半块黑面包递过来,提议去吹海风。 埃里克喜欢出海,却不喜欢闻岸边海风的气味,但他昨天刚惹过海伦不高兴,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岸边,海伦赤脚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捻住螃蟹的钳子:“还记得我昨天说过的话吗?” “你说长大了要去杀混种。” “嗯。”海伦沉默一会儿,“我的父亲其实是镇长的亲信,他说,骸骨镇以后的未来就要赌在北方尚未开垦的森林里,为了有足够的力量杀死敌人,必须要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 “要借助神明的力量。现在镇长与祭海长老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吵的不是应不应该借助神明的力量,而是借助哪一位神明的力量。” “神明……” 埃里克努力跟上海伦的思路,可神明这个词汇他只在一些遥远的神话中听到,总感觉离人类十分遥远。 “海神利悉和生命女神米兰达,你选哪个?” 海伦突然一脸坏笑地凑近,手上还提着那只螃蟹。 埃里克害怕被夹到,往后躲开:“又不是我来选……其实都一样,只要能借助到神的力量,对猎杀混种来说也是件好事吧。” “唉,镇长大人要是也这样想就好了。” “镇长他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杀死祭海长老,从今往后,骸骨镇不祭海神了。”海伦叹道,这正是她这两天的郁结所在。 祭海长老是有点讨厌,但埃里克从未想过要把他杀死:“怎么会?难道以后骸骨镇都不造船不出海了吗?” “镇长说,最近大家生的病就是海神害的,既然这样,不如信奉米兰达。而且,生命女神,听上去不觉得是个很温柔的神吗?” “是啊。”埃里克附和道,心中却想,真正温柔的神不会想要杀死任何人。 “鱼爷的病,好像也和海神有关。不光是我,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恨透了海神,决定以后都不出海了。” 埃里克喃喃道:“鱼爷……鱼爷说,要我去溪流城的法师塔待一段时间。” “我听说过,一周以后的事。” “你觉得我该去吗?我看大家都不是太踊跃。” “没办法,魔法师听上去是很高贵,可比起耗费精力去培养魔法师,现在的骸骨镇更愿意招募战士。”海伦丢掉可怜的螃蟹,闭眼享受海风,“一切取决于你自己,矮个子,你属于骸骨镇吗,你愿意以骸骨镇为荣吗?还是说,你关心的人只有鱼爷。” 埃里克开心地笑起来,发现丢掉烦恼的感觉是如此轻松,他也可以惬意地享受海风了:“我不属于骸骨镇。我关心的人,只有你和鱼爷。” 但溪流法师塔正式开放名额后,埃里克还是多等了两天,等鱼爷的病好。 杰伊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精神,一样的矫健,唯独脸上涂抹了一层绿油。 面对埃里克,他发出令人安心的爽朗笑声:“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祭海长老说了,这是海洋的诅咒,每过几年就会有人中招。” “您的脸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奇异树的汁液,用来治病的,哈哈,看上去是有点古怪。” 埃里克松了口气:“您没事就好。” 他心中仍有疑惑,这么多天过去了,祭海长老到底有没有被暗杀。 杰伊脸上的笑容消失大半:“是啊,我没事,所以明晚之前就出发吧,快去溪流城。” 埃里克察觉到不对劲:“为什么这么急,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杰伊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获取米兰达的力量,骸骨镇要举行活祭。埃里克,你很有可能被选中成为第一目标。赶紧去溪流城避过这波风头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埃里克告别鱼爷,徘徊在骸骨镇的街边,原来知道真相的滋味并不好受,原来自己一直被排除在外。 果然,他不属于骸骨镇。 当天夜晚,皎洁的月光发出指引,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海伦,背起缝缝补补的行囊,踏上去溪流法师塔的旅途。 第七十八章 战士 埃里克在溪流法师塔待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学会了不少东西,代价只是资质检测的费用,当然,也不能算少,足够抵得上埃里克半个月的吃喝。 他将历史书放在手边,耳边是陌生人的嬉笑声,好像这里不是阅览室,而是闹市街区的酒馆。 原来海神和生命女神是一千年以前的绰号,现在更流行的名字是瘟疫与诅咒之神和母神。 瘟疫、诅咒,同时用两个带有恶意的词去形容一名神只,这当然会引来恐慌与反对,但反对声在一千年内销声匿迹,一方面神只的所作所为似乎与这样的形容相吻合,另一方面,人们适应了新的称呼,并且可以怀着同样的虔诚与崇敬看待这个名字。 埃里克消化着学来的知识,心中却不解,为什么描述神只的书籍可以被随意地放置在阅览室,供人观看。 书上的灰尘是那么的厚,他马上明白过来,也许是更换书籍的学徒把它给忘了,之后也没几个人拿起过它。 “整天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要当魔法师必须得有魔力,那才是好东西。” 有人合上书本,发出抱怨,获得许多人的赞同。 埃里克将历史书放回原有的位置,心想,风头躲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了。 可是,为了获得母神的力量,镇上肯定举行活祭,自己躲掉了,就得再找出一个倒霉鬼。 他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愈演愈烈,最好只是死一个有前科的罪犯,然后彻底停止,让一切恢复正常。 埃里克注定不能如愿。 当疯狂的齿轮开始转动,一个月的时间都显得漫长。 血腥味从街区蔓延到了小路。 祭海长老的身体被锋利的矛刺穿,剜去双目,吊在钟塔上。 埃里克辨认街边的尸体,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一具完整的来,有的是被锐器切去四肢或拦腰斩断,有的某个部位发生诡谲的变异,被血沫与肉瘤取代。 骸骨镇不止有死人,还有被母神眷顾的信徒,他们在街区间巡逻,衣裳被血染得鲜红,手中拿着刀刃,特定的器官异变成可怕的武器。 埃里克在被发现之前离开,朝海岸一路狂奔。 他的心里还怀着一点侥幸,希望海岸还是原来的模样。 很快,希望破碎。 零星的尸体躺在砂砾之中,大规模的咒虫居然爬行到了岸边,在尸体周围聚集起来,啃咬尸体。 “滚开!都滚开!” 埃里克连踢带踹,比起保护尸体,他更像是在发泄情绪。 “埃里克,你回来了?” 不远处传来海伦的声音。 “海伦?你还活着?太好了,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埃里克的兴奋在转过身的那一刻消失了。 海伦的半边脸被裸露的血肉覆盖,肚脐伸出可怖的触须,手中是一把生锈的矿镐,脚下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 “啊?”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真遗憾,我明明不想让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海伦稍显烦躁,矿镐因此落下,狠狠地砸在那具尸体的脑袋上。 埃里克依旧没法说话,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海伦暴虐的眼神中夹杂一丝无奈:“我可以说服你,就像米兰达说服我一样。” “好。” “骸骨镇其实一直生存在夹缝之中,北边有混种,往西是矮人的要塞,它们每年都会扩展自己的领土,要不了多久,骸骨镇就会陷入战火当中。” 埃里克没开口,海伦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原本,我们只能逐渐沦为溪流城的附庸,为他们抵挡混种的脚步,可现在不同了,生命女神赐予了我们力量,尽管这看上去并不美丽,但人不能凭借外表来判断好坏,对不对?” “嗯。”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必须变得更强,成为合格的战士。埃里克,你不属于骸骨镇,我知道你很难理解,但为了这片土地,我们必须要经历一次筛选,战士活下来,懒惰者只有去死。” “我能理解。” 埃里克走近了,他突然间不害怕海伦的触须与矿镐了,如果这样被杀死,或许更好,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看到他朝自己走来,海伦露出满意的微笑,脸上的血肉因此扭动:“我们是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永远不变。” 埃里克站在海伦面前,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触须散发的恶臭。 旁边的尸体惨不忍睹,但从手臂、衣服和挂饰,他已经能猜到死者的身份,也明白为什么海伦一开始要砸烂尸体的脑袋。 鱼爷,杰伊·菲利普,被海伦杀死了。 埃里克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被杀的只是陌生人一样:“你还是很喜欢吹海风。” “我习惯了。”海伦随口说着,仍看向埃里克,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却不能动用生命女神赐予的武器,这就好像高个子必须在低矮的房屋里弯腰一样,令人烦躁。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骸骨镇以外的人,不属于清洗的目标。 海伦努力说服自己,却始终没有下最终的决定。 埃里克再次靠近,肚脐被触须挤压,他抬头看向那张狰狞的脸,脑海里一片空无。 太近了。 自从获得这股力量之后,没有人能离自己如此接近,海伦下意识地抗拒,却被埃里克轻轻抱住。 “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 烦躁被一扫而空,海伦不想承认的是,自己感到有些舒服,当暴虐的情绪消失,被压在底下的内疚开始慢慢占据脑海。 她说:“放开我……别抱太久,我很忙的。” “好。” “差不多了。矮个子,你还是逃到溪流城吧,以后别再来见我了,你知道的,我是骸骨镇的战士。” “你太累了。” “这就是懒惰者的想法,既然米兰达赐予我们力量,那就应该……” 匕首从海伦的背后刺穿心口,堵住了她的后半截话。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埃里克轻轻地说。 看着朋友慢慢倒下,他蹲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一会儿,埃里克站起来,看向地上的海伦,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去祂妈的生命女神,祂叫母神。” “祂叫母神!祂叫母神!你听懂没有,祂叫母神,不是什么好东西,海伦,你个门牙漏风的蠢货,你找错神了!” 他向望不到边际的死灵海扯着嗓子叫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许久,泪水将脸颊刮红。 虫群闻到气味,开始向新的食物包围,埃里克死死地守在鱼爷和海伦的尸体旁边,踩死越来越多的咒虫,直到更多的咒虫突破防线,将两具尸体啃得一点不剩。 第七十九章 超凡 当埃里克回忆起往昔的故事时,好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故事中的人物嬉笑怒骂,自己能记起这些片段,却总是无法与曾经的自己感同身受。 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换上了一层更加坚硬的外壳,以此抵御住了严寒的侵袭。 所以,当他描述骸骨镇的惨状时,语气没有太大的变化。 卡尔的外壳仍不够坚硬,他想起了总是保护自己的姐姐。 艾玛的心中涌起淡淡的悲伤,追问道:“后来呢?你逃去溪流城了吗?” 埃里克摇头:“没有,我朝北方的森林去了。” 卡尔疑惑:“为什么?那里不是有混种吗?” “那个时候的我太过软弱,想被混种杀死。” “太软弱,是啊,真正勇敢的人会想着报仇……可你居然把母神选作仇人,简直是疯了。”艾玛发出感慨,她至今对埃里克的选择感到不可思议。 埃里克不想和人谈论自己的仇恨:“总之,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咦,就这么结束了?”卡尔惊讶道。 灵魂魔法和骸骨铠甲的由来明明还没讲到。 埃里克笑道:“之后的事大部分忘记了,还有一小部分,就给我留点秘密吧。” 遗忘,听上去像是蹩脚的谎话,他却没有撒谎,在与马修的战斗之后,脑海中留下严重的创伤,这一部分的记忆因此消失大半。 艾玛猜测:“灵魂魔法的秘密就藏在那片森林里,对不对?” “那您学到灵魂魔法之后,回骸骨镇看过吗?”卡尔问道,在埃里克的描述中死者要么是异变,要么残缺,可南城运来的尸体大多都很完整。 “回去过,那里有不少‘战士’徘徊在街区,我杀完后清理干净了。还有不少没被米兰达看中的信徒,他们藏在地窖里,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找到以后也杀光了。” 埃里克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没有刻意提及那些信徒是多么狂热而难以沟通。 “这样。”卡尔后悔问这个问题了,“那托德或许没有骗人。” “他说什么了?” “南城运来了一批据说是骸骨镇的尸体,它们被灵魂魔法杀死,身体会因为阳光下意识地作出反应。” “剥夺灵魂比任何的手段都要更接近死亡,怎么可能还会有生命的迹象?” 埃里克的话让卡尔猛然惊醒,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明明是最熟悉灵魂魔法的人之一,竟然会被托德欺骗,回头想来,对方的言语漏洞重重,是自己太过慌乱才受到影响。 至于所谓的尸体反应,很可能只是假生魔法营造出的假象。 艾玛不客气地评价:“大傻子。” 埃里克却沉吟片刻,没有说话,他虽然杀死了那些狂热的信徒,但没有进一步地清扫现场,如果有心人来到骸骨镇,确实能将信徒的尸体运回白城。 如果托德没有撒谎,那么这种对阳光产生的反应就有别的解释了。 卡尔歉意地笑了笑:“我不会再这么轻信了。” 埃里克不会责怪卡尔,他能活着坐在这里,讲述以往的经历,卡尔是最大的功臣。 记忆没有及时扔回笼中,埃里克忍不住多想一步,如果海伦在最后关头能够醒悟,从米兰达的蛊惑中挣脱出来,那该有多好。 门打开了。 杜克不请自入:“我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事?” 杜克坐下来,先是恭喜几句,接着聊到正题:“你现在是白塔的大名人啦,有不少人想见你,不过今天要见你的,可能是里面地位最高的一个。” “是谁?” “凯琳·埃利诺和马修·霍伊尔的导师,泰德·卢卡斯。” “他们的导师是同一个人?” “哈哈,看来也有你想不到的事情。” 埃里克明白两人的友谊是怎么建立的了:“请带路。” 艾玛瞥向杜克:“看样子,我们没资格作旁听。” “别看我,我顶多算是个跑腿,这事本该让马修来的,但他现在还躺在实验室的床上,所以只能由我代劳。”杜克撇开自己的责任。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挺惨的,四肢断裂,中间只靠几十只索玛虫连成的几条线撑着,动都没法动。” 艾玛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杜克皱起眉头,按理来说,他是马修的跟班,立场应该跟马修保持一致,但事已至此,杜克不想再惹麻烦,于是将目光移向别处,装作没有看见。 埃里克向卡尔与艾玛告别,跟随杜克进入白塔,来到了第四层。 “跟紧我……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不太认路。” 兜兜转转,杜克没有迷路太久,找到了泰德的房间。 他轻敲几下房门,自己先行离开。 “请进。” 里面传来老者的声音。 门是虚掩的,埃里克推门而入。 乱糟糟的书桌、昏暗的烛火,以及佝偻着背的老人,埃里克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他还没有确定老人的身份,干脆直呼其名:“听杜克说,导师泰德找我。” “泰德·卢卡斯,这的确是我的名字。”老人努力将背伸得直些,终究还是徒劳。 埃里克想让对方先开启话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泰德挠挠脑门,似乎是在整理思绪:“咳咳,是有些事情,听说你想要带走具有纯净神性的玛亚特权杖。” “是。” 泰德的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笑容:“我就坐在这里,你来说服我吧,这会给白塔带来怎样的好处?” “您能代白塔作出决定吗?” “不能,但你总得找到一个突破口,恰巧,我这边的泥土松软一些。” 埃里克沉默片刻,对方给他的感觉不像是深不可测的魔法师,倒像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和蔼可亲,没有魔法师该有的理性与疯狂。 最终,他决定试试:“权杖留在白塔,没有任何作用。给我,我能为白塔探明道路。” “探明什么道路?” “人类的未来。您既然处在第四境界,就应该对眼下的局势多有了解,神只不再像两千年前那样温和了,人类习惯向神只屈膝,而神只也因此愈发地肆无忌惮。” “我听说了,你想要杀死母神。” “没错,我已经找到了方法,玛亚特权杖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泰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突然笑了:“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敢这么想的人。更有趣的是,你居然还是死神的继承者。” “我不是谁的继承者,我只代表我自己。” 泰德却不置可否,他站起来,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具缩在低矮房屋中的铠甲:“你打算成为超凡,和米兰达争抢神格,对吗?” 埃里克被说中心事,半晌不语,这正是他的计划,在他看来,成为超凡也是杀死母神唯一可行的道路。 第八十章 只要祂想 在古老的年代,人是其他种族奴役的对象。 经过漫长的岁月,一部分人类发现可以通过向神灵祈祷来获得力量,由此,宗教得以建立,人的地位也在悄悄发生转变。 可人类不满足于此,由祈祷而来的力量往往伴随着可怕的代价,他们想更进一步,找到这种力量的来源,并将它的使用权从神明手中抢夺过来。 就这样,魔法师出现了。 他们在体内种下魔力之泉,通过元素学说来解释力量的成因,将信徒得到的能力一一分析,拆解成可以自己释放的魔法。 表面上看,在人类的努力下,即使是神也要甘拜下风,可魔法师们的骄傲没有维持多久。 在不断提升力量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一个瓶颈,魔力极限。 魔力是抹杀掉元素特性的纯粹力量,也是用来连接元素构成魔法的必要条件,而人类的躯体能容纳的魔力存在极限,一旦超过就会失去平衡,轻则迷失心智,重则肉身死亡。 “凡人的极限。”曾经的魔法师给出这样的命名。 他们想过无数的办法绕开这个可恶的限制,将怪物、魔兽甚至龙的躯体桥接在自己的身上,结果都以失败告终,到最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人类的身体反而是最能容纳魔力的存在。 千百年来,超凡成了高阶魔法师们绕不开的话题。 借助神只遗留下的器具、寻找古代的魔法,或者是发明某种诅咒,思路多种多样,可没有一个能达到终点。 传说中,第三纪元时,米兰达、利悉和阿努比斯无一例外都达到了超凡的高度,最终将旧神拉下神位。 最近的五百年内,新的学说占据了主流,神性说。 支持这一学说的魔法师认为,魔力只是从元素层面抹去了特性,但它依旧有一种抹不掉的也是最根本的特性,神性,与之相对的,人的躯体则充满凡性。 只有得到全神性的超凡才有资格争抢神格,而魔法师终究只是神只的玩物,与凡人没什么两样。 一开始,人们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后来发现,即使这一学说处处正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因为即使历经千年,白塔也没有诞生任何一名超凡。 泰德越过埃里克,将门打开,希望接下来的举动能有些意义。 埃里克略微有些失望:“看来我没能说服你。” “不,有另一个人要见你,需要我来带路。” “另一个人?”埃里克惊讶地看向泰德,对方却只是神秘地眨一下眼睛。 有什么人需要第四境界的魔法师来充当带路者,埃里克难得地紧张起来,跟随在泰德身后。 “老实说,我其实对你的印象很好,但你讲的那些好处对白塔而言都只是狗屁,换一个和我同阶的魔法师,你估计免不了挨一场骂。” 泰德一边说着,一边想象另外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骂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哼哼几声,他拐过长廊,朝更上一层走去。 埃里克忍不住好奇:“要见我的人到底是谁?” “见了就知道了。”泰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第五层时稍稍停驻。 接着,他朝白塔的第六层迈步。 埃里克平静的灵魂激荡起来,第六层,那是第六境界、到达魔力极限的魔法师待的地方,他虽然知道灵魂魔法的价值,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受到第六层的关注。 他再次看向泰德,希望能提前知晓这次谈话的原因:“到底……” “马上就知道了,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泰德收起笑容,眼中夹杂着肃然,“埃里克,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次谈话。至于结果如何……权当是一次赌博。” 对方没有解释赌博具体的含义,埃里克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会的。” 六层的甬道更加狭窄,按理来说,能够到达这一层的魔法师应该不多,可房间却布置了不少。 泰德将埃里克送到某处不起眼的房间门前,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埃里克握住把手,轻轻前推,期间,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四周元素的振荡。 房间意外的空旷,一个骨瘦如柴的侏儒坐在方凳上,后背有三条红褐色的爪痕。 侏儒的手臂如手指般细,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裂,他随意地扭头瞥向进入房间的访客,用尖细的嗓音说道:“别再靠近了,这里有结界。” “您是谁?”埃里克没被对方的外表所迷糊,他清楚地知道,能到达第六层的人已经站在了人类的顶峰。 “我是高洁之塔现任的塔主,至于名字,挑一个顺嘴的念就好。侏儒、地精、矮人、混种,你觉得我最像哪个?” 埃里克选择最正常的称呼:“尊敬的塔主阁下,您找我?” “我吓到你了?也许我该像泰德一样说话,五百多年过去了,我都忘记怎么和普通人聊天啦。咳咳,说正题,你想成为超凡,对吧?” “是,为此,必须用到玛亚特权杖……” “可据我所知,超凡是一个陷阱。”侏儒打断了埃里克的腹稿,他离开方凳,四肢着地,抬头时脸上没有笑容。 “陷阱……什么意思?” 侏儒没有回答,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你觉得到达魔力极限的魔法师是否能成为超凡,这取决于什么?” 困扰魔法师们千年的问题,埃里克自然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取决于特性和研究?” “不,取决于神。” 侏儒斩钉截铁的声音让埃里克愣了一下,复仇的信心差一点跌落谷底。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陷阱。”侏儒的嘴角挂着自嘲的笑,“过去的我自命不凡,也想要当个神玩玩,尝试了各种手段,但没有用,到头来,为了延长寿命,躯体变成了这副模样,后背还被龙爪挠伤。” 埃里克刚想说什么,侏儒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眼中蕴含着浓厚的悲哀:“现在是第四纪元,在位的神只有三位,分别是母神米兰达、瘟疫与诅咒之神利悉和死神阿努比斯。只要祂们想,任何一名修行鲜血、诅咒和灵魂的魔法师都不会成为超凡。” 只要祂想。 这听上去是多么不讲道理,可看着用上五百年试错的白塔塔主,埃里克找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反驳。 侏儒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埃里克:“你也许可以,只要祂想。” 埃里克开始跟不上侏儒的思路了:“可以成为超凡?” “嗯,但没有用,因为这一切终究是三神之间的内斗,不能解决问题。” 神只之间的内斗。 埃里克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可学会灵魂魔法的自己向母神复仇,这也能算作阿努比斯和米兰达之间在较量吗? 他没有纠结太久,因为侏儒咯咯地笑起来:“在位的神日子过得安稳,自然不会允许自家的超凡随意出现,可隐逝的神却不同,祂们渴望神格,很乐意奋力一搏。风、火、冰、雷,甚至未能成神的亡灵,它们都是神只所忌惮的陌生力量,也正因为如此,鲜血、诅咒、灵魂以外的元素才会受到压制。” “找一群超凡成为新神,开启第五纪元吧,埃里克。作为交换,我会把玛亚特权杖交给你。” 第八十一章 真理之杖 当线索的碎片一点点汇集起来,得到的真相有时会令解题者感到恐惧。 超凡是争夺神格的前提,神只通过压制其他的元素来限制超凡的诞生。 突然间,高高在上漠视一切的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勾心斗角、畏惧死亡的模样,就好像人类一样。 埃里克默默消化着侏儒话中的信息,成就一名超凡尚且难如登天,更别提寻找一群超凡,自己的目标只是复仇,到底要不要选择这条更加曲折的道路呢? “人类、精灵、矮人、混种,谁都可以,在隐秘的角落,总有神只所不了解的力量,培养那些力量的拥有者,哪怕他们不那么强大。”侏儒的劝说还在继续,他没有塔主的架子,只有实现愿望的迫切,仿佛纯真无邪的孩童。 “他们就可以无视魔力极限,成为超凡吗?” “过程当然不会那么顺利,但至少不是一条死路。” 这件事如此重要,埃里克不得不再三确认:“白塔的所有魔法师都走在一条死路上?” “算是吧,他们还自以为与凡人能够撇开关系,却不知道自己也是凡人当中的一员。” 埃里克没什么可疑惑的了,他望向白塔塔主,那个行为举止有些疯癫的侏儒,那个到达第六境界的魔法师,缓缓点头。 “我答应你。”他听见自己说。 这是一团畏缩在铠甲里的灵魂与被结界封印的枯槁侏儒达成的协议。 埃里克没有说谎的意愿,可他自己也不敢肯定,能不能顺利地找到超凡的种子,并将他顺利地培养成超凡。 也许,这一切只是空谈,一场笑话,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死在旅途的半路,一无所得。 侏儒知道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但他轻松地笑起来,笑声刺耳又难听:“别怨我,我累了五百年啦,让我休息会儿。” 埃里克发自内心地笑了:“希望我也有机会休息。” “哈哈,一定会有。” 侏儒说着,将右手的整条手臂插入地板,数道漆黑的闪光从手臂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倾斜而出。 即使隔着结界,埃里克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魔力气浪。 “我的手臂就是玛亚特权杖的钥匙,嘿,也就这种看起来唬人实则对白塔没什么用的琐事,才会让我来干了。” 侏儒不满地诉说着,举起右臂,地面则自行恢复原状。 他的手上多出一根一米多长的短杖。 短杖的形状极为奇特,由两条相互缠绕的蛇组成杖身,最后,两条蛇的蛇头相互遥望,各自露出尖牙,并吐出蛇信。 短杖通体青铜色,蛇牙偏白,蛇信偏红,但色泽都被青铜染脏,并不纯净。 侏儒轻声念道,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轻柔起来:“它就是玛亚特权杖,也被誉为真理之杖。” 埃里克小心翼翼地接过露出结界的杖柄,将权杖捧在手中,反复观察。 “它的神性不含杂质,理应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可是从发现到现在,没有魔法能够激发它的力量。你既然想要它,就代表了灵魂魔法就是真理之杖的钥匙,对吗?” “对。”埃里克的自信源于记忆的深处,玛亚特权杖的位置、用途以及开启方式,它们都被根种在那里,怎么也遗忘不掉。 “那就好。总之,东西交给你了,我只是个不得自由即将老死的侏儒,你就算反悔我也没办法。” 埃里克不解道:“你是白塔的塔主,又是到达魔力极限的魔法师,谁能把你关在这里?” “到达魔力极限又怎样?依然只是凡人。既然是凡人,就有无数种解决的手段。眼下白塔的实际掌控者,是第五层那些愚蠢的猪猡。” 埃里克心中一惊,如果是那样,自己已经和第五层的怪物魔法师们站在了对立面。 侏儒看出了埃里克情绪的变化:“别怕,他们不是凭喜好做事的孩童,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和白塔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只要你对白塔有利,他们反而会施加援手。”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能喘气。因为对白塔来说,我这样一个活化石还有存在的价值。” 侏儒撇撇嘴,对自己的处境反倒没那么在意。 “白塔的利益与白城一致吗?”埃里克问。 “当然不……你想说什么?” “那和人类的利益一致吗?” “难说。” “那您呢?如果开启新纪元,要导致人类与精灵之间的大规模战争,您会后悔吗?” “不会。虽然比起神只,我还是凡人一个,但不管怎么样,也不是那些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普通人可以相提并论的。”侏儒摇摇头,干脆地否决,他旋即眯起眼睛,“怎么,玛亚特权杖这么有用,一拿到手里就能预知未来了?” 埃里克当然不会预知未来,但他会的是灵魂魔法,而玛亚特权杖的用途也与灵魂有关,他的成功将意味着无数人的死去。 他向侏儒道别,走出房间时长长地舒一口气。 第五纪元、全人类,这些词汇太过沉重,与之相比,只身一人的复仇是如此的快意,哪怕半路赴死,他也能坦然面对。 随着走出一条条狭小的甬道,侏儒施加的影响慢慢消退,埃里克重新冷静地看待这次谈话,决定将寻找超凡视作复仇的备选计划。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如果世间真的没有其他超凡,他便一个人争抢米兰达的神格,若是失败,自己难逃一死,到那时,侏儒再跑来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 回到子塔,焦急等待着的卡尔欢喜地跑过来,艾玛没特意说什么,却也因埃里克的归来暗自松一口气。 “这就是您来白塔想要的东西?它看起来真漂亮。” “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埃里克?说实话,我还是想要报仇,亚当·卢卡斯,他必须痛苦地死去。” “艾玛,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啊?为什么?” “你有其他的事要忙吗?” “倒也谈不上忙……” 迎接埃里克的两人自顾自地聊起了天,埃里克看着这样的争吵,心情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是啊,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呢?”他想。 (本卷完) 第一章 伊格纳茨 马修·霍伊尔艰难地望向窗外,只能看见塔间浓厚的雾气。 他受的伤比想象中更加严重,索玛虫的特性与人类自身的特性相互缠绕,仿佛绳子打成的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特性融合,这本是一门高深的学科。 亚当·卢卡斯在当时之所以对索玛虫群这项实验感兴趣,就是因为他手上正在研究的混合咒,混合咒需要将七种诅咒混杂在一起,这其中的难点之一就是融合各个诅咒的特性。 拿朋友的身体推进自己实验的进展,听上去,这是赤裸裸的利用。 马修却知道,亚当没有那样的心思,他只是单纯地不认为放弃人类的身体是什么惨痛的代价。 “好些了吗?” 亚当带着瓶瓶罐罐来到床边,关切地问道。 马修挤出微笑,刚要抬手,胳膊中间就蹦出三五只死虫。 亚当将脸上的死虫甩到一边,高兴地说道:“别乱动,你现在需要静静休养。我为你准备了四种治疗的方法,总归有一种能把你治好。” 看得出来,他又有新的想法需要通过“治疗”来验证了。 马修没有抵触的情绪,因为这就是与天才做朋友的代价。 火焰塔二层。 实验室。 眼珠迟缓地转动,凯琳·埃利诺难得扭捏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歉意。 最终,她尴尬地笑了笑:“我得向你道歉,在赌斗之前,我不知道马修想杀死你。” “我也有错,没有遵守承诺,让马修体面。”埃里克敷衍道,仍不明白这次见面的意义。 在魔法师的礼仪里,口头的言语可算不上道歉,凯琳从法师袍里拿出手提的布袋:“这是礼物,一些元素瓶,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魔法和研究都需要充足的元素,一些时候,强大的魔法师们会不满足于自然环境下的稀薄元素,而是专门将特定元素收集起来使用,这就是所谓的元素瓶。 元素瓶虽然算不上贵重,但想要收集满一瓶,通常也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埃里克没有马上接受礼物,而是等待对方说出真正的目的。 “我希望你和马修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之后不要找他寻仇。我敢保证,他以后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凯琳一板一眼地说着,突然轻笑一下,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感到陌生,“请相信,我这边对你一直没有敌意。” 上次的见面,凯琳可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说话,但埃里克不会计较,他只希望这次谈话早点结束:“我答应你。” “这样最好。”凯琳悄悄松一口气,事情解决了,她的神情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为平常的冷峻,“那个,你以后买我的药剂,我可以给你优惠。” “谢谢,也谢谢你的礼物。” 埃里克礼貌地与对方道别,来白塔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对其他魔法师的兴趣正在迅速消失。 是时候该离开了,可究竟以怎样的方式离开,埃里克还没有定论。 前路危险,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可以借助一点白塔的力量。 这一回,他的希望没有落空。 在埃里克拿到玛亚特权杖的一周后,商队遭遇袭击的消息传遍白城。 奴隶商人尤利在东城露面,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完整的遇袭过程。 当他的队伍刚离开风车村没几天,夜里就被一群穿着夜行斗篷的刺客包围,二十多名剑士的死换回了一条生路,尤利得以活着回到城中。 惊魂未定的尤利朝向街边看热闹的听众,激愤地高喊:“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袭杀,刺客知道我们的行商路径,故意在半路设下埋伏。在夜晚袭击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们的真面目。其实谁不知道呢?肯定就是从鸟笼城逃出来的暗夜精灵!” 冷静过后,尤利开始为自己的公开演讲感到后悔,他不觉得自己的结论有错,但还是不够谨慎。 奴隶贩卖在白城是极其重要的生意,他名为商人,其实只是贵族们可以随意替换的手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位置,每一天都不能掉以轻心。 “唉,我以后还是隐居幕后的好,你以为呢,帕奇?” 休息室,尤利打起哈欠,询问自己收了三年的徒弟。 帕奇立马停止鞭打奴隶,改为用一只手掐,转头向师傅谦卑地笑道:“怎么会?您可是奴隶生意的大卖家,要是没了您,那些个贵族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高质量的精灵呢?” “这倒是,白城必须得派人保护商队,最好能把钢铁骑士团派来,眼下正好是鸟笼城出产奴隶的时期,一次袭击,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枚金币……”尤利不断抱怨着,突然看向帕奇,“使那么大劲?已经断气了。” 每一趟回来,尤利都会挑选一两个残次品留下来,供自己和徒弟消解压力。 这一次,帕奇显然过于“浪费”了。 “对不起,师傅,我再去挑一个……” “挑个狗屁,自己对着墙掐吧。”尤利咒骂着,从休息室走出去,立马又换上讨人喜欢的笑脸。 南城。 霍伊尔家族待客室。 埃德加·霍伊尔平静地看向匍匐跪地的托德,等待足够多的时间后,他才缓缓开口:“放任人质离开,你的确有错,但能从骸骨镇请来像伊格纳茨先生这样的人才,也算有功。托德,你还担任总队长的职务就好。” 托德仍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多谢您的宽恕。” “咦,这么快就到我了?” 一名面色苍白的瘦弱青年不请自入,他背着一具比自己还高的棺材,神情严肃,直接越过地上的托德,砰地放下棺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埃德加看着不知礼数的青年,没有生气,反而和善地笑道:“伊格纳茨先生,这次就有劳你了。” “别叫我先生。”伊格纳茨皱紧眉头,随后又松开,“事情很简单,我是亡灵之主纳迦什的继承者,而埃里克是死神阿努比斯的继承者,上一纪元的恩怨,注定要在我们之间解决。” 埃德加提醒道:“不要大意,据白塔的人说,他已经能胜过第二境界的魔法师,实力不可小觑。” “那又怎样?他穿着纳迦什大人制作的亡骸骨甲,凭这一点,我就有十足的信心杀死他。”伊格纳茨嘴角微扬,马上又恢复严肃。 “他最好不要死在南城。”埃德加补充道。 他想,有时候,白塔的决定未必正确,既然不能将灵魂魔法占为己用,那么把它除掉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第二章 新工作 商队遇袭的消息从白城传到白塔,用了一天,再从白塔传到埃里克的耳中,又用一天。 书桌前,泰德还是老样子,佝偻着背,和蔼地笑:“东城所谓的商队,其实就是来往运输奴隶的队伍。随着白城管辖的村庄城镇越来越少,奴隶生意已经占据了主体地位,这一回遇袭,城中的各大家族都急坏了。” 这是白城家族该操心的事,埃里克这么想着,还是附和一声:“他们应该立马派人剿灭那些袭击者。” 泰德笑眯眯地望着他,似乎在看向一顿丰盛的晚宴:“现在是旺季,白城不愿意浪费时间。我得到的消息是,五天以后,奴隶商队会按照原来的路线重新出发,但另外派一队人随行护送。” “听上去,这确实能节省不少时间。” “还是有点麻烦。白城有不少力量,执法队、教会、骑士团。可执法队负责城内的治安,教会人员一般不参与这类事务,而作为核心力量的钢铁骑士团,白城应该不会轻易动用。” “总有灵活变通的方法。” “哈哈,你很聪明,的确,要是真的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但白塔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我们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表示愿意外派一些魔法师作为护送力量。” 这下,埃里克什么都明白了:“您推荐我作为人选之一?” “与我无关,表态的人来自白塔的第五层。”泰德嘴角扬起,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表态来自于第五层。 也就是说,第五层的魔法师早就知晓自己与侏儒之间的约定,并且对此并不反对。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泰德根本没想着隐瞒什么,而是确信这场谈话符合白塔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碍。 埃里克道:“我需要带上艾玛和卡尔,还有几个在白城的人。” “可以,你今天就能回去。”泰德伸了个懒腰,提议道,“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看我的徒弟马修?” “还是算了,我不想凭空遭人记恨。”埃里克告辞,匆匆离去。 门重新合上,泰德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他一边挠自己的脑门,一边小声道:“那帮家伙的灵魂应该够你用了。埃里克,你可要好好地开拓魔法师的道路,不要让白塔失望。” 火焰塔前,埃里克带着艾玛和卡尔穿行在茫茫雾气之中。 “来的时候是我,走的时候还是我。怎么样,现在看到我这张脸是不是感到厌烦了?”杜克挥散眼前的水雾,朝卡尔扮了个鬼脸。 鬼脸没有吓到卡尔,他只是眨一下眼睛:“杜克,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因为我读到一本很有趣的火焰魔法书。” “你以后要当火魔法师了?” “不好说,那要看火焰魔法难不难了,我可能会在半途失去兴趣。” 埃里克突然止步,若有所思地看向杜克。 侏儒说过,在位的神限制了主流派系更进一步的可能,但其他被压制的道路,不管新旧,都有机会成为超凡。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研究古魔法的杜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具有成为超凡的潜力? “嗯,怎么了?”杜克被埃里克看得发毛。 “你可以试试火焰魔法,我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杜克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带路。 铁门还在原来的位置,旁边的蟋蟀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斗志,萎靡地低鸣两声,算是看到杜克等人的回应,可饶是这样,卡尔仍然被吓了一跳。 杜克逗弄一会儿蟋蟀,开启铁门:“有这么吓人吗?我看到它感觉还挺亲切的。” 对此,艾玛作出评价:“果然,白塔的魔法师没有一个正常的。” 除了一开始的惊吓,想起蟋蟀可怖模样的来由,她还会感到毛骨悚然。 杜克欣然接受这样的评价,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希望能让这段路程稍微有趣一些。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累,当看见埃利诺家族的火把照亮前路时,卡尔长长地舒一口气。 “伊凡应该在这儿,我去问问。”他这样喊着,迎面撞上一名埃利诺的族人。 几句话的询问,卡尔气愤地跺脚,就在五天前,伊凡趁守夜的人不注意,跑了。 杜克对卡尔的行为不太理解:“一个南城一辈子望得到头的家伙,有什么好管的?” 卡尔绷紧着脸:“嘿,是没什么好管的,我拿他当朋友,他却根本就没考虑过我。” 就这样生了一会儿闷气,他旋即想通了,真要算起来,他和伊凡之间其实没有认识多久,谈不上有多深的友谊。 环湖城区,岸边晾晒着一张张渔网。 几名孩童在街边撒野尖叫。 卡尔望向环湖,想起埃里克的家乡就在海边:“埃里克先生,您之前也会捕鱼吗?” “不怎么会,大人捕鱼,小孩在一边疯玩。”埃里克侧身绕过孩童,“但我们能乘船,可以享受吹海风,也算蛮有意思的。” 杜克马上出言讥讽:“哈哈,埃里克,你拿这么沉闷的语气讲话,再有趣的东西也变无趣了。” 又走一会儿,卡尔好像真的感受到环湖上空的“湖风”,就是不知道这与海风之间的区别到底有多大。 埃里克问:“杜克,护送者的人选是谁都行吗?” “是谁都行,但前提是对方得同意,而且不至于太拖后腿……像那个叫伊凡的小偷肯定不行。” “不是他。威利·霍伊尔、伊桑和凯文,这三个人我用得到。” 埃里克十分清楚这次旅程的真正目的,护送是假,借机寻找超凡是真。这种事在商队的路线上白塔的魔法师还有帮衬的可能,要是远离路线,去往危险而偏远的地方,那组建属于自己的队伍就很重要了。 可谁会愿意离开繁华的白城,赌上性命陪自己冒这个险呢? 无路可走的人。 在埃里克心里,威利·霍伊尔就是这样的人。 矿区的工头诧异地仰视埃里克,脑子里还没想出任何狠毒的话,身体便先一步顺从地递上了宿舍钥匙。 周围忙碌的矿工穿着脏兮兮的工服来回奔波,一刻也来不及停留,矿镐,矿物袋、货槽、工服、宿舍,这些组成了他们的世界。 粗劣的啤酒一杯又一杯地入肚。 凯文、伊桑、雅各布和威利·霍伊尔脸上都挂着笑容,那无关前途,只醉心于唇齿间的短暂回味。 如果说在半个月前,威利还在制定各种回归南城的计划,那么现在,他只要能熬过一天的工作,回来拿热毛巾擦洗身体,就已经感到满意。 破旧的门发出咯吱的声响,慢慢推开。 威利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闯入者的模样,很快,他的酒醒了。 “我这里有一份新的工作,你们想入伙吗?” 埃里克平静地问道,仿佛回到了当年,威利在穷人巷的酒馆发出邀请。 第三章 启程 尤利的死活其实没人在意,背后的奴隶生意才是关键。 命令由中心城区的骑士长传达,代表白城城主,也即卢卡斯家族族长的意志,要求在五天内组建起剿灭袭击者的队伍,并在一个月以内完成使命。 表面上看,似乎每个家族甚至包括高洁之塔的魔法师们都在积极地响应,恨不得将自己全部的能量都投身到这次行动中去,实际上,各方的名额已经在三天前定好,他们只是依照名单上的内容实施而已。 街道走动的居民开始变少,执法队的巡逻更加紧密,他们除了防范管辖区域内的民众闹市,还要确保名单上的人没有离开他们应该待的位置。 在这样的日子里,仍然有几名行人在道路中央行走。 卡尔吸进南城的一大口空气,感到异常的熟悉,医院、教会、魔法师工会、穷人巷,这是他在白城认得最全的一块地方。 雅各布瞥向身后游荡的执法队,嘴上直白地问道:“埃里克,这次跟你出来,能有几个活着再回到白城?” 埃里克回以同样的直白:“不知道,也许一个都不能。” 与在这里一直生活的威利不同,他从来没想过和雅各布他们打成一片,这些人只是“人手”,必要时做一些杂活。 “但我们没有选择。”威利·霍伊尔苦涩地笑了一下,“至少不会比在矿区更差。” 雅各布沉默着点点头,算是认同威利的话。 伊桑和凯文没有疑问,他们站在威利的旁边已经说明了一切。 威利脸上的苦涩慢慢化开,变成一块蜜糖:“路上记得多请我们喝酒,喝得高兴了,再累的活我们也愿意干。” “尽量吧,旅途上总有喝酒的机会。” 闲聊是必要的,哪怕是雇主与下属之间,琐碎的谈话也能消除隔阂,增添信任,更能帮助埃里克摸清他们的性格。 但总有一条界限,埃里克不想表现得太过亲切,以至于丧失主导的权利。 越过魔法师工会,街边的房屋明显矮了一截,这里算是穷人巷的外围区域,也是雅各布先前住的地方。 闲聊的气氛维持许久,却唯独没有铺盖在艾玛身上。 在白塔的时候,她一心只想着让埃里克赢得赌斗,可回到南城,被丢弃在脑海角落的记忆被重新唤起。 那是亚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丽贝卡在南城接受审讯。 赌斗前,艾玛没有心思去想丽贝卡的事,因为埃里克更加重要。 赌斗后,她却没能见到亚当,仿佛他对自己的兴趣也随着那场赌斗消失不见了。 她皱紧眉头,既觉得丽贝卡只能勉强算半个熟人,自己没必要那么上心,又忍不住想象,那具臃肿肥大的躯体,将会受到怎样残忍的对待。 穷人巷的无名酒馆还是那副模样,看守不在,有几名刚学手艺的扒手与乞丐蹭着长凳睡觉。 这其中没有伊凡的身影。 雅各布问:“没有老板,这里的酒能随便拿吗?” 一名扒手回道:“哪来的酒,都被执法队的人搬空了。” “嗤,这帮混蛋。”雅各布扫兴地骂道。 凯文看向埃里克:“我们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以后,杜克会找到我们。” 卡尔联想到对方抱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他可真不像一名魔法师学徒,老是干些杂活。” “那是因为他对古魔法感兴趣,注定前途灰暗。” 在白塔,唯有诅咒才是主流,就连鲜血魔法都是一种偏门,更不用提杜克钻研的古魔法了。 三天后的清晨。 阳光铺满大地,近百只假生马托运着木车,在东城的街道上穿行,这是二十年以来,白城最大规模的一次“行商”。 埃里克他们跟随杜克前往东城,他们与霍伊尔家族派遣的队伍一前一后,队伍中,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背了一具大小夸张的棺材,板着脸回头望了一眼。 很快,各大家族的队伍汇集在东城,由东城的执法队负责清点名单,面对南城的人,他们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便挥挥手让他们通过。 当杜克表明埃里克他们算作白塔的人时,执法队的态度立马亲切起来,一边点名,一边还能聊上几句。 点名之后,按照规定,还要与奴隶商人尤利见一次面,相互记住对方的名字。 “怎么是你?” 尤利无意间瞥了一眼沉默寡言的少女,惊讶地喊出声来。 “是我,不行吗?”这一回,艾玛的身前站着埃里克,她可没有害怕的必要。 “好吧,也不是不行……”尤利勉强地答应道,朝那副招摇的铠甲看去,“你是魔法师埃里克?” “是。” “代表高洁之塔?” “是。” “真是奇怪。”尤利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本该作为实验材料的艾玛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商队的护送者。 埃里克趁机问道:“请问高洁之塔还派了哪些人?” “你们不是同一批的,赶紧上马车,到地方不就知道了?” 尤利还要接见不少人,没有工夫解答问题,他不耐烦地摆手,表示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 几名矮小的侍从讪笑着接应,将埃里克他们领到马车处。 他们一边搀扶,一边发出毫无必要的提醒:“小心,别踩空脚。” 卡尔走上台阶,在马车上探出一个脑袋,张望四周,突然间,他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马车之间穿梭。 “伊凡?” 马上就要启程,一切的不满都烟消云散,卡尔站起来激动地挥手:“我在这儿,伊凡!” 安静的街道上,这样的喊声有些过于明显了,侍从们尴尬地笑着,他们不敢阻拦,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伊凡听见了,朝声音的源头跑来。 “卡尔!我现在和莎伦一起生活!我们过得很好!” 马车动起来了,卡尔不再喊叫,而是不停地挥手。 伊凡则跑得更近了,被一边的侍从拦下来,他们没办法阻止卡尔,但抡拳揍一个穷少年的胆量还是有的。 “啊!” 伊凡一脚踹在侍从的裆部,借此机会挣脱出来,朝正在远离的马车最后一次高呼—— “所以,我们还是朋友!一路顺风,卡尔!” 第四章 风车村 春雪初融,土地上残存泥雪,假生马的血肉之蹄踏过,泥水四溅。 尤利心事重重地坐在马车上,眺望身后逐渐远去的白城,只希望接下来不要出太多意外。 路线已经划定,七十九辆马车分成六队,在对应的村庄歇脚,随后集合前往鸟笼城。 在旅途的间隙,他们将花费大量的精力调查刺客的方位。 卡尔一边忍受住车内的颠簸,一边插入到大人的交谈之中:“鸟笼城,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威利笑着解释道:“因为整座城就像大的鸟笼,将暗夜精灵关押在里面。” 鸟笼城的话题由此打开,每个人都能插上一两句话,补充卡尔对这座陌生之城的印象。 事实上,鸟笼一词是白城官方起的名字,也可以简称为笼城,而它的外号不夜城是一种更为常见的叫法。 大量的暗夜精灵生活在这座城中,甚至有一半不是奴隶,被赋予了不同的工作。 “这就是鸟笼城的掌权者聪明的地方。他管不过来那么多的暗夜精灵,就想了这么个办法,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威利的解释不能让卡尔释怀:“既然这样,暗夜精灵为什么还要迁居到鸟笼城生活呢?” “谁知道呢?精灵之间估计也有斗争吧,就像南城与东城,我与霍伊尔家族。” “据说,暗夜精灵的血脉不纯,被真正的精灵厌恶。估计他们的地位就和咱们在穷人巷的地位差不了多少。”与卡尔说话时,雅各布用词显得文明不少。 埃里克没有参与聊天,他想,纯正的精灵天生就能借助风的力量,这或许就是一条成为超凡的途经,相比之下,暗夜精灵的用途或许就没那么大了。 临近夜晚,十三辆马车在风车村前的土路止步。 随行的剑士微微躬身,请马车上的“护卫”下车。 风车村,作为与白城东面最近的村庄,常年是商队的第一站。村民们每每受到白城的骚扰,却没有一点埋怨,原因很简单,看村长红润的气色就能知晓一二。 村长不嫌麻烦,每见一个人就要折一次腰,大腹便便,吃力地在马车间辗转。 他分不清客人的地位高低,干脆一视同仁。 修缮好的路上,村民们忙碌一会儿,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接着端上一碗碗肉,一碗碗酒。 卡尔注意到,风车村土路每隔几步就设立栏杆,栏杆上固定着木筒,筒子里是红白相间的纸风车,而到了修缮好的路上,栏杆与风车却不见了。 这算不上是什么敏感的问题,尤其提问题的人还是一名青涩的少年。 “这里的小孩喜欢折风车,村里住着一个疯婆婆,也爱折。孩子嘛,天性好玩,这没什么,但要是耽误了各位贵客办要紧的正事,那就罪不可赦了。” 村长正在与其他人敬酒,村长的弟弟代为回答,哪怕对小孩也微微屈身,似乎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卡尔没再提问,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回答掺杂着虚假的成分。 从村子的名字就能看出,红白风车源于某种重要的传统,而在村长弟弟的口中,却贬低成了孩子与疯婆婆的爱好。 另一张桌子上,村长谄媚地为尤利倒酒。 “尤利大人,还要感谢您为我们村子捐赠这么多的物资,没有您,我们这个穷地方哪有今天。” 尤利受用地笑了笑,马上面露正色:“这是白城的心意,怎么能算是我私人赠予?” “是是是,白城和您,我们都感谢。” 这就是尤利选择在风车村落脚的原因,这里有着无数的笑脸,他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 可看了一眼被虫啃烂的桌子、浑浊不清的酒浆,他的好心情被冲淡不少。 村长马上明白尤利的心思,主动凑近,小声说道:“大人多留几天,村里有好几个仰慕您的好孩子想来拜访您呢。” “真的是好孩子?”尤利狐疑地看过去,希望这一回不要太过扫兴。 村长不住地点头,发誓赌咒。 旁边的帕奇咂咂嘴,心中也对“好孩子”产生了兴趣。 晚宴结束,村民们顺从地收拾残局。 威利他们还没来得及干什么苦力,就又白赚了一顿酒喝。 起身离开的时候,艾玛突然说道:“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信仰。” 埃里克也发现了这一点:“嗯,这很难得,但那是因为有白城的扶持。一般来说,这样的村庄不太可能存在。” “村民们很高兴,但鸟笼城那边的精灵就要倒霉了。” “是啊。”埃里克点点头,心中对精灵的遭遇没什么同情。 饭后,卡尔征得埃里克的同意,离开被分配的住处,准备在村子瞎逛一会儿。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疯婆婆在哪,这些纸风车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埃里克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这里是白城的管辖范围,他想不出有危险发生的可能。 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卡尔在一座座破旧的房屋间搜寻。 修缮的道路戛然而止,一旁碎石堆里,埋了无数支风车。 “风车转呀转,带我去远方。遥远的地方,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大家都很高兴。” 瘦小的男孩手中捏着纯白色的风车,一边埋头走路,一边哼唱着歌谣。 一会儿,他抬起脑袋,发现卡尔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叫哈利,你也想学折纸风车吗?”哈利问。 “想是想……你刚才唱的歌谣是谁教给你的。” 可能是卡尔太过敏感,但他总觉得歌词有一些令人不安的地方。 “是风车婆婆!”哈利高举手臂,兴奋地喊道,“她会的东西有很多,她教我们唱歌,教我们制作风车,如果谁制作得好,还能奖励我们糖果吃。” 卡尔由此确信,这个风车婆婆,就是村长弟弟口中的疯婆婆。 “你们……你们过得怎么样,缺不缺吃的和穿的。”卡尔迟疑地问道,如果对方是伊凡的话,可能会因为自己的问题发出一连串冷笑。 “过得……怎么会不好呢?”哈利也疑惑起来,接着发自内心地微笑,“我们正在努力,很快,所有人就能到达远方,那里什么都不缺,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