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柳相》 第1章 宅蛇五百年 (小脑存放处。) (靓仔靓女签到处。) ------------------------------------- 南山以南,天王山脉。 山腹底部,有水潭荧爝湛蓝,无惧幽幽黑暗,默默绽放独自光彩。 冰寒之气丝丝缕缕,凝结上方,成为晶体,如钟乳低垂,金黄神异,隐隐可见其内仿佛在孕育某种生灵,蜿蜒扭动,鲜活无比。 黑暗之中,一双赤色眼眸忽然睁开。 神秘深邃,就好像两盏硕大灯笼悬浮半空。 赤眼却紫瞳。 视线看向悬于顶部的金黄结晶,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眼眸的主人终忍不住缓缓探出头颅,于水潭上方,在湛蓝映照下露出真容。 是一头皎洁白蟒,似玉石,似月光。 头宽一丈,身躯如井口,鳞甲雪白好似羊脂美玉,具体身形还隐藏在黑暗当中,不知长达几许。 鳞甲开合,有森森之声。 白蟒抬头,蛇信吐息。 “世间九为极数,晶体五十年一成熟,我已在此守护四百年,前八次成熟晶体统统入腹,不知这第九次会有什么不一样。” 想到这,白蟒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拟人神采。 有些激动,有些期待。 妖兽之躯,却住着个人类魂魄。 他原名柳相,来自天外。 前世一个007的社畜,在熬夜码字中猝死 。 闭眼到睁眼的时间很漫长,蛇类的脑容量不足以承受他全部记忆。 最开始的漫长百年光阴里,他遵循生灵趋利避害的本能活着,在本能的引导下找到此处山腹,吞食晶体。 随着吞食越多,柳相渐渐恢复全部神志,身躯愈发庞大,已经脱离寻常野兽,成为了妖。 原主不凡,柳相虽说不大清楚其中门道,但白蟒的天赋与血脉注定极高。 随着生命层次的蜕变,柳相也觉醒了独属于妖族的天赋神通。 还是两种。 最重要的一项本命神通名为:长生。 寿元无穷尽,只要别作死,不吃不喝也能一直活着。 为了防止意外出现,柳相一直待在地底从未出世,这一躲就是近乎五百年。 身躯前伸,高高抬起头颅。 没丝毫犹豫,巨口大张,密密麻麻数以百计如钢针细长的尖牙显露,寒光烁烁,朝着头顶晶体咬去。 “咔嚓咔嚓~” 一声声如岩石崩裂声响起。 不过几息时间,金黄晶体全被柳相吞咽入腹。 晶体看上去坚硬如石,入腹之后却化为一道道液体暖流。 柳相只觉着浑身臌胀,随着暖流流淌,能清晰感受到骨骼血肉的碎裂重组,过程酥麻又舒适无比。 等到高抬头颅重新低垂隐于黑暗。 一股无法拒绝的困意席卷柳相脑海。 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每一次吞食晶体都是这般模样。 眼眸低垂,光华熄灭,洞窟重归黑暗。 整整十年光阴。 等柳相再次醒来。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洞窟仿佛被岁月遗忘,永恒存在。 柳相晃了晃有些发懵脑袋,两只赤红眼眸从茫然逐渐清醒。 淹没于黑暗的庞大身躯开始弯曲舞动,腹部鳞甲摩擦地面,响声刺耳。 他已蜕变。 特别是眉骨之间,一片逆向生长的鳞片熠熠生辉,神异不凡。 似月光,似仙辉。 古语有云:龙之为虫也,眉间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柳相未能化龙,亦未成蛟。 这逆鳞只是雏形,却也杀力不凡。 等到整个庞大身躯自蛇蜕中脱离,柳相细细感受着体内变化。 血肉愈发健硕,筋骨更加坚韧,蟒身藏宏力。 “一瞬五百载,终于从米粒之光成为了皓月之辉。” 巨蟒俯下身躯,看向水潭倒映中的自己。 头颅更加宽广巨大,身形暴涨近一倍。 注视之下,不光是他有所改变,连那处寒潭也再无当初幽蓝。 水潭微光愈发微弱,寒气正在随着年月散去。 用不了多久,便再无神异可言。 蛇信吞吐,柳相将头颅紧贴水面,感受到寒气的变化后,心中叹息一声。 “看来以后是没方法安稳当条宅蛇了。” 法侣财地。 柳相是长生妖族,对于前三样需求可有可无,唯独最后一个地看得最重。 想要成长,就得有天材地宝,就得有适合自己沉眠的地方。 显然,这座山窟已经不大适合。 扭转头颅,两只如灯笼般的赤红眼眸望向洞窟出口方向。 “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吧?” 鳞甲开合,有森森之声。 结果还没等他走出洞口。 就看见一个穿着山云彩秀的老人笑眯眯地突兀出现,无任何痕迹涟漪。 那老人抬起头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陆鸢,是这座山脉的山神,这次前来是与你做个交易。” 柳相神色冷漠,赤色眼眸明灭不定。 “你最好有事。” 陆鸢咳嗽两声,正了正衣襟道:“你吃了龙脉源晶,已经属于大山的生灵。” 柳相嘴角扯了扯,露出个拟人似的讥笑。 淡紫色竖瞳中一抹戾气一闪即逝。 陆鸢身躯一颤,也没了之前那份胜券在握的气势,开始好言相劝道:“龙脉源晶乃是一山多年气运凝聚而成,与山脉同根相生,属于不可多得的珍宝之流,你逃不掉这番因果的。” 柳相全身鳞甲铿锵作响,“所以呢?” 陆鸢眯起眼眸,“我帮你斩因果,你帮我做一件事儿。” “说说看?” “山里有座村子,现在还缺个教书先生,你很合适。只要你答应,我立即帮你消磨掉大半与大山的因果牵连,如何?好好想想,这笔买卖你稳赚不亏。”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 柳相缓缓吐着蛇信,一双赤红眼眸如火焰缭绕,竖瞳变宽,似乎是在思考。 陆鸢默不作声。 没承认没否认。 柳相嗤笑,不过也没着急拒绝。 到了他这高度,对于冥冥之中的因果早有感应,陆鸢所说并非假话。 “那村里有什么?告诉我真相,我考虑考虑。” 让妖去为人开民智?这山水神只还真是......敢想。 陆鸢给出答案:“那村子承载了太多的气运,易出龙。你需要做的,就是收取那些气运浓厚之人为学生,庇护一二,至于村里其余人等命运如何,你不得干预,也不能吃人!!!” 柳相直起前身,俯视渺小佝偻的老人,最后又爬回原位。 “让我想想......” 第2章 化形 山中不记年,恍恍无穷尽。 听枝头花开花落,看天幕云卷云舒。 臧符峰的大雪坪银装素裹,自那天谈话起,便多了条通体如玉的白蟒。 陆鸢从山神祠庙中掏出一大摞老旧藏书,留下句:有问题心声询问就行。 之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而柳相则是面对堆积起来几乎与自己盘踞时等高的“书山”愣愣无言。 记得前世里,自己一生积攒起来的墨水好像还没有这书山的百分之一吧? 虽心有戚戚然。 但书总归是要读的。 转瞬间,三年时光悠悠而过。 三年时光里,陆鸢与柳相讲述了很多事情,比如世界架构体系,与所谓仙人的境界高低。 柳相对比了下,没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毕竟没打过。 所谓书山也被柳相一扫而空。 记住是记住了,毕竟境界修为摆在那,记忆力想差都难。 很多时候,他都是以心念操控十余本书籍同时翻阅,将那些繁琐晦涩的文字记在脑海了。 可若想真正吃透,没个百八十年的工夫,根本无妄。 “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前世古代有极多的相似之处,理解起来不算太难,就是数量实在太多。按照一些个记载来看,这方世界人族存在的时间很悠久,起码是万年往上。” 从未出过大山,读书是最直观了解这番世界的方式。 “南庆,北商,东沧,西楚,四大王朝之间又有无数小国作为接壤缓冲,这才造就了四足鼎立近乎千年的光景。” 书很多,比如圣贤文章,正统史记,民间杂剧,稗官野史,神怪演义,言情话本...... 甚至连一些被王朝封禁的风流艳本都能在书山里找到,而且占比还不少。 柳相对此没什么感觉。 一来是写书之人的描述太过文绉绉,写意而不绘景,光靠想象很难提起什么性质。 二来,那些可有可无的插图实在不怎么样,对穿越前手机里还有36个g,还全是种子的柳相来说,简直毫无观感可言。 总之,这段时间柳相很忙。 哪怕偶尔犯困,睡梦中也全是那些记录下的心中文字,一个个翻开,拼凑,最后试着去诠释其中含义。 这天,风停雪停。 陆鸢时隔一年再次现身。 还是那副模样,好似千年不曾变更。 这一次,老人手中多了枚青涩果子。 形如婴儿,却无五官之相。 陆鸢来到近前,用拐杖敲了敲柳相的白玉蛇鳞,嚷嚷道:“梦见哪头母蛇了?大白天睡觉,就知道做白日梦。” 柳相苏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蛇口大张,獠牙参差,令人头皮发麻。 陆鸢伸手将那枚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青涩果子递出,“我没想让你成为什么学富五车的才子,吃透十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喏!这是化形果,吃下去之后,你可以提前化形成人。教化民智一事迫在眉睫,可耽搁不起太长时间。” 柳相眼眸幽怨,顺带还有几分无奈的怒意。 “以后什么事情提前说清楚,不然我怕真有一天会忍不住拆了你这破庙。” 陆鸢不以为意。 化形果随着柳相的心神牵引悬停半空。 一口吞入腹中。 陆鸢搓了搓手,有些期待的问:“感觉咋样?” 柳相砸吧砸吧嘴,没啥滋味儿,“好像没啥感觉。” 一神一蟒,小眼瞪大眼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儿。 柳相忍不住怀疑道:“这化形果不会没熟吧?” 陆鸢一瞪眼:“胡说八道。” 转而小声嘟囔,“本来就没熟,但药效没差。” 柳相无言以对。 终于,半个时辰后。 先是柳相眉骨间那片逆鳞光芒大盛。 紧接着,光芒如涟漪荡开,层层伸展,直至全身鳞甲大放光明。 如昊月落人间,白光刺眼。 就连作为整座天王山脉山神的陆鸢也不得不眯起眼眸。 柳相好似被光茧包裹,一身鳞甲开始蜕变。 持续一炷香的时间,等光茧暗淡散去,柳相的人身模样赤果果的屹立雪坪之上。 体型修长,肌肤胜雪,黑瀑及腰。 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恰到好处,而立之年的面容,脸颊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十六块腹肌!更是清晰可见。 陆鸢一斜眼,往柳相的某个部位瞟了眼,嘀咕了句,“还挺大。” 柳相没搭理他,扭动脖颈,脊椎如黄豆爆裂声咯吱作响。 时间太久,连人身如何运作都快忘记。 紧了紧双手五指。 深呼吸一口气,有些怀念,有些伤感。 踩在积雪里慢慢悠悠走了几步,勉强算是重新适应了现在的人形之躯。 陆鸢捂着额头,摆了摆手,“别老晃荡你那玩意儿,大太阳底下遛鸟有伤斯文。” 柳相哦了一声,顺手别在腰上。 同时心念转动。 大雪坪上天地灵气如旋涡,朝着柳相这边汇聚。 化虚为实,凝物之法。 由纯粹灵气化为一件轻纱墨裳,自行穿戴在身。 青丝飘扬,黑衣如夜,好似茫茫天地中被人以浓墨点缀。 陆鸢摸索着下巴,嘿嘿笑道:“还以为你会化形成少年样,大道前程就在脚下,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等以后被人仰望了,估计谁都会对这样的少年心神向往,何等风流啊!” 柳相不置可否。 有想过,但放弃了。 今世的妖,前世的人,以妖化人,我还是我。 似乎是对柳相这幅卖相很是满意,陆鸢感叹道:“嗯,很不错,有我当年十分之一的风采了。” 柳相瞥了眼满脸沟壑,皮肤褶皱,身材矮小的老人,没在意这番抬高自己调侃他人的言语,而是问道:“什么时候斩因果?” “现在。” 陆鸢也没废话,只要柳相答应条件,他便会兑现承诺。 柳相又问:“什么时候去村子?” 陆鸢拂了拂袖子,“总得名正言顺才是。” 柳相抬起头,看向天幕高处。 化形之后,对于天地的感应愈发清晰。 微微眯起眼眸。 一道天雷自云海孕育而生,紫霄之气浓郁,杀机恐怖。 蟒蜕蛟,天道不允。 陆鸢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作态。 可随着柳相心念转动之际,天地之间好似出现一圈涟漪震荡开来,云层破晓,山野弯腰。 天幕上那刚凝聚成行的雷劫瞬间消散。 陆鸢是啧啧称奇,“你这天赋神通有点意思,有名字吗?” 柳相看了眼老人,微笑回道:“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 “如意......” 第3章 荣昌 天王山脉中段有处叫做宝鸡谷的地界儿,其内有村,名为荣昌。 就像穷人希望子孙后代能大富大贵 ,或者能够飞黄腾达,名字一途上就会被赋予厚望。 荣昌村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穷奇来了都得摇头那种。 也可以理解,毕竟身处大庆王朝最南版图,位置本就偏僻,又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能富裕起来那才是真的见了鬼了。 荣昌村门口开满了狗尾巴草。 作为荣昌村村长,老人蹲坐在村子门口的青石上,躲在榕树树荫下,大口大口的抽着旱烟,时不时吐出一口云雾,看向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官道土路。 清风拂过,驱走几分夏日炎热,吹动狗尾巴草轻轻摇曳。 老人的脸庞,黝黑,苍老,就像养育农家人几十年的黑土地,吐出一口烟雾,挠了挠脸,老人眼神中有些因为激动而颤抖。 恰逢此时。 有少年回村,背着背篓,手持长弓。 路过老村长身边时,荆黎问道:“村长爷爷还在等人吗?” 老人点了点头,在青石上磕了磕烟杆中的残余烟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老黄牙,“是咧!咱们村这下可有福咯。” 这下少年就有些好奇了。 今天运气不错,猎物不少,归家自然也早,难得有闲心逸致,少年就多问了句,“有福?” 老村长也是个健谈的性子,拍了拍身边的青石,示意少年坐下说话。 荆黎也没拒绝,放下背篓,坐在老人身边。 “前几日突然接到落叶城县老爷的亲笔书信,说是碎叶城有个顶着秀才头衔的读书人要来这开设学塾,以后咱们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了。” 说着,村长一张老脸笑容灿烂,就像一朵风烛残年却依旧盛开的山野老菊。 荆黎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世道,读书人很多,识字人更多。 但那些人,大多出身世家,或者是生于大都大城之中,才会有这份福运。 像他们这样的小地方,苦地方,谁愿意来呀! 村里唯一识得字,写得名的人,也只有老村长一个。 这还是多年下来与落叶城接触厚着脸皮才讨教得来的。 写诗作词显然不太够用,就连过年过节挂幅春联,都得走五六十里山路从城里买卖才成,一幅就得二三十枚铜板,都够换十个白面馒头了。 故而,文字的金贵程度,似乎不比逢年过节能有大鱼大肉上桌差了,犹有过之。 若是以后某家的孩子得到祖宗庇佑,能得个童生,秀才之类的头衔儿,那么就算是在人口数万的落叶城里也能挺直腰杆做人,见到县老爷都不用下跪行礼那种,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所以这些天,村长爷爷就是等那位秀才老爷?” 老村长嗯了一声,“是啊!咱们这虽说是小地方,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于是,一个难得有闲心的少年,与一位久坐不愿离去的老人聊起了家长里短。 老村长在村子里德高望重 ,对于后辈们更是呵护有加,可以说好些年里街坊邻居之间的鸡毛蒜皮,都是老村长出面给掰扯清楚的,威望高,受人敬仰。 说着说着,天色好像也要落幕。 老村长看了眼道路尽头,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等不着了。” 荆黎笑着安慰老人,“村长爷爷,好事不怕晚,反正村子都这样多少年了,也不差这几天。” 老村长转头,看向村里的炊烟袅袅,眼神悸动,“可是我希望你们以后别再这么苦了啊!读了书,起码多条衣食无忧的捷径路子可走,我这个老不死的死的时候也能安心些。” 荆黎不在言语,沉默无声。 如今,老村长已经七十高龄,虽说看上去精气神不错,但身上那股迟暮之气怎么都藏不住。 或许,老人也是想在闭眼前,看眼欣欣向荣的村庄。 就在二人即将起身离开时。 远处,道路尽头。 有一袭墨袍走来。 脚踩布鞋,步伐轻缓而沉稳。 一老一少转头望去。 只见那人走到近前,笑了笑,温醇醉人,自我介绍道:“老先生,你好。我叫柳相,以后是村子的教书先生了。” 与此同时。 村内,专门负责操办红事儿的公共祠堂后院,终年无叶无果的老梨树下起了一阵梨花雨。 一处简陋药铺中,唯一的赤脚郎中薛全抬起头,用仅剩的一只左眼遥望村口方向,神色凝重道:“好重的妖气。” ------------------------------------- 却说天王山脉前端的臧符峰之巅。 后世之人曾言:山高不可攀,恐惊云上仙。 没了白蟒盘踞的大雪坪上,天上又重新开始飘起了雪花。 这幅光景,陆鸢已经看了千年,再怎么诗情画意,此刻也只剩下麻木甚至是厌烦。 陆鸢自觉不是个脾气好的,拐杖重重戳地,一手朝老天爷竖起中指,骂道:“狗*的,一天天除了下雪就是下雨,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老子都快得雪盲症了,真是没眼力见儿。” 然后,真——晴天霹雳。 “轰隆~” 大太阳底下竟有雷光轰鸣。 白日炸雷,必定有鬼。 陆鸢被吓得不轻,三尺胡须抖了抖,小声嘟囔道:“不骂了不骂了,也忒小心眼儿了。” 大雪伊始,漫天飞舞。 站在屋檐下,身后是自己那尊早已破败的泥塑神像。 陆鸢忽然笑了起来,感慨了句:“遥想当年,这时节,应该是儿童开心颜,纸鸢满天飞的光景。可惜喽,再也见不着了。” 年纪大了总是容易伤春悲秋,而且还是陆鸢这个岁数的,就算成了神只也不例外。 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什么山神,大渊未亡,大庆......哪来的大庆? 他坐镇天王山脉已经千年,而大庆的国祚不过八百年,神比国老。 “这柳相还真是有点意思,完全超乎预期,事情进展顺利无比,倒是轻松得很。” “不过,事情太好就不好了,还是得做些准备比较妥当。” 第4章 三不收一不教 荣昌村本就不大,满打满算百余户人家。 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的消息,只用了一个晚上便人尽皆知。 第二天一早,那座自建造起就是用来操办红白喜事的祠堂就已挤满了人。 大多手里提着自家最值钱的物件儿,或是兜里揣着多年积蓄。 都在眼巴巴瞅着后院那紧闭房门,却没一个胆子大的敢上前一步叩响门扉。 老村长则是站在人群前边和几个汉子维持秩序,以免他们这些粗人不懂规矩,惊扰到那位柳秀才。 坐在自己带来的小竹凳上,老人开始吞云吐雾。 从黎明到中午,人群非但没散去反倒是越聚越多。 带着自家孩子求学的妇人汉子,好奇观看的青年,闲来无事凑热闹的老人等等。 人一多,自然少不了嘈杂之声。 不过有老村长在,村民们这才收敛几分,将声音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 这时,有个胆大的年轻妇人蹲下身,对老人问道:“村长,你说这位柳先生学问大不大?既然都是秀才了为啥要往咱们这跑呢,穷沟沟里吃苦头,为个啥?” 这句询问,却引来了另外一位年长妇人的嘲笑。 “我说李寡妇,你该不会是想着这位柳先生是个相貌俊秀的青年公子,好以后凭借你那点可怜姿色去勾搭人家上床吧?告诉你,别美了,先不说这柳先生多大年纪,外头来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就你这连漂亮都算不上的脸蛋儿,也就比比我们这些黄脸婆还行,勾搭人家 ?也不照照自己的身段和模样。别以为抹了点胭脂就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按照他们读书人的话讲 ,你这样的就叫做 ‘庸脂俗粉’永远上不了台面。” 一长串言语都不带换气儿的,听语气就知道,来者不善。 被称为李寡妇的年轻妇人转过头看去。 果然是那位向来最得理不饶人的贵林嫂。 要是换做其他妇人被这么说,估计当场就得涨红了脸,非得在口头上分个高下不可。 至于动手 ,大可不必。 光是贵林嫂那虎背熊腰的身段,还有那双如蒲扇般的大手,别说一般女子,就算是壮硕的青年汉子都得敬而远之。 李寡妇也不恼,刚想开口怼回去。 一旁的老村长出言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平日里你们再怎么吵都好,但今天是咱们村大喜的日子,都消停点儿,别让柳先生对咱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长辈开了口,这下李寡妇自然没法找回场子,只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 贵林嫂眉头一挑,春风得意。 不曾想老村长一碗水端平,转过头,对贵林嫂瞪了一眼,没好气道:“还好意思说别人,挺大的身板心眼这么小,梁子都结了这么久,李秀娘也忍了你一两年了,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再这么不依不饶,要不要我让你婆婆跟你掰扯掰扯?” 贵林嫂脸皮子一抖,瞬间没了那股嚣张气焰。 李秀娘哼哼两声没了下文。 街坊邻居私下恩怨暂告一段落。 李秀娘继续询问之前关于柳先生的话题。 老村长磕了磕烟杆儿,笑道:“学问大不大不清楚,不过既然有秀才功名在身,又一身儒雅气,学问应该不会差了。读书人嘛,要么是在庙堂谈论治国良策,要么游学四方高山流水,怎么想的咱们这么猜得到啊!对了,秀娘,你家娃儿好像也满五岁了吧?刚好是入学的年纪,家树打小就聪明,没准识字读书之后也能当个秀才老爷。” 李秀娘想了想,讪讪一笑,“没事儿,又不着急,一两天的时间,耽误不了什么事情的。先看看再说 。” 她这次来,实际上更多的心思是想看看这位柳先生的学问大不大,是不是真愿意开设学塾教授学子 。 若只是个腹中空空,无几两墨的酒囊饭袋,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儿子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那可真就是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对了村长,那位柳先生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一些个是仕途不顺的读书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让功名更进一步,所以,年纪的大小是决定学问高低的分水岭。 这是李秀娘从城里听来的,对于不对不知道,但起码有个依据不是。 至于长相如何...... 老村长呵呵一笑也没点破年轻妇人那点小心思,如实道:“柳先生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须发皆白,甚至要比你们这些看热闹的都要年轻,估摸着也就是个二十六七的岁数,相貌嘛......” 搜肠刮肚,老村长似乎在毕生所学当中,找出个最适合柳相的词语。 大家伙儿全都盯着这别边,显然很是好奇。 沉吟许久,老村长忽然一拍膝盖,“丰神俊朗!对,就是个词儿。” 然后就齐齐收获一堆白眼儿。 他们这些粗人自然听不懂这四个字是啥意思,老村长说了等于没说一个样。 ------------------------------------- 祠堂后院种植有株梨树,梨树很老,枝干虬结。 老梨树在这时节,应该是青涩果子高挂枝头的光景,而后院里这颗比较怪异。 按照老村长所说,这株梨树好像从来无叶无果,终年开满梨花,花开花落,亘古不变。 柳相双眼紧闭,坐在梨树下的石桌旁。 似乎在倾听某人诉说一般,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随着一声轻笑,柳相睁开眼眸,黑色瞳孔当中闪过一抹深紫。 “谢了,村里大致情况已经明白,以后咱们就是邻居,还请多多包涵。” 举起手中茶杯,朝着老梨树敬了一下。 梨树无风自动,下起了一场梨花雨。 喝完杯中泛凉茶水,站起身,打开院门。 亲眼见到这位柳先生后,众人皆是哗然。 心中暗自赞叹。 赞叹其气质出尘,赞叹其相貌英俊,赞叹其秀才年轻。 特别是名叫李秀娘的年轻妇人,顿时眼睛一亮,笑颜如花。 柳相环视一周,嘴角笑容温和,但言语却不怎么友好。 “既然是由我来当荣昌村的教书先生,那就要立个规矩。” 众人竖耳顷听。 “我有三不收,一不教。” “一,没交束修者,不收。” “二,看不顺眼者,不收。” “三,不是本村者,不收。” “还有便是,年纪大于二十者,不教。” 第5章 展翅的枭 荆黎,今年一十四岁,是村子地地道道的本土人士,祖宗八辈都在黑土地里刨食儿吃,他勉强算是有些出息的那个。 少年年少,却早早成为了经验丰富的猎人。 三王峰的进山道路上,少年手持牛角长弓,腰挎柴刀,背着背篓。 背篓里藏有箭矢。 少年算不上壮硕,甚至又清瘦,不过常年与麋鹿比拼脚力,身子骨异常结实。 若是入了山林,几乎与猿猴无二。 抬起头,看了眼清晨灰蒙蒙的天幕。 荆黎黝黑脸庞上有些阴郁之色。 看样子,今天有雨,而且不小。 猎人们有两大忌讳,在黑夜入山,于雨天停留。 山势险峻,一旦雨水太大,道路打滑,山石松动,遮蔽视野迷失方向等等。 若运气太差,估计都不用等雨停,他就得彻底埋葬在大山里。 可一想到家中卧病不起的娘亲,还有即将空落见底的米缸, 少年再次眼神坚定。 只能心底暗自祈祷。 希望老天爷给个笑脸,让这场雨幕来得晚些,来得小些。 人与大山相比,好似沧海一粟,毫不起眼。 天王山脉为人所知的区域总共分为四个个地方,最前端的臧符峰,与之相连的丰阴涧,紧接着就是宝鸡谷,还有最后的三王峰。 三王峰,多草药,古木,形如一把三叉戟,直入云霄,千年以来屹立不倒。这也是村里人捕猎和采药的绝佳山林,无大型野兽出没,毒虫之流。只要避开相应季节,危险就会小很多。 树荫下,清瘦身影快速穿梭着,身形矫健如猿猴。 一边估算着时辰 ,一边找寻前些日子放下的套子。 连续几个陷阱都落了空,这让少年有些心灰意冷。 捕猎一事,除了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运气。 好在老天爷没吝啬到这份上。 最后三个窝子,分别收获一只山跳,一只野坤,还有一只夜鸮。 山跳之流不用多说,一刀背直接拍死放入背篓。 唯有那只夜鸮让少年犯了难。 鸮,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代表不详,属于污秽的代名词。 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它们是守护大山的精灵,受村民敬仰。 能在黑夜中翱翔天际,无所拘束,被渴望自由的人们崇拜。 所以在村里人眼中,若是害死一头鸮,会引来大山的记恨。 村子不富裕,肉食自然稀罕,平日只能靠着进山才能偶尔尝点荤腥。 “要不要放它走呢?” 荆黎还在犹豫。 “槐叶城里有喜好养犬弄鹰的富贵人家,要是将这鸮卖出,起码也能有二三两银子,这样一来,娘亲治病所需的药钱也就有着落了。” 想到这,荆黎深呼吸一口气,对着翅膀被缠绕住的鸮歉意道:“抱歉,这次,容我不信鬼神一回。” 将鸮与山跳等塞入背篓。 黑云翻墨已遮山,白雨跳珠回声传。 下雨了。 先是雨打树叶,声响嘈嘈,好似天工发怒的前奏。 荆黎只是抬头稍稍看了眼低垂阴沉的天幕,脸色猛然一变。 不敢有丝毫停留,朝着某个方向快步奔走。 总算赶在大雨倾盆前走下山,荆黎脸上满是劫后余生又得福运的灿烂笑容。 “山跳风干成腊肉,省着点尝尝味道,足够一个月的荤腥了。明天去趟落叶城,打听打听谁家公子老爷喜欢豢养鹰隼,夜鸮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兜里暂时没钱,娘亲还等着草药治病,那只野鸡也不知道能不能跟薛瞎子换幅药材。” 一想到娘亲的病,少年脸上的开心便又淡去几分。 “薛瞎子也真是的,仗着是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赤脚郎中就这般坑人,好歹是几十年的邻里街坊,赚黑心钱就不怕遭报应。” 心中腹诽完毕,也回到了村子。 打开院门,少年扯着嗓子朝屋内喊道:“娘,我回来了。” 从孩子到少年,从未变过。 院子中央,有颗两人多高的桃树,青涩果子藏在茂密树叶的缝隙间,现在它们个头小小,等再过几个月,秋季末尾,便会是沉甸甸的光景。 “嘎吱~” 开门声响起,粗布麻衣的妇人走出门槛儿,似乎有些不太适应的抬手遮挡刺眼阳光。 看向少年忙碌的身影,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的清瘦妇人轻轻一笑。 她其实并不好看,就连所谓的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但是那抹笑意,温柔如水,润泽人心。 少年拎着山跳与野鸡 ,转头对自己娘亲咧嘴道:“娘,这次进山运气还行,待会我就去薛郎中那换两副草药,薛郎中说了,您的病得吃药吃满四十九天才成。等娘亲您好了,咱们一起去给爹上坟倒酒。” 妇人抿起嘴角,缓缓点头。 吃了饭,少年提着野鸡走出了家门,去往薛瞎子那边给娘亲换两副药材。 妇人等少年走远后,来到水缸前,从竹篓里,放出那只夜鸮。 拎着手中,解开夜鸮腿上的绳子。 妇人亲亲呢喃到:“黎儿还是个孩子,还不清楚因果报应,他只是想让我这娘亲临死之前再过得好些,不得已才违反大山的规矩 。还请精灵勿怪,勿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有这样,咱们这些苦命人才能安稳的活下去,如果大山非要记下这笔因果账,那就由我这个妇道人家承担吧!只求我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大山有大山的规矩和禁忌,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有些是杜撰,有些则是事实。 听到女子这般言语后,那夜鸮竟是转过头,一双圆眼盯着妇人看了许久。 没有戾气,平静而已。 妇人忽然露出一灿烂笑意,“大山的生灵啊!你应该飞翔在天际,不该被人们的欲望而束缚双脚,无拘无束才是最大的自由,去吧!去看天幕的广阔,去看大地的无垠。” “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松开手,夜鸮展翅高飞。 嘹亮鹰啼响彻黄昏,像是在回应妇人,也像是得到自由的振奋。 妇人忽然伸手捂住口鼻。 咳嗽声因压抑而沉闷。 一声声一阵阵,接连不断。 等到她重新松开手,手心当中,猩红血渍刺人眼眸。 妇人没来由眼眶朦胧。 嗓音颤抖,带着愧疚喃喃低语,“黎儿本该也是无拘的鹰啊!” “是娘亲无用,对不起......” 第6章 人字说 接下来三天时间,荣昌村的第一批学子已经确定。 适合入学的孩子不少,想要学字的人就更多。 可在柳相规矩筛选后,只留下六人。 为此,可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柳相对此都视而不见。 在老村长的威望镇压下,这些微词也就渐渐小去。 下山时,陆鸢就说过,村里那些能够被称为种子的孩子,才是柳相该教授的对象 。 其余人等,全看柳相心情。 他是个善良的人.....现在是妖,却称不上博爱,也不是什么一视同仁的君子圣贤。 担任教书先生一职本就只是交易,画蛇添足的事情,柳相懒得去做。 所谓的种子,其实就是有气运加身的人。 柳相虽说境界未能达到能够亲眼所见气运走势的地步,但陆鸢也说过,只要是窍穴通达,先天清气多而浊气少,与众不同之人,都是外面山上仙家难得一见的修行胚子。 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种子,才能被村子气运所认可。 用柳相最简单的甄别法子来看,就是看见了,血肉香气比其他更加香甜的就是。 于是,用这法子,柳相在十几个孩子当中挑中了六人。 原本还有几个,不过年纪都过了二十,成了家,得为生计奔波劳碌。 第四天清晨时分,天还没亮,鸡尚未鸣。 从此改为学塾的祠堂内,六个小家伙早已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双手叠放在桌,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等着先生的到来。 随着时辰过去,太阳从东边探出脑袋,打了个哈欠,将阳光洒落大地山河。 柳相这才伸着懒腰走入学堂内。 见到几个昏昏沉沉想睡又不敢睡的孩子后,柳相笑了笑,墨色长裳抖了抖,六个孩子只觉得清拂面,只是瞬间便驱赶走了所有的倦意。 孩子们齐齐起身,弯腰行礼。 这都是爹娘和村长教的。 手握戒尺负在身后。 柳相坦然受之,摆手后等孩子们重新落座,这才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先生夫子,在我课堂上没什么繁琐礼数。你们要做的就是认真听,认真记,还有上课时间没我允许不能说话,不能打闹。要想发言举手等我点名,明白了吗?” 六个孩子再次点头,用稚嫩嗓音齐声回道:“明白~” 柳相满意点头。 穷人家的孩子,若不早点懂事,日子只会越发困苦。 所以别看这些最小四五岁,最大不过八岁的孩子。 年纪小,懂事多。 授课起来也不用太过心烦。 柳相拿起石灰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人。 “第一堂课,我也不去讲什么圣人学说,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 敲了敲黑板。 柳相看向孩子们,说道:“此字为‘人’。一撇一捺,看上去很简单,实则其中含义很复杂。“ “天底下所有的文字都只是一种意识的载体,能让我们不开口便诉说心中所想。这也是人族成为万物生灵之长的重要原因。” “知道为什么代表我们的‘人’字是此形态吗?“ 学子摇头,一脸茫然。 柳相继续道:“古往今来,关于这个字的是如何出现,如何被运用,最终被确定,一直众说纷纭。总体来讲有四种。” “第一、为造字之说。强调象形。撇比捺长出一点是人头,撇的其他部分组成左腿,捺为右腿,人得到基本支撑。两手从事生产活动,因位置不特定而省略。” “第二、为解字说,该说法强调人从事脑力活动的形象。人状如勾字,弯腰拱手向左方施礼。作揖的双手逐渐向下拉长,以致与右方主体成犄角之势而成现时的人字。” “第三、为世道学说,该说法强调人们之间必须紧密配合,才得以生存。用撇代表一部分管理人,即治人者,用捺代表其他劳作者,即治于人者,故撇比捺要长出一段,那是权力的象征。于是人成了社会的简化符号。 “第四、为成家说,该说法强调家庭的重要性。家庭中最重要的夫妻,夫是撇,妻是捺,他们互相支撑,组成家庭。” 最后一句盖棺定论,“至于究竟以哪个说法为主,众说纷纭,暂时得不到准确答案。你们只需要记住,人,是万物生灵之长,受天道庇护。” -------------------------------------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夜风轻柔,月光皎皎。 头一次当老师,也是头一次授课结束的柳相坐在梨树下,以花瓣陪茶,自斟自饮。 “我白天听了你的课,感觉挺有意思的。比陆老山神当初给我教授学问时有趣多了。” 梨树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个身穿雪白长裙的袖珍小人,身高不过一尺,小姑娘摸样,头顶还扎着两个可爱的丸子头。小姑娘笑起来时,脸颊两侧有浅浅酒窝,格外好看,见之者无不欢喜。 柳相放下茶杯,双手环胸,没好气笑道:“你就这么怕我?这都好几天了,真打算我在学塾一日你就待在树上一日?” 袖珍小姑娘双手托腮,坐在树枝上晃荡着粉嫩脚丫,笑眯起眼,眼眸弯弯,“没最开始那么怕了,不过陆老山神说了,妖精鬼魅不能轻信。万一你是装出一幅好妖摸样,故意骗我离开本体,就为了能饱餐一顿咋办?” 柳相继续笑吟吟道:“看来姓陆的没少在身后说我坏话啊!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真想吃你,就算你牵动这个村子的深厚气运依旧阻止不了。” 此话一出,柳相瞬间就后悔了。 果然。 生性胆小的小精怪嗖的一下没了身影。 任凭柳相以神魂如何感知都无法察觉小姑娘所在。 柳相无奈道:“骗你的,咋这么不经逗呢?” 于是,梨树高处的树冠中,小姑娘重新现出身形,眼神里满是惊恐,弱弱问道:“真的?” 柳相反问道:“你信吗?” 小姑娘可劲儿摇头,是真被柳相刚才那句话吓坏了。 一蛇妖,一树精,大眼瞪小眼。 第7章 钱梨 妖,诞生于人族之前,旧时天地的主宰者。 在灵气被发现且运用之前的修行路数,便是吞吐日月精华,凝练肉身。 上古时代,大妖遍地,肉身之强横,赤手摘星不在话下,重力而不重法,此身唯一,遵循本能。 这类古法妖兽被称之为蛮。 后来,人族诞生,大道倾斜,同时有人开创出炼气一途,至此,人族开始登天,走出那条煌煌长生路 。 炼气一途所带来的便利,能让只修行百年的人族就足以与千年妖兽抗衡。 久而久之,妖族纯粹古法逐渐暗淡,妖族修士当中亦有大才,将古法与炼气结合,诞生了灵妖,大大弥补了妖族修行漫长的缺点。 蛮兽,重自身,轻法则,修行缓慢,需要水磨工夫慢慢熬。 灵妖,重法则,一定程度上舍弃自身魂魄与肉身强度,修行成长迅速。 故而相比之下,灵妖成为主流,蛮兽之法虽有传承,但已被摒弃,难以见到。 柳相属于蛮妖,前期无法化形,也没有准确定义的境界高度。 小姑娘钱梨则属于灵妖,在下三境时就可凝练天地灵气,更快修行。 “你有名字吗?” 或许是逗弄一个心思单纯的小精怪,柳相难免有些尴尬,率先打破僵局问道。 小姑娘重新坐在枝头上,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叫钱梨。” “钱梨?陆鸢给你起的?” 柳相有些意外。 一般来说,妖兽给自己起名,都不会有姓氏一说,柳相这样的纯属异类。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我喜欢钱,又是梨树化形,所以就叫钱梨咯!陆老山神说很适合我的。” 柳相有些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再次问道:“喜欢钱?俗世钱财对我们来说意义并不大。” “对我们是意义不大,但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可就要比天大咯!我见过很多很多人,因为没钱痛哭流涕,神请悲苦。甚至因为没钱死去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哪怕对我无用,能攒就攒,万一以后能为谁买命,不是很划算吗?” 钱梨的想法很.......天真,却也是最纯粹的道理。 柳相无言。 钱梨看向他,继续道:“既然你说钱财对我们无用,为何你束修还收这么贵,你知道吗?我听村子里的人说起过,一两银子就能买两石精米,那就是好多好多的大馒头呢。” “你教书是好事不假,但束修太贵,村子本就不富裕,这番举措只会让他们雪上加霜,日子更难熬。” 柳相定的束修是一两银子,每个孩子一两。 在这个物资没有飞涨的年代里,一两银子弥足珍贵,就算是落叶城那边的平民百姓,一年到头可能都攒不下这一两钱财。更别说穷山坳里的农户了。 柳相摇摇头,“钱梨,你觉着是一两银子金贵,还是识字读书金贵?” 钱梨毫不犹豫:“都金贵。” “是啊!都金贵!对于大人来说,他们得挑起家里的生活重担,识字读书这类关乎自己前程的事情,在家的面前也就微不足道了。对孩子而言,读书是希望,能够在幼年时,在最闲适的年纪有条更高的道路可走,能够有很大希望将以后日子过好。\" “二者都很重要。” “但,钱梨,我相信你看了很久的红尘世俗,可关于人心,还是一叶障目。” 钱梨疑惑道:“啊?” 柳相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去买肉,掂量着铜钱,在肉铺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块不大不小刚好的肉食,价格不便宜,很是心疼,可的的确确出了钱,以钱换物,倒也安心。若是有个陌生人走到你面前,很随意的递给你块肉,然后不咸不淡的说:‘吃吧,不要钱。’这时候你会不会反倒觉着肉有问题,或是送肉之人不怀好意呢?” 钱梨很认真的思量片刻,然后郑重点头,“会的。” “天底下不要钱的东西都太贫贱。” “饶是学问也不例外。我可以不收束修,甚至愿意贴钱去教书,但这样一来,那些孩子与他们长辈会不会觉着,反正都是免费的,学好了就是自己孩子有本事,学不好就是教的不对。” “这样很不好。我既然教了书,他们也愿意真心实意的喊我一句先生,那我就得对‘先生’二字负责任。” 稍稍抬起头,看向小姑娘他笑着说道:“现在懂了吗?” 钱梨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有些迷糊。” 草木精怪,若不逞凶行恶的话,心思大多单纯,就像钱梨,明明看了好几百年的村子世道,依旧无法明白人心。 柳相捻起一片散落石桌上的梨花,继续道:“没关系,人心驳杂,等你长大些,慢慢看,反正不着急。” 钱梨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对于小姑娘,柳相有过些许猜测。 在凡俗成妖,却能抵御住血食诱惑,还能冥冥之中庇护村落,除非刚开灵智那会儿智慧就足够高,高到能够压过本性,不然整个荣昌村就得变成炼狱。 最大的可能,就是陆鸢在背后的顺水推舟。 让小姑娘化形后既能借助村子气运成长,又能侧面庇护村子安全。 无论是哪种,都让柳相挺意外的。 几天前头一次见到小姑娘时,被一眼看出真身的柳相可把小姑娘吓得不轻。 论境界,钱梨就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不过中三境最开始的归海境,柳相觉着自己一拳打哭十个小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 像柳相所说,他若是想吞了小姑娘,她根本跑不了,躲不掉。 柳相是不能,也不想。 陆鸢神龙见首不见尾,境界实力究竟多高暂时不清楚,起码柳相看不清。所以不能以纯粹本心行事,不然就这荣昌村里的几个修行胚子,都够他饱餐一顿了。 不想,是因为他从本心里还觉得 自己是个人,虽是妖兽身躯,但灵魂还有人性的善意光辉在。 吃人形生灵,挺膈应的。 关于钱梨的根脚,柳相如今只是有所猜测,并未能亲眼所见,眼界不够,自然看不透真相。 “陆鸢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老阴比,说话从来都只有半句,剩下的都得靠别人去猜。” 村子的气运从何而来?柳相可不相信什么风水学说,陆鸢提到的容易出龙,那肯定就不止一条,这个“龙”指的应该就是那些能够修行的种子。 柳相挑选学生,很大程度上,陆鸢都是想让柳相身上的龙脉源晶去加深那些修行胚子的气运,估计是提升修行资质和未来大道前程。 有了种子,自然还需要相应的老农耕种。 柳相抬头,看了眼月明星稀的天幕高处。 “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是想象中那般平静了。” 无论是柳相还是钱梨,归根结底都是妖族,他们的道不适合人族,自然无法传授。 陆鸢或许有办法,但他终究是一方神只,根脚不合适,还有可能会破坏某种冥冥之中的规矩。 那么剩下的,能够为那些修行胚子传授法门的,也只有外面上山的仙师,或者是所谓大庆王朝的人。 就在柳相胡思乱想之际。 树冠高处的钱梨忽然开口道:“大白蛇,你的名字也是陆老山神取的吗?” 柳相摇摇头,笑道:“他?可没这么大的学问。” 柳相,相柳,古之凶神。 第8章 单手锤杀陆地神仙 荆黎这基本上三天就得进次山,每次所得不多,却也刚好能够给娘亲买药。 今天运气不错,进山最后时间遇到一头傻狍子,被少年三箭射杀。 扛着狍子走下山,少年脸上笑容灿烂。 天幕上,有鹰盘旋不停,等少年彻底离开大山,鹰啼嘹亮,回荡天际。 有了这头狍子,荆黎最少五六天都不用上山,可以在家安心陪着娘亲。 开心过后,荆黎又有些忧心。 “娘亲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薛瞎子除了说加大药量,其他半句有用的言语也没有,看来还是得多赚点钱,带娘亲去城里的医馆才成。薛瞎子这个庸医,收了钱还治不好病,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 时间一长,未见好转,少年对薛瞎子的腹诽越来越多。 抱怨归抱怨,娘亲的病还是得医,脚下的路还是得走。 开缄日映晚霞色,满幅风生秋水纹。 少年在黄昏里打开院门。 却见到个比较意外的人。 开设学塾的柳先生不知为何今日来访,正坐在火堆旁,与他娘亲闲聊。 荆黎不敢怠慢,放下长弓与背篓,将狍子搁在地上,快步上前,对着柳相弯腰施礼道:“柳先生,您怎么来了?” 当初进村时,就是老村长和他给柳先生带的路,这位气质出尘教书先生,令荆黎印象十分深刻。 柳相没回答,瞟了眼地上的狍子道:“看来今天你运气不错。” 荆黎咧了咧嘴。 妇人眉眼温柔,为自己儿子拍去肩头灰尘,“柳先生这次来可是好事儿,赶紧做顿好吃的招待人家。” 没说具体什么事情。 不过少年还是急忙点头应下。 跑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既然是客人登门,而且还是村里威望仅次于老村长的教书先生,那荆黎可半点不敢马虎。 棒子粥配狍子肉,加上一碟子醋萝卜和花生,已经是这个家里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连碗筷都是少年精心挑选过,模样最新的那只。 上了桌,柳相也没客气。 大口喝粥大口吃肉,完全没拘谨。 这就让妇人和少年很高兴。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教书先生抹不开面子,他若是拘谨了,连同主人家也吃着不痛快。 三人上了饭桌就只是安静的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反倒是在这样的山沟沟里遵守的人最多。 吃饱喝足,柳相最后一个放下筷子。 又与妇人攀谈一番家常里短。 起身告辞前,柳相对荆黎道:“陪我走走?” 少年看向妇人。 妇人点头,轻抿嘴角,笑意盈盈。 荆黎与柳相一同出了院门。 走在由黄土夯实的乡野路上。 教书先生走在前头,墨色长衫与黑夜融为一体,衣袂飘摇却极难看清。 麻衣少年跟在后头,头颅微低,似乎注视着脚下道路。 走出一段距离。 柳相回头说道:“刚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你娘亲聊了些关于你的言语。” 荆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你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教出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了解了些你的过往,怎么说呢......你很纯粹。对自己也好,对他人也罢,该有的恶念有,该有的怨念也有,当善大于恶,你就是个好人。这一点比较和我胃口。” “当然,如果只是如此的话,你这样的人,村里不算多,但也不少。我最看重的,还是你那份孝心。” 然后,柳相笑着对少年道:“我今天来目的其实很简单,看你顺眼,若是以后愿意读书识字我可以教你,但规矩不能变,一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一两银子,对于荆黎这样的家庭来说,太多太多。 多到现在荆黎在识字与银子之间果断摇头选择了后者。 对于这个结果,柳相没觉着有什么意外。 可能换个同样贫穷的人家来说,为了孩子的前程,就算是砸锅卖铁,都得凑出这一两银子。 但荆黎不能。 娘亲的病拖不得。 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少年一个人的肩头,已经将他压得快喘不过气来,要是在多少这么一道,荆黎知道自己扛不住。 柳相负手而立,背对着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规矩不能坏,束修的钱还是这么多,不过你可以慢慢还,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答应,才没在院子里当着你娘亲的面说。好好想想。你还有几年时间,过了二十,再怎么顺眼我也不会再教。” 修行胚子一旦到了二十成年还未练气开山成为炼气士,那么所谓天资,就会随着世间浊气渐渐填满所有气府窍穴,最终沦为普通人。 这样的人,不值得柳相去庇护。 谈话结束,少年返回家中。 走在去往学塾路上的柳相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侧方的黑暗处。 那个被村里人称之为瞎子的薛全,正抽着旱烟 ,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柳相与之对视,“该称呼你为薛郎中,还是神仙老爷呢?” 薛全点点头,“一只妖,知道的还挺多。” 下山之前,陆鸢跟柳相说过村子的格局,以及这位薛全的真实身份。 不过让柳相比较好奇的是,薛全为何会现在来找自己。 “有事快说。” 柳相很干脆,要么说事儿,要么滚蛋。 薛全扯了扯嘴角,盛气凌人“你收那些修道胚子做学生我没意见,但荆黎你不能动,否则......” 柳相叹了口气道:“不能好好说话?” 薛全更是直截了当,“别逼我来一场降妖除魔。” 柳相忽然笑了,温暖和煦,言语却不退半步,“求之不得。” 于是 。 下一刻! 两人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 说打就打! 天王山脉更南边的荒芜大山。 有人显化天地法相,高达百丈,身穿金甲,手托七彩琉璃瓶,恍若神人。 琉璃七彩映照天际,光辉灿烂,七座荒芜大山拔地而起,以雷电为锁链相互衔接,成天时地利之势,誓要将某头白蟒彻底镇压在黄土之下。 结果这般通天彻地的恢弘画面,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直接打断,这还是柳相未显化真身的前提下。 那尊金甲神人法相更是被砸入地底数十丈。 最后。 柳相再次出现村子原地,手中提着晕死过去的薛全,随手丢弃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灰尘。 不屑道:“看着挺唬人,结果是只纸老虎,陆地神仙就这?不大够看啊!” 若天底下那些站在山巅的仙人都是这幅德行,柳相觉着自己都能单手锤杀之。 第9章 山不动 风不止 某天中午时分。 那个长年养病的妇人突然到访学塾。 刚好是上课时间,妇人也没去打扰,就这么站在阳光里,闭着眼眸,聆听那些学子跟随先生念诵的朗朗书声, 惨白病态的脸颊上神色恬淡从容。 等过了放学的时辰。 孩子们一窝蜂跑出学塾。 柳相来到院子里,朝着妇人点头打招呼。 妇人道:“柳先生,能不能聊聊 ?” 柳相嗯了一声,“可以。” 坐在后院梨树下的石桌旁,沏好茶水各自斟满。 妇人见过很多城里人的心思玲珑,也看过穷人内心的朴实,虽目不识丁,却懂得许多难以言说的学问。 妇人道:“前些日子梨儿跟我说了先生的好意,这次来是答谢。” 说着,妇人施了个万福。 家中没钱,就只能以这样纯粹的礼貌当做谢礼。 小姑娘钱梨,不知何时出现在妇人头顶的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听着这边谈话。 只要她不想,像妇人这样的凡俗之人就算近在眼前,依旧见不得。 柳相朝着小姑娘笑了笑,然后对妇人道:“所以呢?你如何想?” 妇人毫无征兆突然说道:“柳先生应该来自大山,对吧?” 有些话,知道就好,没必要完全说透。 这是妇人以前跟随自己男人与落叶城那边打交道时学来的道理。 柳相的揉了揉眉心,甚至都没否认,“薛瞎子还真是个硬骨头,算了,你既然知道了就不怕吗?” 村里能看穿他身份的,只有钱梨和薛全两个人。 看来薛全这家伙还挺抗揍,都这副熊样了,还能张嘴乱嚼舌根。 至于暴露身份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授课,陆鸢既然这么在意村子,到时候肯定会出手解决,还用不着柳相来操心。 妇人轻轻点头,得到某个答案后,连端起茶杯的手都在颤抖,“说不怕是假的,不过我没几年的活头了,早死晚死的事情,这样多想想,好像也就没这么怕了。” 柳相点点头,“倒是看得开。” 妇人的身子骨,柳相透过皮囊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病入膏肓。 凡俗根本救不了。 “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柳相抬起头,微笑着与妇人对视。 瞳孔渐渐变化,成为紫色竖瞳。 一袭墨衫,俊朗非凡的男人,这一刻妖异怪诞。 妇人汗毛倒竖,寒意沁透到骨子里。 不过她还是咬着牙说道:“我们祖祖辈辈在大山里生活数百年,对于大山的生灵充满敬畏,柳先生虽不是人族,但我相信,您不存害人之心。” 柳相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就这么安静的听着。 “柳先生与我孩子的谈话我知晓,我只求先生能收下黎儿,为他往后日子多出一条更好的选择。” 言语最后,妇人脸色一阵泛白,鲜血涌上咽喉,却被她用手死死捂住口鼻,不让半点血迹玷污这座被村里人视为希望的学塾。 柳相没回答,伸出手,刚好有一片梨花花瓣飘落手心。 随着手掌一阵白光闪动。 柳相将那梨花递给妇人,“吃下去会舒服些。” 妇人没任何迟疑,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咽下肚子。 果然,花瓣入腹,一股清凉蔓延四肢百骸,赶走所有疲倦,痛楚。 妇人深呼出一口浊气,眼神比之前明亮太多。 她忍不住感慨道:“好久没这般轻松过了。” 柳相摆摆手,“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足够了。” 妇人嫣然一笑,心满意足。 最后,在妇人离开院落前,柳相道:“只要荆黎愿意,束修不少,读书自然不难。” 妇人款款离开。 ------------------------------------- 小姑娘坐在枝头双手托腮,树下的交谈,悉数被她收入耳中 。 她忍不住问到:“既然那妇人知道你的底细,为什么不求你根治她的疾病呢?” 柳相笑着解释道:“因为人情只有一个,如果她为自身求了,那么我就不会收荆黎为学生,善缘是善缘,一旦她开口,这桩缘法也就走到了尽头。” 荆黎的体质很古怪,古怪到令柳相都有些好奇。 十四岁的年纪,若看表象资质其实很一般,甚至只能说是勉强。 但少年体内,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儿。 柳相问过陆鸢那是什么。 陆鸢只是笑而不语,没给出答案。 钱梨歪了歪脑袋,有些茫然不解,“活着不比劳什子的前程要好吗?” 在小姑娘眼里,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资格去看未来风景。 他们这些妖,还有山上那些仙人,不都是为了一个大道长生而不停攀登吗? 生命不比所谓前程更贵? “谁说不是呢?能活自然无人想死,妇人若是求,我自然会救。可一旦救了,她的孩子注定这辈子就只能留在大山里,运气好些,当一辈子的猎户,运气不好,可能就要莫名死在大山里。妇人作为母亲,为了孩子而舍弃自己最后一份希望,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不过尊敬归尊敬,我却不会过多做什么。” 然后,柳相举起一杯茶水,朝着臧符山的方向遥遥举杯。 陆鸢,这位山神老爷的心思可真够多的。 不但以交易让柳相帮忙守护那些“种子”,还想让柳相心甘情愿的庇护村里百姓。 这手段,不可谓不高妙。 不光是这妇人,以后村里只要是与柳相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可能被陆鸢作为让他心生恻隐的棋子。 柳相喃喃道:“想让我本心节外生枝?只要我不答应,无论苦难也好,善良也罢,对我来说,就好似过眼云烟。山不动,风不止。心坚神固,外物不扰其身,不扰其形。” 臧符山之巅。 陆鸢手指掐动,啧啧称奇,“呦呵,大长虫还能看到这一步?有些麻烦呐!” 捋了捋三尺胡须,他自顾自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五百年还早着呢,慢慢来。” 随即转头,看向三王峰方向。 陆鸢眼神深处浮现一抹忧心神色,嘟嘟囔囔道:“时间快到了,也不知道柳相还不来得及,但愿大庆那边别出什么幺蛾子就成。” 第10章 家树 按照村子的族谱来算,赵,为大姓。 在柳相收取的六名学生当中,就有五个以赵冠名。 赵家树,是六个孩子当中年纪最小,也是最聪明的那个。 柳相最开始的三个月里,每天早晨教授三个字,下午都会带他们前往小河边,以木棍沾水,在木板上书写文字。 没法子,村子很穷,毛笔纸张什么的暂时别想,只能另辟蹊径就地取材。 赵家树记性最好,也最为刻苦,几乎柳相所授尽数学之。 赵家树脾气很好,哪怕在学塾里受了欺负,也没想过回家找娘亲或是找先生告状。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柳相刚踏入学堂。 就看见鼻青脸肿的赵家树和六个孩子当中年纪最长的小姑娘,双方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骂咧咧,显然是打过一架后还不服气那种。 柳相一手一个小脑袋,暂时止住了这场恶斗。 “怎么回事?” 然后,在七嘴八舌的嘈杂言语当中,柳相算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赵家树是李秀娘的儿子,妇人年纪轻轻守了寡,又是村里唯一一个用胭脂水粉的女子,这么些年背后的阴阳怪气可不少。 顺带着,赵家树也遭受牵连。 不过碍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也没谁会当面说这些冷言冷语。 可随着学塾开设,赵家树的聪明伶俐被摆在了明面上。 一时间,对比自家孩子,可能是出于嫉妒,不少村里人对这个孩子的身世又开始一番编排,顺带还杜撰了不少关于李秀娘的“亲眼所见。” 而那个小姑娘呢,也是学着自己爹娘的神情言语在课堂上大大咧咧复述了一遍。 小姑娘可能是调侃,也可能是觉着好玩。 但听在赵家树耳朵里,那可就是赤果果的羞辱 。 江湖规矩,祸还不及家人呢。 于是,原先就咋不看得顺眼的二人,来了这么一出大打出手。 等到一天课业结束。 柳相将两个孩子单独留堂。 手握戒尺,柳相道:“你们二人各自伸手。” 赵家树看上去比较凄惨,顶着两只熊猫眼儿,一脸的不服气。 不过碍于先生威严,还是乖乖伸出手,摊开手心,等着戒尺落下。 小姑娘高高仰着脑袋,时不时朝赵家树这边挑眉,好似在说,不服气?放学接着单挑。 赵家树年纪小,气力方面吃亏,可面对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小姑娘愣是不带怂的,抬了抬下巴,等着! 柳相对着两个小家伙头顶就是一巴掌,气笑道:“怎么着?当着我的面还想来场武斗?” 说着,柳相下手可半点不留情面。 各打八十大板。 一顿板子挨下来。 小姑娘垂头丧气,手心红肿。 赵家树神采得意,不疼不痒。 等到两家大人过来接人。 说过了事情原委。 小姑娘的爹娘也知道理亏,悻悻然离去,没半句怨言。 倒是赵家树的娘亲,名叫李秀娘的年轻妇人撸起袖子,似乎想为儿子讨个公道。 还是赵家树死死拽着娘亲衣角,这件事情才得以平息。 想了想,柳相单独将赵家树留在课堂里。 年轻妇人在门外等待。 没等柳相发话。 赵家树便低着头,略带委屈的说道:“柳先生,我知道错了。” 柳相和煦一笑:“错?错在哪了?” 赵家树顿时语噎,憋了半天才不确定的回道:“不该与人动手?” 柳相笑容玩味儿,“你真这么想?” 赵家树不说话,咬着嘴唇,眼神倔犟。 自己错了吗?孩子哪怕还小,懂得文字道理还少,但教训一顿言语侮辱自己娘亲的人,他不觉着自己错了。 也就是碍于先生威严,这才说出违心之语。 结果柳先生你还问我错在呢?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柳相笑了笑 ,“我没说你错,你也觉着自己没错,那么你承认的错是指什么呢?” 赵家树抬起头,瞪大眼睛。 柳相一挑眉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孩子顿时喜笑颜开。 言语的最后,柳相递给孩子一本册子,手抄本的《千字文》。 走出学塾大门儿。 李秀娘牵着儿子的手跨过学塾门槛儿后,对着那位停留在屋檐下的墨色长衫弯腰致礼。 柳相微笑点头,然后迅速闭上眼,好似听那风起风落声。 村里妇人的由于上下田干活,又是夏季,衣襟大多宽松。 柳相的目力不说别的,几丈距离之内,一切清清楚楚。 瓜熟垂落如石钟,姹紫千娇一捻红。 柳先生这般神态,妇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墨衫,又低头,却见不到脚尖。 由水粉涂抹的白皙脸颊上顿时出现一丝羞赧,转瞬即逝,笑意嫣然。 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秀娘问赵家树,之前在学塾里,先生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赵家树顶着两只熊猫眼儿,蹦蹦跳跳,原原本本交代了所有言语。 李秀娘听完,满意点头,“看来这柳先生也并非迂腐之人。” 孩子颔首,深以为然,“柳先生上课可有意思了,每天还给我们讲故事来着。” 然后忽然又低下了头 ,“可惜今天因为这事儿,故事没了。” 李秀娘嗯了一声,拉长鼻音,问道:“故事讲到了哪来着?” 赵家树顿时来了精神,单脚站立,一手做竖刀状高举,大笑道:“大闹天宫!” 说的是有猴头不甘天命,逆行伐天的故事。 李秀娘一双眉眼笑开了花。 回了家,关上院门。 赵家树心血来潮道:“娘,您不会是看上柳先生了吧?没事没事,反正我都忘老爹长什么模样了,您要是想再找一个,我不介意,柳先生学问高,性子又好,关键长得还不错,村里看上先生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可不少,抓点紧儿,不然......哎哎哎!娘,轻点轻点!疼~” 言语还没落下。 李秀娘斜眼以对,揪住孩子的耳朵,冷笑道:“赵家树!别逼我扇你。” 孩子连忙点头求饶,“娘,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说大实话。” 妇人额头缓缓皱出个井字。 这天,暮色降临前夕。 一阵阵屁股蛋儿开花声,与孩子凄惨哭喊声,在黑夜里回荡,此起彼伏,久久未散。 第11章 大雪白茫 庆历,元吉三十一年,秋末。 荆黎从薛瞎子简陋药铺里走出,神色忧愁,脚步飞快,不敢有半刻耽误。 原本想着只要自己多吃苦,多积攒些银钱,带娘亲去往落叶城的医馆,娘的疾病就能治好,能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 自入秋之后,妇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荆黎心底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钱财可能并非办得成所有事情,但有时候,一二三两银子,就能买回一条鲜活人命。 “薛瞎子说了,这副药材能够帮娘亲补气培元,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荆黎,别瞎想,赶紧回家给娘亲煮药,晚些时候再进山一趟,争取多挣钱,只有有钱了,才能支撑得起药草损耗。” 这次,少年没再腹诽薛瞎子,是没心思了。 薛瞎子半眯着眼,蹲在门槛儿上抽着旱烟,用仅剩的左眼看着少年飞奔回家的背影,目有所思,最后竟然浮现一抹难以掩饰的愧疚。 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中年岁数却如甲子老人的薛全坐在药铺门槛儿上,用仅剩下的左眼看着少年远去背影,叹息一声,似有愧疚,“人呐!只要自己想死,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 这句话,薛全是在说给少年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可惜,荆黎远去,没能听到这番言语。 秋月末,桃树上的果实褪去青涩,变得通红水嫩,同时,落叶纷纷。 推开院门,荆黎不敢有丝毫停留,走入厨房生火煮药。 按照薛瞎子给出的步骤,火候,时辰,一步不差的熬煮草药。 趁着空档。 荆黎走进屋。 屋内除了些老旧家具之外,空无一物。 一声声痛苦咳嗽声在屋内回荡。 床榻上,妇人脸颊消瘦,眼窝凹陷,印堂漆黑,原本的满头青丝凌乱如草芥。 似骷髅,似恶鬼。 荆黎走到床边,为娘亲轻轻捋了捋鬓角发丝,柔声道:“娘,再等等,待会儿喝了药,就不这么难受了。” 少年尽力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抖。 可悲伤,总是掩饰不住的。 妇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掌,手臂消瘦如桃枝儿,血肉无几。 抚摸着自己孩子的额头,眼神充满心疼。 妇人张了张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明明记得昨日你还是个小不点儿,怎么今天就长这么大了。” 眼神悠悠,妇人似乎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家三口。 那时候,真的很暖人心。 二月春风,桃花招展。 孩子坐在汉子脖颈上,汉子就会一边小跑,一边喊着:飞咯,飞咯...... 每当这时候,孩子都会很开心,咯咯直笑。 而妇人自己,坐在屋檐下,缝补衣物,看着这幅欢欣景象。 只可惜,随着汉子在丰阴涧落了水,天就塌。 妇人自己落下病根,终日只能与阳光和床榻为伴。 刚刚从孩子成长为少年的他,也被迫挑起家里的担子,这一弯腰就是好多年。 “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你别那么懂事是不是我也能安心些。” 妇人声音哽咽。 她是亲眼看着孩子挑起重担,肩膀磨破皮,流出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 ,却始终 不肯放下。 也是因为孩子太懂事,妇人心头的愧疚,就像自己的疾病那般,随着日积月累,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孩子太好,搁在其他无忧家庭里,是幸事。 可搁在这儿,就是孩子自己的大不幸。 “你爹是个没良心的,老早就丢下咱们投胎去富贵人家享福,害得咱们娘俩儿在世上遭罪。不过你别怪你爹,他呀!曾经一边肩头挑起了家,一边肩头扛着咱们儿,他太累了。” ....... 很多时候,都是妇人在说。 少年在听。 直到最后,妇人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用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看着少年。 荆黎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握住了娘亲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几下,然后放下,为娘亲盖好被子。 “娘,我去看看药好了没,这次,薛瞎子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肯定管用 ,要是这病还不见好转,我就去砸了他那药铺。” 说着,少年已经转头,走出屋门。 却没直接去往厨房。 搁着一道木门,少年瘫坐在地,背靠墙壁,双手死死覆住脸颊,呜咽之声从指缝间渗出,断断续续,低沉哀伤。 屋内。 妇人没有力气再说话。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眼眸当中满是血丝的妇人双手合十,似乎想透过房梁屋脊,与老天爷求一件事情。 她张口言说,却了无声息。 只好默念道:“黎儿这么好的孩子,不应该一辈子吃苦受累。青天老爷在上,民女这辈子不曾愧对天地半分,请保佑黎儿往后余生,平平...安安...” 她这个做娘亲的,却成为了累赘,拖累自己孩子太多年,这样苦难的活着,不光孩子苦,她心底更加难受。 所以,与天祈祷的最后,妇人哽咽却无声道:“民女赵锦,求死……” 门外,少年捂着哭声,早已泪流满面。 ------------------------------------- 那座下了课的学塾。 梨树下,石桌旁。 柳相抬头,看着那副由某种术法凝聚出的镜面画卷, 小姑娘钱梨跳下枝头,落在柳相肩头。 两只小手揉着眼角,疏黄微的眉头皱在一块,神情悲伤道:“大白蛇,你不救人就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救?好人不该有好报吗?还是你看中之人的娘亲,你真就没半点同情?” 说着,终于忘却害怕的小姑娘,对着那张英俊异常的脸颊拳打脚踢。 柳相面无表情,任由小姑娘胡作非为。 他淡漠道:“我看中的是荆黎,而非赵锦,她的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的事情。再说了,天各有命,我们这次能救,哪下次呢?下下次呢?她终究只是凡人,生老病死,躲不了逃不掉。既然是她所求,又是老天爷的安排,就得认命。” 转头看向高耸入云的臧符峰,柳相继续道:“况且,关于村子之人的命运,咱们那位山神大人自有安排。” 庆历,元吉三十一年,冬至。 在深夜时分,大雪飘零,那个名叫赵锦的妇人,熬过了秋天,却在苍茫大雪中,缓缓闭上眼眸...... 第12章 红豆汤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年关,学塾早早放了假。 今日无事,柳相手持毛笔,按照自己的记忆一字一句抄录。 学子已经将基本文字认全,接下来的授课,就得用到那些圣贤的启蒙书籍。 柳相现在要默写的便是《百家姓》。 纸张与笔墨,都是这些孩子的束修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方面,柳相没半点私心。 中午时分。 大雪稍稍停歇片刻。 钱梨坐在枝干上抬手,接住一片残余雪花,任其在手心融化,消散。 小姑娘好像很开心,摘下一片梨花,对着重重呼出口气,吹向远方。 花瓣飘落,与雪花一起,掩盖大地的泥泞。将人间伪造成一座圣洁的殿堂。 透过窗户,小姑娘朝屋内书桌上的柳相招了招手,“大白蛇,你不喜欢雪吗?” 柳相点头,又摇头,“喜欢,只是不喜欢雪天里的某个人。” 小姑娘就好奇地问:“谁呀?” 柳相伸手一指臧符峰。 钱梨做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柳相放下手中笔,摊好纸张,以免字迹未干。 站起身,走出屋门,对小姑娘说道:“去蹭饭,你要不要一块?” 钱梨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 炊烟袅袅。 小姑娘点点头,一个蹦跳来到柳相肩头。 名叫赵锦的妇人走了。 村子穷归穷,但对于两件事儿,从不遗余力。 一是新生,有哪家生了孩子,饶是平日里有些恩恩怨怨的街坊邻居,也会带着礼登门帮忙,大摆宴席,每家每户多多少少了表心意。 二是死亡,不管是喜丧还是哀丧,按照村子的习俗,要停放两日,以供他人悼念,才能入土为安。 柳相带了礼。 一路行去,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人群扎堆儿的热闹光景。 讨论什么的都有。 不过最多的,是关于那妇人的生平。 年轻那会儿,赵锦可以算得上是村里相貌比较出彩儿的姑娘,性子温柔,在大家伙儿的印象里,好像赵锦还从未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这在民风“朴实”的乡野里,很难得。 年轻时候,很多人都羡慕她的好。 可后来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饶是如此,却没谁在背后说闲话。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赵锦,还是她儿子荆黎,亦或者不幸早逝的男人,都很好,太好。 做人做事很少能挑出半点毛病,故而就连那些最喜欢背后碎嘴戳脊梁骨的婆姨们,都有心没地使儿。 可能,这就是做好人应当得到的那份好处。 听着这些谈论。 柳相跨入门槛儿。 老村长坐在屋檐下,与薛全一块抽着旱烟。 老人作为村里最有权柄,也是最有威严的老人,喜事儿一般不参与,但白事儿的细节打点,基本都是由老村长亲自操办。 老村长见到柳相到来,麻溜起身,收起烟袋锅子,慢悠悠领着柳相到灵堂 。 至于柳相肩头上的小姑娘,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 按照规矩,先上香,再随礼。 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 柳相低头,望着双眼通红,跪坐棺木前披麻戴孝的荆黎,没说话,按照习俗规矩走完过程。 老村长大手一挥,对着全村人道:“柳先生在咱们村开设学塾已经是莫大恩惠,能前来吊唁更是给足了咱们面子,不光是现在,以后只要是咱们村的红白喜事儿,都不能收柳先生半颗铜钱。” 众人齐声叫好。 六个孩子的读书识字都是有目共睹的,文字的金贵谁都知道,对于这位在村子落脚时间不长的柳先生,大家伙儿都愿意打心底里敬重。 柳相苦笑,掂量了下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无奈又塞入袖口。 也许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街坊邻里之间才会真正和睦,没半点私人恩怨。 就连向来不怎么对付的李秀娘和贵林嫂,都一块在后厨忙活。 柳相独自一桌位于角落,这一坐直到黄昏。 等到晚饭吃完,大多数都各回各家,只剩下几个妇人在忙碌收尾。 这时,赵家树端着碗酸汤走来。 搁上桌。 孩子咧嘴憨笑道:“先生,这是我娘亲最拿手的酸菜红豆汤,可好喝了,您尝尝。” 柳相微笑着揉了揉孩子脑袋。 抬起头,朝后厨方向看了眼。 刚好与年轻妇人的视线相触,李秀娘忙不迭低下头,那特意擦了胭脂水粉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绯红。 一旁看好戏的贵林嫂阴阳怪气说了句,“哟~大冬天的还有花猫发春呐?” 李秀娘哼哼两声没搭理她。 今儿个心情好,就不与粗俗横妇一般见识。 而柳相呢,则是失笑摇头,拍了拍孩子脑袋道:“替我谢谢你娘亲。” 孩子兴高采烈,蹦跳着走出远门,耍去咯! 肩头的上小姑娘忽然眼珠子急转,低头俯身在柳相耳朵旁说了什么。 语出惊人。 还在喝汤的柳相被呛得咳嗽两声,赏了小姑娘一个板栗,没太用力那种。 钱梨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这时。 对面的长凳上,薛全落座。 吧嗒吧嗒~ 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汉子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左侧脸颊隐隐可见肿胀。 显然,那天柳相下手可不轻。 两人对视。 薛全的视线却在柳相的脸颊与肩头处反复扫视。 柳相以心声问道:“有事?” 薛全同样没言语出口,以心声回答:“荆黎这小子我看上了,你开个价儿。” 柳相笑意玩味儿,记吃不记打? “这事儿,你不应该是与陆山神商量吗?” 瞎了一只眼的汉子摇摇头,“踢皮球好玩啊?村里一代人当中,你已经收了赵家树这个资质最好的当学生,这是陆鸢的安排,我认了。但荆黎这小子论资质还不如你其余的那五个学生,为何你要偏偏抓着他不放?” 撇开表象,以纯粹山上人的眼光看待村子这批种子。 赵家树无疑资质最好,气海通幽,清气绕体。若说未来成就,一个陆地仙人,唾手可得。 其余五个学塾孩子资质要与之悬殊不少,只能说尚可,属于是那种大门派看不上,小门派可有可无那种。 荆黎资质可以说是最差的一个,年纪较大是主要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清气逐渐消散,浊气入骨,若还不抓紧修行,二十一过,就成了凡夫俗子。 第13章 头七 薛全,明面上只是个靠着一两手蹩脚医术的光棍汉,但真实身份却是截天宗的首席供奉。 全天下曾经有个被好事之人定下的山上宗门排名,截天教排名前五,宗门底蕴甚至可以与四大王朝分庭抗衡。 作为首席客卿的薛全,其境界修为自然难以想象,实打实的陆地神仙。 村子里有个暗地里的规矩, 每搁百年都有两个世外宗门前来挑选弟子,能够有幸被他们看上眼的人,搁在外面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之流。 例如赵家树。 只可惜,柳相在陆鸢或明或暗的授意下,已经收了赵家树为学生,外人可能不清楚这其中含义是什么。 但薛全知道。 陆鸢此举就代表着赵家树不可能被他或者另外一家宗门带走。 薛全呢,也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最不起眼的荆黎。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条妖王竟不懂半点互留余地的道理,村子所有能够修行的种子全都要收入囊中。 若是搁在外面,薛全甚至都不愿多说什么。 打不过就喊人呗!大不了把副掌教搬出来狐假虎威。 可这是天王山脉。 臧符山上还有个顶着山神头衔儿,实则强到令人发指的陆鸢。 薛全在衡量。 “跟我说句实话,此举究竟是你临时兴起,还是陆鸢授意?” 若是后者,薛全虽不敢多说什么,但有些道理终归是讲。 若是前者,呵呵,一只妖王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自己是打不过,但别忘了他背后那可是天底下数得上号的超级大宗。 钱梨境界比这两人要低,在刻意蒙蔽心声脉络的前提下,钱梨自然听不到,只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瞅瞅右瞅瞅,挠挠脸,有些忧愁。 说啥呢,咋还不能听呢。 柳相笑意玩味儿,“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无论是 赵家树还是荆黎,亦或者其余五个孩子,都是陆鸢刻意安排的,那么敢问阁下该如何应对呢?” 薛全脸色瞬间凝重下来,“那到时候来要人的就不是我了,而是换成那位最会打架的副宗主。“ 柳相啧啧出声:“那我倒是更好奇了,一位山巅高处的陆地神仙,竟舍得屈尊蛰伏村子十年百年光阴,最后就选了荆黎这么个窍穴堵塞的......废物?” 薛全那只全是眼白的右眼转动,盯着柳相轻蔑道:“这不是你该好奇的事情。” 柳相耸了耸肩头,“这事儿我虽说看中荆黎,但最终,陆鸢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你说的更不算。” 薛全皱眉,“怎么个意思?” “咱们谈论了这么久,好像没听过荆黎自己怎么选吧?” 柳相神色忽然渐冷。 薛全道:“现在来跟我掰扯尊重二字了?” 柳相嗤笑一声。 鸡同鸭讲。 等了半天,最后一点性子都被磨没了,薛全有火气也得忍着。 柳相将酸菜红豆汤一饮而尽,砸吧砸吧滋味儿:“挺好喝的。” 化了人形就是方便,连味觉都有了,虽说现在吃与不吃对他来说都没意义。 柳相看了眼摆放灵柩的屋内,再转过身就此返回。 钱梨可不知道薛全是什么身份,什么境界。 小姑娘心思单纯归单纯可终究不笨。 “大白蛇,你和那薛瞎子有过节?” “没有,是他来找麻烦。” “那你别生气,他就一个瞎子,到现在还没能说上个媳妇儿,挺可怜的。” “嗯~你这么说,他好像挺值得同情的。” ------------------------------------- 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道里,荆黎算是不幸,也算是幸运。 不幸的是老爹早逝,失足落入丰阴涧,打捞上岸时,血肉早就被游鱼啃食干净,就只剩下半具骸骨,人死了,临了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也就是自那之后,娘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按照村里赤脚郎中薛瞎子的说法,少年娘亲年轻那会儿操劳过度,不知道休憩调养,精气神透支太多,老来身体亏空严重,这种病,有希望却难治,得靠时间一点点熬。 所以,从十岁那年开始,荆黎就开始跟随赵家树的父亲进山,采药能卖钱,下套子能填饱肚子。 说他幸运,是能一次次逢凶化吉,安稳活到现在,他至今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次上山快下山途中,偶遇一只吊晴白额大虫。 那一次,年轻还小的他,面对虎啸震天,戾气暴虐的猛虎,连逃跑都是种奢望。 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如今,娘亲也走了,荆黎悲伤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迷茫。 他不知道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自己独自一人又是否能够走的稳当。 “荆黎的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也不是什么孝道,而是那份吃得住苦,留得住福的寻常心。” 这是柳相离开前,与薛全最后的言语。 汉子原本是想直接找到少年交代所有的事情原委。 也是因为这句话,让薛全产生了迟疑。 直到头七那天晚上。 荆黎这才洗了个澡穿上崭新衣物,点燃了那盏从来都舍不得点的油灯,搁在桌上,做了顿多年以来最好的菜肴,少年自己却没动筷子。 打开院门,敞开屋门,饭桌上,菜肴的热气儿飘飘渺渺,油灯灯火摇曳生姿。 而少年自己,则转头躲进了厢房,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生怕回家的某个孤魂看见了他心生不舍,不愿投胎。 没人知道这天夜里那个名叫赵锦的苦命女子魂魄有没有归家,有没有再看自己孩子一眼。 其实荆黎很想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看着娘亲吃完最后一顿饭菜,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但,不能。 人怕鬼吗?是的,大多如此。 可有没有想过,其实许许多多我们所怕之鬼魂,却是他人心心念念之人。 父亲走得早,母子俩相依为命。 如今,母亲也走了。 荆黎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世道上,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活在阳光底下的孤魂野鬼呢! 第14章 剑胚 头七过后。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只是少了个整天等待少年归家的妇人。 荆黎还是那样。 遇见了人会笑着打招呼,背着背篓,入山出山。 趁着大雪未来之际,荆黎将家中晒好的药材搬送至学薛瞎子的草药铺子。 薛全今天破天荒率先开口与少年言语。 “荆黎,你信不信世界上有仙人?” 少年转过头,看向这个被自己腹诽过很多年的光棍汉子,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他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也有鬼魂。 薛全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长凳,“待会儿我话会多些,你坐下听。” 荆黎没拒绝,安静坐下。 汉子叹息一声,“以前呢,我确实骗了你。你娘亲的病没法治,亏空太严重,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荆黎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实情,是你娘亲当初亲口叮嘱的?” 荆黎再次点头,“能猜到。” 他并不傻,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心底里还是期许着一份奇迹。 薛全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雾道:“当年你娘亲第一次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就来过我这铺子,知道没几年可活,也跟我叮嘱过瞒着你,就是再给你保留着希望,一份对过好日子的希望。” 荆黎没再说话。 薛全磕了磕烟杆儿,“以后有什么打算没?” “教书的柳先生愿意收我为学生,不过我自己知道,读书靠功名什么的我不是那块料,能 识字就行。再攒些钱,去落叶城看看有没有哪家铺子缺跑堂打杂的伙计,要是能学个手艺就更好了。以后等钱够了,我自己就想在落叶城开家铺子,娶个媳妇儿,生个儿子,安安稳稳,就是这样。” 这可能是他现在能憧憬的最大梦想。 薛全却笑呵呵道:“还是太小。” 荆黎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薛全继续道:“想不想成为所谓仙人?” 荆黎愕然,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不确定的问道:“我?” 薛全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就看到少年的眼神变化,汉子愣是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荆黎的神情从不敢相信,渐渐变得肯定,最后用一种好似看病人的眼神看着汉子,紧接着摇摇头,微微叹息。 虽未言语出口,但这副神情做派,谁都知道荆黎作何想。 薛全放下烟杆儿,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个字出口。 因为他的视线余光里,院门儿那边,悄无声息的站着一袭墨衫,正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全识趣儿闭嘴。 闷头又抽起了旱烟。 荆黎转头,看见那位教书先生后咧嘴一笑,恭恭敬敬喊了声:“柳先生。” 柳相点点头,跨过门槛儿走到近前,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你去忙吧,我找薛郎中有些话要说。对了,记得过了年来学塾上课。” 荆黎灿烂一笑,点点头,重新背上背篓走出远门。 回望一眼。 墨衫如夜,白昼时分却被硬生生切割出一方别样天地,如幽冥,如深渊。 薛全铺子门口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大抵是入冬了。 红枣已被村里孩子摘完,只有三三两两瘦小丑陋的果子还挂在树上。 荆黎双脚稍稍用力,一个蹦跳伸手,摘下一枚通红枣子,擦了擦丢入口中。 生活很苦,可只要活着,就得寻常那一丝甜蜜。 背对着少年的柳相不自觉挂起微笑。 瞥了眼闷不吭声的薛全,没好气道:“没成想,咱们薛大神仙还是个嘴巴大的,什么事都能往外抖落。” 薛全不服气嘟囔道:“你不给,还不允许别人说了?” 柳相自顾自拿了个小板凳儿坐在汉子身边,问道:“这事儿我问过陆鸢,他给的答案模棱两可,我也拿不准,荆黎未来究竟是留在山里还是跟随你去往大商,都得看陆鸢老头的心情。” 薛全哦了一声,没再搭话。 “薛大神仙,能不能跟我说说看,荆黎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下血本的特殊之处?都愿意冒着被我再揍一顿的风险出口谈条件。” 柳相开门见山说出此行来的目的。 他当初愿意主动登门儿找到赵锦了解荆黎从小到大的心性,没有别的原因,真如他与荆黎所说,看得顺眼而已。 只是没成想半路杀出个薛全来。 所以现在,柳相对荆黎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道更加好奇了。 陆鸢不说没关系,薛全肯定知情。 汉子听他这么一询问,顿时乐了,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位教书先生人缘实在不咋地,陆鸢连这个都不肯告诉你?” 柳相轻描淡写道:“所以我这才来问你。” “我要不说你想咋办?” “打一顿舒缓舒缓心情。” “呔!你个长虫别欺人太甚。” 汉子勃然大怒。 柳相平静的看着他,那眼神好想再说:大点声儿,希望你待会儿还能这么叫唤。 薛全深呼吸一口气,没头没脑的来了句,“人族最开始的登天之路上,有人手持长剑堵在长生大道中间儿,一人一剑杀得人神变色。” 柳相附和道:“后来呢?” “后来因为太过嚣张,被围殴打死,骨灰都给扬了。” 柳相:“......” “所以,荆黎是那人转世?” 薛全哼哼道:“放屁,他若是,别说陆鸢,就算是那位......算了,反正没人护得住他。” 似乎是想起某种忌讳,薛全最终没提及人名儿。 柳相语塞。 薛全道:“天底下有修行路的存在,修行天才也随之诞生,而其中,根据无数修行脉络又将那些天才分成许多种。例如赵家树,就是那百年难得的琉璃道胎,清气绕体,根骨通透,修行起来事半功倍。而荆黎呢,不显山不漏水,却是那杀力最大的天生剑胚。” 柳相恍然。 还想多问些东西。 结果就被薛全不耐烦赶人了。 恶客登门,作为主人家,哪还有心思多聊什么。 柳相没强人所难。 乘着学塾放假,走一趟臧符峰便是。 第15章 阵 这天,大雪呼啸。 无论是村子还是大山皆被银装覆盖,满目苍白,青松弯腰,飞鸟归巢。 村里人家家户户关好门窗,升起火堆,难得的清闲时光。 也是在大雪里。 柳相撑着油纸伞油纸伞,在上山厚重积雪上,留下一连串浅浅脚印。 钱梨坐在柳相的肩头上,双手托着下巴,哼着一首古老歌谣。 “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 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灵山客,灵山客,群仙为谁来鼓瑟? 遥闻天上鼓瑟声,声声悲愤声声切。 灵山客,灵山客,舍身忘情情亦烈。 不闻雄舟从君走,唯见潮起潮又落。 ......” 按照柳相给自己境界的大致估算,想要去往臧符山巅,不过一个念头的事情罢了。 可能是出于想看看大雪之下的山野,也可能是想纯粹多踩踩地上的积雪。 青年和小姑娘都收敛了气机,就这么结伴缓缓走在雪地里。 “大白蛇,你为什么讨厌山神老爷子呢?他明明人很好的,以前还经常下山给我讲故事来着,对村里人也好,对山间生灵都呵护有加。“ 钱梨看过很多年的村庄,也感受过大山的宏伟壮丽,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可见陆鸢对她的保护。 柳相笑了笑,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我的不喜,不是对他个人,而是......某些事情。” 陆鸢对自己的算计,自己与他的交易,还有村子的势力交错,还是别跟小姑娘说为好。 这份天真与烂漫,太过可贵,无论是柳相还是陆鸢,曾经的他们都有过这么一份灿烂,但现在只能存在记忆中,所以才想让小姑娘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慢慢长大。 钱梨挠挠头,“不太明白。” 柳相道:“不需要明白。” “可是不明白我会长不大的。” “那你明白了就能长大了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既然不确定会不会,那么明不明白还重要吗?” “好像.....也不大重要了。” ....... 青山巍峨,道阻且长。 风雪声盖过一大一小的言语声。 终于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看见了熟悉的大雪坪。 陆鸢还是那般,站在小小祠庙檐下,好似千年不变。 登上台阶儿。 陆鸢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轻轻拍了拍,“去玩吧!积雪都能把你捂严实了,争取堆出个大大的雪人儿。” 钱梨眼眸弯弯,两个酒窝极为喜人。 跳下墨衫肩头,小姑娘一个高高跳起,紧接着急急落下。 地面积雪上,就多了个小人窟窿。 “咯咯咯~” 银铃笑声回荡在风雪中。 陆鸢上下仔细打量了番柳相,似乎比较满意,点头道:“不错不错,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人情味儿,这很好啊!起码有彻底摆脱妖兽本能的希望了。” 柳相双手环胸,呼出一口热气儿,“托你的福,现在我体内残留的那点暴虐戾气已经消散大半,更像个人。” 人与兽的最大区别,归根结底在于“规矩”二字。 兽以活着为最大自由,遵循本性行事,久而久之,心生暴戾。 这是本能。 人族自开智之后便有条条约束,看似是在画地为牢,不得自由,实则秉承天道。 善念与恶念并存,好似天地阴阳,相互调和,才会铸就出人族盛世。 柳相灵魂是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原主在体内留下的本能在最开始就影响着他,所以二人初见之时,柳相才会那般冰冷,才会那般不近人情。 陆鸢让他下山,为那些种子助长气运的同时,又何尝不是让柳相恢复人性呢。 老人抚须道:“但愿你能生出恻隐之心,这样一来才真正算是个人。” “别想,我就算当人也成不了君子圣贤,私心太重,这样挺好。” 陆鸢不以为意,“拭目以待。” 雪地里,钱梨吭哧吭哧滚动雪球,鼻头与发丝上都沾满了白色,朝着二人咧嘴一笑。 咱们各忙各的。 柳相微笑着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陆鸢,你不告诉我村子气运的真正来历就算了,我也不想深究。不过......” 说着,他手指指向更南边的无数荒山。 “你得告诉我,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每次上山都会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不光是现在,从柳相神智补全后就知道,这大山不凡,好似在镇压着某种恐怖的东西。 陆鸢转头望了眼天王山脉更南的无垠荒山,有些唏嘘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柳相道:“洗耳恭听。” 天王山脉的格局很有意思。 臧符峰多山水迷瘴,路途艰难,山高路险,野兽毒虫具多,寻常人难以攀蹬,所以荣昌村的人对于这座山峰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荆黎亦是如此。 丰阴涧终年不见天日,虽称为涧,实则深而广阔,水流湍急,多鱼,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但暗礁极多,若是泛舟捕捞,凶险异常。 宝鸡谷四面环山,唯一一条官道在北边,不过山高路险,很少有人会往荣昌村这边逛荡。 最后的三王峰,多草药,古木,形如一把三叉戟,直入云霄,千年以来屹立不倒。这也是村里人捕猎和采药的绝佳山林,无大形野兽出没,毒虫之流。只要避开相应季节,危险就会小很多。 臧符峰是这位连村里人都不知道的山神立庙之地。 丰阴涧龙脉源晶凝结之地,养育柳相五百年。 宝鸡谷内荣昌村气运凝聚,每搁百年都会出龙。 最后的三王峰,藏有古仙传承。 村子以前的气运好似被人刻意压缩,前五百年毫不起眼。 这一切,都是陆鸢想要的。 “其实啊!天王山脉连同我在内,都是一座人造法阵,镇压以南荒山当中的某个存在。它曾经的名字被称为‘神’。” “曾经,我所在的大渊王朝,也就是大庆与西楚的前身,举一国之力,再联合四位最早走上仙路尽头的古仙人,一同将古神打落人间封印至今。神会败,却无法死去,所以才有了这座牢笼。” 第16章 真相 柳相轻轻眯起眼眸,“神?” “人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的可不是我这样的山水神只,而是那些天生神灵,他们居于天外,俯瞰人间山河万万年。” 柳相再问:“那你让我选择最看好的种子是什么意思?” 有些真相憋了太多年,不如一吐为快,“随着天生神灵陨落人间,四位古仙也就此身死,可大道痕迹还在,其中三位被封存在了大山里,这就是三王峰的由来,它们一直等待着有缘之人来继承大道脉络。” 老人看向柳相,“龙脉源晶和村里气运都是钥匙,只有相互融合后才能得到传承。” “只有你真心愿意去为他们护道,龙脉源晶才能助长他们的气运。” “如今,古仙传承开启在即,你的人选确定了吗?” 二人之前就商议过,柳相下山需要挑选一位愿意为之护道的天才种子,等到古仙传承开启之际接受这份大道馈赠。 柳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其在手心融化,“赵家树琉璃道胎,年纪也小,心性不错,关键脑子够用,这样的人要是成不了山上神仙,谁还能成?除此之外,名叫荆黎的少年也不同寻常,按照薛大神仙的话来说,是个天生剑胚,未来若能握剑,注定杀力非凡。这少年其实也很好,就是年纪稍大了些,按照山上人的说法,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后的修行道路注定困难重重。” 仔细听完这番言语,陆鸢颔首,“那么你最看好谁呢?” 柳相毫不迟疑道:“赵家树。” 陆鸢笑意玩味儿道:“确定不是因为他娘亲?说起来这小娘子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 柳相面无表情,“好笑吗?” 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其实对于所谓男女情爱看得很淡漠,修行之人斩红尘俗念不是没有理由的,牵绊太多,注定登高受阻。 况且,柳相现在半人半妖,不会对任何女子心动。 陆鸢的调侃也只是调侃,他摆摆手道:“玩笑结束,这困守一隅实在无趣,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柳相也来了兴趣,”怎么个赌法?” “既然你这么看好赵家树来继承古仙大道,那么我就赌他继承不了。”陆鸢淡然笑着, 柳相呵呵一笑,“整座天王山脉都是你说了算,这个赌是输是赢还不是你一个念头的事情。” 明知必输的局,柳相可没有送钱的习惯。 陆鸢摇摇头,“既然这样不行,那咱们就定个规矩,你我从今往后都只能做分内事,比如我,只管看守山脉,比如你,除了那些孩子之外不得插手村子任何事情,一旦我们之间谁违反了规矩就是自动认输。放心,我这话还是有些斤两了,不会暗中作梗。” 柳相思量片刻,觉着还是有点意思,“那就说说赌注是什么。” “如果你赢了,之前约定的五百年期限减去一百年,如果我赢了,你就得在期限内庇护整个村子的安危,赌不赌?” 柳相眼神悸动。 五百年光阴对于长生的他来说并不值钱,但下山时间久了难免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庇护那些气运种子和庇护村子,又没说干预其他村民的人生轨迹,只要保证村子在他镇守的五百年中存在即可。这对柳相来说都只是举手之劳。 于是,柳相点点头。 恰逢此时,两颗不过拳头大小的雪球分别朝两人飞来。 陆鸢不避不闪,硬挨了一雪球。 雪球溅开,山神老爷的须发更白。 而柳相则是伸手,刚好将雪球握在手中,没半点散乱迹象,手掌摊开,任其滚落在地。 原本看着山神老爷中招的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结果到了柳相,钱梨就渐渐笑声小去,撇撇嘴,大白蛇真没意思。 陆鸢也斜眼柳相,“咋这么没童心呢。” 柳相漠然。 两人矗立许久,看着漫天雪花飞舞,看着小姑娘一步步堆砌起半人高的雪人。 柳相突然问道:“是不是从我进入丰阴涧起,你就一直谋划着现在的事情?” “不是。” 陆鸢干脆摇头,然后说出个让柳相心神狂震的真相,“不是从你进入丰阴涧,而是从你坠落南部荒山时就已经开始了。” 五百年前,一颗天外陨星带着璀璨流萤滑破黑夜,遮盖银河明月的光辉,直直砸入南部荒山。 陆鸢甚至不惜违反当初画地为牢的约束,亲自现身查探。 陨星落地,四分五裂,从中爬出一条白蛇。 那时候原主刚死,柳相魂魄鸠占鹊巢,因为神智不全的缘故,他并不记得这一幕。 直到现在柳相才明白,原身不凡,竟然也是来自天外。 难怪。 两种本命神通。 长生不死已经是超越规则的存在,世间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大道尽头,柳相轻而易举获得。 第二种本命神通同样不俗,如意,如意,既遂我心,也可称为万法。 柳相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陆鸢失笑,“说实话,当初眼睁睁看着你吞噬龙脉源晶,本来以为最后至多就是个中三境罢了,没曾想就短短五百年光阴,你竟然硬是以蛮兽之路途比肩陆地神仙,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虽说画地为牢千年,但以前也见识过很多妖族所谓的天才修士,可他们与你相比,云泥之别。” 天下境界九为极,而蛮兽则不然,大道路途截然不同,唯一能够参照的只有战力。 五百年光阴看似漫长,可在上三境的修士眼中,不过弹指一瞬罢了。 柳相则是利用这一瞬光阴直接成长到战力比肩陆地神仙的高度。 这等天赋天资,纵观看妖族历史长河当中,也寥寥无几。 “那你看我具体能够比肩上三境当中的什么境界?” 柳相比较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属于无敌。 陆鸢轻笑道:“不大好说,不过那薛全是上三境之中的天门境,你的战力只强不弱。” 修士第七境天门境,得此境界者可观想远古飞升之门,上有仙法摹刻,若能领悟,成道不远矣。 “这才半蛟之躯便是天门,若是彻底蜕变,岂不是大道指日可待?” 柳相这般想着。 结果好似被陆鸢轻易洞悉一般,“蟒化蛟,蛟化龙,追寻的是生命层次的蜕变,与境界无关。” 这番话,让柳相心中那点激动的小火苗瞬间熄灭。 陆鸢继续道:“这类蜕变比较玄妙,虽说与境界无关,但却决定了你的最终上限。所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遇风雨化真龙,那才是真正的无敌。” 第17章 少年与孩子 今天,大雪停歇,老天爷吝啬的打开了光明。 阳光照在人脸上,有些暖。 荆黎背着半筐娘亲在世时做的豆腐来到赵家树的院子。 敲响门扉。 孩子裹着棉袄打开门。 见到少年后,赵家树一个蹦跳,朝着荆黎胳膊上就来了一拳,兴高采烈道:“姓荆的,你终于想起我了,咱俩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这么长时间不来看看我,你安得啥心。” 荆黎微微一笑,“家里今年富裕些,给你们送点豆腐过来。” 赵家树拉着荆黎进了屋。 李秀娘从厨房探出头,朝着少年点头打招呼。 两家人显然极为熟悉。 搬了两个小板凳儿,一大一小坐在屋檐下,以白豆腐配上一碟子腌菜,吭哧吭哧,少年与孩子下嘴飞快。 解决完一块,赵家树揉着肚子咧着嘴,“还是这味道。” 荆黎问:“学塾那边,柳先生教课严厉吗?” 听一些个去过落叶城的大人说,那些教书的先生脾气都严厉的很,动不动就给学生打板子,下手从来不算轻。 赵家树摇头,“柳先生可好了,不光学问大,脾气也温和,除非我们这些做学生的犯了错,不然平常就算落了课业也从不小题大做。对了......” 说着,赵家树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本手抄本的《千字文》,哈了口气儿,轻轻擦拭封面。 然后小心翼翼的递给荆黎,得意洋洋道:“诺,这可是柳先生看我聪明特意给的奖励,独一份儿,羡慕不?” 荆黎接过书籍翻开,瞅了一眼,嗯......看不懂。 不过那些文字极为端正,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的连笔和带笔,就连荆黎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门外汉,都真心觉着能看懂字形结构。 “荆黎,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吧?该找个媳妇儿了,我看村西头的胖二丫就不错,那大腚,准能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我带他练字读书,咋样?” 荆黎挠挠头,“家里穷,没人看得上我。况且现在我也没想成家,等长大些再说。” 十五岁的年纪,在这样一个寿命平均不过六十的世界里,已经可以成家。 不过荆黎现在可没心思想这些男女情爱。 赵家树切了一声,“没意思。等你什么时候觉着合适了,我就去找娘亲......算了,还是让媒婆去给你说亲吧!” 李秀娘多年的风言风语下来,饶是从未做过出阁的事情,但名声终究不大好。这一点,赵家树心里清楚的很。 同时孩子暗自发誓,要好好读书,等以后有了功名,看谁还敢在背后说他家闲话。 荆黎笑了笑。 他与赵家树其实很早之前就认识。 那时候,赵家树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荆黎十岁那年,娘亲病重,田里的活计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春种秋收,连吃饱肚子很苦难。 为了日子好过些,荆黎曾经求过好些个村里的猎户,结果没人愿意带少年上山。 不光是大山凶险,猎户的手艺一般都是代代相传,一个外人想学?怎么可能。 后来,是赵家树的父亲收下了荆黎,还将一身本事以及那把牛角弓教给了他。 也是那男人为了救虎口下的少年,死在了大山里。 所以,很多年来,荆黎都不太敢面对这母子二人。 愧疚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往往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这更是恩,得还。 李秀娘不是什么无赖泼妇,也从未对荆黎有过什么怨言,悲伤随着时间散去,两家人的关系反倒是愈加亲近。 这时候,李秀娘从厨房那端着一碗红豆汤走出,看了眼自己儿子,“赶紧,趁着热乎气儿没散,给柳先生送去。” 荆黎率先起身,“李婶儿,我去吧!” 赵家树拍了拍荆黎的肚子,一瞪眼,“咋的?想抢功劳?” 荆黎哭笑不得。 孩子屁颠屁颠跑到娘亲身边,谄媚的接过红豆汤,给荆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 二人麻溜出了院子,身后传来李秀娘的喊声,“别玩太晚,天黑之前还不回家看我不扇你。” 赵家树嘿嘿笑着回应。 敲响学塾院门。 坐在梨树下正在抄录册子的柳相起身,打开院门。 “先生先生,我娘亲给你做的红豆汤,快趁热尝尝。” 柳相笑眯起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接过那碗汤。 他看向荆黎,“你现在还不认字对吧?” 荆黎点头。 柳相低头跟赵家树说道:“趁着学塾放假,家树,麻烦你给荆黎上上课?” 孩子拍了拍胸脯,“不麻烦不麻烦,先生放心,我保证给他教会。” 雀跃着答应下来,拉着少年的手,二人一同与柳先生挥手作别。 柳相端着汤,望着一大一小背影,心里琢磨着,如果他们知道了关于未来命运的真相后会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思量片刻,柳相自顾自摇头失笑。 想这么多做什么。 时间尚早,抄书去。 距离村门口不远处的溪流旁。 赵家树先是用树枝在积雪上一撇一捺认真书写。 而个头更高的少年就蹲在旁边,神色庄重。 大功告成,孩子拍拍手,随后双手负后,抬起下巴骄傲道:“这是我从书上挑出来的一句言语,先生说有大道理的。” 荆黎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赵家树一咧嘴,差点暴露,急忙装出一副高深模样,“来,你跟着我念。”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荆黎跟着赵家树一一念诵,毕竟初读,晦涩拗口。 默默又在心中诵读几遍后,少年问:“什么意思?” 赵家树一脸得意道:“先生说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女子应该敬慕那些贞节贞操的人,男子应该效仿那些有才学、有品德的人。 知道自己有过错就必须改正,不能忘记自己所学的本领。 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不要依仗自己的长处。 信任别人要能够复信,器量大度才能包容更多的人和事。” 荆黎一拍脑袋,“这样啊!果然是好道理。” 荆黎的悟性不如赵家树,但愿意吃苦,一次记不住那就多读几遍。 随着日落月升,在年关前夕,荆黎已经将之前柳相教授的所有文字全部吃透。 第18章 年关 年关将至,饶是村里再怎么贫困,也都换上了崭新门神和喜庆春联。 要是家里有钱些的,都会为每个人置办一件新衣物。 就算家里实在拮据,也都会将衣物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在身。 新年新气象,赶走旧日愁。 村里孩子的欢声笑语如风铃,叮叮咚咚,随着风,传遍大道小巷。 可能唯一不大开心的就只有柳相了。 他本来是个喜欢清静的性子。 年关将至,作为村里德高望重的学塾先生,前来比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人中,拜年是主要,想请柳先生动笔写下一副免费的春联是次要。 既能讨到好彩头,还能不花一颗铜钱,何乐而不为。 有些脸皮没那么厚的村里人,都会提上一点自家晾晒的笋干腊肉。 总之,柳相很忙。 好在老村长明白事理,自掏腰包送来三款油烟墨。 “柳先生,咱们村儿的人头发长见识短,小心思比较重,毕竟都在小心翼翼讨生活,没法子的事情。还请先生别怪罪,这三款墨是我拜托在碎叶城当事儿的熟人购买,品相虽说算不上多好,但也比寻常的好上不少,就当是这些天的润笔费。” 这世道,墨比钱值钱。 柳相也没拒绝,心安理得的收下。 后来,老村长还差人在学塾门口挂上了两盏大红灯笼,黑夜时点燃蜡烛,红火,喜庆。 转眼。 年关到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今日,学塾更加热闹。 原来,是听说柳先生要留在村子,家家户户都想请柳相到自家过年。 不过大多都被柳相拒绝了。 随着人群渐渐散去。 钱梨坐在柳相的肩头,摇晃着双脚,“大白蛇,你以前过过年吗?” 此话一出。 柳相的脸色似有追忆,似有哀伤。 “记得一些,大部分忘了。总之......从前很热闹。” 钱梨挠挠头,嘟起嘴唇,百无聊赖,忽然转念一想,眼神亮起,“大白蛇,要不咱们去臧符山找山神老爷过年去呗!反正你我都无聊,山神老爷更无聊,一起搭个伙?” 柳相一翻白眼儿,“我和他八字犯冲,待在一块容易犯忌讳。” 黄昏将至,小雪伊始。 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来到学塾门口,孩子站在红灯笼下睁大眼睛抬头仰望。 柳相开门后还没等开口询问。 赵家树便一五一十道:“先生,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要不去去我家一块儿,我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李秀娘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眼眸如水。 柳相本想拒绝。 倒不是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柳相从不在乎这个。 而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登门,会给他们母子两带来什么不好的言论。 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那些个碎嘴婆姨聚拢扎堆儿,最喜欢的可就是编排这些事情。 结果坐在他肩头上的钱梨学着他的语气嗯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清晰入耳。 原本还担心柳相有所顾虑的年轻妇人展颜一笑。 柳相毫不留情的赏赐钱梨一个板栗,小姑娘抱头嚎哭。 黄昏落幕。 今晚是守夜的日子。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菜肴确实像赵家树说的那样极为丰盛。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在这样的村子里太过难得。 也是从孩子口中得知 。 孤儿寡母这些年全是靠着城里开铺子的舅舅接济才吃喝不愁。 上了桌,李秀娘问道:“柳先生喝酒吗?” 村里有种自家酿的土糟酒,名为三秋。是村里人逢年过节必喝的一种酒水,连女子也不例外。 柳相摇头道:“从未喝过,还是算了。” 妇人有些失望。 这顿饭,与在荆黎家中那顿很不一样。 有赵家树这个小麻雀在,屋内像安静都难。 柳相斯文儒雅,细嚼慢咽。 妇人眉眼温柔,只是偶尔觉着儿子太过吵闹,悄悄以眼神威胁,那意思好像在说,再闹小心我扇你。 总之,这顿饭,很热闹。 临了,柳相拒绝了李秀娘一起守夜的建议,倒是以一本《劝学篇》换取了两壶三秋酿。 看着一袭墨杉彻底融入黑夜。 李秀娘轻轻叹息一声。 就好似刚刚伸出嫩芽的种子,彻底枯萎凋零。 ------------------------------------- 村子某处院落内,少年独自点燃油灯,坐在屋内,透过窗户看向天上明月。 一人对月,守护整个夜晚。 双手叠放搁在桌上,脸颊一侧紧贴有些泛凉的衣物。 以前从老人口中听过这么一句老话:人生本是一场远游,爹娘走后,只剩归途。 搁在以前,荆黎觉着没什么,人得活,日子得过,没时间去想这些连半颗铜钱都换不了的言语。 现在,少年懂了,清清楚楚。 天上月,光辉明朗,皎皎浩瀚,为世间所有人在黑夜中照亮前方道路。 从东边到正中,高悬天际 。 院外,有敲门声响起。 迷迷糊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前去开门。 大半夜的,一般人可没这胆子。 荆黎却不一样,他还真希望门外的,是鬼而非人。 可惜,令他失望。 柳相晃了晃手中酒壶,“一起?” 荆黎勉强一笑,点头答应。 进了屋子,用两只陶碗倒满酒水,荆黎又从厨房内拿出一碟子盐水花生。 “听家树说你已经认得那些文字了?” 二人闲聊,无所拘束,在这样一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大年夜,却像两只孤独山鬼。 荆黎道:“已经记下了,只是我这束修钱......” 娘亲在世时,家中那点微薄积蓄都已经拿来买药,束修所需的一两银子,荆黎实在是凑不出来。 柳相先是对荆黎的好学表示赞赏,随后道:“规矩不能坏,别的学生都已经交付,一年一两,半颗铜钱都不能少。暂时没钱也没关系,我那院子有些大,冬天已过,残留积雪融化时的倒春寒太冷。没钱就出力嘛,以后学塾的铲雪和清扫都归你,以此来抵那一两银子。” 少年没犹豫,很干脆的应承下来。 银子他没有,但力气有的是。 第19章 大庆皇子 庆历,元吉三十二年,春至。 积雪消融,树木抽芽,大山渐渐从冬眠中复苏。 三匹高头大马拉动车辇缓行在黄泥古道上。 负责驾驭的车夫是个精壮魁梧的大髯汉子,衣着袖口鎏金,其上更是绣有无数类似道家丹书之类的玄奥文字,寻常人可能看不出什么门道,若是行家里手,就能隐隐察觉,这丹书道衣下好似镇压着恶蛟。 车夫挥动马鞭,清脆声响在群山间回荡,悠悠不散。 马车内。 身穿一件华贵狐裘,相貌更是可以称得上是“绝美”的年轻士子,手握玉蟾,一手捻动其背,一手捂着口鼻打着哈欠。 年轻人对面,还坐着个老人正在闭目养神,须发皆白,一袭黄袍,道骨仙风浑然天成。 论姿色连女子都得暗自神伤的年轻男子百无聊赖道:“云老,那大渊旧南岳山君到底什么路数?走一趟天王山脉,不光有你和吴供奉坐镇,咱们身后还吊着三十六名天字阁的死士,以及两千铁洛坨精锐骑军,这待遇,估计咱们大庆版图上所有的中型仙家宗门都得俯首称臣,需要弄出这么大动静儿吗?” 男子实在有些不大明白,就这配置,除了那些陆地神仙坐镇的山门道场,都能轻轻松松给踏平了。 而且无论是三千铁洛坨,还是三十六天字阁死侍,包括云老和吴供奉在内,他们此行都是为了保护年轻男子的安全,而已。 这南岳山君有这么大面子?还是说那座凶名赫赫的天王山脉连国运鼎盛的大庆都得有所顾虑? 负责赶车的车夫隔着帘子听到年轻人的这番言语,不由轻轻一笑。心中则是不屑,一尊破烂神只罢了,连为他封正的王朝都没了,能手段通天到哪去? “殿下,你如今才刚刚跻身塑胚境,对于很多被王朝秘密封存的神异之事所知不多,这旧南岳山君能够在大庆版图上割据一方近八百年不是没理由的,绝对不能小觑。此行许谨慎行事,这里不是皇城,由不得你胡来。” 想起那座盘踞一方甚至可以说自立为王的天王山脉,云老脸上写满了忌惮。 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乃是大庆四皇子刘钺,最受大庆皇帝宠爱,没有之一。 老人名叫云涟漪,皇室秘密供奉多年的仙人。 车夫同样不凡,是大庆王朝搁在明面上的武夫第一人,名吴用。 天底下人族的修行道路有两条,又分山上与山下两种。 山上有仙人,幽居深山不问红尘。 山下则有江湖,武人辈出,以力拔山。 光阴倒回两百年前,吴用与云涟漪这两个名字可谓是响彻大庆版图之内所有的山上山下。 由此可见,大庆那边对于这次的天王山之行,势在必得。 刘钺很年轻,刚刚及冠却已是九境当中的塑胚境,天生阴鱼相,男子身女子容,加上有王朝作为辅佐基石,未来大道成就注定不俗。 伸了个懒腰,刘钺不解的问道:“既然知道这天王山脉是旧朝遗留,还不愿与大庆俯首称臣,为何父皇不干脆派遣大军直接将其踏平,这样还更爽利些,哪像现在,在自家版图上我还得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 说起这个,刘钺显然有些不满。 从小在皇宫之中长大,又深得皇帝宠爱,刘钺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受过这等憋屈。 这次,云涟漪没再回话。对于刘钺的大言不惭就当是耳旁风,听过就算。 云老算是刘钺的半个传道人,以前修行都是老人一丝不苟的亲自指点,这才保证他能高枕无忧的登高修行。 所以,刘钺见老人不愿意继续搭理自己后,忽然转了个笑脸,“云老,我出京城之前,父皇告诉我的东西不多,您老人家能不能跟我透个底儿?也好提前安安心不是。” 云涟漪眼眸半睁半合,思量片刻,好似在心头挑挑拣拣,然后才道:“咱们此次前去,就是与那位旧南岳山君做笔买卖,成与不成暂时不太好说,不过只要是成了,咱们大庆王朝往后四百余年的国运必定会上涨不止一成。” 刘钺闻听此言顿时有些惊讶。 国运那可是牵连整个王朝的走向,当年不可一世的大渊王朝就是因为国运耗尽导致崩解,才有了后来的大庆和西楚。 让一座大王朝往后四百年国运上涨,就算是那些山巅的陆地神仙都做不到。 “啧啧啧,听您老这么一说,还真有些意思。” 刘钺原本百无聊赖的神情终于正式几分。 云涟漪笑道:“若能将这幢买卖做成,对殿下你或者我,都是大功一件。未来的夺嫡......” “咳咳咳......” 马车外,吴用连忙咳嗽两声,示意自己这位好友说话注意分寸。 云涟漪无奈摇头,“算了算了,不说就是。” 刘钺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没多在意,随手把玩儿着白玉蟾蜍,撩起帘子看向渐渐复苏的青山,没来由感叹一句,“青山妩媚,江湖多娇。” 忽然,马车前进势头猛地停顿。 吴用与云涟漪同时抬头望去。 天幕高处,云海翻卷,自中心处被硬生生割裂出一条宽阔道路,仙人御风远游,清风白云自行避让。 作为曾经大庆武人魁首的吴用扯了扯嘴角,狰狞笑道:“这帮子山上人,还真是欠揍得紧呐。” 说罢,大髯汉子站起身,刚要脚尖一点直上九霄,别的不说,敢在老子头上御风而行,活腻歪了是吧。 云涟漪这时出现在汉子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看样子是补天教的人。” “补天教又怎样?这里是大庆,不是沧澜,还轮不到他们目中无人。” 吴用还想出拳,云涟漪摇头道:“算了,这档子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收收心,任务要紧。” 见好友多次阻拦,吴用这才坐回原位,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刘钺仰头,朝着云海割裂的尽头眺望,低声道:“看来想要天王山脉机缘的可不止我们大庆一家。” 云涟漪也点头,“补天教既然到了,估计大商版图的截天宗也会在。” 刘钺道:“看来这趟起码不会无聊。” 第20章 有客来 村子这天清晨时分,来了个紫衣凤钗的美艳妇人和一位独臂女子。 妇人体态婀娜,如水中芙蓉摇曳生姿,光是观看其走路时的丰腴背影,就能令无数男人遐想连篇。 另外的一名女子姿色平平,跟这人均黝黑的小山村相比,却也称得上是清丽。子年纪估摸着也就而立之年,就是一条袖口空空荡荡,怎么看怎么怪异。 最先跟二人打招呼的,是老村长。 老人抽着旱烟,有生之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两位女子,比之那些城里的高门大户还要华贵,似乎有些紧张。 老村长忐忑问道:“两位贵客到此有何要事?” 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主儿,得小心伺候。 那瑰丽妇人站在那就好似一朵妖艳牡丹,连看都懒得看老人一眼,好像多看眼这些贱民就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倒是那独臂女子比较好说话,对着老村长道:“我们是来拜见山神的。还劳烦老人家帮忙领个路。” 山神? 老村长有些迷糊。 土生土长几十年,从未听说大山有劳什子的山神。 而且拜神求福这种事情不是去城里更加灵验吗?往自己这山沟沟里跑什么? 独臂女子见老人这副神情,顿时皱起眉头,“天王山没有山神?” 老村长如实点头,“咱们这儿是小地方,信奉大山的精灵,从无山神拜祭。” 这下不光是独臂女子觉着有些蹊跷,就连那紫衣妇人都觉着莫名其妙。 “按照祖师堂那边的传信来看,不应该有错才对。” 心中这般想着,独臂女子深吸一口气,稍稍闭眼,神识瞬间散开。 她倒要看看这村子有何猫腻。 结果作为修士神魂衍生的心神视野只是触及到村子周遭地界儿,就被一股无形力量瞬间反弹了回来。 独臂女子连身形都出现些许晃荡,眼看不稳就要向后倒去。 紫衣妇人霎时出手扶住女子后背。 老村长不明所以,就是觉着眼前两个都属于仙子的女子,咋有些奇奇怪怪呢? 也就在此时。 柳相带着钱梨出现在村子门口,双手负后,手中还握着戒尺,一下一下拍打腿部一侧。 柳相先是对老村长道:“这是我两个以前的朋友,我来带路便好。” 既然教书先生都开口了,老村长也就没在此处多做停留。 等到村长走远。 柳相这才转过头看向二人开口道:“自我介绍下,我叫柳相,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陆鸢,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山神让我来待客,还叮嘱进村之后要守规矩,不然......” 有些话,不开口比开口有效。 独臂女子没察觉到什么,见青年和和气气,肩头上还坐着个草木精怪化形的小女孩儿,微笑回道:“补天教弟子苏邑。” 钱梨大眼睛眨了眨,一直盯着苏邑,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至于那紫衣妇人,此刻只觉着后脊发凉。 因为眼前这个而立之年的教书先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妖王。 那点零星散落出的妖气,苏邑境界不够所以无从察觉。但她自柳相出现那一刻起,就确定以及肯定对方的身份。 山上对于妖与怪有三种称呼,对应三层境界的说法,由低到高,由弱到强,分别是妖修,大妖,妖王。 一尊妖王那可是能媲美陆地神仙的存在,不应该是隐于大山辛苦修行,或者干脆出山吞噬千万生灵吗? 怎么就不显山不露水的出现在人族村落里,还当起了教书先生? 紫衣妇人现在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苏邑看向妇人,觉着有些奇怪,眼神当中带有询问。 柳相同样投去视线,笑吟吟的问道:“这位是?” 紫衣妇人如驮山岳,咬着牙强行挤出个笑脸,“奴家董璇玑,补天教执事,见过柳先生。” 柳相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 妖族气息本就是他自愿为之,泄露丝丝缕缕,也好让这补天教二人明白,别在村里肆无忌惮给自己找麻烦。 同时,柳相心中暗自思量。 截天宗,补天教,有点意思。 由柳相开路带领二人走了趟村内大小地界儿,最后跟村长找了处无人的安静院落安置。 ”二位,陆鸢说了,时辰未到,还请你们稍等一段时间。” 紫衣妇人董璇玑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苏邑虽心存疑虑,但连自家执事都不敢啃声,她自然也就没了问题。 柳相微笑点头,这样 最好。 临走前,一直没说话的钱梨忽然朝苏邑眨了眨眼,挥手作别。 独臂女子只觉着好玩儿,同样与小精怪打着招呼。 出了门儿,柳相问道:“对那女子感兴趣?\" 小姑娘嘻嘻一笑,“她很干净,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很好看的。” 柳相脚步一顿,过了片刻又笑了笑,“心湖如镜?” 钱梨点点头,开心不已。 妖族修士,无论是蛮妖或灵妖,修为只要达到中三境后,都会觉醒一种或者更多种的本命神通。 例如柳相就是两种。 而小姑娘跟脚为草木精怪,也属于妖的一类。 她的本命神通很有意思。 名为玲珑。 能够直观修士心境变化。 与佛家所谓‘它心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自从钱梨化形那天开始,她便能看透人心之阴暗与光明,许许多多只能隐藏在心底阴霾之下的腌臜秘密,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虽不能明确看清具体为何事何物何人,但存催的善恶清晰可见。 柳相的心境最简单,善恶对半分,称不上好,谈不上坏,不然钱梨也不会最开始那般害怕,现在也不会如此亲近。 独臂女子虽说摸样并不出众,可内心之干净清明,钱梨平生罕见。 故而,小姑娘才会这般开心,就好像看过太多带有瑕疵的玉石,缺点或大或小,终归不美,如今终于见到一颗洁白无瑕的璞玉,如何能不欢喜。 “既然如此,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女子可以免除一次死刑。” 柳相仰头望向臧符之巅,以心声询问过某事之后,柳相扯了扯嘴角。 以后的村子,不会这般平静了。 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次开门接客已经是给还陆鸢的人情,以后......赌约输赢之前,关我屁事儿。 第21章 薛全 也是同一天,刘钺一行人到了村子。 不过负责接引的是那个看守草药铺子的薛全。 中年汉子抽着旱烟,只是眼神斜瞅三人,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跟我走,在村子里安稳点,别有什么坏心思。” 刘钺平日里吊儿郎当,可在这样的山上修士面前,还是很有礼数,行了一礼,客客气气询问道:“敢问前辈名号,师出何门?” 热脸贴冷屁股,换来薛全一个白眼儿,自顾自走在最前头,为三人带路。 刘钺尴尬的摸了摸鼻头,没再自讨没趣。 村子不大,慢慢悠悠闲逛一圈儿,路过学塾,这时辰刚好在上课,听着朗朗读书声,薛全完全是出于好心,提醒一句:“咱们这位教书先生可没我好说话,你们最好尊敬些,要是拉不下架子什么的也可以绕着道走。” 刘钺虽说心有疑惑,不过也没敢多问什么。 因为身边两位明面上的护道人从始至终,连一个字都没敢言语。 与补天教的人差不多,他们也被安排在一间空置的院落当中。 薛全留下一句:等着。 之后就大步离开,连寒暄客套的心思都无。 刘钺就有些纳了闷。 “我这个皇子身份就这么不值钱?云老,吴客卿,这人什么来头?还挺能摆谱儿。” 云涟漪眉头一颤。 吴用干脆坐下身,揉着胡茬啧啧不已。 “殿下,这位仙师名为薛全,在咱们山上名气不小,山泽野修出身,后来一路坎坷,跌跌撞撞跻身上三境,成了截天宗的头等供奉,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这样的大人物,咱们能拉拢就拉拢,若是不能也没关系,别招惹就行。” 云涟漪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避免这位初出茅庐的殿下闹出什么幺蛾子。 刘钺感叹一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云老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猜不到这么个不修边幅的瞎眼汉子,竟然会是位山巅仙人。” 之后,云老又说起了一桩关于薛全的生平事迹。 “薛仙师之所以在山上名气大,是因为三百年前与人往死里打了一架,也因如此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也是因为这事而褪去了山泽野修的身份,成了截天宗的供奉,” 刘钺惊奇的哦了一声,“能仔细说道说道?” 吴用显然对这些山上事情没什么兴趣,自顾自找了条板凳坐下,开始独自饮酒。 云涟漪就将那场哪怕时隔几百年依旧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捉对厮杀娓娓道来。 三百年前,薛全刚刚跻身上三境之中的天门境,又是山泽野修出身,行事百无禁忌。有次在一座遗落秘境当中,更是一人坑杀了百余位前来寻宝的仙师。死去的那些人当中,就有四位出自截天宗。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宗,截天宗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恶气。于是,两位执掌戒律的执刀人出山追捕薛全。薛全是天门境不假,可面对两位与自己同境的执刀人,自然不敌。场追逃整整持续了五年。 最终,两位执刀人合力将薛全逼入东海之底。本以为胜券在握,即将斩杀此撩回宗门复命时,异变突生。具体细节外人不得而知,结果却是两位截天教的执刀人差点都死在了东海底部。千钧一发之际,截天宗副宗主岑道玄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两位执刀人。 故事到这儿,才堪堪过半。 听闻岑道玄这个名字后,对山上事知晓较少的刘钺都忍不住惊讶出声道:“岑道玄?是那个山上公认脾气最大,敢一人单挑整个神霄宫的岑道玄?” 连对山上事从来不怎么上心的吴用,听到这个名字,喝酒的动作都顿了顿。 云老点点头,“就是他,这位岑大掌教的脾气天下皆知。按照他的境界修为,收拾一个占据天时地利哪怕再加上一个人和的薛全,最多也就是几剑的事情,但,此事的结果让整个山上仙门都大跌眼镜。” 事实上,自岑道玄出现那一刻起,薛全的败局已经注定。 后者心存死志,面对比自己境界更高道龄更为悠久的山巅神仙,竟是没半分退意,悍然出手。 二人的那场大战,打的东海之水掀起千层海啸,逼得九天之云不得不退。 最后,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出现了。 岑道玄非但没杀了薛全为门内弟子报仇雪恨,还主动招揽薛全为首席供奉。 这结果让很多不知真相的外人时到今日依旧摸不着头脑。 刘钺一张比山上仙子还要俊俏三分的脸蛋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吴用这时插话道:“让山上最不解的,不是薛全能成为什么首席供奉,而是对岑道玄出手后还能活。” 云老认同点头,“是啊!我记得当年,因为好奇这个真相,大庆这边还花费不小的代价,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没得知半点内幕,还搭上不少灵石,这买卖可亏到姥姥家了。” 灵石是山上的硬通货,跟世间白银黄金是差不多的路数。 那场架,薛全确实输了,毫无悬念,甚至出手后连岑道玄的一招都没接下。 但薛全真的就弱吗?未必。 刚刚破境,就能与两位老牌天门执刀人周旋五年之久,最后还差点将猎物和猎人的位置对换绝境反杀,这样的战果,饶是放眼整坐天下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看来这薛全薛大仙师,果真是深藏不漏啊!光阴荏苒,现在的他是否又再度破境直上化虚呢?” 刘钺感慨。 身为皇室子弟,却执意修道成仙,就相当于是用未来继承大庆皇位的可能性来换取一份大道希望。 如果不是为了长生不朽,为了亲眼看一眼世间最高处,以刘钺的受宠程度,何至于此呢。 云老摇摇头,“谁知道呢。自从他加入截天宗后便彻底沉寂了下去,很多年都没他消息了。” 一时间,屋内陷入短暂寂静。 刘钺忽然笑了,笑面如花,艳丽妖娆。 “如果,我是说如果,不久之后的某天,薛全若对我动手,云老和吴供奉能做到何种程度?” 第22章 等 万事先想最坏,刘钺在京城跋扈多年下来总结的宝贵经验。 此话一出,吴用与云老同时沉默。 刘钺自嘲一笑,揉了揉脸颊,“原来,所谓陆地神仙的份量,要比我想的还要重。” 云老这时开口道:“若我二人不顾性命,薛全杀不得你。” 最多两条命为四皇子殿下换取活命道路。 刘钺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就是好奇而已,云老没必要说得这么严重。” 随即他话锋一转,“比起薛全,我倒是更好奇那位教书先生是什么来头。” 之前薛全言语里外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别惹教书先生。 显然,就连薛全对此人都忌惮三分。 云老忧心道:“殿下,咱们是来做买卖的,其他事情还是低调谨慎些好。” 刘钺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只要咱们行事在规矩之内,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学塾那边。 下了课,柳相与一众孩子挥手作别。 荆黎握着扫帚站在先生身后,目送学生当中的某个孩子跨出门槛儿。 而汉子薛全,则坐在梨树下默默抽着旱烟。 小姑娘钱梨不见身影,估计是有些怕生,待会儿又是大白蛇与薛瞎子的聊天,钱梨就没打算凑这热闹。 柳相转过头对荆黎使了个眼神。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搁下扫帚,跑进厨房。 自从荆黎在学塾这边包揽琐碎活计后,学塾这边难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柳相坐在薛全对面,问道:“紫衣妇人与独臂女子是补天教的人,与你们截天宗有渊源?” 一个补天,一个截天,要说这其中没点故事,谁都不信。 薛全吐出一口旱烟,“我就是个外门供奉,截天宗老黄历上的事情我从不参与,你如果真好奇,干脆问那俩娘们儿还爽利些。” 柳相哦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他纯粹只是好奇,对方不说也无所谓。 二人沉默片刻。 薛全有些烦躁道:“接下来该怎么搁置这两方势力?没坏规矩就真当没看见?任由他们在村子逗留?” 大庆和补天教此次目的,说到底与薛全一般无二。 只不过汉子为了那份大山机缘付出太多,若是如此还要被别人捷足先登,别说截天宗那边交代不了,薛全自己都得羞愧死。 所以他才会这么不待见几人,现在才这般着急。 柳相拿起桌上的三秋酿酒壶,沿着壶身细细打量一圈儿后慢悠悠道:“三秋三秋,春生秋落,秋收冬藏,四季轮转更迭,唯有年份到了酒水才有滋味儿。” 汉子忍了又忍,深呼一口气道:“我就是个糙人,有话直说,别老咬文嚼字。” 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偏要藏头藏腚,拐弯抹角,好像唯有他人听去了一知半解,才能彰显自身学问深浅。 薛全以前是山泽散修,跟人从不客套寒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路等修为上去了再回来报仇,简单来说就是能动手尽量不吵吵的主儿。 哪怕后来“自愿”加入截天宗,三百年下来有了那么一丢丢的宗门归属感,可他骨子里,还是以前的那个薛全。 如果不是真打不过柳相,估计汉子这会儿连蛇羹需要几幅中药搭配都想好了。 柳相心情不错,难得半开玩笑的调侃道:“薛大神仙就这点耐心?几百年的心境修为底子也太差了些。” 薛全重重呼气。 柳相摆摆手,也没再为难这位神仙老爷,“陆鸢的心声传信你应该也收到了。山神大老爷的意思很简单,等。” “不光是你,连我,乃至大庆那边与补天教,都要等一个契机,契机一到,最终结果如何自然会浮出水面。” 紧接着,他又不咸不淡道:“放心,陆鸢虽说是个喜欢在背后搞阴谋诡计的人,不过对承诺还是挺看重的。你们当初那笔交易我也知道,陆鸢既然答应你能带走一人,那资质铁定不会差,甚至更好。” 薛全叹息一声,“行吧!三王峰那边......” 柳相点点头,“就是这事儿。” 薛全不再搭话。 厨房那边,炊烟袅袅。 闻到饭菜的香味儿,柳相一拍手,“开饭!” “薛大神仙要不要一块吃点儿?” 就是随意客气客气。 结果薛全倒是个实在人,立马点头,“亏谁都不能亏了自己的五脏庙,柳先生大方好客,在下也不好推辞。” 自顾自坐上桌,对身边的鄙夷视线那是纯当没看见。 ------------------------------------- 村子后山。 补天教二人暂时居住的院落之外有片竹林,枝生翠绿,新笋破土,一阵山野清香弥漫沁人。 苏邑盘腿悬空,四周肉眼不可见的天地灵气如彩带丝绸萦绕不散包裹女子全身。 人身周天一百零八处窍穴如堤坝大开,天地灵气如溪流江河贯体而入。 女子脸盘上露出痛苦之色。 修行,对于她们这些入了门,而且已经跨过两层境界抵达承台境的修士来说,本该事件顺水推舟从而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苏邑光是炼化天地灵气,就好似在承受一种莫大酷刑。 在气海崩溃,窍穴决堤的前一刻,苏邑猛地抬起仅存右手,做虚握状,屏息凝神,以心念观想某种事物。 右手虚握处,缓缓复现一柄长剑雏形,霎时间有金戈之声此起彼伏,回荡于深深竹海之中。 长剑白光盈泽带起一连串雪白剑气,剑气纵横奔走,刺人眼球。 苏邑瞬间睁眼,准备一鼓作气挥出此剑。 只可惜,一剑横抹还未过半,金戈之声戛然而止,本就虚幻的长剑剑身瞬间消散。 剑气化为点点流光消失天地间,竹海重新恢复平静。 唯有女子被自身剑意反噬之下,顿时呕出一口鲜红血渍,摸样凄凉。 “二十年时间还没能从那一剑的阴影下走出来,连个本命剑心都凝结不了,苏邑,你真的不适合练剑。” 远处从始至终都在观看这场自身与自身问道一场的紫衣妇人叹息摇头,一言定论。 苏邑低着头,紧咬嘴唇,有些委屈,有些倔强。 第23章 天下剑修 曾经人族刚刚开辟出通天之路的千年后,有个铁匠铸造了一把兵刃,为其起名为-剑。 又有人路过时觉着名叫“剑”的兵刃有些意思,于是便顺手买了下来。 后来,买下“剑”的人成了修士开始登山。 后来的后来,这人在某场差点颠覆天地的大战之中,一人一剑,杀得人神皆胆寒。 自那时起,天下便出现了个名为“剑修”的流派。 他们看轻天下万法,甚至连长生都会觉着无趣,好像唯有一剑在手,才是真正的风流。真正的杀力无双。 直到都无法确定是几个万年之后的今天,整座天下当中,剑修始终不多,但同样不少。 因为有人喜欢风流,有人追逐杀力。 苏邑便是如此。 只不过她的修行道路一直都不顺遂。 幼年记事起,就被自己的师父带上山传授修行之法。 开山境时偶然一次的握剑就有先贤剑气残留显化。 那时候,记得自家山头的师兄师姐都会用艳羡的目光看待自己。每次见到自己练剑,大家都会说若苏师妹能成剑修,自家山头可就有福气了。 于是,小姑娘握剑的手自那天起就再没松开。 从握剑到学剑再到练剑,直到如今,已经不记得过了几十个春秋。 年龄再变,心境再变,剑术深浅也在变。 可能唯一不变的,是苏邑那要成为剑修的纯粹执念。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 修士修法亦要修心,心一旦碎了,甚至比修为折损,根基挫折更加可怕。 苏邑在刚刚跻身承台境那会儿,就亲眼目睹过一剑断山的风采。 补天教外门四十八峰,每一峰上面都镇守一位中三境修士,一峰扣一峰,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山大阵。 可是那来自不止几万里之外的一剑,竟是齐齐削去四十八峰如同腰斩。 那一剑过后,补天教被传之为笑谈。 苏邑曾高高仰起头颅,那一剑的风采从她头顶掠过,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再后来,被同门毁去左臂,让她本就裂痕如蛛网的心境彻底破碎。 很多人因此说她从此再也无法提起剑来。 可她不服,哪怕在承台境凝练出剑心的希望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她依旧不愿放弃。 心境破碎之下强行练剑,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每一次凝练剑意剑心,都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问道斗法,输赢都会是痛苦凄凉。 紫衣妇人无奈摇头,“练剑有什么好的,非要把自己逼成不人不鬼的摸样才肯罢休?” 苏邑还是没说话,站起身,弯腰返回院落。 董璇玑看向青葱竹海,轻叹一声,“也就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才教导你这小辈两句,若是换成其他人,我都懒得搭理。咱们补天教内剑修虽不多,却也不少,当初你这丫头不愿更改峰头,执意要留在小阙峰,成天只知道对着剑谱练剑。剑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前人点拨,你的坎坷,早就注定。” “既然之前的路走不通,为何不干脆换条路走?你师父对你如此疼爱,定然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倾囊相授为你更换道路。执迷不悟的下场都不算好。” 妇人这番言语都是真心实意的好言相劝。 苏邑现在的心境根本无法再在剑道一途上有所精进,与其执迷不悟,不如乘早改道。光阴如逆旅,弹指一挥间,红颜易老,将相枯冢。最后的结果不外乎一个死不瞑目。 苏邑折下院落老树的一条细枝,握着手中垫了掂,似乎觉着重量不大合适,皱了皱眉头。 对于妇人的劝解,她只是笑着回道:“董姨,没关系的,这是我自己从小选择的路,既然选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还是这般。 都不知道劝了几次,这句回答又听了几次的紫衣妇人摇头不已。 以树枝为剑,剑随心走,身影翩若惊鸿,时而如落叶随风,时而雷霆骤雨。 这套剑法耍得很漂亮,只可惜女子少了条臂膀,脸蛋儿也算不上出彩儿。 “按照祖师堂的密信内容,咱们估计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不打算出去走走?没准儿还能为你山头带回个小师妹小师弟什么的。” 村子里其实适合修行的孩子不少,一代人中甚至能够占据一半左右。 只不过柳相在收学生时太过挑剔,那些个资质平平还无气运加身的一概放弃。 山上人挑选宗门子弟,资质这一关很重要,除此之外也有眼缘一说。 万一要是遇到个心性不错,自己又喜欢的孩子,资质差些也无妨。 苏邑摇摇头,原本下山就是为了散心,如果不是半路收到宗门的传信,估计她都不会来走这一遭。 除了宗门给的任务之外,其余事情,她都不上心。 “行吧行吧,我说不动你这妮子。不过宗门可是有明言的,得带回一两个身负气运的龙种,你练剑闲暇之余也可去村里多看看。” 说罢,妇人跨过门槛儿款款离去。 舞剑结束,女子单手抖落了个绚烂剑花,收剑入鞘一气呵成。 潇洒一词,不光男子可以,女子也有。 “啪啪啪~” 一连串鼓掌声响起。 苏邑抬眼望去。 院内的老树枝头上,多出个身形小小的小姑娘。 眼眸弯弯,如天上钩月。 苏邑显然对这个大山土生土长的小精怪好感颇佳,同样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很自来熟的跳下枝头,落在女子肩头。 叉着腰,抬头挺胸,就像再说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我喜欢钱,又是梨花,所以就叫钱梨咯。” 苏邑轻捂嘴角,很认同的点头,“嗯,这名字,挺好。” “这位姐姐,你虽说长得不好看但心是真明亮,很难得的。” 本来是句夸人言语,结果被钱梨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别扭。 苏邑顿时绷起脸,毕竟女子谁不爱美呢。 伸手拍了拍钱梨的小脑阔儿,“钱梨啊,你也就是在这儿大山里没人计较,要是出了外面,估计花瓣都得被人薅光了。” 钱梨挠挠脸,一脸的迷糊。 大山外面都这么可怕的吗?还动不动就薅花瓣的?看来自己还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大山里待着吧。 第24章 狭路相逢 年关过后,春至大半。 赵家树院子门口,开出很多连名字都说不上的野花,在墙头,在地里,自顾绽放艳丽,红的,白的,黄的,随着春天驻足,欢快的摇曳生姿。 背上娘亲缝制的小书包,孩子一溜烟儿跑出家门,从墙角门口抓起一根“精心挑选”的坚韧细枝,舞动起来虎虎生风,赵家树似乎对耳畔呼啸声很是满意,得意点头。 自古将军配宝剑,自己现在还不是,就勉强用枝条凑合凑合。 旋即将目光看向那些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野花野草。 可怜春生绿芽红花,在孩子手底下连一个回合都支撑不过,皆被处以腰斩之刑。 一路走过,一路残花败草,不可谓不凄惨。 等快走出自家那条小道,孩子转着圈儿看了眼周遭,遗憾,再无敌手。 手有宝剑不得出,拔剑四顾心茫然。 晃了晃脑袋,随之丢到手中“利刃”,歪着嘴唇,一脸骄傲。 然后抬头看了眼清晨和煦的日头,顿时脸色大变。 糟糕,要迟到了。 于是,风风火火的孩子拔腿飞奔。 虽说迟到,先生可能最多也就是提醒两句,但要是被家里娘亲知晓了,那是真会挨板子的。 小书包上下颠簸,路上尘土四溅。 在转角处,与一位白发老人差点就要迎头撞上。 老人随意伸出手掌抵住撞过来的小脑袋,动作缓慢,力道轻柔,赵家树只觉着撞在了一团棉花上,停步抬头看去。 老人满脸慈祥和蔼,还温声道:“走路慢些。” 赵家树揉了揉脑袋,笑嘻嘻的道了歉,重新奔向学塾。 云涟漪看着孩子背影逐渐缩小,目有所思,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 “琉璃道胎,名不虚传。” 世间有两种最为契合道家与佛家的体质,琉璃道胎与金刚佛骨。 二者修行资质本就很好,若是再走上相应正确的道路,未来成就一位道家真人,佛门龙象,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看来这趟出门儿运气不错,小小村庄还藏着这么个好苗子。” 关于天王山脉的由来,大庆国库密封的卷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这些好苗子,若是买卖成立,大庆的国祚气运将会上涨。 作为天下四大王朝最年轻,底蕴最薄弱的大庆,已经被其余三家大国压制太多年。 故而,对于天王山山脉之行,当今陛下志在必得。 赵家树跑着跑着忽然又停下脚步,紧接着转头望去。 那老人家谁呀?自己纵横村子好几年,都没见过。生面孔?挺稀奇的。 挂在梨树上的一串铃铛叮叮咚咚,悠悠回荡在村子上方。 赵家树顿时神色慌张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陌生人,急急忙忙朝着学塾跑去。 云涟漪一行人进村已经六天,倒不怎么外出,毕竟还在忌惮那位始终不曾露面的山神。 今日老人心有所感,才会绕着村子走慢慢悠悠闲逛。 遇到赵家树,云涟漪已经十分满足。 走着走着,刚好路过一处院墙低矮的人家。 老人个头较高,稍稍抬眼就能看见院内光景。 一位年轻妇人,相貌平平,脸上的淡妆水粉倒是为她增添了几分颜色。 她坐在板凳上,手中拿着孩子的破旧衣物仔细缝补。 低着头,阳光照亮她的青丝,动作轻柔缓慢,跟老人印象中的农家妇人天壤之别。 不过,云涟漪这辈子什么女子没见过。 贫寒人家的沧桑妇人,未出阁的小家碧玉,富贵门庭的莺莺燕燕,青楼花魁的浓妆艳抹,官宦世家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的缥缈出尘...... 在他们这些山上人眼中,女子再怎么好看也只不过是一幅老天爷赐予的皮囊,百年千年之后也逃过粉红骷髅的下场。 所以,在老人看来,所谓的倾国倾城,还不如这一幅妇人补衣图来的令人喜欢。 看过就看过,过眼云烟罢了。 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不知何时,他前方不远处,多出一位紫衣妇人,妆容华贵,体态丰腴。 紫衣妇人缓缓施了个万福,“补天教执事董璇玑,见过道友。” 云涟漪走近了些,自报名号后说道:“你们补天教坐落大沧,与我大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 董璇玑笑了笑,如一朵富贵牡丹,“山上的来来往往,相互之间多些礼数终归是不会错的。” “怎么?你们补天教的也想来分一杯羹?” 云涟漪倒是没客气,连半点客套寒暄的懒得做。 二人并肩而行。 董璇玑笑道:“天下机缘能者居之,更何况是陆山神亲自传信,我补天教再不来,可真就说不过去了。倒是你们大庆,作为旧王朝的窃贼,才最没脸面来这吧?” 既然云老神仙说了不必客气,那我这个女子自然听从便是。 天王山脉是大渊王朝的旧南岳,国力鼎盛之时候,大渊曾割据天下一半疆土。 大渊覆灭之后,疆土被百余小国瓜分殆尽,其中的西楚与大庆最为瞩目,好似天上缓缓升空的两颗星辰,最终划江而治,形成了天下第三和第四大王朝。 大庆排名垫底儿,毕竟最为年轻。 妇人此言,可就不是单单针对云涟漪一人,而是将整个大庆说成了窃贼。 云涟漪幼年于监天司学道,后入禁宫,负责看守大庆国祚莲池一事,属于大庆秘密供养的一小撮炼气士。 大庆对老人来说是故乡,更是国土。 “董璇玑,身在异乡为异客,万一出了村子就身死道消可不大好。” 云涟漪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很快他便收起那份愠怒,云淡风轻。 “多谢道友提醒,是奴家失言了。” 董璇玑作为作为补天教执事,境界可能不是执事当中最高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多年行走山上,察言观色的本事可半点没落下。 之前那句言语本就是试探,既然对方不高兴,又是身在别人的地盘上,服个软有不会少半斤胸脯。 “老夫是个热心肠的人,提醒一句,村里可是有个截天宗的神仙大老爷,走路时最好悠着点,免得鬼打墙被套麻袋打闷棍儿。” 云涟漪幸灾乐祸。 董璇玑养气工夫再好,此刻都有些神情悚然。 一袭紫衣大袖翻转飘荡,“告辞。” 说罢,妇人头都不回转身就走。 她心里骂骂咧咧,点子太背,在这还能有截天宗的王八蛋。 云涟漪忍着笑,大步流星。 村子的某座草药铺子内。 抽着旱烟的汉子默默收回视线,不在去看那妇人离去时,腰肢颤抖胸前起伏的光景。 第25章 灵石 学塾这边,今天来了个长相绝美的......公子哥儿。 也没走进学堂,坐在梨树下,时不时看向终年无叶无果的梨树,花雨纷纷。 柳相所教授的那些学问,刘钺五岁时就已烂熟于心,听着朗朗读书声,不由有些怀念小时候求学那会儿的时光。 皇家子弟读书,教书夫子要么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要么是六阁学士,那学问都大了去了。 不过,学问归学问,刘钺对这些少师或是少傅没多大好感,成天吹胡子瞪眼,成天晃荡肚子里那点墨水,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说古论今,从小到大,刘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自己不想学,拉着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一块儿逃学,他们还得在屁股后头追着讲,烦死个人。 如今,当年的小皇子长大了,还当上令世人仰慕的山上仙师,逃离了文字牢笼,但好像偶然想起,还挺怀念那些老头的的闲言碎语。 刘钺狠狠扯了扯脸颊,鄙夷自己道:“才多大年纪就会伤春悲秋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想想红袖楼的花魁姐姐呢。” 抛开嘈杂念头,将视线停留在学堂之内。 一袭墨衫手持书卷,一手负后拿着戒尺,缓缓踱步。 孩子们嗓音稚嫩,没摇头晃脑也能将书籍言语读顺通透。 摩挲着细腻下巴,刘钺思量着某些事情。 日升日悬,高挂天际。 随着梨树上的铃铛声无风自响,学塾这边也到了下课时分。 今天的孩子们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儿,都没了往日的那份吵闹喧嚣。 慢悠悠地走出学堂,视线不约而同的看向梨树下的某人。 当中有个小姑娘低声叹道:“好漂亮的大姐姐。” 其他小伙伴连连点头认同。 刘钺也没在意孩子的纯真言语,天生阴鱼相长得就是好看,况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说成是女子。要真小心眼儿,估计都能把自己给憋屈死。 刘钺咳嗽两声道:“那什么,我其实是大哥哥。”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孩子惊讶声。 赵家树看到刘钺的第一眼就如临大敌,完蛋,自己娘亲村花的名号要被抢了。 听到这话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是个妖人。 顺带着视线还从刘钺的胸脯上一扫而过。 嗯,确信无疑了。 等学子们都跨出院门儿。 今天荆黎要在田里忙活,也就没空来学塾。 等到柳相跨出门槛儿时,随意打量了刘钺一眼便再无兴致。 可能是重活一世,也可能五百年为蛇的经历,他对皮囊一事早就看得很轻,毕竟在妖的眼中,人只分细嫩与粗糙两种。 “如果是来听课的,现在学塾要关门了,请你离开。如果是找我有事儿,抱歉,不想听,你也可以走了。” 对于外人,柳相从来没什么耐性,薛全就是最好的例子。 刘钺拱手执学生礼,态度恭敬道:“听说先生有三不收一不教的规矩,在下刚刚及冠未到双十,束修是一两银子,刚好,我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剩下的两不收,先生你看能不能用银钱弥补?没关系,若是白银黄金不成,山上灵石也是可以的。” 想成为学子,也是刘钺心血来潮使然。 薛全之前的一番话让他断定,这除了有点子英俊之外的教书先生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反正自己又不缺钱,不如在这位高人面前卖个乖混个脸熟。 说着,刘钺伸手,从仙家炼制的乾坤袋中拿出三枚荧光矍铄的灵石。 灵石作为山上的硬通货,不光其中蕴含的灵力温和,能够让修士瞬间补充气府窍穴,炼器,制药,造阵等等都离不开灵石,故而灵石的品级越高,在山上也就越值钱。 “三枚上品灵石,我想应该够做学堂的敲门砖了吧?” 刘钺不愧为四大王朝之一的皇子殿下,出手足够阔绰,这三枚上品灵石,连中三境修士看了都得眼馋。 柳相只是随意撇了一眼。 货真价实。 只不过,他的修行根脚是蛮妖,对于天地灵气根本不需要,灵石在他手中与世间钱财无异。 柳相一挥袖子。 刘钺顿时脸色一变。 院内顿时刮起一阵妖风。 刘钺整个人连同那三枚灵石顿时高高飘起,随即重重落在院外的土路上。 二境塑胚的修为愣是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身份尊贵的四皇子殿下,相貌比女子更加艳丽,如今却摔了个狗吃屎,脸朝地那种。 从小到大受尽宠溺的刘钺怎会受过这般委屈,饶是对方真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站起身,刘钺神色阴沉,刚想撂几句狠话。 不曾想院内,柳相语气带有意外和不悦道:“明天开始允许你进学堂旁听。” 刘钺神色瞬间阴云转晴,笑嘻嘻拱手弯腰道:“多谢先生。” 那三枚灵石好似被人牵引,自动又掠回了院子。 院内的柳相伸手接住灵石,皱眉不已。 因为就在刚才,陆鸢忽然千里传音让柳相允许刘钺上课。 原本平淡生活被这些外来人打破的柳相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不过陆鸢开口,柳相自然无法拒绝。 寄人篱下,该给的面子总得给。 对于刘钺这个人,柳相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与恶感,纯粹看做过客罢了。 柳相以心声传音远在臧符山之巅的陆鸢道:“你欠我一份人情,记得还。” 陆鸢也不含糊,直接答应下来。 刘钺离去。 柳相将三枚灵石搁在桌上,拿起其中一块在手中细细打量,没觉着有什么金贵的。 将灵石放入口中,随口一咬,灵石顿时崩裂成无数块。 “咔嚓咔嚓~” 柳相越嚼越觉着没什么滋味儿。 张口一吐,碎渣散落梨树根部。 这一幕要是被刘钺见了估计得心疼死。 按照换算规律,凡俗白银万两才能换取一枚下品灵石,还是有市无价那种。 灵石分三个等级,之间又以千为换算,这一枚上品灵石,都够买下半座城。 结果就被柳相这么随意的糟蹋了,实在有些可惜。 这时,钱梨悄悄摸摸从梨树躯干内探出脑袋,同样拿起灵石至鼻前嗅了嗅,然后眼神一亮。 柳相无所谓道:“喜欢啊!送你了。” 钱梨欢天喜地。 她从未出过村子,自然也不知道灵石作何用。 不过光是其中封存的纯粹灵气,对她们这些灵妖来说,无异是场大补之物。 第26章 两宗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 学塾内,刘钺趴在桌上。 身前的赵家树也转过了身,与这位比姐姐还好看的哥哥大眼瞪小眼儿。 游戏规矩,谁先眨眼算谁输。 刘钺信心满满,瞪大一双桃花眸,眼珠子还不停转动。 孩子则有些扛不住,眼睛干涩难耐。 坐在赵家树身边的荆黎忍不住了,强行拉回赵家树做正身姿。 赵家树揉了揉眼睛,气冲冲对荆黎道:“嘛呢嘛呢,我都要赢了,荆黎,得你赔我糖葫芦。” 刘钺一拍桌子,大笑道:“愿赌服输,一颗铜钱到手,舒坦。” 赵家树耍赖道:“荆黎搅局了不能作数。” 今天大清早扫完院落得闲上学的荆黎回头看了眼刘钺,不悦道:“欺负小孩子好玩吗?” 没成想长得挺好看的这家伙竟是个脸皮比天厚的,理所当然一点头,“好玩啊!上学不找点乐子我得闷死。” 旋即引诱赵家树道:“要不要再来一局,只要你赢了,不光我承诺的糖葫芦作数,你还能赢回自己那枚铜钱,咋样?” 一颗铜板,那可是自己过年时娘亲给的压岁钱,就这么输了,赵家树自然不开心。 孩子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扳本儿。 荆黎伸出一只手掌拍在桌上,再收回手时,桌上留下一枚老旧铜钱。 “赌注我帮他给了,两不相欠。” 强行扭转回孩子的脑袋,荆黎没好气道:“好好上课,才多大点年纪,赌什么赌。” 赵家树有些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身后那人不用看都知道是赢了铜钱的得意模样。 刘钺将那枚铜板揣入袖子,心情大好,“今儿运气不错,开门红。” 柳相此刻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外。 见证了这场赌局的首尾。 微微皱眉。 ------------------------------------- 今日,阳光明媚,天幕湛蓝。 钱梨自从和苏邑混熟了之后,三天两头往后山方向跑。 苏邑对这个可爱的小精怪也是十分喜欢。 闲来无事。 苏邑终于决定出门走走。 沿着村子的泥土小路散心。 望着远处的青山绿野,独臂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忧愁。 钱梨坐在她肩头,双手托腮就问:“苏姐姐苏姐姐,想啥呢?” 出身大宗,修的也是正统大道,未满百岁便是承台境修士,这样的资质不算差,但也说不上什么天才。 苏邑揉了揉眉心,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钱梨能看清对方的心境变化,但无法具体看透心念景象。 小姑娘安慰道:“没事没事,大白蛇说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然,苏姐姐可是仙子嘞,自然不是什么庸人,这只是比喻,比喻晓得不?” 似乎觉着自己前面那句言语有些不大恰当,连忙解释。 女子哭笑不得,“没关系,天底下哪有事事不庸的聪明人呢。” 忽然念头回转,“大白蛇?” 小姑娘立刻捂嘴,含含糊糊否认道:“大白蛇不是柳先生。” 苏邑一愣,然后带着余音的哦了一声。 钱梨有些懊恼,嘴快了不是。 她抬起头,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苏邑。 女子柔柔一笑,承诺道:“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于是,小姑娘又恢复了之前那份欢天喜地的神采。 一路走去,苏邑也看到了很多春耕结束归家的农户,大多扛着锄头拿着镰刀,见了这位外乡人都会刻意避开些等擦肩而过了再转头偷瞄几眼。 几个年轻汉子胆子不小,偶尔几眼都在打量这女子身段儿。 心中暗自可惜,脸蛋儿不错,身段很好,就是少了条胳膊。 对于这些带有其他含义的打量视线苏邑从不理会。 就好像人在面对脚下蝼蚁时,还会在意蝼蚁的目光吗? 停步时,刚好看见两棵树。 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 大抵是开了春。 枣花正浓。 微风拂过,有簌簌之声。 瞎了一只眼的汉子背着采药背篓,刚从山上归来。 看了眼独臂女子,薛全语气平淡道:“要不到铺子里坐坐?” 钱梨站起身,朝着汉子招手打招呼。 薛全这时才会有些笑意,对着小姑娘点头应答。 苏邑小心谨慎道:“见过薛供奉。” 薛全的身份,她已经从紫衣妇人那边得知。 截天宗与补天教的恩恩怨怨再如何,薛全作为一个长辈,也拉不下脸无缘无故对个小辈出手。 截天宗虽说从建立开始就有条摆在明面上的条例:凡是我宗门修士,遇补天教之人,无论缘由对错,皆可杀,还能根据对方的境界高低得到一份宗门赏赐。 对应的,补天教同样有这规矩。 摆明了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放心,我还要点脸,要动手也是朝那婆姨,你一个小辈就算了。现在又是在村里,我也不能坏规矩。” 两座宗门千年的生死大仇,薛全只是个供奉,对这个不怎么在乎,只不过杀人给出的奖赏倒也会心动。 所以,紫衣妇人得知有这么一位陆地神仙坐镇村子,转身就走,从不敢在这边楼露面不是没有理由的。 薛全率先走进院子。 苏邑犹豫不决。 说不怕是假的,两家宗门明面上暗地里,每年都有不少修士身死道消。 苏邑不敢确定对方有没有其余算计。 这时,钱梨 在苏邑耳边悄悄说了两声言语。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跨过门槛儿走入其中。 “紫衣娘们儿是你师父?” 薛全开门见山,言语没半点客气。 都没敢坐在凳子上与汉子对话,苏邑就这么站在一丈开外摇头道:“不是。” 薛全意料之中一点头,“也对,那骚娘们儿也教不出个练剑的。” “之前看你的气机走势,是修行补天教的《夙凤章》?” 苏邑微微惊讶,“前辈对补天教很熟悉?” 补天教作为首屈一指的大宗,千年以来都与截天宗并驾齐驱,门内各峰的传承不尽相同,各有各的玄妙路子。 薛全只是看一眼就能确定苏邑的修行道决,若不是对补天教极为了解,根本不可能做到。 第27章 回想与找死 薛全点头又摇头,“以前杀过几个。” 当年那场坑杀百余位中三境炼气士的大战中,就有五位补天教历练修士,加上后来截天宗与补天教的恩恩怨怨,死在薛全手中的可不在少数。 苏邑心中凛然。 薛全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事,你不用紧张,我认得《夙凤章》完全是因为以前有个熟人,刚好你与她气息相近罢了。” 这倒是实话,作为山泽散修那段岁月里,薛全居无定所,四大王朝都逛了个遍,认识的人,仇家也好,朋友也罢,茫茫多。 只不过岁月无情,有仇的,没仇的,一面之缘也好,宿寐之情也罢,好像都老了,死了。 遇到苏邑是碰巧,对方修行《夙凤章》就更巧。 怀揣着一份私心,才能让两个敌对宗门浅谈辄止。 “不知道薛前辈说的是哪位师门长辈?” 对方年纪比自己大,能跟他成为熟人的岁数自然不会小。 薛全烟杆儿一下接一下的磕着台阶儿,目光悠悠,似在回想。 过了很久才脱口而出道:“名字好像叫......白芝,对,就是这个。” 苏邑顿时愕然。 薛全皱眉,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怎么,死了吗?不应该呀!她的修行资质活个三五百年没什么问题。” 修为到了中三境,寿命一事就会大幅提升,归海三百年,玄心六百年,记得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还被称为天才来着。 独臂女子轻轻一笑,“回前辈,您口中的白芝正是晚辈的恩师。” 世间事,无巧不成书。 薛全恍然,又继续吞云吐雾一阵才缓缓道:“没成想,当年的小丫头都能为人师表了,真是老了。” 若是按照上三境的寿命算起,薛全其实还很年轻,还有很大机会继续攀升。 只不过,岁月光阴可不会因为你能活多久,而不去洗涤那颗渐渐老去的心。 “她......还好吧?” 苏邑言语轻缓,细细讲述了些自己师尊的事宜。 大致内容就是一切安好。 薛全听后点头,“好就行。” 没了话头。 两人就这么闲坐着,谁也没再吭声。 独臂女子本就是喜欢清静的性子,一般若不是他人挑起话头,她都能当个闷葫芦。 薛全则是没什么好聊的。 这时,坐在苏邑肩膀上的钱梨稚声稚气道:“薛瞎子,你就没点故事?” 薛全看了眼小姑娘。 钱梨的根脚来历其实很特殊,留在村子百年光阴当中,薛全明白一些其中内幕。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钱梨那份天真烂漫,让人想讨厌都难。 薛全也不例外,在小姑娘面前,汉子这才露出几分真诚笑意,“故事?都是些成芝麻烂谷子,既不气派也不风流,更多的还是被人追狗似的满山跑,命大没死才活到了今天,让我吹嘘这些,我可没这脸皮。而且肚中墨水不多,也讲不出柳先生那样一大箩筐的故事。” 钱梨眨了眨眼,”没关系呀!人有人的一生,妖有妖的经历,柳先生可说了,这些事情可能刚开始经历时觉着没什么,等过了很多年再看,就别有一番滋味儿,都可以下好几坛子三秋酿咧。” 人生下来就开始了一场远游,所过之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快乐的,伤心的,欢喜的,难过的......最终,就像一颗渐渐生长直至凋零的树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这话可不是柳相想出来了,而是陆鸢在一次闲聊中提及,柳相记下,到了村子,又在无聊中讲述给小姑娘听,钱梨懂,又不太懂,总之不会忘记。 薛全嗤笑一声,挥了挥手,开始赶人。 钱梨忿忿不平,感情自己说了半天都是浪费口舌了。 独臂女子跨出门槛儿前,薛全突然道:“看在你师尊的面上,给你一个福缘提示,既然是练剑,不妨在村子多逗留些时日,记住,是多逗留。” 苏邑背对汉子,点了点头。 太阳高悬,春风和煦。 提及白芝这名字后,薛全百年以来难得有追忆神色。 三百年前,可能还要更前。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陆地神仙,也没想着有一天能归复大宗。就像一个游走在山野古迹,江湖大泽中的游侠儿,粗衣配刀,比武人还像个武人。 有天走在山野小路上,正想着到哪捞机缘的薛全就遇到了那个自称是女侠,长得还不咋地,年纪才二八出头的少女。 白芝,名字秀气,可刚见那会儿却是个花了脸的黑炭,比小乞儿还不如。 两人刚一个照面,少女就嚷嚷着跑呀!跑呀! 薛全回过神来一看,这才知道缘由,是又无奈又想笑。 第一次下山除妖的小姑娘,不知道点背,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愣是招惹了一头承台境的妖兽。那时才堪堪二境的少女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催促薛全赶紧逃命。 薛全觉着有些意思,于是便出手一刀斩了那头即将化形的妖兽。 汉子与少女,就此相识。 之后,他们一同走过很长的一段道路。 少女健谈,也藏不住事儿,不知什么时候还喜欢上了喝酒,一喝醉,就喜欢与薛全谈人生聊理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久到少女成了年,从青葱花苞彻底开放。 分别那天,已经是女子的白芝说:“薛大哥,咱们以后有缘再见。” 薛全答应了。 不曾想,一晃便是好几个百年。 这段故事里,没有男女情爱,没有太多的大风大浪,只有两位仙师,却靠着双脚硬生生在山河大地上留下的足迹,只有着江湖的狭路相逢互为朋友,如今成了故友。 磕了磕烟杆儿。 薛全瞅了眼天色,站起身,微微弯腰,看向大山某个方向眯起眼眸。 规矩都摆在了明面上,还有人不听劝,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只是瞬间,好似仙人缩地山河,刹那间天地变换。原本身处宝鸡谷村落里的薛全一步踏出便是高山之巅。 三王峰顶。 薛全伸出一手按住面前人的肩头,说了句,“找死!” 一同陪皇子刘钺进入村子的客卿吴用,涅盘境巅峰的修为,还是近身后战力无双的武人,结果被突然出现的薛全按住肩头,竟是连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甚至自身体内独属于武人的纯粹罡气都无法调动分毫。 吴用头皮发麻,刚想开口求饶。 结果薛全不由分说,直接掐出对方的脖子砸入千丈崖底。 身在学塾上课的柳相心中默念道:“第一次。” 第28章 猜去 吴用找死却没死。 因为薛全手下留了情。 只不过汉子现在的光景,估计没个几月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云涟漪坐在病榻前,叹息道:“不听劝是吧?记打不记吃的玩意儿。” 刘钺脸色阴沉,看了眼躺在床上已经服下不少灵丹妙药的吴用,这无疑是在打大庆的脸面。 “云老,谁出的手?” 云涟漪抚须道:“还能有谁,薛大神仙呗!殿下,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里是天王山脉,不是京城,由不得你胡来。立功心切也要有个度,吴老弟是皮糙肉厚,筋骨结实,要是换成个炼气士试试看,早就成一滩烂泥了。” 吴用虽自称是个粗人,前半生确实如此,但自从接受朝廷抛出的橄榄枝后,对于青囊地师一道精进颇深,风水堪舆,阵法构造等等信手拈来,这也是为什么朝廷那边会选择他护送刘钺的缘由所在。 他的职责并非护道人这般简单,大渊王朝遗留下的东西太过珍贵,珍贵到大庆都舍不得硬夺,只能利用吴用的地师身份找寻大山破绽。 只可惜,身在他人地界儿,一举一行都在掌控。 坏了规矩,吴用该死。 不过陆鸢现在还不愿与大庆彻底撕破脸皮,故而才会留下一命。 刘钺心有不甘,“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云涟漪苦笑,“殿下!山上人不比山下,一切得按照规矩来,陆鸢愿意让我们进入天王山脉还留下吴用一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若我们还要得寸进尺,谁都说不好是个什么下场。” 刘钺颓然。 老人这番言语其实还有一层含义。 四皇子的身份虽说金贵,但在真正的山巅人眼中依旧算不得什么。 况且依照当今陛下的权衡之术,舍弃一个皇子,换取一份大渊遗藏,自然后者更为符合心意。 刘钺受宠不假,但还没到让当今皇帝在与国事对比中做到偏袒的地步。 这一点,刘钺很清楚。 “算了,那我还是继续听启蒙书去。” 看向云老,刘钺道:“还劳烦云老为吴客卿疗伤。” 云涟漪点头应承下来。 刘钺走出屋子,坐在檐下开始发呆。 事情没成,说失望肯定有,但也没那么多。 “截天教私底下应该是与陆鸢做了某种买卖或者达成某种协议,薛全才会这般守护天王山脉,甚至都不怕与我大庆翻脸,看来手笔应该不算小才对,难不成是让截天教永久占据气运种子的一部分名额?差不离了。只不过二者前者帮忙守护规矩轻,后者回报太重,期间肯定有另外一份买卖事宜在,具体什么东西猜不着。” “来了起码有半个月也没见南岳山君现身,会不会是被某种规矩束缚不能自由行动,或者干脆不能走出大山呢?二者都有可能,这样一来,大渊遗留的东西可就不止是气运这么简单了。” “薛全的身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么几样,境界高没关系,还能争,反正他又不能全占。依照这次吴用的试探来看,只要不触碰规矩行事,在村内就不会有事儿。” 刘钺很聪明,从来不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无用草包,加上从小的城府就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深,这也是为什么当今大庆皇帝这般偏爱的原因所在。 很多事情,只要有个头绪稍加推敲出无数种可能,再结合所见所闻,拣选出最合理的那一部分,真相只会越来越近。 吴用的堪舆踪迹从始至终都是半遮半掩,找出遗藏反倒成了次要,最重要的,还是试探薛全和陆鸢的态度。 如果从始至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刘钺大可以放开手脚。如果是不轻不痒的心声警告,刘钺也不会太当回事儿。 现在的情况来看,是最糟糕的那种猜想。 “不过我最好奇的还是柳先生的身份,仙人?不大像,没有丝毫灵气波动,就连看待上品灵石时的眼神都与看待粪土没什么区别。武人?没半点罡气的痕迹,步伐也没有行家里手的习惯。难不成是妖?”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刘钺直接给了自己一耳光。 “刘钺啊刘钺,就你这脑子还好意思说自己聪明?妖教人开智,这几率,比随便出门都能碰见陆地神仙的还小,怎么可能的事情。” ------------------------------------- 红豆汤还有,每天一碗。 李秀娘每次见到柳相后还是会笑脸相迎,还是会尊敬的喊上一声柳先生。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妇人眼底比之前少了一抹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期许。 赵家树年纪小,但心眼大。 每次送汤来总会叹息一声,而柳相呢,充耳不闻,权当做没听见。 倒是荆黎问过缘由。 而孩子的回答是:娘亲大抵是不喜欢柳先生了。 后来,荆黎不问,柳相不听,赵家树呢也就慢慢地不再叹气。 “先生先生,你是落叶城人士?” 这是赵家树在饭桌上的问过。 柳相敷衍的嗯了一声。 自己这身份是陆鸢有意为之,算是为他融入凡俗的一个理由。 “那先生以前走在大街上有没有见到过一间吉祥包子铺?” 孩子的眼睛里有些期望。 柳相毫不客气伤透了孩子的心,“没有。” “啊~” 小小失落了会儿,赵家树又挺直胸膛开始扒饭,匆匆吃饱放下碗筷,乐呵呵道:“没事没事,先生以前没见过,以后等返回城里了估计,也许,可能就遇见了,那是我舅舅的铺子,听说生意可好了。” 柳相很敷衍的嗯了一声。 吃饭时从来不喜欢言语的荆黎抬着碗,看看先生,又看看孩子,没插话的念头。 赵家树继续道:“本来打算年关的时候去城里找舅舅过年,可娘亲说舅舅走不开,先生,你说一个包子铺过年都这么忙吗?连吃个团圆饭的时间都没有。” 柳相平淡道:“可能是不想打扰。” “嗯?啥意思?” “自己猜去。” “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这样卖关子的。” “吃饱了,赶紧滚蛋。” “好嘞!” 第29章 软刀子 春去,夏来。 炎热的日头照在脸上,就像烧红的刀子,滚烫难耐。 村里有棵老槐,平日里都是老人小孩儿乘凉的好去处,再取几个井里冰镇后的瓜果,吃进肚里,能凉到人心窝子里。 不过今天,老槐被几个外乡人给占了,村里人呢又不敢跟这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讲道理。 刘钺与云涟漪自然将这块避暑好去处给独占了。 啃着西瓜,刘钺含糊不清道:“云老,还有多久?” 云涟漪生怕这位小祖宗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待着便是。” “那就是没多久了。” 刘钺嬉笑着递出一块西瓜,“很甜的,尝尝?” 云涟漪没伸手。 到了他这个境界,无论酷暑还是严冬都无差别,只不过是眼前景色变更罢了。 刘钺赞叹道:“果然还是当神仙好,生老病死与之无关,春夏秋冬冷眼相待,我这个境界不高的山脚人看着是真心羡慕。” 了望天际,忽然笑道:“记得小时候在哪做辉煌宫殿深处,一到这时候就有数不尽的珍馐瓜果自八洲敬贡皇城,我母妃最喜欢荔枝,加以冰镇,甘甜可口。我呢年纪小,喜欢却不能多吃,那时候总是想着长大就好了,想玩就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人管那才好呢。” “后来啊,的的确确长大了,但小时候喜欢的东西,现在回头再看,好像也就那样了。现在我又觉着当神仙好,太子位置别人看着眼红我却没半点想法,靠着心底那点对山巅景象的憧憬强忍着修行枯燥。云老,你说等我到了你这高度后,会不会也觉着现在的有些可笑呢?” 这个问题,云涟漪道,“草木低头见泥,燕雀低头见林,白云低头见禽。” 刘钺听懂了,“说到底,一个人的想法,往往都与眼界挂钩。” 丢掉手中的西瓜皮,随意在身上那件出自仙家手笔的法衣上面胡乱擦拭一番。 闲聊完毕,开始说正事儿。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镇里边有点气运基本都在那座学塾里,柳相在这里开设学塾应该与山神陆鸢有些瓜葛,算是变相的为那些气运种子护道和传道。所以要做买卖,就得从他们当中挑选。” 这一点,云涟漪没否认,“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这位山君很贪心,都在等咱们先开价儿,然后再按价格挑人,肯定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场面,不然剩余两家心生不满,以后的买卖肯定也就做不长久。” “是这个理儿,我花费大价钱才彻底弄清楚那些种子的优良参差,太好的估计咱们买不起,就算舍得大出血,往后的路上还有个万一,谁都不能保证大道无忧。” 云涟漪点头。 他这些天绕着村子瞎逛荡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表面上的事情谁都看得出来。 刘钺忽然扬起一个笑脸,如芙蓉花开,“云老,你说我要是用一个最低的价格,为大庆买回一个最好的气运种子,朝堂上那帮子老顽固会怎么想?” 云涟漪眼皮子直颤,“殿下......” 刘钺挥手,紧接着看向身后老槐道:“记得皇城之内有棵宫槐对吧?” 云涟漪双拳紧握,道心跟着震颤,只不过这次,没敢多说什么。 刘钺嬉笑不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学去了。” ------------------------------------- 刚忙完田里的活计,李秀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巧不巧,就遇到了同样归家的贵林嫂。 势如水火的二人见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无声之中,硝烟渐渐弥漫开来。 贵林嫂率先发难,“怎么都夏天了还一股子味猫骚味儿,也不知道谁家养的野猫到处乱窜撒尿。” 李秀娘同样不甘示弱,“听说前些天隔壁邻居家里下了一窝猪崽儿,全是公的,不像咱们村里某家,十几年没个带把儿的。” 李寡妇年轻,论姿色在村里独一份儿,加上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死了男人,这些年下来风言风语铺天盖地,虽说没人亲眼瞧见,不过背后煽风点火这种事情,牙尖嘴利的婆姨们最是喜欢,久而久之,不是真的也得成为真。 而贵林嫂呢,相貌是不怎么周正,不过耐不住庄稼人的踏实肯干,她这体格儿和一把子力气,村里大半汉子都比不了。操劳起家务来更是连老村长都没话说。贵林嫂的唯一不好,就是跟了自家汉子十来年都没能生出个大胖小子,这也成了贵林嫂的一块心病。 风言风语李秀娘听多了也就习惯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无所谓的事情。 但贵林嫂可就忍不了了,自家婆婆就因为没个孙子传承香火这事儿每天阴阳怪气的埋怨,自家汉子不吭声也从来不说什么,但心底难免会有些不高兴。 在家忍着就算了,一些个外人凭啥说这档子事儿? “破鞋就是破鞋,还成天捯饬打扮,擦灰等客呢?” “那也比某些个看着腚大腰圆的粗妇好,我好歹还有个儿子,啧,嫂子,其实女儿也挺好的,虽说长得随了娘亲没人要。” “连跟谁姓都得数手指头,带把儿又怎么了?说到底还是个被他娘拖累的野种。” “啊对对对,起码还是姓赵不是。” ....... 一番唇枪舌战,没有咆哮比谁嗓门儿大,也没撸起袖子来场武斗的迹象。 一句句言语,就好像一把把软刀子,相互桶心窝,谁先扛不住就得认输。 硝烟弥漫,战况焦灼。 两人各走道路一侧,中间宽大一丈的道路上,愣是没本村人敢路过。 最后谁也没能奈何谁,只是刚好路过贵林嫂家门口,站在门口的枯槁老妪看了眼贵林嫂,后者顿时没了声响,如鼠见猫。 李秀娘哼哼两声宣告胜利。 回家的道路上刚好要路过学塾,学塾放了学,院门儿敞开,只需一眼就能看见那位坐在梨树下独自饮茶看书的柳先生。 每次,李秀娘都会环顾四周,视线随意扫过,然后赶紧挪开,匆匆走远。 第30章 大山不欢迎外人 紫衣妇自从知道村里有个截天宗的陆地神仙坐镇之后,便不敢在村里瞎转悠。 原因无他。 董璇玑刚修行那会儿,就差点被一位截天宗的中三境给宰了,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见面认出身份,那人二话没说就御剑杀人。 死里逃生这么多年,董璇玑至今都心有余悸。 两宗之间的恩恩怨怨,饶是她如今身为执事依旧不大清楚内幕。 补天教势力不小,同样是前五的宗门,在整座天下谁见了不得恭敬客气几分。 可截天宗却像是天生克制补天教一般,无论是功法,天才,亦或者战力,都要稳稳高过补天教。 以至于千年以来,双方摆在台面的上截杀与反截杀当中,补天教损失惨重,截天宗屡屡得胜。 不过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董璇玑闲来无事,走上大山,从宝鸡谷登山来到丰阴涧。 只要别像吴用那般别有用心,大山并不会主动驱赶这些外来客。 深涧宽广如同天堑,视线往下云雾皑皑,依稀有青松破土岩中,与水招手,与水作别。 她轻轻卷起鬓角一缕发丝,掐断一根青丝随手一抛。 青丝与半空凝为芥子光亮,细微不可察,顺着崖壁滚落而下落入水中再沉入水底。 水如光阴,一去不返。 等待约莫有半个时辰,董璇玑似乎心有所感,紫衣大袖迎风舞动,心中默念一声,“起。” 原先沉入水中,顺着河流漂流而下的那道芥子光亮光明大盛,沿着刚开始的路线原路返回紧接着缓缓升空。 以点为圆形,缓缓摊开一幅镜面。 镜面之上,好似光阴回溯后停留在某个时间段的画面。 画面之上,一条白蟒自幽暗洞口探出头颅,庞大身躯没入水中,顺流而下,最终在峡口的登岸的全部过程。 紫衣妇人双眸中浮现一抹血红气息,不过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小小丰阴涧竟然能养育出一头妖王来,匪夷所思又难以置信。” 天底下能够被冠以妖王头衔儿的大妖屈指可数,在大宗秘档中都会有所记载,与世无争倒也罢了,若是只知一味遵循嗜血本性的,基本都被人族修士镇压。 比如补天教主峰之下,就镇压着一头万年玄龟。 像柳相这般融入市井,甚至还披上一层教书先生皮囊的妖王,前所未有。 “看来大渊的遗藏比我们想象的还不可思议。” 大渊王朝鼎盛时期,唯有北边的大商能够与之媲美。国运之昌盛,就连一些个顶尖宗门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次进入荣昌村,最重要的目的自然是挑选气运种子带回宗门为之传道,以后人之气运前程,为宗门助长山根气运,双赢的局面,作为天王山话事人的陆鸢自然不会反对。 可暗地里,除了暂时不知与陆鸢有何种联系的薛全外,补天教与大庆那边都还藏有私心。 大庆想要将大渊其余遗藏据为己有,吴用的试探就是为了找出遗藏踪迹。 而补天教呢,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千年前那场殃及整座天下的大战内幕。 出于对那位学塾先生的好奇,董璇玑使用教中一门秘术遵循天地间留下的丝丝缕缕脉络追本溯源,找到丰阴涧。 柳相能无声无息跻身妖王层次,肯定与这座大山,与大渊遗藏脱不开干系。 天幕之上,一声嘹亮啼鸣悠扬回荡。 董璇玑抬头望去。 却见一只雄鹰俯冲而下,身影起初极下,如黑点一般迅速坠落。 可随着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董璇玑神色猛然一变,大袖翻滚猎猎作响,整个人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又在远处凝聚身形,可那道黑影紧追不舍,任由妇人不断更换位置,都不曾避开黑影下坠之地。 董璇玑心中一沉,对方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袭紫衣光华流转,好似出现无数紫光湛然的溪涧,脱离法衣束缚,开始奔走于虚空之间。 纵横交错下,形成一道半圆形庇护大阵,笼罩妇人周遭十丈地界儿。 黑影坠地,与紫色壁垒轰然碰撞。 山石震动,丰阴涧底部河流溅起百丈浪花。 等尘埃散尽。 那抹黑影也显露真容。 是一头足有一人多高的黑纹金雕,浑身漆黑如墨,羽毛泛起金属光泽,在烈阳照应下神俊不凡,特别是漆黑眼眸上方,有着两道金黄眉羽勾勒而出。 威武,神异。 董璇玑与之相隔数十丈,身上那件采集无数溪涧炼化,再融化无数珍贵仙家材料制造而成的法衣如今破碎大半,衣不蔽体,难免春光乍显,肌肤细腻如羊脂,群山峰岳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对面的可不是什么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族,而是一只雄鹰,在它的眼里,眼前妇人除了皮肉细嫩,肯定爽口外,没半点其他念头。 白瞎了这幅好风景。 董璇玑立即从乾坤物中取出一件备用衣物披在身上,语气冰冷道:“孽畜!” 金雕也是毫不客气,伸出一只翅膀指向妇人,然后就开始破口大骂,“臭婊子骚婆姨,给大爷滚出大山,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些外来人。” 董璇玑脸颊直抽抽。 妖会说话并不稀奇,况且按照妇人的估计,眼前这头大妖起码与自己同境,甚至是专门精修体魄的灵妖,肉身之强横,完全可以媲美仙家灵器。 只是没想到,对方一出口就是污言秽语。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乘雕大爷我还没发怒赶紧滚,不然大爷我今儿不介意破例一回尝尝人肉是怎么个滋味儿。” 董璇玑神色难看至极,手掌上翻再撑开,一枚类似古老道书的铭文出现手中,玄奥晦涩,铭文光辉大盛,旋即在妇人身后,一尊高达百丈的天地法相显化而生,彩带如星河飘扬,气势恢宏。 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了。 董璇玑虽说刚跻身涅盘境不久,可一身术法脱胎于名门正宗,加上一些个压箱底的神通法觉,一般的同境大妖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面对薛全这样不讲任何道理的陆地神仙,董璇玑退去情有可原,与云涟漪交谈点到即止,双方都是背靠大宗或大王朝,不会随便结怨。 可如今连一只天生地养的山野大妖都敢来触霉头,董璇玑这些时日的憋屈和寄人篱下的愤懑涌上心头,这场厮杀没理由不打。 黑纹金雕却不屑一笑,巨喙啼鸣,一身翎羽金属光泽更甚。它是灵妖,走的却是凝练肉身之道,虽比不得蛮妖之流,但战力之卓绝,非同凡响。 一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双方剑拔弩张之势已到冰点。 第31章 黑纹金雕 “行了行了,小黑子,我叫你好好跟咱们董执事说话,你咋个这般不讲礼数呢,人家是客,好歹给几分薄面不是。” 大战即将触发,一个苍老嗓音却突然出现在一人一妖心湖之间。 金雕很人性化的耍赖道:“是这婆娘听不懂人话,好言相劝还不领情,就只好打一顿再丢出大山呗。” 它这话可没半点掩饰。 董璇玑额头差点皱起一个井字,饶是门风再好,涵养再高,此刻也忍不住怒道:“你他娘这叫好话?畜生就是畜生,连最基本里礼仪规矩都不懂。还有传音的道友,不管你是人是妖,今天要不给个说法,就别怪我碎山断江了。” 陆地神仙可手托山岳,焚江煮海,中三境虽说差点意思,不过打碎一座山根搅烂一江水运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经过这么一搅和,触之惊雷的战局得以缓解几分。 金雕收起开合翎羽,面对妇人的言语不以为意道:“大爷我是妖,讲个蛋的规矩礼仪。你走不走?我这是卖山神老爷的面子,不然非打得你雪鸽变血鸽不可。” 原本听到这话,董璇玑差点没气的七窍生烟,不过抓住金雕话语中的字眼,紫衣妇人怒意瞬间平息,连身后即将断山的法相都一并收起。 她再次遵循心声脉络说道:“南岳山君?” 心声那头,陆鸢答道:“是我。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儿,董执事可别见怪。” 董璇玑倒是想见怪,可她敢吗? 陆鸢的身份,来历,包括大致的境界高低,在补天教秘档上可是记载得清清楚楚。 四大王朝定下的各国四方山君,最多也就是个中三境,很少有能达到上三境的。 但陆鸢最少都是天门,这还是起步猜测。 “前辈可否见面一叙?” 言语态度恭恭敬敬,没敢有丝毫不满情绪。 金雕嘲笑道:“果然是个没卵儿的娘们儿。” “小黑子你也少说两句,就你这张破嘴亏得是生在了天王山,要是搁在外面,开口第一天就得被打死。” 陆鸢有些无奈,接着又道:“大山确实不欢迎外人,不过既然是小黑子无礼在先,作为赔礼,你大可登山臧符,你我见面聊。” 董璇玑答应下来。 金雕不情不愿说着,“跟紧了,要是找不着路我可不负责。” 臧符山连接云海,终年雾气弥漫,久而久之形成了一道天然大阵。 一些个修为不够的炼气士,连见到山顶风光的资格都没有,就得被困在大阵之内活活耗死。 也只有柳相这样不讲道理的妖王才能出入无阻,横行无忌。 登上大雪坪,董璇玑终于见到陆鸢。 第一直觉不是什么高深莫测,也不是什么潜龙在渊,就是普通,周遭连半点灵力都没有的普通,若不是在山巅遇见,他身上还穿着古时官袍,董璇玑还真就觉着对方是个悠闲等死的小老头。 陆鸢抚须笑道:“有些失望?” 紫衣妇人没敢评头论足什么,恭敬施了个万福,“奴家见过山君大人。” “嗯,时隔千年,你们补天教还是这么重门风知礼数,能完完整整的保留下来,实在难得。” 补天教在整座天下的名声其实很好,这一点上与之有着宿仇的截天宗远比不了,故而,补天教在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朋友多,人缘好。 “山君大人谬赞了。” 陆鸢却摇头,“这是你们应得的,当年岳卓这小子就死板,不过死板也有死板的好处,能把好的东西留下来,留其精华剔除糟粕。” 董璇玑更不敢言语了。 因为陆鸢所提及的“岳卓”乃是补天教的开山老祖,也是整座天下的巅峰十人之一。 陆鸢道:“我传信到你们祖师堂的密信你应该看过吧?” 董璇玑颔首,“一字不漏。” “那你就应该知道时候未到,这么心急做什么?还是说得了岳卓的授意,想要学一学大庆与西楚,也来当一次窃贼?” 老人没半点盛气凌人或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可就是这么平淡开口,深知山上人心思深不可测的董璇玑顿时头皮发麻,牙齿打颤道:“纯属好奇,并无其他意思。” “真是这样就最好,不然这笔双方共赢的买卖可就得毁了。” 陆鸢叹息一声。 世上人的贪心为何从没个度呢?得了好处还想全部都要,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这是金雕插话道:“山神大老爷,您们聊您们的,我就先去村子看看了,毕竟答应过一个人,现在那人都死了,我就更没法反悔了。” 陆鸢摆摆手,“去吧去吧,那也是你的一桩机缘,还有,以后在别人面前别跟个流氓似的,会堕了我们天王山的名声。” 金雕低鸣两声,“得嘞!” 展翅高飞,重回天际。 陆鸢对董璇玑道:“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最终拍定买卖事宜,在这之前,董执事不妨与我一同观看一幅画卷,画卷内容跟你们补天教有关,而且会很有意思。” 不等妇人答应或者拒绝。 二人身影瞬间消散,又重新在云海之上浮现。 陆鸢伸手虚抹。 涛涛云海霎时间停止翻滚,如人摊开画卷,整齐平坦。 仙人伸手一掬云,便是人间百态。 画卷之上,独臂女子刚好跨出竹林半步...... ------------------------------------- 村外小河旁。 一个孩子,一个少年,一个青年。 一人手持一根竹竿,正在垂钓。 赵家树将鱼竿儿插入湿润泥土里,手中拎着一串在村里极为稀罕的糖葫芦,偷偷咽了好几次唾沫,愣是没舍得动嘴。 没法子,这东西也就逢年过节自己舅舅来时会有,平日里就算再怎么撒泼打滚儿,娘亲都舍不得给自己买。 赵家树看了眼比女子还要妖媚的刘钺,心中忍不住感慨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瞅啥瞅,要是不吃就还我,好几颗铜板一串,想想都心疼。” 刘钺没好气瞪了孩子一眼。 赵家树则嘿嘿一笑,“我凭本事赢的,还个屁。” 第32章 不太好 这些时日,刘钺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无聊,有事没事儿就用各种方式和赌注引诱赵家树与之打赌。 什么瞪眼珠儿,不说话,掏鸟窝,钓鱼等等,只要是能想到的基本都试了个遍,甚至连撒尿谁更远都得比个高低来。 大多数时候都是刘钺赢面大,赵家树运气不错,胜负各半,不存在谁亏谁赚。 赵家树手中的糖葫芦就是刘钺输给他的。 荆黎道;“家树,这点儿你还不回家,不怕你娘打你个屁股开花?” 孩子摇摇头,“么得事儿,我一个爷们儿晚回家能咋地?再说了,挨揍这这种事情,习惯就不疼了。” 刘钺对其竖起大拇指,“英雄,好汉。” 听到这这番夸奖,赵家树顿时飘飘然,挨揍不挨揍先靠边站,等这次比完再说。 他转过头,朝荆黎道:“我跟刘钺的比试,你凑什么热闹?” 荆黎没好气道:“怎么?怕输?” 一说这个,孩子就来劲儿了,叉着腰道:“荆黎,你是不是也想抢我的糖葫芦?” 荆黎一翻白眼儿,不再搭理这个天真的孩子。 刘钺则是在一旁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作态。 赵家树率先泄了气,重新打起精神,“那咱俩说好了,你赢了可别想糖葫芦,这是我的。” “行行行,都是你的,晚上搁被窝里慢慢闻着咽唾沫去。” 荆黎揉了揉孩子脑袋,而孩子呢则是眉眼飞扬。 荆黎从小习惯了上山下水,别人钓鱼可能是为了打打牙祭,让家里饭桌上多出一道水煮鱼来。 但他是真为了讨生活,有时候捉不到就得饿肚子。 所以别看荆黎年纪不大,若论打猎捕鱼那可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连村里一些经验丰富的老手都比不得他。 有荆黎坐镇,赵家树胜券在握,甚至都不再去看自己鱼竿会不会有鱼上钩。 荆黎忽然一拍脑袋,“对了,这次出来好像没带盐,家树,我家离得近,你去取点过来。待会儿鱼上钩,顺便就烤着吃。” 赵家树眼神一亮,烤鱼这种事情,荆黎最拿手,而且味道相当不俗。 点头应承下来,拿着冰糖葫芦就撒丫子飞奔向村口。 等河边只剩下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和青年后,刘钺连头都没转问道:“有事?” 荆黎摇头,“没事。” “你这是在装傻还是把我当傻子呢?故意支开赵家树不就是有些言语不想让他听见吗?” 生在那座外表辉煌的皇权之家,对于人心念头,刘钺极为熟稔,只是一眼就看得清身旁少年的想法。 既然都点破了,荆黎也没再藏着掖着,“你为什么要一次次与赵家树打赌比试?看上去可能只是为了好玩,但家树还小,对于很多事情都只是不懂装懂,你这样做,对他影响很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以此为借口接近他,至于目的就更不清楚了,不过,如果你若是对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话说一半,荆黎眼神直直盯着那张美艳脸庞,平静得有些可怕。 刘钺扯了扯嘴角,“你能如何?杀了我?” 荆黎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哎呀!你说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能找件可以上心,觉着好玩的事情,你非得把人往坏处想,越猜越觉着我不像个好人,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就这么讨人厌吗?荆黎,你这心思以后得改改,不然容易没朋友的。” 刘钺似乎有些委屈,长吁短叹,神色有那么一抹小小的伤感。 荆黎说到底还是个平凡少年,眼界最高也只知道世上的白银黄金。 面对刘钺发自内心的委屈,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同时在心底难免怀疑,难不成自己真的猜错了? 刘钺看了自我否定的少年,极有兴趣道:“荆黎,听说你从小就上山打猎,应该对大山很熟悉吧?能不能说说这山里有没有什么禁地,或者是村里明令禁止不能前去的地方?” 荆黎认真的想了想,“山太大了,村里世世代代将能去的地方都踏出了山野道路,还真没有说什么禁地之类的,不过臧符山那边最是危险,就连村里最为熟知大山脾气的老猎人都不愿意踏足。” “哦?难不成还死过人?” 刘钺知道臧符峰,毕竟山峰高耸如云,只要抬个头,隔着百八十里都能瞧见。不过碍于规矩,他们这些外乡人只能在村里逗留,不敢私自登山。 “听说以前死过几个,不过真假就不知道了,我是没亲眼见过。不过既然是老一辈人的叮嘱,又有那么多人信奉,没谁真头铁去一探究竟,反正我是不敢,能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作死这种事情最好别做。” 说着,荆黎还特地看了眼刘钺,生怕对方一个兴趣使然,真就跑一趟臧符峰。 刘钺一耸肩头,“我就随便问问。” 荆黎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两人沉默良久。 荆黎轻声道:“刘钺,以后你能不能别和家树打赌了?他人很聪明,以后肯定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要是沾染上不好的习惯,会毁了他一辈子的。” 刘钺无所谓的回道:”小赌怡情,大赌才伤身呢,再说了,我跟他就是比试着玩儿,真没别的意思,不然你想想看,来来回回都多少次了,赵家树输过一文钱吗?没有,是我一天一串糖葫芦哄孩子开心呢。” 荆黎却摇摇头,“道理不是这样讲的,有些东西输赢从来不重要,只要是开了头便很难再收得了心,想法和念头一旦产生就会很难祛除,随着时间慢慢累积,最后甚至可以让人心性彻底翻天覆地。” 刘钺很是惊讶,“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荆黎望向轻缓河面,“不是,是先生一次闲聊时提及的,我后来自己也想过,好像确实是对的。” 刘钺没立即答应,直到某一刻,他转过头,看了眼村子方向,嘴角多了一抹笑意,“行,从明天开始,再也不会有赌局了。” 第33章 突然厮杀 苏邑走出竹海,有些烦闷。 这些天的修行还是老样子,每次抵达关键点,体内灵力都会如决堤江河瞬间崩溃流散,结果不外乎一个功亏一篑。 剑修的路子太难走,相比炼气士的阳关大道,剑修就好似羊肠小径,早有前人矗立前方,登高太难。 况且苏邑心境受损,只差一点就真正与剑修无缘,若是换成其他人估计早就另谋出路了。 苏邑不甘心,可一次次失败,就像在本就支离破碎的心境上再割裂出一道道细痕,等伤痕积累够多了,苏邑就算不想,也不得不更换道路。 一月以来,苏邑修行的时间越来越少,反倒是出门散心的次数越来越多。 今日雨过天晴,天边尽头出现彩虹,好似一道虹桥连接世界两端,在阳光照耀下七彩绚烂。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泥土独有的气息。 哪怕脚下精美靴子被黄泥沾染,苏邑也毫不在乎。 山下有个“静神养心”的说法,实际上搁在仙家门派同样受用。 修行一事,山下凡夫俗子看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只有真正吞吐天地灵气之人才知道,过程之枯燥乏味,若心境不足,都能将人逼成疯子。 一些个境界足够的炼气士,一次闭关动辄数十年甚至几百年,独自面对心湖间的真我,便是一场场问道。 苏邑境界不够,暂时还体会不到其中玄妙与艰难,但光是一次次对自己的失望,就已经令他苦不堪言。 深呼吸一口气,将心中烦闷和忧愁驱散些许,从后山一路行去,路边开满各种野花,落英缤纷,虽比不上山上仙种那般神异多姿,不过各有各的美好。 走入村子,庄稼人早早扛起锄头镰刀离了家,用自己的辛勤劳作来换取一份好些的收成。 学塾的读书声,夏至的蝉鸣声,离家劳作的脚步声,湛蓝天幕下的鸟鸣声..... 一切安详又美好,都在诉说着大山的与世无争。 “记得小阙峰师尊的道场内,师兄师姐们这时候应该还在聆听长老传道吧?修行路,道阻且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知道我如今这副境地,若是师父见了,会不会恨铁不成钢,觉得当初就不应该收我这么个庸才做徒弟呢。” 自嘲一笑,独臂女子忽然有些伤心。 摸了摸空荡荡的一节袖管儿,她喃喃道:“应该会吧。” “还神仙呢?跟个自怨自艾的清馆差不多,本以为这次过来会有意思些,现在看来也就那样了。” 苏邑心中一惊,急忙转头看去。 黄昏时分,天边布满了火烧云。 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坐在低矮墙头上,身穿一袭黑缎锦衣,脸覆面甲,看不清具体面容,不过从他的言语中可以想象,面甲后的神情充满了嘲弄。 “大庆的人?” 苏邑不敢有丝毫大意,手腕翻转,一柄纤细如杨柳的长剑出现手中,灵光湛然,不似凡品。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稍有不慎可能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那汉子也不着急,一枚银色甲丸不断在手心处上下抛起又落下,声音沙哑道:“大庆,天字阁武人,至于名字就算了,死人不需要知道。” 苏邑心中凛然,还想询问一番缘由。 自己好像也没惹大庆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就招来这场杀身之祸呢。 来不及多想。 那汉子说动手就动手,没半分犹豫。 银色甲丸被他高高抛起,双脚在土墙上猛地一踩。 土墙坍塌,尘土四散。 汉子身影在半空旋转一圈,与甲丸等高。 银色甲丸瞬间绽放光彩,变化出一套麒麟甲披挂在身,旋即半空借力,朝着苏邑便是当头一拳。 拳罡气势如虹,带起滚滚闷雷声。 这汉子与苏邑境界相差不大,不过沉研武道多年,一但被其近身,同境绝大多数练气士都只有挨拳等死的份儿。 剑修杀力卓绝是不假,可苏邑现在连剑心都没能凝聚,一身剑术杀力大打折扣。 苏邑手中长剑横抹,以剑锋斩向拳罡轨迹。 “当~” 二者相触,金石之声回荡四野刺人耳膜。 汉子的拳意之重,那柄可斩金断石的灵剑硬生生被砸出一个惊人弧度,向内弯曲。 一身麒麟银甲光彩再盛,汉子再次递出一拳。 一拳过后,长剑剑身一个猛然绷直,苏邑的身形被迫倒飞出去,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犁出数丈之远才堪堪卸去全部力道。 面色一白,苏邑明显还是低估了汉子量这两拳的斤两,重新站直身躯握剑在手。 雪白麒麟甲胄在阳光下银光绚烂,汉子呦呵一声,“原本还以为只是个运气好得以登山修行的花架子,没成想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听说你还练剑?嗯,这就很好,不然一两拳下去就得跪在地上磕头,会很没意思。” 苏邑眼神沉寂,空空荡荡的一只袖管无风飘摇,女子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低声道:“剑决一十二,金翎。” 然后。 他们所处的这座地界儿之内,蓦然有无数金色翎羽落下,如下大雪,铺天盖地。 汉子呵呵一笑,不过眼中可没半点轻敌的意味儿。 苏邑虽说心境破碎,可原有的底子还在,多年磨剑练剑,剑气洗涤肉身,体魄强度只比汉子略低一筹,加上师承大宗,手上定然还有不少压箱底的术法和手段,这样的人,若是一味托大,很容易阴沟里翻船。 金翎撒下,速度看似缓慢,实则已经封锁了汉子所有奔走近身的路线。 随着麒麟甲胄羽金翎擦肩而过。 那出自仙家手笔,融化数十种精石锻造 而成的甲胄上多出一抹细微划痕,划痕技校极小,只是划破甲胄头发丝左右的深度。 但蚁多咬死象,汉子可不觉着等甲胄破碎后自己凭借肉身能够硬抗这些由锋锐剑气凝聚而成的金翎。 若真如此做了,估计跟凌迟之刑没什么区别。 汉子身形一震,罡气外放,将那金翎驱散出一丈之外,开始发足前冲。 而在他前进的路途中,女子持剑,刹那间来至身前,剑尖闪烁寒光,直指汉子眉心,距离之近,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第34章 见面礼 “剑诀一十五,流光。” 长剑之上剑气纵横,竟是强行撕烂汉子周遭护体罡气,就好像一张渔网,被外物以利器切割破开。 汉子狞笑一声,身影不退反进。 二人互换一招。 一招过后。 汉子脖颈处被切割开一道狰狞剑痕,好在有麒麟甲为其卸力,不然汉子现在可就是脑袋搬家的下场了。不过饶是如此,长剑之锋锐,切开这件甲胄不算,还在汉子血肉之躯上留下一道血痕。 苏邑一剑功成,不过代价同样不小。 被汉子势大力沉的一拳砸中额头,好在最后一刻调动全身灵力护住天灵,不然现在也得是脑袋开花的光景。 “小娘们儿,这剑不错,有名字吗?” 抹了把脖子上的鲜血,汉子冷笑连连。 对于山上仙师所持之器物,基本上都统称为灵器,若是细致划分可以分为好几类,只不过比较麻烦,一般山下武夫很少计较这些。 汉子这些年明里暗里杀过不少所谓仙师,对于什么法宝灵器也略懂一些。 眼前女子所持之剑,能够轻松破开麒麟甲,分明已经脱离寻常灵器范畴,所以汉子比较有兴趣。 苏邑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吐出两字,“雀眉。” 剑身细长,尖端狭窄,却非软剑。 似柳叶,似眉梢。 “太脂粉气,不好听。” 汉子嫌弃一声,抖了抖手腕,开始琢磨着下一拳该如何出。 苏邑不再废话。 “剑决八,卸甲。” 她所修之剑术名字很简单,《剑诀三十六》,曾经是一位补天教大剑仙平生剑术的汇总,只可惜后来只传下了半数,而苏邑境界不够,又只能学之半数。 不过同境厮杀,足够了。 单手握剑,猛地一个翻转,剑光闪动,天地间那些被外放随意游曳好似无主的剑气开始纷纷汇聚一堂。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脚尖重重点在地面上,身形快若奔雷,笔直一线再次来到苏邑身前。 竟是抢在了苏邑剑势成型之前,一拳砸在女子太阳穴上。 一袭白衣如飘零梨花,直接被打得倒飞出去数丈,砰的一声,砸在土墙上,汉子用了巧力而非蛮力,土墙屹立不倒,唯有中间留下一道人形窟窿。 倒地之后,隔着一座院落,汉子在外,女子在内。 等了半天好像也没个动静儿。 汉子皱起眉头,难不成这些所谓的山上神仙这般不禁打?一拳就给撂倒了? 还没等他放松心神片刻。 院内,剑气汇聚如罡风席卷,将如此高高托起,恍如仙子凌尘,一双眼眸深处更是寒光肆意。 “剑决一十六,青雷。” 剑气如青色虹光,倒挂虚空,剑气与女子一同倾泻而下。 虹光之中,女子持剑之姿如一道雷霆,剑走人随动。 汉子嘿嘿一笑,似乎这般硬碰硬的酣畅淋漓才最合他胃口,麒麟甲再此迸发出璀璨光芒,先前那些被切割开来的痕迹也在这一瞬间全部愈合。 汉子双脚踏地,如野象之躯牢牢扎根地面,胸膛起伏呈现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姿态,原本看上去矮小敦实的汉子身形骤然拔高一倍。 剑气与拳罡再此碰撞,一连串火星雨幕自半空洒下,原本那些大雨过后的积水瞬间被蒸腾一空。 实际上这场架,二人都心有默契的将战场缩小,尽可能的不去破坏村子物舍。 “若你只有这点能耐的话,接下来被我打死就一点都不冤枉了。” 说罢,汉子撤回一手,化拳为掌,罡气随之化为一支支箭矢,如同两军交战之前的攒射。 箭矢如流光,每一道过后都将青色剑气长虹贯穿出一个窟窿。 等到箭矢全部激射完毕,青雷一剑也随之消散。 汉子得理不饶人,大踏步前行,手腕一拧就抓住女子头颅,刚想将女子脖颈与身躯一分为二,结果就被莫名其妙的一剑穿透胸膛,就连身上的麒麟甲都防御不住,苏邑乘着汉子微微愣神的功夫迅速逃离陷阱,余三丈之外停步道:“我和你们大庆无冤无仇,何必要分个你死我活?这一剑我已手下留情,别不识好歹。” 这才是真正的青雷,之前的虹光和出剑,都是在等待这一剑罢了。 汉子听到这话,稍稍低头,沙哑大笑。 苏邑皱眉不已,看来对方明显就是个疯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等到汉子重新抬头,已是双眼血红,陷入癫狂之境。 紧接着,汉子说了一句让苏邑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言语,“我是死士,现在正是时候。” 说罢,拳罡大震,汉子如一匹战场上率先凿阵的骑军奔腾而至。 只攻不防,一命换一命。 ------------------------------------- 距离村落十里外的一处无名山的山巅处,有个身穿一袭猩红蟒袍的老宦官,面白无须,身形佝偻,遥遥望着荣昌村的反向。 昏黄眼眸死气沉沉,忽然在这一刻精光一闪,时候到了。 只见他伸出一手,虚空描绘出一个诡异符文,紧接着符文化为点点血色光亮自大地上升,去往天幕。 做完一切,老宦官自言自语道:“旧南岳山君,挺厉害的,咱家既然作为大庆的宫槐,怎么着都得来见一见,这次算是给你的见面礼。” ------------------------------------- 村子当中,苏邑暗骂了句疯子,随即出剑也再无任何顾忌。 “剑诀一十八,惊蛰。” 最后一剑,也是女子习剑多年来最强的一剑。 所有剑气剑意如获敕令般同时调转剑尖,蝗虫过境,遮天蔽日。 汉子心存死志不避不闪,硬生生扛下绝大多数的剑气剑意,大战混乱中,汉子身影出现一刻的微微倾斜。 一道锋锐剑光直接穿透他的心口,去势不减,笔直一线掠过平地。 三家屋舍,黄土堆砌的农家墙壁上不约而同皆被一穿而过。 最终,这道脱离轨迹的剑光好似削落了什么东西,才彻底消散。 汉子临死前眼含深意的看了眼苏邑,然后轰然倒地,再也没了生气。 而大战之后明明取胜的苏邑却没有半点喜色,反倒是脸色雪白如纸,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慌张。 因为刚才一剑,不光斩了大庆死士,还在不经意间杀了一个凡人。 那凡人也是个女子,年纪轻轻的妇人。 第35章 头颅 荆黎的手艺没得说,佐料单一的烤鱼,赵家树也能吃的肚儿滚圆。 揉着肚子,将手里糖葫芦举起,使劲儿的嗅了嗅,还是没舍得吃,想着好东西得先给娘亲尝尝,或许这样,还能免去一场屁股开花。 “刘钺这家伙别的不咋滴,就是有钱,还舍得花钱,做兄弟什么还是算了,他这脑子一抽一抽的,万一哪天把我卖了咋办。不过当酒肉朋友还是可以的,嘿嘿。” 夜色里,孩子脸上带起个贼兮兮的笑容。 一处回家的必经之路,赵家树借着夜色看向四周,顿时目瞪口呆。 旁边没人住的院落墙壁坍塌大半,原本应该有些坑洼积水的道路上满是狼藉,布满了深深脚印和利器切割的痕迹,就连路边野草野花都跟着遭了殃。 一副破败景象。 “咋个回事儿?我记得出门前这还好好地,难不成是那家圈养的牲口发疯了?” 越想越觉着有可能。 想过之后,孩子又有些庆幸,还好是晚些回家,万一碰见那可真就到了血霉了。 晃了晃脑袋。 孩子没敢多做停留,深怕阴影里窜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两只脚丫跑步飞快,跟车轱辘似得一溜烟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他家离得并不远,只相隔三座屋舍罢了。 很快,孩子便敲响院门,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喊道:“娘,我回来了。” 今天,院内却没了回应,而且天黑时就该燃起的火堆也没半点光亮透出。 孩子觉着有些奇怪,挠了挠头,“难不成娘亲串门儿去了?这时间段应该手里拎着棍子站在门口守株待兔才对。” 想不明白,小小脑阔里容量有限,想多了东西容易脑阔疼。 院门打不开,赵家树也不着急,绕着自家土墙走了一圈儿,停步在一处低矮墙头前,只比孩子略高一个脑袋罢了。 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扣着墙头,双脚用力一蹦再一撑,干净利落翻过土墙成功进入院内,看样子已经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情。 借着月色,清晰可见屋门半遮半掩。 赵家树有些气恼道:“娘亲今儿是咋个回事嘛,出门儿连屋门都不关,平常还说我来着。” 登上台阶,将屋门彻底打开。 刚跨过门槛儿,脚边就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还黏黏糊糊地。 屋内昏暗,没法借助月光看清,孩子将手中糖葫芦叼在嘴中,双手胡乱摸索了一阵,双手捧起那圆滚滚地“物件”退出屋子。 借助淡淡月光。 可当孩子看清那一刻,整个人呆愣当场,嘴里的糖葫芦摔落在地,四散滚走。 那是他娘亲的人头! 恰逢此时,天上的月光好似可怜地上的人儿,将月光倾斜一部分,透过屋内那白天被剑气贯穿的墙壁洒下皎皎光辉。 一缕微光下。 年轻妇人那没了头颅的身躯还坐在椅子上,甚至连为孩子缝补衣物的手势都不曾落下。 不过啊,脖颈处喷洒出的血渍沾染了半座屋子,连孩子的衣物都被鲜血浸染。 这一刻,高举娘亲头颅的孩子,哭嚎之声撕心裂肺,响彻了整个村庄。 ------------------------------------- 今天的明月格外的圆。 学塾内,梨花树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皎洁。 柳相今天难得想喝酒。 村子自家酿制的三秋酿,说到底还是土糙酒,入口裂,后劲儿足。 没有刻意去驱散酒气,两大壶酒水下肚后。 柳相来到这方世界这么久,头一次体会到了喝醉的感觉。 一场自己与自己敬酒的酒局,从头到尾,没半句言语。 小姑娘钱梨站在梨树高处,眼神有些慌乱的看着柳相,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大白蛇如此......不如意。 以往的柳先生,风轻云淡,好似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他上心。 可自从白天看过那场厮杀,特别是那道剑气的“误伤”后,大白蛇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钱梨小心翼翼道:“大白蛇,你不会真喜欢那小寡妇吧?” 对于村里人的生或死,钱梨看过太多,以前懵懵懂懂,到现在的一知半解,也没觉着有什么好伤心的,除了那名为赵锦的妇人。 她能看透人心之光明黑暗,干净与肮脏,前者见之欣喜,偏爱几分,后者见之厌恶,唾弃不已。 赵锦,是村里百年以来为数不多能让小姑娘亲眼相加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妇人死的时候她才会想出手相救。 这次,是李秀娘遭了无妄之灾,只是被那场仙师与武人的厮杀波及,到死都不知具体缘由。 柳相晃着脑袋摆手道:“喜欢?谈不上,就只是觉着对她有些不太公平罢了。” 然后他自嘲一笑,“原本想着不在乎任何人,反正长生不死了,这一世就纯粹为自己活一场便是,滚他娘的七情六欲,狗屁规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逍遥快活。现在看来,我还是会把某些人当成朋友,哪怕嘴上不愿意承认,可心底早就有了答案。” 紧接着,柳相说了一个关于村子的秘密。 “大山,就是一座牢笼,镇压神明,也让出生在此地的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离开。” “下山时陆鸢说过,让我除了庇护身具气运的种子之外,其他人的命运不得干预,说无论是生老病死也好,天灾人祸也罢,他们的来世都会很好,就好似是对这一世的补偿,今生有多苦,来生享多少福。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刚开始那会儿,我本就打算袖手旁观,赵锦是如此,李秀娘也是如此。” “可能没有年关时分,那些摆在桌面上的酒水菜肴,我现在心里还会好受几分。” 钱梨有些难过道:“大白蛇,对不起。” 柳相摇摇头,一身朦胧醉意,打了个酒嗝,“没关系,我就只是觉着,这个世界不太公平。” 若论什么感情,有,但很少。 不是什么喜欢,就像渐渐熟悉地邻里街坊,忽然有天遭逢大劫,寻常人也会在得知后暗自叹息。 那场厮杀,柳相与钱梨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包括那道无意却又割下妇人头颅的剑气。 第36章 心念 第二天一早,李秀娘家围满了人。 老村长带头站在院子里,嘱咐所有人不得踏上台阶半步。 赵家树则还是抱着娘亲的头颅呆呆地坐在台阶上,嗓子哭哑,眼泪流干,剩下的事情,孩子什么都做不了,包括给娘亲的死一个真相。 老村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向孩子时眼神当中充满怜悯。 才六七岁的孩子,早些年没了父亲,现在连娘亲也走了,往后的日子,会太难熬。 村子地处偏僻,百年以来都很平静,小偷小摸都很少,如今发生了命案,李秀娘的死状还是如此惨烈,村里人一时间人心惶惶。 现在唯一能做主的,也只有老村长一人, 可老人也只是个普通人,以他的见识深浅也只能看出李秀娘的头颅是被利器瞬间割下来的,而且一气呵成,不存在任何停顿。 村子里虽说对李秀娘这个寡妇的风言风语从未断过,可也没谁真的与她有深仇大恨,大到非要杀人的地步。 院门大敞,刘钺这个外人同样站在屋外,与那些粗布麻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穷酸的人群离得远些,他这个位置,可以轻易透过院门看清台阶上的情景,包括那颗恐怖的头颅。 刘钺双手环胸,似笑非笑。 荆黎原本是要上山的,听说这一档子事情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甚至连背后的背篓都没来得及摘下。 少年脚步飞快,与刘钺擦肩而过时,二人对视一眼。 荆黎也没多想,径直走进院落,在失了神的孩子面前蹲下,少年忍着不去看那血液干涸的头颅,心中死死压抑着恐惧,伸出一手,摸了摸孩子头顶,想要安慰什么,可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好像现在任何言语都无法填补那份悲伤与绝望。 荆黎哪怕从很小时候就独自撑起整个家,可他毕竟是个普通人,毕竟还是少年郎。 对于死亡,依旧保持着最原始的恐惧。 可能是荆黎的到来,让陷入绝望的孩子找到了个能宣泄悲伤的口子。 赵家树哑着嗓子,失魂落魄道:“荆黎,我没娘亲了......” 荆黎微微低下头,不知是何神情。 是啊!小家树也没爹娘了。 少年颤抖着双手,从孩子怀中接过那颗头颅。 走进屋子,将李秀娘的头颅恭恭敬敬的搁在死而不倒的身躯旁边,双手合十,虔诚拜送。 愿其来生,苦厄不再。 ------------------------------------- 后山竹林。 苏邑横剑在膝,始终都想不明白那汉子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自己那道剑气明明由心神掌控,不会无缘无故脱离轨迹才对。 一只手死死攥紧拳头,始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道剑气杀了人。 苏邑心有歉意是真,但要说因此便要什么一命还一命,她做不到。 失手是其一。 可能更多的,还是心底那份师门从小教导的仙师之道。 凡人,终究蝼蚁。 一场大打出手,村里还死了人,按照苏邑的起先猜想,村子里估计是待不下去了,要么是薛全来送客,要么是柳姓妖王扫客出门。 等日升等日落,朝阳变夕阳,还是没人到来。 这就让苏邑有些奇怪。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 薛全抽着旱烟迈步进入竹林,眼神晦涩不明。 苏邑行礼后问道:“薛仙人是来下逐客令的吗?” 薛全否决道:“这一趟其实不该我来,也不是来下逐客令,就是念在我与你你师父的那点香火情特来提醒一句,最好早些离开,不然等某人彻底转换心性后,它可不会顾忌什么规矩不规矩,杀起人来,我和陆鸢都阻止不了。 苏邑皱起眉头,“只是因为一个凡人?” 此话一出,薛全吐出一口烟雾,深深看了眼女子,脸色瞬间变得讥讽,随后言语更是再无半点情面可言,“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山上修行之人什么吗?就是这幅高高在上的神情作态,觉着入了山修了道便觉着高人一等,论境界论修为亦或者心境机缘等等,在我面前,你与凡人也没什么两样。你刚才的言语,当年你师父都没资格说,你凭什么?” 薛全是山泽散修出身,从修道开始的那天起,就在山下市井走自己的道。 这一走便是数百年。 相比山上的仙气飘渺,他更喜欢人间烟火气,故而这位薛大神仙对于同样登山的山上炼气士,从来没什么耐心。 哪怕直到现在,薛全心性与那些久居山野,冷眼世间的山巅神仙很不一样。 所以,村子有了位薛瞎子,而不是什么山中仙人。 苏邑的想法与言语,对于这个世道而言,其实没什么毛病,甚至可以说很对。 但错就错在面对之人,是薛全。 也就是女子这句言语出口之后,薛全与她师门那点仅存的香火情,彻底断了。 苏邑没在回答。 她有错,杀了人。 但要说大错,并不如此认为。 “话已至此,是走是留,随你。” 说罢,薛全转身离去。 苏邑默不作声。 原本的大好局面,薛全这位上三境陆地神仙的香火情,与村子本土精怪的友情,再加上之前那句看似善意实则白送机缘的提醒,现在就因为女子的无意一剑,彻底化为泡影。 修行路上,就是这般变化无常。 独坐很久,苏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自己之前的那些念头究竟是对是错。 心境已碎,若是念头还不通达,苏邑之后的修行道路,就会像原本逆水而上的行舟,丢失摇橹,顺流倒退。 也在此时。 学塾门外。 从臧符峰走下的紫衣妇人站在门口,双手指甲嵌入手心,隐隐可见一抹猩红。 妇人脸色苍白至极,就像一朵被大雪压弯腰的艳丽牡丹,花容,失色。 出身名门,修道数百载,见识过山上人的人心叵测,也见识过山下人的阴谋诡谲,妇人本觉着好像所谓草蛇灰线也不过如此。 可见识过陆鸢给出的那份镜面画卷后。 董璇玑差点心境不稳,道心破碎。 站立许久,她还是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院门,与那位教书先生说清全部实情内幕。 一门之隔。 坐在石凳上的柳相也站起身。 第37章 不公道 李秀娘头七前一天的中午时分。 一直没露面的柳相终于走进了这座院子。 艳阳天里,俊美非凡的柳先生撑起了一把漆黑油纸伞。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穿过人群,径直去往灵堂内。 赵家树跪坐在灵柩前,低着脑袋,烧着纸钱,对于先生的到来充耳不闻。 柳相点燃三炷香火作揖致礼。 “柳先生,屋里打伞寓意不太好,你这......” 老村长熄灭旱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屋里打伞,容易招鬼。 柳相对着老人笑了笑,点了点头。 却没收起那把漆黑如夜色的雨伞。 老村长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微微叹息。心底里腹诽这位明知故犯的教书先生不守规矩。 柳相看向灵柩,没什么神色变化,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他蹲下身,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你以后的路,将会被恨意占据,若走不出来,到时候可以找我。” 赵家树嗓音沙哑道;“先生......” 柳相摇摇头,笑而不语。 再次抬头时,眼眸由黑白化赤紫,一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礼数到了,留在这除了能蹭顿味道不怎么好的饭菜外,别无用处。 没与任何人告别。 柳相顶着黑伞转身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黑锦,黑伞,艳阳。 赵家树猛然回头。 却只能看到柳相离去的背影渐渐走远。 孩子年纪虽小,但也懂得了很多东西。 他有几句话其实是想当面问问先生的。 几句话里,有替娘亲问的,有替自己问的。 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娘亲都走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像也没什么用。 先生,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娘亲呢?哪怕只有一丁点喜欢那种。 先生,如果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毕竟我们只是穷山凹里的刁民,看不上很正常,只要你说一声就行。 先生,娘亲走了,你是否有过伤心呢?哪怕也只是一丁点也好。 先生,我这个学生有些害怕,怕有一天,先生不再是我了解的那个先生。 ....... 其实村里有一条通往臧符顶峰的石阶,蜿蜒如长蛇没入丛林,又被岁月累积的青苔落叶所掩盖,加上天然庇护大阵,自大庆立国后,再无一人能拾级而上。 柳相走出村口,登上宝鸡谷,找到了那条千年之前大渊王朝为香客建造的拜神道路。 “你的魂魄不稳,一旦走出黑伞就会魂飞魄散,如果回头,再无来世。” 黑伞之下,明明只有柳相一人,他却自言自语,眼眸时不时往身旁扫过,好似那里有人,与他一同撑伞而行。 在凡人眼中空无一物。 只有五官经过天地灵气洗礼,或者境界达到某种高度后,才能“亲眼所见。” 柳相身旁有一生魂,如残烟渺渺,稍不留神便会烟消云散。 生魂呈现虚无之形,只能勉强分辨出身形轮廓。 正是已死去的妇人李秀娘。 妇人离世不长,尚且保持灵智。 听了柳相的话,竟是不知死活的伸出手,想要透过黑伞的阴影去试探阳光。 霎时间,呲呲之声如烙铁激水。 仅仅只剩下一缕残魂的李秀娘吃疼般下意识收回手,然后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自己真的死了。 鬼为阴物,大日至刚至阳,普照之下,阴物鬼魅无所遁形。 “柳先生,按照世间传言的说法,我不是应该投胎轮回吗?” 李秀娘看向身旁的柳相问道。 柳相也没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按理来说,头七过后,你就得前往幽冥地府投胎转世,不过我觉着太冤枉,强行留下你一缕魂魄,前往臧符峰,为你要个公道。” 世上从不缺冤死,惨死之人。 若是换成不熟悉的他人,柳相不会管,只会冷眼旁观。 但李秀娘对他的善意真真切切做不得假,若是不做些什么,都对不起那碗至今还搁在石桌上的红豆汤。 陆鸢的安排其实已经很好,不能再好,为此生之人来世太平一生,这是很多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分。 可柳相不这么觉着,今生事今生算,来世事来世说。 如果不是还没达到与陆鸢翻脸的地步,那些早就看不顺眼的外乡人,一巴掌一个全部拍死才算清净。 柳相道:“咱们这座山有个山神老爷,掌控着你们的生死命理,我觉着不太公平,所以,在规矩之内,我会为你争取一份福运馈赠。” 李秀娘有些茫然。 她现在,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二人一起并肩走过树荫遮天的茂密丛林,走过走兽四散落叶遍地的青苔石阶,柳相将所有前因后果一一告之。 包括自己的身份。 李秀娘心神震颤。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年纪轻轻嫁了人,生了孩子又死了男人,之后,连自己都遭受无妄之灾离开人世。 对于山上的仙,神,妖的认知只停留在传说当中。 过了许久,李秀娘才接受这个现实。 哪怕死后有过悲伤,年轻妇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眨着眼眸仔细打量身旁男子,李秀娘道:“柳先生真是妖?” 柳相点头,一双眼眸瞬间变换,紫色竖瞳妖异至极。 李秀娘先是心中悚然,紧接着轻松一笑,“挺好的,有先生在,家树最起码能安稳长大。” 妖有人心,还算是妖吗? 柳相问道:“没觉着太憋屈了些?” 李秀娘轻轻嗯了一声,“若说实话,自然是委屈,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比起你们这些高不可攀的神仙来说,一条贱命,是生是死,好像都没有任何意义吧?”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修行者高高在上,凡人只有依托王朝才能与他们以平等之姿对话,这是世道的规则。 柳相自己也没觉着有何对错,甚至这才是对的。 若用前世的规矩道理来看待,柳相自己才是错的。 一路上云淡风轻。 直至见到那矗立在祠庙外的老人,李秀娘施了个万福,“见过山神大人。” 向来对大山生灵极为包容的陆鸢,这次没半点搭理的迹象,甚至连视线都未曾在妇人身上扫过。 他只是对柳相道:“我说过,大山有大山的规矩,用今生苦,享后世福,我能给的已经足够多了,再多她也留不住。” 柳相道:“我不念佛法,也不信来世。她的不公我改变不了,那就添补在她后人身上。” 第38章 有些恩得还 陆鸢道:“换成别人跟我谈条件,这会儿应该早就在山下趴着了。” 柳相没说话。 因为整个天王山脉上空浮现一座以道家铭文为锁链,牢牢封锁整座山脉的遮天大阵。 随着大阵运转,草木倾折,云海低垂,山根震动。 李秀娘的魂魄更是以匍匐之姿跪倒在地,被整座山岳大势压胜,不得不跪。 柳相勃然大怒,大雪坪上积雪纷纷升空,好似自地面落于天幕。 在他身后,一尊高如山岳的白蟒法相虚影顶天立地,与这座天王山脉形成山水对峙的局面,在这方寸之内为李秀娘撑起一片立锥之地。 白蟒虚影高过云霄,冷眼俯瞰那座小如芥子的山神祠庙。 陆鸢双手拄拐,微微叹息。 不是不能打,而是不想。 收拢那份压胜之势,山野恢复清明,陆鸢看了眼柳相,再看了眼李秀娘,“我会为赵家树额外添补一份机缘馈赠,我之前欠你的人情算是两清了。” 是那份破例让刘钺进入学塾的人情。 柳相也跟着收起法相,算是默认。 李秀娘如释重负,最后一块悬在心底的大石总算落地。 陆鸢挥动袖口,身上那些山野白云图好似活物一般随风舞动。 李秀娘好似被冥冥之中的大道规矩敕令,生魂愈发飘渺虚无。 “去吧,人有人道,鬼有鬼路,莫要在人间停留,否则天理难容。” 彻底消散前,年轻妇人对着那尊山岳神只答谢道:“多谢山神成全。” 紧接着笑容灿烂,对柳相道:“柳先生,谢谢你。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劳烦先生日后多多照拂家树一二,他还这么小,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才那么大点的孩子,早些年没了父亲,现在连她这个做娘亲的也走了,往后的人生道路,只能靠孩子一个人跌跌撞撞。 这次,柳相没再阻止,轻轻合拢黑伞,缓缓点头。 李秀娘笑着与柳相挥手作别。 点点残烟弥留之际,柳相模模糊糊又听到了那女子的言语。 “愿柳先生,真正如意。” 陆鸢答应给予赵家树的馈赠,可能是一本心法秘籍,可能是一件受益良多的灵物,也可能是一份玄之又玄的日后福缘。 陆鸢没有明说,柳相也没多问。 大山的规矩不容破坏,为此,柳相也付出了一份人情的代价。 柳相的目的已经达到,下山路上,黑伞之下,就真的只有柳相一人独行。 柳相脚步缓慢,视线游曳于极远处,好似在思索某些事情。 下山之前,陆鸢已经与他挑明了某些真相。 昨夜,那紫衣妇人在学塾外徘徊许久却不敢敲响门扉。 柳相那时就站在门后。 可惜最后,董璇玑还是选择了自作聪明。 “看来,两方势力为了赵家树还真是不遗余力,一个琉璃道胎,值得这么多人寻死吗?” 黑伞之下男人的眼眸愈发冰冷。 得知真正内幕后,李秀娘的死就被赋予了另外一层含义。 修道之人,幽居修行,心念一起,杂草丛生。 为此,大庆那边不惜涉险也要斩断某些牵连。 ------------------------------------- 头七那天夜里。 作为外乡人的董璇玑走入葬礼,在所有人离开后单独找到赵家树。 一个出自仙家宗门的妇人,一个来自穷苦山野的孩子。 董璇玑与之说了一件事情。 深夜时分。 为娘亲准备好饭菜后的赵家树竟是违反千百年的老规矩,独自走出院门,流着泪水,大步奔跑在村中黄泥道路上。 董璇玑看着孩子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荆黎家的院门被随之敲响。 待少年开门后。 赵家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切且慌张道:“荆黎,刘钺是坏人,是他杀了我娘亲,什么真相全是假的,假的!” 孩子装若癫狂,竭力嘶吼,提及某个名字时,眼神当中充满仇恨。 荆黎神色凝重,他知道,赵家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胡说。 环顾四周黑夜。 少年将孩子拽入屋内,小声道:“慢慢讲,说清楚些。” 赵家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尽力压抑住心中激荡情绪,稚嫩嗓音开始娓娓道来。 那场被人有意无意遮蔽动静儿的双方厮杀,身为凡夫俗子的村里人都没法亲眼所见,唯有事后的凌乱的战场痕迹无法抹除。 也是通过紫衣妇人之口,赵家树才得知具体内幕。 “那些外乡人都是坏人,他们的目的都是我,娘亲的死,也是为了让我斩断尘缘好安稳修行。荆黎,我不想成为什么仙人,我就想好好陪着娘亲长大,他们为什么这么狠毒呢......” 孩子流着泪,哽咽着说完全部事情经过。 大庆那边,以牺牲一位天子阁死士为代价,逼苏邑不得不出手应对,再以命换一剑,加上有人瞒天过海遮蔽天机,改变了那一剑原有的轨迹,这才让所有事情看上去合乎情理,将杀人的罪名彻底戴在补天教的头上。 这份算计期初很成功,连柳相,薛全,乃至苏邑自己都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如果没有臧符峰陆鸢的云海镜面的话,这件事情已经可以盖棺论定。 琉璃道体的珍贵程度不言而喻,不光补天教想要将其带走,大庆这边一样不会放过。 但二者的方式截然不同。 有陆鸢坐镇,补天教二人只得是顺其自然,最终按照给出的价格来买卖交易。 大庆不太一样,或者说天王山脉本就该属于大庆,自家国土之内,行事起来无所顾忌。 李秀娘的死,明面上是场意外,被剑气波及所致,可实际上,就是大庆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罢了。 赵家树的天资根骨极好,若是能将最后一点红尘牵连斩断安稳修行的话,未来一尊陆地神仙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能不能最终得到赵家树,大庆那边作为表率的刘钺自有打算。 最关键的,还要让孩子一生蒙在鼓里,不能因为阴暗的真相让赵家树对大庆有所敌意。所以,刘钺的算计,加上那位宫槐的蒙蔽天机就成了这一步的关键所在。 听完事情经过后,荆黎只觉得头皮发麻。 同时,在他心底,对于山上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 少年一把按住孩子的脑袋道:“家树,记住,今晚的言语只能你我二人知道绝对不能透露出去,听到没?” 赵家树抹去脸上泪水,通红双眼看向少年。 荆黎解释道:“老村长他们再怎么年长依旧只是凡人,对于这件事情不会有半点帮助。况且他们的目标是你,一旦知晓你得知真相后,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咱们最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放心,我不会让婶婶白死的。” 好不容易安慰好孩子,荆黎便让他先在自己这住下。 这些天里,赵家树情绪起伏太大,加上年纪又小,身子骨早就扛不住了,刚沾上床便缓缓睡去。 荆黎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孩子,有些心疼。 可以说,赵家树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屋内灯火摇曳,暗淡微光映照在孩子,以前那个天真无邪,喜欢到处瞎逛荡的孩子,现在神色憔悴,眼眶微肿,惹人心疼。 寂静黑夜里。 荆黎走出屋子,沐浴在星光中。 他这一生大体来说是不幸的,不过以前有娘亲在,总归还是保持着对生活的希望。 现在,他也再朝着以前向往的日子努力着。 不过,有些恩,总得还的。 李婶不明不白的走,留下赵家树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讨个公道这种事情,好像只有自己适合。 少年视线由近及远,最终停留在院内那颗桃树顶端。 那里,停留着一头漆黑生灵。 一双金色眼眸熠熠生辉。 荆黎喃喃道:“你会帮我的对吧?” 黑纹金雕歪了歪脑袋,看向少年,似笑非笑。 第39章 胜负手 “为什么与那孩子说这些?” 竹海当中,知晓所有事情原委后的苏邑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但同时也皱眉看向紫衣妇人,有些无奈道。 董璇玑不以为意,“为什么不能说?反正最后他都得踏足修行,只是传道之地尚未定论罢了,该知道的终究还是得知道,早晚的事情罢了。“ 抬起头,紫衣富贵的妇人看向这个晚辈道:“况且,若是不说的话,杀人的罪名就得结结实实扣在咱们头上,对宗门或是你都不是什么好事儿,还会阻碍道胎的最终选择,事情真相说开了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董璇玑与赵家树说了很多,比如他们的目的,孩子的资质,以及那个隐晦真相,没提及薛全和陆鸢的存在,却单单点明柳相的特殊性,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 苏邑横剑在膝,“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大可告知学塾先生,或者是坐镇此地的薛老神仙,这样才最符合规矩,而不是私底下单独与道胎挑明。” 李秀娘虽说是在他人的刻意安排下死于苏邑之手,可归根结底妇人还是道胎的母亲,这份罪名双方势力谁都不想背负。 苏邑不在意是因为道胎还未成长,李秀娘终归凡人,加上苏邑这些年日积月累下对自己的失望,最后能不能活着走出村子早已经不在乎。 如今再看,始作俑者跟补天教无关,自然可以摘掉这份杀人的罪名。 紫衣妇人责怪道:“大庆那边还不知目的已经暴露,接下来的下场怎么说都得失去这桩气运种子的交易,甚至更惨一些,比如死上一个皇子什么的,结果都是如此,我与谁挑明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况且,我这份私心还不是为了你,怎么说那李秀娘终归是死在了你的剑下,与道胎卖一份人情,功过相抵,宗门那边也不会因为此事怪罪。” 这确实是妇人的一番好意。 大庆的结局只要不是傻子就都能猜到,这些内幕与谁说都是一样,但唯一不同的,便是人情。 与柳相或者薛全挑明,得来的结果无非就是摘掉罪名和示好两种。 可若是让赵家树知道,这就很不一样。 加上妇人有意无意的提及柳相,那失去天真的孩子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卖一份好意,再得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苏邑却摇头道:“董姨,有时候太过贪心,反而会弄巧成拙。” 紫衣妇人深呼吸一口气,饱满胸脯愈发起伏,令人心惊肉跳。 “修行之人若不为大道前程算尽心思,如何与其他人争渡而上?若是能为宗门带回那孩子,我们的功劳赏赐难以想象,你要成为剑修,可能这便是契机所在,而我也可借此更上一层楼,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何不做?” 琉璃道胎的重要性只要是修行之人都会明白,一尊板上钉钉的陆地神仙,而且上限极高,无论哪家宗门都会眼红。 苏邑想了想,还是觉着此事可行性不大,“大庆出局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可是董姨,别忘了村里还有个截天宗的薛全,他坐镇村落百年,背后没点与山神的私下交易谁都不信,说不定道胎的最终归宿早就注定,我们挖空心思还冒着得罪一位妖王的风险,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邑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的。 薛全这么大个陆地神仙摆在高处,赵家树未来去往何方还真说不一定。 董璇玑却胸有成竹,“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妨告诉你,村里不光有琉璃道体,还藏着一位天生剑胚,我私底下与薛大神仙有过一场谈论,他也曾明确表示过,根据宗门门风已经各自思量,剑修如云的截天宗更倾向于那位天生剑胚。两个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的修道璞玉,山神老爷绝不会让某一家独占,咱们带走道胎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了。” 紫衣妇人脸上笑容之灿烂,此生仅有。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将道胎带回宗门后,自己所能得到的奖赏之大,令人心潮澎湃。 苏邑欲言又止,心底还是有些担忧。 那位坐镇学塾的妖王,苏邑也只是简单见过面,却也能察觉到,此人绝非善类。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二字。 ------------------------------------- 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大热天的太阳能把人撕下层皮。 老槐树下,刘钺穿着一身轻纱法衣,却也抵挡不住那份炎热。 没西瓜可以解暑,他就只能躲在阴凉地界儿里,用扇子扇动清风。 扇子材质不俗,扇骨以仙家种植的凉风竹所制,连扇面都大有讲究,蕴含五行真意。煽动清风时,好似有恰到好处的寒意冒出,萦绕持扇之人四周,久久不散。 “殿下,你此番行事就不怕折了道胎的心境?他年纪尚小,经不起太大波澜,还有那位老宫槐的到来......” 云涟漪是对这场交易最为上心,也是将大山规矩看得最重的一个。 在他身旁,躺在病床上许久的吴用今日也坐在青石上,武人的筋骨确实要更加结实,加上这些天里刘钺舍得拿出那些压箱底的疗伤丹药,吴用的伤势好转速度很快,现在都能一边喝酒一边疗伤。大髯汉子的言语不多,很多时候都是在听。 刘钺笑了笑,“怕什么,我想要的本来就是让道胎心境折损,若是完整,我们还很难与截天宗去争夺。就像一件精美瓷器,一旦有了缺陷,那么价值就会大打折扣。既能让赵家树出现瑕疵,又能为其斩断红尘牵连,一举两得的事情,况且我的谋划可不止这两得而已。” 大庆王朝国力鼎盛,不容旧时余孽放肆,不赶尽杀绝已经是大庆皇室最大的仁慈。 陆鸢不识好歹,那就送份见面礼提醒提醒这位旧南岳山君。 “所以那妇人必须得死,罪名也必须按在补天教的头上。至于老宫槐的到来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事情。” 大庆来此做买卖是大头不假,想得到大渊王朝留下的遗藏也是真,敲打陆鸢更是重中之重。 三个目的若想达成,云涟漪不够,吴用不够,哪怕加上天字阁死士以及那些隐藏在村外的骑军精锐依旧不够看。他们只是护道人,无法成为那颗能左右局势的棋子。 那大庆王朝数万宦官之首的老宫槐,便是刘钺的胜负手。 第40章 差一把剑 他们这些惊人内幕的言语都是以心声交谈,免得被坐镇此地的教书先生或是薛全听在耳中,刘钺境界修为不大够,都是靠着云涟漪架起心声桥梁。 老人深深看了眼远要比他们年轻太多太多的公子哥儿。 事实说明,脑子这种东西跟年纪大小并无直接关系。 云涟漪更像是个纯粹的修道之人,对于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谋划一向不怎么上心,吴用是武人,哪怕成为青囊地师后,由于性格直爽,也不大喜欢这些弯来绕去的草蛇灰线。 他们不傻,眼界也够,很多事情不上心不代表不能猜到。 但要说脑子有多好,至少和刘钺比起来,始终不太够看。 哪怕刘钺所用手段狠辣,不近人情,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事如能做成,对于大庆来说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儿。 云涟漪感叹一声,“殿下若不修行,未来你都有五成的几率坐上那张万人之上的龙椅。” 天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从某场人神大战后,天下君王皆不得以炼气士或者武人的身份登临皇位,否则自身大道与国祚龙运就会形成水火相触的糟糕局面。 刘钺道:“那张椅子他们打破脑袋都想去争,去抢。可真穿上了龙袍又如何?还不是短短百年光阴罢了。比起权利,我更向往山巅自由。” 刘钺在皇室当中排名第四,往上或者往下,兄弟姐妹少说都有二十余位,五成的把握几乎可以说是注定的事实了。 二人忽然停止了所有心声念头。 前方道路拐角处,慢慢走来一个消瘦少年。 看样子是要趁着天气进山打猎。 荆黎见到那个比女子还要美艳的公子哥后,咧嘴一笑,很平常的打着招呼。 刘钺问道:“今天不去学塾?” 荆黎回答:“家里吃食不太够了,得入山找些草药和肉食。” 刘钺揉着下巴,“这么辛苦做什么?要是缺钱大可跟我借,反正我这个人别的不多,就是钱多,还是不用还的那种。” 两个年轻人的聊天,云涟漪与吴用很识趣儿的眼观鼻鼻观心,不插嘴半句。 荆黎伸出手,再次灿烂一笑,“真不用还?” 刘钺忽然反悔道:“我又不想借了。” 少年撇撇嘴,即将擦肩而过。 “荆黎,有没有想过以后出人头地什么的?” 少年转过头,看向刘钺,眼神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他摇了摇头,“暂时没想这么多,以后若是能安稳就是最好,不敢奢求太多。” 刘钺对着他招了招手,稍稍俯下身子,低声道:“其实吧,我是那朝廷官员之后,家里有钱有权的很,以后你大可跟着我混,功名什么的有些难,毕竟国策摆在上头,皇帝老子都做不得假,不过钱财这种东西轻而易举,保准你以后衣食无忧,咋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听到这话,荆黎也来了兴致,找了处空闲的青山坐下,“刘钺,那你跟我说说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长这么大,最多也就是见过落叶城的富贵人家的朱漆大门,真是气派。” “那算个啥,就这些货色搁在皇城那边,连做官员府邸的邻居都不够格,我跟你说,在我那......” 在外人眼中,刘钺就是个怎么看怎么不着调的,而且话还多。 面对公子哥的夸夸其谈,荆黎都有些后悔问出那个问题。 从京城城墙,到官员品秩,再到什么红袖楼销金窟,以及气势恢宏不输仙家宫阙的为何皇宫等等。 一个井底之蛙的泥腿子,就算刘钺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依旧想象不出那份瑰丽画卷。 皇城城头很高吗?跟落叶城相比如何? 鸡同鸭讲,对牛谈琴。 渐渐地,刘钺也感到了无趣,停下滔滔不绝的言语,没好气的瞅了眼荆黎。 后者挠挠头,尴尬一笑。 “今天时候不早了,要抓紧时间进山,你坐着,我先走了。” 说罢,荆黎便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在进山的道路中。 望着少年的背影,刘钺忽然嗤笑一声。 泥腿子终究是泥腿子,一辈子都困守在思想赋予的牢笼之内。 这时,一只沉默不语的吴用忽然开口道:“殿下,这少年有些古怪。” 刘钺和云涟漪同时疑惑的哦了一声。 吴用解释道:“我是武人出身,不同于炼气士看窍穴筋骨定论一人资质好坏,武人以劲论好坏高低。” “那少年虽说有修行资质,可年纪确实大了些,经脉堵塞不少,加上本身修行资质就不太好,原本都可以论定为废物。可是在他身上我察觉到一股劲儿,很不一般。” 刘钺没说话,静待下文。 “如果武人的劲是蛮狠,刚硬,那么这少年身上的就是锋锐,凌厉。” 云涟漪抚须的动作停顿片刻,惊叹道:“天生剑胚。” 连刘钺都有些惊讶,“就他?” 后知后觉,原来最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还有这等天赋异禀。 相比起琉璃道胎,天生剑胚的资质要稍差一筹,而且出现的数量每一代都很可观,虽不至于无与伦比,可也是每个山上山下势力都想争夺的人选。 毕竟剑修的杀力,天下皆知。 剑胚成为剑修,甚至都不存在万一可言。所在,在山上,天生剑胚一向很金贵。 “还真是有些意思。” 望着少年远去背影,刘钺啧啧不已。 不过知道归知道,按照买卖交易的规矩,带走琉璃道胎已经殊为不易,再想加上一个天生剑胚估计是不太可能。 “算了,太过贪心反而不好,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才能顺理成章。” 而背对三人走出村口的少年,甚至都没转身就能察觉到那股打量视线。 荆黎脸上那一直努力保持着的淡淡微笑,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 “我本事就这么大,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最终结果是好是坏,就只能求老天爷开开眼了。” 夏日,蝉鸣,少年,还差一把趁手的剑。 第41章 杀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待到天边布满金灿灿的云霞,早已下课的学塾门房被人敲响。 钱梨坐在树冠高处,只是一眼便能看见那个端着汤碗的孩子。 柳相打开院门,赵家树那沾满油烟的小脸蛋儿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柳相低头看向那碗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与以前天差地别的酸菜红豆汤,心中微微叹息,表面神色却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温和近人。 带着孩子走入院落,落座石桌旁。 赵家树将那碗自己很不容易才熬制成的汤水搁在桌上。 一先生,一学子,一言不发,谁都没先开口诉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孩子心性的赵家树最先沉不住气,努力挤出个笑脸道:“先生,娘亲以前叮嘱过,说您喜欢喝这酸菜红豆汤,我年纪小,也没怎么做过饭,您尝尝与我娘亲做的味道如何。” 柳相没搭话,沉默地盯着孩子,过了许久,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之前教导你们的圣贤道理当中,你觉着最重要的是哪一句?” 赵家树眼神闪躲,却微微挺直胸膛,好似在为自己打气,有些不太确定道:“思无邪,不逾矩。” 柳相道:“既然觉着这句最有道理,那为什么还要跟荆黎说那些,你明知道他会怎么做的。” 赵家树瞬间低下头,双手握拳,任由指甲刺透掌心,随即他又抬头,嗓音颤抖道:“先生,算我求你行吗?” 两行委屈太多天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混杂油烟痕迹,更像个小花猫了。 柳相心底莫名有些心疼。 变故之前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对未来有着希望,就像一轮冉冉升起的旭阳,有朝一日终将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辉白昼,令所有人仰望与惊叹。可能这就是人性,当朝阳被云层掩埋,剩下的就将是不择手段的黑暗。 “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 就代表着柳相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挥了挥袖子,示意孩子可以离开了。 赵家树对着柳相深深鞠躬致礼,“谢过先生。” 说罢便离开了院子,走出了学塾。 有些事情,结局不会改变,但做与不做就会是两码事情。 赵家树很聪明,太聪明,聪明到弄利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人为自己,为娘亲报仇雪恨。 这样的心境变化并无对错。人之常情罢了。 可柳相终究还是有些失望。 失望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摸样。 钱梨飘落在柳相肩头问道:“大白蛇,你答应我的,饶她一命好不好?” 柳相视线盯着那碗酸菜汤轻声道:“就看她是否真的找死了。” 他原本就只是想安安稳稳做完那场与陆鸢的五百年交易,对于很多针对自己不疼不痒的阴谋算计始终视而不见,说到底还是不在乎。 看陌上花开,听风雨梦来,随着时间的洗礼,一切都只不过是岁月之中的一缕尘埃,巨人又何必在意蝼蚁的挑衅。 如今看来,柳相觉着自己大错特错。 真以为一位妖王有好脾气吗? ------------------------------------- 一连三天,刘钺都能在中午时分的槐树下见到那个背着背篓的少年。 荆黎每次都与之微笑招手,就像两个关系极好的朋友见面,然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刘钺见多识广,无论是个春耕秋收,亦或者骚客诗篇,都能信手拈来,好似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而荆黎这个土包子除了惊叹还是惊叹,临了还不忘伸出大拇指称赞一句厉害。 云涟漪和吴用是护道人,对于两个年级相差不是很大的年轻人谈天说地,就权当做没听见,反正都是些在他们看来极为无聊的事情。 时间一长,各自都已经习惯。 云涟漪甚至都会稍稍退远些,免得有自己这么个老家伙在扰了他们的兴致。 今天闲聊末尾,荆黎神神秘秘道:“刘钺,能不能透露透露你们来这的目的是啥?” 刘钺百无聊赖道:“问这个做什么?反正跟你又没太大关系。” 荆黎压低嗓音,好似怕被他人听见般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听以前老人说,我在的这村子很久以前那可了不得,是仙人后裔来着。你估计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官宦出身对吧?咱们是朋友,我也不妨跟你说个秘密,一些个被村里人视为传家宝的老物件都不同寻常,听说都是与仙人有关的东西。只不过农家人眼窝子浅,看不出什么具体门道,一直以来也就没个确切说法。” 少年盯着公子哥的眼眸认真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的,刚好,这样的老物件儿我家就有一样,是一块古老石刻,看不出是什么玉石材质,上面刻绘有一副老狐拜月图,雕工精湛,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儿,你若有兴趣可以先看看,然后再给我个实诚价格,咋样?” 荆黎眼神真诚,不似作伪。 刘钺心底有些好笑少年的自作聪明。 转过头,与云涟漪对视一眼。 后者缓缓点头。 荣昌村的来历本就不凡,若是村中遗留了某些仙家器物也实属正常。 得到老人的肯定答复,刘钺搓了搓手,显然极有兴趣。 他又不是什么只会坐吃山空的败家子儿,好东西谁也不会嫌多。 荆黎一脸开心神采,小心翼翼从腰间掏出个棉布包裹。 寻常材质的布匹。 随着布料缓缓揭开。 刘钺,乃是云涟漪和吴用的视线也愈发专注。 最后一层打开。 哪有什么石刻,什么老狐拜月图。 仅仅是根漆黑如墨,寒光四溢的翎羽罢了。 三人顿时出现片刻的心神愕然。 也是这刹那间,经过拉弓数年锻炼的手臂,看似瘦弱,实则快如闪电。根手指死死攥住锋锐如刀的翎羽,哪怕半截手掌都被割裂深可见骨,却依旧不曾松开,一眨眼的时间间隙,都比不及少年出手的速度。 悍然出手。 等云涟漪和吴用察觉到不妙时, 那根翎羽已经刺入刘钺的心口,前胸到后心,直接贯穿嵌入。 心头血,手心血,触目惊心。 刘钺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位置,没有痛苦之色,唯有迷茫不解。 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一个穷苦半生的泥腿子,哪来的胆气说杀人就杀人呢? 第42章 仇自己报 “小杂种你找死!” 吴用怒不可遏,哪怕拼着受伤的体魄再次折损也要悍然出手。 云涟漪同样震怒,须发皆张,抬手间一抹碧绿灵光瞬间绽放。 一击得手,荆黎灿烂一笑。 什么闲聊,什么好奇,都只不过为了刘钺放松心神戒备,为一穿心一击做铺垫罢了。 仙人就应该高高在上肆意践踏凡人性命吗?其他人如何想不知道,但荆黎觉着不对。 你们杀了李婶儿还若无其事,没半点忏悔之意。 那么我这个市井陋巷里的泥腿子,便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你们尝尝被凡人所杀的滋味儿如何。 一羽穿心,神仙难救。 对于自己的下场,荆黎早有预料。 一命换一命。 “此生太苦,下辈子还来。” 深知在这些所谓仙师手中,自己没半点反抗余地,荆黎嘴角带笑,闭上双眼,等着死亡来临。 学塾那边,有人举起汤碗一饮而尽,身形刹那消散。 吴用一拳即将抵达少年眉心,若是落下,便是头颅如西瓜崩裂四溅的下场。 却有一袭墨衫凭空出现,仅仅抬起一手好似铁钳般按住大髯汉子的拳头,咫尺之内如同天哲,无法再近半寸。 “第二次。” 说罢,柳相松开手,伸出两根手指在汉子肩膀上轻轻一敲。 蛮兽以力为尊,到了柳相这个高低,看似随手为之的敲击,落在汉子手臂处,却如陨星撼山,不过片刻,整条手臂无论是血肉筋骨统统碎成齑粉。 再一手抓住汉子面门,向后用力一掷。 大髯汉子的魁梧身形就像断线的风筝,没半点反抗余地,重重摔落三十丈之外的黄泥古道上,不光如此,后背落地之后硬是在地面上犁出一条长长沟壑这才堪堪停下。 本就有伤在身的吴用就此昏死过去。 至于那抹碧绿灵光萦绕的一张剑气符,更是被柳相随手拍散。 云涟漪满脸怒容,甚至都顾不得对方可能是什么陆地神仙,张口刚想斥责。 结果就被柳相一把抓住脖颈,单手举起。 一位仙师,一位江湖武人,都是凌门一脚便可踏入陆地神仙的涅盘境。 在柳相面前,依旧不够看。 甚至在这一刻,连调动体内灵力都做不到。 这一幕看似漫长,实则只有两个眨眼的功夫,电光火石之间便高下立判。 荆黎睁开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柳相,少年艰难的喊道:“先生?” 柳相微微点头,偏移视线落于生机暗淡的刘钺身上,“因果昭昭,报应不爽。” 刘钺嘴角淌血,美艳脸盘愈发妖艳异常,他自嘲一笑,“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那枚闪烁寒光的翎羽既是杀死刘钺的凶器,也是吊住他半条性命的关键,不能拔出,拔出即死。 天幕高处,有金雕嘎嘎怪笑,朝着柳相嚷嚷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柳相冷声道:“再说多一个字,你也会死。” 黑纹金雕满脸不屑,但还是识趣的闭上嘴。 同样是大山养育的生灵,二者都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和成长,只不过境界相差悬殊,柳相都懒得看它一眼。 柳相一双眼眸由黑转紫,化为竖瞳,擒住云涟漪的右手猛然发力,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回荡四野。 一位涅盘境大修士,搁在小王朝的真神仙,大王朝的秘密供奉,就这样说死就死。就像一头被捏碎全身骨头的野狗,连同体内气机与坚韧魂魄一同炸碎,松开手,如同一滩烂泥瘫软在地。 “回去跟陆鸢说,这赌局,我认输了。” 庇护气运种子是职责,而杀人泄愤,就超越了职责所在,属于僭越之举,之前那场与陆鸢的赌局,都不用看到结局,柳相已经输了。 黑纹金雕啼鸣响彻天际,展翅高飞,去往臧符之巅。 柳相连看懒得看身死道消的云涟漪,一步步朝刘钺逼近,一双妖异竖瞳令人遍体生寒。 ------------------------------------- 刘钺想逃。 可现在随着生机流逝,浑身上下除了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强忍着心中惊恐,刘钺嗓音颤抖道:“柳先生,你不能杀我,我是大庆四皇子,我若死,整个村子都得给我陪葬。” 柳相神色冰冷,可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对于大庆我知道的不多,不过一个皇子罢了,真觉着你份量很重?再者,我也没打算让你死,你得好好活着。” 在刘钺的注视下,柳相朝着身后某拐角处招了招手。 从这场变故开始便一直偷偷注视着的赵家树走出。 孩子双拳紧握,双目赤红,看向那个下场凄惨的刘钺时,眼中唯有仇恨。 噗通一声。 赵家树跪倒在地,朝着柳相磕头不止,“求先生帮我娘亲报仇。” 柳相静静看着孩子以头磕地,闷声不断。 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柳相再此招手。 赵家树这才走到身前。 柳相按住孩子脑袋,让其面朝刘钺,“世上所有事情,求人不如求己,荆黎是为了还恩,加上对自己的死活也不太在意,若换成其他人,或者缺少其中某一个条件,都不会按照你的心思行事。” “记住这张脸,牢牢记住,一辈子都别忘记,你娘亲的仇,自己报。” 孩子年纪小,但其头脑之聪慧,实属罕见。刚开始柳相知道这些内幕后有过这一方面的猜想,可一直不愿意去相信。直到赵家树端着碗,敲响院门那一刻,柳相是真的失望了。 听闻自己逃过一劫,刘钺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与那孩子对视,无论是身世还是年纪都占据优势的刘钺却莫名感受到一抹恐惧。 他故作轻松道:“报仇?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大庆四皇子,阴鱼之体,未来裂土封王,注定的中三境,琉璃道体又如何?终究只是个山野刁民罢了。” 天底下从来不缺所谓天才,在登山道路上遍布荆棘,一着不慎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资质只是登山基石,未来成长才是关键。 像出生贫寒的修行之人,若无太好福缘,修行登高还是太难太难。 这也是刘钺唯一的底气所在。 第43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赵家树没说话,心中那颗名为仇恨的种子却早已生根发芽。 柳相转头对荆黎道:“照顾好家树,学塾那边暂时就先不上课了,等什么时候他笑了再来。” 荆黎沉默着点头,将孩子拉回自己身边,他问道:“先生你呢?” 柳相温和一笑,一双眼眸却还是戾气萦绕不散,“坏了规矩的不止他们一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罢,他便挥手,示意少年和孩子先行离开,接下来的事情,暂时不方便让他们知道。 等人走远后。 柳相先是瞥了眼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云涟漪,这位原本性格温醇,对待村子也是最和善的老人,其实才是那个最不该死之人。 只是可惜,遇到了柳相不愿意讲道理的时候。 修行之人的道路太过曲折艰难,很容易说死就死,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怎么个该死法都不知道,就像那个被“殃及池鱼”的妇人一般。 视线掠过尸体,看向道路那头昏迷不醒的吴用。 柳相冷漠道:“这么喜欢装死?” 没什么动静儿。 柳相周身好似有清风浮动,老槐枝叶猎猎作响。 原本打算蒙混过关的吴用微叹一声,只得起身,看向柳相道:“真要赶尽杀绝?” 说着,他先是看了眼死去的故友,又伸出一手搭在肩头,好似随时撕掉那紧固自己拳意罡气的道家法衣。 柳相只是淡淡道:“带着你主子滚出村里,世间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若还有下一次,你们大庆的人有多少我就杀多少,别觉着这是笑话。陆鸢不敢做的事情,我敢。” 吴用低着头脸色阴沉如水,可实力悬殊就摆在那,他又能做什么呢。 踉跄走到刘钺身边,将其背在身上,一步步朝村外走去。 那里,不知何时早已汇聚了无数骑军。 是大庆国最骁勇善战的铁洛坨骑军,环绕一顶宝箱车辇,全军肃杀。 刘钺踏上马车时艰难回头,看向那个愈发遥远的一袭墨衫。 “柳先生,愿你此生困守一地画地为牢,否则待你出山那天,便是大庆马踏仙躯之时。” 仙人固然强大,可还没到真正无敌的那一刻。 柳相只是一个转身,天地景象再次更迭。 来到后山竹林处。 提心吊胆的紫衣妇人只得强行挤出个笑脸迎接。 柳相只是随意扫了她一眼,就令其遍体生寒。 这位妖王大佬,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周遭戾气之浓郁,说是黑云压顶都不为过。 “第一次。” 仅仅只是三个字,就让妇人好似走了一趟鬼门关。 事不过三,再动什么歪心思,估计妇人就会和云涟漪一个下场。 她那点小聪明,小算盘,明眼人一看就能清楚明白。 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选择与一个漩涡中心的孩子说明真相,这本身就违反了大山的禁忌,想要僭越规矩卖人情?陆鸢不答应,柳相更是对其厌恶。 关键,还与赵家树点明村子格局和各自身份,这才是让孩子萌生恶意的关键所在。 虽说恶意出发点和所针对之人都无错,但牵扯上荆黎,还想利用柳相作为杀手锏,如果不是人性占据主导,身为妖族的柳相早就动手杀人了。 如今,大庆离场的结局是达到了,可董璇玑却没半分高兴。 因为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位妖王。 更不会想到云涟漪会死,吴用重伤,刘钺半只脚踏入阎罗殿。这无异于是跟大庆彻底撕破脸皮。就连她这个透露内情的“罪魁祸首”可能都要受到大庆的报复。 她之所想,是大庆离局,天王山脉这边看在大庆的面子上谁都不会死,这样一来,哪怕自己的目的暴露,各自都还互留余地。 可现在后果之恶劣,与董璇玑真正想要的天差地别。 妇人额头汗如雨下,低着头都不敢只视那双眼眸。 不知何时,小姑娘钱梨凭空现身,从半空跌落,刚好一屁股坐在柳相肩头上。 对于现在肆意释放心中戾气的大白蛇,小姑娘也没半点惧意,抬起小手擦了擦脸颊,好似真有汗珠一般,一边擦拭一边埋怨道:“大白蛇,你这动静儿就不能小点儿?我花了大气力才将你动手的声响画面全部收拢,这才没让村里普通人瞧见,累死个人......不对,是妖。” 钱梨作为此地扎根极深,又同时承载气运的精怪,说是村子的庇护者一点都不为过。 只要是在村子辖境之内,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同样,很多不适合让其他人见到或者听到的事情,她都可悄无声息遮蔽。 比如之前大庆天字阁与苏邑的那场生死搏杀。 当然,这能力也有局限性,比如陆地神仙毫不掩饰的出手,钱梨也有心无力。 柳相揉了揉她的脑袋,“辛苦了。” 小姑娘嘿嘿一笑。 跨过门槛儿,一眼就看见那个端坐屋脊修行打坐的独臂女子。 柳相以不容反对的语气道:“剑,给我。” 独臂女子不为所动。 二者哪怕境界悬殊,战力更是天差地别。可一心要成为剑修的女子,手中所握之物便是全部,又怎会轻易舍弃。 柳相再道:“剑断你活,你死剑留下,自己选。” 苏邑眼神悸动,却还是没有丝毫动作。 钱梨神色有些慌张,却又不好出声提醒,只得以眼神示意:这已经是大白蛇最后的让步,快放弃手中剑,不然你真的会死。 见其迟迟没有动作,紫衣妇人厉声喝道:“苏邑!难不成白芝就收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徒弟?小阙峰有希望继续登高的弟子本就没几个,你要是死了,对得起你师父的亲传之恩吗?别忘了,小阙峰因为你丢的颜面只能靠你去捡回来,一把剑的存亡若是能决定你的剑心,那你一辈子也不配成为剑修。” 柳相皱眉,连头都没回,只是一挥袖子,厉声出言的妇人就好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颊上,整个人旋转着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脸颊肿胀,再无半分牡丹之色。 “你太吵了。” 柳相再此抬头看向独臂女子,“想好了吗?” 这还是看在钱梨的面子上,不然柳相可没这耐心与这些外乡人废话。 第44章 剑断你活 苏邑脸色变换不定,单手死死握住那柄名为“雀眉”的纤细长剑久久不愿松开。 思绪飘远,不由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还未彻底长开的少女还能双手握剑。练剑之后头一次觉着有些苦闷烦躁的少女坐在树荫下,呈现出一个大字。 风姿卓绝,在整个宗门内都被称为蝶后的师父坐在少女身边,笑着问道:“练剑太难,修行太苦?” 少女摇着头嘟着嘴,“苦没什么,吃得住。就是太枯燥了,一招剑式翻来覆去千百次,再有趣也会厌烦。” 对练剑第一次失去信心的少女本以为师父会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却不知那个姿容绝美的师父笑道:“不喜欢就不练,咱们修行中人求的不就是个无所拘束嘛,若只是为了追寻某个结果便要成为自己心境上的拖累,这样的结果不要也罢。练剑无趣没关系,暂时放下,去看遍山野灿烂之花,等什么时候又想练剑了再握剑也不迟。” 少女反驳道:“我又不是什么天才,要是后天再不努力些,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努力只是脚步,能否达到大道尽头,取决于道路的长短和对错,而非脚步快慢的问题。我们是修行的人,人嘛,除非是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不然喜欢和兴趣才是最重要的。苏邑你还小,资质也没差到没眼看的地步,慢慢来,不着急的。” 少女有些委屈,“可是师姐师妹们都说我是小阙峰剑修的希望,我不想让她们失望。” 名为白芝的女子这时就会揉着少女的脑袋,柔声道:“师父不是剑修,在这条道路上能教你的并不多,不过外行看门道,终究还是能明白一些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嗯?” “天下剑修,从来都是持剑人,而非守剑人,剑,只是道的延伸。” ...... 再回神时,苏邑终于明白当年师父言语中的含义,松开手,雀眉落地,剑尖没入地底。 “剑断,我活。” 柳相握住长剑雀眉,横剑于胸前,手臂一震,这柄可以在灵器当中排名前列的长剑应声而碎,化为一连串残破碎块落在地上,再无任何神异可言。 手中剑柄更是化为齑粉,随着山风被吹散四方。 “此事到此结束,若有下次,定斩不饶。” 说罢,柳相转身便走。 钱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这傻娘们儿还好开了窍,不然自己可就又少了个朋友了。临走前还特意回头与苏邑挥了挥手。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薛全朝着苏邑点了点头,心中勉强有了一丝欣慰。 如果刚才苏邑死守着那柄长剑不放,薛全会觉着她都不配做白芝的弟子。 等柳相走出院落。 薛全与之并肩而行,说道:“边走边聊?” 柳相眼眸恢复正常,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妖兽戾气消散不少,他点点头,“可以。” 原本刚庆幸着逃过一劫董璇玑偷偷抹了把额头汗水,结果好巧不巧就看见了薛全那有意无意的打量视线。 妇人瞬间浑身紧绷。 心底叫苦不迭。 都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本以为是个简单的宗门任务,天知道会遇见这些蛮不讲理的家伙,关键还一个比一个境界高深,心思更是难以揣摩。 好在薛全的视线只是停留片刻便收回,不让妇人估计接下来的剩余时间里,都不敢闭着眼睛睡觉了。 走出竹海,柳相问道:“怎么说?” 薛全吐了口旱烟,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遥望某个反向,“大庆那边好像不太服气,有个老不死的太监上了山,要跟陆老山君掰手腕呢。” 柳相呵呵一笑,“那正好,我很想知道藏头藏尾的老狐狸具体实力到底能不能吓死个人。” 薛全不置可否。 不说柳相看不透陆鸢的大道深浅,连薛全在村子百年光阴当中也没见过陆鸢真正出手过。 截天教的秘卷当中只是记载了寥寥数语,其中就有一句,山灵不在仙,有神则高。 柳相难得有些好奇,问道:“对了,你们与陆鸢的交易到底是什么?不能透个底儿?” 薛全打定了主意不透露半点,“你看着就知道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钱梨有些佩服的看向薛全。 这位的骨头还真不是一般的硬,被揍过,下场还挺惨,结果还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佩服,佩服。 ------------------------------------- 大雪坪上。 一袭鲜红蟒袍的老人登上台阶儿,步履缓慢,朝着祠庙檐下站立那人走去。 这位大庆数万名太监之首,从王朝建立开始便一直扎根在皇城当中的宫槐,萧祁连步伐都透着一股迟暮之气。 终于来到祠庙前,萧祁道:“咱家见过山君大人。” 陆鸢对这位老宫槐可没什么好脸色,“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别打扰老子看雪景。” 萧祁也不闹,阴柔脸庞上好似虽说都带着笑意,“那我就开门见山?” 陆鸢掏了掏耳朵,“有屁快放。” “大渊遗藏我大庆要了,作为补偿,咱家可以与陛下为山君大人讨要个当朝南岳的身份,金身永驻,大道长存,山君大人意下如何?” 大渊灭国,连带着被敕封的山水神只都会受到牵连,运气好的勉强苟延残喘,如眼前这位旧南岳山君,运气好不的,则随着山河陆沉一并消亡。 没了国祚气运庇护,加上香火早已断绝,陆鸢如果不是靠着遗藏,估计早就神道消弥,魂飞魄散了。 也正是因为知道此间内幕,萧祁才有底气走上这一遭。 况且在老宦官心底,也没希冀着陆鸢能够答应。 果然,陆鸢接下来的言语更是毫不客气,“这话,就是换做你们大庆当今天子亲自前来都不敢说,你凭什么,一个神形枯槁的化虚境?裤裆没鸟的玩意儿,还找得到真我吗?” 说到最后,陆鸢毫不掩饰嘲讽之色。 上三境中的化虚境,以自身五脏与关隘模拟大天地,又在自身虚无混沌当中找寻真我,若是成功,便可造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大道之路,迈步前行,真我与大道合二为一,便是最后的道一之境。 第45章 寸金不予 老宦官别的不说,为奴为婢八百余年,就这点言语讥讽不能动起丝毫心湖涟漪。 “我觉着很够,山君如果觉着亏了,那不如各退一步,咱家带走这一批村里的修行种子,等礼部那边得了圣旨,为山君填补上正神之位,到时候再将剩余遗藏交由朝廷也不迟。如何?” 老宦官虽说从始至终都弯着腰,可那股不容置疑的语气好似胸有成竹般。 无他,国祚与封正一事,对于山水神只而言太过重要。 如果将神只大道对比炼气士的长生大道,那么香火就是天地灵气,国祚气运就是登高修行的底气所在,而敕封的身份,就好似那得宗门谱牒,如果没有便是淫祠野祠,一辈子都称不上正统,永远都会被王朝境内的山水气运所压制。 这时,一声嘹亮鹰啼声响彻天籁。 黑纹金雕落地后满脸不屑的扫了眼老宦官,将柳相的言语转而告之。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鸢好像很高兴。 被老人习惯称为小黑子的黑纹金雕再次展翅高飞,按照原路返回村落。 陆鸢吝啬着挤出一丝笑容,他轻声道:“你之前故意蒙蔽天机,改变那一剑的轨迹,害得那年轻妇人惨死当场,这就是见面礼?真当我这山君是瞎子?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萧祁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没太明白陆鸢这番话的含义所在。 先前出手故意遮蔽那一剑轨迹,在须臾间强硬驾驭那道剑光斩去妇人头颅,有两个目的。 其一,折损赵家树的心境,让一块完美无瑕的璞玉之上多出一道裂痕,一抹瑕疵,这样一来,价值便大打折扣。哪怕彻底将其毁了,或是对大庆产生怨恨,萧祁也不担心。就算心境彻底破碎又如何,只要根基还在,就算无缘上三境,但巅峰的中三境始终是跑不了的。至于仇恨更是轻而易举,若是不可控,那便抹除神智,做一把手中刀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从一开始,刘钺与萧祁就已经将最好和最坏的结果摆在眼前,都能接受。 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计划会提前暴露,更不会想到荆黎的以命换命和柳相的悍然出手。 最后的其二,其实才是重中之重。就是为了试探这位从未出过手却能镇守南山以南千年之久的山君陆鸢。 天王山脉不光是就王朝遗留之地,更是一座大阵,一道屏障,间接为大庆南部带来八百年的太平光景,所以,作为足以与山上仙宗匹敌的大王朝,大庆才会允许陆鸢好似割据一方的存在。 陆鸢再道:“你有你的心思,没关系,我也有我的算盘,用一个凡人的命顺水推舟,借此机会让柳相自动认输,妖是个很神奇的身份,本该遵循本性无拘无束,可一旦有了恻隐之心,便会比很多人都像人。” 李秀娘的死,也侧面的让柳相认输,自愿去庇护村落五百年。 这个庇护,就不再是单独的职责之内了,而是要将天王山脉作为道场,彻彻底底为荣昌村大渊遗民庇护出一片干干净净的人间。 这才是陆鸢赌局的真正所求。 老宦官萧祁向前踏出一步,也是这一步,便将臧符峰周遭云海自行退散八百里,天地清明。 “咱家可不管你这些有的没的,圣上口谕,若是山君大人不领情,那咱家只能用抢的了。” 不光那些承载气运的村落遗民,三王峰的古仙传承也得一并收入囊中。 态度之坚决,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似乎只要陆鸢敢说一个不字,估计这座臧符峰就得下坠几百丈。 对于陆鸢的具体境界和实力,天下任何一家宗门势力都无明确记载。 不过按照萧祁估算,饶是巅峰时期借助遗藏破境,天生受限的山水神只罢了,至多与自己同境,而且经历光阴长河千年洗礼,没有香火来源稳固金身大道,陆鸢早就是那被天地摒弃的无根浮萍,修为境界只会一跌再跌,绝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可能。 自己虽说也是差不多的境地,但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往往能笑到最后。 陆鸢忽然睁开眼,第一次正视这位被称为宫槐的老宦官。 只不过那种眼神叫做轻蔑。 陆鸢缓缓开口道:“余家贫...” 萧祁猛然瞪大眼眸,心中悚然。 因为在那大地之上,莫名出现一尊比几乎高过天际的法相天地,手提一盏血红灯笼,两只眼眸金光催让正以弯腰俯视之姿看向大雪坪上的萧祁,那眼神同样充满轻蔑。 法相巍峨,顶天立地。 这时,千百年头一次以真身现世的陆鸢继续道:“故,寸金不予。” 书上曾言,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陆鸢自认不会作不出那道德文章,可在这天王山之内,他比起圣人,只强不弱。 什么狗屁大庆,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窃贼罢了。 得寸进尺?想都别想。 法相直起身,伸出手掌,手心手背反复间,遮天蔽日,随即朝着大雪坪上的一袭鲜红蟒袍猛然按下。 此刻,萧祁再无之前的半点气焰势态,一步退步步退,甚至都道到掠出大雪坪身处白云之间,可始终都不曾脱离手掌范围半步。 避无可避。 什么他娘的化虚境,什么狗屁跌境,陆鸢这家伙逆水行舟不说,还不声不响偷偷摸摸跻身了最后的九境道一。 第九境啊,天底下能达到这高度的千年以来又有几人? 哪怕是报着必死之心的萧祁此刻也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回京城再说。 他是换命来的,不是单纯送死。 这样的死亡,没半点意义。 可惜,在纯粹的境界碾压面前,哪怕一袭鲜红蟒袍以实化虚分出千位分身干扰视线,却依旧无法远遁逃离。 被陆鸢的法相天地牢牢握在手心,只要轻轻用力,这位在山上人眼中的真神仙便会顷刻间殒命当场,甚至都不存在任何意外可言。 居高临下,陆鸢笑道:“怎么着?有能耐再讲一遍之前的‘公道’买卖,我保证打不死你。” 第46章 风雨平息 山下,以远观之术亲眼得见陆鸢出手那一幕后,柳相有些惊诧道:“陆鸢就是个老六。” 估计在这之前,柳相打死都不会想到,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头,竟然是那仙人之巅的存在。 薛全没听懂,问道:“啥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 紧接着,柳相不知道从哪拿出两壶三秋酿,递给薛全一坛,喝了一口说道:“这灯笼就是你们交易之物?” 薛全喝酒堪称豪饮,顺带还不忘打个酒嗝,“没错,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灯笼以先天神灵筋骨皮肉做灯架,再以纯粹金身做灯芯,以神意为火种,可燃烧万年不灭。对炼气士或是你这样的妖族而言可以说完全没半点用处,可一旦落在陆鸢这样的山水神只手中,就是一件大补之物。能够让其在没香火淬炼大道的前提下恢复巅峰不说,还能更进一步。” 可能是怕柳相理解不了,他继续解释道:“先天神灵高坐云端,俯瞰人间万万年,每一尊都相当于人族修士最顶尖的境界修为。自那场被岁月封禁的大战之后,他们的道也传承到了人间,便有了山水神只。” 二者道相近,天生神灵的道可被陆鸢所炼化。 “你们还真舍得下本钱,就只是为了个剑胚?这买卖怕是回不了本。” 那盏灯笼对于陆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截天宗舍得这么大手笔,所图谋的必定没这么简单。 薛全又喝了一口酒,“我就是个听从调令镇守村落百年的供奉,截天宗那些真正的神仙老爷如何想我怎么知道。” 柳相无言以对,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神灵不是无法被杀死吗?那灯笼又是怎么来的?” 柳相记得陆鸢曾经说过,神灵无法被彻底磨灭,天王山以南的荒芜群山就镇压着一头神灵。 薛全挠挠头,“不知道,我年纪又不算大,对老黄历上的事情也没深钻了解过,陆鸢可能知道的多些,等有空你问他去。” 柳相一翻白眼儿,“合着就是一问三不知呗!” 这时,一旁沉默不语的钱梨高高举起手臂,一脸兴奋喊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皆是诧异,饶有兴致的看向小姑娘,“说说看。” 小姑娘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用下巴朝着天幕最高处点了点,“得摘星。” 柳相一脸茫然。 臧符山上那场一边倒的碾压已经落下帷幕。 陆鸢最终还是没直接杀死萧祁。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萧祁对于大庆的重要程度非比寻常,远不是什么云涟漪之流能够媲美,甚至四皇子在萧祁的身份面前依旧不够看。 杀了他,就相当于和大庆撕破脸皮。 虽不至于彻底来个你死我活,可暗中下绊子恶心人的法子太多,陆鸢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村里的那些遗民如何自处? 当然,没杀归没杀,不耽误陆鸢泄愤就是了。 顶天立地的法相天地一脚踏下,萧祁整个人陷入泥土里,连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这还没完,一脚接着一脚,直至大地被踩出个深达百丈的深渊这才罢休,而萧祁更是被踩入地底,生死不知。 火气散去,陆鸢只觉着神清气爽,立于祠庙前的真身哼哼道:“不给你的厉害看看,真当我这天王山脉的天王二字白叫的?在这儿。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畅快完毕,陆鸢收起神通,重新恢复那副闲适姿态,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朝着荒山那边的深渊瞅了眼,别真给打死了。 ------------------------------------- 村里某处栽种桃花的院落里。 缩小体型与寻常鸟类无异的黑纹金雕呆愣愣地抬着头,看向大战方向久久没能回过神。 狠狠咽了口唾沫,娘的,山神大爷真强。 黑纹金雕这幅摸样远远看去,就像一只不太聪明的乌鸦。 树下,荆黎仰头望着黑纹金雕,小声喊道:“黑爷,黑爷?” 黑纹金雕对于有人打扰自己沾染山神老爷的神仙风采有些不太高兴,口吐人言道:“我又不是你爹,喊啥喊,你这都没死就该跪下来给黑爷我磕三个....不,五个响头,才能表达你的感激之情。差一点,就差一点,你若是力气再大些,将黑爷我的金翎直接贯穿,那娘们儿不娘们儿爷们儿不也爷们儿的家伙就真得死了,神仙都无力回天。” 那根黑翎可不是寻常之物,刘钺几人哪怕近在眼前都无丝毫察觉,而且能够瞬间穿透公子哥身上那边法衣,其锋锐程度,比之寻常杀伐灵器还要高出一大截儿。而且正如黑纹金雕所说,若是翎羽没有丝毫阻滞的对穿而过,刘钺连回神的机会都没有,瞬间死于非命。 荆黎没搭理它这茬儿,黑纹金雕本身什么德行,相处久了荆黎自然知道,他挠挠头,问道:“黑爷,我和赵家树真能成神仙吗?” 荆黎头一次听说自己能够修行,还是薛全主动泄露天机,不过那会儿的少年压根儿不信。 后来,遇到了黑纹金雕,对方好像是受娘亲所求,一直庇护自己进山出山,得知对方为妖,仙人一词也重新被确定,荆黎这才肯定自己还有赵家树都是修行胚子。 知晓此事,甚至都要比孩子亲口道出还要早些。 赵家树此刻也在荆黎的院子里,只不过孩子躲在屋内,将门窗紧闭,不见外人,不见自己。 黑纹金雕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否则黑爷我吃饱了撑的护你周全。不过这资质也有高下之分,你的也很特殊,却比不上屋里那个小娃娃,我若不是自年幼起便受山神老爷的谆谆教诲,你们两个的血肉可香得很嘞!呲溜~光想想就流口水。” 荆黎小心翼翼的问道:“黑爷,那你能不能教我修行?” 黑纹金雕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少年,“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子是妖,又不是人,根脚就不一样,咋教?” 第47章 将死之人 人与妖不同,人族修行,名师,功法,器物,机缘,缺一不可,否则就会像空有黄金满屋却无法开门的情况。就算勉强开了门,没有前人指点,往后的道路也只能摸石头过河,一着不慎,尽数毁于一旦。 而妖自血脉当中就传承千万年光景,天生就会遵循本能吞吐日月精华,待到某天体魄与灵智达到某个临界,便能一法通万法,化身成人,模拟人身窍穴更换原有道路,以更快的速度登山修道。 前者虽说要求苛刻,不过若是入门,修行起来便会事半功倍,脚步极快。 后者对于修行的条件约束不大,可成长终究太过缓慢。 黑纹金雕道:“是见过刚才那一边倒的屠杀后,觉着凡人太弱?没关系,追求力量本就是人之常情,谁都会去奢望。” 荆黎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往房门紧闭的屋子那边看了一眼。 黑纹金雕有些气恼,“那小子都拿你当枪使的了,你还想护着他?荆黎,你小时候是不是被门夹过脑袋啊!” 对于赵家树这个孩子,黑纹金雕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可它现在站在荆黎这一方,自然而然对孩子之前某些见不得光的阴暗手段所不齿。 如果换成是黑纹金雕站在荆黎的位置,恩情得还,这不假,但也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当成条件,事后大难不死,非但没和赵家树划清界限,反而还得想着修行后能多庇护一二。 太过重情重义,在它们的眼里就是真傻。 荆黎没来由低下脑袋,嗓音细弱蚊蝇,他喃喃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总得护着弟弟吧!” 黑纹金雕无言以对。 而躲在屋内的那个孩子,此刻正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脸颊埋入双膝之间,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能做太少。 如果自己再长大些,赵家树宁死也不愿牵连荆黎。 荆黎将赵家树当做弟弟,赵家树又何尝不是将他当成兄长呢。 ------------------------------------- 这天夜里,柳相收到陆鸢的心声传信,说是有事相商量。 夜幕里,有人化虹来到臧符峰之巅。 见面之后,柳相便没好气道:“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陆鸢笑而不语。 仔细看去,柳相心有诧异。 因为这位山神老爷身上,多出一股名为腐朽的气息。 好似老树将死。 他忍住不再问:“怎么回事儿?” 陆鸢这次不是站在檐下,而是坐在台阶上,神情疲惫。 是真的累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陆鸢解释道:“神明灯虽能弥补我的大道折损,可始终是件消耗物,弥补了金身,补充了寿命,代价便是一旦动手,自身就会如光阴倒流,回到神明灯使用之前,小心翼翼隐忍了百余年,没成想还是逃不过将死的命运。” 很多事情都是有代价的,神明灯本就属于禁忌之物,一旦使用,就代表着山水神只已经走到末路。 柳相道:“那你还逞威风?打人这种事情,喊我就行,最多一个人情而已,又不是没欠过。” 对于这位山神,柳相的观感很复杂。 最开始因为斩断因果,两人各取所需。 后得知部分真相,陆鸢其实对柳相有大恩德,不但将珍贵的龙脉源晶作为其成长基石,五百年中更是暗中护道一程。 讲解人妖之途,为其了解这座天下脉络指路,还让柳相在人性与兽性之间的取舍功不可没。 如果说柳相是荆黎和赵家树的先生,陆鸢则相当于柳相的半个指路名师。 哪怕陆鸢做这些的目的存有私心,阴谋算计令人不爽,但这个恩字怎么着都逃不掉。 陆鸢神色疲惫,却依旧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柳相扯了扯嘴角,“早死早清净。” 话虽如此,可心头难免有些凄凉。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认识的人,说半点不难过是假的。 陆鸢也没在意柳相的言不随心,乐呵呵道:“能多活个一千年已经很够了,画地为牢这么久,连村子都无法踏足,天天对着大雪和云海发呆,很无趣的事情。以前就想过,如果真到了该死的那天,是不是反而会有点高兴呢?现在看来是对的。” 说着,老人还不忘朝老天爷竖起中指。 天幕之上,旱雷炸响,白色雷光照亮山河。 不过这次,陆鸢非但没半点收敛,骂骂咧咧道:“小家子气,一说你就急眼,来来来,有能耐往老子头顶上砸,砸不死你跟我姓。” 天公漠然。 陆鸢哼哼道:“欺软怕硬的玩意儿。” 柳相愣愣无言。 许久之后才朝陆鸢伸出大拇指。 敢跟老天爷这么说话的,千万年来估计也没几个腰杆这么硬的。 老人嘿嘿道:“羡慕不羡慕?要不等我死了你干脆来继承我这山神之位,只要这镇压大阵存在一天,朝老天爷拉屎都行。” 柳相直接摇头,“免了,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 越是了解这位山神,就越是感到佩服和可怜。 佩服的是,对方千年以来独自背对苍生,作为大阵核心所在镇压古神。这也是可怜之处,面南朝北,一人画地为牢不得自由,唯有天幕,雪花,云海相伴。 柳相每每想到,若是将位置调换,自己去承受这千年孤寂,道心破不破损不好说,但的的确确不会比陆鸢做得更好。 山神之位的含义从来不是什么气运,而是那份大山和大阵的掌控权。 一地之内,无敌于世,一地之外,不得踏足。 老人虽是玩笑言语,却也是最真实的想法。 不过对于柳相的拒绝,他也没失望,“没关系,你能生出恻隐之心就已经很好,从妖蜕变成人,你注定会在蛮兽一途走出属于自己的道。” 陆鸢心底真的很高兴,就像自己亲眼看着成长的孩子未来可期,注定要走出一条煌煌大道。 第48章 大渊 柳相则是默然,停顿许久这才道:“若是之前我没选择救下荆黎,也没选择驱逐大庆的人,为了赌局能赢作壁上观,你会怎么做?” 陆鸢揉了揉眉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好玩吗?既然都猜到答案了还问什么。” 柳相心中那点对陆鸢的感激之情彻底烟消云散。 ”赌局自成立开始,是不是就注定我会输,而你会赢?” “不然呢?只要在天王山脉辖境之内,我就是老天爷,况且,三王峰那边的传承本身就不适合赵家树,所以从一开始你就会败。只不过输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赢了问心,输了赌局,这就是我想要的,妖性转人性,生出恻隐之心,真正意义上压制住你的野性本能,以后行事发乎于心,动之以情。另外一种......算了,说了容易伤和气。” 最坏的结果,便是陆鸢将几百年的精心谋划彻底放弃,一个由妖性主导的柳相,他可不放心在死后将村子和大山交由他镇守,而且为了避免存在隐患和收回龙脉源晶,柳相会死,哪怕陆鸢与之换命也在所不惜。 柳相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这些神仙。” 陆鸢则道:“是高估了人性。” 双双沉默许久。 听山风呼啸,看银河流淌。 柳相将杂念全部抛开,“三王峰那边怎么说?” 陆鸢没直接回答,而是道:“赵家树可惜了,生不逢时,如果再晚生个两百多年,古仙传承只能是他。” 紧接着,陆鸢开始讲述起关于三位古仙传承的真相。 三位古仙分别代表三条修行脉络,并无高下之分。 从开启顺序来看分别是,剑,道,释。 先开启的是曾经剑修一途上最早得道的一位剑仙传承。 赵家树的天资确实很好,琉璃道体,若是得以正统道门传承,未来注定的陆地神仙之境。 只可惜,生不逢时,剑仙的传承并不适合他,若是强行给予,反受其害。 “从一开始你就选择了荆黎。” 柳相心中感慨万千。 这座天下的修行道路,不是天资高就能决定一切。 陆鸢点头,“所以我才说你一定会输。传承一事,必须在修行之前,否则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赵家树资质最好,适合道。 荆黎资质稍差,却是天生剑胚。 如果得到剑仙传承,那么荆黎的这个“稍差”就会被彻底抹平,甚至随着修行岁月越往后,成长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现在,你算真正认可少年了吗?” 荆黎是传承衣钵者,而柳相则是开启者。 若柳相不愿意,谁都无法得到。 柳相叹息一声,点头道:“荆黎这孩子真的很好,只是小时候的苦让他不得不弯腰,不得不将所有天真和烂漫藏在心头。” 人心是善变的,赵家树因为娘亲的仇,选择了一条注定充满阴暗仇怨的道路,没什么好坏可言,只是柳相喜欢的,还是以前那个每天神采飞扬的孩子,人心一变,就不再是他了。 陆鸢嗯了一声,“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之后,二人还聊了很多事情。 比如薛全的存在。 如果仅仅为了争夺气运种子,那么他完全可以在古仙开启前夕到来,没必要待在村子百年,还落了个薛瞎子的称号。 按照陆鸢的解释,天王山脉是一座大阵,阵眼一共有两个,臧符山是其一。 村子是其二。 不光是承载遗留气运这么简单。 在村子地底,还埋葬有一件压胜之物,需要人族地仙以自身气数为其稳固神意。 而且每隔百年就得换人,不然对地仙来说就是大道的一种无形折损。 还有就是龙脉源晶的形成。 陆鸢笑呵呵说,这名字其实是随口编纂的,压根就没有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大山本源之物。柳相吞噬的那些晶体,来历更为隐晦,也属于大渊王朝遗藏之一。 说这些话时,隐约可见柳相额头青筋暴起。 他忍不住问:“你说的还有哪些是假的?” 陆鸢爽朗大笑,“现在所说全部属实,不是有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现在就是了。” 闲聊之中,二人的话头又扯到了大渊王朝。 陆鸢感慨万千,“大渊!曾经势力版图占据半个天下,与大商形成南北对立之势,知道大渊的国祚延续了多久吗?满打满算才二十余年,就是这样一个辉煌且短暂的王朝,在人族整个历史长河当中都属于前三甲之流。成也君王,败,也君王。” 这里的二十年,不是指大渊立国,而是统一南部版图,占据半个天下开始。 大渊王朝最后一任君王是当之无愧的大才,无论是军事,朝政,亦或者律法。 那场知情人少之又少的大战中,对于山上仙人的牵扯很少,但对山下格局可谓是天翻地覆。 大渊最后一任君王将全部国祚龙运汇聚一身,打破千万年来人们的认知,竟一举从凡人之躯跻身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修为高度。 再联合四位古仙一同登天。 那一战发生于天外。 可能是天道不允大渊的行事,也可能是这场大战本身就是为了表达人族态度。 君王与古仙悉数战死,彻底击碎两颗远古星辰不说,还将一位古神打落人间,也就是天王山脉镇压的那位。 大渊好似算准了会有古神陨落人间,提前打造出天王山大阵用于镇压。不光是汇聚残余大渊的气运,还留下了古仙各自的传承。 龙运消散,国祚断绝,大渊也走上了灭亡的道路。 之后,两百年间天下大乱,各路诸侯与仙人纷纷出世,大庆与西楚也乘势崛起。 “事到如今,我依旧不太明白最后的王他想要做什么,明明可以流芳百世做那千古一帝,大渊也可以想大商一样国祚绵延数千年而不断,可为什么在最强盛时选择取死之道,宁愿天下不得安宁,背负千古骂名也要走一遭天幕高处。值得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陆鸢太多年,每每遥望天外,他都会不自觉想起,然后又在不得其解中喟然长叹。 第49章 传承开始 大庆国历,元吉三十二年,严冬。 以往三王峰的山上道路已经被大雪封闭,积雪之深厚,一脚下去都能没入膝盖。 前方,有人撑伞缓行,男子身材修长,一袭墨衫,脚步不紧不慢,软绵绵地的积雪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凛风吹拂,男人发丝飞扬,大有一副天下皆白我独黑的意境。 在他身后,少年步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一大清早,少年的院门就被这位教书先生敲响,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跟着他走便是。 一个带路,一个跟随。 天幕之上,有鹰盘旋,游曳不定。 严冬的风,如同刮骨刀子,一每次吹拂,就像在人们脸颊上狠狠剜下一块肉来,生疼无比。 上山的道路若是放在以往,以少年的脚力其实很短,至多半个时辰的功夫罢了。 可今天,格外漫长。 紧了紧身上那件家里唯一称得上厚重的棉袄,荆黎吸了口凉气,吐出一口雾气,咬着牙尽量跟上先生的步伐。 茫茫大雪洒落人间。 时间一久,少年视线逐渐模糊,好似眼中除了白,再也容不下其他颜色,眼皮昏沉,头重脚轻。 柳相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始终不愿意开口说一声休息的少年。 伸出手,一枚以纯粹天地火行凝聚而成的珠子出现手心,随手一抛,“吞下去,继续赶路。” 火行珠子经过柳相的炼化后就相当于是一份旺盛气血的补药,不存在任何后遗症可言。 当然,珠子的持续时间只有一个时辰的功夫,过了之后,凡人终究还是凡人。 接过荆黎也没有犹豫,直接吞咽入腹。 霎时间,四肢百骸如同有温泉浸养,血肉筋骨得以恢复活力。 抖了抖手腕和脚踝,积雪之中,少年开始小跑向前。 柳相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在珠子效用消散之前,二人终于来到目的地,是三王峰最前端的一座高峰半山腰处。 陆鸢在此等候多时。 见到荆黎后,陆鸢拄着拐杖,笑着打招呼道:“少年,你好。” 荆黎头一次见到这般和蔼慈祥的老人家,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语噎半晌,才磕磕绊绊道:“见过.....老人家。” 陆鸢自我介绍道:“我呢,是天山山脉的山神,看着你们从小长大,也算是担得起一声长辈,以后喊我陆爷爷或者山神老爷就行。” 柳相没好气的看了眼陆鸢,紧接着对荆黎道:“别理他,直接喊山神就行。” 占便宜没够是吧? 荆黎再次生疏拱手,“山神大人。” 陆鸢也无所谓。 转过身,三人一同面向一块石壁。 石壁光滑如镜,饶是经历千年雨打风霜,依旧不损一毫,无视岁月流逝。 陆鸢伸出一手,掐指片刻道:“要开始了。” 古仙传承的开启,时间,地点,钥匙,继承人,缺一不可。若少去一方,这场机缘便会彻底烟消云散,再无复原可能。 柳相比少年要高出一些,他稍稍低头,语气温和却有郑重无比道:“荆黎,我接下来的话你要记好。” 荆黎虽说觉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认真点头,一丝不苟。 “此地是一处传承遗址,也就是仙人所留福缘,而你本身作为天生剑胚,与传承极为契合,这场大道机缘,非你莫属。接下来我会打开遗址大门,记住,别回头,一直往前走,会经历什么遇到什么都还是未知数,我也不敢确定凶与吉各占几分。可能踏进去了,从此摇身一变,由凡成仙,也有可能一步地狱,万劫不复。这是我给你的一次选择,只有一次,大道就在脚下,走还是不走,在你,而不在我。” 古仙传承的具体内幕,别说柳相,就连做为主人的陆鸢都说不清楚。 所以,这个选择,只能少年自己来决定。 福祸相依,谁都说不准,如果觉着不值得,想安安稳稳过完此生,柳相和陆鸢就会退而求其次,随便在村里选择一个资质普通的气运种子继承。 荆黎认真思考片刻,反问道:“先生,如果成了,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仙人吗?” 柳相忽然沉默了,天下修行道路,不是资质多好,福缘多厚,就一定能登顶最高,毕竟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死去的天才。 “抱歉,这方面我也不能保证,我只能说,若是成功接受这份大道机缘,你以后得修行道路便会是一条阳关坦途,这一点不会有假。” “先生,是不是成了仙人,就可以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人,吃更多好吃的?” 荆黎哪怕心底紧张得手心发汗,脸上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柳相肯定点头,“是。” “好,那我去。” 记得小时候,娘亲总是念叨城里某家丝绸坊的布匹很好看,老爹也说旁边有家酒楼的酒光是闻着味儿就肯定不赖,爹娘难得闲聊是也会提起很远很远的出名地界儿,比如桃花渡,胭脂红,富庶之地的灯火如龙。 荆黎知道,爹娘一直都很想很想看看外面的世道,只是因为要挑起家的重担,不得不困守大山。 如果将来自己成了仙人,能走更远的路,一定要看遍世间,再挑选些美好的,美丽的,一桩桩一件件,说给爹娘听。 这是少年如今最大的愿望。 柳相没有钱梨那份“玲珑”神通,只不过到了他这个境界,想要看见少年的心境画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伸出手,掌心摊开,盖住少年头顶,“好,你只管去,我在外边陪你。” 说罢,柳相单指挑破少年眉心,一粒血珠随之滑落。 速度太快,荆黎甚至连基本的疼痛都没有。 紧接着,柳相拿出一枚白光皎洁,宛若玉石的鳞甲,将那枚血珠滴落其上,不过片刻,鳞甲由洁白转为血红。 柳相没解释什么,收好鳞甲,带着少年来到石壁前方。 陆鸢双眸当中金光暴涨,大袖飘摇。 与此同时,天幕之上的大阵轮廓开始转动。 除了当局者外,无人能够察觉的大山内部,一抹芥子光亮,从最开始的萤火之辉,骤然大放光明。 须弥芥子,大有天地。 第50章 剑仙 柳相闭眼再睁眼,眼眸转换,赤眼紫瞳,单手做剑诀竖于胸前。 隐约间,眉心处一块逆鳞光辉大盛,白昼山河如星辰闪耀。 光华转瞬包裹整座高峰。 柳相低语道:“如意,如意,既遂我心。” 荆黎从睁眼看清山野景色,到眯眼躲避白昼光辉,最终不得不闭上眼眸隔绝那份天地异象。 三息过后,少年只觉着肩头一沉,察觉到白光消散,他重新睁开眼眸。 环顾四周。 哪还有什么大雪漫天,天地肃杀之景。 山水颠倒,天地转换。 三人身影莫名其妙来到一处陌生地界儿。 天幕之上,乌云压顶,云层之内时不时有雷光乍现,蜿蜒舞动,宛若游龙。 低头一看,少年差点没跌坐在地。他们竟是踩在虚空之上,位于半空。 柳相扶住少年肩头,荆黎这才勉强站直身形。 至于神性金光占据心湖的陆鸢,则是将视线放在这座小天地的尽头,好似在与人对视。 荆黎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先生......” 柳相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远处朦胧地界儿,“一直走,别回头。” 这片被封禁千年岁月的小天地,到处布满一柄柄高如山岳的古老巨剑。巨剑残破,被岁月尘埃湮没光彩。却能在隐约间感受到剑锋之上流转的锋锐剑气,凌厉逼人。 荆黎稍稍低头看了眼脚下。 灰蒙蒙一片,深不见底。 少年与先生最后对视一眼,得到后者肯定眼神后,不再迟疑,深呼吸口气,壮起胆子迈出一步,稳稳落在虚空之上。 也就在此时,陆鸢与柳相同时双手抱拳,朝着前方尽头处弯腰施礼,随即,二人身影撤出小天地,无声无息。 荆黎其实很想转头看一看先生与山神是否还在,可想起叮嘱,少年强行克服内心冲动,开始缓慢前行。 起先的数十丈迈步都很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跌入万丈深渊。 越走越远,见没什么异常,少年也逐渐放下心来,开始大踏步前行。 慢走...快走...小跑起来...最后荆黎干脆甩开步子飞奔向前。 步伐越来越快,耳畔开始呼啸起风声。 如果少年转头的话,就会发现,随着他越过一座座巨剑山峰,一道道自巨剑剑锋上流窜出的剑气开始自行跟随少年奔走。 滴水成潭,百溪归海。 不知不觉,少年身后,剑气汇聚如蝗群,遮天蔽日。 他好似完全不知疲倦,也没想过停下脚步。 时间在流逝,却没在少年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在少年前方,他看到了那个不是尽头的尽头。 随着距离拉近,才清晰看见那里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 荆黎放慢步子以示尊敬。 老人很老,满身腐朽气,可从未抹过剑见过剑的荆黎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老人光是站在那,就是天地间最为锋锐的一柄剑。身材矮小却顶天立地,整个芥子天地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老人缓缓睁开沉寂千年的眼眸。一老一少,相互对视。 荆黎刚想开口,那老人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好似盖棺定论般说道:“陆鸢的眼光还真是令人失望。” 荆黎愕然。 没等他说什么,老人重新闭上眼,一挥袖子,芥子天地间有罡风骤起,吹动雾霭,那些巨剑山峰剧烈摇晃,本来跟随荆黎到此的身后剑气开始四散逃离,深怕老人问罪定责。 荆黎只觉着脚下一空,身形开始迅速下坠堕入迷雾当中。 他甚至都来不及丝毫自己会不会落地之后便是四分五裂的下场,老人最后一句清晰入耳的低语回荡四野。 “我的道,不是谁都能走。小子,给你个机会,生则生,死则灭。” 万丈高空下,少年身影恍若尘埃。 ------------------------------------- 芥子天地之外。 “那位剑仙什么来头?” 刚才隔着遥远的惊鸿一瞥,柳相那股心悸之感久久未能退散。 不是畏惧,只是一种不得不避的锋芒。 陆鸢双手领袖,神色追忆,回道:“这位的生平可就大有来头了。” 柳相掏了掏耳朵,看样子是要洗耳恭听了。 “古仙之所以冠以古字,是因为他们得道最早,受天地认可,也是每条大道上独一无二的高峰。” “古仙虽说得道最早战力卓绝,可也是被天道嫉恨最多的一群人,为了避免天道压制,他们不得不退隐避世,再惨一些的甚至都要自降境界才能行走世间。” 天道虽倾斜人族,可炼气士一旦跻身地仙之境就会被天道视为窃贼,随着境界愈发高涨,天道对其束缚也就越多,这一点无论是人是妖都如此。不然那些个成道最早境界最高的老王八,为了所谓自由,早就将天下搅得个天翻地覆了,哪还有凡人的安身之所。 “这位剑修,来历与姓氏早已被岁月遗忘,只知道单名为‘忡’,能够被历史所记载的寥寥几次出手当中,当属东海一剑最为大气磅礴。” 连岁月都无法考证的曾经,东海多蛟龙水裔,割据一方,仗着天生不凡横行无忌,如果是寻常百姓误入辖境,基本都是有去无回沦为血食的下场。甚至有些道行不浅的蛟龙之属,还会沿着汇入江河逆流而上,掀起洪水涛天淹没两岸生灵,伺机吞食人族无数,以此来走邪道捷径。 后来,这位名为“忡”的剑仙刚好路过东海,只因为一头不开眼的小蛟惹恼了他,为此,整个东海蛟龙之属迎来了灭顶之灾。 一人一剑,让整片东海成为名副其实的血海,蛟龙血迹历经千年而不散。 就连那位被誉为无限接近真龙之躯的水裔之主,都不得不放弃族群远遁深海,直到如今都不敢登岸。 这份事迹广为流传,整座天下都觉着大快人心。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后世剑仙多以此人为榜,只觉着自己此生练剑,怎么着都得斩条蛟龙才算风流。 第51章 少年白衣 芥子天地当中。 荆黎自万丈高空坠落,没有想象中摔成肉泥的凄凉光景。 就好似夏日里整个人漂浮在沁凉的河水中水流而下,达到尽头后停滞。 少年站起身小心谨慎的打量四周。 断剑遍地,无论是仙家灵器亦或者寻常佩剑,都在光阴洗礼之下锈迹斑驳,一脚下去满是清脆的金石断折之声。 在少年前方,更是一座以断剑残骸堆砌而成的高山。 身处其中,荆黎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感,好似整个人沉入水底,四周湖水倾轧而至,越是靠近那座剑山,这种感觉也就越强烈。 “那前辈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得到传承就必须要越过眼前剑山?” 再次环顾四周,灰雾茫茫。 这时,少年身后突然窜出一道极为细小的剑气流萤。 荆黎顿时朝着左侧横移数步,眼神警惕的盯着那抹细小光亮。 剑气流萤在空中旋转,画圈不停,荆黎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因为他可以很明显的察觉到那抹剑气的......开心? 少年壮起胆子伸出一手。 细小剑气在空中一个纵身,瞬间来至少年手中,顺带还以剑尖摩挲着手心处,显得极为温顺。 荆黎好奇的问,“你知道接下来咱们该往哪走吗?” 细小剑气似有灵智,亦或者与少年心意相通,指了指那座剑山之巅,又开始在半空飞舞不定。 虽说不知道这道剑气是怎么来的,不过既然对方不会伤害自己,而且还能作为自己引路,荆黎心中戒备也就放松许多。 这座芥子天地其实很有意思,天地万物都是那位古仙心境衍化而生,少年所看到的视野景象,便是古仙临死之时的心境遗留。 不光如此,若是同样练剑之人,亦或者剑道资质极好的天才,身处其中,都会将这一大道上的“天赋”随之衍化为实体。 那抹悄然无息出现的细小剑气,其实就是还未登山的荆黎根基所化。 荆黎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有些发青。 面对那座剑山,就好似在与年幼时与猛虎对峙,光是那份几乎快让人窒息的气势就不允许少年多迈出一步。 踌躇许久,荆黎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那股窒息感更加强烈,就好似在说,少年,回去吧,再往前真的会死。 “先生说过,一直走,莫回头。” 既然双脚不行,那就用双手。 于是,一幅很戏剧性的少年登山图出现在天地间,明明剑山并不陡峭,甚至可以说是平缓,而荆黎整个人却趴在地上,双手双脚一并用力,试图抵御那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威压。 万丈高空之上,老人俯瞰这幅画卷。 嗤笑一声,摇头不止。 “当真是世风日下了,遥想当年,剑道天才多如过江之鲫,每一人都惊才绝艳,而如今,我的传承者竟然如此.....不忍直视。” 这还只是一座山头,在传承道路上总计三关。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荆黎想要获得这份大道机缘,几乎毫无可能。 天生剑胚很珍贵吗?确实,板上钉钉的剑修,但同时,除去这份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份追寻极致杀力的野心。 老人看不到这样的少年内心,故而才会失望。 芥子天地不记年,也无日月轮转,白昼交替。 那些断剑就好像一座座英灵冢,代表着光阴历史中无数冉冉升起又转瞬陨落的剑修。他们哪怕死去,也会在灰烬之中绽放出最后的绚丽之花。 荆黎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记得若是累了就停下休息,有了力气再继续先前爬去。在这里,他不会感到饥饿,不会感到困顿。 途中,他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一番景象。 随着他走过一处,脚下手下古剑断折,就会有一抹荧光破剑而出,好似在绽放最后的光彩。 属于荆黎的那道细小剑气每当这时候便会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拦截且吞噬那些荧光。 渐渐地,剑气吞噬越多,自身愈发壮大,从最开始的头发丝大小成长为食指粗细。 而荆黎自己,好像随着剑气的壮大,脚下路愈发轻松,剑山给他的压迫感正在减弱。 可是伴随每一步的登山,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也就越强。 于是,荆黎开始放慢脚步,故意去踩踏,折断那些古剑。 荧光如游鱼,离开地面之后便会游曳而上去往高处,到达某个临界后缓缓消散。 那抹不断成长的剑气好似永远吃不饱,速度极快,在虚空当中化为雷霆奔走四方。 就这样过了很久,剑气愈发壮大,与一般长剑无异,透过刺眼的雪白光亮,荆黎依稀能看清长剑的大致摸样。 与自己对剑的想象一般无二。 这时,他也终于从山脚走到山巅。 在那里,不是他幻想的天地尽头,只有一袭白衣少年矗立山巅。 两人年龄相仿,可无论是相貌还是气态,都天差地别。 荆黎的市井陋巷出身,从小习惯了弯腰朝地,只为活着,其余之外的所有事情都是奢望。 而那名少年截然相反。 剑眉星目,英姿勃发,手中斜持一柄凌利长剑,一袭雪白衣袖缥缈出尘埃。他光是站在那,就是一颗最为璀璨的剑道星辰。朝气蓬勃,宛若旭阳高升。 荆黎第一眼起,就在心中自惭形秽。 那白衣少年扫了荆黎一眼,又看向盘旋不定的那抹剑气,微微摇头,开口道:“年少之剑,应该无所畏惧,无所牵挂,只管一剑在手,将天地洞穿。你,不行。” 还没等荆黎有所反应。 剑鸣之声回响剑山之巅。 白衣少年随手一个横抹,便出现一道长达百丈的绚烂剑光,朝着荆黎方向一斩而至。 剑光杀力恐怖至极。 还没等荆黎有所反应,剑光已至,避无可避。 盘旋在他头顶的那抹剑气挡在荆黎身前。 白虹消散,荆黎与属于自己的那道剑气一同被劈落山脚,一切好似又回到最初时分。 “继续。” 山巅的白衣少年的嗓音回荡。 被劈落山崖的荆黎并未受伤,只是忽然有了种无力之感。 面对那道白虹剑光,自己真能跨越大山吗? 第52章 大雪之下 却说竹海那边。 绿竹枯萎,黄叶被大雪掩埋。 自从那柄名为雀眉的长剑折断后,苏邑一直以来便盘坐幽幽竹林深处,水动,风动,唯有她苦思冥想。 “差一点...还差一点。” 明明回忆起当年师父教导的言语,雀眉断了反而是件好事,让她明白剑只是道的延伸,可无论怎么去追寻那点明悟,依旧还是差了一步。 一步之差,如同天堑。 成为剑修的机会近在眼前,这一步怎么都无法迈出,苏邑自然心有不甘。 杂念一起,就好似一条直通天际的大路突然多出无数岔口,让苏邑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是对的,哪个又是错的。 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之所求,自然成了奢望。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紫衣妇人暗自叹息,却也不好说什么。 如果不是念在苏邑师父的份上,她那天也不会冒着被柳相迁怒的风险,出言让苏邑放下长剑。 现在独臂女子念头是通达了,可心境上的折损太过严重,能不能迈出那一步全看她自己。 竹林外有条溪涧,潺潺流水声,静心至远,可现在传出女子耳中,却如嘈杂之声一般无二。 她睁开眼,双眼当中血丝遍布。 她知道,如果再执着下去,只有走火入魔这一个结果。 看向水中倒影的自己,女子神色有些哀伤。 大道契机转瞬即逝,抓不住,可能就一辈子再难遇见。 董璇玑款款走来,“真不打算更改道路?” 其实苏邑的资质不差,如果不是执意要成为剑修,现在估计都是中三境的小神仙了,搁在版图不大的王朝,都得被供奉为座上宾。 只可惜,女子太过执拗。 苏邑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有时候无声就是答案。 紫衣妇人道:“算了,你的未来大道还是由你师父劳心去,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和了。今日咱们就得启程返回宗门,收拾好心绪,想想如何面对你师父吧。” 苏邑抬起头看向妇人,皱眉道:“这么快?” 董璇玑苦笑,“不然呢,山神老爷那边已经下了逐客令,另外还允许我们带走除琉璃道胎和天生剑胚外的五个孩子,这些天我已经和几个孩子的父母商量好了,凡夫俗子嘛,都眼界浅,见到几两银子就走不动道,五个孩子以后就都是我们补天教的弟子了。他们的资质虽说不如真正的天才,不过也比一般修士好上太多,加上有冥冥气运加持,未来成就还真不好说,保不准福缘一至,还真就出一两位陆地神仙。” 这一届气运种子当中,赵家树资质最好,荆黎次之,剩余五个的不好也只在于他俩的相比之下,若是搁在中小门派中,资质也算不错,还有玄之又玄的气运加身,未来之路还真说不准。 所以,哪怕最终没能带走琉璃道胎,董璇玑也不算很失望。 有这些孩子兜底,宗门那边对此次天王山脉之行的结果也必定满意,不会在董璇玑的自作聪明上多做纠缠。 苏邑站起身,对紫衣妇人道:“我想最后再走一趟大山。” 董璇玑则摇头,“一起走,宗门那边也有传信,让我们尽快返回。” 苏邑倔强道:“我暂时不打算回宗门,董姨,你们先回吧。” 董璇玑迟疑道:“你知道违反宗门律令的下场吧?” 苏邑笑了笑,“最多也就面壁个一年半载,无所谓了。” “一切小心。” 说罢,紫衣妇人转身而去,村口那边还有五个孩子在等着她去看山上仙家气象。 独臂女子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搁在手心中,任其被手心温度融化成水。 呆愣许久,直至大雪停歇,暖阳洒落,女子这才动身,没有化虹,也无御剑,就这么脚步轻盈地走上大山。 薛全曾经好心给过一句福缘提示。 不知道那点因为李秀娘的死而断去的香火情还作不作数。 臧符峰苏邑是不敢去,不光是山神所在之地,光是环绕大山天然形成的庇护阵法就够苏邑喝一壶了。 丰阴涧已经冰封,宽达数十丈,好似一条横亘在大地之上的玉带,贯穿南北。 站在宝鸡谷最高处向下望去,整个荣昌村的全部景象一览无余,中午时分,炊烟袅袅,在这冰封肃杀之地,多出一股人间烟火气。 走着走着,苏邑就来到了三王峰。 隔着一道天堑,苏邑很清楚的就能看见深涧对面的光滑石壁,以及石壁前平地上盘腿而坐的一袭墨衫。 刚好,柳相转头。 二人对视一眼。 苏邑躬身施礼,生怕这位性情古怪的妖王对自己不满。 柳相只是随意看了女子一眼,并未说什么。 群山巍峨,银装素裹,唯有他,素白天地中,格格不入。 苏邑本想就此离去。 不曾想薛全抽着旱烟也来到了此处,他对女子笑道:“走什么呢?既然来了就待着,之前我因为你师父而对你存有的恻隐之心没了,不过也不妨碍我看好你的纯粹剑心,你呢,以后哪怕再怎么练剑也不会与大出息,别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蠢话,都是修行之人,自欺欺人可就不太好。” 苏邑道:“前辈放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就算知道了结果,我还是想走一趟练剑道路,毕竟我追求的是手中之剑。” 薛全吐出一口烟雾,挑了挑眉毛,“嗯,这就对了。知命,认命,又不妥协,这才是修行的根本。不枉费我道破天机的一语。” 苏邑没太明白。 薛全摆摆手,“就在这,你等着看便是,不久之后,会有一剑拔地而起,那一剑才是真正的剑修风流。” 原本薛全还想夸夸其谈两句。 结果山那边的柳相忽然转过头瞥了他一眼。 向来识时务的薛大神仙顿时没了声响。 拍拍没半点积雪的屁股,“走了走了,卖药赚钱去。” 山的那边。 柳相一手拄着伞柄,认真盯着手中那枚血红鳞片。 一旦鳞片面临崩碎,就是柳相违反大山规矩,强行撞破芥子天地救出荆黎之时。 “我这个做先生的,光是教授读书识字实在有些不太够,修行之法我又不会,就只能再为学生护道一程。古仙传承可以毁,人必须得活着。” 第53章 心想事成 今日,小雪飘零。 薛全提着两壶酒独自登山。 来到那袭墨衫身旁,也没给对方赶人的机会,直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将手中酒水搁在地上,笑呵呵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 是一只冒着热气的叫花鸡。 寒冷时节,热气丝丝缕缕凝为实质,薛全道:“村里今年收成不太好,醋萝卜,盐花生没有,勉勉强强跟隔壁邻居‘借’了只鸡,闻闻,老香了,这下酒菜够不够硬?” 柳相看了眼汉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不成......” 汉子顿时大怒,“大白虫,别不识好歹。” 自己好心好意请人喝酒,对方不光不领情,还反过来言语恶心人,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收起那片血色鳞片,柳相没跟汉子计较什么。 拿起一坛酒,揭开泥封,顿时眼神一亮。 见他这副神情,薛全得意洋洋道:“咋样,截天宗特制仙酿,搁在山上没个几枚中品灵石都别想尝上一口,你今天走运,本大爷心情好,请你了。” 柳相点点头,酒是好酒,不光是那沁人心脾的酒香,还有那作为蛮妖都能清晰感受到的浓郁灵气,一般下三境修士都无福消受。 “酒很好,不过就算你不请我也没钱。” 柳相举起酒壶尝了一口,确实回味无穷。 薛全翻了个白眼儿,只是瞎了一只眼睛,这动作在外人看来就有些渗人了,“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阴阳怪气的,怎么不和萧祁斩鸡头拜把子去?” 柳相只是喝酒,连那只烧鸡都没多看一眼,他忽然道:“要走了?” 薛全嗦着鸡腿,点点头,含糊不清道:“时间到了,得回宗门交差,不好在村子内多耽搁。” “赵家树这小子心思变化太多,最后竟然连见我这先生最后一面都不愿来,等他拜入截天宗后,记得与他师承说一声,免得这小子走上歧路。人呐!在仇恨与黑暗中,从来不会去在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连我们都不例外,更何况是个孩子的他呢。” 明明才一年时间,柳相忽然有些感慨光阴所带来的人心变化。 关于这一代气运种子的安排,陆鸢已经给出定数。 由补天教带走五个“最差”的,毕竟也是买卖双方之一,若是空手而归,对大山以后得谋划会形成诸多障碍。 至于大庆.....那位老宫槐能活着离开大山已经是陆鸢很给面子了。 如果不是柳相突然出现成了赵家树的护道人的话,最后薛全带走的应该是荆黎,而非赵家树。 天不遂人愿,谁都说不准下一秒能发生什么。荆黎如今成为继承古仙传承的人选,陆鸢自然不可能任其带走。 所以,过了今天,薛全就会领着孩子走出大山,去往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商王朝,拜入那座名为截天的大宗。 “你也别怪他,才那么小的孩子,就得亲眼目睹自己唯一亲人惨死,他又太聪明,记下了就是一辈子,放不下,忘不掉。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在仇恨的道路上坚守本心,其他的,我们怎么劝都是无用功。” 柳相能看到的东西,薛全自然也懂。 当初留刘钺一命并非什么忌惮大庆铁蹄,而是为了赵家树未来有足够的理由支撑着走上修行大道。 执念这东西有好有坏,就看怎么利用。 当初为了宗门与陆鸢的一场交易,薛全来此有三个目的,一是将那盏为陆鸢延续寿命的神明灯带来大山,二来则是镇压村底那件压胜大阵之物。 至于第三,便是为宗门带回气运种子。 如今百年期限已过,最后一个任务也已完成,是时候离开大山了。 柳相忽然问道:“下一次来大山的陆地神仙是谁?” 薛全喝酒如牛饮,“按照轮换,我走之后应该到补天教那边了,他们那些人规矩重,门风好是好,就是容易一根筋转不过弯,若是以后那位陆地神仙得罪了你,揍一顿不错,打死更好。若是真打死了一定要记得传信给我一份,我好邀功请赏。别的不说,截天宗那边对于斩杀一位死对头的上三境修士,那奖励......啧啧啧,想想都眼馋。” 他薛全就是个供奉客卿,虽说心底有那么一丢丢门派归属感,不过对于风评极好的补天教向来没有好感于恶感之分。说到底还是散修心境,杀人还讲究仇怨?不是有钱就行了吗。 柳相思考了会儿,然后神色认真的一点头,“我尽力,如果陆鸢要拦着我就没法子了。” 前提是对方真就不开眼,可这劲儿往死里得罪柳相那种。 喝过了酒,那只烧鸡也只剩一堆零散骨头。 柳相在汉子离开前拜托了两件事情,一个是灵石,虽说对柳相无用,不过小姑娘钱梨好像能够借此快速修行,既然薛全是个腰包鼓的也就没理由客气。 二是书籍,最好是山上那些修行之法,除此之外,什么炼丹,炼器的皆可,大山不记年,自己修行又没任何捷径可走,活得太久就这点不好,总得有点事情挥霍光阴。 薛全气笑了,“把我当冤大头啊?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话虽如此,可最后汉子也没说出一句拒绝的言语。 下山时,薛全背对柳相挥了挥手,就此作别。 他还要去趟臧符峰,讨要一份泼天机缘。 这是柳相与李秀娘,一同为赵家树求来的。 等到汉子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雪景之中,柳相收回视线,一双眼瞳再次变换,看向石壁之中。 柳相是蛮妖不假,对于世间各类术法神通的根底也所知不多。 可怪就怪在他的另一种本命神通,如意。 如意,如意,既随我心,思之所念,心想事成。 他的目光竟是直接透过芥子天地,清清楚楚的落在那个不知道登山多少次,无一例外都摔落山脚的少年身上。 而芥子天地的真正主人,那个本该死去的古老剑仙瞬间震怒,不告而来,视为问道。 二人隔着两座天地相互对视。 于是,在无任何硝烟弥漫的神识之大战中,一妖一剑仙,互换一招。 芥子天地随之出现轻微晃动。 坐镇万丈高空之上的老剑仙身形摇晃,身影愈发缥缈。 大天地中,作为胜利者的柳相,嘴角也出现一抹血丝,他自嘲笑道,“打架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太会啊!” 第54章 大考 荆黎有些麻木了。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登上山巅,又是第几次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劈落山脚。 一次次的失败,烦躁有,却没放弃可言。 少年呈现出一个大字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 那道属于他的剑气在半空盘旋飞舞,一个急急调转剑尖,被少年心神敕令来到身旁。 荆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剑气,忽然释然一笑,低声自语道:“小时候第一次跟着赵叔进山时,年纪没多大的我背着半人高的背篓,大太阳照得人头晕眼花,肩头上被磨破皮的伤口被汗水浸湿,火辣辣地疼。” “那时候我偷偷抹过眼泪,毕竟谁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吃得住苦的,是后来无数次进山和出山,肩膀一次次磨破,一次次长好,形成老茧,慢慢的才不疼了。” “所以以前我有个很好的习惯,那就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后的事就顺其自然。” 然后他看向目力不可及的剑山之巅,少年眼神清澈,却流露出一种愈发浓郁的凌厉之感。 就像是一柄尚未经过捶打,淬炼的粗糙剑胚。 他挣扎起身,驱散心中最后那点郁郁之感,深呼出一口浊气,又开始大踏步登山缓行。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世间任何一条道路上的人,都得经过无数次淬炼,锻造,最终才能屹立于高峰之上。 荆黎每一次坠落又爬起,无论是体魄还是心神,都好像经过一次洗礼,将石衣打磨削去,随着次数越来越多,终将会露出属于金石的一面。 岁月这种东西,在芥子天地内最不值钱。 很久之后,经过反反复复无数次登山跌落的荆黎,重新站在了剑山之上。 白衣少年还是那副姿态,还是那副神情,言语却有些诧异道:“还不放弃吗?” 他是坐镇芥子天地的老剑仙心神所化,并无实体,心神固定,却拥有记忆。 眼前这市井少年明明天赋一般,搁在他们存在的那个时代,也就够得着修行剑道的门槛儿罢了。 可有一点,连白衣少年的不得不佩服。 荆黎到底失败了多少次,百次?千次?还是万次? 一次失败可以重拾信心,那么无数次之后呢?在自我否定与怨天尤人中,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赤诚之心,答案是可以,却太难太难。 白衣少年记忆有限,翻开那些残存回忆画卷,他见识过很多很多与他一样的剑道天才,哪个不是天资卓绝,意气风发。单领出任何一位都要比眼前的市井少年好上千百倍。是那些天才不够纯粹吗?不对,都在向极致的大道尽头行走,没谁会停下脚步,可最终,很多人都死在了这条狭窄的通天道路上,能够成为剑道高峰的,万年以来,寥寥数人而已。 白衣少年忽然对荆黎有了兴趣,“少年郎,我有一剑,名为蟪蛄,剑声早至暮鸣而不止。你若能接下,算你过关。” 朝菌不知晦溯,蟪蛄不知春秋,此为小年也。 好似一人成长,从少年到而立,瞬息将至。 荆黎双手覆住脸颊,狠狠揉搓一把。 再抬头时,眼神之凌厉,恍若剑锋。 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握住那把由剑气化作的古朴长剑。 “不一定接得下,但我全力试试看。” 登山,问剑,其实都是一场大考,与境界修为无关。 所谓剑气剑光,都只不过是心意所化,只要自身心神撑得起那份天地异象,哪怕是剑光捅破天际都不在话下。 白衣少年所持长剑刹那绽放光彩,一条条白虹绚烂拖曳而出,如一条条横亘虚空的长河。 白虹之上,忽有剑鸣炸响,一声声交织不断,嘈杂纷乱,如水中涟漪扩溅四方。 就好像夏日里的蝉鸣,嘹亮,悠扬。 荆黎双手持剑,身形佝偻,直愣愣面对那白衣少年。 没有任何天地异象的市井少年在气势上与之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饶是如此,荆黎眼神依旧死死盯着那个看摸样是同龄人的家伙,一步不退。 明明是一边倒的碾压之局。 可白衣少年神色之凝重,不输于从前同龄剑仙胚子的切磋问道。 荆黎忽然扯出一个笑脸,莫名说了句,“我叫荆黎,荆棘的荆,黎明的黎。” 先生说过,修行道路布满荆棘与泥泞,会让人不可自拔,伤痕累累。只有那心智坚定如磐石,巍巍峨如大山,才能待到黎明破晓,见那青天明月。 所以,出生穷苦的少年也有一剑,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名字,不过也没关系,先余着,等得了这份传承,出了此番天地,先生学问大,取名一事想来也最为贴切。 蟪蛄一剑而至,数道白虹当头砸下。 双手持剑的荆黎在这一刻也不再受到剑山压制,脚尖一点,身形骤然消失。 没有气势如虹,没有剑光气冲斗牛。 那道属于他的长剑荧光烁烁,好似断江截流,直接将道路前方的剑气白虹一斩为二。 蟪蛄为虫,夏末鸣,秋日死。 剑鸣再起。 白虹化弧追寻而至。 荆黎从始至终没想回头,没想躲避,身形速度之快,就像一头自由翱翔天际的鹰。 几乎是斩开白虹的瞬间便已经来到白衣少年身前,剑尖所指,是少年眉心。 白衣少年忽然笑了笑,“以伤换命?很有意思的杀剑。” 大袖翻转。 那些剑术残余四消而散,荆黎原本近在咫尺的身影也好似被人瞬移出去十丈。 这场在于心的问剑,就此结束。 “小子,恭喜你过了第一关。” 荆黎在蹉跎枯燥的登山中明悟了自己的第一剑,而且也得到了白衣少年的认可,这场大考的破题已经合格。 白衣少年身影消散前夕,好心提醒道:“我只是少年时的我,往后还有两场同样的问道,内容不同,过关方式也不同,那将是青年时的我,中年时的我。你的剑有点意思,祝你好运。” 声音落下,身影也随之不在。 荆黎放开手中所化长剑,向前看去。 剑山的那边,还有剑山。 第55章 心法 陆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传承山峰对面的山头上。 刚好,是独臂女子所在之处。 陆鸢肩头上坐着袖珍小姑娘,钱梨张大嘴巴哈出口热气,小雪天里,雾气如白烟蒸腾。 苏邑弯腰施礼,“见过山君大人。” 陆鸢摆了摆手,“看来是薛全那家伙泄露了天机。” 独臂女子面色一阵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没事,我又不会像大庆那般小家子气,这点对我们来说毫无损失的微薄机缘给就给了。” 陆鸢言语缓慢,视线始终看向石壁那边。 如今距离少年走入芥子天地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柳相没什么动静儿,看来传承一事还算顺遂。 钱梨看向女子,想要打招呼,却又不太敢。 她的天赋神通确实可以看透人心,干净还是腌臜,一览无余。 只是后来才知道,人的心是会变的。 自从李秀娘死后,属于苏邑的仙家作态溢于言表,本该纯粹清澈心湖淤泥四起。 当然,她们这些自从出生就高高在上的仙人,又怎会因为一个凡人的生死而动摇本心呢。说到底,世间很多炼气士都将目光搁在了云海之上,从没想过低头看一看人间大美。 这样的人说不上错谈不上对,若真要归根结底追本溯源,只能是怪这个谁拳头大谁道理对的世道。 钱梨很不喜欢这样。 本以为苏邑会像名叫赵锦的妇人那般处处与人为善,如今看来,云泥之别。 陆鸢活了几千年,就小姑娘这点藏不住事儿的心思自然一眼看穿,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儿,你还小,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之前不是求柳相饶她一命了嘛,这份不深不浅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钱梨小脸皱成一团,有些委屈的哦了一声。 苏邑默不作声。 这话可是当面说的,一个小小下三境修士,在陆鸢这般可没半点所谓的面子。 “你要看就等,估摸着开春时候也该结束了。” 陆鸢此次前来,寥寥数句言语只不过是帮小姑娘解开心结,对苏邑可没什么兴趣。 跨过深涧去往对岸前,陆鸢善意提醒道:“看在薛全愿意跟你多说几句的份儿我也倚老卖老一回,你练剑资质其实还行,就是这心境不够,又经历过重创,那份高高在上的仙家气象已经不适合现在的你,若是信得过我这个山水神只,就在这场机缘过后低下头,好好看一看这个世道。” 言语至此,那点善心也已用尽。 陆鸢身形一闪,没在天地间留下半点痕迹,直接跨越百丈深涧来到对岸。 原地上,只留下个若有所思的女子不断否定,不断肯定。 石壁前。 陆鸢双手拄着拐杖屹立积雪中,向柳相问道:“交过手了?” 柳相嗯了一声。 钱梨一个蹦跳,从老人的肩头落在了墨衫的肩头。 “千年之前的古仙遗蜕,战力如何?” 陆鸢笑意玩味儿。 柳相虽说境界确实足够,两种天赋神通也足够强大,不过终究岁数小了些,与人动手的次数太少,厮杀经验什么的更是少得可怜。 杀云涟漪纯粹就是境界碾压,后者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最开始与薛全的大战,也是靠着蛮妖体魄蛮不讲理的乱拳打死老师傅。 那位古老剑仙可就不一样了,本身虽只是一份残存的大道烙印,可战力之高,就算是寻常化虚在他手中都走不过三招就得被砍死。 柳相能赢,靠的是如意神通。 “很强,估计要比跟你动手的老宦官还要强上一线,很难想象,全盛时期的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会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关于万年之前那场大战,柳相也只能从书籍中那些只言片语了解一二,完全触摸不到真相,好似有人故意将那个时代封锁,不让后人得知。 陆鸢笑呵呵给出答案,“剑仙如云,万法璀璨。” “不说这个,老黄历翻来翻去没什么意思。传承一事进展如何?” 陆鸢虽是山神,管控的也只是一座天王山脉,芥子天地与大山没有因果,饶是境界再高,如果没有古老剑仙的认可,他也无法看透。 毕竟不是人人都和柳相一样,有这般不讲道理的天赋神通。 柳相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荆黎资质差了些,不过心神之坚韧超乎想象,已经过了一道考核,后面的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陆鸢点点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传承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失败,芥子天地就会烟消云散,古仙的大道也会随之溟灭,大渊王朝辛苦千年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这是老人不愿看到的结果。 好在荆黎没让人失望。 柳相问道:“说起这个,你给赵家树的机缘是什么?” 陆鸢笑道:“赵家树这孩子为琉璃道胎,自然与道家有缘,我传了他一篇道家经文,若是修行得当,百年地仙也可以想想。” 琉璃道胎这种资质的珍贵程度,放眼整个万年历史中都寥寥无几,道胎佛骨的名头可不纯粹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路走对了,加上有高明的修行之法辅佐,地仙已是囊中物,若运气好些,成就一位轰动天下的百岁地仙也是有可能的。 陆鸢的家底儿不多,总共也就那么几件,但每一件的品级都属于是顶尖之流。 他给赵家树的那篇道经自然玄妙非凡。 柳相点点头,他对那篇道经有点兴趣,“陆鸢,你说我需不需要找一篇适合大道的修行之法?总觉着现在修行太慢,乌龟爬爬,是不是因为缺少妖族心法的缘故?” 按照这个世界的修行陆来看,心法与功法缺一不可,前者能感悟天地大道,后者能增强自身实力。 有如意神通在,功法什么的柳相不缺,只要自己能够支撑起那份所需,搬山倒海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唯独心法一事柳相有些迷糊了,自己好像从来都是吞吐日月精华,从未有什么心法可言,连所谓的妖兽的传承记忆都不曾有。 到了现在这个境界,没有所谓龙脉源晶吞噬,光靠吞吐日月精华那点水磨工夫,天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更进一步。 第56章 春来花开 对于这个问题,陆鸢想都没想,直接斜眼道:“灵妖一途最接近炼气士,所以需要这么一门心法帮助其更快速的感悟天地大道,你一个蛮妖要了有何用?身上半点灵气都无,全靠纯粹妖力驱使神通,就算是天底下最高深玄妙的修行法搁在你面前,也跟一本春宫图没什么两样,看得着吃不到,急死你。” “所以,蛮妖就只能靠水磨工夫?” 柳相有些遗憾。 陆鸢气笑了,“五百年的大妖王还不满足?知不知道天下走蛮妖一途能达到这个高度的现在就还有几位?我告诉,就你一人。其他要妖王都是灵妖,而且最小的岁数都是两三千年,你还嫌修行慢?这要是传出去,估计其他妖族都得脑袋夹在裤裆里活活羞愧死。” 蛮妖一途的高度上限在于血脉,柳相本身不用多说,天外异种,不可以常理揣度,就算是搁在上古年间也算是罕见。所谓龙脉源晶确实提高了他不少的修为,可更多的还是自身不凡的缘故。 陆鸢话锋一转,摩挲着下巴,“捷径嘛也不是没有,比如吞噬其他妖族,或是人族同境炼气士,以血肉为药,能够提升不少修为。” 无论是炼气士还是妖族,只要修为达到一定高度,肉体便是一副宝药,若是道一境,甚至都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这也是人妖对立的缘由之一。 柳相呵呵一笑,”这提议倒是不错,以后有机会的话试试看。” 吃人虽说心里膈应,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陆鸢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一直与柳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 芥子天地之内。 外貌无任何岁月变化的荆黎对着一位中年剑仙作揖拜别。 中年剑仙盘腿而坐,面北朝南,膝盖上搁放有一柄出鞘寸余的长剑,剑仙容貌与最开始那位白衣少年极为相似,只是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孑然不同。 接下最后名为“大椿”的剑术之后,这场传承考评也就此结束。 中年剑仙没有半点剑修该有的锋锐,云淡风轻,好似宝剑藏于鞘之内,光华内敛。“蟪蛄,冥灵,大椿,这三剑你可学会?” 白衣少年的蟪蛄,自年少时得意之剑,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 青年写意之风流为冥灵,剑术洒脱,追求天地一线宽。 最后一剑大椿,在稳,在重,不出剑则已,出剑即杀人。 这也是那位古老剑仙生平最得意的三手剑术。 此次考评,不单单是让荆黎找到自己的剑道之路磨砺剑心,还要将这三剑融会贯通。 所以他挨的每顿揍,都不是没有理由的。 若是坚持不住,或者压根儿学不会,这份被天下剑修所觊觎的传承便会就此断绝。哪怕彻底消散天地间,也不愿落在一个废物手中。 荆黎有些迟疑的点头,“不知道算不算学会。” 那中年剑仙笑了笑,“形似七成,神似三成,日后要细心雕琢才是。” 荆黎认真点头,“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必将持之以恒。” “如此最好。” 言语最后,那位中年剑仙的身影彻底消散。 与此同时,荆黎视野瞬间倒转,眨眼之际出现在万丈高空之上,脚踩虚空,重新面对那位老朽垂矣的古老剑仙。 老剑仙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很快释然,“资质差了些,心性还凑合。继承我的衣钵勉勉强强。” 那三位矗立剑山之巅的剑仙,白衣少年,潇洒青年,持重中年,都是老人前生所化,归于三剑剑意,考核的内幕与过程,老剑仙一览无余。 荆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万一说错话了,对免责这位连名字都不曾知晓的老前辈要是一不高兴,又一巴掌把自己打下高空,重新经历一遍之前的路程,荆黎哭都没地哭去。 有些苦吃得下是本事,可也没有一直吃苦的道理。 老剑仙盯着少年看了许久。 荆黎有些局促不安。 最后这位古老剑仙好似释然一般,“此生最后一剑不得出,心头委实不痛快,最大遗憾便是没能彻底斩碎那些悬于终生头顶的远古星辰。荆黎对吧?既然得我衣钵,那就以后替我再走一趟天外。” “接下来这一剑,是我毕生剑道造诣所化,看好咯!” 此生最后一剑,停滞千年光阴重新问世。 只见那老人双指并拢,朝着天幕一斩而下。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大山的雪已经停歇,气候愈发温和。 那些残留大地的积雪在初阳的照耀下融化成水,流过古道,流过丛林,最后融入丰阴涧中,汇聚成大河,朝着更远的远方奔去。 万物伊始,复苏春生。 石壁前,不知何时多出一株只见花开不见嫩叶的梨树,随山风摇晃,便下起了一场梨花雨。 树下,再此守护数月的柳相似乎心有所感,抬起视线,看向石壁之内。 与此同时,臧符峰之巅的陆鸢瞬间开启遮蔽大阵。 大山之内所有开灵众生皆是齐齐抬头望天。 有一剑直接斩开芥子天地,所在之地的千丈山峰直接炸碎崩裂。 剑光此大地起始,去势哪怕已经破开一座天地依旧不减丝毫杀力,如同一道粗如山峰的绚烂光柱,将山石草木瞬间搅碎为尘埃,剑气直上云霄。 如果不是有陆鸢率先开启的遮蔽大阵拦截,估计这一剑早已远至天外。 此番天地异像动静儿之大,若是个搁在外头,估计哪怕是远在大庆皇城都能清晰看见。 陆鸢丝毫不在意大阵的剧烈摇晃,这一剑斩开小天地不难,但想要斩开这山脉大阵还差很远。 陆鸢一边抚须,一边啧啧啧,忍不住感慨道:“剑修的杀力真他娘不讲道理。” 在山峰碎裂之前,早早拎着钱梨离开地界儿的柳相来到苏邑所在山峰,同时仰头望去。哪怕对剑道是门外汉的他都忍住不呢喃道:“这一剑更像是一部剑术正经。” 而那个被转换天地后,脑袋迷迷糊糊地少年从剑光中走出。 与进去时相比,在他身后,多了一柄古朴长剑。 第57章 白帝剑决 开春那天,村民们齐齐看向三王峰方向,皆是目瞪口呆。 居中位置的高峰怎么没了?白日见鬼好像都没这般离谱吧? 更有人将眼睛揉了又揉,顺带还给了自己孩子一巴掌,听着孩子哇哇大哭,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村长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王峰本是三座高峰鼎立,如今最中间那座莫名消失,就好像被神人连夜搬迁一般,遗址上断裂的山根极为平整,连块山石都没留下。 那座学塾今日没开门,倒是有不少村里为人父母的在门外等候。 既然之前那些被先生看重的孩子都已走出了村子,学塾暂时也就闲置下来,不如多给些银两或者说几句好话,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没道理让学塾就此吃灰不是。 结果就是好不容易见到了那位柳先生,对方永远笑着重复一句话,“学塾暂时不收学生了。” 连老村长出面都没用。 渐渐地,学塾也就门可罗雀,再无人叨扰。 就在山峰如何消失的话题还没在村里人口中淡去时,学塾的梨树下,柳相,钱梨,荆黎,还有那个化出一部分心神到场的陆鸢,还有一只停留在少年肩头的.....乌鸦?,齐聚石桌旁。 抚须而笑,眼神微眯的老人。 双手环胸神色平淡的教书先生。 手肘搁在桌面,双手杵着腮帮,圆脸鼓鼓的小姑娘。 三人一同盯着少年。 荆黎挠挠头,干笑两声,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言语比较好。 少年还背负有古朴长剑,以老旧布条包裹,不见真容。 从那处芥子天地出来后,荆黎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方才醒来,又加上以梨花为药引,如今已补全血气欠缺,生龙活虎,不能再好。 缩小体型与寻常鸟类差不多大小的黑纹金雕开口道:“小荆子,来,给他们说说看你在芥子天地内是如何不可一世,雄风大震的。” 黑纹金雕哪怕没有化形,依旧能从它脸上看到那份洋洋得意,就好像得了古仙传承的是它一般。 三人都没搭理这货。 荆黎咧了咧嘴,言语磕磕巴巴,将芥子天地内的经历过程一一托出。 特别是那三位不同年龄,不同剑意的剑仙,他们出剑时引发的天地异象蔚为壮观。 陆鸢吹胡子瞪眼,假装不满道:“这老家伙说我眼光不好?他娘的,要不是老子大发善心给他选个继承人,他那一身本事如今还在地底吃灰呢。” 柳相点点头没说什么。 最大的庆幸,就是那片血色鳞片没有崩碎。 钱梨的瞪大眼睛,嘴巴都能塞下一整颗鸡蛋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无声胜有声。 黑纹金雕抬起头颅,一脸骄傲道:“瞧见没,这就是我家小荆子的实力,一人砍翻三大剑仙,最后还逼得古仙不得不将机缘双手奉上,就问你们厉不厉害吧!” 柳相看眼陆鸢,眼神示意,自己能不能动手?忍的有些辛苦。 陆鸢摇摇头,还是算了,反正这家伙嘴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就好。 荆黎更是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儿上。 “小黑子,你要是再多嘴,给荆黎护道这件事儿我就换妖了。” 陆鸢对它也有些头大,都不知道土生土长的大妖这性子到底是随谁了。 黑纹金雕顿时耷拉下脑袋,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 柳相点了点少年,“继续说。” 荆黎这才道出传承的真正实情。 老剑仙留下的衣钵其实真说起来有四样。 一是那三手剑术,平生最得意之作。 二是一部名为《白帝剑诀》的剑术正经,其内含剑招,练气,养剑,温体等等一系列修行之法。这部剑术正经没有实体记载,只存在荆黎的神识之内,无法言语所说内容。 第三,就是少年背后那柄长剑,名为“云梦天。” 配剑主人可能也是洒脱性格才会给剑起这么个名字。至于品级不好说,上古时期修士大能所持灵器的取材得天独厚,现在这修行世道很难比较。陆鸢虽说活了几千年,但终究是个山神,困于一隅之地不得自由,修行路上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难说精通二字。 最后一样,也可以说是老剑仙留在世上迟来千年的最后一剑,其本身就是万年剑道造诣所化,杀力可能比不得巅峰时期的倾力一剑,但这一剑的根本在于传道,既是向荆黎传道,也是向芥子天地外的所有有灵众生传道,他的剑从不在乎是人是妖,剑势,剑意皆可学,只在于所看之人能领悟多少。 只可惜,有心算无心,那一剑的光彩被陆鸢开启大阵阻拦,能见者寥寥无几。 听到这,陆鸢难免汗颜。 自己的稳妥之举,没成想却阻拦了老剑仙最后的心愿,估计陆鸢这下睡觉都会觉着不踏实。 当然,前提是这位山神真会入眠。 “老剑仙消散前还说了一事,就是让我去一个叫葬剑冢的地方练剑,可我也不知道是哪,柳先生,陆山神,你们知道吗?” 说着,少年摸了摸背上长剑。 黑纹金雕下意识横移一步,离那柄剑远了些。 别人没见识,它可是亲自试过这柄剑的威力的。 没有任何灵气加持,斩自己引以为傲的翎羽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柳相摇头,他从未出过山自然无法得知。 钱梨更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陆鸢眉头一挑,葬剑冢?见是没见过,却也在以前大渊王朝的卷宗上有过记载。 “如果位置不变更的话,应该位于北海之滨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之上。葬剑冢这地方有些玄乎,一直以来都被山上仙家视为禁忌之地,哪怕是一些被岁月遗留下来的老王八都不敢随意擅闯。” 柳相思考片刻,对少年问道:“非去不可?” 荆黎认真点头,“我既然答应就一定得去。” 紧接着他有些赧颜道:“老剑仙还说我资质差,别的不行就那股子韧劲儿还凑合。搁外面练剑,就算有绝世剑谱也练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去葬剑冢内挨揍来得快些。那里还有个看守剑冢的老前辈,说是老剑仙的手下败将,有‘云梦天’在,那老前辈也会卖几分面子,不用担心被拒之门外或者被剑冢内随意一剑砍死。” 第58章 学子远游 柳相与陆鸢面面相觑。 荆黎修行资质虽说比之赵家树是差了些,但有那份剑修天赋在,无论哪座大宗门都是炙手可热的天才。 哪怕经过大考之后的少年已经稳稳步入开山境,在古仙眼里还这么不值钱? 翻阅过一些老黄历的陆鸢很快就想明白了,笑了笑,“既然老剑仙这么说了,那你就去吧。” 上古年间,天地钟灵,山河毓秀,人族诞生之初,造化万千。 天道有界限,那些得天独厚的天骄修行起来可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与现在相比,最高境界差不多,登山的速度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这也怪不得老剑仙眼光挑剔,出生于那个时代,看多了美玉良才,再回头看向淤泥里的石头,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兴致。 柳相淡淡道:“不如人选由黑鸦换成我?学生远游,自己这个作先生的怎么着也得帮着护道一程。” 没等陆鸢或者荆黎说什么。 黑纹金雕顿时炸毛了,“大爷是雕!雕!不是乌漆嘛黑,丑不拉几的乌鸦。” 这话一出口,黑纹金雕就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低了低脑袋看向自己一身黑色羽毛,眼神幽怨。 陆鸢压根儿没理睬它,回道:“我没意见。” 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一段岁月,柳相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 荆黎却摇头道:“先生放心,我虽说从未见过外面的世道,但凡事弱三分总是无错的,况且还有黑爷陪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说到底荆黎还是不喜欢麻烦别人,能自己走的路就自己走,况且这趟出门,更大的心愿是看一看那些从未见过的山野风景与人间繁华,会耽误很多时间,自己年纪还小不着急,柳先生还要教书,村长爷爷说村里的孩子想要有出路,以后大多数都得靠柳先生。 黑纹金雕都拍着胸脯保证道:“山神老爷,还有大白蛇,你俩好好把心搁在肚子里,有本大爷在,就外面那些杂毛修士还伤不了荆黎。” 柳相看着少年道:“确定?” 荆黎笑着嗯了一声。 柳相还是有些不放心,手腕翻转,那枚血鳞出现手中,递出后说道:“此鳞含有你的精血,倘若路上遇到不可解决的危险,直接捏碎血鳞,哪怕隔着两座天地我也会赶来。” 天王山脉位于极南,距离北海之滨何止千里万里,路上若是遇上个不讲理的得道之士,刚刚步入修行的少年,还有一个连地仙都不是的杂毛鸦能成什么事儿。 荆黎似乎很开心,笑容灿烂如旭日东升。 以往,好像除了娘亲,从来没人用这般长辈姿态关心过自己。 告别众人,荆黎先是回了趟家。 院内,那棵爹娘成亲时种植的桃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三月里,桃花开,清风掠过,芬芳争艳。 少年一个人,怀中抱着那把剑,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荆黎这一家三口,在村民眼中都很好。 在那段妇人卧病,孩子挑起重担的日子里,一个当初连弓都拉不开的孩子,进山又能补贴多少家用呢。 很多时候都是在村里人帮衬下,荆黎才能安稳成长。 如今自己要离家,这一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荆黎几乎将家里剩余那些粮食,鸡鸭,等一系列东西都登门送予了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只留下那几件衣物和家里爹娘留下的几坛子老酒。 酒不是什么好酒,酿制粗糙,味道一般,就是年份还凑合,陈年三秋酿,滋味儿还行。 送给陆山神两坛,柳先生十坛,黑纹金雕也讨要了一坛。 最终就只剩下两坛子老酒。 三月过,四月来,清明到。 折下一根桃枝,荆黎整理好祭祀所需之物,拎着最后两壶老酒,一路走走停停,终于登上那片埋葬逝人的坟山。 来到父母坟前,先是将土堆上的杂草一一铲除,又在墓碑前腾出一块空地,瓜果,肉食等贡品摆好后,点燃白烛。 各点三炷香,对着爹娘恭恭敬敬三拜九叩,将织香分别插好后,荆黎神色肃穆,开始敬酒。 所有过程做完后,荆黎对着爹娘坟墓轻声念叨:“爹,娘,我来看你们了,这些日子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 “爹,娘,我现在已经和柳先生学了字,读了书,不说什么功成名就,以后日子肯定会好,不用替我担心什么。” “爹,家里您留下来的老酒还在,今天带了一点儿,要少喝,不然娘亲该生气了。” “娘,我知道您不喜欢爹喝酒,今天就算了,破例一回好不好?喏,家里桃花开的正好,我给您带来了......” 说到最后,荆黎早已泪流满面,在爹娘的墓碑前,这个早已将吃苦当做习惯的少年郎再也不用压抑心中那份伤心,哭声低沉沙哑,回荡在坟山之上。 跟很多人比起来荆黎是不幸,小时候父亲走了,少年时娘亲也走了。可跟不幸的人比他又是幸运的,起码感受过家的温暖,父母的关怀陪伴他走过很多年。 以前那个温馨的家,很多东西,很多画面,就像是永远石凿一般镶嵌在心底,一辈子都忘不掉。 残阳如血,照耀在苦难人的背脊上。 荆黎流干泪水,眼眶红肿,擦了擦脸上泪痕,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沙哑道:“爹娘,我要走了,您们儿子现在很出息,可以成为神仙老爷,还是最潇洒的那种,只不过需要离开家乡很远很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我会尽快,最快,等我练成了剑术,完成老剑仙的嘱托,我就回到大山,再给你们讲我所看到的一切美好风景。” 他知道,娘亲不希望自己留在大山,就像天上的鹰一样,自由翱翔,不被束缚,不被困扰。 可荆黎是人,人之心,可悲,可喜,可叹。 黄昏里。 少年收好东西,等走到坟山边缘处,隔着很远很远,朝着那两座相连的墓碑挥手作别。 第59章 东泱 村口。 这天天色尚早,黎明未到,天地昏昏沉沉。 好像从来都是一身麻布衣裳的少年郎背好剑,收拾好包裹,一个人走到村口位置,回望一眼,有些不舍。 黑纹金雕扑腾着翅膀,“有啥好伤春悲秋的,又不是不回来,说不定你到了北海之滨,那的老家伙嫌你碍眼就给你赶回来了,走了走了,天下之大,还有好多山水等着咱们呢。” 荆黎嗯了一声,望向前方古道,忽然笑了起来,少年多出一股股在他身上很难见到的,名为朝气的东西。 走出一段路程,少年忽然一拍脑袋,有些懊恼。 黑纹金雕有些奇怪,“咋了?出门没带钱?那还不赶紧回去取。” 听说外面有很多自己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珍馐美食,没钱咋成,我黑爷可是向来讲究与人为善的。 荆黎摇摇头,有些沮丧道:“之前昏迷睡迷糊了,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请先生帮忙。” 黑纹金雕一翻白眼儿,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路口某处,“诺,大白蛇就在那等着呢。有啥事现在说也不迟。” 荆黎转过头,诧异望去。 果然。 在道路前方,不知何时出现那一袭墨衫,身材修长,屹立古道上,肩头处还蹲着个袖珍小姑娘,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 荆黎脸色一喜,急忙跑到柳相身边,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先生。 柳相嗯了一声,微笑道:“边走边聊?” 这条官道是通过外界的必经之路,想要离开大山,就得先经过碎叶城,村子与城池的距离可不算近,最少估计都有七十里,而且都是山路,难走得很。 一路上柳相根据从书中得来的版图分别位置,大致给荆黎制作了一张地图,还以朱砂勾勒出一条较为平稳的路线,特别提及一些可能会经过的地方,若是有危险就会叮嘱格外小心些,能避就避,避不开就拿黑鸦当挡箭牌,倘若真打不过就喊自己这个先生。 前面还好,听到这条大白蛇又把自己说成是丑不拉几的乌鸦,黑纹金雕怒不可遏,冷哼一声,也就山神不在,看在同出身的份上便不予计较。 不是从心,绝对不是。 钱梨觉着有些奇怪,大白蛇一向都是喜欢清净的性子,今天怎么如此絮叨? 荆黎一边认真倾听,连连点头附和,心中暖洋洋地。 “北海与大商相连,这座天底下历史最为悠久的王朝很不简单,大庆跟它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其辖境之内光怪陆离要多加小心。” “另外,赵家树如今身处的截天宗就在大商,按照我所给你的路线来看,必定会路过截天宗的势力版图,到时候......” 说到这,柳相言语停顿,没继续说下去。 荆黎憨笑道:“到时候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看家树,没关系的。” 柳相看着少年的眼眸,叹息一声,“如果你能多为自己着想一分,也不至于过得如此辛苦。” 荆黎没再搭话。 一路行去,这对先生弟子没谈论半点书上的圣贤文章,闲暇之余,柳相跟荆黎说起一事。 “之前在村内,刘钺会以各种赌注赌局去引诱赵家树上钩,你好像猜到了些,对吧?” 提及这事儿,荆黎面色有些心有余悸,点点头,“那家伙本意上就是想毁了家树。” 其先与刘钺开门见山,对方的三言两语就让自己怀疑是不是猜错了,是后来知晓全部内幕后倒推而去才明白的真相。 荆黎之前的猜测半点没错,刘钺这家伙自从进入学塾旁听,或者说是第一眼见到赵家树开始,便打定主意要将孩子的身家一降再降,直至截天宗和补天教都看不上那种。 一块完整璞玉价格高昂不说,觊觎之人虎视眈眈,刘钺可不觉着以大庆和天王山脉的关系,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带着赵家树。 于是,连连开出赌局,让孩子心性发生变化,不劳而获的滋味儿好不好?只要觉着好了,小赌没什么,水涨船高,当这样的心思被烘托到某个程度,孩子年纪又小无法改变什么,刘钺还安排了一场真正的豪赌在等着他。 设计杀李秀娘,两个缘由,既是要让赵家树斩断红尘牵连,也是将孩子的心境打碎,将仇人的名头牢牢固定在补天教的头上,接下来告诉他实情的,就会是云涟漪,当然,这个被捏造出来的真相会大不一样。 若是做成了,那么赵家树的心湖就会如淤泥翻滚脏乱不堪,同时心境崩碎,到了这个地步,资质再好也是无用,成交的价格也会暴跌。 这才是刘钺真正想要的结果。 只可惜,陆鸢手眼通天,跟这位山神比拼算计?刘钺连资格的边都沾不上,而且这位山神大人更狠,他就是要借助刘钺之手,让柳相生出恻隐之心,为大山在自己死后寻找一个庇护者。至于会不会死很多人,会不会毁了赵家树这个修道胚子,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李秀娘惨死不假,但道路已经被安排妥当,今生太苦,饶是活着也得被生活压断脊梁,如果不是没有在碎叶城的那个弟弟帮衬,外人其实很难想象这对孤儿寡母的日子能有多艰苦。 不光是她,只要是村里人,只要是大渊遗民,自出生起,就注定要被那些气运种子当做垫脚石。 今生太苦,来世享福,因果昭昭,自有前程。 这就是对村民的补偿。 柳相暗地里施展神通,明明极为遥远的道路,只用了半天便能看见那巍峨城墙。 荆黎也没觉着奇怪。 柳先生,从不是普通人。 复盘结束,荆黎看向先生,有些不太好意思,将自己想法托出之后,柳相微笑道:“取名吗?这我得好好想想。” 踱步而行。 直至快要临近那座关隘城池,柳相止住脚步道:“你的那一剑,就叫做东泱,如何?” 荆黎呢喃道:“东泱?” 书上说过,大日东升,煌煌泱泱。 荆黎咧嘴一笑,灿烂如朝霞,可劲儿点头,“很好了。” 这时,钱梨忽然一个蹦跳,落在少年另一侧的肩头上,小手在背后摸索半晌,伸出手摊开,赫然是几两碎银子,小姑娘委屈道:“没法子,村子位置偏僻,我能积攒下的钱财就这么多,荆黎,可别嫌少啊!” 这些钱还是多年中,用奇珍异石或是自己蕴含灵气的花瓣跟陆鸢换的,三三两两,积攒好些年。 荆黎看向柳相。 柳相点点头。 少年这才笑着收下,连连表示感谢。 钱梨脸颊上也跟着浮现两个小酒窝。 小姑娘的善意,是因为少年练剑之后的心湖归于干净,她很喜欢。更是因为他是赵锦的孩子,那个唯一自小到大,到死都没丝毫改变的妇人。 少年远游,家乡在他身后。 第60章 老村长 三王峰,仅存的两座高峰之一。 苏邑盘腿坐在一处石崖上,双眼紧闭,神色平静,心神视野沉浸,回想古仙那最后一剑的风采。 天地间好似有春雷乍响,与此同时,这位多年求而不得的女子,那座心湖间终于建立起一座剑亭,亭子之内,一抹雪白剑光孕育而生,光辉夺目,绚烂无瑕。 时隔多年,这位修行路磕磕绊绊的独臂女子,终于露出一份发自心底的开心笑容。 剑心已成,自此之后,她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剑修。 塑胎境,便是在人身小天地内养育出一枚大道胚胎,随着跻承台境,再打造出一座用于盛放大道七彩流水的白玉台,三境时,胚胎成茧终有一日破茧而出,便是自身大道显化之时。 女子的修为也随着剑心的养育完毕水涨船高,一路从稀碎不堪的境地拔高至三境巅峰,距离中三境不过一步之遥。 女子站起身,对着前方早已消失的大山弯腰致礼。 “谢过古仙馈赠。” 从始至终,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位古仙的名号身份,但这份大道人人可学的传道,足够让世人敬仰拜服。 苏邑抬起头,看向远方,那里,是人间。 她的路途,在那千万里之遥的山河大地。 -------------------------------------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无趣。 倒是老村长多次登门,也没具体说什么事情,又是送酒,又是送墨,送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这位老人的心思很浅显,柳相从始至终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的职责是庇护那些气运种子,如今多加了一条,五百年内,只要保证村子一直存在,其余事情,一概不过问。 如今,百年一次的出现气运种子的时间已经过去,柳相难得迎来清闲时光。 对外宣称要回家一趟,时间不固定,总会回来。 离开村子,来到丰阴涧,重新以人身之姿走回那座幽暗洞窟之内。 低头看向那处水潭,不复最开始的那般蓝光湛然,水质清澈,寒光暗淡,再无神异。 光阴这东西,不光不饶人,连山河都会老去。 柳相打了个哈欠,一袭墨衫骤然消散,身躯扭转,恢复妖族真身。 满身鳞甲似玉石,似月光,猩红眼眸在黑暗中就像两盏灯笼高高悬挂。 蟒身长达百丈,头部出现两个包鼓,隐隐有成蛟之势。 血色眼眸逐渐熄灭,洞窟重归平静,亦如最初时。 肉身沉睡,但心神明亮。 心湖间,人身柳相悬空而坐,随着心念起伏,心湖好似沸腾般出现无数涟漪激荡,一圈圈一阵阵,最终汇聚成浪涛,疯狂拍打岸堤。 伸手一抹,心湖之上的天幕出现一幅画卷,是以如意神通重塑那场古仙最后一剑时的风采。 画面很短,一遍下来无丝毫收获。 柳相先是以神通复刻,将画卷一剑搬迁至心湖天地间。 经过无数次的崩碎,拆解,从头到尾梳理条条剑道脉络。 光这一件事情,饶是有神通加持,心神之损耗,也让柳相倍感吃力。 不是境界不够,也不是魂魄不够,领悟大道纯粹靠得是悟性,对于柳相这样的剑道门外汉而言,实在太难。就好像刚刚修道入门的凡夫俗子越过下三境和中三境,直接去参悟地仙的修行路数,何其艰难。 此刻,黑夜之中,柳相真身那枚逆鳞光辉烁烁,如荧火绽放。 谁说逆鳞就一定是弱点所在?柳相这枚,归根结底,是自身大道显化而生。 逆鳞绽放光彩。 心神柳相重新恢复所有精气神,又开始新一轮的拆解梳理。 循环往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相又将挑挑拣拣的几条脉络重组整合。 “相比人间修行大道而言,剑道固然杀力卓绝,可道路太窄,早有高峰矗立尽头,后人若想超越,除非天骄之才不可。确实很难。” 旋即,他又无奈的笑了笑,“不过我可没想成为什么剑修,剑这东西可以复刻,却没必要成为自己大道的阻碍。” 剑,只是大道的延伸和显化。 杀力可以截取,却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 有如意神通在,复刻一事并不算难。 例如现在。 柳相心念起伏。 那些梳理重组出来的剑道脉络紧紧环绕交织,最终形成一座悬浮心湖高空的池塘轮廓。 以剑道铸造基石,只要柳相每每感悟一分,池塘内就会多出一条细小水流,直至全部填满,便可在剑道一途上登堂入室。 当然,柳相此法始终属于另辟蹊径,是在大道之中开辟出另一条脉络,相较于纯粹杀力而言,定然要比同境剑修弱上三分。 可哪怕有限制在,但别忘了,他的神通之玄妙,可称万法。 基石铸造完毕,剩下的就看能在这一路途上领悟多少。 肉身沉睡,心神凝为一粒芥子,开始感悟剑道之意。 ------------------------------------- 光阴流水,白驹过隙。 柳相真身睁开眼,从睡梦中醒来。 一道心声传音响彻心湖。 是钱梨的声音。 柳相想了想,还是决定返回一趟村子。 真身如烟雾散去,重新化作人身,一袭墨衫好似跨越空间,一步便来到学塾。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 唯有学塾悬挂的两盏灯笼被人点亮灯火,有个老人蹲在学塾门口,手里拿着旱烟杆儿,吧嗒吧嗒,吐出一口烟雾,在光的照耀下,连烟雾都有了形状。 柳相走近后,老人想起身,却见那位教书先生也蹲坐了下来,他只好谨小慎微喊了句:“柳先生回来了?” 柳相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老村长磕去烟杆儿里的残余灰烬,有些局促道:“这一次回来了,还走吗?” 柳相望向漆黑夜色,没回答。 老村长看了眼沉默的俊秀青年,也觉着自己的这句言语有些强人所难。 他自顾自喃喃道:“咱们村儿世世代代都穷怕了,也不怕先生笑话,我这个在村里人眼中最见多识广的老头子,其实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碎叶城县衙,每次经过城门时候,报出咱们荣昌村的名头,都会让监察的官兵疑惑,来上一句‘咱们这还有个叫荣昌的地方?’呵呵,每次听到这话,老头子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到了县衙,就连门口小吏我都得点头哈腰,四十来年,能见到县太爷的次数也就双指之数。” “村里人就更苦,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能走出过大山,全靠老天爷保佑才有饭吃,有时候天不随人愿,饿肚子啃树根更是常有的事儿。现在村里老人基本上都走完了,是听说先生要来咱们这儿开设学塾,我才撑着最后一口气儿熬着,就是想看看未来的村子,有了先生的传道受业,能不能将日子过得更好,可是......我好像等不到了。” ..... 老人说了很多话,用尽力气才将此生藏在心底的遗憾一一道出。 最后,老人转过头,看向柳相,一双眼眸愈发浑浊不堪,就像是那片经过冬雪肃杀的黄泥土地,嗓音苍老,带着祈求道:“先生,能不能多给村里后人一些希望?” 第61章 浪花 老村长走了,本就是迟暮之年,走时无病无灾,已算喜丧。 只是听老人的儿子说,老村长走时,视线一直看向学塾那边。 这位村长的功绩可能不是荣昌村历史上最多的,但却实实在在一生都在为村子而奔波劳碌,这份情,人们看得见。 第二天一早,满村缟素,哀怨凄凉的哭声,仿佛又将人拉回了那个大雪肃杀的冬天。 七天后,学塾那边传出消息,柳先生重新开堂授课,规矩不改。 看不看得顺眼,还不是柳相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柳相自己是没时间,只化出一道分身留在学塾授课,真身则返回丰阴涧,继续领悟剑道之意。 ------------------------------------- 贵林嫂家在村里算得上是吃穿不愁,连烟囱都要比其他家高上一节。 得益于这位膀大腰圆的妇人勤劳与精明,才让这个的日子越过越顺遂。 其膝下生育两个女儿,好在是随了他男人的身段相貌,大女儿早早嫁了人,小女儿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婚期临近,贵林嫂和婆婆一同为小女儿准备结婚所需。 她婆婆是个与老村长同一辈的老人,在村里地位很高,同时也是公认的毒舌妇人。 整理成婚所需香火时,老妪低声道:“自家老母猪都知道下崽儿,公母对半还行,起码有几个是带把儿的,不像某些人,就知道吃吃吃,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看来老天爷是要我赵家绝后了。” 身边还坐着贵林嫂的男人,老妪瞥了眼汉子继续嘟囔道:“当初就不该听你那死鬼老爹的话,什么屁股大好生养,丑妇当家才享福,鬼扯,现在好了,抱孙子的希望直接没了,你也一样,没出息的玩意儿。” 对于这些老人絮叨多年的言语,汉子从最开始的争吵,无奈,沉默到最后的听之任之。 贵林嫂从生下头一胎的第一天起,这些言语就没停过,在外人眼里势利精明,吵架永远不落下风的贵林嫂,却对这个婆婆始终不言不语。 只是做好手中活计,任凭老人怎么念叨都无动于衷。 似乎是越想越觉着憋屈,老妪干脆一巴掌打在贵林嫂的手背上,这一下可不轻,手背上顿时出现血红,老妪骂得:“哑巴了是吧,滚去劈柴烧炭,你那赔钱货出嫁还得让我家贴嫁妆,你就坐在这就算了?” 贵林嫂也没反驳什么,憨憨一笑,站起身,真就开始劈柴烧炭。 自家男人从小体弱多病,多年里都是靠她才撑起了这个家。 人们总说女子本弱,可在她这行不通。 如果不是体格好,估计早就累死病榻之上了。 到了小女儿成婚这天。 闺房内,妇人为女儿梳妆打扮。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穷人家嫁女,自然没有什么凤冠霞帔,没有想象中的喧哗热闹。 平凡,普通。 贵林嫂不识字,连这些言语都是讨教村里老人学来的,在她眼中,女儿和儿子,从来没什么区别,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自己这个做娘亲的又怎会不心疼呢? 如今,女儿长大了,嫁人后就彻底得挑起家里的担子,作为过来人的贵林嫂知道这担子有多重,却无法言语说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承担后才能明白。 看着结亲的队伍愈行愈远,给人印象永远凶悍丑陋的妇人脸上,多出一抹慈祥的温和,却在转过身的某一刻,留下泪水。 一月过后。 贵林嫂今日没去田地里。 从枕头下拿出一盒胭脂。 这盒胭脂的来历不正,是当初李秀娘走时,妇人以帮忙为由顺手牵羊而来,可能是心底那点罪恶让她不太好受,帮忙葬礼时,就属妇人最为卖力,让村里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打开盒子,一盒水粉,一张红纸。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场很小很小的恩怨,让两个妇人就此结下梁子,到死都没能和解。 仅仅是因为农忙时,李秀娘多挖到了贵林嫂家田埂一锄头,之后两人见面就吵架,从未停止过。 时隔多年,人也走了,现在想来,贵林嫂都觉着当初那点气性真是好笑。 可笑着笑着,妇人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都不知道是为了那苦命妇人,还是为了自己这一生命运多舛。 对着镜子,涂抹水粉,印上红纸,还是那般不好看,甚至可以说丑陋。 可她却极为满意,就像当初出嫁时。 就这样,半生都未曾打扮过的贵林嫂,迎着朝露,向山而行。 很久之后。 一艘在丰阴涧打渔的船只打捞上一具骸骨,腰部还绑着麻绳,绳子另一端系在石块上。 是失踪已久,投河自尽的贵林嫂。 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村子。 贵林嫂的男人第一个赶到岸边,在看到尸骨那熟悉的衣物后,彻彻底底失了精气神,瘫坐在地,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等到将尸骨埋葬后。 恍恍惚惚的男人在深夜里回到家,见到坐在正屋里的娘亲,男人就像一个孩子般抱着老母亲嚎啕大哭。 他知道她这些年的委屈,也知道这个家少了谁都行,唯独她,不行。 一边是生养自己娘亲,一边是撑起家庭的妻子,左右为难的汉子不知道该偏向谁,最终选择沉默。 可能这就是造成悲剧的原因所在。 男人哭累了,跪坐在地,红着眼看向老娘,嗓音哽咽道:“娘,我想去陪她。可我又不愿做个不孝子,所以,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走啊!” 而那个平日里毒舌刁钻的老妪,此刻也是泪流满面。 老村长,贵林嫂,都死了。 他们的死就像是光阴长河当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小小浪花,不曾泛起涟漪。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第62章 骊龙入山 庆历元吉三十七年,五月未半。 文治武功皆被天下人赞扬的老皇帝忽然宣布退位,由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永平。 说起这位老皇帝,只要是庆国之人都无不叹服,在位三十七年,励精图治,百业兴盛,政通人和,只差一步便是盛世年华。 也有朝廷官员一脸茫然,这位老皇帝身子骨健硕的很,怎么一下子就退位当起了太上皇了呢? 一时间京城内外,各种心思满天飞,却没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可能也只有监天司和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才知道,老皇帝退位之前还下过最后一道圣旨,只不过暂时被封禁了起来,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这道圣旨将会被昭告天下。 ------------------------------------- 谁人似得牧童心,牛上横眠秋深听,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 远山中,古道旁。 有个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在这条千年前的朝神古道上。 有牧童吹动竹笛,漫山悠扬,呦呦空鸣,天地湖境吹皱涟漪。 中年男人相貌不凡加上多年身居高位,哪怕只是身着一袭长衫,材质寻常,却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持重感。 孩子粉雕玉琢,就像一个刚刚出窑没多久的瓷娃娃,煞是可爱。就是一双眼眸好似永远没有光彩,形同木偶,身上所穿也有僭越嫌疑,竟是明黄之色。这要是搁在大城或者那座皇城中,都是要被杀头的罪名。 经过牧童身边时,中年男人看向青山绿水,难得有种很多年都不曾感受过的舒坦,就像是压在肩上多年的重担被放下时的轻松,凉风袭袭,沁人心脾。 那孩子突然停下脚步。 中年男人低下头,笑而无声,就这么看着孩子。 好似金童下凡的孩子松开手,跑到牧童身边,嗓音模糊,就像刚刚学会言语一般,含糊不清道:“笛子,好听,多少钱?” 牧童看着孩子身上那华贵衣物,以及可爱如饭团的小脸蛋,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挠挠脸,摇摇头,递出手中竹笛,“送你了,不要钱。” 孩子欢天喜地。 中年男人微笑向牧童表示感谢。 继续赶路。 走过一段路程,那孩子忽然有些泄气。 明明看牧童吹奏很轻松的样子,可自己琢磨了半天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中年男人揉了揉孩子脑袋,嗓音柔和道:“急什么?你才多大,十天还是半个月?你会活很久很久的,世上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学,就好像一颗颗金黄枳子,等你慢慢采摘,它就在那,一直都在。只可惜,我没法看到你长成大人了。” 说到这,男人面色有些伤感,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多年的身居高位,早就将人情世故炼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表象。可能是一时间原本挑起一国之重担的肩头忽然松懈,男人有些情不自禁。 那孩子眨了眨水灵眼眸,“其实我可以救你的,只要......” 没等孩子说完,男人便摇了摇头,“骊祝,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看似健硕,无病无灾,可精气神透支太过严重,已经深入骨髓,若不是这些年服用灵丹驻颜,可能现在不到五十就已是垂垂老矣。人之生老病死是常态,那点好不容易温养出来的气运金莲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谁都别给,未来对你有大用。”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满是落叶枯枝的古老道路,自嘲一笑,“而且我若活着,恐怕我的那些龙子龙孙们都会惴惴不安吧!特别是如今坐上龙椅的那位,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结果还得被我这太上皇压一头,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哪里哪里做得不好,生怕被一纸诏书打回原形。帝王之家最无情,这句话,很在理啊!” 男人名为刘圭,上一任大庆王朝的皇帝陛下,在位时,年号元吉。 退位之后,这位老皇帝的行踪便成了谜题,有人说幽居深宫不问世事,有说入了仙家宗门参悟修行,还有人说去那山川灵秀之地云游赏景。 没人知道这位老皇帝为何会出现在这南部大山中。 那个被唤为骊祝的孩子有些不舍和嫌弃,“你很好,新皇帝不好,我不喜欢。” 刘圭按住孩子脑袋的手掌力道突然加重几分,“你是我刘氏基业显化而生,没有权利决定什么喜不喜欢,以后记得莫要说这些蠢话,我是脾气好,监天司那些老狐狸可不管这些。” 骊祝有些委屈,不过还是轻轻的哦了一声。 一路走去,终于在暮色里走入了那座终年毒瘴雾霭环伺的高峰。 奇怪的是,这座天然庇护大阵,随着男人和孩子每前进一步,便会自行后退一份,好似群臣拜服君王,自行避让出一条清晰道路来。 男人终究是凡人之躯,走多了路就会疲惫,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息,登山很辛苦,但男人却笑意浓烈,“很多年没有这般......自由?应该是,朝堂上大小山头林立,心思诡谲,我又得做实事儿,又得相互权衡,很累的。” 谁若说皇帝宝座舒坦,刘圭第一个给他两巴掌,记得年轻那会儿自己戎马生涯中,也是喝得酒吃得肉,敢在大冬天赤着膀子淌冰河的,结果当了几十年皇帝,身子骨竟这般不堪。 这些话,骊祝自然听不懂,他好奇抬起头,看向藏在云海之中的山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吃东西吗?” 作为国祚所化,骊央对于龙气这东西极为敏锐,哪怕间隔极远,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与自己一体本源的国祚龙气。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就像是养料,是食物,多多益善。 刘圭摇头,“这里的东西,你我都吃不下,我这次来就是要跟这里的旧国祚山君讲个道理。” 说着,刘圭的眼神逐渐锋锐,就好像年轻时候对上西楚铁骑时的肃杀光景,“我大庆可以给旧王朝一片栖息之地,但,国威不可犯,触之,必死!” 刘钺还年轻,在山上人眼里看来还是个孩子,你陆鸢以大欺小,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关键在于天王山还折了大庆的颜面。 在大山里丢失的东西,那就由我这个旧帝王找回来。 第63章 拭目以待 大雪坪今天来了两位客人。 刘圭,骊祝。 这次,陆鸢没有那份对待大庆宫槐萧祁时的轻视,哪怕对方只是个普通人。 三人一同站在松树下躲避风雪。 刘圭接过骊祝递过来的一件狐裘大氅披在身上,双手拢袖,微笑道:“南岳山君陆鸢,这么些年,我大庆对你们听之任之,甚至都不曾叨扰过半分,任由你裂土为王割据一方。这份情谊足够了吧?” 陆鸢拄着拐杖,淡淡扫了眼玩雪的骊祝,呵呵笑道:“情谊?一国之窃贼罢了。如果不是怕我脚下大山镇压着的东西,估计早就驻军三十万联合各路神仙修士将天王山脉夷为平地了。都是千年狐狸,玩什么聊斋啊。”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归顺大庆,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朝廷礼部那边南岳的名头一直空悬,八百年啊!我们刘家等你这位山君点头足足等了八百年,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你点了这个头,还何须什么藏头藏尾,那条朝神的登山道路每年数以万计的百姓都能踏破石阶,香火不断,福寿延年,大道更进一步,你极有可能就是天底下唯一一位达到九境的山岳神只,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对陆鸢,刘圭是真的感到惋惜。 哪怕对方是那旧时国祚遗民,刘圭没觉着这身份有什么,只要对方愿意点个头,南岳山君继续当,他甚至都不惜让新皇帝上政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耗费国力巩固天王山脉的山根水运,以此来助长陆鸢的金身品级。 这等待遇,搁在整个人族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陆鸢掏了掏耳朵,嗤笑道:“你看中的不是就是我对大渊的忠心耿耿?论年纪我是你祖宗,论心机,你连我大渊任何一位帝王都比不过,谈这些有意思吗?直接说目的,我不相信你这位可以名留青史的大庆明君,会带着国运所化真龙走一趟天王山,只是游玩赏景这么简单。” 紧接着,老人低头看向把玩积雪的孩子,讥笑道:“你们监天司的人还真是废物,参考这么多大渊残留的古籍文献,养龙之术,结果就出了这么个玩意儿,真是令人失望。连咱大渊那条一半纯粹都比不上,八百年,大庆还真是活到狗肚子上边了。” 刘圭脸色难看,饶是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此刻也能从他脸上看出愠怒,可对于这件事儿,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 别人可能对骊祝的身份不清楚,哪怕一些境界不够的地仙也只能看到个模糊面容,但在这,在陆鸢面前,一切清晰无比,毫无半点遮掩可言。 骊祝,真身是那国祚龙运所化,由监天司参考大渊遗留下的珍贵孤本《养龙术》所豢养出来的一条国运真龙,八百年,整整八百年的积累与心血,才让骊祝拥有了人性神志。 这类龙运所化,有无灵智,灵智的高低,有着天壤之别。 只不过这条真龙尚且年幼,身上只能担负得起国运三分之一的程度,随着以后心智成长越来越高,那些国祚气运都会被转接到他的身上,若是能成,到时候大庆就可以硬生生养育出一头九境真龙,到那时有它在,大庆就不会再被西楚稳压一头。 骊祝这时候抬起头,一双木讷眼眸看向陆鸢,嗓音稚嫩道:“我饿了,能吃了你吗?” 陆鸢眯起眼眸,一只手掌抵住孩子头顶,“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很好,很好啊!” 在这一刻,刘圭忽然有种无名的心悸,没有缘由。 刘圭道:“它还小,稚子之言当不得真。这一次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归顺大庆,大渊的遗藏得有大庆的一杯羹,放心,绝不多要,而且之前无论是我还是萧公公许诺的好处一分都不会少。另一个......” 说着,刘圭视线远眺,若是能透过云海看向人间,视线尽头是荣昌村。 “大庆丢的面子,总得找回来不是吗?你,我不动,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油尽灯枯的道一境,若真想将你取而代之,其实最多就是死两位地仙的事儿,我在豪赌方面的胆气一直很足,这点代价还是承受得起的。” 陆鸢现在境界高不假,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世人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陆鸢忽然笑了,好似很开心的模样,“第一个选择我肯定不答应,至于第二个,就怕你们没本事。” 刘圭也笑了,仿佛天下大势尽在他手,“那就拭目以待。” 暮日时分,三人脚下整座云海霞光万丈。 忽有大风起,扶摇直上吹动云海,去往天幕最高处。 这位为国家励精图治三十余年如一日的大庆皇帝放声大笑。 “大风起兮,云飞扬!” ------------------------------------- 学塾那边。 得到钱梨心声传信的柳相以真身重返学塾内。 梨花下,石桌旁,长衫如黑夜的俊秀男子遥望一眼臧符之巅。 实际上不用钱梨提醒,自从那条被可压胜一切蛟龙之属的气运真龙踏足那一刻,柳相已经察觉醒来。 荆黎远行前,送了十坛老酒给柳相。 今夜开启一坛,自斟自饮,直至见底儿。 喝过了酒,柳相手持那柄再寻常不过的黑伞,走出院门,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 雨伞没打开,右手手心握住伞柄,好似持剑而行。 不敢找陆鸢,怕两败俱伤,对大庆落不了好处,便拿我这个脾气好的开刀?什么他娘的狗屁道理。 一个寿元将近的化虚境老宦官?不够。 一个杀气十足的死士?不够。 呵呵,加上一条敢称真龙的小杂种?还是不够。 怎么,这就是大庆的压箱底手段吗?既然要来杀我柳相,是不是太夜郎自大了些啊? 没关系,今夜,你们尽管来斩妖,我杀人便是。 走到村口位置。 柳相似乎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璀璨星河。 “第三次。” 世间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一次,陆鸢这老王八蛋就算拿因果压我都没用。 是为了李秀娘,为了荆黎,为了赵家树,更为了压抑妖性许久的自己。 一袭墨衫身影,瞬间了无踪迹。 大山之中,有人放肆狞笑道:“诸君且行且看,有白蟒,吞真龙!” 第64章 不过如此 柳相大致 没有黑衣 可惜了 天王山脉一处不知名地段有棵千年杨柏,危乎高哉。 杨柏树冠间,隐隐有抹红色,是一件猩红蟒袍。 萧祁双手附后,望向北方大地,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大战前的战鼓雷鸣之感。 作为大庆数万宦官之首,萧祁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不知道多少年,其手下培养出来的宦官权臣们估计都很想他从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上滚下来。 只可惜,萧祁的宫槐之名当之无愧,大小事务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有他在,宫闱之内就乱不了。 普通人有七十古来稀,炼气士同样也逃不过衰老,他是残缺之人,又是依附龙气得以修行登高的邪门歪道,寿命大不如纯粹炼气士。不然就一个化虚境而言,最少都能千年往上,怎会落得现在这副油尽灯枯的地步。 不过老人也认命,没有去奢望皇室还能为他这个残缺之人多填补什么,毕竟很不值当。 在他身侧,还有一人,脸覆面甲,看不见真实容貌,锦衣夜行,没半点气机涟漪,甚至连炼气士该有的小天地与大天地的灵气共鸣都不曾有,站在那,如果不是有具体实态,估计一般修士根本无法察觉。 对此,萧祁也有些微微惊讶,“能将敛息做到这个地步的,不愧是天字阁头号死士,你们那位阁主大人还真是教导有方啊!” 大庆炼气士机构分为三个部分,以萧祁为首的东乐亭,专门负责整理传送各类山上情报等。 天子阁专门培养死士杀手,为朝廷清算不守规矩的山上炼气士或者江湖武人。 最后一个比较神秘,以星辰运转,天时更迭来定国祚命数的监天司,被柳相所杀的云涟漪便出自于此,只不过云姓老人在监天司的地位并不算很高,具体内幕就连萧祁都不曾知晓。 这位在天子阁排名第一的杀手基本不会言语,只是偶尔皇帝询问才会开口。 萧祁阴柔一笑,就好像一头潜伏在夜色里的夜枭,他自顾自道:“大庆国内,大大小小的炼气士门派多大上百座,武人帮派更是数不胜数,死在你手上的所谓仙人宗师,没有百余也有八十,以你的境界和手段,待在天字阁实在有些可惜了。” 这位死士杀手,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为——弋。 弋,兵戈也,本身就是一件杀伐之器。 弋还是没说话,只是眺望那座隐隐灯火的村庄,眼眸昏暗。 自出生起就被带入那座没有丝毫人性可言的天字阁,他注定只能成为王朝的手中刀,刀尖所指便是敌寇,至于对方是仙人还是宗师,对他而言没有半点意义。 过了半晌,随着那道浓郁妖气弥漫天际。,光是这份天地异象,就差点将星月光辉彻底遮蔽。 弋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忽然开口道:“妖王,很强。” 论境界,他只是天门初期,面对面的战力其实在陆地神仙当中并不出彩,可当杀手死士讲究的是暗杀之道,配合悄无声息的近身,一旦施展杀招式,哪怕是化虚境也逃不过一个被割裂头颅,洞穿神魂的下场。 二人转头看向丰阴涧的方向,齐声道:“来了!” 名为骊祝的孩子从臧符山之巅身形一闪,直接来到这条深涧底部,脚踩水面,踏波无痕,手持那根牧童赠送的竹笛,孩子嗅了嗅天地中残留的某种气息,皱眉不止。 “这条水裔的气味儿前所未闻,低贱的蟒虫蛇类,哪怕成了妖王还是这般腥臭不堪。” 身为龙运所化之物,天生对水裔妖族有血脉压制,骊祝虽说年纪不大,可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加上那份得天独厚的真身血脉,一般妖王拿他根本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一头连蛟龙都不是的白蟒呢。 沿水而走,原本激荡不堪的深涧河流好似遇见君主,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水泊不得不清静,不得不俯首称臣。 龙族与生俱来大道亲水,上古时期更是五湖四海的水域之主。 骊祝虽出身不正,可这点来自大道本源的印记还是有的。 至于此处是不是那头白蟒妖王的道场,骊祝无所谓,反正在他面前,一切湿身鳞甲之辈都得俯首称臣。 越往深处,月光渐稀,天地归于幽幽黑暗。 黑暗尽头,一双猩红眼眸绽放,渗人可怖。 骊祝停下脚步,歪了歪脑袋,看向前方那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妖。 天际月光出现一抹倾斜。 柳相踏出一步,在皎洁光辉下显出真容。 只不过现在的他,再也不是学塾上温和如春风的教书先生了。 赤眼竖瞳,紫瞳隐隐有雷光闪动,眼眸四周更是有寸寸细密鳞甲显现,脸颊好似出现无数条蛛网,周遭妖气弥漫,充满了世间最纯粹的戾气与恶意。 这才是彻底释放妖性的柳相。 一尊五百年成就地仙之境,杀力恐怖的妖王。 可能是感受到那股纯粹妖气,骊祝瓷白脸蛋上出现一抹嫌弃,粉雕玉琢如金童降世,他肯定道:“你不好吃。” 柳相一笑,邪魅,妖异,“你很可口。” 骊祝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情感可言,“我还小,不太会打架的,但既然是皇帝爷爷让我杀你,那你就只能死,有些抱歉。哪怕你不好吃,我也会捏着鼻子吞下去,也算是帮你收尸了。” 柳相手持黑伞,脸上那些鳞甲因兴奋而颤抖,“其实我也不太会打架。” 自出山来无敌手,都是单手碾压致死。 下一刻。 大战毫无征兆,一触即发。 整条丰阴涧水流好似被人一斩为二。 一龙一蟒,各占其一。 都将其作为自身道场所在。 骊祝率先出手,手中那支竹笛瞬间崩碎。 再一挥袖子,每块竹笛碎片都带起一条粗达井口的水运拔地而起,高出山岳后,朝着柳相所站之地轰然砸下。 反观柳相这边丝毫没有躲避的迹象,甚至都没出手抵御或者拦截,直愣愣站在原地。 大水自天幕陨落,每道水柱都会相当于寻常化虚境修士的倾力一击,妖族就算天生体魄坚韧,也没有达到硬抗而无损伤的地步。 “轰~” 丰阴涧两侧高山猛然震颤。 骊祝皱眉,向前看去,有些不太理解这位妖王的想法。 等到水幕终归平静。 柳相站在原地,单手拍了拍肩头水珠,讥讽道:“控水神通?不过如此。” 第65章 水裔修剑 蛮妖之肉身坚韧,如今的柳相开天摘星做不到,但徒手搬江摧山不在话下。 手持黑伞,对着远处一斩而下。 只不过这一剑并非针对骊祝,而是藏于大山中某棵千年杨柏。 这一剑原本只是一条极小极小的丝线,可随着划破夜幕瞬间远去,丝线骤然大放光明,来到半途时就已经粗如山峰,剑光绚烂,杀力骇然。 萧祁和代号为弋的天子阁杀手,身形在剑光到来的瞬间便刹那消散。 是不得不避。 剑光至,没有丝毫阻滞,千年杨柏瞬间被剑光所携带的剑气绞杀成为齑粉,再一路远去,直至化为一点芥子光亮,彻底消失在南方大地。 萧祁脸色阴郁笑道:“妖族畜生真是找死。” 死士弋没说话,后撤一步,身影漠然消失,好似天地间再无他的存在。 一袭鲜红蟒袍大袖飘摇,转瞬来到丰阴涧一侧的石崖上,衣袂猎猎。 没着急出手。 这头妖王的战力之卓绝远远超出他们之前的预料,连气运真龙都无法压制丝毫。不如趁此机会作壁上观,将自己摘除战局之外,找寻一锤定音的机会。 死士弋擅于暗杀,敛息术出神入化,也在等待柳相露出破绽的瞬间。 底部,大战才刚刚开始。 一连串震颤山野的术法余波激荡开来。 大水滔天,与之相比一粒黑色身影时而虚幻时而凝为实质,每次出手,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或者剑光对着骊祝所在水域轰然砸下,能不能伤到骊祝都不重要,黑色身影的目的,是要彻底打撒那些被占据的水运河流。 骊祝呢,则每次出手都声势浩大,身上龙气好似源源不断,对着柳相不断绞杀而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大水激荡,一些个被拍飞或者剥离原有轨迹的诡谲霞光,砸在水地,砸在石崖上,山石崩碎,不断滚落,尘土飞扬,河床更是直接打得下降十余丈。 这还只是大战的前奏。 骊祝周身金黄光晕绽放,好似一轮大日落于人间,身旁周遭更是出现一条真龙虚影环绕盘踞。 龙影咆哮,君临天下。 骊祝有神通,名为大水,在水运浓郁的地方战力叠加可直追九境,所以他才会选择丰阴涧作为战场。 柳相自开启神识便在这丰阴涧,这是他的道场,天外异种,其血脉不输龙族。 臧符山之巅,以那片云海为镜,陆鸢和刘圭一同凝视镜面上的蟒龙大战。 在这之前,陆鸢就已经开启遮掩大阵,避免大战余波和动静儿传出山外,对村子造成影响。 此刻,陆鸢有些皱眉。 倒不是为柳相担心什么。 天外异种,两种绝无仅有的天赋神通,还有那份得天独厚的天资悟性,就一条血脉最底层的杂龙,还奈何不了柳相。 陆鸢只是担心这两人再这么毫无忌惮的打下去,山石大地根本就经不住他们几下砸的,长此以往会有损大阵根基。 一直留意这位山君面部表情的刘圭微微一笑。 陆鸢瞥了他一眼,笑个鸡毛掸子。 随即,这位身心枯槁又史无前例的九境山岳神只,眉心金光闪动,调转起所有山根水运还有大山之内的天地灵气。 虚空开始扭曲变形,天幕之上旱雷滚滚,异象升腾。 那条丰阴河,连同柳相,骊祝,萧祁,还有藏匿气息的弋,四人连同一条大河一并被搬迁到更南方的荒芜大地。 这场架,陆鸢作为一地之主,却没打算插手。 胜负只在柳相一人身上。 至于结果如何,陆鸢不想拦,也拦不住。 突然战场更换。 萧祁与弋只觉着心中悚然。 天门,化虚,道一,虽说被统称为上三境,但每一道境界之间的门槛儿如同天埑,若非天骄之材,难以跨越。 就这一手让四人所料未及的改天换地,陆鸢这个道一境,很名副其实,若不是后遗症太大神形枯槁,对于大庆来说,还真就只能听之任之。 大战继续。 柳相每次出手,脸颊上的细密鳞片就会突显一分,真正全力之际,便是彻底化妖之时。 柳相以黑伞挑飞一记水运术法,忽然转头看向萧祁,妖异一笑,“怎么?还不出手?得要等到我宰了这头小杂种,你们挨个儿来送死?” 一条妄称真龙的小杂种,刚刚够热身罢了。 妖化之后的柳相,其心性与脾气彻底逆转,不过这样的柳相,有种难以言说的自由。 就像彻底摆脱心上枷锁,无所拘束下,肆意释放压抑许久的戾气与恶意。 此刻,骊祝也不复最开始那份人形面容。 龙角显化,龙须飘荡,脸部同样鳞甲狰狞,嗓音虽说依旧稚嫩,但内容充满血脉威压,“低贱水蟒,见本尊还不下跪!” 柳相面色讥讽,对那足以压胜天下水裔的威压视而不见,没半点异样,陶了掏耳朵,“骂人可不能杀人。” 远处,一袭猩红蟒袍的萧祁眼神微眯,伸出一手,隔着百里之遥,两根手指好似捏住天上星辰,然后对着柳相所在迅速落下。 一枚陨星撞破天幕接踵而至,带起赤红色火光落向大地。 古有仙人手可摘星,萧祁还做不到,他这一手类似于敕令之法,跟摘星没法相比。 漫长的修行道路中,他曾借鉴监天司连通阴阳之力,在天外找到一些漂浮虚无之中的星辰遗骸,再以某种手段打上烙印,随着心神牵引便能将其拖拽进入这座天地。 陨星带着火光熔浆即将落于柳相头顶。 柳相只是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单手持伞,以伞骨做剑,对着那颗陨星一划而过。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剑光白虹,就像小时候稚童持桃枝想绞烂云朵。 可就是这样没有丝毫轨迹的一剑。 那颗粗如山峰的陨星下坠势头出现片刻停滞,紧接着就被自中间一分为二,最后崩碎为尘埃点点点,没在天地间留下半点痕迹。 柳相放下手臂,看向前方相距不过百丈的骊祝,深紫竖瞳闪过一丝灵光。 心湖间,那座由数道剑术脉络造就出的池塘中,剑气如水流盘踞流转,随着柳相心神敕令,水流逆行而上,掠出心湖。 剑意七十二,一条条一道道化为实质,光华璀璨。 自老剑仙之后的人间大地,剑修与水裔已是死敌,天生压胜。 可当一头水裔修行剑术又当如何呢? 答案很快便知。 第66章 一人围杀三位陆地神仙 七十二条剑意汇聚黑伞之上,柳相面色狰狞大笑,“这一剑,即日起,名为斩龙!” 骊祝一双眼眸化为无情金色,心中凛然,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意充斥内心。 不敢有丝毫大意,骊祝身躯之内,道道龙运钻出体外。 萧祁也意识到不妙,不再留手,褪去猩红蟒袍自行升空,无限被拉长,最终遮蔽大战之地上空。天上星河骤然璀璨,光辉洒下,透过蟒袍,光竖束化为血红射向大地之上的柳相。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柳相递出一剑,声音带着疯狂道:“小杂种,接剑!” 简简单单的一手剑术,可却能令山河崩碎千百里。 早就见势不妙的骊祝,面目狰狞如恶鬼,将一身潜在龙气化为一道七彩龙鳞屏障,试图阻滞那一剑的轨迹。 但,徒劳无功。 学自那位老剑仙万年剑道造诣的一剑,有神通如意加持下,杀力之恐怖难以想象。 七彩龙鳞屏障只是一瞬间便被瞬间洞穿。 避无可避。 一剑落下,寻常材质的黑伞随之断裂,一声充满痛苦,凄厉的龙吟响彻天地。 骊祝再也无法控制人形,直接恢复本体真身。 一条百丈金色龙躯横亘大地之上,金鳞开合宛如天籁,出现那一刻整个战场空间都出现一丝凝滞迹象。 真龙神异,威武非凡。 可柳相的那一剑,实在太过惊世骇俗,骊祝就算展现全部修为和真身体魄去抵挡,依旧被削去两只龙角。 真龙染血,大地猩红一片。 骊祝重伤,柳相同样不太好受。 那些血红星光已至,看似光辉微弱,实则是萧祁压箱底术法手段之一,其锋锐程度,连柳相的蛮妖体魄也无法阻挡。只是刹那间,心口,手臂,肩头,就被洞穿好几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嘴角渗血,满目凄凉。 大庆的杀招还不止于此。 身后,隐匿气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境地的死士弋凭空出现,手中多了一柄漆黑如墨的狭刀,在这其上,死气,煞气凝结如水珠,若是被洞穿,不说伤势如何,光是这些死气入体,就够地仙喝上一壶的了。 作壁上观可不是从头到尾只知道看戏。 他们都在找寻一个机会,一个出手必杀的机会。 柳相那一剑确实杀力惊人,可同样的,对于妖力的折损很多。 萧祁与死士弋就是在等柳相妖力停滞的一瞬间。 现在,刚刚好。 死士弋狭刀如雷霆,在千万次杀人中,他自悟一招,名为燕阙南天。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天地异象,一刀入体,可杀仙神。 萧祁同时出手,作为八百年坐镇皇宫中枢的老宦官又怎可能只有一两种压箱底术法呢。千丝一线,如仙人拂尘,条条粗如手臂的丝线浮现虚空,紧接着朝柳相便是贯穿而去。 骊祝重伤,非但没有半点萎靡之色,反而凶相毕露,百丈身躯盘旋飞掠,直直朝柳相撞去。妖兽最强大的,哪怕是更改道路的灵妖,依旧是身躯之坚韧。 如果换成其他化虚境修士或者妖兽,三面围杀,还身负重伤,估计只有等死的份了。 就连臧符峰之巅,俯瞰这幅围杀画面的刘圭此刻也是不自觉嘴角上扬。 成了。 陆鸢侧过视线,看了眼意气风发的老皇帝,眼神当中充满了怜悯。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种必死之局下,柳相忽然笑了。 沙哑且疯狂。 于是,一个近乎癫狂的是嗓音回荡天地间,“等得,就是你们!” 没了河水的丰阴涧。 那座黑暗的石窟内。 寒潭底部。 有一物迅速升空,直接穿透百丈山崖浮现高空。 时隔千年,被大渊王朝以一国之底蕴养育的半截龙尸终于再次现世。 龙尸虽说已经死去,无任何神魂残留,但历经千年尸体依旧鲜活无比,哪怕只有半截龙躯体,其上残留的真龙气息也稳压骊祝一头。 龙尸化为一束流光相隔千百里,瞬间没入柳相身躯之内。 那些不避不闪,故意硬吃萧祁一手术法所留下的伤口也在这一刻恢复如初。 如果不是故意,还真就引不来三人的同时出手。 柳相心神运转如意神通。 此间天地,出现片刻扭曲,如镜面破碎折裂,清脆如琉璃。 一念生,一念落。 连同柳相在内,四人身影骤然从在此番天地消失。 柳相竟是在须臾间开辟出一座芥子天地! 他们在找寻柳相的破绽,柳相何尝不是在等术法的间隙呢。等到两人一龙知晓不妙时,已经为时已晚。 芥子天地内,好似混沌初开,无时间,无空间,黑暗笼罩天地。 还没等他们想出如何脱离困境。 前方黑暗中。 一双硕大的猩红眼眸忽然睁开,高悬于天,就好像......日月同辉。 在这里,柳相便是老天爷。 任凭他们怎样术法尽出,战力卓绝,都是徒劳无用。 黑暗中,有白蟒张开巨口,什么地仙,什么死士,什么宫槐,都只是血食罢了。 几息之后,芥子天地消散。 柳相重回大天地。 只不过这次出来的,只有柳相和骊祝二人而已。 立于丰阴河面之上,柳相拍了拍腹部,还好,是闭着眼睛吃的。 头一次吃人......好像还不错。 此刻,柳相一双眼眸恢复正常,似乎又是那个在学塾内温和儒雅的教书先生。 他一手按住从真龙躯体硬生生被打回人形的孩子头顶,微笑说道:“放心,我会很快,你不会疼。” 说完,柳相又觉得不太合适,不紧不慢的补充道:“你想吃我,同样,我也想吞了你,很公平对吧?” 骊祝此刻,原本瓷白可爱的脸蛋上,七窍淌血,凄惨至极。柳相每一次拍打孩子头顶,他就像是遭受一次次天雷劈砸,生不如死。 似乎是觉着玩够了,柳相低头,就像先生对待学生,温和道:“行了,让你走得不那么遭罪些。” 以手做刀,直接将丝毫动弹不得的孩子削去头颅,骊祝的神魂与灵智一同粉碎,就此身死道消。 死去后的尸骸呈现真身。 龙躯横亘大地之上。 柳相提着真龙头颅看向天幕,刚好与俯瞰云海镜面的刘圭对视。 一袭墨衫,神色嘲讽。 化出白蟒真身,将百丈龙尸与头颅一同吞入口中。 蟒吞龙。 加上两位地仙,以及最开始牵引而出的大渊龙尸,化蛟之需,足够了。 第67章 四大王朝 之前那场闭关参悟剑道的过程中,柳相就曾亲自下水寒潭底部一探究竟,顺着寒气脉络掘地千尺才彻底弄清楚自己以前吞噬的龙脉源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大渊旧书中记载,有养龙士以地脉为胎,国祚气运为精,连通天地阴阳,为王朝豢养真龙。 养龙一事自大渊一统半个天下之前就已经开始,存在的历史悠久,那条被豢养的气运真龙远不是骊祝这样的杂龙能够媲美。 后,大渊最后一任帝王断龙脉,斩国运,以一国气运加持己身,打破禁忌,硬是以凡人之躯一步跻身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这番壮举,后无来者不确定,但绝对前无古人。 而代价,便是大渊灭亡。 那条国祚真龙也被一分为二彻底死去,尸骸保存在天王山脉寒潭之下。 利用剩余精华日复一日化为寒气蒸腾而起,凝结为石钟。 在陆鸢有意无意的安排下,这场大机缘最终被柳相所得,成就五百年一尊的大妖王。 龙尸虽说对于水裔是大补,可柳相的化蛟之路要远比其他蟒类难上太多,好似云泥之别。 一条残余龙尸,依旧不够。 柳相原本想着一步步慢慢修行,临门一脚时再吞噬,算是锦上添花。 结果大庆这边好死不死偏要找他麻烦。 陆鸢境界高,又是镇压大阵的掌权人,哪怕如今即将油尽灯枯,大庆依旧不敢与之生死相向。 于是,找回大庆颜面,同时向版图上所有仙家势力展示国力为目的,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柳相的头上。 所以才会有了这场围杀之局。 “嗝~” 吞吃两位地仙,一条刚出生的小杂龙,半截龙尸,这要是换成其他妖王,估计得当场撑死。 而柳相则第一次有了饱腹感。 吃饱喝足,重新恢复人心性为主导的墨衫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臧符山之巅。 刘圭此刻,面上死灰一片,不过很快,这位旧日帝皇眼皮低敛,嗓音低沉道:“是我大庆输了。” 陆鸢眼神微眯,嘿嘿笑道:“自此之后,无论我在不在,大庆与天王山脉互不干涉,谁若是出尔反尔,可就再无丝毫面子可言了。” 这位老皇帝点点头。 柳相一步来到山巅。 刘圭虽说脸色难看,对于这些山巅之人还是客气道:“柳先......” 结果还没等他说完,柳相便闪身来到跟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白蟒头颅显化。 下一刻。 血盆大口张合。 旧时皇帝整颗头颅被干净利落的扯了下来。 “咔嚓,咔嚓~” 柳相随意嚼了嚼,口中头颅如西瓜崩碎,骨头,血肉,混合一片。 这位文治武功皆可青史留名的老皇帝,就此身死。 没了脑袋的身躯尸骸被柳相随手丢弃在大雪坪上。 人形面容的柳相嚼了会儿,有些嫌弃,滋味儿不够嫩,很难吃。 张口一吐。 稀碎头骨混合红白之物落在素白的积雪上,浸染出一地污秽。 陆鸢此刻也是眉头直颤呐! 深怕这小子失心疯了,好不容易有的那点人性彻底被妖性替代。 打散口中的血腥,柳相对陆鸢道:“大庆的人都这般夜郎自大吗?” 看着柳相的眼眸,没半点妖气泄露的普通模样,陆鸢松了口气,还好,以前的种种心血没落空。 他瞥了眼那无头尸体,摇头道:“这位老皇帝本就抱着身死的决心才来的天王山脉,以他的体魄,就算现在不死,也熬不过今年冬天。” 柳相打了个嗝,吃得有点撑。 陆鸢继续道:“大庆此行的目的无非就是找回场子,借助小真龙向你我,还有西楚或者邻国示威罢了。大庆在四大王朝垫底儿多年,心中委实积郁久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怎会不一吐为快呢。” 那条真龙虽说年纪小,但前景大有可为,若是待到逐渐成长,将所有国运系数汇聚一地,那么骊祝的修为就会直接达到九境,这样的高度,足以让他们与西楚在顶尖战力上面平分秋色,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处处忍让。 柳相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四大王朝除了大商外,其余三国应该国力相差不大才对,被陆鸢这么一说,好像大庆与其他三大王朝差距还挺大。 他问道:“大庆很弱?” 看样子不太像啊,这一出手就是三尊陆地神仙,家底儿应该不薄才对。 陆鸢抚须道:“王朝不同宗门,具体强弱得从两个方面来衡量,一个是国力,一个是高层战力。” “光国力而言,大庆版图之广阔,国力自然不弱,这一方面与其他三大王朝区别不大。唯一比较可惜的,就是高层战力方面差了点,仙家门派大大小小百余座不假,可招揽和能动用的地仙都太有限,而且境界高的没几个,至于道一就更别想了。” “大商不去说,传承万年屹立不倒,足可见其底蕴之深厚,就连排名前五的截天宗和清神殿都得对其礼让三分。东沧有个老家伙坐镇,只要他不死,国就灭不了。” “西楚自古民风彪悍,崇尚武力,只要那位西楚霸王还在,一同崛起的大庆就注定要被稳压一头。” 柳相一愣,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好像自己之前看的那些书籍上都未曾提及过。 陆鸢似乎猜到了柳相的想法,“东沧与大渊处于一个时代,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说坐镇东沧的那个老家伙是世间武人的老祖宗,那么西楚霸王曹翎就是紧随其后,一座只可令人仰望的高峰。” 柳相听得是啧啧啧啊。 陆鸢继续道:“所以大庆才会如此想证明自己,想摘掉这个戴了八百年的老幺头衔儿。” 随即转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和那片腥臭积雪,眼神中充满怜悯,“成也君王败也君王,一代明君最后却输在了一个自大上边儿。萧祁,化虚境,如果没死最多还能挺个四五十年。那连名字都没有的死士更是珍贵,可以作为针对西楚的杀手锏之一。最可惜的就是骊祝,真龙之躯,按照大庆的国祚气运,全部转接己身,道一境不敢说板上钉钉,起码十拿九稳,结果最后倒是徒做嫁衣。三位地仙,对于大庆来说,无异是在高层战力方面失去半壁江山。大庆这次,没个五六百年的光阴是恢复不过来了。” 第68章 年纪小 陆地神仙,这一词搁在市井人间高高在上。 搁在大宗门或者王朝内,算不得多罕见,比如当年大渊鼎盛时期,地仙炼气士就多达二十余位。 大庆现在连大渊三分之一的国力都达不到,骊祝的死,更是在大庆的心脏上狠狠地捅了个通透,八百年心血付之东流,同时还带走一部分国祚气运,可以想象接下来百年之内,大庆的天灾人祸之多,现在的新皇帝,估计都得多写几份罪己诏备着了。 两人在夜色中闲谈不断。 至于脚边煞风景的尸骸,无人在意。 陆鸢说很多书上所不存在的山上见闻,例如截天宗与补天宗的世仇之类的。 只不过对于现在的柳相而言,这些所谓的真相内幕,都无任何用处。 柳相道:“两位地仙,一条真龙,还有半截古老龙尸,我的化蛟所需已经足够,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陷入沉睡.......你还能撑多久?” 陆鸢身上的腐朽之气一年比一年严重,好似万年古树生机流散,待到最后一片绿叶落下,便会彻底身死道消。 陆鸢问道:“需要多久时间?” 柳相摇摇头,“说不准,百年之内。” 他的血脉太过特殊,这方世界书上有过蟒化蛟的记载,需要走水渡雷劫。 可柳相的妖性直觉告诉他,无需这般繁琐,最多背负个被天地不认可的叛逆者身份罢了。 陆鸢双手拄拐,无奈笑了笑,“那老头子我就等到你醒来的那天。” 柳相直接问道:“若你死了,我们的交易,我身上背负的因果,该如何?” “我死后,这座大山的掌控权暂时交由你,交易继续,估计接下来大庆那边还会有些恶心人的动作,人心呐.......算了,不说这个。至于你身上的因果,我已经安排妥当,期限一到,会有人帮你散去。” 老人这番话说的很随性,特别是对于大山掌控权一事,要知道大山就等同于那座镇压大阵,就不怕柳相失心疯直接放出那头古老神灵? 柳相有些意外,“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陆鸢神色认真道:“是你一直不信我。” 柳相默然。 天边,一线光亮刺破黑夜,迎来黎明。 紫气东升,浩浩荡荡三千里。 柳相这时迟疑道:“陆鸢,解梦一事,你知道多少?”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难不成在梦中还找了个媳妇儿?想让老头子我帮忙找找身在何方?可以啊!我虽说打架不太行,不过几千年的光阴里,对于这些门道也颇有研究。说说看。” 这时候,陆鸢还有心情打趣柳相,对于这场变故究竟会有怎样的余波毫不关心。 柳相面色难得凝重,开始诉说之前闭关时星星点点的梦境碎片。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其实连做梦都成了奢望,偶尔几次,基本都会与自身的过去,未来息息相关。 柳相所梦,是一场大战,虽说看不清具体过程,但也清楚那场大战之惨烈,星河倒流,无数妖,神,逆流光阴而上,大日破碎,空间沦为混沌。 梦只有星星点点的碎片,拼凑不全,无法得知具体。 不过柳相可以肯定,这番世界做不到这种高度。 听完后,陆鸢也不敢大意,随手掐算,半晌过后还是没个头绪,哪怕顺着柳相的大道脉络也找不到丝毫线索。 无奈之下,陆鸢只得罢手,叹息道:“估计和天外有关,你不属于这番世界,你的命数我看不到。” 拍着墨衫肩膀,陆鸢道:“这些梦境,可能只有你走出这片天地才能知道。不用着急,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可以慢慢来,天资高,悟性好,关键还耐得住寂寞,若是不死,千年之后,最山巅的位置必有你的一席之地。等到你真正有实力可以与那些埋葬自己千年万年的老王八掰手腕的时候,这个世界的真相将会一览无余。” 柳相很强,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的强,五百年大妖王,不讲道理的天赋神通,三四年就能打造出一条自己的剑道之路,这样的大妖,就算是人族天骄都比不了。 还是年纪小了些。 从柳相自身看来,前世二十多年的心智,来到这个世界后虽说活了五百年,可从未出过大山,都在闭关,心智从未有过拔高。 跟那些动辄千年万年的老怪物相比,与稚童孩子没什么两样。 之前能够猜到陆鸢所思所想所谋,已经殊为不易。 村子将来的格局,已经定好,就好像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岸堤,建造出一座座同等距离的渡口码头,等待着过河人的到来,百年一次,气运深浅不一,需要有人守护。 陆鸢已经等不到结局,如果没有神明灯续命,他早已在光阴长河中死去,现在能做的,就是为柳相最后再护道一程。 天色已亮,旭日煌煌。 ------------------------------------- 一月后。 大庆皇宫内,年轻皇帝取出那份旧皇遗留圣旨。 在宣读那一刻,满朝哗然。 大致意思便是,极南之地,民生疾苦,当怀恩德之心,开水路,建驿道,互通有无。 而圣旨上明确指出兴修一县。 刚好,荣昌村在版图上属于这一县管辖,也在兴修之内。 ------------------------------------- 时间这东西最为珍贵,也最不值钱。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荆黎已经距离家乡千万里之遥。 从少年成长为及冠的他,现在可没这份伤春悲秋的心情。 流霞国,一处妖兽山脉中。 荆黎背负长剑,眼部缠绕有一抹黑布,身影在丛林间化为一道黑影不断穿梭。 这就很符合 可惜不是背剑 在他肩头,黑纹金雕嘎嘎直笑,好似幸灾乐祸。 饶是向来脾气很好的荆黎也有些恼羞成怒道:“黑爷,你能不能闭上你的鸟嘴,没见着我正在跑路吗?” 黑纹金雕一脸的不以为意,“你小子跑跟我有啥关系?他们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关我屁事。” 第69章 围剿 荆黎深呼吸一口气,心中之委屈化为无奈,默默朝黑纹金雕伸出大拇指,“能说出这种违心话,还是你厉害。” 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当初为啥不让先生护道了,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不过想归想,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抛之脑后,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甩掉屁股后面追剿而至的人。 距离年轻人不过三十丈外,天际高空,有门派弟子骑乘苍鸠,总计三头,翱翔天际,以俯瞰之姿,清晰可见荆黎的逃跑路线,同时以宗门信简,通报给各个同门弟子。 荆黎抬头看了眼高空,暗自骂了句娘。 “看来要跑路,就得先解决这些跟屁虫才行。” 黑纹金雕则是没半点着急神态,反而嘎嘎直笑。 既然双方摆明了都不会下死手,那它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荆黎眼神闪动几下,身影突然加快几分,起跃间,身留残影,前方是一片古木参天的原始阴地,终年不见阳光,以天空俯瞰此地,视线必定受阻。 荆黎停步,敛息,心中估算着三头苍鸠的具体位置。 眼中精芒一闪而逝,一拍腰间系挂的一枚黄色酒葫芦,三枚璀璨剑气瞬间掠出,按照荆黎的心神指引,三道剑气分别破开树荫黑暗,从地面直直掠向高空。 不过片刻,苍鸠凄惨啼鸣声接连传来。 剑气直接洞穿三只苍鸠羽翼,让其暂时失去飞行能力,连同修士在内一同坠落大地。 一击得手,荆黎刚有些笑意,结果身后就有一道术法火蛇追杀而至。 荆黎双眼处被黑布遮掩,目力受阻,可听觉和多番厮杀过后形成的危险直觉,让他几乎是下意识侧身躲避,同时倒掠而走,躲避间隙就已经离开此地,重新踏上逃跑路途。 不是打不过,而是对方太过不讲江湖道义,若是被拖住,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肯定会有无数年轻修士朝这边汇聚,单挑一事荆黎在行,毕竟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的妖兽,野修,出手次数连他都不太记得。 但被群殴这种找揍的事儿,荆黎觉着自己还是太吃亏。 术法火蛇消散,有四人同时落在荆黎身影消失的地方,他们年纪都不大,见一记术法落了空,纷纷感到可惜。 一路上,黑纹金雕对着荆黎道:“小子,你也忒没胆气了些,要换做是我,早就停下跟这些青炎门的人大战三百回合了,一人单挑一群,想想都豪气。先前几次交手,黑爷我眼瞅里面有几个仙子小姐姐长得还不错,虽说比不过那叫李玉姝的小娘们儿,不过抓来暖被窝还是不错的,你现在正直气血旺盛,多好的机会,咋个就不知道珍惜呢。” 听到这话,荆黎差点一口没提起来,没好气道:“那你怎么不直接跟青炎门带队的刑堂戒律长老动手?对方境界还不如你呢,你跑啥?你跟他打拖延时间,等我跨过这座山脉进入大商地界儿岂不更好?” 黑纹金雕摇晃着鸟头,痛心疾首道:“小荆子,大白蛇就没教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黑爷我这是在磨砺你,青炎门高层也是这意思,所以才没生死相向,这场名义上的围杀,说到底还是相互砥砺修为的切磋罢了。” 荆黎脸色一黑,他自然是看出来对方是个什么心思,否则也不至于处处留手。 归根结底,整件事情的源头都是黑纹金雕惹出来的,这就让荆黎很不爽。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一路上走走停停跟散修无异的荆黎因为兜里钱财紧张,在青炎门山脚集市贩卖草药时候,刚好遇见青炎门当代宗主嫡传仙子李玉姝下山。 这位女子年纪不大,跟荆黎是差不多的同岁,不光修行天赋好,而且长得说是闭月羞花也不为过。 荆黎正值年轻,血气正旺,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黑纹金雕也是嘴贱,能心声交谈的事情非得低声调侃。 说什么这小娘们儿姿容秀丽,比村儿里那些泥猴子好上不知多少倍,这脸蛋,这胸脯,这屁股,紧接着就跟了一连串的啧啧啧,还有好些个荤话,看书还浅的荆黎起先并未察觉有何门道,是后来自己慢慢琢磨才会过味儿来。 很难想象,黑纹金雕出山前还是对美色视若无睹的妖,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就跟个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 黑纹金雕还拍着年轻人的脑袋问是不是喜欢人家,要是喜欢咱们偷偷尾随,等到了深山老林套麻袋打闷棍儿,带回去给你当媳妇儿。 嗓音不高,但仙家集市上那可都是修士,这言语跟凑在耳边大声嚷嚷没任何区别。 结果就是瞬间引来青炎门人仇视,好死不死,李玉姝年纪不大,脸皮又薄,金雕这一番荤话直接把小姑娘脸羞红,羞愤得眼泪直打转,刚开始几个年轻弟子为了讨仙子欢心,只是想简单教训一二了事,荆黎一让再让,最后迫不得已出手自卫。 四年间,荆黎修行《白帝剑诀》可没半分懈怠,连现在眼睛上缠绕的黑布,都是剑诀中一门修行之法,名为听风。 刚走出村子的少年只是开山境界,引气入体,归于窍穴。现在的荆黎已经跻身二境塑胎境一年左右的光阴,这样的修行速度,连很多所谓天才都得为之汗颜。 加上他本身又是练剑的,青炎门几个内门弟子实力不弱,但对比荆黎,战力还是差了一大截儿。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全都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按照定律,揍了小的来了老的,最开始青炎门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儿,又不是什么死仇,而且对方也留了手。不过毕竟是自家亲传还是仙子被外人言语调戏,这面子必须找回来,小的都打不过荆黎,老的有金雕在,几名执事同样被胖揍。 事情也越闹越大。渐渐演变成一人一妖被一座宗门撵着跑。 这次围剿带头的是青炎门的戒律长老,玄心境修为,他的目的只是保护两方安全,避免出现收不住手的情况。 说是追杀围剿,实际上就是一场互为磨刀石的修为砥砺。 ------------------------------------- ps:本来是不想加更的,不过听说你们快开学了,还是决定先发一章。 祝福啥的话我就不说了,太虚,也听腻歪了。 骚年们,趁着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好好去创造一个现在只配仰望的自己吧! 雄起!! 第70章 桀桀桀 荆黎每跑一里,都会在隐蔽处放置感应符,这种符箓,只要有炼气士经过,就会自行燃烧成灰烬,回传经过修士灵气波动的强弱。 符箓已经消耗二三十张,通过心神与感应符相连,暂时没有修士踏足。荆黎这才松了口气,在一处深山中放缓脚步,开始休养片刻。 取下葫芦喝了一口。 不是酒,是清凉泉水,蕴含灵气,能够帮助修士恢复体力,在山上这一壶都得一枚下品灵石,对于从小穷怕的荆黎来说,每次花费比金银还要贵重的灵石就揪心的疼。 不过没法子,走南闯北这些东西都是必须的,省不了。又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愣头青,现在的荆黎,对于这些门道清楚得很。 黑纹金雕瞥了眼荆黎手中的土黄葫芦,“看来这葫芦没跟错人,你小子运气是真好。” 荆黎嗯了一声,晃了晃手中葫芦,问道:“黑爷,横秋葫很珍贵吗?” 黑纹金雕嘎嘎两声,“能温养剑气的先天地宝,你说呢?当初被山神老爷子逼着看些个山上书籍,上面就有过关于此葫芦的记载,横秋葫的老祖宗是一株先天灵根,后一化七脉,传承到现在,能有你手上这一件品级的很少。也就那老散修不识货,白白便宜了你小子,加之你又是既定的剑修,说是锦上添花都不为过。你呀,就大晚上睡觉偷着乐吧。” 荆黎一听,握住横秋葫的手掌又用力几分。 年轻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傻乐呵。 横秋葫,一般修士可能没什么耳闻,数量实在太过稀少。 此葫芦只对剑修裨益最大,既是一件容纳物件的芥子物,又可以借天地精华温养剑修剑气,很多中三境乃至地仙穷极一生都想拥有一件,可惜,这东西非金非木,来历不小,天底下也没几只。 荆黎的运气是真好。 之前行走山下,偶然碰见了个摆摊老散修,荆黎这门外汉又是个吝啬鬼,老散修怎么卖力吆喝都不抵用,最后估计是好久没开张的老散修声泪俱下,荆黎这才于心不忍,一枚下品灵石,随手在摊子上拿了件顺眼物件儿,这横秋葫还是添头赠送的。 顺眼物件儿自然是假的,但后来黑纹金雕用自己不算大的脑阔瞅了一天一夜的葫芦,最后给出个横秋葫的答案。 荆黎系挂好葫芦,下意识摸了摸遮挡目力的黑布。 修行那门听风已经两年光境,吃饭睡觉都不曾摘下,渐渐已经习惯了黑暗,以剩余感官去聆听,感知这个世界,估计用不了多久黑布就能摘下,听风也算登堂入室。 想着想着,荆黎又有些气恼黑纹金雕的那张嘴。 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黑纹金雕身上拔下一片羽毛。 黑纹金雕顿时大怒,朝着年轻人脸上就是一脚。 “嘭~” 荆黎整个人直接横飞出去,后脑勺磕着在树干上,树木摇晃,青叶纷纷。 力气虽大,却也在控制之内,没真伤了荆黎。 荆黎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后脑勺,嘿嘿一笑,将那片黑羽收好,反正这样的挨揍又不是第一次了,习惯就好。 他们出门的第一桶金,就是拿黑纹金雕的羽毛换来的,一枚中品灵石一根,老值钱了。 “黑爷,你惹出来的事情不给个法子?成天被他们这么撵着跑也不是个事儿,估计还没走到大商王朝就得累死,要不你带我飞越山脉如何?” 荆黎搓着手,到现在他还没尝试过飞行是个啥感觉。 黑纹金雕似笑非笑道:“黑爷我还真有个法子,你想不想听?” 荆黎哦了一声,凑近些许,“说道说道。” 黑纹金雕压低嗓音和兴奋,与之密谋一番。 听完。 荆黎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黑纹金雕不以为意道:“怕个卵,青炎门就是个勉强够得着中型宗门门槛儿,那些围剿你的内门弟子绝大多数只有一二境,怕个啥。都背剑走江湖了,怎么着都得豪迈一回。再说了,你兜里灵石已经见底儿,咱们后面的路途还长着呢,处处都得用钱,那看那些年轻修士像啥?会行走的钱袋子啊!练剑还能挣钱,这好事儿你能捞着几回?且行且珍惜啊!” 不过年轻人心中还是有些蠢蠢欲动,实在是憋屈太久,跟条狗似的被人撵着跑,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 荆黎觉着自己火气很大。 再说了,只劫财不害命,很符合道上规矩。 一咬牙,一跺脚。 “干了。” 一人一妖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桀...桀...桀......” 古怪阴森的笑声,惊起飞鸟无数。 ------------------------------------- 三位青炎门内门弟子,修道十载,一个塑胎境中期,两个塑胎境前期。 三人一看就是旧识而非临时组队,出手更是配合得当,各色术法灵器层出,卖相还行。 逼得荆黎施展横秋葫中的五道剑气才将其制服。 此刻,这三人都已经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荆黎摸索一番,芥子袋和灵器不要,修士身上的法衣也没扒。 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荆黎自认还是个厚道人。 将那些灵石取出,系数累加,下品灵石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虽说路数不正,但耐不住给的多啊! 于是。 接下来的两天内,青炎门的弟子可就遭了殃了。 荆黎的体魄经过那场古仙大考和四年的剑意温养,早就远超同境修士一大截儿,加上那些可以肆意杀力不凡的剑气,就这些小门小派出来的弟子,根本就不够几个回合的。 腰间鼓鼓的荆黎不知不觉直起腰杆儿,就像辛苦很久才得一文铜钱的人,突然摇身一变瞬间暴富。 那种神清气爽,美的很! 这种好事儿,多多益善。 此刻,荆黎正猫在古树高处,借助绿叶枝丫隐藏身影,又运转《白帝剑诀》中的一种敛息之术,等待着感应符传来的修士到来。 向下望去。 三位女子结伴而来,碧萝青衣,气质出尘,周身彩带纷飞,很符合世人对山上仙子的幻想。容貌自然也不用多说,女子天生爱美,修行中人就没几个丑的。 第71章 夜黑风高打个劫 为首一人更加清丽美艳。 正是那位在门内如群星环绕的天之骄女——李玉姝。 黑纹金雕心神传音对荆黎道:“是那个小娘们儿,赶紧,你报仇的时候到了。” 荆黎朝它翻了个白眼儿,当然,被黑布遮掩,白眼儿自然传递不出去。 “玉姝,调戏你的那小子真这么厉害?根据这些天同门传来的消息,这散修一改往日作风,不再逃跑,反而转过头开始偷袭咱们宗门的人,好几拨师兄师姐都遭了毒手,咱们也要小心一些。” “好像还是个用剑的,根据同门与之仅有的交手来看,此人剑道天赋不低,可惜就是出身不好,这样的资质要是搁在专门培养剑修的门派当中,未来成就还真不好说。” “确实如此,出生残疾,双眼被废,还能将剑道练至如此地步,实在难得。” “呦~听师姐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欣赏之意?那散修长得还算尚可,年纪应该不大,要不师姐你考虑考虑?若是能结为道侣,师妹定然送上一份大大的贺礼。” “去你的,那年轻散修喜欢的是玉姝妹妹,咱们这些人老珠黄的,可入不了人家的眼。要考虑也是玉姝妹妹考虑,对吧?” ....... 三人行,娇笑不断。 李玉姝年纪最小,境界虽说是三人中最高的,但脸皮可比不得这两位师姐。 俏脸一红,李玉姝稍稍低下脑袋,细声细气,如黄莺空灵,“师姐~别调侃我了。有这功夫,咱们还是抓紧找到那散修,将其带回宗门领取赏赐才是。” 青炎门对荆黎开出的捉拿奖励可不少,足够他们这些下三境眼馋。 那两位女子修士也停止了调笑言语,开始以术法勘察周遭动静儿。 荆黎躲在树上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毕竟怎么说都是自己这边有错在先,要是再欺负一个女子,是不是有些忒不厚道了? 黑纹金雕倒是着急起来。 “不是,你小子犹豫啥呢?赶紧用剑气偷袭,一次性全撂倒最好,干脆省事些,免得夜长梦多。” 荆黎没回话。 黑纹金雕有些好奇,转念一想,充满智慧的眼神露出一个我懂得笑容。 荆黎哪怕不看它,都能猜到这家伙在想什么。 通过黑纹金雕架起的心声桥梁,荆黎解释道:“别误会,我只是单纯觉着欺负几个弱女子不太合适。” 李玉姝,塑胎巅峰,其余两位同样是塑胎境。 这样的修为看上去还行,但要真动起手来,在荆黎面前,真跟弱女子没什么区别。 黑纹金雕冷笑一声,淡淡说了句,“她们三人身上宝光气十足,好东西可与咱们之前所得之和还多。” 荆黎脸色一正道:“瞎说什么呢,我辈修士无论境界高低,阴阳之别,当一视同仁。” 紧接着,荆黎闪身,直接出现在三位女子身前道路上,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挠头,“今夜天色不错......那什么,顺路打个劫。” 黑纹金雕:“.......” 李玉姝:“......” 两位女子修士:“......” 也不知道柳相若看到从前质朴干净的少年变成这样,会有何等想法。 荆黎落地后。 三位女子先是一惊,紧接着眼神同时警惕起来。 先前明明勘察过四周,根本没发现年轻散修的半点踪迹,显然对方的手段要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多,现在还敢大摇大摆现身大放厥词,定然有备而来,不可大意。 三人同时祭出灵器,眼神警惕盯着荆黎接下来的动作。 荆黎暗叹一声,还是得动手才成。 手指轻微一转。 早就隐匿踪迹的三道剑气飞掠而出,速度极快,宛若惊鸿。 转瞬来到三名女子身后,剑气稍稍弯曲,朝着三人后脑勺就是一弹。 李玉姝境界高些,在剑气动手那一刻就反应过来。 彩带飘摇如九天仙子临尘,不可方物。 那七彩丝带也是件品级不低的灵器,转身一挥,那道偷袭剑气直接被打飞出去。 但身旁两位师姐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当场白眼儿一翻,直接昏厥。 “咦~” 这次,倒是荆黎有些意外。 荆黎揉了揉眼前黑布,“要不你自己把灵石交出来?我爹以前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尽量别和女子动手。” 李玉姝一张精致脸蛋儿异常严肃,哪怕心底发虚,也坚定摇头,带着羞怒,小声道:“登徒子!” 她是天之骄女,从小就在从宗门长辈呵护中长大,境界虽高,但打架还真没几次。 对于这么个心思单纯的白花,荆黎解释道:“姑娘,之前的事是我们不对,在这我替黑爷给你道个歉,实在对不住,它就那样,嘴欠。” 黑纹金雕顿时不满,刚想嚷嚷,荆黎就在心底带着哀求道:“黑爷,你可别说话了。” 李玉姝眼神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四周七彩丝带飘零,随时都准备出手应对。 等了片刻,见对方还是没打算缴械投降,荆黎只好叹息一声,“姑娘对不住了。” 一瞬之间。 有五道剑气从不同方向飞掠而至,寒光冷冽。 李玉姝饶是心有准备也难免紧张,心神敕令七彩丝带与之还击。 剑气与灵器相互触碰,金石之声接连不断,火星飘零又很快熄灭。 剑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李玉姝光是对付这些剑气已经足够消耗心神。 一心二用,操控剑气的同时观察战局,找到李玉姝分心的瞬间,荆黎悍然出手。 经过大考与剑意淬炼后体魄,速度之快,丝毫不输那些凌厉剑气。 眨眼的功夫,荆黎已经来至女子身前。 李玉姝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容,本就分心的心神好似刹那停滞一般。 荆黎以手为刀,砍在女子后颈。 李玉姝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事不宜迟,荆黎开始搜刮战利品。 黑纹金雕嘎嘎大笑,“这才对嘛,婆婆妈妈的,荆黎啊,你要是真看上她了,现在直接带走,生米煮成熟饭,她们宗门的老王八蛋不答应也得答应。放心,黑爷我可没大白蛇那么多规矩,保证不拦着。” 灵石,丹药的搜刮速度很快,无他,唯手熟尔。 确定再无遗漏后,荆黎这才没好气道:“别胡说,赶紧赶紧,趁着夜色多干几票,过了今夜,咱们就又得逃命了。” 一人一妖,又开始在大山里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第72章 小师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大商西南之地。 有仙山连绵成片悬浮于天,其上仙殿宫阙隐于白云雾霭中,大道昌隆,气象万千。更有仙家植卉跳脱四季轮转,姹紫千红,神异瑰丽。松涛崖柏,群山巍峨,氤氲之气浩浩渺渺,好一幅仙家画卷。 高悬群山通过白玉台阶连接大地,白玉阶梯那头没入云霄之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古老的登天之路。 今日是截天宗百年一度的收徒大典。 前来寻求仙缘的人如过江之鲫,每一道白玉台阶下方都聚满了人,来自五湖四海,山上仙家,山下王朝,亦或者江湖名宿皆有。 山上收徒一般都将岁数定在六至十一岁,避免年纪过大,经脉窍穴被凡俗堵塞,年纪太小难以适应山上环境,当然,资质出众者例外。 那白玉台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道路,而是用来筛选那些孩子是否有修行资质,以及资质高低的方法。 白玉台阶前半段用来剔除那些没有资质无法与天地灵气共鸣之人。 后半段则是用于评判天赋高低。 若是有人能够一口气登上云霄而不受阻,这样的人将会直接被宗门内各大祖师收为亲传弟子,鱼跃龙门,海阔天空。 不过能有这般资质的天之骄子,千年以来,也就只有一人。 一个被供奉客卿任务之余带回来的野孩子。 这场收徒典礼一共会持续七天,开始两天时间里,是甄选天才,庸才,还有废柴。 魏燕雨就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长得不像其他女子那般阴柔,反而有种骄阳之美。 此刻她正站在云端之下数十丈的白玉台阶上,转过头,魏燕雨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如沙场将军俯视敌寇,扫视身后辛苦登山的众人。 诺 就这样 看了片刻又觉着兴致缺缺,转过身仰起头,看向云端那座仙气缥缈的宫阙。 小姑娘叹息一声,“看来是登顶无望了。” 她跟其他辛苦攀登,势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修行胚子不同,她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比如现在,自己若是还要抬脚,一旦落下,便是当场昏死的结局。 没必要的事情。 天生阳鱼相,她的资质根骨如果不与那些妖孽比较,已经算是极好。 这场收徒典礼,自己已经有足够资格拜入截天宗,没必要再自讨苦吃。 小姑娘朝着云海之上招了招手。 没一会儿,就有仙风道骨的灰衣老者飘然落下,大袖挥动,小姑娘便一同跟随来至云端之上。 记录籍贯,姓名,年岁后,魏燕雨就被安排到一处偏殿等候。 这里,都是那些既定的新一批弟子人选。 截天宗分二十八偏峰,一主峰,七十二群峰,每一峰都是单独的一条支脉。 每一支脉都有一次挑选新人弟子的机会。 先后顺序也有讲究,会根据新人弟子的大道五行强弱来定夺究竟该分配到哪几峰,之后符合的偏峰又会根据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来最终确定新人弟子的去向,之所以这么繁琐,就是为了能让新人弟子能将自己的天赋资质发挥到极致,避免出现误人子弟的情况。 小姑娘魏燕雨的谱牒身份已经被祖师堂记录在册,最后这份谱牒被传到了一处名为金明峰的偏峰之内。 执事老人跟小姑娘说道:“你且随我到接引台等候,金明峰那边会有专人前来带你入山。” 魏燕雨点点头,跟随老人来到一处视野宽阔的石崖上。 小姑娘独自一人在这等候。 了望远方,云海涛涛,风起,云涌。 脚下,大地苍茫,条条山脊如卧龙盘踞,原本那些要小姑娘抬起头可这劲儿仰望的事物,此刻皆小如芥子。 仙人高坐云端俯瞰人间,不外如是也。 忽有鹤鸣声响彻天际。 白云被风吹散,自行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一只庞大白鹤嘶鸣山河间,光是头颅就有一人多高,双翼高展,带起狂风朝这边飞掠。 小姑娘虽说出身不凡,从小也见过些世面,但这么大的白鹤还是头一次亲眼所见。 也不畏惧。 小姑娘蹦跳着朝白鹤不停招手。 很快。 白鹤落于崖旁石坪上,于小姑娘身前俯下身子,头颅低垂,祥和亲人,毫无半点妖兽的乖张戾气。 到了近前,魏燕雨才看清,在白鹤背上还有一人。 少年模样,一袭黑缎锦衣,剑眉星目,好似脸上永远带着微笑,给人一种温和之感。 就像......脾气极好的儒雅读书人。 那少年跳下白鹤脊背,来到小姑娘身前,眯眼而笑道:“你好,我叫赵家树,以后就是你小师兄了。” 少年赵家树 小姑娘站在少年的阴影里,抬着脑袋看向他,呆了片刻这才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魏燕雨,今年七岁,大庆王朝魏家人氏。” 然后小姑娘学着山上礼节别扭的行了一礼。 已是少年的赵家树笑了笑,伸出手,“走,我带你入山。” 可能是赵家树的气度随和,也可能是言语亲人,魏燕雨很自然的牵住少年手掌。 二人一同骑乘白鹤,千山过尽。 白鹤最终落于截天宗中心一座山峰脚部。 此处多竹,皆是仙家灵植,白鹤落下,带起山风阵阵,竹林簌簌作响。 登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赵家树怕小姑娘身体吃不消,提议在山脚歇息片刻。 毕竟还未开始修行,哪怕体质特殊依旧还是凡夫俗子。 上了白玉台,又等了半天,小姑娘现在是又饿又困。 赵家树从芥子物中拿出一个油纸包裹,递到小姑娘面前晃了晃。 抽了抽鼻头。 小姑娘脸色一喜,急忙接过,慌手慌脚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扑面而来。 是只烤雪兔。 雪兔也是一种灵兽,只不过血脉太低,连开启灵智都很困难,所以一般都是用来观赏或是为新人弟子充当肉食。 小姑娘现在肚中空空,早已饥饿难耐,哪还想得起娘亲教导的淑女之道。 大大咧咧撕下兔腿,忙不迭往嘴里塞。 金黄色的油脂顺着小姑娘嘴角滴落,白嫩脸颊上留下清晰痕迹,腮帮子鼓鼓,好似松鼠。 赵家树嘴角含笑,就这么静静看着小姑娘。 第73章 金明峰 等大半兔肉进了肚子,小姑娘这才想起娘亲的叮嘱,入了山得讲究师门辈分,得谦卑有礼。 小姑娘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虚心一笑,扯下另一只兔腿递给赵家树,“小师兄,你也吃。” 赵家树眯眼摇头,“我不饿,你慢点吃儿,反正师尊也不在山头上,咱们走慢些不打紧。” 小姑娘嚼着兔肉,含糊不清问道:“小师兄,咱们师尊是......?” 赵家树开始娓娓道来。 金明峰,主峰之下两座大峰之一,峰主岑道玄,化虚境巅峰,被誉为山上最会打架的仙人,曾化虚杀道一,名动天下。 对收起弟子一事向来要求极高,而且从无记名弟子一说,也就造就一峰之内只有三位亲传,人迹寥寥。 大弟子去往东垣禁地镇守邪魔。 二弟子负责宗门那边演武台的大小事务。 三弟子便是前些年刚收入门的赵家树。 如今再加上个小姑娘,孤寂山峰以后就会热闹些。 小姑娘听到将来师尊的名号后顿时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那个被誉为山上最会打架的仙师,截天宗副宗主,竟然是自己以后的师父? 赵家树看着小姑娘呆若木鸡的可爱模样,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脑袋,“想什么呢,你知道师尊?” 小姑娘忙不迭点头,连连应声。 天底下只要不是山上消息闭塞之地,哪怕只是刚刚踏足修行的雏儿,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位岑副宗主的名号。 小姑娘出身不俗,自然也知道些消息。 赵家树假装绷起脸,“那你以后要好好修行,无论宗门内外,都得给师尊长脸,不能堕了咱们金明峰的威名,晓得不?” 小姑娘“腾”的一下站起身,一手拿着兔腿,一手拿着剩余兔肉,昂首挺胸,豪气干云道:“我魏燕雨以后,要将师尊的威名发扬光大,无论是门外门内,同龄之人都将俯首低眉。” 虽说这模样怎么看怎么觉着好笑。 赵家树还是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志向不错,再接再励。” 小姑娘嘿嘿一笑。 青竹下。 一少年,一姑娘,相伴而坐。 吃饱喝足。 赵家树运转一门术法,将小姑娘手上脸上的油污清理干净。 看了眼身旁的青苔遍布的登山台阶儿,“该走了,若是等到天黑,夜里风大,容易寒气入体。” 小姑娘也没扭捏,站起身,牵住少年的手。 二人一同沿着青石台阶向山顶走去。 路途中,闲聊不断。 小姑娘问:“小师兄,你入山几年了?师尊真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吗?还有还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脾气好不好?会不会不欢迎我啊?” 赵家树一一解答。 “小师兄我上山满打满算也就五年左右,师尊倒是见过几次面,厉不厉害不好说,毕竟还没亲眼见过。他老人家忙得很,没法子,头上还有个副宗主的头衔儿,一年半载不归山常有的事情。你以后的修行,估计就得我代师授业了。” “大师兄在那处禁地镇守已经百年,我也没见过,脾气好不好,长相如何,境界如何,都不知道。不过听二师兄讲,大师兄也就看着凶神恶煞,实际上很好说话的一个人,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对了,我得事先跟你说一下,二师兄喜欢一个人大晚上喝酒,一喝完酒就喜欢坐在山顶石崖上胡言乱语,声儿挺大的,要是打扰你休息了你就跟我说,我去跟二师兄讲讲道理。” 小姑娘连连点头。 看来自己这山头人挺少,估摸着以后修行都得跟小师兄作伴儿了。 小姑娘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主儿,不过也没法子,得到什么就总得失去点啥,这很正常。 “小师兄,你来宗门这么久,有没有见过之前一气上云端,连宗门太上长老都亲自出关查看的那个天才?” 赵家树愣了愣,然后低下头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姑娘嘟起嘴,“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跟我提及过这件事儿,说我比不过人家,当初还不服气来着,这次大典登白玉台的时候才知道。我和他的差距真挺大的。” 赵家树摸索着下巴,迟疑道:“嗯......这么嘛,我还真不知道。当初入山就开始修行,没多关注这些东西,可能要你失望了。” 小姑娘也没觉着有何可惜,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很大步迈上一个台阶儿,嘿嘿笑着:“小师兄,你既然修行这般勤勉,那修为一定很高喽?塑胎境?” 赵家树轻轻摇头。 小姑娘阿了一声,“才开山境吗?嗯......不过也没关系,我爹娘说了,修行修行,讲究一个顺其自然,慢慢来,不着急的。大不了等以后我境界高了,多帮小师兄弄些个天材地宝回来,保证让你的境界嗖嗖涨。” 赵家树笑着没说话。 开山到塑胎的门槛儿其实不难,跟其他境界关隘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门槛儿一般都能靠时间熬过去,但这时间长短又有大讲究,资质越好所需时间越短。 至于小姑娘口中的那名天才,自然是赵家树无疑。 当初被薛全带上山门,白玉台开启,台阶上那些个专门针对修行胚子所设置的重重禁制,好似在他踏上那一刻纷纷都失去功效,只能一步步看着他登高而去,甚至连半点微弱阻拦都不曾有。 白玉好似登天台,一步凡尘一步仙。 琉璃道胎,金刚佛骨,天下第一流的称呼,名不虚传。 为此,截天宗宗主,两位副宗主,一同现身,就连闭关多年封锁气血延缓生机流逝的太上长老都来到赵家树身前。 本来他是该由宗主亲自传道,只是岑道玄力排众议这才将赵家树收入门下。 时隔五年,孩子也成长为少年。 至于境界,他还真没对小姑娘说谎。 不是塑胎境,当然也不是什么开山境,而是直接四年破三境达到承台,如今还是中期。 开山到塑胎的门槛儿简单,却也有时间长短,一般大宗门里被称为天才的也得一两天的功夫,而赵家树,开山境从入门到巅峰只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跨过那道门槛儿更是只用了半个时辰。 赵家树的修行速度之快,截天宗近千年来的第一人。 第74章 天生七相 夜明星稀,山风袭袭。 安置好小姑娘,等着过两天大典结束师尊回山上才能进行拜师礼。 赵家树一个人坐在山巅青石上。 透过云海去看那灯火通明的巍峨宫阙。 曾经那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孩子,如今,也只有在外人面前出于客套的淡淡笑意,而一个人独坐时,都是面无表情。 这块青石,也陪伴了赵家树五年光阴,只要不是闭关修行,赵家树都会在这边独处,每次都是一夜到天明。 喝着截天宗每个月分配的灵酒佳酿,视线跳过星河流淌与明月高悬,落于遥远的南方大地。 今夜,有峰外人御风赶来。 山内有规矩,不是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一般都只能在山脚停止御风,徒步登山,若是直接飞掠向山顶宫阙所在,那就会被山峰主人视为挑衅。 金明峰之主岑道玄,就连太上长老都得好好说话,其余人等自然没这胆子。 等了许久,那人才走上这片视野开阔的山巅。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瞎了只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粗粝气息,浑然没有半点仙家出尘可言。 薛全坐在少年身边。 赵家树很自然的拿出一壶仙家酒酿丢给汉子。 汉子从不客气,大口喝着酒,嘀咕道:“酒好是好,可没没下酒菜,喝酒不吃菜,滋味儿少一半。” 赵家树一斜眼,“差不多得了,我每月的分配就这么点儿,既跟你买情报,又得请你喝酒,那还轮得着你挑三拣四的。” 薛全砸吧砸吧酒水滋味儿,“行吧行吧!” 紧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丢给少年,“大庆国最近这些年的朝堂国策变更,以及很多高层内幕消息都在这了,稍稍透露下,里面内容很刺激,对你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儿,四枚中品灵石,你保证不亏。” 赵家树扯了扯嘴角,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掏钱买下。 毕竟薛全做生意虽说心黑了些,价格儿高些,不过东西是实打实的,从无奸商坑人的事迹,这一点,赵家树还是信得过。 接过玉简,赵家树没着急打开,而是问道:“荆黎那边有消息吗?” 荆黎继承古仙传承,这消息以前离开天王山脉的时候薛全就跟赵家树透露过,当初的孩子不太理解这所谓传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荆黎得了一份机缘,是好事儿。 哪怕到了现在,提及荆黎,赵家树还是会难得有些发自内心的笑意。 薛全擦去嘴角酒渍,“那小子在我们之后也走出了大山,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一年到头走走停停瞎逛荡,为数不多能对得上号的山上消息都太浅薄,很难找着,具体踪迹我也不知。不过也不用担心,陆山神那边既然选择他作为传承者,自然会安排护道人在身边,可能是柳相的分身,也有可能是其他大山生灵,总之不会有危险。” 这么一说,赵家树心中安定不少,眼神悠悠,有些回想儿时光景,“时隔五年,估计他也及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像当年那般枯瘦黝黑,要是摸样不行,以后找媳妇都难。” 两人的修行道路,自出山那天起,就已经注定天差地别,没有说谁一定好谁一定不好,就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薛全也跟着笑了笑,对于那个印象中的市井少年,其实汉子对他的好感要远多于面前的赵家树,只可惜造化弄人,如果没有那桩古仙传承的话,估计他带上宗门的就会是荆黎,而非赵家树。 赵家树突然又问:“按照山上规矩,只要门内弟子达到归海境就可自行远游十年,是真的吗?” 截天宗对门下弟子极为严苛,除非是宗门任务或者师门安排,否则一般很难像其他宗门可以肆意下山游历。 山下有武人,有朝堂,山上有散修有仇寇,故而祖师堂那边就定下一条铁律,门下弟子想要游历山河,可以,但境界要足够,不然出了门儿,宗门的名头可不一定能保住性命。 薛全喝酒如饮水,几口下去,本就不多的仙家酒酿已经见底儿,将空荡荡的酒壶朝着云海抛去,落下之时,在云海之内怦然炸碎,化为齑粉,再无踪迹,“祖师堂那边确实有这规矩,看在以前我也为你护道一场的份上免费给你个消息,刘钺那家伙虽说被穿透心脏,不过对于修行速度,天赋资质可没半点折损,事后大庆那边花了很大代价将其救活,不过生机流逝太过严重,现在只能靠着不断破境来提升寿命,其余外物丹药没丝毫用处。所谓提升极为寿面也极为有限,连寻常修士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你若想报仇,可要抓点紧,不然一两百年后,刘钺生命走到尽头,还能落得个喜丧。” 那根黑翎确实差点要了刘钺的性命,事后被大庆挽救,不过后遗症不小,一般来说,开山境寿命三甲子,塑胎境四甲子,承台境五甲子。到了中三境,归海寿四百,玄心五百,涅盘六百,至于陆地神仙都是千年往上。 刘钺的后遗症很严重,每次破镜能增加的寿命不足十分之一,不到地仙就得是掰着手指头等死。 道胎佛骨,天生七相,这些体质,都是被山上定义的天才一种。 阴鱼,阳鱼,合在一起便是天生七相中的阴阳相。 刘钺占据其一,男生女相,修行资质自然不俗,现在在这样等死的心境下,由不得他不竭尽所能去破境,去登高。 赵家树一只手轻轻拍打青石,深呼吸一口气,“明白了,我会尽快下山。” 中三境,对于一般人来说没个一两百年的沉淀和积累,想都别想。 但,他是赵家树,若无意外,未来注定的地仙。 薛全站起身,又提醒道:“对了,仇得报,自己的命也得周全,别因为仇怨而毁了自身大道。若你娘亲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这个唯一的儿子日后能平平安安。” 汉子离去。 空旷,孤寂的山顶,只剩下少年一人。 赵家树思绪飘远,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那座祖宅院子里,在月光下。 赵家树面色猛然狰狞,脸颊上,有一条条猩红纹路浮现,好似自地狱来到人间的修罗恶鬼! 第75章 白蛟 人寿几何?逝如朝霞。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四季之下,有人新生,随着光阴不断向前迈出脚步,最后悄无声息离去,只留下山上很小很小的一座土包,很多年后,可能只有模糊不清的墓碑上,还记得生前姓名。 对凡人来说,九十多年的光阴太过漫长,能让一个婴儿成长,及冠,成家,老去,最终埋入黄土。 对山上人来说,凡人的一生,就只是一场梦,一次闭关,或者一次远游。 大山依旧是以前的大山,臧符峰常年雾气弥漫,野兽环伺。丰阴涧河水流向远方从不停滞,三王峰失去中间山头,不伦不类。宝鸡谷.......自国策更变后,来了很多人。 荣昌村,也成了荣昌镇。 今夜,天公不美,乌云遮天,浓稠如墨的云里,有雷光如游龙,悄然乍显,又转瞬消失。 好似在等那触怒老天爷的叛逆生灵现身,到时候便是九霄天雷齐齐落下的末日光景。 丰阴涧底部石窟中。 苍白蛇蜕下,白蟒身形正在缓缓蠕动。 蟒蜕蛟,是生命层次的演变。 加上它亦是天外之物,此方世界不允,蜕变过程千难万难。 此刻。 柳相的人性全部被收敛,只留下纯粹的本能。 头颅长角,酥痒伴随着好似骨骼破体的疼痛。 白蟒巨口大张,嘶鸣不止。 整座丰阴涧的水运和山根好似迎来地龙翻身,河水沸腾,大山摇晃。 很久之后。 蛇蜕片片破碎飘落。 蜕变过半,白蛟身影在黑暗中荧光烁烁。 头颅形态更变,似龙似蛇,犄角呈直状而非蜿蜒之态,脊背蛟龙之鳍开合荧光洒落地面,神圣光辉照亮黑暗,如黎明破晓。 腹生四肢,五爪锋锐,开金裂石头轻而易举。 此刻的柳相身躯更加庞大,足有之前的三倍有余,此处石窟已经容不下它,稍稍摆尾,挪动身躯就得触碰到石壁四周。 柳相大致适应了下自己现在的身躯。 那双赤红紫瞳也随之熄灭,恢复正常的黑白之色。 柳相人性占据上风。 似乎心有所感。 抬起头颅,透过山体,看向天幕上那肆意游走的雷光。 “看来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所谓叛逆者本不属于这方天地,加上生命层次的蜕变,天道发怒,现在哪怕运转如意神通,也无法驱散那些恐怖雷光。 “也好,试试看现在这副蛟龙之躯的坚韧程度如何。” 他的路,要远比其他水裔艰难太多,所需成长也得翻数番计算,两位地仙,一节龙尸,一条国运真龙,才让他蜕变到现在地步,以后若想更进一分都是千难万难。 不过对应的,它所蜕变的蛟龙之躯,要远比这番世界的同族强上太多太多。 雷劫?那就试试看。 白蛟抬头,浑身鳞甲开合,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随着身躯更似月光。 柳相千丈身躯骤然消失。 再出现时,已是位于天幕之下的虚空。 更南方的荒芜大地。 蛟龙之身蜿蜒舞动,在虚空肆意游走,张口怒吼,龙吟之声震颤天地。 此举无疑是在于天公挑衅。 那些原本还若隐若现的雷光骤然绽放,好似有神人手持雷鞭,朝着白蛟不断挥下。 雷光如柳垂绦而下,光辉绚烂,但同样的,杀力极为恐怖。雷光鞭砸,白蛟连躲避的念头都无,逆行伐上,顶着雷光不断升空。 一次次鞭砸,雷光与月光鳞甲之间都会激荡起一连串的火星。火星洒下,就好像下起了一场连绵不绝的火星之雨,灿烂夺目。 一些个余威不减,与白蛟错过的雷鞭直接落在荒芜大地。刹那间,山石龟裂,所过之处遍地焦黑,大地被击穿出一座座深坑,声势浩大。 一炷香的功夫,白蛟身上光辉暗淡下去,不断有鳞甲剥离,渗出鲜血,血肉焦黑。 白蛟大怒,浑身光泽再次绽放,好似一轮明月潜藏乌云之下,正与那些雷光相互砥砺。皎洁光辉覆盖伤口,如春生草木,剥落旧时鳞甲重新生出新鳞覆盖血肉。 一啄一饮,相互消磨。 白蛟摆尾,将一道粗如山峰的天雷打偏原有轨迹,落于大地。御风而上,千丈身躯硬扛数道天雷撞入乌云之中。 雷蛇奔走,白蛟逆流杀伐而至。 霎那间,天地异象频发,好似有白蛟口吐金莲,神光充斥天际消弭黑暗,又有星辰在它身旁环聚,自行运转之下搅动云海翻滚如惊涛拍案。 乌云更深处,好似雷池汇集如水流,每一滴浪花皆可毁灭一座山峰。 白蛟来到此地,身前那朵吞噬骊祝后所得的气运金莲光辉再涨,四肢分别抓住那些个得自萧祁大道的仿造星辰,瞬间用力,星辰怦然炸碎,化为道道流光汇聚金莲之上。 金莲飘落于雷池中央,生根发芽。 柳相眉心逆鳞大放光明,将百丈雷池包裹其中。 同时心神转动,打开那座以如意神通开辟出的芥子天地。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 白蛟,雷池,金莲瞬间消失。 黑暗小天地中。 雷池落地,苍凉大地被砸出一个巨型坑洼,丝丝缕缕汇聚而成的雷池照耀四方。 金莲居于中央,以天雷为土壤,肆意生长开放。 大天地上空。 柳相重新出现,恢复人身之相。 一袭墨衫立于虚空,俯瞰人间山河。 朝臧符峰方向看去,好似与人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 伸出手掌,心念转动。 五色雷光攒簇,威能恐怖。 “天雷之威果然非同凡响,压箱底儿的手段又多了一种,接下来就等着气运金莲成熟,为芥子天地赋予五行运转了。” 柳相吃下骊祝等人后,也莫名其妙继承了一些东西。 骊祝体内的气运金莲,那场蟒吞龙中,后者被柳相压制,气运金莲保存完好。萧祁这位老牌的化虚境,自有大道脉络,柳相将其炼化后形成了环绕周身的诸多星辰。至于龙尸,死去太多年,无法再有更多馈赠。倒是那死士地仙柳相觉着有些意外,那一手燕阙南天,经过柳相利用如意推衍后,确实是一手不可多得的杀招。 先前将金莲栽种,收取雷池入芥子天地也是突发奇想,如意开辟出的芥子天地处于混沌,无日月,无山川,连最基本的阴阳二气和五行运转都没有。 柳相就想着利用雷池去养育金莲,待到金莲成熟,再将其融入芥子天地,试试看能不能后天打造出一片完整的洞天秘境。 ................. ps:荆黎和赵家树的就少写一点,回归正文。 这是第二个篇章,不过这个比较特殊,如果非让我取名的话,那就是《傻子的故事》,爽......估计不太会,因为主要还是讲事情。 第76章 米月 稍稍推算了下。 此次闭关蜕变历时九十年。 柳相落于大山中,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极为舒坦。 也不着急返回村子或是去往臧符峰。 刚刚隔着百里之遥,柳相已经与陆鸢打过招呼,对方的精气神还行,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好不容易出关,走一趟山野活动活动筋骨也是难得清闲。 雷劫消失,但乌云却并未散去。 孟秋,万物生机开始萧条。 秋季的第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枝头,打落黄叶,水珠与落叶一同埋葬大地,待到腐烂归根,为来年新芽添补养料。 柳相施展一门凝物之法,一柄黑伞重新现世。 黑衣,黑伞,黑夜,交织成一幅墨色画卷。 不识苍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走着走着。 终于见到了下山小径。 小雨汇集成条条溪水,随着没有草根遮挡的黄泥道路顺流而下。 柳相忽然咦了一声,更改原先道路,朝着另一侧走去。 夜幕下。 有个男孩儿死死抓着胸前衣服,怀中好似兜着什么果子,看向前方,手持一柄老旧柴刀,眼神警惕,瘦小身躯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饶是如此,男孩儿也没放下怀中果子。 男孩儿年纪不大,也就八九岁的摸样,年纪小胆气却足,敢一个人夜里上山。 在他对面的黑暗中,一双绿油油的贪婪视线正盯着他,目光中充满饥饿与凶残。就好像饿了很久的野兽突然发现肥美肉食,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那唾液滴落的声音。 是一头被排挤出狼群的孤狼。 窸窸窣窣,孤狼脚步慢悠悠朝男孩靠近,喉咙低吼,在雨幕中悠悠回荡。 男孩儿咬紧牙关,一步不退。 生活在大山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时示弱或者转身逃跑,那么下一刻孤狼的尖牙就会刺穿自己的喉咙。 一个孩子,在面对成年孤狼时,只有无助和绝望。 冷汗随着雨水一同滑落脸颊,瘦小身躯颤抖不止,可能是因为天冷,也可能是因为恐惧。 柳相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 仔细观察了下那孩子。 是个修行胚子,而且有零零散散的大山气运在,死在这实在可惜了些。 他虽说不能干预气运种子之外的村里百姓生死,不过只要身负气运那柳相便可救下。 稍稍释放出零星妖气。 那头敏锐孤狼顿时鼠见猫,呜呜咽咽似乎祈求宽恕,夹着尾巴掉头狂奔逃离。 危机解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男孩先是一愣,可紧接着便是脸色惨白如纸。 在大山里,能让猛兽退却的,只有更凶残可怕的猛兽。 身后脚步声缓缓响起。 男孩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心中已是绝望。 这时,头顶上方的雨水好像停了。 孩子呆呆抬头,见到了雨伞边缘。 刚好这时,有人声在身后响起,嗓音温和带有笑意,“连经验丰富的猎人都不敢晚上入山,你倒是胆子不小,不怕死?” 男孩这时缓缓转头。 看到了那个一袭墨衫的青年男子,温文儒雅,气度不凡。 男孩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夹杂之前的绝望和恐惧一并宣泄而出。 好似在绝望边缘抓住一株救命稻草,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可能在孩子脑海里,那些个山野精怪的传闻也仅仅存在于老一辈人的口中,妖化人,更是天方夜谭,至于为什么眼前这位看模样是个读书人的家伙问什么大晚上出现在山里,孩子现在可没思绪想这些东西。 “我要下山,一起?” 柳相笑容和善,对这孩子多了些攀谈兴致。 孩子将柴刀一同放入怀中,单手擦了擦泪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如捣蒜,生怕唯一的依靠此刻丢下自己不管。 下山的道路很长,至少对孩子来说是的。 柳相也没刻意去使用缩地山河的术法神通,一大一小就这么走在布满雨水的山野路上,听着雨打落叶声。 孩子这时也止住了哭声,哽咽片刻这才恢复些神采,偶尔低头,看向怀中的青黄果子,脸上竟还有些笑意。 随后的攀谈中,柳相也知道了孩子的姓名。 米月,娘亲是村子本地人士,父亲是后来迁徙到荣昌镇的,所以他才会姓米而不姓赵。 对于镇子,柳相也得知这些年的变化。 说到底,天王山脉还是属于大庆领土,那些个村里人也自认是大庆子民。 九十多年前,一道圣旨下发南部,开驿路,通水利,原本崎岖山路得以修缮平整,来往管道愈发畅通,渐渐地,以药材兽皮繁多的天王山脉也就引来许多商人,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下,村子外人越来越多,几代繁衍下来,村也成了镇,日子也比以前好上太多。 对于百姓来说,这是好事儿。 哪怕这一手的原本目的就是为了恶心陆鸢。 “大晚上的就为了几颗橘子,值得这般冒险?你知不知道天王山脉别的不多,豺狼虎豹扎堆儿,你这么个身无几两肉的孩子,基本与送肉没什么区别。” 之前是夜色黑暗,加上被孩子衣物遮挡,柳相也没太在意他怀中的果子是什么。 现在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柳相就更为奇怪了。 几颗橘子和自身性命孰轻孰重,估计傻子都能拎得清。 米月只是憨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对了,先生是读书人吗?是到镇里找人?如果是找人的话可以我可以带路,别的不说,整个镇里就没我米月不知道的人和事。” 说起这个,孩子难得有些自傲神色。 柳相笑了笑,想要伸手揉一揉孩子的脑袋,可刚有动作又僵硬下来。 都是孩子,却各不相同,也不知道当初那个阳光灿烂,喜欢以枝条做剑,杀尽春来草的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柳相回道:“我是镇里新来的教书先生,教书的地方在村里公用祠堂那边,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院里还栽种有一树梨花,知道吗?” 米月一愣,旋即脸色一喜,“您是来接替柳夫子的新任先生?我刚好也是在那读书的。” 柳相似乎早就知道,也不意外,轻轻点头。 柳相闭关之前,留下一道分身在村内,样貌会随着岁月流逝逐渐苍老,如果以凡人眼光看去的话,留在学塾内的柳相已年过百岁,这样长寿的人,可称祥瑞。 米月拥有村内血脉,同时又有气运加身,成为祠堂学塾的学生是很简单的事情。 ......... ps:..... 第77章 长生长生 “你摘这些橘子,是要送人吗?” 柳相对这孩子的想法比较好奇,继续问道。 米月点点头,伸手拿出一颗表皮泛黄的橘子递给柳相,“先生你刚来可能不知道,我们镇里那些自家种的橘子都泛酸,不好吃的。之前跟我爹一块入山的时候,在三王峰后面有几株橘树,我尝过,很甜。刚好,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吃橘子,就想着到了时候就多采些。今天白天被事情耽搁了,没来得及入山,要是今晚不去的话,明天一早就会被那些猴子野猪摘干净,什么都不会剩下的。” 至于那朋友是谁,米月没说,柳相也没多问。 接过橘子,剥开橘皮,掰下一半丢入口中,确实很甜。 柳相这才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之前,也是很喜欢吃橘子,只是后来的变更与沉睡,这点记忆里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就随之被遗忘干净。 看着将来的教书先生点头认可,米月也跟着咧了咧嘴。 柳相忽然问道:“学塾那边的课业多吗?” 说起这个,原本还有些笑意的米月顿时垮下脸来。 多,也不多,但没有孩子在放学后愿意挤出大半疯玩的时间去抄写那些枯燥文字,特别是现在小镇渐渐富裕,日子也不像以前那样苦哈哈,课业会做,就是有些不高兴。 看孩子这般神情,柳相已经知道答案,憋着笑,沉吟道:“如果不喜欢的话......” 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米月也抬起头来,满眼的期许神采。 不曾想柳相话锋来了个大转弯,“你们不喜欢的话那就多加些,最好是让你们晚上别有这闲心往大山上跑为止。” 米月顿时只觉着未来的日子昏暗一片。 下了山,柳相将孩子送至家门外,婉拒了米月的邀请,独自一人漫步在小雨里。 看着墨衫的背影,米月挠了挠脸颊,同时在心底嘀咕道:“这先生看着是个好人,就是心黑了些。” 叩响门扉,孩子父亲正在外寻找孩子踪迹,家里只有个忙着烧水的娘亲。 开了门。 妇人见到自家孩子满身雨水,脚上手上脏兮兮,本来还有些心疼,可看到孩子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妇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拉着孩子衣服进了院子。 夜晚,屁股开花声,还有孩子哭喊求饶声连绵不绝。 甚至到了半夜,孩子父亲回家后,孩子的哭嚎就更加惨烈了。 柳相撑伞缓行,没着急返回学塾,而是沿着青山道路走了趟小镇。 相较规模而言,比起很多年前的村落要大上太多,光是家家户户的屋子,就要比以前翻了数番。 连街道都有好几条。 两侧的店铺林立,夜晚时分都已关门,不过按照这些店铺的招牌新旧来看,这些街道与铺子,平日里生意应该不错。 向前走去,在街道拐角转身,进入一条相对主街相对狭窄些的街道,没走多久,柳相便看到一间药铺,药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间段儿,铺子内还有灯火闪烁,隐隐可见一人对着灯火自斟自饮。 柳相只是稍稍看了两眼便继续行走。 药铺之内,有个独臂老人似乎有所感应,放下酒杯打开一条门缝儿,刚好能看见那一袭墨衫渐行渐远。 九十年光阴,凡俗一切事物都在变化。 可能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被刻意保存下来的老宅子。 村里人命苦,这一点是注定的。 但在大庆王朝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本该苦难一辈子的村里人,日子也稍稍好过许多,哪怕这点好并不能骤然富贵衣食无忧,可起码现在,过年穿得起新衣服,风雪天也能围坐火炉旁,不必为将来有没有白粥咸菜果腹而烦恼。 对于这样的变化,柳相心底对大庆这点影响气运的小心思也没多在意什么,可能陆鸢也是看到了村里人的生活改善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下山又入山。 这次,柳相是去往那处埋葬故人的坟场。 九十年光阴更迭,老村长的坟墓已经满是杂草落叶,连墓碑都倒塌了。 这个为了村子奔波一生的老人,已经随着落叶黄花消去了血肉,成为枯骨,与大地融为一体。 柳相在村里印象最深刻的都不是那些个注定飞黄腾达的气运种子,而是这位半夜蹲在学塾门口抽旱烟,临了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祈求柳相为村子多留一线希望的老人。 黑伞屹立小雨中,很久很久。 柳相最后叹息一声,转过头,走向另一处坟墓。 那个年轻妇人的墓与丈夫合葬在一块儿,没有后人打扫,同样杂草丛生。 对于长生的他来说,以后的光阴还会极为漫长,没有意外的话,他可以活到天荒地老。 身边无论是人是妖,最终都会死去,开启下一个轮回篇章。 而他自己呢,也只有某次喝酒之后偶尔怀念罢了。 他不太想去深刻了解他人,因为只要记住了就很难忘记,孤独的人,最怕回忆。 “如果我当初不要选择入世,而是继续潜伏山中,睁眼看花开花落,闭眼神游天际,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呢?” 这个念头忽然浮现,不过很快便被柳相压下。 “长生长生,人也好,妖也罢,自看向世界的第一天起,就不会只停留在一个地方,只存在一个念头。这,才是生灵诞生的意义,如果一味只为活而活,那将与顽石毫无区别。” 想到这儿,柳相释然一笑。 对着那两座旧人坟墓弯腰鞠礼。 转身后,大步朝着学塾走去。 夜幕之下,两盏历经快百年的大红灯笼依旧如新。 不用想也知道,是钱梨的功劳。 进入学塾那一刻。 柳相就见到了那个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自己。 秉灯批改文章的老人抬起头看向本体,释怀一笑,放下笔,嗓音苍老道:“以后交给你了。” 柳相点头,“辛苦了。” 自己与自己告别。 老人化为一道流光,没入柳相体内。 近百年的记忆一一浮现,柳相知晓了这些年闭关的所有事情。 第78章 锋棱平 后院内。 梨花簌簌作响,花瓣飘零,随着小姑娘的显化离开枝头,带起花瓣飘落,将小雨浸染成皎洁之色。 钱梨来到柳相肩头,双手双脚抱住后者脖子,眼泪汪汪,有些委屈道:“大白蛇,这次怎么闭关这么久,好长时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快无聊死了。” 小姑娘还是那般,个头小小,脸蛋儿圆圆,可爱可亲。 柳相拎起小姑娘在眼前旋转一圈。 “没什么变化呀!钱梨,你会不会永远长不大呢?” 草木精怪之流,向来生长缓慢,连寿命都要比同境妖族漫长许多。 不过奇怪的是,哪怕生长缓慢也不至于一点不成长才是。 说起这个,小姑娘缩起双脚,两只小手杵着腮帮,“我咋个晓得,从化形开始就是这样,天知道我啥时候才能长大。” 柳相摸索着下巴,有些古怪,看来以后的好好问问陆鸢才成。 这老家伙说是老狐狸都是看轻他了,心思比谁都深,估摸着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没跟柳相透露。 “没事,这样也好,每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别跟陆鸢那老王八蛋学,容易遭人恨。” 柳相放下小姑娘,走到书桌后面,拿起一张未能批注完成的抄录纸张。 上面是启蒙书《弟子规》的前半章,字迹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出文字内容,一眼就知道是蒙童稚子所写。 自从答应老村长的请求后,柳相挑选学生还是很少,每一批也就四五人,可惜这些人没有气运在身,只能一辈子当个凡人,不过读了书识了字终归会改善许多,大富大贵谈不上,毕竟出生在此地,一辈子就注定没那福分,二来柳相教授的从来都是最浅显的道德文章,没法去考取功名。 多年下来最有出息的,也就是在衙门那边当个账房先生。 日子过得好些,柳相也算是没愧对于老村长的承诺。 如今不太一样。 这一批学子,都是在百年渡口的节点上,每个人身上都负有气运,就像是贫瘠土地里出了金子,柳相终归要多上心几分。 是夜。 屋外小雨菲菲,屋内灯火摇曳。 接替分身的柳相开始持笔批注那些课业。 小姑娘则趴在柳相肩头,睡眼惺忪,鼾声微微。 ------------------------------------- 第二天一大早。 求学的孩子踩在昨夜的积水上推开院门儿,落座后一如既往的等待着教书夫子的到来。 结果待柳相踏入门槛儿后一个个瞪大眼睛,然后相互之间对视一眼,皆是摸不着头脑。 唯有课堂之下某个屁股都不敢沾板凳的孩子嘿嘿一笑,得意的挑着眉头,朝身边小伙伴示意:看看,我就说先生换了人,你们还不信,这会儿傻眼了吧! 屁股一个下沉,不小心碰触到板凳儿,米月顿时龇牙咧嘴。 看来昨夜的男女双打下手不轻。 柳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这堂课很轻松,中午放学,孩子们鱼贯而出,纷纷跑回家吃早饭。 柳相走到后院儿就看见闲扫落花的老妪。 那老妪见到年轻时的柳相也没觉着意外,反而有些激动,停下手中动作,恭恭敬敬朝柳相鞠躬施礼道:“学生赵春生,见过柳先生。” 老妪,九十多年前与赵家树打架的小女孩儿,岁月不饶人,如今已是垂垂老矣。 柳相应声后来到石桌旁,稍稍一挥袖子,那些残留水珠瞬间恢复干净,又从开辟出的芥子天地内取出茶壶茶杯,以水字法凝聚出悬空溪流,无根之火随之悬浮,待到水流沸腾,注入茶壶内。 “你的遭遇我已知晓,只能说句抱歉,大道根基折损这种事情,我帮不上忙。” 柳相对于老妪的印象其实很深。 记得最开始教书那会儿,赵春生是个头最高的,当然,同龄当中打起架来也是最信手拈来的,什么赵家树之流都得绕着走,那时候的孩子王,村口老黄狗见了都得挨两巴掌那种。 不过如今的她,好像再也看不见那副蛮横姿态。就好像从山巅滚落山脚的石头,在途中的艰难坎坷将石块的尖角锋棱彻底抹平。 赵春生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太多,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这次返乡也没过多奢求什么,只是叹息一声点点头,“没关系,自下山后我也没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登山修行。先生,我就想知道,山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气运种子有高有浅,如赵家树,如荆黎,若无天大意外,都是注定的登临绝顶。 可同样出生的赵春生,显然就无此福缘,修行之初一切顺遂,后来因为性子的缘故,一再与同门结怨,而她呢又是个不愿意低头的主儿,所以后面才会有了一场看似正常,实则步步谋划让其堕入深渊,最终丹田破损,窍穴炸毁,沦为现在这副废人光景。 也是到了后来,躺在病榻上的她才幡然醒悟,可惜为时已晚。 这一切其实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就怪她性格太傲,外面的世界不同村子,不懂与人为善,又没有泼天气运,结局并不意外。 失去修为的她,也从驻颜有术的青葱少女,短短几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生机溟灭,离死不远。 回村之后,实际上她还保留一份希望。 那个小时候教授学问的柳先生。 自修行之后,越是回想,越会觉着柳先生不一般。 所以,学塾这些年里多了个日渐苍老的扫地人。 可惜,现在看来,已经回天乏术。 “山巅?很遥远的问题,我从未出过村子,也未能走出过大山,如果非要说山巅的话,那就是臧符峰最高处的大雪坪,三王峰的云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你所向往的是这样吗?” 柳相抿了口茶水,会心一笑,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要为其感到悲哀或是可怜吗?不会。 因果因果,自作自受罢了。 哪怕最开始所谓的“因”很小,随着年月的累积,随着人心的变化,就会想聚土成山,百溪归海,从而导致一个无法想象的“果”。 不光赵春生无法承受。 这也是柳相最害怕的东西。 ...... ps:要不我改个更新时间? 第79章 竹马青梅 柳相的问题,没有答案。 那个容貌年过花甲,连走路都有些微微驼背的老妪最终寂静无声。 可能,在她心里,山巅从来不是这样。 多年追逐最终付之东流,连结局都看不见,这才是让她最难受的。 随着一片梨花飘落至赵春生面前的茶杯里,老妪抬头看向树梢,那里,蹲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想要透过皮囊筋骨,看清她的内心。 赵春生释然一笑,连同茶水与那片梨花一同饮尽,对着柳相道:“先生,以后的几年,生火做饭,扫地挑水,就交给我这个老婆子吧,最后的一点时光,就让我留在梦开始的地方。” 老妪转身离去,开始准备中午饭菜。 这时钱梨跳下枝头,落在柳相肩膀上,稍稍皱起小脸儿。 柳相笑着问:“怎么了?” “她心里好多好多雾气,我都看不清心湖究竟是个什么光景。”钱梨学着柳相之前叹息的模样依葫芦画瓢,不过外人看上去倒有一种小孩子模仿大人成熟的可爱感觉。 柳相点点头,“确实应该如此。” 那些雾气,如果用文字标注的话,叫做后悔。 钱梨摇摇脑袋,甩掉心底那点不开心,小手悄悄往后一摸,神秘兮兮在柳相耳畔道:“大白蛇,你要不猜猜看这些年积攒下的束修钱是多少?” 言语间,小姑娘整个小脸蛋都笑开了花。 柳相摸索着下巴,与之对视一眼,假装糊涂的摇了摇头,“猜不出来。” 钱梨眉眼弯弯如勾月,好似使了大力气,从身后奋力的搬出一个只比她稍矮一点的钱袋子,“哇哈哈哈~大白蛇,你看,足足一百多两银子,意不意外?开不开心?这可是我这些年扳着手指头慢慢积攒下来的,连半颗铜钱都没敢乱花。” 学塾四年一次更迭,每一批学子也就五六个而已,光束修一项收入,还得排除一些笔墨纸砚的基本花销,几十年中能积攒下这些已经殊为不易。 柳相也觉着有些意外,拿起钱袋子掂了掂,分量确实很足。 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柳相微笑道:“很辛苦吧?” 本该没心没肺的草木精怪,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个钱财小管家。 钱梨叉着腰哈哈大笑。 看着钱袋子被大白蛇收走,小姑娘虽没阻止,不过眼神里还是透露出明显不舍。 柳相轻咳两声,摇头晃脑道:“念你这些年管理账本不易,今日特此嘉奖一番。” 说着,柳相不疾不徐缓缓打开钱袋子。 然后就在小姑娘期许的眼神下,将一粒粒碎银子拿出。 直到钱袋子空瘪下去一半时才停手。 桌面上已经堆积起一座银山,至少对钱梨来说是的。 “五十两作为嘉奖之物,以后再接再励。” 柳相看向满眼都是银光闪闪,点头如捣蒜的小姑娘,很难忍住不笑。 他也不知道钱梨为什么这么喜欢钱,可能......与性格有关? 谁知道呢。 ------------------------------------- 中午时分,学塾内的课桌椅子上少了个孩子。 作为头一个敢公然逃课的学子,米月现在正蹲在自家不远处的一座院子墙根底,这里属于位置死角,一般很少有人过来。 男孩儿背后的小书包里沉甸甸的模样,书籍应该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只见他小心翼翼从书包里揪出一棵小树苗,是从三王峰后山偷摸挖回来的橘子树。 挖好坑,将树苗搁放进去,回填好黄土,用一节竹子打水浇灌,往返几次才算大功告成。 看着自己的杰作,男孩儿洋洋得意,心想着等某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姑娘放了学,看到这棵橘树苗和自己书包里的橘子,应该会很开心很开心。 看了看天色,估算下时辰。 应该快了。 米月走出院子拐角,瞅了瞅两侧道路,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没遇着熟人,不然自己逃课的事情要是被爹娘知道了,一顿棍子炒肉铁定管饱。 迈开脚步,开始朝着某个方向撒丫子狂奔。 村子扩建成镇之后,又有外地读书人在这儿开设了另外一座学塾。 刚好与祠堂那边的老旧学塾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那座新学塾向来有教无类,只要想学哪怕没有钱进来听课都成,不像老祠堂那边还得交一两银子的束修,有时更得看教书先生的心情。 米月最开始是想去那座新学塾读书来着,可爹娘不知道为啥,宁愿看他人脸色还得赔钱,非得让他去祠堂那边,如果不是实在屁股支撑不住话,米月都想每天逃学。 倒不是因为北边的教书先生多好,或是教授的学问多高,仅仅只是因为那里有个自己的朋友,一个同龄的小姑娘罢了。 北边学塾放学很早,申时左右就能回家,不像老祠堂这边得酉时才敲响放学钟声。 所以自中午片刻空闲,米月便没去上课。 栽种好树苗,带着一书包的橘子来到北边学塾这边等待着下课。 事关重大,哪怕事后被新来的柳先生告状,也就是一顿屁股开花,多大点事儿。 将小书包横挂胸前,隔着牛皮,摸着里面鼓鼓囊囊的果子,米月嘿嘿笑个不停。 很快。 随着下课钟声响起。 一堆孩子如黄蜂出巢,挤挤攘攘,人头攒动。 米月视线眺望,在人群之中寻找某人的身影。 待到部分人散去。 他这才看见那个藏在人群后面瘦瘦弱弱的小姑娘。 米月呼喊着对方的名字,挥手不止。 那个名叫禹秀薇的小姑娘顺着喊声望去,柔柔一笑,洁白无瑕。 小姑娘其实并不好看,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些黝黑,属于那种丢在镇子同龄人堆儿里都不好分辨的那种。 米月小跑到禹秀薇面前,牵起后者的小手,一同朝家的方向跑去。 就像两只迈着欢快步伐的呦呦小鹿。 未出深山,未知归途,无忧无虑。 那座开设很多年的北边学塾门口。 有个须发皆白,精气神极为健朗的老夫子站在门口。 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脸上充满羡慕,连声啧啧不停,赞叹道:“竹马青梅,挺好的。” ...... ps:那以后的更新时间就定在中午十二点吧! 主要是番茄搞心态,分开发能多几点数据。既然不喜欢的话就一块发 第80章 秋水长天 一路小跑,趁着黄昏未到,两个从小就只是隔着两座屋舍一并成长起来的孩子,脚步匆匆,掠过枯萎的狗尾巴草,踩在枯黄落叶上,来到村口的小河旁。 顺流而下十数丈,有一小段龙竹林,邻水生长,秋色萧条。 竹林之中,沿水处,搁置有一块平整青石,脱掉鞋子坐在上边,刚好可以够着水面。 二人一同脚丫晃动,荡起阵阵浪花和涟漪。 这里可是他俩的秘密基地,其他小伙伴饶是关系再好,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米月伸手,为小姑娘摘去头上沾染的枯叶碎片。 然后拿过书包打开,满满都是青黄柑橘。 “那看,这些橘子可跟我们镇里摊子上贩卖的或是自家种的都不一样,老甜了,你尝尝看。保证你吃过后一辈子忘不掉。” 米月眼神带着期望。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哪怕算不上漂亮,可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灵意盎然。 禹秀薇张大眼睛,没伸手,而是小声问道:“哪来的?” 柑橘镇里不是没有,可那些都是有钱人家才能吃得起的东西,以他们的家境而言,根本不可能买得起。 米月明白对方的意思,嘿嘿笑道:“放心,这是我在山上摘的,没花钱,也没偷。” “山上?” 一起长大,对方是什么性格双方都很清楚,就连对方是否说谎都能一眼看清。 禹秀薇拿起一颗青黄皆半的橘子,闻了闻,果子特有的香气很是醉人。 荣昌镇如今也是万家灯火,酒楼客栈多得是,就连胭脂楼这类销金窟都有两三座,但那些都是有钱人的生活,他们这些出生穷苦市井的孩子,一年到头能吃到嘴的甜食糕点很有限,更多时候都是采摘那些应季果子,一般除非家中种植,不然很难有这口福。 这些橘子对他们来说,其实很珍贵。 米月点点头,弯下腰,双手托着腮帮,手肘搁在膝盖上,脚下不停拨弄水花,看向禹秀薇:“先尝尝,你吃了就告诉你。” 禹秀薇与之瞪眼片刻,米月性子执拗,一旦打定主意的事情很难回头,而小姑娘性子绵软,在这类事情上,往往都是后者吃亏。 知道拗不过米月,小姑娘只好掰开橘子,去了橘皮,先是丢入口中一瓣,尝到那股清香甘甜,小姑娘的脸颊上露出个浅浅酒窝,“是很甜,诺,你也吃。” 米月也没客气,接过之后大口咀嚼,含糊不清道:“开春儿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在三王峰后边有野生橘树,以前跟我爹进山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吃过一个掉落在地的橘子,很甜很甜。你一向不是最喜欢吃橘子嘛,镇里自家种的酸,每次看你吃都会皱脸,刚好到了孟秋,我可是算着时辰入山采摘的,多晚一天,那些个比人还精明的猴子野猪就会将其吃的一个不剩,不光如此,我待会儿还给你个惊喜,你就准备瞪大眼睛等着瞧吧。” 禹秀薇家自家也种橘树,从小她便想着若是能酸橘变柑橘该多好,这样一来自己每年就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姑娘这点愿望,米月一直都记得,从未忘记。 禹秀薇剥橘的手忽然停顿,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米月,“昨天白天你一直在小镇转悠,太阳落山后我们一起回的家,你什么时候进的山?” 说起这个,米月心底有些发虚,加上被小姑娘这般的认真注视着,更是慌张,眼神不由自主看向别处,不敢与小姑娘对视,“这个......其实是我爹采的,刚才我就邀功而已。” 禹秀薇不傻,在课堂上连教书的寇夫子都说她聪慧,而且熟知对方的秉性,米月是否说谎一眼就能看穿,她似乎猜到了那个答案,很是气恼,将手中一般的橘子砸入河中,嗓音很小道:“我们都还这么小,进山本就危险,你还......” 她总是这样,在米月印象中,无论是开心,生气,或者寻常,说话时都很温声细语,好像这辈子都无法改变。 米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跟年纪大的孩子打架,不但没哭,还能赢。也就是屁股扛不住爹娘手中的擀面杖,不然他的皮实还得更上一层,连之前的柳老先生对他都没辙。 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王,唯独怕这小姑娘现在的眼神。 是半刻都抗不住。 米月赶紧摆手求饶道:“秀薇啊,你能不能别用这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从小就怕你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我保证以后不去了,保证还不行嘛。” 小姑娘哼哼两声,这才收回视线。 重新拿起一枚橘子,低着脑袋嗅了嗅,虽然还是很生气某人的莽撞行径,可嘴角还是不自觉微微翘起。 米月勾了勾脑袋,刚好看见这一幕。 禹秀薇抬起头,绷着脸,伸出一只手。 米月不明所以,“咋了?” 禹秀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严肃些,可嗓音还是太小,“拉钩,以后不准犯傻。” 米月哦哦两声,同样伸手。 念完那句都快腻歪了的言语,米月这才会心一笑:“满意了?” 禹秀薇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就是漫长的无声。 小姑娘吃橘子,小男孩晃荡脚丫。 秋水,长天,一色共落霞。 想起爹娘闲坐时的光景。 男孩儿忽然站起身。 小姑娘也没在意,以往这时候还没到回家的时辰。 没成想,男孩儿忽然低下脑袋在小姑娘的脸颊上轻啄一下。 小姑娘顿时浑身僵硬,好似遭受雷击一般。 木讷转过头去,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脸庞。 小姑娘原本还有些黝黑的脸颊顿时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螃蟹,眼泪汪汪,哇的一下大哭起来。 咻的站起身,甚至都来不及穿戴鞋子,一边朝着家的方向跑,一边以最大的嗓音骂道:“臭流氓~呜呜呜,我告诉娘亲去~呜呜呜~” 等米月回过神来时,小姑娘已经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哭泣背影。 不对啊!我记得老爹这么对娘亲的时候,娘亲很高兴来着。怎么到自己这儿就行不通了呢。 他甚至都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什么,提起遗落的鞋子,米月急忙风风火火的朝禹秀薇追去。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斜阳下影子越拉越长,好像那就是他们未来的光景。 两个孩子不知道的是。 就在那竹林外。 有两个同为教书的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一夫子,一先生,都是摸索着下巴,那笑意.......很难说得清楚。 ------------------------------------- ps:没想到吧 今天加更一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咳咳咳,其实这章我看了挺久的,总觉着不太满意,无法将我想的彻底描写出来,不过没法子,腹中墨水就这么多,以后慢慢练吧,你们将就看,要是不喜欢......那就悄悄等明天更新。 这这篇的故事实际上是我最想写的,也是最难写的,努力吧! 第81章 寇脊轩 “年纪小就是好。” “确实挺好。” 才见面不久的两人对视一眼,果然,想法相同。 此时的柳相只是一具意念化身,他对这位在北边开设学塾的地仙老夫子问道:“怎么称呼?” 须发皆白,比起道骨仙风更有一身儒雅气的老人持君子礼,说道:“补天教长老寇脊轩,见过柳道友。” 寇脊轩,也就是这些年来坐镇小镇的轮换地仙,此地不同寻常,也不会有其他仙家门派脑子缺弦儿故意找茬,坐镇的这些年当中,实在有些无聊透顶,于是便在北边开设学塾,他也明白规矩,故意不去收取那些身负气运的种子,只为小镇其余人等开民智,通文字。 寇脊轩不同其他山上仙师将目光永远留在山巅,他原本就来自山下,从小饱读诗书,哪怕登山修行之后还是喜欢与书籍为伴,肚中墨水不敢多说,起码一座书山还是能写得出来的。 一个亲近山下的地仙,儒家出身,可惜没能找寻到那股所谓的浩然气,不然圣人之位亦可追寻。 “道友?你一个人族地仙,跟妖称同道,不太合适吧?” 柳相似笑非笑,他对补天教的印象可不太好,哪怕眼前老人慈祥和蔼,对待世人如长辈看待晚辈,依旧不能改变柳相对其门派的看法。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根不同,但道相生,况且柳道友的学问不浅,能出山入世,历经凡尘,这一点已经比很多仙人要好上太多,一声道友,很值得。之前的事情,是我们补天教晚辈做得不对,老朽再此为后人鲁莽向柳道友致歉。” 寇脊轩是个豁达性子,也验证了那句“知错改错”的儒家道理,非但没半点架子,甚至连出身大宗的优越都未曾有过,的的确确是一位将道理读进心底的读书人。 事实上,这位年迈地仙来到荣昌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补天教的赔礼走了一趟臧符峰。 而且是三顾。 头一二次,陆鸢连面儿都不想见。 委实是补天教之前的作态令人失望。 是后来,老人每次走到那条朝神古道底部,高声朗诵儒家文章或是绝唱诗词,久而久之,陆鸢就觉着这位地仙有些意思。 见面之后,几次攀谈下,陆鸢脸色这才由阴转晴,不但收下了那份补天教的赔罪礼,还偶尔与寇脊轩小酌几杯。 可能,这也是陆鸢自大渊灭亡后,为数不多的几次饮酒。 补天教,向来以规矩严,门风正享誉天下。 可门风再好,师门再怎么训诫,总会有人心不古的时候。 柳相付之一笑,“你不必与我道歉,你们对不起的从来不是我。” 寇脊轩明白其中深意,“董璇玑如今已被革除管事职务,面壁五十年观其自身,不知错不正心不得出关。苏邑这个晚辈虽不是罪魁祸首,可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剑杀了人,而且心气太高,罪责在身,对那个孩子会有一份补偿,至于是什么,我暂时也不知道她会如何做。” 这份处理结果还算公正。 柳相没说什么,毕竟人都死了,这么多人心腌臜事,他也不想管。 说完这些。 寇脊轩道:“柳道友很看好米月?” 能够在上课时分还特意分出心神来跟寻米月的踪迹,这本身就是一场无形护道。 柳相却扯了扯嘴角,“看好?并不存在,这小子的资质只能说凑合,估计搁在你们宗门也就勉强够得上修行门槛儿,学塾内好好听课的那些个孩子每个都比他强。” 寇脊轩笑意浅淡,没说什么。 资质一事很重要,但在真正的山巅人眼中,反而落了下乘,除非是那些例如道胎佛骨,天生七相之流,否则在他们看来根本没什么高低之别。就算有,天材地宝,修行功法,洞天福地,哪一个不是能改变资质阻碍的?恰好,这些东西,山巅之人从来不缺。 柳相想起刚才的一幕,饶是再怎么不喜外物,也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就是来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浑小子,连我的课都敢逃。” 自他认真授课连同分身这些年,从未有一位学子敢如此造作。 米月是头一个胆气这么大的。 “现在看来,这一趟没白跑,很有意思。” “确实如此。” 一位妖王,一位地仙,竟然觉着两个市井孩童有趣,还这般开心,这要是传出去,估计得惊掉不少人的下巴。 柳相反问:“那你呢?一个没半点修行资格的小丫头,值得你上心?” 有没有修行天赋,一眼便知。 米月够资格,但也仅仅是足够,距离天才天骄天壤之别。 那小姑娘就是个普通人,本身也不属于荣昌村血脉,而且相貌平平,聪慧平平,按理来说不应该被寇脊轩上心才是。 老人道:“看来柳道友还是看书少了。” 柳相疑惑的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两人显出真身,沿着河岸边走边聊。 寇脊轩解释道:“书上曾言,善养浩然气,鬼神莫近。这句话,想必柳道友应该读过吧?” 柳相点头道:“传说在上古年间,天底下第一位读书人就曾凭借心中浩然气一步成就圣人之境,留下这句万古之言,可惜无论后人如何解读,好像都做不到他那地步。世间的的确确有那以浩然气入道修行,为王朝添砖加瓦的读书人,这类修行之人多出自岐鲁书院,但前提是得有修行资质才成,那小姑娘......” 读书人修浩然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只不过这座天下的儒道太小,天生适合修行的种子本就少,大多还被各类门派和王朝瓜分殆尽,剩下的漏网之鱼,修养出浩然气更是困难,所以天底下能以此道立派的也就只有岐鲁书院一家。 寇轩脊抚须道:“禹秀薇确实不适合走登山的道路,本身也不是村子血脉,没有气运加持。读书吃透很难,但在她那很容易,不是说她就一定聪明绝顶,而是心窍使然。” 他转头望向愈发火红的绚烂晚霞,稍稍眯起眼眸,“况且人也不是一定要成为神仙才能风流,柳道友,你说对吧?” 柳相面露思索,很快便理解老人言语中的意味,再看向那早已没了两个孩子的道路前方,“明白了。” 第82章 药铺 现在的荣昌村规模不小。 不但有一条主街,还有四条副街相连接。 日暮西下,鳞次栉比的铺子也相继关门打烊,只有一些酒楼客栈和胭脂浓重的烟花之地正是推杯换盏的好时候,两个地方的喝酒,两种不一样的笑意。 一条名为九耳街的街道中段。 这里大多都是米铺,油铺之类的,现在已经都挂上了打烊的牌子,各自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只有夹在中间很小的一个药铺还开着门。 药铺名字叫......好像没有名字,就简简单单的《药铺》两字。 而且铺子的主人也很奇怪,是个外乡人,由于铺子小,兜售的药材也不多,远比不得其他医馆或是有郎中坐镇的铺子。 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不用太过忙碌,闲暇时分还会教授隔壁邻居些养生之道,至于是否会医术,反正他从未给人看过病,也没治过病,都是别人拿来药方,他按照方子抓药就成。 每到夜晚,老人悠然自得,从腰肢都快扭断的沽酒妇人那打一壶酒,顺便调笑两句,若是言语得当,能够勾起沽酒妇人的花枝乱颤,那老人可就有眼福了,毕竟那惊涛加骇浪的光景可不常见。 再切二两猪头肉。 回了铺子,趁着天色尚有余光,点燃一盏老旧油灯,老人先是夹一筷子猪头肉丢入口中细细咀嚼,配上劲道不小的土糟酒水,老人一下子红了脸,用仅剩下的一只手掌拍打桌案,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一首模糊不清的戏词。 老人只是模样看着老气,实际上身材魁梧雄壮,大髯模样,头发乱糟,就是少了一条胳膊。 光是这模样之前就被不少人猜忌过。 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奔跑于山野的猎人,不缺吃食,久而久之才练就了这副高大体魄。 有人说他是沙场武卒出身,因为在战场上失去一条手臂而退伍,拎着养老钱来镇子里养老来了。 也有人说他是那江湖豪客,仗剑天涯,远游四方,那条手臂是被仇人斩断的,心灰意冷这才避世不出。 当然,更多的人猜测他曾是绿林土匪,毕竟模样摆在那儿,哪怕年岁老去,还是能依稀看清年轻时的凶悍,不当拦路土匪都有些可惜了。 真正的实情却没人知道。 今夜,老人朝着对坐的空座上敬了一杯酒,呢喃了句,“我这辈子没几个朋友,你算一个,可惜就是走得早了些,也憋屈了些.....不过也好,就算活着估计也得永远被困在那座皇城之内不得自由,走一个!他娘的,走南闯北半辈子,没成想倒是在这断了大道前程的地方安了家。世事无常,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就在老人喃喃自语时。 有人不请自来,甚至连门扉都没叩响。 这要是换成平日里,老人估计都要没好气的赶人了。 但那人进铺子之后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直接问道:“你来此是大庆的意思?吴用......这名字还挺适合你的,真的无用。” 相比最开始那趟受大庆旨意来此时,吴用穿着没变,唯有容颜老去太多。 从前的大髯汉子,现在的知命之年。 其实若是按照江湖武人的年岁来算,吴用最多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断然不会如此。 可怪就怪在当年柳相的出手,毫不留情,没杀人是真,但同时,吴用原本可以以武人身份跻身地仙的那份大道前程,也随着右臂彻底断绝。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心气一降再降,再难提起。 吴用虽说境界还在,底子还在,可作为武人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也彻底消散。 现在的他,体魄就像是四面漏风的屋子,柳相若想杀他,只会比从前更加容易。 “世间事再一再二不再三,我说过,以后你们大庆的人出现此地一个我就杀一个,皇帝老子也不例外。我现在愿意跟你说这些,还是看在陆鸢愿意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份上。不然刚才那口酒,就应该是洒在地上敬死人的。” 大庆与天王山脉的恩恩怨怨,随着一场蟒吞龙烟消云散。 但,柳相不是陆鸢,后者愿意井水不犯河水。柳相可不会对其网开一面,来多少杀多少,无论缘由。 吴用摇头,“我现在的身份不是什么大庆的供奉客卿,就是个自觉前途无妄,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此残生,刚好,云涟漪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死在这儿,荣昌,很合适。” 柳相眼神冷漠。 吴用也所谓,又喝了一口酒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之生死也不过你一念之间。从接受薛仙师留下的药铺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几十年了吧?活够本了。” 自四皇子的算计失败,天王山脉态度强硬,加上柳相悍然出手,云涟漪身死,天王山脉之行算是彻底失败。 吴用这个供奉也在事后被牵连,虽说旨意上的决策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身为武人,最初也只是看在那份仙家俸禄上才接受朝廷诏安。那份带有斥责的旨意让吴用很不爽。 加上大道已经断绝,最开始打算靠着王朝跻身上三境的念头算是彻底断了。于是,由中年汉子成为老人模样的吴用卸去那没用的供奉头衔儿,重回自由,先是重新走了趟大庆的江湖,觉着好像也无甚意思,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选择这作为落脚地。 薛全走后,那座门口栽种两棵枣树的铺子荒废了下来。随着年月变迁,枣树砍了,铺子也搬迁到了街道中央,他也成了个每天喝酒解闷儿的闲散老头。 孟秋时节,秋风萧杀之意愈发浓烈,落日后的天气也逐渐寒冷起来。 秋天的冷和冬天的冷还不太一样,秋风冷皮肉,冬日冻筋骨。 铺子之内那股无形之中的刺骨杀意,吴用就算还保留着涅盘境底子,也有些遭受不住。 紧了紧身上那件由道家丹书撰写的袍子,等待着身后之人削去自己的头颅。 ........ ps:两章搞起 第83章 叛逆者 夜里,一袭墨衫骤然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臧符之巅。 大雪坪上,还是千年不变的素白景象。 只是那个独自站在破庙前的老人愈发佝偻。 从前的陆鸢也很老,就像个富家翁,精神矍铄,喜欢挺直腰杆儿咒骂老天爷。 可现在的他,腰杆儿越来越弯,白发稀疏,眼神浑浊,就算再怎么强撑一口气,老树腐朽之气就像那些堆积浓厚的雪花,终究是存于天地间,令人很难忽视。 这一次,陆鸢是真的快死了。 直到那袭墨衫出现在大雪坪的尽头。 看守此地数千年的老人终于睁开眼,似乎有些看不太清,只好微微眯起眼眸,嗓音苍老道:“来了?” 柳相走到近前,微微点头。 “你没杀吴用,我倒是挺意外的。” 陆鸢满脸沟壑,不复当年风采。 柳相摇摇头,“一个废了的江湖武人,还不值得我上心。” 一个皮糙肉厚,大道都断绝,身躯开始腐朽的武人,吃了无用,还塞牙。 陆鸢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满意点头,“天外异种由蟒蜕蛟,虽说不被此番天地所认可,甚至还背负上一个叛逆者的名头,每次以真身出手都会被天道忌恨,雷劫临头。不过叛逆者的身份有弊有利,你会被天地压制,但同样的,你所走的修行路可超脱此番天地,不受天道管辖。柳相,我其实很想看看你超脱的那一天,可惜......” 所谓叛逆者,便是自身大道不被天地认可,视为异类的存在。 柳相以前境界不高,故而没受到天地针对。 自从蟒蜕蛟之后,在蛮妖一途上愈发远走,就好像平静万年的天地湖面上突然有山石屹立其中,想让人忽视都难。 柳相对此早有预感,陆鸢此言更是将其肯定,墨衫道:“我的道前无古人,未来事到时候再说。先说说现在的你吧。” 陆鸢,这尊存在了数千年的古老神只,作为神道基石的香火早已断绝,以前是靠着村子里遗留气运勉强支撑,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故而才会造就出村子前几百年没有气运种子的出现,直到截天宗那盏神明灯的到来,才让他得以续命。 陆鸢对于大山来说,很重要,不光是看守大渊遗藏,同时也是镇压大阵的核心所在,他以前是不能死,现在,有了柳相这半个继承者和守护者,陆鸢已经觉着人间无趣太多年,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值得吗?” 哪怕时隔多年,柳相也觉着当初陆鸢的所作所为,有些愚蠢,不应该是他的性格才对。 明知道出手就会失去一切,还非得抖搂一手威风给外人看,连那个老太监都没打死,何必呢? 陆鸢无所谓道:“别拿山神不当人,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可不怎么好,就连大渊那些正品的礼部侍郎,尚书,在我这都没个好脸相待。他娘的,如果不是因为要看守脚下的天外神灵,当初那场灭国之战,再怎么说我也得让西楚和大庆心疼心疼。我已经忍了大庆很多年了,既然有你帮我看守大山一段时日,等时辰到了又会有新的看守者,那我还怕个卵,早该死,那就真正死死看。” 世上的山水神只,实力高低一直都是与国祚挂钩,像大国五岳,就类似于王朝的正一品,一般来说也就是个涅盘境左右,偶尔几位所处辖境之内文运武运昌隆,这才有可能跻身地仙之境。 像陆鸢这样的,万年历史上仅此一位。 柳相忽然有些佩服眼前这位老人。 不是因为对方境界有多高,也不是阴谋算计深浅。 就仅仅是那份对于王朝的忠心耿耿,以及那份独自面对千年孤寂的耐心。 柳相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直接了当的问道:“还有多久?” 是在问陆鸢还能坚持几年。 陆鸢遥望一眼远方天际,“还得坚持坚持,我要见一个人,给大山留下点后手。” “行,反正我就是这大山的一位过客,随便你怎么谋划,事先说好,这次别牵扯我,不然道一境的神只,味道应该还行。” 对于之前陆鸢在自己身上那些算计,虽说现在看来好坏参半,可柳相还是有些不爽。 陆鸢这次没有半点坏心,摇头说着,“等到四百年后大渊遗留气运连同三王峰传承一同走出大山,镇压大阵的威能就会随之减弱,能守多久还不好说,总得为你们留些后手应对。不然一尊古神出世,哪怕坠落人间后实力大跌,你拦不住,最后的看守者拦不住,大庆更不行,趁着我这张老脸还有些面子,多求求那些巅峰之人,或许还能为荣昌村留下生的希望。” 古神的强大,外人难以揣摩,亲眼目睹过那场大战的结尾陆鸢至今还心有余悸。 柳相随着蜕变,对于这番天地的认知也更上一层。 那些俯瞰人间万万年的神灵已经高出天外。 “先不说这个,反正算来算去也是空谈。我倒是想问问钱梨是怎么回事儿?” 柳相对钱梨最初的猜测,是陆鸢为庇护村落存在而培育出的草木精怪,加以引导,让其保存最干净的孩童心境。同时这样一来也能承载起大渊遗民的气运流转,不至于在几百年的光阴当中被其余人能意外瓜分。 但越想,柳相越觉着不太对劲儿,再怎么说草木精怪骨子里依旧是妖,妖吃人,此乃天性,除非柳相这样生而知知之,不然很难摆脱本性的束缚。 钱梨在这一点上非但没半点妖性,反而对人族格外亲近。 加上陆鸢这老谋深算的属性,柳相不得不怀疑钱梨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某种秘密。 陆鸢却没多说什么,与之对视,笑而不语。 柳相觉着自己耐性好像没想象中那般好。 老人翻了个白眼儿,“老头子我都快死了,还不允许卖个关子?放心,这些真假参半的谋划对你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怕什么呢?” “我只是不喜欢云遮雾绕。” 这场谈话的最后,不太愉快。 柳相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大雪坪上终究只剩下陆鸢一人。 看着天幕重新飘落小雪。 陆鸢以浑浊的目光看向极远处的西边儿。 口中喃喃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第84章 蹭饭去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只可惜,米月家的祖宅不大也不高,夕阳余晖没办法越过那些街道上林立高楼落入自家院落。 这些天,男孩的日子......一言难尽。 事实证明,教书先生看着再怎么好说话,手上的戒尺打人一样很疼。 不光如此,回家之后还得面对娘亲的擀面杖,父亲的牛皮鞭子。 一天两顿松筋骨,再怎么英雄好汉都遭不住。 好在两天里爹娘的气消了,就学塾那边还得站着听课半月,不过这都是小事情。 最最重要的,是自那天之后,禹秀薇就不搭理自己了,接她放学被无视,找她聊天儿也被当做耳旁风,就连自己走近几分,禹秀薇都会一脸警惕的逃跑。 这就让米月很郁闷。 他觉着自己老爹应该明白其中门道。 于是在夜里就说起这事儿。 结果.....想到这儿,米月揉了揉屁股,接连不断的倒吸凉气。 米月从小体格好,同样也很皮实,这样的管教方式,别说他爹娘不以为然,就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 第一天挨了揍,第二天就能疯跑二里地,同龄的小伙伴们说起这个,纷纷由衷给他竖起大拇指。 放学后回到家门口,米月没进门儿,而是蹲在土墙下面边儿,双手托腮,越想越觉着不太行。 自己必须得做点啥,不然以后禹秀薇真就不理自己了咋办。 打定了主意。 米月将小书包甩朝身后,大步流星掠过自家门前,朝着不远处的另一座院落进发。 这个点儿,刚好是晚饭时间。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隔着老远,米月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儿。 米月眼前一亮。 “这还炖上鸡了?” 三步并两步,呲溜一下窜上土墙,够着脑袋往院子里看去。 刚好,墙根下,有个身材敦实的汉子在给家里几棵橘树铲杂草,见到墙头上的小脑袋后没什么神情变化,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习惯就好。 汉子问道:“小兔崽子鼻子还挺尖,我记得你属虎,不属狗啊?” 孩子咧嘴,露出个憨厚笑容,“禹叔,除草呢?我带了橘子,你要不尝尝?” 汉子瞥了眼自家那些能酸掉牙的黄橘,摇摇头,没好气道:“你留着自己吃就成。” 一时间,一大一小都没了话头。 见汉子没什么动作,米月憋了半天才提醒道:“叔,要不给我开个门?或者喊下秀薇也成。” 汉子放下锄头,停下动作,转过头盯着这心术不太正的小兔崽子,眼神警惕,“今天你就别想了,学塾那边的寇夫子来做客,秀薇得陪着,没时间和你疯玩。” 米月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 刚要离去。 院子敞开的中堂内,就传来寇夫子的浑厚嗓音,“是米月吗?你个皮猴子,咋这么喜欢扒墙头呢,进来进来,今天老头子我考考你识字咋样了。” 米月顿时嘿嘿一笑,朝着汉子一挑眉头,得意至极。 有寇夫子开口,汉子也不好再多做阻拦,只是冷哼两声,不情不愿的打开院门儿。 孩子进门之后一溜烟儿朝着中堂内跑去。 见到了那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还有那个在椅子上低着头的小姑娘,米月先是弯腰致礼,恭敬道:“见过夫子。” 等老人点头应允后直起身来,米月朝着小姑娘挤眉弄眼儿。 寇脊轩拍了拍孩子后脑勺,笑呵呵道:“行了行了,就你这点小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来得正是时候,学塾那边你们送的几只鸡仔儿长势不错,今儿捉了一只过来尝尝鲜。” 话虽如此,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老先生这是家访来了。 米月哦了一声,朝禹秀薇坐的地方挤了挤。 小姑娘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墙角,绷着脸低声道:“不要脸。” 米月嘿了一声,“秀薇啊,之前是我不对,我都跟你道了好几次的歉了,咋还是不要脸呢?” 说起这个,小姑娘又是小脸一红,若不是有夫子在,又是自己家,估计小姑娘就得起身跑路了。 小声嘀咕道:“臭流氓。” 米月挠挠头,“流氓就流氓吧,消气没?消气了待会儿吃完饭我带你看样好东西。” 孩子神秘兮兮,眼神之中满的骄傲。 而小姑娘呢,整个人都斜靠在墙面上,将身躯缩成一团儿,跟防贼似的。 米月无奈,又凑近了些,“记得我摘的那些柑橘吗?我上山后发现橘树旁边有新树发芽,就挖了一株,待会儿带你去看。” 栽种橘树苗的地方离禹秀薇家并不远。 小姑娘半信半疑,“真的?” 天知道是不是对方编造好哄骗自己的鬼话。 米月拍了拍胸脯,估计是劲儿使大了,稍稍咳嗽两声保证道:“我骗你干啥,比铜钱还真。” “好吧。” 其实小姑娘心底也没多生气,就是觉着米月之前有些过分,嗯......三天不和他玩儿,这惩罚应该差不多了。 一直听着这边动静儿的寇老夫子脸上风轻云淡,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可实际上心底已经开始憋笑了。 童真童真,儿童的纯真与天真,总是能令人不自觉翘起嘴角,可笑过之后,又会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羡慕。 毕竟,谁都曾年少过。 很快,禹秀薇的娘亲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肉上桌儿。 看到孩子后,妇人笑容灿烂,“米月来了,来来来,今儿你可算是有口福了,尝尝婶子熬的鸡汤。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 米月眯着眼咧起嘴,“谢谢婶婶。” 作为蹭饭的常客,米月可从来不会见外。 小姑娘还是低着头。 那汉子这时也进了屋子,看了米月一眼,眼神不太善。 倒不是说蹭饭一事让汉子不高兴,就是这小子没安好心让他很不爽。 妇人倒没觉着有什么,反而还不轻不重的拍了下自家男人。 米月虽说皮实,不过对长辈该有的礼数从来不缺,加上这孩子爱笑,好似从来都是一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摸样,让人见了心情也会跟着好上几分。 而且每次来蹭饭还都会或多或少带点东西。 比如这次,就带了半书包的柑橘。 ...... ps:以后更新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吧,刚好下班。 第85章 未来未来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毕竟有寇夫子在,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还是得守一守。 吃过了饭,禹秀薇和他爹娘都得聆听寇夫子的谆谆教诲,主要还是对小姑娘说的,从拎着鸡上门儿这事上就可以看出,寇脊轩是真挺喜欢这小姑娘。 米月没心思听这些,白天在学塾那听柳先生唠唠叨叨个不停,碍于课业和爹娘的“亲切”教诲,他才稍稍学一些,足够应付课业就行。 来到天井中央,孩子自愿扛起锄头,开始为那几棵快要落叶的橘树铲除杂草。 别说,米月虽说对读书兴趣不大,干起活来可是一把好手,舞动锄头镰刀,吃力是吃力,可也耐不住孩子劲头十足,没一会儿,杂草根须已经被清理干净,还顺便松了松土壤。 天色尚有光亮。 寇夫子大手一挥,赦放了听教的小姑娘,同时又与她爹娘拉起了家常。 米月瞅了眼屋内,悄悄对老夫子竖起大拇指。 拉起小姑娘一溜烟儿跑出门,再一个急转弯,不多时就来到那处栽种橘子苗的墙角。 米月用竹节儿舀了几瓢水浇灌完毕。 两个孩子蹲在树苗前。 小姑娘两根手指拨弄了会儿泛黄树叶,皱了皱眉头道:“大秋天种树,能活?” 米月揉了揉胳膊,估计刚才劲使猛了,有些发酸,“我也不晓得,得看它命硬不硬了。” “米月,将来橘树长大了会不会结出很多很多的柑橘?” “你傻不傻,这树根儿是甜的,还能酸了不成?” 小姑娘转过头,看向男孩多了一抹笑意,“这两天看你走路,没少挨揍?” 米月浑不在意一摆手,“多大的事情,要不是怕我爹娘累着,我都没觉着疼。” 禹秀薇哼哼两声,“你就吹牛吧。” “对了,刚才寇夫子跟你聊啥了?出来前看禹叔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米月虽说不是在寇夫子的学塾上课,但最初也经常往那边跑,可以说是极为熟悉。 这位老先生给米月的印象可要比新来的柳先生好上太多了,起码不会在背地里打小报告。 禹秀薇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孩子,至于读书一事更不用怀疑,她比谁都认真,不应该被调理儿才对。就算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那寇先生的为人也不会亲自登门。 说起这个,禹秀薇的面容上肉眼可见的忧愁,不过她却没解释什么,反而对米月说道:“你哥哥不是在碎叶城求学吗?知不知道那边的束修多少?贵不贵?” 教书先生自己创办的私塾与朝廷开办的学塾有很大的不同,像小镇的两座只是教授些启蒙知识,开民智,晓文字罢了,都是些很粗浅的东西,若是学子有心走仕途或是真想成为儒士,除非教书先生愿意倾囊相授收为入室弟子,或者去往朝廷开办的官家学塾才成。 小镇这边基本不用想,还没听说过这里的教书先生收入室弟子。 碎叶城那边倒是有官家开办的学塾,只是听说束修钱很贵,一般人家的孩子根本上不起。 大庆崇文,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书考取仕途就是最大的一条出路。 米月家里一共四口,在他上边还有个兄长,读书用功,自身也还算聪颖,从老祠堂学塾学成之后,米月家里就给安排到了城里的官家学塾继续求学,希冀着有一天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米月家境一般,不过几个叔叔伯伯都是在碎叶城做生意的,有些家底儿,听说有个侄子是读书种子,也都愿意资助一番,吃穿用度什么的也不用愁。 “这我倒是听爹娘私底下提过几句,脸色都挺烦闷的,好像束修钱是一年十两银子来着,而且这还不包含吃穿用度,笔墨纸砚的。要全加一块的话估摸着每年花销应该在个二三十两左右吧。” 其实对于小姑娘的一些个想法,米月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毕竟这么用功,再不知道就真是傻子了。 听到这个与自己心底预期差不多的答案,禹秀薇暗暗叹息,不过脸上倒是没多少神情变化。 她家和米月还不太一样,在她上边同样有个姐姐,不过前两年已经出嫁,而且爹娘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户,一年到头的盈余本就不多,加上她是女子,这条道路,估计是行不通。 米月似乎是猜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们还小,早着呢,怕啥?再说了,大庆又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和勤勉努力,什么会试,乡试,都小菜一碟儿。” 大庆对于女子仕途向来开放,历史上也有不少女子通过科举走入朝廷,最终成为一二三品大员的先例。 所以在小姑娘心底,才会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梦想。 “是啊,我们还早着呢,不着急。” 禹秀薇勉强扯出个笑脸,又道:“米月,你本来很聪明,比我聪明,那些书本上的文章字词,你一看就会,一读就懂,不像我还得花时间死记硬背才能记住,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在读书上多用些心思呢?我知道的,你若读书,会比我强,你兄长比不了你,小镇里谁都不如你。” 米月,虽说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喜欢逃课,捉鸟,打架,遛狗,抓鱼......但他的聪明是被寇夫子亲口认可的,不同于穷人家孩子早慧那般,米月就像那些生来就适合某一条道路的人,若是走对了,未来大有可为。 这次,向来聊天如倒豆子的男孩儿破天荒没多说什么。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的。” 双手杵着地面,抬头望天,不知道是何表情。 两人不知道的是。 在那棵小小树苗之上,蹲坐着袖珍小姑娘,扎着两颗丸子发髻,从头到尾雪白一片,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两个孩子,最终将目光停留在禹秀薇的身上,做若有所思状,有些胆怯,有些高兴。 一墙之隔的院落之内,寇脊轩双眸有丝丝缕缕的灵光闪动,同样看着两个孩子。 钱梨还抽空小手朝后面招了招,没转头,像是在打招呼。 老人和蔼一笑。 这座小镇,真的很有意思。 第86章 莲藕 柳相这些天忙的很,甚至连平日里的教书授课都是由分身代劳。 薛全这家伙除了骨头硬之外,估计也就说话算数的优点最大。 在柳相蜕变期间,就已经将一件芥子物寄至陆鸢手之手,如今又到了柳相手中。 打开之后,柳相大致清点了下。 各国正统史书,志怪野史,神仙宝材等等,丝毫不比当初陆鸢丢给自己的那一大摞书山少。 当然,柳相最想要的山上修行之法,还有一些个炼丹,炼器的书籍材料,各类五行术法也占比不少。 修行之法对柳相现在用处不大,至多就是了解这个世界的登高之路,或者作为以后佐证猜想的可能性。 五行术法倒是比较有意思,除了一些个妖族神通或者人族崛起之时的大道馈赠之外,其余登高路上之修炼,终归是古术不如今法。各类想法层出不穷,妙用无数。 当然,这些所谓变化之道,柳相有如意神通,只要底子足够,心之所想,皆可成就现实。 这些术法,不过是为柳相拓宽心像道路罢了。 正如陆鸢所说,柳相很年轻。 除了肉身年岁之外,心智年纪并不高,林林总总不过几十年,要学的要想的还有很多。 而书籍,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捷径。 也就现在对于神魂之法不太了解,不然以后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山上神仙,直接宰了再将其记忆提起,如走马观花依次看个遍,再细细揣摩,这样的心智成长才算快速。 至于其中所夹杂的十来张《仙子风月图鉴》,柳相直接一把火烧了。 可能是受妖性的影响,也可能是他现在的心思全在大道登高上,对于欲望和男女情爱看得很淡漠。 可能在他心底,女子再怎么好看又能如何?终究只是皮囊罢了,那些个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都只不过是历史上文人骚客的臆想罢了。 长生本枯燥,一旦用心钻研某事,时间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既然再进一步千难万难,那就从其他门道入手。 实在不行,柳相都觉着可以自斩魂魄,重新捏造出一具身外身来,同时修行妖族和人族两条路子。 心湖间打造出的那座剑气池已经水满,也就代表着他用如意推衍的自身剑道,已经达到能承受的临界点,无法更近一步。 柳相的想法比起这方世界的人,实在精彩太多。 只要本源无损,他可以无数次推演各种道路,加以论证和实践,一次不行就千百次千万次。 总之,柳相真的很忙。 ------------------------------------- 一大清早,街道那边赶集的人络绎不绝。 两侧店铺早早开门儿,有些个大早上怕太黑的,已经点燃灯笼挂在门口招揽生意。 贩卖时令蔬菜的街道段落距离学塾较远,赵春生每天早上都会挎着篮子,就像个寻常老妪那般,弯腰驼背,脚步缓慢,从街道的这头走到另外一头。 镇子大了,人多了,烟火气也足了些,不像以前,大清早出门儿连鬼影子都没一个。 每天每月,都会有人与之擦肩而过,可能他们连老妪的姓氏都不曾知晓。 其实学塾内一般来说对于这些吃食的需求不大,钱梨从来不碰五谷,柳相也只是偶尔才尝尝咸淡,说到底烧火做饭犒劳五脏庙的也只有她一人。 按理来说,一般人家怕麻烦,都会一次性多买些,囤积在家,这天气多放段日子也不怕坏。 但老妪好像从来不这么觉得。 黎明出门儿,等到天色彻底亮了,她也就走到了买菜的地方。 朝着两侧沿街摊子扫了几眼,苋菜,豆苗,蒜头,豆角,玉米,红薯,韭菜...... 走走停停,看样子没什么兴趣。 到了九耳街中段,老妪这才在一个妇人的摊子前停步。 这是个卖莲藕的地方。 以荷叶铺地,莲藕搁在上边,还沾染有不少池塘淤泥,看样子是清早时分刚刚挖出来的,很新鲜。 那看模样也就二十出头,却已经是两个孩子娘亲的妇人见了老妪,微笑道:“赵婆婆,还是按照老规矩,来一斤?” 看样子是熟客。 老妪同样微笑点头,和蔼慈祥。 妇人一边称藕,顺带挪了挪屁股,让出个空位来。 赵春生像往常一样,在妇人身旁闲坐。 “银铃,你家的池塘里好像黄花鱼也到了成熟的时候,长势咋样?卖了多少?” 妇人的小名叫做银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士,称好莲藕后转过头,带着庄稼人独有的朴实道:“今年黄花鱼吃的好,个头挺大,估计几个邻居街坊送完还能剩几十条,要是生意好,今年倒是能赚些盈余。对了,赵婆婆,赶明儿我就让我家汉子给您送两条过去,您也尝尝鲜。” 老妪得到这答案后眼神柔和,缓缓摇头:“长势好就成,送鱼什么的就算了,我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吃什么都一样。” 妇人道:“嗐,这说的啥话,就您老这身子骨,再活个五十年不成问题,早着呢。” 两人认识很久,可以说老妪是看着妇人如何从婴儿成长为孩子,再从孩子长成少女,抹上胭脂穿上红装的那天,在村里基本从不凑热闹的老妪都封了个大大的红包。 一晃眼,孩子已然成家。 “我男人呐。总是喜欢斤斤计较,这几天捞鱼,要么说个头大留着卖钱,要么说成色好不能送,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呢,几条鱼而已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每次一说他,反而他还觉着委屈了,真的是......” 言语虽说是埋怨,可妇人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这类笑容神情,外人称之为幸福。 可能这就是市井人家的满足。 有个家,每日为生计忙忙碌碌,钱财什么不多,却也充实,一年到头能有些盈余,能给膝下孩子买一两件新衣服,院门口贴的上新的春联和门神。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妇人家里不算富裕,不然也不会大清早下水挖藕卖钱,一家人守着几亩田地和祖上传下来的小池塘,吃喝倒也足够。 第87章 山高路险 老妪笑呵呵道:“计较点好,计较点好啊!” 在生计方面多计较些才叫做过日子。 就像一只木桶,水缺不满,水满则溢,张弛有度,日子也就长久了。 被老妪连声夸赞,妇人更是笑面如花,顺手,还给以稻草捆扎的莲藕上加了一把青菜,都是熟悉多年邻居,说是亲人都不为过,这点东西无所谓的事情。 老妪也没拒绝。 又闲聊片刻方才起身,付了几枚铜钱,拎起篮子,弯着腰,驼着背,原路返回。 她总是这样,每次买菜,从学塾出发,到妇人这回头。 路过一处药铺时,大清早没什么生意的独臂老人坐在门口,有些生疏的编织草鞋,一只手做手工活计,确实很困难。 赵春生路过时抬头望去,微微弯腰,好似施礼。 台阶上的大髯老人对此视而不见,依旧低头忙活。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山上炼气士,山下武夫,妖王,地仙,神只,都有。 原本打算直接迈出九耳街的老妪忽然停步,想了想,又返回多买了些瓜果,朝着北边走去。 ------------------------------------- 北边的学塾选址很清静,基本没有人家相邻,孤零零坐落山脚,秋天,渐渐有落叶凋零,覆盖在学塾上边,快百年下来,青瓦长青苔。 现在,学塾刚开课,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朗朗书声。 走进敞开的院落,可以看见双手附后,口中背诵圣贤文章的老夫子,还有底下那些大小不一,摇头晃脑跟随念诵。 赵春生静静地看了会儿,搁下那些多买的青菜,转身返回。 跨出门槛儿时,院门外已经有寇脊轩的一缕分身等候,一袭儒衫,虽是地仙,但更像一位大儒。 赵春生以补天教礼数弯腰敬礼,“见过寇师叔。” 刚行完礼数,赵春生便觉着不妥,她已经离开补天教太多年,已经没有了那层身份,直起身,却听寇脊轩道:“你这丫头,就是脾气大性子犟,以前我就跟你师尊说过,让他多看着点,这老家伙还是没放在心上,再说了,你回乡就回乡,退出宗门做什么,知不知道当初你执意划去祖师堂谱牒身份的时候,你师尊可没少在背后喝酒絮叨。” 赵春生眉眼低敛,“是弟子愚笨,愧对宗门,无颜在面对各位祖师。” 她的师尊对她很好,那场害得赵春生大道断绝的风波后,向来以脾气好着称的师尊,二话没说找上始作俑者的山头,雷霆大怒,大打出手了一场,闹到最后就连执法长老和副宗主都齐齐现身,好不容易才将事情画上结尾。 赵春生一直都记得,那位向来乐呵呵的师尊回来之后,拉着还是年轻时候自己的手,语气充满自责说着,是师尊无用,没能给你讨个公道,没能护住你...... 公道?哪来的公道。 说到底,还是赵春生那时候不知收敛,才导致他人仇视,由因结果,咎由自取罢了。 她从未恨过那位幕后人,或者最开始有些不甘心,觉着不该这样才对,后来下了山,慢慢也就想明白了。 是啊,她是修行种子,有气运伴身。但其他人不是吗?他们身后有世家,宗门,有数不尽的资源,有极高的天赋,怎会比她差了。他们都得遵循规矩之道,自己这个山野出身的又凭什么不识好歹呢? 山上仙人,山下凡人,说到底规矩还是一样的,没任何区别,除非那些修为境界远高天外之人。才有可能摆脱作为人的规矩。 “说的什么话,咱们补天教从来不喜欢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用对宗门愧对。你们小辈的恩恩怨怨老的难以插手,要真论起来,过错跟你关系并不大。你也是,太犟,你回镇子这么多年,从来也不来看我这师叔一眼,总不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登门拜访吧?” 寇脊轩与赵春生一同走在那条黄泥小路上,哪怕现在她的模样已经衰老至不惑之年,可在寇脊轩眼中,还是那个走路从来都是腰杆笔直的少女。 赵春生道:“是不太敢。” 不敢面对这位长辈,害怕想起在山上那段修行时光,害怕想起师尊那自责眼神,害怕面对那个作为失败者的自己。 寇脊轩叹息道:“修行修行,咱们呐,都是走入沼泽遍地的人,总是小心翼翼的向前行走,不能后退半步。一次意外,一个万一,都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呢,运气不好,早早离场。如果当初抬头仰望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还会迈步走向大山吗?” 赵春生的伤势,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任何灵丹宝药都无用,哪怕身为地仙的寇脊轩也毫无法子。 赵春生没回答,只是身形愈发佝偻。 后悔吗?当然。 后悔那个年少的自己,后悔那场毁坏性命的劫难。 可要说有没有后悔登山。 赵春生给自己的答案是——没有。 如果当初不迈出大山,她可能一步步成长为少女,个头高高,青葱玉立,然后就会像名叫银铃的妇人那般,遇到个合适的人,组成一个安稳的家,相夫教子,等待新一轮的四季来回,少女成妇人,随着年岁逐渐衰老,慢慢弯下腰,像现在这样,只不过要早上很多年,最后,在一个秋季里溘然而逝,而她留在世上的痕迹也会随着孩子的长大,老人的死去,一点点被抹平,至直了无踪迹。就像那些落了地的黄叶,干枯,腐烂,化为泥土。 “起码我看过外边的河山,听过仙谷中的风声,尝过晚霞,饮过朝露,见识过天幕多高大地无垠,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小时候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人间一趟,哪怕最后还是没能身处其中,可是见过,已经够了。” 赵春生低声喃喃,这番话,好似在说与自己听。 寇脊轩停下脚步,欣慰道:“能如此想,很好。当然了,你也可以怨天尤人,搁学塾门口撒泼打滚儿都行,这是我们补天教欠你的,谁要拦着我头一个不答应。” 赵春生对于师叔的调侃一笑置之。 第88章 梅与兰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大寒,小雪。 禹秀薇穿着厚实老旧的灰布棉袄,一路踏着刚刚铲除又重新铺满的积雪,从学塾朝家的方向奔去。 步伐飞快,双手兜着两件东西,死死捂住,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给弄丢了。 天寒地冻,小姑娘的脸蛋儿上已被冻出红晕,可也难掩那份开心和高兴。 她家的院落一角,不光有尽数凋零的橘树,还有一棵梅树。 正值时节,何繁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推开院门,跑进那间属于自己的厢房,忙不迭打开窗户,视线望去,刚好能看见梅树全景,迎着小雪,迎着余光。 平日里用于梳妆和写字的桌案位于窗户下方,禹秀薇将怀中的两样东西搁放其上。 烟墨,宣纸。 这东西对于每年到头也没几两银钱剩余的农家人来说,珍贵异常。哪怕爹娘再怎么无私,也舍不得将几年的家底儿去买这些对生计无用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两样东西都是寇夫子以学业优良给出的奖赏。 哪怕宣纸只有两三张,哪怕烟墨也只有小半截儿,小姑娘还是很开心。 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属于自己的花朵。 例如富贵人家大多种植牡丹,寓意花开富贵。梨花圣洁,桂花香浓,昙花孤芳,海棠艳丽,杜鹃欢盛...... 像米月这样调皮捣蛋的也有自己的喜好,只要有空,都会拉着老爹上山挖兰,多年下来,在男孩儿家的花台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野兰,每到春天的时候,暗香四溢。 而小姑娘呢,喜欢吃橘子,喜欢看梅花。 在她看来,那些个只敢在春夏争艳的百花都太小气,没有逆境生长的勇气。 只有这在素白天地中开出属于自己芬芳的梅花,才是那百花之首。 以前,还没上学那会儿,小姑娘就喜欢在隆冬时节垫起小板凳,趴在窗沿上独自眺望,无论过去多少年,怎么都不觉着厌烦。 现在,她也跟寇夫子讨教了些画梅的技巧,如今又有了宣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铺纸,研墨,提笔,蘸水..... 一切准备就绪,可提笔的瞬间,小姑娘抬起头看去。 有风起,梅与雪,窸窸窣窣响起。 犹豫许久,禹秀薇还是没敢动笔。 叹息一声,重新放下笔,双手托腮,坐在窗前自怨自艾。 是觉着自己没有那国手的技艺,没法画出心中之梅。 又怕一旦落笔,不光想象成了空,连宣纸也一同作废。 终究还是舍不得。 她的最先想法,是请寇夫子代笔,夫子的画技她是见识过的,白鹭如鸣,竹林簌簌,鲜活灵动。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小姑娘给否决了。 他人之手固然很好,可怎么算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如此做了反而不美。 就这样,有些拧巴的小姑娘独自一人枯坐到黄昏。 ------------------------------------- 老祠堂学塾那边。 小雪纷纷,停课的日子里,院门被人敲响。 开门的是赵春生,白头落白雪,步履缓慢。 嘎吱一声。 老旧院门儿打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 再向下看去,是个头还没拔高的米月。 男孩笑嘻嘻,喊了句赵婆婆,又问柳先生在不在。 赵春生对村子血脉留下的孩子脾气极好,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指了指课堂内,说道:“小家伙儿,你这是送礼讨好脸儿,还是准备让柳先生以后对你宽松些?” 对于米月,赵春生想不知道都难。 太皮实了些,连柳相对他都觉着头疼。 训诫,罚站,都是家常便饭,该逃课还是得逃,该讨的罚一项不落。 如果不是学业方面米月应付的还算得当,柳相估计都想着往他家中走上一遭了。 面对老妪的询问,米月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兰花长势不错,我爹说了,君子兰当然得配君子,就喊我给先生送来。” 实际上,米月老爹压根儿没说过这话,只是他有求于人,又不想太明显,就随便找的由头。 赵春生也没拆穿男孩那点小心思,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米月对她谢过之后,端着花盆,朝着学堂内走去。 刚到门口,就见那一袭儒衫的年轻先生正一丝不苟落笔抄写某些圣贤文章。 这只是柳相的一具分身,至于本体,这会儿估计还在开辟出的芥子天地中翻阅各类书籍,不想被外人打扰。 山上对于这类身为身的术法种类很多,不过大多灵智有限,属于是从大树上撇下一根树枝,神形相似,却天差地别。 柳相就不太一样。 本就是由心而生,无论是神态,记忆,或者脾气性格等等都别无二致,当然,境界修为这东西很难摹刻,柳相再怎么用心,始终达不到本源的三分之一。 不过这三分之一对比下来,估计也得是天门巅峰的存在。 等孩子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儿。 一袭儒衫的柳相头都没抬,调笑道:“一盆君子兰可不值一两银子。” 虽说对这孩子颇为无奈,一身神通无处施展,不过米月的性子倒也讨喜,要说厌恶什么的还真没有。 米月拿出招牌憨笑,“柳先生,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好马配好鞍,好兰当然得配君子不是。” 刚出口,米月就觉着自己这言语好像有些不太合适,可又想不出怎么纠正,一时间除了笑也没其他法子。 柳相抬头,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孩子一眼,无奈道:“就你这马屁话,估计以后是与仕途无缘了。” 米月挠挠头,仕途是个啥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这辈子就没想过当什么官老爷。 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备,兰株文雅俊秀,花开灿烂,其风如君子,故称君子兰。 “柳先生......抄书呢?” 米月够着脑袋,使劲儿往案桌前瞅了瞅。 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柳相问道:“有事?” 米月:“没事没事。” “没事还不滚蛋?在我这蹭饭还蹭上瘾了?” 柳相气笑了,对这小子他是真没什么法子。 ...... ps:加更加更 第89章 借书 米月脸皮厚,不耻下问道:“先生,听说你这藏书挺多的......对吧?” 柳相放下笔,正襟危坐道:“谁说的?给个名儿,开学后半月内他站着上课。” 米月尴尬摇头,“这个......” 柳相笑了笑,“行了行了,说吧,你小子要做什么?” 藏书的话,这么多些年下来,光是柳相分身夫子的手抄本就有许多,加上薛全这家伙送的书籍那些从来不挑,什么都有,圣贤着作,大儒流传也很多。 只是柳相都搁在了后院之内,一般有人借才拿出来。 以前听陆鸢讲过一个说法,叫做“暗藏书香。” 若是这些书籍搁放的时间够久还不蛀虫腐烂,就会孕育出一种独特的香气,身处其中,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有安心宁神,远离疾病的功效。 市井凡间所传的书香门第的书香也是因此而来。 米月笑眯起眼,“那什么,先生,能不能借我两本瞅瞅?” 柳相有些意外,“呦呵!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米月神色一囧,“先生你就别调侃我了,看书不是好事儿嘛,先生应该不会不借吧?” “别说借了,送都可以,不过前提是你小子真是为了读书才借,要是拿回去擦屁股,估计先生我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书籍,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是可以当做传家宝的好东西,但在柳相这,真不值钱。 话这么说,听着是开玩笑,实际上,这事儿米月还真做得出来。 米月认真点头道:“先生放心,我保证一字不落,好好学习。” 这回,柳相是真意外了,好奇问道:“怎么想的?” 米月眼神看向小板凳儿,又看了看先生。 柳相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坐下说。 米月坐下后,单手托腮道:“先生,咱们这边与寇夫子传授的学问很多地方都不同,每次与禹秀聊起这些,我老是说不过她,就想着多看些书弥补弥补。” 柳相不知道是该怒其不争还是该笑孩子天真烂漫,想过之后,忽然又眼神有些怜悯看向米月。 跟女子争论?亏你想得出来。 “要弥补,不应该是找寇夫子借书吗?跑我这来又是送兰花又是陪笑脸的,不太对吧?” 米月贼兮兮道:“这不是想着柳先生您藏书丰富,总有一些年头久远,深奥晦涩的孤本啥的,等我学会了,读懂了,在禹秀薇面前抖落两手,她定会惊为天人。” 柳相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想看书可以,不过你得保证读进心里才成,若只是拿出去显摆,以后可就没门儿了,听见没?” 米月点头如捣蒜,深怕答应得迟了柳相反悔。 柳相起身,说了句跟我来,走出学堂,径直去往后院。 米月麻溜跟上。 梨树枝头,钱梨显出身形,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双眼紧盯,等着它融化成水。 眼眸余光看见大白蛇带着那孩子走出学堂,从梨树下经过,又登上台阶儿,进入那间一般很少开门的屋子。 钱梨有些好奇他们要做什么。 小小身影一个飘忽,在半空滑出一个弧度,轻轻落在柳相肩头。 钱梨的身形一般都介于虚无和存在之间,没能登堂入室的炼气士都见不着,米月也不例外。 钱梨拍了拍柳相的脖颈,“大白蛇,干啥呢?” 柳相以心神与之说了遍孩子此行的目的。 钱梨哦了一声,望向米月,双手张开贴在嘴巴两侧,喊道:“加油读书哦。” 当然,她的言语,孩子自然听不见。 米月进入书屋后四处张望一番,忍不住惊讶道:“哇~先生,没看出来,你真有钱诶。” 一排排笔直摆放的书架,连间隔距离都丝毫不差,琳琅满目的书籍更是看得人头晕目眩。 米月就忍不住想,一本书搁在大城里,最差的应该也得好几十枚一本吧?一些个孤本之流价格更是难以想象,柳先生这儿,就按照最便宜的来算,估计都得比镇子里那些富贵人家还得有钱。 心底暗自感叹,先生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谦虚不成? 要是我也能这般有钱的话...... 柳相拍了拍孩子脑袋,“想什么呢?” 米月擦了擦差点流出来的口水,摇头如拨浪鼓,“没啥没啥。” “说吧,是想看圣贤着作,还是大儒之学?亦或者王朝编撰史记,亦或者各类诗集?” 能够被摆在这儿的,都是凡俗书籍,神仙志怪也有,不过很少。 柳相感受了下屋内的变化。 暗自点头,还行,所谓书香,应该差个百八十年就够了。 米月听他这么一说,眼神一亮,“先生这有诗集?年头久不久?” 柳相道:“年头?估摸着怎么着都得有个千百年吧,具体多久就不太知道了。” 诗集这东西,薛全是个没半点风情可言的糙人,他寄来的书里边自然没有。 不过陆鸢这家伙所学驳杂,当初柳相翻阅时几下几本,后来年复一年的抄书中保存下来些许。 米月连连点头,眼神中带着期望。 柳相笑了笑,缓缓走过几个书架,停步后翻翻找找,挑出两册,没有名字,手抄本又不是给其他人看的,自己记得搁哪就好。 递给孩子时,柳相叮嘱道:“好好保管,这可是先生我一笔一划抄下来的,要是丢了,以后上课你都得站着。” 米月一听这话,将双手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却又郑重其事的接过两本册子。 从屋子到院门的距离不算远,可这一段路程,愣是被米月走出了朝圣的感觉。 柳相是哭笑不得,“就两本书,又不是什么金子,真不至于。” 米月嘿嘿一笑,打开书包,装好后这才跨过院门,转过身,隔着门槛儿,朝门内的先生作揖至礼, 柳相摆摆手,“天冷,早些回家。” 米月应声之后,朝着那条归家之路拔腿飞奔。 柳相看着孩子背影,满是笑意。 童年时的天真和烂漫,总会让人见之欣喜,不是吗? 第90章 风虎镖局 碎叶城的历史极为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大庆开国初期。 传言是当年的南征所建军事要塞,后天下太平,大军撤离,城池也就慢慢沦为百姓安居乐业之所。 经过多年繁衍生息,如今碎叶城的人口已经达到十万之数,往来商贾更是骡马沸腾。 不过近些时日以来,碎叶城不大太平。 原因是在进入碎叶城必经古道驿站上,出现了一群悍匪,人数众多,而且各个身强力壮,奔跑如虎豹,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般兵卒都比不得。 这些人显然是南蛮人,而且经过有人刻意的训练,纪律有条不紊,这样的人,在大山中潜伏,就是过路人的噩梦。 这些林匪专门拦截那些过路商贾,不值钱的还好说,心情好孝敬一二也就放人过去了,可若是心情不好,那就是手起刀落,头颅滚滚落。 遇着值钱的,别管有没有官府身份做保,一律抢了再说,若敢反抗,下场自然可知。 碎叶城一时间进不得出不去,老百姓最多就是心慌,反倒是那些个大富大贵之家怨声载道。 迫于压力,官府那边也出动过几千精兵围剿过。 但收效甚微。 南方多大山密林,南蛮人从小生于此长于此,如鱼得水,官兵一旦围剿,南蛮人就会作鸟兽散,隐于荒山之中,再怎么精锐的甲卒都得两眼一抹黑。 双方你追我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只可惜这场剿匪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不过衙门那边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抓了几个点子背的活口,一再审问下得知实情。 这些南蛮院门深居荒山,一般不和世俗百姓打交道。 可耐不住日子实在太艰苦,每天都得与野兽舍命搏杀才能换来不多的吃食。 后来他们就遇见了三个人,说是以前从军中退下来的武卒,知道现在朝廷那边大力扶持南方通达,这样一来就会有不少闻着腥味而来的商贾旅客。 经过一合计,在三人的带领下就在碎叶城不远处落了草,还建了座山寨当起来山大王。 对于人命,他们从不在乎,毕竟和饿肚子过舒坦日子相比,人在他们眼里跟牛羊没什么区别。 那山寨的名字也很符合他们的风气。 狠人山寨。 杀人不眨眼,确实够狠。 最近这些时日,官兵剿匪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同时那些个商贾和富贵人家出远门儿都会请镖局压轴,日子虽说还是不太平,可终究要比之前安稳许多。 ------------------------------------- 韩素,出身碎叶城韩家,世世代代以押镖谋业,他也打小跟随父辈们练习武艺,今年刚刚及冠,身材不算高大却极为健硕,而且面容不俗,在城里又不少闺家小娘对着爱慕已久。 擅使马槊,枪身与枪头重达百斤,在他手中却能如臂挥使,收放自如,大开大合之际又有一连串刁钻枪花,令人防不胜防。如果按照境界区分的话,韩素不过二十的年纪已经达到一境,在这偏僻城池之内已经算是极为难得。 “公子,这一趟押镖怎么没见几位当家的前来?这批货物得我们风虎镖局来说算是搭上官家的一条线,若是......”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武人,骑乘高头大马,身侧跨有长刀。说到最后,汉子欲言又止。 其镖局名为风虎镖局,在城内那可是有名的江湖势力,其门下镖局弟子多达四百余人,各个身怀武艺。此次押镖乃是一位官家人所托,马虎不得。 迟迟不见当家的领头,中年武人难免心底恐慌。 毕竟这条路可不怎么太平。 韩素年轻,正值气盛的年纪,听到这话便笑着回道:“几位叔叔伯伯都被衙门那边召集商议事情去了,听说是大江那边有水妖作祟,官府正联合武人准备除妖呢,没个三五天的部署,估计是走不脱。不必担心,他们不在,不是还有五叔和我呢嘛,怕什么?” 说着,韩素看向前方,走在最前头中间位置的,是位中年模样的男子,一柄狭刀横挂腰后,气态成稳。这人便是韩素口中的五叔,名韩桐。 “可是......” 中年武人还想说些什么。 结果话还没出口就被韩素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些个南蛮嘛,一群成不了气候的野人罢了,咱们这些练武的还怕他们不成?再说了,这段日子的围剿让南蛮损失不少人,如今忙着休养生息都来不及,哪还有胆子来截我们的镖,且安心赶路,别再做无用担忧了。” 中年武人眼见多说无用,只好留下一句多加小心,然后策马返回队伍中。 韩素虽说嘴上应承,可心底还是没当回事儿。 况且就算遇到南蛮又如何?最近韩素隐隐有感悟,没准来上一场痛快厮杀就能破境了呢。 想到这,韩素反倒是有些期待所谓狠人山寨的南蛮劫道了。 江湖武人可比不得那些山上仙家,资质不够还能用天材地宝来凑,对于武人来说,修为境界全靠自身天赋和修行,其余外物皆是无用功。 故而武人破境登高,最为困难。 当然,若是同境之内,光凭战力而言,位居榜首。 任你是佛门罗汉也好,道家真人也罢,只要近身,那都是一刀一剑的事情。 韩素能在这样偏僻且无高明功法的情况下达到一境,底子还不错,已经殊为不易。 从小跟父辈走南闯北,脚下道路早已走过百余回,轻车熟路,此次押镖更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押镖队伍总计六十余人,都是风虎镖局里挑选出来的好手。 他就不信那些个沦落到落草为寇的蛮子,真有胆子来劫镖。 底气足了,人就轻松许多。 今日的天气有些变幻莫测,就像个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清早时分还是艳阳高照,这才傍晚不到已经乌云绵密。 看样子,今夜雨,而且不小。 第91章 江湖路险 碎叶城西出五十里。 这里有座名为宝葫口的地方。 两侧石崖峭壁高达数百丈,好似仙人持剑劈开,光滑如镜难以攀登。 能够通人的道路极为狭窄,至多两辆马车并肩而走。 到了宝葫口入口处,走在前头的韩桐伸手示意队伍停步。 这位有着三十多年押镖经验的老江湖抬头,先是眺望一眼宝葫口两侧顶峰,又看了看天色。 韩桐调转马匹,对着身后众人抱拳道:“诸位,今日路程就先到这儿,搭营帐先休息一晚,等明儿一早在动身赶路。今夜乌云压顶,估计雨势不会小。韩七,刘记,你们领人将货物先搁置好,趁着大雨未至,简单弄些吃食。今夜先辛苦众兄弟了,等押镖结束,胭脂楼我是请不起,我韩某人向来是有话直说,也不怕众兄弟笑话,不过碎叶城大小花船勾栏你们可以随便挑,如何?” 言语最后,走南闯北半辈子,深知江湖人性子的韩桐大手一挥,许诺好处,安稳人心。 众人听到花船勾栏随便挑,顿时也士气高涨几分,纷纷叫好。 一群糙老爷们儿苦哈哈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银子,不就为了美酒美人儿嘛,既然领头的当家都开口了,这话自然算数。 韩素在人群中见此情形颇为不屑。 温柔乡消英雄骨,他的心里边对男女之事向来看得极轻,唯有武道一途才是毕生追求。 众人开始分工合作。 刘记,也就是之前与韩素开口诉说的中年武人,带领一队人马安置好货物之后。 提好刀剑,点燃火把,走入两侧山林之中巡视,防止有贼人埋伏惦记。 火把林立而起,镖旗之上开始淅淅沥沥多出小雨痕迹。 “轰隆~” 一声炸雷划破黑暗,让本就阴冷的黑夜愈发刺骨。 大雨倾盆。 一座点燃柴火的营帐之内,叔侄二人闲聊。 对于韩素这个侄儿,韩家向来喜欢得紧,若是以后运气不差的话,打底儿都是位三境武人,可以说韩家未来的高度能否再上一层,全看韩素一人。 韩桐对于他的讨教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韩桐停下话头,走出营帐,喊来四周看守的人问道:“刘记还没回来?” 那人抱拳道:“刘大哥带走的七人到现在还无一人归来。” 韩桐皱眉不止。 韩素这时也来到中年男人身旁,说道:“五叔,要不我去找找看?” 韩桐摇摇头,“谁都能去,就你不行,在我身旁待着。韩七,你带人去看看。” 雨中某个魁梧汉子抱拳领命。 “暂时还未见到烟花传信,想来刘大哥他们应该不会有事,估计是宝葫口道路难行,加上大雨阻路,回来得晚些。” 听侄子这么一说,韩桐也稍稍宽心一些。 刘记的中年武人也是个老江湖,不会出什么岔子。 又过去半个时辰。 一道惊雷短暂将天地黑夜换白昼。 在营地附近巡逻的人中,有人眼神一缩,望向丛林深处。 雷光照耀下,一棵树枝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头....... 位于中间最为醒目的,便是那位名为刘记的武人,死不瞑目。 那名巡逻的武人刚要喊叫。 结果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抹刀光捅穿心脏。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出手的人是谁,又是一刀直接切断整个脖颈,头颅顿时如西瓜滚落在地。 将无头尸体随手丢弃在地,狭刀主人在自身衣袖上擦了擦血迹。 刀身雪亮,倒映出个中年模样的刀疤脸,丑陋,狰狞。 与此同时。 一群身材高大的南蛮如猿猴般在树林中穿梭不止,那些个巡逻武人见面后不过三连招便生死当场。 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的韩桐率先走出营帐,凭借二境武人的眼力望向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凶人。 这时,镖局众人也严阵以待。 厮杀而至,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交谈。 韩素眼神一凛,手握马槊狞笑一声,“这些杂碎还真敢来。” 韩桐此刻也抽出狭刀,叮嘱了一声小心,身影顿时没入黑暗中,朝着对方领头人冲去。 刀疤脸男人正杀得兴起,那些个连境界门槛儿都没跨过去的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一刀一个,爽快至极。 刚要一刀再剁下一人头颅。 结果却被另外突如其来的一刀给截下。 当啷一声。 金石之声刺人耳膜。 韩桐脸色阴沉道:“朋友,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们劫道求财我们押镖求平安,谁都不想找麻烦。” 刀疤脸汉子呦呵一声,短暂的角力,两人都得对方的境界有了个大致确定,“看来你们风虎镖局还是有能打的嘛,来来来,陪爷爷我过两招,若是打的舒坦了,爷爷我让你得个好死。” 韩桐强压怒火道:“没得谈?” 刀疤脸汉子嘿嘿一笑,脸上那道刀疤如蜈蚣狰狞,“不好意思,若是换成平时,这规矩也就守了。不过现在我大哥发话,一律不留活口。” 一刀上挑,韩桐倒掠躲开。 既然多说无益,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两位二境武人,还同是用刀之人,一时间丛林只得刀光闪烁,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另一端,韩素手持马塑一横,直接砸烂一人胸膛,抢尖向下,以免这些身强力壮的南蛮一息尚存,身后却有人偷袭而至,韩素撤枪,一个躬身回头,抢尖直接洞穿那人的脖颈。 出手之余,又为几位镖局武人解围,黑夜中枪花抖动,虚空中绽放出道道白光,白光之下,必有鲜血四溅。 年轻人意气风发,手里的武功也是不弱。 一时间那些个身高均八尺的南蛮人死伤一片。 韩素擦了把脸上的血渍,有匪寇的,也有自己的。 “终究是境界低了些,不然也不会受伤,五叔那边......呃.......” 心底暗想还未过半,韩素只觉着后心一凉,低头看去,一枚细长棱刺带着血渍直接穿透胸膛。 在他身后,有个面容清秀的而立儒士走出,手臂用力,将棱刺抽出。 韩素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瘫软倒地。 那人三十岁左右,儒士模样,长相清秀,可手掌上的血渍触目惊心。 似乎是对脏了手不满,儒士抖了抖手腕,又接了些雨水,这才将血渍擦拭干净。 他甚至都没再多看一眼倒地的韩素,朝着远方树林中喊道:“三弟,别玩了。” 刀光交错间,刀疤脸汉子嗓音若洪钟,“得嘞。” 不过三招,丛林之中的金石之声戛然而止。 等汉子走出时,手上提着韩桐的头颅,朝着儒士那边一丢,大笑道:“痛快,痛快!” 这场劫杀,随着韩桐韩素叔侄二人的身死,彻底落下帷幕。 手持棱刺的儒士看了眼滚落在地被雨水冲刷面容的头颅,轻轻笑道:“江湖路险,生死自负。” ------------------------------------- ps:过几天书名测试,麻烦各位帮我想几个书名,作者起名废,拜托了。 第92章 少年少女 两天后,狠人山寨劫镖,残杀风虎镖局六十余位武人的事迹就在荣昌镇传播开来。 宝葫口距离镇子不过三十多里路途。 听者皆是人心惶惶。 生怕这些祸事降临到自家头上。 不过其中有个少年郎倒是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儿,特别是对茶馆说书先生编纂的那些武功招式,刀光剑影,格外入迷。 茶馆外走来个刚刚抽条的少女。 来到少年身前,一把揪住后者耳朵,气势挺足,就是嗓音有些软糯,“叔叔婶子找你都找疯了,你竟然还在这听故事,赶紧跟我回家。” 少年郎嬉皮笑脸道:“等会等会儿,马上到结尾最精彩的部分了,听完我就走,听完就走。” 少女气哼哼,稍稍提高嗓门儿,“米月!” 得,全名一出口,米月顿时垂头丧气,“好好好,我走还不成嘛。” 距离那场冬天已经过去三年时光。 米月个头拔高不少,性子也没以前闹腾,不过少年该有的笑脸依旧不变。 禹秀薇刚刚开始抽条,要比米月高出半个脑袋,胆气要比小时候大上许多,起码不会因为米月的几句言语逗弄就羞红脸哭着跑路。 走出门口,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米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一边走,一边用肩头轻轻撞禹秀薇的肩头。 “秀薇,我爹娘找我干啥?家里边的活计也弄完了,难不成是柳先生又给我穿小鞋儿了?” 禹秀薇对少年的小动作习以为常,跟着摇摇晃晃,“不是柳先生,是寇夫子到访,看你爹娘的脸色,估计是好事儿。” 米月有些意外,“咋回事儿?我跟寇夫子半个月都不打个照面,他老人家找我能有什么事情。” 禹秀薇摇摇头,“刚路过你家就被喊出来跑腿,我咋个会晓得嘛。” “奇了怪哉,要说家访,也该是去你家才对,找我算怎么个事儿。” 想不通,想不通。 禹秀薇嘟了嘟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也对。” 少年忽然转过脑袋,直愣愣的看着少女。 禹秀薇一脸警惕,身子稍稍往后一缩,“你想干嘛?” 对方时不时坏胚的德行,少女可是深有体会。 米月突然伸出两只手,捏了捏禹秀薇的脸蛋儿,笑嘻嘻道:“秀薇啊,以前看你黢黑黢黑的,没成想长大些还是挺好看的嘛。” 禹秀薇原本是想躲,结果没躲开,听到对方这么说,比小时候白皙不少的脸颊上顿时飞上两朵红晕,紧接着拍掉两只爪子,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米月贼兮兮,半开玩笑着打趣道:“要不你以后给我当媳妇儿算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我爹娘肯定是没意见的。” 此话一出,原本就脸皮薄的少女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捂住脸颊,嘀嘀咕咕了句,“臭流氓。” 然后迈着细碎步子渐渐跑远。 目的达成的米月也没追赶,这时候要是追上去,估计禹秀薇就真该哭了。 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龙骧虎步往家里走去,那叫一个得意。 结果刚跨过门槛儿,就被自家娘亲拎着后领口,往堂内赶。 米月嚷嚷着:“娘,干啥呢?慢点慢点儿,我又不跑。” 他娘亲的性格与禹秀薇的娘亲比起来可就要泼辣许多,不然这么些年也不会靠她撑起家里大梁,没法子的事情,不是米月他爹没本事,实在是老鼠见猫,不得不低头。 他娘亲笑容灿烂,米月上一次见娘亲这般模样还是在上次。 是哥哥进入官衙学塾那次。 母子俩进入厅堂,就见那个一袭儒衫,满身正气的老夫子正襟危坐,看向偷偷长高不少的少年,眯眼而笑,微微点头,很是满意。 米月也没敢太放肆,恭恭敬敬作揖致礼,“见过夫子。” 寇脊轩抚须笑道:“米月,坐下说。” 少年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坐在夫子身旁。 他爹娘对视一眼,起身说准备午饭去,实际上跨过门槛儿后都躲在墙后竖起耳朵,偷听这一大一小的谈话。 寇脊轩自然察觉得到,只是没在意,对米月道:“小子,老夫且问问你,现在老祠堂学塾那边求学期限已到,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百年期限已到,带走孩子山上修行这种事情暂时还不能说,陆鸢那边还没给出明确答复,而且截天宗的人也在来的路上,做买卖生意,总得讲究个公平公正。 但不妨碍寇脊轩近水楼台先得月,暂且先问问这些孩子的想法之类的。 对于米月,寇脊轩还是比较喜欢的,只是他的天赋资质差了些,带上了山,估计能相中的他的修行脉络也没几家,寇脊轩想着如果可能得话,尽量让米月拜在他的门下。 只是问孩子的想法,又不透露关于修行的事情,这并不算违反规矩。 米月挠挠头,“想法?” 还真没有,这些年都忙着玩了,关于以后他还真没想过。 “不瞒夫子,没想过,反正家里有地,我哥又出息,光宗耀祖什么的也不用我操心。我还小得过且过呗,别的不说,帮我爹娘锄地割草什么的我老在行了,以后肯定是把种庄稼的好手。” 寇脊轩气笑了,来之前他就想过少年能给出的各种答案,就没有想到这么与世无争的。 一个气运种子留在黄土地里刨食吃,实在有些看不过。 门外的妇人听了这答案后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有自己男人拦着,估计教子神器擀面杖就得出手了。 寇脊轩想了想,“那我换个问法,你现在有什么比较大的想法吗?” 米月还是挠头,过了片刻,这才眼神一亮,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转头说道:“夫子,娶媳妇儿算不算?” 寇脊轩先是愕然。 米月咧着嘴笑道:“老一辈人不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舒坦嘛,我也想试试,不过我爹说我年纪还小,得再过两年才能给我说亲。” 至于说亲对象嘛,这个早就定死了,一辈子都改不了,爹娘要是不肯,自己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多大个事儿。 寇脊轩哈哈大笑,极为畅快。 第93章 不一样 门外的妇人眼神带着杀气,盯着汉子,两根手指在汉子腰部拧了又拧。 汉子不敢叫出声,只好死死憋着。 心想着先记账,等寇夫子走了再从浑小子身上找回来。 笑过之后,寇脊轩咳嗽两声,还是忍不住带着笑意道:“你呢挺聪明的,就是努力用错了地方,若是肯好好读书,以后保准能混个官老爷当当。” 米月沉吟片刻,跟着笑道:“我对读书学问什么的真没什么兴趣,够用就行,要我成什么学究,真做不到。” 寇脊轩收敛笑容,眼神正色,盯着少年的眼睛,“你不老实啊。” 米月尴尬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寇脊轩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忽然止住,抬头看向门外,无奈叹息一声,拍了拍孩子肩膀。 站起身,“走了。” 门外,儒衫柳相走入,刚好与老夫子擦肩而过。 柳相心声道:“你其实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跟随你继续读书的。” 寇脊轩笑着回应,“以前小的不懂事,我这个老的也不能仗着岁数大些就胡来不是。” 老夫子走出院门儿。 柳相走上台阶。 对着那对夫妇点头致意。 能将一切大大小小事物打点得井井有条的妇人,此刻都有些惶恐。 是惊喜过后的惶恐。 之前寇夫子莫名到来,目的什么的其实很明显。 如今连柳先生都在。 一天之内两位先生登门儿,估计是小镇学塾开设这么多年来头一遭的事情。 妇人小心问道:“柳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吗?” 柳相轻轻点头,微笑道:“是有些事情要找下米月。” 这时,少年也探出脑袋来,“先生,找我干啥?” 在柳相这边,米月可不像面对寇夫子时那般规矩。 说到底还是太熟悉,也知道柳相从来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 柳相对米月道:“走,跟我回学塾一趟。” 夫妇二人一脸疑惑,不过还是没多问什么。 米月倒是屁颠屁颠跟着柳相走出院门儿。 ------------------------------------- 却说寇脊轩出了米月家,刚好遇见了那个在门口偷偷张望的少女。 寇脊轩笑问:“小秀薇啊,怎么不进门呢?” 按照两人之前的关系,说少年都可以拜禹氏夫妇为爹娘都行。此话搁在少女这边也不例外。两家人的熟络关系,外人想看不见都难。 禹秀薇柔柔一笑,作揖后说道:“娘亲说了,我这个年纪再往别人家跑不太好......” 说着,少女还有些许委屈来着。 未经世事的孩子总是这样,不太明白大人口中的规矩到底是什么,明明小时候可以做的事情,长大了反倒成了禁令。 寇脊轩笑了笑,“丫头,陪老夫走走,有些话得单独跟你说说。” 禹秀薇看了眼院内,欲言又止。 “放心吧,那小子聪明着呢,不需要你操心。” 少女这才点头答应。 村口那条河流并不宽广,小孩子牟足了力气丢执石子都能抵达对岸。 可就是这样一条自丰阴涧发际的河流,养活了一代代村里人,见证了荣昌是如何一步步从村子扩建成镇。 沿着河岸缓行。 老夫子在前,少女在后。 还是那个问题,同样的回答。 寇脊轩心中微叹,可惜了,可惜这丫头不是气运种子,可惜她不是修行胚子。 “丫头,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城里求学呢?” 寇脊轩转过头继续道:“我在那边认识两个朋友都在衙门里当差,你若是想,我可以跟他们打声招呼,束修可以稍稍减免些,但吃穿用度那些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他确实很喜欢着这丫头,读书之用功,小镇里的孩子谁都比不了,而且能读透读懂,学以致用,这就很难得。 如果换成其他坐镇地仙来,估计都会对禹秀薇视而不见,究极原因也很简单,少女不具备修行资质,饶是读书再多,再怎么将道理落于自身,终究还是个凡人,谁都改变不了。 寇脊轩自己本就是读书人出身,对这些读书种子自然另眼相待,也舍不得这么个读书苗子烂在地里。 禹秀薇面露难色。 先不说束修昂贵,哪怕全免,碎叶城距离镇子遥远,一年到头估计都回不了几趟,光是衣食住行就不是家里能够承受的。 “那......米月呢?” 犹豫过后,禹秀薇咬着嘴唇问道。 寇脊轩笑了笑,“他?一个有天赋的惫懒货,他若想,道路何止一条。” 旋即,他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事儿我会亲自跟你爹娘说,不过成与不成不敢保证,毕竟我是你先生夫子,终究是外人。” 说到底,禹秀薇的未来,还是得爹娘说得算。 禹秀薇轻轻嗯了一声。 低下头,看向脚尖,只是那双布鞋在她眼中愈发模糊不堪。 她不想读书吗?不想见见繁华人间吗? 很想很想的。 只是出身如此,怪不得谁,她也不会去埋怨爹娘什么,毕竟将自己生下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长大,不能再好了。 少女总是要比少年想得要多些。 她小时候就想着在书本上找出追求,找出道路,可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如果不是寇夫子今天这一番话,她已经能想象到以后将是怎么个日子。 跟娘亲一模一样。 不是说这样的平稳安宁的日子不好,只是她不喜欢,她还想看看远方罢了。 见到少女这般模样,寇脊轩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好了,人嘛,总是会有自己的念想,你有这天赋,又肯努力,就不应该被埋没,夫子我尽力帮你争取争取。” 禹秀薇抬起头,擦去泪花,开心的点头。 又走出一段距离,等着少女情绪稳定。 寇脊轩神色中多了一抹担忧道:“就是怕米月这小子犟脾气上来,劝不动。” “嗯?” 禹秀薇有些疑惑。 寇脊轩组织言语,重新开口道:“米月这小子对于身边人很在乎,反倒是对自己的前程什么的看得太轻,如果有天,这小子脚下有条比读书走仕途还要宽广的道路可走,丫头,老夫算是请你帮个忙,劝一劝他。” 禹秀薇郑重点头,“夫子放心,如果真有这么一条道路,哪怕您不提醒,我也一定会说。” 既然是朋友,又是最要好的那种,就没道理让对方的未来不平坦,更顺遂些自然最好。 ....... ps:看了下前面关于最初布局的讨论,好像很多人没看懂,又或者看懂了觉着不顺心,不爽利( ??? ? ??? )嘤嘤嘤~,嗯……咋说呢,太好容易说圣母,太坏容易三观不正,挨骂挺离谱的。 如果有没看懂的道友可以留言,能说的我给你们解释一下。 第94章 根脚 学塾那边。 一株梨花树下,先生学生,大眼瞪小眼。 米月百无聊赖道:“先生啊,你喊我来不会就是在这跟我瞪眼玩的吧?” 柳相放下茶杯,“那倒不是。” 如今百年交易在即,柳相就是想知道米月作何想。 若说喜欢,这小家伙三年中可给学塾这带来不少乐子,相比其他学子的规规矩矩,柳相反倒是更喜欢米月一些。 “米月,我问你个问题,如实回答。” 柳相不轻不重,先是斟满茶水,缓缓说着。 米月有些不太明白,“先生,今儿个您和寇夫子怎么奇奇怪怪的,老是喜欢问问题。” 柳相嗯了一声,余音很长。 米月嘿嘿一笑,“您尽管问,我保证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将来不久会有一条崭新且很......高妙的道路摆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柳相一时间也说不好这修行道路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一路登高破境,由凡蜕仙,长生不死。 坏事,道路坎坷,泥泞不堪,一着不慎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又或者像赵春生那般,心灰意冷。 米月来了兴致,稍稍坐直身子,他试探性的问道:“是成大官儿,还是富甲一方?我希望是后者,当官太麻烦,有钱就行,等我有了钱.......” 柳相急忙摆手,“得得得,就此打住,我说的不是这些,那条路比你说的要更高,也更难走。” 米月哦了一声,“如果先生和我爹娘都希望我走的话,我就去,反正日后干个啥我也没想好,先走走看,不行就回头呗。” 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 自己年纪小,很多事情看爹娘和先生的,他们若想,自己就做。 柳相否决道:“一旦走上了,就只有达到顶点或者停滞不前两种可能,就没法回头。” 米月再问:“先生,这算是好事吗?” “不算好,不算坏,但最少能见到外边高山的风景。” 他没摇头也没点头,修行道路因人而异,大有不同。 “那就行,到时候拉上秀薇一起,她呢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其实心气不低的,这一点就连她爹娘都不知道,只有我晓得,嘿嘿。” 说着,米月自顾自笑了笑,似乎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的光景。 柳相摇头,“你可以,她不行。” “为什么?” 米月有些不服气,争辩道:“秀薇读书聪明这一点是连寇夫子都承认的,若是看气力大小,她也不差,每次打我的时候我都扛不住。不会是看面相好坏吧?我确实还行,但秀薇也挺好看的呀,咋就不行了呢。” 柳相揉了揉额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怨就怨老天爷。” 这小子有趣是有趣,就是这嘴太碎了。 这次,米月没有立即回话,而是认真思索片刻后才道:“如果我选了,以后还能陪在禹秀薇身边吗?” 柳相直截了当道:“不能。” 米月不屑的切了一声,“那算了,让我当皇帝老子都不去。” 柳相笑意玩味儿:“成神仙老爷也不去?” 米月毫不迟疑点头,“不去,没这丫头在身边,当神仙我估计都不自在,还不如在家种庄稼呢。” “那你知不知道神仙的风采?”柳相对少年这回答很有兴趣。 少年打着哈欠,抬头看向天幕,“还能有啥,飞来飞去,天不管地不管,自由自在,长生不死呗。” “就不心动?” “嗯......有一丢丢,不是很多。” “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反悔?” “打死都不悔。” ...... 两人聊了半天,柳相这才大手一挥,滚蛋。 如获大赦的少年麻溜跑路。 结果刚迈出门口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脚步僵在半空,艰难转过头看向柳相,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先生,你刚才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柳相呵呵两声,干脆不再搭话。 自己猜去。 米月将半空脚步收回,重新站立在院门中,这次,少年收敛脸上的所有笑意,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神情再次问了之前那个问题:“先生,秀薇真的不行吗?” 柳相同样点头。 得到确定答案后,米月叹息一声,跨出门槛儿,再无回头。 有些事情,天生注定,谁也改变不了,除非......轮回。 如果将有无资质当做是胜负各半的赌局的话,除了重新开牌,谁都无法决定。 柳相始终坐在原位,重新斟满茶水。 头顶梨花似有微风皱起,轻轻摇曳。 袖珍小姑娘显化身形,坐在柳相肩头,做双手托腮状,看向那少年的背影,闷闷不乐道:“怎么老是这样,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和限制,让人称心如意一回就这么难吗?” 柳相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笑道:“以前在某本书上看见这么一句话,书名忘了,应该是本演义小说来着,上边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任何人都不亏欠老天爷,同样,老天爷也从不愧对任何人。逆天而行,从来不是老天爷做错了,而是人对自己的命运不满和不公。’” 佛家的所谓前生债今世偿,真与假柳相上哪知道去,不过总觉着冥冥之中,哪里对,哪里又不对,说不上来。 钱梨看样子有些忧郁。 柳相笑了笑,揉着小姑娘的小脑袋,“天下道路千万条,谁就敢说修行之人就得是最对的呢?现在我们放眼望去,他们高高在上,如果有一天他们骤然坠入泥泞,下场之凄凉,连街边等死的乞丐都不如。人生苦短,各自精彩,那些个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某时某刻会不会觉着神仙快活也不如自己此时此刻呢?” 人生不是擅自编排的演义小说,终将不是那般如意的。 钱梨哦了一声,抬起头问道:“大白蛇,如果我给予一份小小的私心,从而连带着改变了米月的道路,会是个怎样的后果?” 柳相沉默片刻,道:“跟你的大道根脚有关?” 钱梨轻轻点头。 .......... ps:加更加更 第95章 愧疚和自私 小姑娘九十多年来修为寸步不前,柳相就试着去观察过,结果却是如同雾里看花,竟无法以如意神通推衍。 按道理说,一个只有归海境的精魅,以柳相的境界和手段,不该如此才对。 如此,柳相大致可以确定,要么钱梨的来历本就非比寻常,要么是陆鸢这老家伙在她身上还有某些谋划。 前者来说,柳相又有过猜想,要么是大渊遗藏的问题,要么是与第四位古仙有关联。 若是后者,以暂时的情况来看,这些谋划对钱梨来说是好事。 至于修为寸步不前的原因,柳相估摸着大道跟脚的关系。 其本身就是依托大渊残余气运所生,某种程度上定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柳相除非修为和眼界再上一个台阶才能彻底看清。 “如果关系到大道根基的话......没关系,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保证人不死就成,陆鸢老家伙那边要是有非议或者不满,我给你扛着就是。” 这些天,钱梨偷偷跑出去注视某个少女,柳相都知道。 如果没猜错的话,钱梨的大道根底与她那份天赋神通有关。 类似观看她人之人心,以此来增长梨花的洁白。 以前的赵锦,可能就是钱梨从下三境跻身中三境的关键所在。 后来遇到苏邑,原本可以再复刻一次。 结果对方因为从小的认知,还有那份身处其中的心境变化,让钱梨的选择落了空。 近百年来,小镇这边并不是没有钱梨看上眼的人,只是人心之事,变化无常。 直到如今,她才将目光重新聚集到禹秀薇的身上。 钱梨伸着脖子,在柳相的脸颊上蹭了蹭,“果然还是大白蛇最好。” 柳相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要怎么做得抓紧,估计不用几日,截天宗的人就得到了,那时百年期限所至,我的那些学生就得各自远走他乡。” 说到这,柳相嘴角有些莫名笑意,“米月,会是近百年来最让人意外的一个,就是个......算了,有些事情,谁都没资格说他傻。” ------------------------------------- 迎着落日余晖,河畔的龙竹林枝叶摇晃,涟漪阵阵的水面记录下竹林的繁茂和叶落。 少女光着脚丫,低着脑袋,晃动着清冷河水,看向水中被涟漪打散又重聚的自己。 米月气喘吁吁跑来,一屁股坐在少女身边,脱了鞋子,同样舀动水花,“你怎么了?一个人跑这来,害我找了半天,有心事吗?” 禹秀薇没说话,低着脑袋,看不清何等神情。 米月觉着有些奇怪,弯下身去,够着脑袋,打量少女的神色,看到那显然才擦干泪痕的脸蛋儿和眼眶,米月顿时就急了:“秀薇,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来来来,跟我说说看,妈的,哪家小兔崽子胆这么肥,看我明儿不把他屎打出来。” 米月怒气冲冲,这会儿少女要是报个名字,米月绝对真会去找人单挑,谁也拦不住那种。 以往,还真有几个不开眼的在学塾那边欺负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结果都相同,大清早出门被人偷袭,别管高矮胖瘦,先一棍子打倒,再拳脚相加,保准鼻青脸肿,好几天都没法出门那种。 米月在镇子里那可是出了名的下手黑,同龄之中就没几个敢招惹他的,就算是稍稍年纪长些的都对这家伙的记仇后怕不已。 为了报仇能够在院子外树梢上一蹲就是一晚上的狠人,谁遇见了不犯怵。 虽说弄哭少女次数最多的还属米月,可自己欺负她和外人欺负那是两码事情。 除了她爹娘之外,谁要是敢让禹秀薇哭,就算是妖魔鬼怪,米月都敢试试看。 禹秀薇自然知道少年的脾气,赶忙摇头道:“没谁欺负我,就是......” 话说一半没了下文。 米月急的是抓耳挠腮,“你到底咋了嘛。” 少女突然一笑,灿烂如花,始终摇头,问道:“柳先生跟你说了什么?是好事吗?” 米月不明所以,挠挠头,没好气回道:“好啥好,一点都不好。” 禹秀薇叫了一声:“米月?” “嗯?”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时你答应我的话吗?” “嗐,这多少年了,说这些做什么。” “别嬉皮笑脸的,认真回答我。” “......好吧好吧,那时候我说,只要你答应坐上花轿,给我当次新媳妇儿,我就答应你两件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的,保证不带反悔的。” 说起这个,两人的思绪都被拉回到四五岁的时候。 在那条充满鸡粪狗屎的小巷子里。 四五个同龄孩子以两根木棍做轿子,再用破抹布做盖头,所谓新郎身上的大花结儿,也只是路边随手采摘的野花替代。 米月那时是孩子王,所有孩子的头头,胸口带花之人自然非他莫属。 不过关于谁做轿夫,谁做新娘子争议不小。 两个小姑娘还因为此事差点打起来,又是薅头发又是掐人的。 米月厉声制止后,将目光就搁在了蹲坐墙脚,只敢远远看着他们玩闹的黝黑小姑娘。 要说为什么,米月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当初是咋想的。 就非得让禹秀薇来当这个新娘子。 还许下承诺,只要她答应,以后可以无条件答应她两个要求,只在能力之内能够做得到的,保证作数。 此话,禹秀薇记得,米月更记得。 少女轻声道:“米月,你我都不傻,寇夫子和柳先生都亲自登门,你在他们眼中自然是极好,以后多努力些,可能就是鱼跃龙门,天空海阔,你......” 还没等她将话说完,米月直接摇头道:“没意思,不去,不听,谁来说都没用。” 禹秀薇泪眼朦胧,泫然欲泣,“你就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若是换成以往,米月早该心软,可现在,少年强行咧了咧嘴角:“秀薇啊,以前我总是听你的话,为你着想,你想吃橘子我就在夜里上山给你摘,想看书了,我可以冒着被先生责罚给你借。” 少年轻声道:“这次,就让我自私一回,行吗?” 两个聪明的孩子在一块会发生什么呢? 答案是将一块块只言片语和各自猜想整合重组在一块,然后去靠近某个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的真相。 哪怕依旧不敢确定,可那份不得不做的选择,就横亘在他们前方的必经之路,避无可避。 第96章 我陪你 这场谈话,可能是很多年中,米月和禹秀薇头一次不欢而散。 哪怕少女哭得声音沙哑,少年也未曾回头。 五天后,截天宗人到来。 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观测其细微带起的天地涟漪,地仙修为不假。 有过前车之鉴,寇脊轩与宗门死敌见面时,二人虽说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充满了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儿。 不过这可是陆鸢的地盘儿,还有柳相这个大妖王在,双方再怎么想致对方于死地,也只得死死压着。 最终,在大雪坪上。 三方将这一批气运种子的归属全部敲定。 米月的名字,自然出现在寇脊轩的名单之上。 既然事情已经敲定,寇脊轩也没藏着掖着。 在他的那份名单上有两位气运种子。 米月只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位在寇脊轩登门之后,说明来意,再稍稍施展一手术法神通,少年爹娘那还会有什么意见,欣然应允。 毕竟是仙家机缘,做梦都想的事情。 以后出门,只要提及自家孩子被仙家门派看中,收为弟子传授仙道,不说别的,光是他人的羡慕眼光,就能让弯腰半辈子的庄稼人挺直腰杆。 离开前,寇脊轩还让那户人家随意开个价儿,真金白银对他来说从来不缺,灵器之流就算留下,估计都得被他人惦记,最后万一落得个好心办坏事的下场,对这户人家来说就会是灭顶之灾。 处理完这边的事务。 寇脊轩原本还得走一趟米月家中。 毕竟关乎少年未来之事,而且这一走就可能是一辈子,山中不记年,可能再回首,往昔尽枯骨。 还未等寇脊轩跨出学塾。 米月竟主动登门。 那条道路其实不难猜,能高过世俗的还能是什么,而且柳相有意无意的提点,让少年更加确信。 进门之后,米月先是作揖致礼。 “夫子,秀薇能不能修行?” 寇脊轩没回答。 结果也不言而喻。 米月再问,这次,问的不是如何修行,如何成为神仙,也不是自己未来成就会有多高。 而是一句,“我如何才能拒绝。” 寇脊轩对这个结果显然有些想不明白,“莫大机缘,天底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真不想?” 仙缘仙缘,天底下多少妄图长生者求而不得,哪怕山河破灭,妻离子散都在所不惜。 可米月就拒绝了。 就连摇头时,那份坚定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我的脾气想来夫子也清楚,认准的东西谁劝都无用,秀薇这丫头胆子小,又不喜欢和人争辩,我如果有天不在她身边了,那还能有谁来护住她呢。” 对米月而言,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哪有柔柔弱弱,容易脸红的少女重要。 米月想要的东西一直以来都很简单也最为纯粹,其余身外之物,哪怕自身未来再怎么凡人不可及,对他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寇脊轩没说什么。 在这少年面前,说什么劝解都无用。 寇脊轩只是问道:“想好了?” 米月再次点头,同样坚定不移。 他们这些气运种子,可以说生来就受到大山的恩赐,注定非同凡响。 如果拒绝那条安排好的既定道路,就得把恩赐之物彻底还回去。 这就是规矩。 老祠堂学塾。 又是先生学生对坐时的光景。 米月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先生,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柳相对于少年的决定没有阻拦,也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言语。 总得允许有人自私,允许有人固执。 “对我来说很简单,对你嘛......可能会有些疼。” 剥离气运这事儿,修为还是差了些,柳相只能尽力。 就好像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针引线,还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属实有些为难。 米月的选择,柳相也以心声给陆鸢说过。 后者只用一句话打发柳相。 “以后你才是大山的掌控者,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高兴就行。” 柳相的不凡,在米月第一次在大山中与之见面时就已经知晓,毕竟能将野狼吓退的人又怎会普通呢。 于是,半个时辰后。 黑夜中 有个浑身浴血的少年踉踉跄跄走出。 单手扶住墙面,哪怕脸上表情因为疼痛而显得狰狞恐怖,可嘴角始终带着轻松的笑意。 ------------------------------------- 在禹秀薇的家中。 那对向来恩恩爱爱的禹氏夫妇头一次有过激烈争吵。 为了她这个只敢躲在屋内,缩在床角低声抽泣的女儿。 世人奔波劳碌,不过碎银几两。 就因为这几两碎银,多少人家相互红了脸。 禹秀薇只能将头埋在双膝之间,瘦小的身躯微微起伏,死死压抑着抽泣声,似乎想将其中的委屈藏在膝间,不让其跑出门去。 自寇夫子来过之后,原本平静的家,就还是无休止的争吵。 对别的家来说,能有孩子被看中,能进得去那座官衙开设的官塾,也就代表着农户家里也能走出读书人,甚至连秀才,举人什么的都可以想想,若能成,便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儿。 可搁在她家,好事反而成了坏事儿。 再加上禹秀薇是女子。 很没道理的事情,可在这个世道上就是最正确的。 若是换成男孩儿,能有寇夫子亲自开口减免束修,剩余的那点生计所需,禹氏夫妇就算砸锅卖铁都会凑齐。 可...... 归根结底,终究是钱财一事。 这也是为什么少女多年来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此事的缘故,她知道说了之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等到深夜,院门被人敲响。 爹娘的吵闹声这才停止。 紧接着,少女紧闭屋门被人打开。 一向和善温柔的娘亲慌慌张张走进屋,对着刚擦完泪痕的少女说米月找她。 等少女走出屋子,第一眼就看见那个七窍淌血,模样凄惨如厉鬼的米月。 没有畏惧,没有害怕,只有满眼心疼。 摸着少年脸颊,禹秀薇泣不成声。 米月道:“以后,无论到哪我都陪你,一直陪着。” 少年在笑,就像一个......傻子。 ------------------------------------- ps:主要故事差不多.......其实还有,遗憾要怎么写才动人呢,作者菌试试看。 呃......我觉着我写的也不虐呀,怎么会有人说我这个刀呢,不刀,一点都不刀。 第97章 送客去兮 米月此举,已将大山赐予的气运系数还了,他与大山再无因果牵连。 当然,米月就是看起来凄惨了些,实际上身子骨并无大碍。 而且柳相在动手的时候那可是比穿针引线还要细致,不损他半毫筋骨脉络。 也就是说,柳相还是留给了米月日后更变道路的希望。 第二天,小镇门口。 截天宗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早就没了人影。 寇脊轩看向街道尽头,又看了看天色,叹息一声。 看来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带着仅剩的那个孩子刚要远去。 就见一袭儒衫的柳相出现在街道口,对寇脊轩道:“受陆鸢所托,来送送你们。” 那孩子恭恭敬敬的喊了声先生。 柳相微微一笑,拍着已是少年的肩头,叮嘱道:“以后记得上了山好好修行,同时也别忘了圣贤道理,可能对修行登高无用,但对做人很有用。” 说起这个,柳相没来由想起赵春生。 还是有些可惜了。 两位教书匠并肩而行走在前头,而那个少年也知礼数,稍稍落后些许,刻意不去聆听两位先生的交谈。 寇脊轩双手拢袖,问道:“米月他......” 柳相只是微微点头,没多说什么。 寇脊轩哪怕已经猜到了结局,还是忍不住为少年感到不值。 不过也不是不对,每个人就该有自己的选择,可能日后会后悔,也可能不会,但终究做出抉择那一刻,他是自由的。 柳相道:“米月这小子,做了他最觉着对的事情,挺好的。倒是你这位老神仙之前说在碎叶城有官家朋友,真的假的?” 寇脊轩认同点头,“世事无常,人心最难测。也好,无愧本心。若他真选择跟我一同离开,我都怕他日后被此事拖累成了心魔。” “亏得你还是读圣贤书的,我跟那丫头的悄悄话都偷听?像不像话?” 话虽如此,老人倒是笑意浓烈,丝毫没生气。 柳相掏了掏耳朵,“没法子,境界太高,你们说悄悄话也不知道避人,想不听都难。” 正值百年一次的渡口时期,柳相通过钱梨对于小镇的掌控,可以将所有发生的景象和声音依次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就好像同时观看成百上千幅有声画卷,也亏得是柳相,境界足够,若是换成钱梨的话,估计就得晕晕乎乎了。 毕竟答应了陆鸢好保证大渊遗民存在,总得小心些。 所以这些天连寇脊轩的谈话也都一字不落。 “朋友什么的自然是假,我又不是大庆人氏,跟这边也从未有过交集,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那丫头安心些,以她读书和用功的勤奋劲儿以后走上仕途其实不难,至于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我可就说不准了。有这份本事,我也不介意为她走一趟官衙。别的不说,一位地仙的身份,在这偏僻之州,分量还是很够用的。” 不是很够,是相当够。 估计等寇脊轩走一趟官衙,县太爷估计都得跪着迎接,哪还有他斟酌犹豫的余地。 若是寇脊轩肯开金口,就是请一位有举人头衔儿的教书先生或者大儒,单独为禹秀薇传道授业解惑都成。 只不过这种事情,过犹不及,做得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这也是为什么他帮一半留一半的缘故。 世上从来没有白拿的好处,要做任何事情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今日之荆棘苦难,可能就会是未来成长道路上的垫脚石。 读书亦是如此。 如果连这点求学之苦都遭不住,哪怕寇脊轩真的大发善心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可以后呢?总不能靠着他的名头走一辈子吧? 柳相点头表示认同。 善心这东西,只能靠别人给,别人不想,求也无用。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劳烦寇夫子走一趟碎叶城的时候顺带将米月的名字一块提了,这小子,之前口口声声说不想当官老爷,不想做什么神仙,其实都是假的,只是这些东西跟那丫头比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现在气运也剥离了,禹秀薇那边我晚些也会走一遭,既然你都大发善心了,我看在米月的面子上也帮她一次。” 米月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他也会时常幻想江湖豪侠,沙场将军,庙堂国臣,甚至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老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怎会少了这些憧憬呢。 只不过有个更重要的人,能让他舍弃一切,陪伴其在泥泞的道路上成长,直至开出灿烂洁白的花。 钱梨需要借助禹秀薇来场神通衍化,小精怪的身份显然不适合露面,那就换成柳相去走一趟,与禹氏夫妇好言相劝一番。 寇脊轩驻足抬头,看向天上白云之舒展翻卷,轻笑道:“有你这样的先生,是小镇的幸事。” 哪怕对方根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妖王。 有时候,是人还是妖,都取决于柳相的一念之间。 柳相同样停步,“寇夫子,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哦?柳先生尽管说。” 柳相接着道:“我很好奇,能让你们甘愿折损仙家气数去孕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哪怕身处小镇之内,柳相还是无法察觉所谓压胜之物的存在,或者说可以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不知究竟是何物。 这里的镇压大阵太过玄妙,柳相之前试着参悟过,结果不出所料,以失败告终。 寇脊轩摇摇头,“那件东西独属于人族,你为妖王,它不待见你也不奇怪。既然陆鸢没跟你说,估计也是觉着知道和不知道没什么两样。他都不说,我这个外人也不好多言语什么。” 柳相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头,“我也就是好奇,不说就算了。” 陆鸢这老狐狸,心眼真不是一般的多。 “行了,就送到这吧。” 说罢,寇脊轩对着柳相行了一礼,“柳先生,仙道漫漫,山水再相逢。” 柳相同时回礼。 之后。 仙人御风远游去兮。 柳相身影也刹那消散。 再次出现时,已经位于禹秀薇家门口。 在他肩头上,飘落了一瓣梨花。 第98章 走出大山 今日,秋分。 像往常一样,一大清早赵春生挎着篮子走出门儿。 沿着那条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往返道路蹒跚而行。 走过清冷的逼仄小巷。 走过人际逐渐喧嚣的主道。 走过店铺林立的前夕灯火。 走过黎明泛起的天幕白色。 最后走入拐角副街。 那个名为银铃的妇人身旁。 妇人笑意盈然,亲切的喊了声婆婆。 赵春生坐在她身旁。 当问起今日是否按照老规矩时。 赵春生摇了摇头。 转而从自己的篮子里拿出一块石盘,伸手递给妇人,赵春生道:“拿着,算是老婆子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妇人看了片刻,也没敢伸手去接。 石盘看材质没什么出奇之处,整体呈青色,内有十二天时刻度,同样有阴阳指针定格,其外边篆刻有无数道家铭文符箓,妇人只知道这东西肯定不凡,却不知具体有何用,想来定然贵重,一时间没敢接下。 “婆婆你这是?” 妇人只觉着莫名其妙。 在她们身边,也蹲坐形形色色的人,摆着菜摊,见此情景纷纷够着脑袋往这边张望,只是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兴致缺缺,又重新转头开始招呼来往客人。 赵春生解释道:“老婆子我年轻那会儿也算是走过一段山水的,这东西便是途中与一位道门真人所求而来,要说是什么神奇物件还真算不上,不过搁在家中,能保佑其家人平安顺遂,聚拢福茔之效。你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思来想去好像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你如今既已成家,这东西刚好合适,安心收着。” 赵春生当初离开宗门的时候,将宗门所赐之物悉数奉还,就连芥子物都一并奉上,只留下一两件跟随师门游历山下时偶然所得的物件,石盘便是其中之一,用途不大,本就是道家用于祈福之物,数年下来,多多少少都沾染了香火之力,镇宅避煞,妙用不俗。 一听能保佑家人平安,妇人犹豫不决。 倒不是怕眼前的赵婆婆有什么坏心思,只是觉着东西有些贵重,她家寒苦,若承了这份情,怕还不上。 赵春生继续道:“丫头,别觉着老婆子我需要你们如何还,没必要的事情,如果按照最初村子的那份族谱来看,我其实算是你太奶,做长辈一点心意,你们若拒绝,只怕日后进了棺材都不安生。” 妇人一愣,随即诧异道:“太奶?” 赵春生点点头。 她原本的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不过离开时,他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 随着求道失败返回小镇,赵春生就顺着族谱脉络查找一番,最终发现自己弟弟那脉只剩下的小姑娘,所以这么年,赵春生才会每次以妇人的摊子为尽头。 九十多年,可能搁在仙家山头没什么,但足以改变村子很多事情。 在妇人的记忆中,除了自己爷爷奶奶那一辈,再往上就不可查了,对于赵春生所说身份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些年,老妪早已被视为亲人。 “多谢婆婆。” 妇人小心翼翼接过石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婆婆你这是要走吗?” 赵春生点头道:“要去趟碎叶城,具体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好说,反正这东西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早送和晚送都一样。” 妇人欲言又止。 赵春生慈祥笑道:“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就这点山路还不至于散架咯。” 妇人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 收下石盘,又与之闲聊片刻。 赵春生说了石盘的摆放讲究后估算了下时辰,站起身,“走了走了。” 妇人转头望去。 老妪的背影还是和从前一样,佝偻,蹒跚。 回了学塾。 坐在梨树下的柳相看向赵春生无奈道:“何必呢。” 米月和禹秀薇去往碎叶城官衙开设的学塾求学,此事已经确定。 听说最近周遭不太平,柳相原本想着是分出一道分身,护送两人一程。 没成想赵春生主动请缨,给出的理由也很古怪。 柳相也是仔细思索之后才清楚。 赵春生笑了笑,“先生,当初您为我们教书授业解惑,这次还我来为先生排忧解难吧。” ------------------------------------- 清早,小镇门口。 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尤其是米月,身后背着大大背篓,手中还提着两袋橘子。 禹秀薇摘了拿出一个,剥完皮,一人一半。 两张尚且稚嫩的脸庞顿时皱在一块。 真的很酸。 自柳相去了趟禹秀薇家中,顺带还递上一袋银两,是钱梨那一部分,这下,钱财之事解决,还有柳相的面子在,禹氏夫妇没理由在阻拦女儿的求学之路。 得到这消息的米月可谓是撒泼打滚儿,还加以保证,以后最差弄个秀才功名回来,有几位叔叔的照顾,米月上学的压力并不大。 赵春生走到两人身边。 三人一同上路。 临走前,米月回望一眼,没能看见想象中的身影。 赵春生此时,腰杆已经笔直,步履不再迟缓,浑然没半点老态龙钟的迟暮之感。 她笑着问道:“先生说了,你是去求学,也不是不回来,搞这么生离死别做什么。” 米月想要挠头,可惜手中早已塞得满满当当。 还好,禹秀薇明白他的想法,提前伸手,揉了揉脑袋。 少年嘿嘿一笑。 赵春生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明白了米月的选择。 挺好的。 “最近路上不太平,咱们得快些赶路。米月,如果觉着行李太重,老婆子我可以给你分担些。” 禹秀薇也看向米月,眼里有些心疼。 他就是个爱逞能的家伙,明明也不算健硕,非得扛下两个人大部分的行李。 米月抖了抖肩头,咧嘴笑道:“没事婆婆,您和秀薇只管赶路就行,不用担心我。” 背篓重吗?当然重,只是他身后背着的,是他与少女的未来,这么一想,少年就觉着轻松太多了。 一路上,禹秀薇拿着手帕,为少年擦汗不停,时不时还埋怨两句少年的逞能。 而少年的,只是憨憨一笑,从不多说什么。 赵春生偶然回头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原来,做神仙的,也会去偷偷羡慕凡间的美好。 第99章 故事 秋日里老天爷的脾气谁都说不好,可能上一刻还是晴空白昼,下一刻就是细雨绵绵的光景。 沿着山路艰难缓行的三人最终在一座破旧的寺庙里歇脚。 虽说四面漏风,不过也能暂时遮蔽风雨。 在小雨转大雨的前夕,米月找了些柴火回来,点燃之后,昏暗寺庙内多了一丝暖意。 秋风透过窗户,呜咽如鬼哭之声。 三人聚拢在火堆旁边,老妪神情平静,拨弄着火堆,煮着白粥。 似乎是怕两个小家伙走这么远的山路体力不支,顺带还加了一把肉干。 不多时,破庙之内,食物香气弥漫。 噼里啪啦。 外面天色逐渐昏暗,小雨转而倾盆。 “秋老虎还真是不讲道理,这天说变就变,好在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然咱们就得成落汤鸡了。” 米月一边嘟囔,一边嗦着碗里白粥。 禹秀薇是个恬静的性子,言语很少,只是稍稍点头,同意了少年的这个说法。 老妪笑了笑:“秋季虽说变化无常,却是农户人家日思夜想岁岁盼望的时候,稻谷丰收与否,果实高挂枝头,都在这一天有了定论,小子,以后读书多用功些,外边可比不得在老祠堂,在镇子你怎么闹腾都没事儿,但只身在外还是要收敛些脾气,不然你的性子很容易吃亏的。” 赵春生很喜欢这对青梅竹马,不然也不会主动为其护道一程。 官塾比不得私塾,规矩严苛,条条框框,米月又是个跳脱的性子,那边的学塾先生可从来不会因人而异,去包容去理解。 米月认真点头,“婆婆放心,都记下了。” 禹秀薇道:“他要是犯浑,我肯定拦着。” 老妪笑了笑,没再言语。 年纪小是好事儿,有心气儿,对于不了解的事物总是好奇抬头,然后步步坚定,不用去考虑太多前因后果,笔直向前就好。 那些个被人夸赞的早慧什么的,其实在赵春生看来并不好,容易封锁少年心性,没了那股气血气,可能就要低头一辈子,身累心更累。 什么样的年纪想什么样的事情,顺其自然反而会一鸣惊人。 听着屋外雨珠迸裂声。 米月忽然心头一动,对老妪道:“婆婆,你和柳先生是不是同一类人?” 说起这个,禹秀薇也同时看去,她心底也是好奇。 至于那一类人是怎样的,米月早有猜测,随着寇夫子的离去,也成为了现实。 赵春生笑着摇头。 “啊~” 少年少女皆是失望。 不过赵春生紧接着道:“我可没法和柳先生相比。” 米月又低声问:“赵婆婆,我能不能问问您老人家如今大寿多少?” 听说修行之人的寿命可都是极为悠久和漫长的,按照这么估算的话,眼前的老婆婆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这般年纪。 对于这些事情,赵春生也没什么想隐瞒的,既然他们日后注定要背井离乡,多知道些事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具体多大我忘记了,不过一百年前,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也就跟你们一般大。再回首,好像也就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不曾经如今已是两鬓如霜的光景。所以,你们两个小家伙要多珍惜眼前人,知道不?” 少年少女先是同时哇了一声,看赵春生这股子精气神也就最多甲子左右,还真看看不出来过百岁高龄。 惊讶过后,老妪的最后一番话,让米月傻笑,让禹秀薇脸红。 两人其实都已心知肚明,只不过暂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所以赵婆婆也会飞天遁地咯?” 米月不去当山上神仙是真,但并不妨碍少年对神仙风采有所憧憬。 赵春生和蔼笑道:“飞天遁地谈不上,只是会些粗浅的入门术法,比起你之所想的大风采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禹秀薇肯定点头,“已经很了不起了。” 米月应声附和。 赵春生笑意更浓些,可能是人老心也老的缘故,以长辈眼光看向如同孩子的少年少女,终归是慈爱更多。 趁着老人高兴的功夫。 米月嘿嘿笑着,“赵婆婆,反正现在外边老天爷撒尿,根本赶不了山路,这时辰也睡不着,要不麻烦您老人家多费些口舌,讲讲以前的故事呗?” 从未走出过大山的两个孩子自然对于那些所谓仙魔妖鬼很感兴趣。 特别是米月,对这些故事喜欢的紧,不然在小镇那会儿也不会厚着脸皮往茶摊儿一坐就是一下午,不点茶水不打赏钱,腆着一张脸白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故事。 禹秀薇是胆子小,又是柔弱的性子,若是搁在以往自然没什么兴趣,不过现在确实挺无聊的,也悄悄凑过来些许,竖起耳朵,静静等待。 赵春生停下拨弄炭火的动作,她笑道:“真想听?” 米月和禹秀薇小鸡啄米般点头。 “行吧,那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树的故事。” 这故事是曾经赵春生跟随师门长辈下山游历期间碰上的一件怪事儿。 说的是有捕鱼人醉酒晚归,误入江沿村落,村里人皆白衣白面,喜吃冷食,哪怕家中房屋缺漏都不曾缝补,见捕鱼人大惊又大喜,请其回家吃酒食肉,一夜欢声笑语,在酒中醉去,第二天一早捕鱼人醒来,借太阳之力方才看清,断壁残垣,青苔杂草缠绕屋脊,哪还有半点有人居住的样子。 待其回神后,两股战战沿路返回,在村口有棵歪脖树,树身粗壮,沿江河而生,树皮虬结,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张鲜活人脸,痛苦,迷茫,哀伤,皆有之。 捕鱼人大惊失色,竭力返回家中,大病三月而逝。 而那棵歪脖树,也被称之为鬼树。 乃是吸收落江之人怨气而生,阴气极重,适宜鬼物依附而居。 故事最后,禹秀薇胆气小,双手搂住胳膊,汗毛直立。 米月倒是没什么,毕竟这些唬人的鬼故事他早就在镇里老人的口中得知不下十数个,也没真见过凶残狰狞的恶鬼。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不太信这个。 此时。 原本神情和蔼的赵春生忽然收敛笑容,转头看向门外。 大雨之中,有人一边拍手,一边走入寺庙,“我说老人家,大晚上讲鬼故事吓唬小孩子,好玩吗?” 来人一身儒衫,三十岁左右,看面相和善,实际在赵春生眼里,周身煞气萦绕不散。 是个背负不知多少人命的凶人。 第100章 剑仙? 那儒士走入寺庙之后,径直来到火堆旁坐下,倒是与米月三人隔着一段距离。 儒士不撑伞从雨幕中走出,身上衣物却不染丝毫水迹,定然不同常人。 伸手烤火,他自言自语道:“秋雨就是这样,若淋了雨再受寒风,很容易就生病。少年郎,看你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城里?做什么的?” 米月眼神警惕。 并未因为对方身着儒衫就心生好感,反而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情绪。 面对男人的询问,米月一声不吭的挪了挪屁股,往赵春生身边靠近些许,同时将禹秀薇挡在身后。 少年这点小心思,儒士付之一笑,没多在意,他看向老妪,自我介绍道:“我叫孙埠,以前是个读书人,现在.....是个江湖人,不知道您老人家怎么称呼?” 赵春生没回答他,反而是云淡风轻道:“一个跌跌撞撞走上修行道路的散修,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家底儿,要知道不易二字,免得十年道行一朝散,前功尽弃。” 听到老妪这话,孙埠没半点被人看穿的惊慌之色,轻笑道:“按照江湖上的说话,凡是在同样的道路上遇到老人小孩,和尚道士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嘛,我向来是信的。看您老人家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还是位前辈。所以今夜前来,在下只想心平气和的与你做一番交易买卖,若能成,皆大欢喜,如何?” 赵春生呵呵一笑,“就你?” 倒不是说眼前的儒士有多弱,行走江湖十数载,加上本身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山野散修,战力方面自然不弱。 可一个刚刚成就塑胎境没多久的歪门邪道,赵春生还真就不放在眼里。 她是自毁筋脉窍穴不假,这么多年缝缝补补,还是勉强恢复了些修为和术法,加上此行前柳相的一点赐予,一个二境在赵春生面前,还真不够看。 孙埠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说狂话的人,他实诚摇头道:“在下自认还知道几斤几两,面对你们这些仙家前辈可不敢丝毫托大,所以为了能有足够的底气来谈这笔交易......” 说着,孙埠指了指瓢泼雨幕中,一群身材高大的南蛮人站在空地上,任由雨水从头顶滑落而丝毫未动。 门外台阶上,刀疤脸汉子干脆坐在沁凉地面上,单手拿起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狭刀,另一只手拿着抹布轻轻擦拭着,汉子听着庙宇内的动静儿,狞笑不止。 一位出自小地方,还没半点仙家气态老妪,境界高?至多也就是个下三境,还不是正经门派出身,一个擅长厮杀二境武人,一个手段诡谲的二境炼气士,再加上三十余位南蛮人,三境很强吗?同样能赢还能杀。 看清外面的人数和大致跟脚后,赵春生啧啧道:“手笔倒是不小。” 孙埠耸肩道:“所以,现在能好好谈谈了吗?可能我们这些人困不住前辈,但你要杀我们也得花费不小的代价,况且还有两个孩子,多年轻的血液啊,若是洒在这破庙里,实在有些可惜了。” 说到这,孙埠转过头朝着米月和他身后的少女微微一笑。 可身边那无形煞气愈发阴冷。 哪怕有火堆取暖,依旧无法抵御那种来自内心的寒意。 少女浑身都在颤抖,未经世事的她来说,在所难免的事情。 米月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不过还是壮着胆子瞪着孙埠。 孙埠不屑一笑。 赵春生这时没半点慌乱,淡淡道:“你的胆子很大,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儿,能不能给老婆子我说道说道。” 孙埠耐心不错,边烤火边回道:“前辈请讲。”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我是炼气士的?而且还敢直接确定境界范围。你胆子大是一方面,经验足够是另一方面,但都不是支撑你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条件。” 孙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年轻那会儿觉着读书没什么出息,一次偶然的几乎遇到个濒死的散修,他呢是想让我为他疗伤,待伤势好转之后便传我修行法门。本来最开始我还是挺期待的,不过后来见这老家伙看我眼神不大对,估摸着等伤好了第一个死的就得是我,没法子,我还没活够,干脆先下手为强。后来在他身上还真就有一篇练气之法,杀人之后剥去人皮钻研三年入门,那老家伙还留下个芥子物,打开之后里边有件小玩意儿,能够看清一些个炼气士刻意隐藏的气机涟漪,我也是利用这一点才看出前辈的深浅高低来。” 赵春生点头,这个答案还算实在。 山上灵器之流,可不光杀伐防御这么简单,与术法相同,千奇百怪,什么用途都有。 赵春生看了眼两个少年少女,眼神示意两人不用如此紧张。 然后她转头对孙埠道:“说说看要怎么谈。” 孙埠听到这话,知道自己的所求已经完成过半,开门见山道:“晚辈修行较晚,又无师门指点,心法一途倒也足够用,只不过术法一道还有所欠缺。前辈修行多年,想来手中应该有这么一两手不可轻传之术。在下斗胆,与前辈讨要一二,作为回礼,放任三位安全离开此地,甚至可以为你们护送一程直至到达碎叶城为止,如何?” 赵春生扯了扯嘴角。 就连米月和禹秀薇心底都腹诽不已。 这哪是来做买卖,摆明了就是打劫嘛。 赵春生讥笑道:“你真觉着能稳杀我?” 孙埠点点头,“稳杀......不说准,不过付出些人手的折损,应该问题不大,当然,前提是前辈舍得这两个孩子死在你前头。” 赵春生嗯了一声。 然后!!! 只见一把凌厉飞剑骤然出现,不过瞬间,剑身拖曳出一道绚烂青光,在黑夜中尤为醒目,破空而去,直接钉穿墙壁来到雨幕之中,光彩之绚丽,丝毫不被雨幕所阻挡。 这一剑出现得太快,出手也太快,远远超出孙埠最先预期,甚至连同他与门外的武人汉子都没来得及阻止。 一剑过后,站在雨幕中的南蛮人直接被洞穿头颅十二人。 飞剑去而复返,直接悬停在赵春生头顶。 赵春生似笑非笑道:“现在呢?” 孙埠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道:“剑......仙?” 第101章 雷声大雨点小 孙埠只是因为运气好些,勉强跨过修行的门槛儿,修行十数年也只敢在山下逛荡,从未领教过真正的山上风景。 所以他口中的所谓剑仙,自然不是什么上三境的真神仙,可能在他眼中,只要是能够心神驾驭飞剑,同时剑气凌厉者皆可称呼于此。 以前刚接触修行那会儿,孙埠因为不知道具体境界划分和仙家手段,练成一招半式后便觉着所谓仙人不过如此,愣头愣脑招惹过一个小门派的剑修,对方仅仅只依靠一丝剑气,便让他感受到何为死亡前的恐惧。 所念之景,恰如此刻。 孙埠盯着那悬停飞剑,脸上神情还算镇定,可心底早已是惊涛骇浪,后背更是冷汗直流。 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剑......剑仙前辈,刚刚是在下无礼,行走江湖,来来往往都是朋友,能否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夜全当无事发生可好?” 孙埠心底此刻后悔不已。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挨千刀的老天爷这么玩人是吧?就这破犄角旮旯能遇到修士就算了,还他娘是剑修,点子背到姥姥家了。 境界还是下三境,但一位剑修和一位炼气士,根本就是两回事情。 后者,孙埠可以笃定,凭借自己这帮子人马只需要稍稍费些力气就能拿下。 但剑修不一样。 其战力之高,杀力之强,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中三归海境炼气士。 现在还谈买卖?谈个蛋的谈。 此时,见到一抹剑光瞬杀自家十二名兄弟的刀疤脸汉子提着刀走入寺庙中,气势汹汹,杀气弥漫,他叫喊道:“二哥,别跟这老婆子废话了,直接宰了她在找劳什子秘籍。” 孙埠阻止不及,只得厉声喝道:“闭嘴,滚出去。” “二哥......” “滚!!” 孙埠此时面对一言不发,也无任何动作的赵春生可谓是心有戚戚然呐。 同时暗自咒骂刀疤脸汉子八辈祖宗,男女老少统统问候了个遍。 其实这也怪不得刀疤脸汉子。 一个山下武人,只是听说过那些神仙老爷的术法诡谲,具体如何划分强弱自然不知,更别提什么剑修不剑修的。 事先二哥说能打,那就肯定能打。 结果现在被孙埠呵斥,刀疤脸汉子虽说有些生气,不过还是乖乖退出祠庙。 赵春生抬头看了眼心惊胆战的孙埠,“我还是喜欢你刚才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的你,跟条呜声哀咽,摇尾乞怜的狗没什么区别。” 被人如此羞辱,若是换成以往,孙埠早就一手刺过去了,可如今却只能堆着笑低三下四道:“前辈说啥是啥,说啥是啥。” 赵春生气笑了,什么时候散修这般没骨气了?记得以前自己遇到那几波可都是富贵险中求,只要有好处拼了命都得撕下对方一块肉的恶狼,这对比,将对方说成狗,还真没冤枉他。 赵春生连丹田都废过一次,还是得益灵气浸染的体魄慢慢修复,自然不是什么剑修。 之所以有这凌厉飞剑和剑气,都是柳相所赐。 柳相是为了以防有变,从自身营造出的剑气池塘中剥离出一条脉络搁于赵春生丹田内,这条剑道脉络,只要有妖力或者灵力滋养,就能源源不断,虽不如真正意义上的剑修,可杀力同样高处同境修士一大截儿。 飞剑悬停,没有任何动作,就像孙埠心中空悬的巨石,只要没能顺利走出祠庙,就无法安稳落地。 赵春生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问道:“说说看你们的来历,就当是大晚上给俩孩子讲故事了。” 孙埠能拒绝吗?不能。 老老实实将自身和两位兄弟的来历一一细说,其中也包括所谓山寨。 至于对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兴趣使然,还是有其他什么念头。现在这处境哪还管得上这些。 孙埠,在山寨中排名第二,原本只是大庆南疆偏僻地界儿的读书人,考取童生无望后机缘巧合开始野路子修行,辛辛苦苦十数载勉强入塑胎境。 外边的刀疤脸汉子名为薛良平,名字虽说带个良字,可确确实实是个凶人,二境武人,擅长用刀,曾为军中陌刀营持刀手,在山寨中排名老三。 至于他们的大当家,也就是薛良平的兄长,名薛丰茂,一样的武卒出身。 大致消息讲述清楚,赵春生点了点头,她问这些东西当然是有用的,但不是现在。 赵春生看了眼身边的少年少女,收起飞剑,寺庙内的凌厉剑气瞬间消散。 孙埠这才松了口气,“那在下就告辞......” 还未等他话说完,赵春生拨弄火堆,冷冷开口道:“来都来了,不留下点东西就想走,是不是也太随意了些?” 孙孙埠心底刚放下的石头又重新提起,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前辈想要的是.......” “我呢也不为难你们,身边两个晚辈要去城中,还缺些银钱之物.......” 得,劫道的被反劫。 孙埠反倒是如释重负,伸手入怀,直接掏出三百两银票搁在地上,“前辈,在下身上揣的银票就这么多,你看够不够?” 赵春生瞥了眼,还不少。 摆了摆手,“赶紧滚。” 孙埠如获大赦,原地出现一道残影,真身早就来到门外,对着薛良平沉声道:“走!” 兄弟二人不敢做丝毫停留,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那些个跟随而至的南蛮人也拖着同伴的尸首重归山林。 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劫道算是短暂落幕。 米月瞪大眼睛看向门外,小心翼翼的问:“婆婆他们真的走了吗?” 禹秀薇双眼中满是惊惧之色。 赵春生点点头,“他们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耍滑头。” 寺庙内陷入长时间的寂静。 赵春生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道:“如果没有你们在身边,刚才那些人就都得死了。不过也没事儿,让他们多活两天的事情。” 她如今的境界修为虽不比不上全盛时期,但收拾孙埠等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身边的两个孩子,她不想让他们受伤,哪怕几率很小,微乎其微都不行。 既然是护道,其余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 第102章 碎叶城 三张银票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米月瞥了两眼,没什么动静儿。 “小子,光看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收着。念在你们日后生活所需,不然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米月听这么一说,嘿嘿笑了两声,麻溜将银票搁在眼前瞅了几眼,虽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少年心底高兴渐渐多过惶恐。 有钱了,以后他与秀薇就能安稳求学了。 “婆婆,您刚才那一手飞剑术好厉害,一眨眼咻的一下不见了,又咻的一下又回来,连那满身凶气的家伙都怕成这样,肯定是仙家手段对不对?” 米月神色激动。 年轻,总是对这样那样的东西感到好奇。 赵春生似笑非笑道:“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米月语塞,讪讪一笑,“我就是好奇,就我这愚笨脑子,学不会,根本学不会。” “小子,你放弃山上这条道路,可惜归可惜,但也不全是坏事儿,天底下登山之人何其之多,能够站在最高处的也就这么几个,更多人要么是掰着手指等死,要么早就死在山腰上。与其求而不得,不如安稳过完一生,在淤泥中看人间大美,也不失一件好事儿。秀薇,你也不用因为这事儿而心有芥怀,没必要,米月放弃是他自己的事情,你不妨往自私的方面多想想,这样你们两心底还能好受些。” “老婆子我虽说年纪大了,眼力不及从前,但赶路的这段时间,你们眼底的欢喜和愧疚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你觉着是自己耽误米月,千万别这么想,不然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两人都不会真正开心。” 赵春生言语温吞,不紧不慢。 米月点头,“我知道了。” 而一旁的少女则低着头,说不愧疚就不愧疚了,怎么可能的事情。 估计这样的“感觉”会陪伴两人很长时间,也只有时间才能将其抚平。 ------------------------------------- 却说孙埠离开之后,没敢有丝毫停留,身影快如夜枭,连不入流的身法都用上了,在树林中飞速辗转,只为了能尽量离那座破庙远些。 薛良平以武人的体魄底子勉强跟上,一边奔跑,一边气喘吁吁的问:“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儿?那老婆子有古怪?” 孙埠脚步不停,回道:“这回咱们算是倒霉到姥姥家了,还好那位前辈因为有顾忌才没彻底放开手脚,不然咱们今夜全都得折在那。” “不是,就这么邪性?” 薛良平还是有些不大服气,那老婆子看上去就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死,气血衰弱连身边的少年都不如,若不是孙埠说是个炼气士得小心些不能托大,薛良平早就想一刀砍过去了,打不打得过总得试试斤两。 在沙场上,作为陌刀手,薛良平什么场面没见过,一刀下去就连健壮的马蹄都能直接斩断,仙人?骨头很硬吗? 也难怪薛良平不知道仙家手段。 自出了军营,他与兄长薛丰茂就在江湖里厮混,仗着二境武人的底子,在南方这片小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方高手,之前如不是惹到了一窝势力不小的江湖门派联袂追杀,他们也不至于落草为寇,天天与官兵玩捉迷藏。 以前连所谓仙师的毛都没见过,又何谈见识可言。 孙埠哀叹一声,跟这些江湖草莽打交道就是心累,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玩意儿。 他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一番何为剑修。 经过孙埠这么一说,薛良平这才恍然,随即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这些山上仙师都这么喜欢扮猪吃老虎?察觉到我们的时候直接亮明身份不就行了,费这么大劲儿,还折损十二位兄弟,好玩啊?” 深知山上手段深不可测,孙埠顿时眼神凌厉道:“闭嘴!你想死别拉上我。” 万一那位前辈境界还有隐藏,搁着遥远距离还能倾听一方动静儿,孙埠可不觉着自己的身法能够躲避那些凌厉飞剑,注定转瞬即死。 被这么一训斥,薛良平也识趣儿的闭口不再言语。 他是个蛮子,但又不是傻子,大丈夫知进退才是保命之道。 ------------------------------------- 第二天一早,雨势停歇,天空初晴。 三人迎着朝阳再次赶路。 这次没再出什么幺蛾子,经过赵春生这么一露面儿,狠人山寨的劫匪估计短时间内不敢再闹腾了。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见到那座巍峨城墙。 碎叶城最开始就是作为军事之地建造,外有护城河环绕,墙头上建造烽燧等,城墙之上还驻扎有官兵,进城门口还有军卒盘查。 “哇~这城头真够气派的,都快赶上咱们山里的百年古树了。” 头一次见到雄伟城池,米月不由惊叹一声,同时按照记忆中见到的古木比较高度。 禹秀薇在他身边轻声道:“碎叶城来历悠久,人口更是多达十数万,听说这里边还有一条贯穿南北的绿河,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有钱人家在水流入口处放花灯,人多的时候,甚至连一整条河流都能点亮,可好看了。” 米月接着道:“听说城里还建设有文武两庙,香火鼎盛,每次童试开始前,这两座庙宇香火尤为鼎盛,青烟袅袅,跟大雾似的。光想想那些香火钱,估计就是一笔令人眼红的大收益。” 这些关于碎叶城的传闻,都是少女从老一辈人口中听来的, 在少年少女的印象里,碎叶城庞大,繁华,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说完,两人同时将视线看向老妪。 赵春生摇头道:“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头一次来这碎叶城,大致情况也不清楚,得眼见为实才行。” 米月和禹秀薇皆是微笑。 刚想迈步前走,少年少女见到在门口盘查的官兵,不由得慢下脚步跟在老妪身后。 大山里的孩子总是对繁华两个字充满向往,可向往的过程中又难免惶恐。 赵春生对此没觉着有什么。 当年自己登上山门时也是这样,刚刚走出束缚眼界的井口,总是要小心翼翼观察这个世道。 第103章 喧嚣 碎叶城很大。 至少进了城后,米月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人头攒动的光景。 一路行去。 街头杂耍,小贩走街,戏子登台,簪花玉带,士子行书,娇奴撑伞........ 还有糕点铺子的小二卖力吆喝,胭脂铺子莺莺燕燕,玉石铺子的珠光宝气,时令瓜果的沁人芬芳....... 市井烟火气,令人目不暇接。 荣昌村其实也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喧嚣,只不过和城池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少年少女就像是从深山野林中走入世外桃源的小猴子,惊奇万分,又觉无比新鲜,东张西瞅,目不暇接。 禹秀薇还是比较拘谨,哪怕眼珠子乱转个不停,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赵春生身后。 米月则不太老实,东窜西走。 赵春生没阻拦,天性活泼些挺好的,不想他们那时候,上了山一个个被师门规矩牢牢束缚,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跟那些山中顽石似的,千思万想中求静,红尘虚妄中求真,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怎么可能的事情。 不如不为,随之变化。 他们脚下这条路,通往衙署。 想要进入官塾,还得在衙署那边记录在册才行,这些名字,会随着日后一次次教书先生考核学问后用朱砂标注优良,唯有合格者才能参加童试。 大庆王朝想来崇文,在科举一途几百年来都是重中之重,顺带着一地之内多少学子取得功名,也是坐镇此地官员的考评项目之一。 至此,关系到自己仕途升迁的头等大事儿,又怎敢怠慢? 关于官塾入门的门槛儿虽说不高,只要完成一定程度的考核后交钱就行,而且没有年龄和时间的限制,主要教授内容,除了君子六艺,大儒学说之外,最主要的,还是那些科举内容,这才是学子们最关心的。 如今,有寇脊轩给这边官署提个醒儿,米月和禹秀薇的求学之路也会安稳平静些,加上如今钱财一事也不用再忧愁,剩下的一切事宜,都得看少年少女自己,外人若是再帮忙,可就是在害人了。 赵春生边走边对米月和禹秀薇道:“咱们先去递交录牒,之后还得去官塾那边经历一场小考,这两天估计会比较忙,观光游览,等你们入学后机会多得是,不用急于一时。” 紧接着,赵春生又叮嘱了些其他事宜,大致内容不外乎官塾规矩,还有为人处世礼让三分之类的。 这些东西,都是事先打听好的,至于对错真假,老妪还得陪着两个孩子走完这一遭才能确定。 长辈叮嘱,少年少女耐心牢记。 米月大抵还是心性跳脱,背着大背篓,身影一下子窜到摊子前,看向摆放在精致锦盒里的一枚碧玉簪子,上篆刻有青鸟图案,没有半分点缀,玉石的质地还算上乘。 米月就问:“掌柜的,这簪子怎么买?” 摊子主人一双商人独有的精明眼神上下打量少年一番,兴致缺缺,看样子不是个有钱的主儿,但也敷衍着微笑回答:“小兄弟若是相中,不议价的话,二两银子带走,这可是上等的老坑玉雕凿而成,这做工,这质地.......当然,做生意讲究个诚信,不敢说多好,但二两银子绝对值。” 实际上也是摊子主人觉着少年没这财力,又怕是个舍得花钱的,若是漫天要价超过了少年的承受能力直接掉头就走,不如报个实诚价格,万一能成自己能赚.......嗯,不少。 倒不是说米月的穿着脏破,只是那股子不同于城里的乡野气息一览无余,在此地混生计多年的摊主又怎可能看不出来。 米月先是惊呼一声,“这么贵?能.......” 想起摊主刚才说的不议价三字,后边的话语又被咽了回去。 摊主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得,又是个光看不买的主儿。 没成想,米月偷偷一咬牙,从怀中悄悄摸摸掏出钱袋子,快速拿出二两银子递给摊主,看模样是真心疼,“成交。” 说着,不顾摊主是何反应,将青玉簪子藏进袖口,掉头追赶远去的二人。 摊主看向手中银子,摇头失笑。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还是头一次遇见忍着心疼买东西不带还价的。 他说不议价就不议价?这少年是不是太实诚了些? 关于摊主作何感想,米月毫不知情也没兴趣。 快步跟上二人。 先是拍了拍禹秀薇左侧肩头,米月又从她右侧出现。 这样的把戏,都不知道玩了多少年,禹秀薇心知肚明,但还是会先将头转向左侧,又看向那张灿烂笑脸。 米月将青玉簪子在眼前晃了晃,“喜欢吗?送你了。” 禹秀薇看了眼簪子,确实很漂亮,没直接接过,而是问道:“玉石质地,看样子花了不少钱吧?” 米月拍着胸脯,稍稍抬起下巴,“那是,四五十两银子呢,还跟店家讨价还价八百回合对方这才答应,怎样,感动不?” “说谎也知道靠点谱,还四五十两银子,说吧,究竟多少?若是多了咱们就赶紧退回去,以后衣食住行都得用钱,这类中看不中用的没必要。”禹秀薇虽说表情嫌弃,但却也伸手接过簪子,搁在眼前细细打量起来。 喜欢吗?肯定喜欢。 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触摸到这样的簪子,还这般漂亮,少女又怎可能不喜欢呢。 米月一耸肩,“没多少钱,街道旁边的地摊上淘来的,那摊主儿还想要要一两银子来着,我直接打一折砍的,结果那家伙毫不犹豫就卖了,现在想想,估计是这玉不咋滴,还买亏了。” 禹秀薇一听没花多少,心底顿时开心几分,不过脸上露出几分嗔怪,“以后不许乱花钱听见没?” 米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止。 看着身前因为开心从而连脚步都轻快些的少女,米月微微一笑。 这类谎言,其实以前也撒过不少,傻姑娘会信怎样的言语,米月门儿清。 少女偶然回头,将那只簪子插入发髻,朝着身后少年柔柔一笑,如孤芳之梅。 城池的街道宽阔,热闹,碎叶城很大,可人间之大美全部加在一块,也敌不过此刻少年心头的那一轮皎洁明月。 第104章 春生 来到官署,说明来意,负责看守大门的侍卫没半点迟疑,甚至都不用通报,直接带着他们走向记录官塾学员的档案库。 听说是从荣昌镇来的,少年少女姓米和禹,负责记录的官吏眉头直跳,点头哈腰小心谨慎的交接完一切事宜,又恭恭敬敬差人为三人领路去往官塾。 至于原本暗地里应该交付的那点润笔费......县太爷亲自交代的事情,他们若真敢伸手,估计明天一早头顶上这顶吃皇粮的官家帽就得被摘了。 光是这份态度,不知情的外人见了,估计都得以为这是哪位世家出身或者朝廷大员之后呢。 米月和禹秀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春生却笑而不语,其中门道自然知晓。 估计寇夫子给这边县太爷的压力不小,连看门儿的守卫都知晓此事。 当然,能戴得起头顶乌纱帽的官员都知晓其中的轻重厉害,真正的内幕都会咽进肚子,不会透露太多。 这样也好,只要这么“一点”,足够少年少女安稳求学。 官塾说很大,还涵盖君子六艺所需的骑射一道,占地规模自然不小,位于城外,四周都有官兵把守。 赵春生三人在官兵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也大致领略了一番官塾风貌。 占地广袤,五脏俱全,可以看见随处席地而坐的学子研读文章,有男女扎堆儿谈论治学之道,也有闲庭散步的先生夫子望向那些高谈阔论,沉浸文海的学子们欣慰之意溢于言表。 虽是官塾,可比之一座学宫都不为过。 可见碎叶城的官老爷在这砸下不少心血。 大庆并不禁止女子习文为官,只要想学,通过考试都行。 官塾内还有学舍,只要每年按照规定交付银两就可留在学塾内居住。 米月和禹秀薇的小考,有官衙帮衬很快便举行。 虽说寇脊轩给官衙这边交代的是减少束修,保护二人求学期间不受外力干扰。 可说是这么说,官衙这边理解起来,那就是大开方便之门呗! 连一位超脱于世的地仙都开口了,若只是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如果不是寇脊轩一再强调二人以后能否走上仕途全看他们自身,估计县太爷都想书信一份递交朝廷,读书?还需要读吗?一位地仙的面子,直接给官位都成。 这场小考实际上也就是走过场,结果都一样。 不过等考核结束,几位负责点评考卷内容的先生夫子有些意外。 米月的考卷只能说马马虎虎得个良字,算是合格。 但禹秀薇的考卷上,四位先生夫子看过之后都在上边用朱砂打上了优字。 其中负责主考的夫子捻须而笑,同时心底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眼前两个孩子是些个平庸之辈,若连跨入门槛儿的资格都没有,日后教课授业,估计不少教书先生都会心累。而且若是学得不好,或是没能通过日后的童试,官衙那边可不好交代。 现在看来,这些担心倒是多余了些,少女先不去说,那些朱红大字就能代表一切,那少年虽只得个良字,观其字里行间的独道理解虽与正统科举脉络不合,可终究还能算是可造之材。 两人的入学的事情算是敲定。 接下来的两天里,都是些分配学舍,学堂,熟悉学塾格局,置办各种生活所需等一系列琐事。 安排好一切,确定再无遗漏后。 赵春生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送至门口,米月与禹秀薇都有些不舍,老妪一路辛苦护送,又为她们安排事宜,还教授日后需要注意的求学之道。 对他们而言,赵春生更像是家中长辈。 赵春生去意已决,拜别了官塾,回头时,少年少女都在门口对着她挥手作别。 走走停停,老妪偶尔也抬头看向这人间风景。 ------------------------------------- 距离城门口不足十丈左右有个茶摊,说是茶,其实也卖酒。 今日,赵春生没来由有些高兴。 白露见日灭,红颜随霜凋。 好一个盛秋。 很多年没喝过酒水的老人破天荒要了一壶女儿红。 价格不菲,掏空了所有家底儿。 好酒无好菜,不过一碟盐水花生倒也足够。 “当初上山的时候,宗门分配山头拜师学艺,第一次见师尊是在山脚,还以为是山头上的管事,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哪怕我出言不逊也只是轻笑带过,直到后来登山途中聊起山峰中所承法脉,这才知道,一位峰主竟然亲自等候连是否收入门中都不清楚的顽徒。” 赵春生大口喝酒,心中自言自语。 “想来可笑,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我,总以境界高低论英豪,每次师尊传道我都会故意打断,鸡蛋里挑骨头,寻找歪理反驳,也是师尊耐心解释,拨乱反正,从未有过一丝不耐烦。” “宗门里都说师尊脾气太好,自求道起就很少很少与人动火,连补天教的世仇都可以视若无睹留其性命。” 这般年纪还喝酒如此豪迈,丝毫不输那些路过歇脚的江湖侠客,看得端茶倒水的店小二眉头直跳。 深怕这老妪一个翻白眼儿就此腿一蹬,到时候家里人来茶肆里闹腾,又会是一身骚的下场,连带着茶肆生意也会下降不少。 “我这一生,自认从不亏欠任何人,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可师尊啊!唯独对你我连句抱歉言语都说不上了,您老人家可能从来不是境界最高最能打的那个,但却是传道授业解惑最正确的。是弟子无知,是弟子愚昧,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都让我毁于一旦,临了还得靠师尊帮我讨个公道,哈哈哈哈~” 想到这,赵春生不由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来大,没半点收敛迹象。 这般疯婆子的作态,自然引来很多食客的不喜,不过看在她年纪大的份上也没与之计较。 独坐一个时辰。 最后一碗酒水,赵春生将其高高举起,对着遥远的东方她喃喃道:“今世之恩,来生再偿.......” 第105章 狠人山寨 狠人山寨建于山峦之间,所处之地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其形又被古木石林遮挡,那些个入了山就跟瞎子似的官兵根本找不到这地方。 南蛮人向来桀骜难驯,大庆王朝无论是怀柔招揽,亦或者铁血镇压,都无法彻底肃清这股搅动南部安宁的野蛮势力。 全寨上下总计三百多号南蛮,搁在沙场上一可敌十,战力彪悍令人望而生畏。 能够让他们乖乖听话如臂挥使,显然作为领头当家的三位,薛良平暂时不说,大当家薛丰茂,二当家孙埠,各有一番手段。 这些天山寨都异常安静。 特别是二当家孙埠,成天躲在屋内不见外人,安分守己得不像话。 作为大当家的薛丰茂高座堂中,相貌与薛良平有七分相似,身形倒是稍显弱小,不过那股草莽枭雄气势溢于言表。 此刻,薛丰茂斜身高坐,一手手肘撑在桌案上摸索着下巴,皱眉沉思不语。 堂下,薛良平急躁难耐,他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比起这位亲兄长,少了几分城府,多了几分血性。 “大哥,不就拿个主意嘛,至于这般犹犹豫豫?按我说,直接召集一半人马,加上这些天从官兵手中抢来的精良铁器,一座偏僻山镇罢了,不出半天,保证一个不留。” “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收拾收拾细软,换个地方过活,这些南蛮给些好处就此打发,各回各家。就算到时候被官兵抓着,咱们早就远遁他乡了,何须再担惊受怕。” “反正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干一票大的换地方,也没见出过什么鸟事儿。” 话糙理不糙,既然觉着这地方没法待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临走前再发笔横财。 薛丰茂斜睨自己这个亲弟弟,倒没觉着有何不妥,若山寨上下个顶个都是聪明人,他还真就不好管理,自己负责运筹帷幄,亲弟弟负责冲锋陷阵,虽说手段是狠辣了些,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从未出过什么岔子,这点,薛丰茂最是满意。 他叹道:“良平,事情没这么简单,且不说那所谓仙人会不会日后前来找麻烦,山下人与山上人斗,还是劳什子的剑仙,终究是咱们吃亏,这件事儿终究只是个猜想,没必要大张旗鼓。咱们费这么大力气建立山寨,收拢南蛮,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安安稳稳过活吗?咱们亲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东躲西藏,被人撵得像野狗一样,不累吗?” 此话一出,薛良平沉默不语。 他是心狠好斗,但多年沙场生涯与江湖浪迹,如今已中年,风霜之后终究还是会感到疲惫。 似乎是看出薛良平的犹豫心思,薛丰茂继续道:“老二跟我们不一样,他是炼气士,寿命悠久,他所求的要比我们多得多,别看这家伙平日里对谁都是坦诚相待,从来没半点读书人的架子。可实际上呢?心底比谁都傲气,他看不起咱们这些匹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要不是各取所需,咱们三人也不会被拴在一条绳上。” “如今,日子逐渐趋于平静,之前让你出手狠辣些是为了立威,自宰了风虎镖局那一群人后,山寨的名号已经打响,以后稍稍放宽些,只求财,能不杀人就别杀人,这样的山大王才能当得长久。杀鸡取卵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成,一旦做多了,日后没人再敢往这条官道上经过,咱们都得喝西风去。” “良平,记住了,现在我们兄弟二人该求的是安稳,而不是什么潇洒豪迈,明白了吗?你所说的屠镇一事就此做罢,若孙埠有意见,喊他自己来和我说,别一天天躲在房内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他们所争论的事情很简单。 自那天碰见赵春生一行三人后。 孙埠回到山寨便提出干一票大的,然后赶紧挪窝,万一那位剑仙秋后算账,他们兄弟三人定然拦不住。 薛丰茂对此倒觉着没什么,一来山寨位置极为隐蔽,二来三兄弟的战力可不弱,加上那些南蛮,一位三境炼气士,饶是剑修又如何?玉石俱焚,亡命之徒最不怕的就是赌命,他敢赌,那位劳什子剑修敢吗?落脚于此,本身就是图个安稳,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心血好不容易达到成效,怎可能说走就走。 而孙埠所主张的干票大的,矛头直指那座距离山寨四五十里的镇子,名荣昌。 镇子在大庆朝廷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这些年日渐繁华,又无正儿八经的官兵驻扎,在他们看来,无疑是一块嘴边的肥肉,怎可能有不吃之理。为了让人闭口,直接屠镇是最好的选择。 孙埠当初这想法出口时,薛家两兄弟再怎么狠辣也都眼皮直抽抽。 书生狠起来根本还真就没匹夫什么事情。 薛良平自认没有当枭雄的脑子,心甘情愿当兄长手中的那把刀,说杀谁就杀谁,从不问原因对错。 既然兄长已经打定主意,他自然不会说什么。 “你去喊孙埠一声,说我在这等他,得好好谈谈了。” 三位山寨当家,虽说以兄弟相称,可孙埠怎么说都是外人,而且这家伙只不过将山寨当做垫脚石,只要积累一定财务便会离开,这一点薛丰茂心知肚明。 “是。” 薛良平来去如风,很快便带着孙埠来到大堂。 几天的功夫,孙埠肉眼可见憔悴不少。 饶是薛丰茂也有些意外,他假意问道:“二弟这是.......?” 孙埠勉强一笑,“大哥不必担忧就是心力憔悴了些,并无大碍。” 嘴上恭敬,心中却不屑。匹夫终究是匹夫,又怎会了解山上仙家的手段厉害。 这些天,孙埠一直在铸就符箓,是一种记载于当初那位散修手中的截气符,专门对付山上仙师。 所谓仙师,说到底还是窃取天地大道融为己用,对敌之时,无论是术法,亦或者操控灵器。都需要通过心神和灵力为基础。截气符顾名思义便是截断仙师气机,只要被这符箓打中,三息之内一身气机便会石成大海,无法调动丝毫。 三息时间看似短暂,但在他们这些登堂入室的修行之人眼中,已经足够分出生死。 第106章 白头化青丝 山上仙师的心思难以揣度,为了冥冥之中所谓大道,哪怕身死道消都在所不惜。 遇到老妪三人后,孙埠越想越觉着不妥,耗费数日光阴,又以自身为数不多的家底儿造就截气符,以保不时之需。 符已成,孙埠心力受损不少,但和收获比起来,这点劳累根本不足为虑。 薛丰茂没在此事上多做计较,只当做孙埠胆小如鼠,一点风吹草动就被吓成这般模样,“之前你提的事情我想过了,不成,此举无异是截江断流,对我们来说只有坏处。” 孙埠缄默,低头思索。 过了片刻,洒脱一笑道:“无妨,听大哥的便是。” 实际上,孙埠心底冷笑连连,没脑子的匹夫永远都无法了解一位剑修的威能,为了一点私利,竟敢如此托大,看来自己脱离山寨远走的打算得提上日程了。 薛丰茂嗯了一声,接着吩咐道:“风虎镖局的那批货物已经销赃完毕,咱们可是赚了一大笔,劳烦二弟三弟走趟山下,多准备些酒水,良家美人儿多找些,这段时日估计兄弟们都憋出火来了,今夜好好尽兴一番。” 听大哥这么一说,薛良平咧嘴一笑,起身抱拳领命。 自年初时起,他们就被那些狗日的官兵撵得跟野狗似的东躲西藏,加上孙埠和薛丰茂一同下令,让他们安分些,多时不曾尝美酒碰女人,此时在就心火难耐,没了制约,薛良平自然高兴。 孙埠也没拒绝,就当做是一场散伙饭吧,今夜过后,他就得另谋出路。 散修就这点不好,没有财侣法地的帮衬,修行起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着不慎跌入万丈谷底再难翻身。 长生之道就是这般奇妙,明知难如登天,总是有无数人如过江之鲫前赴后继,希冀着站在道路尽头的那人会是自己。 孙埠也不例外,为此,他不惜抛弃所学圣贤之道,一己之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狠人山寨?不过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若是垫脚石成了拦路石,一脚踢开便是。 是夜,漆黑如墨。 天工估计是心情不美,连月光都变得吝啬。 山寨内部点燃火盏,整个寨子灯火通明。 除去折损的人手,全寨上下南蛮人还有三百余位,各个异余长人,体型健硕身材高大,可与猛虎熊罴角力。 随着孙埠与薛良平的返回,这场盛会已然开场。 豪饮美酒佳肴,大块朵颐。 薛丰茂,孙埠,薛良平,三人同样不能免俗,一人手中抱着一位掳来了女子,姿容只能算是中等,毕竟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有就不错了,容不得挑剔。 薛良平将一只手掌探入怀中小娘子的胸前,粗鲁的摸索着,咧嘴一笑,脸上刀疤随之狰狞,举起酒杯道:“大哥,这杯酒我敬你,一路从沙场到江湖,最后来此落脚,我是个粗人,只懂的提到砍人,管理山寨这些细致活还得劳烦大哥多操心。” 薛丰茂爽朗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薛良平与之痛饮,继续举杯,对孙埠道:“二哥,别人我不敢说,虽然咱们不是同个爹娘生的,但我对你真心敬仰,当初要不是你出手相助,估计我薛良平的脑袋早就烂了,这杯酒我敬你,祝你仙道顺遂,昌运恒通。” 孙埠心中无奈,也同时笑脸碰杯。 他对薛丰茂这个粗中带细的匹夫没什么好感,心思从来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不敢追求更多美好,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但要说对薛良平,孙埠倒是愿意高看一眼,虽是凶人,却有自知之明,甘愿为他人手中刀,任劳任怨。 所以这杯酒,喝的尽兴。 就在这场盛会氛围达到顶点时。 山寨大敞的门外,有个微微佝偻身躯的老妪于黑夜中缓缓走来。 最先看见来人的南蛮人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想不明白此人是谁。一个老家伙还从未见过,莫不是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此处? 南蛮汉子站起身,走到老妪身前,既然是自己走到了阎罗殿,那爷爷就送你一程。一只大手高高举起,猛然拍下。一巴掌若是落在普通人身上,力道之大,头颅将当场炸碎。 从起身到出手,南蛮汉子没半句言语,直接动手杀人。 赵春生头都没抬,只是随手一指。那只巨手僵硬停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或收回丝毫。 手指一划。 身高八尺的南蛮汉子整个身形好似离弦之箭从门口笔直撞入大堂。 “嘭~” 一声沉闷声响回荡于黑夜中。 南蛮汉子所过之处,墙壁碎裂,尸首撞破两面墙壁后好似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生机全无。 突如其来的变故,诺大山寨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朝着门口那矮小身影看去。 老妪眼眸波澜不惊,缓缓开口道:“补天教弃徒赵春生,前来屠寨。” 薛丰茂大怒,摔碎酒碗,“好胆!管你他娘的是不是山上仙师,兄弟们,随我一起,今日斩神仙!” 所有人齐齐起身。 薛良平哪怕心里没底,此刻也是狞笑一声缓缓抽刀。 孙埠心中苦笑连连,伸出手各自按住准备动手的薛家两兄弟。 独自一人走上前。 对着赵春生行了个晚辈礼,孙埠道:“前辈,江湖路远,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前确实是晚辈不对,冒犯了您老人家,该道的歉已经道了,以后哪怕以后遇见两个孩子也会绕道走,何必不死不休呢?” “剑修确实很强,强到可以将我们整个山寨屠杀干净,但您老的性命也得留在这儿,我们修行所求就是个长生不朽,性命不坏吗?何至于此呢?” 孙埠其实心底已经胆寒,神色强装淡然道:“如果前辈是觉着之前的赔礼不够,想要什么大可直说便是,只要是山寨里您老人家看得上眼的,尽管拿走便是。” 赵春生没话说。 但那抹青色飞剑自行飞掠出窍,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轨迹,剑气森然,如末秋之风,萧杀万物。 同时赵春生整个身躯灵光绽放。渐渐地,原本松弛的面庞如枯木逢春,一点点变得紧致,变得白皙。那佝偻身形也在这一刻缓缓挺直,白头化青丝。 老树新芽,光阴在她身上开始逆流。不过多时,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山上仙子时隔多年,重新从老年躯壳中走出。 身材修长,明眸皓齿,白玉无瑕。 返老还青的赵春生嗓音空灵,带着无尽嘲讽道:“我要你们三百多颗头颅便已足够。” 第107章 选择 今夜,天幕吝啬,连月光都舍不得施舍半分。 不过,人间自有光彩。 山头之上,灵光之辉倒映苍穹,璀璨而绚烂,伴随一道道青虹显现,剑气森然,令人胆寒。 狠人山寨对面的一座山头,有袭墨衫悄然显现,手里还拎着一壶酒,与赵春生临出城时所点的女儿红一模一样。 “记得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上一次。” 视线看向时不时灵光绽放,剑气环绕的远处山寨,柳相坐在青石上,任由萧杀罡风从自己身旁吹拂而过,衣袂飘飘,恍若山鬼。 “头一次走出牢笼看向外面的世界,感觉好像也就那样,不可否认,这个世界很纯粹,纯粹的炼气士登高修道求长生,武人出拳如日月,国祚龙运镇山河,但.......同样令人不喜,太平...太平...真的很难得。” 他没来由有些感慨。 柳相试想过自己头一次走出大山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山河拜服,亦或者天晴月白。 都没有,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更迭。 好像他只是个过客,一个看客。 这些莫名感慨,想过就算,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也从未想过去改变什么,可能兴之所起,会去稍稍庇护周围人一二,剩余的,看命。 念及至此,柳相悄然斩断所有心神念头,重归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打开泥封,小口小口喝着。 可能是修为太高,也可能是蛮妖的体魄实在强横,这些俗世酒水,哪怕不刻意去驱散酒气,依旧不能醉人。 柳相反而越喝越精神。 开始回想这一路悄然跟随。 从三人出镇开始,柳相便结束闭关,以如意神通遮蔽身形和所有气息流转,以他现在的高度,只要不是那些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真神仙前来,一般连九境也察觉不出,更何况是赵春生这等下三境炼气士呢。 他亲眼见过一路上少年少女的嬉笑打闹,看过老妪那安安静静又慈祥和蔼的眼神,见过破庙内孙埠的坐井观天,赵春生一剑瞬杀一十二人不悲不喜,同样见过官塾内,米月答卷时的慵懒随意,禹秀薇的认真谨慎。 当然,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缕尘埃,可能会随着岁月逐渐忘记,也可能很多年后想来便是一碟子不错的下酒菜。 可对赵春生来说,这可能是几十年来她最开心的四天,走出城池前来山寨的这段路途上,她的心境从未有过如此平稳,好似放下一切,舍弃了一切,再无牵挂。 这样的心境状态,让柳相想起一句老话来。 人之将死,回光返照。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不光是她,这段路程,对少年少女同样很重要。 米月舍弃仙途不走,像个傻子一样去陪伴心心念念之人,他时常会去想想所谓仙人风采该是个什么样子,但柳相看过他的内心,对于这个选择,至少米月到如今没有半分怀疑和松动。 禹秀薇踏出小镇那一刻就意味着拥有了天空海阔的希望,不用像老树扎根,永远只能留在大山,不想日后像娘亲一样,只能等待着落叶枯黄最终归于土地的日子。不是说安稳不好,只是少女自己会不甘心。 两人的抉择,柳相觉着很好。 有资质,有天赋就非得走那条道路吗?滚他娘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朝阳蓬勃之际做些与他人无关,自己觉着最对的事情,哪怕很久很久以后会后悔,会怨天怨地怨仙神,这最起码最做出选择那一刻,他是开心的,是高兴的,是不同世人的,这就够了。 小姑娘不甘心平庸,想要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没人有资格说她错了,像羽翼已丰满的雏鸟,要仰头望向大好蓝天,最后展翅高昂。 “他们的未来我好像能看见,又看不见。总之,明月也好,萤火也罢,各有缘法,各有风采。” 喝完最后的酒水。 柳相将酒壶轻轻搁置青石上。 山寨那边,也该落幕了。 身形转瞬消散,伴随山风,悄无踪迹。 只有青石上的那只酒壶诉说着他曾来过。 ------------------------------------- 山寨之内,前一刻还是灯火如昼,喧哗热闹的盛会光景。 而转眼,早已经鲜血浸染的修罗场。 恢复仙子姿容的赵春生最后一次意气风发。 被截气符打中后,一柄狭刀洞穿女子胸口,殷红血液源源不断滴落在地。那张本可以称得上美艳的脸庞上也被削去半边脸颊,诡异而妖艳,凄凉而痛快。 终究不复当年了。 现在的她,顶天不过三境,还不是剑修。 山寨这边,两位底子不错的二境武人,一位手段阴狠的炼气士,加上三百余位战力凶悍的南蛮,一般三境炼气士都得望而却步。 不过赵春生显然更强。 出身名门,修得正法,加上柳相所赠予的那条剑道脉络,论打架,哪怕是归海境,赵春生都可以试试看。 如今的宽阔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尸首,三当家薛良平被削去半颗脑袋,红白之物散落一地。 二当家孙埠。被赵春生一记术法打碎半边身躯,哪怕如今还未彻底死去,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整个战场上除了赵春生也就只有大当家薛丰茂。 汉子瞎了一只眼睛,血流不止,模样看上去要好上不少,但也是强弩之末。 薛丰茂看向眼前只剩半边脸颊的女子,啐了口唾沫,扯出一抹凶残笑意,“妈了个巴子的,疯婆子,现在知道狠人山寨的狠人二字怎么来的了吗?你不是很能打吗?来来来,朝着爷爷脖子砍。” 大战至此,薛丰茂像是条红了眼的疯狗,再也无惧生死,况且眼前这疯婆子也再无出手之力,他竟是真将脖颈往前伸了伸。 见对方没半点动静儿,汉子拖着狭刀,一步步来到赵春生面前。 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狭刀便要当头劈下。 原本打算炸碎丹田与那道剑气的赵春生忽然停下动作,艰难抬头,忽然笑了。 如最后的昙花绽放,刹那芳华。 悄然出现在汉子身后柳相只是一个心念转动,薛丰茂连同手中狭刀一同灰飞烟灭,连半点尘埃都未曾留下。 第108章 春生秋死 柳相上下打量赵春生如今这副光景,淡淡道:“惨是惨了点,但这姿容起码要比老妪模样好看千倍万倍。” 说着,柳相向前一步。 不偏不倚,刚好踩中趴在地上装死的孙埠头颅。 稍稍用力。 怦然一声,孙埠整个脑袋如西瓜碎裂开来。 装死之人就真死了。 赵春生颓然坐地,没去理会那渐渐流散的生机,笑了笑回道:“多谢先生谬赞。” 柳相居高临下,没再多言。 实际上,现在的他也没什么资格去叹息或者可怜。 柳相摇头自嘲道:“我这个做先生的,还是不太够格啊!” 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先生,传道一事马马虎虎,授业和解惑从来没尽力尽责过。 赵春生呕出一口鲜血,凄凉笑道:“先生别妄自菲薄,您为我们这些种子做的已经做的足够多了。如果不是先生偷偷在每个走出小镇人身上留下一点自身福运,估计我早就在那场算计中身死道消,哪还有什么机会重返家乡呢。” 柳相没觉着有什么意外,“没看出来,陆鸢这老家伙还是个大嘴巴,跟薛全一个德行,什么事情都往外抖落。” 他确实没办法看清或者拨动他人气运,但对自身的福运之流可随意更改,能剥离赠予但无法增加自身那种。 两拨百年之期的孩子,都是柳相看着他们一点点在自己面前成长,又怎能没半点情感增减呢。 不光是赵春生,赵家树,荆黎,亦或者放弃了仙途的米月,只要是真心实意喊过自己一声先生的孩子,都有这份馈赠。 这些孩子离开时,柳相都会偷偷截下一缕自身福运转嫁其身,至于最后能接下多少,只能看孩子自己的运气。 在柳相看来,一点小事不过随手为之罢了,反正只能留在大山里,那些福运用处有,但不大。截取之后,只要时间足够都能逐一恢复,不存在后遗症的说法,而时间,是柳相最不缺的东西。 其实多年以来,赵春生复盘过很多次那场针对自己的算计,无论怎么推演,得出的答案都是必死,不存在任何侥幸可言。 可最奇怪的是她竟然活了下来,哪怕丹田被废依旧活着,这一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很后来。 赵春生偶然兴之所起,走了一趟臧符峰,见到了那位既是看守又是培育了她们这些气运种子的山神老爷,这才得知真相。 所以她才会说,柳相为学生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柳相道:“举手之劳罢了,谁让你们这些小家伙当初喊先生一个比一个起劲儿,现在想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哪个打架无论输赢后都会高高仰着脑袋拒不认错的你。” “可,终究是美人迟暮了不是吗?” 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按照赵春生的脾气,美人和迟暮,都无错。 柳相沉默,过了许久才缓缓说了两个字,“抱歉.......” “先生无需道歉,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来扛。只不过有件事情我想问问先生。” 赵春生洒然一笑。 柳相,“请讲。” “先生,这世上真的存在轮回吗?” 这个问题,赵春生曾经问过很多师门长辈,可最终的答案都是模棱两可,从未有过个肯定答案。 柳相点头,语气笃定道:“有的,轮回真的存在。” 坐镇天王山脉的陆鸢在那场蟒吞龙后,就给柳相看过一幅奇妙画卷,自此,柳相才相信真有轮回。 只不过经过轮回之人,除非上古大能转世,不然灵魂将一辈子都无法恢复前世记忆。 灵魂丢失了记忆,这样一来前世与今生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追本溯源,是的,从未改变。 但以人的立场来看,天壤之别。 柳相自己都没答案,至少现在没有。 赵春生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展颜一笑,身上的生机流逝速度愈发迅速,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那能不能求先生最后一件事?等那个不再是我的我重新来到这世间,若是还能修行的话,麻烦先生将那个我送往补天教灰衣峰。” 柳相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如今的修为还看不透这些东西,不敢说百分百做到,如果老天爷给面子真遇见而且认得出的话,我答应你。” 赵春生好似得偿所愿,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的言语低声呢喃道:“多谢...先生...” 万物花开,草木盎然,本一野草,在春季生长,就该在秋日里死去。 春生......秋死...... 柳相笑了笑,走上前去,伸出一手按住赵春生低垂的头颅,就好像很多年前制止那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般。 他言语温和轻柔道:“睡吧,睡吧,此生如梦,还魂归兮......” 随着柳相的如意运转。 天开明月。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山寨彻底随着月辉化为点点萤光,缓缓升空消散。 柳相带着赵春生的尸首返回小镇。 一步之遥,直接来到那处埋葬荣昌镇先祖的陵园。 在那座连墓碑都倒塌的小土包旁边,柳相将赵春生埋葬在这里,以石碑刻字,只有姓名,无生辰,无籍贯,亦无血亲之名。 旧陵多新坟。 可能这座新坟会像身边的小土包一样,十年二十年,杂草丛生,墓碑坍塌,最后在这世上什么都留不下,也可能什么时候柳相心情好或者不好,会来看上一眼,顺便带上一杯茶,一壶酒。 人生如梦,好与坏,都不算白来。 柳相做好一切后站在两座新老土堆前。 缓缓摊开手。 手心当中,赫然多出一点雪白凉光,如雪,如月。 这是赵春生此生之梦,有美好,有遗憾。 柳相对着新坟轻声说道:“多谢。” 他无法修行人族之法,但在自身的大道之路上,柳相从未停止过。 这场梦,就是最好的观道。 柳相位于芥子天地内的心神化身,以昏暗大地为棋盘,以这场人生之梦为棋子。 一子落下,雷池震动,金莲盛开....... ------------------------------------- ps:之前是谁要赌辣条来着?记得快递包邮哈。 还有说明一点,如意这神通后面会给出讲解,意思太大了,柳相现在的境界只对死物有用,涉及灵魂,命运,天道的事情无法干涉,等彻底拔高到九境的程度,如意神通会贼强。就像软件和硬件不匹配,只能勉强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像开辟芥子天地这东西就已经是现在柳相能达到的极限了。 第109章 红绳 又一天星河高挂。 脱离熟悉环境的米月还没彻底适应官塾这边的生活。 主要是认床,睡不着。 夜深时分,米月独自一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凉亭内,双手枕着后脑勺,看向天上那轮皎洁明月。 在他手背底,还有一本泛黄书籍。 按照村里世世代代留下的古老传说,在这明月的背面,那终年幽暗之地,生长有一株月桂,通体白玉,千年渐长一寸,若有星空之风吹拂,树叶叮叮咚咚,好似风铃之声。如果有那大福缘之人获得月桂坠入人间的一片落叶,能不受五病三灾,逢凶化吉。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也不过是无聊时分的回想罢了,如果真有的话,估计.......得值老鼻子钱了。 秋风吹过,微微泛起凉意。 米月裹了裹身上衣物,倍感无趣。 “读书什么的非我所求,差不多就成,以后看看能不能不找个安稳营生,多挣钱,怎么着都得在镇里建栋大宅子才成。” 说起宅子,米月又想起自己那位兄长。 求学多年,童试考了三次,但每次都在院试上边栽跟头,如今算是彻底心灰意冷,在衙门那边上下打点,成了档案库的账簿先生,虽说挣钱少,可好歹是吃皇家饭的,也算是求得个安稳。 不过这样一来米月就有些忧愁了。 “本来光耀门楣这种事情怎么说都轮不到我,大哥啊!你咋就这么不争气呢?小小一场院试连栽三次也是没谁了。算了算了,看来打明天起,自己的再稍稍努力些才成,嗯.......就多用两成力应该够了吧?” 以往他读书,也就是随便学着玩玩,跟禹秀薇那样悬梁刺股可没法比。 若是将心神分成十等,米月最多在读书一途上付出两成,如今再多加两成,一个秀才的名头......嗯,应该不难。 如此想,倒不是米月不喜欢读书,而是觉着有些事情不用刻意去追逐所谓的名,只要足够就好,没必要做什么就得做到最好,这样的日子会很累很累。 米月不喜欢这样,心满和意足便可,不会去奢求太多。 凉亭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走来。 灯火摇曳,在充斥着月光的黑夜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 少女走到少年身边坐下,一边搁放好灯笼,一边说道:“你果然在这儿。” 米月一挑眉头,调笑道:“难不成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禹秀薇一翻白眼儿,“是这些天同学舍的姑娘起夜时老说凉亭这边有人影儿,还以为遇到鬼了呢。”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看你这两天上课没精打采的,加上学塾内喜欢大半夜溜达的也只有你了。” 禹秀薇趴在围栏上,与少年一同看向天幕高处。 米月收回视线,看了眼少女发髻间的玉簪,笑了笑,喜欢就好。 寂静深夜里,二人共同保持沉默,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 过了许久,禹秀薇叹气一声。 米月觉着有些古怪,于是便问道:“咋了?” 难不成还有心事? 禹秀薇眨巴眨巴一双灵动眼眸,“就是觉着那些灾民有些可怜。” 以前生活安详,从未见过动乱的世道,两人都很难去想象书本上所记载的大庆灾难究竟有多可怕,直到前不久,碎叶城接收一波逃荒百姓,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大庆从来不太平。 自大庆国号为永平的那一年起,各地洪灾,旱灾,蝗灾,瘟灾,天怒,地陷等等,这些人力所不能及的灾害从来不曾断绝。 国祚还在,但那些被殃及池鱼的平民百姓可就遭了殃了。 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好在大庆王朝底蕴不俗,加上这近百年来那龙椅上的皇帝 虽说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还算是守城有功,第一时间开粮赈灾,稳定民情,并未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 罪己诏这种东西,每一任皇帝不写个几封,这位子都算白坐一遭。 米月没搭话,只是微微点头。 确实可怜,但又有什么法子呢,说到底还是老天爷的意思,他们这些凡人能做的,就是跪地磕头,还不一定管用。 “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米月,你说咱们能做好吗?” 禹秀薇想起白日里那些流民的惨状,心底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米月懒洋洋道:“能将这些做好做透的,那是圣人,咱们不是,最多努努力,尽量朝圣人的背影多靠近几分。争取今天近一点,明天后天再近一些。” “哦。” 少女轻轻哦了一声。 月已西垂。 米月打了个哈欠,“行了,别看了,赶紧回去睡觉去,明天负责授课的老夫子一个比一个严厉古板,若是点卯迟到了,可有咱们好受的。” 说着,少年便站起了身。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 禹秀薇开口道:“等一下。” 米月转过头问道:“咋?” 禹秀薇稍稍低垂些脑袋,以玉簪面对米月,“把手伸过来。” “干啥?” 米月有些疑惑,这姑娘咋回事?神秘兮兮的。 “别废话,赶紧。” “好嘞。” 伸出左手到少女面前。 等米月在收手时,顿时乐了。 是真的很开心那种。 因为少年的手腕上,赫然被少女绑上了一根红绳。 米月笑着道:“难怪你白天说去拜神,还不让我跟着,原来是为了求这东西。” 金雁尘香暗凤弦,红绳风紧阁秋千。 虽说这句话搁现在还有些不太合适,但终归美好。 禹秀薇还是脸皮太薄,做完一切后还是低着脑袋,慌慌张张提起灯笼,说了句早些睡,一路小跑,跟被鬼追了似得。 米月笑而无声。 弯下身,拿起那本书籍。 书籍名为《灵修摘要》。 这本书,是离开小镇时,柳先生亲手所赠。 送出这本书时,柳相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言语。 “我很希望你有一天能翻开它,越早越好,但同时又很希望你能永远不看。米月,如果有天,你能放下一切的话,这就是回头路。” 柳相已经给米月留了退路,无论是保全他的天资根骨,亦或者这本《灵修摘要》。 其实也是柳相自己好奇,这样一个别扭却倔犟的少年,会不会有反悔的一天。 米月又看向左手手腕上的红绳,傻乐呵很久....... 第110章 武道第二峰 庆历元崇一十七年。 一队骡马带红花,结红绸,自碎叶城出发,走入荣昌镇。 入了牌坊楼后。 最前面的人吹响唢呐,声音悠扬喜庆,加上这队人马的装扮,顿时惹来无数人停步注视。 “这是哪家有喜事儿吗?结亲还是过寿?这规格也不太像呀!” “不太清楚,看模样都是外乡人,估摸着是某家请来的。” “那也不至于进镇子就开始敲锣打鼓,是收了多少银钱,竟然这般卖力。” ....... 一时间,人们窃窃私语。 这时几个上了年纪人似乎看出了这队人马的仪仗,还有高举的两块牌子上的名字,脸色一喜,高声喝道:“乡亲们,是好事儿,咱们镇又出秀才了。” 说罢,呼喊之人便快步小跑而去,是去通知坐镇此地的里长。 街道上的人纷纷哗然。 生意什么的暂且搁置一边,将仪仗队伍团团围住,开始七嘴八舌的询问。 “诶诶诶,老哥儿,这是谁家得了福分?看这架势比上次还隆重,难不成咱们这还出了案首了不成?” 所谓的案首,就是童试中的第一名,一州之内,仅此一人。 “诶?我看这名字咋这么眼熟呢?禹秀薇?这不是老禹家的闺女嘛,不是说才在外求学几年而已,怎么就突然成了案首了?” “你别说,咱们镇子禹姓的不多,重名基本不可能,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老禹家的闺女,不得了啊!女子案首,以后官衙学塾还不得变了天?”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之际,也有人看情况风风火火朝禹氏夫妇的祖宅奔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啊。 高中案首,小镇建立头一遭的事情,还是女子,这份量不亚于贫寒之地直接蹦出个二品大员来。 可能是案首的名头已经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案首名字的后头,还有个小一些的名字——米月,虽说他未能与之并列,可好歹已经拥有秀才的头衔儿,这要是搁在平常,敲锣打鼓都不为过,只可惜现在全被案首两个字抢了风头。 很快,作为小镇里长的中年人便带领报喜的人马一路吹吹打打,走入那条充满鸡屎狗粪的巷弄。 本来还不明所以的禹氏夫妇还在院落里各自忙活。 结果自家院门就被一熟人撞开,慌慌张张,可脸上的笑意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禹姓汉子有些不满,“干么呢?撞坏了门你赔啊!” 来此提前报信的人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将那口气息喘匀了,这才道:“老禹,嫂子,你们.......你们小囡.......出息了,大出息了!” 禹姓汉子皱着眉,一脸莫名其妙。 连妇人都是一脸疑惑。 报信的街坊断断续续将情况说清楚。 突如其来的好事儿,惊得夫妻二人呆愣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那街坊倒是急了,“你俩还愣着干啥,赶紧捯饬捯饬,待会儿报喜人和里长都来了,记着准备喜钱哈。米家小子也出息了,得了个秀才的头衔儿,我还得走一趟他家呢。” 说罢,人影已经出了院门,朝另一侧奔去。 汉子揉了揉脸颊,有些不可置信道:“媳妇儿,你掐我一下。” 妇人噗呲一笑,对于这样要求自然不会拒绝。 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盖对着腱子肉就是一拧~ “唉...唉...唉...你下死手啊!” 汉子疼得直跳脚。 “看来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紧接着,汉子哈哈大笑,双手负手,飒踏如流星,走出带门,开始迎接蜂拥而至的人群。 这过程中,夫妻二人脸上的笑就从未停止过。 接下来三天,荣昌镇史无前例的热闹。 里长大手一挥,三天之内,舞狮不停,大摆宴席,全镇庆贺。 当然,这排场需要的银两,都是官家掏的,谁也没心疼。 宴请四方,就连来此的外乡人士都被盛情邀请融入此次盛会之中。 别的不说,流水席的饭菜够实诚。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可以看见孩童抱着猪肘啃食不停,满嘴流油。 坐在孩子身边的英武汉子稍稍往边上挪了挪。 只是这屁股刚抬起,就对上了桌对面的闺家小娘暗送秋波,一双水灵眼眸真快润出水来了。 身为外地人的英武汉子心中暗叹一声,长得太玉树临风,也烦。 他原本就是随便来此地瞅瞅,结果刚好碰上这等喜事儿,听说案首是个女子,连他这个见惯了大世面的也有些意外,所以才会落座蹭着顿饭。 英武男子一袭黑红袍子,看材质应该是顶级绸缎,大约三十多岁的摸样,身形高大魁梧却不显臃肿,剑眉凌厉,眼神炯炯,相貌英俊,阳刚之气溢于言表。 拿起筷子,对那小镇女子的媚眼儿视而不见,自顾自加了一块冬笋炒肉。 嗯~滋味儿不错。 这时,有袭墨衫来到桌边,拍了拍正在啃猪肘的孩子脑袋,说道:“先生来了不给腾个座?” 那孩子哼哼两声,“先生,你说的,得讲先来后到......” 柳相慢吞吞道:“课业翻一倍.....” “先生您坐,我找我爹娘去。” 没等这位教书先生把话说完,孩子提着猪肘麻溜换桌。 桌上落座的人除了身旁的英武男人,都齐齐喊了一声柳先生。 柳相点头回应。 他一来,对面稍有姿色的女子顿时就老实了。 一个俊秀男子在场,再怎么十八般武艺尽出都没关系。 两个嘛......还是威望很高的教书先生,女子觉着自己还是端庄些好。 柳相落座后,与身边的英武男人谁都没看谁一眼。 都在默默地吃饭夹菜。 等到宴席结束。 英武男子这才放下筷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以心声传音道:“我叫曹翎,大楚人氏,你这位大妖又是何方神圣?” 柳相知道眼前男子深不可测,可听到这名字之后还是有些惊讶。 曹翎,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大渊正史中的男人,被天下人共称西楚霸王,也是西楚霸业的开创者。 他还有一层身份,令柳相都忌惮不已。 山上炼气士登山修道得长生,山下武人拳出日月战力无双。 曹翎,便是万年以来的武道第二高峰,至今难以逾越。 第111章 武人 “我叫柳相,小镇的教书先生。” 柳相平复心境后,看向眼前的英武男人。 气宇轩昂,英武非凡,不愧霸王之名。 这次,轮到曹翎意外,他一脸古怪道:“陆鸢这老家伙,还真是.......敢想。” 若是换成其他人,打死也做不出以妖为人开智的举措来。 可这人要是换成陆鸢,曹翎觉着情有可原。 “这地方不适合闲聊,曹霸王,咱们换个地方?” 对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柳相能猜个大碍,看来陆鸢最后所等待的人是曹翎无疑了。 在正史上被誉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站起身。 “就听你这半个东家的便是。” 说罢,二人共同走向学塾方向。 一路上,二人并肩而行。 柳相心声询问了一番关于千年之前的那场天下分分合合。 曹翎一一作答。 实际上这样的历史除去些能被史官记载的,更多内幕也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得知。 就比如大渊覆灭的真相。 曹翎联手大庆开国皇帝所推翻旧国祚后,再经过大楚与大庆的三十年混战,最终平方天下,划江而治。 老祠堂的学塾内。 梨花阵阵,好似有人在瑟瑟发抖。 刚一进门,柳相便无奈道:“曹霸王,能不能把你那身刚烈之气收一收?钱梨胆子小,你要再这样,估计只要你在小镇一日,她就得躲着不敢现身一日。” 曹翎双手环胸,“我已经将罡气尽数收敛,天晓得她是如何看穿的,此事真怪不得我。” 天下三教好似对妖精鬼魅有着天然克制,且不说极为少见的浩然之气鬼神莫近,其余佛道两家的克制手段最为被世人所熟知。 除此之外,便是武人的一身血气。 鬼魅精怪说到底在两仪中属阴,武人的一身血气如烈阳拂照,所过之处,阴物自行退避。 柳相虽是妖族出身,但底子为蛮妖,同样以体魄称尊,境界修为摆在那,曹翎身上流露出的阳刚血气对他无用。 但钱梨不一样,境界不够,走的路子寻常,又是小镇的看守者眼力极为敏锐,饶是曹翎有意隐藏,还是会被小姑娘看出些许门道。 一向胆子极小的小姑娘,这会儿估计都躲在树根底部瑟瑟发抖。 柳相道:“那就多有得罪了。” 说着,柳相心念一动,如意神通运转,好似将曹翎自身大道与此番天地彻底隔绝,虽身处其中,却如一叶浮萍,掀不起半点波澜。 当然,这等隔绝之法,也得曹翎愿意才行,不然面对这位武人第二高峰,柳相拿之也毫无办法。 曹翎,在无数史官笔下,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实际上与人相处时脾气不差。 至少没对柳相此举有什么不满。 隔绝大道气息之后。 柳相朝着梨树心声传音。 片刻之后,一瓣梨花飘落在他肩头。 扎着两颗丸子头发髻的袖珍小姑娘出现。 她先是怯生生看了眼曹翎。 又附在柳相耳畔轻声低语,“大白蛇,这人可凶!我要不再躲会儿?” 柳相哭笑不得,解释道:“不用害怕,曹霸王是陆鸢的客人,脾气不坏,很好说话的。” 钱梨看了眼曹翎,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柳相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落座石桌旁。 取出茶盏,各自斟满。 曹翎说到底还是个江湖武人,不太习惯茶水的淡薄滋味儿,只是抿了一口便再无兴致。 曹翎问道:“你好像对我很了解?对了,别叫我什么曹霸王,这是世人对我的称呼,我自己不太喜欢。” “那就喊曹大宗师?” 柳相笑了笑,接着解释道:“一个能被天下人共称一声霸王的人,我想不知道都难,陆鸢所给的书籍之中,无论是江湖篇还是朝堂史记,都多次提及你的名讳,我总不能装瞎吧?” 曹翎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看了眼柳相问道:“你的底子很古怪,妖王这些年我游历山河也见过不少,你是头一个令我有些意外和忌惮的。” 所谓的忌惮,不是说畏惧,而是一种很简单也很敏锐的直觉。 就好像普通人看到从来不熟悉的事物,第一时间总是要判断危险与否。 柳相苦笑一声,“曹大宗师这么说倒是抬举我了,你一个武道第二高峰,我又打不过你,有什么可忌惮的。” 曹翎点头,“这话倒是在理。” 世间无论是炼气士亦或者武人,都被以九境划分。 不过大道之路却有宽窄之分。 例如剑修的登顶道路逼仄,一旦有人矗立大道之巅,后来者无论天资有多惊艳,就只有移山这么一个选择,不死不休。否则就只能乖乖停留原地不得进取丝毫。 武道同样如此。 早有先人矗立前端,曹翎再怎么天资绝艳,也只有成为第二高峰这么一个选择。 除非将来有一天,他能够将道路前方的大山打碎,或者他人让路。 武人,境界越高,战力越令人忌惮,体魄之坚韧可与灵器媲美,一般同境炼气士与之厮杀皆对之头疼不已。 打不动,若是被近身,最多也就是两拳的事情。 柳相虽说走得是蛮妖的路子,但若是单按照自身体魄的坚韧程度来算,比八境武人稍强,跟曹翎这样的大宗师完全没法比。 如意神通虽说变化万千,心之所念皆可成为现实。 但前提是有足够的修为支撑,不然一切都不过空中楼阁罢了。 现在柳相对于如意神通的运用还浅薄,只能观想死物,对于生命大道,魂魄,气运等,影响有,但无法随心去改变。 所以,说打不过,这话真不是自谦之言。 “我这次请曹宗师到此一叙,了解外面天下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钱梨。不知曹大宗师能否看出些门道?” 二人的言语都是以心声传音,还以如意神通加持,外人难以察觉。 曹翎看了眼怯生生的小姑娘,思索片刻,笑道:“看肯定看不出什么,毕竟陆鸢这老家伙的手段很匪夷所思,我一个武人不太了解这些弯弯绕,不过嘛......” 第112章 姑射 “如何?” 柳相放下茶杯,认真倾听。 曹翎一只手摩挲着下巴,没着急给出答案,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曾经跟随大渊最后一任皇帝登天而去的四位古仙各自是谁?” 柳相答道:“四位古仙都是最早的得道者,剑者名‘忡’,道者名‘南华’,释者暂时不知,最后那位最为神秘,连传承都没能留下。” 接下来开启的传承古仙为道者,光是古仙的名字,还是柳相几次登山从陆鸢口中套出来的。 不过道的传承时间比较晚,估计要到下个百年之期才成。 曹翎点头,有些调侃道:“看来陆鸢这老家伙对你还是藏掖了很多事情。” “那就有劳曹大宗师为我答疑解惑了。” 面前之人的到来,也就意味着自己接手镇压大阵的日子愈发临近,很多事情没个确切定论还是心中不太踏实。 他也曾顺着大渊气运逆流而上利用如意神通推演过,可结果很不尽人意,就好似被人遮挡千年之前的真相,柳相除非修为能更上一层,不然根本看不清。 曹翎笑道:“你这求人不够诚意啊,上桌了连壶酒水都没有......” 柳相会意,告罪一声,“是我怠慢了。” 说罢,柳相从芥子天地中取出两壶荆黎赠送的酒,酒龄已有百年,说是老酒真不过分。 “没有那些天地灵气,酒只是酒,挺好。” 出身草莽,一路破境登高,直至成为武道最高,曹翎从未觉着山上仙家就一定比人间更好,酒水亦是如此。 如果柳相拿出什么仙家酒酿待客,曹翎还真就不愿意说其中内幕。 “释者尊名我就不说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虽说我无所谓这些破烂规矩,但他们对人间有大功德,总得礼敬几分。最后一位古仙,她不属于三教任何一家,甚至都不是山上炼气士,在千年前大渊王朝孤注一掷的登天之中,曾架起一座登天之路,同时也是她将你们脚下那尊神灵拽入人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 “那位古仙是天生神女,与那些俯瞰人间的天外神灵同本不同源,后世之人以姑射称之。” 说到这,曹翎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水,胸腔起伏,“痛快!” 不知他说的,是登天一役痛快,还是手中酒水痛快。 柳相呢喃一句,“姑射......” 只有晃荡着两只洁白脚丫的小姑娘皱起眉头,这两人干啥呢?欺负自己境界低不给听是吧? 曹翎看了眼可可爱爱的袖珍小姑娘,又看向柳相,传音道:“曾有道家真人言 :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你现在猜到了吗?” 梨花......姑射。 柳相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一袭墨衫以心声道:“能确定吗?” 曹翎笑着摇头,“陆鸢这老家伙的心思太多,我只能是看出些许脉络,是与不是的确定,得问他。况且小姑娘究竟是承道者,还是得道者,都跟你没什么关系,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柳相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想弄清真相,空有境界,到头来还得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不好受。” 曹翎啧了一声,“要我是你,别管三七二十一,想知道的事情直接问,不说的话那就大打一场,看陆鸢是心疼山根水运,还是觉着这些算不得秘密的内幕重要。” 柳相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我不想?” 交易在前,得讲信誉。 更何况别看陆鸢残破不堪,可要真发起狠来,换命估计不难。 “算了,你们的事情我不掺和,不过得提醒一句,姑射神女对人间有大功德,这小姑娘无论与之有没有直接关系,你最好都别做什么,小心被人族气运反扑,到时候别说你一个妖族,就算是我都接不住。” 曹翎抹除嘴边酒渍,将空酒壶搁在桌上,“走了,看过陆鸢之后,还得走趟大沧,时间紧,就不多聊了。” 之所以他能与柳相聊这么多,还是觉着这位妖王不同其他,很有意思。 妖之躯能与人族和谐共处,这本来就很奇怪。 无论有没有陆鸢在上边压着。 柳相问道:“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曹翎摇摇头,“不用,老家伙的腐朽气息搁着老远都能闻到,按着旧时的拜神古道走就成。” 英武男人跨过门槛儿前,特意回头看了眼钱梨,向她挥了挥手。 武人行走山河,如日月巡视人间,光芒璀璨,惹人侧目。 等他消失在小镇前往大山。 柳相双手拢袖,轻声道:“霸王之名,果然很名副其实。” 哪怕二人没动手,光是那份不经意流露出的武道底子,就够柳相心生忌惮。 钱梨挠挠脸,“大白蛇,这家伙是谁?好可怕的样子。” 柳相抿起嘴角,“一个能让山下江湖瞬间倾覆的英雄。” 他伸出手掌,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笑问道:“你是喜欢钱梨这个名字,还是赵姑射这个?” 小姑娘啊了一声,虽然不知道大白蛇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有些纠结道:“都挺好听的,能全要吗?” 柳相略有深意的看了眼钱梨,片刻之后点点头,“可以。” ------------------------------------- 臧符峰,大雪坪。 英武男子一脚踩在积雪上,在瞅了瞅对面远处的矮小老人,打趣道:“记得当初有个家伙说喜欢看雪,不知道这千百年的雪景看没看够?” 陆鸢眼神浑浊,哪怕是山水神只,目力依旧有穷尽时,现在的他甚至都看不清远处的男人的具体面容。 不过这熟悉嗓音和身形,哪怕时隔千年,陆鸢还是认得出,他没好气道:“怎么着?你这个小霸王境界高了翅膀硬了,都学会调侃老夫了?” 曹翎掏了掏耳朵,如今这个世道上,能够这般称呼他还能倚老卖老的人,真不多了。 ------------------------------------- ps:傻子的故事还是十章左右吧。 第113章 命理线 曹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臧符峰听完陆鸢所说某事之后,身形化虹,直接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跨过大庆国境前往大沧。 当晚,陆鸢传音柳相。 正在小院内自斟自饮的柳相儒衫换墨衫,沉默许久,最终只能将所有心念化为一声叹息。 这一次,柳相带上了钱梨。 小姑娘还有些好奇来着,这不过年不过节,喊她作甚? 今天的柳相显然没心思与钱梨打趣什么,只是回复一句,山神有事找。 钱梨也看出大白蛇心底有不快,也没多问什么。 悲伤?说不上,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罢了。 以小姑娘现在的单纯想法,自然理解不了。 大雪坪还是那般银装素裹。 今天的老天爷好像不太给面子,大雪纷飞,冻杀一切。 柳相来到老人跟前,看了眼身前矮小且破败的山神祠,阵阵无言。 陆鸢身形愈发佝偻,好似与曹翎的那一番言语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心气儿。 钱梨则是没来由涌出一抹悲伤,抽着鼻头,高高扬起脸,这才勉强不让眼泪掉出眼眶。 陆鸢倒是豁达,咧嘴笑着,好似死亡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惩罚,而是解脱,他自嘲道:“我这么个为大渊气运不惜算计所有人的私心者,可不值得同情。” 紧接着,陆鸢对柳相道:“可曾有过怨言?” 从一开始,柳相原身坠落天王山脉的那一刻起,六百余年的光阴都在被陆鸢所算计,从旁观者成为入局者,最后还要成为那个被人所厌恶的掌局者。 柳相并未因为人之将死而释怀,重重点头,“怎么可能没怨言,甚至最开始的时候差点成了恨。” 六百年光阴都被他人左右命运,这种滋味儿真不好受,也就柳相脾气好,心中所追寻的也只有看清世界的真相,对于很多小事儿都假装没看见。 李秀娘的死,赵家树心境变换,大庆皇家的到来,甚至连苏邑的出剑,老宦官萧祁的瞒天过海,可能连最开始荆黎家庭的变故等等,按照柳相最开始的猜想,或许到现在,他都觉着是陆鸢在背后推波助澜。 若是换成妖性的柳相,估计最少都得将陆鸢从山神的位置给拉下来,代价多大,会对镇压大阵有何影响,妖性的他都不会考虑,遵循本心,心念通畅了再说。 至于最后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可这样一来,天王山脉一定会毁,陆鸢与柳相必死,那些村子的人自然也逃不了被殃及池鱼,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百年,古神出世,所带来的后果又怎会是山河破灭几座这么简单。 柳相自认是自私的人,他看中的人从来都是那些孩子。 所以赵锦,李秀娘,老村长,他们死的时候柳相都没出手,因为一旦出手,他与大山的因果加深,之前所斩去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就像米月选择放弃修仙的道路,就像赵春生宁愿战死也不愿老死床榻,就像荆黎为了更广阔的天地继承老剑修的传承,就像赵家树以仇恨作为动力不停登高...... 每个人都有选择,而且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要舍弃某些东西,柳相也不例外。 因为他的不救,李秀娘死了,因为几碗再寻常不过的红豆汤,那点与长生大道比起来微不足道善意,柳相事后才会觉着愧疚,因为愧疚,所以他才会最后送女子一程,用一个人情的代价,为赵家树换来一份坦途。 就像当我们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不得不暂时搁置他人情感,事后会觉着愧疚,稍稍弥补以求心安。 柳相不是圣贤,做不到达济天下,同时他也不是纯粹的妖,对所有的人之常情视而不见。 而陆鸢呢?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渊遗民的天老爷呢? 他是否也会因为某些能让大渊遗民更好的未来从而去牺牲几个普通人呢? 是,也不是。 “觉着委屈,觉着恨,这就很对咯。不然为什么自古以来所有的阴谋都不得人心呢?还不是因为阴谋之下是人们最不愿意去看见的东西。柳相,你的成长乃至选择都已经超出我的意料,这最好,这样一来,我才能安心将这个位置暂时让给你。” 人们总是以善的光辉去掩盖内心的肮脏,生怕一旦将内心暴露众人之前便会被口诛笔伐视为异端。 人人都讨厌阴谋诡计,可更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将其看透,顺水推舟,坏吗?谈不上,只是很难被人们接受罢了。 陆鸢回头,看了眼身后祠庙,“柳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吗?走,今儿我就将所有的所有告诉你。” 说着,老人迈开步子,迟缓,艰难。 在推开破败祠庙的那一刻,一面雾霾镜面出现三人眼前,雾里看花,终究不太真切。 陆鸢率先迈步走入其中。 柳相带着钱梨跟其身后。 等跨过那道门槛儿,眼前景象天翻地覆。 他们好似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宇中间位置好似树立高楼,无宝盖楼顶,从下仰望,可见漫天繁星璀璨,一颗颗好似根据某种特定规矩缓缓运转。 而在这高楼之间,布满了丝丝缕缕几近无穷的丝线,丝线上边灵光绽放。 灵光颜色分两种。 雪白与殷红。 而且越往上,殷红丝线越来越密集,直至一定高度之后,其上再无雪白。 就好像......小镇现在活着的人,与那些死在历史中的人。 群星照耀,殿堂中间,丝线之下,有水潭波光粼粼,金莲花开为九。 水波之下还有一条白鱼一条黑鱼缓缓游曳,好似太极两仪,运转不息。 柳相仔细打量一遍后,沉吟出声道:“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东西?” 陆鸢点点头,丝毫没半点神只的庄严,直接一屁股坐在池边,指了指头顶上的两色丝线道:“白为活,红为死,这些都是大渊血脉的命理线,以后你除了镇守大阵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看守这些丝线,若有哪个不长眼的山上神仙非得拨正反乱,不需要犹豫,直接打死便是。” 第114章 老树凋零 柳相与钱梨一同眺望那些密密麻麻如织网的命理之线,他问道:“都是你造就出的?” “我?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这些命理线从大渊遗民出生开始就会自行生发,往后一生命运你都可以看见,不过没法改变,一旦逆天而行,所损耗的便是大阵的根基,代价与所得差距太大,很不值当的事情。当然,那些获得气运的种子不在此列,他们的命运从获得气运开始就被改变。” 说着,陆鸢指了指身边不远处的九朵金莲,“他们在这儿,气运化金莲,无法断定命运。之前原本有十一朵,可随着米月将气运馈赠归还大山,赵春生的痛快求死,如今也就只剩下九朵,一人死一花敝,如人死灯灭。” 柳相点点头,自他见气运金莲第一眼起就明白其中所代表的东西,毕竟得自骊祝体内的那朵国祚金莲如今就在芥子天地内盛开。 陆鸢笑道:“现在明白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要真说算计,也仅仅是针对你一人,剩下的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命运轨迹来左右村子的格局。哪怕有狡辩的嫌疑,我还是要自证清白一番,罪不在我,命数使然。” 柳相没搭话,只是看向那些雪白丝线,伸出两根手指捻住。 只是一瞬间,一位大渊遗民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幕幕画卷好似走马观花从他眼前闪过。 看来陆鸢所说并非虚言。 甚至他可以遵循这一条脉络来推演出死后的轮回身。 “我知道你在另辟蹊径,想在自身大道之外找寻快速破境登高的法子,我可以教你个办法,算是最后传道一番。” 陆鸢声音越发微弱,可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 柳相嗯了一声,“你说,我听着。” “道家有门观想之法,以天地自然,人生变化为推衍,反哺自身大道。” 说着,他又指向水中两尾游曳的鲤鱼,“这两个小家伙很有意思,等到下一次三王峰传承开启,你可借助这两尾鲤鱼修行此道,以一位位大渊遗民的命理为观道,对你的蛮妖之体应该用处不大,但对神魂还有未来所走的道路裨益不小,可以试一试。” 陆鸢就这么坐在地上,就好像一位长辈在与看好的晚辈闲聊,“这地方以后就交给你看管,千万别画蛇添足,不然你所求的无拘无束将会如梦幻泡影。还有什么不解的问题都一次性问了,我感觉我的时间......不多了。” 柳相继而一连串问道:“钱梨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小镇里所埋藏的压胜之物为何?今天你与曹翎谈了什么?结果如何?我的另一半因果四百年后又该如何斩断?最后,大阵的运转核心你得告知。” 小姑娘听大白蛇提及自己的名字,挠了挠脸,还有我的事呢?不过自己现在还是别说话的好。 “钱梨吗?你不是都猜到了吗?还有什么好问的,毕竟那位神女的来历太过得天独厚,转世身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她也是四百年后坐镇大山的人,保护好这丫头,千万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算是老头子我最后求你的一件事儿。” 柳相嗯了一声,说了一句,“钱梨很可爱。” 小姑娘一听大白蛇这么夸自己,顿时兴高采烈,紧接着又抓了抓脑壳儿,什么古仙。什么转世身?我是钱梨诶。当然,大白蛇之前给自己起的名字也挺好,赵姑射,好听。 “小镇下边的压胜之物不用你太过操心,那本是大渊建造的人皇鼎,汇聚了人道气运所铸,所以需要人族地仙的自身气运温养,不然随着年月那些人族气运会渐渐流逝最终沦为凡物。本来它是要随着先帝一同登天杀伐,只可惜完成的时间太晚,只能将其埋葬。这东西对你无用,最好别惦记,不然以你妖族的身份,一旦与之冲突,得不偿失的结果。” 传说万年之前,有汇聚人族气运所诞生的人皇铸九鼎分镇四方,以稳人族为万物之长。 不曾想千年之前的大渊竟有如此魄力。 这一点,连柳相都为之惊叹。 “曹翎的到来本就是我安排的,本来是打算倚老卖老,让这家伙在大阵彻底崩碎后帮衬一二,不过他没答应,想来也正常,一位古神,其中因果很大,一旦出手,就容易被天上剩余旧神给盯上。所以我和他的谈话,也只剩下叙旧了。” 曹翎能打,公认的能打,甚至可以说除了大沧的那位武道老祖之外,天底下能稳胜过他的人也只有寥寥二三人,都是些被天道盯上的深坑王八,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活着都得小心翼翼。 若是他出手,九境界巅峰的存在,还是打架最狠的武人,要是舍得一身剐,坠入人间的古神,根本不足为虑。 但,代价会很大,甚至是一生修为就此烟消云散。 所以,哪怕被拒绝,陆鸢也没觉着有什么,说到底还是他强人所难,不答应才是人之常情。 “至于你的另一半因果如何斩,答案就在钱梨的身上,所以,柳相,保护好她,反正我都算计你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要是觉着不爽......我也没法子。” 陆鸢笑了很开心那种,好似回到了未成山神之前,他还是一位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国泰民安,还能见到儿童开心颜,纸鸢满天飞的光景...... 柳相哪怕心底对老人的强加担子很不爽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谁又会和死人计较呢? “你且过来,我传你大阵的运转之法。” 老人竭力招了招手。 柳相弯腰低头。 陆鸢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眉心处。 随着一阵灵光闪动。 关于大阵的所有信息全部传输入柳相识海,剩下的,就靠他慢慢分解。 做完一切后,陆鸢一身暮气转为死气,那片象征老树最后生机的黄叶彻底凋零。 与此同时,宫殿深处,一尊本就破烂的泥塑神像开始寸寸龟裂。 老人闭上眼轻轻呢喃道:“走了……走了……” ------------------------------------- ps:这章信息量有点大,基本上关于天王山脉的所有伏笔都揭开了,不过关于这些事情后面都还会有牵连。 另外:课外知识。 《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为宋代真人丘处机所作,也就是射雕英雄传中的那个 整首词上篇写梨花开放时间,风姿,还有周围环境。 下篇借用姑射神女比喻梨花,这也是作者的灵感来源。 第115章 大阵四象 这天,臧符峰大雪坪破天荒艳阳高照,积雪也在某一刻消融殆尽,明明是快入冬的时节,却偏偏多了一丝春暖花开之意。 陆鸢死了。 金身消融殆尽,老人就这么一点一点化为白烟,消失在柳相与钱梨的眼前。 连同他以前消失的,还有那尊早已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龟裂无数,化为齑粉。 也是这一天,老祠堂后院内终年无叶无果的梨树不见了,地面上甚至都找不出任何根茎或者泥土翻开的痕迹,这就让很多稚子学童摸不着头脑,纷纷拉着儒衫先生的袖口,像是一群小黄鹂,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而儒衫先生的解释很敷衍,说是大梨树不适合呆在这儿,搬家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臧符峰之巅,可能是随着老人的死去,也可能是因为柳相和钱梨的到来,这里不再是终年大雪纷飞的光景,转而阳光和煦,山风缓缓,吹响青松,吹落梨花。 梨花树被重新栽种到祠庙前的宽阔平地上,梨树高大,枝丫没过屋脊,遮盖住祠庙大半。 几天过后,钱梨恢复往日跳脱心境,有时从青松树冠中冒出脑袋,有时在祠庙屋脊晃荡脚丫,也有时独自坐在崖旁俯瞰云海。 好像什么事情她都喜欢去做,唯独对修行没什么兴趣。 最后还是柳相丢给她一堆灵石,绝大多数是中品,有几块是上品,勒令,闭关突破玄心境。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带着灵石重回本体中。 不得不说,陆鸢这家伙的家底儿是真厚实,三个芥子物,其中一个为补天教给的补偿,芥子物外形是一枚玉佩,阴阳鱼图案。另外两个都是陆鸢遗留,一支木簪外表并无出奇之处,还有一串菩提珠,哪怕不看其中搁放了什么,光是外观,佛光萦绕,极为不凡。 里面的东西连柳相都得倒吸一口凉气。 灵石,秘籍,天材地宝,灵器之流更是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一件仙兵。 就这些东西单独拿出一件儿丢在修士扎堆儿的地方,都能引起一场血流成河的争夺。 一时间,连衣袍都得自己造的柳相摇身一变,成为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山上财神爷。 这种变化,连柳相都觉着有些不大现实。 少去课业拖累的墨衫柳相,将元神出窍,以陆鸢留下的某种开门之法睁开天眼,有大阵之主的身份在,那些个平日里只能模模糊糊感应的东西,现在全部清晰呈现。 柳相先是抬头,看向天幕,肉眼中的蓝天白云,在他眼中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便是大阵脉络吗?果然玄妙无穷,光是上面流转的铭文就足够一位道门高真破译一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四象阵?不对,这其中中还有天干地支的法则运转,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罗盘,以大山为中心演变无穷.......” 阵法一途,向来被视为无大悟性,无大毅力者不可触碰。 柳相也只是在一些书籍中看到过关于阵法的刻画,形成和运转。如今还只是个门外汉,能简单看懂流露于表面的东西,其中各种演变与根脚,还是无法理解。 看了会儿,柳相有些脑瓜疼。 不是他悟性不行,也不是眼力不行,而是这座镇压大阵本身就汇聚了大渊一国之力加上四位古仙的大道造就而成,哪怕天下阵法的祖师爷来了,没个千百年也无法吃透。 柳相眼眸中灵光闪动,透过大阵脉络看向小镇方向。 果然,有两道气息盘旋上空,好似游龙一般。 一道为乳白之色,好似云卷云舒,聚散不定,时不时垂落九天,从小镇上空一拂而过,好似在挑选宿主,可惜现在百年之期已过,暂时未有合适人选,大渊遗留气运重新升空,片刻之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寻找,循环往复,千年如此。 另外一道为土黄色,好似黄烟,自底部冒出,弥漫整座小镇。 “很难想象当初大渊鼎盛时期是如何强大,哪怕覆灭千年,残留气运还这般惊人。至于那道土黄气息,应该是人皇鼎散发,这东西......” 想着,柳相伸出手,虚空一抓,取来一团大渊残余气运。 “果然,身为持阵法人,可以随意操控这些气运的流转,这么说的话......” 只是略加思索,柳相便摇头否定了心中猜想。 “我是妖族,这些气运能不反抗也是看中我持阵人的身份,若是强求,估计下场不会太好。更何况,这些东西既然是留给那些孩子的,强取豪夺,非我之愿。” 说着,柳相散去手中被随意揉捏的气运白团,紧接着,柳相再次虚空一握,抓向那些土黄之气。 可就当他所幻化的无形大手与之触碰时,那些土黄之气好似有了生命,察觉到妖兽的气息,如天工发怒,开始疯狂震动旋转。 柳相眉头微皱,急忙收手,苦笑道:“这人皇鼎脾气真大。” 本身就是人道气运凝聚而成,哪怕比不上上古九鼎,根基还在就不允许异族染指。 若是柳相强取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样一来,估计人皇鼎最终会自毁,必定影响到镇压大阵。 既然如此,不如各自安好,谁也不越界。 柳相肉身与元神重新合二为一。 随着眉心处出现一抹枣红印记。 柳相以心神勾连大阵中枢。 大阵运转,四象仿佛活了过来,朱雀展翅,青龙腾飞,白虎咆哮,玄龟抬头。 一时间,四股力量汇聚于柳相一身。 柳相握了握手掌,“这样吗?借来的境界竟然能将我拔高到这种程度,大阵的玄妙真是令人惊叹。” 原本,柳相若是不算如意神通的话,单凭自身战力,发起狠来与八境巅峰差不多。 柳相有种直觉,如果是现在的自己面对大庆围杀三人,甚至根本都不需要动用剑气和芥子天地,单单一只手便可镇压碾杀。 至于是否达到九境或者干脆超越九境,柳相不大清楚。 毕竟,只要身处大山之内,柳相便再无敌手。 第116章 柳絮巷 春华秋实,又是两年光阴匆匆而过。 禹秀薇考取案首的消息之后,两年内继得乡试,会试两元。 这下,可不单单是小镇和碎叶城震动,整座大庆王朝都开始注意到那位女子会元。 若是还能在殿试中拔得头筹...... 女子身份,连中三元,一己之力压天下学子,必定能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头次听说这消息,纵然是柳相这般不问世事都会感到无比惊讶。 可能连寇脊轩都没想到,那个柔弱小姑娘的竟然只用了短短四年光景就做到如此壮举。 当然,米月的名次还是像童试那般,不高不低,刚刚过了及格线,如今也是得了贡士的功名。 大庆京城名为于都。 一国之重,人口繁华,多达百万。 哪怕是风雪天气,灯火依旧阑珊,行人络绎不绝。 一条青河,两岸种植杨柳,在寒冷天气里,枝条垂落,满目荒凉。 也就是在河岸门口,有条被称为柳絮巷的地方,最靠近河流的宅邸,匾额上书四个大字“罄竹难书。”而且还是一座专门招收贫寒孩子的学塾,这四字匾额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宅院内。 红泥小火炉,只可惜上边没烫酒,这个世界也没有绿蚁酒。 火炉上,架着小锅,汤水沸腾。 老人开始往里面倒入萝卜,顺带还用筷子卷起一块薄切羊肉没入滚烫且沸腾的汤锅中。眼见时候差不多,老人提起筷子,在碗碟中蘸满蘸料,丢入口中细细咀嚼。 看向对面围坐的年轻人,身为这座学塾主人的老者开心的笑了,“米月,傻坐着作甚?你也吃,这羊肉嫩滑,还有锅底的萝卜,嗯~舒坦。” 冬吃萝卜夏吃姜,滋味儿确实不错。 如今的米月已经是即将及冠的年纪,褪去稚嫩,多年读书下来,或多或少养成了些儒雅气,这可能是连他都没想到的事情,双手叠放,米月回过神,对着老人歉意一笑,同样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萝卜,一边吃,一边问道:“张夫子,您老人家学问大,能不能帮晚辈解个惑?” 被称呼为张夫子的老人下筷如飞,还不忘回道:“解惑?你小子真有疑惑吗?换句话说,你自己不是都想好了吗?问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笑意的米月顿时苦笑起来,“果然,张夫子看人不是一般的准。” 张夫子一听,也同样认可的点了点头,“那是,我就说那姑娘能中会元,你看,这不就成了。倒是你......” 搁下筷子, 老人正色道:“想好了?关乎自己远大前程的事情说不要就不要,就不会觉着可惜吗?” 米月略有迟疑,不过最后还是释然一笑,“今天来这儿,蹭饭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想要从您老口中得到肯定。您老既然不想说,那晚辈就只能跟从心走了。” 过了年,三月一,殿试即将开始。 一路从极南之地走到这儿,临门一脚便是进士,可直接踏入仕途,天下千万学子所求之路就在米月脚下,可事到如今,米月却想放弃。 这一点,连看过太多人事物的老人都有些不求甚解,张夫子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理由呢?” 米月很认真的想了想,“如果非要去找个原因的话,我不喜欢当官儿,我只是纯粹的活着,当个儒生也好,去做生意也罢,我觉着只有简简单单的为自己而过,为了生计而活才是有意义的,当然,如果能在闲暇之余去游山玩水我也是很乐意的。而且我先生也说了,我不适合当官儿,既然这样那我参加殿试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陪您老人家唠嗑吃饭来得实在。” 不得不说,人是种很神奇的物种,随着年月,不但相貌会变,连心,脾气,性子,都会潜移默化,悄悄变化。 以前的米月简单来说就是个喜欢玩,喜欢闹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连娘亲手中的擀面杖都无法降住。 反观现在,米月还是米月,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变过,但整个人的心性已经天翻地覆。 张夫子一瞪眼,“放屁,你先生?有这么误人子弟的先生吗?要我见了非拿圣贤书抽他不可。小子,如果你信得过我,这殿试,得去,而且名次越高越好,对你将来.......” 说到最后,老人止住话头,又开始新一轮筷子纷飞。 米月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文,“算了,晚辈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以后等您老百年之后,我接过您这座学塾,继续当个教书匠就是了。” 老人翻了个白眼儿,没说什么。 劝解什么,老人觉着自己并不擅长,况且对面的年轻人也不是个听劝的主儿。 未来的事情,还是要个人决定,他人之想法建议,听过想过就成。 老人不是于都人氏,很普通,按照他的说法,至多就是比那些挑夫念了书罢了。 会试前夕,米月与禹秀薇游览京城,偶然来到此处。 米月是对那些开开心心飞奔放学的孩子感兴趣,禹秀薇是看过匾额后觉着建立学塾的老人很有故事。 总之,米月与老人就此相识。 而且在会试开始后,老人还给过一个笃定的答案。 禹秀薇得会元,至于米月嘛.....老人没明说,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成。 后来在等待殿试的这段日子里,禹秀薇忙着寒窗苦读,米月则时不时跑过来,美其名曰请教学问,结果这么多次也没见他问什么圣贤书上的疑难杂症,倒是来的时辰挑得很好,只要学塾冒起袅袅炊烟,门外必定有他的身影。 张夫子啧啧两声,没了下文。 等羊肉吃完,这顿饭也到了尾声。 张夫子将米月送出门前还调侃道:“这事儿你跟这糟老头子说没用,还是想想怎么跟那姑娘解释吧。” 米月伸了个懒腰,拍打肩头落下的雪花,双手交叉搁在后脑勺上,无奈一笑,“我也正愁着呢,您老要是开愿意开这金口,小子也好找个由头不是。” 张夫子气笑了,“合着是拿老夫当挡箭牌?这种阻人前程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走了,明儿再来。” 米月走出门槛儿,头也没回,背对老人挥了挥手。 ------------------------------------- ps:昨天......太困,请假想细纲去了。 第117章 亲眼看看 大庆崇文,这一点毋庸置疑。 皇城之内,有专门为天南海北到此参加科举士子所建造的酒楼客栈,规模极大,在这寸土寸金的于都城内独占一方,亭台楼阁,假山浮雕,影壁庭院,应有尽有。 米月与禹秀薇便是在此地落脚。 来到客房跟前,米月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敲响屋门。 至于将自己那个答案说出口后会有怎样的后果,米月顿时脸色一苦。 不过他还是那样,犟脾气从来没变,认准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 很快客房门便被打开。 四年过去,当初才刚刚抽条的少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之姿,只不过相貌差了些,勉强算是个小家碧玉。 “秀薇,那什么.....” 米月酝酿好的措辞还没开口,眼角余光便瞥见房间内还有一人。 五十多岁的模样,头发花白,身穿绣云锦衣,腰间记挂一枚青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相并不出奇,可他身上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沉稳气势。 禹秀薇见米月的打量眼神,偷偷踩了踩他的脚背,然后转头对老人开口介绍道:“这位是我同窗,也是同乡,米月,三月也会参加殿试。” 米月虽说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不过还是行了个晚辈礼。 那老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禹秀薇欲言又止。 那老人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夫名为宋炀,有幸亲自审批过你们二位的考卷,都很有意思。” 米月听到这个名字,心头狂跳。 宋炀,殿阁大学士,大庆正一品官员。 天底下只要是走科举这条道路的,都绕不过这座大山。 宋炀不光是当今天子的老师,还是科举近二十年的一把手,最为关键的,参与科举之人,都必须拜读一本名为《太平六册》的治国要术,米月也不例外,刚好,此书撰写之人便是眼前貌不惊人的老者,说是整个大庆的官员之师都不为过。 米月再次正色施礼道:“学生米月,见过宋老。” 宋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米月稍稍侧头,对着禹秀薇微笑道:“既然是宋老登门,那我便先不打扰了,你们聊。”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位老者亲自登门的份量。 还是这般风轻云淡,身边无任何随从,禹秀薇的容貌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禹秀薇点头,嗓音轻柔道:“待会儿我过去找你。” 米月告辞一声,转身回了对面的客房。 关上房门。 宋炀摘下腰间那枚青玉搁在桌上。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镇密以栗,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讪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 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你的答卷我看过,挺好,当然,我说的好并非是你的考评。而是答卷上的文章,字里行间都透着你对大庆的见解,女子之身,却能在一篇篇国策中将国事理解到这般地步,担得起一句大才难得。” 对禹秀薇,宋炀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 禹秀薇心中紧张,不过面色还是强装镇定,回道:“宋老谬赞了。” “你觉着是谬赞吗?我觉着不是。” 宋炀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如果你是男儿身,三月殿试,我定然成人之美,送你个三元的头衔儿,将一鸣惊人做到极致。只可惜.......” 大庆虽说并不禁止女子走仕途,而且朝堂之上确实也有不少身居要职的女子官员。 可像禹秀薇这般惊世骇俗的,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女子过于优秀,出身无任何依靠,日后步入官场,必将被那些权臣所针对。 九百年,好不容易出了个能压所有读书人一头的女子,若是毁于官场,实在悲哀,所以他才会走这么一趟。 “如果你愿意,就跟随我走遍大庆东西南北,去看看那些饱受摧残却又满怀希望的人间大地。不过前提是你得退出最后的殿试,放弃成为世上前无古人的女子三元。” 宋炀给出选择。 言语中的意味很浅显。 放弃大考,便是他宋炀的学生,从纸上谈兵中走出,知行合一,走万里路破万卷书,暂时搁下那些圣贤道理,为国为民事必躬亲,这便是宋炀所教授的为官之道。 禹秀薇沉默,没立即点头或者摇头。 若是其他士子文人面对这份泼天富贵,估计都不存在任何犹豫。 毕竟一个虚名而已,未来的路还是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点头答应就意味未来仕途便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禹秀薇的犹豫不是在想答应还是拒绝。 她在宋炀的言语中寻到了一丝苦难的意味。 “宋老,秀薇有个问题请教。” “请讲。” 禹秀薇眼眸低敛,缓缓说道:“王朝百年以来,可曾有过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越是靠近这座京都,禹秀薇越是对史书上记载的灾厄愈发有清晰的感受。 不是说大庆做的不好,事实上朝廷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可也只能保持明面上的平静。 她每路过一座县城,都会翻开地方县志。 其中对苦难的记载往往都只是几句言语,几个文字,可能那些出身安稳的人无法想象其中的绝望。 但禹秀薇明白,大庆,从来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宋炀没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闭眼缓缓道:“庆历永平三年,南州洪水涛涛,农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庆历永丰六年,北方暴雪持续六月,路边满是冻死骨.....庆历元凤四年,西北大旱,大庆铁骑不得不后撤三百里,将十六城拱手相让......庆历元鼎七年,还是南州,本是稻田重地,蝗虫过境,全年心血颗粒无收......直到如今,当今天子登基,罪己诏六封以告天地,你现在还觉着那些书上的文字仅仅只是文字吗?” 宋炀断断续续将近百年王朝灾厄悉数到来,一想到那些亲眼所见的百姓惨状,老人胸腔起伏,难掩痛苦之色。 禹秀薇缓缓摇头,“书上说,知行合一,我知道了却未曾见过,宋老,我想亲眼去看看。”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禹秀薇觉着自己书看的已经不少,那就离开文字牢笼,去亲眼看看这座王朝。 第118章 总得不如意 三月末,黄门东唱。 只不过,那被众人所瞩目的女子名字却未能出现在皇榜之上。 后来听人说,来自极南之地的两位学子都未来参加此次殿试。 一时间,众人皆是索然无味。 估计这一年,是状元郎最名不副实的一年。 于都,某座官衙府邸之内。 米月坐在凉亭中,正在翻看一本由宋炀注释的古籍,他虽说并未觉着读书是什么人生大道,但也不排斥这些书中文字。 待翻完最后一页,年轻人伸了个懒腰,转头望向身后。 不知何时,一袭绿萝衣裳,头戴玉簪的禹秀蹲在水流旁边,挽起袖子,逗弄那些不怕人的五色锦鲤。 米月没出声,静静看着这一幕。 待禹秀薇转过身时,米月道:“什么时候走?” 自那场谈话后,禹秀薇便搬离了那座官衙客栈,每日与宋老进出官场,体会为官之道。 而米月呢,则在禹秀薇闲暇之余才会到此,也不去多做什么,多说什么,要么静静陪着她抄写文章,要么独自一人坐在门口,背对着假山流水缓缓翻书。 禹秀薇没说话,似乎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米月则笑道:“有自己的追求挺好的。” 两人坐在凉亭内,就好像在碎叶城求学那会儿的光景一样,都会为对方敞开心扉。 “你真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多看看这世道没坏处的。你这么聪明,要是愿意,老师他定然不会拒绝。” 其实按照禹秀薇的想法,他们完全可以一同行走,米月一个人待在京城,禹秀薇还是有些担心。 宋炀也曾说过,若是米月愿意,可以一起去看看。 这样一来,无论是出于对禹秀薇的照顾,还是对米月的欣赏,米月只要愿意,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不过这提议,米月拒绝了。 “我就算了,以前跑山撵兔子,逮野鸡,早就将自己该走的路走了个遍,现在好不容易落得个清闲,总得好好歇歇脚才是。况且我也答应张夫子,到他那当个代课先生,京城的百姓再穷,在自家孩子束修这一块儿总是阔绰的,不用担心没钱花。” 禹秀薇认真的盯着米月的眼睛,然后小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走仕途,我们回......” 没等她说完,米月便失笑摇头,一手按住她的青丝,晃了晃,“说什么傻话呢,人与人之间的追求总是不一样的,我要太平安稳,是散淡性子使然,估计是随了柳先生了,改都没法改。你要救苦救民,这是大志向,大宏愿,我不会阻拦,更不会生气,反而替你感到高兴,真的。” “你想想啊,以前那个总是喜欢哭鼻子,不善于与人争辩,受欺了欺负也只会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有天想着让天下人都幸福快乐,这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就像一株需要人庇护的树苗,有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学着前人的模样,尽己所能为身后之人遮风挡雨,米月很欣慰,很开心。 人生若有追求,便是大自由。 禹秀薇语噎,“可是......” 这一次出门,四年光阴,她真舍不得。 米月拍了拍她的头顶,笑道:“记得当初在官塾的时候,我们就谈论过圣人之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厚脸皮一回,占据修身一词,你可以承接后面两个,以后若是位极人臣,记得让天下人知道,咱们来自荣昌,那个坐落大山之中的荣昌。” 禹秀薇轻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米月咧嘴一笑,似乎又恢复到四年之前,那个喜欢吊儿郎当的少年,“你是游学,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呢就在于都等着,记得带些特产就行。” 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顺势前倾,几乎与她脸对脸。 禹秀薇被米月欺负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连躲都没躲。 两人鼻尖对鼻尖,米月伸出手,捏住禹秀薇两侧白皙脸颊,轻轻扯了扯,笑道:“记得去了外地,别见着俊俏公子哥儿走不动道,移情别恋就好。不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我,就得便宜那些闺家小娘子了。” 被他这么一打趣儿,那份临近分别的伤感顿时消散不少。 禹秀薇拍掉在自己脸上作怪的双手,翻了个白眼儿,“英俊你个大头鬼。” 两人又说笑片刻,看了看天色。 米月起身,拍了拍屁股,“明天一早我就不送你们了,受不了那份跟生离死别似的光景,记得早些回来,如果路过我们家乡,给我爹娘捎个话,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说完, 米月就此离去。 原地,禹秀薇看着那愈行愈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心底忽然涌出一抹莫名其妙的伤感。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 这天夜里。 在那座小河岸边的学塾内。 本该是主人的张夫子有些头疼。 都说喝酒不劝酒。 现在倒好,对面这个年轻人自己劝自己,拦都拦不住。 米月一连喝了两壶张夫子珍藏好酒,面色如常,眼神格外明亮,只是身形歪歪倒倒,说话都大着舌头。 “夫子...我应该开心....对吧?” “毕竟....嗝~她找到了自己的路....是好事....”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嗝~心底会冒出个....自私的想法....这样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张夫子没搭话,默默将痰盂往米月身前推了推。 有人喝酒是高兴,求个畅快。 有人喝酒是伤心,与自己苦诉真话。 张夫子觉着自己活得应该足够久了,米月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耍酒疯的。 只是以往,张夫子都是一巴掌一个,打昏了清净。 可如今,面对这个失意的年轻人,张夫子怎么都下不去手。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扰人。 这场原本是谈天说地的酒局,最后变成了米月的自斟自饮,醉话一箩筐。 彻底醉过去前,米月断断续续呢喃道:“明明...就在身旁....怎么距离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张夫子没取笑年轻人的痴情,双手拢袖,看向澄澈夜幕,自言自语道:“世道不就是这样吗,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总得选,总会...不如意。” ------------------------------------- ps:其实这两章有些赶了,情绪和人物刻画都差些。 第119章 文运 庆历元崇二十一年。 殿阁大学士宋炀暂时搁下朝政事务,担任起巡按御史,以正一品大员的身份例行七品官的事务,而且他所巡回的地方,是全国。 出京城时,宋炀身边的亲信只有一位新收的女子学生,这趟离京,最少要好几年的光阴。 一时间得到消息的各方官员,上到封疆大吏,下到九品芝麻官,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这位大佬一个心情不好或者看辖境某处地方不顺眼,自己头顶这乌纱帽就得被摘咯。 这些朝堂上的云波诡谲,跟平民百姓没什么关系。 米月今日果然没去城门口送别,酒醒之后,在张夫子怒其不争的注视之下走出学塾,等再回来时,被褥,书籍一大堆儿。 老人对此倒没直接赶人,而是感叹一句,从未见过这般脸皮厚的。 规整好一切。 匾额为罄竹难书的学塾内多了个年轻的教书先生。 跟张夫子分工明确,老人教授文章,米月教授算数,双管齐下,年幼学子们哀鸿遍野。 某天清晨时分。 米月走了一趟驿站,给远在南方的爹娘寄去一份书信和朝廷补贴有功名在身的银两,总计三十多两,对于富贵门庭来说,这些银两不算多,可一两银子就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开销,三十多两,数目真不算小。 紧接着,米月去往专门贩卖花草果树的集市,从那里挑选了两株柑橘树,在与店家多番请教栽种学问后,这两棵柑橘树被栽种到了学塾院中。 浇水,松土,日复一日,好似从不觉着厌烦。 这天黄昏时分。 结束一天授课的老人坐在屋檐下,小口抿着茶水。 院中,米月穿着儒衫,拿着锄头,一点点为成活的柑橘树铲除杂草。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张夫子失笑摇头。 天底下读书人很多很多,有人出身富贵,从小不知何为困苦,只会依靠书上文字结合自己的想象,到头来觉着好像也就这么一回事儿了。有人出身贫微,自知改变不易发奋苦读,可能未来有一天真能走上仕途,麻雀落枝头,凤凰栖梧桐,然后呢?穿上长衫便觉着世俗纷扰,当了官老爷便要高高在上,对着像自己以前的年轻人指手画脚。 这两种人,张夫子见过很多很多,多到连他都不曾记住一人。 像眼前年轻人这般.....嗯,接地气的,真不多。 张夫子没来由有了些兴趣。 等米月完工,收好锄头,张夫子出声道:“小子,你就不好奇之前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去争一争殿试名次?” 老人不是非要米月去当官儿,事实上米月放弃仕途,在他看来才是纯粹的读书人。 米月来到跟前,拿起桌上另一只茶杯,饮茶如饮水,等干渴之意褪去,他道:“好奇,怎么能不好奇呢,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多问,您老人家愿意说我就愿意听,要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张夫子气笑了,点头嗯了一声,“难得糊涂,挺好的。” 坐下之后,米月洗耳等待下文。 张夫子缓缓道:“小子,你知不知道所谓的文运?” 米月脸色一滞,半晌也没点头或者摇头。 所谓气运其实囊括了很多东西,世人所讲的文运,武运,乃至福运,都不过其中一种。 “看来你确实知道一些。这么跟你说吧,世间万物生灵都有一条难以察觉的脉络或者是道路,此为定数,是命。而在这脉络道路中,总会有意外,可能意外发生后一切都没变化,也可能彻底改天换地,此为变数,是运。” “运为虚,命为实,二者相互左右,又能相互成长。” “命数之说暂且不谈,这东西都在你于你本身。” “气运之说在外人看来虚无缥缈,却有道门高真修那望气之术,能亲眼见证运的流散与汇聚,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其中就包括气运之说。” “不过我要跟你说的是文运。” 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米月思考的时间,旋即,老人继续问道:“天底下书籍茫茫多,其中记载用的文字更是倾注了前人毕生的心血,米月,你觉着字和书代表着什么吗?” 这是个很宏大的问题,万年以来有不少人去深究过,可答案因人而异,从无一个准确的说法。 米月认真思考片刻后给出自己的答案,“文字是精气神意,书籍是承载这些东西的载体。” 张夫子认可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还不够准确。要真算起来,自圣人造字那天起,文字就代表着人族对万事万物乃至自身的观想,换句话来说,每本书籍,都代表着着作者自己的道。” 道,这个字的含义很广,很空,有天地自然之道,有万物生灵生存之道...... “所以,越是纯粹的人,越是容易去看清书中各类人的道,若是再进一步,融道己身,以千化整为一,便能养出一种被人们称为浩然正气的东西。” 山上有仙佛,而人间也有独属于自己的风流。 江湖武人战力无双,拳出日月。人族圣贤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米月到:“那文运和浩然正气有什么关系?” 张夫子措词片刻,缓缓解释道:“就像你种橘树,根本在于水土,不过可以借助肥料快速成长。浩然正气就像树,水土为道,那么文运就是肥料。这意思 听懂了吗?” 汇聚人族大气运所形成的王朝之内,科举一事相当于将大气运细化出文运,将会加持到大考中每个人的头上,名次越高文运也就越多。 只不过文运一事对那些注定无法开窍的人来说,至多就是影响命运走势罢了。 而米月不一样,本身就有资格修行,就像开了门的人家,那些道和文运若是达到一定程度,且自身心性不出现大转换的话,养出浩然正气并不难,甚至可以说很容易。 只可惜,米月因为自身选择,放弃了最后的殿试,文运加持很少。 最后,张夫子放下茶杯道:“那姑娘已经耽搁你太久,儿女情长我不好谈论对错,只不过人生在世,总得为自己思量一回。” “米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你举荐进岐鲁书院,那里才是你的道。” 第120章 张夫子 喜欢一个人并无错。 因为喜欢而去放弃某些东西,可能会有人觉着愚蠢。 但米月不这么觉着。 因为值得。 感情一事总是这样,你明明知道选择之后有无数种不好的可能,但在面临选择时,总会将喜欢摆在第一位,哪怕以后后悔,以后觉着傻,可这一刻,喜欢总是对的。 米月后背靠在廊柱上,轻声说道:“我从不觉着是她耽误了我,所谓仙途亦或仕途都非我所求,既然都不想还有逼着自己去走,不顺我心的情况下,能有什么成就?若是混吃等死,那我宁愿做个普通人。” 风流潇洒,确实是人心所向,但,总会有人不这么想,米月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很简单,一宅两地三人,至于日子会不会苦,往后的柴米油盐该有什么样的烦恼,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夫子,我现在很好奇您的身份,是某位游历世间的山上仙人,还是出自那座专门纯粹读书人的岐鲁书院?不用骗我,我呢以前也见过一些神仙老爷,包括之前给我和秀薇传授学问的两位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能够提及岐鲁书院,还知道自己能够修行,关键还知晓关乎气运的事情,怎么看眼前的老夫子都不可能是普通人。 张夫子没否认也没承认,“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 天下璞玉很多,但经得住雕琢且能保持一颗平常心的,从一而终都坚信自己的道,这样的人太少。 米月笑了笑,摇头道:“刚才就说过,非我所愿强求不来。” “果然跟那小姑娘所说的一样,死犟脾气一个。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自己的命运总得自己选。” 此言结束,张夫子也不再言语,摇动蒲扇,扇动清风。 米月看向那两颗橘树,眼神温柔,呢喃道:“四五年,应该足够挂果了吧?” 一想到红橘满枝头的光景,米月就忍不住微笑。 张夫子再也遭不住,实在太膈应人了,老人一气之下一扇子拍在米月头顶,怒道:“赶紧做饭去。” 米月揉着脑袋嘿嘿笑着,起身刚要离去,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对老人问道:“夫子,您老人家的具体名讳叫什么?” 两人相熟快一年,米月还不知道老人的真实姓名。 老人呵呵道:“老夫姓张,名就叫夫子。” 米月撇撇嘴,“哪有这么古怪的名......” 然后米月一脸惊讶,憋了半天,这才慢吞吞道:“夫子,我觉着你要不还是改个名儿吧,都跟初代圣贤同文同字了,不太好。” 老人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米月兴致缺缺,做饭去。 ------------------------------------- 却说大庆东部某州郡内。 近年来,瘟疫频发,让这本该富庶的州郡一下子排名掂了底儿。 这场莫名其妙的瘟疫已经持续一月有余,因其死亡人数更是有数千人,明明知道病症却束手无策,剩下那些感染之人也只能熬着痛苦等死。 此刻,掌握一地生杀大权的郡守大人正战战兢兢陪着宋炀视察民情。 杂乱草棚之内,挤满了哀嚎痛哭的百姓。 现在的他们,不再像人而是得了病等死的牲畜。 别人关押管制,若有逃离或者暴乱,就会被那些腰挎长刀手持长枪的官兵就地斩杀,没任何余地可言。 宋炀走在最前头。 身边分别是禹秀薇和此地郡守。 最后才是那些跟随的官兵。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以浸湿的毛巾捂住口鼻,看向这地方的乱象,宋炀面无表情,好似看过就是看过,没有任何悲悯。 禹秀薇紧皱眉头,心中怒气升腾。 把人当做畜生一样对待,这就是当地官府的管辖方式? “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一声声,一阵阵,哀嚎与祈求,响彻拥挤的草房。 宋炀轻轻点头,只不过神色却无动于衷。 等看过所有惨景,一行人返回办公所在府邸。 宋炀坐在主位上,眼睛半眯半睁,看向郡守道:“说说看。” 郡守恭敬行礼,紧接着惶恐道:“四月初,瘟疫源头先是从一个小村子开始,原本以为是普通风寒,只是稍具传染,也没太过在意。后来......” 后来随着进城与出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际,等瘟疫爆发时,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半个月陆陆续续有人死亡,官府不遗余力请来无数郎中,乃至御医,都无法医治,现在只能按照接触的所有人将其圈禁,瘟疫这才堪堪受到控制。 那些得了瘟疫之人,起先与轻微风寒无异,并不难受,五日之后将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十日后则血肉筋脉臌胀,疼痛难忍,十二日,骨骼变软,无法站立,十五日,整个人就像蛆虫般只能蠕动,痛苦难耐。十七日,身死,一身血气化为乌有,整个人形如干尸。 ....... 其实这位郡守大人还说了些官府上下如何管控瘟疫,特别是他,自瘟疫爆发后更是夜不能寐,整天都在与手下官吏商议对策等等。 宋炀耐心听着。 等言语落下,他这才道 :“说完了?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郡守大人精神头不错嘛。” 郡守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下官绝无半句虚言,还请宋大人恕罪。” “恕罪?这不做的挺好,恕什么罪?” 宋炀冷笑一声,不过也没多计较什么,大袖一挥,“接下来的事情,劳烦郡守大人维持好军纪,剩下的事情,老夫亲自着手。” 郡守大人汗如雨下,哆哆嗦嗦退出门外。 生怕这位上官一个纠责,那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等大堂之内只剩下宋炀和禹秀薇两人。 宋炀想了想,朝某个黑暗处招了招手,吩咐道:“这场瘟疫有些古怪,你去源头村庄看看,若是有人背后搞鬼,人...暂时不能杀,将其带来,老夫亲自审问。” 从官三十余年,什么样的灾祸没见过。 这般古怪且下场凄惨的瘟疫,显然不太正常。 黑暗中,有人躬身领命,没说半个字,身形一闪而逝。 禹秀薇只觉着背脊发凉。 不用想,黑暗中潜藏的人,显然是大庆某个机构中专门为大员安排的贴身扈从,这类人要么是修行者,要么就是底子不俗的江湖武人。 若是想要普通人的脑袋,不过是眨眼之间。 第121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秀薇,见灾厄景象,你体会到了什么?” 自永平年间起,大庆之内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民不聊生,对外,有西南边境大楚铁骑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好在大庆本身国力强盛,如今国祚逐渐平稳,隐隐有更上一层的趋势。说到底,官员殚精竭虑,皇帝敬功守成,二者功不可没。 禹秀薇沉吟片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天下兴亡,百姓遭殃。” 宋炀应声点头,放下茶盏他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想问的是,你对那些灾民如何看?” “百姓......朝廷这般安置不太妥当,他们是人,不是牲口,哪怕最后还是根治不了,起码让他们吃口饱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症状较轻的还好说,吃的都是朝廷救济的精粮,但那些草房中即将走到末路的灾民,就算是出身贫寒的禹秀薇都觉着那吃食跟猪食没什么区别。 对于朝廷这般不将人当人的行事准则,她很是反感。 宋扬没承认也没否认,慢悠悠道:“想法很好,也很有善心,很符合你这般初出茅庐的年纪。你的好可能搁在别的地方会很对,但现在是官场,我们不是那些为民请命的父母官,而是权衡者,无关善恶与否,舍末逐本,放弃一些不重要或者说相对较轻的东西来换取天下安宁,百姓太平,国祚绵延。” 透过敞开屋门看向阴霾缭绕的天际,老人面无表情道:“所以,那些注定死亡的人已经没了任何利用价值,而剩下那些受染较轻的人还有可能活,禹秀薇,你觉着二者谁重谁轻呢?” 禹秀薇脸色阴晴不定。 宋扬呵呵笑了起来,“这边是我为你上的第一课,在大事面前,人命很不值钱,庙堂也好,沙场也罢,都是如此。你以后若是想做清官,没关系,继续坚持己见,将每个人的性命视为瑰宝,若是想当贪官也可以,彻彻底底抛弃所有的情感,留己之私,谁都拦不住。但要想当个好官,当个能为百姓安宁而请命的太平官,就得懂得取舍,人命不能看得太重也不能太看轻,善良与丑恶也都是手中的棋子,你要做的,便是将其搁置在合适的位置。” “当然,要想做到这一步你还差得很远,我也不奢求你们在四五年中将此道彻底贯彻通透,不过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说服自己,迈过心底那道槛儿。” 禹秀薇起身致礼,“学生受教了。” 要想彻底改变心中所知所想,有时候只是一瞬间,有时候却是一辈子。 天性善良的她想要做到这一步,非一朝一夕之功。 闲聊结束,剩下的事务容一大箩筐,容不得片刻耽搁。 五天后。 出身天字阁的死士带着一位被打断双手双脚,废去全部修为的修士回到府衙。 一番审讯之下,这场看似天灾实则人祸的瘟疫真相水落石出。 这修士乃是一名山野散修,没有资源帮衬,自身天赋桎梏已经到了尽头,于是另辟蹊径,修行旁门左道里一门害人邪法。 所谓的瘟疫,也是该修士专门炼制的一种毒障,只要进入人体之后能无尽分裂,同时在体内凝为一枚恶鬼修罗印记,专门吸食精血骨髓。这类毒障会随着人与人之间的接触迅速传播,又会在接触之人的体内循环往复。 就这样,一月之内,此毒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审问最后,这名修士还抱着侥幸姿态,以解毒之法跟宋扬讨价还价,虽说修为被废,以后注定是个普通人,但就算做普通人,也得是大富大贵之人。 不过宋扬可没心思搭理他。 直接吩咐那名死士对其搜魂,做完之后交给衙门在百姓面前问斩,以慰民心。 修士道路上的境界划分不是没理由的,下三修身,生机绵密,超脱凡俗。中三修魂,三魂七魄,神魂不朽。上三修道,找寻真我,大道昌隆。 三种不同修行方式,也注定了两道门槛儿之间的天堑难以逾越。 那邪修不过下三,在死士搜魂面前连求死都做不到。 找寻到解毒之法,邪修也被拖往刑场斩首示众。 至此,瘟疫之事算是大局已定,剩下的救治一事,交由此地官署操办即可。 宋炀带着禹秀薇重新踏上巡视路途。 ------------------------------------- 春去秋来,落叶满地。 这是米月担任学塾先生的第一年末尾。 学塾内那些孩子也对这位脾气很好,还不迂腐刻板的年轻先生很是认同。 就是课业有些重。 课间偶尔,年幼学子们都会缠着米月讲故事,无论故事内的人是真是假,那座所谓的江湖事迹到底豪不豪气,只要讲得好,都无所谓了。 秋日里,院内的柑橘树已经结果,但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大多都入了年幼学子的肚子,最后一颗也被张夫子采去。 对此,米月倒是挺高兴。 活了,还是甜的。 米月自己其实不太喜欢吃橘子,可能是以前对柑橘怀揣的期望太大,真正吃到嘴里后好像也就这么回事儿了,如今那个姑娘不在身边,吃与不吃都没任何区别。 一年之中,米月的日子很平淡,平淡到外人看来有些枯燥的地步,日复一日,教书,看书,除草,闲聊。 但米月却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安稳,平静,没有疾风骤雨,没有扰人忧愁。 可能唯一缺失的,便是以前那个笑起来总会格外好看的姑娘。 今日,学塾这边来了个客人。 是个身材高大健硕却不显臃肿的英武男子,一袭黑红宽袖,阳刚至极。 等米月开门后,英武男子自我介绍道:“我叫曹翎,是张夫子的朋友,前来与之商议事情。” 米月打量一番,曹翎看上去很像个武人,而且是沙场出身那种,不过身上没了粗粝之气,反倒是儒雅之气多些。 既然是张夫子的朋友,米月也没阻拦。 进了院门,米月便回了自己屋子。 张夫子与曹翎对坐。 作为晚辈的英武男人抱拳行礼后,张夫子笑问道:“你与武道长的问拳,结果如何?” 曹翎没任何隐瞒,大大方方说道:“我输了,三招就输了。” ...... ps:昨天打游戏上头了 忘记码码字,晚上再补一章。 第122章 三年 “你输也在情理之中,那家伙论打架,估计天底下就没谁是他的对手。” 道长,道长。 那位武道的老祖宗虽说不是开创者,却是真正将武道拔高,更上一层的最强者。 与武道长生于一世,是曹翎的不幸。 张夫子活了很久,曾亲眼见过自登天之后武道的崛起,让山下多出一条通天之路,其中还真就最不缺武道天才,像曹翎这般已经是世间独一份儿。 “你若是早生个几千年,估计还能与之争道一二,现在嘛......道路尽头已有峰,你再怎么不甘心,武道就这么大,被人占据最高处,根本无法跨越,这与天赋天资无关。” 老人感叹一声,怪就怪曹翎出生太晚。 曹翎心底自然是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最高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任他再怎么惊才绝艳也无法撼动高山。 “说吧,你找我何事?你可不像没事儿找老头子我喝酒的人。”张夫子正襟危坐,缓缓问道。 曹翎双拳杵在膝盖上,“我这趟出大楚,本来就是收到大商内那老家伙的传信,本来是让武道长也一起前往,不曾想武道长丝毫不给那位面子,打了一架后我直奔于都而来,张夫子,你如何说?” 那份密信上说的很清楚,像张夫子和武道长两人,去与不去都随他们,曹翎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必须前往。 大商,这个王朝太过古老,古老到万年之前就已经存在,若是将其历史编纂为一本史书,绝对是当今天下最厚重的一本。 万年王朝屹立不倒,自然有他的道理。 若论哪的老王八最多,大商绝对当属第一。 张夫子皱了皱眉,“他?” 显然,老人对大商不太满意,言语中皆是不喜。 曹翎无奈点头,“说是有大事要商量,关于未来天下的格局。除此之外将到场的还有那些苟活至今的山上古仙人,您老人家辈分大,本事高,若不出现,我们人间代表者士气太弱。” 张夫子神色凝重起来。 “连那些深坑老王八都出来了?看来这次大商那位所图很大啊!” 曹翎嗯了一声,“我年纪最小,很多事情都全然不知,武道一途既然武道长不愿意去,也只能我先顶上充个数,真正的话语权还在您老人家手上。” 曹翎,修武九百年,未满一千岁月,这般年纪搁在凡间确实是与天同寿,但在真正的古仙之中,还是不太够看。 当然,他是属于后来者居上,一位九境巅峰的武人,没谁敢小觑。 张夫子,也就是史书上所记载人间儒道初代圣人,一朝悟道,浩然正气直上云霄,一步达到陆地神仙之境。 “行吧,那我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早些结束,我还得沉睡,不然神魂与身躯被天地大道浸染过多,再想活下去可就难了。”张夫子叹息一声,决定还是亲自动身前往一观。 曹翎皱眉道:“连您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张夫子气笑了,“要这么好跨越,那些岁数比我还大的古仙为何还得爬在泥坑中不敢动弹呢?我也就是成道于人间,留下的学问对世间人族有教化之功,天地大道才允许我这窃贼存在于世,不过也有时间限制,一次最多也就二十年光景,二十年过后就得陷入沉睡,以此来淡化身上的大道痕迹。这次苏醒已经过去五年光景,若是此次议事时间太久,我可得提前离场了。” 修行修行,无论是哪条道路上的先驱者,都无法摆脱天地大道的束缚,这就是作为窃贼的代价,境界越高,束缚也就越多,那些最先得道的古仙们也无法长生久世,只能依靠一些秘境洞天延缓寿命的流逝。 第二天一早。 张夫子跟米月说要外出一趟,这期间学塾的授课就得让他全权代劳。 米月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 看花开花落,听寒冬入梦。 柑橘树的叶子生了又落,又是三年匆匆而过。 这期间,很多名门望族都派人前来拉拢米月,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在朝堂之上为米月争取一官半职。 这些大族不缺钱也不缺人脉,最缺的,是有本事有脑子往上攀爬的人才。 米月的贡士身份自然也有很多人看在眼中,而且那份交上去的考卷虽被封存在礼部档案库内,不过这些大族想得到并非什么难事儿。 禹秀薇被宋炀收为学生,这件事儿整座京城都知道。 他这个与女子同出一乡的人自然也备受关注。 除了官职之外,大族还许诺下诸多好处,不过都被米月一一婉拒了,加上他这些年教书授业不似作伪,这件事儿也就渐渐不了了之。 这天一早。 米月脸上总是带着笑,连上课时面对交不出课业的学生也只是不轻不重叮嘱了两句便作罢。 这让很多学子都觉着莫名其妙。 向来在课业一事上眼不容沙的先生今天转性子了? 一早授课结束,米月干脆大手一挥,放了半天假期。 孩子们欢天喜地加溜之大吉。 米月也没闲着。 一大早就买了许多青菜和鸡鸭鱼肉,等到家家户户炊烟起,学塾这边同样香气肆溢。 这些年下来,读书一事米月不敢说有多大长进,但做饭的手艺那是一天比一天好,连张夫子对此都赞不绝口,所以做饭这种事情自然而然成了米月的事情。 等到最后一道清蒸鲈鱼上桌,浇上热油,学塾院门也被人敲响。 米月脚步匆匆打开门。 还是那张熟悉面容。 只不过比四年前黑了些也瘦了些,一双灵动眼眸依旧明亮。 米月看到女子的变化没来由有些心疼,伸手似乎想要触碰那久违面容,只是这动作刚到半空就被迫停下。 因为门外还有个老人,没出声,还将头默默转向一边,好像在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聊你们的。 米月尴尬一笑,恭敬行礼,喊了声宋老。 禹秀薇有些羞赧之色,不过很快褪去。 宋炀笑道:“小别重逢,我这老头子就不打扰你们了,秀薇,记得明儿一早随我进宫复命。” 说罢,老人走上马车,离开这处贫寒巷弄。 禹秀薇目送先生远去后转过头,看向如今已高出自己一个脑袋的米月,女子眉眼弯弯,如天上勾月。 第123章 愿望 久别重逢,两人心中其实都有很多言语想说,可话到嘴边,看着对方的脸庞,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像就这样静静地相互陪伴就已足够。 这顿饭,很安静。 等收拾好碗筷,也到了黄昏时分。 米月搬来两个小竹椅,两人坐在屋檐下,看着渐渐升起的月光,禹秀薇指了指开花的柑橘树说道:“你种的?” 京城之内,门户之间种植橘树的很多,不过大多都是用来观赏,果子红彤彤,却不好吃,仅图个喜庆罢了。 “不然呢?张夫子很懒,连饭都得我代劳,种果树这种事情得有耐心,我呢比较清闲,等开了秋,橘子也差不多熟透了,我尝过,很甜。” 米月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像小时候那样,只不过曾经那个只是将读书当做寻常事从不上心的孩子,如今反倒都是儒雅气很重,可能是担任教书先生的缘故,可能也是所谓书以养人。 顿了片刻,米月问道:“大庆的版图都走完了?” “没有,只是老师只是挑选了些城池重地,军事要塞,或是大灾之地,事情很多,四年时间看似很长,但真忙碌起来,连吃饭都是紧赶慢赶。大庆很大,版图辽阔,我要是走完全部城池,就算马不停蹄,还得几年才能回京。” 说话间,禹秀薇似乎是想起了四年之中某些事情,眉眼低敛,有些哀伤。 两人一起长大,她的善良,米月自然知道,“让你走仕途其实比我还难,你太善,我虽说没当过官老爷,可也知道在其位谋其政,有些事情,不是感情能够左右的。不必难过,无论是市井还是沙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苦难。” 他虽说对庙堂没兴趣,可不代表他不知道。 张夫子的学问很大,平日闲聊中老人只要喝了酒就会与米月多说一些关于大庆国祚走势,官吏选拔,以及那些国策推行的可行与否等等,从这些方面能够看出老人在治国方面有独到见解,米月大致用自己仅有的认知去推算过,结果嘛,在他看来确实是良策无疑。 所以,四年以来,米月对仕途一道也算是有些粗浅的认知。 禹秀薇走仕途,最大的阻力来自于她自身,这一点只能 靠她自己去改变,外人最多只是劝解,无法长久。 “可是苦难,终究可以靠人力去减缓,哪怕最终的结果依旧算不得好,但起码能做些什么 。” 四年,瘟灾,战乱,匪寇,市价不平,邪修作乱等等,只是要关乎民生和国祚的事情,宋炀都会让禹秀薇亲力亲为,这期间,女子的认知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最终还是没能 迈过那道以百姓为棋子的心关。 看着身边女子脸上复杂神情,米月心底生出一个很自私的念头,只是刚刚萌芽,便被他瞬间抹杀干净。 禹秀薇的变化很明显,米月很容易就能看见,只是这种变化因人而异,因位置高度而变。 改变之后,如果她以后真能做成像宋炀那般为天下太平开路的好官,自然是万民之福。对大势,对王朝,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儿,只是这样,会束缚住自己,在很多事情上身不由己。 若是没能改变,禹秀薇的追求也会如梦幻泡影,转瞬覆灭,脱离那些朝堂诡谲与所谓的责任,确实会不那么心累,可以痛痛快快为自己而活着。 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 前者,是禹秀薇所追求的。 后者,是米月最想要的。 可他,从不会以自己的喜欢去强求他人,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去索要相应的回报,这就是米月,一个......从来不会去求什么的人。 “往大了说,为了天下太平,往小了说,为了你自己,想好了就去做,别跟我一样胸无大志,碌碌无为。” 米月满脸无所谓,可心底的滋味儿确实不算好受,总觉着二人之间的距离随着成长愈行愈远。 这与两个人的心性无关。 只是两条注定无法相交的人生轨迹,一旦各自转身,就会是背对而驰的光景。 米月知道,禹秀薇自然也不傻。 这从小就习惯去理解他人感受的姑娘低下头,语气略带低迷,“可是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四年时间,禹秀薇也从各个方面了解到所谓的山上仙师。 知道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米月为她所放弃的东西何等珍贵。 逍遥于世,长生不死。 估计是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奢望的东西。 只是因为有自己在,那个少年选择了驻足山下,转身之后,几乎是彻底断绝了 回头路的可能。 有资质可以登山之人需在二十岁之前开始修行,否则二十过后,筋脉窍穴被红尘浊气彻底堵死,再难疏通。 如今,禹秀薇已二十五岁,搁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早已成家立业的年纪。 米月比禹秀薇稍小,也已二十四岁。 现在的他,已无回头路可走。 所以,这件事情,禹秀薇知道之后只会愈发愧疚。 米月却笑着摇头,“没谁是亏欠谁的,我哪怕当初答应寇夫子前往山上,也只会将修行当做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长生?非我所愿,若能成自然最好,若是不行那也无所谓。相反,在山下,求学,科举,到现在的教书,我都觉着有意思,所以才会留在于都,而不是跟你一起踏入仕途。” “说到底,还是我选择了最喜欢的道路,能够同时陪伴你,已经是大幸事。” 事实上,哪怕最后两人天各一方,人生道路不再交汇,米月同样不会后悔当年归还大山馈赠,空有道路而不去走。 紧接着,米月再道:“如果你觉着是亏欠我就必须给我相夫教子什么的,还是算了,你不甘心,我也舍不得。” “你若开口,我定会答应。” 哪怕是放弃自己前程,禹秀薇只会迟疑,却不会拒绝,因为她也很喜欢他。 明月当空,米月释然一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言语,“我以前的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两都留在镇里,想我爹娘一样,平静,繁琐的过完一生,可能会争吵,可能会很累,但终究我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了。” “后来,在看出你想看看外边的世界,想要知道大山之外的人间,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想过今天的人生分道。” “宋老想要你做的事情我大致知道一些,是张夫子猜出来了。既然你答应宋老作为他的学生,日后,大庆朝堂只是,注定你要当个孤臣,会很累很累。” 最后,这个傻了很多年的米月还是那句言语,“没关系,我陪着你,你当孤臣,我教书,记得秋日里来吃橘子。” 这场久别重逢,才真正像是一场告别。 ------------------------------------- ps:这两天做这个结尾卡文太严重了,不是没有细纲,只是不知道怎么写对话,烦。今天先一张,工作有些忙,晚上要加个班。 第124章 建光 庆历元崇二十六年。 禹秀薇正式步入官场。 以大学士学生的身份担任翰林院典籍一职,从八品,掌管官府图书。 两年间期间,女子撰写补充,将老师的《太平六策》治国要术精细注解,同时补充两策上达天听,当朝皇帝看过之后拍手大喜,与几位大学士和左右宰相商议过后,特下旨意,将《太平八策》沿用律法。 禹秀薇被调往礼部任职,礼部郎中,正五品,因其地望清贵,又掌尚书省文翰之事,故多以有文名者居之,号为“南宫舍人。” 在其位四年,功绩卓着,后晋升为礼部侍郎,正四品,与尚书共掌礼乐、祭祀、朝会、燕享,贡举之政令。 ------------------------------------- 远在天边的天王山脉,臧符之巅,随着一阵梨花雨洋洋洒洒。 沉浸芥子天地感悟大道的柳相也睁开双眼,望向那个蹲坐在树头上的愁眉不展的小姑娘,笑问道:“怎么了?破境了还这般不高兴。” 钱梨盯着手中那片已经彻底变为黑色,好似被墨汁浸染的花瓣,眉头都快皱成小疙瘩,神色有些伤感。 过了会儿,小姑娘才抬起头,眼泪朦胧道:“大白蛇,人心都是会变的对吗?” 柳相没去安慰,而是点头说道:“人生在世,谁都会变,可能以前好以后坏,可能以前坏以后好,谁也说不准。心念一起,杂草丛生,真正的干净不可能一直存在,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例外,更何况是人呢?钱梨,你找寻的干净心湖观道,借此助长自身大道根基,这本无错的,只是你太在乎他人人心的变化,可能会拖累你自身的前行。” 当初少年少女走出小镇,钱梨借柳相之手赠予五十两银子,不是完全出于慷慨。 钱梨是想以禹秀薇的干净来观道一程。 这份不重要的真相,少年少女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手中梨花花瓣就是对于她心湖的清澈与否,不是说现在那女子当了官儿就是什么坏人恶人,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所要顾虑,舍弃,得到,这些思绪太多太多,心湖也自步入仕途那天开始已经变化,如淤泥翻涌,满目浑浊。 钱梨这场观道不是全然无所收获,不然以她的大道艰辛,饶是有灵石的帮衬,辛苦修行的最少还有个二三十年才能跻身玄心境。 ------------------------------------- 庆历元崇三十六年,夏,皇帝崩殂,新皇即位,改国号为建光。 京城于都内,大学士宋炀的府邸内。 如今,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老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一身精气神大不如前。 此刻正值深夜。 老人坐在藤椅上,明明是炎热夏季,身上却披盖狐裘,屋子内还架起了火炉,烫着黄酒。 没让任何家人陪同,只有禹秀薇在一旁拨弄炭火。 宋炀嗓音沙哑,缓缓开口,“元崇年间步入仕途,十年光阴一路高升,从小小典籍八品跻身如今庙堂上的二品尚书,执掌礼部,你比我想象的攀升速度还要快。” 如今,禹秀薇已不复韶华,加上多年劳心,青丝不见,花白成灰,三十有五的年纪,对男子来说正值血气旺盛之际,而女子红颜易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清晰印记。 禹秀薇微笑道:“多亏老师提携,晋升之路才会如此顺遂。” 宋炀摇摇头道:“大开方便之门只是其一,能不能走入,更上一层,需要多少时间登堂入室,都得看你自身,你做得很好,连我这个老师都不得不佩服你在为官一道上的悟性和惊才绝艳。” 十年,从初通官场的雏鸟达到二品礼部尚书的高度,还是女子之身,大庆历史上,这份风流独属禹秀薇一人。 “老师谬赞了。” 都说光阴是改变人心最直观的东西。 十年下来,以前那个善良,单纯的小姑娘已经被俗世的染缸所改变。 她要当一个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的好官,这类改变是必然所趋。 “事到如今,我的这身为官之道已经悉数教授于你,也算是不枉师徒一场,剩下的路途,就得靠你自己走了。” 老人眼神浑浊,笑望向女子,神色满是得意。 他这一辈子,能够为大庆教出个禹秀薇,是整个王朝的幸事。 如今的宋炀已辞去官职,不久之后一家人就得返回家乡。 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自己这位学生,叮嘱道:“等过些天,我临行前的折子应该就能到新皇手中,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内有贵族左右庙堂,外有大楚虎视眈眈,以后你的职责可能就不是掌管一部这么简单。所谓物尽其用,更何况是人呢。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又得职位升迁,大庆的未来,辛苦你了。” 说到这,老人看向女子那跟自己一样花白的头发,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心疼之意。 红颜易老,在他看来,女子的韶华不过短短几年,禹秀薇却在将最好年纪留在了庙堂之上。 禹秀薇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的,从我决定跨入官场的那一天就已经想好了 这一切。老师放心,我担得起,也扛得住。” “话虽如此,等新的圣旨下来后,你注定要接替我的职责去做一个朝堂不喜,皇帝不喜,民心更不喜的孤臣,到时候你所要触及的利益不单单是那些豪阀贵族,皇亲国戚,还有那些江湖武人和山上炼气士,这才是重中之重。武人和炼气士都是变数,这一点必须要做到相互权衡,一旦略有差池,便是陷自身为万劫不复的境地。” 面对老人的叮嘱,禹秀薇深呼吸一口气,“老师放心,我会注意的。” 闲坐片刻。 老黄酒已经温好。 各自斟满。 ------------------------------------- ps:麻蛋 这结尾烦死了,想不出来,根本想不出来,还是文笔不够。 第125章 新政 建光一年,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一道道旨意自皇宫分发各州。 关于官员变动同样不小。 官场沉浮,谁都是浮萍野草,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这位新皇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经过三个月的更改变革,朝堂局势逐步明朗,大部分官员都没变动,只有一小部分功勋卓着依次升官,至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则纷纷被摘掉了乌纱帽。 曾经张夫子与米月谈论大庆国事时就说过,大庆最大的幸运就是这百年来没出过昏君,至多就是平庸守成之辈,这才让国祚得以绵延,气运不降反增,估计用不了几年就能恢复百年之前的光景,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庆的国力会越来越强。 当然,这个定论是建立在大庆往后的帝王都是守成之君,且庙堂沙场没烂到骨子里的情况下。 紧接着,新皇的最后一道圣旨引起整个大庆的轩然大波。 圣旨内容很简洁,就一句话。 升任礼部尚书禹秀薇为国师,统领文武两臣。 国师国师,一国之师,同时军政一把爪,此权柄之大,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在整个大庆国历史上,被立为国师的也不过寥寥两人,而且都只是统领文臣政绩罢了,像禹秀薇这样的,还是女子,绝无仅有。 一时间,那些本来没把禹秀薇当回事儿的大员们群情激奋,一个靠着老师铺路才走到一部尚书的女子,凭什么能够胜任国师之职。 于是,圣旨下发的第二天早朝,各个派系的官吏竟头一次同仇敌忾,纷纷出言弹劾禹秀薇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同时恳求陛下能够收回旨意,国师之位万不可轻易定论 。 这样的弹劾,几乎充斥了整个早朝会议,从始至终站在最前面的禹秀薇一言不发,好似全然没听见这些言语。 偌大朝堂,未有一人能为禹秀薇发言,要么加入弹劾大军,要么干脆闭口不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最终,还是新皇开口,盖棺定论,旨意不会更改,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自然无法成立。 就这样,在新皇的支持下,禹秀薇稳坐女子国师的位置。 接下来的六年时间,大庆局势翻天覆地。 禹秀薇上位后一共五件事情。 削弱藩王权柄,各地军政大权集中于庙堂官吏手中。 打压大姓贵族,取缔了许多世袭罔替的头衔儿与官职。 将《太平八策》添至为《太平十二策》推行新政,内圣外王,废除无为而治的旧日政策。 对于版图之内的江湖势力,但凡是排得上号的都明里暗里招揽,只要愿意前往沙场建立功勋,朝廷对这类武人极为优待。当然,拒绝也没关系,背地里穿小鞋儿或者干脆不服朝廷的直接让天字阁出手。 最后一件事情,罕见得需要东乐亭,天字阁,监天司三方势力联手,专门针对那些山上仙家门派。订立规矩,每十年派遣一拨中三境修士前往沙场或者各地官员身边,保护这些官吏的人身安全,防止有大楚谍子行暗杀之举措。当然,作为回礼,大庆这边也会做出交易所需的灵石之流。 按照各国签订的条约,山上仙家门派不得直接参与战事,不然光是山上那些大规模的术法或者是拥有此类神通的法器就够普通军卒喝一壶的。 大庆版图之内,若是仙家门派无论大小加在一块最少都有三十余家,最大者是在山上势力排行中占据二十五位置的徽仙宗,也数这座宗门的反对声音最响。 炼气士幽居修行,断绝红尘牵连,禹秀薇此举无疑是将这些山上仙师从高处拉下人间。徽仙宗腰杆儿硬气,甚至不惜在议事桌上与之撕破脸皮。 不过很快,三十万大军临近山下,同时天字阁死士与监天司联手攻破徽仙宗大阵。 那场大战,死伤无数,徽仙宗更是折损一半高层修士,最终大庆胜,徽仙宗换了宗主。 直到这时,天下所有人才真正见识到这位女子国师的铁血手腕。 ------------------------------------- 六年后。 大庆京城,于都。 今日天气阴霾遍布,老天爷吝啬不舍得洒下半点阳光。 双鬓斑白的中年儒士坐在学堂中批改课业。 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勉强辨认的字迹,中年儒士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那时自己写的字也是歪歪倒倒,估计柳先生看到时也和现在他这般无奈吧。 岁月不饶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初到于都时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也已渐渐老去。 他也成了位真正的教书先生,心性也变得沉稳,不再像以前那样跳脱。 上课时严厉,刻板,下课后独自饮茶饮酒,批改课业,若是遇到好的苗子,就会 书信一封寄往官衙,这时候贡士的头衔儿就很有用,官衙那边大多都会看在他的身份上为那孩子安排考核,若能成,就会像米月少年时那样进入官塾。 一日日,一年年,大多如此。 批改完课业后。 在他案桌上有两份书信。 一封来自荣昌镇。 是他哥哥寄来的,信的内容不多,也少了许多思念笔墨,简单说了下爹娘近一年身体不太好,希望米月能回家一趟,陪老人安度晚年。 另外一封没有署名,而且内容只有短短一行。 尽快离开京城,返回家乡,迟则生变。 哪怕这些字迹是左手书写,可米月还是能看出出自谁手。 笑了笑,等米月收敛所有的神情后,将那封出自禹秀薇之手的书信递到油灯前点燃,目光直视火苗将书信彻底吞噬化为点点灰烬。 “看来你这孤臣做的太好了,一人跟整座大庆为敌,滋味儿应该不太好受吧?” 禹秀薇这么些年下来所做的事情,都重于民而轻权臣,不管是庙堂上个官吏不满,很多藩王和大姓贵族,乃至江湖武人山上仙家,都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米月甚至都可以猜想到,光是每年要面对的暗中刺杀,估计都不下少数。 好在大庆皇帝这边不遗余力支持禹秀薇推行新政,天字阁死士和东乐亭花费很大的代价才庇护她的安全。 一个普通人,却能做到让所有人为之忌惮,可能连那位皇帝都不例外,这样的殊荣,仅此一人。 ------------------------------------- ps:不知道为啥每个月都有这么两天心情懒惰的时候。 这两天看了下数据,不咋地,每天也就挣个饭钱,本来考虑了下要不要继续写,后来想想,管他呢,先写个百万字再说。 所以放心这书不会断,我想的大纲足够支撑到一百万字往后了。 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今天晚上开始码字,时不时加更。 米月的故事还有三四章,接下来就是赵家树复仇了,敬请期待吧,也可以想想他会如何利用小师妹。 第126章 刺杀 禹秀薇传信让米月离开不是没理由的。 只要她还在国师位置上站立一日,那些大姓贵族和山上仙家就拿她没任何办法。 但这样一来,这些人的怒火就得烧到身边人头上。 多年以来,禹秀薇有意疏远米月,偶尔路过,也只是摘了橘子就走,两人不曾有过半句言语交流。 可毕竟出身摆在那。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科举,那些人只需要稍稍勘察就能发现端倪,这一点根本无法隐藏。 以前是看在米月仅仅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半点威胁,也就没怎么在意。 可随着禹秀薇的手腕整顿下,不乏有狗急跳墙的人兵显险招,想用米月这一点来掣肘禹秀薇。 关于这等结果,米月很早之前就有过猜想。 忽然间! 有凉风吹灭油灯火光。 米月稍稍抬了抬眼皮,再无任何多余动静儿,只是轻声自言一句,“还是来了。” 随后。 两道黑影恍如黑夜中的幽灵,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其中一道原本是向米月而来,只不过半途中被另外一道身影拦截,而且若是有心人察觉到两人的交手的话就不难发现,两人都出自武人,每次交手快如闪电,同时刀光剑影层出不穷。 武人交手与山上仙家不大相同,很多时候都没有辉宏壮观的景象,简简单单的一拳一脚,实则势大力沉,能轻易开金裂石。 那拦截刺杀的身影,是天字阁死士出身,被禹秀薇派遣到此专门负责保护米月。 米月自嘲一笑,“连个普通人都这般煞费苦心不死不休,你们这些幕后的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啊!看来秀薇把你们折腾的挺疼。” 疼了,却不是怕,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本身就不会太长命。 这次派遣的刺客实力不弱,能跟归海境死士打得有来有回,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天字阁死士似乎是怕接下来的捉对厮杀会波及到米月,硬生生扛下对方砸在肩头的一拳,死士用另外一只手扯住刺客的胸前,用力一掷,将刺客砸出学堂。 刺客身手不凡,落地时单手杵地,卸去那股力道。 “轰~” 土地顿时被这股力道给震出无数蛛网裂痕,刺客燕子翻身,轻盈落地,浑然没有半点受伤痕迹。 死士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臂,显然,之前刺客的那一拳不轻。 若是换成江湖武人厮杀,此刻定然要先夸赞对方一句身手不错,然后自报名号,在询问对方姓名。 但现在不同。 一个是为了保护人可以牺牲自己性命的死士。 一个是为了杀死目标誓不罢休的搏命刺客。 他们从来没有客套寒暄这么一说。 这场架,动静儿不小。 连不远处的那条无名小河都被激荡起层层涟漪,杨柳枯枝如恶鬼张牙舞爪。 米月就这么静静看着两位武人的厮杀。 直至死士被废去一只眼睛的代价,终于将刺客拿下。 刺客全身筋脉尽断,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米月确定再无危险之后,才走近,一只手扯下刺客的面甲,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面容,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米月随口问道:“能不能说说看,究竟谁跟我这么大仇,非得要我脑袋不可?” 言语出口,米月又随即摇头,叹息一声道:“算了,问了也白问,你们这些做刺客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最严。” 米月盯着那刺客的眼睛缓缓问道:“是某位藩王吗?不太像,中央集权,虽说会削弱他们的权利,但还没到能够让他们跟秀薇翻脸的地步。或者是暗中对国策不满仙家门派?江湖宗门?大姓世家?有些可能,这群人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白眼狼,要敢跟他们抢一块肉,逮谁咬谁.......” 一连串问题,刺客始终面无表情,无一句应答。 米月知道对方不可能告知真相,他想要的只是刺客眼神之中的情绪涟漪罢了。 不用多,一丝就够。 只要是人,还拥有七情六欲,对于他人提及的某些在意之事,总会有所反应,刺客也不例外。 随着米月报出一连串的势力名单。 刺客眼神终于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仅仅只是一瞬之间便再无踪影。 可米月还是看见了。 他笑了笑,双鬓斑白的发丝随着凉风飘动。 “原来是这群老家伙,都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还是这么不安分。” 既然已经猜到了大概,刺客也就再无利用价值。 米月朝着死士挥了挥手,“处理干净些,明天还得上课,不能让血迹吓到孩子。” 那死士扯下身上一缕布条包裹好血流不止的眼眶,神色木讷的点了点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 走到刺客身前,死士先是一手按住前者的头颅。 咔嚓一声脆响。 刺客的头骨碎裂,脑浆被真气绞烂,不过没破皮,外表看上去就像个空瘪的水囊。 这一下,饶是刺客不想死都难。 死士还是不太放心,对着刺客的心脏和丹田位置各出一拳。 确定再无生机之后,这才提起尸首消失在黑暗之中。 南州,大庆富饶之乡,每年粮食税收,南州几乎占据四分之一,这地方是整个王朝的核心所在。 而在那,有个由三个家族联合建设的一座小山头,名为黄铜堂。 黄铜堂的人很少,但每一个人都是从朝堂上退下的老人,对于国政和家族都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这次刺杀,也是他们暗中授意。 “看来离京之后,得顺路走一趟南州,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记仇。” 小时候都能蹲墙角一夜只为一板砖的孩子,长大后那股暴躁性子虽说被磨平了,可记仇的本质一点都没变,甚至犹有过之。 紧接着,米月释然一笑,“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书,还是有些用处的。虽说......只是昙花一现。” 言语罢。 天地间出现一股清风。 吹过庭院,掠过米月的衣角,跑进学堂中。 清风起,好似响起了一阵翻书之声。 第127章 青橘 米月留在京城,禹秀薇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其一世,荣昌镇的内幕,自禹秀薇担任国师那天就已经一清二楚。 包括自百年前开始大庆灾厄的根本原因,也在那位柳先生身上。 米月自己选择离开,还是顾忌家中二老的身体,离家这么多年,从未返家看过一眼,不孝子的身份算是坐实了。 第二天一早,米月开始带着一个个孩子走街串巷,找到孩子们家中的长辈,告知以后学塾那边就不授课了,那些束修钱也一一退回,米月每次都会诚心诚意致歉一声。 等做完一切,白天原本充斥着琅琅读书声的学塾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寂寥无声。 米月留下一封书信,张夫子离开多年,也不知道会不会重新返回,若是见到人去楼空,还没个解释的话,米月觉着有些过意不去。 写好信,米月站在两棵已经比院墙还高的橘子树前,仰头望去,青色的橘子一个个高挂,在青叶的遮盖下若隐若现,等到青叶凋零,它们也到了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只可惜,米月等不到了。 摘下一颗拳头大小的青橘握在手中,米月缓缓走出门外。 昨夜那名死士已经准备好了马车。 掀开车帘走入其中的最后一刻,米月回望一眼学塾匾额上的“罄竹难书”四字。 米月抬起一只手臂,手腕处赫然寄挂有一串因为年久而发黑的红绳,他轻轻抖动手腕,红绳晃动。 不复年少,可一经想起,还是会念念不忘。 如今已是中年模样的米月释怀一笑。 明白了。 书上说: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 在他离开后不久。 空荡荡的学塾之内,又迎来一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女子中年姿容,花白青丝之间插着一根质地寻常的青玉簪子。女子终将有人老珠黄的一天,簪子同样如此,同样逃不过岁月的洗礼。 身旁年轻的婢女对此就很疑惑。 按理来说,就自家主子的身份,天底下什么好看的首饰买不到,就算是那些仙子的衣裙佩饰每年朝廷下发的都有一大箩筐,可从来没见自家主子佩戴过,无论是上朝或者面圣,从来都只是简简单单,简单到不像个女子。 婢女是个跳脱的性子,从小由中年女子看着长大,两人的关系说是主仆,私底下其实更像是姨侄。 进入学塾后。 婢女看了眼老旧屋子和杂乱的庭院布置,好奇问道:“大人,咱们来这儿做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也没什么风景可看。” 如今已是满脸岁月皱纹的禹秀薇,和蔼一笑,轻轻对着婢女摇头道:“这里是故人所居,就是来看看。还有,都说过没有外人在场的话喊我禹姨就行,没必要这么生分。” 婢女轻轻哦了一声,笑眯起眼来,眼眸弯弯,还有两个小酒窝,很像她年轻时候。 禹秀薇大致走了一圈学塾,每走一步,都会去想象学塾平日里的光景。 那些懵懵懂懂的学子会不会让他感到头疼,会不会批改完课业后一个人对着天上群星独自喝酒,会不会在半睡半醒之际后悔来到京城,后悔之后会不会觉着她禹秀薇不值得喜欢...... 想着想着禹秀薇轻抿嘴唇,有些想念当初求学时的光景。 那时候的少年意气风发,少女眉眼温柔。 “禹姨,您的朋友是某位文坛大儒或是朝廷大官吗?” 看这宅院的大小也不像啊! 在婢女眼中,自家主子可是国师,大庆乃至这座天下唯一的女子国师,她的朋友自然不会普通了。 禹秀薇打开屋门,看见留在桌案上的信件之后,却没踏足走进,重新合上屋门,转过头,对婢女摇头微笑道:“不是,他啊!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想追逐的东西......可能以前有。” “啊!~” 婢女显然有些失望。 禹秀薇笑着点了点这小妮子的额头,“谁说我的故友就非得是高官大儒,禹姨我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只不过为了追逐的东西舍弃了很多很多罢了。” 婢女有些不服气道:“禹姨您可是天底下唯一的女子国师,国师诶!若是有一天我能做到您的一半,就算是一时半刻,死也值了。” “丫头,别学我,我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最不如意。自己与自己较劲儿的日子,会很难熬。” 小人物求安宁,为碎银几两奔波一生。 大人物求太平,为民心多年举步维艰。 婢女正值天真烂漫的年纪,又怎会理解这些东西,她摇晃着禹秀薇的手臂娇嗔道:“禹姨,您说过,只要我靠真才实学得到贡士头衔儿就安排我进翰林院,还算数吗?” 禹秀薇拿她无可奈何,“可以是可以,不过前提条件你也知道,不许搞旁门左道,知道了吗?” 婢女笑脸如花,可劲儿点头。 女子走仕途本就是大不易,天底下的才女何其之多,可最后能在官场上禁得住沉浮的却没几个。 说到底还是人心认知不够。 这也是禹秀薇想要改变的东西之一。 未来,大庆的朝政,沙场,有着大好情景。 阳光洒下,照耀在青翠欲滴的橘树之上,那些个藏在叶下的青橘也在光芒下散发着生机。 禹秀薇在树下矗立许久。 小时候家乡位置偏僻,自家又穷,嘴馋的时候也只能看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吃柑橘,自己只能在旁边刚看着,那时候就想着将来有天能够吃柑橘吃到饱吃到撑。 后来,银子够了,而自己却不想吃了。 犹豫许久,还是伸手摘下一颗。剥去外皮,闹掰一瓣放入口中,咀嚼两下。 女子本就不再年轻漂亮的脸庞顿时皱成一团。 可能是实在太酸,女子脸颊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泪水。 婢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禹姨。 从未见过如此伤心的她。 第128章 不服 庆历建光七年,夏。 原本应该就此废弃的柳絮巷,在那位米姓教书匠离开后的第十天,被重新打开院门。 刚一只脚踏入,张夫子就将目光看向那两棵橘子树,嗯,硕果累累。 再扫过空落落的庭院和学堂,老人无奈摇头。 看样子,还是来晚了。 米月已经出城,没成想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追上。 都怪岐鲁书院那群后生,非得拉着他老人家嘘寒问暖。 “好好的一个衣钵弟子就这么错过了,挺可惜的。” 叹息一声时运不济,老人也没再说什么。 等打开屋门,看到搁置在桌案上的那封书信,张夫子随手打开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告别之类的言语,怕张夫子回来得晚,也怕影响那些孩子的求学之路,只好暂时关门歇业。 张夫子笑了笑,“这小子,看样子多年下来性子倒是磨砺得很好,还知道留封书信。” 若是换成十多年前的米月,只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哪还会有这般礼数周到。 坐在檐下,张夫子手腕翻转,取出一壶大商那边非得赠送的好酒。 仙家酒酿,酿造所用的灵药极为珍贵,属于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之流,而且年头极长,估摸着最少都得千年光景。 能够如此口福,且能让那位大商的老祖宗如此敬重之人,天底下也就张夫子一人而已。 滋味儿确实不错。 其中所蕴含的灵气很浓郁,一般的中三境都无福消受,哪怕是陆地神仙都不敢多喝。 不过在老人这,无所谓的事情。 大道尽头就这么高,他已经站在山巅太多年,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中关键不在灵气的多寡,而是自身那条大道的宽窄程度。 老人想起那场时间极为漫长的议事。 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 能够参加议事的,无一不是地仙,而且还得是化虚境起步那种,所以人数不多,但每一位搁在外面都都是能立教称祖的存在。 不少个道龄跟张夫子差不多的老家伙也出山,承受天地压制也要参加此次议事。 所以,议事内容简直骇人听闻。 不少人听过那位大商老祖的提议之后都瞬间变了脸色,饶是道心再怎么坚韧也忍不住骂一句:疯子! 在场之人要么强力谴责大商老祖的提议,剩下的都是沉默不语,至于张夫子则干脆闭目养神。 无一人持赞同意见。 西楚霸王曹翎更是脸色铁青,若是没有张夫子做和事佬,估计曹翎怎么说都得掀了大商的皇宫不可。 实在牵扯太大,弄不好整个天下大小百余国度都得跟着遭殃。 曹翎作为大楚基业的缔造者和守护者,自然不允许大商老祖这般疯狂的计划。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足足拖了好些年的光景,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不过让张夫子比较费解的是,那位没有一人支持和赞同的大商老祖好像并不失望,反而从始至终微笑不语。 紧接着,张夫子本来是想直接返回于都,没成想半路被歧鲁书院的山主拉着去了书院,非得让老人为后世学子们讲经授课。 一开始张夫子是拒绝的。 只是对方说,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学生们对您老可是崇敬有加,不光平日里读书称赞初代圣贤的文章之精妙,文字之厚重,一些个事迹流传也都令人心生仰望,只恨生不逢时,没能亲眼看见初代圣贤的风流写意,实在惋惜。 而且对方还特别强调,这些学子每当考核之时,都会到您老人家的神像下边磕头供奉,可见其诚心诚意。 一听对方都如此说了,张夫子哪还好意思摇头。 只得乐乐呵呵去了趟歧鲁书院。 三次授课,耗时多年。 等想起时候差不多,匆匆忙忙返回于都城,还是慢了一步。 一步慢可能在凡俗人眼中没什么,但对老人来说大不一样。 这次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已经无法在压制天道痕迹,一旦积攒过多,便会是大军压境,天道反扑的后果,轻则跌境,重则自身大道皆毁。 “还没到我死去的时候,再等等看。” 张夫子与那些山上仙人其实很不一样。 哪怕同为窃贼,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畏死,只怕死于鸿毛。 他还得等。 想着想着,张夫子忽然惊坐起身,满脸狐疑神色。 因为就在刚刚,他所融合的天下文运忽然有了一丝松动迹象。 可能这类松动对于山上仙师来说是坏事,丝毫不亚于心魔劫难,大道根基一旦松动,也就代表着他所走的路,可能出现了某种意外。 但对老人来说,这松动反倒是最期盼的好事儿。 紧接着,他好似想到什么。 伸出一手,虚空一抓。 一条脉络蔓延于天地之间。 不是因果,也不是命理,而是天下文运之脉络。 也是只有他这位初代儒圣才能触碰到的东西。 顺着脉络向下看去,本该笔直蔓延的脉络上边竟然出现了一丝分支线头。 张夫子啧啧称奇。 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 只可惜,此等万年以来头一次的异象只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 然后这个线头就在老人的亲眼注视之下缓缓消散,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张夫子脸上出现片刻愕然。 旋即叹气一声,“看来陆鸢的强求还是行不通啊!” 米月。 米粒之光,皓月之辉,只在一念思量。 张夫子看向天上皓彩明月,呢喃一句:“看来这天王山脉是非去不可了,不过得等我沉睡过后才能动身。陆鸢这小王八蛋临死还得摆我一道,这笔账,死人头上算不了,那就算在那头妖王身上。好像还是米月的先生?真是有意思。” ------------------------------------- 也就是在老人返回于都那一刻。 一辆马车驶入南州某座大城中。 这一夜,有清风翻书声传遍整个城池。 这一夜,掌控南州几百年的三大家族,老一辈人皆死。 有人黑发入城,白发出城。 留下的,只有一夜鱼龙舞。 天下因果反复,生来就该在某条大道上稳步前行,在磨刀石的砥砺之下走出一条阳关之路。 只是他,不愿,不想,不服。 第129章 壮举 荣昌镇。 天刚蒙蒙亮。 许多庄稼汉子拎着锄头镰刀离开家门,在黎明前走出镇子的牌坊楼。 没法子,他们这些世世代代靠田地吃饭的穷苦人连睡个懒觉都很奢侈。 如今快到夏末了,过些时日就是庄稼丰收的季节,也是到这时候越不能马虎。 若是一时大意遭了虫灾,水灾的,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大清早。 一袭墨衫坐在牌坊楼外的长青树下,路过的庄稼人都会笑着与之打招呼,恭恭敬敬喊上一句柳先生。 每当这时候,柳相也会笑着点头回应。 在外人眼中,柳相的容貌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变化,所以没人察觉到异常,不然几十年如一日容颜不老,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什么神仙老爷,而是邪祟妖魔。 人嘛,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物天生有种莫名的恐惧。 薛全寄来的书籍中,很多术法柳相都有借鉴,不用画符念咒,只是稍稍一个心念转动,覆盖表面的障眼法便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更样貌。 当然,留在小镇中的只不过是他的儒衫分身,本体在接受大阵控制权后就移步前往了臧符山之巅,和陆鸢以前一样,看守庙宇里面的东西,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百年期限将至,柳相真身一般不会在小镇里露面。 日子好像回到了以前躲藏的那段岁月,只为了活而活,很没意思。 只不过这没意思的光阴还得持续很多年。 “看来大庆对荣昌的干预有好有坏,对百姓来说,日子越来越有盼头,随着外来人的汇聚和繁衍,原本大渊遗民注定苦难的命理线也发生了些许变化,是好事。但同样的,外来人的搅局,让那些本就日渐稀少的藏于气运愈发轻薄,以后估计很难再出赵家树,米月这些除了传承之外的人了。” 想到这,柳相笑了笑,没半点对大庆的生气。 用一部分气运换取普通人的安宁与舒适,柳相再怎么不在乎小镇百姓的命运如何,始终也会觉着这买卖不算亏。 这时,钱梨悄然现身,坐在柳相的肩头上。 看个头和面容,要比以前长大些许。 “大白蛇,等谁呢?” 小姑娘的修行之路有些特殊。 刻苦修行千难万难,一大堆灵石辅助也只是勉勉强强堆出个玄心境来。 一场人心的观道,却让小姑娘直接达到玄心巅峰。 这类修行之路,实属古怪。 柳相对其道路观想过,但收益不大,聊胜于无吧。 钱梨的观道还跟道家那种以它山之石攻玉不太一样。 有特定的要求,必须是心湖澄澈之人才行。 这一点其实很难。 人心是会不断变幻的,没有人能一直保持赤子之心。 所以这么些年,钱梨的修为晋升马马虎虎。 柳相猜测,可能对于小姑娘的道路,陆鸢那老家伙还有某些谋划,只是跟柳相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就没提。 估计关键所在,就是四百年后,钱梨接管天王山脉那天。 柳相回道:“属于米月的那朵金莲开了又败,有些古怪,按照金莲留下的残余命理推算,差不多今天就该回到小镇,我在这等他,顺便看看他是何等变化。” 米月起初有气运伴身,哪怕后来被剥离了大山馈赠,也不再那些命理线之内,柳相也无法看到他的未来事,只能依照心性和选择进行推衍,这种法子能知道的东西很少。 不过即使是这样,柳相还是看到了些东西。 比如陆鸢这老家伙的另外一层谋划的苗头。 只不过现在境界还不高,发挥如意神通的威能尚且浅薄,估摸着得到能媲美九境左右修为的时候,才是如意真正随心的时候。 前几天某夜里,那座气运池塘之中,忽然开放出第十朵金莲,是属于米月的那一朵。 当时柳相就觉着有些奇怪,他明明已经将大山与米月之间的牵连彻底斩断,就算米月开始修行,也不再属于气运种子才对。 一夜过后,金莲再次凋零。 柳相借助残余的金莲碎片,推演出一些事情脉络。 连他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同时在心底还有些许快意。 陆鸢你机关算尽,没成想却被一个普通人破了局,也就是他死了,不然柳相都得当面嘲笑他一番不可。 不过这一次陆鸢的谋划,对米月,对柳相,对大山,都是好事儿。 柳相也就只是对陆鸢的失策感到开心罢了。 “米月?时间过得真快,那孩子现在应该长大了,现在个头应该很高了吧?” 晃荡着双脚,钱梨竭力去想象多年之后米月的面容。 是胖是瘦?是高或矮?是比以前英俊了还是变丑了呢? 钱梨对米月的印象很深,至少是几十年不会忘记那种。 毕竟一个敢在大白蛇的课堂上逃学的孩子,百年来头一个,想不记住都难。 柳相微笑不语。 谁知道呢。 以凡人之躯强行动用浩然之气,总是有些代价的。 从清晨到中午。 柳相矗立许久。 道路的尽头处才缓缓出现一辆马车。 远远看去,驾车之人好似一位老翁。 白发苍苍。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模样没变,只不过早些年白了头。 米月下了马车,弯腰施礼道:“见过柳先生。” 柳相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多年不见,性子变了。” 米月此刻身体还不错,证明那股强行动用浩然气的后遗症并无想象中那般强烈。 不过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了下痕迹。 一位先生,一位学生,走在返回学塾的路上。 柳相在前,问道:“米月,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米月跟在身后,微笑答道:“是山神的谋划吗?”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加上总觉着自己这一生好像从来没做过什么壮举,放过什么豪言,既然都准备落叶归根了,怎么着都得潇洒一回。 佛家有顿悟,道家有悟道。 米月的路子很不一样。 他身上的浩然气太多,有自身养育的,有张夫子传授的,更有禹秀薇转赠的。 还有出山前柳相悄悄赋予的福运。 于是,南州那座大城之内。 米月以《灵修详注》上的开门之法将所有浩然气熔铸一炉,强加己身。 一步入地仙! 这样的壮举,在整座天下的历史上,儒,释,道三教之中都属罕见的存在。 一夜过后,南州大乱,鱼龙起舞。 他不曾修行,强行动用这股力量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转瞬凋零。 黑丝变白发就是最好的证明。 ------------------------------------- ps:我看见后台有消息,千个粉丝可以开通群聊,你们加把劲儿,我还差二百个左右。 咳咳咳,《仙子图鉴》要不要考虑下? 昨天最后一张末尾有一段我觉着不满意修改了下。米月的故事明天最后两章就完结了,到时候再说下作者的感受吧! 第130章 复盘 儒家圣人与普通地仙不同,本身就是文运汇集之人,对于冥冥之中的很多东西,例如因果等等,会有更明显,更清晰的感受。 在跻身地仙那一刻,米月就大致明白了一切。 包括陆鸢在他身上所做的谋划。 米月米月,这名字本身的含义就代表了他这辈子的两种成就。 若是走错了道路,只会是米粒之光。 可若是走对了,便是皓月之辉。 简单来说,米月的命格,命理,都是由陆鸢借助大阵的天时地利所打造的,故而最开始他的修行资质并不算好,甚至对比其他孩子都可以用差字来形容,而且身上所承载的大山气运不多,因为他未来的道路本就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不过,这并不是柳相所想知道的,这些东西,结合所看到的脉络碎片和自身猜想,柳相大致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如何想,在你耗尽多年浩然正气那一刻,就已经不再重要。我所想的,是禹秀薇那孩子知不知道你南州之行,知不知道你会如此作为?” 米月的浩然正气,有些像多年累积,三股不同,却能悄然融合为一炉,若是能在翻开那本书籍时认真修行个几年,迈过开山境的门槛儿,便能将其勾连大天地,从而一步登天,天地灵气和浩然正气之间相互转换,源源不断,循环往复,便是一尊真正的儒家圣人,大器晚成。 只可惜,米月的倔强,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柳相。 米月确实用了那本修行书籍上的开山之法,强行打开自身气府窍穴,却没去勾连大天地,一步入地仙,这样一来,那些个孕养多年的浩然之气就成了一次性的消耗品,每动用一分就流逝一分,好似水滴落沙漠,再无复原可能。 用光之后,他就再彻彻底底沦为个普通人。 两人走入那座祠堂学塾,像很多年前那样,学生与先生相对而坐。 只是院内,没了那株雪白梨花。 钱梨坐在柳相的肩头上,对二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先是瞅瞅柳相,又看看米月。 忽然觉着米月有些可怜。 做学生的比自己的先生还老。 米月没着急回答先生的问题,将视线落在钱梨的身上,笑着挥手:“你好。” 钱梨有些惊讶,“你看得见我?” 米月理所应当一点头,“毕竟怎么说也达到过那层境界,修为没了,可眼力还在,你就是以前的那株梨花对吧?” 钱梨点头如捣蒜,很是开心。 米月同样咧嘴一笑,“很漂亮。” 于是,钱梨就更加开心了。 柳相低头喝着茶,静等下文。 “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南州之行,起先她并不知道,天字阁死士也是在我前往南州之后做完事情才返回复命,之所以去,主要原因还是对他们的庙堂争权波及很是不喜,可能后来她会知道,毕竟黄铜堂就是一根南州的定海神针,轰然倒塌注定会出很多乱子,之后光是一地政局就够她头疼的。” 这一点,米月可以肯定。 禹秀薇谋国,米月谋身,在关乎个人的事情上,米月要比禹秀薇更加清楚。 更何况他之前身上还有一部分的浩然气来自禹秀薇。 应该是后者借助监天司当中的某种手段转接而成,为的,就是米月日后的修行能够更加顺遂,锦上添花之举,也是他跻身地仙的关键所在。 柳相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问句,你付出如此多,最后得到的如此少,值得吗?” 最开始归还大山的馈赠,偿还因果,放弃那条仙途,之后随同禹秀薇一起求学,参加科举,落脚于都,多年青春年华,到头来好似什么都没得到。 米月忽然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泪花。 等他收敛笑意,咳嗽两声,“先生,你还没遇见喜欢的女子吧?” 柳相手中茶盏停顿片刻。 “哎呀~” 米月身形一个前倾踉跄,好似被人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而且力道还不轻。 龇牙咧嘴揉了揉满是白发的后脑勺,米月也不生气,好似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接着问:“先生,真没有?” 柳相呵呵两声没回答。 不说今生是妖,对那些俗世皮囊没什么兴趣。 就说前世,一007的社畜除了工作就是宅,女朋友?不存在的。 “那就好说了,先生,若是等将来有一天你也喜欢上了某位女子,估计就能明白。” 米月嘿嘿笑着。 可能会有很多看客觉着他傻,觉着不值。 但在所有事情开始前,谁能诉说往后的因果呢? 喜欢一个人,若是想着自己付出多少就得收获多少,可以不顾梦想,不顾追求的话,这样的喜欢就不是喜欢。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从来不是一场公平的买卖交易,不是任何一方的大力付出,就一定能有所回报,也不是互相喜欢了,就必须得在一起。 毕竟,他们都是人,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会拥有比爱情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这就是米月为什么从不觉着委屈与不值的缘故。 况且,他所要的,在求学时已经得到。 柳相无奈,伸出手。 就这一个动作,米月默默后撤一步。 柳相气笑了,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指尖妖力运转,很快,一滴晶莹如玛瑙般的猩红血珠出现指尖,柳相顺便问了句,“满头白发要不要换回来?” 米月也猜到先生想做什么,看了看自己的白发,笑道:“算了,现在比以前英俊多了。” 这是实话,他如今的卖相确实要比双鬓斑白要好上许多。 柳相点头。 紧接着屈指一弹,那枚由自身精血汇聚而成的血珠没入米月体内。 呼吸间的工夫。 米月因为强行融合浩然之气的后遗症全部消失殆尽。 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行了,现在你起码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安享晚年了,接下来如何打算?” 修行什么的就别想了,先是岁数摆在那,浩然之气也消耗一空,登山之路已经断绝。 “留在小镇里照顾双亲,安享晚年就成。” ------------------------------------- ps:工作繁忙,下午抽空补一章。 第131章 夏 两人闲聊片刻,米月惦记家中双亲,起身告辞离去。 没了梨花树的石桌旁,只剩下柳相和钱梨。 钱梨闷闷不乐道:“大白蛇,你们这些大人的世界里,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要算计来算计去的,好没意思。” “也不全是这样,只不过想要的东西太多,想追寻的大道太空,所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推算和计谋。” 柳相看了眼天际。 陆鸢死归死,但他留下的东西,注定会让他们这些入局人牢记一辈子。 在米月身上,陆鸢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看中了山下儒道,换句话说,是想与那位张夫子做个交易。 陆鸢为这位世间第一位儒家圣贤打造个传承之人。 而张夫子要给的回报,就是将来古神出世,帮衬大山一二。 从始至终,米月只是顺着那条道路一直前行。 禹秀薇的存在,就是米月在此道之上的磨刀石。 只不过这块磨刀石好在不凡,坏,也在不凡。 天地下的第一位女子国师。 加上米月是真的喜欢,后面率性而为,让陆鸢的谋划落了空,也是米月对于命运安排的一种不满。 我可以选择上不上山修行,我可以选择读不读书,我可以选择成不成儒家圣人,但你们不能干预,一次都不能。 柳相很高兴。 哪怕未来古神出世,大山没了助力他同样很高兴。 因为米月身上有种不服输的劲儿,他很喜欢。 ------------------------------------- 米月的哥哥在落叶城那边捞了个记录官,虽说没有品级在身,不过到嘴的皇粮和银子是实打实,祖宅经过几次翻新休整,在这条贫寒巷弄中,也算是羡煞旁人。 家家户户都有在院内种植树木的习惯。 例如老祠堂之前的梨树,薛全那时候的枣树,荆黎家中的桃树,禹秀薇家的橘树和梅树等等。 米月家也不例外,有棵李树高过屋脊,晚夏时分,树叶染上淡淡金黄,挂满硕果,一颗颗一串串,引来飞鸟无数。 站在门外,仰头望去。 树影婆娑,静待归矣。 深呼吸一口气,米月手掌微微颤抖,轻轻叩响门扉。 近乡情怯,所言不虚。 很快,门被一位老妇人打开。 老妇人用那浑浊眼眸艰难的打量来人。 “你是?” 老妇人嗓音苍老,好似被岁月的沙子磨砺。 听到这阔别二三十年的声音,米月一下子神情颤抖,泪水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打转儿。 米月红着眼,沙哑哽咽道:“娘~” 千帆过尽,爹娘还在,游子仍是少年。 ------------------------------------- 北边那座学塾挂上了新的匾额。 “清风明月。” 担任学塾教书先生的是米家那位贡士,一时间,小镇人家纷纷将自家孩子往北边学塾里塞。 毕竟在百姓眼中,柳先生才是个秀才,而米月可是货真价实的贡士头衔儿,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至于为什么米月没有去做官老爷,私底下怎么猜论,也不影响真才实学。 一时间,北边学塾学子爆满,而老祠堂这边就显得门可罗雀了。 对此,柳相难得轻松。 在于都柳絮巷多年,教授这些稚子蒙童自然手到擒来,顺带着,米月还将其中一两个孩子收为入室学生,在四年读书识字结束后继续教授更多的学问。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绿了青草,枯了黄叶。 米月授课之余,也会偶尔走一趟镇口那条无名河流边上的龙竹林,青石板还在,水波依旧,涟漪微颤,只是没了回忆中一起晃荡脚丫的孩子。 禹氏祖宅转角处,那很多年前种下的橘树也已亭亭如盖,每当秋果累累时,米月都会到此摘下一颗最红最甜的,搁在教书的学堂中,直至枯萎。 岁月这东西,总是在人们眨眼间悄悄流逝,等我们再回头,已经过去太多年。 爹娘走了,兄长也走了。 那些流着鼻涕的孩子也洗干净了脸颊长成大人。 ------------------------------------- “二爷爷,给我讲讲您在京城时候的故事呗!”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留着一条小泥鳅,呼吸间进进出出,稚嫩嗓音充满渴望。 “二爷爷,丫丫也想听。” 说话的,是个与男孩儿有着六七分相似,更为年幼的女孩儿。 橘树树冠高耸,蓬松枝叶为后人遮挡酷暑,留下阴凉。 本就白发苍苍的米月愈发老去。 满脸沟壑,好似树木年轮。 年迈的米月笑呵呵拍了拍身旁两个小家伙的小脑袋,“好好好,二爷爷就跟你们说一下那边好吃的和好玩的。” 两个孩子,都是兄长的孙子孙女,健康,可爱,活泼。 老人,孩子,在这炎热的夏天听着蝉声,回忆着关于于都城内的一切。 日头东升西落,亘古长存。 再悠长的故事,总会有说完的那天。 说到最后。 虎头虎脑的男孩儿挠了挠头,吸溜着鼻头,问道:“二爷爷,故事里您可是了不得的读书人,为啥没娶媳妇儿呢?” 小丫头也在一旁点头赞同,似乎对于男婚女嫁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米月抚须眯眼,久久没回答这问题。 这时,有缓慢脚步声靠近。 在残阳下,将来人的身影越拖越长。 “因为你们的二爷爷太善解人心,傻到不舍得让喜欢的人有不甘心。” 来人声音沙哑,却笑着言语调侃。 爷孙三人同时抬头。 米月释然而笑,“回来了?” 发间几十年如一日只有一根碧玉发簪的老妪微笑点头,“回了。” 男孩挠挠脸,一脸天真问道:“老奶奶,我好像没见过您,外地人吗?” 老妪走近,好不见外,坐在米月身旁,对着孩子笑言道:“不是,奶奶我只是很多年没回家乡罢了。” 米月大手一挥,“你们俩回家吃饭去,记得跟你们娘亲说一声,不用等我。” 男孩牵着自己的妹妹,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黄昏中,橘树下。 两位老人并排而坐。 太多年的久别重逢,好像跟以前禹秀薇拜师走遍山河归来那时差不多,心语千万,却无半句出口。 “这么多年了,红绳都发黑了,怎么还带着?” 禹秀薇先是看了眼米月手腕处,宽袍下的发黑红绳。 米月抬起手晃了晃,瞥了眼她头上的玉簪,“你还不是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好事多年风雨,在这一刻也都烟消云散。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让人困其一生。 待到暮年浮光之景,将之瞬息点醒,又终会因一物一事而解终生之惑。 黄昏相见,已是很好。 在这座小镇里,在这墙垣外,在这橘树下。 没有被誉为为大庆国祚绵延三百年的女子国师。 没有一步入圣一夜白头的读书人。 他们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夏天。 ------------------------------------- ps:好了,米月的故事结束。 第132章 小天地 荣昌镇陵园内,又多了两座新坟。 下葬那天,柳相亲手为他们书写墓碑,带了两壶老酒搁在坟头。 待到人群散去。 两座紧邻的新坟前,只剩下柳相一人。 看着墓碑上的崭新文字,柳相哪怕知道结局,还是忍不住有些恍惚。 亲眼看着他人成长,再亲手将其埋葬,这种滋味儿其实并不好受。 对于小镇其他人氏,他可以不关心,但对这些自己亲自看大的孩子,还是会于心不忍。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最后在坟头敬完了酒,柳相转身,身影刹那消失。 再出现时,已经位于臧符山之巅。 盘膝而坐于石崖边,前端便是涛涛云海。 柳相没来由想喝酒了。 只可惜,哪怕压制所有修为,光是蛮妖的强横肉体,一般俗世酒酿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于是,柳相更加惆怅。 独自坐了很久。 钱梨似乎看出现在的大白蛇不太开心,躲在高高的枝头上没去打扰。 就这样,一人坐在前头眺望云海。 小姑娘坐在枝头,晃荡着脚丫,静静的看着他。 枯坐一月。 柳相终于站起身。 算了,有些事情想了也没任何意义,修炼去。 又丢给钱梨一大堆灵石,进入祠庙,关闭大门。 小镇的事情不必担忧,人族派遣而来的地仙已经到来,钱梨也会帮忙盯着,实在不行,学塾那边还有柳相留下一半修为的分身,虽说不能施展神通,也无蛮妖体魄,不过捏死一般地仙不是什么难事儿。 伸了个懒腰,柳相面部变化,不再压抑本体维持人形之姿。 白蛟现世,雪白鳞甲与宫殿墙壁摩擦出一连串火星雨幕,鳞甲开合,有金石之声。 赤红眼眸妖异非凡,头长角,亦有龙须,虽说不是真龙,却有真龙之形态。 一般来说,由蛇蟒之流进化而成的蛟龙都是三爪,但柳相不同,天生五爪,这也注定了他的与众不同。 生命层次的进化,对于蛇蟒一类来说,本该是难得的大机缘,应该高兴。 但柳相却有些皱眉。 白蟒化蛟龙,自身战力确实叠加不少,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能明显感觉到。但血脉上却无任何变化。 按照书中记载,血脉蜕变,将意味着蛟龙自身大道更上一层。可柳相没有,道还是之前的道,无任何变化。 这个问题思量多了,柳相不由有些怀疑,自己的进阶之路是不是走错了。 要想知道答案其实也简单,要么是以如意神通推衍自身,要么自斩重新退回白蟒之身。 前者如今境界不够,后者自斩容易,但要想恢复可就是登天之难了,到时候就不是再吞几位陆地神仙所能解决的。 想了想,柳相晃了晃脑袋,暂且将问题搁置一旁。 赤红眼眸光华渐渐熄灭。 柳相剥离心神,进入那座开辟出的混沌小天地。 芥子天地之中。 那朵气运莲花已经绽放,化为天地五行流散四方,不过还在雏形时刻,无天干地支支撑,五行运转毫无规律,不知来处,不知归途,五道流光就这么在混沌之地四处乱窜。 至于雷池,在气运金莲蕴养完毕后缩小成拳头大小的一枚雷核,体积虽小,却能隐隐感受到那些偶尔流露雷光之上的恐怖气息,这一道下去,一般天门境都无法安然无恙。 随着柳相的心神出现,混沌大地上,一道道光芒亮起,纵横交错十九道,如围棋棋盘。 在棋盘的天元位置,生长有一株青草,灵意盎然,生机勃勃。 那些五行流光,在柳相出现那一刻,好似找到主心骨,纷纷朝柳相汇聚,在他身旁萦绕不散。 “看来如意神通推衍的路子是正确的,以五行构建世界基础,再以棋盘作为大地,雷劫开辟天际,那些登山孩子的摹刻大道为生机,等到小天地成型那天,也就是我跻身九境的时刻。” 蛮妖不受世间境界所束缚,因为这一路途上的妖一旦有所成,力大于法,不能以常理度之。 而柳相得益于如意神通的存在,术法神通一途的短板也被弥补,天底下独一份的不讲理。 “看样子,估计还得要个几百年才成。” 几百年的光阴,更上一层,对于岁月悠久的蛮妖来说,已经和人族的十年破境跻身地仙差不多,外人眼中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最开始柳相还嫌弃慢,可对比自己乌龟爬爬的自身修行,觉着还是这条道路比较靠谱。 反正自己没有寿命的限制,几千年也能等。 想通这层利弊,柳相也就变得极为耐心。 弯下腰,抚摸着由摹刻赵春生大道所长成的青草。 柳相伸出一手,手中赫然多了一团光亮。 “我赠你们一缕福运,你们赐我一场仿道。” 实际上,柳相在每个走出大山的孩子身上都赠予了一缕福运,有善意,也有私心。 一缕福运看似不多,实则能改变冥冥之中很多事情。 就像米月在于都好巧不巧遇见张夫子,虽说有陆鸢本身的算计在里头,可谁又能说这缕福运没用呢? 福运只是变数,关键还在他们自身。 等到他们走到自身大道的尽头,道散人死的那一天,这缕福运便会摹刻下这些孩子的大道根基,重回柳相手中。 而且随着那些孩子的境界越高,柳相所摹刻的大道根基也就越强,能够大大缩短芥子天地完成雏形的时间。 随手一执,属于米月那团光亮落在远处棋盘的某点之上。 落下之后,迅速生根发芽。 不多时,那一点上便生出一株君子兰。 就像当年大雪天,米月为柳相送来的那一株。 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备,兰株文雅俊秀,花开灿烂,其风如君子。 这些摹刻大道最后的生机显化为何物,连柳相自己都不知道。 当看到那株兰花时,柳相忽然笑了。 “原来,以前那个成天逃课,心比天大还喜欢记仇的小子,不知不觉成了君子了,有这样的学生,是先生的幸事。” ------------------------------------- ps:说下作者的个人感受吧。 这个故事其实算不上好,起码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虽说没生离死别,但遗憾很多。可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绝大多数都得因人而异,所以这就注定很矛盾。 多的我也不说了,毕竟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最后,求催更!求书评!!求推荐!!!求免费小礼物!!!!(叉腰) 。 第133章 跨越千万里 芥子小天地在自行运转,不需要柳相过多操心什么。 走出小天地,心神沉寂于心湖之上。 由数十条剑道脉络交织而成的悬浮池塘已经注满水流,其中每一滴上有蕴含无穷纯粹剑意。 “剑意池塘已经到达极限,除非修为更上一层,继续推衍剑道脉络,否在无法再扩展。不过如今的规模已经足够,当做一手压箱底儿的杀手锏绰绰有余了。” 剑道的杀力,在那场蟒吞龙中感受最为直观,若不是有萧祁与代号“弋”的死士出手拦截,柳相都能凭借剑道将那头杂龙直接斩杀。 好似剑修斩水裔被刻入大道之中,自那位名为“忡”的剑仙之后,天下剑修对于蛟龙之属的压制可谓是天生一般。 这是件很没道理的事情,估计要想搞清真相,现在的柳相还做不到。 看了会儿那座池塘,总觉着少点什么。 思量片刻。 柳相忽然又察觉到另外一个问题。 “我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没产生浩然气呢?” 圣人之言,言出法随。 这类神通,与如意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使用起来,肯定要比柳相的如意神通要轻松。 浩然气的形成一直是个谜,柳相以前也观想,推衍过,结果一无所获。 “难不成只有修行之初养育才行?开山之后再无机会?” 这个想法显然不太现实。 按照寇脊轩仅有的几个说法来看。 浩然正气只与人有关,无论是不是有资质登山者其实都可以养育,只不过能成的人很少。 就像禹秀薇,没有修行的天赋,身上也存在浩然正气,只不过无法动用,至多趋吉避凶,一般鬼物无法靠近罢了。 这就让柳相有些疑惑。 他自认虽不是纯粹的好人,可也不是什么恶人,结果一百多年下来,还是无法从文字之间养育出浩然之气。 于是,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推演。 将米月的大道历程仿复观看,剥离其中的关键脉络,打碎重组,再循环伊始,反复临摹。 同时,以如意神通在心湖之间造就出一个个近乎于人的小人来。 说是近乎于人,是因为这些模样不一,性情不一的小人,都是靠着柳相的各种想法念头而成,没有命运,因果,也没有自身的灵魂。 将那些摹刻出的道路大打入这些小人体内。 那些小人如同悟道,自行盘腿坐下,双手结印,闭目参悟。 这场参悟,持续多年。 外面的大天地日升月落。 心湖之内,柳相也在耐心着最终结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 心湖间,好似有清风骤起,吹动湖水,吹皱涟漪。 柳相睁眼抬头。 一条条清气自那些小人上空浮现,汇聚到一块儿,滴水成溪,漂浮于半空之上。 柳相脸色一喜。 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 那些个承载摹刻大道的小人如同一个个泄了气的皮球,很快便干瘪,消失。 那股清气,也随着小人的消亡而流散。 直至再无踪迹,好似从未存在过。 柳相脸色一僵。 他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多少,起码找到了缘由所在,“看来还是我自身的认真关系,就像后世上学读书之人,看似道路顺遂,集百家之长,可远没有现在读书人来的纯粹。” 既然是这些东西,那柳相也无法改变什么。 哪怕封闭记忆也只是下乘手段,治标不治本。 除非柳相愿意彻底抹除前世所有。 可这一点,柳相做不到。 相比浩然气,还是前世的记忆更加重要。 “既然失败了,还是继续睡觉吧。” 蛮妖到了他这个程度,已经不需要什么刻意的修行,慢慢滋养就成。 偌大宫殿之中,白蛟盘踞,双眸紧闭,轻微鼾声悠悠回荡。 -------------------------------------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相猛然睁眼。 硕大蛟龙头颅偏转,看向那座莲花池塘。 其中盛开最为旺盛的那一朵被池底白鱼拍打,气运莲花摇晃不止。 那株莲花,属于荆黎。 自从成为大阵的掌权者,这两尾大阵所衍化出的生灵也就代表着大阵的意志,与柳相本身相互衔接,相互感应。 自从三王峰传承出现那一刻就已经是大阵的一部分,作为其中剑道的衣钵继承人,两尾阴阳鱼天生就能感知荆黎的未来变化。 这种变化,可能是好,可能是坏。 柳相眼眸低敛,赤红光芒暗淡些许,好似在思考什么。 只是片刻,他便有了决断。 白蛟之身缩小凝为人形姿态。 快速掐算一番。 松了口气,还好,是大风险,却不是危局。 “好像还没真正走出过大山,顺带去看看荆黎这小子百十年间成长到何种程度。还有那黑鸦,也不知道跻身地仙了没有。” 柳相眉心出枣红印记神光熠熠。 虽说知道荆黎此次劫难不会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但柳相还是想着走上一遭。 “如意如意,既遂我心......” 直接动用大阵之力加上如意神通,跨越千万里空间。 山河天地在他身旁如光阴倒流,一划而过。 这等大范围卡跨越山河的神通,连一般九境大能都无法做到,至于武人则想都不用想,除非是拥有关于空间之类剑心神通的剑仙,或者是对空间造诣极深的大能修士借助阵法之流才成。 待到重新站定之时。 柳相已经来到一处高山之巅,四周视野开阔,仙鹤啼鸣,祥云环绕,天地灵气浓郁,一看就是开宗立派的好地方。 重新俯瞰一眼山河,结合记忆中的天下地图,柳相很快便知道此地为何处。 大商与大沧之间,有数十小国林立,小国境内,又会有大大小小的仙家门派。 柳相所在之地,是座名为白羽国的国度,所在辖境山头隶属于逐鹿剑宗外山。 “逐鹿,门派名字气魄不小。关键还带了个剑字,整座天下也没几家。剑宗数量虽少,但每一宗都属于很能打那种。哪怕势力小,一般中型宗门也不敢随意招惹。况且逐鹿剑宗的事迹在陆鸢那些古老书籍上都有过记载,注定极不简单。” 柳相暂时没去回忆关于这座宗门的记载。 视线远眺,看向山下一条蜿蜒小径上。 ------------------------------------- ps:荆黎很重要,接下来要写的是他的一段故事,毕竟是大纲之一。 第134章 行人 天幕高处,一头黑鹰盘旋不止。 山野道路上,总计一行四人。 年长老者三尺山羊胡,面容清瘦,手持青竹杖,走在最前头,时不时回头与身后锦衣青年说着什么。 锦衣青年个头很高,起码要比常人高出一个脑袋,身材修长,腰间还记挂有一枚土黄色酒葫芦,身后背负古朴长剑,样貌上佳,翩翩君子,不外如是。 与老人言语时,他总会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一旁还有两人,一位姿容还算出彩儿的粉裙女子,精致细腻的脸颊上点有一颗美人痣,看年纪应该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不过山上仙家的女子,岁数一事都不能以常理揣度。 另外一人是个敦实青年,国字脸,双手环胸,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是多年行走江湖留下的习惯使然,不然这都到自家宗门了,还这般谨慎,容易让人笑话。 老者显然对此很是不满,“新荣,这都到自家山门口了,收起你那点小把戏,莫要让荆小哥看笑话才是。” 敦实青年嘿嘿两声,“听师傅的。” 说罢,果真眼中有道灵光黯淡熄灭,双耳旁萦绕的两道清风也随之散去。 天下术法妙用无穷,百花齐放,什么类型的都有。 紧接着,名为冯浦的山羊胡老人瞥了眼女徒弟,连忙咳嗽两声,打断后者的秋波流转,眉目含情,吩咐道:“秋彤,你先回山头准备好酒菜,荆小哥对咱们可是有救命之恩,咱们逐鹿剑宗别的没有,好酒管够,赶紧赶紧。” 然后转头对荆黎道:“荆小哥,舟车劳顿这么久,先去我那山头犒劳下五脏庙,好酒好菜舒坦了,再去记录谱牒。”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早已辟谷,不过口腹之欲人皆有之,山上所选的食物大多灵气充裕,灵酒佳酿更是能促进修行,没谁会拒绝。 所谓记录谱牒,跟俗世城池记录外地人士的文牒差不多,毕竟荆黎如今的身份是个颇有机缘的散修,宗门规矩还是得走个过场。 如今已经青年模样的荆黎刚想摆手拒绝,毕竟自己此行的目的.......再受人恩惠怕是不太合适。 只可惜,现在言语晚了些。 那名为蔡秋彤的美貌女子听到师父的吩咐,虽说有些不大乐意,不过还是没多说什么,直接御剑离去,等荆黎想开口时,她的御剑背影已经小如芥子。 在这片地界儿之内,只有本宗之人,而且还得有执事或者管事的令牌才成,外人若是违反,少不了一顿飞剑伺候。 敦实青年是个话少的,自己师傅和荆黎闲聊,他就跟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绝不插话。 荆黎不太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道:“拜访完贵宗门,我就得启程赶路,不好多做耽搁。” 冯浦是个豪爽性子,眉头一挑,“有急事?” 荆黎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呃,急事倒是没有,不过......” “嗐~既然没啥急事儿那就多留些时日,怎么说小哥你对我们师徒三人都有救命之恩,若是不多尽些地主之谊,我月桥峰的名声传出去,估计都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老者言之凿凿,显然这顿酒,不喝也得喝。 倒不是老人倚老卖老非得强求,而是这份恩情确实太大。 荆黎与他们相识,还得追溯到一月前。 那是冯浦带着两个初出茅庐的弟子游历山下,途径一座小国境内,偶遇大妖作乱。 虎妖驱使伥鬼灭村屠城,随处可见腐烂血肉,五脏挂满树林。 见此情形,多以侠气着称于世的剑宗门徒怎能容忍。 二话没说,师徒三人联手灭妖。 冯浦在宗门内有峰主的身份,自然境界不低,是位在玄心境沉研多年的老牌剑修。 两位弟子虽说修行刚过百年,还未到中三境,只是承台,不过同样身为剑修,自然杀力不弱。 刚开始一切顺遂,那些个被虎妖驱使害人的伥鬼,被三人打杀大半,本就是被控制了心神的阴物,打杀起来没丝毫心慈手软,就这样步步紧逼大妖巢穴。 等到虎妖现身,冯浦才心知不妙。 本以为这些个小国内滋生的要物最多也就是个归海顶天了,不曾想那虎妖因为以人族血肉为食,成长速度极快,几人闯入时,虎妖刚好破境跻身涅盘。 一尊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妖,境界还比冯浦高一境,加上妖族独有的本命神通,不是没得打,结果不外乎一个同归于尽。 冯浦三人看着被无数伥鬼堵住的退路,进退两难。 虎妖也被他们杀了自己辛苦积累的伥鬼怒火中烧,自然不可能放任离开。 双方缠斗许久,术法尽出,冯浦眼看无法全身而退也发了狠。 准备和和对方同归于尽时。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蝉鸣响起,刺人耳膜,乱人心魄。 就在双方鏖战之际。 数道白虹自四面八方而起,最终化为一道剑光直接斩落那头虎妖的头颅。 蟪蛄一剑,还顺带绞烂虎妖的神魂,死的不能再死。 紧接着,那些个没了控制的伥鬼也随之烟消云散。 哪怕是现在想来,冯浦依旧有些心悸。 是对那场杀妖之战的后怕,也是对荆黎剑道造诣的惊叹。 于是,双方就此相识。 得知三人是逐鹿剑宗的修士之后,荆黎暗道巧了,刚好要拜访剑宗一趟,便与之结伴而行。 一路上,冯浦与荆黎聊了很多。 在得知对方是散修之后也起了一番招揽为供奉的意思。 不过被荆黎以修道年纪小给拒绝了。 山上对于修士是否年轻,是否能担得起一个天才之名,有条很明确的分界线,就是看修士自身的修道岁月,两百岁为界限,能否在此之前跻身中三境,若是不能,以后的大道修行也就基本无望。 更何况是荆黎这样两百岁不到的玄心境巅峰,还是剑修。 论岁数,跟余新荣和蔡秋彤差不多,一路上冯浦难免将三人比较一番,无论怎么看,他都觉着,人比人气死人。 至于那美艳女子最开始还以为荆黎是什么驻颜有术的山上前辈,再得知对方的境界和修为后,一路上可没少眉目传情,就差没大半夜偷偷摸摸自荐枕席了。 第135章 重逢 远处山巅。 柳相看向荆黎等人所前行的道路,微笑一下。 抬起头,脸色有些不喜。 那头黑鸦乱飞个什么劲儿。 他到来的那一刻,已经使用敛息之法,将自身所有气机归拢为一,没泄露出去半点。 不然别说荆黎和冯浦是中三境,对与修士气机和大妖感知都极为敏锐,光是逐鹿剑宗护山大阵,一旦有大妖靠近,二话不说便会是一波剑雨落下的光景。 倒不是打不过。 逐鹿剑宗虽说势力不小,在这座天下也排得上号,但在柳相面前还真不够看。 只是怕突兀现身,会招来麻烦,此行目的,除了看望荆黎之外,柳相还是想多逛逛人间世界。 境界高有很多好处,同时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 柳相视线瞥过漫天乱窜的黑鸦,看向更高处,微皱眉头。 “看来陆鸢所言不虚,出了大山,我修为越高,越是会被天道压制。” 天道的存在,对于山巅之人来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得先思量因果大小,一旦被冥冥之中的天道惦记上,打下烙印,只会愈发束手束脚,这也是为什么那些老王八愿意千万年趴在池塘地步而不露面的缘故。 也是因为天道,凡人才得以安稳生存。 不然那些个山巅修士一个不留神,随手一道术法或是出手,便会是屠城灭国的惨剧。 柳相走出大山之后,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天道的压制。 他越是与之抗衡,那股压制力量也就越大,好似无穷无尽。 无奈之下,柳相也只好听之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了想。 柳相悄悄传音入荆黎与黑纹金雕心湖间。 山野小径中,听闻心湖间的熟悉嗓音,荆黎先是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然后脸色一喜,转头四处张望起来。 至于黑纹金雕,这么些年没了陆鸢的管束,柳相的压制,现在又走出了那座差点要了鸟命的在葬剑冢,天高任爷阔,自由自在。 “嘎~” 柳相这突如其来的心声传音,黑纹金雕浑身一僵,根根羽毛顿时竖立,直接从天幕摔落。 估计打死黑纹金雕都想不到,在这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还能遇到他。 柳相揉了揉眉心,这么个不靠谱的护道人,陆鸢那老家伙怎么想的。 又以心声说好位置地点。 柳相身形转瞬消失。 距离逐鹿剑宗地界儿三十里外的一处山涧窄道内,建造有专供行人歇脚的凉亭。 柳相身影如袅袅青烟汇聚出现。 不过多时。 一声嘹亮鹰啼响彻山涧。 临近之后,如此身高与柳相差不多的荆黎跳下黑纹金雕脊背,青年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神情激动,躬身行礼道:“见过先生。” 黑纹金雕缩小身形,落于凉亭栏杆上,歪着脑袋,一脸不服气道:“大白蛇,你来这做什么?害黑爷吓一跳。” 柳相先是对荆黎微笑点头,上下打量一番,“长高了,也英俊多了。” 确实,当初走出村子时的少年,黑黑瘦瘦,属于那种媒婆磨破嘴皮子,也没谁家闺女瞧得上眼的那种。 现在再看,都说女子十八变,这话搁在男子身上也不会差。 然后,柳相斜睨黑雕:“好好说话,不然晚上加餐,烧烤鹰腿。” 黑纹金雕缩了缩脖子,这话看似风轻云淡,但搁在柳相身上,他真做得出来。 尴尬一笑,“柳先生事务繁忙,教书授业辛苦了,辛苦了。” 荆黎在一旁憋着笑。 能让黑爷如此吃瘪的,估计天底下也只有柳先生了。 就连看守剑冢的老前辈对其都有些头疼却无可奈何。 先生弟子,落座之后,荆黎兴高采烈的问道:“先生来此......?” 柳相解释一番气运金莲的异动。 然后说道:“你这次前往逐鹿剑宗具体要做什么?虽然我推算出你没什么大危险,不过风波还是有的,估计还不小。” 荆黎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说明缘由。 柳相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既然是为了这个,那荆黎的作态也就很符合常理了。 毕竟这小子从来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今真要不讲道理一回,还是大姑娘入花轿,头一遭的事情。 紧接着。 荆黎说起在那座葬剑冢的修行生涯。 简单概括就是,苦和疼。 葬剑冢,这个地方,在天底下知道的山上人很少,但有所听闻的无一不是山巅大能。 因为这座剑冢极为特殊,所葬之剑,是天下所有剑修的大道剑心显化。 只要是历史上成为过剑修的修士,其剑心遗留都能在剑冢之内找到,很没道理的事情。 以至于后来很多山巅之人推演过。 得出的答案无非只有一个,葬剑冢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通天剑道,能无形之间汇聚所有的剑修道路。 所以,葬剑冢这个地方,既是剑修心中的圣地,也是梦魇。 爱憎各半。 毕竟自己的一生道路都得为剑冢奠定基石,没谁会真正乐意。 剑冢所在之地,位于北海中央的一座岛屿之上,与世隔绝,距离陆地遥远,跨海远游,一般地仙都无法抵达,更何况剑冢看守者不允许任何外人入岛,久而久之,此地也就被世人遗忘。 若不是陆鸢所藏的大渊古籍上有过几笔记载,当初的荆黎都得无头苍蝇乱撞数十年才能知道。 “闷在大山里挺无聊的,来,说说看你都是怎么吃苦的。” 记得当初那位名“忡”的老剑仙说过,剑冢的看守者是他手下败将,想想都知道二人既然有过节,那么作为老剑仙传承者的荆黎自己送上门,剑冢看守者估计也不会心慈手软。 果然,都没等荆黎开口,一旁的黑纹金雕嘎嘎直笑,幸灾乐祸的意味儿很浓,“小荆子花大价钱买了一艘跨海渡船,结果到了外围,才刚刚报上名号,价值数十枚上品灵石的跨海渡船就被一剑劈了个稀巴烂,隔着老远,小荆子被一顿胖揍丢进了海里,大白......柳先生你是没看见...嘎嘎嘎...小荆子肿得跟个猪头似的....嘎嘎嘎....想想都笑死黑爷了。” 被人揭短,荆黎神情尴尬。 第136章 修行道路 荆黎的修道之路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极为枯燥乏味。 抛开前些年刚走出村子游历四方的那几年,都是走走停停,各种莫名其妙的机遇,最开始荆黎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得到的东西价值几许,还是黑爷这半吊子军师在传授山上仙家常识。 等游历到北海之畔时,荆黎的家底儿已经足够丰厚,那时一个下三境修士,兜里的钱财之丰厚,连一些个散修地仙都会觉着自惭形秽。 光是听着荆黎一连串细数的机缘名称,柳相就啧啧不停。 虽说也有他赠予福运的功劳,可更多还是荆黎自身福缘使然。 所以那条跨海渡船,一般宗门购买都觉着心疼,而荆黎却眼都没眨一下,后来被剑冢看守者一剑毁去,荆黎也觉着没啥。 自报名号之后,先是被胖揍一顿,半点还手余地都没有那种。 本来黑爷怎么说都是荆黎的护道人,对剑冢看守者这番直接动手的待客之道自然不满,本来就口吐芬芳,叫嚣两句,结果嘛.......被一剑劈飞千丈,剑冢之地无法踏足半分。 荆黎被揍了一顿,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剑冢内部,见到了那个看自己一脸不爽,却对他身后那把名为“云梦天”的长剑无可奈何。 说明来意,看守剑冢的老前辈大笑着应允,说既然是那老家伙的衣钵传人,剑冢练剑,无可厚非的事情。 当时荆黎就觉着这老前辈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果然,刚开始练剑的第一天他就有深切的体会。 所谓的熬其筋骨,劳其心智,在剑冢练剑面前,都不过毛毛雨罢了。 那些以天下剑修剑心所堆砌而成的剑冢大地,每一柄剑,都是一位剑修的毕生大道显化,这一点,和柳相收集气运种子仿刻大道有些类似。 不同的是,后者更像 是一场交易,赐下福运,帮助气运种子修行更加顺遂,而前者是单纯的不讲道理,只要是剑修,无论境界高低,无论古往今来,都逃不过。 荆黎的练剑方式,便是在对应的境界,与那些剑心一一问剑。 剑心是剑修毕生剑道所化,荆黎与之问剑时,那些剑心都会显化出剑修身前的姿态和剑意。 也就意味着,每次对敌,都是一场剑道磨砺,而且每一位剑修杀力都极大。 从承台境,到中三境的归海,玄心,一层境界,荆黎所要面对的剑修何止成百上千。 而且看守剑冢的老前辈还给他定下了个规矩,只有赢过同境之内的所有剑修才能破境,不然就一直压着破境契机,直至成为同境最强为止。 百余年中,荆黎都忘记了自己出剑多少次,剑术演化又多少。 其中艰难险阻,受伤次数,生死一线,多到荆黎自己都记不清。 老剑仙口中的吃苦,字面意思,同时也是对于荆黎最好的磨砺,就像一块包裹于顽石中的良才美玉,只有洗尽铅华,褪去凡壳,才能显露真容,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总之,入剑冢时是承台境,出剑冢时,已是玄心巅峰。 这样的修行速度,别说剑修,就是炼气士能有这般神速的,整座天下也找不出几位。 说到底,还是与荆黎自身剑道之路有关。 以战养战,以剑为根基,只要剑道前进势头一往无前,境界什么的也就随之而来,并不全然依靠所谓修行资质。 离开剑冢前,看守剑冢的老前辈还让荆黎去两个地方办些事情。 其中之一,便是逐鹿剑宗。 按照剑冢老前辈的说法,逐鹿剑宗来历古老,在他那个时代里,就曾与逐鹿剑宗的开山老祖有过私怨,只不过后来老前辈进入了剑冢,轻易不得出山 ,于是这还恩怨的事情,随之落在了荆黎的头上。 毕竟受人恩惠,荆黎也不好拒绝。 只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让他感觉挺对不住的。 荆黎还说了些关于自己这些年的游历之事。 四大王朝,去过了大庆和大商,途中又游历过十数个小国,各地风貌,百姓民俗,截然相同,这趟为期百余年的远游,可谓是大开 眼界。 “以后有机会的,我还想去走走大楚和大沧。” 大楚的铁骑军名动天下,国境之内还有自成一国的佛家圣地。 大沧有大水,水运位居天下第一,每年的七月末,可见沧澜跌宕,千江归海的壮阔景象。 柳相点点头,“人生一世,是要多走走,多看看......” 言语刚出口,柳相哑然。 自己好像就是画地为牢,这样的以身作则说这话好像不太合适。 “你都是剑修了,自然要做些个风流倜傥,潇洒写意的事情,不过在此之前,记得多回家乡看看。” 说到家乡,荆黎眼神微微黯淡。 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事。 曾经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女子,哪怕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临终前依旧眼神温柔,嗓音细若蚊蝇,却十分坚定的说着,“别留在大山里。” 这么些年,荆黎每当练剑有觉着熬不过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这幅画面。 娘亲说过,他是要翱翔天际的鹰,不应该被束缚,应该自由自在的飞翔。 荆黎应声道:“先生,等我做完老前辈的嘱托便回乡。” 两件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难做,不过既然答应了,荆黎哪怕拼着被人围杀的结局也得去做。 柳相笑了笑,“不用着急,山上的道路要远比你想的还要漫长,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是有撑不过去的时候,有先生在,总归会没事的。” 既然做了这个先生,就得对得起这份敬意。 “对了,你既然去过大商,有没有和赵家树碰面?” 截天教作为大商境内首屈一指的仙家宗门,荆黎若是经过,自然不会视若无睹,毕竟赵家树就在截天宗内修行。 荆黎点头又摇头,有些郁闷,“百年前前往北海的时候路过一次,那时碰巧是截天宗的收徒大典。 荆黎去找过赵家树, 但一个承台境散修,在大宗门面前连踏足的资格都没有,哪怕是报上薛全供奉的名号,依旧是被当成混吃混喝不怕死的,这类借着宗门内大修士名头浑水摸鱼的,截天宗看门弟子一年都得打发十数个之多。 所以哪怕荆黎坚持在门口集市内待了一个月,还是无缘见到赵家树一面。 这次出剑冢,荆黎又去过一次,玄心境剑修,看门弟子立马换了一副面孔,通报之后才知道,赵家树百年前就已经下山,暂时还未能返回,至于前往何处,也无人知晓。 ------------------------------------- ps:有没有人看白鹿原?原来不光打游戏上头,看电视也会。等有时间了买本书看看,听说书上写的更牛。 还有一章,晚上补。 第137章 入山 闲聊片刻,柳相拍了拍荆黎的肩膀,“行了,叙旧到此结束,去做你要做的事情,趁着年轻,多做壮举,放豪言,不用担心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要是对方真这么不要脸也没关系,天底下就没有你先生一巴掌解决不了的事情。” 若是有,那就两巴掌。 荆黎笑着应声点头。 一旁的黑纹金雕这时问道:“你也要进逐鹿剑宗?不应该呀,陆鸢那老家伙留下的东西你不死盯着,还有时间跑山外闲逛?” 关于天王山脉的内幕,跟在陆鸢身边多年,黑纹金雕也知道一些。 柳相能成为大山的掌控者,它没半点意外。 柳相没搭理他。 只是看了眼远处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怎么着都得看够本才是。 至于大山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柳相丝毫不用担心。 荆黎拍了拍黑纹金雕的脊背,“黑爷,咱们回了。” 冯前辈和余新荣还等着自己。 柳相目送荆黎与黑雕远去。 自顾自笑言道:“看来荆黎这小子桃花运不错,以后肯定不会缺媳妇儿。” 先前讲述山下游历,斩鬼除妖间,可是结识不少人,仙家女子也好,市井闺家小娘也罢,挺多,关键看样子还都对荆黎有些意思,包括先前在小径上与之同行的粉裙女子。 当然,这种事情,外人羡慕不来,柳相又无所谓。 身形一闪,无声无息离开此处。 逐鹿剑宗外围。 柳相重新出现,所站之地与剑宗建造的护山大阵仅仅只有一步之隔。 收敛所有气机之后,柳相就算是站在那,大阵都无法察觉到他的靠近。 “我好像还没见过仙家门派什么样子,先进去瞅瞅。” 想过之后,柳相干脆运转如意神通。 面前隔绝外人进入,哪怕是地仙都无法将其彻底破开的护山大阵,在他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不光如此,柳相迈步其中,既是没泛起丝毫的灵气涟漪,好似阳光直接透过,了无生息。 无论是柳相还是荆黎,他们进入宗门的道路都不是正门,所以见到的景物只是仙宗的冰山一角。 等迈入其中之后。 柳相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果然,这护山大阵还有一层障眼法存在,在外无法清楚逐鹿剑宗全貌。 一步踏出。 柳相直接来最高的到仙宫屋脊处,甚至都没在天地间留下任何痕迹和气息,逐鹿剑宗的人自然也无法察觉。 俯瞰而下。 仙宫连绵成片,好似一张被铺开的宣纸,其上亭台楼阁熠熠生辉,更有无数仙家植卉扎根土壤,怪石凸出,高入云霄,九天之上,又有瀑布如白练垂绦而下,声势浩大,闷雷滚滚。 山川断崖上有老者闭目悟道,山上仙子彩带飘摇,踏云而行,宗门剑修弟子御剑而行,在天空划出一道道七彩琉璃色交织纵横...... 道音袅袅,祥云垂落。 这些在柳相眼中刻意被处处放大而收入眼底的景象,不愧仙家气象。 哪怕是俗世再怎么金碧辉煌的宫阙都无法与之媲美。 “到底还是有些井底之蛙了。” 柳相有些自嘲。 本以为山神词内的宫殿已经足够宏伟。 现在看来,跟狗窝差不多。 “来都来了,不看清看够,怕是说不过去吧?” 想罢。 柳相身影随心而动,至于去哪,没有目的,哪都行,无所谓。 于是。 能在天底下最能打的门派中排名靠前的逐鹿剑宗之内,在连修士都无法观测的大道之外,柳相的身影化为虚无,屋脊,树梢,山间,道路,天幕,好似处处都有他的存在,但每一个又了无痕迹。 ------------------------------------- 逐鹿剑宗山门口。 见荆黎归来。 冯浦这才松了口气,“怎样?你的灵兽没事吧?” 荆黎笑着摇头,“没什么事情,就是飞太久,腿抽筋了。” 嗯......这瞎话,很不靠谱。 果然,冯浦和余新荣同时抽了抽嘴角。 灵兽还能抽筋?再说了,那是一只鹰,飞久了应该是翅膀抽筋才对吧。 好在两人也没多在意。 冯浦在前方带路,介绍道:“咱们逐鹿剑宗虽说排不进天下前十,不过好歹是立宗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批存在,整整七千年,又是以剑名扬天下,哪怕是面对那些前十的大宗亦可平起平坐。” 说着,老者脸上露出一抹自豪神色。 这倒没什么自卖自夸的嫌疑,事实的确如此。 一群不讲理的剑修,谁都会卖几分薄面。 再走几步,冯浦伸出手,示意荆黎先行停步,只见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管事令牌,口中默念开门之法。 令牌玄关大盛,照应在护山大阵之上。 很快,逐鹿剑宗的正门便映入眼帘。 占地极大,模样有些类似荣昌镇的牌坊楼,上书逐鹿二字,铁画银钩,气势不凡。 大门两侧,分别蹲坐两位看门弟子。 见到是冯浦后,也没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荆黎这陌生面孔问道:“来者何人?” 既然是别人的地盘,自然按照宗门的规矩办事。 荆黎抱拳道:“散修荆黎,拜访逐鹿剑宗。” 随后,冯浦与两位看门弟子说明事情起因和经过,他们看向荆黎的视线也柔和许多,脸上也多出些许笑意,“既然对我宗门之人有恩,那就是贵客,不过规矩不能废,还劳烦冯师叔待会儿带着这位...前辈走一趟录笔峰才是。” 冯浦笑着点头,顺带还留下两坛子仙家酒酿,说了句晓得了晓得了,便领着荆黎入了山门。 所谓录笔峰,只要是稍大一点的仙家门派都有,专门记录拜山修士的谱牒身份等。 两位看门弟子也没拒绝,各自收下后又重新盘坐两端,闭目养神起来。 走过门楼时,忽然有道青光照耀在荆黎身上。 灵感敏锐的荆黎后退一步,躲过青光照射。 冯浦急忙解释道:“荆小哥不必担忧,这是咱们这的祛邪青光,能够帮助返山弟子祛除尘土污秽,还能感应出妖鬼之相,对于修士没任何坏处,不必担忧。” 荆黎恍然,原来如此。 大宗就是大宗,规格就是不一样。 第138章 劝酒 入了山,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他们三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一断崖处。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敦实青年余新荣脸上有了些轻松的笑意,终于回家了。 这趟下山游历,可以说是点子背到家了,差点连命都给搭上。 余新荣觉着自己修道不就是图个寿命久嘛,山下太危险,自己还是在山里多多闭关为好。 想着想着,余新荣转过视线,看向荆黎,心中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若是没有他,估计这山是回不来了。 “荆小哥,咱们直接御剑先去我那山头,估摸着秋彤那丫头已经将酒肉准备好了,记录谱牒一事简单,稍稍延后些也不迟。” 冯浦极为好客,拉着荆黎踏上一柄飞剑,三人身影化为流光,御剑从山川断崖间迅速掠过。 逐鹿剑宗分外门和内门,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弱之别,而是能否成为剑修。 修士在承台境凝练剑心,剑心成则平步青云,直接入内门,宗门的修行资源发放会大幅提高,还会有专人教授剑术。 若是未能成为剑修,无论境界多高,功劳多大,永远只能是外门。 所以,外门弟子人数众多,修为参差不齐。 内门弟子人数较少,却各个是战力卓绝之辈。 三人御剑飞行的云海下边,那些连绵成片的仙殿宫阙,就是外门所在。 内门弟子都会有专门的山头。 像冯浦,玄心境,可担任峰主,收徒教授剑术。 穿过仙宫琼宇,一座座悬浮山峰映入眼帘。 荆黎顿时啧啧称奇。 山峰悬于天际,就不怕哪天掉下来摔个稀巴烂? 练剑百年,荆黎从来没见识过所谓的仙家气象,这一趟逐鹿剑宗之行,算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的事情。 介绍宗门架构和地貌地形这种事情,自然落到了余新荣的头上,一路上,向来最守规矩,从不多说闲话的敦实青年,也是挑重心来讲。 例如负责分发修行资源的灵宝堂,为宗门弟子相互切磋而开设的虹仙崖,负责情报和记录外来身份的录笔峰,豢养灵兽的灵兽谷,培育灵材的植灵殿等等。 虽说只是粗略介绍,不过光是这些各个身兼不同职责的区域划分,就占地极为广袤,而且隐隐间可见有仙师人影攒动。 荆黎感叹一声,同时心底暗暗比较一番。 连逐鹿剑宗都能这般景象宏大,那么排名天下前五的截天宗只会更仙气缥缈。 很快,御剑轨迹到了尽头,三人身影撞入一座琼峰之中。 余新荣笑道:“荆小哥,这就是我们师徒所在的月桥峰,属于内门剑修山头之一,剑修练剑,最重要的便是静心,所以山头上人数不多,除去几位闭关的师叔之外,山头上的弟子和管事也就这么几位,各自都有结庐之地。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荆小哥可以在月桥峰上多修行一段时日。” 由于荆黎的年纪和境界极为不符,搁在那些顶尖大宗里面都是一等一的存在,至于逐鹿剑宗能够与之媲美一二的,也只有宗主的唯一嫡传弟罢了,所以在称呼一事也让他们师徒有些犯难,思来想去,干脆各叫各的。 同为剑修,两人岁数又相差不大,余新荣心底有很多关于练剑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只不过碍于自己师父还在身边,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这与师父传授的剑道是否正确没什么关系。 只是同龄人之间的心得交流,要远比师父传授来得容易接受得多。 荆黎讪讪一笑,没着急拒绝还是答应,“到时候再说吧。” 做完剑冢老前辈的嘱托后,自己能不能安然下山都两说,留在山上?估计大门都得被人给堵了。 入峰之后,三人直接来到一栋茅庐之外。 这里就是峰主冯浦的修行之地。 荆黎倍感意外。 连外门弟子的殿宇都那般奢华了,作为内门,还是峰主的修行之地竟如此简陋? 这时,茅庐屋门大敞,门口等待三人归来的女子蔡秋彤朝着他们使了个万福,酒菜香气传出屋子,令人陶醉。 冯浦一般带头走上台阶儿,笑意浅淡道:“我绝大多数仙家修士的道路基本都归于隐士一脉,断红尘,祛奢靡,了情欲,不沾因果,不起杂念,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修道之地只要一间草庐便足矣,过多奢望,反倒会成为拖累。” 天下修道之路虽都是炼气,可道路各不相同,例如儒释道三教,各自天差地别,做为主流的炼气士,有人下山磨砺,在红尘中找寻真我,有人归于山林断绝情欲,追寻天道。 他虽是剑修,走的却也是隐士的路子,所以身外物再多,也不及大道根基半分。 荆黎点头,“多谢赐教。” “行了,有什么事情,咱们上桌再聊。” 进了屋。 荆黎路过那美艳女子身边时,总觉着有些不太自在。 稍稍偏移视线看去,又急忙转头,实在有些遭不住啊! 蔡秋彤的性子就是个敢爱敢恨的,喜欢就是喜欢,毫不掩饰,不喜就是不喜,更加懒得收敛。 所以,女子看向荆黎的目光之火热,要不是有自己师父在,估计这会儿都忍不住袒露心扉了。 对此,荆黎有些头疼。 以往出门遇见的女子也有不少,对自己心生爱慕的也有几位,但从未有谁敢这般不加掩饰。 而且荆黎现在心中除了修行之外,压根儿也没有成家找道侣的打算。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得快些离开才是。 上了桌。 看向那些香气扑鼻的菜肴。 说是下酒菜,但所取的材料无一不是灵兽灵植上边最为肥美的部位,再经过名厨大家的精心烹调,哪怕是断去口腹之欲的修士都会忍不住咽口唾沫。 荆黎自然也不例外。 在剑冢那些年,别说吃喝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才是最可怕的。 孤独太久,若是心境不到,很容易将人给逼疯了。 落座之后,蔡秋彤为几个斟酒。 冯浦率先打了个样。 只见他举杯道:“这第一杯酒,敬救命之恩。” 说罢,老者直接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做地主之谊。” “第三杯酒,为朋友之情。” 看样子,冯浦别的不说,劝酒一事,功力深厚。 ------------------------------------- ps:这年头,工作不好弄呀,大清早出差去,在路上写的,先一章,看几点回来,能不能补上。 第139章 都挺好 两位徒弟陪坐,作为东道主的冯浦更是豪气。 这位样貌清癯的老人年轻时候曾是江湖世家出身,从小耳濡目染所谓的江湖气息,哪怕是上了山修了道,还是改变不了在喝酒一事上的洒脱。 盛情难却,荆黎为之汗颜。 其实不光是他,只要是朋友上了月桥峰,不一醉方休一场,冯浦都觉着是自己的待客不周。 言传身教下,青年余新荣,美艳女子蔡秋彤,两位老人的亲传弟子,对于酒桌上的敬酒和劝酒已是行家里手,只要自己师父搁下杯子,不到二十息的功夫,二人当中定然有人起身相敬。 间隔时辰好似掐算好的,上一人坐下,只给荆黎留个吃下酒菜的功夫,另外一人就定会接上。 环环相扣。 上桌不到一个时辰。 四人脚底下的酒坛子就已经开了十数坛。 荆黎酒量还行,毕竟在那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剑冢守护者的老前辈在练剑闲暇时分都会找他喝酒,还说天底下最不能辜负的,就是手中剑与世上酒。 时间一长,荆黎想酒量不好都难。 仙师喝酒,若是以灵力驱散酒气,那就会很没意思。 “嗝~看不出来,荆小哥酒量不凡呐,不错不错,比我门下这几个弟子好上太多了,咱们做剑修的,先不说剑心杀力多大,剑术剑道有多高,光凭这酒桌上的斤两,就能让一大箩剑修甘拜下风。荆小哥不愧年轻翘楚,有建树,很有建树.....” 清癯老人打着酒嗝儿,可劲儿拍着荆黎的后背。 荆黎虽说修道百余载,但一大半都是在荒岛上度过,除了练剑,就是听那位剑冢老人吹嘘如何厉害,所以在脸皮一道上的建树,还是有所欠缺。 荆黎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大着舌头抱拳道:“多谢...冯老哥儿盛情款待。” 冯浦摆摆手,没好气道:“咱们...咱们哥俩儿面前说什么谢字,生分了不是,就冲这字儿,你得自罚一个。” 能劝酒到字眼上面去,冯浦的劝酒功夫可见一斑。 荆黎也不扭捏,抬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 见对方如此,冯浦大笑,举起自己的酒碗还不忘陪一个。 几轮下来,倒是两个做弟子的面面相觑, 自己师父和荆小哥儿勾肩搭背谈天说地,咱俩还灌酒不? 眼神对视一刻。 余新荣与蔡秋彤默默离开这间屋子,走到外边。 坐在青草地上。 蔡秋彤也有些醉眼朦胧。 遥望天上星河。 女子本就勾人的秋水眸子愈发动人妩媚。 余新荣转头望去,刚好借着月光看向自己师妹的侧面。 确实很美。 “好看吗?” 蔡秋彤笑意吟吟的问道。 余新荣本就不喜多言语,对于这类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挠挠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蔡秋彤翻了个白眼儿。 自己这个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木讷,连讨女子欢心都不知道。 转头看了眼屋内的欢笑声与磕碰声。 嗯,相比之下,还是荆黎符合自己心意。 长得英俊,心性又好,关键剑术天赋万中无一。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余新荣虽说不会言语,但心性缜密,看自己师妹的样子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欲言又止。 女子懒洋洋道:“有屁快放,娘们儿唧唧的。” 余新荣一时语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师妹,你真看上荆黎了?” 蔡秋彤理所当然一点头,“那是,长得帅,剑术又高,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要不是荆黎不乐意,我都打算以身相许了。” 别的不说,这月桥峰上,继承冯浦江湖气最多的不是他那些入门早的弟子,而是这位美艳且胆大的女子。 就这话若是搁在其他山峰或是凡俗市井,估计得被不少人背后戳脊梁骨。 余新荣心中有些失落,他神色认真道:“你应该明白,荆黎和我们是两路人,他的道在山巅,而我们在山腰,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有所交集......” 没等他说完,蔡秋彤插话道:“所以啊!这就是缘分。” 此话一出,原本心底打好腹稿的余新荣一时无言以对。 女子伸出手拍打师兄的肩膀,“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缘无分,莫要强求对不对?放心吧,师妹我长得美已经是天赐,不会再想得美,喜欢是现在喜欢,可能过了今天或者明天,说不准就不喜欢也说不定。” 余新荣深呼一口气,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众多师兄弟当中,师父他老人家说就你最像他。” 洒脱大方,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却又放之不舍的东西。 两人闲聊片刻,就像之前一样,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言语。 等到彻底夜深。 蔡秋彤忽然眨着眼笑意更浓,就像一朵绽放于黑夜中的夕颜之花,言语玩味儿道:“师兄,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语气就好似问候一般轻松。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此言在余新荣耳中无异是平地起惊雷,哪怕自己身为剑修,还是三境巅峰,也被这惊雷震得心神瞬间失守,青年男子浑身僵硬,两只耳朵更是红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对方如此反应,蔡秋彤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矜持,捂着肚子,“不行不行...哈哈哈...师兄,原来你才是咱们月桥峰胆子最小的,这事明儿我就告诉师父,看你以后还怎么假正经。” 余新荣一脸生无可恋。 而在众人不可见之天地之外。 柳相其中一缕心神分身落于茅庐顶部,双手垫住后脑勺仰面靠在屋脊之上。 听到这陌生女子如此言语,柳相伸出大拇指,果然是女中豪杰。 至于屋内的嘈杂磕碰声,柳相全当没听见。 荆黎这一趟远游,很值得了。 眼界开阔,与人为善,还交到投缘的朋友,不再是以前那个因为贫穷而独善其身,处处忍让的少年郎了。 挺好。 ------------------------------------- ps:好消息:作者没凉,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坏消息:天天加班十一点。 家人们谁懂啊~中秋国庆都没假期的。 这书还是先养着吧,等过两天看看啥时候恢复更新。 第140章 断水崖 这场酒局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最后还是荆黎念着身上有事儿,自愿甘拜下风。 地上,那些个光是酒壶在山上就能卖上十几枚下品灵石的灵酒坛子堆砌成一座小山。 一个酒量好,一个不差钱。 可劲儿拍着荆黎的肩膀,冯浦摇头晃脑,磕磕绊绊问道:“荆小哥儿...你这次到访...嗝~本宗是为了啥?有没有...我需要帮...帮忙的?” 一路上荆黎只说同行,受长辈之托拜访逐鹿剑宗,具体什么事情没说,冯浦也没多问,既然上了酒桌就没什么不好聊的。 冯浦作为内门的一峰之主,言语斤两很重,很多繁琐的山上规矩,只要他出面,根本不需要多麻烦。 既然认了这个朋友,还对自己师徒三人有救命之恩,有忙自然责无旁贷。 荆黎一想到这个就有些头大如斗。 也没好意思直接挑明,而是询问道:“冯老哥儿...剑宗之内...有没有专门供人切磋厮杀的地方?” 虽说这问题有些古怪,但冯浦也没多想,笑哈哈道:“怎么?荆小哥儿想见识见识大宗的剑修出剑?这好办,山上有处名为断水崖的地方,那建造有十六处擂台,专供内门外门弟子切磋磨砺,每天人来人往,哪怕是夜晚也不例外,不过他们的剑术什么的,比起荆小哥你来说,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老人言语中虽有自谦的嫌疑,但荆黎的剑术造诣注定让很多普通天才望尘莫及。 荆黎目光思索。 冯浦干脆拉着他的袖子,“走走走,耳闻不如一见,反正今夜无事,凑个热闹去。” 两人出了门,顺带着散去一身酒气。 毕竟在断水崖那边多是山上同僚和晚辈,酒气太重不像话。 出了门,就见到一脸生无可恋的余新荣,还有残留笑意的蔡秋彤。 “新荣,秋彤,跟我们一块走趟断水崖......” 余新荣看了眼荆黎,旋即笑了笑,点头应下。 倒是蔡秋彤有些不满,小声嘟囔道:“师父.....都累了一天了,就不能休息会儿?” 正捋着山羊胡的老人闻听此言,瞪了眼这没大没小的弟子,佯装愠怒道:“让你跟着就跟着,哪这么多废话。” 蔡秋彤皱了皱精致鼻头,连连说了几声好字。 冯浦做摇头状,脸上的神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对于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子,冯浦是真心疼爱,毕竟谁让蔡秋彤的性子更像自己这个师父呢。 荆黎微笑不语,静静看着女子撒娇,老人无奈。 四道剑光自月桥峰拔地而起,光辉璀璨,在昏暗天幕上空拖曳出一道道长长流萤。 剑光同时画弧远去。 逐鹿剑宗很大,起码光是各处山头和殿宇就令人目不暇接,数都数不过来。 外人若是没有宗门弟子带路,估计就是无头苍蝇乱撞,四处找不着北。 老人冯浦在前方开路。 余欣荣御剑来到荆黎身边,为他讲述关于断水崖的由来和各类切磋比试。 断水崖自逐鹿剑宗建立之初便已经存在,可以说从开辟那一天起,断水崖就是为宗门内弟子相互砥砺修为杀力所存在的。 十六处擂台,其中四处为死斗,十二处为活斗。 很好理解,虽说隶属于同一宗门,不过人与人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恩恩怨怨,更何况逐鹿剑宗最不缺脾气差的剑修。 一旦双方结怨且无法化解,必须有一方身死道消为结局的前提下,死斗擂台才会开放,还得双方都愿意签订生死契,只要进入死斗擂台,师门长辈无论是管事还是宗主都不得干预双方。 剑修剑修,快意恩仇,尔虞我诈?有,极少。手中三尺剑,了却心中大不快,若是不能,死亦何惧。 “活斗擂台人很多,基本上每天都有山上弟子之类的在哪切磋比试,或是小有恩怨,或是磨砺建剑术等等,听说今天晚上就有一场很有看头的问剑,是素华峰的东方红烛,问剑火业峰的顾长戈,他们两个,虽说与我是相同的年纪,却能在内门年轻一辈榜单上占据二三之数,剑术造诣很高。” 余欣荣刻意压低嗓音,罕见漏出一抹玩笑意味,说道:“而且这东方红烛可是咱们逐鹿剑宗公认的第一美人儿,一袭红衣蹁跹如神女飞天,今晚注定是很多男弟子的不眠之夜。” 无论哪座山头宗门,只要颇具势力,基本上都有这么一个评定榜单,能够上榜之人无一不是门内天才之流。 逐鹿剑宗内门只能是剑修,或许在修道资质上这些剑修天才会逊色于其他大宗,但若说杀力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荆黎干咳两声,问道:“他们都是个什么境界?” 剑修的杀力与境界有关,却不像炼气士那般固定,若是所凝聚出的剑心足够坚韧且无双,那么剑修的战力可就不能以常理视之。 “都是玄心境,两个都是初期,年纪要比你大得多,估摸着再过几年就会从榜单上除名,要么为宗门行走天下,要么在宗门内担任管事峰主之类的。” 余欣荣说着,还不忘有些艳羡的看了眼荆黎。 不足一百五十岁的玄心境巅峰剑修,而且看那一剑的剑意之沛然,余欣荣可以肯定,荆黎的剑道天赋,他们这些山脚之人注定只能仰望。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所想,荆黎伸手,拍了拍敦实青年的肩头,“不用做此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虽说道路高低有别,但各有各的美好,何必去羡慕他人呢。” 说着,荆黎还朝身后的美艳女子努了努嘴,似笑非笑。 余欣荣赧颜。 三人身后的蔡秋彤阴阳怪气呵呵一笑,一个不解风情,一个榆木疙瘩,还挺能聊的。 “断水崖到了。” 冯浦脚下剑光一个回旋,稳稳悬停半空。 荆黎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高山之巅,有十六处以山上金石冶炼而成的圆形擂台悬浮半空。 虚空四周更高处,则有多多祥云好似席位排列,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此地在一颗天外星辰光辉的照耀之下,亦如白昼时分。 此刻,祥云席位上满是看客。 ……… ps:没想到吧!俺又回来了。 这几天忙完了,明天恢复更新,今天先一章,以后每天四千。 对了,别忘给三连(书评,关注,免费小礼物。) 第141章 一二三 逐鹿剑宗之内,除了钱物阁之外,就属这断水崖最为热闹。 看客之中,有内外门的弟子,前来观摩同门剑术灵法,以人为镜可照自身,这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不过这些弟子之中,能达到这一层境界的寥寥无几,更多的就是图个热闹,见识见识内门榜单上那些有名弟子的出剑交手。 除了占据绝大多数的弟子之外,亦有管事,长老,或是各峰闲来无事的峰主,师门长辈等等。 如今,他们的目光都被一处擂台所吸引。 荆黎三人跟随冯浦来到此处。 选了个观看视野颇佳的位置,老人叮嘱两位弟子两句,就跟身边的熟人攀谈起来。 蔡秋彤美眸光彩熠熠,指着擂台中央即将开打的二人激动说道:“荆小哥儿,看来我们来得真是时候。诺,那一袭红衣,身上红丝飘摇的女子就是东方红烛,是不是很漂亮?” 荆黎顺着女子手指方向看去,哪怕相隔极远,荆黎也能看清那一袭红衣的身影。 只是一眼,饶是他也有些失神。 不过一息之间,荆黎便斩去了心中那丝杂念。 他行走山下不说五十年,二三十年总是有的,他的道路比行走天下的山上人还要精彩,所以那些所谓的山上仙子,荆黎此前也见过不少,例如青炎门的李玉姝等等。 但像东方红烛这样能令他心神松懈的,仅此一次。 红衣之美,不可方物。 可倾城,可倾国。 红衣飘摇之际,如神女临尘,万物光辉随之黯然失色。 东方红烛的漂亮与大美,不光是男子心神往之,女子同样也是如此。 蔡秋彤摸着脸颊,自认容貌已是不俗,可在东方红烛面前,依旧是自惭形秽。 荆黎没给出答案。 虽然蔡秋彤自己如此说,但男子在女子面前谈论另外一个女子的姿容美丽与否,终究是件容易引火烧身的事情。 荆黎以前吃过这方面的亏,本着知错就改的处事风格,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反倒是一向谨慎小心的余新荣没多想这方面的事情,顺口道:“那是当然,红烛师姐可是咱们这一代公认的风华绝代,估计天底下所有剑修之中,也就红烛师姐的剑最是动人心弦。” 此话一出口,荆黎以手掌拍在脑门儿上。 蔡秋彤斜瞥了眼自己这个师兄,呵呵两声,没了下文。 说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果然定义没错。 看着二人的反应,余新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我说错了?” 蔡秋彤阴阳怪气道:“没,公认的事实,怎可能错呢。” 荆黎没说话,只是伸出大拇指,是由衷的佩服。 且说台下。 一袭红衣捯持长剑负于身后,看向前方那位其貌不扬的男子,一身纯粹剑意沛然,带起红丝无风自动,在虚空中猎猎作响。 “顾师兄,请赐教。” 绝美女子言语清冷,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冷,而是一种好似多年不曾与人间交际,独处孤山的冷。 在她对面不远处。 其貌不扬的男子青衣长袖,脸上带着好似几百年不曾更别的微笑点头道:“请!” 顾长戈,火业峰天才剑修,给人的印象就是好说话,脾气温和,无论是擂台上还是擂台下,好似从没剑修所谓的倨傲。 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位天才剑修所求,永远是那条狭窄逼仄道路的更高处。 对方确实很美,不可方物。 但在顾长戈看来,女子皮囊的美,与大道和剑术高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很多山上人包括东方红烛在内都是如此,美丽或者俊秀都只不过是登山道路的锦上添花,有则更好,无则不求。 这场点到即止的切磋问剑,一女子率先一剑拉开帷幕。 只见擂台之上,一道由恐怖剑意凝聚而成的剑光划破虚空,红火绚烂,犹如燃烧万物的神火之辉,热浪翻滚,连空间都开始扭曲变形。 一斩而下,去势如雷光乍显。 祥云所坐众人无不惊叹佩服。 能将剑术与火字法互相融合到这样的地步,就算东方红烛不是剑修,光是术法一道的造诣已经让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 “天底下的剑修虽说都在一条狭窄大道上你追我赶,如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前人立上头,后人奋力追赶。但每个人的剑道又有差异区别,天地分阴阳,从五行,天干地支,万物伊始,剑修也不例外。” 视线紧盯擂台上纵横交错,杀力惊人的剑光,余新荣感叹道:“在心湖间建立起剑庭,又在剑庭之中凝聚出独属于自己的剑心,光是这道关隘下,无数修士被拒之门外,只有寥寥数人跨过门槛儿迈入其中,紧接着,因为心性,追求,念想的不同,剑心的品级和能力都所有不同,绝一无二,无论是历史长河中,还是当今世道下,都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荆黎跟着点头。 这些东西是 成为剑修必须要知道的。 在剑冢练剑时,老前辈也经常提及。 因为剑心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剑修能在同境修士之中多出一种天赋神通,随心所欲出剑毫无阻滞,杀力自然要远高其他修士。 这场问剑切磋,光是气象就足以震撼人心。 不愧为大宗门,几千年下来所积攒的底蕴为这些年轻弟子铺垫道路,剑道成就一事,确实要比荆黎以前所见的山泽散修强上不止一筹。 “对了,你说顾长戈是内门第二人,东方红烛是第三,那第一是谁?” 两个天才,都是玄心境初期,按照山上大宗门的规矩也是可以开辟一峰传道授业的修士。 而且他们二人的剑道造诣已是不俗。 这样的人才排在二三的位置,那么内门第一人只会更强。 荆黎到此的目的注定绕不开他们几个,不由有些好奇。 余新荣视线落在擂台上,没转头,说道:”排名第一的名为郝仁,这会儿估计还在涧渊与那些封印大妖拼个你死我活呢。” “涧渊?” 荆黎眼神疑惑。 看守剑冢的老前辈虽说让自己走一趟逐鹿剑宗,但关于剑宗各类事情可没怎么提及。 第142章 问剑一宗 余新荣笑着解释道:“涧渊是咱们剑宗之内的一处禁地,专门封印那些穷凶极恶的大妖,物尽其用,既然他们该死,不如留给宗门内的弟子作为磨刀石,生死搏杀之间,才是剑修找寻破境的契机的关键所在。” 荆黎哦了一声。 看来这逐鹿剑宗对待门下弟子确实够狠的。 这些人若是搁在小门派中,估计都得被当成宝贝供养起来,哪会舍得让其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与大妖厮杀。 这其中的凶险程度不亚于荆黎百年间与那些历史上的剑修名剑对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腰斩削首。 以前有老前辈看着,加上荆黎这一旦要做某事便会凭着一股韧劲儿从不回头的性子才勉强支撑下来。 剑宗之中虽说也有类似护道人的存在,但终究还是怕万一二字,一不小心便是天才就此陨落,对于宗门来说,损失不可谓不大。 所以天底下很多宗门,都不愿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太过冒险。 只要按部就班,以他们的资质,一个中三境怎么都跑不了。 可修行本就是一件悖逆天道的事情,于逆旅中寻求希望,若只是一心安稳,那最终高度也不过仙之下。 逐鹿剑宗最大的不同,就是给予宗门弟子最大程度上的自由。 这种自由并非无所约束,而是对于其自身大道的选择与道路如何行走,师门长辈只是提点与警醒,其他方面则全都得靠修士自身而定。 至于那些被关押在涧渊中的大妖,它们无不是大凶之辈,逐鹿剑宗之所以没直接赶尽杀绝,不过是物尽其用,为宗门弟子为磨剑石,敲门砖罢了。 两人闲聊间隙。 擂台上的切磋问剑也到了尾声。 擂台上空,一头浑身由赤色火焰凝聚而成的火凤仰头啼鸣,尖锐之声刺人耳膜,双翼展翅,火星如雨幕洒下,火光冲天, “此剑名为鸾栖,顾师兄,请接剑!” 东方红烛美眸冷冽,手中一缕红光一抹而过。 旋即,火凤展翅,朝着顾长戈那抹小如芥子的身影捕杀而下。 围观众人无不惊呼,心底暗自为顾长戈担忧起来。 这样一道将剑道与术法凝练到自身极致的一剑,顾长戈能接下吗? 饶是荆黎自身与之比对,想要完好无损的接下这一剑还是得费一番工夫的。 形为火凤,却是以剑意凝聚。 未到身前,赤色火光已经将顾长戈渲染成通体赤红。 后者终于收起那抹微笑,只见其面无表情,原本手中三尺青峰蓦然大放光明。 青虹如雷,滚滚而走。 紧接着。 剑气如山崩,萦绕如一座宏伟法阵,逆流而上,剑鸣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顾长戈一身之剑道剑意在身后凝聚出一尊巍峨法相,恍若远古剑仙跨越时间长河出现在此刻,手持长剑,大袖翻滚,一圈圈萦绕不散的剑气流萤从袖口之中喷涌而出。 顾长戈一手持剑,一手做剑诀,对着那头即将扑杀而至的火凤轻声默念道:“斩!” 一字落下。 只见剑仙法相手中长剑化为一道凌厉剑光,来去无痕,好似斜斩,又似横抹,没人看得真切。 一剑过后。 火凤哀鸣。 庞大身躯化为点点火星洒落大地,彻底烟消云散。 擂台的另一端。 东方红烛那张绝美面容上出现一抹血红翻滚之色,片刻后手掌微微颤抖,嗓音萎靡清冷道:“我输了。” 顾长戈从虚空落地,收起配剑,微笑抱拳,“东方师妹,承让了。” 双方离场,赢得满堂喝彩。 东方红烛输了,心服口服,剑术不如人那就练,如果因为此事怀恨在心或者有怨气萦绕心头,那么她也不配成为剑修。 看客们不会因为一场切磋的输赢,就论定谁大道无望,苛责贬低。 毕竟有资格站在这问剑擂台上,直面这些宗门天才的,本身就没几人。 余新荣同样如此,此刻他满眼激动,用手肘杵了杵荆黎,头也没回道:“荆小哥儿,我们宗门的剑术咋样?” 荆黎将刚才二人的出剑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笑着说道:“很厉害的。” 逐鹿剑宗本身就是天底下有名的剑修宗门,东方红烛与顾长戈在天才之中也属于佼佼者,他们的剑道造诣可以说少有同龄人可以匹敌,光是鸾栖一剑,与那剑仙法相,一般涅盘境炼气士对上了估计也得当场饮恨。 “啧,这才几年光景,二人就已经玄心前期圆满,估计用不了多久便是双双破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从二人所展现的境界来看,蔡秋彤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不过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蔡秋彤环视四周一番,见自己师父还在与其他峰主攀谈,又瞅了瞅其他擂台,顿时觉着索然无味。 也是。 逐鹿剑宗只有一个东方红烛,一个顾长戈,其他人的切磋比试,在这番气势恢宏的问剑之下就显得格外平庸。 “剩下的切磋也就那样了,荆黎,咱们来这做什么?单纯酒后闲逛?” 蔡秋彤打了个哈欠,有些困顿。 修行之人很少会有精神疲倦的时候。 可行走山下这么些年,临了还遇见虎妖这么一档子事儿,这些日子蔡秋彤心神损耗不小,现在的她只想着美美的睡上一觉。 荆黎视线远眺,看向远处某个方位。 忽然笑了起来,似乎得到长辈的认可。 原本还犹犹豫豫的荆黎在某人点头之后,他先是对余新荣二人没头没尾说了句,“余兄弟,蔡姑娘,这次可能要先说声抱歉了。” 随即,在二人疑惑的目光中,荆黎向前跨出一步。 身形下坠,飞落一处擂台之上。 等看清荆黎落下的擂台方位。 余新荣最不淡定。 “不是......荆小哥儿这是咋回事?难不成这次来剑宗是要与某人寻仇不成?” 连蔡秋彤也是一脸愕然。 这可是逐鹿剑宗的地盘,一个外人上擂台算是怎么个事情? 而且,荆黎所落的擂台...... 落地之后,荆黎站直身躯,挺直腰杆,束缚已久的剑气剑意在这一刻得到解放。 铺天盖地。 只是瞬间,擂台之上便是剑光纵横,气冲斗牛之景。 荆黎修长身影矗立,高高扬起头颅。 先生说过,趁着他还年轻,要做一件哪怕是多年之后依旧回味无穷的豪言与壮举。 于是,不再是那个弯腰与大山求活的少年,抬起双手,抱拳朗声道:“天王山散修荆黎,今日问剑逐鹿剑宗!!!” 一人之声,回荡天地。 ....... ps:今日搞定,开始正常更新了。 第143章 为何问剑 一句言语,满山寂然。 所有人呆愣当场,似乎都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问剑一宗?哪来的胆气啊! 祥云席位上,冯浦原本还在与老友大肆夸赞自己此次行走天下,结识了如何了不得的天才人物。 结果被荆黎这一嗓子喊得僵在原地,眼皮子抽搐的看向台上那人,确定自己没老眼昏花之后,老人心有戚戚然。 而他的老友也被声音吸引,看向那个陌生的高大青年,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多少年了,上一次自家宗门被如此叫嚣的坟头草都快八丈高了,现在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 而且荆黎所选之地,赫然便是四处死斗台之一,在剑宗修士眼中,此次问剑,便是荆黎无形之中说明不死不休。 若是上三境的剑仙也就罢了,毕竟剑修大多憧憬更强者,老人也不例外,可一个毛头小子就敢如此大的口气,还问剑!这在老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轻蔑和挑衅。 加上死斗台的含义,老人现在都想亲自上去将荆黎脑袋拧下来。 本打算差人拿下这小子,可转头一看冯浦的神情变化,老人顿时心中有了些猜想,不确定的问道:“老冯,你说的天才小兄弟,不会就是口出狂言的这位吧?” 冯浦神色僵硬,连忙摇头如拨浪鼓,“没有,不可能,别瞎说。” 老人顿时气笑了,看样子八九不离十,“老冯,这小家伙口气不小啊!我作为断水崖的看守者,脾气嘛算是宗门内比较好的,你说要是副宗主,或者其他长老听到这话......” 冯浦只觉着一阵心凉。 自家副宗主,长老是什么脾气他当然最清楚。 就凭荆黎这句言语,最少都得被废除修为,断其四肢。 别觉着这有何残酷的。 山上的规矩向来如此。 就算是小宗门被如此挑衅,都相当于是折了脸面,若不给出相应惩罚,那以后可就得被其他宗门笑话一辈子,更何况是逐鹿剑宗这样天下皆知的大宗门。 所以,从荆黎出言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此事不得善了。 同时冯浦心底有些奇怪。 这荆黎是抽哪门子疯?自己那些酒水可都货真价实,没半分掺假啊! 来不及多想。 众人反应过来了皆是哗然一片。 “哪来的野小子,敢在本剑宗撒野。” “嘛了个巴子的,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玄心了不起啊!等峰主长老来了,乖乖束手就擒,还能留条性命。” ...... 离开擂台,原本打算借此切磋心得继续磨砺鸾栖一剑的东方红烛停下脚步,美眸看向那处台上,嘴角勾了勾,这样的风景只短短存在一瞬,随即恢复往昔清冷面容。 她只是轻声自语道:“外人问剑....死斗台......玄心境,估计郝仁那家伙会很感兴趣。” 荆黎之前掠向擂台只是随意选了一处没人的地方,结果好巧不巧落在了四座死斗擂台之一上边。 此举荆黎不知情,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但在宗门弟子可是心知肚明。 在荆黎落地那一刻,就已经表明,这场问剑,只有一方身死道消才能结束。 顾长戈此时又戴上了标志性的微笑,看向擂台,缓缓眯起眼眸,轻笑道:“有意思,看样子还是有依仗的。” 关于荆黎的具体境界,除非使用全力,不然外人光凭气势目测的话,只知道最少是个玄心境,而且年龄未知。 修行之人岁月漫长,活得足够久,所思所想都要比常人明了,这青年模样的修士敢如此气焰滔天,估计身后还站着某个来头不小的势力。 不然单单一个玄心境,在逐鹿剑宗面前真不够看。 余新荣和蔡秋彤这对师兄师妹此刻心中也是有些火气。 救命之恩不假,双方交情也是真,可自家宗门被如此挑衅,作为门内弟子的二人自然不太好受。 “现在怎么办?求师父说说跟宗主说说好话?” 余新荣觉着以荆黎的心性应该不会如此莽撞狂傲,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蔡秋彤一翻白眼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多想其他又有何用,“说个屁,若是求情有用,我们逐鹿剑宗就不叫剑宗了,听天由命吧!” 与此同时。 无论是逐鹿剑宗内门还是外门,闻听风声的群峰之上,无数条白虹掠空而起,剑光辉灿如道道流萤霞光,不约而同皆是朝着断水崖这边赶来。 其中有一脸怒容的各峰峰主,也有神情肃穆或者玩味儿的门下弟子等等。 不过片刻,祥云席位上坐满了四面八方而来的看客, 不过却无一人站出来斥责或是接下这场问剑。 他们都在等。 逐鹿剑宗最高的主峰之上。 有一颗星辰缓缓升空,如同一轮大日绽放光辉。 刹那间,黑夜换白昼,天地变换。 “何人问剑宗门?” 主峰内,白袍童子模样,嗓音却苍老沙哑的副宗主以心声覆盖整座剑宗。 话音落下。 白袍童子模样的副宗主黄丹身影出现在断水崖上空,以俯视之姿看向死斗台上的荆黎,面色冰冷,杀机毫不掩饰。 四周弟子只觉着如坠冰窟,连神魂都出现凝固迹象。 荆黎同样有些心悸。 这便是所谓的陆地神仙吗?好像比先生的气势还可怕。 “天王山散修荆黎,见过前辈。” 重新报上名讳,荆黎还是诚心诚意对着黄丹作揖抱拳。 他此次问剑,更多的还是剑冢老前辈的嘱托,他自己对逐鹿剑宗没任何的恶意,甚至在站上此处擂台前,心底对这座满是剑修侠气的宗门充满敬佩。 逐鹿剑宗并非出世宗门,更多的门下弟子在修行后都要行走一方,维护凡间安宁,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像冯浦师徒三人这般不惜性命和妖魔厮杀的不在少数。 见着高大青年言语神情不似作为,充满礼数和敬意。 黄丹心底的怒火消散不少,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与本宗有过节?” 荆黎摇头回道:“头一次见闻,不曾有。” “那就是对本宗有意见?” 黄丹眼神微眯,虽是童子之身,可那股杀意丝毫做不得假,没谁会怀疑这位副宗主的脾气。 荆黎还是摇头:“逐鹿剑宗斩妖除魔,侠义之至,晚辈心神往之。” “那你为何问剑?” 黄丹双手附后,静等缘由。 不光是他,祥云之上数百修士都齐齐等待答案。 第144章 死斗台 “受长辈之托,前来了结一段恩怨。其实说是问剑,更像是一场赌斗,我若输了,会帮着逐鹿剑宗补全《白帝剑诀》,我若赢了,得带走一副尸骨。” 荆黎也没再藏着掖着,再次朗声道。 听到《白帝剑诀》和带走一副尸骨,黄丹眼神一缩,脸色阴冷道:“教你剑术的是葬剑冢里的那个老家伙?” 葬剑冢! 这个超脱世间的禁地名字一出口,祥云之上无论境界高低,身份年龄大小的剑修们纷纷低语。 葬剑冢的存在,似乎是为了融合天下所有剑修的大道,久而久之,已经成了当世剑修心中的圣地,许多剑道大成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将自己的配剑葬于剑冢之内,逐鹿剑宗同样也不例外。 荆黎轻轻点头。 暂时还不清楚其中恩怨的剑宗众人,在得知荆黎来自葬剑冢之后,纷纷有些期待这场一人对一宗天才的问剑光景。 黄丹冷笑一声,既然是那老家伙的传人,自己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指了指荆黎脚下所站之地,说道:“既然是那老家伙的传人,那确实有几分本事,同样,你敢站上死斗台,这场问剑,我逐鹿剑宗接下了。” 死斗台? 这时荆黎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脚下,又环视祥云之上的众人,不知该作何表情。 实际上他所想的问剑,只是与逐鹿剑宗同辈弟子之内相互比斗一场,只决高下,不分生死。 可现在,死斗台就在脚下,估计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 “看你年纪不大,境界不俗,既然这样,那我剑宗也不欺负人,问剑死斗是你先出言,那规矩就该本宗来定。” 黄丹站立虚空,嗓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 “死斗分三场,三场过后,你若还能活着走下擂台,这场问剑就算本宗输了。” 甚至都没询问荆黎答应与否。 一对三,只要任何一局败了,都算荆黎输。 下场嘛,根据那段不为人知的恩怨来看,补全《白帝剑诀》之后,荆黎也逃不过身死道消的结果。 冯浦捏着胡须,心中暗自紧张,看样子确实另有隐情,荆黎问剑也是迫于长辈所托,并非自愿而为。 同时,老人又在思索一个问题。 “白帝剑诀?怎么没听说过。” 虽说冯浦在剑宗之内的位置不算高,但藏书阁还是能进出自由的,虽说有些限制,不过绝大多数宗门典籍他都有所观摩,这《白帝剑诀》还是头一次听说。 其实不光是他疑惑。 祥云席位上看热闹的众人都是如此。 一旁看修道年纪要比冯浦更加年长的白发老者眉头紧皱,目露思索。 冯浦与之询问一番。 后者这才缓缓说道:“关于这部剑决我所知不多,不过宗门之内,有部名为《太阴剑经》的剑术正经,专供跨过中三境且年纪不超百年的天才修行,我听更老一辈的宗门修士提及过,这《太阴剑经》的原身,本就是脱胎于《白帝剑决》,看样子我们宗门内的剑决不全,历代宗主才没将其公之于众。如今看来,台下的这位青年手中定然有完整的剑诀。只不过......” 别人不知道,但他的修行岁月要比许多峰主还要久远,自然知道这位副宗主的脾气性格,这场问剑,无论结果如何,只怕经历的结果都不算太好。 不过这话,老人没当着冯浦的面说。 台上。 荆黎面对黄丹提出的看似无理的问剑条件,点头应下。 三对一,车轮战。 看上去好像是大宗欺负人。 但实际上荆黎挑衅在先,没被人群起而攻之已经算是逐鹿剑宗要脸面了,若是不答应,这场问剑估计也不会有结果。 黄丹道:“长戈,红烛,你们谁先来。” 此言一出,无疑是坐实了荆黎百岁之内玄心境的身份,围观看热闹的人群眼神更加玩味儿。 这场问剑,会很有意思。 东方红烛向前迈出一步,却被顾长戈抢先出声道:“我先来试试手。” 东方红烛停下脚步,手握腰间长剑的剑柄,犹豫片刻又松开手,双臂环胸,坐等好戏开场。 青衣长袖的顾长戈将一份生死契递交到白发老者手中,微笑一句,“火业峰弟子顾长戈,接剑!” ------------------------------------- 逐鹿剑宗占地广袤,光是这座位于秘境洞天,与大天地彻底隔绝的宗门辖境来算,比之天王山脉也惶恐不可多让。 柳相借助神通化身千万,又以如意遮蔽所有身形气息,饶是同境修士,除非拥有一两件儿类似观测空间的器物,否则一般九境都无法察觉。 之前落在月桥峰上的那道身影不过是分身之一。 说是分身,其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是柳相一人。 可以说每个人都是柳相真身,每个人又不是真身,既存在天地间,又无处可寻,比较玄乎。 这还是他根据薛全赠送的术法书籍中借鉴和参悟所得,加以如意为根基,这些不存在修士眼中的身影才得以进出自如很多剑宗的禁地。 例如现在,柳相的身影直接透过一座足以抹杀地仙的镇压杀阵,落于一处深渊之下。 伸手不见五指,饶是以修士的目力望去也难以看清边界。 神通运转。 漆黑如墨的禁地在他眼中豁然开朗。 环视四周。 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个由玄铁所铸的牢笼。 牢笼之内,是无数头大妖真身。 或咆哮,或凶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惜被玄铁牢笼的禁制所隔绝,发不出半点声响。 “看来这里就是逐鹿剑宗关押大妖的地方,还真是艺高人胆大,敢把这么多凶戾大妖封锁在自家地盘上,就不怕有个万一,若是全逃了出来,依照妖兽的心性,逐鹿剑宗不被灭也得蜕层皮。” 柳相走近些许,贴着墙根儿,一排排看去,同时观测起这些大妖的具体境界。 “看样子逐鹿剑宗关押这些妖族没什么规律可言,哪里有空笼子就扔哪。” 勘察一遍过后,发现这些妖族修士的境界参差不齐,或高或低,所关押的位置也没什么讲究。 一路行去,光是这些妖族真身的相貌就足够柳相大开眼界。 第145章 神通:往生 妖与野兽不同,不管是灵智和力量,连真身外形,随着修为的进展愈发高深都会发生变化。 有人身四臂,高三尺,浑身毛发乌黑,獠牙外露,面容极为丑陋。 有妖族腹部生爪,无四肢五官,脊背长鱼脊,声如牛震。 有黑豖三头却四耳,生铁爪,尾似鱼尾。 ....... 见到一只黑白相间类似熊罴的妖兽,獠牙参差,凶相暴虐。 柳相直接乐了。 “合着就是个活生生的《山海图》是吧?跟你们相比,黑鸦好像长的还挺周正的。” 此处深渊极为广袤,好在柳相也不着急,反正化身千万,断水崖那边的情景自己也尽收眼底,荆黎那边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提及黑纹金雕。 柳相一拍脑袋,打开芥子小天地。 黑纹金雕真身重回大天地。 黑玄如铁,眉宇鎏金,高达百丈,神异不凡。 只不过身上有些不易察觉的焦黑痕迹,好像被天雷劈砸过一般。 黑纹金雕刚出现就被柳相神通所覆盖,抹去了所有存在痕迹,百丈身形矗立深渊底部,却无一头妖兽可以察觉。 “柳先生,你那小天地实在闷得慌,下次我还是老老实实在山门外等着吧。” 黑纹金雕有些委屈的说着。 荆黎入山门,并未带上黑纹金雕一起,毕竟剑修对于妖族向来不怎么待见,荆黎又无柳相这般玄奥可供黑纹金雕藏身的洞天。 是柳相想着这家伙有些不大靠谱,避免出岔子,还是关入芥子天地较好。 柳相的芥子天地虽说已经衍化,他这个主人进入自然无任何恐怖异象。 但黑纹金雕不同,进入之后就被五行之气懵懂意识视为外来者。 毫不客气的直接凝结雷池轰然砸下。 柳相进入逐鹿剑宗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时辰。 可看者无意,被雷池中天雷追杀的黑纹金雕可就度日如年了。 这情景柳相自然知道,不过只是稍稍控制了些天雷威能,并未阻止。 谁让黑纹金雕嘴没个把门的,给点教训长长记性也好。 勘察四周一番后,黑纹金雕全身羽毛颤栗。 狠狠咽了口唾沫这才磕磕巴巴问道:“这....是哪?” 这地方实在是太吓妖了。 柳相是蛮妖,一般法阵禁制对他无用,而且又有如意神通傍身,不可以常理度之,逐鹿剑宗针对这关押之地的各种手段自然入不得他眼。 可黑纹金雕不同,虽说根脚不凡,可归根结底还是寻常灵妖。 不说头顶那道专门为妖族所布置杀阵,光是石壁上刻下的丹书符箓,以及玄铁牢笼表面时不时流露出的禁制铭刻,都令黑纹金雕胆战心惊。 他是涅盘境不假,而且战力很高,说不定发起狠来都能和天门境换命。 可在这些专门针对妖族的禁制面前,黑纹金雕也是无能为力。 若不是有柳相在身边,估计它现在就是真正的心如死灰了。 进得来,出不去,自投罗网。 柳相没回答这个问题,挥了挥手,黑纹金雕被迫缩小身躯至正常飞鸟大小,扑扇着翅膀跟在柳相身边继续前行。 “这都一百多年了,你这境界怎么没丝毫长进?” 柳相闲来无事随口问道。 黑纹金雕本身血脉和天赋并不差,甚至可以在妖族之中排个中等上品,成为地仙虽有阻力,但也不至于百年之内毫无进展才是。 说起这个,黑纹金雕开始大吐苦水:“葬剑冢那鬼地方真不是妖待的,荆黎是剑修,练剑学剑再破境轻而易举,但就是苦了黑爷我了,也是被拉入那座天地后才知道,妈的,天知道这些历代剑修对妖族的成见竟然如此重,光是那些死后留下的剑气剑意对我来说就一场天地压制。关键在那鬼地方我还避无可避,剑冢看守者也是个老王八蛋,说什么既然进来了就没轻易出去的道理。这不,黑爷我硬生生在剑冢熬了百年,等荆黎剑术磨砺得差不多了才一同离开。” 身处剑冢之内,黑纹金雕无疑是被大山镇压百年,光是抵抗那些剑气剑意的侵袭就已经耗费所有心神,哪还有心思修行。 柳相恍若。 这样说来,百年无进展,也情有可原。 紧接着他又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是那位剑冢看守者故意刁难金雕所致,估计黑纹金雕这家伙管不住嘴得罪了他,这才会有这般小惩。 又走出一段路程。 柳相淡淡道:“陆鸢死了。” 黑纹金雕全身一僵,不过片刻恢复如常,眼眸深处出现一抹哀伤,破天荒头次正经言语道:“我知道。” 柳相笑着问:“不意外,不伤心吗?” “意外,也伤心,不过有什么用呢,在我离开天王山的时候山神老爷就跟我说过他会死,本以为是开玩笑的,毕竟这类言语山神老爷以前也没少说,虽说不知道其中具体内幕,但跟百余年前那场变故脱不开关系。现在镇守大山的人,是你吗?” 黑纹金雕眼神黯淡。 自灵智开窍那天起,它便跟随于陆鸢身边,修行之法都是老人所传授,除此之外,陆鸢长达千年画地为牢中,与之言语最多的就是黑纹金雕。 可以说,陆鸢是它的恩师,也是慈父。 柳相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开门见山说道:“我这次和你单独闲聊,只是想知道那老家伙在你身上有没有留下些什么谋划。” 估计是怕黑纹金雕有戒心,柳相补充道:“你放心,只要不是跟我有关,或者对钱梨有害,我都不会管,说不定还顺水推舟一把,比如让你跻身个天门境。” 柳相自己破境太过困难,但让黑纹金雕破境的法子有不少,他若想帮,轻而易举。 黑纹金雕拟人似的咧了咧嘴,“我可不担心,毕竟山神老爷都把镇压者的位置传给了你,必定是绝对信任的。” “要说谋划还真有,我的天赋神通虽说对战力一事不怎么擅长,但玄妙之处比之你也惶恐不可多让。” 闻听此言,柳相一挑眉头,“哦?” 黑纹金雕继续道:“我的神通,名为往生。” ....... ps:最近忽然降温了,昨天直接重感冒,今天还晕晕乎乎的有点烧,所以昨天请假了抱歉。 今天还得去公司忙一下,晚上补一章。 各位道友记得多穿衣物,避免被风寒邪祟入体。 第146章 一人一妖 “往生?何解?” 柳相啧啧称奇。 这天下还真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往生二字,意义很大。 若真如柳相所想,能够看透自己的后世,甚至是将后世的自己拉出光阴长河来到今世,那么这神通确实是世间最顶尖的。 只是接下来黑纹金雕给出的答案,让柳相有些失望。 “所见的人,妖,兽。只要我愿意,都可推衍出他们的轮回后世,当然,前提是境界不能比我高,不然施展这门神通就好似以下犯上,会被天机蒙蔽。” 这门神通,对于战力而言确实无用,有些类似道家的推衍之术。 不过落在其他地方,便是妙用无穷。 柳相心思一动,问道:“那陆鸢那家伙有没有跟你说过,等你以后境界高了,让你找到他的转世身?” 黑纹金雕摇头,“山神老爷的境界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又怎可能去寻找呢。” 柳相有些失望。 不过还好,只是一点点,并没什么影响。 “能不能说说看你为什么要给荆黎护道?虽然我能追本溯源,但这些小事儿,还是问问你们比较好。” 柳相能猜到大致,却不知道是否正确。 能够让一头即将步入地仙境界的大妖心甘情愿护道百年甚至更久,荆黎与它之间定然有些渊源。 “这简单,也没什么能不能说的。柳先生,你还记得荆黎的娘亲吧?” 柳相轻轻点头,“记得,是个很性情温和的妇人。” 黑纹金雕接着道:“那妇人是千年以来对大山最虔诚的人,不是说她如何跪拜,如何祭祀,是那种从心底愿意敬重,哪怕面对自己的一己私欲也会去遵守无形规矩的人。” “所以,她在山神老爷的眼中其实份量很重,顺带着,连我也有爱屋及乌。只可惜,妇人出生在荣昌村,命不好。加上后来我有个不知道多少代的子嗣被荆黎抓了,又被妇人放了,这才让我真正另眼相待。” “可以说是她用这份苦难之中积攒下的香火情换取的荆黎百年顺遂。” 柳相微笑点头,“原来如此。” 紧接着他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荆黎这小子很有意思,起码跟他在一块黑爷我也不会觉着无聊,反正山神老爷都走了,我回大山也无甚意思,跟着荆黎行走天下还挺有意思的,起码路上愿意给荆黎暖被窝的小娘子蛮蛮多,也就荆黎这家伙脑袋不开窍,不然现在估计都有无数孩子排着队喊你师公了。” 想起百年前那几年的闯荡各国江湖,山上山下,黑纹金雕不自觉嘿嘿笑着。 柳相无奈点头。 又前进一段路程。 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抹细微光亮。 与这深渊的浓稠如墨比起来实在太过弱小。 柳相也没了观看此地《山海图》的兴致,心思一动,他与黑纹金雕身影瞬间消失,直接来到光亮面前。 逐鹿剑宗修建此地,还关押这么多大妖,不可能是无用功。 光亮离了近了,显露真容。 是一处连接剑宗与深渊底部的空间通道。 说是通道其实更像是一座法阵。 柳相细细琢磨了会儿阵法的运转轨迹。 不多时便得出答案。 “应该是三处地方的连接点,剑宗算一方,深渊算一地,另外一处......得看看才知道。” 天王山脉本身就是天底下禁制最多,法阵最为森严之地,坐镇这么些年,柳相虽不是那阵师一道的天才,其中也只能说大致门道清楚个四五成。 可别小看这四五成。 天王山脉的阵法玄之又玄,可以说是集半座天下之力打造。 柳相这四五成,搁在专攻此道的大宗之中也可称一声老祖。 “就不怕有危险?” 虽说黑纹金雕平日里跟谁说话都像个大爷似的。 但行走山下这么多年还没真遇到过危险,凭借的就是暗地里的谨小慎微。 这逐鹿剑宗来头可不小。 听说还有位八境老剑仙坐镇,七境地仙也有好几位,虽不知真假,可小心些终归是无错了。 柳相的境界一直是个谜,起码第一天感受到对方存在后,黑纹金雕就选择绕道走,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 如今没法子,只好暂时寄人篱下。 不过对方要拉着自己冒险,最好还是得小心为上。 柳相呵呵两声,没回答什么。 伸出手,手指在连接法阵之上肆意拨弄。 其中禁制铭文随着他的手指如游鱼汇聚,转而在一个个停顿下又散落四方。 几息之后。 柳相收手,“搞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看看又不收钱。” 黑纹金雕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二人身形一个模糊,消失不见。 等眼前景象重归清明,二人来到一处类似于斗兽台的地方。 不同于为门派弟子相互之间切磋而建立的断水崖。 此处只有生或者死,绝无平局甚至双方共存的结果。 故而,这地方可不是随意开放的。 必须是弟子自愿,有大毅力无惧生死,敢在大恐怖间寻求大道阶梯的人,或者自身有罪,来此受苦。 所谓斗兽,他们的对手,自然是那些关押在深渊之下的大妖。 修行者,不过求一个长生不朽,与天同寿。 饶是最乖张狠厉的剑修,其中大部分也同样如此。 所以愿意前来此地者寥寥无几。 起码在柳相的视野之中也单单只有四人。 其中两个是戴罪之身,前来受罚的,从他们对战妖兽的惨烈厮杀中可以看出,二人心中充满恐惧,始终无法做到心湖静明,剑随行走。 这样束手束脚,不称心意的出剑,在这儿,结局已经注定。 不多时,二人俨然已经成为一具尸首,被那惨烈获胜的大妖啃食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滓都没能剩下。 对此,柳相只是稍稍瞥了几眼,没丝毫感触。 可能是出自妖的本性,也可能是越来越习惯这世道,柳相对于生死一事愈发漠然。 黑纹金雕品头论足,说这二人的境界和剑术都不差,放手一搏最少有七成把握能胜,只可惜修道多年,连不怕死才有可能活,最怕死就容易真死了的道理都不知道。 柳相对这些言语并不在意。 他的视线全都落在了另一处。 斗兽台上。 有须发皆白的老翁抱剑半眯半醒,对于场中的动静儿好似半点都不在意。 而场中,一人,一妖。 第147章 邪魔和外道 妖化形而立,是个少年模样。 如果不去在意他脸上那几道血红如丝线的魔纹的话,可当得上清秀二字,同样手持长剑,朝向对面之人,一双比寻常仙师还要黑白分明且干净如水的眼眸中充满戒备。 青年赤裸上身,身形并不魁梧,但虬结肌肉散发着最原始的野性,浑身充满戾气与暴虐,比对面的妖族剑修更像妖。 青年手中赫然持着一柄等人高的巨剑,材质不明,隔着老远,外人也可感受到这巨剑的沉重。 就是这样一柄寻常中三境炼气士都无法挥舞的巨剑,在青年手中,好似轻如鸿毛,丝毫没觉着有何吃力之感。 此刻,青年一笑,充满邪性和轻蔑,看向对面妖族少年道:“要不你自己抹脖子算了,还能少遭些罪不是。要我出手,你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的死去,起码在我将你真身扒皮拆骨之前,你的神魂还能保持和肉体的勾连,一点点清晰感受着血肉离体的痛苦。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容易心善,连师父都说我太过心慈手软了些。” 言语不屑,心底同样轻视。 本以为一个两百年入中三境的妖族剑修有何过人之处,从前几次交手还是自己没舍得直接杀了对方的前提下,经过各种试探,青年最终确定,自己还是对妖族少年的期望太高了些。 若是在留他个几十年,也许能成长到能与自己酣畅厮杀一场的高度,只是可惜,妖在剑宗之内可没什么好人缘,哪怕对方从未伤天害理。 妖就是妖,非我族类,皆可诛杀。 妖族少年饶是被如此轻视,依旧咬着牙,将手中那柄从小到大一直陪伴自己的配剑握得更紧。 除去那些得天独厚的一小撮出生就化形的妖族来说,他们的修行之前先需开智,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可能几十年,也可是百年,妖族最大的优势就是开智之后踏足修行,它们的寿命要远比人族悠久。 就像这妖族少年,修道已过两百年,还是与寻常少年无异。 “郝仁,你确实很强,比当初杀我父亲的剑修更强,但我的练剑天赋不在你之下,没到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言语时,妖族少年胸膛起伏,脸部那些鲜红如血丝的魔纹愈发妖异,神情有潜藏不住的怨恨与不甘。 内门弟子之中修为,天赋,练剑资质都是第一的郝仁嗤笑一声,笑嘻嘻道:“怎么着?还想着生死一线用上一手最后的压箱底手段?好反败为胜,让我阴沟里翻船,你也可以按照涧渊的规矩继续活下去?还想着只要时间足够,哪怕借助邪魔外道的手段,你也能成长到地仙的高度,只要耐心等着,只要不死,总有一天能为自己娘亲报仇?” “那么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痴人说梦罢了。” 最后盖棺定论道:“你打不过我,也杀不了我,至少现在不能。哪怕用上你那见不得光的手段依旧不行。” 这是他的自信,而非自大。 妖族少年的罕见的剑修天才又如何? 郝仁自认,从握剑那一天起,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就对得起的所追寻的最高二字。 兴之所至,郝仁突然问,“喂,我们都打过这么多场了,好像还不知道你名字叫什么。涧渊这么多大妖,也就你最不一样,知道了你的名字,等杀了你,我会在涧渊边树立一座墓碑,刻上你的名字,独一份的待遇。” 说着,郝仁心底哀叹,自己这名字太名副其实了些,自己就是太好人了。 妖族少年尽量平复心绪,嗓音冷淡道:“我叫洞明,世事洞明皆学问的洞明。” 郝仁有些惊讶,“你这妖族的名字还挺有学问,很不错的。” 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名字,饶是马上就得生死相向,洞明还是很开心。 可笑着笑着,妖族少年忽然眼中泛起泪花,“我也觉着是好,听我父亲说,这是我凡人娘亲给我取的名字。” 说起这妖族少年,也是个可怜之人。 虽说是妖,却潜心修行正道,从不伤天害理,与世隔绝,幽居深山。 他的娘亲是个凡人,无任何修为在身。 与他父亲成亲生下他之后便渐渐老去逝世,甚至都没等到婴儿的他长大。 所以洞明从来不记得自己娘亲是什么模样,只能从父亲口中知晓。 他父亲也是一名妖族剑修,年轻时遇到个云游四方,性情散漫的剑仙,从不在乎人妖之别,传下一部剑经,洞明也才得以踏足此道。 百年练出剑心,入中三境,后百年跻身玄心境,若是搁在逐鹿剑宗这样的大宗门中,自然是风光无限。 只可惜,根脚与这世道格格不入。 后,逐鹿剑宗有性情刚烈剑修偶然遇见父子二人,不由分说直接递剑。 他父亲也死在了那位剑修的手中。 而他自己,可能是那位逐鹿剑宗的剑修念其有几分剑修天赋,刻意手下留情几分,将其关押在涧渊底部,成为剑宗弟子的磨剑石。 原本生性纯良的妖族少年,经历多次剑宗弟子问剑之后,彻底对人族失去了最后的善意。 郝仁想拿他祭剑,他又何尝不想搁下郝仁的头颅呢。 闲聊完毕。 双方不约而同拔剑前行,恍若两道光彩各异的白练,在斗兽台中纵横交错,肉眼难以追寻。 剑气弥漫萧杀如凛冬,剑意相互碰撞,大地顿时响起阵阵闷雷滚动之声。 远处。 黑纹金雕觉着有些奇怪,“这点剑术有什么好看的?” 倒不是说黑纹金雕对剑道造诣有多高,或者觉着这些或惊鸿一瞥,或气势雄伟的剑术杀力不够,而是他在葬剑冢实在见识过太多历史上的天纵奇才,他们的剑,太过锋锐,哪怕场中二人的剑术比之也惶恐不可多让,可看多了也会觉着腻歪。 柳相道:“我没觉着他们的剑术如何,要说比较感兴趣,那妖族少年脸上的所谓邪魔外道我还真想知道。” 邪魔和外道本该是两层意思。 一个是不受天道认可,被认为是天地之恶意所诞生的魔。 另外一个,则是偏离正统,妄图寻求捷径的道。 于此同时,断水崖那边,得到另外一个不存世间的柳相点头之后,荆黎再无顾忌,开始问剑。 …… ps:各位道友,粉丝数量还差二十多个我就可以建群了,麻烦多多点下关注。 第148章 剑心 顾长戈,第一位接下荆黎问剑之人。 两人境界虽说都是玄心境,不过两层关隘之大,也许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明确体会。 不过荆黎也没直接放开手脚,虽说问剑的目的是为了赢,不过碍于在逐鹿剑宗的地盘上,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不光山下江湖盛行,山上同样如此。 顾长戈的剑确实不俗。 几次下来,竟然能跟压制境界的荆黎打得不相伯仲。 剑修对敌一般有两种情况。 一是近身搏杀,有些类似江湖武人,凭借剑术剑招取胜。 另外一种,则是剑意,这也是剑修与其他炼气士和江湖武人最大的区别所在。 双方的近身搏杀速度极快,电光火石间,只听得金石磕碰之声刺人耳膜。 试探结束。 双方拉开距离。 顾长戈以剑杵地,将微微颤抖的右手压在左手之下,不让他人得见。 他神色如常,微笑言语道:“你的剑术不错,剑更好。” 荆黎手握“云梦天”,回道:“你也不差。” 祥云席位上,众人津津乐道。 白袍童子模样的黄丹身处最高处,微微皱眉。 看样子,葬剑冢里的老家伙调教出来的弟子确实有几分本事。 二人一语落。 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只见顾长戈心神转动,身后重新浮现之前对敌东方红烛时的那抹远古剑仙身影,虽说面容模糊,但无形之中的剑意倾轧做不得假。 “这是你的剑心?” 荆黎有些好奇。 能够显化光阴长河中的远古剑仙身影,在葬剑冢之内也不多见。 虽说这类剑心不是最强的,但确实足够难缠。 若真是如此,就可以看做是同时与两位境界相同的剑修问剑。 之前东方红烛会输也不奇怪了。 顾长戈没回答,只是轻轻摇头后猛然拔剑虚空一挥。 身后远古剑仙之法相随即出剑,对着荆黎头顶是一斩而下。 一道粗如山峰的长剑横亘虚空,伴随金鸣之声响彻天籁,只是顷刻间便从高处斩落,直接来到荆黎头顶。 荆黎不避不闪,一拍腰间的横秋葫,成千上万道剑气冲天而起,以他为圆心直接囊括数十丈地界儿,剑气盘旋不定,好似你逆流而上的游鱼,纷纷去往位于天幕最高处的龙门。 横亘长剑由上而下。 无数剑气逆流而上。 双方转瞬而至。 相触之际,死斗台上好似星辰破碎,猛然炸开,竟是比大日光辉还要璀璨。 使得围观众人不得不闭眼打散袭至眼前的异象。 白光消散。 擂台之上双方皆是毫发未伤。 荆黎收回那些护体剑气,摇头道:“试探来试探去很没意思。” “确实无趣。” 这一次,是双方同时调动剑心。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中。 顾长戈心湖间有朵朵道莲开放,花开之声如袅袅仙音传遍周天,剑庭之内,一抹璀璨剑光颤动不止。 在他心神示意下,剑心所铸长剑掠出心湖显化世间,白虹问世,浩瀚如银河流水,蜿蜒弥漫,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杀向荆黎。 荆黎同样调动剑心。 只不过他的剑心并未直接显化,而是自他额头眉心处出现一缕神辉,如开天眼。 荆黎手握云梦天,轻声呢喃道:“冥灵!” 刹那之间,剑光充斥天际。 顾长戈神色凝重,低语道:“九歌落。” 只见那道似银河流水的剑心长剑一化九道,道道形态不一,或蜿蜒,或笔直,于虚空之上流转,却无一例外大如山峰,好似一座困兽牢笼,朝着荆黎镇压而去。 他的剑,可能不是杀力最大的,但其剑心所孕育的神通,绝对是最难缠的。 一旦身处牢笼之内,修士一身灵气都得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没了根基的修士就如同凡人蝼蚁,只能任人宰割。 荆黎眉心有一抹剑光掠出,却没有施展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天赋神通。 随着荆黎的轻诵。 天地间仿佛出现一株介于虚幻与实物之间的参天之木。 以剑道为主干,以剑意为枝丫,以剑气为叶片。 不避不闪,任由顾长戈的剑心神通落下。 “这傻小子,还真是愣头青,长戈的剑心神通有多难缠,就连郝仁都觉着牙疼,上一次强行破开,郝仁可是折损不小的代价,为此,这二人现在还势如水火呢。看样子,大局已定。” 负责看守断水崖的白发老者抚须而笑,转头对冯浦说道:“有他出手,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小兄弟会直接死在擂台上,毕竟长戈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一般不会下杀手。” 冯浦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荆黎的剑术有多高,但他可清楚得很。 怕就怕荆黎一个气血上头,有巧不用,非得蛮力破之。 顾长戈以剑心打造的牢笼虽说对镇压一道得天独厚,同境之内罕逢敌手,可若是有人能从内强行破开,对与顾长戈的剑心折损必定不小。 冯浦是在担心顾长戈这位宗门天才以后的成就高度,就此被拦腰斩断。 死斗台上。 剑心神通镇压而至。 荆黎周身之外凝聚出一株参天古木。 神通已成,顾长戈笑道:“承让...” 没等他言语落下。 就听得世间仿佛有清风骤起,春雷震动。 簌簌之声回荡悠扬。 好似风吹枝头,树荫婆娑。 所有人转过视线,看向那个本该败局已定的外乡剑修。 本以为那参天之木只是一道用于护体的剑术,谁曾想在清风与春雷来临之时,树枝高张,每一片枝叶上开始攒簇起一道道碧绿荧光。 “乙生!” 荆黎回想起在剑冢之时,有位在历史长河中早已被抹去姓名来历的剑修前辈,自己与之交手,对方的剑术剑意充满生机的同时又令人绝望无比。 就好似春风齐聚,本该祥和万物的上天恩赐,转而成为肃杀一切的凌冽罡风。 两剑合一,顾长戈察觉到牢笼之中的剑道变化,瞬间脸色转为苍白。 紧接着。 枝叶簌簌,碧绿荧光如一道道锋锐至极,无可睥睨的璀璨剑气,从四面八方分散定穿九歌牢笼。 不过呼吸之间,牢笼壁垒千疮百孔,那数以万计的碧绿剑气穿透壁垒之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调转剑尖重新从另外一处返回其中。 循环往复。 直至剑心神通彻底破碎。 第149章 外门第一 九座剑心长剑如镜中琉璃,瞬间支离破碎。 败局已定。 可顾长戈饶是因为剑心破损后七窍间鲜血涓涓,依旧咬着牙,竭力支撑,调动无数天地灵气,似乎想借此弥补牢笼空隙,霎时间,死斗台上好似掀起了一道灵气龙卷,尘土飞扬,罡风四溢。 负责看守断水崖的白发老者微微摇头,“输了。” 他虽说对荆黎的破局之法另眼相看,可对于宗门弟子的溃败还是感到惋惜。 冯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任何意外。 能够将一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涅盘境虎妖一剑削首,荆黎的剑,岂会是顾长戈能比的。 估计整个逐鹿剑宗内,有可能胜过荆黎的,也只有郝仁一人而已,而且把握究竟多大,双方剑术具体高低,冯浦不知道。 毕竟都未曾亲眼见过双方底牌尽出的厮杀,谁也不敢断言双方谁就能笑到最后。 灵气龙卷仅仅维持一炷香时间,九道剑心牢笼彻底消散。 作为剑心主人,大道根基折损下,顾长戈也受到反噬。 七巧渗血不止,脸色苍白如纸,接连呕出几大口鲜血,神志昏沉,神色萎靡。 顾长歌一袭青衫上鲜血淋漓,模样说不出的凄惨。 “我输了。” 擦去嘴角血渍,顾长戈跌跌撞撞起身,脸色难看。 剑术不如人,境界不够,那就忍着。 而且这是死斗台,哪怕对方不由分说落井下石,彻底让他身死道消,也得认。 所以顾长戈朝着荆黎抱拳行礼,心底虽说觉着自己输了有些对不起宗门,不过还是言语道:“多谢道友不杀之恩。” 荆黎收剑入鞘,将剑意打散后微笑点头。 天幕高处。 黄丹神色冷峻道:“你可以调养一个时辰。” 顾长歌会输,他没觉着有什么意外。 境界差距先不谈,光是二人的剑术造诣就相差甚远,甚至这最后一剑下,荆黎连自身剑心的天赋神通都没施展,独独凭借两手剑术的粗浅融合就将顾长戈引以为傲的剑心神通打得支离破碎,这何等自傲且自信。 荆黎也没拒绝。 对敌厮杀本就是一件极为消耗自身灵气与精神的苦力活。 盘腿而坐,进入忘我之境,冥想恢复心神损耗,同时炼化天地灵气弥补自身。 顾长戈下场,没直接返回山头休养,拖着疲惫身躯落座祥云席位,等待着剩下两场问剑开始。 “荆黎的剑道造诣,果然令人叹服。” 余新荣暗自叹道。 他们曾亲眼见过荆黎斩落虎妖头颅那一剑的风采,现在这场问剑,比之那一剑也不相上下。 蔡秋彤笑意嫣然,“不愧是本姑娘看中的男人。” 席位之上另外一侧。 佳人独立的女子红衣如血,看向死斗台上的高大青年眼神战意愈发高涨。 剑修崇敬强者,递剑自然要向更强者才痛快。 东方红烛哪怕明知道荆黎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剑道造诣明显都要高出自己不止一筹,可心中依旧想着与之问剑一场,哪怕代价是大道折损亦或者身死道消。 黄丹侧目。 显然已经发现东方红烛的心境变化。 有些无奈,有些头疼。 对于这个内门前五榜单上唯一的女子,又是出身黄丹这一脉的天才人物,作为长辈,他可是对东方红烛极为看好,以后没有大的纰漏,一个剑仙之名,手到擒来。 明知必败,又何必与之分高下,分生死呢? 同时,黄丹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段恩怨。 年代太过久远,他也未曾亲身经历。 只不过是从已经化为尘土的师门长辈口中代代当做机密而隐藏。 如果不是作为副宗主,黄丹还真没资格知晓。 荆黎口中的尸骨,如今还被镇压在一地,连棺椁都无。 《白帝剑诀》更是隐秘,因为残缺不全的缘故不能直接修行,不过逐鹿剑宗历代从中不断推衍出新的剑经,为宗门底蕴添砖加瓦,奠定基石,可以说逐鹿剑宗成为天底下有名大宗,此剑经功不可没。 旧事一经想起,黄丹忍不住唏嘘感慨。 “可惜....可惜啊!” 而他身侧,被如意神通遮蔽所有气机身形的柳相就站在那,行走光芒下,却如锦衣夜行,黄丹竟是连半点都无从察觉。 柳相眉头一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真是...有些意思。 柳相的如意神通,虽说不能像道家推衍那般直接顺着某些脉络窥探天机。 不过却能顺着人心念头回溯,只需稍加小心,别因为自己的信念起伏而干扰到黄丹的心念变化,真相也就顺理成章浮现眼前。 从一幅幅心念画卷来看。 剑冢那位老前辈,也是位性情中人,而且与天王山那位老剑仙师出同门。 一个时辰后。 荆黎收敛气息,将长剑挎于腰间,抬头看向黄丹。 意思很明显。 调息完毕,可以开始下一场问剑。 黄丹手指轻轻一点,一抹雪白剑光转瞬即逝,从断水崖去往涧渊方向。 于此同时,东方红烛踏出一步,朝着黄丹抱拳行礼道:“副宗主,这场问剑弟子接了。” 甚至都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黄丹缓缓摇头,直接拒绝。 东方红烛不顾长幼尊卑,一双美眸死死盯着黄丹。 童子模样,道龄却以千年的黄丹一挥袖子,将东方红烛打落断水崖,“回素华峰闭关,没我允许,不得出关。”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剑宗面子,他都不可能让东方红烛接下这场问剑。 哪怕因此女子产生心结,剑道之路泥泞横生,可起码比大道折损要来得轻松。 这时。 人群之内,有肥胖汉子走出,憨厚笑道:“黄副宗主,我也算剑宗之人,虽然不练剑,不过怎么说我也算是外门第一,这次接剑让我来吧。” “高巫,小心些,这小子的剑术很古怪。” 黄丹看了眼肥胖汉子,没拒绝。 逐鹿剑宗分内外两门。 外门是纯粹炼气士。 内门全是剑修。 高巫,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的缘故,看上去比较显老,不过相貌这东西在山上是最不能信的,事实上高巫还未超两百岁,已经是玄心巅峰,光凭境界而言,与荆黎不相上下。 第150章 佛道双修 既然宗主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对于高巫作为第二场问剑的接剑人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 路过顾长戈身前时,肥胖汉子朝他咧了咧嘴。 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长戈轻轻一笑,看来这位外门第一对于逐鹿剑宗的某些规矩很不服气啊! 随着高巫身形消散又重聚,已到死斗台上。 荆黎观测对方身上种种藏而不露的气象,瞬间也明白,是个与境界不相上下。 高巫笑容憨厚,挠挠头,对他说道:“我虽不是剑修,有些不太符合问剑的规矩,不过我也很能打,所以你不用再辛苦压境了。” 荆黎点头,“看得出来。” 同境之内,因为有剑心和剑道的存在,剑修对敌炼气士基本上都是纯粹的碾压。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一些个在自身大道路上一骑绝尘者,战力不输剑修本身。 高巫明明知道二者的差别还敢接下这第二场问剑,还特意提醒荆黎不用压制境,必然有特殊手段在身,否则平白无故找揍这种事情,傻子才愿意做。 荆黎单手持剑轻轻摇晃,眉心印记消散,他的动作好似搅动了一池清涟,碧波在天地间荡开。 滴答—— 大珠小珠落玉盘,雨珠声平地起惊雷。 再抬头,成千上百的飞剑汇聚成一道苍凉大河横亘空中,最前方由一把心念所化的“云梦天”领衔,剑尖直指高巫。 荆黎缓缓道:“这第一场是由顾长戈先手尽到地主之谊,那么这第二场我也该还礼一二。” 高巫没觉得高大青年这话有什么不妥,就是看着那剑气长河有些牙疼。 顾长戈欠的礼数,怎么轮到老子头上。 百年之前,荆黎的剑术只有四招,剑道造诣也就那么高,剑气只有那么多,可今时不同往日。 百年练剑,他记住且学会的各种剑术,不下数十种。 虽说还做不到将其相互融合整一化为自己的一剑,不过挑选出几招,这场问剑已经足够。 此剑名为弱水。 弱水三千,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高巫脸色一抖,脸上肥肉颤三颤。 双手合十,做佛家持礼状。 在他脚下,朵朵白莲盛开,光彩皎洁如明月。 随着寸寸开放,莲华深处出现一个个金黄小人,同样的双手合十,口诵佛经,音丝汇聚成线,纷纷朝高处汇聚,最终交织成一顶遮天蔽日的硕大莲花冠。 见到这一幕,荆黎心底有些奇怪。 佛家术法,却与道家相融。 弱水奔腾,伴随剑鸣之声不断前冲。 莲花冠缓缓旋转,大放光明的同时,抵挡一波波剑气冲刷,双方互相消磨,火星雨幕与灵气湮灭的景象波澜壮阔。 先不谈剑术与术法的杀力程度如何,光是观看这幅光彩浩大且赏心悦目的画卷,无数低境修士心神往之,心底赞扬二者境界高度的同时,也幻想着自己若有一天能与之并肩而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祥云席位上,蔡秋彤趴在白玉栏杆上美眸流转,如观星河。 冯浦揪着自己那可怜的山羊胡,心底有些复杂。 他是既希望荆黎能赢,也希望他输。纠结半天也没个最终答案,老人刚才晃了晃脑袋,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光是第一波剑气与灵气的互相消磨就长达一炷香,那顶莲花冠好似出现大道不稳的迹象,仅仅一个震颤,便被剩余剑气找寻到机会蜂拥而至,随着第一个窟窿出现,仅仅两息的功夫,莲华冠上的缺漏越来越大。 高巫因为不是剑修,没有那么强横的体魄可以硬接剑气洗礼。 心中哀叹一声,看来自己的所创建的这门术法还是存在许多不足之处,比如那些莲花,若是从白转金,金身小人各个身披袈裟,那么这一式的强弱便会是天然之别。 没任何犹豫,摊开手掌,白莲与莲花冠刹那消散的同时,随着身上法衣的灵光飘摇,在他身前,一尊高过百丈的菩萨泥塑神像相拔地而起,单手捏花指,头颅微微低敛,满目慈悲。 世间除了山上炼气士之外,儒释道三教各有侧重。 道家重天道,佛家讲慈悲,儒家论中庸。 所以,道家的术法神通最强,战力最高,一般炼气士遇到道家修士,如见剑修,都得避让三分。 佛家讲慈悲,以众生平等为理念,杀伐手段有,只是很少显露,最为注重防御。 高巫的大道之路其实很高也比较驳杂,太过难走,佛道双修集两家之长,若真能成,不说大道之路有多长远多宽广,单单杀力而言,不输同境剑修。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夺得外门第一的位置,还敢接下第二场问剑的缘故。 荆黎眉头一挑。 菩萨低眉。 他以前在一个小国寺庙内见过,神态坐姿一模一样,只不过前者是泥塑没有金身罢了。 他不信佛也不信道,以前娘亲敬重大山所以他相信神明,只是现在,天地再无拘束,什么仙佛,接下我的剑再说。 云梦天一化为三,荆黎御剑而行,手中握剑,道道白练随身而走,隐隐伴有嘈杂蝉鸣。 云梦天真正剑身直冲天幕,又从最高处笔直落下,每落下一寸,剑身便会暴涨一丈。 弱水,云梦天,荆黎,三方共杀。 就看看是佛家金身扛得住,还是我的剑更锋锐。 高巫见这阵仗脸色顿时一垮,憨厚的脸蛋儿没了先前的圆润之意,皱如苦瓜,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他有些后悔让荆黎放开境界酣畅厮杀了。 后悔归后悔,可架还得打不是。 身形飘落至泥塑神像空余手掌之间。 高巫盘腿而坐,轻声念诵道:“道寿无疆。” 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出口,他七窍间便会有滚滚鲜血流淌而出,话语最后,肥胖男人已是满脸血污。 一件遮蔽半边天际的青纱道袍莫名显化,自行穿戴于泥塑神像之上。 霎时间,佛光普照大地三十里,更有紫气东来将整个断水崖弥漫如仙境。 隐约间,有两声言语回荡众人心间。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第151章 天魔 斗兽台。 与断水崖那边你来我往不太一样,郝仁与妖族少年洞明的厮杀完全是一边倒的碾压姿态。 郝仁无论是境界,体魄,亦或剑道,都是远胜洞明。 故而这场问剑双方看起来各有出招,实际上一直都是妖族少年被动挨打。 柳相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他现在的状态很奇妙,身在大天地,却又像远离世间之外,哪怕那位一直高坐看台气度不凡境界更不凡的老翁都看不透。 闭关冲击蛟龙之身的那段岁月,再加上接手镇压大山后的许多年,柳相对于自己如意神通的衍化已经到了个随心所欲的地步。 在接手大山之前,因为自身所对应的境界还称不上顶峰,所以很多事情有了脉络却做不到,接手大山之后,利用暂时借来的境界,柳相将自己以前推衍过的某种术法神通转为现实。 比如他现在的状态。 这门术法,柳相取名为逍遥身。 当然,此身也有限制,那就是在这期间不能出手,不去以自身大道干涉大天地的运转轨迹。 以柳相的妖力而言,分化出千万个逍遥身并不是什么难事儿,而且每一具身体都有他留下的自主灵魂,可以共享所知所见,所思所想。 而他现在所需要等的,只有妖族少年显露邪魔外道那一刻。 在此期间其实很无聊。 同样无聊的,还有那位须发皆白的抱剑老翁。 柳相暗道:“按照薛全以往送来的书籍情报来看,逐鹿剑宗剑修如云,剑仙也有一手之数,其中以百骸峰的老剑仙境界最高,杀力最大,不知道这老翁是不是那位老剑仙。” 薛全打包以芥子物送来的东西很驳杂,其中就有关于山上情报的拓本。 因为天下剑修本就少,能以剑成立宗门的就更少,对于剑宗,山上仙家明显比较上心,所以关于逐鹿剑宗记载的不在少数。 在他思量之际,一人一妖的问剑也即将落入尾声。 柳相轻笑低声道:“来了。” 妖族少年浑身浴血,无数剑痕割裂血肉所留下的伤势清晰可见,深可见骨,同时无数如恶客登门的游离剑气通过伤口血肉进入筋脉窍穴当中,所过之地,筋脉寸寸断裂,窍穴接连炸开。 此刻的妖族少年就像是一只即将破碎,裂纹如蛛网蔓延的瓷器,只要轻轻一碰,触之即毁。 郝仁肩扛重剑,同样满身血污,只不过都是妖族少年的。 他似乎有些不够尽兴,抖了抖手腕,饶有兴致盯着对方道:“洞明,名字是很好,世事学问皆洞明,只是你......不太够格!” 他甚至还有所期待,并不着急乘胜追击,反而给足了对方喘息时间。 郝仁练剑,输赢在他看来其实并不重要,人生当世,总得有趣才行。 所以,他在等少年最后的临死反扑,最后的压箱底儿手段。 洞明没让他,也没让柳相失望。 浑身血污的妖族少年面色扭曲如恶鬼,明知必死的他流着泪竟开始放声大笑,嗓音如同被人掐住脖子般凄厉沙哑。浑身灵力瞬间凝滞,不再去刻意压制那些不断摧毁肉身与神魂的外来剑气,举措疯狂中带有不甘。 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很想活下去。 他还没看过父亲口中的垂天大瀑,桃花深潭,卧龙苍山。 还没见过娘亲口中的人间大美,江湖快意,市井人烟。 只是时不待我,老天不公。 妖族少年脸部的魔纹鲜红如血,光彩愈发妖异渗人,逐渐心死之后,魔纹开始蔓延全身,就好像枯死的树木,在为血肉之下的其他生灵徒做嫁衣。 异象突起! 这片以抽取涧渊各类妖族灵力加上禁制大阵所打造的小天地开始天昏地暗。 看台上的白发老翁睁开眼眸,先是看了看天时,又看了看那妖族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有些惊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之面色大怒。 逐鹿剑宗自开山之日起,便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又怎会允许一头上古天魔在此现世。 洞明眼眸之中,生气消散殆尽,转而浮现一抹死气萦绕愈发强盛。 同时在他心湖之间,一头浑身漆黑的诡异生灵盘踞,张开巨口,将一座辛辛苦苦打造磨砺的剑庭吞入腹中,诡异生灵气势暴涨,从最开始的无境者一步步开始登高破境。 开山,塑胎,承台,归海......直至涅盘巅峰。 闭眼前的那一刻,洞明遗憾道:“还是不够......” 最后,当妖族少年再次魂归躯壳时,早已天地换新主,洞明已死魂飞魄散,天魔已活,魔炎滔天。 浑身魔气缭绕的天魔痴痴而笑,尖锐刺耳,蛊惑人心。 老翁沉声开口,“放肆!” 手捏剑诀,便要出剑直接斩杀这头未成气候的上古天魔。 不曾想对此情景,哪怕对方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郝仁非得没有心生怯弱,战意反而愈发高昂。 “这才有点意思!” 郝仁一步不退,直到这一刻才显露玄心境巅峰剑修该有的气象。 老翁提醒道:“别逞能。” 话虽如此,却还是收起即将出窍穴的一缕剑道真意,双手拢袖作壁上观。 显然,他对郝仁的剑道造诣有信心。 “得嘞!” 郝仁身形微微前倾,单手持剑化虹而去,带起霞光万丈。 越境杀敌而已,没什么难的。 如今已被上古天魔占据的妖族少年浑身散发妖异血红,面对郝仁的倾力一剑,先嗤笑一声,随后浑身魔气激荡而起,三尊远古神明法相虚影笼罩天幕。 天魔存在的岁月太过久远,重新现世之后,如稚童学语,嗓音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内容,嘶哑嗓音高声道:“万年过去,现在的人间还是这般不济事吗?” 剑术剑道?它万年之前就已见过,只是那时候的剑修更加纯粹,更加强大,剑斩神明就是最好的依据。 自天地诞生之日起,天魔便一直存在,永生而不死。 万年之前,神明陨落,坠入大地,于是天魔有了雏形,人们心中也有了心魔。 郝仁眼瞳之内泛起血丝,他啧声道:“真他娘啰嗦,给老子死去。” 剑已至! 第152章 复刻 天魔的来历,柳相从陆鸢口中只是知晓个大概,要说亲眼所见还真是头一遭。 黑纹金雕不明所以,扭动头颅,似乎在想为何一个好端端的妖族剑修会转瞬间变成这个鬼样子。 柳相轻声道:“别猜了,你现在连地仙都不是,知道这些也没用,徒增烦恼。” 黑纹金雕心底不大服气,不过嘴上却应承道:“是是是。” 陆鸢死前曾经说,天魔是一部老黄历,诞生与落地人间都与神明有关。 所以,柳相对天魔的存在很有兴趣。 斗兽台上的交手也即将落幕。 三尊巍峨神像乃是先天神明之相,虽是虚影,却威能无量。 神灵只是一个睁眼,纯粹的神性光彩充斥天地。 将郝仁气势磅礴的一剑彻底打散。 占据妖族少年躯壳的天魔由不罢休,只是一个身形微动,好似缩地山河,刹那之间便是咫尺之内,以手做刀,便要削去郝仁头颅。 郝仁一击不成也并不气馁,在天魔近身之际,重剑横于胸前,刚好挡下天魔的削首。 涅盘境的上古天魔岂能以常理度之,手刀之上所携带的力道之大超乎想象,重剑确实是柄好剑,能在天下三种兵器品级之中占据法器二字,可在手刀之下竟是直接被一斩为二,直接逢中断裂。 郝仁的身形也从高空急急坠落。 轰—— 擂台之上,青砖碎裂,出现一个巨大坑洼,尘土飞扬。 坑底,郝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龇牙咧嘴。 真他娘的疼! 也就是剑修,体魄常年被剑气有意无意的淬炼,比之同境武人虽不如,却也强出寻常炼气士太多太多。 身形一闪,重新出现在地面。 郝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看了眼悬空天魔,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看样子得认真些。” 心湖震动。 体内灵力奔腾如江河倒转,轰鸣不止。 在他身后忽然显现一十二道凌厉剑光,并非虚化而是实物。 长剑样式各有不同,但都是法器排名中最上乘的品秩,单独拿出来一件,都足够中小型宗门掏空家底儿。 大战还要再起。 与此同时,看台上的白发老翁眉头微皱。 心间响起宗主黄丹的传音。 望向斗兽台的风起云涌。 老翁淡然道:“郝仁,你有新的对手了。” 说罢,横指一抹。 这座小天地之内好似出现一瞬的光阴凝滞。 凝滞过后,没有任何惊人异象,只有天魔高悬的身形开始寸寸崩碎,血肉离开身躯之后直接化为灰烬消散半空。 剑仙出剑,杀力无双。 自知无法逃脱此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副躯壳灰飞烟灭的上古天魔非但没半点畏惧和惊恐,反而猖狂大笑道:“万物不死,我亦不灭!” 最终,尘埃落定。 郝仁转过头,有些生气,又无可奈何,他喊道:“师父,您老人家不是不插手嘛。” 白发老翁笑了笑,“断水崖那边有个跟你境界差不多的同龄人,也是剑修,这个敌手感兴趣否?” 闻听此言,郝仁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此刻的狼狈姿态,“真的?谁破境了?东方红烛?” 连想都没想排名第二的顾长戈,脱口而出那名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 老翁摇摇头,“是个胆大包天的散修,竟敢只身跑到断水崖撂话单挑问剑,按照黄丹的说法,本事不小,顾长戈与高巫都输了。” 郝仁一屁股坐在地上,浑然没半点山上剑修风采,倒更像是个市井门口的泼皮无赖,一边恢复灵力,一边笑道:“顾长戈也就剑心有点意思,剑术剑道什么的还差得远呢,以前和他切磋都得压境,很没意思。不过高巫这家伙手段不赖,能赢他,说明这山野剑修还真有两把刷子。” 逐鹿剑宗一直以来都是内门稳压外门一头,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如今也不例外,可要说外门真就一定弱,郝仁头一个啐唾沫。 按照一般的说法,同境之内,剑修无敌,能够与之齐名偶然能胜的炼气士屈指可数。 而高巫就在这可数的数字之内。 佛道双修,虽未能大成,但光战力与杀力而言,已经不输同境剑修。 郝仁是内门第一,也是宗门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人。 高巫师外门第一,却被称为百年老二,连顾长戈与东方红烛都得捏着鼻子跟在后头。 白发老翁闭眼做聆听状,微微颔首,脸上神情不变道:“别掉以轻心,那散修的根底与一位剑道古仙有关,要不再拿出点真本事,你会输得很难看。” 听到古仙一词,郝仁嬉笑脸颊终于有了罕见的郑重之色。 上古成道的大能可没一个是简单人物,还是剑道的先驱者,虽说能够活到现在的也没几个,就算有也都得在天道的镇压下当起老王八。 饶是如此,一位古仙道统的剑修,这份量,就算白发老翁都得好好掂量。 郝仁呼出一口浊气,体内窍穴筋脉久旱逢甘霖,灵力运转如江河流淌,他不咸不淡道:“什么时候打?” 白发老翁回答:“现在。” 两人谈话之时。 一直作壁上观的柳相双眸化为妖异竖瞳,一抹紫气自眼底最深处浮现。 他在看。 看的地方,是天魔最后灰飞烟灭的半空。 对于荆黎的胜出,白发老翁与郝仁的谈话,全部置若罔闻。 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 那么复刻一个已经死去之人,捏造一份仿造的大道根脚,再将假的化为真的,真真假假,生生死死,有区别吗? 过了片刻。 柳相收回目光,闭上双眼,以手指轻揉眉心枣红印记。 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应了老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样子得借助镇压大阵才能成事。” 黑纹金雕歪头看了眼柳相,嘀嘀咕咕说啥呢?一句没听懂。 柳相侧目,气笑了,“有时候还真挺羡慕你这纯真的道心。” 按照一条既定的道路,只管前进即可,剩余之事,唯有在心境上边稍微下点功夫。 这日子,清闲得紧,柳相是真羡慕。 反观自己,天外来客,人魂兽身,无境蛮妖,两种神通。 如果他愿意,其实倒也可以安稳。 只是这座天下太过神秘。 第153章 长生而非不死 头顶的天外神明,心头的上古天魔,大地之上修士无数,深渊底部老王八潜藏。 战力对应八境化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按照陆鸢给出的一些浅薄老黄历,还有薛全给出的书籍记载来看,八境,要是搁在上古,估计连顶尖战力都算不上,现在这世道看似有天道镇压,老王八一个个深藏水底不敢露头,可实际上暗流涌动,云波诡谲。” 自见过西楚霸王到陆鸢去世,以及后面接手大山直面那位镇压千年的远古神灵后,柳相才明白,自己与这片天地真正的山巅还存在难以逾越的天堑。 虽第一神通是为长生,可终究不是不死。 自己如今掌控天王山脉,身在山脉之中便是几近无敌,可三四百年后呢?自己交出大山掌权者的身份,万一要是天降横祸,对方又是人间至高的存在,或者干脆就是神明降世,自己还躲得过去吗? 所以柳相越是了解这片天地,他越是迫切希望提升自身实力。 双手负后,柳相自来到这方世界之后第一次露出惆怅神色,“陆鸢你个老家伙倒是一走了之了,让我接手这么个烂摊子。” 自身大道的路线已经大致确定,只要等到芥子小天地自行圆满,他便可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堪比九境道一。 只是在这之外,其余大道之路也可观摩借鉴。 比如天魔。 “本来这一次纯粹就是为荆黎护道,没成想还有意外之喜。” 随便逛荡一遍逐鹿剑宗便有这意外收获,如果不出岔子的话,已经大赚特赚。 断水崖。 荆黎与高巫的问剑已经结束。 最终,荆黎一拍腰间横秋葫,三道璀璨各异,剑道脉络截然不同的剑气撕裂云层,将以身化佛,口诵道家十二字真言的高巫打落擂台。 从擂台下起身,擦去满脸血污,肥胖的男人仰头看向身形悬空而立的修长青年,心中对自己术法高度惋惜的同时,也难免对荆黎的剑道造诣感到叹服。 不光自身底子足够厚实,剑术层出不穷,关键那份出剑时旁若无人,人与剑皆无敌的心境,这是历代逐鹿剑修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吃得住苦,留得住福,练得了剑,更重要的是剑心无尘。 道家有那无垢琉璃的说法,三千红尘避其身,道与己皆同。 这句话搁在剑修身上同样适用。 荆黎在百年剑冢之中,被那位看守者,光是以无数沉寂于时间长河之中的无数剑修的剑气剑意洗礼磨砺,好似石中玉,泥中金,早已洗尽铅华,剔除糟粕,而留下的只有一份光明无限,直指巅峰的剑道坦途。 至于荆黎唯一需要诟病的资质一说,在山巅人眼中从来不是什么问题,修士修士,登山前夕以资质作为开门砖,确实有那得天独厚之人青云直上,可越往后,随着境界不断拔高,心境第一,悟性第二,资质反倒成了其次,大器晚成,后来者居上的例子何其之多。 现在的荆黎,就算搁在整座天下,也是年轻人间第一流。 高巫心绪起伏的同时,也难免将荆黎与郝仁相互比较。 得出的结论令他都觉着匪夷所思。 收起杂乱思绪,重新执掌人身山河,拔地而起,返回祥云席位。 观众与看客,没人调侃高巫术法不够,荆黎剑术不行,没人讥讽输者,也没人看轻胜者。 寂寥无声。 负责看守断水崖事宜的老者抖了抖袖子,憋了半天也只能说了句,“都他娘不讲道理。” 冯浦深以为然,附和道:“确实不讲道理。” 随后,他有些不确定的问:“高巫这家伙真没想过改换门庭?就他这资质悟性,无论是神霄宗,亦或者小雷音,都会倾力培养,佛也好,道也罢,都将大放异彩,搁在我们这,道不同反倒会成为拖累。” 神霄宗与小雷音,都是天底下排名前十的大宗门,一个是道宗执牛耳者,一个是佛家祖庭之一。 高巫的道,不属于这里,他更适合两教,而不是剑修宗门。 老者微笑摇头,有些无奈道:“高巫这家伙虽不是剑修,可这脾气跟剑修一样臭,说什么一定要报答宗门养育之恩,死都不去,就连咱们宗主大人都亲自与他面谈过好几次,结果无一例外,气的宗主大人每次拂袖离去时,都会赏他一道神仙术法,躺上个几天。” 老者看向那略显狼狈的肥胖身影,有些欣慰,有些惋惜,“若是搁在佛道随便一家,他何愁大道前程。” 高巫的修行资质是很天才,却达不到世间最高一档。 唯有悟性,宗门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冯浦抚须道:“可能到最后,就得是我们逐鹿剑宗对不起他了。” 另外一边。 白发童子模样的黄丹,嘴角若有若无翘起,只是笑容的幅度很小,外人难以察觉。 门内弟子输了他自然会感到惋惜,可高巫的成就已经出乎他预料太多,见证一位惊艳晚辈的崛起,更会让他感到高兴。 如果说荆黎与顾长戈的问剑绝大多数都涉及到二人的剑道,剑术,剑心,气象有所收敛,都是在咫尺大道间分前后输赢。那么荆黎与高巫的第二场,就是剑与术的直接碰撞,场面宏大,氤氲万千,先不谈杀力高低,光是二人展现的各自气象就足够令人叹为观止。 特别是最后一手。 高巫身化自在,菩萨低眉转金刚怒目,佛光映晚霞,佛陀真身显化世间,高坐莲台,佛唱如雷音。 荆黎从始至终都没动用剑心,腰间三道温养百年的自身剑气如昙花绽放,如黎明破晓。 虽说结果不太如他们的意,可这场架已经足够酣畅,足够神仙风采。 高巫走到黄丹身前,抱拳道:“宗主,是弟子无能,败了。” 黄丹不以为然,微微点头,“退下吧。” 心中暗自盘算第三场。 人选自然是郝仁。 按照荆黎展现的剑道高度与杀力强弱来看,宗门年轻一辈之中,也唯有郝仁才能与之一较高下。 可..... 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黄丹高坐云端,神色无喜无悲,自行思量。 而在他身旁,一袭白衣的柳相微笑不语。 看样子山上仙宗的气度也不大嘛。 第154章 不问前尘 不求来世 待荆黎调养完毕。 黄丹俯瞰一眼,随后缓缓宣布,“第三场问剑更换地界儿,不得外人观摩。” 此言一出,一众弟子怨声载道,而身居一定职位的老人则若有所思。 都是剑修,后来者观摩先行者相互切磋,这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场查漏补缺,这也是为什么断水崖每天人满为患的原因,毕竟涉及到大道前程,点点滴滴都是裨益,都是好处。 黄丹的决策,就相当于让众弟子少去一次白嫖的机会,不高兴自然正常。 荆黎对此微微皱眉,没立即开口答应。 不让外人观摩,也就说明接下来的问剑地方会较为隐蔽,不能被其余人知晓胜负输赢,那么自己孤身前去...... 这时,一直停留在黄丹身旁不远处的白衣柳相跨出一步,来到荆黎面前,以心声道:“去便是,有你先生我在,尽管出剑,不用有所顾虑。” 逍遥身虽说有所限制,不过却能让心念相连之人清楚自己的存在。 得到柳相的许可,荆黎放下心中唯一担忧,微微仰头,朗声道:“可!” “跟我来。” 说罢,黄丹大袖翻滚,化虹离去。 荆黎催动长剑云梦天,御剑跟随。 芥子灵光消失天边,蔡秋彤找到自己师父,忧心问道:“师父,荆黎虽说问剑之举有损走宗门威严,可事出有因,宗主......” 冯浦使劲儿揪着胡须,没开口。 余新荣想了想,说道:“能以问剑为开头,而不是商量,也就说明荆黎背后所牵扯出的事情不小,宗主将最后一场问剑更换地方也侧面验证了这一点,最终会是个怎样的结果,我们都帮不上忙。” 山上宗门都有个潜在规矩。 要不是死仇,且不可解的情况下,都不会直接问剑或者问道,一旦做此行径,就意味着撕破脸皮,生死自负。 所以,荆黎从喊出那句问剑开始,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各自相安的局面。 冯浦颓然道:“咱们那位宗主大人的脾气谁都知道,听天由命吧!” 蔡秋彤一双美眸暗淡,不过失望也不太多,胸膛傲人双峰微微起伏,叹息道:“行吧!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结果还是宗门对头,真是扫兴。” 她确实喜欢荆黎,只不过她喜欢的,是荆黎身上的侠气与仙气,还有注定未来璀璨无比的剑道造诣。 个人的喜欢与宗门相比,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 另外一边。 随着御剑轨迹去往斗兽台的途中。 闲暇之余。 柳相跟在荆黎身边,以心声说道:“剑术不错。” 荆黎赧颜,下意识挠了挠头。 相隔百年,先生还是那个先生,可学生已不再是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郎了。 柳相随口问道:“小黑子的天赋神通你知道吗?” 荆黎轻轻点头。 一妖为一人护道百年,这些东西,荆黎自然清楚。 柳相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找寻你爹娘的投胎转世?” 荆黎没任何犹豫,直接摇头。 柳相笑了笑,“嗯?” 荆黎斟酌片刻,回道:“其实最开始知道的时候真的很想很想,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山上的神仙老爷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竭尽所能,让他们今生荣华富贵,高枕无忧,甚至登山修道,反正怎么顺遂平安怎么来。” 柳相颔首,“可以说但是了。” 荆黎笑了笑,“但是这个念头,随着我离开家乡越远也就越小,直到最后再无起伏波澜。不是怕麻烦,也不是怕走多远的路,更不是心境淡漠。是当时雕爷的一句话,让我觉着什么都不做说不准比什么都求反而更好。” “哦?” “雕爷说‘小荆子,凡人一生很短,但因果啊,情爱啊很多,所以只要是人,无论兜里有钱没钱,都是一本外人看来拧巴到了极致的书籍,没有谁能够保证一辈子是痛苦多还是欢喜多,哪怕是山巅的真正神仙都不行。以前山神老爷说过,老天爷其实最公平,也最不公平,所以才能让我们烧香磕头,也让我们失望时怨天尤人,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命运。当你真的找到你爹娘的转世,你又拿什么保证你的出现,你的纯粹善意在他人身上就一定是好?就不怕弄巧成拙,因果循环吗?’” “也不怕先生笑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很不服气,甚至会觉着我都是剑修了,境界也越来越高,注定有一天可以看到最高处的风景,这些什么因果,命运,天数,到时候统统可斩。” “只是后来随着我不断思量,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前世,今生,后世,虽灵魂相同,可终究不会再是同一个人了。” “每个人都有前行,每个人都要追寻明天。” “况且......” 说到这,荆黎转头看向与他并肩的白衣柳相,嘴角咧出一个灿烂笑容,“我相信先生,就像当年接受传承的时候,一样相信。先生既然说他们来世会过得很好很好,那么我的画蛇添足就将毫无意义,甚至他们还会因我反受其害,没必要的事情。” 柳相看了眼不再少年的弟子,满眼欣慰,“确实长大了。” 随后,柳相说道:“如果想见一见的话其实并没什么,只要别刻意去改变就符合天道规矩。可一旦逾越雷池,不但他们会被命运枷锁束缚,你也会被因果加身,身为修士,应该明白其中厉害关系。” 天底下大修士何其之多,境界眼光何其之高,挥手间粉碎山河,蒸煮江河大海,可现在为什么还是凡人主宰大地呢? 归根结底,还是天道悬在众生头顶,倾斜偏爱于凡人,视炼化天地灵气的登山之人为叛逆者。 这就形成了一个微妙平衡。 境界越高的大修士越是无法随心所欲,处处被天道压制,反之亦然。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凡人有安身立命之地。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陆鸢的真正厉害之处,有心成无心,无心算有心,事事都在规矩之内。” “荆黎,书上说爹娘走后人生只剩归途,可你的归途还很漫长,注定让人遥不可及。那么人生在世,不求别的,你该为你自己好好活这一次了。” “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为今生铸就剑道最高峰。” 第155章 器物划分 黄丹打开天地禁制,负责关押大妖与用来磨砺弟子剑锋的斗兽台映入眼帘。 化虹而来,落于白发老翁身侧。 饶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黄丹都得毕恭毕敬抱拳作揖道:“见过师叔祖。” 邓茅,逐鹿剑宗唯一一位八境老剑仙,寿命极为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逐鹿剑宗开辟之初,坐镇百骸峰数千年光阴,是放眼整座天下都能排得上号的老剑仙。 “那山野剑修可曾用出过剑心?” 两场问剑,输了是自家宗门剑道不够,术法不济,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有无展露剑心神通的剑修,战力方面就会是两回事儿。 故而邓茅需要确定和估算这位山野剑修的大致杀力,虽说并不能影响待会儿第三场问剑的输赢,可起码心里得有个谱。 说起这个,黄丹面色有些难看,“展露是展露过,可......” “嗯?还有其他说道不成?” 黄丹回道:“那年轻散修的剑心神通并未彻底出窍,就像大日洒落光辉,为其他剑术增添杀力。” 破开顾长戈剑心牢笼之时,荆黎眉心处曾绽放出异样光彩,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身浑厚剑意叠加至少五成,水涨船高,以冥灵一剑搭配乙生一剑直接斩碎顾长戈的剑心牢笼。 从始至终,黄丹都没能看透荆黎的剑心根脚,只能按照这些变化做大致推衍。 邓茅双手负后,嘴角爬上一丝笑意,“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 这位战力与境界都排在逐鹿剑宗第一位的老剑仙,先不去说他剑道高度与杀力大小,光是这数千年所见识到的剑修天才何其之多,剑心神通种类不要说上千也有八百。 听黄丹如此说起,他大致也就明白了荆黎的剑心神通根脚如何。 “只是猜测归猜测,真实是怎样的还得看过才知道。” 这时,荆黎也收起御剑,落于斗兽台边缘。 白衣柳相在与墨衫真身见面之时就已消散。 先是对着黄丹与白发老翁抱拳致礼。 随后,目光偏转,落在同样审视自己的魁梧青年身上。 郝仁毫无形象的坐在斗兽台上,身边的大坑也被天地禁制自行填补圆满。 郝仁摩挲着下巴,对荆黎道:“我叫郝仁,玄心巅峰剑修,暂时排名内门第一,你能连赢顾长戈和高巫,这很好,我喜欢。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杀过涅盘境修士,如果没有或是没打过那我劝你直接认输,省得丢了性命,要是有......嘿嘿,那这场架我倒是可以不用留力了。” 郝仁确实够好人。 实际上他还真怕对方是个绣花枕头,只比高巫略胜一丢丢,那样还是不太够打,既然都是剑修,当然要不计生死才够痛快。 荆黎一步步登台,回道:“修士没杀过,不过妖兽算不算?” 郝仁放肆大笑,浑身虬结肌肉跟着颤抖,好似因为兴奋而雀跃不已。 对此,邓茅与黄丹都没说话。 黑纹金雕啄了啄羽毛,对柳相以心声问道:“他们俩谁会赢?” “不太好说,论剑道根底与剑道高度而言,都相差无几,以郝仁展露的几手剑术来看,并不比荆黎差,想要决出胜负,还得看各自剑心神通是否存在相生相克,以及用途的宽窄。” 剑修在三境承台时在心湖间建立剑庭,心莲花开,剑心应运而生,在诞生之初便被赋予了天生神通。 这类神通与妖族的天赋神通很像。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运气好些的,光是凭借神通就能跻身天下一流剑心,要是运气不好,剑心的有与无都没任何区别。 这才是双方的真正变数。 在荆黎站在斗兽台边缘那一刻。 郝仁同时起身。 再无任何言语交流,郝仁歪了歪脑袋,身侧顿时出现踪迹三十二柄光彩各异的长剑悬停半空,剑气萦绕,好似平地起龙卷,罡风凛冽至极。 境界越是往上,剑修之间的杀伐其实也就越简单,压根儿没有演绎小说上边所描绘的几天几夜。 要是遇到只修一剑的剑修,胜负生死就更加纯粹。 荆黎与郝仁心有灵犀般同时欺身而进,以纯粹的剑意与体魄相互试探。 “世间剑修毕生都在寻求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无论是杀力契合程度,还是材质高低都极为苛刻。因为剑心的缘故,郝仁对于佩剑一事向来多多益善,而且品级越高越高,若是能炼化一件仙器为己用,他甚至可以直接达到上三境地仙的高度,只是咱们逐鹿剑宗家底儿不够,没法给他手到擒来的大道前程。” 邓茅以心声与黄丹言语,关于郝仁的天资与剑道根脚,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老翁这么说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既然你是宗主,就不能大方些,为宗门后起之秀铺路嘛,境界一事,多少钱都换不来,好不容易出了个能以钱财堆砌高度的剑道天才,你黄宗主还守着那点家底等死不成? 对于邓茅话里话外的敲打,黄丹充耳不闻,全当没听见。 天下器物一共分四种。 一为凡器,属于凡铁所铸,经不住岁月洗礼和冲刷。 二为灵器,能够承载修士自身灵力,可作为道的延伸,世间传言的神兵利器大多属于此道。 三为法器,一切有为法,自诞生起便会被赋予某种大道轨迹,妙用无穷。 四为仙器,世间稀少,而且自上古之后再无一人能够铸造,遗留在山上仙踪门派内的几件都出自最开始登山的古仙大道之物,经过某场不见岁月记载的洗礼之后才能完成蜕变。 逐鹿剑宗搁在整座天下,也只能排在中上游层次,无法与那些真正大宗门媲美,底蕴有是有,可要购买一件仙器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黄丹明知道郝仁的剑道可以更快成长,却不愿意在他身上做太大的押注,真的只有自私吗?或者并不看好郝仁的大道前程? 都不是。 相反他很看好,郝仁的资质甚至已经超越了逐鹿剑宗历史上所有剑修,正是因为相信,黄丹才不愿去做有拔苗助长嫌疑的另类大道攀升,而且事关整座宗门,若是将底蕴都掏空了,郝仁以后又出现变数,那么逐鹿剑宗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些心里话,黄丹不能说,邓茅也懂,所以敲打归敲打,最终决策之人还是黄丹自己。 第156章 极道 斗兽台。 郝仁一剑划破荆黎胸膛,鲜血汩汩,好似在空中开出一朵妖异的花。 同时,荆黎只攻不防,一剑洞穿郝仁手臂,刚要扭转剑尖将其一条手臂撕下,却被郝仁迅速抽身脱离这一剑的轨迹。 双方拉开一定距离。 荆黎没去看被鲜血浸透的衣裳,甚至连疼痛都没什么感觉。 就这点伤势,跟剑冢之内与世代先贤相比,跟挠痒痒别无二致,根本不值得他上心。 相比他的淡定从容,郝仁一手按住被洞穿的肩头,面色狰狞几分,却由衷夸赞道:“剑不错。” 荆黎点头,“比你的好。” 云梦天,本身就是古仙的佩剑,只是荆黎还没来得及彻底炼化,不然一个玄心境瓶颈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一件契合自己的大道器物,可要比几百年苦修重要得多。 荆黎一抖手腕,散落剑身上的血渍,胸口剑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那些入体剑气被一一驱逐。 郝仁同样在伤口处轻轻抹过,等收手时,伤口已经恢复如常。 “这么打不够刺激,要不一剑定胜负如何?” 郝仁目光凶戾,一头黑发肆意飘扬,好似一头来自上古的蛮横凶兽,气势不断攀升,骇人无比。 荆黎点头,“随你。” 反正自己压箱底手段有些多,怎么打都行。 话虽如此,荆黎心底还是有些紧张与期待,还有一丝忧虑。 紧张的,是自己练剑之后还从未全力出手过,哪怕之前斩杀的那头虎妖为涅盘境,也未能让他展露剑心。 期待的,是自己全力出手后,杀力究竟有多强,是否能够达到看守剑冢的老前辈所说,一剑递出,让天下剑修再无一人敢抬头。 忧虑的,自己的剑心好像还差一点并未能凝聚出完整剑身,倒不是说怕杀力不够,而是怕杀力不受自己控制,要是砍死了郝仁...... 他的心思,郝仁可不知道。 此刻,郝仁身侧那些悬停飞剑数量再次暴涨。 三十二化六十四,六十四化一百二十八....... 依次递增,直至五百多把被划分为法器的长剑悬空而停,好似七彩流萤般遮蔽天际,整个斗兽台高空都被他所释放的剑气所萦绕,一切擅自闯入的尘埃皆被切割成无数齑粉,无一例外。 郝仁当初破开顾长戈那手名为“九歌落”的剑心牢笼之时,确实花费了不小的代价,不过却是他自傲不用剑心同样能将其打碎,事实证明,一二三的排名间,二三差距并不大,可能就是咫尺之间,但与郝仁相比,就可能是灵器与法器的区别,天埑一直存在,无法抹平。 郝仁的剑心名为“兵主”,只要自己炼化的兵刃越多,剑心品级也就越高,杀力越强,同时还能反哺修士本身,若是炼化一件仙兵,郝仁可直接跨过涅盘境的门槛儿直上地仙之境。 如今,因为境界的缘故郝仁最多也只能炼化这五百多把法器,再多就有蛇吞象的嫌疑。不过随着炼化的器物越多,郝仁在同境之内战力将会越来越高。 看着那些遮蔽天际的七彩琉璃色,荆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众人注视之下,他竟然收起了那把品级暂且不明的云梦天。 一手摊开向外做握剑状,一手抵住自己眉心,缓缓闭目,天地寂寥。 黄丹眉头紧皱,同样是剑修,还是上三境的剑仙,却没法看清荆黎的剑道根脚,这本就是值得深度思量的事情。 邓茅心神一震,然后转头看向黄丹,见后者没半点异样,心中同样迷茫不解。 因为在荆黎抵住眉心那一刹,老剑仙心湖间那沉寂数百年未曾出世过的剑心竟开始自行颤鸣,哀怨不止。 好似耗子见猫,山蛇遇鹰,来自天敌的血脉克制。 郝仁没从荆黎身上看到任何灵气涟漪或者剑道流转,嗤笑一声,“装神弄鬼。” 说罢,就像沙场将军对身后士卒做了个许可前冲杀敌的手势。 霎时间,五百柄由上山顶尖儿仙材打造的长剑如虹贯空,携带阵阵雷鸣之声扑杀而去,所过之处,白云,擂台,草木,天地灵气,皆被绞杀殆尽。 没谁会怀疑此剑的杀力如何。 就连柳相都忍不住对此剑心底暗自称赞一句,不俗,能越境杀人。 所以,郝仁之前问有无越境杀人的经历,可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他几年前就凭借剑心直接斩杀一位涅盘境的山泽散修,将其头颅随手抛落荒野。 唯有看清生死,看淡前程,才能出剑无所迟疑。 这一剑,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荆黎这时双眼之中缓缓流下一行血泪,眉心处神辉再现,只是比对敌顾长戈之时更加强盛,更加夺目。 当年,在那三王峰传承之地中,有老剑仙心相幻化的白衣少年就曾问过,“你找到你的剑了吗?” 那时候的荆黎在进入传承之地前连剑的摸样都没见过,更别提剑道了。只是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登高再被打落山崖,在双腿间,双手中,心湖上,一点点凝聚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剑。 后来,他的那一剑被先生起名为“东泱。” 大日东升,煌煌泱泱。 同时,荆黎强行拖拽出那柄还只是雏形的剑心,从眉心出现,光彩浩瀚如那皎洁明月。 他轻声呢喃道:“剑起!” 剑心,名为“极道”,极致的速度,极致的力量,极致的锋锐......因为一切都要追寻个极致,所以剑心的成形才会如此慢,甚至都是玄心境马上更上一层楼的他,剑心还在孕育之中。 有时候剑心的品级太高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光是强行使用未成形的剑心就是对人身小天地的一场大道消磨,痛苦至极。 一剑东泱,赋之极道,出剑之时,如日月同辉。 在荆黎递剑之后,郝仁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不过一项看轻生死只求精彩纷呈的他,在这一刻忽然大笑出声,畅快至极。 黄丹与邓茅神色同时一变。 一剑过后,郝仁必定会死,没有任何生还可能。 邓茅作为郝仁的师父,平日再怎么任凭弟子胡闹也罢,但如今哪怕赔上老脸不要也得救上一救。 在黄丹出手前。 “郝仁不能死!” 邓茅眼神凌厉,随之天地间便出现一道无形剑气,直接斩碎此处小天地禁制,剑气轨迹之上,赫然是荆黎一方,虽说不致死,但注定要受伤不轻。 就在剑气即将抵达双方交手的上空时,一袭墨衫骤然出现在剑气落下的轨迹之上,无波无痕,好似白茫茫干净的天地间,多出一抹极致的暗色,而且越来越浓墨重彩。 ...... ps:因为种种原因此书停更一段时间,本来想着开新书呢,不过好像还能抢救一下,先写这本吧,因为我没有存稿,时间也紧,所以后面争取一天两章。 还有一件事,求评论,求免费小礼物。 第157章 问剑结束,开始问道 柳相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就这么随意抵在身前,那道撕裂小天地禁制的锋锐剑气再难进退丝毫。 身后,荆黎一剑递出,与几百柄法器长剑来了个相互消磨,最终爆发出一阵璀璨白光。 日月消散。 郝仁的身影从天幕坠落,再次将擂台砸出一个深渊巨坑,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在爬出,生死不知。 反观荆黎,佝偻着身躯,大口喘息不止,递剑的手掌血肉消散只剩白骨,脸上更是七窍淌血,模样狼狈不堪,凄惨无比。 不过好在气息有条不紊,并未受到严重内伤,至于外伤,只要调息几个时辰便能恢复如初。 一袭墨衫手掌微微用力,那道杀力极大,出自邓茅之手的璀璨剑气瞬间崩碎,化为齑粉消散天地间。 柳相缓缓收起手掌,笑着与两位逐鹿宗剑仙问道:“问剑结束,还望贵宗信守承诺。” 对于这个先前没半点察觉,就这么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黄丹与邓茅同时心中震怒,不过还是暂时压制住了火气,邓茅眯眼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无故擅闯我逐鹿剑宗。” 黄丹则一步跨出,来到深坑底部探查郝仁的情况。 对此,柳相倒是没有阻止。 确定还有一口气,且剑道根底还算完整后,黄丹暗自松了口气,若是郝仁就此身死道消,那么逐鹿剑宗不光百年心血付之东流,失去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三境剑仙之外,还会失去一次拔高宗门底蕴的高度的机会。 想到这,黄丹对着半空的荆黎一抱拳。 荆黎勉强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确实留手了,不然郝仁就得当场身死,谁来都没用。 一袭墨衫看向白发老翁,回道:“我叫柳相,山野散修,对了,我也是荆黎的先生,既然连你们这些名门正派都可以不讲道理的护短,那么我也没讲规矩的必要了。” 在柳相看来,要阻止荆黎出剑将此番天地所有灵力抽掉一空,双方谁都失去问剑与接剑的能力,可以,要以天地禁制强行分开双方二人,也可以,但邓茅毫不犹豫对着荆黎出剑,柳相不答应。 听到对方是荆黎的先生,邓茅神色莫名,黄丹直接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柳相微笑不语。 荆黎身侧,黑纹金雕也不顾荆黎的伤势,展开翅膀可劲儿拍着他的肩膀,“嘎嘎嘎~小荆子,做的不错,干死这群小王八蛋,至于老王八嘛.......” 说着,它看向柳相,“留给你先生收拾。” 荆黎抹了把脸上血迹,开始调动灵力恢复伤势。 黄丹没在意黑纹金雕的言语,看向柳相说道:“他的剑道与上古某一脉有关,阁下境界高度我确实看不透,但你绝不是剑修,不可能是他先生。” 面对质问,柳相嗤笑一声,反问道:“你谁啊?一个运气好跨入天门境的炼气士,外人称你一声剑仙,宗主,就真以为自己无敌了?” 邓茅沉声道:“阁下,这里是逐鹿剑宗。” 言下之意,不管你是几境,在我逐鹿剑宗之内也不容放肆。 柳相摆摆手,“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一件事,问剑结束,东西拿来。” 邓茅与黄丹同时沉默不语。 柳相点头,“没关系,你们可以慢慢商量,我等着便是。至于之后是个什么结果,就看贵宗的诚意如何了。” 黄丹深深打量柳相一眼,在心中飞速思量。 放眼整座天下,地仙数量其实很多,可再怎么样都会有些事迹流传在山上流传,大多数都有过记载,但柳相这个名头,真没听说过,况且从对方的手段和展露的气象来看,一个八境怎么都逃不了,这样的大修士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对方是化名。至于目的就是不以真实身份视人,是不敢?还是不想呢? 前者可能性最大,后者微乎其微。 毕竟要是有山头势力和名号的话,只要双方以诚待人,可以少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没必要临时起意用个化名。 想到这,黄丹冷笑,以心声对邓茅道:“师叔祖,那具骸骨可以给,不过《白帝剑诀》必须补全,这涉及到宗门底蕴和新人弟子的登高之路,不能想让。” 这么多年,逐鹿剑宗成也剑诀,败也剑诀。 因为那位女子留下的《白帝剑诀》,逐鹿剑宗在几百年中,中三境的弟子不断攀升,速度要比之前快上数倍,甚至有人因此破开中三境最后一层瓶颈,直接跻身地仙之流。 也因为如此,以《白帝剑诀》为基础开创的各类剑术正经却有了限制,好似断头路般,在达到某种高度之后,再也无路可走,只能面对大道断崖扼腕叹息。 所以,数千年传承下来,逐鹿剑宗非但连一流宗门都算不上,甚至连八境剑修都屈指可数,除了自毁前程的开山祖师之外,也只有邓茅一人而已。 可《白帝剑诀》的高深黄丹有目共睹,到手的天大好处怎么可能就这么让其轻易飞走。 想要骸骨?可以,但剑诀得留下。 邓茂神色阴晴不定。 一边事关宗门兴旺,一边是规矩诚信。 老剑仙左右为难。 最终,邓茅还是叹息一声,和颜悦色说明条件。 荆黎默不作声。 黑纹金雕破口大骂,“一群龟孙儿,驴草的,能不能要点脸?等雕爷我出去定要将你们的事迹找个写书人好好描绘一番,传阅各个仙家门派不可。” 被它这么一骂。 邓茅与黄丹脸色铁青。 柳相微笑道:“看样子是没得谈了。” 黄丹取出一物,手掌紧握,随着物件的崩碎。 逐鹿剑宗之内。 有盘坐高山呼吸吐纳的老人站起身,有彩云高处的绝美女仙迈出一步,有对水而奏鸣的俊秀男子停下动作,有为弟子传授剑道的敦实汉子戴上佩剑。 一宗六剑仙,齐聚斗兽台。 邓茅身形悬空,与柳相对峙而立,“阁下意下如何?” 荆黎脸色一白,嘴唇蠕动,“先生......” 柳相轻笑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紧接着柳相只是一个挥手。 黑纹金雕与荆黎直接破开此处天地,甚至跨越层层禁制直接离开逐鹿剑宗地界儿,远去千百里。 七位剑仙连出手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再无了后顾之忧。 柳相邪魅一笑。 弟子问剑结束,那么就轮到我这个做先生的问道了! 第158章 前因和后果 北海之滨,某座不可触及之地。 有位浑身被剑意凝聚的锁链穿透四肢的老人,遥望一眼某地某方,意外的轻嗯了一声,余音悠长,最终确定那个大师兄衣钵传承者再无险境后,缓缓收起来那道不合规矩,即将跨越千万里的一剑。 坐下身,老人百无聊赖抬头望天。 释然一笑。 缓缓开口自言自语,“小师妹,大师兄是个王八蛋,该不讲道理的时候最讲道理,不该死的时候偏偏要试试看。二师兄我不一样,要是我在......” 说到这,老人自嘲一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谈什么渡人渡己。 “出剑不随心当什么剑修,当什么剑仙。” “小师妹,那个孩子挺好的,就由他送你最后一程吧。” 遥想当年,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少年郎,一个满脸无所谓,一个浑身透露傲气,可不知怎的,前者打架从没输过,后者从没赢过。 比试完毕之后,满脸血污却依旧高傲的少年郎,总是嚷嚷着下次一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而前者呢满脸无所谓,一旦如此,高傲少年便会怒气冲冲叫嚷着再来一次。 这时候就会有个个头还两人腰间高的小姑娘跑到中间制止,伸出小手抵住两人腰间,说大师兄二师兄别打了,师父马上要开炉了,我个头小年纪更小肯定是帮不上忙的,你俩赶紧去看看。 而铁匠铺那边,总会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抚恤而笑,看着三个天资极好的弟子。 《白帝剑诀》属于是最老的老黄历上边的一页篇章。 出自上古最早那位打造出“剑”的那位铸造师之手。 因为买剑之人登天之后留下了剑道法脉,铸造师也因此得气运,一步跨越修行天埑,成为上三境的剑仙行列,只是自身资质缘故无法继续前行。 不过这位铸造者此生收取的三个弟子却无一不是天资惊艳之人。 大弟子“忡,”将水域之主杀得潜伏深海不敢露头的老剑仙,全名为轩忡,是上古末尾年间最后一波成为古仙的人族修士。 二弟子“嘉虚”因为入门与轩忡差不多,一辈子都在争个大师兄的名头,却因为一辈子没打过轩忡,反受其害成了执念,最终进入剑冢成为看守者。 三弟子“颜穗”为女子,一次游历途中,逐鹿剑宗开山祖师对其一见钟情,而颜穗对他没什么感觉,这段情感纠葛持续千年,在逐鹿剑宗开辟且一切安稳之后,剑宗的开山祖师又一次找到了颜穗,没人知道他们的交谈内幕,之后就有了一个赌局。 双方都是剑修,自然以剑结尾。最终那位开山祖师以折断大道前途的代价换取短暂的九境道一,赌局赢了,至此,颜穗困于逐鹿剑宗一生不得出,直至坐化。 在悠久生命当中,颜穗曾经闲来无聊传授过逐鹿剑宗安排的剑侍半部《白帝剑诀》,就此剑诀也成了逐鹿剑宗崛起的基石。 当初因为此事,老剑仙“轩忡”曾与逐鹿剑宗问剑一场,此地涧渊谐音剑渊,就是当时老剑仙的手笔,只是颜穗自认输了就是输了,遵守约定留在逐鹿剑宗,对此,老剑仙无可奈何。 剑冢之内。 有一个模糊身影走出,踩在一柄随波逐流的古老飞剑之上,一身金黄气息,好似大日落人间,刺眼夺目。面容模糊,身形模糊,他对着看守剑冢的嘉虚问道:“想好了吗?” 嘉虚眯眼,“你先宰了那头水域共主的老龙再说。” 虚无男人好似在笑,点头道:“会有人去的。” ------------------------------------- 逐鹿剑宗。 一宗六位剑仙联袂出手,霎时间整座宗门都被遮天蔽日的剑气所笼罩,势要以纯粹剑道将柳相倾轧至死。 柳相神色淡然,身后,高过万丈的白蛟法相直冲天际,逆鳞之上月辉大放异彩。 列阵如拦网的剑气大阵只是须臾间便支离破碎。 邓茅率先祭出剑心,直接洞穿白蛟法相身躯,其他人紧随其后,各种光彩流萤目不暇接。 法相被毁,好似一朵祥云崩碎炸开。 可是下一瞬间,众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儿。 柳相微微一笑,食指轻弹。 叮咚—— 天地间仿佛出现一瞬间的静止。 六位天门境剑仙,外加一位八境老剑仙的视野同时昏暗。 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柳相幻化的白蛟法相吞入腹中。 邓茅等人身上无数自身灵气好似被引导一般纷纷离体而出,被法相吞噬殆尽。 柳相根脚虽是蛮妖,可如意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灵气而已又不是不能用。 与此同时。 断水崖,涧渊,灵宝堂,虹仙崖,录笔峰,灵兽谷,植灵殿等等,逐鹿剑宗之内所有修士,无论是不是剑修都在齐齐抬头望天。 一头蛟龙于天幕高处蜿蜒舞动,龙吟之声震颤四野,那股来自大道源头的颤栗感让众人无不心生臣服之意。 这得异象,远在千百里之外的荆黎同样看得到。 荆黎狠狠咽了口唾沫,黑纹金雕同样如此。 亦如当年陆鸢出手时。 他们都想过柳相很强,只是没想到会真么强,强的有些不讲道理,面对六位以杀力着称于世的剑仙,问问占据上风不说,好像......还挺轻松? 法相之内,邓茅与众人对视一眼,自知不能再拖延,否则会被法相活生生抽掉所有灵气,到那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六位剑仙同时祭出剑心形成一大大圆圈,随后找寻一点,前赴后继奔涌而至。 可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在法相再次崩碎的那一刻。 柳相的真身突兀出现在邓茅身后,以手做刀,转瞬便贯穿这位老剑仙的后心。 在那场蟒吞龙的战役中,大庆王朝死士弋狭刀如雷霆,自悟一招“燕阙南天。”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天地异象,一刀入体,可杀仙神。 后来柳相将其吞噬,同时也得到了这一手杀人的手法。 由煞气死气汇集的一刀,直接让邓茅神魂直接兵解道消,柳相眼眸中紫光闪动,巨口大张,直接将这位道龄数千年的老剑仙吞入腹中. ------------------------------------- ps:好久没加更过了,大家喜欢就好。 第159章 磨剑 “师叔祖!!......” 黄丹率先发现异常,面对老剑仙的身死道消,这位宗主大人目眦欲裂,驾驭自己那柄剑心斩向柳相。 只是在境界战力的差距面前,一切愤怒都是徒劳。 柳相只是随便一挥袖子,那道杀力不俗的剑心便被瞬间打飞出去,在半空划出个轨迹凌乱的弧度,身上光泽愈发暗淡,明灭不定。 “还礼结束,各位,我的问道就此而至了。” 说罢,柳相身形一闪,同时收回那些遗留在剑宗之内的万千分身,以及那具本该荆黎得到的女子棺椁,柳相直接离开此地,再无踪迹可寻。 天幕之上,只留下五位剑仙杀意滔天,却无递剑之人。 黄丹红着眼,一头白发张牙舞爪,面色狰狞,咬牙切齿道:“给我查!逐鹿剑宗誓报此仇!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邓茅死后,宗门内辈分最大的剑仙老人沉吟片刻后,叹息道:“黄丹,别意气用事,此事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 “有错在先?因为有错,所以师叔祖的仇就不报了吗?” 黄丹大发雷霆,甚至都不顾什么尊长礼数。 那老人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按住黄丹的头顶,面无表情道:“你这个位置是我荐举的,如果觉着不合适或者扎屁股,可以滚下来,剑宗之内乐意当的人多的是。” 黄丹沉默。 老人接着道:“仇确实要报,人也得查,只不过现在咱们剑宗刚刚失去一位顶尖儿战力,得想方设法先弥补这份空缺。” “况且对方已经手下留情了,如果铁了心要杀光我们所有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你黄宗主应该看得出的。” “报仇一事得往后推一推,起码要等咱们有足够的底气,在不伤及宗门根底的前提下才行。” 老人此言不无道理,一宗一家族,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个人事,牵扯极大,一不留神可能就会是数千年心血付之东流的光景,还得赔上无数先辈与晚辈的性命前程。 ------------------------------------- 另外一边。 离开了逐鹿剑宗的柳相并未直接前往荆黎所在地界儿。 而是进入芥子天地之内。 见到那位已经被自己抹除所有神魂印记,依旧保持一点清明的老剑仙邓茅后,柳相笑问:“前辈对我这番问道可算满意?” 邓茅现在情况比较玄乎,灵魂湮灭,只剩下一点灵光寄存人身小天地。 魂死而心不灭。 邓茅摸了摸心口那道致死的伤口,面对柳相却没任何喜怒哀乐,好似再无七情六欲可言,“柳相,你是妖王?” 柳相点头,“蛮妖。” 邓茅还是有些疑惑:“你的术法.....” 这次,柳相笑而不语。 “罢了,说说看,杀我而留下一点灵光是为何?” 既然不是直接魂飞魄散,那么对方肯定另有所图。 柳相直言不讳,“需要借老剑仙之手磨剑。” 这其实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在到来逐鹿剑宗之前,或者说在与六位剑仙交手之前,柳相都没想过要如此作为。 之前柳相曾在古仙传承的那道通天剑意中抽丝剥茧,找出数道不同的剑道脉络,然后糅合为整化为自己的一剑,斩杀过大庆气运所化的骊祝。 只是那一剑还远没有达到柳相所能承受的巅峰杀力。 因为看过剑仙握剑时候的风采,所以柳相就想试试看,将这一剑,以自己不属于剑修的身份斩出,达到同境剑仙的杀力。 所以,他的剑还差一块或者许多块磨刀石。 而眼前这位老剑仙虽说境界什么的还差了点,不过也足够用了。 “我凭什么帮你?” 邓茅讥笑。 杀人之后,还要被杀者临死前帮其砥砺大道?是你柳相痴人说梦,还是我这个被杀者太傻了? 柳相丝毫不担心,话锋一转悠悠说道:“邓茅,来自山下某个大王朝的富贵门庭,因为从小被家族查出剑道天赋惊人,故而在十岁那年被送往距离最近的大宗修行,可后来一次偶然的几乎遇见了逐鹿剑宗的那位开山祖师,惊叹其剑术造诣,不惜悖逆宗门也要改换门庭,就此,逐鹿剑宗内的百骸峰就多了名峰主。” “改换剑道之路后,破境如饮水,四百岁月便跻身地仙之境。之后的两千年光阴都被卡在通往化虚境的瓶颈上,差点坠入魔道。不得不说,你的确聪明,也够胆识,没有借助《白帝剑诀》走捷径,反而在轩忡这位古老剑仙找上门来时硬接一剑,非但没死还因祸得福破境跻身第八境。” “坎坎坷坷,终于可以遥遥望见山巅风貌,不过你的大道之路也就此止步。” “就算到死,好像都未能真正心无牵挂的出剑一次。” 这时,柳相微微前倾,问道:“你甘心吗?” 邓茅久久无言。 甘心吗?天下剑修那个不是追求大逍遥大风流之辈,他邓茅何尝不是呢?心中有剑不得出,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还手之力的死去,他又怎可能甘心呢? 哪怕明知道是柳相的激将法,可他还偏偏就吃这一套。 芥子天地之中,有一道亮光悄然乍现,直接将混沌之地一分为二。 那些个游离于天地四周的五行之气纷纷汇集,本是要镇压这位外来者,不过被柳相以心神压制,重新各司其中。 见到那抹杀力卓绝的剑心映照天际,柳相抚掌大笑。 一连串好字出口,从心湖之内搬迁那座剑气池塘至芥子天地中,所有水流还是汇集,化为一剑,被柳相握在手中。 这一刻,柳相人性与妖性互换,原本俊美无双的男子化为妖异至极的模样,猩红眼眸熠熠生辉,脸上开始浮现如蛛网密布的蛇鳞。 邓茅的剑心名为“鸣不平。” 心有不平事,便是出剑时。 两道锋锐无比的剑芒相撞。 芥子天地竟然出现崩碎的迹象,不过随着柳相一心两用,以悬空雷核瞬间弥补欠缺,这才让芥子天地固若金汤。 一剑过后,天地清明。 柳相抱拳,笑道:“恭送邓老剑仙。” 第160章 天亮了 逐鹿剑宗接下来的暗流涌动,可跟柳相师徒二人没什么关系。 找到荆黎所在之地,柳相身形消散又重聚,已经来到身侧。 见到柳相后,荆黎脸色一喜,随即有些担忧问道:“先生,没事了?” 柳相微笑点头,拍了拍已是与自己等高的弟子肩头,说道:“逐鹿剑宗这边被我宰了个老家伙,这会儿估计忙着炸窝呢,没工夫追捕你,之后的路途倒也顺遂,记得以后境界不太够的时候别往这边跑就是了。” 被先生这么一说,荆黎咧嘴,“得嘞!” 他可不傻,今天闹出这么大动静儿,以后逐鹿剑宗跟他可就是生死大仇了,下次见面要是境界不够,估计得被一群山上剑修追着撵。 黑纹金雕嘎嘎直笑,柳相瞥了它一眼,前者立即收声,不过这次,柳相倒是没再吓唬它,说道:“待会儿你得再跟我走一趟,放心,事成之后给你个破境的机缘。” 前半句,黑纹金雕臊眉耷眼不大乐意,跟着这头喜怒无常的妖王混饭吃,指不定啥时候就被直接捏死,还是在小荆子这边舒坦些,不过听到后半句,黑纹金雕顿时来了精神。 它现在是涅盘巅峰,加上山神老爷生前传授的一些个压箱底绝学,黑纹金雕自认地仙之下我无敌,地仙之上......看情况。 在这层关隘上它已经卡了将近两百余年,虽然对妖兽来说两百年根本不算个事,可它整个修道生涯加一块也才七百年,连千岁都算不上,两百年不得进取丝毫,确实难熬。 它甚至都不怀疑柳相这句话的真实性。 一头五百年成就蛟龙之身的妖王,还他娘是最难修行的蛮妖,关键神通更没道理可讲。相比之下,自己这么多年的刻苦修行好像根本没啥卵用。 实力,心性,各方面看,他说可以帮自己破境,那铁定不带掺假的。 柳相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怜悯。 连荆黎都是玄心巅峰,将来不久就可以破境跻身涅盘,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跻身地仙层次也不过百年之内的事情。 到时候一个护道者还没被护道者境界高,这跟谁说理去。 说到底,柳相与黑纹金雕都属于天王山脉的本土妖族,互相帮衬一二也是应该,而且对方还为荆黎护道多年,这是功劳。 有功当然就得有赏才行。 况且这好处可不是白拿的。 大袖浮动,平地之上出现一口水晶棺椁。 里面赫然是一具枯骨,洁白如玉,从穿着服饰来看,生前是位女子,在她身侧,还伴有一柄狭长灵剑,静静躺在主人身边已有数千年之久,灵剑剑柄之上刻有“穗”字。 “这就是那位女子剑仙的骸骨。” 在荆黎问剑之初,柳相就猜到对方会逾越规矩,所以在问剑刚刚开场,柳相的逍遥身就已经找到的这位女子剑仙的悬棺之处,在变故突起后,柳相收拢所有化身,连同这具棺椁也被一同拽入芥子天地当中。 荆黎神色肃穆,恭恭敬敬跪地,对着水晶棺椁磕了三个响头。 继承古老剑仙轩忡的衣钵之后,荆黎实际上已经算是他的半个弟子,按照辈分来算,棺椁内的就是他女子师叔,不可不敬。 “接下来去哪?” 待荆黎收好棺椁入芥子物中,先生与弟子并肩而行,柳相也不着急离去,慢悠悠陪着他前行。 荆黎遥望一眼东边,“那位老前辈说过,取得尸骨后将其埋葬在东垣禁地的炎风泉边上,老前辈还顺带让我在那边斩诡异邪祟一千,做完这些事情,便是报答了这百年的练剑之恩。” 东垣禁地,是天下有名的魔窟,历史悠久,千年之前其实并无异样,只是被人族封禁。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其内就开始诞生无数诡异邪祟,每一头都是中三境起步,实力强悍难以彻底抹杀,此地没人知道具体来源,或许真正知晓内幕的,只有那些趴在池底不愿挪窝的万年老王八了。 “那地方我听说过一些,被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大宗门派遣修士联合镇守,想来不是什么善地,你自己小心些。” 说到这,柳相问道:“我留给你的那片血鳞还在吗?” 荆黎笑着点头,手腕翻转,那片接受剑仙传承之时留下的血鳞出现手心。 见此,柳相嗯了一声,“拿好,有事的话直接捏碎,先生我会来的。” “好。” 应答之后,先生与弟子一同走过五十里山路,再无言语。 其实荆黎有很多言语想对先生说。 只是这些有的没的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这时,柳相拍着他的肩膀,“别多想了,以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去往东垣魔域的路线上也要经过截天宗,顺便去看看家树,这么些年也不写封信回来,算是怎么个事情。” 荆黎再次应答。 也不知道以前那个天天嚷嚷着要吃糖葫芦的孩子现在如何了。 柳相心神微动,黑纹金雕也随之转头看向某地。 柳相似笑非笑,审视着荆黎道:“你都这么大了,也是该找个神仙道侣了。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先生我帮你起名。” 荆黎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先生的言下之意。 柳相可不想在这打扰年轻人谈心,一把掐住黑纹金雕的脖子,说了句走了,身形瞬间消散,重新跨越千万里之遥,直接返回天王山地界儿。 荆黎转过头,身后的山野小径之上,出现一袭红衣。 腰间佩剑,山风吹动衣角与青丝,红衣姿容,可倾城可倾国,似乎在她出现那一刻,青山秀水都得弯腰磕头。 女子眼神坚毅,死死盯着这个令自家宗门蒙羞的修长青年。 荆黎一丝失神之后,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于东方红烛,荆黎印象不小,不光是女子的姿容一事,还有她的剑。 火鸾展翅,美轮美奂。 东方红烛矗立原地淡然道:“我不服气。” 双方之间,有黄叶飘落,带起一丝黎明微光。 抬头望去,天边鱼肚白好似一线排开,从山的另一头缓缓推进,驱散神秘幽暗的黑夜。 天亮了。 ------------------------------------- ps:多的不说了,催更,评论,章评,免费小礼物走起走起。 晚上还有一章。 第161章 往生 回到天王山脉之后,柳相松开手,任由黑纹金雕扑腾翅膀,而他自己一个闪身进入神庙深处。 那座供养阴阳鱼和十数多金色莲花池塘的上方,钱梨盘腿而坐,心神合一,以暂时镇压者的身份维护大阵稳固。 可饶是如此,依旧不被此地大阵视为正统,天王山脉出现一连串类似地牛翻身的大地震动,山石崩碎,大地龟裂,甚至连大雪坪都开始摇晃。 见钱梨面白无色,一身灵气好似涸泽而渔,柳相先是将大阵重新稳固,随后以如意神通将此地的光阴倒转至震颤之前的景象。 同时伸出手,将钱梨捧在手心,呼出一口纯粹灵气,为其补充干涸窍穴。 确定钱梨并无大碍之后,柳相这才松了口气。 “还是不够小心。” 柳相自来到这番世界之后,头一次有了懊恼这种情绪。 如果自己再小心一些,钱梨也不用以自身大道填补看守者的空缺。 进入天王山脉的一瞬间,大阵看守者的身份已经归位,柳相眼中戾气一闪,朝地底最深处望去,沉声喝到:“闭嘴!” 在他视野之中,地底最深处那尊看不清真实样貌的远古神灵张开巨口,怒吼镇天,也是导致天王山脉出现地牛翻身的罪魁祸首。 随着他的一声暴喝,四象天地大阵开始加快运转,那尊远古神灵被重新镇压封禁,不得动弹丝毫。 做完一切,柳相将钱梨带到梨树真身旁边,轻轻搁置在树枝上,以随手招来的黄叶为被,为其盖好。 “难怪陆鸢会画地为牢千年之久,甚至连现身村子都做不到。还真是件麻烦事情。” 一旦看守者离开,大阵威能就得被削弱四成,这也让山下的远古神灵有了可乘之机,柳相留下的分身镇守还不行,得真身看守。 黑纹金雕不明白这些东西,它直接察觉到有大恐怖的气息一闪即逝,随后又恢复正常,它也没当回事儿,毕竟以前陆鸢就说过山下有东西存在。 黑纹金雕满怀期待的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委实是在境界瓶颈上憋屈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跨过去,得多上点心才成。 柳相平复思绪,一个心念起伏间,关于赵春生从出生到修道,最后死于狠人山寨的坎坷一生如滚动画卷一一流淌而过。 等黑纹金雕看完之后,柳相这才说道:“你试试看发挥神通,找寻她的后世。” 赵春生死前也不过三境承台,而黑纹金雕很早之前就是涅盘巅峰,所以找寻她的转世其实不难。 随着黑纹金雕灵力如江河流淌,金色眼眸熠熠生辉。 柳相凝神静气,眼眸之中紫意盎然,运转如意神通记录下这一切。 他这么做其实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找寻赵春生的转世,毕竟答应过她的事情,柳相不想食言。 二来便是摹刻黑纹金雕的天赋神通,如意即不可思议,我思我想,我行我在,没有任何规矩约束,只要找到某条脉络,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会少走许多弯路。 以前柳相不是没想过自己研究,只是所耗费的光阴长短实在太多,黑纹金雕的出现,无疑是将这一缺漏给彻底抹平。 在柳相的视野之内,黑纹金雕体内好似延伸出一条丝线,无限延伸,最终透过世界表象,去往一条神秘悠久的河流,丝线顺着河水蜿蜒而下,不断翻找。 那条河流,名为时间。 柳相以前也察觉过它的存在,只是无法触碰。 寻找半晌,黑纹金雕只得收起神通,垂头丧气道:“赵春生的魂魄还没转世,无法探寻。” 对于这个结果,柳相也没失望。 总会有转世的那么一天,等着便是。 “没关系,找不到她,试试看其他人。” 说罢,柳相重新打开一幅画卷。 是那个名为贵林嫂的妇人,和她从不多言的男人。 这一次很顺利。 黑纹金雕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便有了答案。 “那妇人这一世是豪阀门户的千金小姐,她父母又是老来得女十分宠爱,至于那男的,则是一位官宦之后,虽无官身,不过享受祖宗福荫,一辈子顺风顺水,富贵无忧。” 之后,他们又多试了几位。 比如老村长,比如李秀娘,禹秀薇,只是到了米月这里,黑纹金雕好似如遭雷击,整个人.....鸟口吐白沫,瘫软在地。 米月比较特殊,前半生都是普通人,后半生也是普通人,却在一生过半时,一朝入圣,虽是涸泽而渔的举措,但地仙之境的的确确达到过。 黑纹金雕想要观摩他,触犯了规矩。 不过即使是这样,柳相的目的已经达到,找不找得到已经无所谓了。 往生神通已经摹刻完毕。 柳相也遵守诺言,“想要破境就得吃苦。” 黑纹金雕想都没想直接同意下来。 不过下一刻它就后悔了。 柳相展开芥子天地将黑纹金雕拉入其中。 五行之气,包括天幕高处的雷核在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那是各种纯粹五行之气不断招呼,威力之大丝毫不亚于同境修士的全力一击,时不时还有刚猛无比的天雷当头砸下。 芥子天地之内,哀嚎与怒骂声经久不散。 对此,柳相直接切断声源,听不见,心不烦。 这时候钱梨也悠悠转醒。 揉着小眼睛,打了个哈欠,这一觉睡得,舒坦。 可舒坦时候,小姑娘哎呀一声,重重一拍脑阔,一脸懊恼之色。 似乎是在责怪自己为什么在看守时期睡着。 不过当看见在大雪坪崖边坐着的柳相后,小姑娘这才恍然大悟。 身形如黄叶飘落于柳相肩头。 钱梨双手杵着下巴,笑意盈盈,眼眸弯弯如天上月牙,稚声稚气说道:“大白蛇,欢迎回来。” 喝着荆黎以前离开时留下的酒水,柳相同样开心的翘起嘴角,“嗯。” 从这里俯瞰远眺,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宝鸡谷那边的全部风貌。 小镇规模越来越大,时间流水也越来越长。 ....... ps:欢迎回来! 第162章 从无到有,天魔复生 坐镇一地可从来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柳相还是挺忙的,心中盘算一番近些年来小镇的逐步变化,有些人胆子是真大,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打算先将其放一放,等做成某事之后再说。 柳相双眸光彩流转,镇压大阵上边四象虚影仿佛有了灵智,还是扭曲舞动,龙吟虎啸之声不绝于耳,震颤人心。 当然,这等动静儿只有柳相自己能感觉到。 钱梨皱起眉头,眼巴巴看着柳相,似乎想不通大白蛇在做什么。 柳相一袭墨衫悬空而立,随着心神之间出现某个人形轮廓之后,以如意神通借助大阵之力。 由虚化实,由死衍生,从无到有。 好似将一幅素描画卷增添颜色,又将其从纸张中拽入,从死物衍化为活物。 活血肉生白骨,将心中观想摹刻投影现实,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光是搭建人身小天地就用去一天的时间。 曾经熟知的一则神话演义中,有道家仙人以莲藕为弟子缝制躯壳,从而由阴转阳,重活一世,属于是替代之举。 而柳相所做的更加困难。 他要以纯粹的天地灵气,一根根毛发,一寸寸血肉,一粒粒白骨,去堆砌,去塑造出活生生的人。 至于能不能成,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一日过后。 白骨相连,经脉依附,血肉粘合。 灰飞烟灭,又被柳相重建的妖族少年洞明终于重现人间。 少年浑身赤裸平躺着漂浮半空,每一寸肌肤上都有魔纹缠绕。 柳相呼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 这等事情对于修为来说其实不难,就是有些耗费心神。 走上前去,观测其血脉流动,五脏契合程度,以及大脑心脏的运转程度。 都没任何问题。 只是少了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灵魂。 没有灵魂,这副躯壳便没任何用处,柳相想要的可不止于此。 “天魔的显化,应该是以供养为入门,又由灵魂献祭将天魔接引现世,洞明灵魂已死,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被邓茅斩杀后,天魔也重新遁入天地之外,想要重新将其接引......” 自顾自想着,柳相化出一缕分身,直接跨越山河,只是眨眼的功夫,便从碎叶城中将一名死囚的灵魂扯出带来大雪坪。 这世道从来不缺十恶不赦之人, 用他们的灵魂献祭邪魔倒也刚好。 也不管手中刚刚成型的灵魂如何挣扎,柳相强行将其缝合入洞明躯体之内。 紧接着,以意念调转天地灵气疯狂注入这些魔痕纹路之中。 随着魔痕愈发幽暗深邃,绽放出诡谲墨色,好似一朵黑色彼岸花缓缓盛开。 在某一刻某一瞬。 天地灵气好似被人刹那打散,“洞明”猛然张开一双黑色眼眸,面目青筋暴逆,嘴角含笑,邪魅诡异。 睁眼之后,占据此身的天魔神色倨傲至极,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哪来的臭虫。” 柳相呵呵一笑。 下一刻,这头重新以人形之姿重临世间的天魔,便被毫无征兆的从大雪坪转移到更南边的荒山地界儿。 等待他的,是一轮接一轮威能恐怖的天雷轰砸,好似跨越地仙瓶颈之时所需要遭受的雷劫一般,只不过天魔本就是阴晦之物,加上由柳相刻意为之,这场雷劫声势之浩大,比之柳相蜕蛟时也不遑多让。 既然不知道寄人篱下的道理,那么他这个做了百余年教书先生的妖王就教一教你。 柳相指间五雷攒簇,驾驭芥子天地的雷核高悬于天,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为雷池,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孕育而生,对着天魔便是当头砸下。 窃取天地自然所形成的雷池为自己所用,对他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柳相来说,很容易。 天地间,雷声轰鸣之下,天魔哀嚎惨叫之声回荡四野,余音悠长。 柳相肩头上的小姑娘用双手捂住眼睛,面对这副惨状不忍直视,不过她对天魔可没半点怜悯。 自己叫大白蛇是交情好,这家伙可倒好,本事不大,口气不小,挨打活该。 透过指尖缝隙,见那浑身透着自己厌恶气息的家伙叫得挺凄惨,可始终吊着一口气,钱梨小声对柳相嘀咕道:“大白蛇,加油!” 柳相笑了笑,“他还有些价值,要是死了我辛辛苦苦帮其复生可就没半点意义了。” 不得不说,天魔这东西生命力要远超人族或者妖族,他的这一手雷池显化,别说天门境修士,就算是化虚境要是没点真本事,也得被天雷砸得连渣都不剩。 反观这尊占据人身的天魔,不光没死,还活蹦乱跳四处逃窜。 柳相也不着急找寻想要的答案,既然不会死那就多劈会儿。 整整一刻钟,这头天魔连自行兵解的心思都有了。 由掌握拳,天上雷池骤然消散,重新恢复晴朗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正好。 柳相来到天魔身边蹲下,一巴掌扇在他头顶,慢悠悠问道:“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天魔或者说现在的妖族少年洞明,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人身小天地好似经过一场天翻地覆,筋骨断裂无数,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这次,洞明没再嘴硬,闭上黑色眼眸,有气无力道:“说说看,找我做什么。” 没法子,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是这副身躯的主人是个地仙之境,那么他的到来将会更强,只是如今的情况,再怎么不凡也得忍着。 柳相倒也直接,问道:“你,或者说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洞明没言语。 柳相猜到他想做什么,“别费劲了,我既然能让你灰飞烟灭后还能重聚,顺带将你拉来现实,那我肯定就有手段将你彻底困在这副躯壳之内,若是想着一死百了,大不了重回人心深处,等下一个糊涂蛋接引,那你真的会死。而且是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那种。” “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看,大不了我重新找个糊涂蛋再试验一次便是,看谁的损失大。” 天魔的存在本就玄之又玄,还能成为心魔存在人心深处,甚至不受某个宿主的限制,准确来说,他可以寄存在所有生灵的心头,只要万物存在,他既不死。 所以在逐鹿剑宗天魔最后那句言语,可不是没道理的空话。 第163章 因 只是这一尊天魔点子实在太背了些,遇到个拥有如意神通,且已经蜕蛟的柳相。 洞明现在的处境,就好像柳相逍遥身其中之一被彻底剥离,强行塞入一个容器当中,而且灵魂与身躯彻底合二为一,不可分割,山上所说的魂飞魄散起码还有一线希望投胎转世,可天魔不同,一旦身死,就真的死了,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灰飞烟灭。 可能是知道真相之后的哀莫大于心死,洞明直接躺着装死,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他探查过,以往来说,占据某具躯壳后,灵智会不稳定,而且能够自行退散决定去留,可现在,自己有了思想,有了心性,这具身躯也彻底成为了他的牢笼。 柳相见到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是一巴掌狠狠甩在他头顶,“为了把你拉入现实容易嘛,我又是摹刻心象,又是献祭灵魂,况且这也算是帮你拥有了自我意识,能够长久滞留人间,将你与“主体”彻底分离,这不是天大恩德是什么?无论做人做妖还是为魔,都得有恩必报,明白吗?” 说着,柳相左手之上,重新开始攒聚五雷之法。 洞明这次麻溜睁眼,嗓音沙哑,与这副皮囊的年纪极为不符,“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可不信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只是图个好玩儿或者心血来潮。 柳相轻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些关于老黄历的事情。” 洞明眼神古怪,“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越会纠缠不清,知道的越少,反而不会被心神所累。” 柳相调侃道:“呦呵!原来天魔也会说人话啊。” 洞明思绪悠悠,缓缓说道:“在万年之前,或者更早之前,我,或者我们都拥有自我意识,与你们所有生灵一样,都是大道之下的蝼蚁。” 言语最后,洞明嗤笑一声,好似自嘲。 柳相屈指一弹,一缕绿意萦绕的浓郁生机灌入他的躯壳之内,断裂筋骨,焦黑血肉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既然要谈论事情,这荒山野岭的不太适合,走,我带你去个合适的地方。” 说罢,还顺带为他披上一件以灵气凭空凝造的儒衫。 三人身形一闪,重新返回大雪坪。 两人要谈论事情,钱梨又听不懂,就没跟着瞎掺和,自觉返回梨树真身中温养道基去了。 走入祠庙深处,于阴阳鱼池前,柳相席地而坐,做了个请的手势。 洞明也没了刚开始的那份倨傲姿态,安安静静与之对坐。 柳相双手环胸,“说说看你的来历吧。” 洞明却没着急开口,而是问道:“你为何对万年之前的陈年往事感兴趣?” 所谓的冥冥之中,可不只是什么托词,而是真真切切存在,那段历史之所以不被记载,就是大道使然,只有世人遗忘,不再提起,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柳相顿了顿,答道:“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源头。” 听到这个答案,洞明开始哈哈大笑,好似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双手捧着肚子,笑出了泪花。 柳相也没生气,就这么看着他。 过了许久,洞明这才缓缓止住笑声,用手指擦去眼角泪花,“想知道?可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说说看。” 洞明深处一根手指,“第一个,撤去我身上你所有的限制术法,让我恢复自由。” 柳相没答应,同样没有否决,“继续说下一个。” 洞明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再帮我个忙,以你的诡谲手段打造出一份以假乱真的大道根基,以此来遮蔽我天魔的身份。” 柳相一挑眉,“你想行走天下?” “这你不用管,答应还是不答应?” 柳相似笑非笑与之对视,“首先第一个,我现在的心路或者说观想思路还不够宽阔,只有限制之法,没有解除的门道,所以第一个条件我没法答应你。至于第二个倒是可以,不过得看我心情,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帮,要是一直看你不顺眼,这辈子都别想。” 洞明大怒,“你耍我?” 漆黑如墨的眼眸对上猩红眼眸,后者不屑道:“耍你又怎样?在这儿,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劝你老实点,还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苦头。” 祠庙之内,陷入久久沉默。 最后,洞明彻底泄气,缓缓开口说道:“天外神灵你应该知道吧?” 柳相点头,然后指了指地面,“在我脚下就压着一尊。” 洞明愕然,随后又是一阵笑声回荡寺庙之内,说不出的畅快。 “天外神灵,自这番世界诞生之日便一直存在,无论多少个纪元更迭,他们都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端,冷眼俯瞰人间大地。可能是因为神灵生来自有定数的缘故,他们的数量不会因为时间而增多,却会因为生灵不断地逆行伐上而不断消磨神性高度,有些个运气不好的,甚至会被拽落人间,再难登天而上。” 听到这,柳相皱眉问道:“为什么?” 如果说神灵只是俯瞰人间,那么众生登天的意义何在? 洞明指了指天幕,笑道:“天地为熔炉,铸造薪火,以供更高者观赏,你觉着是为什么?” 柳相没说话。 洞明继续道:“而我,或者我们,只不过是那些远古神灵心头的一缕杂念罢了,随着它们坠落人间,我们也得以解脱,因为无实体,无灵魂,只能寄存在生灵心灵最深处,就像是你们常说的.....丧家之犬?” “随着远古神灵一起坠落大地之后,我们其中很多同类都开始寄生在众生心灵最深处,这也是下三境最后一道关隘,叩心关的由来。” “不过我比较幸运些,在我寄生的那尊神灵陨落后,我顺利逃了出来,远遁天外,所以我还是天魔而非心魔,能听到那些可怜虫的祈求,以灵魂接引我显化世间,来这人间走上一遭,当然,也有些是走了歧路被我感知,我呢也就在他们心境上做了些手脚,从而达到我的目的。” 这场谈话,从日升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升,洞明说了很多柳相以前都不曾知晓了解过的事物。 比如,远古神灵皆有定数,一共十二尊,各有名号。 而天王山下镇压着的神灵,名为降娄。 ...... ps:今天的没了,四千字。 第164章 百年变化 自禹秀薇当任国师之后一系列动作可谓震惊朝野,虽说大庆的天灾人祸没能彻底免除,不过却能明显感觉到民心的变化,一旦出现灾害降临,老百姓自然是无能为力,朝廷这边不再会像之前一样为了政绩考评瞒而不报,或者有官员中饱私囊导致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剧发生。 一旦查出,便是株连三族的惨案,而且根本不要想着抱有侥幸心理,或者说事后打点含糊过去,不可能的事情。 前十年时间,禹秀薇手中天字阁的死士杀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有多少官员的无辜家人受到牵连,男的人头落地,女的被送入教坊司,在她一系列铁血手腕之下,朝堂之上的官员更迭速度是历史上最多的一次,众多在老百姓看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皆是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如果说禹秀薇前二十年的功绩在于打造能与大楚分庭抗衡的沙场,还有让大庆辖境之内所有不服管教的山上仙家门派低头,那么她的后几十年都在致力于天下太平四字。 事实证明,这位以女子身坐上国师位置的贫寒士子,的的确确为天下百姓打造了一个太平之年,不用担心饿死冷死,也不用担心自己某天走在路上就会被突如其来的马蹄踩踏,或是匪徒流寇一刀宰了头颅。 在禹秀薇死后,负责记载历史的官员就曾在大庆这本厚厚的书籍上对她评价道:巾帼无双,庆延三百之寿。 她这一生具体的功绩早在监天司衙库之内被束之高阁,往后将随着一代代官吏的更替,老百姓的生死交接而逐渐被人遗忘。 只是所留下的,影响往后几个百年世道的政策与改变,始终会让人记得,曾在大庆的历史上有过这么一位女子国师。 荣昌,从最开始的小村落,百余户人家,到后来人口增多成了小镇,再过数十年,荣昌镇已经有了城池的规模,只是朝廷那边的旨意一直没下达,也就没能再从镇上升到城。 不过现在小镇的格局,与以前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虽然也会有人家贫寒疾苦,世世代代靠着大山谋生,在黄土地里挥洒汗水,从而换取那点微薄收成。 但总体而言,市井烟火越来越多。 就比如小镇以前的主街高楼鳞次栉比,一座座酒楼客栈拔地而起,也有两座青楼屹立中央位置,红袖招展,莺歌燕舞,好似两位丰腴美人每日每夜都在攀比谁都胸脯挺翘,谁的臀瓣滚圆。 又有两条宽阔巷弄中,一条在道路两边种植青松,屹立挺拔,枝叶葱茏。一条栽种丹桂,每到花开时节,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那令人心醉的十里之香气。 青松多寿色,丹桂有丛香。 富贵人家在这些小事上的所求,都要比寻常人家来的高雅。 北边学塾那边,自上一任镇守此地的地仙寇脊轩卸离去之后,由返回家乡的米月接手,这位一生好像都不得意的读书人走了,就由他的学生弟子接着教书授课,学塾那“清风明月”的匾额下边,已经刻上了“百年舍”的名号。 至于九耳街,还在,街道中间的《药铺》也在,看守药铺的老人已是垂垂老矣。 当然,要说最令人瞩目的变化,是新建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寺庙,建在了小镇的西边,名为陆水寺,住持是个得道高僧,每日清晨,百姓们都能看到陆水寺屋檐之上,哪怕没有阳光,依旧有那佛光普照,琉璃化金顶的神异景象。百姓们都说这是住持老僧佛法高深,即将成佛的前兆。于是,陆水寺的香火一事愈发鼎盛。还有个负责待人接物的年轻僧人,是住持老僧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 一座庙,一对师徒,一老,一少。 还有一个是道观,建造的要比陆水寺稍早一些,大概也就一二十年前,道观的名字比较......接地气,名为柴火观,观主是个中年大髯客,看着不太像个道士,倒是像那些江湖演义中的江湖游侠,也难怪他人会如此想,这观主长的就很正气凛然,出门在外,有几次没穿道袍头戴方巾,都会被人尊称一声“壮士。”他有六位弟子,都是年轻人。 因为道观没有陆水寺那边的神异景象与金碧辉煌,加上所选址的地方也属于比较偏僻难走,所以道观这边香火就略显惨淡,好在道观种植有几亩桃花林,每逢花开时节,一些个富贵人家的妇人女子便会联袂到此观景,还有那提酒挥袖,出口名篇的文人士子,赏景是其次,大多数都是冲着桃花林中的有钱女子去的,啥心思明眼人都明白,他们这些人虽说兜里没啥钱,不过在小镇里名气还是有些的,稍稍积攒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香火钱。 柳相在黄昏的余晖中拜访道观,负责开门的是个年幼道童,因为年纪小暂时没有道号,见到这位不穿儒衫穿黑锦的老祠堂教书先生,道童先是打了个道门稽首,随后大开观门将其迎进。 道童说,“柳先生先在闲亭落座,观主随后就到。” 柳相微笑点头,自顾自斟满一杯茶水,细酌慢饮,茶水味道不咋滴,是小镇独有的苦茶,按照薛全那半吊子的药理说法,小镇的苦茶有清凉去火的功效,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柳相不太喜欢。 不过片刻,大髯观主战战兢兢走来,双腿打摆子那种,一张周正国字脸此刻都在哆嗦。 身前还有个穿着朴素的女子,看年龄是个三十出头的,只不过没盘妇人发髻,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瞧摸样还真就应了一句老话:一白遮百丑。 因为面白,五官微微歪斜的丑陋得以稍稍掩盖,近看不行,远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意。 来到桌前,女子先是施了个万福,“截天宗峰主谢琯,见过柳先生。” 过了许久,也没等到那位观主“大人”开口。 柳相笑吟吟问道:“怎么着?观主大人等着我这主人自报姓名吗?” 第165章 书不尽意 噗通—— 此话一出,那位在百姓眼中向来脾气暴躁,又刚正不阿的大髯观主直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仰着头昂着脸的他,没打道门稽首,而是抱拳道:“散修丁经业,拜见柳先生。” 谢琯噗呲一笑。 柳相手握茶杯缓缓道:“丁经业,出身一小国道观,后因为国家破灭,仗着是炼气士,学过几手神仙术法,还是道家出身,虽说连哪条道脉自己都不大清楚,靠着学了皮毛的算命本事和微末术法坑蒙拐骗,浪荡江湖数十载,后在灵气稀薄之地得到个玄心境散修遗留,开始逐步登高,如今是归海境对吧?好像寿命已经到了掰着手指头等死的光景,剩下的也就几十年,这才想着收取弟子,开设道观,免得一身本事后继无人,不过六个弟子都算不上什么好苗子,这辈子要是命好些还能求个承台。” 只是一眼扫过,柳相就将其一生履历娓娓道来。 丁经业是越听越心惊。 果然是山巅仙人呐,自己这个蝼蚁的一生一眼就能看破。 想到这,丁经业有些后悔在此地开设道观了,不过后悔归后悔,要说重新搬迁选址,他还真没想过。 原因也很简单,随着陆鸢的身死,荣昌村与外界接壤,此地天地灵气之浓郁,山根水运之厚重,在仙家人眼中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修行福地,关键在外人眼中还是无主的地界儿,注定以后聚集于此的散修或是小门派会越来越多,丁经业这属于是提前占据地盘了。 不过自己这想法的前提,是眼前这位教书先生,或者说天王山的主人肯点头同意才成。 按照山上不成名的规矩,擅闯他人修行道场,还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开设道观,这与虎口拔牙没什么区别,所以这类人要是被打死都没任何奇怪之处。 听谢琯这位暂时在道观借住的大宗仙师的说法,这位柳先生脾气可不大好,丁经业才会如此害怕。 不过他在心底还存在一份侥幸,不知者无罪。 要不是谢琯找上门,自报身份,还展露一手上三境才能掌握的术法神通,丁经业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柳相暂时没对丁经业的罪行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我与谢仙师有事相商。” 丁经业立马心领神会,懂了。 麻溜起身,告辞一声,顺带与几位弟子说了,今夜有情况,打死别出门。 砰砰砰—— 随着几声房门关上关严的声音响起,诺大道观之内,就只剩下凉亭内的二人。 柳相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琯与之相对而坐,抿了口茶水,说道:“薛全那家伙在宗门内没少和我说与柳先生在这边的事迹,还说与柳先生是至交好友,就差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 薛全因为是散修出身,又因为以前与截天宗的恩怨,哪怕后来被岑道玄“好言相劝”才接下这供奉的头衔,可在宗门之内能与他做朋友的寥寥无几,谢琯是其中之一,因为俩人在大宗之内同样的不受待见。 临行之前,薛全还与谢琯喝过一顿酒,说自己镇守天王山的百年末尾,与那位教书的柳相是至交好友,到了那边有什么事情和难处都可以找他,不过要注意,柳相这家伙虽说看上去像个人,但底子还是挺蛮横的妖族,与之相处要注意分寸,别有小心思,就算有也得与之挑明,只要不是什么牵扯到天王山的大事,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那那这,反正类似言语一大箩筐,最后薛全还让她帮忙传递一份山上谍报,还说看似是你帮我的忙,实际上是我在帮你攒人情。 这里面的门道谢琯明白一些,所以到了这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前往老祠堂那边,可好巧不巧,柳相那时在沉睡,钱梨也跟着搬到了大雪坪,因为他已经成了大阵的看守者,准确来说是镇守者,小镇的一草一木都瞒不过的他眼睛,所以也不再需要坐镇老祠堂。 谢琯的到来他也知晓,只不过暂时不予理会罢了。 柳相一脸古怪。 事迹?自己与薛全除了“友好”的初次见面,好像也没什么事迹可与外人道也。 看谢琯自然的神色,估计薛全是跟这位好友胡诌吹牛皮了。 “我跟他的关系......还行。” 柳相也没拆穿的念头,面对个骨头硬到打都打不动的主儿,还能有什么法子。 谢琯笑了笑,取出一枚玉简搁在桌上。 接过之后,柳相指尖一点灵光闪动,玉简之内所记载的文字与图像如走马观花出现在脑海中,是关于赵家树的成长历程,还有关于接下来赵家树想要做的一切事宜,其中就包括即将如何复仇的大致过程。 图像则是赵家树长大后的模样,还有几位同门师兄妹。 最后一句言语,让柳相神色恍惚。 是一句以小楷书写的文字,文字笔锋柳相认识,是赵家树亲手所写。 内容也很简单,就十四个字。 “先生,一切安好,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看完之后,柳相抬头,眼神平静注视谢琯。 谢琯赶忙解释道:“玉简上面有禁制,除了薛全指定的人,其他人等都无法打开,若是以蛮力硬来,玉简便会自动化为齑粉,这一点柳先生可以放心。” 柳相笑了笑,“知道赵家树吗?” 谢琯眼神茫然。 柳相点点头,“你确实没看过这份玉简。” 因为薛全说过,赵家树的名字和来历,都被截天宗严格保密,除了薛全,截天宗宗主和那位岑副宗主,还有山头上三位师兄妹之外,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就连在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名字都是化名。 谢琯如果看过这枚玉简,当柳相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哪怕如何遮掩,心湖之内都会泛起一丝涟漪,到那时,聪明反被聪明误,柳相可不想有任何意外去影响到赵家树接下来的谋划。 好在谢琯没有说谎,让她在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 第166章 修道得心诚 柳相并未在柴火观待多久,得到玉简后又与谢琯随意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总体来说,他对这位女子地仙并无恶感,可能是有薛全珠玉在前,之后负责镇守此地的地仙只要不是那种缺心眼的大多都能安然无恙。 看着一袭儒衫走远,谢琯揉了揉下巴,心底下意识想道,长得不错,气质不俗,起码现在来看性子也挺好,关键境界够高。 “就是可惜了,是个妖族。” 想到最后,谢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了句。 这就是让她在宗门不太受待见的缘故,太没个正行。 丁经业小心翼翼从房门探出脑袋,确定那位大山之主真的走后,他这颗悬着的小心脏才得以稳稳落地。 走出门去,这位大髯观主恢复往日神采,意气风发。 来到闲亭这边,都没敢坐柳相之前的位置,挪了个屁股落在谢琯身边,开门见山道:“谢仙师,之前的条件.......” 谢琯眼皮子都没抬,“说话算话,日后你道观只要有资质合适的,我就教一两手,当然了,要是在我离去前还没人选,就别怪我这接下来数十年的白吃白喝白住了。” 丁经业搓着手,嘿嘿笑着:“不会不会,就算贫道时运不济,最后浪费了这份香火情 也没关系。我这小观能供养您这位大神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呢,我哪敢说什么怪不怪罪。” 按照这位女子地仙的说法,她是个怕麻烦的主,虽说挥手间造就一座宫殿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寻常木材能够她折腾的,起先坐镇此地几十年,她都是泯然众人矣,可谓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柴火观建成,谢琯看着挺顺眼。 所以,当她敲响道观的大门时,就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是截天宗峰主谢琯,没错,就是你印象里的那个截天宗,修为嘛上三境,要在你这道观借住一段岁月,条件你说说看,过分了我就打死你,不过分我考虑考虑,当然你要是垂涎我美色的话还是算了,本姑娘看不上你。” 当时丁经业的第一个反应是,哪来的疯婆娘? 这个念头在谢琯揪着他的衣领,在三息时间游览了遍千里河山后给直接打消了。 那时候的丁经业还是很硬气的,起码没像面见柳相时行跪拜大礼,梗着脖子点头,莫得问题。 至于条件,其实丁经业之前还提过两个在谢琯看来有些过分的。 丁经业说我想破境,谢琯二话没说给了他一巴掌,大髯观主顿时眼神变得清澈无比。 谢琯说,“我是地仙,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就你这将朽之年,人身小天地已经是裂痕如蛛网密布,我没法子,就算有我也不舍得,换一个换一个。” 丁经业换了个想法,要一本直通地仙的玄奥之法。 这次谢琯倒没动手,可能是见观主高高肿起的左脸有些心虚。 还是拒绝。 法不可轻传,更何况是大宗子弟,没有宗门许可,擅自传法那可是要遭老罪的,为了个不相熟的人,谢琯可不干。 无奈之下,丁经业只好说以后要是有个资质不错的道观弟子,仙师觉着还顺眼的话,麻烦指点一二就成,别的再无所求,也不敢求。 似乎是觉着大髯观主态度很诚恳,谢琯就透露了些能与人言说的内幕消息。 就比如这座大山其实是有主人的,而且脾气还不好,要是让他知道你在这开设道观,保不齐会把你剁吧剁吧包饺子。 当时丁经业听到这话可谓是心如死灰,八尺汉子差点一个猛虎落泪。 谢琯话锋一转,说他现在既然还没来找你,说明事情还有些转机,你就当不知道就行。而且你们道观门风很好,能接济穷苦百姓,还知道与人为善,不占着境界为非作歹,挺好的,说不准大山之主已经默认了。 听到这丁经业心头才好受几分。 不曾想谢琯话头再转,说不过嘛,对方的心思你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敢确定,我们之间的条件交易,具体的还是等你这道观能不能存在再说吧。 那时候普丁经业是真哭了,哭丧着脸问,谢仙师啊!该咋办您倒是给个准话啊!逗闷子好玩吗? 谢琯翻了个白眼儿,咋办?凉拌。 说回现在。 柳相的来了又走,只字不提道观的事情,这让丁经业最后一点忧虑彻底烟消云散。 谢琯一伸手,“拿来?” 丁经业一脸茫然,“啥玩意儿?” 谢琯哼哼道:“银子。” 虽说不太明白这位地仙不用吃不用喝的要俗世银子作甚,不过丁经业还是将自己全部家底——五两银子双手奉上。 没法子,道观没啥美景,丁经业也不是什么得道高真,香火钱自然少得可怜,平日买菜,能够有荤腥已经是祖师爷保佑了。 谢琯一脸鄙夷,“还观主呢,就这么点?打茶围都不够。” 听说小镇这边有名气些的清倌小娘子雅苑,一次打茶围的入场银子就得十两,这么点连进门儿的资格都没有。她是地仙不假,可身上都是灵石,俗世银两还真没有。 丁经业一脸苦相,即将大吐苦水。 谢琯赶忙摆手,“停,帮我个忙别说话,别开口。” 眼珠子一转,谢琯压低嗓音道:“丁大观主,你对比那陆水寺的和尚虽说弱了太多,不过好歹是大小是个神仙老爷,像寺庙那边一样随便施展个术法啥的,这香火钱还用愁?财运滚滚挡都挡不住。” 没成想,闻听此言丁经业一拍桌子,不过随着谢琯一斜眼,拍桌子就改成了擦桌子,嘀嘀咕咕道:“不像话不像话,咱们修道之人得心诚,怎能做坑骗世人的勾搭,祖师爷看着呢,就算不看着我这良心上也过不去不是,不行不行。” 丁经业这辈子自认没大错,也从不骗人,就算骗那也是善意的谎言,所以像陆水寺那样为了争夺香客用的手段,丁经业不愿亦不屑。 谢琯难得正形一次,“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就明白柳先生为什么会默认道观存在了。” 第167章 道观和药铺 谢琯出了门,还特意换了身男子装束,别说,她当女子时不算好看,做男子时还算周正。 大手一挥,喝花酒去。 丁经业站在门口,目送这位性情......稳定的女子仙师走远。 负责看守大门的小道童从丁经业身后探出脑袋,仰面看向师傅问道:“师父师父,您是不是也想出门啊!” 他年纪还小,虽说不懂啥是青楼,那些女子姐姐又怎么勾人,不过他们这柴火观又不忌婚姻,要是师父还能给自己找个师娘,那也是好事儿。 说着,小道童从自己腰间羞涩的钱袋子中取出大大十个铜板,递给师父,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稚声稚气道:“师父,这是我两个月的全部积蓄了,两个月前的都被师兄们帮我保管拿走了,说是等我长大了再给我,现在我兜里就只有这些,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再找师兄们取些。” 丁经业低头,看向自己这最小的弟子,没有言语。 小道童不明所以,挠挠脸,忽然笑了起来,“师父,啥时候给我们带个师娘回来?师兄们都说这道观老是这么阳盛阴衰也不合太极之道,我后来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对吧?” 丁经业笑着摇头,“别听你师兄们胡诌,他们就是闲得蛋疼,有能耐让他们自己找一个去。” 小道童没接这茬,接住说道:“我看着谢姐姐就很好,要是.......呜呜呜......” 没等弟子说完,丁经业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谢观的身份,他们这些弟子只知道是个与自己师父结识多年的散修,境界什么的没说,按照他们私下的猜测应该跟自己师父差不多。 真正的身份,别人不知道,丁经业可是门儿清。 山上术法诡谲莫测,小道童可以童言无忌,但他这个观主师父要是不拦着点,自己这道观还要不要了?自己连同那些弟子还活不活了? 丁经业语气带着哀求道:“小祖宗诶,这话可能不能乱说,以后千万千万别提这茬儿,不,是关于谢仙师的半个字你都别议论,记住没?” 小道童点头如捣蒜。 打发走这个小弟子。 丁经业抬脚走到门外,借助月光看向道观匾额上的“柴火观”三字。 大髯观主轻声呢喃道:“生火不烧柴,火从哪里来。师父,您老人家可以瞑目了,道观还在,道统也在。” 先人生火,后人添柴,传承有序,长长久久。 ------------------------------------- 却说九耳街中间的药铺里,虽是半夜,却依旧有人登门抓药,说是家中长辈生了恶疾,郎中开了药方,不过坐诊的医馆药钱太贵,吃了几次也没见好,就想着来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药铺抓副药试试看,死马当活马医了算是,关键还价格便宜,同样的药方配比,这边要比医馆便宜接近一半。 吴用须发早已白透,一年到头挺直的腰杆也已经微微驼背,好在精气神还不错。 接过药方,他先是看了看,然后随口问道:“你家长辈是什么病症?” 抓药的年轻人将其病的各种表象和与郎中所说的脉相一一道来。 听完之后,吴用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按照方子抓完药,搁在柜台上。 付了钱,年轻人便要付钱离去,吴用却用手按住一药材,说道:“你要是信得过老夫,我就多给你抓一副药,放心,不要钱。只是一味安神静气的药材,与你方子上的也没有相冲的药性。不过得提前说好,要是病没好或者恶化,可别找老夫麻烦,不然这药方不开也罢!” 年轻人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勉强笑着点头,“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吴用摆了摆手,爽朗一笑,再次抓了一副药后,与年轻人叮嘱了些火候和服用时辰。 年轻人细细记下后提着药材快步走出药铺。 夜晚的药铺内,又重新剩下了吴用一个人。 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燃火烛,自斟自饮,然后满身酒气呢喃着醉话。 不过今夜,有人不请自来,而且是在他这主人没同意的情况下进屋落座。 见到那张如同梦魇般的面容,吴用险些将一碗酒水洒落在地,他先是低头,然后不得不敬称一声,“见过柳先生。” 借助灯火,看清一袭儒衫之后,吴用心中了然。 不是真身到此。 柳相自顾自开口道:“先前那两副药,都没用。” 活得久有活得久的好处,比如医药一途,柳相从书中,也从那些眼皮子底下的病死之人身上学到了些皮毛。 所以那年轻人所说的病症,所抓药方,还有吴用最后赠送的那副药材,都没用,治不好的。 其实药是对的,郎中也没诊断错,只是有些病得看人,熬得过去就能好,熬不过去就得死,什么药都没用。 吴用这才明白,原来小镇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这位妖王的眼睛。 “我知道,毕竟当个药铺掌柜也有百八十年的光景,医术什么的光听都听会了,我的那副药虽说没法救人,却能让人死前至少舒坦些。” “人呐,活着本来就不容易了,临了还得躺在病榻上备受折磨,少遭点罪,少受苦一些。我是武夫,不是仙师,没法子救,算是医者仁心,最后尽点绵薄之力吧。” 吴用喝了口酒,本来想为对方斟一碗的,只是怕对方看不上。 柳相点点头,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转而更改话头,问道:“能不能跟我说说大庆王朝的具体底蕴?” 吴用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放下酒碗之后道:“柳先生,我冒昧问一句,你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柳相眼神冷漠,“我问你答便是。” 吴用自嘲笑了笑,点头道:“可以,大庆,虽说四大王朝之中垫底,不过真实底蕴却能媲美一座天底下势力靠前的大宗门,武夫,炼气士,还有专门针对这两人的军武,很多很多。” ------------------------------------- ps:我突然想到我忽略了时间问题,前面章节有些许改动,不过不影响观看,新人小白,还请见谅。 第168章 念念不忘 大致说来,除了世人皆知的骑军步足之外,大庆的底蕴可以分为这么几类。 监天司,名义上是观天象以稳固国运,内里却培养了无数的炼气士着手养龙一事,骊祝便是出自监天司之手,此外,其中还有许多被大庆收入麾下的散修或者山上仙宗有罪之人,具体多少人,吴用不清楚,不过听说监天司的掌权者向来只有一位,是为隐世不出的八境老神仙,在曾经那场大庆攻打徽仙宗时露过一次面。 天字阁,培养武夫死士的地方,炼气士也有,不过极少,只听从皇帝一人调遣,禹秀薇担任国师那会儿,是历史上唯一一次天字阁的权柄交接,那里专门负责护人和杀人,一些个位高权重的朝政官员身边,都有天子阁死士的影子,天字阁的掌权人,吴用也没见过,听说是个武夫七境。除此之外还有个死士排名,死在柳相手上的弋,就是当时的第一人。 吴用以前刚成为供奉那会儿,就与天字阁一位同境死士有过一场切磋比武,赢了,却是惨胜,事实证明,练武的拳头与杀人的手段相比,在生死面前还是差了些意思。 东岳亭,历代都是宦官执掌,以前是萧祁,萧祁死后换了人,是个炼气士七境的年轻宦官,东岳亭人数很多,境界最为参差不齐,低的可能都不是修士,专门负责搜集情报和培养谍子渗透其他诸国。 除了这三个半遮半掩的地方,吴用还说了个不被世人记载的皇城隐晦之地——地肺宫。 地肺宫除了历代皇帝和监天司的掌权人之外,没人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吴用也是接受朝廷招揽之后才偶然听云涟漪提过一次,仅仅只是一次。 云涟漪说,地肺宫之内,藏着大庆真正的国运与命脉。 四个地方,构建起了大庆第四王朝的地位。 禹秀薇担任国师后,与山上仙家签订契约,有了随军修士这一说法,紧接着还有她专门为战事联合几位大将军打造的神机营,让凡人手持弓弩也有弑仙的可能。 这些林林总总,便是大庆的真实底蕴所在。 听完之后,柳相轻轻点头,随后很自来熟的拿起那坛子吴用没倒完的酒水,站起身,说了声走了,便要跨出门外。 吴用这时忽然说道:“柳相,如果要杀我最好趁早,我快没时间了。” 柳相脚步顿了顿,没转身,拎着那坛子酒水缓缓道:“你该死,不过这里不是你的埋骨之地,有个地方更适合。” “哪?” “于都。” 吴用眼神昏暗。 道家修士向来遵循天机不可泄露,这可不是句空话,命理一事最犯忌讳,就算是站在此道最前位置道门高真,也不敢说就真可以免难。 而柳相,无所谓。 儒衫走出门去,走在空空荡荡的宽阔青石街道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在路过包子铺的时候,柳相放慢脚步,抬头看向招牌。 包子铺的名字很好,也很俗。 吉祥。 只是现在这时间,老百姓早就早早关门睡觉了,铺子自然也不例外。 柳相笑了笑,没再多看一眼,继续向着某座寺庙前行。 药铺内,吴用身上那件绘有无数丹书真迹的仙家法衣出现瞬间山水沸腾之景,只不过很快便被他以武夫罡气给镇压下去。 “于都......” 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轻轻念诵这两个字,思绪有些飘远,有些唏嘘,有些惭愧。 他的练武之路说不上一帆风顺,也谈不上一路坎坷,总之,有豪情万丈,也有孤灯寡酒。 以前走江湖的时候,那些个老前辈们总是喜欢念叨什么,江湖路远,山水昭昭,人总不能被尿给憋死。 后来走过万里道路,被人打又打死人,最终吴用这个名字,成为了前几百年某个时间段上的江湖第一人。 练拳很难,维持一口心气不缀,更难。 在第六境瓶颈卡了将近两百年,吴用不是没想过破局之法,只不过走来走去,好像都是在原地兜兜转转。 直到大庆那边私下找到他,许诺下诸多好处,只是让他接受一个客卿头衔儿,而且那时的大庆皇帝,也就是死在天王山的刘圭,曾亲口许诺,只要吴用功绩足够,大庆甚至可以请动一位八境武人为其传授破境之法。 那时候的数十年光阴,吴用都在为了这一目标而活。 直至遇到柳相,云涟漪身死,大庆皇子刘钺重伤濒死。 大庆那边其实没做什么卸磨杀驴的勾当,不过也没任何表示,是他自主放弃客卿的位置,也没管大庆同不同意,都没等到皇帝诏书的下达,他便选择在荣昌了此残生。 当初他给柳相的回答并未说谎。 关于境界一事,以前他一直觉着是柳相出手才打断了自己最后那点破境希望,是后来的后来,也就前几年,他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原来,他的心气早在接受大庆客卿头衔儿的时候就已经坠了,再没有提起过。 遇见柳相,只是将本就坠落的心气彻底打散罢了。 所以现在吴用,再没有更上一层的念想,连出拳的心思都没有,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迟暮老者,守着铺子,安安静静等着死亡到来。 今夜,月色澄澈如霜,洒在青石路上,洒在家家户户的屋脊上,从门边,从窗户缝隙间偷溜进屋子,似乎有那么一刻,月光压过烛光,落在老人那褶皱如老松的脸颊上。 这一次他的回想,无关朝廷,无关武道。 只是很多年前的平凡事。 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在还未遇见游侠拳师,还不知道什么江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色里,阿爹抱着自己在火堆旁边讲着各种传闻故事,阿娘在煤油灯的火光倒映下一点一点缝补着衣物...... 谁都会有年幼时,谁都会有老去时 一轮明月一盏灯,多年之后再看,明月依旧,灯火已灭。 当人老去时,很容易怀念从前,就像一场在时间长河中的刻舟求剑,明知道回不去,却还是不舍的转头又回头,念念不忘。 第169章 陆水 陆水寺占地规模极大,分佛殿,菩萨殿,护法殿,天王殿等等,其中坐镇中央的大雄宝殿最为宏伟,光是上边在月下也隐隐绽放金光的琉璃瓦,一片就得一两银子,可见家底之雄厚。 陆水陆水,光有寺庙没有河流怎么行。 为此,寺庙住持还专门从百里之外一条大河开设分支流经此处,宽达十余丈,这番大兴土木,最终与荣昌镇原有的无名小河交汇,如今也有了个名字,叫做野狐河,听说这古怪名字还是那位坐镇寺庙的大德高僧亲口所取,小镇百姓们自然不明白其中有何深意。 佛寺宏大,景象万千,荣昌镇里边一些个不差钱的朱门豪阀,每次为寺庙捐善功都是几百两起步,这才十几年光景,陆水寺不光将最初修建寺庙的垫本补平,口袋里的家底已经不知道翻了几番了,就连碎叶城,或是走水路的商贾之流都有无数人到此瞻仰佛光。 荣昌镇以前太小,小到担任官职的老爷们都懒得管,到现在依旧没有明面上的夜禁一说。所以到了晚上,几条偏僻街道早早关门歇业,唯独主干街道上依旧灯火如龙,好不热闹。 同样,寺庙这边也不差。 到此祈福还愿的香客络绎不绝,若是佳节时分,野狐河上边还会有小小纸船点燃烛火,从寺庙这边顺流而下,星星点点串联成片,为这苍茫大地妆点出一幅盛世景象。 陆水寺的人数极少极少,按照香客的说法,寺庙里只有老僧与他弟子两人,老僧虽说佛法无边,待人接物却极为和善,还兼任庙祝一职,帮人解签与开悟更是一绝。至于他的弟子倒是很少露面,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在禅房苦诵经书。 因为人少,寺庙这边很多事情都是香客自便,反正功德箱就摆在神台下边,给不给你们自己看着办。 柳相沿着一道石拱桥拾级而上,身旁有无数行人与之擦肩而过。 手中酒水到此也就彻底见了底儿,站在栏杆旁边,面朝幽幽河水,柳相随手将酒壶丢入河中,落水的噗通声在黑夜里格外引人瞩目。 有同样身穿儒衫或大晚上手持折扇的读书人侧目望来,随后对其嗤之以鼻,私底下说了几句怪话,大体意思就是没功德心,还穿儒衫真不知害臊之类的。 现在的小镇已经不像两百年前那样,从这里走出去的秀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他没能考上功名的就更多了。 这一点柳相的感受最为直接。 可以说他是眼睁睁看着小镇从最开始零零散散,一星半点的文运逐渐增多,然后汇聚成运,最终越来越庞大。 而开创这文运先河的,就是米月。 对于他人的谈论,柳相没生气,毕竟这点气量他还是有的,转过身,继续前行。 前往陆水寺路上所能遇到跟着家人一块出游的大家闺秀有许多,所以这一路,在与这位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一等一的儒衫擦肩而过时,他的脚边老是出现掉落的香囊啊,手帕啊,簪子啊等等。 若是柳相转头望去,年轻女子便会犹抱琵琶半遮面,眼含娇羞,眉眼含黛,就说劳烦公子帮忙一二,要是答应捡起物件儿,她便会自报家门,芳龄几许...... 有了第一次经历后,柳相再遇见都会稍稍挪动脚步,然后加快脚步,根本不给那些女子出口喊公子的机会。 这些还只是脸皮薄的做法,更有甚者直接挡住柳相的去路,身后跟随着扈从丫鬟,上来就直截了当的问公子何许人也,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柳相对此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些女子感觉要比萧祁,邓茅之流还难对付,后者直接一巴掌打死便是,可要是对凡人女子动手,柳相还真就有点难为情了。 没法子,长得太过英俊,也不全是好事儿。 所以经过此事之后,柳相直接施展如意神通,将他人所见的自己改为另外一副面容,越人鬼退避越好,这样走起路来才宽敞。 果然,此招一出,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而且在他所过之处的五步之内,人人惊恐避让。 其实柳相大可直接去往陆水寺的宝殿之内,反正都是一个念头的事情,而他却想看看这人间繁华。 毕竟心有所感和置身其中,完全是两回事情。 ------------------------------------- 夜深人静,已至丑时。 香客能再怎么虔诚,这个点儿自家被窝怎么都比这冷冷清清的佛殿来的温暖。 关了门,老僧盘坐大雄宝殿中的蒲团上,面朝大佛,虔诚冥想。 老僧法号明觉,说老其实也不算老,四五十左右的年纪,精神矍铄,一袭袈裟,手持念珠,宝相庄严。 除他之外,还有个年轻僧人灰衣,恭恭敬敬跪坐在老僧身后,似听师父传道之言。 半炷香后,明觉老僧睁眼,语气悠悠道:“耀台,《烂陀经》可曾研习完毕?” 法号耀台的年轻僧人答道:“佛语铭记心中,却未能得其真意,还望师父解惑。” “所谓佛性就是善的种子。佛向性中坐,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 明觉老僧微叹,接着问道:“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身做好事,言说好话,心存好念。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大爱无言。可曾做到?” 耀台点头又摇头:“唯一心存好念,言说好话,身行好事,其余诸念,不曾与我。” 明觉老僧摇头,“既然未能明悟,那么且问你,什么是‘我’?” 耀台道:“佛即是我,观音即是我,我即是我。” 老僧抚掌大笑。 转过身,明觉僧人面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笑道:“你可知为何为师从来不让你参与凡俗事物?” 耀台没有言语。 师父让自己忘忽外事,心只在经文中,老僧为他安排的道路,他又怎可能不明白呢?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 一念通,则万法通,修行之道亦是如此。 第170章 先礼 明觉僧人庄严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耀台低头合十,“弟子知晓。” 大殿之内,烛火通明。 神台之上,佛陀高坐,金身巍峨,神台之下,师父传道,弟子解惑。 “既是修佛,也要修己,人在书中求佛性,人性却在书本之外,咱们梵刹山的僧人从登山开始便是一叶落花,落地消泥土,福报永恩泽,而成佛之日,便是落地之时。” 佛音最后,老僧手中转动念珠,口中所言,似有繁花盛开,见之无不心神通明澄澈,好似以水观己,清晰入眼。 耀台这次没再低头,反而直起腰杆,问道:“师父,如果修行只为落叶归根,那么我们成佛还有何用?” 明觉僧人微笑答道:“因为‘南无阿弥陀佛’。” 娑婆世界、五浊恶世所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今以此果觉全体授予浊恶众生。 今夜的传道在蜡烛坠泪千滴中结束。 走出大殿,拾级而下。 来到一棵月桂树下,年轻僧人面朝枝繁叶茂,老树昌隆的古树,思绪悠悠。 摸了摸光头,神情茫然。 明觉僧人坐在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没再手持佛理,双手自然从膝盖垂落,看向背对自己的弟子,僧人第一次觉着,自己收他入佛门是不是错的。 片刻之后,耀台瘫坐在地,挪着屁股转过身,揉着在月下隐隐白净的光头,语气低迷道:“师父,我到底是谁啊?” 明月僧人抬了抬眼皮,“真不记得?” “记得,只是我无觉着脑海里的那段记忆不属于我。” “是感觉自己像个看客?” “对的。” “你觉着不是你,那么你该是谁呢?” “师父,这不废话嘛,我就是不知道才问的。” “什么是不知道?” “前因不楚,后果不明,所谓不知道。” “你就是你,哪来的不知道。” “可是......那个我不是真的我。” 明觉僧人叹息一声。“到此之前,我曾远游千万里,以双脚丈量山河土地,遇山登山,遇水乘船,在兵荒马乱的战场遗址上遇见了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吗?” 这一次,耀台没再执着辩驳。 显然这些事情,他都知道,都记得。 明觉僧人道:“既然觉着你不是你,没关系,只管诵经念佛,真相总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可能是一次明悟,可能一时撞见某人,也可能是观山花烂漫时,你年纪还小,不用着急......” 没等僧人把话说完。 一袭儒衫突然出现在耀台身后,修长身影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稳稳落在耀台光头之上,柳相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苦恼什么?大哭一场,忧愁一场就能知道了吗?没用的,对吧,明觉.....高僧。” 耀台有些恼怒,哪来的无赖之徒,不知礼数,认都不认识就按自己脑袋算是怎么回事儿。 刚要转头理论两句,柳相风轻云淡道:“千万别动,只要你稍微一个动静儿,脑袋就得和砸在地面上的西瓜一个下场,我没开玩笑,你也别当我是开玩笑。” 这一刻,本来有些闷热的酷夏夜晚,竟然寒冷如凛冬,耀台只觉着遍体生寒,冷到了骨子里,连眨眼的动作都已停滞。 见这小和尚是挺劝的,柳相笑了笑,看向对面台阶上坐着的僧人,“你徒弟比你有眼力劲儿。” 明觉僧人对于柳相的到来好似并不意外,总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早晚的事情,他双手合十,佛唱一声,“柳施主,万物生命皆有灵性,哪怕身为妖,也要知道修善果,结善因才是。” 柳相冷笑,“我还不需要大师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僧人喟叹,看样子是没得商量了。 不过,他还是竭尽所能,想要为自己宗门多一线福运,“擅自落地开花,的确是贫僧的不是,本想登门请罪,可惜大山无门可入,还望柳施主见谅。” 柳相神色愈发冷漠,“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拿我当傻子糊弄,明觉,你们梵刹山就是这么修佛法的吗?真是令人失望。” 不请自来,还在主家的地盘上开枝散叶招揽信徒,暂时来看可能不算什么,长此以往呢? 如果将天王山脉的整体大渊气运比喻为一汪清水,大庆的政策是将池塘扩大,清水浑浊些许,总体而言,大渊遗民们活着不用那么辛苦,日子好过些,这也算是公过相抵,还能接受。 那么明觉的建立寺庙,光招信徒,只要他存在一天,就是在清水池塘中放入一条能够循序渐渐吞食池水的鱼苗,随着成长,随着年月,那些个被他吞食入腹的气运会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加持在宗门头上,添砖加瓦,薪火永存。 好一个佛法,好一个窃贼! 明觉眼皮微颤,嘴唇蠕动,却再无言语出口。 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求,都已经触碰到了大山的规矩。 “当初陆鸢与截天宗,补天教签订契约,其他宗门都选择袖手旁观,事不关己冷眼相待。现在想着来分一杯羹?真是光拿好处不出力的精明算盘。要不怎么说天底下最会做生意的不是那些商贾,而是你们这些满口慈悲的和尚大师呢。” 言语之中充满讥讽与不屑。 在千年之前陆鸢刚开始坐镇天王山的时候,与这些传承悠久的仙家山头有过一场暗地里的议事。当时到场的不光截天宗和补天教代表人物,天底下排名前列的大宗门几乎都在场,例如公认第一的清神殿,道门之首的神霄宗,佛门祖庭小西天,水法无双的济水宗,剑修如云的古庭剑宗等等,其中就有与小西天争夺佛门魁首位置的梵刹山。 可最后,这些大宗门都因为各自思虑和某种原因选择提前退场,能够留到议事结束且愿意付出某种代价与陆鸢签订契约的,只有截天和补天两宗。 柳相缓缓松开耀台头颅,“我不是山上人,也不是陆鸢,你们佛门面子那点金光薄面在我这,没用。” 先礼完毕,该到后兵了。 第171章 后兵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是能做到,你徒弟就不用死了。” 柳相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言说。 明觉僧人点头,“说说看。” “第一个,先斩断与梵刹山的某种牵连,你散去一身七境修为为大渊气运增加福泽。作为回礼,我不但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甚至到了我坐镇大山末尾,还能给你们留下点残羹冷炙。” “第二个,你死,我亲手斩断那些冥冥之中的佛道香火,此后千年,无论这陆水寺信徒再怎么虔诚,再怎么香火鼎盛都跟你梵刹峰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要你死了,这小和尚就可以活。” “条件摆在这,你怎么选?” 明觉僧人半晌没言语。 这两个条件,对他而言其实都算不上友好,一身修为为他人做嫁衣与身死道消有何区别? 可如果自己不死,耀台就活不了。 喜怒无常的妖王,明觉从不怀疑他言语的真假。 柳相似乎有些不耐烦,身体稍稍前倾,“要不我做回好人,帮你选?” 明觉僧人摇摇头。 耀台似乎是猜到了什么,嘴唇颤抖,瞬间红了眼眶,嗓音哽咽轻声喊道:“师父......” 明觉僧人微笑着言语道:“耀台,别怕,师父一直都在。” 紧接着,明觉僧人抬头,与那位眼眸化为竖瞳的妖王对视一眼,说道:“柳施主,当真不怕梵刹山秋后算账吗?” 柳相嗤笑,“一个个眼高于顶的老秃驴还真当自己成佛了,秋后算账?我还真想尝尝佛门金身是个啥滋味儿。” “既然如此,请柳施主坐等梵刹山回礼。” 说罢,明觉僧人双手合十,浑身佛光萦绕,在他所坐之地好似有朵朵金莲绽放,低头闭目之前看了眼自己唯一的徒弟,眼神慈祥和蔼,佛唱道:“阿弥陀佛.....” 这一夜的黎明时分,阳光刚刚从山的那边露头,就有佛光从陆水寺拔地而起,直冲天幕,二者交相辉映,绚烂无比,佛光上升至半空时好似被人腰斩,化为点点星火,散落小镇无数人家屋脊,好似下了一场火雨,光辉灿烂。 明觉僧人最后还是选择自行坐化,甚至连和柳相动手,争取那万分之一生还几率的想法都未曾有过。 原地之上,僧人身躯与神魂一同烟消云散,只留下一颗金光灿烂的舍利悬浮半空。 柳相觉着有些无趣,连看都懒得再多看那被誉为佛门瑰宝的舍利一眼,拍了拍早已泪流满面的耀台头顶,“你师父虽说心思有点多,不过对你是真好,宁愿一死护你周全的同时留在此地,也不愿跟我讨价还价搬离陆水寺。小和尚,好好修行,记得在我卸任之前千万别走出天王山,也千万别破境跻身地仙,犯了任何一条,我都会宰了你。” 事实上柳相还给这对师徒留下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搬迁陆水寺离开此地,只要留下足够的赔礼,再将这些年吃进去的全吐出来,这样一来明觉僧人都不用死,还能继续师徒情深。 只是没想到明觉僧人如此果决,那么放弃大道性命不要,也要为徒弟换取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在柳相的视野之内,明觉僧人的一身道行重归天地,身上厚重的佛家气运也被天王山大阵汲取殆尽,算是将这么些年被他吃进去的一一拿了回来。 说完之后,柳相也不管耀台答应与否直接转身就走,反正在这大山之中,你都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你的命硬,还是我的手狠。 月桂下,台阶旁。 只留下的呆愣愣坐在原地的年轻僧人,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就这么直视前方,那颗悬空而立的舍利子,光彩流萤,汇集明觉僧人毕生佛法感悟而孕育,珍稀无比。 走出陆水寺的柳相沿着来时道路返回。 天际愈发明亮,许多靠着田地吃饭的庄稼户已经肩扛锄头手握镰刀,朝着自家田地走去,事关一季后的收成,马虎不得,那些个影响庄稼生长的稗草得趁早铲除,不然等土地里的养分吸收得足够多了,根茎极深,再想连根拔除永绝后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一路缓行。 吉祥包子铺在荣昌村里可是老字号,从碎叶城那边搬迁过来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皮薄馅大,汁水足够,味道不咸不淡刚合口味。 所以包子铺的生意向来火红。 就像现在这样,一大清早,家里的狗还打着哈欠,就有一长串儿的人排在店铺门口,等着铺子开门。 隔着由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铺门,都能闻到里面热腾腾的包子香气。 吃过的人都得竖起大拇指夸上一句:地道儿。 柳相吊在长龙末尾,等到他时,要了一屉肉包,整整一屉,作为吉祥包子铺的老板娘顺嘴问了句,“这是请客啊?” 柳相笑了笑没说话。 回老祠堂的路上,柳相一手拎着油纸包裹,一手从里边拿出大肉包搁在嘴边咬了一口,汁水迸溅,肉质细嫩,味道确实不错。 三口一个,等走出百余步,手中油纸包裹已经空空荡荡。 也就这时,柳相身边多了个人。 是那个在青楼宿醉之后打着哈欠瞎逛荡的谢琯,女扮男装。 柳相只是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谢琯双手环胸,手持折扇,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一边哀怨,一边自顾自说道:“雅苑的看门口也不知道是瞎了狗眼还是不认识钱,十两银子出手还不让本姑娘进,真是的,什么世道。” “不进就不进吧,喝个花酒还老有人看过来看过去,要不是您这位天大的妖王坐镇山头,我都想把他们眼珠子挖出来.......” 反正就是一路的碎碎念道。 柳相可能是觉着烦了,也或许实在看不下去这位女子地仙的行径,撂下这么一句话,“你当所有人眼睛瞎啊?就你胸前顶着的那两坨肉,别人不当你是女子,难不成还以为你胸大肌浮夸不成?” 这么一说,谢琯这才幡然醒悟,低头看了眼自己个儿的壮阔山峰,哀叹一声,“没法子,本钱足也没有藏着的道理。” 柳相加快脚步,得,确实是薛全的挚友。 第172章 失算 大雪坪梨树之下,因为柳相的从中作梗,天魔拥有自己的一魂一魄,而且都与妖族少年的躯体紧密衔接,天魔曾暗自很多次去尝试扯开枷锁,不过结局都是以徒劳无功收场。 可以说,如今的天魔就是洞明。 他将顶着这副身躯在世间活着,身体的极限,便是他的寿命,而且因为大道根基不同的缘故,他压根无法修行,来时涅盘,老死也都会停滞原地。 对此,他是不甘心的,甚至不止一次找过柳相言说此事,想要借助后者的神通试图逆天而行。 柳相给出的答案也很一致,不答应。 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就算能,一尊来自天外性情叵测的天魔,始终是个后患,只是现在的洞明还有利用价值,要不然依照柳相的脾气,早就一巴掌下去打得他烟消云散了。 无可奈何,亦无路可走。 洞明心有戚戚然。 他虽说不是本体,单单只是天魔在人间留下的一缕心念投影而生,若是按照人间年岁一事,他的岁数何止万年,名副其实的老王八,无数次占据走火入魔的修士心头,何曾受过这寄人篱下的窝囊气。 一连数月,洞明都在梨树下发呆,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双手托腮,一双漆黑眼眸看向前方云海滚动,眼中没半点神情波动。 他坐了多久,树上就有个小姑娘皱了多久的眉头。 这期间,洞明也会有片刻的心神清醒,对着自己头顶那个成天晃荡脚丫,无事可做的精魅小姑娘龇牙咧嘴故作凶狠道:“小丫头片子,看啥看,没见过英俊的美男子啊,滚蛋。” 钱梨呢总是会有些胆怯,胆怯过后,略微底气不足的挺起胸膛,小声嘀咕的说上一句:“丑八怪......” 洞明脸上的凶狠摸样愈发可怖,不过钱梨就跟没看见似的。 她的神通可直观修士内心起伏,洞明的真实身份,在钱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已经知晓。 一个不被世间所接纳的邪魔,钱梨本能感到厌恶,所以在柳相与洞明“好好说话”时,小姑娘那句加油喊得很真心实意。 而洞明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至多就是吓唬下这小姑娘,要说真动手,他还真不敢。 三番两次下来,洞明就愈发觉着有些委屈了。 这都什么事情。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打不过柳相他认,毕竟手段,境界和战力都摆在那,不服不行。 可连个草木精魅化形而成的小姑娘都敢对自己嘀嘀咕咕戳心窝子,这上哪说理去。 直到柳相心声传音。 洞明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不和你这小姑娘一般见识,走喽,逛街去。” 身形一闪,直接去往小镇方向。 神庙大门开启,一袭墨衫的真身柳相走出,看向三王峰方向仅存的两座高峰,思绪悠悠,有些不敢置信。 钱梨从树上跳到他的肩头,晃荡着脚丫,好奇道:“大白蛇,想啥呢?” 柳相回过神,摇头失笑道:“看样子陆鸢这老家伙也不是都能事事算尽的。” 钱梨挠了挠脸,一脸迷糊,没大听懂。 柳相也没多解释什么。 只能在心中感叹一句,山上都说佛道两家的术法之高深,神通之玄妙,排名天下之最,如此看来果然不假,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做了。 古仙,这两个人无论搁在从前还是未来都是极有分量的尊称,能够冠以此名者,无不是登临大道高峰之人。 “柴火观,陆水寺,事事无常,却又在隐约间存在一定关联。” 柳相揉了揉眉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钱梨有些担忧道:“大白蛇,那丑八怪.......” 魔之所以是魔,除了不被天地认可之外,他们真正的本性还是是纯粹的恶,别奢望他们能了解人性,与这世道和平共处。 柳相双手负后,透过层层云海看向荣昌镇,“没关系,小镇那边有我的分身盯着,他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再说了,他要是稍稍有出格的事情,估计都用不着我出手。” 谢琯虽说平日没个正行,能施万福,还是看在他这个大山之主的份上,其他人.....呵呵。可要真遇到随意打杀凡人的修士,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头天魔心念投影,结果可想而知。谢琯的修行道路可从来不在山上,要远比那些自出身就高高在上的仙师后裔多一份人气,少一份仙气。 钱梨哦了一声,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大白蛇,你自己先无聊会儿,我太困了,得补个觉先。” 草木精怪化形,其实与妖与修士已经无异,不食五谷,不分阴阳交替,只是现在的钱梨确实需要沉睡。 柳相笑着点了点头。 小姑娘身形一闪,化为片片皎洁梨花消散空中,重回本体之内。 柳相盘坐崖旁。 这时的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陆鸢一千年光景是何等孤独。 画地为牢,独自看大雪压人间。 “老家伙,我比你幸运。” ------------------------------------- 小镇那边。 洞明以障眼法遮蔽自己异于常人的双眸,大步流星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可能是衣袖宽松的缘故,每一步踏出,双袖挥舞,衣袂摆动,对此他非得没有丝毫介意,还刻意放宽脚步,可劲儿摆动双臂,一看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街上行人纷纷侧目,眼神多少带点怜悯。 外人怎么看自己,洞明压根儿不在乎,要是说难听点,一群坐井观天的蝼蚁的目光,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走走停停,在一座外观豪华的酒楼门口停下。 皱起鼻头可劲儿嗅了嗅,嗯.......就凭这香气,想来饭菜应该不差。 好似木偶傀儡般僵硬转身,再一步一顿跨入酒楼。 这架势,让跑堂的小二心底有些犯嘀咕。 酒楼这种地方,来吃饭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二跑堂这么些年自认也是见过些人物的,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不说炉火纯青让没个食客心怀期待而来满心欢喜离去,起码不会得罪人不是。 第173章 负面 就算是脑子有病的客户也得好好伺候。 之所以会这么想,主要还是看在洞明身上的儒衫样式不俗,加上少年的卖相极好,估计是某家顽劣的公子哥儿,兜里还是有些盈余的。 “这位公子,敢问几位啊?” 一般来说来他们这吃饭的都是朋友扎堆儿相聚,或是生意场上的酒事,很少有独自前来。 洞明一斜眼,“我长得帅不帅?” 店小二笑脸一僵,难不成有钱人都有点不同常人的癖好不成?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公子玉树临风,英俊非凡,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一看面相就是一辈子大富大贵的命。” 这是店小二这么多年总结下来的生意经,别管有没有明白客人的意思,先拣好话将对方哄高兴再说。 洞明哦了一声,“看样子你也没瞎嘛,没看见本大爷就一个人?还是说大白天你还见到鬼了?” “呃......” 店小二一时语塞,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重新组织好语言,连忙赔笑道:“是小的错,在这先给客官赔个不是。敢问公子是要雅间,还是大堂落座?” 洞明豪迈一挥手,“上等雅房一间,外加满庆全席一桌。” 说罢,伸出一脚,直接踹在店小二的腰间,只是没怎么用力,后者一个趔趄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洞明喝道:“赶紧带路。” 雅间没什么,满庆全席酒楼这边也能做,可一个看模样就太正常的人,这么点菜,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做生意归做生意,可要是对方摆明了是来找事的,店小二也没惯着的道理。 柜台那边掌柜的也察觉到了动静儿,刚要有所动作就见洞明像是变戏法似的手中多出一锭银两,还在手中上下抛动,看个头大小,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银。 俗世钱财而已,就算手中什么都没有,洞明也有本事让他们见到和感觉到金山银山。 就这一个动作,掌柜的停下脚步,店小二翻脸如翻书,重新爬上笑脸。 这世道,有钱的就是大爷,别管对方是什么性情和要求,只要钱到位,就算是大白天找花魁姑娘陪酒,他们这的掌柜都能想方设法给找来。 在大堂众多食客的注视下,洞明趾高气昂登上二楼,在店小二的领路下来到一座能直观街景,远眺房屋楼宇的雅间落座。 他对于人间美食,从未亲口品尝,只是历代宿主的模糊记忆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体会,感觉挺好,只是以前没有完全灵智的缘故,也就没能好好走一趟人间。 现在勉强算是因祸得福吧。 等待酒菜上桌的间隙,洞明视线看向酒楼之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 似乎是太过无聊,洞明下意识施展一门本能神通,能够通过自身去确切感受人们内心的各种负面情绪,愤怒,焦虑,忧郁,嫉妒,恐惧等等,将这些情绪转换为一幅幅生动画卷逐一翻阅过去,就好像一部部丹青圣手妙笔之下的画本典籍,对于所谓的人性可直观感受。 天魔因心念而生,落地之后便是心魔,对于神灵他们无法窥探,但凡人一眼勘破,很简单的事情。 就比如脚步匆匆路过酒楼客栈的青年,看穿着模样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两只眼眶泛起淡淡乌青,走路时顶着头紧紧盯着地面,两侧摊子与行人,他始终都未曾注视,好似一切在这一刻都是那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洞明翻开他的心念情绪。 画面之上是一间赌坊,昨夜傍开场后,青年摇动色盅意气风发,在他面前的赌桌上,白银晃人眼,还有零零散散的几锭黄金,手风正盛的青年脸上的笑意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这时候若是收手,前几日签下的花账与垫本都能一次性还清,只是这人的贪婪一旦被激发就还难收得了手,青年同样不例外,在庄稼负责端茶倒水的小厮怂恿下,青年再次下注。 后半夜,青年一直在输。 第一把输了可能觉着是运气差了些。 第二把输了没关系,事不过三嘛。 第三把,也没事,自己手中本钱还有很多。 第四把...... 第五把..... 第六把..... 就这样直到天明。 最后走出赌场的青年面色呆滞,双手空空荡荡。 血本无归。 走在大街上,心中所想,不是对;流连赌坊的懊悔,而是事后该怎样与爹娘和妻子言说,这可是自家大半的家底儿,如今都成了空,以后的日子必定难过许多。 此事若是直说的话,面对的将是妻子哭泣,父母谩骂指责,亲戚朋友的阴阳怪气,哭泣很烦,谩骂指责会让其愧疚,他人的言语戳心窝子有些难受。 想来想去,青年觉着不成,那就撒个谎,说是有同窗好友家道中落,找自己求助,因为关系确实很好,抹不开面,将这些银两借出去为其应急,只要对方东山再起,或是考取功名,就这点银子总会回到自家口袋。 等自己后面在赌坊里翻了本,这谎言也就算圆过去了。什么他娘的十赌九输,都是骗那些穷人的把戏,他从不信这个。 想通最后的心结,青年稍稍挺直腰杆,环顾四周再无惶恐,步伐沉稳朝着家走去。 可能在人自己看来,一时的心思起伏,一瞬的念头转动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在洞明面前,在真正的山上人面前,都是一座无底深渊,足够吞噬精神气,最后就连魂魄都被这微不足道的心念给吃干抹净。 洞明啧啧两声,用一只筷子敲着空碗,自言自语道:“千万年了,人族还是这样,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无趣,当真无趣。” 在他眼中,人性对半分,善恶相互对立,如道家太极图阴阳转动,当代表善的阳压过恶的阴,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恶的阴压过善的阳,便是恶人。 “归根结底,世间哪有那么多纯粹的善与恶呢?昨日的善或许就是今日的恶,今日的恶,明天可能就是公认的善。压制人性,追求公道无私,无欲无求,无情无法的天性,这便是那些淹没于时间长河的历代仙人真正所求。” 最后,洞明脸上展露出一个极为开心的神采,“仙人仙人,那不还是人嘛。” 第174章 昙花 儒衫柳相先是看了眼洞明所在的酒楼方向,然后将视线偏离落在北边某处,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谢琯还没离去,就这么陪着走走停停,在洞明突然出现在小镇的那一刻,这位女子地仙就直接皱起了眉头,刚想一步跨出去往酒楼那边,可转念一思量,又打消了这份念头。 她对柳相道:“这么个隔着三里地都散发臭味的家伙,不管管?” 到了谢琯这等修为境界面前,修士哪怕隔着百里,她都能准确知道对方的大致来历,更何况是一头被天道摒弃在众生之外的天魔,行走人间,那股从感应到的那一刻开始,纯粹的恶念就好似散发恶臭的污秽之物,想不看见都难。 若是搁在外边,截天宗正统出身的女子地仙定当要来上一场降妖除魔。 不过现在嘛,连大山之主都对其视而不见,自己这个外人再多做什么就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了。 柳相摇摇头,“随他去吧,只要在大山之内,他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况且就算洞明不守规矩,只要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柳相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他在洞明身上的所求,可不光是万年之前的隐晦内幕,天魔之所以是天魔定然有不同寻常修士的神通在,柳相很想见识见识,只是在大雪坪时,洞明知道打不过柳相,再怎么作幺蛾子也是徒让人看笑话的事情。 谢琯耸耸肩,“那你看着办。” 此刻刚好走到岔路口,一条是去往北边学塾,一边通往柴火观,柳相与谢琯就此分道扬镳。 北边的学塾如今也开始收起了束修,没法子,教书先生也得吃饭不是,以前开创学塾的寇脊轩是炼气士,不吃不喝不睡都没问题,对于俗世钱财没任何兴趣。可今时不同往日,负责教书授课的是米月的学生,学生成了先生。不过若是有穷人家孩子想读书却又实在揭不开锅,教书先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门外旁听。 柳相跨入门槛时,刚好是学塾的上课时分,朗朗读书声从屋内传至屋外,在穿过院门与院内的老槐树,飘上半空,又在远处一一消散。 柳相没去打搅这番传道授业,独自一人去往后堂。 后堂有专门藏书的书库,一排排老旧书架上边搁满了手抄拓本,还有后人为其添补的崭新书籍,书架上边干净整洁,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擦拭打扫。 随着柳相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书上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在空中排列组合,书中内容一眼便知。 可惜都不是柳相所找的东西。 米月在临死前曾在深夜找过柳相一次,闲聊结束后说过这么一句话,“先生,学生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到死好像都没做一件值得所有人侧目的事情,就临了撰写了一本心念随笔搁在北边学塾那。等以后我不在了,就得麻烦先生帮我看护一二,只要确定书籍还在就成,也算是我对这世道的唯一念想。若是真有来世,还能看见我前世留下的随笔,这岂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这番话,就像是人之将死时的闲言碎语。 米月的意思其实柳相明白,对于书籍存不存在,自己有无后世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在人生最后时刻,与柳先生多说说话。 米月说的很随意,柳相听得很仔细,在米月死后,他便将这些书籍都施加了一门禁制,无法损毁,无法带走。别人翻阅可以,但想要带走原本,在拿着书籍走出书库的那一刻,他人手中的书籍就会变成拓本,还是无法分辨真假那种。 如今因为三王峰的某些变化,柳相的心思也跟着转变。 既然道家与佛家二者都有玄妙之处,那么一朝入儒圣的米月,是不是也有些东西不能对他人道破呢? 于是,柳相在来此之前就有过一个想法,只是真与假得亲眼看过才知道。 一步步走过书架,一次次翻开篇章。 直到看见最角落里好似被束之高阁的某本薄薄的册子时,柳相这才停下脚步,将其取下,搁在书库案桌平摊开来。 一页页翻过,上面的的文字内容就真的只是灵光乍现时的随笔记录,倒是更像兴之所至的挥毫文思。 如那:时光悠悠心悠悠,不恋落花不恋愁.....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所想方能所求,所求方能有所执,所执才方能所为,所方能所成..... 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有人说人生路,荆棘坎坷,泥泞难行。也有人说,没历经风雨的人生,无法承载生命中的厚重..... 无所见,无所闻,无所思,何来怨天尤人? ..... 就像是醉酒之后的洋洋洒洒,类似断断续续的文字篇章还有很多,乍一看其实并无出奇之处。 看到最后,又重新将书籍合拢,看着封面上的两个字,柳相陷入短暂沉思。 《昙花》。 将手掌从书籍上拿开,柳相笑着自言自语,“你倒是给先生我留下个难题啊!” 是感叹自己一生如昙花一现,还是再说这些随笔的刹那芳华呢? 一瞬之间,柳相念头起伏千万次,忽然想到一首古老诗句: “松径风清闻鹤唳,昙花香暝见明还。 玄机隐隐应难觉,尘事悠悠了不关。 兴尽凡缘因未晚,徘徊依旧到人间。” 柳相忽然挑了挑眉头,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这本书籍的真正内容,从来不是那些停留在纸面上的灵感随笔,而是下笔之人那时的精神气,存于字里行间,却又毫无瓜葛,只有真正明了米月内心的人才能一览无余。 好一个昙花一世,再醒人间。 “按这么来说的话,张夫子那边应该会来此一趟,天底下的第一位儒圣,份量可真够重的。” 心念通达,再结合之前的一些内幕加以推测,结论显而易见。 第175章 争执 柴火观因为有丁经业打造的一道入门级山水法阵,都没敢勾连此地的山根水运,纯粹依靠自身家底的灵石作为支柱,毕竟上头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柳相看着,不告而来建立道观就已经算是不敬之罪,要再僭越山上规矩,就算柳相不追究,丁经业自己都得脸红。 因为法阵存在的缘故,道观种植的桃花林终年花开烂漫,倒也成了荣昌村一处难得风景。 小道童姚清是丁经业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因为年纪尚小,还没开始具体修行。 他所负责的事务,一个是傍晚接替师兄的职务看大门,另外一个就是在香炉旁边看守几亩桃花林。 若是有人吟诗作对,以此来吸引莺莺燕燕的眼球,姚清不用管,按照师父的叮嘱,只要是那些大才子出口的篇章,只要还能看得下去听得入耳,都得拍手叫好。 毕竟他们道观的生财之路较少,这桃花林是大头中的大头,而那些大才子们就是保证道观香火不断的财神爷啊!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 要是有人兴之所至喝高了,在桃花林吐了一地,姚清就得捏着鼻子清扫干净,顺便再从醉酒之人的腰包里套出一定钱财,美其名曰清理费。 因为桃花林比较密集,而且到了傍晚时分人群就会陆陆续续离开,也会有那寻欢作乐的男女,往往选择桃林深处来一场天雷勾动地火的大汗淋漓,不过这是在道观内,显然不太合适,这时候姚清就会借助年幼身形的优势藏在桃花中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咳嗽声,有时候遇见个胆小的,估计当场第三条腿就得软得跟个柳条似的。 当然,一些个酒后冲突或者有人偷偷摸摸要做那梁上君子,姚清就得找自己师兄们来平事了。 总之,这样的日子有时挺忙,有时悠闲。 今日是个艳阳天。 小道童坐在青烟袅袅的香炉旁边,听着桃花林中的嘈杂交谈,心中默念道家的《净心神咒》。 对于修行,姚清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师父说啥时候适合修行他就啥时候修行,反正自己还小,不用着急。 当然,在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小小的憧憬。 自家几个师兄每次修成了术法都会忍不住在他们面前显摆两下,然后对着姚清问一句,“瞅见没?厉害不?” 每次姚清都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止,眼中的敬佩之色都快溢出眼眶了。 年纪小,心思单纯,对于玄之又玄的大道,还有七彩炫丽的术法,自然无比憧憬。 若有闲暇时分,他都会想着将来自己学成道法的那天,也不求多,有师兄们一半那么厉害就行。 从清晨到黄昏,本来都没什么事情。 可偏偏在道观关门歇业的前一刻,桃花林里响起一连串争执声。 争吵双方,一边是三人结伴的青年男子,看穿着和手中折扇应该是读书人,只不过学问气态是那种半桶水直晃荡的主儿,站在前头的青年手持折扇,大概二十有五的年纪,争吵之余还不忘闪动清风,一边骂着彼其娘之,一边眼神左右游动。 对面的,则是带着两个丫鬟侍女的富家小姐,相貌清秀,不善言辞,吵架这等泼辣事情全权由侍女代劳。富家小姐柔柔弱弱,楚楚可怜,已经开始泪水打转泫然欲泣了。 姚清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过去,奋力扒开看热闹的人群腰胯,这才看清双方何人,再听过几句争吵之后,他也算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位看起来年纪不小的青年公子本来正在与好友讨论诗词,这位富家小姐只是在一旁走过,大概是长相和穿着的缘故,有钱人家的黄花闺女谁不喜欢? 于是在好友的怂恿下,这位青年公子就借花喻人,想要与这位小姐攀谈一二,若是能像书中那样来一场才子佳人的相遇岂不美哉。最不济给留下个好印象才成。 可他却忘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大多数都是由那些穷酸书生所写,就他腹中的半桶墨水加上一张不出彩儿的相貌,甚至都没能搭上一句话,就被富家小姐身边的两位婢女给拦了下来。 刚开始两位婢女还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侍从,礼数自然不会差了。 只是三番两次被婉拒之后,青年公子就有些恼火,嘀嘀咕咕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言语。 两位婢女可都是见惯了小镇大人物的,又怎会容忍一介穷酸书生侮辱自家小姐。 一场骂战就此开场。 小道童有些无奈,这都啥人呢?好好观赏桃花美景不好吗? 这时返回道观的谢琯也跑来凑热闹,双手环胸站在人群前边,笑意盈然。 姚清伸出小手,扯了扯她的袖口,“谢姐姐,谢姐姐。” 谢琯撇过头,又低下头,“嗯?” 姚清指了指已经开始翻对方族谱的争吵现场,“帮个忙呗!” 谢琯一副事不关己的摸样,回道:“喊你师兄师父去啊!我又不会吵架,跟我说有什么用?” 姚清无奈道:“师父带着前面三个师兄出门了,后三个要么躲在屋里美其名曰闭关其实就是睡觉,要么有其他事物要忙脱不开身,六师兄每次我喊他他都慢吞吞的。谢姐姐,你帮帮我,事后我请你吃桂花糕。” 谢琯盯着满眼期待的小道童,琢磨片刻,“成交。” 姚清嘿嘿一笑,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可不能像上次那样打人。师父知道他不会骂你,可是会跟我说教的,一次就是一个时辰,打盹都不行。” 此话一出,原本都在磨拳擦掌思量着该如何收力才能不打死人的谢琯,只好悻悻然放下手臂,对着小道童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动作。 可在姚清一脸央求神情注视之下,谢琯只好勉为其难应下了这门差事。 从来不会吵架只会动手的女子走到双方中间,同时伸手,示意双方安静片刻。 富家小姐那边瞬间禁声,倒是青年公子那边见突然跑出要当和事佬的,态度厌烦道:“你谁啊你?” 谢琯没回答,朝前两步走到一棵足有盆口粗细的桃树前,然后就见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轻飘飘一掌拍在桃树枝干上。 紧接着,那棵在风雨中屹立十数年的老桃树吱呀一声,从掌心位置应声而断。 轰隆—— 老树倒地,人群一片寂静。 第176章 道与佛 黄昏,柴火观的大门半遮半掩,意味很明显,道观马上关门歇业,香客要走,道观这边好生恭送,若是要留,道观也欢迎,就是得交那么点不算多的住宿钱。 桃花林的闹剧,在谢琯出面后也就不了了之,青年公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与道观和那位富家小姐赔罪一声,各自散去。 事情解决完毕,姚清也信守承诺,当真从自己的小私库中取出两颗桂花糕,与谢琯一人一手,坐在道观供奉祖师的大殿门口台阶上。 “谢姐姐,你会武功吗?很厉害诶!” “我跟你们一样都是炼气士,不是武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炼气士?师父师兄们出手都是各类好看的术法,从来没像谢姐姐这样干脆有劲儿,师父说这世上只有武人才修行纯粹的力,谢姐姐不是吗?” “不是,我啊!就是修行时间比你们久一点,境界比你们高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姚清好奇问道:“那谢姐姐跟师父谁更厉害?”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谢琯,她在思量自己要收几成力才能不打死丁经业。 女子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在半空晃了晃。 姚清小声猜测道:“胜负五五对半分?” 他可是亲眼见过自己师父动手过的,那气象老厉害了。 不曾想,谢琯语气轻松道:“我一只手打他五百个不成问题。” 姚清呆若木鸡。 回过神来后,干净澄澈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谢琯也没多解释什么,拍了拍小道童的脑袋,笑道:“你啊!怎么说呢?算是矮个群中拔高个儿吧,你上头几个师兄加起来都不如你,也算是师父眼神好使了一次。小家伙,以后记得好好修行,只有境界高了,才能看见这个世界之上的风景。” 姚清向来心思活络,不然也不会被安排个看守桃花林的重任,他双手叠放在腹部,这动作是与师父他老人家学来的,坐着的时候还挺舒服,“谢姐姐,那这个世界之上的风景是怎样的?” 小道童只是念头一转之下的随口之问,却让谢琯好半天都没组织好语言。 世界之上的风景是怎样的呢? 长生不死?逍遥自由?亦或者束手束脚,天道镇压吗?更或者干脆看清人性从而对自己对世人失望吗? 谢琯不知道如何回答。 姚清也看出女子的踌躇之色,连忙道:“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问问,要是谢姐姐没想好如何说,可以晚点告诉我,或者等以后我长大了自己去看看也没什么。” 谢琯笑了,五指搁在小道童脑袋上晃了晃,“谢姐姐我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将来有一天想好了一定会告诉你的。” 姚清笑眯起眼,见女子手中桂花糕已经没了,小声说着,“桂花糕我那是没了,不过我师父屋里还藏着一些,其他师兄都不知道在哪,谢姐姐要是没吃饱,我可以悄摸去拿两块,可不是我小气不舍得,是师父他老人家有时候会点数的,一两块从来不会发现,数量一多我肯定又得挨训了。” 自己师父好是好,从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每次苦口婆心的念叨,时间一长姚清也有些遭不住的。 谢琯勾起嘴角,摇摇头,“不用。” 一大一小,相谈甚欢。 唯独苦了在大殿门后竖起耳朵,提心吊胆的观主大人。 姚姓,在小镇百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 是这位观主大人一次心有所感,走出大山,走过山水千里路途,在一座繁华城池内找到出身书香门第的姚清。 那时候刚好赶上姚清满月酒,头一次登门,就被姚家当做江湖骗子,倒是没直接赶人,随手打发了一两银子,算是讨个好彩头。 丁经业不得已,以道家推衍术,将姚家门第传承一一道来,这才如愿见到襁褓中的婴儿。 于是,丁经业那几年都停留在那座大城。 直到姚清四岁那年才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带回柴火观。 世间缘法一事最难琢磨,缘起如潮升,缘灭如烟灭。 ------------------------------------- 却说没了明觉僧人住持的陆水寺。 僧人走的很突然,耀台被迫挑起担子,为每位求签的香客解惑,只是他年纪尚浅,佛法感悟远不如明觉,言语解签总是说不到求签人的心坎,加上如今寺庙的琉璃瓦上边已经没了佛光普照的奇异景象,久而久之,寺庙的香火也就慢慢开始减少。 每当有人问起明觉僧人,耀台都会如实回答,已经圆寂于寺庙之内。 众人纷纷惋惜,同时心中暗想,原来得道高僧也跟凡人是一样的光景,说没就没,说死就死。 耀台白天忙碌,晚上还得继续诵读经书,好在已经修行入门,昼夜颠倒对他影响并不大。 今夜,月色晴朗。 耀台松开合十双手,将面前经书最后一页合拢,整整齐齐搁在藏书架上。 走出门,站在那棵月桂树下,手持念珠,一手负后,遥望月色。 他忽然有了个不知起于何处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那么谁是今人,谁是古人呢? 想到这,耀台痛苦闭上双眼,面色皱成一团,俊秀的年轻僧人这一刻无比迷茫。 师父说他就是他,可耀台还是觉着不对,自己不对,小镇不对,世界不对。 那么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修行有何意义?苦心钻研的佛法又有何用? 自问却无自答,这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一夜,年轻僧人不再于书中求法,而是迈开步子,走过一座座敦煌大殿,于黑夜的烛火中见或慈悲,或凶恶的台上神像。 只是匆匆一眼,再无转头。 径直穿过寺庙大门,走下以青石打造的登山台阶,最终在野狐河上边建造的石拱桥中央停步。 年轻僧人一手拍打拱桥栏杆,望着脚下流向远方从不停歇的幽幽河水。 耀台低声呢喃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第177章 金生 小镇山水在光阴的洗涤下被染上一层古镇的名头,且日益繁华,凡人世代更替,一辈辈见证了荣昌的日新月异。 大雪坪上,异象横生。 只是片刻间,便已是天昏地暗,乌云滚滚,天雷震动。 只有被柳相允许才能离开此地的洞明见此异象,默默收回树荫之外的一只脚。 崖旁。 好不容易熬过芥子天地的疯狂磨砺,黑纹金雕终于得以破开那层阻碍自己几百年修为进展的瓶颈,成功跻身妖王之列。 重归大天地,黑纹金雕眼眸处的金色纹路愈发神异,浑身翎羽可媲美上乘灵器,锋锐非凡。 可没等它嘚瑟一下,头上便有天劫乍显。 它在芥子天地中可是在柳相敕令的雷核威能下吃了不少苦头,心底对于滚滚天雷有些发怵。 坐在崖旁的柳相也没浪费时间看热闹的心思,瞥了眼天幕高处的雷劫,缓缓开口道:“滚!” 好似儒家圣人的言出法随,来势汹汹的天劫顿时烟消云散。 黑纹金雕扑腾着翅膀,嘎嘎不停。细细感受着破境带来的变化,差点热泪盈眶,吃了这么多苦头,值了。 似乎觉着有些太吵,柳相淡淡道:“闭嘴。” 黑纹金雕顿时噤声,得嘞!柳大爷说啥是谁。 目光透过云海看向荣昌镇,黑纹金雕感慨道:“变化真大。” 自己才离开多久?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来着?再次回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可人事物早已翻天覆地。 就是不知道自己那些子子孙孙都传承到第几代了。 柳相问道:“还不化形?” 如果说前两百年,黑纹金雕因为境界不高,感受不到身上那股被天道刻意针对的压制,选择以兽形行走世间也无不可。 但如今已是妖王境,若是留在大山里边也没什么,不与人族接触,便不会被那份天道存私而刻意针对。 接下来,黑纹金雕还要为荆黎接着护道,起码等后者跻身地仙才会结束,继续以兽形行走人间的话,必将有许多麻烦。 说起这个,黑纹金雕面露难色,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柳相一挑眉头,倒是没直接以如意神通顺着黑纹金雕的心路脉络去探寻真相,而是似笑非笑道:“怎么说?” 黑纹金雕神色尴尬道:“要不算了,麻烦就麻烦些,还容易隐藏不是。” 柳相呵呵两声,“妖王行走人间,在有心人眼中就好似烈阳横空,你觉着他们会视而不见吗?” 黑纹金雕犹豫,“这个......” 柳相手掌一摊,出现一条手指那么粗的金链子,很有社会气息那种。 黑纹金雕满脸狐疑。 “此链乃是我取金火双法淬炼而成,戴在身上可遮蔽妖族气息,隐藏修为,九境之下,没人能看透。同时它还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防御重宝,能够抵挡八境剑修的倾力一剑,要还是不要?” 世间的炼器之法,柳相也曾有过涉及,与阵法一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以薛全寄来的书籍中拓宽心路之后,柳相的如意法门所能创造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能赋予不同的玄妙,唯一的缺点就是得以天地灵气为基础,可以说只要天地灵气足够,法器什么的,在柳相这可谓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比如这件在他前世司空见惯的大金链子,就是柳相汲取天地灵气如龙卷后所创造的物件儿。 黑纹金雕眼神亮如星辰,点头不止。 虽说丑是丑了点,可谁让他用处多呢,品级还高,这样的好东西要是搁在山上,起码得好几十枚上品灵石。 柳相五指紧握,手掌向下,就这么看着黑纹金雕。 黑纹金雕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当下心一横,看看又不会死人,怕啥? 于是,黑纹金雕双翼合拢,包裹住整个身躯,随着黑芒光彩闪动,漆黑翎羽消失不见,眼眸变化,身形不断缩小。 最终,半空中,一颗小光头悬空而立,身穿一件金色长衣,上有无数羽毛图案熠熠生辉,小光头粉雕玉琢,五官皱起,似乎有些难为情。 见此情形,不光柳相愣了愣,就连一旁看热闹的天魔洞明都了愣在原地。 柳相上下打量黑纹金雕一番,忍不住乐了,“看模样就知道你与佛门很有缘。” 黑纹金雕化形的小光头冷哼一声,嗓音与之前截然不同,稚嫩清脆道:“有缘个屁,要不是山神老爷说这模样很适合我,我才会选择不会选择此相貌化形呢。” 妖族化形向来都是相由心生,柳相就是依照前世来定,而黑纹金雕不太一样,在他还没触及承台境时,陆鸢已经给他定好了未来的人形姿态,黑纹金雕依葫芦画瓢,后来可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觉着自己这模样有失身为妖的威风霸气,所以一直保持兽身。 天魔洞明敲着太阳穴,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心念芥子而成,却是有诸多限制,除了一些在本体记忆中浮于表面的天下大势之外,其余诸多细节东西都比较模糊,有些甚至干脆都不记得。 柳相摩挲着下巴,以如意神通去确定黑纹金雕是否真于佛家有缘,只是可惜,在如意神通触及到那条时间长河后,一切被斩断,无法追溯。 按照这样来看,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黑纹金雕确实跟佛家没什么关系,土生土长的本地妖族,只是在陆鸢的安排下有了某种类似佛家的神通与表象,至于有什么用,柳相估摸着,与转世有关。 二来,既然天王山有三位古仙的传承遗址,那么千年之前那场涉及天外古神的大战,是否有其他人参与其中呢?而黑纹金雕又与千年之前存在某种关联。 按照现在来看,前者可能性最大,而且八九不离十,不过后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陆鸢虽死,可这老家伙留下的后手,柳相还没能彻底理清,还需要一段时间,起码要等他能够媲美道一境。 “除了小黑子这个小名之外,你的真名是什么?” 妖族化形,如人出生,都得取上一个能够伴随一生的姓名,这名字将会被冥冥之中的天道所记载,功过得失,因果福报,都会有所牵扯。 比如柳相,这名字是他前世的名字,而今生自然也有属于他的真名。 黑纹金雕摸了摸光头,一脸忧愁,缓缓开口道:“我叫金生啊……” 第178章 幸灾乐祸 逐鹿剑宗,深夜时分,月明星稀。 郝仁独自一人坐在断水崖背面的石崖上,手边几坛子空空荡荡被随意丢弃的酒壶。 魁梧青年满脸忧愁,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往嘴里灌着酒水。 如今百骸峰随着邓茅的死去,峰主的位置也换了人,原本黄丹是想让郝仁继任,魁梧青年无论是从境界,往后继续攀升的资质,亦或者处理事务的头脑,都好。只是郝仁自从那场问剑结束之后好像整个人的心气一下子降了一大截。从以前那个我行我素,天老大地老二他排老三的混不吝,如今浑浑噩噩已有月余,更是无心坐上这峰主的位置。 黄丹也没强人所难,他知道郝仁的性格,若强加于身,如今唯一一个能够对其严加管教的邓茅死了,魁梧青年要是一个不顺心,还真有叛离宗门的可能。峰主位置空缺个几百年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因此让剑宗失去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三境天才剑修,黄丹都觉着没脸面对历代祖师爷了。 山风袭袭,吹动魁梧青年的烦乱思绪。 身后,隐隐有同门的切磋动静儿传来,郝仁转过头,对着那边目不暇接的光彩流萤讥笑不已,“真够可怜的。” 此话说完,似乎觉着有些不妥,自嘲一笑,“我也可怜诺!” 长生大道之上,千千万历代修士如过江之鲫,相互争渡,刻苦修行,炼气,炼心,炼神,炼剑,百花齐放,为的都是那大道尽头的永恒。 只是大道尽头就那么点地方,划分给剑道一途的就更小了,万年以来,哪怕将时间再往前推个几万年,从长生大道开辟之初到现在,剑道高处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很多人,可以说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修士都属于那资质不好,悟性不高,心境不够,连他娘最基本的运道都不济事的人。 他们注定只能被那些天才人物当做垫脚石抬高位置,甚至有些修士修行一生连成为垫脚石的资格都没。 所以,人在有自知之明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还要为了个已经能够看到的未来而拼命登高呢?打生打死,机关算计,累不累啊?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不是更好吗? 这个问题郝仁以前问过自己师父,那个活了千年的老剑仙,对此,邓茅没给出答案,只是笑着指了指断水崖,又指了指那座香火鼎盛的祖师堂,没任何言语。 所以郝仁平日除了必要的练剑之外,最喜欢往断水崖这边跑,顺带每次路过都会去祖师堂所在的主峰看一圈。 多年下来,答案其实已经很显而易见,郝仁明白,很清楚那种。 只是对于这样的奢望,郝仁从来都嗤之以鼻。 也或许,是每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看待方式都有所不同。 “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吃撑了还强咽,容易被噎死。” 这句话,郝仁对很多人说过,例如高巫,例如顾长戈,还有很多他都记不得名字的同门修士。 与荆黎问剑之前的他,每次到断水崖这边看同门切磋或者偶尔几次的生死决斗,总是会带着戏谑的笑意,就像在看.......一群井底之蛙相互嬉闹。 自己资质好,未来的剑道高度根本不用愁,所以你们在我眼里跟一群仰着脸抬头望天,祈求老天爷恩赐的凡人没什么区别,注定只能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连一朵浪花都激不起,留不下。 问剑之后,郝仁忽然觉着自己与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自己运气好早已站在了井口,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世界,就转头嘲笑井底的那些同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同辈天才之中更有拔尖者走在最前头。 邓茅的死,郝仁伤心,只是这伤心很快便被醒悟过后的茫然取代。现在的他已经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练剑究竟有何意义? 比不上最好的一拨人,却又有那登临剑道之巅微末希望,还在不知不觉中希冀着逆流而上,成为那个第一,郝仁觉着这样的想法不够好,不够纯粹,至少对剑修来说,这样的念头会阻碍自己的出剑。 同时,郝仁也切身明白了那些被自己踩在脚下同辈修士的感受,挺悲哀的。 身后,窸窣脚步声响起,将郝仁的思绪拉回现实。 顾长戈双手分别拎着两壶剑宗自己酿造的仙家酒水,走到崖边,在郝仁身边坐下,递出其中一壶酒,也没说话,脸上好似永远带着温和笑意。 郝仁也没客气,放下自己手中的空酒壶,接过新酒,揭开盖子,大口饮酒。 顾长戈是公认的脾气好,不过脾气好可不意味着说话就有多好听。 “怎么?一场问剑就把咱们内门第一的心境给砍碎了?不至于吧!不过也对,你打小就没输过,在宗门之内是如此,还扬言等了上三境就去古庭剑宗,天山剑楼,将所有同龄剑仙压得抬不起头。结果倒好,还没能行走天下,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剑修在自家地盘上打趴下了,确实够伤心的。” 一字一剑,剑剑戳心。 郝仁没好气道:“要是专门过来说句风凉话,以此来报复多年的输剑之仇,你做到了,可以滚了。” 顾长戈干净利落直接点头,“看你不舒服,我就很开心。” 郝仁微微眯眼,看来自己还是手下太留情了啊! 他们是同一条登天大道上的争渡者确实不假,不过这并不妨碍相互之间喝酒聊天。 别看这些剑修各个心高气傲,在擂台上时切磋交手剑气如云,非得争个高低输赢,实际上私底下,他们关系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不光是顾长戈,例如向来直来直往的东方红烛,还有不是剑修却没人会去刻意贬低的高巫,他们几个偶尔都有同桌喝酒的光景。 都是同门,有规矩教养在,除非是脑子不好,否则很少会有结怨之事发生。 甚至有一次在酒桌上,郝仁调侃了句无心之语,就惹得东方红烛指着他的鼻子骂,郝仁还不得是捏着鼻子忍着。 一来对方是女子,让着一点总没坏处。 二来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赔礼道歉说不出口,那就以后切磋问剑悠着点就行。 要换成顾长戈和高巫试试看? ------------------------------------- ps:这年可能是作者最不顺心的一年,具体缘由我也不赘述了,不太想说,大家伙能谅解尽量谅解一下,谢谢了。 还有就是这本书不用担心不更,虽说我更新是慢了点,起码一直在写,成不成绩的无所谓了,总得给我自己这么多想法一个交代。 第179章 尽人事 顾长戈两袖衣摆随着山风浮动,这位相貌俊朗的青年笑着问道:“郝仁,你觉着我们这些人中,谁能厚积薄发超过你这个内门第一天才?”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问,郝仁还是认真思索道:“你有一点点可能,单论剑心神通,你的九歌落局限性很大,适合大规模战场,捉对厮杀却容易吃亏。之所以说有那么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因为你所修行的大道根脚与时间有关,一尊从时间长河中走出的先贤身影如果能由虚化实,再被你炼化成为第二元神,那么你就相当于同时拥有两副不同的剑道根基,登高只是迟早的事情。” “高巫不是剑修,可他对于佛门与道门的天资悟性实在难用常理度之,只要愿意改换门庭,未来不说超越我,起码能并驾齐驱,这一点其实并不难。” “东方红烛......” 说到那位一身红衣的女子,郝仁踌躇许久也没敢妄下断言。 因为东方红烛的剑心从未施展过,哪怕是在前些年那场关乎宗门修行资源分配的名次争夺上,东方红烛从始至终都不过以自悟的剑术剑道对敌,先败于郝仁,再输顾长戈,那位女子没有任何失望与颓然,好似早就知道有这么个结局。 “她的剑心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实在无用,食之鸡肋,弃之可惜那种,要么是剑心品级太高,有些类似那位外来剑修,哪怕已是玄心,剑心已然没能彻底孕育成功。这样的得天独厚,注定她未来的出剑杀力极大,甚至在跻身上三境后,超越同辈,成为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天才。” 顾长戈点点头,没任何反驳或者纠正,郝仁的见解大体程度上与他一般无二。 “道之一字,玄之又玄,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有天才跌落谷底,又或者不声不响的平凡者一鸣惊人。就像凡人的生老病死,谁都不清楚明天与死亡谁会先来。” 随后,顾长戈转头对郝仁道:“你的天赋是我们所不可及的,既然老天爷赏饭吃,那就好好接着,别辜负邓祖师与宗主的期望。” 郝仁嗤笑一声,刚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顾长戈打断道:“你的想法我清楚,一时的输赢而已,如果 你因此一蹶不振,或者干脆道心破碎,那么不光是我,就连刚刚开始登山的晚辈都会看不起你。” 这次,俊朗之姿,神仙不凡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脸上难得严肃道:“我辈剑修,可以输,可以死,唯有心气不可降。” “听天命是一件算不上好,谈不上坏的无奈之举,但在这之前,还有一句‘尽人事,’郝仁,你肩上的担子可不止大道登高这么简单,还背负着我们剑宗的剑道期望,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以后再赢回来便是,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郝仁就不配当剑修。” 最后一句话,顾长戈语气很重,甚至有责骂的嫌疑。 虽说在这样的语气让郝仁很不爽,可言语内容却让他无法反驳。 过了许久,郝仁手捧酒壶,自嘲笑道:“就这他娘的浅显道理,还不用你苦心孤诣来教训我。” 尽人事听天命,小孩子都知道,他郝仁又怎可能不明白。 可知道归知道,要做起来却很难。 顾长戈耸了耸肩,丢了酒壶,站起身,拍了拍魁梧青年的肩头,调侃道:“能说的就这么多,以长辈的姿态训斥你一顿,我心情更好了。” 郝仁没好气道:“赶紧滚蛋!” “得嘞!” 随着长袖身影逐渐走远,郝仁叹息一声,重新陷入心境自问之中。 最终,在天色破晓时分,郝仁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看向修行道场所在的百骸峰,郝仁轻声道:“老家伙,等着,就算我当不得剑道魁首,也给你争个剑修前三甲来。” 他想好了,在逐鹿剑宗内修行,他的剑道造诣最高也高不过护山大阵。 那就去别地练剑去。 最好是那种不留半分退路的地方。 ------------------------------------- 却说月桥峰,这一月以来,老修士冯浦过得可谓是提心吊胆,一场场山门祖师堂那边的例行询问,冯浦都怕门下弟子一个稍不注意,就被引火烧身,牵连整个山头。 按照他的估算,自己是荆黎进入宗门的领路人,哪怕事先毫不知情,最后最少都得落得个丢掉峰主位置的惩罚。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好几次例行询问过后,对于他的惩罚一事,戒律堂那边却没任何表示,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提及。 随着月桥峰逐渐安定,问剑风波渐渐平息,逐鹿剑宗还是以前的那个剑宗,不会因为失去一位上三境地仙而彻底萎靡不振,也不会因为一次颜面扫地便再也抬不起头。 只要人还在,宗门还在,日子总得过下去。 冯浦这些天没敢出门找老友喝酒叙旧,生怕酒桌上他人提及关于荆黎的事情,若是口无遮拦的时间一久,保不齐会被戒律堂那边翻旧账,自己大道无望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怎么说也得为弟子们考虑一二。 本来在自己茅庐内安稳喝茶的冯浦,忽然心有所感,轻咦一声,身形骤然消散,在月桥峰开辟的闭关之地外重聚身形。 确定气息没有偏差之后,老人脸上这才露出久违的笑容,“还算是个可造之材。” 不光是他,就连门下几个留在山上的弟子同时御风赶来。 蔡秋彤把玩着鬓角的一缕青丝,美眸转动,笑嘻嘻对自己师父道:“只能说不是太过废物。” 冯浦一瞪眼,“怎么能这么说你余师兄,这叫大器晚成,懂不懂?” 蔡秋彤抿着嘴角,笑意嫣然,“好好好。” 不多时,洞府门邸打开,余新荣走出,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成为剑修的喜悦,反而有些后怕神色。 察觉到徒弟的神色不太对劲儿,冯浦以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余新荣也没藏着掖着,将事情一五一十与师父说明。 他确实成为了剑修,而且剑心的杀力品级还不低,只不过剑心所附神通令人后怕。 名为:移花接木。 第180章 客栈 一处位于小国境内的繁华城池当中,有座名为阳春的客栈酒楼,百年老字号,无论是酒水还是菜肴那都是在城内出了名的,无论是老食客,还是游玩到此的外乡人,都会前来尝一尝这边的特色酒菜。 客栈的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身段婀娜,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加上熟透了的诱人脸蛋儿,就往那柜台后面一座,都不用招呼客人,门口排队等着吃饭的人群已经排起长龙。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兜里没钱光凑热闹的泼皮货色,哪怕吃不着美味佳肴,瞅一瞅老板娘身前的壮阔风景,就已经很秀色可餐了。 对于这样的人,老板娘也不去驱赶,至多就是盯着自己的视线多了回敬几个白眼儿而已。 按照老板娘的话说就是,老娘长这么漂亮,不给别人看,难不成自己留着等人老珠黄不成? 相比老板娘的清闲,跑堂的小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整天上蹿下跳,又要招呼客人,又要喊菜上菜,若是有客人觉着招待不周,他还得陪着笑脸恭敬弯腰伺候。 好不容易点头哈腰送走一桌衣着光鲜的客人,小二转过头就与老板娘抱怨道:“这些客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掌柜的,咱们店生意这么红火,就没想过多雇几个跑堂的?我这腿忙活一天下来就像两根木头桩子似的,一躺到床上就可劲酸痛......” 店小二絮絮叨叨。 老板娘拨弄着算盘,噼里啪啦,笑意盈盈道:“你这个月打碎五个上等青花酒壶,两个白玉盘子,外加弄撒了一碟珍贵山珍,哦,还有......” 对于自己手底下这些人的小心思,老板娘门清儿的很。 一听到老板娘要翻旧账,本来还想着诉苦试试看能不能将工钱涨上一涨的店小二连忙求饶道:“得得得,是小的多嘴,老板娘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老板娘哼哼两声,停下拨弄算盘的动作,瞪着一双桃花眸子,“干活去!” 店小二应答一声,刚想挪步,视线就瞥见两个坐在大堂墙角的客人,一男一女,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压低嗓音说道:“老板娘,我觉着那两位客人有些古怪啊!从一大清早到现在,这两位就只点了一壶酒水,两碟子凉菜,一坐就是三个时辰,还没任何言语交流,等人还是来找茬的?” 老板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墙角的两位客人,男的身材修长,坐姿笔直,相貌算不上多俊朗,不过脸蛋白净,加上一股子光华内敛的阳刚之气,属于是越看越好看的。 女子头戴幂篱,喝酒吃菜也不曾摘下,不知具体面容如何,倒是一袭红衣刺人眼球,按照老板娘十几年看人的本事,光从身段来推算,这女子的年纪应该不大。 “不太像是官宦富家子弟,倒是有种江湖人的感觉。” 确定这种感觉的证据,就是那两柄搁在酒桌上的长剑,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两柄剑的不凡,定然不是一般江湖门派能拥有的。 这样一想,老板娘开始脑补出一场侠客仙子携手游历江湖的演绎小说。 老板娘语气轻柔道:“男的看上去不凡,估计手上功夫不弱,就是不知道是几流高手,不过这样的年轻人手下最是没个轻重,咱们这对武人的管辖很严厉,要是一个热血上头,都不用等走出几百里江湖路,就得被官府依法查办,可都没地方哭去。” 说是这么说,向来喜欢看江湖小说的老板娘还是忍不住啧声道:“男的俊秀,女的看身段也不差,男才女貌嘛,挺般配的,要是以后还能闯出些名头来,咱们这店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那男子微微转头,朝柜台这边看来。 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就算对方是高手,听到自己这番不轻不重的言语,大抵也是不会恼怒的,对视间,老板娘还朝那年轻男子抛了个媚眼儿,风情万种,令人浮想联翩。 不曾想这媚眼儿才抛了一半,那年轻男子就已经快速转过头正襟危坐,全当做没看见。 见此情景,老板娘噗呲一笑,“还以为是个老江湖,没成想还是个雏儿啊!” 荆黎脸上没有表情,可心底难免犯嘀咕,现在的女子都这般大胆嘛?以前遇到的仙子姑娘是如此,连市井妇人都是这般,自己是不是也该戴个斗笠或者幂篱? 想到幂离,荆黎抬头看向对坐的东方红烛,以心声传音,无奈道:“我不会接受你的问剑,你赶紧回去吧,我还有事情,没时间跟你磨叽。” 东方红烛幂离后的眼神亦如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战力昂然,“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愿意出剑为止。” 荆黎只觉着头疼。 如果只是单纯的切磋问剑,荆黎有自信五剑之内轻松赢下,可东方红烛的问剑很不一样。 荆黎叹息一声,说了句令人心底生寒的言语,“我不想杀你,别继续求死了。” 东方红烛轻笑一声,“自出山时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返回宗门。” “何必呢?” 荆黎实在有些烦这位相貌无双的剑修女子。 这一路上,东方红烛好几次逼迫荆黎出剑,甚至都用上了袭杀之举。 如果不是东方红烛的剑道剑意太过纯粹,纯粹到连荆黎都觉着自惭形秽的地步,所以这才没痛下杀手。 只是那位看守剑冢的老前辈曾经说过,天底下的真正纯粹剑修很难得,百年才出一位,让他以后遇见了能留手就尽量留手。 若是换成寻常剑修,哪怕同样倾国倾城,试试看?荆黎都会毫不犹豫,杀人而已,又不是多难的事情。 荆黎有些好奇道:“为什么?” 单单不服二字,还成为不了女子剑修寻死的理由。 东方红烛默不作声。 既然对方不想说,荆黎也没好意思继续询问,偏移视线,看向客栈外的人来人往。 第181章 江湖老店 街道之外。 路边一处专门售卖热烤小吃的摊子前。 摊主抬眼,瞅着眼前光头锃亮,脖间大金链子更亮的小屁孩。 再定睛一瞧,哦,原来头顶上没有戒疤,不是和尚。 摊主松了口气,同时脸上腆起笑容,“这位小公子,来点什么?” 长相粉雕玉琢,加上那串快有小光头身高等高的大金链子,都不用怀疑,定然是有钱人家出身,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家中扈从婢女跟随,看样子家中长辈也是个心大的,而且审美确实不咋地。 摊子上售卖的肉食,都是些经过腌制野兽肉类,根据食客的喜好不同,所采用的部位也有所不同。成本小,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卖到几枚甚至十几枚铜板一串。 金生嗅了嗅摊子前的烟火气,肉类经过各类香料腌制与烤制后的特殊香气,让他眼前一亮。 伸出细皮嫩肉的三根手指。 摊主言语带着猜测道:“三串?” 金生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三串?都不够你雕爷我塞牙缝的,来三十串先尝尝咸淡。” “呃......” 摊主的迟疑倒不是对方能不能买得起,而是三十串的数量别说小孩子了,就是大人也未必吃得下。 “小公子,我这份量可足啊!” 金生翻了个白眼儿,直接从袖口中甩出一锭雪花白银落在摊子前的空桌上,直接说道:“闭嘴,赶紧,再啰嗦雕爷我就不买了。” 得,有钱人是大爷,出手阔绰的有钱人就更是,摊主一看银子,顿时笑得比自己娶媳妇还开心。 在摊子对面的街角,两个布衣打扮的人视线齐齐落在金生身上,随后相互对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兄弟,没有扈从,看样子还是头小肥羊,搞不搞?” “不会是咱们这的官家子弟吧?若真是,咱们俩这两颗脑袋可不够砍。” “放心,官家子弟我门清儿,这小光头绝对不是。” ..... 等金生一手抓着一大把烧烤离开摊子,脖间还多了一大袋各式各样的香料。 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原本白皙可爱的脸盘上满是油渍,毫无形象可言,不过金生并不在意这个,相比之下,他更在意自己胸前那一大袋子的香料。 给小荆子护道的悠久岁月里,山珍海味,山上仙肴金生都忘记吃过多少,烤肉什么的金生更是吃到腻味,毕竟荆黎游历山河的那段岁月里,可没少祸祸山间野兽。 只是历史长河奔涌向前,人族在更迭,日新月异,就连烤肉的手法和香料都不一样,吃起来的味道更是没的说。 “摊子这边的手艺还是差了些,全靠香料撑着,给小荆子看看,大白蛇撰写的书籍上好像有句:活到老学到老?嗯,就是这意思,小荆子不光要练剑,做饭的手艺也得跟着精进才成,以后找媳妇儿也得管得住她的胃才成。” 嗯,这么一想,都是为了荆黎好啊! 雕爷我这般善解人意,通晓人情的妖王可真不多见呐! 想到这,金生吃肉的动作愈发大了,摇头晃脑,大步流星朝着老字号客栈走去。 至于身后早就有所察觉的两个跟屁虫,金生全当没看见。 俩凡人有啥用?塞牙缝都嫌不够。 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一路上擦肩的妇人,都会下意识看向金生,觉着这孩子生得喜庆,然后展颜一笑,目光柔和。 若是老人,便会驻足,或者伸手想要伸手摸一摸小光头。 而这些都在金生嫌弃的目光中被一一避开。 化形就这点比较烦。 从街道前往老字号客栈的路上需要穿过一条偏僻逼仄的巷子。 在进入巷子那一刻,金生甩开步子开始飞奔。 身后两个心怀不轨,准备将小光头带走然后好好敲诈一大笔钱财的二人,一看这情况,也毫不犹豫加快步子,争取在出巷子前将其逮住。 到嘴的肥肉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跑咯! 没成想小光头看着个头不高,跑起来那是飞快,与两位成年人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眼看要出了巷子,两人干脆心一横,人多就人多,争取在旁人没来得反应之前直接将其扛着跑路就是。 在烟尘的飞舞下,金生直接一个健步冲出巷子,见二人还不罢休,于是,满脸油污的小光头先是一个急停,然后朝着客栈门内扯着嗓子喊道:“爹,娘,有坏人抓我!” 演戏演全套,金生嘴角微瘪,一双大眼睛扑扇着,仿佛下一刻就有泪水喷涌而出。 大堂食客顿时鸦雀无声,纷纷朝门口看来。 顺着小光头的视线望去,赫然是那坐在墙角的一男一女。 荆黎扯着嘴角,呆若木鸡。 东方红烛也没好到哪去,喝茶的手臂停顿在半空,满头黑线。 二人异口同声朝对方问道:“你儿子?” 下一刻,两人又是齐齐摇头。 没等他俩有何动作。 柜台那边的老板娘看了看小光头的狼狈模样,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咋这么狼狈,做爹娘的都这么心狠? 都没来得及责怪那在她眼中对孩子不管不顾的一男一女,看向门外刚刚站定,心怀不轨的两个家伙。 老板娘眯起眼,手掌缓缓朝柜台下方摸索而去,等再抬起时,手中赫然多了一把碎肉斩骨的乌黑砍刀,寒气森森。 跑堂的店小二们看到老板娘的动作也纷纷朝门口汇聚,不约而同向后腰摸索着。 于是,好端端的客栈吃饭地,好似变成了黑帮火拼的场景,一排人连成一线,手提短刀,将那个可怜遭恶人惦记的小光头护在身后。 就这前景,别说那两个勒索绑票的劫匪人傻了,就连金生都摸着光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只是想逗弄下荆黎和那个缺心眼却贼好看的红衣女子。 谁能想到这看似柔弱风情老板娘,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人士。 老板娘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看着办。 而她则是朝金生招了招手,柔柔笑道:“别怕,过姨姨这来。” 金生先是看了眼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又看向荆黎的怀疑视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湖老店,名不虚传。 ........... ps:晚一点还有一章。 第182章 有钱不赚王八蛋 这场闹剧最后在恶人被吓跑,金生踹了荆黎小腿一脚,老板娘数落二人的言语中落下帷幕。 荆黎和东方红烛没头没尾遭受这无妄之灾,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哭。 荆黎回过神来,腆着脸与老板娘赔笑告罪,等到对方心满意足的离去,他才挪了挪屁股,给金生让了个坐位,压低嗓音不太确定的询问道:“雕爷?” 金生老气横秋点了点头,与稚童模样极为不符。 东方红烛呵呵两声,没说什么。 金生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模样,看了眼幂篱后边的女子,又看向荆黎,挤眉弄眼,直截了当问答:“睡了没?” 荆黎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确定是雕爷无疑了,也只有黑纹金雕才能说出这般不着调的言语。 东方红烛拍桌而起,胸前峰峦剧烈起伏。 如果不是考虑到此地为凡人城池,红衣女子都想提剑砍妖了。 金生却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自顾自朝荆黎追问道:“不是我说你,你小子眼光够高的哈,以前游历天下那会儿,多少仙家女子愿意自荐枕席,那什么青炎门的李玉姝,要相貌有相貌,要品性有品行,喊你赶紧下手你还不乐意,后面遇见的别的不说相貌都可谓一等一,现在这个更是世间少有,胸够挺,臀够翘,还不心动?小荆子,难不成不喜欢女子?” 说到最后,金生都一脸后怕的往一旁挪了挪。 荆黎也有些遭不住了,一把捂住金生的嘴巴,“雕爷,你他娘能不能少说两句。” 对面的东方红烛脸都黑了。 调侃完毕,金生撇了撇嘴,“行吧行吧!办正事要紧。” 说着,金生以心声与荆黎说起某事。 后者听完一脸难为情的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金生哼哼两声:“这趟逐鹿剑宗之行,雕爷我可是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发呢,就这点秋后算账,都算是大慈大悲了。” 荆黎还是没答应,主要损人声誉这事儿有些缺德。 听到这几百年的死乌鸦提及自家宗门,东方红烛按捺住心中火气,仔细聆听。 金生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小荆子,你好好想想,逐鹿剑宗在山上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对它感兴趣的山上修士肯定茫茫多,反正都结下死仇了,也不怕往死里得罪,这事咱们要是做成了,光是一笔笔入账的分成就要比你以前累死累活摆地摊赚得多得多。” “钱不钱的无所谓,反正我看那劳什子宗主不顺眼,他必须占开篇十页才成。” 果然,跟荆黎谈钱,最是令人动情,一听到有钱赚,什么以德报怨,可去他娘的吧。 一人一妖相视一笑,亦如当年模样。 只是黑纹金雕已经化形,荆黎没办法再薅鸟毛了。 东方红烛秀眉微皱,感觉这两人在密谋一件对自家宗门缺大德的事情。 于是,在这天的黄昏时分。 金生带着荆黎御风而行,朝着距离最近的一座专门为山上仙家传递情报的宗门而去。 这类山上门派一般来说都不大不小,因为大宗门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根本无需朝这类仙家门派购买。 情报宗门因为没有其他独特的灵石来源,门下弟子主要赚取灵石的方式就是周游天下,收集关于各色王朝与山上仙宗的情报秘闻,不过这些情报一般来说都得寻求个公平公正,或者众人皆知,不得存在恶意抹黑或者造谣杜撰的嫌疑,否则一旦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得罪了大门派或者山巅地仙,只要一个由头,满山就得被连根拔起。 不过这类仙家私底下也会有一条隐晦门路,专门接收和杜撰某些见不得光的隐晦秘闻,正所谓风险越大,收益越高。这些情报的价格往往都得好几枚灵石起步,还是一次性的,用过之后自动毁弃,无法传递那种。而且在撰写和传递之初,有心之人还得出一大笔钱才成,美其名曰润笔费,当然,这类杜撰秘闻若是之后在山上售卖极好,有心之人还会额外有五成分红。 按照金生的文采和荆黎的锦山添花,更不不愁秘闻没有销路。 而且金生已经打好腹稿,光是故事情节就一大箩筐,全写出来就足够一本十几万字的小说了,那都不是秘闻得称一句山上野史。 不过在所涉及的人名和具体职务上两人都犯了难,要不怎么说野史不一定真,但一定要够野,而且逻辑必须得通顺,所涉及的人物必须保持真实性。 毕竟前往逐鹿剑宗那都是奔着问剑去的,谁都没对剑宗有具体了解,商量来商量去,还得从东方红烛身上入手。 当红衣女子得知两人计划后,不出意外的勃然大怒,情报宗门的一座山头都被这位女子剑修拦腰斩断。 金生提出能够给她一成分成,报酬极为丰厚,红衣女子的回答又是一剑,火光照耀半边黑暗天空亮如白昼。 荆黎连忙阻止二人的大打出手,对东方红烛许下承诺,只要对方答应,他以后便可在红衣女子剑心孕育完毕之后与之来上一场生死问剑。 东方红烛收剑入鞘,想了想,从芥子物中掏出一本名册,上边详细记载了逐鹿剑宗高层与各座山头的峰主之人,境界,职位,都有大致标注。 这部册子若是落在有心之人手里,定然能够大作文章,甚至以此来算计逐鹿剑宗都有可能。 不过荆黎和那死乌鸦身后的势力要远比逐鹿剑宗强大,要报复根本无需阴狠算计什么。 况且她与荆黎之间虽说必定要分个生死,但在此之前,双方什么秉性还是有所了解,都是剑修,都很纯粹。 至于所谓的野史传记,反正又损害不到宗门的半点利益,山上人明眼人至多就是看个乐子而已,问题不大。 交出这本册子前,东方红烛还说道:“记住你的承诺,另外,那一成收益我也要。” 剑修可是很花钱的,光是更换佩剑与孕养剑气一事,东方红烛如今是玄心境,每年的折算都在数十枚上品灵石,现在又下了山,兜里家底本就不多,有钱不赚王八蛋嘛。 第183章 梨园开嗓 荣昌镇,老祠堂学塾重新开了门,不过暂时没有招收学生。 那位在所有人看来都属于陌生面孔的教书先生,每天待在院内喝茶看书,时不时与镇里书铺这边订购一些流传广泛的书籍,什么类型都有,哪怕是戏词杂篇都看得津津有味。 寒来暑往,雪花轻盈,小镇一年到头第一次迎来柔雪,并不冷,洒落在那些欢快出门嬉戏的孩子头上,笑声银铃,闻者欢喜。 恰逢今日,距离老祠堂不远处的梨园开了嗓。 小镇以前没有梨园,是后来随着大股人潮的迁移,随着商贾马骡日益增多,这里也就多了个名叫镜花台的梨园。 “...... 洞房昨夜春初透, 尽是那风流家世也自含羞。 滋味在心头,也自上眉头, 爱情郎,文采与风流。 .......” 梨园与老祠堂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唱戏声悠扬飘荡,断断续续,如水波荡漾,令人听不真切。 今日无事。 柳相合上书籍,走出门去。 梨园已在小镇传承三代,如今的班头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姓张,名釉,由于今日没有他的戏份,也不用做登台演出的装扮,身材修长儒雅的少年郎站在镜花台门外迎来送往。 虽说年纪小,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刚刚勾到成家的门槛儿,不过要说待人接物,经过长辈的从小栽培,与他的戏曲一样,熟门熟路。 无论是老主顾还是新面孔,都能有说有笑含蓄几句,临了一句里面请。 跨过门槛儿前,柳相只是与之微笑点头,没多说什么。 可能是不喜欢,也可能是思想不同,戏曲这东西,柳相不喜欢,到此也是纯粹闲得慌。 在梨园待了一晚,铜板一颗没赏,倒是茶水没少喝。 等到梨园谢幕,宾客逐渐散场,柳相最后一个起身,想着以后估计是不会来捧场了。 恰好,梨园的少东家张釉忙完事务,也注意到了这一袭儒裳的教书先生。 拱手行礼后,张釉先是自报家门,旋即笑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柳相同样还礼,“柳相。” 张釉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相难得有雅兴,再次落座,与这位少年多聊几句。 “柳先生是新来小镇,在北边学塾担任的教书先生?” 对于荣昌镇的文气一事,张釉自小在这里长大,他娘亲那一脉便是小镇本地人士,怎么说也算半个东家。 柳相摇了摇头,“我是教书匠不假,不过不是在北边学塾,而是老祠堂这边。” “老祠堂?” 张釉明显一愣。 老祠堂历经几百年而不倒,以前倒确实是座学塾,不过都是老一辈的口口相传,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柳相点点头,并未多解释什么。 张釉笑了笑,将话头重新引回梨园。 “柳先生不喜欢戏?” “听不懂,不过感觉还行。” 这是实话,柳相归于人性的一面,归根结底还是与这世界有隔阂,哪怕搁在前世依旧不明白。至于妖性的一面,不用多说。 “听不懂没关系,老话不是常说戏如人生嘛,戏曲这东西刚开始的时候谁也听不懂,咿咿呀呀总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可只要听的够多,看得够多,总会明白其中的美妙之处。” 张釉停顿片刻,继续微笑道:“柳先生是新客人,又是读书人,今儿我擅作主张一回,柳先生以后来这镜花台,茶水钱全免,打不打赏的,等以后什么时候柳先生真正喜欢听戏了再决定也不迟。” 柳相轻嗯点头。 两人本就不熟悉,柳相又不是话多善于客套寒暄的读书人,倒是张釉言语热络,对柳相讲述关于戏曲的起源,传承,派别,以及各类行当。 直至深夜,小雪隐隐有转大雪的趋势,寒风愈发呼啸。 柳相起身告辞,与戏园借了把油纸伞。 黑衣撑伞,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 冬天的寒冷,对于家底殷实的门户来说会有别样的温馨。 可对于穷苦人家来说,便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日子。 更何况是一个早已没了家的流浪小乞儿呢? 白日里她裹紧单薄衣物沿街乞讨,哪怕磕头不止,哪怕额头红肿,她面前的破碗中依旧只有三三两两的铜钱,加在一块都不够买个馒头的,饶是如此,那些个嫌她抢地盘的老乞丐们对其拳打脚踢后,还不忘将破碗中的铜钱抢走。 小乞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行支撑起单薄身子,一瘸一拐远离那些同类人。 今天,梨园开了嗓。 她听见了,也喜欢听。 于是,小乞儿拖了狼狈的身子缓慢且凄凉的走向梨园,她不懂戏,更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是这一路上她不由自主跟随声音轻轻哼奏。 走到镜花台墙根角时,实在没了强撑的力气,只能沿着墙垣缓缓蹲下,都没敢坐在地上,因为积雪冻屁股,真遭不住。 视线里,雪花如雨,白茫茫一片。 从黄昏到夜幕,从梨园开嗓到宾客离去。 路过的行人没谁去看这碍眼的乞儿。 会弄脏眼睛。 她实在太饿了,三天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已经连最基本的哭喊和哀求都说不出口。 雪花越来越大,寒风愈发凛冽。 不知不觉,她的双眸开始迷离。 她想过自己可能会冻死,会饿死,甚至是被人打死。 只是一直不知道死亡来临的那天究竟会是哪一天。 如今,她好像知道了...... 生命弥留之际,模糊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撑伞而行的人,身上衣服的颜色和黑夜融为一体。 她觉着这是一份希望,她不想死,也不愿死,哪怕这世道对她而言并不友好。 她心中挣扎,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人停下了,她能清晰感受到一双视线在她身上停留。 只是眨眼的工夫,视线已经收回,那个人重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再没有看她一眼。 伤心吗?难过吗? 是的,她很委屈,很想哭。 明明自己只是想活下去,可老天爷却连渺小的施舍都不曾有。 可要说恨,真没有。 因为她对这世道已经习惯,再无希望何来失望呢? 第184章 雪中栀子 那人的身影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小乞儿昏迷前夕,她好似听到了一个戏谑的嗓音,嗓音主人的年岁并不大,少年左右,随着言语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面前的破碗中多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滚烫,炽热,恰如生命。 “吃吧吃吧,你这丫头说命好吧又是即将饿死的可怜下场,说命不好吧,临死前竟然能让他心生一丝怜悯,真是罕见呐!既然连他都觉着你可以活了,那么我救一救你也算是依法办事了。” “当然,善心归善心,吃不吃得下,能不能活,还得看你自己。” 布鞋踩在积雪上慢慢远去,吱吱呀呀,看不清,听得到。 她想伸手,去拿起碗中可以救命的馒头。 可天寒地冻,仿佛已经将她的血液冻结,就这么一个平常人看来轻松无比的动作,在她这却成了奢望。 热气消散,馒头渐凉。 小乞儿的意识如夜风中的摇曳灯火,彻底熄灭。 ...... “这乞丐冻死了......” “我喊人来拖走......” “......咱们梨园才开场,死人太晦气.......” “记得烧三炷香.......活着就够受罪了,死了最起码还能受点香火......” “你们在干什么?......” “少东家.......” “还有一口气,命真大......” “救人要紧......” 这是小乞儿昏迷前夕最后的记忆。 ------------------------------------- 积雪路上。 柳相撑伞缓行。 任由零星雪花落在肩头。 等走到老祠堂门口。 柳相停下脚步,望着那盏散发着昏暗烛火的灯笼,思绪悠悠。 以前有个老人蹲在这儿,就在门槛外头,抽着旱烟,脸庞黝黑得跟黑土地似的。 洞明快步小跑来到柳相身边,一个字没说,就是一个劲儿的笑,好似邀功一般。 柳相似有明悟道:“有点意思。” 洞明不知道柳相的寓意所指,是梨园,还是他,没敢搭腔。 闲逛就真的只是闲逛吗?那冥冥之中的天意是否将他也缠绕呢? 还有便是...... 柳相侧过头去,看向洞明,“天魔确实不凡。” 虽说自己没有刻意去遮掩心湖间的涟漪起伏,可一般地仙,哪怕是八境精通心神之道的山巅修士,也未必能够察觉到这一点。 但洞明能做到,信手拈来。 “怎么说我们与古神也算是一体同源,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落地后的心魔一说也就名存实亡了。” 看穿一个人的心湖变化以及所思所想,对他来说很轻松,甚至都不存在阻碍一说,而且没有任何代价,神通天授,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柳相明知故问道:“那孩子能活吗?” 已经看到的未来,柳相自然知晓现在的答案。 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将有心转无心,刻意蒙蔽自己,自欺欺人之后,以无心的姿态去拨动那根早就蔓延向下的脉络时,所谓天命,会不会出现某些变化。 洞明无奈摊手,“不清楚,我能做的只有以防不测而已。” 柳相点头,“你境界不高,能做的确实不多。” 洞明:“.......” ------------------------------------- 第二天清晨时分。 原本以为自己必死的小乞儿被一声声嘹亮嗓音吵醒。 她清晰感受到自己脸上,身上都流动着暖意。 当颤抖的眸子睁开,萦绕香烟的画梁映入眼帘。 “你醒了?” 耳畔,有略带笑意的嗓音响起。 小乞儿转头看去。 一位衣着朴素的侍女正在将热水中的毛巾拧干挂在架子上,见她苏醒后,侍女快步来到床边说道:“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您是?” 习惯了卑微,就连被人照顾都觉着是一种惶恐,小乞儿嗓音难免不安。 言语间,小乞儿眼角余光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 早已没了之前的衣衫褴褛,而是换成了一件舒适温暖的干净棉衣。 侍女也没因为小乞儿的出身而嫌弃,言语温柔道:“小姑娘,这里是镜花台后院,昨晚上班主在门口见你还有一口气,就命我好生照料。你现在身子虚,先看看有没有不舒服的?” 小乞儿摇摇头,只是下意识的以手掌按住肚子。 侍女见状也瞬间明悟,脚步匆匆离开前叮嘱道:“我这就去通知后厨给你准备一碗养胃粥,班主现在在忙,晚一点应该会过来。” 等屋内只剩下小乞儿一人后,她拖着疲惫身子站起身,下了床榻左走走右瞧瞧,局促不安。 虽说现在依旧是在饿肚子,不过好在终于不用受冻,精神气反倒是比以往好上不少。 “这是刚才那位姐姐的屋子吗?有妆台,有香薰,还有衣橱里的衣物,应该是了。” “镜花台?对了,好像是昨天刚开嗓的梨园。” “不过那位姐姐说的班主是谁?” 小乞儿并非打一生下来就乞丐,实际上在她六岁前,家境其实不错,所以戏曲她听过,闺房也住过,对这一切都有印象。 只是后来的变故导致她流落街头,最后差点死在雪夜之中。 等了半天,厨房那边已经差人送来了一碗肉粥,外加两个咸鸭蛋。 吃饱喝足,小乞儿这才觉着自己是真的活着。 坐在靠椅上,面对梳妆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小乞儿其实并不丑,只是有时候不丑反倒会成为一种原罪,所以在之前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里,小乞儿都会将脸涂上泥土,碳灰。 在被梨园所救之后,那些遮掩面容的污渍都被清洗干净,露出小乞儿那张清秀脸庞。 小家碧玉,见之犹怜。 若是长于富贵人家,便是一白花迎晓日,清香满枝头。 只可惜,命不由她。 ...... ps:作者卡文了,等晚上好好做下细纲。 第185章 咿呀! 咚咚咚—— 中午时分,屋门敲响。 小乞儿连忙起身,打开屋门,一眼便见到了那个身材修长的少年郎。 张釉则是一脸意外神色。 现在的小乞儿,与昨夜所见大不一样。 张釉很快便收敛神色,笑着说道:“我叫张釉,是镜花台的班头。” 两人进屋落座。 小乞儿施了个万福,怯声道:“奴家贾红筲,见过张公子。” “贾姑娘身子可还有恙?” 知礼数,懂自谦,这很好,张釉又是个温和性子,缓缓再道:“若是还觉着饥饿,可以喊柔云,也就是刚才照顾你的侍女,厨房那边还有好些个吃食。不用觉着不好意思什么的,民以食为天,既然我们镜花台救了你,自然没有让你饿着肚子离开的道理。” 镜花台的好名声,戏是第一,这第二则是张家三代经营出来的门风,荣昌镇都知道张家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符合君子之风。对苦难人家能帮则帮,对富贵门庭也从未有过趋炎附势。 每年的三月三,张家都会带着镜花台所有人在镇内施粥,免费唱戏,甚至还会给一些个贫寒门户赠送布匹之类。 张釉在这样的门风和教养下长大,做人做事自然不差。 贾红筲摇摇头,眉眼低敛,“奴家现在很好,没有任何不适之处,倒是麻烦公子费心了。” 张釉笑了笑,问道:“看姑娘的气态应该不是寻常市井人家出身......” 此言刚刚出口,张釉便觉着有些不太合适,瞬间止住话头,没了结尾。 贾红筲肉眼可见的神色暗淡几分,不过也没任何芥蒂,解释道:“奴家本是外地富商之女,自幼与私教习文,双耳不闻窗外事。本以为会和其他女子那般红袖出嫁,相夫教子,不曾想在一年前,也就是我十岁的时候,家中进了恶贼,一家老小被残忍屠戮,最终只剩下我一个得以逃脱,恶贼虽被官府缉拿归案,可家产尽数被朝廷充公,我年纪小又是女儿身,无奈之下只能沿街乞讨,兜兜转转,不知怎地就来到此地,昏倒在了梨园门外。” 听完讲述,张釉哀叹一声,看向贾红筲的视线愈发柔和。 这个世道,有钱人,有权人,莺歌艳舞,美酒佳肴,好不快活。穷苦人,落魄人,冻杀心骨,死卧疆野,何等悲凉。 张釉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做不得,做不到,“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命运的错综复杂,我们无法左右,过好眼下才是正理。” 可能是觉着自己这番说辞有些冠冕堂皇,张釉接着道:“我年幼时,家父曾带我外出三年走南闯北,四处唱戏,大户人家的宽门别苑,小户人家的黄泥戏台,神庙里的高台石板我都见过,也登台过。记得最艰难的时候,一个戏班连续月余接不到生计,全部人只能靠山野挖的野菜汤充饥。家父那时候就说过,我张家起于微末,是从泥里刨出来的好日子,尝过了甜也要吃得住苦。” “后来家父早逝,母亲思念成疾不久之后也撒手人寰,我那时候也就你这么大,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好在镜花台的叔叔婶婶门不嫌弃,愿意认我这个班头。” “所以,过去的事情都是记忆,是不可得,最要紧的是当下。” 贾红筲终于敢提起胆子正眼看向这位少年,原来这世上不止是她一个人不幸,原来每个人都有一段只能藏在心中的美好。 张釉想了想,对少女问道:“贾姑娘,你喜欢戏吗?” 咿——呀——!!! 恰逢此时,门外有吊嗓声传来,如大江之潮的倾泻万里又像顷刻坠落的山野泉瀑,贾红筲心尖颤抖。 这一刻,明明不懂戏,都不知道什么是戏的少女缓缓点头,“喜欢,很好听。” 张釉展颜一笑,“那正好,不瞒姑娘说,可能是习惯使然,我刚才看你身段柔软,嗓音清澈,很适合我们这行当的青衣一角儿,只要肯下工夫将饭碗吃透,我敢保证贾姑娘你日后定然名动四方。” 过了片刻也没见贾红筲点头或者摇头,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 张釉疑惑道:“姑娘的意思是?” 当一束光明撕破黑暗,温暖与明亮照耀在身上,贾红筲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哀伤,柔弱如栀子的姑娘开始嚎啕大哭。 一边哭泣,贾红筲一边点头,“只要班主愿意给我一口吃食,不再挨饿受冻,奴家做什么都愿意。” 当一个人的日子苦得太久,甚至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只要不是彻底心死如灰,就算当牛做马,贾红筲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更何况是这等学手艺可谋生的天大好事儿。 张釉没打扰少女的发泄情绪,就这么安安静静等待着。 人不就得这样吗?该哭哭,该笑笑,开心与伤心何必遮遮掩掩,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待到贾红筲啜泣声渐小,擦去眼角泪滴,少女哽咽道:“多谢公子收留。” “不用喊我公子,跟班里的人一样,喊我班头就行。” 张釉二人随后闲聊几句,便起身离去。 做他们这个行当的,一年到头就属冬季繁忙,也是最挣钱的时候,他虽是班主却也要登台唱戏,不然折了那些老主顾的面子,镜花台的声誉与生意都得受影响。 离去前,张釉叮嘱道:“明儿个我带你入台,今日你可以随便逛逛,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以找柔云帮忙。” 少女站在门前,目送那一袭修长身影缓缓离去,她的眼中,有对世间苦难蹉跎的劫后余生,也有发自肺腑对这位同龄人的感激涕零。 离开后院走在路上,张釉听着身旁亲众的诉说。 “班头,查过了,这姑娘近几日才来的小镇,一路颠沛流离,没少挨老乞丐和乡野泼皮的欺负,这些都是他们亲口承认的,做不得假。” 张釉微笑道:“我也没怀疑一个乞儿的身份,只是万事总得有个起始顺序,咱们镜花台虽说不大,却也没不能随随便便招收来历不明的人。刚才我问过了,那姑娘出身挺好,就是命不好,接下来还得劳烦你们再跑一趟,确定下咱们周围有无贾姓商贾一年前遭遇灭门。” 善心归善心,同情归同情,可具体的来历根脚总得弄明白。梨园唱戏的行当虽说是下九流,可怎么着也算半个江湖人,小心为上终归是不会错的。 而且小乞儿没有被官府记录在册,现在还属流民,弄清楚这些之后,也好给贾红筲一个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身份。 第186章 所谓的道 张家在荣昌镇传承近五十年,家底人脉自然是有,贾红筲的来历根脚,以及家中遭遇的变故,很快便有了答案。 少女所言全部属实。 距离小镇六十里外,确实有一户贾姓商人,在一年前遭遇恶人灭门,官府那边对这样不遵守朝廷律法的江湖人士自然倾力抓捕,最终被关入大牢,说是今年秋末已经处决。 贾家的灭门一事,也随着凶手的头颅落地彻底平息,也许日后会成为人们口中道听途说的闲暇谈资,却再也无人记得贾家还有个小女儿流落市井。 既然消息确凿,镜花台这边便可大大方方收留贾红筲。 拜师一事由张釉亲自主持。 对于贾红筲,他是从最开始的可怜,到现在的看好。 因为日后负责传授贾红筲的老青衣就亲口说过,这妮子无论是相貌,身段还是嗓音,都是一等一的好,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好苗子。 对此,张釉很高兴。 这样一来,贾红筲就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安身之所,而镜花台这边以后也能多根顶梁柱,不会出现青黄不接的光景。 贾红筲确实也吃得住苦,对于唱腔的练习格外认真,常常练到嗓音沙哑才肯罢休,青衣主唱,嗓音就是一身本事所在,事后作为师傅的老青衣劝解过,戏班里看好这小姑娘的人也都说过,可少女往往都是笑着点头答应,转头又开始勤奋练习,往往要到半夜方可停歇。 对此,老青衣问过她为什么? 贾红筲便笑着回答:“我以前饥不果腹,每天还得被各色行人丢白眼儿,踹几脚,甚至那些同病相怜的乞丐都将我按在牛粪里问我好不好吃?班主说的对,人得吃得住苦才能享的了福,我现在不愁吃喝了,那就得拼命留住现在的光景,所以我得努力帮戏园挣钱,帮班主挣钱,而不是最后落得个灰头土脸被梨园赶出门儿。我得让梨园,让整个荣昌镇知道,我贾红筲能过好日子,能当青衣,也能成角儿。” 一个长相柔弱的小姑娘,却说出这般坚定不移的言语,老青衣当时愣在原地,最后离开时,老人抿着嘴唇,满脸心疼。 按照老青衣的想法,这么好的姑娘,得是吃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少的罪才能活到今天? 一年的时间,可能对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恍惚的工夫便已经过去,可贾红筲却像过完了一生。如今,是梨园给了她再活一次的希望,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难归难,只要有做到的可能,她便会不遗余力去争取,去得到。 后来,是张釉亲自走了趟练功房,找到少女说了一番话。 吃苦归吃苦,总得张弛有度,不然嗓子废了,成角儿的梦也就没了,我留你在这,是同情你,这不假,但更多的,是想着日后你能够将自身天赋好好用在戏曲上边,而不是现在这般拔苗助长,若真有废了的一天,镜花台不会不管你,但戏台,你永远也登不上去了。 贾红筲很听话,至少在唱戏一事上,张釉的言语对她来说,称为圣旨都不为过。 书上说,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 对于靠看客老爷们吃饭的戏子来说,亦是如此。 其实不光是贾红筲,寻常人家出身的百姓,谁都想有一门混饭吃的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丰衣足食。 ------------------------------------- 时间流逝,恍若一帘幽梦,白驹过隙,亦如昨日。 作为班主的张釉坐在台下,看向台上的青衣亮相。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青衣开嗓,满堂喝彩。 这一日,贾红筲的名头传遍整个荣昌。 老青衣退场,红筲抗梁。 戏子楼台,粉末开腔,你方唱罢我登场。烟雨波亭,绿柳斜阳,自古新人换旧人。 遐想一记风华,绝代独立,可奈何,镜中花,水中月,无根浮萍罢! 这一日的夜里,镜花台极为热闹。 不光是梨园的生意红火,关门之后自家的庆功宴席更是喧嚣。 饶是为了嗓子从不喝酒的贾红筲,今天在张釉的眼神同意下举杯不断,听着他人赞不绝口的逆耳之词,台下本就性格腼腆的小家碧玉愈发羞赧。 酒水入腹。 竟不知她是因醉意,还是因夸赞,双颊爬满红晕,就像黄昏中火烧云照耀的琉璃,醉人心魄。 张釉在少女脸红之际,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 片刻后,在贾红筲的小声呼唤中回过神,张釉笑了笑。 原来,当年的孤苦伶仃的小乞儿,如今已然亭亭玉立。 这时候的他们,张釉一十八岁,贾红筲一十四岁。 却说老祠堂那边。 没了梨花树的后院略显寂寥。 儒裳坐中央,秉烛夜读,手边一碗茴香豆,一盏苦茶,独坐良久。 院门大开,夜风侵袭,仿佛在等待某个夜归人。 柳相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先是看向镜花台方向,呢喃道:“大差不差。” 他所看见的命运脉络,与现在所进行的时间线路有区别,不过差异极小,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命运开始自行更改轨迹,以最小的浮动,去贴近那个原有的命运道路,以求最后的结果始终如一。 对于这样的天道,或者说命运,柳相只得叹息一声,他的所求算是失败也没有失败。 不过也没关系,起码现在能够理清一个线头,以后若有想法需要,大可遵循这条脉络因果再来上一场与天对弈。 门外,夜风忽然在某个瞬间停滞。 柳相嘴角似笑非笑,“还以为你不会提前显世呢!” 门外那人嗓音稚嫩,却好似仙音渺渺,令人心神失守,“陆鸢应该跟你说过,我们的事情,你不用插手,只管负责配合就好,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柳相回道:“我不是陆鸢,不想遵守你们这些破烂规矩。” “说说看,逼我现身是为了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只得与柳相讨价还价。 柳相缓缓开口,“亲眼看看你所谓的道!” 第187章 我乐意 荣昌镇最为有钱的有两条宽阔巷弄,一条松针巷,一条桂花巷。 两条巷子虽说都是大户人家,不过细分出来又不大一样。 松针巷大多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例如为朝廷谋事的地方官吏,或者在荣昌名声显赫的乡绅员外,亦或者是一些个传承悠久的书香门第。他们口袋里不缺钱,所求自然是那松针的长青长寿。 丹桂巷则是来来往往的商贾扎堆儿,有些个宅院空置,用于存放货物或者路过歇脚的,他们所求好似丹桂,富贵堂皇。 两条巷子都有寓意和讲究,只不过这和吕宗良没什么关系。 躺在两座石狮子的大门中央,吕宗良揉了揉肚皮,打着哈欠,随意抬起手臂在身后的朱漆大门上敲了敲,“小爷我饿了,赶紧结账,街边的烂肉面馆还等着我了,别不识抬举,信不信老子在你这气派大门前拉屎撒尿啊?!” 头发乱如草芥,一身破烂补丁的少年郎,脸上身上数不清的淤青伤痕,虽说年纪不大,可却是小镇出了名的泼皮无赖货,一般人可不敢与其沾染半点关系。 邦邦邦邦—— 敲门声不绝于耳。 估摸着是门内的家丁觉着烦了,怒气冲冲打开门,劈头盖脸朝吕宗良骂道:“你个狗日的操性,赶紧滚远点,不然老子非得打得你脑袋开花,搞砸了咱们老太爷的出殡还他娘好意思要钱?滚滚滚!!!” 要是换成别人,揍一顿也就消停了,可谁让他们管事的不开眼,好死不死找了这么号半桶水的玩意儿。别的不说,吕宗良就是皮实,接连三顿狠揍,家丁扈从的手都酸了,这家伙第二天还能活蹦乱跳。 “你们赵管事欠我钱,小爷我就算是死,也得拿钱当垫背带进棺材才成。姓赵的,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边,要死也吱一声,钱财必须给,不然小爷我就躺在这儿,看看究竟是的面子扛得住,还是我命硬!” 这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就是吕宗良笑嘻嘻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欠揍。 若说发狠来硬的,吕宗良还真没这个本事,就他这小身子骨,除了抗揍外,打架什么的还真不在行。 不过耍无赖,做滚刀肉,他数第二,小镇就没人跟他抢第一。 家丁翻了个白眼儿,只当做是流年不顺,才会遇到这货。 嚷嚷半天,也没个声响。 吕宗良砸吧砸吧嘴皮子,有些渴了。 这时,有人一步一蹦跶,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 见到来人后,吕宗良顿时眼神一亮,连忙招手喊道:“明儿哥,干嘛呢?” 闲来无聊,四处逛荡的洞明瞅了瞅邋遢少年,有气无力道:“找石头摔跤呢。” 吕宗良一愣,不过很快便释然,这家伙本来就这样,人比名字古怪,没什么好琢磨的。 “来这儿来这儿,看见这两尊石狮子没,可劲儿踹,要赔钱尽管记在我头上。” 洞明搓了搓手,看样子还真想试试看。 快步上前,用手掌拍了拍石狮子,他的视线看向吕宗良,笑眯眯问道:“你这是坑到这家主顾了?” 吕宗良掏了掏耳朵,没好气道:“什么叫坑啊!我出力气他们出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嘎吱—— 朱红大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不再是家丁言语,而是换成了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 男人看向吕宗良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浑身沾了屎尿还在耳畔烦人的苍蝇,满是厌恶道:“我家老爷心善,不忍心打死你,别不识好歹,还要钱?再来撒泼,我倒是不介意出一副棺材钱,你要还是不要?” 一般地痞都不敢招惹这些乡绅豪阀,因为就算被打死,只要主人家稍稍运作一二,再加上与官府那边打点打点通通气,一个在乡里毫无背景声望的地痞流氓,打死也就打死了,不值钱的。 事情经过其实也简单。 这家新来的大户人家因为老太爷忽然去世,丧事匆忙,全权负责的赵管事一时疏忽,不知怎地,为老太爷送殡队伍中最为重要的唢呐匠落到了吕宗良的头上。 吕宗良虽说跟着家里学过两年活计,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能好到哪去?于是乎,他这个唢呐匠不合格,连带着这户人家也成了笑话,为此,赵管事差点被摘掉帽子被赶出府邸。 理儿都在主顾这边站着,就算闹到打官司,也是邋遢少年吃亏。 吕宗良眼珠子一转,倒也没了之前的硬气。 他说是这么说,可钱哪有命值钱。 可这钱不能不要。 一时间,吕宗良也没能想出个对策。 管事见自己的言语起了作用,冷笑连连,“工钱是没了,不过我老爷心善,给你三钱银子,此事就此作罢,若是再纠缠.......” 说着,赵管事脸色冷若寒霜,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掏出钱来,就像喂狗食一般随意抛在地上,接着道:“就这么多,爱要不要。” 吕宗良神色难看。 倒不是觉着捡钱有什么伤尊严,他这样的人吃饱肚子才是正事,尊不尊严的值几个钱? 而是对方给的实在太少,且不说最开始定好的五两银子,他自知不可能拿这么多,但三钱银子,又能支撑多久? 旁边双手环胸,倚靠石狮子的洞明完全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吕宗良,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 洞明突然插话,打乱了邋遢少年的思绪。 吕宗良抠着鼻孔,“怎么个主意法?” 那名姓赵的管事也是饶有兴致的看向洞明。 “这些有地有财的钱老爷们,最在意个脸面问题,高门阔院的别的不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一裤裆,要是你舍得掏钱,点几壶上等茶水,我跟你细细说道说道,然后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小镇消息的传递门路可是五花八门,只要摸清楚其中一种,今儿晚上的事情,明天一早便会人尽皆知。 经过洞明这么一提醒,吕宗良一拍大腿,眼睛顿时就亮了。 赵管事皱起眉头,看向洞明道:“这位公子看着气度不凡,怎会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洞明扬起眉头,“本大爷乐意,有意见?” ....... ps:大家新年过得咋样?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情,只有过年这几天才最安心。 小说的话现在到了关于妖道的铺垫,我在想如何才能把妖道写好,至少不能比荆黎差,文笔方面大家伙将就一下,以后作者会慢慢积攒。 因为这本书的叙事的问题,镜头大多数都不会在主角身上,这没法避免,有很多道友反映这个问题,在这里我就先说句抱歉了,第一次写书,多尝试尝试。 对了,今天加更一章,六千字。 第188章 左右脉络因果 道德? 可能换成真正的洞明来说,或许做不来这等辱人名节的事情。 但现在的洞明,或者说天魔,可没任何人情道德可言。 赵管事不敢赌,这家主家也不敢。 光脚不怕穿鞋的,两个少年的命是小事儿,小镇里的风言风语从来不会管是真是假,要是真如此做了,主家的名声可就毁了。 所以,最后吕宗良还真就讨到了那份工钱。 在这位赵管事咬牙切齿的注视之下,两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一起晃荡着走远。 走出松针巷。 吕宗良摸着腰间沉甸甸的银子,侧过头,生硬道:“谢了哈!” 洞明嗤笑道:“跟你爹我还客气你妈呢!” “狗日的!” 不由分说,吕宗良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洞明稍稍偏移身形,再抬起手来,朝着对面邋遢少年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很明显,邋遢少年没当场脑浆四溅,已经是收了力道。 不过这一巴掌可不轻,吕宗良整个人在原地旋转两圈,跌倒在地,干脆就躺着装死。 洞明蹲下身,笑意玩味儿道:“吕宗良,你这一辈子就是被别人当野狗的命,就像粪坑里的蛆虫,人人怕你,人人厌你,被指指点点这么多年,还没羞愤而死,脸皮是真够厚的。要我是你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活着真他娘的丢人。” 面对他的讥讽与不屑,吕宗良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 挨骂,被戳脊梁骨,随便这心思无常的家伙怎么说,吕宗良还真就不觉着有什么,以他的脸皮完全就没当回事儿。 只要不挨打,一切都好说,一旦挨了打,在打得过的前提下他那就会像一只饿狼,一只野狗,死咬着不放。但要是遇到心狠手辣的豪绅贵族,还有出手比自己还狠的角色,吕宗良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就比如眼前的洞明。 下手那叫一个黑且狠,吕宗良与之第一次见面时就领教过,本以为是个外来的生面孔,而且看模样清清瘦瘦,没啥威胁,就想着尽一尽地主之谊,结果......那天的风沙真挺大的。 后来听说这个叫洞明的家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令人瞠目结舌。 像小镇这边有名有姓儿的地痞溜子,或者那些真正靠刀口舔血的江湖帮派,都被洞明收拾地服服帖帖。 吕宗良想到这,之前那点挨骂的窝囊气顿时烟消云散,甚至还隐隐有自豪感。 瞧见没,洞明大少金口言开,可不是谁都有着福气的。 甚至都不用刻意去看,洞明都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暗暗翻了个白眼儿,骨头轻贱的泥腿子就是这副操行,都能把骂人的言语听成夸人,这等自欺欺人的手段,洞明都觉着自愧不如。 “大少说啥是啥,您老人家乐意骂,我就乐意听,保证躺着不翻身不挪窝那种。” 吕宗良双手一摊,还真就躺在地上不打算起身了。 洞明双手环胸,围绕这家伙蹦跳着转圈不停,口中那是一连串的啧啧啧。 “见过不要脸皮的,没见过你这丢了面子还笑呵呵伸脚捻上几下,问对方够不够的。还真是大开眼界呐!” 这句言语是真心话。 不说现在洞明行走人间,以前几次数量少得可怜的现世,所面对的,都是山上仙人,各种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也见识过不少,但山上仙人嘛,多多少少还是要点仙人风骨的,这般脸皮都没有的人,洞明还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的事情。 他在心底嘀咕道:“本来还以为这一趟是什么无聊差事呢,现在看来,还真有些意思。” 洞明闲逛归闲逛,始终都是按照柳相给出的想法和要求来进行。 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山之主如此算计几个凡人有何深意,洞明也不敢擅自窥探柳相的内心,不过既然寄人篱下,还有求于人,好好办事当条听话的好狗便是。 等洞明停步站定,凌空一个后翻,顺势踢出一脚,正中吕宗良肋下,收了力气,后者只是一个哎呀嚎叫,吃疼不已。 洞明揉着脸颊道:“吕宗良,今儿个老子昧着良心说几句好言相劝,你这小王八蛋要是还这么瞎混,一辈子没什么名堂,以后肯定连媳妇儿都娶不着。别觉着你现在年轻,往后日子有的是,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一眨眼的功夫就能经历生老病死,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为你那死鬼老爹想想不是。来之前,我可是连你祖宗八辈都查了个底朝天,门清儿的很,既然没有这当衣食无忧败家子的命,那就争一口气,活得像个人些。” 吕宗良呆愣当场。 看向洞明的眼神就像见到鬼似的。 怎么着?言语羞辱,拳脚相加还不够?这还变着法的戏弄?大少啊!咱们做好汉的可不能这样,明知道我不聪明,还拐着弯弯绕骂人,这可就过分了哈。 得,一看邋遢少年的表情,洞明就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不过也对,要是他捏着鼻子说几句劝解言语就能将他带回正途,那么吕宗良的爹娘早就说过无数次了。 道理就在身边,不想听,不愿听,谁都没法子。 洞明砸吧砸吧嘴皮,突然有些恼羞成怒,狠狠一跺脚,对着吕宗良道:“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头顶没有姓柳的压着,就吕宗良这种德行的泥腿子,贱骨头,都不知道要被洞明随手碾死多少次。 吕宗良点头不止,“啊对对对,您说啥都对。” 冷哼一声,洞明还在思考着该如何不着痕迹的在吕宗良身上完成某些谋划。 不是想法不够,也不是办法少,恰恰相反,很多,多到洞明都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用哪一种。 比如杀一个吕宗良至亲之人,得到又失去的东西,安排一场看似被裹挟其中的官衙案件,左右在意之事的因果,扭转他一丝心绪,安排某个一见钟情的女子...... 人心浮动如冬日寒冰,只要寻找到一个薄弱点,以某些事情某些人作为敲门砖,那么所谓心境便会支离破碎。 洞明所要的,并非吕宗良心境破碎,而是在不改变结果的情况下让他命运脉络出现一刻的偏差就足够了。 第189章 站着挣钱 就在他思索该如何做更好,更能达到目的时,老祠堂那边有心声传来。 言语内容,让洞明有些意外。 不过还是谨遵法旨,撤销了自己那些念头。 冷哼一声,身形笔直,脚尖扭转,如木偶般转过身,再没跟吕宗良有过一句废话,双手负后,大步离去。 原本闭着眼躺在地上听天由命的吕宗良睁开一只眼,见那家伙真的走了。 松了口气,缓缓坐直身躯。 劫后余生,劫后余生啊! 揉着隐隐作痛的肋下,吕宗良啐了口唾沫,朝着洞明离去背影狠狠竖起中指。 艰难站起身,一瘸一拐朝街巷拐角走去。 位于小镇边缘一条偏僻巷弄的中央地段,老式祖宅院门敞开,以夯实泥土建造起来的土墙与墙坯已经严重脱落,房檐上的乌黑瓦片多处开裂,成片蛇兰盛,阳光自裂缝间隙中洒落房梁,可以想象雨水天气时的凄冷光景。 肋下已经没那么疼,吕宗良深呼吸两口气,压抑住疼痛的气息,跨过门槛儿时,将从赵管事那得来的银子搁在手心掂量着,扯着嗓子喊道:“爹!我回来了。” 屋内,有沉闷的汉子嗓音响起,“要到钱了?” 吕宗良缓步走进屋子,朝着床榻上断了双腿,永远无法下地的汉子伸出手,“诺,一两银子,好说歹说,赵管事才发善心。” 唢呐匠的行当有时候很吃香,特别是为有钱人送终的,一次的赏钱与工钱都要比辛苦一年总和来得多。 只是吕宗良这半吊子没这本事,连工钱都差点没要回来,更别说赏钱。 没敢说自己耍无赖外加洞明威胁的事情。 浑身散发恶臭与霉味儿的汉子斜靠在床榻上,瞥了眼银两,再看向儿子脸上并不清楚的淤青,汉子闷声点头,没多说什么。 “我先去给你做饭,今儿个加餐,咱们吃回锅肉。” 说罢,吕宗良转身再次出门,买肉去了。 汉子则沉沉叹出一口气,浑浊视线在破败的家中扫过。 肮脏,陈旧,就像......一处太多年没烟火气的老鼠窝。 日子过到这份上,汉子说不心酸是假的。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没本事,年轻时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打断双腿,唯一一份养家糊口的买卖也做不成了,媳妇儿是个聪明人,知道接下来几十年是个什么光景,早早趁着还有几分轻薄姿色,改嫁别处。汉子不怪她,只是苦了孩子,半大年纪就要自己讨生活。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啊!” 许多年不曾下过床榻的枯瘦汉子低下头,似乎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寞神情。 只是他早就忘了,没人看他,小镇的百姓早已将他遗忘。 等他再抬头,视线看向的地方,是柜台上边一杆陈旧的唢呐,泛着陈锈,太多年不曾有人拿起,只能在记忆里寻找吹奏时的嘹亮。 汉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挣扎着爬动,爬下床,就像一只前行缓慢的蜈蚣,好不容易拿到那柄锈迹斑驳的唢呐,却已经耗去了汉子最后的一丝力气。 瘫软在地,好似差点被水泽溺毙的将死之人得以上岸新生。 他家的饭菜很简单。 父子二人各自一碗稀粥,搭配去年腌制到现在才忍着不舍开封的咸菜。 那碟子黑乎乎,卖相极差的回锅肉,怎么看都与这顿饭格格不入。 汉子只是闻着肉香,没朝碟子伸筷子,吃完自己碗里的稀粥,手臂微微颤抖着将那杆老旧唢呐递给儿子。 吕宗良一脸疑惑,“这是干啥?” 在他记忆里,这杆唢呐曾经很响亮,镇里的大小喜丧都能听到唢呐吹奏的欢喜与哀愁,无论人家有钱没钱,在这等事情上都不会有半分掺假和随便,这一天,也是唢呐匠最风光的时候。 所以,对于自己父亲年轻时候走在送葬或是接亲队伍最前,当时汉子神情风貌与现在的光景大不一样,吕宗良可能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是怎样乖巧,可能记不清娘亲的容貌,可那幅画面就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辈子不能忘记。 汉子咳嗽两声,蜡黄的脸色上浮上一缕血色,“小七,胖三,赵柱,王五,他们几个手艺学得咋样?” 见父亲突然问起几个发小,吕宗良摇摇头,“不咋样,锣鼓敲的倒是震天响,二胡跟鬼哭似的,还有快板胡琴,都是没半点音韵的家伙。”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们再差也懂得最起码得欢喜曲目,你拉个头,像爹个他们父亲那般架个草台班子,为镇里邻里响个梆子,以后说大钱应该是挣不上,不过能有个赚钱的营生不是?” 今天的汉子格外有精神气,说起唢呐,说起红白喜事儿,就像从地窖里爬出来的老鼠,终于得见天日。 吕宗良几口扒拉完碗中的稀粥,顺带夹了一筷子回锅肉,没回答汉子这个问题,含含糊糊回道:“我吃饱了,出去一趟。” “你这兔崽子......” 都没顾汉子的连声喝骂,吕宗良风风火火跑出门,腰间还别着属于他那杆油润光泽的唢呐。 夜晚,明月高悬,照亮山涧沟壑,连路边野草都泛起银光。 吕宗良出了家门就直接来到这片没有名字的山林外头,隔着十丈左右,便是陆水寺开拓的野狐河,河水奔腾,月光好似一尾尾相互追随不曾脱离的游鱼,随着涟漪泛起,水流向前,不断远行。 可远去的是河水,月光就在原地,哪都没去。 相比镇里那些热闹喧嚣的集市闹景,他一个人的时候更喜欢躲在这,安安静静不被打扰,只是要活着就得填饱肚子,要填饱肚子,就得与各色人交集。 吕宗良坐在地上,头靠树干,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他在想自己父亲的言语。 如果换一个人,哪怕是皇帝老爷,天王老子,听过就听过了,他不会在意和回忆什么。 可汉子是他父亲,是他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光想想的话确实挺好的,可很累啊!又要学这,又要学那,关键还得给人赔笑脸,有些难为情咧!” 谁都想堂堂正正站着挣钱,可一旦想到事情不成反被人唾弃,吕宗良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是埋没了自己父亲的手艺,而且学艺这种事,入门很容易,但要精通,很难。 第190章 棋子棋盘 臧符峰之巅,墨衫柳相今天心情格外好,就连笑容都比往日多了不少,虽说钱梨觉着柳相平日里也挺爱笑的,可也能明显感觉到那份高兴。 “大白蛇,你这是在做棋子吗?” 钱梨坐在古老梨树枝头上,双手抓着树枝,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前倾,似乎想要更清楚的看见大白蛇在做什么。 树下,柳相盘坐在地,手中不断摩挲着两色山玉。 天王山矿藏还是挺多的,这类黑白两色的玉石在臧符山山脚就有,不过碍于毒瘴和山风一系列山水迷障的存在,荣昌几百年都不曾有人到过这里,这等泼天福缘也没了指望。 随着柳相双手食指与拇指的碾动,玉石齑粉纷纷飘落,手指间最终留下一枚枚大小匀称,黑白分明的棋子。 “我要与一人下一盘棋,作为大山暂时的主人,怎么说也得尽一点待客之道。” 说着,柳相将手中的白子高举,对准阳光,透过玉石表面,寻找瑕疵的地方。 “以大白蛇你的神通,小小棋子棋盘,只要念头嗡的一下就就做好了嘛,干嘛这么麻烦呢?” 钱梨晃荡着小脑袋,两条小小眉头微微皱起,以最纯真的语气,说着最稚嫩的言语。 柳相放下手掌,青丝随着山峰飞舞,转过头,对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柔声道:“都说了是待客之道嘛,总该有点心意不是?钱梨,未来二三十年,我真身可能都不在大雪坪,会不会觉着无聊啊?” 小姑娘下意识点点头,可很快便摇头如拨浪鼓,嘿嘿笑着,拍着小胸脯,“不会不会,没得事儿,大白蛇你忙你的,二三十年就是我睡个觉的功夫嘛。” 说到后边,钱梨的语气逐渐减小,直至低迷。 无聊吗?当然会的,只不过以前坐镇老祠堂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嘛,大白蛇又不是不回来,二三十年没什么关系的。 柳相眼角下弯,放下两颗制作好的棋子,重新拿起两枚玉石,“虽然不在大雪坪,不过我会施展逍遥身看着大山每一处,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在这期间不能陪你聊天,因为接下来这场棋,我得全力以赴才行,所耗费的心神不算小,实在没法子分出更多的分身留在大天地之内。如果实在无聊,可以去老祠堂那边,儒衫拥有我的记忆,情感,还有人性与妖性,大体而言,与真身没什么两样。” 昨日老祠堂的接见某人,柳相所求的观道,对方已经答应,不过前提是柳相在接下来一场不存在大天地的对弈中胜出,才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与之落座对弈之人,则是那位道号为“南华”的古仙,这位道家古仙的残念,或者说是留下的一部分大道心念,能不知不觉从大山封禁中走出,且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异术法,时隔千年重新现世,足可见道法之高,修为之深。 就让柳相哪怕如今执掌大阵,战力直逼九境巅峰,属于人间顶尖一流,可面对这位道家高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倒不是对方的手段如何通天,也不是对方战力如何卓绝。 而是这位南华古仙对人间就有着一份比其他三位古仙还要重的功德。 算上前几万年的悠久历史中,人族与妖族一同有过三场登天战役。 不谈与钱梨因果隐晦的姑射神女,如今在天王山脉有所传承的三位古仙都是参加过一场或者两场登天战役,最后陪同大渊君王死在了天外。 南华古仙,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位参加过三场的存在,道龄之悠久,难以想象。 对应的,他为人间留下的功德造化甚至要比其他三位加在一块还要多。 这也是为什么柳相明知道对方的存在,却没有直接找上门,而是选择以干预对方几手布局的命运脉络,从而迫使对方主动上门议事。 功德,因果,命运,时间。 都是这番天地所有修士所忌讳的东西。 那天见面之后,这位古仙就给过柳相三字评语:非君者。 对此,柳相只是微笑不语。 钱梨皱了皱鼻头,“假的就是假的,都看不见喜欢还是生气,分身没意思,再逼真也没意思。” 当年柳相沉睡的时候,就曾在老祠堂留下过一个拥有记忆的教书匠,往后百年,钱梨从来没出现过。 分身这类术法饶是再怎么七情六欲近乎真人,在拥有他心通的钱梨看来,都与木偶没任何区别,对个木头自言自语?钱梨还不如自己睡觉去。 柳相点了点眉心的红枣印记,“要不你去找那位谢仙师耍耍?谢琯虽说不怎么像个大家闺秀,不过至少心是好的,很有真正的仙家气象,会善待人间,而且思想跳脱,跟你应该很聊得来。” “真的?” 谢琯的存在,钱梨知道,只是一直没下山也就没见过。 倒不是柳相对钱梨有所限制,而是小姑娘自己不想出现在小镇上,现在镇上多了个看一眼就觉着欠揍的那种,钱梨就更不想去了。 “嗯,如果觉着聊不来,直接走人就行,不用顾忌什么地仙不地仙的。当然,你也不用怕洞明,那家伙虽说让人恶心,手段见不得光,不过有我盯着,他翻不起什么浪花,你就算一天给他一巴掌都没事。” 在拥有他心通的钱梨面前,占据洞明身躯的天魔是个什么德行,一览无余。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生厌恶。 无关情感,无关大道。 人或妖,面对天魔时都是如此。 钱梨摇摇小脑袋,“打人什么的还是算了。” 棋子很简单,至于棋盘。 柳相想了想,弹了响指。 更南方的荒野大地之上,一株千年古木被人连根拔起,然后开始寸寸崩解如灰尘,最终只留下粗壮根部的一块树心。 柳相隔空一扯,树心瞬间出现在大雪坪上空,落地之后,柳相以手做刀开始分割刻画。 古木经历千年岁月洗礼,加上天王山脉浓郁的山根气运孕养,比之一般仙家木材更胜一筹,光是质地就已经坚硬如玄铁,颜色厚重,其上丝丝缕缕泄露出的天地灵气好似源源不断,这要搁在仙家集市上怎么着都得十几枚中品灵石起步。 纵横十九道,天元,星位,一一凿刻。 抖落残余灰烬。 将木心剩余的边角料做成棋篓。 柳相看了看三件的卖相,满意点头。 收好之后,柳相对着钱梨摆了摆手,“走了。” 第191章 静等落座 柴火观。 丁经业站在道观门口,双手拢袖,抬头望天。 嗯,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湛蓝如瀑,挺好。 今日不用课业讲经,不用在三清殿给客人陪笑脸,是好不容易有的清闲日子,舒坦诺! 一屁股坐在门口不远处的青石上,魁梧背影在阳光衬托下格外宽广。 这位来自小镇以外,说是有名有姓的道统一脉,可实际上谁都清楚,就是个散修出身,只能算是个山野道士。 道家修无为,修自然,修清净。 这点丁经业觉着自己就做得挺好。 不用刻意去和其他山上仙家争仙缘,争气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简单而言,我修我的道,剩下的老天爷您看着办。 随着影子的缓缓倾斜向东,丁经业忽然想起一事,好不容易平息涟漪没多久的心湖间重起波澜,咂舌之后挠挠头,转而揉着下巴,显然有些想不明白。 “姚清这小兔崽子是哪看来的练气门道?我也没教过他啥啊!难不成是他前面几个师兄喝醉酒私底下的言语出声,恰好被姚清听了去?这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就开门熔炼天地灵气,可说不上好事啊!” 前天一大清早,道观内一切正常,开门迎客,打扫庭院,为祖师爷添香火,为香客解签祈福。 不过当迷迷糊糊的小道童走到三清殿的时候,丁经业就傻眼了。 刚刚睡醒的姚清当时好像都没觉着自己有何异样,如往常一般参加早业,与师父师兄闲聊。 早课结束后,丁经业单独找到姚清,问过此事。 一问之下,姚清也是一脸疑惑。 修行?开门?没啥感觉啊!怎么就突然一下子成了炼气士了呢? 对此,丁经业是既高兴又忧愁。 高兴的是姚清只用了最多一个晚上就完成登堂入室,从开放窍穴聚拢天地灵气,到将其炼化储存为己用,甚至都不存在桎梏瓶颈可言。 这就说明姚清的资质要远比他预估的还要好。 担忧的是,姚清现在还太小,筋骨尚且稚嫩,早早步入炼气成为修士,会导致神魂与肉身的不契合,牵一发而动全身,越往后后遗症也就越明显。 山上修士在十二岁前,都只会接触和理解关于修行路的一切知识,师门长辈严令禁止其过早开始修行。 柴火观也有类似的规矩,丁经业以前也是对姚清千叮咛万嘱咐,姚清的也很听师傅的话,按部就班并不着急。 可谁知道这小道童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开门完毕,一个晚上登堂入室,成为一境修士了。 这情况让丁经业这个做师父的很是无奈。 忧心过后,就得想法子为其弥补缺漏,“谢仙师怎么说都是高高在上的地仙人物,对这样的过早开门应该有较好补全法子,求人......” 倒不是抹不开面子,能在江湖厮混的人,脸皮一向不差。 就是不知道该以何等条件出口,才能换来谢琯的大发善心。 “银钱肯定不行,姚清的后遗症怎么都算得上是山上事了,俗世钱财没用。灵石嘛,我倒是有些库存,也不知道够不够,灵器丹药?截天宗出身的地仙应该看不上我这点品级不入流的家底儿,咋办呢?” 就在他思索该如何请谢琯出手的时候。 道观门外,有一袭墨衫悄然而至,屹立于魁梧道人身前。 丁经业感觉到阳光被人遮挡,以为是不知道今日道观休沐的香客,皱着眉抬起头准备赶人。 结果当他看见身前似笑非笑的柳相后,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好在柳相伸手按住魁梧道人的肩头,“见面行大礼就不必了,你继续烦心,不用管我。” 丁经业讪讪一笑,连连点头,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柳相抬步,与之错身推开道观大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道观中央的一株百年老桂,如今这个时节,桂花坠枝头,满园幽香。 柳相想了想,还是决定在闲庭等候。 棋子棋盘已成,静等对弈之人先行落子。 ------------------------------------- 却说道观之内,桃花园边上的供桌后方。 姚清双手托着腮帮,手肘杵在桌案上,与身旁同样百无聊赖的谢琯说道:“谢姐姐,你也会无聊吗?” 谢琯嘟起一侧脸颊,漫不经心点头,“这地方好看姑娘要钱,不好看的我也懒得看,美男子也没一个,稍稍能入眼的几个要么有婚配,要么酒囊饭袋,真没意思。” 早知道是这样,谢琯就算撒泼打滚也得在截天宗祖师堂求着宗主大人换镇守人选。 想想看在自己家的山头上,仙子茫茫多,英俊潇洒的俊美男子比比皆是,哪像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搁。 姚清微皱眉头,姑娘?美男?有啥看头? 他看守的桃花园以往那些大家闺秀,俊秀公子同样不在少数,姚清也没觉着看上一眼能咋样,是能吃饱饭,还是能看出朵花来? 谢琯侧目,“小家伙,说说看,你咋就莫名其妙成了炼气士的?” 姚清双眼茫然,“我也不知道是为啥,就记得睡了一觉,还做了个记不清的梦,梦里有师父,师兄,还有谢姐姐,醒来就成这样了。” 小道童脸色苦兮兮,“我可是最听师父话了,我年纪小还不适合修行诶,咋个就突然成了神仙了呢?师父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肯定少不了埋怨,只是不好在我面前说,这些我都知道的。” 提前开门,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同样也不小,丁经业怕的,是姚清这副比他预想还要好的资质,以后定然能够走到中三境,越往后,神魂与肉身不得兼容,大道根基很容易说碎就碎。 不过此事对于谢琯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儿。 “你过来,姐姐我给你看看。” 相较于其他逃离红尘,远遁山野清修的山上人,谢琯对人间的印象其实很好,柳相对其的评价还真就分毫不差。 谢琯自从来到这柴火观,聊得来的就小道童一个,既然叫了自己一声姐姐,怎么着都不能袖手旁观不是。 这时候姚清有些扭捏道:“谢姐姐,男女授受不亲......” 想起师父对自己言说的事迹,还有关于谢琯在小镇青楼那边的作态....... 谢琯顿时脸色一黑,伸手一个板栗敲在小道童头顶,“跟你师父说,以后要是再敢在背后编排我,腿给他打折。” 姚清忽然转头,看向院中老桂。 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麻烦呐! 第192章 心象天地 老桂为大叶佛顶珠,历经几百年成长,花多叶少,含苞待放时象一粒粒白色珍珠锦簇,有几杈枝头因为花开太多导致树枝下坠,堪堪欲折,花团成片,彼此相邻,极为喜人,若说景观已然不输十里桃花醉满园。 忽有清风皱起,吹动枝头,吹动花苞。 道观之内,好似下起了一场桂花雨。 香气蒸腾,飘散在整个荣昌镇的上空。 闲亭之内,柳相微笑不语。 来了。 刹那间,闲亭四周的光阴好似开始逆流,方寸天地之内出现无数道七彩光线交织纵横,好似流速极快的河水束带,萦绕闲亭不断流淌穿梭。 柳相轻轻哦了一声。 双眸化为赤红,极致目力下,七彩光线在眼中不断放大,从而在这上边出现一幅幅联动的光阴画卷。 若是将所有光线细细拆解,整合,这样的光阴画卷何止千万篇。 柳相细看之下,画卷内容多是以人出生为起始,以人之死亡为剧终,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大智大愚,皆有。市井凡人也好,山上仙人也罢,或是以香火铸造金身的山水神灵,山野出身的草木精怪,都在其中。 都有其不算精彩,却也充满坊间烟火,大喜大悲,意气风发的一生。 “世间生灵就好像老天爷笔下仔细书写描绘的一本本书籍,当落笔时呱呱坠地,末页合拢便是结局,无论神灵,仙人,凡人,妖族,精怪,草木,都是大天地缺一不可的大道脉络,没有谁是必须存在,对应的,也没谁是必须灭亡。以前听过一句言语,一切存在即为合理,合乎自然。南华真人,对,与不对?” 那些光阴画卷柳相只是挑选其中两条,在须臾间看完记载内容,便再无兴致,或者说根本得不到这门术法的入门之道,看过也就只是看过,并无点滴裨益,不再耗费多余心神,轻声开口。 待到七彩光线消散。 天地已然转变。 不再是天王山脉的柴火观,柳相落座的闲亭倒是还在,只不过不再是道观之内,桂树之下的那座。 柳相以心神感受四周。 闲亭落于湖面之上,四周水运浓郁如烟波淼淼,恍若仙境。 大湖,大泽,亦是大海,一望无际,哪怕柳相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边际。 在大湖之上,朵朵青莲遍布,菡萏待放,青莲底部无数尾锦鲤欢快游曳,时不时激荡涟漪阵阵,或是跳出水面,摘取荷花一瓣。 柳相落座对面,有须发皆白的老者凭空凝聚身形缓缓落座。 这里,是他的心象天地,天地景色亦是他的心湖之景。 身材矮小的老者身穿古老道袍,头别木簪,相貌清癯,光阴岁月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痕迹清晰无比。 道号南华的老者抚须回道:“无为之道,自然而发,合乎天寿,大道如此而已。” 柳相微笑点头,袖口抹过桌面,棋盘棋篓随之出现。 南华仙人执黑,柳相执白。 “下棋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讨教一二。” 一位从远古时代活到现在的古老仙人,所知所悟,难以揣测。 南华仙人从棋篓里捻起一枚棋子,一边落子一边说道:“现在的我并非真正的我,所知所见都只是大道残留,你的问题不一定有答案。” 真正的南华仙人,早已死在天外,留在三王峰又自行走出来的只是一份残念,记忆不全,大道不全。 这样的结果,柳相已经猜到,点头之后,说道:“我接下来的问题重要也不重要,真人有答案自然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南华仙人落子之后,抬起头看向柳相,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回答呢?” 答应下棋本就是柳相先手不太厚道,若是换成其他脾气差些的古仙,例如那位剑道古仙轩忡,这会儿估计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动手了,现在柳相还想在他这找寻某些答案?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柳相点点头,“却是没有回答的必要。只是好不容易遇上个大道先行的前辈,作为晚辈的我忍不住叨扰一二,真人自行便是。” 此事本就强求不得,回不回答,都看南华仙人的一念心情。 这么一说,南华仙人气笑了,“哦?前辈?这称呼我可承担不起,以后别心血来潮给我使绊子就行。” 柳相执白子,跟随落子。 “我想问,这番大天地最开始的修道光景是怎样的?” 关于长生大道的起源,在陆鸢留下的书籍之中只有寥寥几笔的前人揣摩,并非真相,大多数记录的依据都是那些流传于山上人间的各色传说,当不得真。 “最开始的修道光景吗?这我得好好想想.......” 南华仙人的记忆就像一本记录太多太多文字的书籍,想要翻阅得依循问题去寻找,需要时间。 柳相并不着急,落子之后开始环视四周。 心象天地,这类独属于上三境某些天赋卓绝之人的术法神通,根基与天地框架与柳相自己开辟的那座芥子天地截然不同。 “心象天地,以心湖为核心,人身小天地为基石,神魂坐镇其中,以五脏衍化五行之气造就各色天地之景象,本是无根浮萍,却不像空中楼阁徒有其表,实实在在于内心开辟崭新天地的举措。” 柳相自身的芥子天地形成说到底还是用了取巧的法子,如意神通开辟天地,雷池孕育五行,再加上多年搭建,这才有了大致模样,还远远达不到这位南华仙人心象天地的完整性。 不过芥子天地已经被柳相小炼成功,收容于窍穴之中。 待到芥子天地彻底出现土壤,山峰,河流等等一系列自然光景,再由柳相将其彻底炼化,以外道入正道,与神魂五脏融为一体,借此衍化大天地之道,便是蛮妖之躯破境之时。 别的不说,走这一趟,光是观摩南华仙人这番心象就已经裨益匪浅。 知道,学道,习道,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柳相观摩天地框架之时。 南华仙人原本出神的眼眸忽然清醒,幽幽出声道:“我想起来了.....” 第193章 飞升 若论这番世界的源头在哪?南华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在人族开辟长生大道之前,早有蛮妖成为山河旧主,那时候的人族只能在妖族的指缝间寻求生存,甚至一些个孱弱人族为蛮妖献祭生命,将其妖形作为图腾日夜供奉,以此来换取片余之地赖以生存。 “我出生之时,天地已经不同,人间之主的位置,人妖各半。大道不同,两者矛盾不断激发加深,走在长生大道前头的先贤们以自身鲜血为后人庇护出一片干净之地。” “最开始的修道之路可不像现在这样安稳,脱离红尘?隐居山野?都是笑话,我们那时候,哪怕是刚刚开始炼气的稚童,都得手持最原始的灵器胚子,与妖厮杀,不死不休。不过那时候也好,一致对外,人族内部各个体系,王朝之间的矛盾什么的都很小,只要能杀妖,蒙管是敌是友,都会受人尊敬。” “可以说,数万年后的现在,人间一切都是当时的我们从蛮妖手中抢来的。” “那个时代,弱者死去,强者生存,于生死间窥探天地大道更高处的风景,加上大道显化之处,福缘,道缘比比皆是,这也造就了那时代天才如过江之鲫,无论是道心之坚韧,还是天资之高明,都要比后世好上太多太多。” “后来天道开始倾斜,作为山河旧主的妖族退场,人族占领山巅,此后的两万年,人族开始不断壮大,修道之路也不断攀高。” “直到人间第一位得道之士开始着手九境之后的第十境!。” “既然人间得不到,他便将目光看向天外,于是便有了那场人与神灵初次相遇的飞升之举!” 听到这,柳相本该捻子的手掌顿在半空,“第十境?飞升?” 按照之前所了解的一切来看,人间至高的修为境界只有第九境的道一境,而且天外并没有所谓的仙界,历史上也从未有过修士行过飞升之举。 依照陆鸢所说,南华,姑射,轩忡,这些达到过自身道路尽头的古仙,巅峰之时为九境圆满,从未有过第十境的说法。 “那位得道之士失败了吗?” 南华仙人摇摇头,“不,他成功了,破开生灵的桎梏,成功跻身第十境,为长生大道重新定义尽头一词。” 柳相正襟危坐,静待下文。 南华仙人继续道:“这一切,都得从那场人神相遇开始说起......” ------------------------------------- 镜花台,又是一夜戏台落幕。 贾红筲褪下戏服,卸下妆扮,穿上一袭白花裙,在众人的问候下走出后台,沿着月光照耀下的青石路板,走在返回阁楼的路上。 镜花台不光戏楼装潢瑰丽,后院假山,花圃更是别出心裁,只是夜晚之下,这些美景难免收敛几分。 张家上一任家主是个风雅之人,为了“小桥流水”四字,还特意花费重金银从野狐河开源分支,打造出一道溪涧贯穿庭院,溪涧之间栽种芙蓉,白莲等水性花卉,豢养锦鲤百条,源头活水汩汩流淌。 河面上以上好白石铺就小石拱桥,以供客人或是戏班人过路赏景。 贾红筲到此已有四年有余,从一个脏兮兮的路边乞儿,成到如今的亭亭玉立,也成了荣昌镇屈指可数的红牌青衣。 长得好看,嗓音好听,加上对戏曲的不断钻研,贾红筲顶起了半个镜花台生意。可以说镜花台的客人,半数都是冲着贾红筲的身段嗓音而来。 相比以前,贾红筲显然已经开朗了许多,能够与同班子的人说说笑笑,一起讨论戏曲,一起聊家长里短。 只不过偶尔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少女还是会一个人呆愣出神。 例如现在。 站在小石桥上,微微倚靠栏杆,视线看向水中倒映的清冷残月,水波溅起,涟漪一层接着一层。 她在想以前,那个爹娘和睦,兄弟姐妹欢闹嬉戏,青竹摇曳的深深庭院。 哪怕如今不愁吃喝,还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贾红筲还是会忍不住怀念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想起欢声笑语,自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毁灭一切美好的刽子手。 那把屠刀,那个人,贾红筲见过,记得,一辈子都忘不掉,注定会成为梦魇,伴随她的一生。 少女睫毛微微颤抖,面色带起痛苦。 “晚上冷,早些回房免得着凉。”小石桥的另一端,张釉缓缓走来,轻声言语。 被声音拉回思绪,贾红筲转头看去,在二人视线交汇时,少女不自觉低下眉眼,嗓音绵柔道:“班主。” 走上小石桥,与少女并肩而立。 张釉温和询问:“有心事?” 平日里和各色人群交道打多了,察言观色只是基本,少女刚才的神情变化,怎可能瞒的过张釉。 “没什么。” 贾红筲勉强一笑,并未解释其中缘由。 “是戏班里有人欺负你吗?不应该啊!咱们红筲姑娘可是每位看客里的心头好,阿谀奉承,巴结献媚还来不及呢,谁敢欺负你?” 一句打趣言语,却让少女顿时羞红了脸,连连跺脚,嗔怪道:“班主~” 张釉摆摆手,求饶道:“得得得,怪我,怪我~!” 告罪完毕,见少女神情恢复于往常一样光彩,张釉柔声道:“现在能说说吗?” 贾红筲轻咬嘴唇,久久不曾言语。 张釉看出少女心中存有顾虑,神态轻松道:“没关系,不用担心此间事后,班内会有谁议论,我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画蛇添足,闲聊就只是闲聊,今夜过后,我们谁都不会记得,如何?” “我怕......”贾红筲犹豫不决。 张釉笑问:“怕什么?” “就是怕。” 贾红筲视线远眺,继续言说道:“每到深夜我都会想起家中变故,恶人的狞笑,爹娘兄弟的惨状,就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口,永远不得扎根深处。” 关于一个人的过往之不幸,张釉就算再怎么心思玲珑,能说会道,对此 也无可奈何。 “我也知道过去之事如何追忆已成过往烟云,可世间事就是这样,注定一辈子跳不了,忘不掉。” “按照衙门那边给出的告示来看,那恶人在前年斩首于菜市街头,恶人俯首也算是对你爹娘有了个交代,过往之事我不会劝你放下,不答应,不甘心,本就是人之常情。” 听到这,贾红筲双手覆住面颊小声啜泣。 第194章 草台班子 最近小镇里多了个专门操办红白喜事的草台班子。 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人,而且都是年轻人。 一开始,因为吕宗良的名声一事,外加上班子内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哪怕是兜里叮当都不响的市井百姓都没带正眼看他们,大多数人都觉着是少年们瞎胡闹,等闹够了草台班子也就解散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向偷鸡摸狗的泼皮少年是真转了性。 既然接不到生意,那就把价格一降再降,饶是这样依旧没人登门。 对此,吕宗良早有心理准备。 婚嫁,丧殡,都是人之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再怎么凑合也不能马虎。 第一单生意,也是对方实在万般无奈,既没钱又想为自己长辈走的风光些,所以主家也就捏着鼻子找到吕宗良。 同为一条巷弄里的懒汉家中老人魂归西去,兜里连买副棺材的钱都没有,至于纸钱,纸人,陪葬等等一系列能从中捞取好处的大头,自然也就没了着落。 而且作为白事的报酬,也仅仅是一顿懒汉珍藏多年的腊肉炒辣椒,辣椒极多,腊肉就点点肉沫。 对此,几个发小怨声不小。 这开门做生意的,没银钱进账,怎么还能往外贴钱呢? 对此,吕宗良在没有下酒菜的酒桌上指着几个发小的鼻子骂了句目光短浅。 既然决定开门做生意,自然要讨个好彩头才成。想要洗去自己以往的烂名声,就得贴钱求个好彩头,只要有客人登门,那以后一传十十传百,以前过往的种种顾虑也会跟着烟消云散,生意也会越来越好。 这是他那个残废老爹亲口传授的生意经。 吕宗良也是后面慢慢琢磨咀嚼出来的余味儿。 果然,连半个月都没过去,第二桩生意就找上了门,刚开始雇主还有些担心,生怕吕宗良重操旧业又犯浑,不过当看见这些个少年卖力吹奏,手脚勤快的迎来送往,雇主也就彻底放了心。 这番作态不光主人家看得见,来来往往的小镇百姓同样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于是,本来名声不显,甚至可以说名声极差的草台班子,开始走南串串北,找他们操办红白之事的雇主也愈发多了起来,不过都是些市井巷弄里的平头百姓,没太大的油水可捞,吕宗良也知道这一点,每次报工钱都会按照雇主家的实际情况,不多也不少,其他油水则是能捞则捞,实在没多余的也没强挣。 他老爹说过,无论做的什么生意,手艺只是第二,口碑才是第一。 陆陆续续忙活半年,草台班子的账上除去一系列必要的开销之外,也终于有了银钱剩余,虽然不多,但这可是他们几个实打实的血汗钱,靠自己手艺挣钱,少,却干净,用起来令人心疼,倒也安心。 吕宗良搭建起来的班子没有单独的庭院,只能暂时将地点定在自己家中,免得上门找人的雇主没地方敲门。 人气一多,不管熟不熟悉,许多年躺在床榻上不曾出过门的汉子,也从被窝的束缚中逃离,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看着自己儿子和几个老友的孩子。 朝气,生气,烟火气,都有了。 今日,三月二。 吕宗良家中一阵声乐齐奏,喧嚣却有韵律。 汉子坐在藤椅上闭着眼,手掌跟随声乐起伏断断续续拍打扶手,若有不足之处,等到一曲毕,汉子都会出声为其一一查缺补漏。 有着汉子的在旁指点迷津,几个少年的手艺也在不断提升。 嘎吱—— 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吕总良转头看去,就见扎着羊角辫的小七从门外快步跑来,气喘吁吁也挡不住脸上的灿烂笑容,一边跑还一边嚷嚷着,“好事儿,大好事儿嘞!” 台阶上的汉子笑着招了招手,“小七,慢点说。” 众人将少女围在中间,全都眼神期盼的望着她。 小七嘿嘿道:“知道明天是啥日子不?” 吕宗良不明所以。 其他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倒是其中一个小胖子摇头晃脑,瓮声瓮气道:“三月三又叫桃花节,一般在这个日子举行少女的笄礼。上巳春嬉,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漂亮的衣服,踏歌起舞,以驱除邪气。没事多读点书,这你们都不知道?” 吕宗良不屑的切了一声,然后一巴掌不轻不重拍在小胖子头顶,“显着你了?我们这又没这习俗。” 按照庆历来算,确实有这么个节日,只不过荣昌镇偏居一隅,自古以来就没这风俗,后来好像也有人办了两场,可惜反响平平,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七连连点头,“胖三说的没错,是桃花节。咱们镇里有个叫镜花台的戏楼你们还记得不?” 说起镜花台,皆是点头不止。 做他们这个行当的,没人不知道镜花台张家的大名。 “张家每年这时候都会城隍庙那边搭戏台,设粥棚,请百姓免费听戏,给贫寒人家施粥送肉.....” 没等少女说完。 年纪最小的王五便问道:“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也对,有肉送的话我也去领两块去。” 吕宗良不耐烦的扒拉着王五的脑袋,“去去去,没出息的玩意儿,听小七说完。” “往年这事儿确实和我们关系不大,不过今年不太一样,听说是张家班主亲自出面请动了桂花巷还有松针巷几个员外老爷在明天做善事。而且善事之外还有一场每家的节目演奏。咱们运气好,李员外家原本从外边请好的乐师班子突然遭遇山洪,被困在半路,没办法在明天赶到。时间紧,李员外也没其他法子,只好就近找班子顶替,不过咱们这乐班本来就少,加上剩余几家明天都走不开,所以这好事才落到了我们头上。” 等他说完,吕宗良便呲着牙花道:“节目咱们也不会啊!” 小七摇头道:“不用咱们排演节目,只需要按照李员外家给出的曲目演奏就行。” 吕宗良想了想,半天也没拿定主意。 “一天时间太紧了些, 连排演的时间都没有,要是在台上出了岔子,得罪人不说,咱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声也得毁了。” 班子刚刚起步,一个不好,以后可能就得喝西北风。 小七有些心急道:“吕哥儿,你知道李员外开价多少吗?” “多少?” 提起钱,各个都竖起了耳朵。 “足足五两银子呢,一场演奏不过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五两银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 第195章 贫院富阁 五两! 几个小伙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几个月,最后账上的收成也不过二两银子多一些。 半个时辰就能赚五两,这不是好事儿是什么? 台阶上的汉子这时开口道:“小七,城隍庙那边给出的节目排序,李员外是第几位?” “本来是第二位,因为突然发生这事儿,李员外也怕出现纰漏,所以将顺序重新调整了下,咱们是最后第二个登场,再由张家压轴。” 汉子听后点了点头,“那就还有时间,这笔买卖可以做。宗良,你.....算了,还是换个人,赵柱,与人攀谈你在行,待会儿走一趟李员外的府上,与管事的商议一下,今晚连夜多排演几次,明早早些起床再熟悉熟悉,应该不会有问题。” 自己儿子在镇里什么德行,他这个做爹的可是心知肚明,保不齐会将好事给谈黄了。 几个发小中年纪最大也最沉稳的赵柱点了点头。 旋即趁着天色还早,前往月桂巷。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此事就已经敲定。 随着赵柱的返回,草台班子风风火火赶至李府。 由于李员外选择的戏曲对于唢呐要求很低,吕宗良随便排演几下就已经轻车熟路,眼瞅着没自己什么事情,也就早早收拾东西回了家。 夜晚。 为藤椅上的老爹铺好被褥,吕宗良坐在台阶上啃着一节黄瓜。 父子二人都望着远处的璀璨银河久久无言。 “感觉咋样?”汉子随口问道。 “嗯?” 吕宗良不知道汉子具体问的是什么。 汉子轻笑道:“这几个月忙前忙后,辛苦卖力气赚钱,感觉怎样?” “哦,说这个,还行,起码比以前安心些。” 赚干净钱与自己以往撒泼打滚,赖账偷抢相比,却是令人安心。 起码不用担心被债主找上门,然后拳脚棍棒相加,打个半死不活,临了还得面对对方翻族谱的亲切问候,被唾沫洗脸那都是家常便饭。 汉子接着问:“除此之外呢?” 吕宗良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那就是别人见了我,我又不得不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他人会愿意真心给个笑脸,不再是从前的虚假或者害怕。当然,眼神很重要,在做买卖之前,别人看见过就像看见了一条在街边翻找垃圾果腹,还时不时朝别人呲牙的野狗,既怕又恨还觉着晦气。现在没有,原来被人当人看待,感觉也挺好。” “嗯,能这么想很好。想要别人把你当人,就得你自己先把自己当人。” 汉子似乎对自己儿子的心态变化很是满意,自媳妇儿走出家门,自己又断了双腿后,从未真正开怀的汉子破天荒露出个灿烂笑容,就像......再无遗憾。 “宗良,我不求你以后能做个多好的人,咱们这家底儿也支撑不起做好人需要的条件,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本事,除了一杆唢呐,其他什么都没能留下,从小对你也没管束到位。你小子胡闹归胡闹,不过头脑要比我聪明,更像你娘亲,知道偷摸着去学塾蹭课学字,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别有太大的所求,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要是老天爷愿意稍稍偏心,等以后彻底衣食无忧了,再去想更大的愿望。”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对得起外人。要是没法子将日子过得更好,也不用自责愧疚,记得等我走后,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跟老爹的灵位诉诉苦,我在下边应该能够听到的......吧?” 汉子言语往后,说到了自己死后的事情,没有半分害怕,甚至满脸笑容,似乎是看到自己的视线藏在木质灵位边,透过模糊的阴阳界限,看着不再少年的孩子跟自己絮絮叨叨的光景。 吕宗良一改懒散模样,十几年来头一次对父亲发火,“好端端地说什么死不死,好好活着,你还得看着我娶媳妇儿生儿子,为咱们吕家传宗接代。我吕宗良以后在小镇肯定能成为一番人物,以后的清福还等着你老人家享受呢,别说这些晦气话。” 说到最后,邋遢少年缓缓低下头,微微抽泣,嗓音哽咽道:“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娘亲不要我了...连你都要走吗?” 汉子满脸轻松的叹气道:“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前景的自由,你娘亲丢下你是不对,但这些年也没少接济咱爷俩儿,那点自私的罪恶也该还清了,要是有一天能够相遇的话......还是装作不认识吧!毕竟不是从前了。” 吕宗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 镜花台,一处古典阁楼内。 张釉点燃三炷香,在神台灵位前作揖叩首。 张家三代相传,人数其实不多,每一代基本上都是独苗,没有所谓旁系和分支,这也就导致神台之上的灵位数量很少。 自爹娘走后,张釉在外人面前八面玲珑,可私底下戏班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年轻班主心里其实很苦。 “又是一年三月三,爹,放心,只要我张釉活着一天,就会将您的善心传承下去,小镇这边的光景不算差,起码乞儿什么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能求个温饱,您儿子我没什么其他本事,就是听话。您说过让我要做个好人,那我就行善事,做善举。您老人家就安安心心在下边陪着娘亲,让小镇所有人都记得三月三这天,荣昌镇还有我们张家存在。” 三月三,既是桃花节,也是他们张家进入荣昌的日子,同样也是张釉娘亲的生日。 稍稍侧头,张釉看向娘亲的灵位,笑容和煦道:“娘,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班子里来的贾姑娘吗?她真的很像你,眉眼一样,说话嗓音也很接近,她很好,喜欢戏曲也成了角。” 然后,张釉坐在蒲团上,仰面望向头顶房梁,轻声呢喃道:“我好像.......有些喜欢她了......” 第196章 三月三 三月三,城隍庙。 一大清早,这里便是人声鼎沸,喧嚣热闹的光景。 人群好似被分成了三等,于家室,穿着,车马不由自主划分界限。 粥棚早早搭建完毕,就在城隍庙的右侧宽阔街道,粥棚前方,在家丁扈从的大声叫喝声中,筚路蓝缕的街边乞丐,满是补丁衣物的贫寒人家,或是一些个混杂其中等着领肉的泼皮无赖,都不得不好好排起长龙。 城隍左侧的广场连通中央大街,寻常百姓人头攒动,对于赚钱拥有敏锐嗅觉的小贩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各类小吃,挂件,首饰,茶摊,琳琅满目,叫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卖艺人抱拳行礼,敲响铜锣,嚷嚷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要是节目够精彩,便是众人喧哗,拍手叫好的光景。 而真正有钱有势的人一般只会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城隍庙对面的大酒楼三层包厢内,喝酒吃菜的同时,相互客套寒暄,聊天说地,时不时将目光往下,俯视拥挤不堪的街道广场,赞叹一句张家名声够大的。 一个寻常三月三,愣是给办成了集会,面子不够大,名声不够响,怎么可能呢! 而一手操办此事的张家,以及交好的几家乡绅豪阀,此刻都在城隍搁内为城隍金身增添香火。他们身旁,都是几大家从外地所请的名角,在荣昌以外的城池郡县,有着不小的名头。 显然,这场名义上的慈善之举,暗地里各自都有较劲儿。 能在城隍阁内落座的,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釉作为此次三月三的发起人,兼财神爷,高坐主位自然无可厚非,少女一袭清雅素衣裙摆,站在张釉身侧。 笑谈间,总会提及这位最近风头正盛的新晋青衣。 上台唱戏,下场换妆,贾红筲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在她看来虚假的笑脸相迎,各自说着违心客套,与其这般浪费时间,还不如在练功房多润润嗓。 对于少女的心思脾气,张釉自然知道,只是做他们这个行当,迎来送往都是客,若是孤芳自傲,戏再好听也得有人买账才成。 这场关于三月三细枝末节的议事很快结束。 几大家都回去准备接下来的布施与登台亮相。 张釉也起身,还得去对面酒楼里与人打招呼,临走前,他对少女叮嘱道:“抓紧时间准备准备,你现在可是咱们镜花台的摇钱树,今天可不能出岔子,多多辛苦,等今天结束,保证不会亏待你这位大功臣。” 面对张釉的言语调侃,贾红筲小脸微红,就像五月蜜桃,令人侧目不已,“班主放心,今天这场戏保证不会有半点纰漏。” 言之凿凿的保证,反倒是让张釉觉着有些疏远,他笑道:“也不用这么紧张,在祠庙唱戏,和与戏楼唱戏没什么区别的,我刚才都是玩笑话,也不用太当真。” 贾红筲抬起头,语气似乎带着一丝失望,“真是开玩笑?” 张釉疑惑的嗯了一声,气笑了,“怎么?宽慰宽慰你还不成?还是说你真有所求?” 贾红筲一双水润眼眸一眨不眨的叮嘱张釉,无声胜有声。 张釉摆手,“行行行,有什么要求等今日过后再说,能办到我绝不反悔。” 贾红筲脸色顿时一喜,神采焕发,难得有俏皮模样,欠身施了个万福,“奴家多谢公子~” 张釉双手负后走出殿阁,笑言道:“还是这样的你,最好看。” 另外一边。 城隍阁后门处,由张家出钱建造的一座戏台幕后。 吕宗良发下几个一行人坐在墙角排成一排,整齐划一的打着哈欠。 “瞅瞅你们这德行,不就连夜多排演了几遍吗?至于成这德行?”;吕宗良双手环胸,痛心疾首的说教着。 要不是他,今儿个早晨估计他们所有人都还在被窝里躲着呢。 小七给了他个大白眼,“少站着说话不腰痛,就你溜得最快,你是没看见,那李员外只要稍稍感觉不满意,一切都得推倒重来,为了这单子生意,咱们容易嘛!” “得得得,打起精神,实在不行就到外边洗把脸,完事之后我请你们吃大餐,镇西边的酱猪肘,敞开了吃,咋样?” 一说到荤腥,少年少女们顿时眼睛泛光,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就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有你这句话,咱们今天怎么着都得使出吃奶得劲儿吹奏。” 一想到一人一个大肘子随便啃的画面,几人纷纷咽了口唾沫。 咕咕—— 胖三人如其名,以肚子说话。 小胖子挠挠头,一脸不好意思的羞赧神情。 吕宗良一拍额头,“得~我这就给你们带饭菜去。” 一群人从大清早开始等候到现在,就喝了几口冷水下肚,现在早就饿了,城隍庙应该准备了饭食,为了避免人流太大有谁走散,吕宗良决定还是自己走上一遭。 “记住别乱跑,等我回来。” 说罢,吕宗良走出门槛儿,朝着城隍庙后殿走去。 祠庙外边人声鼎沸,里面则是相对安静。 来往之人大多数都是那些乡绅豪阀请来的班子,互相并不熟悉,匆匆而过,匆匆而走,到了饭点儿,都一窝蜂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吕宗良不用问路直接跟着走就行。 一路上倒是有不少长相漂亮的年轻姑娘,吕宗良脚步不停,眼睛乱转,在姑娘们的身段和胸脯上来回扫视。 能够被戏班子选中当演角儿的女子,身段长相一般都不差,毕竟客人们看的可不仅仅是戏,还有台上的人。 吕宗良就觉着是真他娘好看。 当他的视线往西侧不经意间看去时,整个人瞬间呆愣当场。 素衣少女款款而行,如杨柳依依,随风摇曳,好似柔弱无骨,相貌清秀,我见犹怜,似乎是遇到了喜事儿,浑身上下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光彩。 要说少女多好看,其实不尽然。 只是在这一刻,吕宗良觉得,哪怕是世人们口中所谓的仙女,也不过如此而已。 第197章 开场 年少只是所谓一见钟情,不是对方如何惊为天人,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交织,宛若观水中芙蓉,不忍触碰,不忍接近。也好像自不知什么时候起,好像他与她早就相见于陌上花开时节。 吕宗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了饭堂,又是如何提着大盒小盒的吃食走出来。 他一直跟随那袭素衣一丈左右的距离。 走在少女身后,闻着那股清新芬芳,吕宗良此刻手心之中早已满是汗水。他觉着自己是魔怔了,一定是。 以往虽说兜里没钱,去不起那些个青楼勾栏,没见过红袖招展的莺歌燕舞,但怎么说也是混迹过大小市井,溜后门爬墙头见过许多漂亮姑娘的。 其实认真仔细确定之后,素衣少女只能算是小家碧玉,远远达不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地步。 但自己为什么就是鬼使神差的想要跟着她呢?而且心内深处的想法也仅仅是多见一面也好,仅此而已,不敢有更多过分念想。 要知道以前的吕宗良,那可是敢在朱门前调戏大家闺秀的主儿,怎的就会对一个小家碧玉心神紧张呢? 他觉着一定是自己没休息好的缘故。 不过既然能在这里遇见,怎么说都算是一种缘分吧?那去打个招呼好像也不算过分。 这般想着,向来天老大,地老二,自己排老三的邋遢少年不断深呼吸,暗地里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 说来可笑,就算是当初在人生地不熟的碎叶城中,因为被同伴犯事而受到牵连的吕宗良,走上大堂,在那位拍响惊堂木的县令大人面前,都没这样紧张过。 似乎是觉着忒没出息,吕宗良用空闲手掌揉了揉脸颊,好不容易积攒好了勇气,挤出个自认和煦无害的笑脸,抬头望去,顿时满脸失望。 因为张釉已经从对面酒楼返回,立于素衣少女身前,笑容明媚,还宠溺的揉了揉少女额头。 金童玉女,再契合不过。 见到张釉的第一眼,吕宗良便有些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张釉出现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目送着他们结伴走远,吕宗良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吓得过路行人纷纷远离,生怕这脑子不正常的少年发病牵连自己。 “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就于姑娘搭个话嘛,又不是多难的事情。” 错过就错过,除了心底懊悔没有多勇敢一些,别无用处。 回到后台,将手中食盒搁在桌上,吕宗良撂下一句,“你们吃。” 然后拿了个小板凳走到幕帘后边,掀起一角,看向戏台下人潮汹涌的嘈杂光景。 吕宗良就这么坐在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 ------------------------------------- 日上三竿,戏台开嗓。 最前方的几大圆桌都被有钱人包了场,没花半文钱就能看戏的人群或坐,或蹲,或站,拥挤在一块。 随着锣鼓敲响,戏子粉墨登场。 要说对各类戏曲腔调的好坏评定,张釉最有话语权。 无他,有钱人听戏只是无聊消遣之乐,属于外行看热闹。 张釉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爹娘出入练功房,闲暇之余,又喜欢从书籍中了解各个地方的戏曲差异,腔调高低等等。 一十八岁,看似不大,却已是戏曲大家,足可见在这上边下的苦功夫有多深厚。哪怕是后来成了班主,很少登台唱戏,功课之类也从未落下,甚至每逢秋日时分,都会带着班内年纪较小的习艺子弟外出拜访同行前辈。 评价归评价,也只是聊天桌上的谈资,今天本就是几家合力图个热闹,没必要非得分个名次高下。 而且以张釉多年为人处世的圆滑言语,就算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多说什么。 “张班主,听说镜花台的几位领头乐师最近身体频繁抱恙,估计是起了改门户的心思,得多加留意才是。” 言语之人是镜花台的老主顾,喜欢戏,也喜欢与张釉这样的年轻人相处,暗地里听说不少镜花台内幕的小道消息,忍不住以调侃的语气说道。 张釉点点头,笑道:“做什么事情就得多少工钱,只要我张釉问心无愧就行,他们要想走我也不会留,他们不想走我也不会赶人。” 镜花台挣钱,能挣大钱,这是小镇所有人的共识。可都没谁去仔细想过,这些年小镇修沟渠,开山道,通运河,加上一年几次的布施,为什么衙门那边刻字碑文上边张家能够一直稳稳排在前三。 镜花台的人工钱已经略高出此行当的平均水准,可还是有人不满足,对此,张釉也无可奈何。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要是觉着别家给的月钱心动,大可以跟他提前知会一声就行,强行挽留什么的,心不在这儿,留也没用。 所以这次三月三,暗地里张釉还有个小心思,那就是找寻一个能够人数足够的班子,手艺好不好暂且不论,只要踏实肯干,张釉就愿意开价钱,敞开镜花台的大门。 参与登台的门户并不多,连同镜花台在内也就四五家,在人群的喝彩声中,后台即将登场的吕宗良深呼吸一口气,手中拎着唢呐,转过头对发小们鼓劲儿道:“就半个时辰,按照排演的,各自数着间隔,闭着眼吹奏都不会有问题。” 小七,胖三,赵柱,王五,齐齐点头。 随着报幕人上场,吕宗良等人走出后台,落座于旁,摆好架势,静等好戏开场。 这些少年并不引人注目,毕竟看戏之人记住的永远只有那些在台上露脸的各类角色,乐师只是幕后的点缀,没谁会在意他们是谁。 但张釉不一样。 张釉侧过身,与同桌的李员外问道:“李员外,你家请的乐师怎么都是些少年呢?” 李员外尴尬一笑,“张班主你可就别取笑我了,我之前的事情也跟你说过,调整登场顺序也是因为这事儿,时间太紧,只能从镇里找差不多的草台班子救急,结果去了好几个老招牌都没空,这不死马当活马医,这几个少年听说都是继承了长辈的手艺,想来也不会太差。” 张釉这才明白,点了点头,开始仔细倾听乐声。 第198章 台上,台下 吕宗良觉着今天要是换成两个月以前的小班子来演奏,定然要露怯。这还是他们头一遭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吹奏,说不紧张是假的,不过好在经过几个月老爹的调教,班底已经有模有样,只是缺少对应的心态罢了。 半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除了小七满头汗水之外,其他人都还好。 终于熬到了退场,当幕帘落下的那一刻,众少年同时松了口气,旋即便是大喜过望。 特别是小七,手舞足蹈,口中欢唱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 胖三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笑眯起眼,脸上肥肉跟着不断抖动。 王五打了个哈欠,同时在心底盘算着到手的分成能有多少。 赵柱比较成稳,不过能一起挣钱,挣温饱钱,少年脸上笑意自然不会少。 吕宗良拍了拍小七的肩头,“行了行了,收拾收拾东西,李员外府上的管事吩咐过,演奏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趁着天色还早,要逛集市的抓紧,逛过之后别疯玩,早些回家。” “那银子......” 小七扯着羊角辫,一双眼眸满怀期待。 吕宗良嘿嘿道:“定金管事已经付过了,剩下的一部分等明儿个我登门自取。” 既然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各自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赵柱这时候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待会儿还有镜花台那边的压轴戏,听说当红的贾红筲与张家班主都会上台,这么好的机会,不看白不看,你们怎么说?” 都没等其他人发表意见,心思活泼的小七便咋呼道:“张班主?张釉?” 镜花台在小镇里可是出了名的,上至老孺,下至孩童,都知道镜花台的名号。 而张家当代家主张釉,更是小镇许多待字闺中的黄花小娘子的梦中良配。 无他,有钱,长得俊俏,脾气出了名的好,还是个善人,关键年纪还不大,满打满算也就一十八岁,就这一系列条件下来,张家的门槛儿都差点被说媒的给踩平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哪哪都好的公子哥,为什么还没寻得良配。 小七如今的年纪正是怀春的时候,自然也成了诸多爱慕者之一。 赵柱点了点头,“一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点头。 吕宗良也没拒绝。 他不怎么喜欢听戏,咿咿呀呀的,听不懂,也不明白。 不过自己这行当以后肯定也少不了和戏班子之类的打交道,多见识见识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收拾好吃饭家伙的几人又重新将手中东西放下,一溜烟出了门,挤在拥挤的人群中,隔着几撮人头看向戏台之上。 镜花台作为远近闻名的大戏班子,对于各类角色的要求之严苛可想而知,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这并非假话,只要是上了台,戏子便没了名字,没了过往,只有扮演的角色, 演的谁就是谁,得让他活过来才算是对这行当最大的尊重。 张釉虽说长相有阴柔之嫌,却是实打实的短打武生出身,漂,率,脆,惹得惊呼不断。 这场大戏的戏份,以青衣的唱腔为主,花旦为辅,武生陪衬,众人喝彩连连。 少年当中,就属小七叫声最大,特别是当张釉妆扮的武生亮相之时,距离她最近的赵柱和胖三觉着自己这耳朵都快聋了。 唯独吕宗良呆呆看向台上,不言不语,痴痴傻傻。 王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台上的某位青衣之后,年纪最小的他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用手肘捅在邋遢少年肋部,笑嘻嘻问道:“好看不?” 吕宗良下意识点头,当然,视线还是盯着台上,下意识回道:“好看。” 王五笑容更加玩味儿。 反应过来的邋遢少年转头看了眼一副贱兮兮表情的王五,也没客气,直接将王五的脑袋夹在腋下,语气不善道:“刚才你问啥?” 王五感受着脖颈处的疼痛,也觉着自己嘴贱,这种事情私底下偷偷与人言说多好,当着正主的面调侃,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嘛。 “诶诶诶,放手,放手,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王五立马改变态度求饶。 吕宗良扬了扬眉毛,心满意足放开手,没再理会他,继续看戏。 王五揉着脖子,凑到吕宗良身边,小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吕宗良摇头,“不知道只是在城隍庙里边偶然见过一面。” 哪怕这会儿少女脸上扮上妆容,换了衣裙,可她还是她,吕宗良一眼就能认出来。 “嗯?”吕宗良忽然转头,接着道:“怎么说?难不成你认识?” 王五指了指台上的武生道:“看见没,那人就是张釉,张家的当代家中,也是镜花台的大班主,刚才你是没瞅见,张釉一出场,小七嗓子都快喊冒烟儿了。那个,对,就是刚才你看的青衣姑娘,就是如今咱们荣昌镇最红的角儿,名叫贾红筲。” 吕宗良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 镜花台,张釉,贾红筲,这些名字以前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 没想到自己的惊鸿一瞥,竟然是荣昌镇最红的角儿。 见邋遢少年半天没言语,王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道:“吕宗良,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邋遢少年斜睨一眼发小,无赖本性暴露无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王五摇头晃脑,一副说教表情:“不是还好,要真是的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先不说咱们与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就是这道障碍不存在,贾红筲也不见得会搭理你。” “怎么个说法?小爷我长得也不赖好吧!” 虽说对方的作态很欠揍,不过既然聊到这了,吕宗良只好按捺住想揍人的冲动。 王五继续道:“我二舅姥爷就在镜花台当差,听他老人家的小道消息,似乎张釉与贾红筲情投意合,隐隐有喜结连理的势头,现在只不过是没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估计也就这两年,镜花台就会挂满红灯笼咯!” 吕宗良心底有些发酸,不过嘴上却满不在乎,“反正这些消息跟我没半毛钱关系,走了,咱们还是想想下一单生意在哪吧!” 说罢,邋遢少年背对戏台,身形微微佝偻,跨出人群之后愈行愈远。 第199章 敲门声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汉子躺在藤椅上,听着少年们愈发娴熟的乐声,模糊视线看向极远处的远方,似乎觉着最后的心意已了,世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在黄昏落幕的前夕,双腿残废的汉子闭了眼。 丧事是吕宗良一手操办的,也算是没埋没这份手艺。 他的生母没有远嫁,在汉子死的第二天,妇人就独自一人带着白花上了三炷香。在面对灵柩前低头跪着的少年时,妇人嘴唇蠕动,满眼含泪,可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出口,一个人来,一个人,安安静静。 也是直到这一刻,邋遢少年彻底哭出了声。 头七结束那天夜里,邋遢少年不再邋遢,换上一身就连过年都不舍得穿的干净装束,梳理好发髻,自己为自己及冠。 也是这天夜里,以前的泼皮吕宗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想把生活过好,为了能把吕家延续下去的少年郎。 吕宗良的改变很明显,被街坊邻居看在眼中,被小镇百姓所熟知。 他们的生意也越发红火,就连松针巷那边也有两笔买卖找上门,日子也越来越好。 只是想要一年到尾有多些盈余,吕宗良知道,就凭现在的买卖途径还远远不够。 ------------------------------------- 张家别院。 张釉坐在大堂首座,手中是一封请辞书,字迹不算工整,歪歪扭扭,属于是有读书底子却不多那种。 看向右手边落座的几人,张釉叹息一声,“诸位,明人不说暗话,我张釉扪心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们,如今已经过了秋末,咱们戏楼即将迎来最红火的时候,你们这时候走,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呢?” 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这样的事情,在张釉捐出大把善款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预想到,甚至也早有预防,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刚好是这个时节。 众人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敢正视张釉的目光。 张釉嗤笑一声,缓缓道:“你们之中,有我张家一手培养出来的武生,丑旦,还有乐师,按照契约上的年月也都过了卖身的期限,是走是留我说的不作数。没关系,都跟我说说,别家梨园给的价格是多少?要是差距确实很大,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留。” 满堂寂静。 多年以来,对班内的事务都是和和气气的张釉在这一刻再难忍心中怒意,将那封请辞书揉成一团,狠狠丢执在地,厉声喝问道:“让你们说!都哑巴了吗?” 如果换个时间,开春也好,盛夏也罢,张釉都不会如此失态。 寒冬将至,当所有人清闲下来后,戏楼也将迎来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这时候走人,必定会导致戏楼这边人手短缺,短时间能根本没办法补齐,人手不足便间接影响戏楼的生意。 这还不是让张釉最愤怒的。 一群人都是熟悉面孔,有半路搭伙加入镜花台的,张家热情欢迎,例钱从未克扣半点,每年年底还有各类分红。有些是打小在镜花台学艺,张家做事向来公道,只要肯吃苦,不说一定成角,最起码衣食从未缩减过,契约上所签订的卖身日期一过,工钱该多少就是多少。 对他们,张釉自认问心无愧,可好心换来的是什么呢? 领头之人是位老乐师,在张釉父亲在世时就已经在戏楼上工,辈分大在镜花台也有一定话语权,老乐师拱了拱手,“班主,群英豪杰不假,各奔前程是真。不是说镜花台不好,而是我们想要一份更能为妻儿老小讨生活的差事,还请班主原谅咱个儿。” 张釉气笑了,拍手不断,连声说了几个好字之后,平复些许心绪,坐在太师椅上,语气淡然道:“老师傅,咱们明人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们没有一个不放的直接就走,说明心底还是对镜花台有些念想的,先不管这念想是钱还是人。我张釉平日里对你们如何,大家伙心知肚明,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出难题,你们不厚道在先,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众人齐齐低头,面色羞愧。 实际上在这份请辞书写成递交的那一刻,他们与镜花台已经貌合神离了,哪怕张釉时候愿意将工钱提高,他们也没脸面再在镜花台干下去。 人要钱树要皮,有时候选择一旦做出,就没有后退可言。 之所以他们还会亲自登门,来听张釉言语,是心底那几分愧疚所致。 “我知道你们想要钱,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们,但按照规矩,而且还是这般光景下,你们上个月压在我这的例钱得减半算,有意见吗?” 若是换成其他梨园或者做生意的铺子,手下人这般找不痛快,作为掌柜就算扣光一个月的例钱都不算过分。 可能是做好人太久,一些人都会把对其的善意当成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拍桌而起,又是哭惨又是卖辛苦,甚至到最后说急眼了,都成了指着张釉的鼻子叫喊。 张釉脾气好不假,但也分人分事,对于这样的无赖货,直接喊家丁清扫出门才算干净。 这场梨园内部的议事结果,以张釉的一言定夺而结束。 当众人陆陆续续,不情不愿走出大堂,张釉揉着太阳穴,有些累了。 门外。 侍女云柔端来一碗茶汤,本是要送进去的,结果刚好遇到了来此看明情况的贾红筲。 少女伸出手接过盘子,“给我吧!” 云柔也没拒绝。 虽说张釉与贾红筲二人的关系还没捅破,可戏班上下又没几个睁眼瞎,又怎会看不见呢? 款款走入,将茶汤搁在桌上,贾红筲走到张釉身后,伸出素手为其揉捏。 她也没问什么,有些事情,得他这个班主自己决断,做女子的若是掺和了,以后这镜花台的大小事务分歧会越来越多。 而此时,镜花台外,吕宗良搓着手登上台阶,敲响朱漆大门。 第200章 心老 张釉与吕宗良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四方烛火的照耀之下。 当然,两人中间,还有个款款离去的贾红筲。 吕宗良在张釉面前只敢弯腰低眉,甚至连朝思暮想的贾红筲都强行拖拽视线不去停留。 求人办事儿,先不说能不能成,起码这态度得端正。 这点道理,吕宗良在混迹市井那些年间明白得很。 张釉伸手,示意少年随意落座。 片刻过后,喝了口茶水的张釉目光上下审视少年一番,没说话。 大堂之内越是安静,吕宗良的心就越是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对方一个口中蹦出个不字,自己就算是彻底白走一遭了。 “吕宗良,按照我打听到的消息,半年多以前,你还是个祸害乡邻,厮混街头的泼皮无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现在看来......” 目光上下扫动,张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意外神色。 不说别的,单论现在吕宗良的穿着卖相,若不是事先打探过对方的底细,张釉还真看不出来以前的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 也许只有吕宗良偶尔眼神闪躲间,才会有从前的三分狡黠与市侩。 “那都是成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张班主,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以前的事情您老人家就当做是个屁把我放了就成。” 人是会变得,可能是一年,一个月,一刻时辰,一个瞬间。 别说张釉,连吕宗良都想不到今天的自己会成为以前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老老实实为一两颗铜钱奔波劳碌的人。 张釉点点头,笑着说道:“话糙理不糙,谁都曾年少过,只要没犯过大错都不打紧。” 听到他这么一说,吕宗良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曾想张釉话锋一转,以近乎刻薄的口吻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荣昌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会乐器懂乐章的班子不在少数,而且大多都有老师傅领衔儿,论口碑,论手艺,都要比你的草台班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我镜花台是缺人手,可周围大大小小六七座城池内,会此行当的人就更多了,最多也就是等个几天的功夫而已,这期间的损失我镜花台付得起。” “你的劣势我已经列举出来了,那么你现在来说说我为什么要收你们?要是理由足够充分,能说得动我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签订契约,如何?” 倒不是张釉看不起吕宗良的草台班子,而是事实如此,就算不摆在明面上,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自三月三那天之后,张釉就开始未雨绸缪,避免在生意红火时出现现在的情况。 镇里大大小小的班子他都有联系,依照镜花台这边开出的价格,没谁会不动心。 甚至在吕宗良登门,老乐师等人辞行之前,张釉就接触过几个,印象都还不错。 他很想知道半夜登门的少年郎,会以怎样的理由来领取这份例钱。 吕宗良搓着手掌,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之中那些在跨入门前所想好的措辞,在这一刻被少年摒弃得一干二净,他嗓音低沉道:“张班主,我这个乐器班子的底子是薄,从成立到如今不过半年左右的光阴,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跟其他老师傅比起来,我们就是狗屁不通,靠着长辈喝骂才勉强走到了今天。” “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个混饭吃的泥腿子,这一点无论生意怎么好都不会改变。” “以前我就在想,是不是得等我们攒足了银两,然后在偏僻的街角开间铺子,我再舔着脸挨家挨户求生意,这样的日子不说能过得多好,起码能够填饱肚子不是。” “可是.......我想过得更好些,不光是我自己,我也想让几个从小长大的朋友也把日子过好,每年有新衣服穿,能有分红进账,能在街坊邻居面前抬起头来,想做到这一点光靠我们那点不入流的手艺还远远不够。” “所以,今夜我才来登门拜访。” “张班主问我与其他班子相比有什么优势?我其实在来之前就想了很久很久,答案是没有,不过我们却有一样他们都没有的东西......” 说到这,吕宗良深呼吸一口气,停顿片刻。 张釉笑问:“什么东西?” 吕宗良咧嘴道:“岁数,我,赵柱,王五,胖三,小七,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肯学,肯练,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绝对不会比其他任何人差。若是在这时间段里张班主觉着我们不值您所开出的例钱,没关系,可以减少,具体数目可以商议,等您看见我们能够与其他人相比的时候再涨回来也不迟。” 张釉仔细听完之后,没立即答应或者拒绝,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着吕宗良的眼睛,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有韵律的不断敲击着。 手指的敲击声不断刺激着吕宗良的心脏,脉搏的跳动,跟随手指上下波动。 在市井自己拉活,自由是自由,但一年到头除去开销之外并赚不了几个钱,如今老爹走了,他也得扛起家中未来,兜里没钱终归是没底气挺直腰杆的活着。 就算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几个发小多琢磨琢磨。 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到了嫁娶的时候,若是在这般厮混,又能有多长久呢? 进入镜花台虽说有寄人篱下的嫌疑,远不如以前自由,可起码钱财一事以后不用忧愁,在镜花台做事能够被他人正眼相待,能每年年关时分贴上崭新的春联门神,足够了,再多求就是他吕宗良贪心了。 吕宗良等待良久,张釉终于停止敲击,开口道:“契约今天晚上先不拟了,明儿你带其他人过来,我得亲自掌掌眼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此话一出,事情也就敲定大半,吕宗良脸色顿时欢喜,站起身对着张釉作揖致礼。 张釉挥了挥手,吕宗良告辞之后小跑着离开镜花台。 “年轻吗?好像我的年纪也不大,怎么有种长辈看孩子的感觉?” 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张釉自嘲一笑,终究是心老了。 第201章 个人事 第二天,张釉测试过几人的手艺,还有最重要的心性之后,很痛快的答应了这桩买卖。 例钱不扣,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过测试的最后张釉还说过,“你们每个人都有不足之处,不懂的我会让班子里的老师傅多带带你们,这是我给你们的机会,如果一个月后你们还是这样,那么对不起,我镜花台不养闲人。” 言语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已经给少年们不少留白。 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如果觉着各自的付出超过了到手的工钱,直接说,张釉不会亏待任何一人。 相对应的,若是让他觉着做的事情对不起工钱,那么就别怪他不讲情面赶人了。 好在吕宗良没让他失望。 仅仅一月时间,他们的进步可以用肉眼可见来形容。 用去世的残废汉子的说法就是,“对人之前先对己,做事之前先做人。” 若是连自己都觉着钱财烫手,那么这份差事不做也罢。 就这样,吕宗良等人成功进入镜花台,每人每月二两银子的例钱,年底还有赏钱,一时间,市井陋巷出身的少年郎们都成了邻里眼中的出息人物。 喜事还不止如此。 三月后,年关前夕。 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赵柱结了婚,女方同样是小镇人氏。 结婚那天,张釉携手贾红筲一同道喜,大方随礼十两银子,给足了赵柱面子。 所有人都很高兴。 可要说谁脸上没笑容,唯有吕宗良一人。 夜晚,闹洞房结束之后,张釉与贾红筲也起身告辞。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回家歇息后,赵柱家的清冷酒宴上就在只剩下醉意朦胧的几位发小。 吕宗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闷酒。 王五这时晃悠着醉酒的步子,走到桌边,一手拍打吕宗良肩头,略带责怪道:“你咋回事儿?赵柱结婚你又不是他老丈人,哭丧个干鸡毛?” 吕宗良配合着咧了咧嘴。 王五切了一声,坐在他身边,举起酒碗,“走一个?” 吕宗良与之磕碰一下,一口饮尽碗中酒,还是没说话。 “吕宗良,你该不会是见到赵柱成了婚,自己也动了这方面的心思吧?” 王五嬉笑着调侃道。 吕宗良神情一顿,然后摇摇头,“没有的事。” “我不信,别人看不出来,我这双招子可是雪亮着呢,你今天看贾红筲的眼神......”王五收敛笑意,认真审视吕宗良的神色变化。 吕宗良勉强一笑,没解释什么。 王五虽说年纪小,可他们都知道,这家伙鬼精鬼精的,对于男女之事还门清儿,记得以前几个凑一堆儿偷看隔壁妇人洗澡,就是王五带的头。 王五双手叹息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啊!算是彻底没救咯!” 吕宗良沉沉呼出一口气,“算了,不聊这个,时辰晚了,都早些回家。” 对于这个话题,吕宗良一直不想提及,哪怕是他一个人时也不愿多想。 在吕宗良起身之后。 王五闭着眼摇头晃脑道:“以前就跟你说这事儿,结果你偏不听。现在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吕宗良原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这话不自觉停下脚步。 王五直起身子,“其实我跟其他人私底下商量过来着,说来说去你现在就两条路。” 吕宗良脸色不善。 王五赶忙解释道:“诶!这可不是我跟他们说的,就你那点心思,又不是不熟悉的外人,但凡知道你这家伙性子的谁看不出来?” 在戏楼里,吕宗良虽然很少主动找贾红筲挑起话头,可光是每次少女上台后,吕宗良那痴迷的眼神,一众发小猜不到才是见了鬼呢。 被王五这么一说,向来以脸皮着称于世的吕宗良都忍不住脸红几分,好在喝了酒本就上头,看不出什么异样。 “嘿嘿,要不要听听我们私底下都是咋说的?” “咋说?” 吕宗良心底有些紧张。 王五压低嗓音道:“我们几个讨论来讨论去,觉着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路不大现实,既然喜欢那就光明正大的喜欢,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你不是啥君子,连小人一词都称不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你表达心意。找到贾红筲,告诉她你的喜欢,对方会不会接受是一回事,你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不过按照现在张班主与贾红筲的两情相悦来看,你要是这么做了,以后你是没法子在镜花台混下去,离开是必然的,在男女一事上边,张班主人再好也不会留个家贼在身边。就看你舍不舍得了。而且张班主怎么说对我们都是有恩的,怎么看都是你不厚道。” 吕宗良下意识问道:“那你们呢?” 王五顿时痛心疾首,“我们?当然会被引火烧身,你走,我们也留不住,多好的差事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们当然舍不得。可谁让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兄弟呢?再倒霉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吕宗良心底仿佛涌过一道暖流,给了他个白眼,“别贫了,说说看第二条。” “这第二条最简单也最难,记得我以前说过什么吗?你与贾红筲之间的差距用鸿沟来形容,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记,做好自己的差事,挣自己的钱,别再想有的没的,过些年让媒婆帮你物色一个合适的。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丰厚的工钱拿,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没等吕宗良回答,王五再次拍打他的肩头,“要我说你最好是选择第二条,人家两情相悦,你要横插一脚本身就是个笑话,还得失去很多东西,且不说张班主的恩情,赵柱刚刚结婚,你当真不为他以后的安稳日子考虑考虑吗?” 吕宗良缓缓低头,沉默不言。 是啊!人家本就是良配,他喜不喜欢出不出现都没有任何意义,又何必因为这点自私而影响他人呢?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从第一眼开始就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吕宗良自己都没办法控制这份心思,这无疑是痛苦的,心酸的。 当喜欢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个人事,那么这样的单相思无疑是心酸的,是痛苦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 最后,吕宗良从嗓子里挤出这一句言语,起身,转身,渐渐于黑暗中走去...... 等吕宗良走远后,坐在酒桌位置上的王五忽然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眼神视野从清明化为浑浊,紧接着又从浑浊转为茫然,他摸着脑袋迷迷糊糊自言自语,“我刚才干了啥来着?” 第202章 月上柳梢头 野狐河沿着小镇边缘流淌而过,从赵柱家所在的巷弄出了门拐个角,就能见到月光下的清冷河水。 河岸旁边种植有垂绦杨柳,夜风袭袭,千万柳条哗啦作响,于朦胧黑暗中摇曳生姿。 张釉走在前头,双手负后,脚步轻缓,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不过二十的年纪就继承偌大家业,又无亲人为他排忧解难,里里外外都需要他亲手操办,戏班内的琐碎事,待人接物的分寸拿捏,各类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前张釉自嘲心老不是没有理由的。 “弯弯月下涟漪水,剪剪风斜杨柳春。”当张釉停下脚步,伸手从柳树上扯下一节柳条,没来由想起以前在某本诗集上边见到的诗句,觉着很是应景儿,有感而发。 身后同样背负双手,却显得活泼可爱的少女歪了歪脑袋,笑眯起眼眸,“班主,听镜花台一些个老人说,你小时候是小镇的读书种子?” 张釉笑了笑,倒也没否认,而是感叹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候,自己每当拿着教书先生以朱砂批注的优字考卷回家时,爹娘脸上欣慰的笑容,比他这个拿了好成绩的孩子还要多。 只是年年岁岁逐渐远去,他已经有些记不得爹娘的笑容。 所谓的读书种子,是一种美誉,也是一种认可。 “如果当初继续走仕途,我现在是不是就得称呼您一声秀才老爷了?” 世间女子,特别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屋里少不了几本出自民间的话本小说,多是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有一些个以悲伤贯穿全文的虐心情节,总是让人心肝都疼得拧在一块。 贾红筲成角之后,时间反而充裕起来,有事没事就喜欢翻看这些小说书籍。 张釉长呼出一口气,淡淡笑道:“可能吧!如果没有接手戏班的话。” 爹娘走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准备的少年郎只能赶鸭子上架,辛苦多年终于将三代基业稳固,开始有上升的势头。 原本只是开玩笑打趣的贾红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提及班主伤心事,急忙住口,旋即咬着嘴唇歉意道:“那什么,对不起啊!” 张釉转过身,看向满脸歉意的少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揉了揉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少女青丝,“这有什么,想当初我刚开始接手梨园的时候,可没少看不起我的家伙以言语对我贬低讽刺,甚至那爹娘说事的也一抓一大把,他们有心我尚且不在意。更何况你现在的无心之言呢?你在我面前没什么不能说,没什么不能做。开心点。” 一番安慰之后,少女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栀子之花。 张釉后退两步,来到贾红筲身边,以双手握住对方柔弱无骨的白玉手掌,牢牢将其握在手心之中,感受着手心出的微微冰凉,稍稍抬起凑到唇边,张釉呵出口热气,微凉纤细的玉手顿时多了几分温暖,“还冷不冷?” 贾红筲顿时羞赧,红霞爬满脸颊与双耳,似乎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窘态,少女垂下头颅,面对问话,也只是细若蚊蝇的嗯了一声。 张釉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两人肩并肩,手牵手,静静沿着河岸缓缓向前。 谁也没开口说话,舍不得打扰这份静谧的美好。 快要走出松软草地踏上青石板路时,贾红筲红着脸抽回手,毕竟从小接受的三从四德,女子贞洁,胆气本就小的少女,可不像张釉那般不在乎他人的指指点点。 张釉也没强人所难,而是开口玩笑道:“要不怎么说我家的红筲能成角呢,不光是看客被你迷住,就连我都忍不住偷偷喜欢。” 他喜欢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当初昏倒在梨园门口,意识消失时的最后一刻,那一句言语的温醇嗓音一直萦绕心头,直到如今,以后,都无法飘零散去。 贾红筲的脸颊在街道映照的灯火下愈发红润,少女跺脚羞愤道:“班主~” 张釉笑着摆手求饶。 夜色下的小镇其实很热闹,没有宵禁的限制,主干大街上人来人往,灯火如龙。 一男一女就这么并肩而行,快要走到梨园的时候,张釉放缓步子,试探性问道:“咱们乐班里有个叫吕宗良的,是赵柱的发小,你对他怎么看?” 贾红筲似乎不太明白张釉为什么这么问,歪了歪脑袋,还是如实回答道:“我与他言语交谈很少,台下也没见过几次,有些印象但都很模糊。” 张釉认真看着少女的眼眸。 似乎确定某事之后,张釉心底总算松了口气。 然后他毫不避讳道:“看得出来,这小子很喜欢你,从第一天上台我就看得出来。” 哪怕再怎么隐藏,私底下再怎么有意躲避,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终归是藏不住的。 张釉很清楚,因为吕宗良看待贾红筲的眼神,与自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张釉心底其实有些后悔让吕宗良加入班底。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贾红筲一愣,眨了眨眼,可劲儿摇头道:“这我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他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他,长得好看又不怪我。” “嗯,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张釉双手拢袖,没着急跨过朱漆大门,而是抬头看了看金字招牌,“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谁都有喜欢谁的权利,外人没法干涉。我希望吕宗良是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哪怕碍于情面与心底那份喜欢离开镜花台,我都会多给一些好处。” “可他要是敢有僭越之举,不用多,半分就够,我都会打断他的腿。” 说道言语最后,一向待人和善,从未撂过狠话,做过狠事的俊秀公子哥,满脸严肃,嗓音低沉,似乎是在说一件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他伸出手掌,目光温柔如水,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柔声道:“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老天爷也不行。” 第203章 心神问道 夜晚下的老旧祠堂略显寂寥。 陈旧的课堂之中,一盏残烛明灭不定,随风飘摇。 儒衫柳相躺在藤椅上,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拿着一卷材质特殊的书籍翻阅,每看完一页,书籍就会自动翻起,出现下一页的篇章。 书籍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逐艳林鹿传》。 刚看到封面的时候,柳相就止不住说了声:好家伙啊! 从事实来看,黑纹金雕在取名儿这条大道之路上,与在大雪坪上画地为牢千年的某山神不分伯仲。 都他娘点题了,哪个傻子看不出来? 书籍的来历嘛,得问问姓谢的女子地仙,她那别的可能没有,但类似这样的山上艳本小说绝对能够装一箩筐。 真身去往某座玄之又玄的小天地,祠堂这边暂时不授课,估计怎么着都得等个十几年,他这个继承大半底蕴的分身也就闲来无事,欣赏欣赏黑纹金雕的落笔功底。 这才刚翻两页,柳相就忍不住啧啧出声,“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下笔如有神助,看样子黑纹金雕以前那些年没少被陆鸢按着头读书识字。” 可以想象,让一个生性暴躁的大妖低头在还没爪子大的书页上看清密密麻麻的文字,陆鸢是下足了苦功夫的。 柳相虽说不太喜欢黑纹金雕,嘴就跟座茅坑似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在编故事这方面,黑纹金雕确实很有天赋。 而且说到做到,绝不拖泥带水。 前十章,足足五万字,都是关于那位黄大宗主的“撰写,”什么出身脂粉世家,恩怨纠葛,没上山前光是贴身的美艳婢女和唇红齿白的小相公就多达二十余位,描绘的那是有头有尾。哪怕是上了山成了神仙,同样没闲着,同门好看的师兄师姐?坐下山头所收的弟子?行走江湖的妖女等等。 而且关于艳情部分更可谓精彩绝伦,如人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光是文字所带起的浮想画面,就胜过那些精湛画师之手的春宫图无数倍。 哪怕是在这方面“见多识广”的柳相都忍不住拍案叫绝。不过这其中所描绘的龙阳之好,同样把柳相恶心的不轻。 合上书籍,没去看后边的内容,儒衫柳相摸着下巴,开始猜测接下来逐鹿剑宗面对这本艳史的横空出世,该是怎样一个暴跳如雷的光景。 以此书的文笔和逐鹿剑宗的名头,根本不愁销路,甚至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的山上仙家都会人手一本,看过之后拿来当酒桌上的下酒菜。 至于真假,逐鹿剑宗侠气凛然的名头广为流传,只要不傻都知道这书就是恶心人的。 不过这并不能阻止逐鹿剑宗在未来百年沦为山上笑谈。 这样的结果对逐鹿剑宗任何方面影响都不大,只是会让剑宗的人跟吃了死苍蝇一样难受。 猜到答案后,柳相也没了看书的心思,视线稍稍抬起,看向门外。 学塾的台阶上,做这个意态慵懒的少年。 洞明收回之前停留在某人身上用于顺水推舟的部分心神,再将目光从野狐河岸边收回,抚掌大笑道:“妙!妙!果然人心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东西,明知求而不得便不求,明知不作为而不做,还有那个小姑娘,只有眼前事,只有眼前人。精彩,真是精彩。” 若是天天有这样的乐子可看,洞明都觉着自己就算这辈子无法跻身地仙之境也无妨。 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早些行走人间,都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美妙的人心风景。 儒衫柳相看向门外,想了想,决定还是对其敲打一二。 是真.敲打。 只见他抬起一手,中指弯曲外突,对着虚空轻轻一敲。 门外台阶上还大笑着的洞明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不由自主滚落台阶瘫软在地,头顶之上更是鼓起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包。 “南华仙人已经答应,小镇这边的命运脉络就别插手了,万一要是被南华仙人以此来作为借口讨价还价,我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从最开始柳相拨动三人命运脉络就是为了逼南华仙人提前现身,好在双方不亏不赚的前提下谋求利益。自那天南华仙人出现之后,柳相就停止了一系列手段,只有洞明觉着有意思非要继续看一看,还保证不再插手。 只是今天晚上,洞明搁置在王五内心深处的部分心神觉着吕宗良实在太磨叽,以提出选择,帮其理顺心绪,将既定的答案早些搬上明面。 影响倒是没什么,就像春风拂过桃花,花瓣早一刻落和晚一刻落,于大势而言都没区别。 洞明躺在地上,眼中含泪,小声抽泣道:“我就看看,看看还不行吗?” 屋内,儒衫柳相没去看他一副可怜样,继续道:“这么喜欢看的话,要不要咱们俩再来一次互相问道?” 一说起这个,洞明麻溜起身,舔着脸笑道:“别介啊,柳大爷,柳山主,我就是好奇,好奇总是没错的吧!大不了我以后不看还不成吗?” 问道?问你大爷的道? 柳相口中的问道,并不是那场纯粹单方面战力碾压的雷劫,而是知晓天魔有些天赋神通后,柳相自主压境,进入天魔内心天地中的一场相互观道。 两人彼此将所有心神敞开,纯粹以心神为胜负手相互碰撞。 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览无余。 胜负分别很简单,谁先扛不住对方的心神念头,谁就算输。 在这场心神问道中,洞明差点成了傻子。 柳相在洞明内心所见的,都是万年以来一些个附身之人的残念留存,或是一些个高妙到可以比肩天底下最高明幻术的心念神通,没有天时地利可以占据的柳相虽说在这个过程中比较难受,但问题不大,都还能接受。 可侵入柳相内心的洞明就惨了,最开始是见到一片钢铁林立的丛林,道路上有类似铁兽般吃人坐骑按规律行走,层层高楼拔地而起直冲天际,所谓手可摘星辰也不过如此。 洞明矗立云端本以为眼不见心为静,没成想有巨鸟划破云海,好像腹中还有数百位衣着怪异的普通人。 这幅心象存在的时间很长,从白天到夜晚,洞明看了很久很久。 颠倒的世界,颠倒的认知。 单单这一幅与洞明所知所想背离的世界,就差点让洞明怀疑自己的存在是真还是假。 第204章 水到渠成 柳相点燃一盏火炉,柴火是洞明从大门口捡的枯枝落叶,火势从零星一点逐渐扩大至熊熊烈火,柳相盯着火焰根源,想了想,轻声道:“还有十六年。” “嗯?” 门口的洞明似乎没听明白,却也不敢多问。 柳相目光清冷如野狐河倒映下的明月,他对洞明道:“看可以,别再做多余的事情,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你虽说是世间最古老的生灵之一,但在这方面依旧眼力不够。我之前的的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才没出岔子,你若是做的太多,惹怒那位谋求后事的南华仙人,对方不顾最后一点大道残存势斩你的话,我可管不着。” 张釉,贾红筲,吕宗良,三人的命运脉络在邋遢少年见到少女的那一刻起就产生纠葛,这一切自贾红筲来到梨园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道家出身的南华仙人俯瞰云端,随着光阴流水流淌而等待。 柳相是看见了某些个不太一样的未来画面从而顺水推舟。 一个是对人间有恩的上古仙人,一个是此刻大山之主,这才有了平等对话的机会,二者之间,条件缺一不可。 相比之下,洞明就显得无比可怜。 本身记忆,心性,残缺不全,连自身大道根基都无法更上一层,涅盘境巅峰,在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加上洞明自身所诡谲莫测的术法神通,一般地仙稍有不慎都得饮恨当场。 可行走天下的洞明在柳相与南华仙人面前,如一粒蜉蝣面对青天。 不纯粹是境界上边的相差,而是所知所想的前后距离太大。 所以,洞明在没有柳相的亲口授意之下肆意波动命运脉络的话,很容易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细微处出现纰漏。 先不说那位南华仙人的脾气好不好,单单道家将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行事作风,如果不是在这天王山脉之内,洞明又与柳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估计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这不是猜想,而是事实。 因为在柳相与南华仙人第一次见面时,后者就说过一句话,“斩妖就算了,不如除魔一场?” 所以,在柳相眼中,洞明一直都是个可怜虫。 门外,扯了扯衣襟,洞明郑重其事的一点头,难得严肃道:“明白。” 屋内,柳相拿起那卷书籍,随手抛掷入火炉中。 就这么静静看着书籍被火焰一点点蚕食殆尽...... ------------------------------------- 荣昌镇这些年在各类捐赠之下,开水路,通驿站,修大道,来往行人都将其作为一条旅游边界观赏山野的必经之路,有人就会有生意,有生意也就有了钱,有钱则带动地方繁荣昌盛。 到如今,无论是来此停留的外地人氏还是本地百姓,都会在私下里或者饭桌上赞叹一句:荣昌荣昌,这名字起的确实很好。 随着水路通畅,管道阔建,慕名而来听镜花台唱戏的客人愈发增多,生意越来越红火。 三年时间,贾红筲的名气早已传遍整个州城,如今的少女早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涩光景,身段愈发窈窕,眉眼彻底长开,愈发动人心弦。 唯一不变的,是少女那份令人心疼的柔弱气息。 今夜,戏曲落幕,客人散去,戏楼重新恢复宁静。 张釉与贾红筲并肩站在庭院石桥上,对水赏月。 “接下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咱们这戏楼得阔建一倍,练功房,厢房等都得往后挪一挪,将这份庭院作为招待宾客歇息赏景的地方,到时候再此地重新盖一座戏台,专门赚有钱人的大钱。” 镜花台的生意愈发红火,戏楼能够容纳的客人就显得少了些,这三年张釉的班底一直在扩建,也有不少成了角儿的戏子,只是没有贾红筲的名气大罢了。 张釉指向某处对比繁华街市人烟相对稀少的街巷道:“我已经和那边的地主谈好,过了今年就可以动工。” 然后,他牵起贾红筲的手,继续道:“等寨子扩建完,你若不想继续劳累的话,咱们就不唱戏了,安安稳稳经营班子。” 贾红筲依偎在青年肩头,淡淡笑意爬上脸颊,“真舍得?” 从上台到现在也不过几年光景,若是她突然退居幕后,镜花台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能未来好些年都无法恢复现在的光景。 张釉道:“我赚钱就是为了花钱,如今不说家底有金山银山,起码养活你还是足够的。” 贾红筲点点头,“都听你这位班主大人的。” 她喜欢戏,这不假,可她更喜欢平静安稳,相夫教子的生活。 张釉低头对贾红筲言语道:“我在柴火观那边让老真人帮我们挑了个良辰吉日,两个月之后,咱们就成婚,到时候啊,你就是咱们镜花台的班主夫人,银钱一事都得你来亲自过手,我呢就负责在外挣钱,你负责数钱,开不开心?” 贾红筲眼眸弯弯,不过旋即故作忧愁道:“要是钱太多,手抽筋咋办?” 张釉开心大笑,“那不是说明你相公我有本事嘛。” 在他眼中,男子赚钱,女子花钱,天经地义。 张釉于身后抱住贾红筲的纤细腰肢,将下巴搁在少女的肩头,玩笑道:“我老张家三代都是单传,以后咱们可得多开枝散叶才行。” 贾红筲脸颊微红,不敢侧头去看那张俊秀脸庞,皱了皱鼻头,嘟囔道:“又不是猪......” 他们的互相喜欢,就像一场早已注定且无法更改的命运,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波澜壮阔,只有如庭院溪涧的源远流长。 就在二人肆意畅想未来之时。 庭院的廊道拐角处,有个不再邋遢,早已褪去一身无赖气的年轻人站在廊柱后边,见到郎情妾意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 ps:今天上班用手机看才知道。铺垫的差不多了,橙瓜码字吞字数了,靠!还得重新写。后面再有两张就告一段落。 今天先一章。 第205章 说亲酒 冷风呼啸,夜虫嘶鸣。 年轻人在月光照映下,一人一疏影,朝着小镇那个清冷家中走去。 打开院门,没着急跨过门槛儿,抬头看向无一丝人烟的月下屋舍,无一盏灯火为自己等待。 年轻人神色怔怔,就这么站在门口,出神许久。 重重呼出一口淤积气息,撇干净心中杂乱念头,吕宗良走出厅堂,点燃一盏烛火,为四壁冷清的家增添一抹生气。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镜花台给出的工钱已经让他吃穿不愁,银子在自家某处的墙根下边都积攒了一小木盒,只是寨子依旧是那个寨子,没有多余修缮或是大刀阔斧的重建,以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没有变动丝毫。 其他几个发小都在各忙各的,小七家里也从这条巷弄搬迁到了小镇相对富庶的街道,年纪最小的王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长辈也为其说好一门亲事,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和赵柱一样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光景。胖三家境要比他们几个好上许多,在去年就已经退出镜花台,跟随家里去往碎叶城落了户,以后可能也会回来,只是次数会越来越少。 小镇日新月异,他们都在长大。 在这段并不漫长的光阴兜兜转转,好像到头来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小时候看得近,眼中只有身旁三尺之地,故而才能想的少,做的少,简简单单,无忧无虑。随着长大,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琐碎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消磨少年意气,就像一颗从高处滚落的石子,每一次翻滚,每一次磕碰,棱角都在消失。等到孩子不常笑了,懂得大人的规矩了,不再天马行空了,老老实实按照这个世道的运行而行走时,也就变成了他人口中所谓的“成熟。” 山在高,水在流,人也在变。 以前的吕宗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单,总觉着一个人也挺好,没有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儿,不用为他人感受而顾及,肆无忌惮,我行我素岂不快意?直到汉子临死的那天,这种心思才开始慢慢转变。 有时候,吕宗良不太想回家,没了灯火的屋子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哪里不可以凑合?可又不得不回家,因为这里承载了他太多思念。 趴在桌上心思百转的年轻人忽然有些想喝酒了....... 砰砰砰——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院门被人敲响。 吕宗良都没起身开门的意思,头也不回的大喊道:“谁啊!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赵柱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袋子猪头肉还有两壶烧酒,听到吕宗良语气不善的言语,他没好气的回道:“你大爷我,快开门,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听出是赵柱大晚上串门,吕宗良骂骂咧咧开了门,本来还有些不耐烦的脸色在看到猪头肉与酒之后顿时转变成笑脸,“呦呵!铁公鸡拔毛了嘿!难得,难得呀!” 赵柱笑着没说什么,挤开站在门口碍事的家伙,娴熟进屋,将东西搁在桌上。 吕宗良琢磨了会儿,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平日里抠抠搜搜的赵柱今天突然转性会带登门礼,这里边铁定有事儿。 “站着干啥?赶紧赶紧,街头老张家的猪头肉,平日想买都买不着,这还是我提前一天预定的,赶紧尝尝看。” 肉食这东西,在他们的饭桌上不算太稀罕却也不常有,平日也舍不得吃,酒水倒是寻常,十几文就能买一壶。 他们的日子渐渐好过这不假,兜里有钱也是真,但过日子不能挣多少就花多少,总得存着些,万一以后办事儿都得靠这些牙齿缝里积攒下来的银两。 吕宗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赵柱,按下对方拾倒筷子的手,忧心忡忡道:“要不你还是先说事儿吧,不然这酒肉吃着不安生。” 赵柱笑着拍桌,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好事儿!知道咱们邻巷王家的那姑娘吗?” 只是稍稍回忆,吕宗良便点头道:“记得,小时候白白胖胖跟个馒头似的,现在好像瘦了不少,没怎么见过面,具体啥样真没印象。” 赵柱加了块沾满辣椒芫荽的猪头肉丢入口中,含糊不清道:“我跟你说,那姑娘现在可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不,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说媒的媒人天天从她家进进出出,一天一趟,都不带重样的。” “哦,那挺好,小时候我还经常欺负她来着,没成想现在都成大姑娘了,等什么时候她结婚记得通知我,这么些年的邻里街坊,怎么着都得随个礼才像话。” 吕宗良有样学样,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然后他揭开一壶酒的封口,不解的问道:“你大晚上来找我就说这个?” 赵柱略带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吕宗良,你不会想一辈子打光棍吧?” 听他这么一提,吕宗良算是反应过来了,“怎么个意思?” 赵柱道:“那我就直说了,你也知道我媳妇儿她娘是咱们这久负盛名的媒人,前几日跟那姑娘说了许多适龄男子,结果都没成,谁都没想到,就顺嘴提了你的名字,嘿!你再怎么着?那姑娘竟然没反对。” 吕宗良顿时瞪大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夸张不可思议道:“我?” 赵柱喝了口酒,有些纳闷道:“对,就你。这他娘谁能想到,就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泼皮也会有姑娘喜欢,关键那姑娘还挺好看,上哪说理去?” 接下来酒桌上,两人都沉默着吃肉喝酒。 都在想问题。 吕宗良再想:为啥? 赵柱则在想:凭啥? 闷酒只会越喝越郁闷,吕宗良看向赵柱,“所以你趟来.......?” 赵柱点点头,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想,一拍对方的肩头,重新恢复笑意,“要不咱们是哥们儿呢,这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啊!等你娶了亲,这家才真成家。” 第206章 变故的结尾 似乎是怕吕宗良突然犯无赖脾气,赵柱补充道:“你别着急拒绝,人家能看上你都算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那姑娘是真挺好的,其他心思先放一放,最少得见一见不是?” 在戏班这些年,加上赵柱对吕宗良的了解,后者对戏楼里某个人的一些小心思,他自然知道,只是碍于对方的情面,不好当场说破罢了。 身份,家室,修养,认知,都不在同一个层面,就一个喜欢顶屁用,况且....... 赵柱语重心长道:“小七,王五,胖三,加上我,都有了未来努力的希望,你呢?真就准备这么恍恍惚惚过一辈子?” 吕宗良只是喝酒,没答应也没拒绝。 过了许久,吕宗良这才放下酒碗道:“我脑子又没坑,白捡一媳妇儿,晚上都得在被窝里偷着乐,拒绝?我是缺心眼啊还是脑子有坑啊?” 以吕宗良现在一个月赚二两银子的差事,若是换个人,或是他以前不那么混蛋的话,说媒的人一定不少。 赵柱听到这话一颗心才算有了着落,“答应就好,明天我俩跟班主请个假,往姑娘家走一趟,没意外的话此事就能定下了。” 为了吾儿的终身大事,他这个老父亲可是操碎了心。 吕宗良摇摇头,“明天不行,这两天我有事要做,等事情办完就去。” 既然答应了,赵柱也就没多问。 这顿酒两人都有些醉意。 待到酒壶见底,猪头肉也只剩下些许佐料之后,赵柱起身告辞,借助清冷月光缓步离开。 将其送出大门一段距离,吕宗良折反,鬼使神差爬上屋顶,躺在屋脊上边。 面对灿烂星河,吕宗良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某份执念,他喃喃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幻想这么多做什么?最终都将是一场空,还不如踏踏实实来的轻松些。” 这一刻的年轻人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本就是一厢情愿,伤心吗?谁在意呢。 直起身,吕宗良看向远处,“不过在这之前,总得为自己这一厢情愿写个结尾。” ------------------------------------- 第二天的柴火观外,来了个年轻人,不烧香,不祈愿,就只是与负责看守大门的姚清,求了一丛大叶佛顶珠花朵。 道观有看花不折花的规矩,姚清自然是委婉拒绝,不过在年轻人不给花就跪地上的架势下,小道童还是哭丧着脸,冒着被师父说教的风险,为年轻人折了一株花卉。 又一天清晨时分。 贾红筲起床洗漱完毕,推开窗户,一眼就看见了那株被搁置在窗户边上的大叶佛顶珠。 少女有些奇怪,手捧花卉,嗅了嗅上边的浓郁香气,探出头去,扫视四周,并未见到送花之人。 心思细腻的她一眼就猜出这桂花出自道观,这时节,百花早已凋零,唯有道观那边桃花盛开,桂花繁茂香气四溢。 心底猜想着,莫非是张郎求来的? 似乎是笃定了这个答案,贾红筲手捧花卉,眉眼笑意愈发光彩夺目。 别院的影壁后方,探出半个脑袋看到这一幕的吕宗良,也跟着笑了,略带苦涩。 他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也不懂怎样做才算给自己感情一个结尾,他只能将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少女,哪怕最后贾红筲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喜欢过她也没关系,既已结尾,那就别再多想。 ——其实他是想送桃花的,只是后来觉着这大叶佛顶珠同样好看,且香气醉人,所以在与道观所求时是临时改的主意。 抱着后脑勺离开梨园的年轻人,丝毫又恢复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优哉游哉,没心没肺。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将继续在镜花台担任乐师,接下来跟着赵柱去往王家见一见那位姑娘,然后在以后某个良辰吉日将其娶进门,成了丈夫的他在外奔波劳碌,每天夜晚回家媳妇儿都会为他留下热腾腾的饭菜。再然后他还会有孩子,看着暂时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也跟着一天天老去....... 只是今夜,碎去了他的一切臆想。 最后的一场戏落幕,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各自收拾好东西就各回各家了。 今晚,张釉突然从陪客那边早早返回在后台等候。 就这么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位孔武有力,一脸肃杀之气的家丁扈从。 一看这阵势,班子里所有人顿时心中惴惴。 有人试探着喊了声班主,慢慢走出后台。 对此,张釉点头打过招呼后也没有为难他人,甚至还面带笑容,好像堵门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他。 吕宗良也没多想,就是觉着有些奇怪。 “张班主,您辛苦,我这活计都忙完了,先走了哈。” 吕宗良谄媚着点头哈腰,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不曾想却被张釉笑着拦下,还是那般温和的语气说道:“你留下,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吕宗良浑身一僵,似乎是猜到了结果,心底刚升起做贼心虚的逃跑心思,可看了眼堵在门口的两个门神后,这点心思顿时熄灭殆尽。 张釉转身,“跟我走一趟,事情不大的。” 听这么一说,吕宗良这才松了口气。 按照张釉的为人作风,他说事情不大,那就真不大了。 张釉走在最前头,吕宗良跟随,两个家丁垫后。 顺着廊道走过庭院溪涧,踏过石桥。等张釉停步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处偏房之内。 此地一直空闲,又位于镜花台最深处,故而就算是在此地打死了一只狗,都不会有人察觉。 今夜的老天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乌云遮月,星辰银河也被隔绝人间。 进入偏房之后,张釉亲自将烛火一一点燃。 在摇曳且不算明亮的烛火照耀下。 两名家丁就好似游走人间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吕宗良成了下跪有罪之人。 张釉则是执笔判官,即将宣读下跪之人的种种罪行,直到........刑法的完毕。 第207章 打断腿 “吕宗良,当初我答应让你们进入镜花台时,都说了什么吗?” 张釉没去坐那张位于大堂中央的太师椅,就这么背对三人双手负后,面朝偏殿上边的一幅仙人乘鹤图,看不清是何神情。 都没等吕宗良开口言语。 身后两个家丁同时出手,更准确说是出脚,力道蛮横踹在吕宗良双腿膝盖处。 噗通—— 伴随吕宗良的闷哼之声,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地,膝盖与地板磕碰。 吕宗良额头冷汗直冒,豆大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地上崩散四碎。 一半是疼的,另一半则是畏惧。 以往,还是泼皮的他,被骂被打,甚至有时也会命悬一线,吕宗良从未自内心服过软,一次都没有。哪怕是被人踩着脑袋往脸上啐唾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吕宗良也会狞笑着口出狂言,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如今,吕宗良性格有所改变,可骨子里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泼皮,看轻自己看轻他人的无赖货。 但......他有种感觉,身前之人的温和表象下,藏着一头饕餮凶兽,是真会吃人不吐骨头的。 所以,以前不想死,现在更不想的他,心中桀骜与不服都被浓浓恐惧所占据。 两股战战,甚至连起身逃命的勇气都没有。 张釉转过身,面对吕宗良缓缓蹲下身,嘴角带着那一抹标志性的微笑,“我问!你答!” 吕宗良低着脑袋,竭力从嗓眼儿里抠出字来,“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嗯,看来不是记性的问题了。” 再起身时,张釉已是面色如霜,“我张釉的立身之本就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你在镜花台这些年,吃穿用度还是例钱奖赏,我可曾克扣你半点?” “没有。”吕宗良咬着牙回答。 张釉再问:“你犯错的时候我可有打骂过你?或是在背后穿小鞋耍阴招?” 吕宗良再次摇头,“也没有。” 张釉扯了扯嘴角,带有几分讥讽意味道:“那就是我张釉做人不行,在私底下得罪过你?” 吕宗良缓缓抬头,否决道:“班主做人光明磊落,不曾有过。” “既然各个方面我张釉都没得罪过你,甚至可以说待人以诚,那么你为什么要做这.......家贼呢!” 如果换成其他事情,哪怕是吕宗良失手将一场大戏弄砸了,张釉都不会发这么大脾气。 已经猜到是具体缘由的吕宗良非但没继续恐惧或者害怕,反倒是心底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抬起头,眼神与张釉毫无畏惧的对视,吕宗良一字一句道:“张班主,如果是因为别的事情罚我辱我打我,我吕宗良都认,您对我有恩,大恩,我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以德报德。但在这件事情上,我觉着我没有错,没有错!”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多年喜欢最终都将是个笑话,既然决定放弃这个被别人当成笑话的喜欢时,那就最后为自身感情好好告个别,告别之后,就此放下,好好生活,为吕家延续香火。 可就是此等行径,张釉不能容忍,他冷笑道:“没错?从始至终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这么多年你当我是瞎子不成?看人看事我比你在行,如果你选择什么都不做,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怪就怪你太不识趣了。” “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您就算对我有恩,此事您并不占理,没理由也资格来指责我。” 吕宗良极力辩解,可看到青年那没一丝神色变化的脸色,再想想这些年张釉对他们几个人的照拂后,吕宗良心底最后最后一点倔强与心气彻底跌入谷底,他颤声道:“班主,我喜欢贾红筲,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不过自从知道您与贾红筲情投意合之后,这份喜欢也被我悄悄藏在心底,没想过,也不可能将她从您身边抢走,所以我一直忍着,就像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捂在心口。” “前两天赵柱找到我,说给我看了一门亲事,那姑娘听说也算漂亮,温柔贤惠,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我想成家了,也决定放下这段奢望,那束花就算是我的告别,今后吕宗良只是镜花台的乐师,为了生活而活。班主,这样您还不放心吗?” 将积压许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 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张釉点点头,神情不变道:“我相信你,但.......我不想理解,也不愿去理解。” 从小到大,为了家族生意处处与人为善,事事讲究和气生财,外人看他张釉是个烂好人,别的事情他都愿意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唯独涉及到贾红筲时,张釉不会后退半步,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在月上柳梢头的那个夜晚,张釉就曾对贾红筲和自己说过,如果吕宗良敢伸手,那张釉就会打断他的腿,说到做到。 张釉朝两位壮硕家丁,嗓音平静,言辞却狠辣无比,“打断他的腿,丢出镜花台,从此之后,你吕宗良与我梨园再无瓜葛。” 说罢,张釉拂袖而去,不做半点犹豫。 吕宗良脸皮颤抖,不断摇头哀求,“不要...班主,您不能这么对我....不能的....” 吕宗良的父亲年轻时就因为得罪有钱人被打断双腿,终年只能于床榻上度过,何等凄凉。 汉子躺了多少年,吕宗良就看了多少年,那份哀莫大于心死的腐朽气,吕宗良不想自己以后也是如此。 他想逃,要逃,拼尽所有力气。 可一个常年靠手艺吃饭的乐师,又何尝是两名壮硕家丁的对手。 在他们面前,吕宗良就是一只待宰羔羊,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咔嚓—— “啊.......!!!” 随着粗如手臂的木棍落下,吕宗良右腿自膝盖处应声而断,哪怕以后就算医好了也只会是个跛子。 两个家丁还不忘言语挖苦一番 “张班主心善,此前特意交代过只打断你一条腿就行,给你留下一条好腿,以后还能讨个生活。” “你啊!就是个泥腿子贱骨头,镜花台多好,张班主待人多厚道,偏不知足,贾红筲可是咱们未来板上钉钉的班主夫人,也是你能觊觎的?断一条腿都算你命好,要换个人家,你今天这条命就算是交代了。” 最后,吕宗良被两人一人扯着一条胳膊,就像丢垃圾一样随意丢在梨园后门口。 第208章 怨恨与不甘 这一日的夜晚格外的冷,刺人骨髓。 痛苦哀嚎声在小镇上空回荡,声音飘过每家每户的墙垣边,回荡在屋脊上,最后散落在夜风中,了无音讯。 最后在深夜里,吕宗良红着眼,咬着牙,扶着街巷墙壁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朝那个叫做家的地方走去。 他的身影在夜色下渺小,模糊,就像.......一条被万人唾弃的野狗。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吕宗良是如何坚持走回的家,又是如何忍下了这份痛楚,更无人得知年轻人心底现在是悔恨多些,还是怨恨更多些,亦或二者对半分。 第二日,得了消息的赵柱,小七,王五,同时敲响院门,担忧与愁容在他们的脸上清晰可见。 而躲在屋内,那张曾经是残废汉子后半生归宿的床榻,也成了年轻人如今的囚牢。以被褥盖住脸颊,头顶,死死压制住那份不由自主的伤感,不让沙哑的哭声溜出被褥,生怕他人听闻半点。 敲了门都没有任何回应,众人焦急万分,性子相对软弱的少女小七泪水已经在眼窝子里打转儿。 赵柱站在一旁,眺望院中青瓦屋顶,想了想,对其二人道:“算了,现在他估计是不想我们见到他的狼狈模样,你们先回去,好好安排自己的事,这边有我照应出不了岔子。” 劝说半天,小七与王五这才缓缓离去。 等门口只剩下赵柱一人,他叹息一声,于台阶上坐下,揉着脑袋,有些自责,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吕宗良啊吕宗良,你说你傻不傻?” 前些年,在残废汉子去世的前一晚,私底下与赵柱聊过,说吕宗良的性子太过跳脱,我行我素习惯了,以后可能会慢慢更改,但在未能成家之前,依旧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德行。与人谋差事,这般性子很容易吃苦头。 说道这,那个已是将死之人的汉子死死抓住赵柱的手,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赵柱啊,你们当中你年纪最长,性子最为成稳,咱们这些出身在市井这座泥塘的人,只有你这样才能长长久久,以后宗良若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做差了,你们是发小,是兄弟,不敢奢求你一定要做什么,起码帮着劝解一二,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几分。 其实不用汉子喃喃叮嘱,凭借这么多年的感情,赵柱也不会看着吕宗良步入火坑。 自古以来,听人劝吃饱饭,老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赵柱劝了也拦了,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吕宗良依旧选择如此行事,谁来都没法子。 赵柱在门口坐了很久,从中午到日落。 等他起身时,不再犹豫,一脚踹开紧闭院门,进门之后他毫不掩饰心中怒气,大声喝道:“吕宗良!你他娘就这点出息?断了条腿又不是天塌了,是爷们儿就好好活着,你爹娘还等着你为吕家传宗接代,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别说老子,小七,王五,胖三都他娘看不起你。窝囊废,怂包,呸!” 骂声在院内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等到赵柱骂累了,弯着腰,双手杵在膝盖上,摸了摸嘴角,见屋内还是没动静儿,赵柱忍住再次骂娘的冲动,刚要拂袖离去,想了想,又于心不忍,叹息一声,走入厨房,不久后,炊烟袅袅....... 断了腿,还丢了镜花台这份油水大到令旁人艳羡的差事,吕宗良的名字,也从众多说亲对象眼中一落千丈,跌入尘埃。 毕竟不说那实在没法子的门户,没谁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么个未来半辈子都得跛着脚走路的瘸子,身体残疾还好说,最重要的还是没钱。 世上除了那么一两个活在梦想之下的女子之外,又有谁愿意活在蝇营狗苟的苦难生活之中呢? 本来八字只差一撇的王家姑娘显然是后者,这门亲事算是彻底黄了。 一下子生活好像失去了奔头,吕宗良整个人浑浑噩噩数月之久,赵柱骂过打过都无用。 好在吕宗良没有失去对生活的所有希望,腿伤医好后虽成了跛子,好在前些年积攒下了不少积蓄,在一处偏僻街道上卖了间铺子开了家扎纸店,由赵柱这个街坊邻居眼中的好人出面讨价还价,价格也算公道。 梨园那边,红绸高挂,喜庆的大红灯笼照亮半个小镇的夜空。 张釉与贾红筲成了婚,宴请大半小镇,场面之热闹,喧嚣鼎沸,连端上桌的酒水都是小镇酒楼最上乘的那种,在钱财开销一事上的开销数额,足以让人惊掉下巴。 他们成婚的那天,街道偏僻处扎纸店里的年轻人走出了街巷拐角,拖着残腿站在远处灯火下的阴影里,了望镜花台的灯火如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镇平静的就像那条缓缓流淌的野狐河,波澜微微,源远流长。 在这份平静之下,吕宗良一天天长成大人,只是脊背不复当年挺拔,就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青竹,年岁流逝,只会愈发佝偻。 明明才二十岁的年轻人,活得就像三四十岁,没半点朝气。 岁月能够洗尽铅华,也能把一个人的少年意气磨平棱角,只是有一样东西不会消失,反而随着日子不断增长,滋生,生根发芽,澎湃成长。 那种东西有个被世人避而不见的称谓——仇恨。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只是想在某个念头的最后告别而已,你张釉这般得理不饶人? 凭什么?凭什么害得他沦落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能问心无愧光明正大的活着,而他就得永远缩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角落?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郎情妾意,恩爱缠绵,自己却背负屈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 是对自身苦难的不愤不满,也是对这世道规则的不甘不服。 所以,在听闻赵柱带来的某个消息过后,本该在阴暗之地乐此残生的年轻人第二次走出街巷....... ------------------------------------- ps:铺垫得好像有点长了,快收尾了。 第209章 十月初九 镜花台随着贾红筲成亲退居幕后,生意难免会有所影响,不过张釉赚钱在于心安,钱多钱少,哪有自家和睦重要?加上这两年陆陆续续将手底下几个小生花旦培养成角儿,梨园这边只要不出太大的纰漏,镜花台这块金字招牌就会一直在,长长久久。 今年对于张釉而言是个喜庆年份,因为贾红筲有了两人的骨肉,听那位医术精湛的老郎中所说,肚里的胎儿十之八九是个男孩儿。 在这样一个世道之下,祖宗香火的延续向来被视为百孝之首,得到这个消息后,张釉先是大手一挥,给了郎中一份足够厚实的赏钱,紧接着大摆宴席,请全班人庆贺至天明。 贾红筲自从当红青衣的位置上退下后,顺手接管了账簿一事,小时候跟随教书先生研习过算数一途,也算小有心得,查漏补缺不算难,就是有些耗费心神。 夫妻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恩爱和睦,幸福美满,外人眼中可谓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贾红筲随着年岁的增长,从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愈发成熟动人,稳坐班主夫人的位置之后,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气息,如今的她,不再是之前那个喜欢什么事情都只看身前事的姑娘,这样的变化,好,也不好。 人总是会成长,然后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模样。 随着梨园开嗓,贾红筲的腹部愈发鼓胀,腹中胎儿在一天天长大。 越是临近孩子出生时间,张釉右眼愈发不宁,有时候甚至都不顾的梨园的生意,种种不好的预感让他难以再将心神搁在生意上边。 为此,一向敬鬼神而不信鬼神的张釉没少在陆水寺与柴火观之间两头跑。 两个地方求签不同,解释也不一样。 但给出的结果意思相近。 负责陆水寺住持的年轻僧人给出的是下下签,对此,那年轻僧人解签的结果只有一句话:那孩子的命不太好。 柴火观那边则是中平签,不知道是大髯观主想让张釉存有希望,还是借此宽慰,说了句凡事有可为而无不为,变数暂有,结果未知。 总体来说,都不算好。 于是,张釉便更加忧愁,只是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班主,白头发肉眼可见的迅速生长。 见此情景,贾红筲难免心疼,不少日夜都在宽慰自己丈夫不必担忧,说老天爷已经让咱们都遭受过苦难,先苦后甜,总该有所转变的。 孩子的名字张釉已经想好,是从陆水寺求来的,男女都有,将其分别缝入荷包之中,一个虎面刺绣,一个青鸟啼鸣。 光阴在人们交谈间流逝。 十月临盆之期将近,接生事宜张釉已经安排妥当,甚至为了万无一失,还花费重金请来全州郡最有经验的稳婆,六位资历老道的郎中,在外候着,其中两位还是退下来的当朝太医。事无巨细确保无半点缺漏。 可人算终究敌不过天算。 贾红筲早产了一个月,还是在夜间三更时分。 变故来得太过仓促,几位郎中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府上如今只有贴身丫鬟柔云和稳婆。 十月初九,临近寒冬,天干物燥。 最后的最后,只要是经历过这一天的小镇人氏没有人会忘记这一天。 ------------------------------------- 老祠堂。 儒衫柳相站在门口,手中出现一柄黑伞,似乎是要出趟门,具体去哪,暂且不知。 洞明这些天一直很守规矩,至多就是利用某些残存于那些不是大渊遗民心中念头观看吕宗良,张釉,贾红筲三人的命运过程。 对此,柳相倒是没说什么,只要这家伙不搅局,不去干涉大渊遗民,就可以对其不管不顾。 在吕宗良身上发生的一切,洞明清晰可见。 对于吕宗良这坎坷变故,洞明是一脸欣喜,没半分同情。 期待一个天魔对人心生怜悯?这比山巅修士自愿兵解还来得令人难以想象。 如果不是柳相规矩在先,洞明其实还想顺水推舟,以某种方式彻底扭转吕宗良的心性,从中搅局,再去更改某些既定的结局,浑水摸鱼,从中取利。 比如,传授吕宗良一套不惜燃烧血气寿命的武学?亦或者冥冥之中改变财路,让其变成小镇最有钱的豪阀人氏,别看这改变与心性关系不大,可要是洞明在这期间不断以他人之善言恶言刺激年轻人的心境呢?或是在某个节点安排上一场莫欺少年穷的戏码呢? 由小见大,由点及面,一滴浓墨便能毁坏一缸清水,更何况是吕宗良如今本就善恶撕扯的扭曲心境,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人事物,就能将其改变得翻天覆地。 至于吕宗良,以及张釉,贾红筲三人是何等凄凉悲惨的下场,洞明可不关心这个。 天魔终究是天魔,哪怕一时兴起做了他人眼中的好事,十恶不赦的坏事,都只是纯粹的觉着好玩,与善恶无关。 “似乎与我猜想的不太一样啊!虽说结果嘛大差不大,不过身处其中的想法与念头差距很大,要不怎么说你们人才最有意思,这一点那些天生神灵都比不了。” 洞明没有柳相那份看见未来命运画面的本事,哪怕是远在天外的本体也不行。他至多就是以各种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凑,加上某些窥探天机的手段才能推算出大致结果。 现在看来,结果相差无几,可始作俑者的最初想法却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 “怎么说呢.......哪怕结局不变,吕宗良还真是一个窝囊废,要换成是我完全不会做此想法,一家人嘛就得团团圆圆。” 洞明自顾自嘟囔,似乎局中人的心绪变化没达到预期,这就让他有些气愤与不满。 柳相却道:“如果按照你的构想,是不是应该怨恨大于心智,大于一切,唯有张釉,贾红筲,以及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一并死在其手才算报仇雪恨?” 洞明咧嘴大笑却无声,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柳相抖了抖手中黑伞,看向镜花台方向,微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场命运流水的光阴画卷也就无甚意思了。” 他要做一件事,与小镇的大势无关,却与接下来的传承有关。 一袭儒衫踏出一步,身形瞬间消散,了无踪迹。 只是片刻时间,便从镜花台那边一处偏殿之内,取走了一幅仙人乘鹤图。 十月初九,临近寒冬,天干物燥。 整个梨园于大火中燃烧殆尽......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镜花台。 第210章 长生大道 南华仙人的心象天地中央,湖庭之上,双方落子已满半数棋盘之位。 世人都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确实也算在理。 “此处天地的光阴流速要远比大天地缓慢,或者说是您这位道门高真自身心境修为已经达到无视部分光阴洗礼的程度。果然,从上古活存在到至今的古仙,术法之玄妙高远,晚辈心悦诚服。” 听完那一场场上古年间的老黄历,柳相是惊叹不已。 本以为这世上最高的山峰已在脚下,没成想山外有山,天地外还有天地。 就算有如意神通在,摹刻这等涉及光阴脉络的术法轨迹,不难,但想要将其如水中月拘押手中,再将其转为现实成为一轮崭新明月,不是现在的柳相能够做到的。 这与境界无关,只与心境和悟性有关。 简单来说,现在的柳相还是太过年轻。 年轻有朝气,是好事,但太过年轻,哪怕自身底蕴已经位于高处,可所见所闻所悟,终究还是太浅。 南华古仙一挥袖子,从水中摘取下一片荷叶,荷叶于半空轻轻转动,随着他心神念头微变,荷叶就像被层层剥去青色,生气如沙漏不断流逝,在柳相的注视下,荷叶最终只剩错综复杂的叶筋之网。 南华仙人笑道:“人之修行,不过“炼外物夺天机”六字而已,可要解释起来就比复杂,起先依靠肉身炼化储存天地灵气,如干涸大地源源不断截取雨水滋润人身小天地,可人之身躯所含筋脉窍穴何其之多,何其复杂,故而一步一门槛儿,过门如过关,关隘关关过,大道自然成。这便是筑地基的下三境。主修身,将人身小天地作为道场,稳固大道根基。” 说着,南华仙人手指轻点,心象天地之间,仿佛出现一道细微涟漪,天地为之震颤。 半空那朵只剩叶筋的荷叶开始自行变化,缓缓化为人形,作道家冥想天人合一之形,错综复杂的叶筋网络就如一条条人身筋脉,其上每一个微微散发光亮的结点,便是窍穴所在。 “三灾五弊,肉身不全,对于人身小天地来说,有影响却不大,只要更改周天路线,修行炼气并无阻碍一说。“ “肉身小天地筋脉窍穴勾连无缺之后,便到了修神,神乃先天之魂,坐镇中央,如大日高悬寰宇,寻找一事不难,难的是心念与之融为一体,如臂挥使,再无出神之说。” “所谓出神,不外乎言不由衷,答不随意,心不存思,念不及诚等等,外神扰心,不受控制。神志清明,魂魄显真,这便是中三境。归海如灵气成泽,玄心束神,涅盘重生。” “到此,身与神都算到了断头路。修士若想更进一步,就得在道路尽头重新架起桥梁。” “人间第一位炼气士曾在这一尽头枯坐百年,差点疯魔。后偶然间窥见时间长河一角,寻找角落跌跌撞撞追寻而去,差点迷失在时间河水之中,最终在那时间长河的河面上见到一座石门,神秘玄奥,古朴苍茫,高入银河。石门好似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大门紧闭,两侧刻有篇章文字。返回之后,人间第一位炼气士反复钻研那些篇章文字,最终得到一个结论,若续断头路,得从心头起。” “为后来人再起新路,延续长生大道。那座位于时间长河之中的石门,也被后世之人称为天门。登天而去,我亦是苍天在上!” “跨过天门,心境如琉璃,包容天地,我既是苍天在上了,那就再踏出一步!无实无虚,人,或者说是此时的仙,心境明朗又如混沌,在漫漫无穷寰宇间为自身大道不断延伸,此为化虚,无尽头,无归途。” “大道之巅,明悟真我之形,性,神,心,此身大道唯一,得见真我,此为道一。” “至于高出天外的第十境.......” 停顿片刻,南华仙人的思绪重新模糊起来,就好似涉及天机之谜,不得窥探,他的眼神重新变得迷茫,好似在努力追忆某事。 见此,柳相摇摇头,看样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无法避开为人族兴盛转折的长生大道,柳相虽说身为蛮妖,炼气一途对他并无裨益,可只要知道了,往后也可利用神通更改或是推衍,作为一条破开关隘瓶颈的无理手,万事皆有可能,并非一成不变。 能够从南华仙人口中得知这些古老内幕,已经不虚此行。 这盘棋断断续续,柳相问了很多,南华仙人也说了很多,只是在说之前都要回忆,时间长短不定,很多时候心象天地极为寂寥。 柳相则在南华仙人回忆的间隙,观看四周。 其实这片心象天地一共分为两个部分,内与外,这还是柳相理清楚所有大道纹路脉络之后才得出的答案。 他们所在之地,为内,属于心象天地的最深处。 可当柳相看过外景之后,神色有些怪异。 那是一座小镇,与荣昌现在的布局大不一样。 不是从前,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如今,不知道是时机未到,还是南华仙人因为是大道残存的缘故,推衍的并不完整,只有屋舍,道路,树木,河流,却无一位百姓行走其间。 柳相双手随意搭在盘坐双腿之上,细细推敲一二,忽然眯起眼眸,他似乎猜到了南华仙人想做什么了。 陆鸢以前说过,经历剑道传承一事后,柳相也大致明白。 这是对那些聚集气运而生的修行种子都将进行一场大考。 而他之前所注视的吕宗良,张釉,贾红筲,都不过是大考开场的前奏,真正选定的人选,是他们的后来人。 柳相只是选择了他们三人这一条线,而南华仙人所观,却是数条甚至十数条,这份心念分化又凝而不散,柳相都觉着有些自叹不如。 不过没关系,活到老学到老,什么?不老不死?那就往世界尽头里学。 第211章 蛮与武 这次等待时间比之前所有回想加在一块还要漫长。 南华仙人神志恢复清明,遗憾摇头,神色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柳相好奇道:“没想起吗?” 南华仙人还是摇头,“那时候的我不过才中三境,无法涉及到此等辛秘,虽有幸参加最初的那场登天战役,可那时登天的我也才天门境,远没有达到古仙的层次。” 南华仙人具体的道龄多少,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一位能够从上古年代走到如今的古仙,寥寥无几,绝大多数都在时间长河中死去,留下传承,静等有缘之人。 “那就算了。” 柳相摆摆手,虽然他觉着这冥冥之中的第十境对自己有着莫大帮助,既然强求无用,那就暂时不去想,缘起之时自会有答案。 他们现在的谈话内容囊括世间三条登天大道。 长生大道的尽头已经诉说完毕。 柳相落子之时缓缓道:“ 妖,诞生于人族之前,旧时天地的主宰者。在灵气被发现且运用之前的修行路数,便是吞吐日月精华,凝练肉身。上古时代,大妖遍地,肉身之强横,赤手摘星不在话下,重力而不重法,此身唯一,遵循本能。这类古法妖兽被称之为蛮。后来,人族诞生,大道倾斜,同时有人开创出炼气一途,至此,人族开始登天,走出那条煌煌长生路 。炼气一途所带来的便利,能让只修行百年的人族就足以与千年妖兽抗衡。久而久之,妖族纯粹古法逐渐暗淡,妖族修士当中亦有大才,将古法与炼气结合,诞生了灵妖,大大弥补了妖族修行漫长的缺点。” 妖虽同族却大道根脚迥然不同,蛮妖纯粹修力,达到中三境后可凝结妖力,不再受陆地天空行走限制,可若想化形,非上三境不可,蛮妖虽战力强横,不过天道对其的约束也最多。 灵妖虽说属于后世开辟的道路,不过胜在修行速度足够快,算是钻了天道的约束漏洞。 这两条道路,柳相本身就属于前者,后者也见过,甚至临摹过,不用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就请南华仙人帮忙补全武道一途了。” 柳相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所谈论的大道起源与转折,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隐晦内幕,只要是从那个时代活到现在的人,妖,邪都知晓,一些个流传至今的古老书籍上边也有清晰记载。 南华仙人点点头,落子过后片刻,开始言说道:“武道实际上可以说是脱胎于蛮妖,曾经有位出身底层的人族修士,修行百年也不过第一层的开山境,自知登山无望却又不甘心就此泯灭于历史之中,所以他走遍千山万水,拜访名师,结交妖族,偶然间观摩一头刚刚开启灵智开始登山修行的蛮妖,心有灵犀一点通,既然妖族上古年间能够依靠肉身成就不朽,那么人族是不是也可以呢?” “实际上在他之前,也有无数人族先祖有过这等想法,也付出实际去观摩,去摹刻。可惜,长生大道没出现之前,人体太过脆弱,没有内视之法以观测各个关节脉络的变化,所以先祖的失败是注定的。就像身在山脚,四面荒野荆棘难以找寻通往山巅的道路,可若是身在山巅或是半山腰,再低头望去,道路便显而易见。” “当然,开辟一条全新大道的过程注定是曲折的,哪怕是一些个修士大能,也无法吃透其中奥妙之意,这与境界有关也无关,反倒是悟性占据上乘。” “心有所感的人族修士经历又经历百年时间,也不过才找到这条大道登堂入室的第一层门槛儿,寿元耗尽就此坐化。后来经历一代代先贤的不断以身试险,将此道不断推衍拔高,直至第二场登天战役前一千年,一位叫做武夫的年轻人出现,才将此道拔到比肩九境道一的高度。” “也因此,这条道路有了确切名字——武。” 武夫武夫,有人在前,武人在后。 武,以自身为熔炉,凭借一口精气不断拔高,不倚外物,纯粹打磨自身,由内而外,不受天道限制,不受世道变化影响。 “真是很有意思。” 最开始的炼气士,后来的道,佛,儒,剑,除此之外还有鬼修,邪灵等等一系列登山小径的出现,使得整座天地万法璀璨。 人族再添武道一途,山上山下这才有了条明显的分界线。 凡人也可另起高峰,山上仙人自此也不敢随意俯视凡尘。 在柳相看来,这才是武道出现对人族最大的裨益。 柳相其实还想问关于大渊王朝末代君主领衔的最后一场登天一役。 南华仙人对此摇头不语。 只给出一句话,“大渊皇帝雄才伟略可称天人,只可惜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最后一记前无古人的无礼手,让此番天道震怒,让神灵怒目,属于悖逆大道之举。故而关于他的事情,我所知也不多,还被我自己刻意斩去了其中所有内幕。现在就是想言说也是无能为力了。” 说道这,南华仙人看向柳相,嘴角似笑非笑。 柳相无奈解释道:“我对大渊皇帝的兴趣不大,但对他所用的手段兴趣很大,从一个凡人一跃成为山巅地仙,甚至可能超越地仙范畴,此等手笔不学可惜了。” 佛家有那立地成佛的说法,道家有悟道一词。 一朝悟道,羽化飞升。 之前米月有立地成圣的壮举,虽说其中所用的手段远不如初代圣人那般纯粹高妙,可他依旧是做到了。 可惜柳相如今掌握不了浩然气,走的也并非这类玄之又玄的修行门道,不然还真可以试一试。 而大渊末代皇帝的手段更为惊世骇俗,根据陆鸢只言片语间透露的零星内幕来看,这等手段与道,佛,儒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柳相自然无比心动。 南华仙人笑了笑,似有讥讽似有劝解道:“你?想都别想,做不来的。” 咚—— 落子之声响彻天籁。 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 ps:妖道篇章开启。 第212章 开门 随着小镇日益繁华,很多距离不算近的村落也陆陆续续搬迁到了这边,这人数一多,宝鸡谷就显得比较狭小,已经不足以承载现在的门户数量。 野狐河流淌于谷口,上边新建起六座桥梁,道路通畅,小镇的扩建也就理所当然。 以野狐河为中心,以南是荣昌村故地旧址,柴火观,老祠堂,北边学塾,都属于这里,野狐河以北靠近官道处,新房林立,绝大多数依陆水寺脚下逐渐扩张,按照外来落脚门户的说法,就是靠近祠庙,沾沾香火气,在佛祖保佑下,家宅平安,子孙有福。 按照碎叶城那边档案上的粗略估算,如今荣昌的门户达到了四千户,人口更是万余。 不过这人多了,相对应的各类奇人异事接连不断。 先是六年前,小镇居民亲眼所见,有仙人御剑化虹,破开层层云海自小镇上空掠过。只是不知怎的,在那仙人接近天王山之后就好似撞墙一般,声响之大,比之陆水寺每天的晨钟暮鼓还要悠扬,然后......然后那个风流潇洒的仙人就直直坠落在大山里,事后有人寻找过仙踪,只可惜除了大地上一座焦黑坑洼之外,再无他物。 四年前,朝廷这边有意在野狐河以北的区域建造一座城隍庙,人选也已经确认,是一位生前身居高位的边疆大吏,文治武功都不俗气,结果在城隍庙竣工那天,大庆礼部刚刚请神入驻祠庙,神台之上贴满无数金箔彩绘的泥塑神像骤然崩塌,还不是那种寸寸剥离,而是瞬间崩碎成齑粉。突然出现的异象,老百姓不明所以,但礼部知晓其中内幕,只能哀叹一声,启程回京,数年来,朝廷也再无这等建立山水祠庙的旨意下达。 两年前,柴火观一夜春风来,方圆三里之内,处处草木承朝露,在本该大雪肃杀的冬天里,展开生命的璀璨绿意,生机勃勃。也因此,老百姓都觉着柴火观的大髯观主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真神仙,自此之后去道观赏花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还有不少兜里不差钱的主提议捐善功,修缮道观,扩展桃花林的规模,不过这些提议都被大髯观主给一一否决了。 一年前,野狐河以北一户豪门府邸内,生过一桩惨案,十三人死,一人疯,五人成了痴呆。此案后来由官府介入,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凶案末尾,衙门那边给出的解释是有贼人流窜犯案,说是那贼人已经抓住关入了监牢,于秋后问斩,此事草草结案,不了了之。 惨案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小镇百姓人心惶惶,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镇趋于安稳,再也没听说有谁家糟了难,这件事儿也就被当成酒后谈资渐渐被人们抛在了脑后。 老祠堂这边。 儒衫柳相习惯性坐在那早已没了梨花树荫的石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一本玉质书籍。 以坚硬的玉石作为纸张,上边的文字却能清晰可见,甚至还像寻常纸张那般柔软。 上边记载的,是一座位名为青铜门的山上仙家门派,其开山到如今各色祖师,发生过的事件,山头盛产何等仙材,在山上的名声如何如何,都有详细记录。 这本玉书原本是一枚玉简,柳相闲来无事从谢琯那边借阅而来,可能是觉着神识阅读不如捧在手里翻阅有意思,于是柳相一个念头,就有了这薄如蝉翼的玉书。 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也还行,总得做点什么打发光阴。 柳相就想着从书里找找那些山上神仙老爷的潇洒风流事。 天底下隐于高山之间的仙家门派何其之多,光是这些记录每一家门派势力的玉简,谢琯随手就送给柳相一大堆,说在她那也是占地方,借了还得还,不如直接送。 屋内,洞明盘膝而坐,脸色苍白,自皮肤血肉之下,隐隐有黑气不断游动,每每移动半分,洞明神色便愈发狰狞。 柳相随意瞥了一眼,轻声提醒道:“这份大道根基可是我琢磨多年才勉强打造出来,要是融合不了也别强求,你要就这么爆体而亡了,我都得心疼我当初把你留在人间所花费的力气。” 洞明之前属于是空有境界却无根基的空中楼阁,修为灵气用一点就少一点,无重新补充可能,等到彻底消耗完的那天,洞明也就到了生命尽头。 当初洞明跟柳相所求的大道根基,就是为了弥补这份缺陷,好让他能够像修士那般能够正常登山修道。 这并非易事,柳相也只能根据修士人身小天地的大道根基进行仿造,能不能成他也说不好。 当然,这也是柳相的一个实验。 仿造大道根基且能完好无缺的融入人体,也就意味着能将那些天生无法修行之人强行破开限制,至于能承载多少境界修为,还得看个人魂魄的坚韧程度。 类似于醍醐灌顶,不过现在这法子还只是雏形儿,糙是糙了点,刚好拿洞明做实验。 屋内,洞明全神贯注炼化大道根基,根本无法搭话。 柳相也无所谓。 看书到黄昏。 柳相抬头看了看天色,心神游荡四野,直接遮盖了整个荣昌村,好似老天爷俯瞰人间,各类细微处也逃不过他的视野。 本体处于心象天地中,却也是在天王山辖境中,能够持阵,同时也能监管整个山脉的山水流转,不过关于荣昌村的细微变化,就得交给儒衫柳相,毕竟与一位古仙下棋太过分心的话,输,只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儒衫柳相坐镇此地,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心神视野。 似乎是看见某一幕后,儒衫柳相微微沉吟,笑意玩味儿几分,“好像还没见过鬼魂是个什么模样,瞅瞅去?” 自问之后亦有自答。 柳相不再犹豫,起身后推开院门,屹立于黄昏的夕阳下,一手负后,心底思索道:“这次,数量有点少了。” 停顿片刻后,柳相又自言自语道:“数量虽然少,但资质上去了,还不错,以后起码不会无聊。” 时隔多年,老祠堂重新开门。 第213章 老宅 野狐河以北,夕阳坠山,夜晚来临。 对于没钱,也没本事在夜市赚钱的人家来说,夜不夜禁好像对他们而言都没太大关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地自然不外如此。 靠近边缘的几条巷弄已是灯火不存,家家户户早早吹灯休息。 墙根儿的阴影里,有人左瞅瞅右瞧瞧,确定没人后朝墙内低声喊道:“快点,待会儿要是被熟人撞见,咱们明儿个都得被爹娘吊起来揍。” 墙内之人没言语,沉重踩踏声响起,等墙根下的粗衣少年抬头看去,与他一般衣着的少年郎屹立墙头头,头颅高高扬起,直腰挺胸,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傲气。 见墙头上的家伙还不下来,猫着腰的粗衣少年直接骂道:“这时候装你大爷的装,赶紧滚下来。” 墙头上的英俊少年冷哼一声,却也没说什么,乖乖跳下墙头。 这刚一下来,阴影里的那粗衣少年就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一天天的,读过几天破书就傲气个什么劲儿?老子现在还在学堂被先生打板子,也没像你这样狗眼长头顶上。” 英俊少年也不生气,只是轻蔑道:“我读书走心,你读书走腚,咱们不一样。” “啥一样不一样的,赶紧走,明儿个还得干活呢。” 两个同龄人走出巷口,走出月光下的墙根儿影子。 一路上两人闲聊不断 “曹蛮,我娘说了,你这样整天板着一张脸,不知道见人说好话的人,以后肯定要不到媳妇儿。” “哼!” “我不这么觉着,都说人活一张脸,你虽然没我干活利索,不过长得是真好,以后肯定有缺心眼儿的能看上你。” “哼!” “咱们这都十三了,啥时候才能出去看看?天天在地里干活忒无聊了。” “哼!” “不是,你哼哼个什么劲儿?老子说错了?” “哼!” ....... 两人只要待在一块儿,都是这副光景儿。 粗衣少年名叫袁贤,名字挺好,是他爹用三个铜板的香火钱从陆水寺住持僧人口中求来的,不袁贤长相还算周正,国字脸,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倒是挺正气,就是平日里野惯了,皮实得紧。 与之相反,曹蛮长相是几条巷子出了名的英俊,就是不太爱说话,而且与人相处总是喜欢斜眼看人,那感觉就像看不起所有人,也因为这性子,曹蛮身边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袁贤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之前曹蛮的那句话确实没说错,曹蛮读书走心,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还能在课堂上举一反三,只是家里实在没钱供养他继续读书考取功名。袁贤不大一样过,虽然不笨,读书也读得进去,但对满满都是虫子乱爬的书籍没什么兴趣,教书先生讲课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读时只张口不出声,敷衍了事。 “我们去哪?” 等走到野狐岸边,曹蛮终于舍得多说几个字。 袁贤双手抱着后脑勺,大步流星回道:“樊府。” 曹蛮顿时停下脚步,皱眉问道:“去那干吗?” 樊府,就是一年前发生惨案的府邸,建造于野狐河岸边以北。 “嘿嘿,我跟你说,一年前的樊府惨案根本就不是官府那边说的遭贼人,你想想,十三个死人身上没任何皮外伤,仵作验尸得出的结果是肝胆破裂而死,而且一人疯,五人痴呆,显然是被吓的,要是贼人杀人不可能手下留情,他们能活着,还成了现在的惨样,还能是因为啥?” 曹蛮迟疑道:“闹鬼?” 袁贤点头,“不然呢?” 曹蛮再问:“你都是听谁说的?” 袁贤笑嘻嘻答道:“我二舅姥爷呗,他在碎叶城案牍库当差,知道这些不算啥。” 曹蛮默默后退一步,“知道你还去?” 袁贤见到这家伙的小动作后不屑一笑,“这有啥?听说是听说,但有谁真亲眼见过鬼?反正我是不信,这不,今天刚好有空,咱俩去瞅瞅。” 曹蛮毫不避讳道:“用这理由去偷东西,也就你想得出来。” 被拆穿真实目的,袁贤神色一阵尴尬。 曹蛮开始摇头晃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爱财没有礼貌......” 最烦说教还是自己这朋友说教的袁贤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搂住对方脖颈,将其夹在腋下,好好说话不行还是动手直接些,“啊对对对,我没礼貌,我是小人,你是君子,赶紧的。” 实际上樊府荒废一年,里面的值钱物件早就被生还的樊家人带走,遗留下的也被后来官府查收,或是早有梁上君子光顾,袁贤纯粹就是碰碰运气,要是能寻到好物件换些钱财....... 见曹蛮还在挣扎,袁贤不耐烦道:“听说书铺那边来了一批《杏花天》,你想不想要?” 一听这话,曹蛮顿时安静了,拍了拍袁贤的胳膊示意对方放开。 袁贤笑呵呵,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对方心底这点小心思,袁贤一清二楚。 曹蛮笔直站定,稍稍抬起下巴,“前方带路。” 谈什么书不书,都是朋友,就当是大晚上散心了。什么?偷?那是袁贤干的,关他甚事? 袁贤点点头,也不怕曹蛮反悔,继续前行,朝着一座荒芜老宅走去。 樊家以前也算是在小镇有头有脸的门户,家底儿殷实得很,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本意是看中荣昌镇山清水秀,是块用于作为祖宅落脚之地,可谁知这才搬迁没几年,就造次大难,十三条人命!无论究竟是何等原因,樊家人注定无法再在此地待下去了,出事后不久,匆匆搬离。 小镇虽说鬼神之事较少,不过不信不代表不敬,出了人命的寨子自然无人敢买。 走了不长时间,转个街角,老宅大门便出现眼前。 朱漆大门斑驳,上边还贴有衙门的封禁条,在泛白月色的照耀之下,本就猩红的大门愈发妖异,封条更白,二者相加,怎么看怎么渗人。 夜风吹过府邸,忽有似哭似笑之声响起,时近时远并不真切。 第214章 人吓鬼 樊府所在的相邻巷弄中。 有个家伙一步一停,时而转头看向四周,时而抬头遥望天上,就是不会好好走路,观望之时双眼浑浊呆滞,就好像随时都在沉思,又像一个没有任何思维能力的木偶。 身形壮硕,身材高大,一手拎着一个等人高的纸人,丝毫没半点阻滞。 当他的面容落于月色之下,却是个青涩面容,最多不过十四,面容刚毅,可这副痴呆相,怎么看怎么是个傻子。不光如此,这魁梧少年头顶还有一块拳头大斑秃,毛发无存,卖相实在谈不上好。 魁梧少年名为张蛟。是土生土长的小镇本地人氏,自小就跟随老爹在野狐河以北的陆水寺下讨生活,一年到头靠着扎纸的手艺勉强糊口。 这不,今夜有人预定了两个纸人,金童玉女,说是这么说,就是这纸人苍白的面容加上猩红嘴唇和脸上妖异朱砂,也亏得张蛟从小脑子不太好,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大晚上的怕过了客人预定时间,家里老爹腿脚不方便,这才喊张蛟跑这一遭。 张蛟傻是傻了点,不过认路认人什么的倒也没什么问题,加上天赋异禀,从小身形成长就超过同龄人一大截儿,也不怕半夜有人拦路。 一步一顿,行走缓慢,光是转过这并不长的巷子就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路过巷口拐角处时,张蛟再次停下脚步,面朝两条岔路不断摇晃着脑袋,紧皱眉头,神色有种说不出的痛苦。 似乎连回想都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往哪走来着?” 张蛟踌躇半天,最终只能凭借直觉左拐而行。 夜晚下的巷子里,灯火无存,夜风呜咽,吹动岸边柳树梢,如与人招手,与水作别。 沉重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咚咚咚~似人心跳声。 “啊.......” “啊.......” 接连两声哀嚎忽然响起,石破天惊,打碎了宁静夜晚,月光下原本安祥和平的小镇骤然一变,充满诡谲气息。 凄嚎声距离张蛟不算远,甚至可以说很近,只有一墙之隔,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见动静儿的人。 若是换成他人,估计当场都得吓尿了。 但张蛟从小脑子缺根弦,按照郎中的说法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从而心窍混沌,不知恐惧,不知悲伤,不知疼痛。 面对骇人肝胆的凄嚎声,张蛟非但没后退半步,或是拔腿飞奔,而是歪了歪脑袋,浑浊眼眸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转头,贴满封条的朱漆大门映入眼帘。 张蛟似乎被封条吸引,魁梧如猿熊的身形蹦跳着靠近大门,登上台阶,将手中两个纸人轻轻搁在地上。 老爹说过,以后若是再将纸人弄坏,定然要打断他一条腿长长记性。 本该万事不入心的张蛟,唯独对这句话信奉如圭臬,不敢忘记。 他甚至都没想门内为何会传来凄嚎,就像个遇到心仪玩具的孩子,张蛟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揭开封条的衣角,往下缓缓撕扯着。 封条缓缓剥离,张蛟脸上逐渐露出个憨厚笑容。 “刺啦~” 一个力道停顿不准,封条变成两节,一节被张蛟捏在手中,另外一节还粘贴在大门之上。 张蛟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满脸委屈,慌慌张张将手中封条按在朱漆大门上。 “砰砰砰~” 一声声沉闷拍打声不断在空旷道路上回荡,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响。 张蛟似乎想要将其重新粘贴,只是无论他使多大力气,封条总是脱落,反倒是大门晃动不止。 “轰~” 最终,大门不堪重负,在张蛟骇人力气之下向后倒去,尘封一年的樊府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张蛟一脸懵。 似乎有些不太明白这大门为什么自己就开了。 呆愣神情并未持续多久,稍稍抬头,张蛟就看到庭院深处的影壁之后,好似有一抹红色探出脑袋,笑意吟吟,正朝他轻轻招手。 随之有女子银铃笑声传来,时远时近,忽高忽低,萦绕耳畔经久不散。 要是个正常人,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撞邪了,麻溜跑路才是正途。 张蛟挠挠头,视线始终盯着那一抹看不清具体身形的红色,左瞅瞅右瞧瞧,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伸出一根手指,疑惑不解的指了指自己,似乎是再问:叫我呢? 那抹红色轻轻抖动一下,似乎是在回应,也似乎没太明白。 见对方再无动静儿,张蛟试探性向前迈出一步,紧接着就开始大步行走于荒草丛生的前庭内。 借助月光可依稀看清荒草遮盖下的鹅卵石道路。 在张蛟快要接近影壁之时,那抹红色忽然消失。 傻大个儿愕然,片刻后继续向前。 就在路过影壁之时。 张蛟身侧月光下的阴影里,一颗披头散发的女子头颅悄然浮现,正如妙龄少女般咯咯直笑,笑声清脆,蛊惑人心。 长发落地,没有身躯四肢,脸皮之上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森然刺眼,若是细观,那发黑的血肉之下,隐隐有蛆虫蠕动。 滴滴答答。 这头颅就好像刚从脖颈上摘下,不断有血迹滴落,摔在地面上,细微声响清晰无比。 女子头颅凭空漂浮,在张蛟转头之后,一人一鬼几乎是脸对脸。 可对视之后,迎来的却是长久寂静。 张蛟眼眸张大,就这么直愣愣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又超出认知的女子头颅,他似乎是在想,为什么这人没有身体,为什么一颗头能漂浮半空,难不成是拖地的长发还能撑起脑袋? 发懵的不仅是他,那女鬼血肉模糊的脸颊上出现一丝抖动迹象,满是血丝的眼眸之中出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情绪变化。 张蛟忽然想起老爹说过,这见了人,无论是男是女,年龄是大是小,都得打招呼给笑脸,这才是礼貌。 “嘿嘿嘿~” 咧开嘴,露出个自以为很憨厚淳朴的笑脸。 只是他忘了,就他这身形相貌,脸上横肉挤在一块,加上那双如虎目圆瞪的眼眸,在这片漆黑阴冷的夜色里,比鬼还吓人。 第215章 红衣鬼物 一人一鬼,就这么僵持不下,互不相让,大眼瞪小眼儿。 张蛟可能是觉着干瞪眼没礼貌,于是扬起粗大手掌晃了晃,咧着嘴,想打个招呼,可暂时没想起开场言语,声音溜到嘴边就只剩下一连串的嘿嘿嘿...... 那女子鬼物顿时瞪大眼睛,鲜血浑浊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抖动了一下。 唰—— 眨眼间,鬼物头颅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蛟皱着脸,看样子这位不太好看的姐姐好像不想跟他玩。 没转身离开,反倒是继续沿着小径走入廊道。 樊府三进三出,九曲回廊,假山水榭一应俱全,就是可惜荒废多年,就连屋顶还值点钱的琉璃瓦都被梁上君子偷拿干净,一路行去,唯有稗草丛生。 禁忌枝叶从廊道外伸入廊道内,如一条条游蛇盘踞,亦如一只只枯槁鬼手指引行人走入地狱。 张蛟可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行走之时环顾四周,找寻那个不太好看,甚至可以说长相有些磕碜的姐姐。 回廊九转,弯弯绕绕。 走了许久也没个动静儿,张蛟觉着有些无趣,如婴儿般撅起嘴唇,虎目之中满是委屈。 停下脚步后,张蛟已经转身欲走,准备放弃继续寻找,回头先将老爹交代的事情安排妥当。 就在他转头之时。 于右侧水榭旁,早已干涸的溪涧底部,有一袭红衣缓缓浮现升空,最终在于地面三尺上悬停。 与之前只有头颅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次,只有躯干和四肢,月色下红衣艳丽刺眼就好似一朵海棠花开,又像以鲜血染红,滴滴答答,不断有水渍滴落。 没有头颅的红衣女鬼在清冷月色照耀下,脖颈之上的断口清晰可见,血肉狰狞。 张蛟看向红衣,脸色顿时欣喜,就好像找到个新玩具般的孩子,开心无比。 刚要挪动步子跳下廊道,去往红衣身边。 却见那红衣鬼物伸出左手,指向身侧一处偏房,再无其他动静儿。 张蛟见其动作,扭头看向手指方向,想了想,又咧起嘴傻乐呵起来。 然后再次挪步,朝着鬼物所指之处走去。 在他转身后,红衣鬼物如水倾泻消散,再无半点踪迹。 偏房以前应该是处女子闺房,门外有花圃,房檐两处,一角挂有风铃,微风吹拂,叮叮咚咚,风铃大多破碎,故而响声不大,三丈之外便无法听闻。一角挂有荷包,上锈鸳鸯戏水,可惜风吹日晒,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偏房此刻大门敞开,老旧失修的木门正随着一阵阵阴风吹拂而吱呀作响。 这风很邪性,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部吹拂向外。 张蛟虽说从小体魄不似常人,夏日不觉炎热,冬日不觉寒冷,可在阴风吹拂下,魁梧少年颤颤巍巍打了个哆嗦,将身上可怜的单薄衣物裹紧,一步步朝着偏房靠近。 抬起一脚,刚刚跨入门槛。 呼—— 阴风骤起,同时屋内有烛火亮起,不似寻常火光,反倒是如鬼火般幽暗发绿,渗人无比。 阴冷绿火随着阴风飘摇,却又摇曳不灭。 屋内暂时有了些昏暗光亮,张蛟也借此得以窥见闺房全貌。 梳妆台位于一侧墙角,古朴铜镜本该随着时间陈旧暗淡,可现在却是整洁如新,镜面倒映幽绿过光,荧荧烁烁。 橱窗已经被破坏殆尽,只剩下残破躯壳依稀能见当初模样。 此外,空空荡荡的多宝架,素雅掉色的布帘,彩绘剥落的屋顶....... 最引人瞩目的。 是在张蛟正对着的最前方,那以床帘紧闭的檀木闺床,上雕刻无数云纹,有白鸟朝凤,有富贵牡丹.......雕工精湛,哪怕是他都明白,是个值钱物件儿,而且相比其他东西,檀木床榻极为干净,干净到令人觉着有些怪异,就像每时每刻都有人为其打理清扫。 帘内,隐隐有女子身影呈现,青丝飞舞不断。 此外,就是在张蛟脚边还躺着两个人。 年纪都不大,跟他差不多同龄,此刻都是脸色煞白,早已昏死过去多时。 相貌好些的那个还好,双眼紧闭蜷缩成团。 相貌差些的那个就很没人样,双手双脚摊开躺在地上呈现出一个大字,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时不时还抽搐一二。 如果是其他人在场,第一反应要么是离开,要么是喊醒地上那两人,就算是死也好歹有伴不是。 张蛟则看都没看地上二人一眼,甚至跨他们之时,还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人的手掌。 对方没喊疼,张蛟也就没啥感觉。 一步步朝着床榻靠近。 身高足有八尺的少年稍稍弯腰,朝着帘子内的黑影瓮声瓮气喊了一声,“姐姐?嘿嘿,陪我玩儿。” 床榻上的黑影出现片刻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 旋即,帘子缓缓自主打开。 红衣鬼物露出真容。 此刻,她不再是头颅躯体分家的光景。 脸上血肉斑驳如那掉了漆的窗花,蛆虫在血肉间蠕动,双手随意撑在被褥之上,红衣鲜艳,青丝飞舞。 女鬼似笑非笑,缓缓开口,朝着张蛟问道:“你为何不怕我?” 张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挠着头嘿嘿笑着,不断重复道:“陪我玩儿,陪我玩儿。” 女鬼似乎有些无奈,原来真是个傻子。 紧接着,女鬼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再问:“姐姐我美吗?” 狰狞如修罗,隐隐可见白骨,这副尊容,实在难以令人回答。 张蛟皱起脸盘,吞吞吐吐犹豫着说道:“我爹不让我骗人的。” 他是傻,却也不完全傻,就像浑浑噩噩的思维中,偶尔也会有一瞬间的灵光一闪。 言下之意,他真开不了这个口说女鬼好看。 女鬼皱眉沉思片刻后,旋即明白言下之意,一袭红衣陡然震动,整张脸盘开始浮现一缕缕可怖黑线,双眼外突血红无比,她嗓音如刀刮骨头般刺耳无比,“男人果然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红衣鬼物骤然而至,带有水珠的惨白五指之上,漆黑指爪长达四尺,不由分说朝着张蛟心口袭去。 对此生死一瞬,张蛟没任何反应,有些迷糊的自问,“我没骗人啊!” 没有畏惧,没有害怕,甚至连脚步都没移动半分。 第216章 得顺眼 夜风呜咽,好似伤心人在哭泣,吹动稗草枯藤,如群魔乱舞。 女鬼指尖距离张蛟心口不过一寸,已经割裂少年的衣物,其上所缠绕的阴气煞气如炭火般将粗布麻衣燃烧出一个大洞。 女鬼停了步,青丝垂落,本该可怖的面庞上如今却是一脸木讷,她有些不解的看向张蛟,张了张嘴,问道:“你不躲?” 张蛟没回话,只是嘿嘿傻笑,贼憨厚那种。 他的傻笑,在女鬼眼中就像是对自己的嘲弄,顿时恼羞成怒,女鬼双臂挥荡,刺耳尖叫道:“滚!都给我滚!” 阴风骤起,将屋内所有物件吹动,橱窗碎裂,铜镜于空中飘荡,床榻消失。 张蛟魁梧身躯也被迫离开屋内。 噗通一声,庞然身躯落在青石道路上,张蛟面色痛苦,一手揉着腰部,还没等他彻底起身,就见两道黑影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身上。 哎呀一声。 张蛟眼中含着泪水,手臂用力一扒将两人昏死过去的同龄人随手丢开,重新朝屋内看去。 鬼火消散,重新恢复黑暗,红衣鬼物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张蛟站起身,擦了擦眼角泪水,扶着隐隐作痛腰部转身就走。 至于地上的两个同龄人,他看都没看一眼。 “带着他们滚!滚出去!” 女子鬼物尖锐嗓音再次响起。 张蛟听话的哦了一声,一手抓起一个夹在腋下,就这么小跑着出了樊府。 这姐姐太怪了,动不动就乱发脾气,还不跟他玩,哼~ 脚步颠簸间,袁贤迷迷糊糊醒来,双眸迷离,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在哪?眼前地面怎么这么晃悠。 侧头眯眼瞧向张蛟,袁贤含糊开口,“你谁......?” 没等他说完,张蛟一个提膝,不偏不倚砸在袁贤脑袋上。 可怜的国字脸少年刚刚清醒又重新昏死过去。 活人确实要比纸人重上不少,累死个人。 等走出门口。 张蛟毫不客气将二人丢在台阶上,回首间忽然一愣。 因为有人不知不觉站在他身后。 无声无息出现此地,又莫名站在门口以内的儒衫柳相,面对这个比自己还高的傻大个儿,微笑着打招呼道:“张蛟,你好,又见面了。” 他的眼神,有些意外,有些好奇,观察片刻后,柳相笑容有些别扭,似乎是看到了某种不太一样的情景。 张蛟听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还说了你好,这让他很是开心,咧嘴傻乐呵,口齿不清,连声回应道:“您好,您好......” 柳相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个傻大个儿啊! 挥了挥手,柳相道:“走吧,回家去。” 张蛟捡起地上的两个纸人,憨笑着与儒衫男子点头应答。 随着傻大个儿一瘸一拐走入月光下的墙垣阴影中,柳相脸上那一抹重逢笑意渐渐消散。 随即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个少年。 柳相自言自语道:“曹蛮,袁贤.......” 呢喃过后,柳相朝着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吩咐道:“将他二人送往家中,别让人察觉到一样。” 话语刚落,洞明的身影悄然出现,领命之后问道:“那这两少年的记忆.......?” 他人看不出来,可在洞明眼中,此二人的天赋根骨一览无余,对于大渊遗民,眼前这位妖王不可能坐视不理。 柳相道:“还是保留吧,也好让他们长长记性。” 洞明点头,伸手一抹,曹蛮与袁贤的身躯化为两道流光被他握在手心,然后洞明化为青烟袅袅,消散一空。 柳相转身,没移动半步,身后大门好似时光倒流,从地面之上屹立而起,门闩恢复如初,就连外边的封条都重新贴好,没任何撕裂迹象。 “怎么?还要我请你现身吗?” 樊府之内,阴气浓稠如墨,遮蔽夜空,此地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幽冥之地,无日月,无星辰,只有纯粹的黑暗,纯粹的寂静。 见那鬼物还在藏掖。 柳相冷笑一声,只是一个心念微起。 天地清明! 再无阴气煞气残留,整座宅院好似被清水洗净,再无半点渗人之感。 只是一个念头,就将女子鬼物辛苦多年积攒下来的道行家底毁坏一空。 这下,就算她再怎么不想见这位头顶上的老天爷,也不得不跪地行礼。 红衣鬼物如烟尘般出现视野之中,手捧头颅,呜呜咽咽,跪地不起。 柳相没搭理她。 反倒是朝着远处暂时搁置的城隍庙方向传音道:“不管管?” 很快,又有一鬼物现身,是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身穿紫色官袍,气态十足,威严赫赫。 鬼物老者作揖之礼,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请罪道:“是小老儿管教不严,还请柳先生责罚。” 不同于女子鬼物身上的煞气缠绕,老者身上非但没有半点污秽浊气,反而清风阵阵,如心中灵光不散居于神魂中央,正大光明。 柳相神色漠然,“为何还不投胎?” 这句话,不是对作揖致礼的老者所言,而是朝跪在地上的女子鬼物询问。 同时,在柳相心中呵呵一笑。 世上鬼物千千万,女子红衣占一半。 名不虚传。 红衣鬼物浑身颤抖,想要开口,却怎么都无法言说半句。 是吓的。 因为刚才,在柳相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瞬心神的涟漪起伏,微不足道。但在境界低微的女子鬼物眼中,便是泰山压顶。 自死后从未出过宅院的女鬼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 柳相瞥了眼女鬼此刻姿态,不忍直视,“先把头颅拼接好在说话。” 女子鬼物颤抖着应下,慌慌张张将自己头颅与脖颈粘连,微微调整角度,这才嗓音哽咽道:“小女樊之余,见过山君大人。” 在外人眼中,柳相是小镇的教书先生。 但在这些稍微具有境界,能够凭此视线昂首的鬼物乃至修士眼中,柳相便是这片天王山的老天爷。 一声山君,很合适。 似乎是觉着女子鬼物还是过于丑陋,柳相再次开口:“看着膈应,恢复生前容貌说话。” 哪怕见过千千万万不同面容,人们向往美丽舒心事物与人的心从来未变。 不说美与丑,起码得看着顺眼不是? 名为樊之余的女鬼点头,容貌随之变换。 第217章 两条道路 红衣转白衣,女子面容自可怖狰狞化为小家碧玉模样,不复之前血肉模糊的光景,素衣皎皎如月华,别有空灵之韵。 樊家有女,名为之余。 这名字不知是天道如此亦或命运多舛,之余,余下的只有她一人.......准确来说一鬼而已。 关于这女子的故事,三人心知肚明,谁都没点破。 柳相道:“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大仇得报,十三条人命陪葬,生前恩恩怨怨已一笔勾销。 樊之余欠身使了个万福,嗓音怯怯道:“回禀山君大人,小女今生被奸人所害,虽大仇得报,可人生在世,尽数成为笼中之鸟,还未能亲眼见过市井繁花,敢问山君,轮回转世之后,我还是不是我?” 柳相只是摇头,没过多解释什么。 轮回之谜,未能亲身经历者,谁都不清楚其中内幕。 不过按照柳相之前根据黑纹金雕所拥有的往生神通,找寻到几位故人的今生后世,观摩其灵魂之形,味,色,大有不同。 在柳相心底,其实有了个大致的粗糙答案,只不过还需要多试几次才能得以验证猜想。 得到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樊之余凄凉一笑,“小女不想投胎,只想以阴灵之躯多看看这世道几眼,保证以后不会害人,伤人,还望山君大人成全。” 柳相看了眼那身穿官服的老鬼。 本该是此地朝廷敕封的正统山水神灵,却被柳相不喜,从而沦落到空有祠庙不得入,最终流落街头的可怜城隍爷,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对樊之余道:“你可知鬼物阴灵在没有灵武滋养,没有金身得以寄托,擅自长久停留人间的后果?” 樊之余眨了眨眼,低头后,向老者请教道:“还请于老爷解惑一二。” 老鬼名为于邵,身前为一州刺史,从三品,生平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在世之时公正廉洁,刚正不阿,是个为百姓做实事,求实物的好官,死后被万民追悼,后朝廷将其魂魄请来此处,由礼部建立祠庙,塑金身,以供安稳此地山水气运,也让于邵得以走上香火神道,成就另类不死之身。 只可惜遇到了柳相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大山之主。 按照柳相最初不见其面,只传其音的说法就是:大山之内,你大庆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卒,谁敢踏足那就去死好了,同样的,野狐河以北虽不在大山之内,不过我看着不爽,不杀你已经是看在你身前是个好人的份上,别不识好歹。 “按照道家性命之说,身为阳,魂为阴,死去之人因残念怨念,魂魄脱离接引轮回之路,滞留阳间,不得投胎转世,短时间内暂且无碍,甚至连你自己都不会觉着有何异常。可世间由有两物,最是克制阴晦之物。” “一为天上大日,大日之辉,至刚至阳,落于其身,如业火燃尽一切业障,阴晦。像你这样稍微有点道行的游魂野鬼,若是落于大日光辉之下,不过三息时间便是魂飞魄散的惨淡下场。” “二为罡风,四季天时之运转,带动风雷地火,加临己身,如凌迟之刑,切割魂魄阴气,寸寸剥离,直至烟消云散。” “哪怕躲避日光,遮蔽罡风,随着岁月流逝,人之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甚至连记忆都会淡忘,到最后连自己是谁,怨恨为何,执念为何,都会忘记。就像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只能依靠纯粹本能吸取活人阳气而存在。” “真到了这地步,你便是真成了修罗恶鬼。” 樊之余死前遭受欺辱,心中积怨之深,加上死相凄惨,成为鬼物之后一步晋升成为红衣厉鬼,大仇得报之后,心中执念已经散去,却因为某些念头而留在阳间,一年以来,哪怕躲在庭院深处,罡风大日之刑时时刻刻都在消磨她的神魂道行。 虽说不清楚其中缘由,可身处其中却能清楚感受。 樊之余点点头,神色有些哀伤。 她并非弑杀之人,生前也不过是被养在深宅大院内的大家闺秀,这一点,从刚刚收拢厉鬼本能放过张蛟就可以看出。 当然,若是她控制不住心性,沦为只知杀戮的修罗厉鬼,柳相也不会对她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野狐河就像是一条分界线,以南旧址为大山之中,以北则是处于大山之外,不受镇压大阵的隔绝,其天时四季之流转,若是细微观察,便能见到大不一样的光景。 野狐河以北,虽不在大阵之内,大山之中,不过这边因为人口流动加上血脉传承的影响,这边同样存在不少大渊遗民。 今夜如果不是曹蛮,袁贤两人的作死,加上张蛟意外闯入,柳相才不得不走上这一遭。 柳相转身,“剩下的于邵你自己看着办,最好妥善安排,不然就由我来亲自送她一程。” 至于怎么送?物理超度了解一下? 他可没心情听两位鬼物的大道攀谈。 月光下,儒衫身影消散。 柳相一走,那股泰山压顶般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樊之余如释重负,若不是阴物之形,此刻的她早已是汗流浃背。 樊之余接着朝于邵问道:“于大人,可有什么长久留存阳间的法子?” 随着岁月流转,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上那份阴气消磨,按照老人的说法,此后不出两年,樊之余便会成为世人口中的索命厉鬼,再无神志可言。 她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之中,家教极严,甚至有十二岁之后三年不下床榻的过往,她还没好好看过市井烟火,舍不得离去。 人间大美,在人心头。 于邵抚须道:“法子有二,一为修道,天地万物生灵各自有登天之法,鬼修亦是如此,不过你没具体的开门途径,老夫也只是阴神强横,从未走过这条路子,若想能成,你还得求助那位山君才是。” 鬼修并无实体,与炼气士的路子截然相反,此道要远比寻常大道更加艰难。 “二,塑立金身,收百姓香火供养,由鬼物阴灵成为一地山水神只,金身不朽,大道不死,不过限制极多,就比如只能在所管辖境之内游走,境界晋升也得随着金身等级而定,不可自主修行。此外,得需要朝廷的敕封,否则便会被国祚龙运视为淫祠从而被大道压胜。” 第218章 父与子 柳相离开樊府并未直接返回老祠堂学塾,而是以无形之姿行走于市井巷弄中。 停步之时,刚好有个傻大个儿被主人家推搡出门,哪怕被打骂,张蛟也始终陪着笑脸,任由其因不满送货慢了的主人家唾沫星子四溅。 砰—— 张蛟面对紧闭大门矗立许久,抿起嘴唇,想敲门讨要回那份纸人的手艺钱,却又不太敢,生怕主人家开门后劈头盖脸又是一顿祖宗十八辈的问候。 傻大个儿很高,高到能够与门楣齐平,就是这样一个傻大个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柳相也没打扰,站在墙垣下,静静等待着。 “很难想象,当初那个还是襁褓婴儿的孩子,如今已然是比成人还要壮硕的少年了。” 回忆起二人的初次见面。 那时候的张蛟刚刚出生,连眼睛都未能睁开,自然不知柳相的存在。 不过柳相却清楚记得,很难忘记。 刚刚入秋,天王山却反常迎来了小雪,小雪之下,大火点燃了整个荣昌镇的黑夜。 一个汉子抱着婴儿,面对熊熊烈火,哭得撕心裂肺。 那时候的柳相也是如今这样,站在一旁,亲眼所见。 门外的张蛟终于有所动作。 哭丧着脸,脚步颠簸着朝着来时路走去。 且不说这一趟深夜往返半颗铜钱没带回,还贴出去两个老爹辛苦一夜才扎好的纸人不说,他身上被女鬼樊之余阴气震荡之下摔伤的腰部,虽说不知疼痛,可身体总会有点异常之感。 可能在张蛟的心里,没有什么买卖亏损的说法,他只是觉着主人家因为自己来晚了不愿意给钱,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等回去之后,老爹是打是骂都得受着。 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的记路送来了,只是中途贪玩了一下,送货时辰又没晚,主人家凭什么不给钱呢? 不给钱,那明天自己就得少吃两三个馒头,吃不饱就得饿肚子,饿肚子很难受的。 想到明天肚子咕咕叫的光景,张蛟就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最开始瘪着嘴,然后眼里泛起泪花,等走出去数十步,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哇哇大哭。 哭声震天响,吵醒了寂静夜晚。 嘎吱—— 主人家的院门被重新打开,一个妇人拿着布囊小跑着追上张蛟,一边将布囊塞给他,一边埋怨道:“哭哭哭,哭什么哭?弄得好像我家多对不起你似的,拿着,赶紧回去,免得你那瘸腿老爹明天来我这耍酒疯。” 说罢,妇人重新返回,关好院门,去来匆匆。 张蛟不识字,却识数。 打开布囊,将一枚枚铜钱搁在手心,仔仔细细数过去,一百四十一枚,比原先老爹说的数量差了十枚,不过也在老爹的预计之中。 张蛟破涕为笑,将铜钱收好,小心翼翼塞入怀中,走起路来也比来时沉稳不少,似乎是怕钱袋子被自己弄丢,每走出十步,他都得伸手触摸怀中布囊,确认还在后,这才重新挪步。 不断重复,不断前行。 柳相就跟在张蛟身后,张蛟停他也停,张蛟走他便走。 两人磨蹭了几乎两炷香的时间,才穿过大街小巷,见到那座位于逼仄街道末尾的老旧瓦房铺子。 已是深夜,家家户户关灯休息,唯有这间屋子还亮着灯。 门没关,半遮半掩。 张蛟却习惯性敲响门扉,然后在走入铺子。 铺子很小,也很简陋。 一张桌子搁在中央,就是平日爷俩吃饭的地方。 各种纸扎堆得满满当当,脚边,墙下,都是如此,这么一来,本就不大的铺子就显得更为狭小拥挤。 浑身散发酒气的中年汉子坐在桌旁,桌上两壶空荡荡的烧酒,一碟咸菜,一碟花生,汉子似乎是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在烛火的照耀之下,还没有不惑之年的汉子头发早已是花白之色,发髻凌乱,不修边幅,身上衣物好似许久没更换过,隔着一丈左右,柳相都能闻到那股酸味儿。 张蛟走到汉子身边,轻声呼喊了句:“爹,我回来了。” 见汉子没什么动静儿。张蛟熟练的从铺子角落里拿出一条由老旧棉袄改成的毯子披在汉子身上。 不知是张蛟刚才的一声呼喊,还是披毯子的动静儿太大,汉子眼皮抖动一下缓缓睁开。 揉着发困的惺忪睡眼,汉子看向张蛟,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拿来。” “哦。” 张蛟应答一声,迅速从怀中掏出布囊交到汉子手中。 汉子掂了掂重量,多年做生意下来,发大财的本事没有,这称斤数钱倒是得心应手。 稍微感受一下,汉子顿时大怒,将布囊一巴掌拍在桌上,桌面砰然作响,“他奶奶的,连死人钱都克扣,这家人是活不起了还是怎的?” 骂骂咧咧半天,汉子越说越气。 一转眼,见到就跟木头似的儿子,汉子更为恼火,厉声喝问道:“身上衣服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老子赚钱辛苦,你这一身衣裳都是老子饿了两天省吃俭用出来的,败家玩意儿。” 张蛟脸皮子一抖,烛火照耀下,本该如猿熊一般健硕的少年,此刻就像一只打翻菜碗的野猫,硕大身形蜷缩在一块,按照他那点可怜记忆,磕磕巴巴将樊府一切所见尽数道来。 他不知道樊府,也可能是听过但没记住,他也不知道什么是鬼,就只是觉着那姐姐很奇怪。 听到儿子在凶名远传的樊府所经历的一切,汉子常年喝酒下本就发白的面容更加苍白。 惊惧过后,汉子本来想问问儿子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可一想到这傻儿子因贪玩贸贸然闯入凶宅,汉子就更加恼火。 脱下布靴握在手中,朝着张蛟脑袋就是一顿抽打,下手很重,都没任何收力可言。 如果换成其他孩子,这等狠手下定然要哀嚎痛哭,顺带求饶不止。 但,张蛟没有。 双手护住脑袋,任由父亲打骂,愣是一声没吭。 他不知道什么是疼,就像不知道什么是哀伤,害怕一样。 他也知道自己力气大,如果反抗,很容易弄伤老爹,所以张蛟从小面对这样的光景,都只是默默忍受,从无反抗的念头,一次都没有。 第219章 瘸腿的汉子 等到汉子打累了,将布鞋重新穿好,坐在长凳上,喘着粗气继续问道:“后来呢?” 是在张蛟进入女子闺房,女鬼凶性大发之后。 这话若换个人说,汉子连半个字都不会信。 但说话的是张蛟,他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知撒谎为何物。 汉子不得不信。 张蛟瓮声瓮气回道:“后来......后来那姐姐就让我滚,带着两个人一起滚,滚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就是觉着穿红衣服的姐姐很不高兴,我就跑了。” 汉子神情一愣,女鬼就这么简单放人走了?难不成还是个不愿伤害无辜的好鬼?不对啊!那樊府死了这么多人是为了啥? 当年樊府的惨事,小镇本地人士对官府的说辞信者颇多,嗤之以鼻的也多,汉子当初亲眼所见现场惨状,自当属于后者。 “再然后呢?那女鬼没为难你?” 张蛟挠挠脑袋,咧了咧嘴,“我跑出大宅院红衣姐姐就不见了。” 听到这,汉子整颗心脏算是彻底落了地,瞅了眼儿子,确定没什么伤势之后点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哦,还有,我在出门的时候遇到个人。”张蛟嘿嘿笑着补充道。 汉子眉头有些别扭,不确定问道:“你确定遇到的是个人?” 张蛟肯定点头,艰难将那人的装束描绘一番后,道:“那人很像镇里的读书人,就是说话奇怪了些。” 根据儿子的描述,汉子一下子就从老旧记忆里找到那张脸谱,汉子眼神顿时变了,瞳孔微微抖动,惊惧万分。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那人......怎么跟你说的?” 张蛟回道:“嗯......他对我说好久不见,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 此话一出,汉子心底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消散,精气神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歇息去吧,明早还得上山呢。” 张蛟点点头,乐呵呵拨开帘子,回屋睡觉。 铺子内,只剩下汉子一人。 夜晚清冷,他却没了睡意,见桌上下酒菜还有剩余,汉子便又拿出一壶酒,准备枯坐到天明。 门外,本不该存在于人之视野感官中的柳相跨出一步,登上台阶,显露身形,于背对大门的汉子说道:“我记得当年的你并不喜欢喝酒。” 汉子浑身一僵,甚至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嗓音苦涩道:“柳先生......” 柳相点点头,毫不客气在桌边落座,拿起那壶酒水为自己斟满一碗,抿了一口,点点头,烈了些,不过还好。 “把张蛟养大,又当爹又当妈的挺辛苦的吧?” 汉子神色僵硬,艰难点头,“还行,苦是苦了些,不过好在熬过来了,孩子也懂事儿,不是真傻。” 一个男人,将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养育成人,这本就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又当爹又当妈心累不说,照顾孩子之外还得面对生活开销等等一系列问题,若是孩子正常些还好,可张蛟从小心窍不通,体魄又异于常人,汉子为了养活他,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所以才会像现在这般看着苍老。 “就没想过找一个?好歹你也是个男人,你们这家里要是有个女人在,各方面的事情也会轻松些。我看隔壁的柔妇人就不错。” 柳相没着急说明来意,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久别重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听到柳相提及隔壁院子的那名妇人,汉子脸上出现一丝柔和的笑意,不过很快这笑意便被他掩藏起来,哪怕心里紧张万分,言语时也尽量故作轻松,“想过,怎么没想过,可兜里没钱,我又是个瘸子,手艺就这么个扎纸店,谁家瞎了眼才能看上我。柔妇人......还是算了,也就敢悄悄想,再有其他可就是我的不对了。” 柳相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 大多时候都是柳相在问,汉子在答。 一壶酒见底。 汉子就问:“先生,酒水够不够?” 柳相微笑摇头,“已经很够了,酒这种东西,偶尔尝一尝还行,多喝容易醉生梦死,让伤心的事情更加伤心,反倒没了意思。” 汉子明白柳相的言中意味,只是讷讷点头,至于有没有听进心里,就得看他自己了。 闲聊结束,柳相步入正题道:“接下来关于张蛟你如何安排?” 是问以后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该做如何打算。 “嗐,穷沟沟里的孩子,还能咋打算。我就期盼着张蛟将来有天能够开窍,起码得把日子过下去不是?我这当爹的能做的不多,能留下的就更少了,如果他在我死那天都没能开窍,我都不敢想他以后该怎么活。” 打算?汉子心底最大愿望就是张蛟能够不再是傻子,如果可以的话,开窍之后自己还在,还有力气为他争取一份娶媳妇盖房子的家底儿。 “很难的。” 柳相给出答案。 自古便有福祸相依的说,有时候天生的恩赐,对与脆弱的神魂来说,倒成了祸事。 像张蛟这样的人,外人不是不可以强行帮其开门,只是这样做的话,得不偿失。 可要是让张蛟自己弥补,注定很难,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重活的契机。 汉子叹息一声。 对于柳相的存在,汉子以前就知道,深信不疑。 “你跟张蛟说一下,以后在药铺那边帮完工,下午就到老祠堂这边来上课,记得带束修,一两银子。” 不是劝说,而是命令,哪怕汉子是张蛟如今名义上的父亲,也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汉子嘴唇颤抖,喜极而泣,点头不止,“好的,好的,多谢柳先生。”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汉子自己清楚,读书识字没有哪位先生愿意教,太笨,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既然这位天王山的老天爷肯开金口,那么张蛟识字断文,乃至以后开窍一事都有了着落,汉子怎能不高兴呢? 离开前,柳相有些惋惜道:“以前的因,以后的果,都得自己受着。” 汉子的存在,本就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朵浪花,甚至连一朵浪花都称不上。 因自孽缘起,自由孽果灭。 最后,柳相已经走出门外,却又嗓音传来,“吕宗良,你好自为之。” 瘸腿多年的汉子在这一刻仿佛如释重负般,轻松笑道:“知道的......” ……… ps:我尽量拉下节奏吧,不然好像真有点慢了。 顺带说一下,作者一般都是几条支线一起写,所以看着有点乱。 第220章 上山又下山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高山那边的天地光亮还没爬上云梢。 张蛟已经背好背篓,腰间系好用于捆绑干柴的麻绳,将有些缺口迟钝的柴刀搁置好,魁梧少年跨出院门。 走过野狐河石拱桥,走过中央大街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走过那些因宿醉如今还灯火明亮的胭脂青楼...... 砍柴烧炭,顺带采些从名叫药铺的药铺中艰难辨认出来的药材,前者是力气活,张蛟最不怕这个,但后者就得仔细辨认,比较头疼。 他所选的上山道路是最远的一条,当然,也最安全,不用担心遇到山里野兽之流。 走出小镇边缘地界儿,上个不算大的坡,就刚好路过那座名叫柴火观的道观。 张蛟在此停步,就这么站在道观门口一侧,静静等待着。 估摸着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道观大门打开。 打着哈欠,一脸睡眼惺忪的姚清见到魁梧少年后,熟络的微笑道:“你可以晚一些来,反正道观开门都是这个时辰,免得还得在门外等候。” 以前的小道童,如今的俊秀青年,加上多年修道,愈发具有出尘气。 张蛟憨笑着,却摇头,示意没关系。 他知道自己口齿不清,也不会客套寒暄,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好话,所以能笑则笑,尽量不言语。 进了门,张蛟径直去往大殿。 姚清则跟在魁梧少年身边,直至张蛟磕头祈福完毕。 还是和往常一样,香火钱先赊欠,等以后若是有钱了再给。 对此,姚清,乃至道观上下都没觉着有任何不妥。 就像道观门口贴的一副对联: 心存邪僻任尔烧香也无用。 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香火钱在道观这边重要,也不重要。 但一个人的真诚祈愿,却是心安之所在。 祈福完毕,张蛟与姚清挥手作别。 魁梧少年于昼夜之间走在山上道路上,微微弯腰,身形朦胧,愈走愈远。 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苦难或者不便而停下前进的脚步。 张蛟心窍不通,可每天要做的事,不比其他人少。 老爹腿脚不便,这等琐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张蛟的肩头。 上山又下山,满满当当。 麻绳捆绑的干柴占据张蛟整个脊背,本该高大威猛的少年,在柴山的映衬下,反倒有了矮小之感。 胸前挎着背篓,里边全是药铺吴老爷子教自己辨别的常见药材,能卖钱却也不怎么值钱。 双手也没闲着,两箩野菜,够他父子俩吃上好几天了。 走过柴火观门口,与坐在门口的姚清打了声招呼,走过满是落花春草的狭窄石巷,没有去往热闹的主干大街,选择一条路程较远的蜿蜒道路前行,再停步时,已经到了九耳街中段,那座名叫药铺的药铺后院。 门没关,也不需要关。 张蛟习惯性敲了敲门,然后走入。 没去打扰前院铺子里正在为人抓药看病的老人,将背上如小山般的柴火留下三分之一。 等他弯腰再直起腰,小镇人眼中名字古怪的断臂老人已经掀起帘子走出后院,于台阶上方看着张蛟忙忙碌碌。 将柴火码好,张蛟抬起头,见到老人后嘿嘿笑了两声。 吴用也对其微笑道:“给我看看,今天又采了多少药材。” 张蛟开心点头,拿着背篓屁颠屁颠跑到老人身旁,用模糊不清的嗓音介绍着今天的收成。 在他的认知里,世上对他好的人只有三个。 眼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听完后,吴用点点头,“放着吧,我去给你拿钱。” 说罢,吴用转身回了铺子,很快便抓着几枚铜钱重新走回,将其交到张蛟手上后,吴用道:“等下吃完早饭,来给我打扫铺子,那些柜台高处灰尘都几层厚了。” 张蛟使劲嗯了一声。 “你呀!要是聪明些,老夫还真就想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你,可惜了咯,空有一把力气,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吴用笑骂两句,挥了挥袖子,“回吧!记得来早些。” 张蛟再次应答,走出药铺。 看着傻大个儿的背影,愈发苍老如古稀之年的吴用无奈摇头,他自言自语嘀咕道:“多好的武人胚子啊!” 是真觉着可惜。 他与张蛟的缘分要追溯到十年前。 那时候魁梧少年还不是这般摸样,清清瘦瘦,痴痴傻傻,在暴雨下得了一场大病,吴用打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喜欢,是那种雕工精湛的老师傅见到天生美玉的喜欢,只是心窍不全,练武也只能学个空把式,到头来徒劳无功。 也是从场大病之后,药铺这边就多了个只会端水打杂的伙计,中午来,晚上走,年年如此。 走过石拱桥,于野狐河流水倒映下的自己打了声招呼,张蛟脚步加快。 扎纸店铺位于偏僻街道的末尾,一般很少有客人行人,故而也难得清静。 当他踏上这条由夯实黄土铺就的道路时。 口哨声响起,就好像有将军传递军令,手底下蛰伏四周的士卒开始回应,口哨声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半大孩子从墙角,家中,或是高大树木的枝头上冒出脑袋,一双双视线齐刷刷看向巷口的魁梧少年。 孩子们很高兴,是那种等了半天,终于看到好玩东西的高兴。 他们齐声大喊:“张傻子。” “张傻子来咯!” “有爹养没娘教的张傻子。” “傻子穷,傻子丑,傻子用手砍木头。” ...... 张蛟也在笑,也开心。 因为在他看来,就这是邻居小伙伴们每天早上为自己举行的欢迎仪式。 至于傻子?什么是傻?骂人?他自己确实有爹没娘。 在他的思维想法里,没有坏人。 他们笑,张蛟也跟着笑,跟着开心。 可他的笑脸,在那些孩子看来,就是一种对他们的讽刺,他们骂他不就是为了看他生气,看他瘪嘴哭泣吗?就像经常被欺负的其他孩子一样才对。 所以,每当张蛟流露出笑容的时候,这些孩子反倒收敛了笑意,转而变得怒气冲冲。 第221章 深深巷弄 抓起手边能够用来丢执砸人的一切东西,石头,土块,乃至狗粪牛屎,这些东西从他们手中脱离后,仿佛都变成了一道道没有流萤的流星,纷纷落在张蛟的头上,身上,衣服上。 更有胆子大些的,拿起自家扫把或是竹竿,不断尾随张蛟进行殴打。 光打人砸人,他们还觉着不够好玩儿,动手的同时还不忘用从老一辈,可能是爹娘,也可能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那学来的脏话不断对其进行辱骂。 对此,张蛟早就习以为常。 不光是半大孩子的他们,张蛟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被大人踹两脚,被同龄人围殴,头上那道再也无法长出头发的疤痕就是小时候留下的。 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 他不知道什么是疼,加上体魄强横,那些孩子的打砸落在身上,就跟挠痒痒没任何区别。 顶着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张蛟步步坚定走出这段巷弄,过了拐角,那些孩子也就作鸟兽散。 这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会逾越。 转变方向后继续前行百余步。 张蛟没立即回家,而是敲响了隔壁院门。 很快,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开了门,见到张蛟后柔柔一笑,将两扇院门全部打开,方便背着干柴的魁梧少年进入。 “柔姨我这边柴火还多,你没必要天天送来。” 妇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肌肤也没有市井百姓该有的黝黑粗黄,反倒是像冬月初雪般白净。只是妇人从来只以半边脸颊示人,另外半边则长年被可以披散下来的青丝所遮蔽。 张蛟从记事起就认识柔姨,他也从没见过柔姨的全部相貌。 “没事...不累的。” 面对妇人的幽幽埋怨,张蛟憨厚笑着摇头回应。 柔妇人嘴角带笑,略带责怪道:“你这孩子...”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张蛟衣服上那些被砸出来的灰尘泥土,妇人眼神变得凌厉几分,上前为其轻轻拍打衣服,“隔壁那几个小贱种欺负你了?” 张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憨笑。 以前,张蛟面对这个问题时点过头,然后下午时分巷口那边就有过一场柔妇人与几家孩子大人的骂街厮打。事情最终自然是势单力薄的柔妇人吃了亏。 自那之后,张蛟就再也没在妇人这边言说过此事。 他不想世上对自己好的人受伤。 好在柔妇人见张蛟没开口也就没接着追问,“你等会儿,姨给你拿个好东西。” 说罢,妇人转身走入厨房,不一会儿就响起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 张蛟也趁这时候将一半柴火取下整整齐齐码好。 他都是这样,每天上山砍柴会分成三份,一份留给九耳街的药铺老人,一份留给柔姨,还有一份拿回家烧火做饭。 就像张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善意那样,分成份,一一报答。 妇人走出厨房,手中捧着个油纸包裹。 柔妇人强硬的塞入张蛟手中,叮嘱道:“自己悄悄吃,别让你死鬼老爹见着。” 低头一看,是一只剁好的烧鸡,上边还残留着热气。 柔妇人垫着脚拍打少年肩头灰尘,眼眸温柔似水,“你这孩子长得壮实,是好事儿,个子大,吃的也多,天天馒头白水至多也就填饱肚子,没力气的,这肉你一个人吃,吃完姨这还有呢。” 絮絮叨叨。 可说着说着,妇人眼眸中浮起一层雾气,对那个没本事的吕宗良咬牙切齿,“没本事的窝囊废,他就不配当你爹!这么些年,孩子你是得吃多少苦啊!” 见妇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张蛟手足无措,小心翼翼控制力道为妇人擦去眼角泪渍,慌张说道:“柔姨不哭....我不苦的....不苦的....” 柔妇人也自知失态,调整好心绪后,勉强露出个笑脸来,“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着急。” 妇人笑,张蛟便跟着笑,嗯了一声,拿好东西,回了家。 上山,祈福,下山,药铺,送柴,卖药,到柔姨这,这几乎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情,等到了下午便去药铺打杂,到了晚上再回家,有时候还得摸黑按照老爹的吩咐送纸人纸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不过今天不一样。 吃完饭,吕宗良放下碗筷,抿了口酒,从寒酸口袋里拼命抠出一两银子,郑重其事的拍在桌上。 正拿着饭桶往嘴里扒饭的张蛟动作顿了顿,安安静静等待老爹发话。 吕宗良慢慢悠悠道:“待会儿吃完饭去跟药铺的吴老爷子说一声,你以后就不去他那打杂了,然后再去趟老祠堂,找昨夜你见到的那位读书人,他姓柳,你喊他柳先生就行,以后你就跟着他读书识字。诺,这一两银子是你的束修钱,去早些。” 简单交代完,吕宗良开始慢悠悠喝酒。 以前的他也喝酒,只是次数很少,现在的他嗜酒如命,一上饭桌,一到晚上,都得来上二两。 张蛟张了张嘴,又看了看桌上的银子,摇摇头,“不想去。” 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忤逆老爹的意思。 吕宗良狠狠一瞪眼,“你要不去我打断你的腿。” 张蛟还是摇头,“爹,我笨,学不会的,钱很难挣。” 自知对书籍没兴趣是其一,其二还是心疼钱,他再傻也明白老爹每天在夜里点灯扎纸的辛苦,这得熬多少夜,扎多少纸人才能赚这一两银子。 吕宗良没好气道:“你老子我还没死呢,钱再难挣也有挣回来的那天,别磨叽,吃完饭赶紧去,再多嘴,以后就不给你饭吃。” 一听到要挨饿,张蛟浑身打了个哆嗦。 他不怕打,不怕骂,就怕饿肚子。 汉子这一招百试百灵。 果然,张蛟没再说什么,闷不吭声点头答应下来。 至于柔姨给他的烧鸡,此刻已经摆上了桌,被父子俩连骨头渣滓都嚼碎了。 洗好碗筷,张蛟跟老爹打了声招呼,怀揣那两银子再次出门。 而吕宗良呢,则是背对铺子门口,坐在桌旁,慢悠悠喝着酒。 第222章 四个种子 在百年一节点的时间渡口上,柳相也没闲着。 一大早先是走了趟曹蛮和袁贤二人家中,这两人经历昨夜之事,现在还没起床呢。 柳相找到其父母,浅谈辄止。 在老学塾接下来的学子名单上写上二人名字。 没过多停留,匆匆来,匆匆走,去往北边学塾。 北边学塾由第二任镇守者寇脊轩创立,后米月返乡,利用功名身份将其带上一个全新高度,说是荣昌镇文运中兴之地都不为过。 兜兜转转多年下来,教书先生换了一茬接一茬,学子走出一拨又一拨。 柳相在一位年迈教书先生的接引下,得以于在课堂后边旁听讲课内容。 不少学子在跟读间隙,时不时偷摸回头打量这位陌生的俊美男人。 眼神清澈,怀揣着孩子年纪独有的好奇。 对此,柳相视而不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思绪飘远。 在偷看他的学子之中,就有个坐在后排,距离柳相所在角落极近的小姑娘,扎着两只朝天辫,一袭清色衣裙,灵气双眸乱转个不停。 她为了避免偷瞄被来回踱步的教书先生发现,还刻意高高立起书本遮挡。 这等行径,早在教书先生年少求学那会就已经用烂了,好在这先生是个好说话的,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姑娘做那掩耳盗铃之举。 柳相稍稍瞥了她一眼。 二人一大一小对视。 小姑娘眨眨眼睛,然后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脸。 柳相会心一笑。 本以为这事情会到此结束,小姑娘会好好听先生讲课。 没成想,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抄起书本,矮下身子,朝柳相最近的男孩儿大腿上戳了戳, 男孩儿转过头,小姑娘嘿嘿一笑,眼神转动几下,示意换个座位。 男孩儿肉眼可见的脸皮子一抖,压根儿不带犹豫的立马点头。 敢犹豫?怕一下课小姑娘脚底下的绣花鞋就得呼自己脸上。 教书先生踱步转身间隙,两个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麻溜换座。 柳相难得来了几分兴趣,一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腮帮,静静看着小姑娘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换了座,距离柳相更近了些,小姑娘随便扯开书籍一页,树立身前遮挡面容,嘴里碎碎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能是教书先生真瞎了,一眼扫过,继续授课。 小姑娘嘿嘿一笑,然后低头,转头,朝着柳相小声说道:“叔叔,您是被家里强行送到学塾识字读书的吗?要我说,您来错地儿了,这讲课迷迷糊糊,课业还茫茫多,累死个人,我要是您就趁早换个授课学堂。” 小镇如今虽说渐渐富裕,可总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爱读书,等长大了大字不识几个,像柳相这样年纪还捏着鼻子来学堂识字的人大有人在,柳相并不是第一个。 柳相挑了挑眉毛,笑着摇头,同样压低嗓音说道:“不是,我是新来的教书匠,没什么授课经验,听课学习学习。” 小姑娘原本还笑意盈盈,没了门牙的洁白牙齿格外显眼,可一听这话,小姑娘顿时脸色一僵。 或许是觉着这么说还不够震慑小姑娘,柳相补充道:“以后可能就是我来给你们授课了。” 这下子,小姑娘直接变成了苦瓜脸。 完蛋,本性暴露了。 等了片刻,见小姑娘没接话茬儿,轮到柳相笑意盈盈,就问:“你不开心?” 小姑娘干笑两声,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开心,开心。” 还想着如何才能蒙混过去,免得被这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记住时,柳相的一句话,让小姑娘本就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冰寒。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由不死心,想着早死不如晚死,在心里将自己想得起来的所有名字筛选一遍,开口道:“我叫赵.......” 没等她说完,柳相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脑袋,打断道:“瞧我这记性,我知道你,你叫许念瑶对吧?” 这下,许念瑶算是彻底看穿柳相的真实面目,合着逗我玩呢? 许念瑶有些生气,哼了一声,将头扭朝一边,再也不搭理这闲着无聊的家伙。 柳相笑了笑,看向许念瑶的双眸之中灵光闪动。 确定资质一事后点点头,心底唏嘘不已。 如今的百年,相比之前的两拨气运种子而言,人数要少一些。 张蛟不用多说,体魄天生不凡,虽心窍不全,却也是武道与炼气士两道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剩下的曹蛮,袁贤,加上眼前的小姑娘,刚好四个。 “曹蛮资质最好,天生七相中的无厌相,未来成就板上钉钉。许念瑶稍差一筹,虽没有荆黎那般天生剑胚之形,不过心中那股坚韧之劲,倒也是个不错的剑修苗子。张蛟......” 根据古往今来所有登顶修士的资质,有过一场排名之说。 琉璃道胎,金刚佛骨。 二者独属第一档。各有侧重,前者关于天道感应无人能及,所以在修道一路上,上三境前几乎不存在瓶颈可言,而是任何术法在琉璃道胎面前都能信手拈来,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后者更重感悟,一念通而万法通,一朝顿悟,立地成圣。 紧随其后的第二档则是天生七相。 七相之中为阴阳相最为奇特,从人族走上长生大道至今,阴阳相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的情况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像刘钺那般只是拥有其一,为阴鱼相,故而男生女相,柔美异常,按照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残缺不全,需要寻找的另外一半的阳鱼相将其吞噬才能补全,而且吞噬的前提很苛刻,限制极多。 曹蛮为七相中的无厌相,神奇之处柳相有过大致了解,是一种专门针对修士心境。 关于张蛟,柳相不太好下定论,“论修道资质四人之中排名第三,得益于体魄得天独厚,如果没有意外,武道是他最好的路数。” 说起“意外”二字,连柳相自己都笑了。 第223章 白昼黄昏 “袁贤与其他人相比倒是不怎么出彩儿。” 这里的相比,只是与曹蛮三人,可要是搁在天下排名前十的大宗门中,一个亲传弟子的身份终归是跑不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从百年之期开始时,柳相说不会无聊的缘故了。 四人各有不同,却同样不凡,单论资质质量,也只有最开始荆黎那一代能够与之相比,而且赵家树一个人就得占据大头。 既然知道了柳相是不久之后的教书先生,小姑娘可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举措,整堂课刚开始还扭扭脖子扭扭屁股坐不安分,后来就开始昏昏欲睡,直至到了下课时间,课堂上的先生一声令下,许念瑶这才恢复生龙活虎的往日光彩。 拎着小书包第一个跑出门,风风火火,迎面而来的风为她的脸重新画上灿烂笑意。 拎着书包的双手肆意挥舞,两只脚丫蹦蹦跳跳尘土飞扬。 对她来说,上课什么的,哪有回家耍有意思。 结果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按在许念瑶头顶,非常可恶的阻止了小姑娘瞎蹦跶。 许念瑶顿时横眉冷眼,不断拍打那手掌的同时气鼓鼓的转头看去。 就见那个听课的教书先生竟然追上了自己,看样子还挺轻松。 柳相朝小姑娘眨了眨眼,微笑道:“好好走路,小心摔跤。” 许念瑶脸色一苦,看来是盯上自己了。 然后她迅速猫下腰,脱离大手的同时快跑几步,转身倒退着跑路,一边跑一边朝柳相鞠躬道:“先生再见。” 青石板滴滴答答,留下一路尘烟。 柳相向前望去,视野之中的小姑娘背影越来越小。 笑了笑,多年来难得有真正无忧之时,柳相伸了个懒腰,轻声一句,“走着。” 外人眼中,这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只是正常行走,可每跨出一步身形便远去数丈,看上去一切正常,仅仅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这条青石板铺就得归家道路上,再无柳相身影。 许念瑶刚回到家门,还不忘转头看去,确定没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恢复昔日神气,摸了摸鼻头,“我娘都追不到我,别人想都别想。” 敲了敲门,扯着嗓子喊,“爹~娘~我回来啦!” 嘎吱—— 院门被打开,站在门内一脸不耐烦的妇人原本还想教训女儿两句,女孩子家家的成天瞎嚎个什么劲儿。 妇人刚正眼看去,喉咙边上的言语顿时又被她咽回肚子,视线停留在自家女儿身后,看了几眼,朝许念瑶问道:“这位是....?” 许念瑶疑惑的嗯了一声。 顺着娘亲视线回头一看,大事不妙!跟家里来了。 许念瑶平日机灵无比的小脑阔停滞片刻,结结巴巴开口弥补道:“这位...是...” 儒衫柳相拍了拍小姑娘头顶,向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柳相,是老祠堂那边的教书先生。” 妇人恍然。 在小镇百姓的心底,小镇读书文运中兴源头是北边学塾,但要真正追本溯源,几十年才开门招收学生的老祠堂才是文运祖庭所在。 ------------------------------------- 黄昏割裂白昼之际。 于红霞照耀下,曹蛮骑在袁贤脖子上,沿着黄泥土墙不断攀高,时不时还以极低的嗓音让袁贤站稳点,达到窗户高度时,曹蛮用舔了舔手指,与窗户纸上戳出个窟窿,凑近后眼睛瞪大一眨不眨看着里面的“风景。”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成亲不过五年,年轻那会儿是荣昌镇出了名的美人儿,可惜是个光吃不吐的白虎,五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儿,随着年龄增长,妇人非但没有红颜衰老,反而像熟透了的水蜜桃,愈发勾魂动人。 在曹蛮视野中,那个熟透如水蜜桃的妇人站在浴桶里,舀起一瓢清水,自脖颈浇落,水流涓涓流下,途径肩头,胸脯,肩膀,脊背,丰满臀瓣儿,紧实大腿,最终重新落回浴桶中。妇人的肌肤并不白皙,而是呈现出一种健康,茁壮的小麦之色,体态匀称的胴体上沾满水珠,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儿。 平日里魂牵梦绕的妇人就这么不着一物呈现在曹蛮眼前,被小镇百姓誉为颇有君子之风的曹蛮喉咙不断滚动,满脸通红,神色难掩激动。 人一激动就容易犯错误。 不知不觉,曹蛮扣住窗沿的手掌不知不觉愈发加重力道,一个心神沉浸的间隙,手掌忽然从窗沿滑落,瞬间身体失去重心,曹蛮连同袁贤一块栽倒在地。 这一摔不要紧,好死不死袁贤还忍不住哎呦痛呼,这一嗓子,让屋内的妇人察觉到不对劲儿。 随着妇人一声哀嚎与呼喊声,院内有汉子大喝,抄着家伙夺门而出。 曹蛮和袁贤心知不妙,二话没说撒丫子开始夺命奔逃。 一炷香后。 两人肺部剧烈疼痛,双腿打摆,喘气声就像铁匠铺子的风箱,让他们不得不停步,体质稍差些的曹蛮已经蹲在地上不断呕吐起来。 袁贤弓着身子一颤一颤的,双手叉腰,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用跑了...没...没人追来...” 曹蛮更是摆手,那意思就是不跑了,哪怕被打死也跑不动了。 等到月亮高挂,群星环绕时,二人这才如同做贼般晃晃悠悠走上回家道路。 走上野狐河的石拱桥后,曹蛮整个人软塌塌趴在扶手栏杆上,“歇会儿再走。” 袁贤没好气道:“要不是你这个正人君子非得一饱眼福,老子现在早就在被窝里睡觉了。” 紧接着他咬牙切齿道:“好事儿都让你小子占了,老子可一眼都没瞅见,还被撵得跟条野狗似的,真他娘的亏。” 随后他脸色再次变换,嘿嘿笑着问:“曹蛮,跟我说说风景咋样,那妇人胸脯挺不挺?屁股翘不翘?” 说起这个,曹蛮顿时来了精神,重新挺直腰杆儿,斜眼瞥向袁贤,一脸嫌弃道:“粗俗,我看圣贤书的。” “嘿~你他娘的.....” 听到这话,袁贤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曹蛮屁股就是一脚踹去。 第224章 以德报德 打闹一会儿,以曹蛮投降为结束。 在袁贤的威逼利诱之下,曹蛮涨红着脸,开始细细描绘那妇人的婀娜身影。 曹蛮虽说平日里言语不多,搁在外人面前就是个三锤打不出个屁的家伙,可在袁贤这,小嘴叭叭的。 袁贤听得那是津津有味,下意识掏了掏裤裆,感慨一句,“要不咋说你小子读书用心呢,洗个澡你也能说出一朵花来,啧~” 心痒难耐,摸了摸裤兜,嗯......没钱。 长叹一声,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不然青楼旁边的勾栏巷弄...... 袁贤在砸吧嘴皮子,似乎是在按照脑海中构想的画面不断回味。 曹蛮是真的累了,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望向深夜染透的幽幽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袁贤忽然想起一事,一拍脑袋,“曹蛮,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不?” 曹蛮回头,回忆了会儿,眼神之中闪现一抹惊恐,然后摇头如拨浪鼓,“不记得,别问我,不知道。” 一连三否。 袁贤鄙夷的看着他,“瞅你这胆儿~” 曹蛮呵呵一笑,针锋相对道:“也不知道昨晚上谁先昏过去的。” “我昏的快,醒的也快,不像你,一觉到天亮.....” 可能是觉着争论这个没什么意思,曹蛮无奈道:“有屁快放,要回家睡觉了。” 昨夜他们偷偷潜入樊府时,除了环境阴森了些一切都还好,袁贤胆子大,还叉着腰说有个屁的鬼,然后他就开始一间间屋子开始搜刮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物件儿,樊府空置才一年光景,可里边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早来的前辈给捷足先登了,就连院里有些名气的花卉都被连根拔走,袁贤曹蛮两人忙碌半天一个铜板都没有。 那处闺房是最后的目标,推门而出,打量过情况后,袁贤就打起了面铜镜的主意,床榻虽说名贵,但他俩显然带不走,铜镜虽说样式与质地都普通,抱着苍蝇腿再小也是肉的想法,袁贤毫不犹豫朝着妆台走去。 可就在他靠时,异变突起! 本来空无一物的妆台前,突然出现个红衣女子,对镜梳妆,对镜描眉。 在他俩发愣的片刻间隙,女鬼忽然转过头,真转头身子不动那种,头颅直接扭朝身后,用那张血肉残缺的脸就这么盯着两人,然后笑意阴森的问:我美吗? 之后?之后两人就昏死过去了。 袁贤脸色正了正,难得认真说道:“昨晚我们昏倒后,我其实中途醒过一次。你猜我看见谁了?” 曹蛮不假思索道:“女鬼把你睡了?” “去,正经点,我没开玩笑。我看见咱们隔壁巷子的张傻子了,是他带咱们出了樊府。” 回忆起那张迷迷糊糊的脸,袁贤下意识摸了摸脑袋,好像还有点疼。 曹蛮疑惑的啊了一声,“他?” 袁贤点头,肯定道:“他头上那块不长毛的疤,还是我砸的,不可能忘。” 三人是差不多的年纪,小时候还一块玩来着。 “这么说,是他救了我们?” 曹蛮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倒不是说怀疑张蛟的善心,而是张蛟脑子不太好,能被傻子救一命,这概率实在太小。 袁贤再次点头,“是这样。” 然后就是长久的寂静。 两人谁都没开口接着往下言语,唯有夜虫嘶鸣声与小河流水声充斥寂静夜晚。 曹蛮斩钉截铁道:“以德报德。” 袁贤抬起下巴,“咱家可是荣昌镇未来的栋梁之材,有恩自然得报答。” 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有恩得报,但具体该怎么报.....还没想好。 ------------------------------------- 从小姑娘家里出来时,已经下午,柳相拒绝妇人的一再挽留。 在离去之前,柳相回头,深深看了眼厅堂供桌上边所搁置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石盘,整体呈青色,内有十二天时刻度,有阴阳指针定格,其外边篆刻有无数道家铭文符箓。 柳相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向小姑娘的眼神愈发温柔。 老祠堂教书的事情到此已经准备妥当。 接下来该等的,就是与南华仙人的棋局结束。 柳相一个人踱步,本来是想走一趟柴火观,与那位南华仙人在人间所居之人讨论道法,不过仔细思量片刻,还是算了。 不说那人现在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哪怕在十几年中接连破境,可柳相要与之来上一场公平论道的话,以那人现在的境界还承受不住大道衍化所带来的后果。 行人熙熙攘攘,人间之美好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柳相屹立于天地间,深呼吸一口气,此番烟火气,百看不厌。 这时,洞明出现在柳相身侧,双手抱着后脑勺,走了一踮一踮,跟脑子有毛病似的,“道基炼化得差不多了,不过其中还有些不太好的糟粕残留。” 柳相笑着问:“我可以帮忙。” 洞明毫不犹豫摇头拒绝,“还是算了,小镇这边除了柳先生,还有人能够与我问道一场的。” 解决此刻身体残留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酣畅淋漓的打上一架,是那种术法神通尽出,毫无保留的往死里干一架。 若是柳相出手,自然没什么问题。 可看过柳相内心深处那座不一样的人间之后,洞明打定主意,以后哪怕自己境界实力足够了,也绝不会与柳相问道,容易自我怀疑自己,不再确定世界的真真假假,会疯的。 柳相不用想都知道洞明口中的那人是谁。 小镇里如今炼气士不少,可能跟洞明一较高下的,只有谢琯,而且胜负在八二之间。 洞明八,谢琯二。 饶是洞明如今才刚刚跻身地仙之境,谢琯早已在此境打磨多年,可一头天魔的底蕴以及对自身大道的感悟掌控,远不是谢琯可以媲美,所以女子地仙的胜算其实很小。 “需要我做什么吗?” 柳相可不会觉着洞明无缘无故找自己只是为了说明这事儿。 洞明道:“需要您这位山君大人帮个忙,不然就这么打上门去,我怕对方不答应啊!” 柳相没即刻回话,而是在心中默默顺着小镇各类命运脉络进行推衍。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柳相有些意外道:“不用了,你不找她,她会来找你。” 第225章 论生意谈买卖 回到老祠堂,柳相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神识凝一,巡视自身那座芥子小天地的衍化进程。 还行,一切有条不紊。 深夜时分,有客到访。 两只鬼物站在门外,由红衣转素衣的樊之余敲响院门。 柳相睁开眼,一挥袖子,院门被打开。 柳相其实不太想见她二人。 一个是外来者,如果不是看于邵身前事迹还算顺眼,早就一巴掌拍得魂飞魄散了,哪还有现在他随意在小镇飘荡的光景。 对樊之余,柳相既无恶感,也无好感,一个为多情男人痴情的傻女子,还不听家中长辈劝阻,最终才沦落成现在这份模样,说可怜也可怜,说傻那是真够傻的。 如果不是小镇这两百年变化实在有些太快,某些东西处理起来不能快刀斩乱麻,得术业有专攻的话,柳相也不会开这个门。 “进。” 两头鬼物飘落庭院之内,于台阶下停步,于邵拱手作揖,樊之余施了个万福。 “有事?”柳相直起身,面朝两鬼问道。 于邵朝心中胆怯的樊之余使了个眼色。 哪怕现在柳相只是坐在那,神华内敛,如普通人一般无二,可昨夜见识过柳相那般不讲理的妖王气势,樊之余此刻连头都不敢抬起,只好咬着牙,带着哭腔说道:“此番前来,小女有一事想向山君请求。” 柳相没说话,视线看向身穿官袍的老鬼。 于邵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此事与他无关。 柳相道:“说说看。” 樊之余本身其实也属于大渊遗民遗留,只是她身上的残余气运实在太过稀薄。 “小女想向山君求个水神之位,不敢奢望坐镇丰阴涧,只求将祠庙建立于野狐河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小女保证,得神位之后定然梳理好水运流转,控制水势涨落,为百姓造福百年千年。” 昨夜于邵和她说过鬼物阴灵的两条道路后,樊之余细细思量过各自的可行性。 鬼物阴灵若想修行,就得寻找到一处聚阴之地,如龙脉阴穴,养尸地,乱葬岗等等,先不说柳相这个大山之主会不会允许这等地方存在,小镇安稳几百年,风水一事自然不必多说,这类地方压根儿不存在,就算有修行道路的开门之法,也注定无法长久。 倒是于邵与她言语的成为山水神灵一事可行性不小,天王山有柳相坐镇,山神之位想都别想,倒是水神一职从古至今一直空缺。 樊之余没去过多奢望大水滔滔的丰阴涧,退而求其次,选择野狐河为以后道场,现在只缺柳相点头同意,樊之余树立神像铭刻神位一事后边就不算难。 柳相气笑了,“你倒是也不傻。” 丰阴涧作为柳相沉睡五百年的地方,饶是后来龙尸被他炼化干净,可此地早已是柳相的道场所在,他的善心可没到将自身大道一部分拱手送人的地步。 樊之余没太明白柳相这么说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继续低头,等待答复。 野狐河的存在,对柳相来说可有可无,本就是陆水寺上一任住持,也就是被柳相逼得原地坐化得老僧所开凿,是为了陆水寺聚集山根水运所用,经过差不多快百年的流淌,加上天王山所拥有的天地灵气本就堪比洞天福地,野狐河水运常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下,水运已经极为浓郁,柳相想当睁眼瞎都难。 如果不加以管辖的话,往后洪水涝灾只会愈演愈烈。 当然,只要柳相想,打散或者干脆斩断野狐河的水运都不是难事,可这样一来,难免有些可惜,野狐河的存在对小镇来说利大于弊。 柳相没答应,也没否决,而是反问道:“一个河神神位而已,并不算什么,不过做生意讲究的是有买有卖,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能给我什么呢?” 一个因怨念残存时间的游魂野鬼,无资质,无背景,无珍宝,有什么资格谈买卖? 樊之余沉默。 她确实没任何可以与柳相做买卖的本钱,可能除了她这条命,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东西,而且就连所谓的命,在这位大山之主看来,没任何用处。 柳相等待片刻,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摆摆手,“既然没本钱谈买卖,那就请回吧!” 樊之余失魂落魄,乃至于整个阴灵身姿都开始飘摇不定,有不断消散的迹象。世人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就连鬼物一旦失去所有希望,只会比死亡更加痛苦。 素衣女子呆呆转身,似哭似笑,一袭衣裙瞬间转为红衣,飘飘然出了院门,就此离去。 柳相看向女子背影,面无表情。 紧接着,他的视线落向于邵,“你还不走?非得要我出手赶人?” 于邵弯腰谦卑道:“不敢劳烦山君大人,不过在离去之前,在下还有些要说。” 柳相讥讽一笑,“还有什么要说的?不过是凭借生前积攒下来的一点微末功德,因无金身作为大道基石,成了个没有境界却能阴魂不散的鬼物,仗着功德伴身见到镇子山根水运之变化,故而想着我是不是为此头疼?” 摊开手,食指微微勾起。 下一刻!整座小镇的山根水运开始如沸水蒸腾,天地如蒸笼,只是眨眼之间,一座遮盖整座天王山的气运云海高挂天幕,云卷云舒,变化万千。 寻常百姓见不到这一神异景象,可只要是稍微触摸到修行门槛儿的修士,无论是武夫,鬼修,炼气士,都能清晰见到这幅震撼场景。 “你还是怕,怕我不会因为小镇往后百年千年的格局衍化而大发善心,成就你的山水神灵之位,故而才会让樊之余这个小姑娘来求这份情,我若是答应,你也可以就坡下驴,哪怕付出些代价,起码是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是?” 看穿于邵心思的柳相最后点评道:“嗯,想法很好,眼界也够,我确实不想在梳理山根水运一事上耗费心神,你们想要再此立足无可厚非,毕竟福地嘛,谁看了都会眼馋。不过......” 柳相眯起眼眸,“得拿出点我看得上的心意才行,无论大小,无论贵贱,做生意嘛,得心诚!” ------------------------------------- ps:妖道篇涉及到的东西还挺多,所有出现的人物后面都有用处。 第226章 朝阳 于邵哑口无言。 柳相所说,确实属实。 他生前为民请命,死后有功德庇护,哪怕现在因无金身神像作为大道根基,属于无境之人,可他眼中能看见的人,事,物,远不是一般低境界修士能够媲美。 山根水运的流转在他眼中清晰无比,他也确实是察觉到此地山根水运愈发驳杂的情况,加上樊之余这可怜姑娘的存在,所以才有了这趟老祠堂之行。 山水神灵的存在,对一地气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当然,心怀不轨的邪神除外。 于邵措辞片刻后,淡然道:“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保佑一地民生,顺带还能为山君大人分忧,双方共赢的事情,我想不到任何山君大人不答应的理由。” 梳理山水脉络,就像心灵手巧的妇人穿针引线,织丝制衣,柳相若做当然没问题,却要耗费不少心神,比较麻烦。 先不说于邵这位在朝政上边的名声如何之好,那樊之余傻是傻了点,不过心底还算不错,从放过张蛟等人,不愿滥杀无辜就可以看出。只要他们愿意为荣昌做些实事,柳相其实心底并不介意于邵,樊之余担任什么城隍水神。 只不过有些东西,给的太轻易反倒是件坏事。 柳相呵了一声,“我没说不答应,只是要一份诚意罢了。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你们就继续当孤魂野鬼吧!等什么时候你们丧失理智,我再出手替你们超度。” 于邵叹息一声,知道今夜再怎么磨嘴皮子都是无用功,这位山君显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就此离去,重回那座建立好没多久,却久久未能开门接纳香客的城隍庙。 柳相抬头望天,躺回那张藤椅上,停下调动山水气运的术法神通,天地重归寂静,柳相嗤笑道:“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却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主儿。” 柳相要的东西,樊之余那傻姑娘可能不知道,但于邵这只老狐狸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罢了。 “没关系,看谁熬得过谁。” ------------------------------------- 第二天一大清早。 小姑娘许念瑶苦着脸被爹娘推着出了院门。 面对清冷道路,许念瑶仰头叹息不止。 都不知道爹娘咋想的,自己在北边学塾上课好好地,非得让自己去老祠堂读书,这叫什么事嘛。 老祠堂那边自己一个熟悉的小伙伴都没有,那不是得无聊死,重新认识人很麻烦的,若是意见不合啥的,还得动手,何必呢? 不过她娘亲亲自发号施令,许念瑶不得不从。 迎着朝露,小姑娘脚步拖沓,慢慢悠悠朝老祠堂方向走着。 再长的路,再慢的脚步,也始终有走完的时候。 等许念瑶走到老祠堂,就见着两人站在门口,时不时还探头朝里边瞅,就是没迈步走进去。 许念瑶走近后,双手抓着自己的小书包,歪着脑袋好奇的低声问:“你们干啥呢?” 袁贤回头看了眼小姑娘,估计是把她当成路过上学的蒙童,不耐烦摆摆手道:“去去去,没你事儿,赶紧上学去吧!” 许念瑶同样往半开合的院门里瞅,天蒙蒙亮,里面黑灯瞎火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许念瑶转头就问:“你们这是?” 袁贤显然不太想搭理这小丫头,双手环胸,靠在一旁墙根上打着哈欠。 另一侧门边,曹蛮有样学样,跟没看到小姑娘似的。 气氛顿时有些沉寂。 许念瑶有些生气,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你们也是来这上学的?” 这句话一出,果然引来两人的视线。 “也?”袁贤意外看了小姑娘一眼,摩挲着下巴,有些疑惑道:“难不成这老祠堂还有其他的先生?” 主要是他俩与小姑娘的年纪差距有些大,之前上学所学内容都不在一个阶段,如果在一个课堂上课,那么所学内容要么就是他这个阶段的,许念瑶听不懂,学不会,要么就是为蒙童开悟,对曹蛮和袁贤来说这学上和不上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当然,如果老祠堂里有两个或者更多的教书先生的话,那另说。 曹蛮摇摇头,“我打听过,就一个。” 许念瑶补充道:“姓柳,名相,长相很好,名字挺怪。”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接下来的读书一事充满担忧。 “为什么不进去?”许念瑶再问。 这次,袁贤没再沉默,解释道:“这不是怕先生还没起床,咱们突然开门走入,万一惊扰到先生咋办?” 曹蛮撇撇嘴,这话别说他不信,就是袁贤心底都直打鼓。 其实主要是不敢。 自从经历过樊府后,他俩对这等多年封禁不开门的老院子有种莫名恐惧,特别是天黑的时候,似乎在不知名的黑暗角落会再次突然钻出一头红衣女鬼。 许念瑶不知内情,还真以为袁贤这家伙是出自尊师重道的念头,“好吧,那就再等会儿。” 于是,本来只有两人探头探脑的祠堂门口,如今又多了个小姑娘,三人一块沿着墙垣站立,就像课堂上犯了错的孩子,被不耐其烦的老师惩罚。 三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东边大山高处,一条光线缓缓爬上天际,紧接着,光亮汇集一点点将昏暗推移,驱散,太阳从山的那边探出,天边黎明起,人间万物生。 许念瑶陷入怀疑中,她回头再抬头,呆呆看了眼头顶上边老祠堂的匾额,上边倒是没写学塾,可她记得娘亲就是这么交代的啊! 小姑娘揉了揉有些麻木的小腿,气鼓鼓道:“哪有学塾这时辰还不上课的。” 一项沉默寡言的曹蛮附和,“应该多睡会儿的。” 袁贤打着哈欠,“就是就是。” 他想着,如果以后老祠堂这边上课都是这样的时辰......好像也还不错。 一个时辰悄悄过去,教书先生的身影没等到,倒是道路的另一头,魁梧少年的身影迎着朝阳缓缓走在....… 第227章 这事你熟 日上三竿,柳相打着哈欠走入学堂,看了眼课堂下四人的作态,三人昏昏欲睡,只有张蛟端正坐姿,见教书先生来了,脸上立马咧开一个憨厚至极的笑脸。 其中当属许念瑶睡得最为香甜,昨夜自从得知自己要来老祠堂上学之后,小姑娘越想越气,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大清早还是她娘亲用巴掌唤醒的。 曹蛮和袁贤更不用说,大晚上回家都心惊胆战的,能有精神那才有鬼了。 柳相也不着急,坐在案桌后方,开始翻阅他们之前所学书籍的具体内容。 为人启蒙得循序渐进,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教法,以前是一批一批同时进入学塾,认知相同,起点是一样的,教书起来并不费力,按部就班即可。 但现在这四人就得换个方式。 曹蛮和袁贤基本上已经启蒙到头,剩下的柳相只需要按照之前北边学塾剩下的内容继续传授。 小姑娘许念瑶入学两年,属于起步不多的那种。 张蛟,以前倒是也在学塾待过两天,可也仅仅只是两天,若说最大成就,可能就是勉勉强强,歪歪扭扭,蚂蚁爬爬的写出自己名字——这还是吴用头疼几年下来的功劳。 四个人,三种不同认知阶段。 所以在选书就要多花些心思。 通俗易懂,方便学习的同时,还得有趣味性。 这个世界倒是有一些类似的启蒙书籍,不过都太死板,用字用词也都晦涩难懂,对于张蛟来说基本上就是天书无疑了。 课堂上,先生翻书,学生睡觉,除了微微鼾声外,一片宁静祥和。 等再合上书籍,柳相心底大致有了书籍选择,看了看天时,柳相拿着戒尺在安卓上敲打几下。 这声音他们都熟悉,以前教书先生生气发火,都是拍着桌子怒喝。 混混沌沌的三人瞬间从美梦中脱离,迷迷糊糊 见到案桌后边站立的一袭儒裳后,双眼陡然清醒,立马端正坐姿。 只有张蛟还在傻乐呵。 柳相不咸不淡道:“回家吃饭,未时上课。” 说罢,转身走出学堂,毫不拖泥带水。 许念瑶擦了擦嘴角流淌的口水,揉着眼睛,有些迷茫的朝张蛟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张蛟挠挠脸,弯曲手指头认真计算着,数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不知道什么是时辰,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朝小姑娘憨憨笑着。 许念瑶一拍额头,自己也是糊涂啊! 曹蛮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淡然道:“刚到午时。” 许念瑶眼神微微睁大,笑意盈盈,“那挺好,耍去!” 袁贤打着哈欠率带头走出课堂。 小姑娘的家位于宝鸡谷之内,属于荣昌旧址,张蛟等人在野狐河以北,出了学塾门儿,许念瑶与他们分道扬镳,风风火火朝家中跑去,天大地大,干饭最大。 张蛟走在最前头,大胯步闷头前行。 曹蛮和袁贤跟在后头,好像刻意与之保持距离。 曹蛮一手肘打在袁贤腰间,“你去。” 袁贤下意识摸了摸脑袋,有些后怕的摇了摇头,“我不去,他没打过你,你去。” 两人推推搡搡,都没敢上前跟张蛟打招呼。 后者脑子不太灵光,家里长辈也常说少要与之来往,如果不是前日的事情,三人估计这辈子都再难有所交集。 过了石拱桥,拐了个弯儿,走过一两条巷弄,张蛟放慢脚步。 前方,又是那道被邻居孩童堵住的必经之路。 一样的叫嚷,一样的石子落地,一样的追打叫骂。 张蛟狼狈逃窜。 身后曹蛮则是皱起眉头,踢了袁贤一脚,“这事儿你熟。” 袁贤也没客气,撸起袖口从巷弄拐角处走出。 想当年怎么说他都是小镇这一代的孩子王,收拾这些熊孩子那可是有一手的。 向四周看了看。一群孩子趴在树上的,堵在巷口的,蹲坐门边,墙角撒尿和泥巴的,都有。 一个年龄稍大,正眉飞色舞与小伙伴儿吹嘘刚才石子丢掷的力道和准头如何了得。显然他就是带头的那个。 袁贤朝孩子招了招手。 孩子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不认识,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尖声问:“你是哪个狗日的?” 袁贤装模作样朝后腰掏了掏,双手做虚握状,向前伸出,也没说话,只是面朝那孩子咧嘴笑着。 年幼时的孩童对于世界,对于事物,总是充满好奇。 袁贤越是不说话,那孩子就越是对他双手中的事物愈发心痒难耐。 孩子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我可是孩子王唉,领头大哥唉,对方不就是比他们长了几岁嘛,有啥好怕的?要是对方真敢动手,自己就麻溜回家找爹娘告状,爹娘向来护着自己,若真被欺负了,晚上定要他们赔了银子还得道歉。 想到这,孩子底气十足。 大步上前,两只小手使劲掰着袁贤攥紧的拳头。 可饶是孩子吃奶得劲儿都使上了,依旧没能撼动那大拳头丝毫。 袁贤一直在感受着孩子所用力道,觉着足够时,单手慢慢举起,先过腰部,再到胸口,最后举过头顶。 那孩子也是个倔脾气,哪怕自己已经随着对方的动作双脚悬空,就是不放手。 袁贤笑呵呵的问:“以后别欺负傻大个儿了,明白?” 都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那孩子冷哼一声,松开手稳稳落地,“你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没得谈?” 袁贤并不意外孩子的反应,对方要是答应了那才有鬼呢。 那孩子趾高气昂,“呸!你是哪家的王八羔子,敢命令小爷我。” 袁贤哦了一声,朝身旁曹蛮一摊手,示意这可不是自己非得欺负小孩子。 曹蛮点点头,确实该好好教育。 于是,袁贤一伸手擒住孩子后脖领口,就像提小鸡仔似的拎着转身前往野狐河岸边。任由孩子怎么乱蹬胡骂,袁贤就是不放手。 其余帮闲的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追上去围攻那两个狗日的,还是赶紧呼喊大人帮忙。 过了片刻工夫,袁贤和曹蛮重新返回此处,他们手中那领头孩子整个脑袋湿漉漉的,就好像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此刻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臊眉耷眼,萎靡不振。 袁贤呵呵笑着拍打孩子头顶,“记着你刚才答应的事情,要是再犯......” 说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我收拾你的法子还多得是,这才是开始,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那孩子忙不迭点头如捣蒜,眼中满是对袁贤的恐惧,连连保证以后不会欺负傻子了。 心满意足,袁贤拍拍手,搂着曹蛮的肩膀,“走了!” 第228章 又是一年三月三 接下来一段时间,四人逐渐熟络。 许念瑶最为活泼好动,经常撺掇几人到处瞎逛疯玩。 袁贤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对此自然乐见其成,曹蛮性格虽说言语不多,但身体很诚实,刚好可以趁着外出他们疯玩的时候翻看那本《杏花天》。 就连张蛟只要有空都会参与其中,虽说不知道那些风景,事物有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可傻大个儿觉着只要身边这些......朋友,他们开心他就开心。 对,就是朋友。 袁贤和曹蛮自从知道那晚是张蛟救了他们之后,对待这异于常人的同龄大高个儿,就多了份耐心,就算是写字读书这些琐碎事情,私底下都暗自帮衬不少。 小姑娘就更不用说了,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不是什么教书先生,铁定奔着张蛟去。若是有时候实在累了,许念瑶就会趴在张蛟背上酣睡,保准一睁眼就能躺在自家里。 这些相熟相知,柳相都看在眼中,没去打扰,只是暗地里让洞明负责盯着他们,特别是张蛟,免得没个轻重缓急,疯玩时没了分寸,万一缺胳膊断腿那就不太美了。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又是一年三月三。 梨园,开了嗓。 自从镜花台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张家班子无一幸存,荣昌镇梨园这一行当已经很久没有当年的红火。 好在后来新晋的赵员外请了外地班子进场,又花费大价钱重建旧址,如今的梨园改名为水月楼,虽比不上当年红火,可论人潮来往,已有七分人气。 三月三,也是赵员外领头操办的。 原本在小镇不该有的节日,好像自张家之后已成习惯。 三月三当天,老城隍庙,热闹依旧。 曹蛮四人穿梭在人群中,看向两侧叫卖的吃食糕点,新奇玩意儿,卖艺把式,目不暇接。 许念瑶因为年纪小,个头矮,踮着脚也看不到这些风景,于是小姑娘以一串糖葫芦为犒劳,让张蛟背着自己。 “真是没想到,平日里连上课时辰都卡死的柳先生,今日能够大发善心给咱们放假。” 许念瑶小脑袋左瞅瞅右瞧瞧,跟摇晃的拨浪鼓似的。 袁贤点头,“柳先生其实人挺好的。” 曹蛮接茬道:“就是课业多了些。” 张蛟:“嘿嘿嘿~~” 老祠堂学塾那边,柳相大手一挥,很大方的给四人放了一天假,随便怎么玩,但前提是明天上课不准迟到。 在江湖卖艺人摊前停步时,一到精彩桥段,四人都会可着劲儿的鼓掌,手心拍红都没关系。可一到卖艺人说出那句有钱捧个钱场时,四人都会不约而同退后一步。 老城隍庙的节目下午时分开场。 许念瑶特意从家里搬来几个小竹凳,靠着张蛟抢位置早早坐在视野最为清晰的一排,袁贤带瓜子,曹蛮负责吃。 往年这边都是几家权贵联合操办,可能是觉着没利可图,渐渐愿意在这方面花费人力财力的就越来越少,今年的三月三就是赵员外包了圆,由水月楼唱到夜晚。 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嗓音响至落日。 台下四人便聚精会神听到黄昏。 若论谁懂?其实谁都不懂,大多就是觉着好耍罢了。 尤其是张蛟,连一个字儿都没听懂,可看许念瑶他们这般认真,他也就只好努力让自己去听清。 日头彻底被高山遮蔽,夜幕随之来临,老城隍庙的热闹也渐渐冷却。 许念瑶估算着时辰,觉着已经到了娘亲忍耐的限度,若是再不回家,下场可不妙啊! 她朝三人挥了挥手,拎着四个小竹凳风风火火跑回家。 张蛟三人结伴而行,向着野狐河走去。 路上, 袁贤率先开口,对张蛟道:“那什么,对不起哈!还有,谢谢!” “啥?” 张蛟摸了摸脑袋,没听懂什么意思。 袁贤瞥了眼张蛟头顶的那道疤痕,没在开口解释。 曹蛮紧随其后道:“张蛟,那晚谢谢你救了我们。” “嗯?行吧!” 张蛟记得那晚,不过却记不得他俩,他只知道那天晚上有个很凶的姐姐,还有两个比纸人沉的家伙,至于是谁他压根儿没在意过。 袁贤继续道:“那什么,以后有什么麻烦事,或是哪里需要帮衬,尽管跟我们说,保证帮忙。” 曹蛮点头附和。 “哦。” 张蛟不知道说啥,只好不轻不淡的哦了一声。 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他一拍脑袋道:“我有事情先走了。” 魁梧身形大踏步飞奔而去,留下袁贤二人面面相觑。 ------------------------------------- 张蛟一路飞奔向九耳街,推开药铺后门,就看见须发皆白的壮硕老人黑着脸坐在门口。 “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 张蛟耷拉着脑袋,“吴爷爷,对不起,我忘了。” 能从张蛟口中听到解释,属于罕见了都。 吴用看着这半个徒弟的委屈模样,是既生气又想笑,最后只得摆摆手,“算了。” “自今日起,你下课后来我这吃饭,吃完饭开始练武。” 张蛟这身子骨,属于万金难求的好苗子,若不走武道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于心不忍,吴用壮起胆子走了趟老祠堂,顺便带了两壶老酒,与柳相聊了此事。 吴用本以为柳相会拒绝,毕竟若是按照之前大山里的规矩,他这么个外人能留在这已经属于是求死之举,更加没法对这些气运种子指手画脚。 可没曾想柳相答应的很爽利,吴用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多问了几句才听清。 柳相的说法就是:我不是陆鸢,规矩二字看我高不高兴。高兴了就能改,不高兴了求也没用。 实际上,按照柳相看到的某些未来场景,张蛟学武已是必然,就算他现在不答应,张蛟未来也会走上武道一途,倒不如顺水推舟,也是好事,不存在其他隐患。 “瞧见那木桩没?” 吴用指了指院中用来挂晒衣服的一尺木桩。 张蛟点点头。 吴用说道:“用拳头将其打断,打不断不能停。” “咔嚓....” 话音刚落,张蛟毫不犹豫举起拳头就砸,只用了一半的力道,木桩应声而断。 吴用:“......” 吴用忽然觉着教张蛟习拳也是件闹心的事情。 第229章 两场问道 柴火观内,丁经业见谢琯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又刚好有些事情要与这位地仙大人请教一二,赶忙在老桂前出声道:“谢仙师留步。” 谢琯疑惑的嗯了一声,停住脚步。 要知道就算双方同在一个道观里相处久了熟络几分,平日里这丁经业可没这拦路的胆子,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丁经业咳嗽两声,说道:“谢仙师,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请教一二。” 谢琯想了想,反正那边的事情也不用太着急,便回道:“是关于姚清的?” 丁经业苦着脸点点头。 既然是有关姚清,谢琯这才有了些兴致。 两人于闲庭落座。 丁经业开门见山道:“姚清这小子资质其实也就一般般,最多也就比我这个做师父的强上一丢丢,怎么就一夜之间跻身中三境了呢?” 两年前,柴火观一夜春风来,方圆三里之内,处处草木承朝露,在本该大雪肃杀的冬天里,展开生命的璀璨绿意,生机勃勃。 不明所以的老百姓都以为是这位大髯观主显露神通,可实际上却是姚清莫名其妙跻身归海境闹出来的动静。若是寻常修士破境,自身小天地的动静儿大,但远远无法影响大天地的事物。 这就很古怪,越是古怪,丁经业就越是心慌。 徒弟的破境太快,匪夷所思,他这个做师父的天天提心吊胆,深怕某个关节出现纰漏。 “这孩子开门太早,虽说那时候我看过,小天地没有因此出现什么后遗症,可还是觉着有些后怕。本来呢随着日子渐渐安稳,修行快就快些吧!只能说是徒弟悟性太高。可两年前从承台境界一跃跻身归海境,直接跳过了塑胎境,这孩子真是太他娘的吓人了。” 丁经业说到这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也没顾及谢琯的女子身份,反正这位女子地仙骂人的时候可比这难听多了。 “谢仙师,您老见识广,像姚清这般的有没有个先例啥的?” 关于这个问题,谢琯先前就想过,“有,怎么没有。大千世界各种异象花样百出,类似姚清这样的并不是先例。” “哦?” 谢琯接着道:“先前在我们截天教内部就有一桩,六岁开门,三十岁中三,没人强行去为其铺路,他自己也没强求过破境速度,一切无迹可寻。” 丁经业急忙问道:“然后呢?咋样了?” 谢琯撇撇嘴,“死了,死在了一场自己与自己的问心中。” 后来经过几位截天宗境界极高的长辈推演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真相,不过这事儿谢琯不方便透露。 “啊?!” 丁经业手一哆嗦,大髯胡须颤抖不已。 谢琯却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刚才也说了是类似,不能确定就是这样的情况。姚清的状况很难说清楚,暂时来看并无后顾之忧。而且......” 丁经业心中着急,这时候也顾不得会不会冒犯这位女子地仙,“谢仙子唉!这时候就别卖关子了!” 谢琯漫不经心道:“天王山这边不是还有位深不可测的山君大人嘛!实在不行你可以去求一求试试看,对于姚清这般不可思议的破境速度,他应该会很感兴趣。” “难不成以谢仙师您的手段都不敢保证?” 若是论信任程度,丁经业会毫不犹豫选择谢琯作为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虽说谢琯的脾气心性有些琢磨不透,不过能够确定她的的确确是真心对待姚清的,这一点做不得假。 反倒是那位喜怒无常的山君大人,丁经业觉着还是少接触为妙。 “我?我可没这本事。丁观主,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干着急可没任何意义。” 姚清体内小天地的情况谢琯心知肚明,确实没有任何后遗症,至于缘故,想不通也就懒得想,最后的结局是好是坏得看命。 这时候身穿青纱道袍的姚清推开门,步入庭院中,看到他们二人后,好奇道:“师父,谢姐姐,你们聊什么呢?” 谢琯摇头没说什么。 丁经业干咳两声反问道:“你这是要出门?” 如今已是青年道士的姚清点头笑道:“有些事情要走一趟,不会太晚的。” 谢琯站起身,“正好一路。” 出了门,走入小镇。 两人并肩而行。 谢琯问道:“你身上的情况你自己知道吗?” 姚清点点头,“明白一些,我可以保证没什么问题,之前没说是没找到合适理由,害谢姐姐和师父担心了。” 谢琯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折扇,大晚上扇着凉风,“你这话还是留着跟你师父说吧。” 姚清再次点头嗯了一声,然后问道:“谢姐姐这是要去老祠堂?” “嗯,去找人问个道。”谢琯回答的很随意,似乎打架这种事情对她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 姚清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谢姐姐,如果是境界上面的事,我多嘴一句,急不来的。” 谢琯气笑了,“呵?现在轮到你来劝我了?” 姚清无可奈何。 “那你呢?难不成这大晚上的私会小情人?那我得跟去瞅瞅。” 姚清赶忙摇手解释,“没有的事儿,只是心有所感,要走一趟陆水寺。” “真没有?” “真没有!” 在姚清连连保证下,谢琯顿觉无趣,不再逼问。 恰逢此时来到分道路口。 二人各自前行。 老城隍阁的热闹才结束,前往老祠堂的路上,谢琯就遇到了那个提着小竹凳一溜烟儿疯跑的小姑娘,小姑娘跑得太急,没看见路面上凸起的青石板,一绊之下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谢琯手中折扇微微煽动,小姑娘顿时觉着清风拂面,身体重新站定,原地疑虑一会儿又想起娘亲发怒的后果,打了个哆嗦,继续飞奔回家。 野狐河桥面上,姚清原本是打算直接去往陆水寺,不曾想在这碰到了见过几面的曹蛮。 袁贤已经先一步回了家,曹蛮此刻正借着最后一点光亮躲在桥头一角看书。 姚清想了想,兴之所至对曹蛮道:“要不要一起去陆水寺听一听佛法?” 曹蛮皱着眉看了姚清片刻,犹豫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下来。 老祠堂,陆水寺。 今夜,两场问道,拉开序幕。 第230章 何为心魔 老祠堂内。 柳相翻看玉书全当解闷儿,视线转动时,刚好看到一旁撅着屁股在地上饶有兴致看蚂蚁搬家的某个家伙。 天魔的秉性,如果在没亲眼见过之前,柳相还以为是那种高冷孤傲,且能动手绝不吵吵,聚世间所有恶意的集合体。所以从最开始打算复生洞明时,柳相留下了多手准备,就怕现世天魔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蔽手段不受控制。 可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 自洞明被接引回人世后,可能他自己没觉着有什么,但作为旁观者的柳相却能很清晰直观的见证洞明一天天的变化。 怎么说呢?倒不是说魔性暗淡越来越具有人味儿,他所有像人似人的动作,神情,样貌,甚至是所思所想,都是一念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外人所见之真假,在洞明这边却无任何不同。他没有善恶,没有真假,甚至无论是人还是神,在他眼中都无任何分别。 而是当清楚人间规矩后,洞明一直在演,也可以说是一直在学,就像一个刚刚出生就会走路的孩童,独自面对渺渺众生,学着利用一切可用的东西保护自己,但究其根本,心不曾变也变不了。 同理,在洞明身上,柳相其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就比如那手与人心问道的手段。 谢琯跨过门槛儿,毫不客气一脚踹在洞明撅起的屁股蛋儿上,“好狗不挡路。” 洞明身体前倾,直接摔了个狗吃屎,站起身后满脸悲愤,指着谢琯对柳相问道:“柳大爷,这您不管管?” 柳相对其置若罔闻,而是对谢琯道:“事先说好,这家伙下手没个轻重,你无论输赢,后果可能都挺惨。” 出身山上仙门却没半点仙气飘飘的女子昂了昂脸盘,“得打过才知道。” 柳相又看向洞明,“你呢?” 洞明搓着手道:“没事没事,就试试,不打紧。” 好久没有人切磋问道,特别是被柳相莫名其妙的心境折磨过后,洞明急需一个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法子,打架好啊!最好是不计后果那种才最爽利。 既然双方当事人都没意见,柳相也就没再说什么。 五指并拢在半空做了个横抹切割的动作,起势没半点波澜,可接下来的刹那之间,天翻地覆。 整座天王山的大道轨迹好似出现片刻凝滞,柳相以手做刀,硬生生将从大天地中割裂出一片虚拟小天地。 小天地间,由柳相心生万象。 山川,河流,草木,顽石,乃至天上日月星辰都一一倒映而出。 洞明单脚重重踩踏几下地面,他甚至冥冥之中能够感受到一股大道相近的意味,这一手割裂天地,重塑天地的手段,其根底有一部分是学自他的问心之法。 没有本体在的情况下,儒衫柳相应该不具备神通才对,单单只是一部分身,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柳相对于术法一途的造诣成长,简直匪夷所思。 谢琯就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她只是点点头,有惊讶,但不多。 对于这位山君大人的真正实力如何,她之前有过猜测,现在这一手造化神通更是佐证了事实。能够站在山巅之人,勾勒出一座小天地并不值得惊奇。 柳相身形悬空,“这里就是你们的战场,尽管放开手脚便是” 虽说只是仿造大天地而成,绝大多数的物与景都不过心象所化,不过要论小天地的凝结程度,有大阵加持下,就算是八境剑修舍命一剑都未必破的开。 “今夜要问道的可不止你们二人,我还得为另外一处遮蔽异象,忙得很。” 说罢,柳相身形一闪而逝,直接去往陆水寺那边。 小天地内。 洞明缓缓卷起两只袖子,腆着个笑脸道:“谢仙师,能手下留情?” 谢琯眼神中厌恶之色毫不掩饰,看他如同看巷子里的狗屎,“要不是没个合适人选,本仙子真不会选你作为问道对象,太膈应人了。” 洞明的天魔气息从来都没有过,行走人间,在谢琯这些地仙的眼中便是迷障横生,瘟灾四溢的光景,怎么看怎么碍眼。谢琯又不是那种只管修行,幽居山野的神仙老爷,早就看洞明不顺眼很多年,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么多年谢琯可都是压着脾气呢。 “啧,你们这些仙师就这点最讨人厌,自命清高,眼高于顶。” 言语间,洞明眼眸彻底变得漆黑,如深渊,如黑夜,身上更是出现一道道令人魂魄颤栗的血色魔纹,几乎布满全身。 谢琯满脸平静,浑然没有即将面对生死大敌紧张。 洞明向前踏出一步,“山下凡人也好,山上仙人也罢!当一件事,一个人,亦或者一个念头的产生,都有可能导致未来命运的必然更改,有些是好的,从此走上阳关大道平步青云。有些则是恶的,恶性一旦产生,便永远都无法抹除,就像一张白纸被墨点浸染,随着年月一点点扩张,直至染透所有剩余的好。” “心魔心魔,自心而生,随心而灭。” “修行路上那道叩心关的门槛儿,你,或者可以说是你们!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直面过自己的心魔。” 洞明抬起手,恍惚间原本的青天白日骤然化为浓稠黑夜,再无半点光亮。 谢琯手中折扇哗啦一下打开,随手摇晃下,在她方圆三丈之内,黑夜好似如潮水退散。 极致的黑暗中,洞明那沙哑嗓音传来,带着戏谑与鄙夷,“所以,你他娘算老几?” 一尊以世间最原始恶意所化的千丈法相拔地而起,身披破碎甲胄,六臂做掐诀状,一双大如星辰的眼眸中射出两道幽光,直接洞穿谢琯的防御术法没入体内使其无法动弹分毫。 法相一只手掌握拳,然后对着谢琯所在地界儿重重砸下。 轰—— 大地震颤,尘土激荡数百里。 一拳过后,地面之上好似有那星辰坠落,出现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洼。 大坑底部,谢琯身躯笔直站立,只是手中那柄仙家材质的折扇破碎不堪,随手将其丢弃,女子地仙拍了拍肩头上的灰尘,抬头看去,她莫名想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井底之蛙抬头看天,会不会就是她如今这种感觉呢? 惊鸿掠影,一尊白衣法相扶摇上青天,手持神枪,化为一道灿烂白虹,落下之时,枪尖钉穿洞明眉心,连同身躯一块拖曳着钉入大地。 第231章 佛法与道法 陆水寺的香火一直都算鼎盛,就是老住持坐化后寺庙内少了许多神异的地方,令不少人觉着惋惜。不过有时候传说也有传说的好处,老住持最后对寺庙的功绩就是留下了一段段禅机与故事。 还有就是名为耀台的僧人如今对于解惑一事很有心得,不同于上香祈福之类还需要交付几枚铜钱,耀台僧人解惑分文不取,而且无论是富贵门庭也好,贫寒市井也罢,就算是路边的乞儿,只要遇到了,问出口了,耀台都会一一回答,哪怕暂时不知道结果,过几天都会补上。 随着小镇的日新月异,外加野狐河为镇子才子佳人提供了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陆水寺可谓是愈发鼎盛。 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就是这陆水寺现如今只有耀台这一名僧人,不是没人想过遁入空门,而是陆水寺不收弟子,也没有接受外来和尚,香火挂单的规矩。 今夜最后一波香客下了山,陆水寺所供奉的佛陀菩萨等才有了难得安宁。 耀台站在大殿前的石阶旁,抬头仰望天色。 乌云渐起,明月若隐若现,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思索片刻,耀台苦笑一声,还是决定到寺庙门口去迎接一下,虽说大道不同,可终究算是一起走过某条道路的,若是这点情面都不讲,那就太没气度了些。 虽说对方属于是恶客登门。 来到寺庙门口,刚好遇见姚清与曹蛮走入。 姚清打了个道门稽首,耀台以佛礼还之。 耀台见到曹蛮后稍稍皱眉,随即望向姚清,眼中似有询问。 姚清带头走向大雄宝殿,浑然没有半点作为客人的觉悟,“是道法高还是佛法远,总得有个评判之人。” “说实话!” 耀台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对姚清这随口言语是半点不信。 姚清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看他顺眼而已。反正山君都没反对,你怕什么?” 耀台盯着曹蛮看了许久,似乎有些明白姚清的用意,他低声自言自语:“无厌相,也难怪了。” 耀台有些头疼,却也只能无奈落座。 荣昌镇很小,最多半天就能逛荡一圈。 荣昌镇很大,大到二三十年间,一道一佛从未见过面。虽闻其名不见其人,二人却像是早已相知相识的故友,说话做事从无顾忌。 曹蛮听得一脸糊涂,这都什么跟什么?所有字词他都理解,但怎么组合在一块就听不懂了呢? “行了,赶紧的,完事我还得回去给师父做夜宵呢。” 迫不及待开场的姚清脚步飞快,走入大殿后先是对佛陀施了一礼,挪了挪蒲团,坐在右侧。 “我说两位,我呢就是个闲来无聊的旁听者,你们的劳什子经文法度我未必能懂,评判输赢还是算了。” 虽然刚才姚清那句的言语属于半开玩笑,但曹蛮深知自己对所谓道法,佛法一窍不通,最多就是听个解闷而已。 姚清道:“没关系,听得懂就听着,听不懂就记着,记不住只能怪你小子没这缘分。” 耀台不置可否,这场单方面的上门辩经论道,他实际上是没什么兴趣的,不过既然对方都进门了,耀台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殿之内,姚清手掐道诀,耀台手持佛礼。 须臾间,原本半暗半明的佛堂先是出现两点光亮,一青一黄,随即光亮显现雏形,是两朵大小相近的莲花座。 青色莲座道气氤氲,每一道光彩似乎都是一条世人求而不得的大道通天之路,金黄莲座佛光浩瀚,隐隐可见佛国灵山极乐之土。 二者缓缓升空,两朵莲座大放光明。 佛门龙象,道家真人,一同落座。 而作为旁观者的曹蛮此刻目瞪口呆,脑袋一片空白。 他知道世上有神仙,也坚信世上有神仙,故而平日里对陆水寺和柴火观都曾真心供奉。 只是他做梦都想不到,本来简简单单来听个辩经论道,结果就遇上了真神仙,真佛陀。 曹蛮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要不现在先磕一个? 门外,小雨霏霏如约而至。 一袭儒衫踏足寺庙后刚好遇上这异象横生,柳相摇摇头,这两人还是真是胆子大啊!同时他也有些好奇,这么明目张胆显露神通,得是多大仇多大怨? 想归想,该做的事情自然不能落下。 再次切割出一番小天地,不同洞明与谢琯的那一方,柳相特意聚拢一部分山水气运加固小天地的凝实程度,这两位要是打出真火来,别看现在境界只是涅盘,保不齐一些个玄之又玄的术法神通就连地仙都得黯淡无光。 这方小天地,柳相将其衍化为一块镜面,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 天地变换,曹蛮已经无心察觉,直到柳相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 “好好看着,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 曹蛮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自己先生的时候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柳先生,您也是神仙?” 柳相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心念转动间,身前便多出一道云彩,先生与学生,腾云驾雾高居天幕。 今夜的两场斗法相比,洞明与谢琯暂时要境界高些,不过术法神通的底蕴如何,柳相心知肚明反倒没了什么观看兴致,姚清与耀台这边就很不一样,虽说暂时看来还未到地仙之境,但能从上古年间遗留如今的古仙神通,绝非一般仙家术法可以媲美。 作为搭建天地的东道主,柳相很乐意亲眼所见。 “我本老仙,云端之上!” 姚清进入此番天地之后,一身气象再无半点拘束,道意流淌如江河汹涌倾泻,畅快大笑。手指掐诀,口诵道经,面容模糊的真人法相随之出现,手持拂尘,头戴五岳冠,大袖翻滚,身后功德金轮缓缓碾动,光彩无限。 作为天王山最后一位佛陀显化,本该在几百年后才出现人间的耀台此刻同样不甘示弱,双手合十,一身灰衣袈裟化为净白之色,他低声诵道:“于诸法中不生二解,一切佛法疾得现前。” 莲华座前,仿佛有一本本佛经虚影随之翻动书页,上面的经文宛如活物般徐徐升空汇集,最终在耀台身后形成一尊菩萨低眉相。 真人道法,希言自然。 菩萨低眉,慈悲世间。 第232章 疯子与无赖 野狐河以北的小镇,夜色刚刚降临,袁贤匆匆在家吃过晚饭后敲响曹蛮家院门,得知曹蛮并未回家,袁贤也只能悻悻然随处闲逛。 小镇从未有夜禁一说,只要不是深夜,街道上大多灯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 “姓曹的家伙这点不在家能去哪呢?” 他去了趟书铺,也没瞅见某个看书鬼鬼祟祟的家伙,心中便有些奇怪,按照那家伙闷骚的性格,定然是不会一个人爬墙头听墙根的。 一路晃晃悠悠,悠哉悠哉。 野狐河以北如今很繁华,大概是托了那些在此安家落户的外地人士的福,商贾往来紧密,大大促进了钱财交易,现在这边就算是平头百姓,每家每户只要稍稍脑袋灵光些,虽说挣大钱不容易,但捞个吃穿足够还是不难的。 袁贤如今又恢复了学子的身份,家里活计很少需要他帮衬,下课之后的时间反倒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青梅街,两侧种植梅树,春来夏至,梅树绿荫葱葱,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甜丝丝的味道。 袁贤想着学塾里的几人,包括教书的柳先生,负责打杂,偶尔也会代课的洞明,以及傻大个儿张蛟,小姑娘许念瑶。他在思索着所有人的优点与缺点。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但凡结识陌生人,他都会细细思索该与之如何相处,如何拿捏分寸。 袁贤注定在仕途一道不可能有什么建树,但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原则,不然他与曹蛮,两个性格完全迥异的人,还能同穿一条裤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想着想着,不自觉走到青梅街末尾。 末尾有间破败茅屋,茅屋外蹲着个脏兮兮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的相貌,却蓬头垢面,须发相连,衣衫褴褛,就这卖相,若是再加上个破碗的话,活脱脱路边乞丐一个。 袁贤以往都不会走到此处,因为他的家与这里背道而驰,而且这边临近樊府,自从那晚之后,他就更不敢靠近。 当他抬头时,就看见过这中年男人正拉着个路过归家的人,口中不断询问着什么。 走近几步,袁贤这才听清。 “一一得几?!一一得几?!......” 浑身破烂且脏乱的男人言语连续且急促,若不仔细听闻,根本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被拽住的人只觉着晦气,大晚上碰到疯子,挣扎半天见这疯子还没松手的迹象,那人直接抬脚踹在疯子男人腹部,力道不小,后者直接向后倒去跌倒,在地上扭动一会儿坐起身,没再继续纠缠离去之人,只是坐在原地不断念叨着:“一一得几...一一得几...一一得几??” 男人眼神浑浊,仿若丢了魂魄般神志不清,口中的问题似是问人又像是在自问。 关于这疯子男人的传闻大概是从几年前开始的,自听闻那天起,男人就是如今这般模样,疯疯癫癫,白天睡觉,晚上拦住路过之人不停询问口中问题。 渐渐地,当地百姓都习惯了这疯子的存在,偶尔也会有心善之人悄摸送些简单吃食过来,免得这连乞讨都不懂的疯子饿死街头。 袁贤看了片刻,忽然觉着这疯子的问题有些意思,于是便再次走近了些,成为那个被拦路的人。 疯子男人拉住袁贤手腕,重复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一得几?告诉我,快告诉我......” 袁贤丝毫不显慌乱,小时候是整个小镇的孩子王,偷鸡摸狗没少干,坑蒙拐骗更是手到擒来,长大后虽说性子收敛了很多,可骨子里的无赖性子还是抹不掉的。 他摩挲着下巴回道:“若是加,一一等二,若是减,一一得零,若是相乘除的话都得一。当然,要是在错误的情况下,一一得几都有可能。这些答案有你满意?” 疯子男人低头想了想,然后疯狂摇头,神情激动道:“不对...不对...都不对!” “怎么不对?” 听到男人否决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答案,袁贤来了兴致,准备好好听听对方会如何反驳,只是结果让袁贤觉着很无语。 “你说的这些我也回答过,他说不对,都不对。” 疯子男人蹲下身,双手抱着脑袋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纠结至极。 袁贤觉着疯子男人口中的“他”,要么也是个疯子,要么就是脑子有包。 聊天打趣完毕,袁贤神清气爽,转身准备回家睡大觉去。 只是走出几步后他皱起眉头,再次转身时就看见那疯子男人踩着袁贤之前脚步一步步跟随。 “为什么跟着我?我的答案既然不对,你也没有跟着我的理由。” 袁贤后退几步,疯子男人也跟着转身退后,踩在地上的脚步跟袁贤后退时的一步不差。 疯子男人浑身轻微哆嗦着含糊道:“我觉着你会有我想要的答案,应该有的...应该有的...” “真是脑子有病。” 袁贤有些后悔逗弄这疯子,回过身,不再搭理男人,先是慢走,然后快步,最后脚底抹油,先溜再说。 好歹也是在山里捉过野味儿,田里犁过地的身板,袁贤跑起来就像一缕风,速度很快,一般人只能目送他消失在街巷拐角。 袁贤绕了几条街道巷弄这才跑回家。 临近门口,袁贤放缓脚步,微微喘息片刻,心中暗暗得意,想跟踪小爷我?想屁吃呢! 可当他转头看去时,一抹彻骨寒意涌上心头。 五步之外,疯子男人无声无息站立原地,那张在夜色下被须发遮挡的面容上只有两只眼眸散发着幽幽光亮,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袁贤,男人咧嘴笑着,就像......一个从深山里追逐猎物的野人。 袁贤倒吸一口凉气,迅速跨过门槛儿,将院门死死锁紧。 等了会儿,那股萦绕心中的寒意消散后,袁贤这才透过土墙间的缝隙看向门外。 疯子男人看着紧闭院门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晃晃悠悠原路返回,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到疯子男人走远,袁贤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骂骂咧咧道:“真他娘撞了邪了。” 这话刚出口,他忙不迭呸呸几下,给了自己个嘴巴,“什么话!晦气!” 第233章 杨柳依依 曾经就有远游到此的一位大庆官吏,站在这块越来越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小镇土地上感慨过:心中桃花源,不外如是。 当朝阳从山的那头升起,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 小镇的生活表面上就是一滩平静湖水,虽有涟漪荡漾,却细微渺小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波澜,无论贫寒或是富贵都有着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大体来说,还算太平。 老祠堂内,柳相将小天地重还大天地,洞明与谢琯走出,两人身上各有挂彩。 洞明身上身衣物破损严重,露出好似被火焰之类烧焦的血肉,不过没有血迹,少年模样的天魔脸上也没有丝毫痛苦或者苍白,大体来说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根本。 而且经过一夜厮杀后,先前那些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会泄露的体内魔气此刻已经全部由心而动,这也就代表着他那份地仙道基彻底稳固。 倒是谢琯神色萎靡,一双清亮眼眸中血丝遍布,身上更是血迹斑驳,这只是表象,若是以观他人心湖之法看去,就能见证女子仙师那片历经数百年打磨下的心湖大泽,现如今已是干涸龟裂之景象,这下场,对山上人来说不可谓不凄凉。 女子地仙揉了揉眉心,朝着柳相挥了挥手,告别后跌跌撞撞走出院门返回道观。 柳相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目送谢琯走远,与洞明问道:“收获如何?” 洞明笑嘻嘻的嘿了一声,紧接着双手一拍,少年身形扭曲蠕动起来,好似以泥土塑造神像般。 不多时,洞明身形化为一位白衣女子,容貌之美英气勃发,手提一杆杀意四起的神枪,光是站在那,观之如亲身面对千军万马。 柳相上下打量了会儿,点点头,笑道:“看样子这位谢仙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洞明重新变回原来身躯,可着劲儿附和着:“谁说不是呢。” 先前那场问道,互有来往,总体来说都在洞明算计之内。 从最开始以压倒性的术法神通逼得谢琯不得不弃守而攻,当女子地仙的心神出现刹那缝隙时,洞明的杀招才正式显现。 心魔心魔,就是所有天下有灵众生最难以面对之物,可能是愧疚,可能是仇恨,也可能是求而不得,亦或者自身为魔。 而谢琯的心魔就是洞明显化的那名清丽女子,光从容貌上看的话,与谢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上的气势与所走之道截然不同。 察觉到这份与众不同,故而柳相才会说出有故事这句言语。 “这场问道,虽说谢琯输的挺惨,但总还是有些收获的,境界停滞这么些年,以伤换精进也不亏。” 作为问道一方的洞明很清楚这场架打下来,双方各自受益多少,又损伤了说多少。 柳相目光注视着陆水寺那边,说道:“既然境界稳固了那就帮我办一件事,可能需要你去一趟镇外,路程有些远。” 洞明一听自己能出镇,顿时神采焕发,拍着胸脯连连保证绝对完成。 只要能走出这鬼地方,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任务?出了门保证能忘。 不曾想柳相接下来的一句言语让他跟死了爹娘似的。 “别想着走出去就自由了,你不会真以为我给你塑造的身躯和大道根基就是出于好心吧?” 言下之意,柳相早就在洞明身体或是大道根基上边动了手脚,一天不消除,洞明就得一直乖乖听话。 ------------------------------------- 野狐河河堤边上种植杨柳无数,每隔十米杨柳之下便有石桌石凳,以供游玩闲坐,上游部分更是芳草茂盛,野花开遍群山间。 小镇所谓才子佳人不在少数,呼朋唤友,结伴踏青,若是有女眷在场,那些个自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子们就得来上个美其名曰的斗诗会。 若是出言未能博得半数喝彩,作诗之人就得自罚三杯。 若是满座叫好,这首诗就会在第二天传遍小镇,再多些运作的话,保不齐能传到碎叶城某家达官显贵的耳中。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踏青而来的女子多啊!很多都是闺中带秀的小姐千金,若是能借此赢得芳心,那后半辈子就半点不愁了。 岸边吟诗声,喝彩声,酒杯磕碰声,交耳低语声,畅快大笑声,莺燕娇俏声......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冠高耸的杨柳之下,一头不存在他们视野之内的红衣女鬼矗立在树荫中。 她有些畏缩的躲着阳光,光可躲罡风却无处不在,普通人眼中的徐徐清风吹皱河水,吹响树梢。当清风从女子鬼物面前经过时,好似化身行刑官吏,每一缕微风都是一柄刮骨刚刀,一缕缕精粹阴气随着清风吹过渐渐剥落,远处,消散。 而身穿红衣的女子鬼物就这么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不远处欢笑不止的人群。 她不由自主轻声唤了一声:“李郎~” 只是呼唤出口后,却无任何人回应。 回过神来,樊之余凄凉一笑,原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 “看样子你还是放不下啊!” 于邵抚须缓缓而行,鬼物之姿却能于烈阳下行走,无惧风雨,无惧寒暑。 对于这个可怜的少女,于邵是真觉着有些可惜,他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果然负心最多读书人。” 但命运就是如此又能如何呢? 因为一个情字,樊之余才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因为一个情字,这本该天真烂漫中长大的少女身上背负了十三条人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于大人这是专门赶来取笑我的?” 樊之余柔柔一笑,视线始终看向河岸边的才子佳人,眼神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之气。 官袍大袖,本该成为小镇城隍爷的老人摇摇头,“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已经考虑好了与此地山君的买卖条件,顺便问你一句,你想好了吗?” “哦?不知城隍大人给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听到这话,樊之余这才稍稍转头看向老人。 于邵默不作答,只是反问道:“别把自己当傻子,也别把别人如此想。其实那位山君大人想要的东西你我心底都清楚。” 樊之余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城隍大人真敢将自身性命与大道一并交由他人手中?” 于邵耸耸肩,爽朗道:“自我进入小镇第一天起,就与大庆朝廷断了联系,刚开始还觉着奇怪,只是后来见过山君之后,这点疑惑也就没了。况且就算我们再怎么不舍得,又能撑多久呢?有求于人,就得有有求于人的觉悟嘛!” 樊之余扯了扯嘴角,“那就祝城隍大人金身永固了。” 两头鬼物又闲聊几句后,于邵见其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只能作罢返回。 杨柳依依,河水幽幽,故人往往,旧事重重。 樊之余双手覆住面颊,以是鬼物之身,再无泪水一说,只是在情绪崩溃之后,鬼哭之声如清风缓缓消散。 第234章 各自心斋 第二天的清晨时分。 许念瑶早早站在学塾门外打着哈欠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当小姑娘见到三人之后,很敏锐的察觉到他们今天都有些不太一样。 从不迟到的张蛟是第二个赶到学塾门口的,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这是件很稀罕的事情。 傻大个儿第一天练武,饶是天生神力,早已是筋骨疲倦,走路时都拖着步子,十步一歇。 按照吴用给出的说法,筋骨强劲是好事,好玉当磨嘛!于是老人手下的力道愈发加重。 对此,张蛟没有丝毫怨言,在他这并不大的脑阔里,若说这世上谁真心对他好,老爹第一,柔姨第二,吴老第三。许念瑶,柳先生他们都得往后排。 许念瑶不清楚张蛟都经历了什么,小声关心道:“大个儿,你怎么了?” 张蛟憨憨笑着,“劲使大了。” 他不愿意在小姑娘这边撒谎,也谨记吴用的叮嘱不能告诉他人习武的事情,于是在许念瑶接下来的逼问中,张蛟保持沉默。 第三个赶到学塾门口的是袁贤,这家伙脚步飞快,跟逃命似的。 张蛟和许念瑶转头看去,就见袁贤身后跟着个野人模样的疯子,按照袁贤所走脚步一步不差跟随而至,只是在距离学塾十丈之外停住脚步,好似这边有什么洪水猛兽让他感到恐惧,愣是不敢再过靠近,见袁贤停步于门口,那疯子犹豫半晌还是心有不甘的转身跑远。 “那是谁?你怎么招惹他了?” 许念瑶毫不客气踢了袁贤一脚,没好气的问道。这家伙什么德行小姑娘在几天的相处中清楚得很。 “就昨晚上闲着没事回答了他个问题,结果就被赖上了,这什么事情嘛!” 袁贤大发牢骚,昨夜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结果今早一出门就碰见这疯子蹲在门口,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袁贤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路跟到这边才算消停。 同时他心底更为好奇那个古怪问题,是否真的存在答案。 曹蛮是最后一个到来的,平日里看谁都一副骄傲如孔雀的少年,今日就像丢了魂一般,走路都浑浑噩噩,双眼中尽是血丝,似乎一晚上没睡好。 “姓曹的,昨晚做贼去了?” 一看到曹蛮,袁贤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昨夜没找着这家伙,自己也不至于闲出个屁的去逗弄那疯子,不逗弄那疯子也不会被缠上。所以很会为自己开脱的袁贤,将所有责任推托到了曹蛮身上。 “没事,就是累了。” 多的曹蛮不想说,也不能说,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 亲眼见证两位佛道仙人的斗法,场面之宏大,术法之绚烂,神通之玄妙,原本还以为仙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少年心灵天翻地覆,久久不能平静,只要一阖眼,那场搅得山水倒流的问道场景就会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有从始至终一直站在他身旁的柳先生同样深不可测。 三少年各怀心事走入学塾。 今天的授课异常安静,就连平日里叽叽喳喳如同小黄雀的许念瑶都察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儿,看了眼负手踱步的柳相,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觉着自己还是规规矩矩最好。 课堂很是沉闷,少去几分平日里的欢笑气息。 柳相授课间隙时分,瞥了眼一脸苦愁的曹蛮。 陆水寺的那场问道,无论是从恢复境界的高低,术法造诣的深远,亦或者二者大道残余多寡,最终还是古仙另类转世的姚清更胜一筹。 这也不是说耀台身后那位佛门龙象就弱了,能在登天一战陨落千年后,光凭借大道残余就能与一位上古时代的古仙论道,这已经不是一般所谓仙人能够做得到的。 这场佛道之争,本不该将曹蛮牵涉其中,只是姚清心有所感,亦或者没有任何所求的给出一份福缘,为后来登山者传道一场,至于曹蛮能接下多少,又能有几分感悟,都得看他自己。 天生七相中的无厌相,柳相丝毫不担心曹蛮会出现心境上的问题。 随着日头西去,授课结束。 柳相回到后院,坐在那张没了梨花阴影的石桌旁,喝着清茶,手中翻阅借来的山上谍报。 本体与南华古仙对弈暂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钱梨又不愿意与他这么个内里空空的分身相处留在臧符峰之巅沉睡,洞明需要离开小镇去往远处带回某人,所以下了课的老祠堂,儒衫柳相就真成了个孤家寡人。 本来想着晚上走一趟吴用那边,查探一下张蛟习武的情况如何。 只是还没到夜晚,一身官袍的于邵登门,作揖至礼完毕,这位生前对黎明百姓有着大功德的老人开门见山道:“山君大人,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不过有个条件,我神像所在需要更换个地方,不再是那野狐河以北那座祠庙,而是荣昌镇旧址上的那座空悬神只的城隍庙。” 柳相微微有些讶异,“你这个条件怎么看都有些自主往火坑里跳的意思,怎么想的?” 几年前建造的那座城隍阁不用多说,本就是大庆王朝那边用于试探天王山新任看守者柳相的手笔,若是视而不见,那就相当于默认了天王山脉隶属于大庆版图,冥冥之中能够得到一份山水气运上边的好处。若是不答应,也没关系,最多就是从礼部神只谱牒上边少去一位有功之臣而已,损失轻如鸿毛。 荣昌镇旧址上边的这座老城隍庙,建造年头久远,香火络绎不绝,按照常理应该早就凝聚出一位山水神只才对,可能是小镇历史上逝世英灵,可能是愿意庇护人间的山精鬼魅,也有可能是以纯粹香火凝聚出的后天之灵。只是这些可能,一个都没有。 柳相先前也有些疑惑,追本溯源之后,发现这根本原因在钱梨身上,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钱梨自诞生之日便是小镇的庇护者,几乎是与此方大道相连,哪怕是在陆鸢死后,梨花搬迁至大雪坪,依旧如此。 倒不是说钱梨早已占据其位,在屋后来人,而是在她与此方大道相连,一切山水神灵的祭拜与诞生,都要钱梨点头才行,不然就会被视为外来者,天王山脉的大道就会将其碾为齑粉。 这些年钱梨都不怎么关心此事,甚至都没去多看那座老城隍一眼,或许之前有过神只雏形,只是在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 于邵的条件对柳相来说其实很简单,甚至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于邵的这个选择很出人意料。 第235章 圣人不死 要知道那处新祠庙就相当于是于邵与大庆朝廷唯一的枢纽所在,原本柳相是打算在他交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就随他去了,相比于邵成为此地神只之后对小镇千百年的裨益,大庆那点小心思根本微不足道,甚至只要柳相稍稍做点手脚,大庆半点气运都得不到。 决定入驻小镇旧址上的老城隍阁,也就代表着于邵此后与大庆再无任何瓜葛,他成为山水神灵,也只是小镇的山水神灵,哪怕没有正式谱牒身份沦为淫祠野寺都无妨。 这也是柳相先前怎么都没想到的结果。 “能不能告诉我你这般抉择图个什么?” 天底下所有的选择都在于求,柳相头一次觉着有些看不透这位鬼物阴灵。 于邵笑道:“山君大人,我于邵做官半生,为国为民不惜性命,怎么说也算是对得起书上的圣贤道理,对得起身上一袭官袍。生前殚精竭虑,累了。” 生前做清官好官,太累,那么死后总该抛去一些枷锁,好好做一回自己。 不求在成为神只之后在神道一途能够如何金身不朽,只求此后千百年太平无事,闲扫落花。 “可以。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在其位谋其政,以后梳理山水脉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柳相点点头,伸出手轻轻一招。 于邵再次作揖致礼,身心再无半点抗拒,一缕精纯至极的阴气如一条黑色绸带般自他魂魄深处被抽离而出。 柳相握住那丝阴气,手腕翻转间,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臧符峰大雪坪上,那处内有乾坤的山神庙内,出现一盏命灯,烛光绽放幽幽绿色。 做完这一切,柳相说道:“我这边的事情完了,接下来你该如何入驻老城隍庙,又如何塑立金身,你自己看着办。” 于邵嗯了一声就准备告辞离去着手此事。 没等他转身,柳相便问道:“樊之余怎么说?” 于邵回道:“这小姑娘还是放不下,也舍不得,更不相信。” 放不下,是放不下那段孽缘中的负心郎,舍不得,是舍不得那份命魂,若是似于邵这般交由他人手中,便是生死都在他人一念之间,不相信,是不相信柳相这个山君真的能够在她成为此地河神之后庇护千年百年,或许柳相以后一个不高兴,这份所求便会如梦幻泡影。 柳相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声,“一个孤魂野鬼,真是不知死活。” 于邵其实从最开始就一直很疑惑,柳相为何对这叫樊之余的小姑娘这般上心,哪怕樊之余确实有成为野狐河水神的资格,水神之位确立之后也确实能够为小镇山水锦上添花,可一位估摸着已经站在山巅的山君,不该如此有耐心才对。 柳相挥了挥手,于邵身影消散离去。 揉了揉眉心,柳相对某个已经死去的人或者说神只,碎碎念叨着:“还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还不等柳相想着最后该怎么安排樊之余的事情,院门又被人敲响。 是一脸兴奋之中带有畏惧的曹蛮。 得到柳相许可后,曹蛮走入院内,“学生见过先生。” “你来做什么?” 对于曹蛮的到来,柳相早有预料,毕竟昨夜那场佛道之争对少年的影响很大,若是今天不来敲门才是真该奇怪。 曹蛮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可若是不问,估计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想问什么直管说。” 曹蛮犹豫很久才缓缓道:“先生,为什么是我?” 他是在问为何昨夜姚清选择自己前去观道?为何不是别人? 柳相顿了顿,给出了个很简单的理由,“因为只有你才接得下。” 其实在姚清昨夜踏上那座石桥之前,柳相也没想到对方给曹蛮这么大的福缘,当然,前提是曹蛮真的接的下。 无厌相,一种专门针对修士心境而生的特殊资质,塑胎境到归海境之间那道名为叩心关的门槛儿,对于无厌相修士来说就是个笑话,不光如此,无厌相最本质的一点就是能够保证一个心从一而终,不会被其他外界事物干扰,哪怕七情六欲颠倒混乱,对于无厌相来说都没任何影响。 如果将昨夜接受这份传道的人选换成袁贤或者小姑娘许念瑶,那么在见识过道法之玄,佛法之宏,在他们今后的道路上,二者就是两座注定无法绕过去的大山。 曹蛮没有这个弊端,只要见过,记下,等到境界足够的那一天,所见之术法神通都可一一临摹,复刻,最后成为自己的东西。 所以姚清给出的这份福缘,对曹蛮来说甚至称得上是半条大道之路。 曹蛮由不死心追问道:“柳先生,我能知道原因吗?” 柳相道:“简单来说,就是你的修行资质最好,那位道家真人也愿意给你一份大道机缘,就这么简单。再多的细节,等你们出了大山就能知道。” 见柳先生不愿多提此事,曹蛮也只得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离开。 ------------------------------------- 夜里,儒衫柳相去了趟柴火观。 见到那位论道之后好似无事发生,观里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姚清。 柳相问道:“接下来,你会如何做?” 姚清笑着摇头,“你不该问我,你该问他。” 他,既是那位南华仙人。 姚清的大道根脚很奇怪,是他又不是他,说转世其实不太准确,姚清是姚清,南华是南华,可二者的大道根脚重合唯一,二者又同时存于一个身躯之内。最为关键的,是姚清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欣然接受。 柳相其实很想知道那位南华古仙是如何做到的,只是对方太过坦然,柳相觉着自己也做不来那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行径。 柳相哦了一声,“我先提个醒,时间快到了。” 一晃眼,十五年岁月悠悠而过,距离百年渡口只剩下不足一年。 姚清点点头,“快了,还差一步。” 夜里,数十年如一日开放的桃花林,如一夜春去秋来,花瓣凋零殆尽。 ------------------------------------- 那座不存在大天地之内的心象天地之内。 墨裳柳相与南华古仙的对弈也到了收官阶段。 南华古仙捻起一枚棋子,重重搁在棋盘之上,此番小天地大道恍若海啸跌宕。 真正的考核,才刚刚开始。 也就是自今夜起,老祠堂内的学塾四人,都开始做同一个梦。 第236章 大道不止 繁星高悬,明月如镜,笼罩山河万万年。 隐于大山怀抱中的小镇陷入沉睡之后,一双无形大手自虚空中编造梦境,一个个不存在视线中的光点莹莹洒下,融入每个酣眠人识海之中。 梦中世界,各有不同。 曹蛮之梦,乃是一城。 城中有隐于市井的道观,名为白羊,规模很小,正堂供奉道门祖师之像面容模糊,香火袅袅,却并无百姓入门祈福。 道观度牒上边只有曹蛮一人。 梦中之相与现实之相天差地别,在这里,曹蛮成了个英气挺拔的而立之人,身穿青纱道袍,头戴方巾,脚踩布鞋。 最开始,曹蛮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随心而走,早课,烧香,烧菜,看书,参道..... 第一天的梦境里,曹蛮做了很多事情,就像在梦里过完那道士的一天,只是并未走出那道门户去往大街小巷。 白羊观若是有人来此烧香祈福,曹蛮便会礼敬接待,有疑惑,有不解,有难言,他所附身的青纱道士都会一一解答。若是无人,青纱道士就会盘腿坐在道观庭院中的一方青石上,不以外物扰其形,不以外喜扰其心。 道观藏书三千卷,每一卷都极为晦涩难懂。 曹蛮此身道士曾经答应过传道恩师,在没有看完这些道书之前,绝不踏足外边的世界一步。 日暮里,青纱道士便会走入藏书阁翻阅,一天一卷,哪怕不求甚解,也从无停留。 清风白日,道观隐士,自得清静。 ------------------------------------- 袁贤的梦则是帝王,国号为成,高坐龙椅,麾下文武百官,坐拥三宫六院。 按照袁贤的话说就是:老子平日里吃糟糠,睡破床,偷看闺家小娘子都只能远观,这等春秋大梦就该我来做。 当然,作为帝王,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需要操劳。 黎明之前从龙床上醒来,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穿戴,再由贴身太监领路前往早朝会。 百官齐聚,文武两派分立左右,各打各的口水战,有些太过言语文雅的,袁贤甚至连听都听不懂,一场早朝下来,袁贤直觉得脑壳疼。 早朝完毕,还得批阅奏折,某某地有灾害,需要如何处理?某某地传言有妖兽作乱,人员伤亡如何,财政损失如何,一一列举。或者某某人神异不凡,视为仙人,亦或者天降异象,祥瑞出世,乃是王朝之福等等。 袁贤想着好不容易做个帝王梦,总该好好经历一番大人物的一天才是。 最过分的奏折满篇荒唐言,杨洋散散数千字,竟是无一重点,关键这类奏折文章不在少数。再怎么耐着性子也会有厌烦的时候,袁贤掀了桌子,看个锤子看,走了。 离了正殿,开始放纵的一日。 都他娘知道是做梦,还这么劳心劳力作甚?他出身是苦,但从来没人喜欢吃苦,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都不过是身处逆境中的自我安慰罢了。 天子之身,权柄之大,天下之人莫敢不从。 当他决定抛弃朝政当个昏君的时候,山珍美酒,莺燕如群......人间极乐不过如此。 他并未多想为何明明是梦,自己却有不输现实的五感与心念,沉浸其中,忘乎所以,不亦乐乎。 ------------------------------------- 许念瑶入睡到神志清明不过片刻时间,在梦中睁眼后发现自己成了个大人,衙门里唯一的女捕快,平日里的事务主要负责看管一条街市。 想着来都来了,小姑娘开始在这条街市上瞎逛荡。 街市不大也并不宽敞,至多就是比自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略宽些许,两侧店铺林立,远远看去并无异常。 只是走近了,才发现这条街市上的铺子主人与所售卖的物件都很不一样。 比如,有那身穿七彩羽衣的绝美女子蹲坐在布桩门口,有气无力的吆喝着,布桩里所售布匹之华丽,上面各色图案纹路恍若活物般灵动非凡。 有白发老翁道骨仙风,于柜台后面研墨练笔,举手投足间,似有龙蛇虚影萦绕大袖,扭动飞舞之际凌厉气息令人心惊。铺子里售卖有兵刃无数,刀枪剑戟无一不全,只是这些兵刃大多锈迹斑驳,断裂者不在少数,其上更是干涸血迹森森夺目。 有那身穿明黄宽袍的威严男子当街叫卖玉玺,宽袍之上绣有五爪金龙... 有文士高冠博带,在街角开了家书铺,以书中文字下酒.... 有心灵手巧的矮小少女,手指翻飞,丝线萦绕间造就出一个个金甲傀儡...... 这条街巷里每一人,每一物都让许念瑶倍感新奇。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各色人物扎堆一块,免不了会纷争起乱。 许念瑶的职责就是维护这条街巷的安宁。 只是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哪懂这些,一个梦而已,东瞅瞅西逛逛,直至天明。 ------------------------------------- 张蛟有个好习惯,只要太阳西落后,傻大个儿保准沾床就睡,鼾声如雷那种。 加上这几日练武辛苦,休息睡觉更显可贵。 梦中的他成了个米铺里跑腿打杂的货郎,掌柜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二人有个女儿,待字闺中。 米铺名为太平,名字很好。 似乎掌柜一家也知道张蛟脑子不太灵光,所以接待顾客都是不用他操心,张蛟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客人订购的米挨家挨户送上门,跟在自家老爹那扎纸店里是差不多的内容。 只是梦中的张蛟体格比不得现实,身材矮小,体型羸弱,搬动那些成年男子差不多重量的粳米极为吃力,最多五十步就得放下歇息一会儿,米铺生意又好,这一来二去,欠下的行程就更多了。 如果换做是袁贤他们,估计早早放弃,反正就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哪管他东西南北。 张蛟有些傻,哪怕明知道这么做很累,从早忙到晚也不可能完成这些搬运,哪怕尽心尽力也免不了被主家苛责打骂,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一天都不给饭吃。 傻大个儿,大个儿傻,梦里的他也是一样。 好像世间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苦难,随着一觉睡醒,太阳升起,都会如往日尘埃,烟消云散。 第237章 故人相逢 小镇新晋的赵员外四十余岁的年纪,却早早花白发须,自从这位员外老爷从外地搬迁至此,为小镇各地建造修缮一事出工出钱不少,而且从来不求回报,属于那种纯粹花钱做善事的好人。 按照赵员外的话说,自家祖地所在,他这么个做不孝子孙的,现在除了有些余钱之外,也没什么能为家乡做的实事了。 赵员外不光接手空悬多年的三月三集会,将镜花台旧址重建为水月楼,对于那些贫困巷弄里的百姓更是照顾有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凡手底下某些事情缺人手,或是小镇这边建造事宜可以给到百姓实惠,赵员外都会对他们宽带有加,活得干,银子也得拿,往小了说两不相欠凭良心做事,往大了说,那就是接济民生的善人。 赵员外今天难得不去操劳那些小镇老屋修缮一事,闲心一起,绕着自家宅邸绕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如年轻时候利索。 气喘吁吁停步,站在两座威武霸气的石狮子台阶下,赵员外双手拢袖,微微抬头看向朱漆大门上的匾额,点点头,由衷赞叹一句,“真是气派。” 然后他就有点唏嘘,谁能想到呢?一个泥腿子,穷二胡,也会有腰缠万贯,坐拥银山的一天。娶了个漂亮媳妇儿,生儿育女,有了自己一份家底,如今又添置了一栋搁在以前只能想象的阔气宅院。 张蛟口中的柔姨就在赵员外家中帮闲,负责女红一事,由于妇人心灵手巧,做出来的女红很受镇里贵妇千金的喜爱,故而柔妇人的工钱很多,一个月最少都是四两银子,还是不算赏钱的情况下,而且她在赵府的地位也要比一般女工要高出些许。 本来赵员外是有意将柔妇人留在府内,担任府中女子的教习,只是都被柔妇人一一婉拒了。 今日,做工完毕,柔妇人青丝垂落遮盖半边脸颊,只露出半边精致面容,虽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挽着提篮一步一徐款款从赵府走出。 两人迎面相遇。 柔妇人施了个万福打过招呼准备离开。 赵员外半开玩笑道:“云柔,就没想过搬出那条鸡粪狗屎的巷子?” 柔妇人没有姓,只有名,对外任何人都自称为云柔。 柔妇人停下脚步,很客套的回着,“住习惯了,并未想过。” 赵员外意有所指道:“想不想是一回事,适不适合又是另外一回事,怎么说你也算出身不错,拗着性子在那条巷子里住了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柔妇人本来还没太明白什么意思,可当“看”字一出口,柔妇人猛然瞪大眼睛,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死死盯着这位赵员外。 无根之风吹响树梢,吹动柔妇人遮住半边面颊的青丝长发。 青丝飘逸的时间很短,只是匆匆而过,但赵员外看见了,在那青丝之后的面颊,火烧伤痕遍布,狰狞如恶鬼。 见对方全心戒备姿态,赵员外只是笑了笑便接着道:“若是早些年用丰阴涧特产的鱼骨草外敷一年,也不至于留下这么难看的伤痕。” 柔妇人并未过多追问赵员外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情,而是顺着对方的话头问道:“你懂医术?” 赵员外点点头,“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三教九流的手艺高低还是学了些,算不得精通就是了。” “那请问赵老爷可知道心窍不通该如何治?” 这个问题柔妇人问过很多人,除了那座药铺的老人之外所有医师郎中都无可奈何,柔妇人也求过那位姓吴的老人,只是对方没搭理她,明明知道法子就是不肯泄露半句。 赵员外顿了顿,转过头,一双沧桑眼眸与柔妇人对视,或许是感受到对方眼中的祈求与决绝,“真想知道?” 柔妇人咬着嘴唇,眼神坚定。 赵员外微笑道:“心窍不通,天生之疾。正所谓重病还需重药医,又是由心而起,自当由心而灭。” “需要怎样的药?我这就去找。” 柔妇人嗓音颤抖,只是刹那间便红了眼眶,太多年了,她看了太多年,也等了太多年,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如何能够不神情激动。 赵员外否决道:“此疾哪怕是灵丹妙药也无用。” “那该如何?” 柔妇人神情紧张,生怕这赵员外口中会蹦出个“无法可医”四字。 赵员外强调道:“我说过,由心而起,也该由心而灭。外物没半点用处,至于怎么做......云柔,你不傻。” 柔妇人陷入沉思状。 今日阳光明媚,树影婆娑,缓缓摇曳生姿。 半晌之后,柔妇人这才抬起头,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施展了个万福,“多谢员外老爷。” 赵员外嗯了一声,没再去看这位遭遇大变的妇人。 “员外老爷,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柔妇人眼神如刀,她要一个答案,为什么这位离开家乡十数年的人会知道当年的事情?或许当年的那场大火本就与赵员外有关? “其实我们见过,只是我记得你,你不记得过。我呢,也是在镜花台成为废墟后彻底没了留念,这才选择离开小镇去外地发展,只是这些年总是忘不了镜花台的种种,所以才选择回来,才选择重造梨园。你不用担心什么,当年的事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连个旁观者都算不上...呵呵...算不上啊!” 说到最后,赵员外心酸一笑,似乎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久久不能缅怀。 妇人视线始终停留在赵员外的脸上,见其神情不似作伪,便不再追问,款款离去。 待妇人走远,赵员外看了眼妇人那袅娜背影,神色复杂。 时至今时今日,还记得当年那场大火的人,除了吕宗良之外都是无辜者,其中当属云柔最为可怜。 黄昏中,赵员外走了趟那座记忆中的纸扎店,见到了阔别已久,整日醉生梦死试图以此麻木自己的吕宗良。 当店铺门打开的那一刻,一身珠宝气十足的赵员外感慨道:“好久不见。” 吕宗良醉眼朦胧之际,仔细审视过后,顿时泪流满面。 “.....柱哥,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第238章 当年与今朝 韶华不为少年留,匆匆过,可有再回头? 纸扎店在街巷里扎根二十余年岁月,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外表和里子都早已破破烂烂。 吕宗良就是靠着这家不起眼的店铺,手艺人在这世道若是有名望,自然是赚钱,可像汉子这样整日里醉生梦死,铺子的生意自然算不得好,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将天生不凡的张蛟抚养成人,可想其中之艰难。 “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 阔别家乡多年的赵柱在餐桌旁边坐下,看着上面摆放一碟盐水花生,一壶不值几个钱的糟酒,随口问着。 一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无所谓姿态的吕宗良,可能也就只有在赵柱面前显得心虚几分,都没敢回答这个问题。 赵柱唏嘘道:“想当年,我们也会聚在一块偷喝家里剩下的糟酒,第一次喝的时候只觉着辛辣难咽,唯有配上几碟子佐酒菜方能勉强喝上一杯。后来我们长大了,也习惯了酒水的滋味儿,开心时喝一点,难过时喝一点,倒也从不贪杯。我们那时候五个人,其中你是最讨厌喝这东西,没想到这才十多年没见,你却变成了个酒鬼。” 他心中莫名涌上一抹愧疚,“你父亲说我们是兄弟,互相勉励,互相帮衬,我答应了,却没做到,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你。” 吕宗良低着头,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摇头道:“柱哥,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很多了,只是我自己个不争气,对不起这三个字要说也是我来说。” 人在惆怅时候总喜欢做点什么借此分散注意,让忧愁不那么忧愁,吕宗良下意识去拿酒壶,只是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有赵柱在,又缩回了手。 赵柱嗯了一声,用手指捻一粒花生丢入口中, “你确实该说对不起,但不是对我......” 慢悠悠嚼着花生的咸味儿,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没变。 以前的邋遢少年,现在的邋遢汉子,本就低垂的头颅愈发朝向地面,似乎是想隐藏自己的神情面容。 人是会变的,特别是再经过大风大浪之后,赵柱经商多年,见过太多太多各色人物,考虑事情,看待他人,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憨厚少年。 见吕宗良还在逃避,赵柱冷笑一声,轻拍桌面,每一下都对应一个人名,“班主张釉,青衣贾红筲,小七,王五......” 手中动作停下时,赵柱顿了顿,嗓音哽咽,心中悲伤,就像是撕开了隐藏多年的伤疤,“都死了啊......” 寒冬时节,天干物燥,寂寥的深夜之下,那场大火伴随着老天爷煽动的东风一发不可收拾,当天在梨园内的人,都没能逃过火焰的无情吞噬。大火熄灭后,整座镜花台只剩断壁残垣,当赵柱赶到时,只见到在焦土旁见到吕宗良抱着个孩子跪倒在地撕心裂肺。 那时候赵柱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出于多年的兄弟情分,赵柱并未将此事告知衙门官府,选择沉默与包庇。也是因为这份沉默,让赵柱内心煎熬太多年,每夜入睡枉死的小七,王五都会出现梦中,像小时候那样一遍遍呼喊啊柱哥。 所以这么多年了,解不开心结的不光是作为罪魁祸首的吕宗良,同样也有赵柱。 赵柱从来没觉着自己是什么善人,他有私心,掰碎了摊开了讲,如果当初那场大火只是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甚至连班主,青衣算在内,赵柱都不会觉着这般愧疚,甚至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此事终将被淹没于尘埃里,他还是会回到小镇,找到吕宗良,一同回忆年少光景。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能善了。 赵柱喃喃着:“我记得张蛟快十六岁了吧?” 吕宗良闷声道:“快了,还有几个月。” 赵柱起身,踱着步走到门口,吕宗良却没有相送的意思,赵柱走出门去,站在台阶上,双手负后,看向镜花台,如今水月楼的方向,“吕宗良,你该还债了。” 与自己本心周旋多年的中年汉子瞬间红了眼眶,却是在笑,哆嗦着嘴唇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回道:“好的......” ------------------------------------- 心象天地中。 湖心亭开四面之景,此刻正有四幅流水画卷徐徐开张。 亭内,柳相与南华的棋局还在继续,已至收官阶段,从局势上看,柳相所持白子不容乐观,几乎是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思考之际,墨裳柳相视线停留在四幅画卷之上。 画卷内容对应学塾四人各自梦境。 曹蛮梦一城,大隐于市,白羊观内修自然。 袁贤梦帝王,世俗权柄之最,纵享人间极乐。 许念瑶梦街市,仙人帝王皆在此间,开历史之河流。 张蛟梦街市,于世间最寻常之事,做寻常之人。 四梦之人,事,物,景,意,截然不同。 “敢问古仙,您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如果按照最开始的命运路线推演下去,结果显而易见,南华古仙只需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将自己剩余大道传承即可。 这样看来,先不说佛道之争,因为佛道两脉自古就因为根底不同争论不休,可这四幅梦中画卷柳相怎么看怎么觉着多此一举。 南华仙人呵呵一笑,“万年之后的人间,修道者就这么点资质,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我的大道虽说剩余不多,不过让四人各自占据一份机缘还是足够。当然,最终的选择还是不会变,只是在这之外,我想给人间再留点东西,证明曾经有位云上仙人......来过。” 说出“来过”二字之时,南华仙人身上涌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洒脱之感。 “仙人仙人,无论山上前或是山上后都在人字中。我给的东西也并非轻易能够得到,凡是没有代价的好处都太贫贱,所以才会有了这场大考。” “资质好坏无关紧要,只要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大道雏形,便都有登高望远的可能。” 墨裳柳相盯着那几幅画像看了许久,“所以这既是大考,也是分发机缘?” 南华古仙笑了笑,“我们拭目以待。” 四幅梦境,分别对应:信,恒,守,诚。得与失,只在一念之间。 第239章 梦外 梦之所以是梦,因虚假,如过往云烟,想过,念过之后便会忘记,不与现世相连。 但他们的梦很不一样。 第一天,四人都觉着没什么,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梦境,四人之中曹蛮三人觉着有些奇怪,只有张蛟没有多想。当然,梦连梦虽说不常见也并非没有,所以他们几个谁也没提及。 第三天...第四天...... 半个月以来都是如此梦境,袁贤第一个忍不住,来到学塾,与曹蛮勾肩搭背,神秘兮兮道:“我做了个梦。” 一听梦这个字,本来还有点困顿的曹蛮顿时来了精神,浑身打了个激灵,眼神之中透露着古怪,“你也觉着梦中蹊跷?” “也?” 袁贤敏锐捕捉到他话中的细节,愈发紧张道:“这么说你也在做连环梦?” 曹蛮点点头,追问道:“你的梦是怎样的?” 袁贤昂首挺胸开始叙述梦中之事。 帝王之梦,奢靡至极,皇宫内院,太监宫女,三十六妃,满朝文武等等。 说道最后,袁贤咂吧着嘴皮子,有些留念道:“要他娘是现实就好了。” “现实?就你这样的当皇帝也是昏君,迟早得亡国。” 争执过后,曹蛮也开始诉说自己的梦。 梦中有一城,城中有街巷,巷尾有道观,观内道士一枚,翻阅道经三千卷。 只是醒来之后,道经上面的文内容一点点的忘却,越是回忆,越是模糊不清。 “神神叨叨的,按理来说你的梦里不应该是隔壁街巷的美妇人嘛!怎么还和道观道士扯上关系了?” 袁贤撇撇嘴,对于曹蛮的梦不屑一顾,还是自己的皇帝梦最舒服。 曹蛮神色肃穆,低头认真沉思,这期间无论袁贤怎么闹腾他都视若无睹,等他再抬头时忽然问:“梦里的你在做什么?” “梦里?还能做什么?最开始就各种朝会,各种奏折,烦死个人。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突然就不想上朝了,开始享用山珍美味,踏足后宫三十六院,反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说到这,袁贤放低声音贱笑道:“你还别说,虽然是梦,但各种滋味儿真真的,现在想来...要是老子真是皇帝就好了。” 曹蛮已经懒得反驳袁贤的痴心妄想,“你是说你没按照梦里既定的路线做事,而是改变了?按照自己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袁贤理直气壮道;“当然,我是谁?就那些个折子还想困住我?” “那你的梦后来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同?” 如果最开始造就这个梦的人本就是想让他们亲身经历过某些事情的话,一旦改变,梦境的走向自然会不太一样。 “没有,该啥样就啥样,就算天天不上朝,该批改的奏折也由秉笔太监接手,不上朝会,那些个文武百官自行决断,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没变化吗?” 这就有些超出曹蛮预估的猜想范畴。 如果梦境是有人编织出来的,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自从见识过那场陆水寺问道之后,就像是为曹蛮开启了一扇崭新门户,如今又来了个连环梦境,他自然而然也就往山上神仙方面联想。 抬头扫了眼昏昏欲睡的许念瑶和张蛟,曹蛮干脆走到两人身前,询问是否跟他们一样经历着古怪梦境。 许念瑶小姑娘一脸惊讶。 张蛟憨厚一笑点头承认。 老祠堂,四学子,不同的连环梦境。 曹蛮看向学塾通往后院的道路,似乎恍然大悟般,眼中透露着原来如此的神色,他自觉看破了答案,只是没对几人言语。 如果真是柳先生的手笔,也就不足为奇了,能够御风飞行的仙人,编造梦境还不是小事一桩?既然没对他们明说,那这里边定然有不能说的缘由,自己也就不能开这个口。 想明白一切后,曹蛮笑了笑,拍了拍张蛟的肩膀。 然后四人开始交流各自梦境进程。 ------------------------------------- 柴火观。 丁经业站在桃花林外,看着游玩香客熙熙攘攘,视线时不时瞥向一旁的姚清。 时间一长,姚清无奈道:“师父,我真不行。” “观里就你境界最高,观主的位置不传给你传给谁?”丁经业冷哼一声,心中感慨姚清破境速度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我上面好几个师兄呢,他们境界也不低嘛,再说了,咱们修道之人讲究个随心,境界不境界的都是次要。” 今天一早起来,就被自己师父拉着说了一箩筐的话,姚清起先还不明所以,直到丁经业含糊着讲起想让姚清接手下一任观主,才有了这场师徒不和。 “呵呵,一个二个最多就是个塑胎境,这叫高?那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地仙老爷了?” 丁敬业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善盯着姚清。 姚清苦着脸,相貌清雅的年轻道士心里有些慌,弱弱的问道:“师父,您老人家不会......?” 一听这话,丁经业猛然瞪眼,一巴掌甩在这不孝徒弟的脑门上,“我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姚清揉了揉脑袋,有些委屈道:“既然不是,那您何必着急让位呢?看看现在的柴火观,多气派,要是没您老人家坐镇,以后指不定被某个败家子给祸祸干净了。” 丁经业双手负后,魁梧笔直的身躯出现微微佝偻之态,他笑道:“姚清啊!你很年轻,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余岁,加上天资之高,这观主的烦人担子也确实不应该让你来担,好好修行的话,保不准咱们这一脉也能出个地仙。” “只是.....” 丁经业顿了顿,“只是你那几个师兄不成气候,我也指望不上他们能够守得住这一亩三分地,所以这观主的位子只有你坐才最稳当。” 姚清单手托着下巴,随口问道:“我做了观主,那师父您呢?远游四方给我找个师娘回来?” 长相颇具江湖好汉形色的丁经业笑骂一声小兔崽子,却没了下文。 乌鸦嘴晦气是真晦气,还真他娘说对了,这能咋办? “师父.....” “嗯?” “你长白头发了。” 丁经业理了理散落发丝,看着越来越多的白发,大髯观主笑了笑,没说什么。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他老了,也快到时候了。 第240章 梦中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老学塾的授课还在继续,从夏至到秋末,即将迈入初冬时节。 学子的梦境日复一日,就好像永远没个头。 一身道士打扮的曹蛮放下手中道经,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闷。 道经晦涩难懂,而且醒来就忘,第二日又得从头开始,望着搁放古籍道经的书阁,曹蛮心中那股躁动愈发明显。 道观之内,青烟袅袅,偶有清风吹过,带来一阵市井欢闹声。 曹蛮之梦乃是一城,不过作为梦境主人却从来不知道观之外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 站在门口,透过敞开大门向外望去,是一条无垠长巷。 巷口位置隐隐可见有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小贩推车走街串巷,吆喝声清朗明亮。有驼铃声伴随骡马踩踏声,商贾车辇络绎不绝。 哪怕隔着极远,哪怕可见之物只是个大概轮廓,曹蛮也能想象到人间烟火的繁华喧嚣。 他忍不住在想,如果是许念瑶在这,或者换成袁贤,就他们俩这不安分的脾气,估计早上出了道观,晚上也不见得能够回来,至于什么藏书道经,更是懒得看上一眼。 想到这,曹蛮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藏书阁。 少年意气最是勃发,又怎会甘心做那笼中雀呢? 说到底,曹蛮也是一样的,身在此间不自由,他又何尝不想打破桎梏走出去看一看,只是在想通这连环梦境有可能是柳先生故意为之的仙人手段后,曹蛮反倒有些不太敢,怕一旦违反某些潜在规矩。 而且他觉着,身上这件青纱道袍太重,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重,而是穿上这道袍所需要肩负的责任与大道,当然,现在的他还不太懂这些东西,只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在迈入藏书阁前,曹蛮忽然停步,身形微微扭转,再次看向门外,风景没变,喧闹也没变,只是少年神情中有种对做那笼中雀的不甘。 此番梦境的规矩到底是什么?或许自己的猜想错了怎么办?也许所谓梦并不单指一地一物呢? 念头浮现再难平复。 他现在其实有两份心念。 一份是留在道观之内,做那坐忘市井红尘的求道之人。 一份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天地之大,山水之高,不是一地一物所能束缚。 帝王梦中。 袁贤高坐巍峨宫殿脊梁上的龙形石雕之上,叉着腿,一身明黄衮袍随罡风舞动猎猎作响。双手手肘抵在龙首上方,杵着下巴,遥望远方模糊城池与青山,眼神迷茫且乏味。 一连几月都是在同一梦境中,哪怕观感如现实,可山珍海味吃多了反倒有些怀念家里的白粥咸菜,莺歌燕舞看多了似乎觉着蹲在街角偷看别家小娘子更有趣味儿,巍峨宫殿群也就瞧着气派,住起来还没自己家那狗窝来的舒坦,贴别是软得就像坠入云海的席枕,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可饶是如此,梦中生活他确实喜欢,是他曾经只敢小心翼翼的奢望。 他怕了。 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他的那份真实界限越来越模糊不清,甚至有时候他都会在想,会不会夜里梦境才是现实,白天现实才是梦境? 他怕再这么下去的话会真拎不清。 故而在他清醒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明确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袁贤不断祈祷这梦赶紧结束。 不然以后自己一旦放开顾忌,无所谓梦境和现实后,袁贤能把昏君做到何等荒唐的地步他自己也不知道。 作为皇帝爬上高楼,罡风呼啸,衣角飞扬,宫殿下边的太监侍从一个个心惊胆战,不断呼喊着万岁爷,皇帝,陛下,主子等尊称,小心再小心的提醒与哀求。 袁贤望向远方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 梦是吧?虚幻是吧?那我倒要看看这梦究竟能真实到什么程度。 某条没有名字的街市。 相比曹蛮和袁贤,小姑娘许念瑶就没那么想法。 今日从衙门领了差事,走入窄小街巷。 刚到门口,就遇见了那个身穿龙袍,叫卖玉玺的男人,估摸着是实在卖不出去,龙袍男人一脸苦兮兮,自怨自艾,小声嘀咕着:“这年头,都不识货啊!” 东西很好,玉玺是真,其上更有紫金气运萦绕,经久不散。 只是在这条街市上,神异之物何其之多,这玉玺再怎么不凡,可终究落了下乘。 许念瑶笑着与男人打着招呼,“老李,晚上好呀!” 男人瞥了眼已经是女子姿容的许念瑶,没好气道:“这是早上,你又睡迷糊了。” 许念瑶哦了一声,不再作答。 远处有吵闹声四起。 许念瑶有些头疼,顺带还有些生气,快走几步,很快就来到争吵地界儿。 是那个蹲在门口吆喝,身穿七彩羽衣的绝美女子,与之争吵之人,是那以符箓之法制造傀儡甲士的矮小少女。 两人言语针锋相对,两句之内必定问候对方祖上八辈那种。 荣昌镇民风淳朴,这类言语许念瑶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看这二人清丽出尘不似人间凡俗的模样,这些话能从她们口中蹦出来,许念瑶怎么听怎么觉着别扭。 仔细倾听片刻,总算弄清事情的原委。 大体来说,就是制造傀儡甲士的矮小少女今天刚开铺子,见羽衣女子将布桩修剪下来的边角料丢弃,两件铺子刚好相邻,丢弃的地方刚好位于正中位置,这下子矮小少女不乐意了。 于是才有了这场争吵。 此刻,双方大有卷起袖口,文斗不过瘾接一场武斗的架势。 羽衣女子身上那件七彩仙衣上边灵光绽放,光彩夺目。 矮小少女手指掐诀,一尊尊魁梧神异的傀儡甲士自店铺中走出,围成一个大圆,将羽衣女子包围其中。 这下子,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 许念瑶知道自己这个梦神异无比,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故而这类超出寻常人范畴的力量展现,小姑娘见怪不怪。 在闹剧上演之前,许念瑶向前一步,一拍腰间那柄浑身通红的狭刀,金石之声响彻街巷。 刚准备动手的二人转过头,看见许念瑶后顿时偃旗息鼓,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各自返回铺子内。 许念瑶皱了皱鼻头,一个帅气转身,事情摆平,继续瞎逛荡去。 她没有曹蛮那么念头,也没有袁贤的不耐烦,既然做梦且无法改变的话,那就等着呗!反正自己又没啥损失,每天还有这么多像是江湖戏法的神异可看,有什么好着急的? 张蛟那边。 米铺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张蛟意识所存的瘦弱少年继续繁忙,好像什么都没变化,日复一日,不断轮转。 只是作为主人家的一家三口,对待这痴傻少年越来越不耐烦,从最开始的嫌弃,后面饭桌上阴阳怪气,到现在动辄厉色打骂。 瘦弱少年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 第241章 新生妖兽 今天没课,老祠堂难得再次给四位学子放了三天假期,实属罕见。 儒衫柳相得到本体心神感应,往臧符峰走上一遭。 路过丰阴涧时,柳相停步驻足许久。 此地自从大渊豢养国运真龙尸骸彻底被他吃干抹净后,丰阴涧再无其他后手残留,作为柳相蛰伏之地,也是证道之地,外人眼中可能没什么,但此地的山根水运与柳相息息相关,好似道家真人坐镇小天地,佛陀坐镇祠庙般,入主其中,大道相契,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于他,就算没有天王山大阵加持,只要柳相身在丰阴涧,就可视为一位九境妖王。 这也是为什么多年来,无论小镇如何变化,丰阴涧这边大体样貌,本身根底都从一而终,至多就是在下游地界儿分支成就野狐河而已,山水神灵什么的就更别提,柳相不允,谁来都是个死。 柳相在考虑是否等到自己结束五百年坐镇光阴后,直接将丰阴涧炼化融入芥子小天地中,这样一来,大道可谓更进一层。 当然现在也就是想想,具体该怎么抉择,怎么实施,还得再等三百年才成。 一路去往臧符峰,沿着那条朝神古道前行。 柳相兴之所至,偏离路线,走了几个以前不怎么在意的地方,见了几个在他眼中尚且不成气候的妖。 一条青鳞大蟒,身居幽潭,昼伏夜出,以方圆十里为辖境,不允许其他妖族踏足的同时,它自己也从不越界。幽潭位于更南方的荒野大山,一般猎户百姓都不会踏足,多年下来,大蟒与人间隔绝,倒也相安无事。 柳相隐匿气机,在水潭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水下大蟒迟不迟不敢现身,柳相点点头转身离去。潭水下方青鳞大蟒只是稍稍抬头看向头顶,旋即再次低垂头颅陷入酣睡。 一头漆黑猛虎,体型并不出奇,唯有一双蓝色眼瞳光彩灵动,时常游走在三王山边缘,若是路遇行人,便会自行避然,或藏匿山林间,或趴在树梢上观看人之形,人之行,心之性。猛虎是个胆子大的,有时候会走出山林,去往小镇边缘地界偷食一些家畜,食饱喝足,还会沿着野狐河水底游至陆水寺边缘,听佛音传唱,听晨钟暮鼓。 柳相见到它时候,这傻虎正趴在距离柴火观不远处的山坡上,伸着脖子看向桃花林中来来往往的游玩人群。柳相倒也没打扰,只能说这头黑虎傻有傻福,到现在没被人打死都算是许多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只黑白相间的花栗鼠,小家伙是个没心没肺的,倚仗某种天生神通,避开重重山水迷障,愣是登上没了积雪的大雪坪,见到那株梨花后,小家伙蹦蹦跳跳,觉着自己福缘深厚,小跑到树下,用鼻头嗅着凋零花瓣,拣选出新鲜的,还残余不少温和灵气的,用两只小爪子抱起,开始欢快咀嚼起来。 按照常理来讲,山脉气运浓郁,天地灵气的流淌如天上银河,滋生出再多妖族都不算过分,只是在这天王山脉中,好似妖族气运被某种手段硬生生压制不得冒头,故而前一千年岁月中,能够开始且踏上修行路的寥寥无几,除了柳相,钱梨和黑纹金雕之外再无其他,他们三人能够开智走上修行道路,更多的还是陆鸢的谋划使然。 直至柳相接手天王山脉镇守者一职后,山野妖族才算真正开始如雨后春笋冒出头。 虽说现在数量还是少了些,不过这三头妖族的资质都算极好,就是可惜生于天王山脉,前期道路注定坎坷。 柳相登上大雪坪时,远远就看到趴在枝头上的钱梨,她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树下花栗鼠,察觉到儒衫柳相的到来,小姑娘朝他这边看来,皱了皱鼻头,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钱梨只对柳相本体心生亲近,对于他这一分身反倒不想过多牵扯,还是之前的缘故,以钱梨的眼光看去,儒衫柳相就像是一副内里空空的皮囊罢了。 柳相心领神会,点点头,然后身形一闪,直接跨越大雪坪走入老旧祠庙之中,没半点风声涟漪,刚刚开智不久,如今也才开山境的花栗鼠没半点察觉,正专心致志抱着半枯花瓣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鼓鼓,等身高的蓬松尾巴左右晃荡。 这只花栗鼠如果不是心怀虔诚,没有爬上树梢去采摘那些鲜嫩梨花的话,估计这会儿早就迷迷糊糊被丢下了山顶。 钱梨觉着花栗鼠很有趣,玩心大起,深呼吸一口气,对着半空摇头吹气。 恍惚间,有山风骤起,呼啸而过,吹落梨花无数。 花栗鼠坐在树下,呆呆抬头看去。 梨花漫天,圣白无瑕。 祠庙内。 儒衫柳相找到陆鸢留下的三物之一,那枚木簪。 木簪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 本身是那山上不可多得的芥子物,其内空间广阔,建造有一座藏书楼。 书楼高十八层,其中旧王朝正史,稗官野史,大儒传书,圣贤手抄本,皆有,每一本拿出去搁山上也是价值千金。 书楼内最多的还是练气之法,儒释道三教百家各有三千卷,当年柳相赠予米月的那本《灵修详注》就来自于此。 不过今日柳相要寻找的却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关于山上仙人的记载谍报。 由于所查阅的人物有些久远,而且那位在山上名声不显,在山下却传说千年的女子真实姓名被人隐去,饶是陆鸢当年有心收录,可最终能够找到的记载也零零散散,少得可怜。 “樊之余,许念瑶.....陆鸢,你这算计人的本事还真够恶心的,连山外人都不放过,不过恶心归恶心,为我留下一记后手我还必须得由衷感谢你,唉......” 柳相看完唯一有过记载的两页内容,关于那位女子仙人的碎片生平深感惋惜。 同时心底难得有恶趣味产生。 就是不知道当年那位黑红袍子的武道大宗师知道这消息后,会是个怎样的神情? 柳相又陷入沉思之中,既然如此,那么当年陆鸢在世之时,为何不直接明说呢?非得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等他来收拾,卖人情?还是觉着可能会讨打,不敢言说呢? 第242章 顺遂平安 柳相返回小镇时,心有所感,走了趟三王山附近的一处平坦地界儿。 日暮时分。 一老一少的身影辗转不定,每每相触时拳与拳撞击不断,迸发出一连串闷雷之声,好似山涧激流奔腾时撞击两岸青石的声音。 说是交手,其实就是张蛟单方面的挨打。 老人身形确实也称得上雄壮,不过在张蛟面前依旧显得有些瘦弱,可就是身形差异之下,吴用每递出一拳,张蛟笔直站定的双脚便要朝后犁出一尺,这等交拳力道不可谓不大。 “练武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先学挨揍再学揍人’,你这身板实在壮实,我要是不用些力道还真就打不破你这防御。” 吴用收拳站定,抖了抖手腕,看向傻大个儿的眼神中带着浓浓欣慰神色。 张蛟确实适合武道一途。 天生神力与这副体魄就已经不输二境武人的底子,剩下的就是需要将二者磨合,再练出拳意,就可直接成为二境武人,要是运道再好一些,保不准能再进一步成就三境。 一位不满二十的武道三境,属顶尖天才之流,张蛟未来的武道之路,指日可待。 为了磨砺这半个徒弟,吴用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每次教拳都在压制境界和体魄,以之比张蛟高出一线的体魄力道与之对敌。 学拳在三尺内,教拳全在落拳时。 这是吴用为张蛟总结出的教拳路数,要是与之阐述什么拳招拳理全属放屁,张蛟压根儿听不懂,还不如挨打来得实在。 吴用下手极有分寸,不多一丝,不差一毫,恰到好处,让张蛟记下了学会了的同时,也不至于体魄筋骨如何折损,甚至在吴用的拳罡洗礼之下,张蛟体魄隐隐有更上一层的迹象。 吴用所走武道乃是至刚至阳之学,与人对敌宁折不弯,拳法刚猛,就算是仙人佛陀至身前,也不可后退半步。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柳相仅仅出手一次,就让吴用此生在无跻身上三境武道大宗师机会的缘故所在。 当然,吴用的拳法不是说不好,恰恰相反,若是此道走至尽头,一拳递出,可叫大日坠人间。只是受限于资质,运道又差了些,吴用才彻底没了那份希望。 今夜教拳结束。 吴用挥了挥袖子,示意满身青紫,鼻青脸肿的张蛟可以回了。 等少年一步一拖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柳相从密林中走出,对吴用道:“聊聊?” 吴用点头答应。 两人行至一处崖旁。 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小镇的夜景,高门红灯万盏,街道夜市光芒连绵如龙,撕开黑夜笼罩的深沉大地。 柳相双手负后,眺望远处,问道:“张蛟习武进度如何?” 吴用则是双手拢袖,体态微微佝偻,思考了会儿,认真回道:“还算尚可。” 柳相一挑眉,笑道:“哦?你这意思是还有进步空间?” “若论武道资质,张蛟自然是极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教起来费时费力了些。主要还是悟性一道,估摸着刚才教拳的光景柳先生您也瞧见了,张蛟现在单论战力而言,凭借体魄和半吊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拳意,至多与一境武人齐平。若是不傻的话,以他的天赋,二境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尝试一鼓作气抵达三境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不太明白柳相口中的“进步空间”具体含义,不过大致意思还是能明白,吴用也没藏着掖着,如实相告。 柳相点点头,“确实可惜了些。” 对于武道一途,柳相不是没有借助如意神通临摹过,只是收效甚微,似乎冥冥之中与他蛮妖的大道根底有冲突,所以关于武道的评定资质好坏,破境快慢等都属于门外汉,远没有吴用看得透彻。 “既然柳先生这么在意张蛟,为何不出手为其恢复心窍呢?” 吴用看得出,柳相对张蛟很在意,在意的程度甚至要比其他学子更深,至于真正缘由,吴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柳相没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我需要你今后做一件事。” 命运脉络他确实可以推衍看见些零星片段,也能稍稍拨弄其走势过程,只是关键节点不能触碰,不然先不说那位南华古仙会不会跟柳相掰命,光说张蛟身上那份沉重因果就够柳相喝一壶的。 而且擅自更改他人命运进程,之后的走向将会成为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好与坏都说不准。 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看着,别动,否则后果难说。 “昧良心的事情做不来。” 吴用回答的很干脆,丝毫不担心柳相会因此恼怒。 如果就连他人拒绝都不允许的话,他柳相也不配这山君的身份。 柳相笑道:“就不听听是什么事情?” “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想在场合山脉这趟子浑水,就想安安静静养个老,山君大人应该不会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吧?” 可能是寿命走到尽头的缘故,小心翼翼生怕被对方一个不高兴随手拍死的老人,难得有一分快意神色。都敢用反问言语了。 柳相没在意,继续道:“是让你给半年后的张蛟护道一场。” “去哪?” “答应了?” 吴用唉声叹气,“谁让这小子跟我有缘呢,要是在早上个一两百年,且不在这大山之中的话,他定然是我的开山大弟子。”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此时此地此景,容不得他做无望之想。 柳相直接了当道:“具体的目的地暂时没有,等他熬过了这关再说。” 吴用莫名心头一跳,饶是再怎么不明白这局中利害,也能大致猜到接下来张蛟会出现某种巨大变数。 “张蛟其实人很好的。” 吴用忽然感叹一句。 柳相视线始终看向小镇那边,“可世道就是这样,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不是吗?” 张蛟的身世凄苦,吴用不清楚,却也能感受到。 “可怜的孩子,可怜呐!” 今夜谈话到此结束。 等吴用返回小镇后,柳相依旧站在崖旁。 有句话他没说出口。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这不假,但若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呢?在那缥缈且无法改变的命运之外,为其求一个顺遂平安,好像也并不困难。 柳相离开前曾低声自语一句,脸上带起笑意,如那春池美酒,温醇浑厚。 “说到底,张蛟这傻大个儿真心诚意喊我一句先生,我又不反感他成为我的学生,那么学生有难,做先生的怎么着也得搭把手才是。” 等了十数年,也看了十数年,也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 ps:好久没留言了,嗯......大概说一下吧,妖道篇快要结束了,估计还有个十章左右的收尾,说是结束其实不尽然,因为妖道走出小镇才是开始,就像荆黎一样,小镇只是起点,不是终点。 还有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这么几个主要配角穿插着些是不是有些太碎片化了? 写到现在好像也没法改了,看样子想法太多了也不太好,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留言,作者最近不忙,天天在线。 妖道出山后紧跟着就是赵家树复仇的戏份,这条线埋了挺久了,算是对前面第一部分的彻底结算。 还有就是能看到现在的读者大大我很感谢,真的很感谢。 第243章 仙人也会不自由 “好像还有个外来家伙,洞明下手太狠了些,去看看?” 今夜无事,那就随意走一遍小镇,顺带去看看那个被天魔洞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仙师“大人。” 真就一路闲逛,一路去往野狐河以北。 在走下野狐河石桥时,柳相就见到那个大晚上睡不着,独自一人逛夜市的袁贤。 说是一个人其实不大准确,因为在他身后,始终跟着个跳步模仿袁贤落脚的疯子。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袁贤也明白了这疯子对自己其实没什么恶意,而且他这些日子被梦境折磨得有些乏了,有时候都不敢入睡了。 柳相没去打扰,施展障眼法,将自己的存在于众人眼前抹除,默默走在袁贤身后。 “嘿!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走路?是我脚步落地能生花还是怎的?非得一步不差?” 袁贤转过头,眼神有些埋怨的看着身后那疯子男人。 疯子男人也不理他,嘿嘿笑着继续挪步,好似觉着这般很好玩,跳跃间身上散发的恶臭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袁贤对其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青梅街街尾。 走到此处,人迹已经萧条下来。 袁贤站在无主破屋外,对疯子男人说道:“我就送你到这了,别再跟着我了,我家门口的墙根都被你蹲臭了。能不能记些打?我爹娘都拿擀面杖赶人了,你还跟着?” 疯子男人也不知道听懂他的言语,抬头间看向落脚多年的破屋,哼哼两声,好似不忿。紧接着视线重新落在袁贤身上,口中再次问出那个古怪问题:“一一得几?” 袁贤有些脑仁疼,翻着白眼儿回道:“我学问浅,眼界窄,回答不了你这问题,实在不行你去找柳先生问问,他应该知道答案。” 在他看来,小镇里最有学问的,不是那些整日饮酒弄花的所谓才子,也不是寒窗数十载博出个功名头衔的读书人,更不是北边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 老祠堂传承数百年,能够坐镇其中开设与“清风明月”南北对立的古怪学塾,柳先生的学问袁贤虽说没有切身体会,但也能大致感觉到。 或许在柳先生那边,还真有这疯子男人满意的答案。 原本就是袁贤的随口一说。 可当疯子男人听到“柳先生”三字后,浑浊双眸出现片刻清明,只是瞬间又恢复浑浊,瞪大眼睛似乎联想到某些不太愿意面对的事情,疯子男人神情惊恐着步步后退,双手摆动间口中念念有词,“我不去老祠堂,我不见柳先生,更不想见他......不能去...不能去...” 认识快小半年了,袁贤还是头一次见这他如此失态,之前疯子男人不愿意靠近就让袁贤觉着有些莫名其妙,现在光是听到一个名字就如此大的惊恐反应。 袁贤想了想,忽然觉着这男人的疯,是不是和柳先生有关?还有言语中的那个“他(她)”是谁? 挠挠头,有些痒,想不明白。 袁贤有个很好的地方,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只要不跟自身有关,他转眼就能忘记。 “算了,你早些睡吧!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这靠来往行人大发善心过日子的,小心起晚了连黑馒头都捞不着。” 晃了晃脑袋,袁贤转身回家,没再关注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疯子男人。 等袁贤走远,疯子男人这才平复心情,刚要迈步继续跟随,结果道路前方就有一袭儒衫现出身形。 见到柳相后,疯子男人就真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好像稚童见恐怖妖魔般,大哭不止。 柳相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变化,只是心中有些感慨天魔洞明的下手实在重了些。 屈指一弹,指尖一点灵光没入疯子男人的眉心处。 “行了,当年你擅入山脉,大言不惭的罪过已经赎清,醒来吧!” 随着灵光彻底融入男人识海中,他的眼神也恢复清明,停止了哭泣,坐在地上呆了呆,很快便想起了一切。 男人就是六年前,御剑化虹而至的山上仙师,这家伙依仗自以为很高的一身道行,行事肆无忌惮,先是破开层层云海,大笑自称天上仙,惹来小镇百姓抬头注视。进入大山之后,察觉到此地天地灵气之浓郁比之一座洞天福地也不过为过。感应四方也没修士坐镇的气象,还以为捡了天大便宜,运道使然,高兴得差点没躺地上打滚了。 如果只是这样,刑罚还不至于如此重,让洞明以天魔手段与男人问道一场,落得个差点道心破碎的下场。 可能是觉着男人实在有些愣,身为山上人连半点福祸相依的觉悟都没有,柳相都看不下去了,让洞明走了一趟,还特意叮嘱要好好说话。 怪就怪这男人在洞明现身之后,哪怕察觉到对方境界比自己高还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架势,自报宗门,想以势压人,宗门名号什么的,柳相没听过说,也懒得记,反正看架势应该在山上还是有些份量的。 都说好言难劝该死鬼,男人就是这该死鬼。 柳相也懒得跟愣头青一般见识,让洞明自己看着办。 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 六年光阴已过,刑法结束。 男人恢复神志后,第一时间双膝跪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多谢柳先生不杀之恩。” 柳相点点头,看样子恢复神志后的男人是个记打的,柳相也没再计较之前那点毛毛雨恩怨,“行了,你可以离开了,以后别打扰大山清静。” 男人磕头不止,连连保证,关于大山的事情保证不泄露半句。 他是真怕了,先不说之前那场少年模样修士在他心湖间掀起的滔天巨浪究竟何其凶险,单说这手笔就已是地仙之术,加上还有个地位身份远在少年修士之上的柳相,按照他的估算,最少都是化虚境起步那种。 自家宗门虽说在南疆流域也算小有势力的,可面对两位地仙,跟蝼蚁般没任何区别。 想起自己之前种种不知死活的言语作为,柳相没杀他已经大发善心了,再不好好接着,到时候别说他,就连身后宗门都得受到牵连。 柳相没心思探查男人那点悔恨心思,离开前对男人说道:“袁贤这孩子与你有缘,这份善缘结不结随你。”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男人对袁贤没什么坏心,接下来在小镇所作所为不越界,柳相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243章 雨下炊烟 十月初九,临近寒冬,今年下起了绵绵小雨。 这场雨冷到了骨子里,比之最冷的倒春寒也只稍逊些许。 今天在霏霏绵雨中撑伞而行的柔妇人格外不一样。 虽说发髻未变,还是之前青丝半遮面的妆容,不过身上衣物已经从最简单的粗布麻衣换成一身丝绸质地的宝蓝色衣裙,外披白色衣纱,乌黑柔亮的长长秀发绝大部分盘于后脑,随意插上了几只簪子,青玉质地,看其莹润光彩,应该是多年未曾见过天日的老物件儿。 妇人手中提着菜篮,里边都是一大早从集市上购买的各类果蔬肉食。 张蛟出门的时候就刚好遇见了柔妇人,似乎是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柔姨,张蛟愣了好半晌都没敢开口喊出柔姨二字。 也不怪傻大个儿木讷,委实是柔妇人这装扮跟鸡粪狗屎的街巷出入实在太大了些,小镇上千户人家,能够穿戴如此整洁且光彩的人儿,又有多少呢? 柔妇人噗呲一笑,伸手对张蛟招了招手。 张蛟这才回过神来,跟往常一样走近了弯下腰,低下脑袋,任由妇人手掌在他头顶缓缓轻柔,“今日早些回家,大不了跟柳先生说一声,我在你家中等你。” 张蛟哦了一声,跟柔妇人挥手道别之后,傻大个儿与之错身飞奔,快迟到了。丝毫不顾及地面上的积水会不会弄湿裤脚,回了家会不会因此被老爹责骂。 看着明明才十六岁就已经比虎熊身形还要雄壮的少年跑远,柔妇人眼中满是慈爱神色。 待到再次转头,漫步雨中,眼中神采瞬间消失,换上那副平日里对谁都生人勿近的模样。 柔妇人来到那座扎纸铺子门前,敲响门扉。 今日的吕宗良没喝酒,也换上了一身早已泛白的衣物,脸上胡茬拾掇干净,凌乱发髻也梳理得井井有条。 这样的吕宗良,才与当年那个地痞少年成长后的样子有几分相似之处。 开了门,柔妇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这才有点人样。” 吕宗良见到柔妇人先是愕然,“你这是??” 今日见面,属于柔妇人的擅自登门,吕宗良怎么都没想到从来不曾踏入扎纸店方圆三丈之内的柔妇人,会在今日敲门。 “小蛟十六岁了,我这个当姨的来给他做顿饭。” 说完后,也没管吕宗良答应与否,从他侧身空间里走入店铺。 今天的吕宗良也有些奇怪,先不说与平日大相径庭的穿着形象,连铺子内的摆放搁置都被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就连窗沿上的灰尘也被擦干抹净。 旧铺子焕然一新,定是有喜事。 柔妇人也没多问,匆匆扫了几眼后,提着食材走入厨房,开始自顾自忙活起来。 吕宗良心底好奇这柔妇人是怎么知道自家儿子的生辰日?不过转念一想,这东西又不难查,柔妇人与他们父子俩认识多年,可能是某次闲聊,也可能是张蛟的无心之言,总之,柔妇人记下了。 “按照小镇的规矩,男子十六,女子十五,过了这道门槛儿后就可以婚嫁,你这个当爹的有没有为小蛟物色过镇里同龄姑娘?” 厨房开有窗户,正对后院门帘方向,柔妇人的嗓音不大,却在这绵绵小雨淅淅沥沥中传出极远,坐在铺子内编织纸钱的吕宗良听了个真切。 “没看,以小蛟的脑袋,成家娶妻想想都知道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看缘分吧!这种事情也急不来。” 世上总说做娘亲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吕宗良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娘,张蛟的问题他又怎会不清楚?小镇安宁百年,寻常人家再穷也不会让女儿嫁给个脑子不灵光的。所以这事还真急不来,得再等等。 吕宗良这话句句属实,可柔妇人不乐意了。 厨房内原本接连不断地切菜声戛然而止,传来妇人责怪之声,“你就是这么当爹的?婚嫁一事乃是重中之重,看缘分?你吕宗良要是个运道好的现在至于住这破屋?” 吕宗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心想这妇人今日是抽那门子疯?脾气那么大? 柔妇人越说越气。 咚—— 菜刀剁入砧板的声音格外沉闷。 紧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谁都没开口,谁都没言语,厨房内切菜声继续,袅袅炊烟自雨幕中缓缓升起,又在半空时被雨珠打散消失。 临近下午晚饭时辰。 柔妇人朝吕宗良命令道:“去打壶好酒。” “没......”吕宗良刚想说没钱,而且家里就有珍藏十数年的老酒,虽说称不上名贵,可胜在年份够久。 只是没等他说什么,柔妇人手掌往桌面上一拍,一锭雪花银在昏沉铺内格外醒目。 “知道你是个叮当响的穷鬼,酒钱我付,快去。” 用看废物般的眼神看向吕宗良,柔妇人冷哼一声,再次走入厨房开始独自忙活最后一道菜肴。 吕宗良很是无奈,一改以往邋遢模样后怎的更加被嫌弃了呢? 酒水铺子距离他这有些距离,一个来回估摸着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加上雷雨天气,酒水铺子开不开门还两说。 不情不愿的吕宗良又怕厨房内的母老虎再发脾气,只好撑起油纸伞出了门。 听到院门嘎吱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柔妇人手上动作顿了顿,抿起嘴唇,半张岁月留下痕迹的白皙面容上出现一抹决绝之色。 沿着青石板街道一瘸一拐一路前行,下雨天气路上除了些必须出门的,人迹稀少,大多都是匆匆而过。 吕宗良来到酒水铺子门前,还好,是开了门的。 沽酒掌柜见到格外不一样的吕宗良也是愣了愣,多少年的老街坊了,一时间还真没认出来。 认识归认识,该讨价还价还是得讨价还价。 柔妇人没说买哪种酒水,也没说买多少钱的,吕宗良干脆就豪横一把,拿了壶碎叶城那边盛产的黄巾酒,这酒好是真的好,隔着封盖都能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同样,贵是真的贵,一锭雪花银才换来一壶,要是这钱属于吕宗良自己个儿的,估计能心疼得滴出血来。 老祠堂那边,张蛟在下课前一个时辰与柳相请了个假,柳相也答应了,傻大个儿步子飞快,朝家的方向奔走。 第245章 烟火人家 张蛟小跑到自家门前,哪怕炊烟气息被小雨打散不少,可还是能闻到那股令人食欲大动的菜肴香气。抽了抽鼻头,张蛟憨憨一笑。 是自己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门户半遮半掩,小小饭桌上此刻摆满六道冒着锅气的菜肴,荤素各半,都是家常菜,柔妇人的手艺确实没得说,坐在桌旁的吕宗良喉咙滚动,不断咽着口水。 作为铺子的主人,张蛟的老爹,一家之主,却没先动筷子的权利,这让汉子很是苦恼。 见张蛟弯腰回到铺子,吕宗良赶忙招手,“过来,赶紧坐下吃饭。” 张蛟哦了一声,走向饭桌,视线看向后厨方向。 柔妇人端着最后一道红烧肉掀开门帘,对父子二人笑了笑,将肉食搁在桌上,满满一大海碗,上边肆意泛起的油花,肥瘦层层分明,热气腾腾。 “酒呢?拿来我去热热,这大冷天的,冷酒伤胃。” 柔妇人朝吕宗良一伸手,不容拒绝的发号施令。 吕宗良哦了一声,将桌角酒壶递给妇人。 “你们先吃,我热好酒水就来。” 接过酒壶回到后厨,继续忙碌。 吕宗良看着柔妇人那丰腴背影,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只是微笑过后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寞落。 张蛟看了看后厨方向,又看向自家老爹,指着桌上等待下筷的饭菜,意思很明显,要不要再等等? 吕宗良嗯了一声,砸吧砸吧嘴皮子,可惜了,没有酒水开胃。 父子二人谁都没先开口言语,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学塾那边认字读书咋样了?” 可能是没话找话,也可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吕宗良想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开场白。 提及认字读书,心窍不全的张蛟满脸心虚,磕磕巴巴回答两字:还行。 得,对于自己这儿子什么德行,吕宗良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笑了笑,“名字能写好吗?” 说起名字,张蛟终于稍稍挺直腰杆憨笑着用手指蘸了蘸从屋顶渗透下的雨水,在桌上艰难写下自己的名字。 歪歪扭扭,如蚯蚓爬爬,不过总体还是要比以前好许多,至少能看清名字的大致轮廓。 对于这点不大不小的进步,吕宗良很是高兴,拍打着儿子那粗壮手臂,连声说了一连串好字。 紧接着,吕宗良像是变戏法似的,双手翻转,出现两个锦绣荷包。 一个虎面刺绣。 一个青鸟啼鸣。 虎面刺绣荷包被打开过,后面又用香料填充,以棉线缝合,手法怎么看怎么粗糙。 荷包老旧,饶是上好丝绸质地,做工细腻讲究,可这么多年的沉淀下来,早就泛起黄意。 “这两个东西你收好,本来就该是你的,你爹我保管十几年,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记得,别让你柔姨看见。” 叮嘱一句,吕宗良将其塞入张蛟腰间,眼中闪过一丝释怀之色。 张蛟挠挠脸,对于老爹的言语,张蛟都会挑选那些自己能够听得懂的来做,说收好,那他就认真收好。 柔妇人这时候也温好了酒,提着酒壶返回饭桌。 黄巾酒谐音黄金酒,寓意富贵吉祥,酒水名字不俗,滋味儿同样不差。 吕宗良喝了这么多年的酒水,还是头一次光闻酒香就有点点醉意,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妇人斟满一杯,想了想,又多拿了个杯子摆在张蛟面前,“过了今天你就是大人了,大老爷们儿不喝点酒庆祝庆祝怎么成?” 说着,吕宗良就要给张蛟斟满。 结果被柔妇人用筷子打在胳膊上,她对张蛟道:“别听你爹的,喝酒没什么好,等以后再长大些喝也不迟。” 然后她转头对吕宗良说着,“今天这酒,就我们俩喝。” 吕宗良有些恼火这妇人,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二人碰一个碍你什么事了? 不过转念一想,今天这顿饭柔妇人出工又出力,酒还是人家掏的银子,哪怕作为主家,吕宗良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然收回酒壶,“行行行,听你柔姨的。” 张蛟咧着嘴点点头。 “吃饭吧!” 小小老旧铺子,充满从未有过的人间烟火气,其乐融融,阖家欢乐,若是外人看来,这便是一家之中最暖人心的景象。 张蛟吃饭得了老爹的真传,下筷如飞,这还是柔妇人在场,有所收敛的前提下,要换成平日,一大桌子菜肴,估计几个呼吸的工夫,得有大半都得入了张蛟肚子。 柔妇人吃相不急不躁,看向张蛟的眼神充满慈爱,劝到:“慢点吃,不够我再做。” 吕宗良双手捧杯,似乎想跟柔妇人说些什么,可一些个真心实意的感谢言语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谢谢。” 柔妇人点点头,举杯与之磕碰,两人一同饮尽杯中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宗良照顾张蛟,将其一点点拉扯长大,虽说日子算不得好,可汉子对于孩子的关心和耐心都是有目共睹的,柔妇人在这条街巷上住了多少年就看了多少年,那份对孩子的爱意做不得假。张蛟心窍不全又天赋异禀,这些年光是惹出的事端就不在少数,吕宗良因此没少与人赔钱赔笑脸,所谓对儿子的打骂,也实属无奈之举,好好说话,张蛟没法牢记,只有疼了,见其生气了,下次才不会再犯。 张蛟成长这些年里也吃过不少苦,饿肚子,被人欺负,被嘲笑是个有爹养没娘教的扫把星,被辱骂是个傻子。这些事情柔妇人都知道,事后这妇人也曾找到那些孩子的家里,绝大时候都是闹上一场,若有动手,妇人便会拨开青丝,露出另外半张被火焰灼烧过扭曲丑陋的伤痕,见其恐怖模样,再怎么凶恶的人家也都没了动手的心气。 所以这些年哪怕日子确实苦了些,吕宗良和柔妇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照顾着张蛟。 饭菜再好吃也有搁下筷子的时候,酒水再纯酿也有喝完见底的光景。 吕宗良吃饱喝足,打着饱嗝,准备起身。 柔妇人这时出声道:“饭吃完了,酒也喝完了,该说正事了。” 吕宗良动作一僵,随即看向张蛟,眼神示意他先离开回屋去。 却被柔妇人出声阻止道:“不用,小蛟你就坐着,听着。” 吕宗良默不作声,似乎是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说道:“以前的事跟孩子无关。” “无关?呵呵呵...好一个无关...他亲生爹娘都死了,这是无关?吕宗良啊吕宗良,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轰隆—— 一道惊雷自天幕上空劈落,好似在回应人间所求之人。 第246章 只道是无常 原本柔和温馨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刚刚还一脸慈爱神色的柔妇人骤然面部狰狞起来,缓缓捋起垂落青丝。 一张脸庞,两种模样,一半白皙细腻,一半丑陋如鬼。 “吕总良,你还不打算告诉张蛟真相?” 提及当年事,柔妇人面容因激动而抽搐着,一双眼眸血丝遍布。 吕宗良神色哀伤,深呼吸一口气,“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一定要让孩子来背负吗?” “他必须知道!” 柔妇人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看向吕宗良的眼神中充满怨恨,仇视,狠毒。太多年了,每每想到当年的那场大火,柔妇人都想将吕宗良扒皮拆骨,生啖其肉。 张蛟在一旁瑟瑟发抖,他在害怕,在畏惧,他不明白为何柔姨上一刻还在温柔如水一块吃饭,下一瞬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还有老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口中的孩子是自己吗?又需要背负什么呢? 吕宗良神色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与妇人对视,许久之后自嘲一笑,也是时候还债了。 时隔多年,吕宗良终于肯面对当年之事,开始缓缓讲述那段随着焦土一同被埋葬进岁月里的过往。 当年在听闻赵柱带来的贾红筲怀有身孕的消息后,本就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他第二次走出街巷。其实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报仇,该怎么释放心头之恨。 断了一条腿的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自己老爹的期望,八字只差一捺的姻缘,镜花台人人羡慕的赚钱差事,多年来积攒下的人缘口碑.....都没了。 在喜欢一事上他觉着自己没有错,哪怕到如今也是这般观想,他只想给自己的一厢情愿一个交代而已,贾红筲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一束桂花是他送的,明明只是自己与自己的告别,他张釉为何如此霸道? 怨气一点点积累就变成了仇恨。 但要说因此而杀人,甚至毁了整座镜花台,还搭上数十条人命,吕宗良从未想过,也不敢。 他是地痞,不是那流寇凶匪。 所以,当下定决心让张釉付出代价的吕宗良,在十月初九那天的夜里走了趟镜花台,从后门杂草遮蔽的狗洞进入,特地挑选了间偏僻宅邸,点燃珠帘,在火焰中畅快大笑。 可惜,他没想到很多事情。 比如那天临近十月镜花台大戏开场,所有人都在镜花台内落脚歇息。 比如十月初九刚好是贾红筲临盆的日子,所住屋子刚好距离火焰起始点不算远。 又比如,老天爷似乎看出来的他的怨恨,一场大风席卷而至,风助火势,红霞满天。 再比如,天干物燥,夜幕深沉,负责巡逻的侍从后半夜已经入眠。 没想到的事情林林总总加起来,造就了大火的诞生,一发不可收拾。 当吕宗良发觉不对劲,已经为时已晚,镜花台火龙绵延,人力在其面前渺小且无助。 后来的事情他其实不太记得,脑袋一片空白,隐隐约约之间,有个身材修长,满身火焰的人冲出大火,跌跌撞撞将手中的孩子塞到他手中。 那人最后的的眼神吕宗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该怎么用文字来形容呢?愤怒掺杂滔天恨意,大火面前对吕宗良的哀求与后悔,失去一切的痛苦与悲切,看着吕宗良转身走出大火再无留恋后的慷慨与决然......那人最后与吕宗良背道而驰,一步步走入火龙口中,走向那座化为废墟的床榻,与此生至爱的女子一同燃烧成齑粉。 当吕宗良回过神来时,世上已再无镜花台,怀抱刚刚出生还未睁眼见过爹娘的孩子,襁褓内侧搁置有两个锦绣荷包。 木然跪在废墟边缘,心中愧疚与悔恨再也不受控制,彻底崩溃的他,大哭不止,悲戚欲绝。 然后他先是遇见了个手持画卷的男人,男人他见过,老祠堂的教书先生,姓柳,男人在他身边站立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再后来他又见到了赵柱,得知小七和王五都在镜花台之内没能逃出来,赵柱让他先离开,回铺子去,就当今夜从未来过镜花台,最好将所有事情一起忘记。 可是这等天大过错又怎是说过去就过去,说忘记就能忘记的呢? 所以,也自那天起,吕宗良就觉着自己该死了。 支撑他走到现在,苟活到现在的,只有当年怀中婴儿,现在的张蛟。 口中低声呢喃道:“班主对我极好,只是当年的我被仇恨蒙蔽,无论初心如何,结果已经摆在面前,天大罪过无可逃避,恩将仇报,此行视为不忠。” “老爹临死前最希望看到我成婚嫁娶,养儿育女,为吕家传承香火,而我却因一念之思,断送大好姻缘,时至今日,吕家算是绝了后,视为不孝。” “为了弥补过错,将张蛟养育成人,多年来却无所作为,让孩子白白吃了许多疾苦,唾弃,嘲笑,谩骂随其半生,为父可算不仁。” “柱哥照顾我多年,为我说媒,在我断腿后红着眼劝说,生活不济还要为我开了这间铺子,哪怕到最后放下大错,柱哥也不惜忍着愧疚为我包庇。而我呢?自觉无颜面对天地,躲在角落里每天用酒麻痹自己。柱哥因为内心煎熬,最终离开家乡远游十数年,小七,王五,都因我而死,作为兄弟,作为朋友,视为不义。” “像我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确实没有颜面再苟活于世。” 苦涩一笑后,吕宗良转过头看向张蛟。 张蛟此刻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心窍不通,很多事情都不太明白,但要说他傻也不尽然,不然也不可能记得回家的路,记得老爹的高兴和生气时的神情,记得吴爷爷所教的名字笔画,记得上山时辰,下山吃饭,记得谁对自己好,记得于道观祈福,记得为柔姨添柴火..... 吕宗良的讲述里,有很多言语张蛟确实不太明白。 但他清楚一点,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那场火是自己喊了十多年的爹爹所为,自己亲生爹娘就是死在他手中。 从来不知道怎样表达心情的张蛟此刻满脸泪水,浑身肌肉颤抖,嗓音哽咽的问着:“爹…你骗我…你在讲故事对吗?” 这一刻的张蛟突然学会了一样东西——自欺欺人。 第247章 生者心死便要求死 以前爹也讲过很多故事,都是假的,那么这次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吕宗良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眼眶呈现出深紫色,显然中毒已深,无药可救。 清晰感受着生命流逝,他却咧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没开口承认,也没开口否认,眼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柔妇人同样在哭泣,只是她死死忍住了那份即将涌出声的哭腔,口中丝丝血迹渗出,流淌而下,丝绸质地的衣服上边沾染上了一抹猩红,她一字一顿,嗓音沙哑道:“你既然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要喝?”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吕宗良非但没半点畏惧,反而脸上出现一抹轻松神色,好似头顶悬挂多年的利剑终于落下,“我喝了太多酒,好的,坏的,尝一口便知。你的毒药做不到无色无味,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是活着太过痛苦,不如死了的好,也算是终于赎罪了。” 吕宗良咳嗽两声,大口吐着鲜血,“就是可怜蛟儿以后就要独自一个人了......” 张蛟此刻愤怒与悲伤交织,呆愣愣坐在原位,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愤怒,自己亲生父母都死在吕宗良手中。 悲伤,明明养育自己十数年的父亲,到最后却是最大的仇人。 柔妇人毒入心肺,那壶毒酒,她其实可以不喝,只是和吕宗良一样,因为此事煎熬了太多年,既然活着无甚意思,不如一了百了,给世间留个清静。 她蓦然疯狂尖叫道:“张蛟,杀了他!为你爹娘报仇。” 心神本就不全的张蛟听闻怒喝之后,心中怒火点燃,历经数月习武练拳,几乎下意识站起身,五指握拳,单臂如虬龙,猛然挥出,没有武道拳意,没有武人拳罡,仅凭肉身之力便恍若一道残影,挥拳之际带起凌厉风声,刺人耳膜。 不可否认,张蛟这倾力一拳若是落在实处,就算是武人二境的体魄都得当场爆裂而死。 只是在距离吕宗良面门三寸前,这一拳停了,被张蛟硬生生撤去了所有力道,傻大个儿也因收力时的反噬而面色涨红,气血逆流。 柔妇人再度疯狂,一头青丝如恶鬼舞动,在那场大火中留下的伤痕更是狰狞扭曲,“为什么不打死他!他害死你爹娘,害死镜花台所有人,你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为什么不打死他!” 此刻脑海一片混乱的张蛟虎目充血,瞪圆了眼睛,轻声呢喃一句,“爹…...” 吕宗良印堂死气弥漫,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一颗本就不全的心脏彻底被绝望占据,陷入混沌之中的张蛟再也无法控制身形站立,噗通一声向后倒去,天生神力在这一刻毫无用武之地,他的一双眼眸中浮现出暗淡灰色,神魂早已不知自己,不知他人,不知人间。 泪眼婆娑的柔妇人看到这一幕大笑不止,状若疯魔。 站起身,踉跄着,挣扎着,哭泣着,走出门去。 她快死了,她不想死在张蛟面前,不想死在她痛恨了十数年的男人面前,更不想死在这充满仇恨的店铺之内。 天边小雨淅淅沥沥,就像老天爷摇身一变成了个多愁善感的闺家小娘,见不得人间疾苦,见不得世人悲伤。 柔妇人最终还是倒在了青石板路上,死在了小雨菲菲的阴云天里。 她叫云柔,是个孤儿。 当年卖身葬父,张釉父亲路过时将其带入镜花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如果没有人照顾,估计或许早几十年就已经死在了同样的阴云天里。 由于没有唱戏的天赋,云柔成了少爷的贴身侍女,那时候班主和班主夫人很忙,各种各样的事,可以说张釉在三岁到十岁间,都是由云柔一手带大的,她既是长姐又是母亲。只是碍于双方身份,二者都只能将这份亲情埋于心头。 云柔很少去往戏楼那边,故而当年的吕宗良没见过她,云柔却在别院里见过吕宗良。 后来,少爷捡回一个乞儿,云柔负责照顾,没了脸上炭墨的小乞儿很好看,柔柔弱弱,清秀无骨,小乞儿嗓子好能进戏楼成了戏子,能帮少爷赚钱,这一点云柔很是羡慕。 后来,小乞儿成了角儿,大红大紫,想听她唱一曲的人踏破了镜花台的门槛儿。 后来的后来,少爷和小乞儿互相喜欢,云柔也很看好这对新人,在少奶奶怀孕期间,云柔期待着小少爷或者小姐的降临,每天都守在床榻前,想亲眼见证张家血脉的诞生。 那一年的十月初九那天夜里,贾红筲心血来潮,大晚上忽然想吃喝镇西头的酸梅汤,云柔不放心其他下人前去,亲自走了一遭。 大晚上做酸梅汤时间很久,等她提着食盒从西边赶回来,大火已经吞噬了整座镜花台,她毫不犹豫冲进大火之中,呼喊着,哭泣着,找寻少爷踪迹,燃烧火焰的梁木砸下时,刚好毁去她半张面容。大火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抱着什么东西朝外面走去,云柔以为是少爷,便跟了出去。 只是等看清那人是谁之后,云柔站在废墟的另一端, 因疼痛和伤心彻底昏死过去。 整整昏睡了三天,再醒来后,她便搬到了扎纸铺子周围,与吕宗良成了邻居。 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是想告官府,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由她将小少爷抚养成人。 只是在她醒来后偷偷去过一趟扎纸铺子,亲眼见到吕宗良尽心尽力照顾襁褓孩子的画面。 那时候,吕宗良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满大街求母乳,甚至为了孩子能够有一口吃的,不惜与人下跪磕头。 可能是女子的多愁善感,也可能是优柔寡断,她忽然觉着,小少爷自小没了爹娘,如果往后还是这般,那么他的日子将会更加难熬。 所以这么多年云柔其实一直在犹豫,犹豫多久就看了多久。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吕宗良这么多年来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直到那天在赵府门外,遇到了刚返回家乡不久的赵柱。 生者心死,那就在为小少爷医治心疾的同时,拉上吕宗良一起死。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终于停了。 在妇人濒死之际,一双靴子停在她的眼前。 有人撑伞而立,为其遮蔽最后风雨。 第248章 命运苦果 那壶价值不菲的黄巾酒被柔妇人下了剧毒,无药可救。 吕宗良七巧流血,脸色苍白,行之将死,其形恐怖异常。 内疚了半辈子的男人视野模糊不清,眼前一切景,物,人朦朦胧胧。 恍惚间,他看到了很多人,见到了很多事。 有躺在床榻上腐朽如枯木,散发着霉味的父亲,对着他招了招手,嘴角含笑却是泪流满面。 宽阔天井中央,明媚阳光下扎着羊角辫的小七,一蹦一跳,神采飞扬。 个头矮矮,年纪最小却最明事理的王五,正与胖三交头接耳,说那生活当中的鸡毛蒜皮。 他回到了三月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台城隍阁,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向来胆大的邋遢少年那时候偷偷咽了咽口水,心底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 他看到了那个让他恨了半生愧疚半生,同时也心甘情愿佩服的张釉,做人做事形似两个极端的二人没有任何言语。 紧接着,妙龄女子出现,牵住张釉的手,夫妻二人背对吕宗良的视线消失在无边火红光亮里。 还有很多人,还有很多事,一幅幅,一幕幕,如走马观花,一闪即逝。 忽然间,他似乎感受到有一只手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上,略带伤感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吕宗良,见到小七和王五,记得代我向他们问好。” 吕宗良挣扎着艰难转头望去,见到来人后,最后一丝对往事的眷恋彻底烟消云散,他张了张嘴,“好的。” 只是开口,却无声。 赵柱点点头,拍打着吕宗良肩头,轻声呢喃道:“去吧!去吧!生不如死,以死解脱。” 吕宗良理智善存的最后一刻,视线落在瘫软在地的张蛟身上,男人嘴角向下,似哭似笑,“蛟儿,对不起,老爹走了......” 其实在时隔多年再次见到那位老祠堂的柳先生,吕宗良就知道自己该还债了,只是一直在等,等那个能够为张釉和贾红筲讨债的人。 后来赵柱登门,吕宗良明白时候到了。 于是他选择在张蛟十六岁生辰这天,刮去胡须,理好头发,将父子二人蜗居十多年的家里里外外收拾地干干净净。 柔妇人敲响门扉时,吕宗良有过猜测,当尝到酒中毒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讨债的和还债的,齐了。 只是苦了张蛟这孩子,以后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心窍又不全,吕宗良真的放心不下。 精气神彻底消散,吕宗良低垂着脑袋,双手还搁置在饭桌上,原本向后倾倒的身躯被赵柱缓缓扶正。 赵柱面色颤抖,嗓音哽咽,轻声自言自语,“人间曲折,是是非非,往事前尘,恩怨纠葛,如今,如花开蒂落,青烟散尽,一切了结,干干净净。” 关于镜花台的老黄历,今日算是彻底翻了篇。 一切与当年有关的人事物,都已死尽,唯有他一人,守着所有故人过往。 ------------------------------------- 却说一片混沌之地。 天空与大地都被灰蒙蒙雾气所占据,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张蛟就这么呆呆地躺在所谓的灰色大地之上,没有任何念头思绪,仿佛丢了魂魄,屏蔽心智。 踏踏踏—— 轻缓脚步声在这片纯粹的灵魂天地中显得格外清脆。 儒衫柳相走到张蛟身边,坐在地上,视野看向前方灰蒙雾气,“这样的结局确实令人很难面对。” 张蛟一动不动,好似没听见柳相的言语,就像悲伤到了极点的人不愿意面对那个注定痛苦的结果,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黑暗里,隔绝一切。 柳相继续道:“张蛟,你知道吗,这老天爷就像是一个年复一年打理着果园的老农,我们每个人,无论是市井百姓还是山上仙人,都不过是果园里的一棵果树,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成长,原本的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渐渐成长,分出枝丫,长出叶片,然后开花,结果,最后瓜熟蒂落,等到寿命耗尽的一天,果树便会倒下,腐烂,重回泥土,为后来者提供肥沃土壤。” “命运是支撑我们生长的主干,我们每次的选择都像是从主干中分离出枝丫,延伸却并非笔直,繁密却永远向上。世上有很多人,很多那种所谓的神仙想要摆脱命运,为此不惜与人斗,与地斗,与天斗,可是到头无论是生是死,不过天地间的沧海一粟,终归黄土。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无论怎么选择,都只是那些枝丫上边分出新的枝丫,永远没有尽头,哪怕是为了摆脱命运不惜一死,其实也不过树木轰然倒塌,然后呢?没有然后。” “其实命运的好与坏都在自己手中,那些口中高喊着要逆天改命的人,却从来不会先问问自己,就像吕宗良,养育你十几年的父亲,就从来没想过所谓自己与自己的告别在他人眼中是怎样的。就像柔妇人,因为一时犹豫和悲悯,将很早之间就该了解的事情留到了今天。” “所以命运其实没有好坏之分,老天爷对谁都将一视同仁,如果有不用付出代价便到手的泼天富贵,那么只是还债的时候还没到。” “如今作为你的先生,我希望你好好扪心自问一场,究竟是该心死之后浑浑噩噩的活着?还是站起身抬起头带着他们所有人的期望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世间因果最为玄妙,开始时不知播种,结果时不知来由。 世间命运最为模糊,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幻。 或许是真听入耳了,张蛟呆滞双眸在清明与昏暗中徘徊,身躯颤抖。 柳相微笑道:“没关系,慢慢想,不着急的。” 说着,柳相手中出现一幅画卷,将其搁置张蛟身旁。 然后一袭儒衫的教书先生站起身,走出这片灵魂世界。 命运不可改,改也无用,注定之事为必然,饶是有术法通天者,也不过命运之树上的一颗果实而已。 命运不可见,见也无法,枝丫脉络自心念起落的一瞬间便伸长,好与坏,善与恶,都在其中。 命运起落随生死,好坏福祸自由人。 第249章 傻大个儿不再傻了 当雨势停歇的时候,临近街巷的百姓都知道整天醉生梦死的扎纸匠,还有只知名却不知姓的妇人,死了。 两人丧事都由新搬来小镇在桂花巷落脚的赵员外亲自操办。 这就让人很是意外,人们私底下各种猜测频出。 不过人都死了,任何猜测与议论也就成了空中楼阁,再也无甚意思。 丧宴当天,张蛟并未露头,人们便嗤笑那傻子是个白眼狼。 灵魂天地中,灰雾混沌散去大半,无数白光开始汇聚,此处世界渐渐恢复光彩。 张蛟坐起身,神志恢复些许的他,拿起柳相留下的那幅画卷将其打开。 是曾经那幅在大火中被柳相取走的仙人乘鹤图。 画卷打开刹那间,有数道人影从中走出,灵魂之姿,透明缥缈。 枉死,横死,心存执念者,不可入轮回,唯有经历罡风削骨,烈日炼形,祛除怨气等方可投胎转世。 所以,他们,等了很多年。 人影多达数十位,有人手持锣鼓乐器,有描妆身穿戏服,有人便衣茫然无措,有人戾气滔天如恶鬼。 远处,原本离去的柳相此刻站在光芒最深处,单手掐诀,静待此间落幕。 站在虚幻人群最前头的为一男一女,男子俊秀,女子清丽,互牵双手,至死不渝。 他们朝着张蛟缓缓靠近。 眉宇间与张蛟有着三分相似的男子嘴角含笑,以虚幻手掌拍了拍张蛟头顶,张口无声,却有清晰言语传入张蛟心湖间,“十六岁就这么壮实,看样子吕宗良那狗日的没亏待你,很好。” 那生前死去的女子依旧是那般柔弱如栀子之花,此刻哪怕沦为阴魂不散的鬼物,眼中也只有对儿子的心疼之色。 女子手掌轻轻抚摸张蛟脸颊,鬼物没有泪水,却有悲伤,“蛟儿....” 一声声呼唤,仿佛跨越十数年光阴传至张蛟心头。 外人眼中的傻大个儿,如今的自欺欺人者,再也控不住的伤心,就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开始嚎啕大哭。 “爹...娘...” 哭泣中带着沙哑,相隔生与死,那份血亲之情依旧萦绕心头。 张釉揉了揉自己儿子的脑袋,“没事儿,想哭就哭。孩子,抱歉,我们不在身边的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贾红筲揽过张蛟将其贴靠在自己怀里,一遍遍呢喃低语着:“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在画卷中的日子,并非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牢笼景象。 恰恰相反,得益于柳相在画卷上施展的神通禁制,张釉二人可以看到张蛟成长的一切过程。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他们二人才会觉着愈发对不起自己孩子。 年幼时没了父母,被同龄人谩骂,嘲笑,欺负。铺子生意不景气的时候还得挨饿,甚至一年到头都没能吃上两三顿饱饭,不过几岁的年纪就得上山下水,本就心窍不全,一路的跌跌撞撞可想而知。再长大些,家里绝大多数活计都落到了张蛟一人头上。 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却要撑起顶梁,这一切可能在张蛟看来没什么,他甚至都不会去想辛苦二字。只是为人父母的张釉夫妻二人,亲眼见证孩子一步步成长,有多少次苦楚,他们就有多少次想将吕宗良千刀万剐。 “该走了。” 远处站在光影深处的柳相朝众人说着,眉心处那抹枣红印记熠熠生辉,在他身侧,开启一扇漆黑门户,散发阴冥气息。 此门通往地府。 这是柳相通过观想小镇百姓命运脉络时的偶然发现,经过百年寻迹,可以与之勾连,将游荡阳间之人送归地府。 相逢总是短暂,自从他们走出画卷那一刻起,魂魄已经开始随着被封禁的岁月开始流逝,如果不是有柳相在刻意遮蔽天机的话,他们重见天日的瞬间就得魂飞魄散。 当然,在进入地府之前,所有人的怨气,执念,都需一一超度,否则地府不允,阳间不容,下场凄凉。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 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此番天地以柳相为中央,迸发出璀璨白芒,白芒所过,众生疾苦,哀怨,执念,顷刻间烟消云散。 张釉牵起贾红筲,二人转头之际对张蛟告别道:“儿子,爹娘走了,别难过。记得早些回去,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注定光彩万丈......” 以夫妻二人为首,当年那场大火中所有死去之人一一走入阴冥之门。 末尾,张蛟看见了柔姨,灵魂缥缈的她此刻脸上再没了那半张伤痕面颊,很漂亮。 云柔朝着张蛟摆了摆手,“小蛟,柔姨走了,记得要好好吃饭。怎么着都不能亏待自己。” 当心中阴霾散去的那一刻,妇人笑容之灿烂恍若温暖旭阳。 队伍长龙末尾,有男人停步许久踌躇原地,转头时与张蛟对视,不再瘸腿的汉子目光带有歉意,神情却难得轻松,“儿子,我这个老爹当的不称职,要怪我的话就在我坟头骂上几句,别忘了敬酒就行。” 然后他有些不舍道:“以后的路就得你一个人走了。” 当所有人都跨过那道前往地府幽冥的门槛儿后,柳相放下掐诀手掌,停下经文念诵,看向张蛟所在方向,轻喝一声,“浑浑噩噩数十载,还不醒来!” 张蛟嘴唇蠕动,朝着柳相,也朝着阴冥地方,跪地磕头。 当灵魂世界崩溃之际,张蛟原本迷雾笼罩的心湖刹那间大放光明,迷雾散去,神魂归位,心窍通达,天清地明。 十月十六,头七那天。 荣昌镇陵园深处。 不再憨笑的魁梧少年,吹奏起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老旧唢呐,锈迹斑驳,音色不全。 一曲《青天歌》,凄凉悠长,满园风霜。 ------------------------------------- ps:张蛟的故事算是落幕,也算是正式开启,说实话作者也觉着挺慢的。其实最开始我没想把这个故事写这么长,只是写着写着各种前因后果,人物脉络,还有伏笔穿插等等加起来,不断拉长。 不知道这个结局写的咋样,作者水平有限,词汇量不多,将就看吧! 第250章 梦终一 梦境之中。 白羊观 今日看书,曹蛮异常烦躁。 他聪明归聪明,却从来不是那种习惯寒窗苦读,闷头只知道书上文字的书呆子,三千道卷,看过就忘,第二天继续重头开始,日复一日,换谁来都得烦躁。 曹蛮有些不太明白这梦境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锻炼耐心?小半年画地为牢还不够吗?看这些道经又记不住,就好像入眼文字在醒来那一刻重新被梦境所收回,真的只是徒劳无功吗?或许最开始记忆中承诺的不看完三千道经不得出门这本身就是错的?梦境的意义不在观内,而在观外? 自问没有答案,一旦产生便会念念不忘,他一直在怀疑梦中所谓参悟出来的规矩真假和对错。 “如果换成其他人做此梦会怎么做?” 袁贤与许念瑶最为闹腾,定然耐不住寂寞,估计梦境的第一天,什么承诺誓言,早就九霄云外了。 张蛟......算了,傻大个儿也看不懂这些。 心浮气躁,自然难以自持。 将道经重新归于原位,曹蛮来到院落中央,于台阶下,背对祖师挂像,了望天际。 道观好似永远阳光和煦,春意盎然。 偶有黄鹂啼鸣,落于青翠树梢,绿叶晃动,生趣无限。 曹蛮注视天上流云聚而复散,云海悠悠,青天白日。 忽有一阵清风拂面,如听道法,如闻仙音,本来还有些涟漪阵阵的心湖瞬间平息,再无其他扰人思绪。 曹蛮深呼吸一口气。 向着门外踏出一步。 对与错,成与败,都只有触及规则之时才能知晓。 踏—— 一步迈出。 走出之后的曹蛮骤然眼瞳一缩。 道观依旧是那个道观。 只是以往所看到的人间景象却变了模样。 天幕,大地换了颜色,黑红一片,夕阳如血,高挂天际,大地昏沉,好似被罪恶侵蚀。 他仿佛来到了一处荒芜孤城,以往热闹繁华的街道铺子此刻已经化为座座废墟,风也变了味道,干涩,刺鼻,带有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息,隐约间可见残破幡子迎风飘扬,生灵涂炭,人间凄凉。 视野尽头,他看到了数座“山丘。” 带着好奇,曹蛮壮起胆子向前再走几步。 可当他看清所谓“山丘”那一刻,本就从未历经风浪的少年郎噔噔噔倒退而走,转身欲逃。 前方,成千万座数不清的“山丘”上,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堆砌在一块,怨毒眼眸齐齐看向曹蛮。 他们亦或者它们,哪怕仅有头颅尚存,模糊面容与奇形怪状的模样也在诉说着它们生前并非人族,丑陋,恐怖。 在看到曹蛮之后,死不瞑目的它们仿佛见到罪魁祸首般,齐齐怒吼,悲壮,凄凉,愤怒,怨恨之声齐冲天际,令人肝胆欲裂。 曹蛮甚至都不敢多停留片刻,转身瞬间重新走入道观。 跨过门槛儿瞬间,那幅末日景象骤然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 还没等曹蛮擦一擦额头冷汗。 却听得天地间仿佛有琉璃破碎声响起。 此番梦境世界,化为一块块碎片,轰然崩碎。 ------------------------------------- 帝王之梦。 当梦境和现实出现模糊的时候,袁贤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出身贫寒的少年在经历过权利之巅所带来的极乐享受后,宁愿将现实与梦境颠倒,因为只有在这他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期初下定决心想要看看这梦境到底能真实到何种程度时,袁贤还抱有一丝清醒。 他第一次做的出格的事情,就是命人将作为开启朝会的主殿拆了,用来豢养珍兽园上百种奇珍异兽,每日以斗兽为乐。 此番违背祖秩的行径自然遭到无数大臣疯狂上谏,甚至有官员不惜抬棺入朝,以性命换一个青史留名。刚开始袁贤全然没当回事儿。 自己都是皇帝了,还能被大臣们管束?谏言折子直接当柴烧,谏使朝堂之言更是被他当做了耳旁风。 只是随着次数越来越多,袁贤愈发恼火,在朝会上大发雷霆,下了道圣旨。想以直言昏君换取青史留名?好!可以,那就尽管死去好了,保证关于他们在史书上的笔画一笔都不会少。 原本袁贤不过吓唬吓唬那群大臣。 可最终结果,令他感到愕然。 一纸下,十多位谏臣就都死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抬棺入朝之人,无一例外都在上书奏折上言语唾骂过他这位昏君之人。 袁贤有些想不通,天大地大,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呢?他知道人命轻贱,只是没想到能轻贱到这等地步。 此事之后袁贤想了很多天,可一直都没满意的答案。 他的处事原则有一条一直被他奉若珍宝,如果觉着自己没错,那么错的就是其他人。 喜欢用命换史官的寥寥数笔?既然人命这般不值钱,那我就要看看到底有多不值钱!觉着我荒唐?那我就荒唐到底,让你们看看一个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君王到底能够昏庸到何等地步。 再次走出寝宫的袁贤眼中再无世俗少年看待世间的好奇与憧憬,而是一种轻视,轻视所有人,所有事。 既然是梦,那就试试看边界规矩到底在哪? 最先开始,袁贤重整朝堂,忠言逆耳者对其打压,降爵,乃至流放,佞言似忠者加官进爵,职位一升再升。 同时在后花园开设无遮大会,千万宫女不着片缕,表以濯净于湖中嬉戏。参与盛会之人同样弃衣摘冠,围坐湖岸,酒肉酣畅。 随着时间,袁贤这位帝王愈发荒淫无度,不但如此,各类荒唐旨意下达,如那开凿大河南北互通,建造数十层玉楼纳尽天下美人,雕刻百丈帝王象竖立皇都之内以供世人瞻仰。 春去秋来,梦境光阴流逝总要比现实快上数倍。 彻底没了心底束缚的袁贤已经不满足荒唐事,他开始了杀人。 残忍刑罚层出不穷,剜心,火烙,千孔等等,不光如此,他还重新修行律法。 见位高者不跪者,杀。 背后言语妄论者,杀。 于国不忠者,杀。 目中无人者,举止不端者,书信讽君者,风雨暗谕者,漏交国税者...... 一系列罪行制定下来,整座国度人心惶惶,苦不堪言。 袁贤由不满足,当看过王朝版图之后,又决定发动战争,数十道军令下达,王朝之师领命清扫周遭数十邻国。 古语有言:故国虽大,好战必亡。 袁贤的所作所为无形之中已经耗尽成国气数,战争发动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时间叛军四起,诸侯并伐。 成国,乱了。 当叛军攻入皇宫之后,本该随着宫女太监逃难离开的袁贤却高坐龙椅,俯视叛军头目。 哪怕被兵戈加身,袁贤最后依旧疯狂,在头颅滚落的前一刻,他轻蔑道:“这个梦我很喜欢......” 第251章 梦终二 街市之梦。 许念瑶说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此间之事从来不会去思考个为什么,反正每天都有新奇地方等待着自己挖掘,无聊?怎会无聊? 此刻,许念瑶正趴在案桌上,歪着脑袋看须发皆白的老人下笔如走龙蛇。 此间铺子专卖历史上有名的杀伐之兵,兵戈染血,有些是人间君王,有些则是山上所谓仙人,能够开设这样一间铺子,老人的身份来历自然非比寻常,就算简简单单下笔书写文字,任由无数凌厉剑气萦绕三尺之地,剑气森然。 若是有懂行的人自外而观之,可见其杀气之重,剑气之寒。 只是小姑娘心思单纯,腰间挎刀,又是这条街巷名义上的管理者,这些异象在她面前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终究落了下乘。 “李爷爷,你这字真丑。” 大人模样的许念瑶很漂亮,并非惹人怜爱的柔弱之感,眉宇间英气勃发,加上天真烂漫的性格,很受街巷内店铺主人的喜爱,所以自从许念瑶踏足街巷后,这边平日里各种稀奇古怪理由引起的纷争也少了许多。 比如眼前这位只知道姓李的老爷爷,他的铺子一般不接待外客,唯独对许念瑶是个例外。 有一说一,笔走龙蛇下,文字歪歪扭扭,一个连一个,字形字体连“入眼”二字都算不上,许念瑶又是个不会说假话的,昧着良心拍马屁,她真学不来。 老人一瞪眼,“小丫头片子不识货,丑?老子这幅字帖搁在外边......” 说着,老人认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该卖多少钱,只有这时候才能看见老人竟然是断臂,只有左手完好无损,所以算了半天,老人也只能给出个“很多钱的答案。”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老人的字帖之上,若光看文字自然没什么门道可言,但若是透过外表感悟那份下笔之时的精气神,一幅字便是一本剑道正经,而且还是山上镇山之宝级别的。 许念瑶撇撇嘴,“还没我先生写的好看,也就瞎了眼的冤大头才会买。” 李姓老人眯了眯眼,笑呵呵道:“小姑娘,想不想练剑?” “得了吧!你们这些掌柜一个比一个会忽悠人,卖玉玺的老李穿的人模人样,还吹牛说要给我封大官,比禹国师还牛气那种,刚开始我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听他说什么帝王养气术,巴拉巴拉半天,我才反应过来纯属胡扯。” 说到这,许念瑶气呼呼的继续数落那些“信口开河”的店铺掌柜:“还有开设人偶店铺的小姑娘,说什么正宗墨家机关术,她头上还有个劳什子‘巨子’的身份,反正我是没听过,刚开始觉着好玩,她怎么说我怎么做,结果都半个月了,人偶啥的没做出来,天天尽是搬这搬那的苦力活计。” “穿着七彩衣服的姐姐就更不靠谱了,什么门派的祖师奶奶张嘴就来,江湖上稍稍有些辈分的都不得是老态龙钟的摸样?最不济也得像李爷爷你这般道骨仙风嘛,她倒好,年纪轻轻非得往辈分高了说,还非得拉着我跟她学织布做衣,我肯定是没这兴趣的,早早就溜了,好几天都没敢打她门前过。” “倒是那书铺先生听我有了先生后也没强求教书识字,一口接一口喝闷酒。” 反正这条街巷上边所有人给小姑娘一种江湖骗子的感觉,我又不是张蛟那傻大个儿,骗我?做梦呢? 听着小姑娘连声抱怨,缺了一条胳膊的李姓老人脸色变得极为精彩,想笑又不能笑那种,憋得挺难受。 “咳咳咳,小丫头,我李天风从不骗人,也从不稀罕骗人,就要你一句话,想不想练剑?保准习成之后能够御剑飞行云游星河,千万里之外取人头那种。真就不心动?” 老人干咳两声,尽量让自己嘴角的幸灾乐祸不那么明显。 许念瑶拧了拧张开后极为好看的两条秀眉,有些忧愁道:“连您这这么说,唉!看样子骗子这行当不景气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不死心追问道:“真不想?” 许念瑶眼珠子一转,嘿嘿道:“要是真的我肯定想啊!剑仙唉!咻咻咻!神气得紧,只是李爷爷,你老人家先把字写好再说吧!” 李天风哭笑不得,也没再说什么。 天下缘法强求不得,不学就不学吧!等以后有小姑娘懊悔的时候。 “时间快到了。” 老人没来由感慨一句,说着渐渐抬头,看向遥远天际。 “嗯?” 许念瑶显然没听懂,只是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瞬间瞪圆了眼睛,太吓人嘞! 不光他们,其余店铺主人同时抬头望天。 天幕高处,一尊真人法相凭空而立,一手托大日,一手托明月,挥手之际,梦境烟消云散。 ------------------------------------- 历经大变后的张蛟不再是以前的傻大个儿,脸上笑容也少了很多。少了份憨傻气,多了份沉稳与冷漠。 饶是深处梦境,面相身形大不一样,心性之变化同样显而易见。 只是米铺的一家三口该怎么对他还是怎么对他,觉着碍眼了就骂上两句,觉着不快便踢上两脚,反正是个连工钱都没有,一天两顿饱饭招来的泥腿子,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天米铺掌柜夫妻二人心情极好。 自家女儿说了门极好的亲事,男方是个在官场有些权势的,有了这层关系,自家以后的铺子生意自当风调雨顺。 人一高兴就容易喝多。 晚饭时候,掌柜比平日多喝了二两酒,就连老板娘也不能免俗,他们女儿此刻正与那未来如意郎君游玩没归家。 张蛟一如既往蹲着只有两颗青菜的白饭碗蹲在门口吭哧吭哧扒拉着,掌柜原本和妻子聊的很开心,听到张蛟吃饭的动静儿,心里顿时来了气,搁下酒杯,猛地一拍桌子,横眉骂道:“什么玩意儿,吃个饭还不让人清净,属猪的是吧?” 老板娘早就觉着张蛟吃的太多,借此机会阴阳怪气道:“乡下来的孩子就是没教养,活该一辈子穷苦命。” 若是换成平日,张蛟定然会憨笑两声,见他是个痴儿,掌柜夫妻二人也会瞬间没了火气,但今天不大一样,张蛟没说话,自顾自扒着饭,全当没听见。 这样一来,掌柜的就更为恼火,“有爹生没娘教的贱种,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连赔个笑脸都不会了?滚你娘的! ” 越说越气,掌柜直接将手中酒杯恶狠狠砸在张蛟面前。 老板娘看似打圆场,可言语之间仿佛隐藏千万根细针,死死扎入少年心口,“他呀早些年就死了爹娘,没人教很正常,与他生气不值得,小心气坏了身子。” 二人自顾自言语,从未看见那个平日里憨傻少年此刻眼中寒光闪烁,恍若一把杀人刀。 夜里,米铺后院莫名其妙走了水,一场大火席卷整间铺子,黑暗之中,火光照亮了天际。 少年郎确定火焰吞噬二人且无法活着走出后,张蛟一步步虚幻梦境返回现实。 当不再憨傻之后,学会人性之恶的张蛟才是真正的他。 第252章 小雪伊始 小寒时节,镇子已经开始洋洋洒洒飘落雪花,天气日渐寒冷,在没有和煦日头暖人心窝的日子里,家家户户各扫门前雪,聚在火堆旁谈天说地侃大山。 积雪浅薄的官道上,身穿一袭仙家青色法衣的年轻男子踏雪无痕,气势缥缈,为其不算出众的相貌增添几分颜色。 在他身旁,还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僧,皮包骨头,尸斑遍布全身,凌乱白须也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 两个半路撞见的同行客基本上没任何言语交谈。 一个补天教刑堂执事二把手,一个梵刹峰金身罗汉,若论道法与佛法,完全就是鸡同鸭讲,不光是根底不同,二人岁数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有心套个近乎,也没哪由头开口不是? 官道位于野狐河以北的小镇边缘地界儿,故而后来的人们又重新在此处建造代表门户所在的牌坊楼。 牌坊楼以外,与天王山无关。 不知法号的老僧在临近牌坊楼时停下脚步,双手合十缓缓盘腿坐在道路一侧。 年轻男子询问道:“大师不一起进去?” 其实他也有些纳闷,按照祖师堂那边清清楚楚所记载的交易内幕来看,在这百年一次的渡口节点,除了截天宗,补天教之外,其他饶是贵为天下十大宗门势力都不得擅自进入。 一身佛法无边的老僧既然出身梵刹峰来此本就有些奇怪,到了门口而不入,就更奇怪了。 老僧眯眼合十修闭口禅。 年轻男子自觉无趣,挥了挥袖子,自顾自走入小镇之中。 在他跨入那一刻,竟是被人强行扭曲天地空间,一步之后,直接出现在老祠堂的门口。 门内的石桌旁柳相稍稍抬眼望向年轻男子,“补天教的人?” 年轻男子心神稍稍有些惊愕,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 能让他不知不觉改天换地的手段,眼前此人定然是接替陆鸢与宗门交易的山君无疑了。 年轻男子点点头,“补天教孙玉帛,见过山君大人。” 柳相点点头,伸手示意对方落座。 孙玉帛也没拒绝,落座之后笑言道:“寇老在山上可没少跟我提及柳先生。” “都说我什么?” 柳相眉头一挑,寇脊轩这老家伙没想到还是个碎嘴子。 “也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小镇规矩之类的,还有就是寇老拜托我给柳先生捎来一些物件。” 说着,孙玉帛从芥子物中再拿出来个芥子物,是个最为常见的锦囊样式。 搁在桌上后,孙玉帛道:“里边都是些炼器材料,虽说称不上最名贵的一档,不过在山上也算稀奇,寇老在此事上极为上心。” 寇脊轩离去时,柳相确实拜托过他在山上搜罗些炼器材料,这些东西对柳相来说就似参照,虽说书上有过具体记载,可若是想要凭空捏造的话,还需亲眼所见才成。 芥子物已经抹除了禁制,属于无主之物,柳相拿起之后稍稍探寻一看,确实很上心,里边宝光流溢,最低都是以中品灵石估价的名贵材料。 既然是交易,柳相也有对应付出。 接下来分拨给补天教的修行种子,柳相都需要赠送其一件亲手炼制的灵器,十个为限,这要求对柳相和寇脊轩送来的东西相比并不高,甚至说很低。 “除此之外,寇脊轩还有没有其他言语传达?” 孙玉帛微笑点头,“还真有,寇老还托我询问赵春生转世一事,当年的事情赵春生师父总觉着是他对不起这弟子,常年闭关不见外人,偶尔出关也是与寇老碎碎念叨此事,若是春生师侄已经转世且具有修行资质的话,这次我下山也一并带回。” 柳相点点头,又摇头道:“她的转世我也一直盯着,不过暂时没任何消息,还得再等等。” 这时老祠堂大门外,又走进一人。 自从上次与洞明问道一场,谢琯虽说受益匪浅,但同样受伤不轻,修养小半年加上自己带的一些个疗伤丹药才勉强恢复个七成左右。 如今百年渡口差不多了,谢琯掐着时间到此。 跨过门槛儿,见到孙玉帛后谢琯明显一愣,随后微微眯眼,对着柳相施了个万福,也没说什么。 柳相看了看谢琯,又看了看孙玉帛,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有些奇怪谢琯的神色变化。 孙玉帛并未在意,补天教与截天宗本就是世仇,自开宗立派那天起就已经结下,没有化解的可能,如果不是因为小镇规矩限制,孙玉帛其实并不介意用谢琯的脑袋为他在宗门那边再记下一份功绩。 “行了,接下来人选分配我带你们走上一遭。” 说罢,柳相心神一动,三人身形瞬间来到野狐河以北某条巷弄中。 小雪伊始,寒风呼啸。 张蛟坐在扎纸铺子外的门槛儿上,双眼紧闭,头顶早有积雪堆砌,浑身上下碎冰无数,魁梧少年好似心神始终沉寂在某种玄妙之中,屏蔽一切外物感知,手中还握着一杆老旧唢呐,任由风雪飘摇,他自岿然不动。 许念瑶穿着厚实,带有棉帽,小手与小脸都因为寒冷而通红,小姑娘从铺子里一通翻找后拿出一件有些单薄的宽敞棉衣,披在好似木桩般的张蛟身上。 “傻大个儿,你啥时候才能醒过来?担心死我了。” 小姑娘嘟了嘟嘴,踮起脚尖用手指在张蛟鼻下探了探,还好,活着。 她不是没有试着唤醒过张蛟,始终都没反应,后来她问过柳先生,说张蛟现在没什么事情,让其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嘛! 许念瑶为张蛟扫除头顶积雪,继续碎碎念叨着:“这大冷天的,晚上不回家都能冻成冰棍,柳先生倒是心大的很,傻大个儿本来就不聪明,要是再冻傻了该咋办?” 在她身后,柳相三人悄然出现,视线同时看向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柳相道:“许念瑶,如果按照血缘关系算的话,跟赵春生有些关系,由你们补天教接手,有问题吗?” 孙玉帛理所当然点头,“自然如此。” 谢琯却是看向张蛟问道:“他怎么说?” 张蛟的资质也算极好,加上天赋异禀,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柳相答应让其在登山之前接触武道,这或许会影响其以后修行登高,可若是走的炼气路子合适的话,张蛟未来定然战力无双。 “他?你们别想了。走吧!下一个。” 第253章 棋局结束 青梅街末尾。 自梦醒之后时常痴痴呆呆的袁贤端坐破屋门前,自门内看向门外街巷,有些想不明白梦境存在的意义。 “想啥呢?” 疯子男人已经不疯了,也剔除了胡须长发,换了身整洁衣物,看上去就跟当大官似的,不怒自威。 袁贤叹了口气,“袁不古,你说我要是成了皇帝,天下该是啥样的?” 男人不疯了,袁贤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好巧不巧也姓袁,自称是来自什么白马原的地方,没听说过。 自梦醒之后,袁贤第一次产生了后怕的情绪,还好,没有被梦境影响心绪,不然他这个小镇栋梁可就彻底毁了。 “你?还皇帝呢!就算是当个店铺掌柜都费劲。” 袁不古毫不掩饰嘲讽表情,两人接触多了,各自啥性情都大致有数,按袁不古看来,袁贤就是个毫无节制的败家子,多大的家业交到他手上都得被败光了不可。 “诶诶诶,这么说就伤感情了哈!老袁,好歹我先前还给你过你顿吃的,就不能说两句好话让我宽宽心?” 袁贤一脸无生可恋的神情,朝袁不古翻了个白眼。 不说还好,一说袁不古就来气,朝着袁贤屁股蛋就踹了一脚,“还他娘还意思提,黑馒头哪来的你心里没点数?” 袁贤唯一......唯二的两次大发善心,还是从吉祥包子铺外那条臭水沟捡来了两个馊馒头。 两人吵吵闹闹。 街道一侧,柳相三人现身。 柳相道:“袁贤,资质挺好,就是心性有些不稳,这一代能够拜入你们宗门的就三个,许念瑶已经定在了补天教这边,既然如此不如折合一下,许念瑶和袁贤都归补天教。” 初来乍到,孙玉帛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晦之处,看向袁贤那边,见少年资质确实不错,若是以后循循善诱,将其道心稳固,一位内门峰主倒是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想到三人中自己已经占据两个,有些不太明白问道:“截天宗这边同意吗?” 谢琯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这下子孙玉帛就更加疑惑了,难不成这最后一人的价值比这两位能够争取地仙之位的人还要高? 内幕如何孙玉帛暂且不知,也只得答应下来,况且也容不得他拒绝。 三人来了又走,并未遮掩踪迹。 袁不古再怎么说也是白马原三当家的,境界虽说他们这些大人物,不过勘测灵力波动的本事还是有的。 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柳相等人的到来,只不过袁不古可没那胆子再面对山君,索性就当做视而不见了。 等三人离开,他这才松了口气。 袁贤认真问道:“你说你的家乡在白马原,那是个什么地方。” 按照他的估计,所谓白马原应该是个地名儿,看袁不古现在的穿着打扮,白马原应该不缺钱权。 袁不古沉吟片刻,笑道:“白马原啊!有些像江湖门派,选址在一座高原上边,擅长养马,不在大庆国境之内。” 白马原,放眼天下山上仙门其实不算什么,论境界最高者也不过涅盘,连位地仙都没有,只能算是中下游水准的仙家门派,不过白马原胜在特产异兽踏雪乌骓,形似马,身披鳞甲,口有锯齿,脚下生风,成年后可腾云驾雾,日行数万里。 加上门派传承数千年而不散,底蕴深厚,与大庆毗邻的白濠国就是白马原一手扶持起来的。 所以白马原虽称不上大宗,但势力也同样不容小觑,不然袁不古初来乍到时也没有大言不惭的底气。 之所以不敢与袁贤明说,还是碍于柳相这边,万一有什么不能透露的潜在规矩,袁不古可不想刚刑满释放就掉了脑袋。 袁贤撇撇嘴,“感情就是个养马的,没意思,走了。” 说罢,袁贤拍了拍屁股,回家吃饭去。 另外一边。 曹蛮一手持笔,一手托腮,案桌纸张上边断断续续有文字落笔,从字迹干湿程度来看,是那种断断续续并不连贯的落笔书写。 白羊观的梦境,来去匆匆,都没任何征兆。 比较奇怪的是,自梦醒之后,关于道观内三千道经的内容曹蛮慢慢回忆起来一些,断断续续并不准确,所以这些日子他那都没去,深居简出,一直在用纸笔记录道经内容。 他可以确定,这些道经文字,在他现实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 小镇是穷酸了些,曹蛮也不敢说读书就一定多,可自梦境一开始,他就奔跑于书铺和老祠堂藏书地点二者之间,关于道家经典或是野史传说,都有个大概的了解。 梦中道经,很不一样。 少年整天窝在家里,有时候空中碎碎念叨些有的没有,要么抓耳挠腮装若疯癫,要么神情激动大哭大笑,这变化可着实把他父母吓得不轻,都以为他中了邪,可没少往药铺和城隍阁跑。 柳相三人出现在曹蛮房间窗户前,见少年苦思冥想状,谁都没去打扰。 孙玉帛脸色变换,好半天功夫才恢复平静,呵呵两声:“难怪你截天宗愿意,天生七相中的无厌相,确实抵得过两位修行天才。” 天生七相除了阴阳相会影响人之五官外型,其余的外表并看不出什么,普通人观之与市井无异。 但在修士眼中每一位天生七相者都如明月行走黑暗,一眼定之。 早知道这一代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孙玉帛怎么着都得先讨价还价一番,就算到最后还是不成,起码也能让截天宗吐点好处出来。 还是吃了没情报的亏啊! “接下来的上门收徒一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手段别太强硬就行。三日之后你们就得离开,其余的事情我不掺和。” 然后儒衫柳相匆匆而走,返回臧符峰大雪坪,留下孙玉帛和谢琯自行其事。 大雪坪上空,墨衫柳相身形缓缓凝结。 棋局结束。 钱梨此刻正在逗弄花栗鼠,两个单纯的小家伙凑一堆儿,相熟之后总是欢乐无限。 见到柳相真身返回。 钱梨咧着嘴晃悠着小手打招呼,“大白蛇,大白蛇...” 柳相揉了揉眉心,有些心累,飘落在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儒衫柳相同时到来。 分身与真身交换这段时间的记忆,儒衫柳相会心一笑,“跟南华问道,输了不冤。” 墨衫柳相点点头,一挥袖子,将儒衫的自己送回老祠堂。 心象天地的那场棋局,柳相输了,代价便是要将自己的某些福运转接到南华所留下的大道之上,不过也不算亏。 因为柳相得到了一门道法,名为《大梦千秋》。 ...... ps:今天我要爆更!!! 第254章 於菟 群山之中,墨衫柳相身形骤然凝聚,并无藏匿气息的举措。 眼前,一头漆黑猛虎吃饱喝足正悠悠然躺在丛林深处,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眸带着拟人色彩审视与学习上山樵夫之形态举止,对于身后动静儿竟半点都没察觉。 柳相有些无奈,一巴掌拍在黑虎头顶,“别看了,你都未化形,学太多人性人心反而影响大道前程。” 黑虎后知后觉,浑身肌肉紧绷,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下意识张口抬头,向后就咬,同时一声虎啸震颤山林。 柳相倒是没什么,又是一巴掌,体型硕大的斑斓黑虎脑阔晕乎乎栽倒在地,蓝色眼眸冒着星辰。 就是可怜山上担柴的樵夫被这一声虎啸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飞快下了山。 “安安静静给我闭嘴,念你修行不易,天赋神通还有些用处,关键知道人妖相互敬畏,今日送你一场机缘。跟我走一趟。” 说罢,也不管黑虎同意还是反对,柳相带头走向小镇方向。 今日难得停下了雪花。 柳相走在前头,黑虎懂人眼,也很会审时度势,不敢反抗,只得乖乖低着头,臊眉耷眼跟在其身后。 “吼??” 沿着积雪路面走了片刻,黑虎察觉有些不太对劲。 低头再回头看去。 一人一虎,竟是没能在积雪上留下一丝脚印。 柳相微笑道:“你的神通好像是类似能够倾听大道福音,正好,小镇这边有个刚刚起步的人,你俩大道相契,互惠互利。我带你入镇自然不能让寻常百姓看见,不然得吓死多少人?” 遮蔽身影行走人间,对于柳相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念在这黑虎开智多年,规矩本分,故而才会多说几句。 “吼吼吼...?” 黑虎有些好奇眼前男人的身份,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我吗?你可以称呼我山君或者柳先生。” 山君?是此地的山神老爷吗?它曾听闻王朝有敕封山水神只的规矩在,只是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山神祠庙,还以为天王山脉没有所谓的山神。先生?好奇怪的名字,跟人间教书夫子一样称呼的名字,挺奇怪的。 黑虎甩了甩头颅,虽说开智多年,但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明悟的,所以他才会躲在山野时不时走下小镇,偷学一些个凡间学问。 走过老祠堂,走过野狐河,最终在扎纸铺子前停步。 张蛟还是盘腿坐在屋外,矗立于寒风中,恍若木桩泥塑。 柳相指了指张蛟对黑虎说道:“去,试试看,能不能蹭到点大道福音就看你自己的了。” 黑虎甩着尾巴,眼神之中还是带着疑惑。 它饶是心智不高,可也知道没有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儿,所以哪怕带着畏惧,它也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柳相气笑了,“智商不高,心眼倒是不小。行吧!我直说了,他很快就会离开小镇前往一个地方,你呢需要跟他结契,以后跟在他身边,生死与共那种。” 若说资质的话,黑虎自然不差,但妖族修行比起人族来说要更加耗时耗力,加上一些个与大山关联的气运因果,若是一直留在大山之中,这头老虎很难有什么太大的成就。 关于它的神通倒是很有意思,名为“六耳倾。” 可听仙音,可闻道鸣。 对于悟性一道来说,算是不可多得的捷径。 刚好,现在的张蛟就最缺这个,心窍蒙蔽多年,心智恢复不难,难就难在修道之后这等前后落差需要时间慢慢补缺。 有这头老虎在身边,也算是侧面弥补。 听到生死与共,黑虎显然有些犹豫。 柳相可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朝老虎屁股踢了一脚,“赶紧,不然回头我就将你扒皮拆骨做件虎皮大衣。” 黑虎不情不愿迈着步子,朝着张蛟身侧走去。 柳相似乎想起一事,忽然出声道:“等下。” “吼吼吼??” 黑虎不明白这位大山之主还有什么吩咐。 柳相摩挲着下巴,“你有名字吗?” 黑虎摇头,歪了歪脑袋,眼神突然一亮,带着希冀看着柳相。 “吼吼吼吼吼...(先生帮我起一个?)” 一般来说,妖族化形那天才会自己给自己起名,需要获得天道认可才成,若是重复或者名字寓意太大自身承受不起的话,还容易遭到反噬。这名字是直接铭刻在大道根基之上,伴随一生。所以妖族起名,得慎之又慎。 不是所有妖都像柳相。 柳相思考片刻,“楚人为乳谷,谓虎於菟。” “你以后就叫於(wu)菟(tu)好了。” 於菟,原本只是柳相前世在书中看到的老虎别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类似的记载。 黑虎瞪大眼睛,连连点头,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冥冥之中好似与自己非常契合。 学着人族那般行跪拜大礼。 柳相倒也没拒绝。 礼数过后,於菟缓缓走到张蛟身侧盘卧,闭眼运转神通,双耳高竖,隐隐约约有那仙人传道之声映入识海。 事情安排完毕。 柳相返回大雪坪。 钱梨此刻正与花栗鼠玩耍,上蹿下跳,笑声如银铃,传遍大雪坪。 柳相没去打扰,走入祠庙之内,没去往豢养气运金莲的鱼池,而是来到了陆鸢先前的神像高台之所。 看着神台上空无一物,柳相盘腿坐下,静静思考着什么。 那位南华古仙在心象天地中说过,他柳相身处此地,又接受了大阵与大山,如果想借助它山之石来磨砺璞玉的话,陆鸢魂魄与金身都已消散,不存在任何复生可能,但消散之际也留下了一部份神只大道残余,可以以此作为敲门砖。 南华古仙也说过,最好是神道与自身大道泾渭分明那种,因根底不同,可能会出现些意料之外的后遗症。 当然,南华古仙的道法深远,对此自然有应对之法。 那就是柳相自己起一个道号,秉承大道之志,可作为两条大道根基的分界线。 “该起个什么好呢?” 柳相枯坐长久,暂时没有定论。 神道之路,柳相觉着可以试试,虽无香火信仰,可光是接手陆鸢残余下来的神只气运,就足够他磨砺自身数百年了,这等捷径,放着不用实属暴殄天物。 也或许最开始陆鸢就想到了这点,所以哪怕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也选择为柳相留下这些神只气运,算是给柳相接下来走上此道的敲门砖和垫脚石了。 第255章 各有前程 两日之后。 小雪停歇的扎纸铺子门外。 张蛟缓缓醒来,眼眸中再无昏沉与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清明。 浑浑噩噩十数载,前尘往事皆散去,恶蛟终抬头。 魁梧远胜虎豹的少年站起身,抹去身上积雪,跺了跺脚,确实挺冷的。 “吼。” 张蛟转过头,看向於菟,咧嘴笑道:“以后就你陪着我了。” 梦境结束之后,张蛟直接被南华古仙拉到心象天地中,见到了棋局胜负,见到了儒衫换墨衫的柳先生。 心象天地中央,一场传道落下帷幕。 这期间於菟的身影也出现在心象天地一侧倾听,二者早就见过面。 南华古仙也说过二者大道相契一事。 既然是好事,张蛟自然不会拒绝。 於菟蹭了蹭张蛟手掌,湛蓝眼眸中灵光闪动。 张蛟转过头,一眼就看到巷子拐角处躲藏着朝这边偷望的许念瑶。 曾经的憨傻少年,如今心窍通透的他,在小姑娘面前还是喜欢发自肺腑的憨笑。 见傻大个儿重新露出久违傻笑,许念瑶这才怯怯看向於菟问道:“它...吃人吗?” 张蛟与於菟同时摇头。 许念瑶目瞪口呆,“这老虎能听得懂我说话?” 於菟点点头,拟人似的咧了咧嘴,不过它那血盆大口加上满嘴尖牙,怎么看怎么像是呲牙发怒。 张蛟苦笑着安抚了会儿小姑娘,许念瑶这才蹑手蹑脚靠近,扯着张蛟裤腿,歪头打量於菟。 於菟虽说境界不高,只是开山境,但作为修行种子的小姑娘身上清气之浓郁,它还是能清晰感知。 就像一个食客面对珍馐美味时的情难自禁,於菟舔了舔尖牙,湛蓝眼眸中罕见出现一抹贪婪神色。 只是这种神色变化很快便转瞬即逝,原因有两个。 它作为此地土生土长的妖族开智,冥冥之中有种心灵感应,大山的规矩如此,它若敢吃人,后果万劫不复。所以自它开智那天起,就扭着本性与人为善,对于妖物来说,还是没有外人外物帮衬的情况下,着实有些煎熬。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张蛟此刻正眼神冷漠的盯着它,此处街道上好似有热浪席卷,地面积雪肉眼可见的消融。 武人二境,罡气流转,如烈日浮空。 不再憨傻的少年郎成功将体魄与拳意相融,堂堂正正成为入阶武人,而且在同境之内,属于罕逢敌手的那种。 於菟丝毫不会怀疑,若是自己对小姑娘动了坏心思,眼前少年郎定然会将它活活打成肉泥。 什么大道相亲?什么弥补不足? 在张蛟眼中,都没有除了爹娘与柔姨之外,唯一一个真心诚意对自己好的小姑娘重要。 张蛟按住於菟的脑袋,眯眼对小姑娘道:“它叫於菟,很有灵性,不吃人的。” “傻大个儿,你说话咋不像以前了呢?” 许念瑶有些纳闷,咋的?天寒地冻还能将人冻聪明了不成? 张蛟一笑,没说什么。 有时候人的成长总是在一瞬之间,更何况是他这样遭逢大变,对错,善恶,好像都无从查起,无法评判,心底纵有万般委屈,又怎是言语能够说得清,道得明的呢? 以前的他,不知来处,不知归途,如一粒蜉蝣漂泊于红尘之海。 现在的他,知善恶,懂事理,也有一份对待世间命运的冷眼无情。 太上无情亦有情。 他张蛟,不是什么恶人,也非好人。 这也是为什么南华古仙会选择心窍开启后的张蛟为大道继承者,而非让神志不全时的他来继承。 ------------------------------------- 另外一边。 孙玉帛和谢琯都各自登门,找到曹蛮与袁贤的父母,说明来意,展示一手神仙术法,过程很顺利,结果没任何意外。 街道某座私自售卖封禁书籍的书铺门旁,这里有座茶摊,瓜子和茶水价格都算便宜,还有说书先生扯着嗓子绘声绘色讲述故事,是个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好去处。 这些天老祠堂停课。 袁贤和曹蛮自然而然凑到了一块。 “你这些天发什么疯?课不上,书不读,整天躲在家里,手艺活也得有个节制不是,隔壁那些妇人可都说,这事做多了对身体不好。” 袁贤语重心长劝说,换来的却是曹蛮差点翻到天上去的白眼儿。 “我在默写梦中的一些东西,耗了些时间,你呢?现在看上去不如以前精神了。” 两人交换梦中场景后,齐齐干瞪眼,然后同时出声道:“你厉害。” 观中梦的头颅山丘,帝王梦的昏庸无道。 都他娘挺吓人。 梦境含义两人都不明白也就没有多聊。 话头偏转,袁贤兴冲冲道:“你是不知道,昨个儿我家来了个仙人,哭着喊着要收我做徒弟,我呢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勉勉强强答应下来。估摸着明儿或者后天就得离开,以后咱们俩可就很少有机会喝茶聊天了。” 嘴里说着可惜,袁贤的表情却出卖了他,仙人啊!那是比江湖更令人向往的高处,昨天在知道这消息后,袁贤整宿都没睡着,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跟好兄弟分享此事。 曹蛮呵呵一笑,“不,这事我知道。” 袁贤摇头晃脑,“也对,就我娘那碎嘴子,估计小镇早就传遍了。” 曹蛮瞥了这家伙一眼,淡淡道:“因为我家也有仙人登门,哭着喊着倒是没有,可能到访仙人要点脸皮,就带我自云海走了一遭。” 袁贤目瞪口呆。 截天宗,补天教。 这答案让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如果刚才的言语只是炫耀的话,想清楚是两个不同势力之后,以后见面估计会难上加难。 曹蛮笑了笑,“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也别担心,书上还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袁贤后仰靠在椅子上,点点头,“你他娘的就是道理多,先生都没你会说。” 大道三千,各有前程,他们的命运自小镇起,又该在何处终结呢? 第256章 福运福缘 百年节点的第三天。 关于三个孩子的各自归属都有了结果,今天就是离去的时候。 一袭儒衫的柳相与孙玉帛单独聊了些事情。 是关于小姑娘许念瑶的,甚至都不是商量,而是补天教必须保证小姑娘在未来三百年的成长中不得出现任何意外。 具体缘由柳相没有明说,只是让孙玉帛告诉补天教当代宗主,此事是陆鸢的手笔就行。 紧接即将离开小镇的三人被柳相一一点名走入后院。 柳相分别取出三样东西。 一件修复好的石盘,本体乃是当年赵春生送给银铃妇人用来镇宅之物,在山上有着搜魂种的名头,注入灵气,能够勘察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灵气波动和来源,柳相在这基础上融入些术法使其修复如初,顺带着还多了些变化。 许念瑶接过东西后神采奕奕,叽叽喳喳询问这东西何有用途? 柳相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说道:“等你以后长大了就知道。” 给袁贤的是一枚甲丸,当年与苏邑厮杀的死士,所穿戴的麒麟甲品级凑合,柳相再此基础上改良整合,取长补短。 “你性子冲,万事不考虑后果,属于顾头不顾腚的主儿,有这枚甲丸在,也算是有件保命之物。” 柳相对袁贤的评价不高也不低,关于那场梦境首尾,经过记忆交换后,儒衫柳相也都明白,袁贤资质不俗气本是件好事,但心性不太稳,很容易出岔子。外物的挑选他最开始是想制作一件关于心湖的法器,只是这等物件对使用者条件有些苛刻,柳相索性退而求其次,给他一件保命之物。 事到如今,袁贤也知道了柳先生的真正身份,故而柳先生能够拿的出手的东西,定然极好,袁贤嘿嘿笑着将其收下,对于先生的言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到了曹蛮。 柳相却没着急将手中物件递出,而是说道:“你的修行资质是最好的,无厌相,放眼天下也算罕见,不过......” 柳相停顿片刻,语气郑重道:“你要记得,如果将来遇到进退两难且必须选择一条道路走下的时候,若是实在为难,可走霸道。” 曹蛮愣了愣,显然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 柳相一挥袖子,“你现在也不需要明白,只要记得这句言语就行。” 说着,将手中一枚金蟾镇纸递出。 “走吧!等以后再见时,我希望你已经站在该有的高度上。” 修行路上曹蛮前期不会有太大的风波,一路顺遂,会是令所有人仰望的存在,无厌相可无视心境变化,一些个被修士视为大道拦路虎的关隘在他面前如同薄纸,可一旦选择或是心念背离大道,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只金蟾,就是给曹蛮的一次忠告。 事情交代完毕。 谢琯带领曹蛮率先离开小镇,临走前,这位女子地仙朝着老祠堂和柴火观两个方向分别挥了挥手。 孙玉帛聚来一团白云,许念瑶和袁贤乘风而去,小姑娘离去的时候眼泪鼻涕哗啦啦,毕竟年少,如今离乡,何时又能返乡呢? ------------------------------------- 日暮里。 张蛟走入学塾,没带上於菟,主要怕吓到小镇百姓。 找到柳相,张蛟躬身行礼,毕恭毕敬,“见过先生。” “我还是不太习惯现在的你,以前的傻大个儿其实挺好。” 柳相单手做拉扯状,从自身大道气运中剥离出一部分福运,捏在手中,外人不得而见。 张蛟嗯了一声,“只要先生喜欢,学生傻不傻都不重要。” “南华古仙应该跟你说过他跟神霄宗的渊源,你此行去,需要个护道人。” 天底下排名万年老二的神霄宗,道门执牛耳者,作为曾经的开山祖师之一,南华古仙留下过一支道脉,只是千年万年以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领衔者,如今张蛟接下了古仙传承,于情于理,都得走一趟神霄宗,至于能不能成为南华一脉的领衔者,就得看张蛟将来的大道进程与心性手段了。 柳相放开手,那捋看似极小,实则如江河涛涛的福运没入张蛟眉心处,对此张蛟并无察觉。 能够看透气运所在的炼气士,无一不是地仙起步,柳相出于私心,在走出小镇的每个修行种子身上都留下过,或多或少的区别罢了。 张蛟的福运里,有柳相出于私心的,更多是棋局落败后言而有信的一部分。 院门外,再次走来一人。 身形同样雄壮,只是上了年纪微微佝偻,吴用站在张蛟身前两步,转头对他这个半个弟子说道:“我这把老骨头在这地方都快生锈了,此行活动活动筋骨,护你走上一遭。” 对于这半个弟子,吴用几乎已经倾囊相授,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迟暮之年,最后在庇护一回。 张蛟咧嘴笑道:“能不能等两天,我还有些事情没做。” 离去前,柳相赠送给张蛟一件芥子物,外形为一件灰衣道袍,开启之法也简单,张蛟已经是入阶武人,只要用气机牵引便可开启或关闭,柳相还在其上做了禁制,外人不得打开,等将来张蛟正式炼气之后,这禁制就会自行消散。 接下来几天,街坊邻居口中的傻大个儿当起了败家子儿。 先是将那件铺子贱卖,得了银两。 吕宗良很早之前就留着等张蛟结婚时才开封的十余坛老酒,这是小镇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风俗,无论男女,张蛟将其全部收入柳先生赠送的芥子物中,夜里将老酒悉数送给药铺老人,按照他的话说就是,自己家里穷,学拳却从没任何付出,钱财俗气了些,只有这些酒水还算拿得出手,吴用也没拒绝,收下酒后的夜里,老人自斟自饮,笑容开怀。 紧接着,在小镇所有人古怪的目光注视下,张蛟背着柴刀山上伐木凿隼牟,在丰阴涧深处大山里建造起一座祠庙。 祠庙距离小镇极远,张蛟在朝神古道之上重新开辟出一条小径,直达祠庙门口。 先生为父母超度,开拓福缘,更改玄之又玄的命运,自己这个做学生的能回报的不多,只有山间建造小庙,为先生未来之大道锦上添花。 第257章 龙君 一切结束,老祠堂再次空空荡荡。 这座屹立数百年饱经沧桑与风霜的古老宅邸,就像是一个见证小镇一步步走向兴盛的老人。亲眼看着一个个孩子跨入门槛儿,又匆匆离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南华古仙给张蛟留下的东西很少,准确来说只有一份大道雏形,等他开始真正炼气之后,这份大道雏形便是支持张蛟水涨船高的底蕴。 大道雏形就相当于是一座塞满宝藏的屋子,有门户而无钥匙,想要开启,就得张蛟亲自走一趟神霄宗。 至于南华古仙为何要这等繁琐行事,柳相暂时看不透,也懒得去想。 人生于世间,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得。 张蛟走出大山的时候夜幕沉沉,黑虎於菟隐于黑暗中,一老一少并肩而行。 墨衫柳相破天荒离开臧符峰之巅,相送十里。 按照常理,柳相本体不得离开山脉,不过他自有手段维持大阵,只要不是离去时间太长都没问题。 看着与平日衣着不太一样,眉心还有一枚红枣印记的先生,张蛟也没多想,说道:“先生,之前在心象天地传道时,古仙跟我说过关于您接下来临摹神道一事,我在丰阴涧那边建了座庙宇,名字还没想好,还得先生自行补上。” 柳相点点头,“此行一路上可能会有些变故,不过也不用担心,你身上福缘深厚,如果遇到必死之局,可捏碎这个,先生我自有感应。” 说着,柳相手掌翻转,一枚血色鳞片出现掌心中,与当年赠送荆黎的一般无二。 张蛟笑着收下后,犹豫一下说道:“先生,我自心象天地醒来后,发现自己恍惚间能看见一些东西。” “哦?” 柳相一挑眉,“说说看。” 张蛟无奈道:“就好像未来的某些片段,我求证过,看到的片段与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一般无二,不过时间长短不定,未来间隔多少也不知,只是一闪而逝,不受控制。” “遇见未来画面吗?” 柳相目露思索,“有没有限制?或者说哪些能你能看见未来,哪些人看不见?” 张蛟摇摇头,“都能看见,没有限制。” “包括我?” 柳相讶异,这等不同寻常的推衍未来之法,他先前不是没有接触过,只是哪怕身处山巅,始终会被冥冥之中的天道所影响,所以推衍起来极为费力,若是换成中三境之人,甚至付出巨大代价都未必能够准确知道未来之事,更何况一个连炼气士都还不是的武人呢? “是的。” 张蛟郑重点头,他确实在见到墨衫柳相的那一刻,预知能力就不受控制的看到未来画面。 柳相难得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一幅画卷?” 张蛟面色渐渐凝重。 那是一座大岳之巅,白衣柳相站在山巅,云海之上,十位仙人低头俯视,一对十,双方光是交手余波就令千里山河转瞬陆沉,画面结尾,白衣染血,结局未知。 柳相愕然。 张蛟补充道:“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时间,不过相距都不会太晚,所以,先生您得做好准备了。” 柳相陷入沉思,直至距离小镇十里开外,柳相停下脚步,“傻大个儿,记得我私底下是怎么叮嘱你的吗?” 在张蛟恢复心窍之前,柳相经常能看到在街头巷尾,山上山下忙忙碌碌的傻大个儿,先生和学生在私底下有过一番对话,说是对话,其实都是柳相在说,张蛟在听。 张蛟咧嘴一笑,认真点头道:“记得,生活不易,干饭要紧。” 柳相欣慰点头,“孺子可教也!” 一旁听了半路的吴用眼角忍不住抽搐几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吴用出身虽说贫寒,可从来没经历过饿肚子的时候。所以他很难听懂这句话真正的内在含义。 傻大个儿从小个头就比同龄人长的快,饭量自然也是翻倍增长,以扎纸铺子那点微薄收入,张蛟很少有真正吃饱的时候,心窍不全不代表就一定傻,他也明白老爹辛苦,很多时候半夜肚子饿得实在睡不着,张蛟就会拼命往肚子里灌水,那些个日子是真的很难熬。 只是等到自己不再挨饿了,终于能够顿顿吃饱饭了,可好像这份喜悦已经无人能够倾听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目送张蛟消失在黑夜深处,柳相这才转身返回。 路过牌坊楼时,柳相停下脚步,看向盘腿坐地修闭口禅的年迈僧人。 金身罗汉?有些意思。 他蹲下身问道:“大师,你是来找我的?” 言语间,柳相白皙脸庞上出现好似裂纹的细密鳞片,一双眼眸猩红夺目。 柳相的妖性一直在体内挣扎,不停催促着柳相吞了这位佛门罗汉。 老僧睁眼,依旧是双手合十的姿态,并未开口言语,只是轻轻点头。 柳相再问,“准备为明觉报仇雪恨?还是来替你们梵刹峰找回场子?” 上一个来天王山脉找场子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老僧摇了摇头。 “哦?这么看,好像就更有意思了。” 柳相收敛起妖性,上下打量这位佛门罗汉,“来都来了,不进去坐坐的话显得我这个主人家待客不周不是,走,去陆水寺听佛法。” 面对邀请,老僧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微笑不语。 时候未到,多说无用。 磨蹭半天也没个所以然,柳相耸了耸肩也不再管对方是寻仇还是找事,返回小镇,直接去往丰阴涧。 距离丰阴涧不远处的岸边。 一座小庙孤零零矗立在那。 梁柱崭新,灰色瓦片带有窑灰。 空空荡荡。 柳相于庙宇前站立许久。 “从此以后,吾之道号,名为——龙君。” 心相显化,祠庙神台之上出现一座泥塑神像。 神像无面容,亦无多余装扮,与人等高,双袖缠白蛇,脚踩山川,身披江河。 祠庙门口同时挂上了一副匾额,上书“龙君庙”三字。 或许连柳相自己都不知道,一次无心之举,却不亚于昭告天下。 天下之外,大海幽暗不知几万里的深渊最底部,一头几近真龙之形的万丈老龙睁眼,金色眼眸中尽戾气滔天,愤怒嘶吼,四海水域掀起滔天巨浪。 大道之争,不外如是。 ------------------------------------- ps:妖道篇结束。接下来还有几章对于人物走向的安排。 第258章 走山走水 小镇最近有些奇怪,那座原本空荡荡没什么香火供奉的老城隍庙,平日就是个游玩赏景的地方,像三月三这样举办的盛会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只是近些日子不知怎的,老城隍庙的香火忽然多了起来,人来人往,求神的,还愿的,都快踏破了门槛儿。 空置太多年,城隍庙的来历与建立者都已经湮灭在历史当中,没有庙祝,没有管事,人一多就很容易出现差池。 好在后来有人主动请缨担起庙祝一职,城隍庙这边也就渐渐安稳下来。 听说担任庙祝那人来头还不小,是自桂花巷走出来的有钱人。 有钱有势有权还有名声,为何会舍得安稳富贵不要,天天在这不辞辛苦看普通百姓的脸色,很多人都觉着是这有钱人闲得慌,估摸着是觉着新奇有趣,等过上几天,再多些个把月,这位有钱老爷就会灰溜溜掩面逃回桂花巷。 只是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位中年富家翁不但脱掉一身珠宝气,还换上一身粗制麻衣,手持一串念珠,在城隍庙内庙祝的职务上一当就是二十年。 家中产业什么的都交由儿孙接手,卸下身上顾家担子后的赵柱有种难以言说的轻松。 就好似踏入庙宇的那一刻,就与外边的红尘滚滚彻底没了关联。 二十年后的城隍阁后殿,每年三月三大戏登台的地方。 已经垂垂老矣的赵柱独自一个人坐在戏台边缘,轻轻晃动双腿,亦如当年坐在墙头,身边是一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少女。 赵柱已经很久没喝酒了,自记忆里最后一位故人离世之后就再没喝过。 今夜,他却从街道上买了壶最便宜的土糟酒,坐在戏台边缘,小口慢饮,思绪幽幽。 黑夜里,零星灯火下。 赵柱醉眼朦胧,嘴角含笑,一次次轻声呼唤,仿佛儿时伙伴谁都不曾离去,都还聚在他的身边。 ------------------------------------- 天王山千里之外。 孙玉帛带着袁贤和许念瑶一起走过山山水水,凭借双脚丈量河山。 小姑娘活泼不假,但走了快半个月的山路,脚底血泡磨起又破,疼死个人,许念瑶都不知道自己都被疼哭了多少次,也因为这事儿,她没少在孙玉帛面前埋怨。 你都是神仙了,我们以后也会成为神仙,干嘛非得走着路去劳什子的补天教,就像离开镇子时候那样,腾云驾雾,多气派?多威风?自己也不用白吃这么多苦头。 对于小姑娘的埋怨,孙玉帛都会一笑置之。 袁贤心底其实也挺不满的,不过这事儿许念瑶年纪小,心思单纯,可以在仙师面前肆无忌惮。但他不行,没法子,不招人喜欢确实没抱怨的权利。 孙玉帛估计是被小姑娘碎碎念叨实在有些无奈,于是便讲述起了其中的门道。 两个原因。 他们脚下是大庆版图,天下四大王朝之一,哪怕是排名靠前的山上仙门都得给几分薄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做门下弟子的,有山水神灵坐镇的山头自然不能随意御风跨越,不是那些山水神只有多强,只是尊重大庆王朝而已,走上几步山路而已,就当是游玩赏景了。 当然,大庆的原因占比很小,更多的,是孙玉帛想让他们俩脚踏实地好好走一走山水路程。 因为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轻松的一次登高望远。 往后修行路,可要比如今磨破几个水泡,走烂几双靴子艰难太多太多。 孙玉帛出身与他们相差无几,最是能感同身受,他不想两个小家伙在最轻松的岁月里留下遗憾。 所以这位早就跻身天门境的地仙,带着他们走过一座座山头,渡过一条条河流,只为他们能够在心底记下今日之磨难,往后才能愈发顺遂无阻。 孙玉帛顺手在渡水过程中抓了几条青鱼,晚上给两人来了顿没啥滋味儿的烤鱼。 许念瑶苦着脸,心底腹诽不已,委实是这位神仙老爷的手艺......一言难尽。 袁贤闻着那股焦糊味儿,忽然觉着好像也不太饿。 被嫌弃却不自知的孙玉帛一手拨弄炭火,头也不回的对阴影中说道:“出来吧!这都跟了一路了,有意思吗?” 袁贤和许念瑶同时一愣。 树荫中缓缓走出个中年男人,袁不古神色尴尬,拱手施礼道:“白马原三当家袁不古,见过孙前辈。” “白马原...我想起来,一个养马的小宗门,你是哪来的胆子?真不怕我一巴掌拍死你?” 孙玉帛神情古井无波,他的性子虽说平淡,做人做事都不会有僭越之举,不过面对藏头藏尾之人,他也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袁贤见到袁不古后一脸奇怪,这家伙跟着自己作甚? “自然是怕的,晚辈境界低微,自然入不了孙前辈的法眼,不过这小子跟我有些缘分,就想着私下相送一程,又怕孙前辈不允,故而才远远吊着,还望前辈勿怪。” 袁不古神色真诚,没敢言语半句假话。 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柳相一句双方有缘,袁不古还真不敢走这一遭。 孙玉帛沉默片刻,估计也是猜到了其中部分内幕,没了先前的恶意,只是淡淡问道:“准备相送的什么时候?” 袁不古笑言道:“等走出大庆版图,我就会返回白马原。” 孙玉帛点点头,算是默许了袁不古的所作所为。 袁贤朝袁不古招了招手。 袁不古小跑到少年面前,寒暄几句,也没再多说什么。 夜半时分,天地寂静。 孙玉帛似乎心有所感,猛然转头看向更远处的一抹黑暗之中。 下一刻。 孙玉帛一手挥出,将许念瑶三人卷起向远处河岸丢去,避免接下来的交手波及到他们。 黑暗中,一杆乌黑神枪破空而至,空间震荡,几乎是孙玉帛挥手的瞬间就已经来到他面门之前。 孙玉帛侧头想要躲避,可头颅已经被枪尖锁定,避无可避。 无奈之下,孙玉帛探出剩余手掌抓住枪身,强行以灵气与之对撞。 灵气激荡如千万缕剑气绞杀,方圆十里之内,寸草不生。 第259章 恩恩怨怨 卸去力道之后,孙玉帛拨动乌枪原有轨迹,长枪朝着原路返回,去势丝毫不比来时慢多少。 第一次交手结束。 孙玉帛周遭天地灵气疯狂汇聚,他眯眼看向黑暗中缓缓走出的人影。 是谢琯。 跟以往散漫的女子地仙不同,今日今时,谢琯一袭玄色法袍流光溢彩,相貌轮廓也摒弃了在小镇时的刻意遮掩,凌厉,俊美,一步步朝孙玉帛走来,手持神枪,整个人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孙玉帛皱起眉,强忍怒意道:“谢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琯神色冷峻,再无一丝随意与散漫,气势一步一升高,两人相距不足十丈时,谢琯点头,漠然点头,“知道。” 截天宗与补天教之间的仇怨,平日里碰面怎么打生打死都不过分,只是在这百年一度的节点的上,双方都曾立下规矩,不得夹杂私怨,若有违法,门规处置。 孙玉帛有些不太理解这这谢琯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既然知道后果,你还敢动手?” 谢琯挑起枪尖指着孙玉帛,“后果?不就是丢掉一个峰主之位,再被宗门禁足百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相比起来,你的死对我才最重要。” 孙玉帛眉头皱得更紧,“我们有仇?” 本是一次试探询问,没曾想谢琯直接点头回道:“有仇,死仇。” “哦?” 听她这么一说,孙玉帛反倒没了先前的火气与疑惑,呵呵笑道:“那你说说看,怎么个死仇结怨法?” “你是否还记得一百多年前,死在你手里的白衣女子,她叫谢蕴,玄心境,相貌与我有七分相似,同样用枪。” “哦~记起来了,好像是个运道差的,被我一道杀阵坑杀了,死的挺安静,本来我都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听你这么一说,她和你还是姐妹不成?” 谢琯双眼中渐渐有血丝浮现,一字一顿道:“她是我姐姐,亲姐姐!” 孙玉帛恍然,既然是这样,那么这场不死不休的架,打的就有由头了。 “你我虽同处于天门境,只是你应该清楚,同境之中亦有差距,况且你本就有伤在身,找死吗?” 谢琯忽然笑了,只有是有决然和凄凉,“所以啊!当我知道补天教来人是你之后,我就跟人借了一样东西。” 又有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见之,孙玉帛心中忽然有种不妙的情绪升起。 那人与谢琯相貌相似,同为女子,同样手持神枪,只是身穿白衣,一双眼眸空洞无光。 是以心魔之姿显现世间的谢蕴。 无论是境界还是气势,都与谢琯一般无二。 曾经截天宗有一对双生花,资质都算不俗,本有希望一举出现两位年轻地仙,只是后来在一场与补天教的遭遇战中,名为谢蕴的女子身死道消,谢琯自此大道受挫,举步维艰。 如今,双生花以相同的姿态并肩而立,她们的联手,可并非一加一这么简单。 孙玉帛似乎明白了结局,转头对河岸另一端的袁不古道:“麻烦你将他们二人送至补天教,师门必有重谢。” 袁不古躬身领命,一手提起一人,脚下生风消失远方。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蝼蚁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孙玉帛深呼出一口浊气,看样子今天得拼命了,视线扫过心魔之姿的谢蕴,孙玉帛脸庞浮现一抹恶笑。 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两人联手同样如此。 山林深处,三位地仙悍然出手,山峰破碎,河水逆流,术法之璀璨,将黑夜照耀,亮如白昼。 ------------------------------------- 臧符峰。 饶是隔着千里地界儿,谢琯与孙玉帛的交手余波,柳相还是能清晰察觉。 只是双方之间的恩怨,柳相不想插手,结局如何他之前私底下就跟谢琯说过,对方不听一意孤行,柳相也没办法。 至于那心魔之形的谢蕴,是谢琯在洞明离去前的一笔交易,至于交易之物,柳相兴趣不大,也就没刨根问底。 遥望一眼,叹息一声。 又少了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 柴火观。 最近丁经业的身子愈发虚弱,不复往日神采,观内很多事情都由姚清接手。 观中一把手的位置看似威风,可需要操心的事务着实不少。 姚清忙里忙外,终于有空闲时间喝杯茶水。 自从传道结束之后,南华古仙便彻底身死道消,只是作为曾经行走人间的共同躯壳,南华古仙先前留在姚清体内的福运并未散去,实打实的涅盘境巅峰。 只是姚清本身资质太差了些,大道福运已经用尽,未来再难更进一步。 不过涅盘境啊!这可是中三境巅峰的境界,姚清本身野心就不大,已经很知足了,能不能成为地仙,他从不强求。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 姚清神色骤然一变,连忙开门,见到了浑身浴血的谢琯。 姚清大惊失色,“谢姐姐,你这是?” 谢琯凄然一笑,跨过门槛儿,走入闲庭,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水,伴随涌上喉咙的鲜血一同咽进腹中。 “跟人打了一架。” 姚清欲言又止。 谢琯豪迈道:“对方死了,大仇得报,真他娘痛快。” 姚清面色悲伤。 因为谢琯此刻生机正源源不断流逝,属于魂魄也在寸寸割裂。 她已经死在了战场那边,大道修为已经磨灭得干干净净。 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谢琯才硬憋着口气走入柴火观。 “姚清啊!我记得你当初问过我一个问题,说最高处的风景到底是怎样的。” 姚清没出声,只是默默点头。 谢琯自言自语道:“山巅最高处的风景我没看过,这辈子也没机会看见了,不过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去,好像与凡俗没什么两样,同样会有七情六欲,爱恨仇怨,这些东西随着眼见与修为的高深从而变得隐晦起来,其实根底上没什么不同。” “这样的修行,我不喜欢,有些失望。” “身在其中,我却没法免俗。姚清,如果是你,该走怎样的大道呢?” 此问之后,双方再无言语。 谢琯,曾经截天宗的双生花之一,坐镇小镇百年的镇守者,最后在桃花林中缓缓闭上眼,身躯与魂魄一同灰飞烟灭。 臧符峰。 柳相自小镇那边抓起一团破碎魂魄将其重组聚合,大开阴冥之门,将其送入轮回。 …… ps:外出培训一星期,请个假 第260章 改换门庭 补天教位于沧澜王朝一座囊括千里山河的福地群山中,万千气象垂绦,相隔遥远便能听到仙音传耳,如梦如幻。 袁不古气息紊乱,面色有种涸泽而渔的死白之色。 自从得到孙玉帛托付后,袁不古一刻都不敢耽搁,带着袁贤与许念瑶御风远游,脚步匆匆,原本普通人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山水路途,在袁不古不留余力的日月征程下,只用了一月时间便赶至补天教山门之外。 “歇会儿...歇会儿!!累死老子了。” 袁不古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喘息,不断吞吐炼化天地灵气弥补体内不足。 他实在有些怕了,万一那位截天宗的女子地仙胜出,非得让两位天才种子夭折半路,袁不古自知必然不敌,到时候的下场不用言说也知道。 “老袁,这就是你说的整座天下排名前五的仙家大宗?看着也没什么嘛!光秃秃的,山也不高,还没我家乡的天王山脉气派。” 袁贤撇撇嘴,心底对这劳什子补天教的期待又下一成。 小姑娘许念瑶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好奇的东瞅瞅西瞧瞧,对于往后所谓修行是既期待也害怕。 “你懂个屁,这只是表象,专门给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的,仙人仙人,自然要隐于红尘之外,要是能被你看穿气象,仙宗也就不是仙宗了。” 袁不古嗤笑着回答,脸色忽然一变,急忙起身,看向补天教方向。 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驾云而来,轻缓落在三人不远处,神色和蔼,抚须打量三人。 袁贤与许念瑶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在袁不古身后。 袁不古神色紧张,硬着头皮抱拳道:“白马原三当家袁不古,见过前辈。” 寇脊轩微微叹息一声,点头道;“辛苦了,袁道友。” 按照山上辈分而论,孙玉帛得称呼寇脊轩一声师叔,加上老人在补天教内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与孙玉帛的交情更是不错,所以这次知道孙玉帛负责走这趟天王山之行后,他才会一再叮嘱。 孙玉帛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天王山之行的利害之处,按常理应该有惊无险才对。 只是前些日子,属于孙玉帛那盏命魂灯突然熄灭,寇脊轩就知道此行出了变故,如果不是袁不古三人的到来,老人定然要重新走一遭天王山脉了解事情起因和结尾。 从袁不古口中了解孙玉帛之事的原委后,寇脊轩内心怒不可遏的同时也有深深无奈之感。 怒,是因为截天宗不守规矩,哪怕是私仇也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 无奈,是两宗之间的恩恩怨怨已是死结,能做出什么举措都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补天教是寻仇也好,私了也罢,都得看宗主的意思,他们也插不上手。 “既然玉帛承诺过袁道友的护道功劳,那就有请入宗门做客一程?” 这是老人的真心话,补天教在山上的名声向来极好,像两百年前天王山内发生的事情也纯属董璇玑私心作祟,宗门之内做人做事都有管束和章程。 当然,面对截天宗除外。 袁不古讪讪一笑,白马原在寻常仙家势力面前确实称得上雄厚,可面对补天教这样的庞然大物,难免有些自惭形秽,做客什么的就不必了,甚至连孙玉帛之前许诺的好处他也没打算真的收下,当然,这里边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思在,毕竟补天教的人情可要比什么法器道诀还要金贵。 委婉拒绝之后,袁不古挥了挥手,袁贤和许念瑶缓步走向寇脊轩。 只要这两个修行种子抵达补天教,由宗门接手,袁不古的结缘算是完成,以前种种也就一笔勾销。 只是走到一半,袁贤忽然停步,转头看向袁不古,沉默不语。 寇脊轩抚须疑惑道:“可是有未了之事?” 小姑娘也有些好奇,同样停住脚步,眨着眼睛看向袁贤。 袁不古愕然,不知道这小王八蛋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老袁,你之前说过,白马原下有国,名为白濠,既然是附属国,那么白濠国皇帝见了你是不是也得下跪磕头?”袁贤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似乎有些期待答案。 袁不古犹豫片刻,洒然一笑,还是实话实说道:“如果我想的话,是的。” 作为白马原三当家,只要他想,白濠国百万人口的附属国而已,让他们皇帝老子跪地磕头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袁贤点点头,然后转身看向寇脊轩道:“仙长,补天教可有?” 寇脊轩一边打量这个年轻人,一边说道:“我们补天教虽在山下亦有王朝扶持,不过我教门风不沾红尘,对于山下事向来不予插手。所以你的问题,没有答案。” 袁贤听懂了,有时候没有答案便是最好答案。 紧接着,这个从穷乡僻壤走出来,有点懒散,有点无赖,还有点不识好歹的少年。一句话,让寇脊轩和袁不古同时愣神片刻。 “既然这样,那抱歉了仙长,补天教也许跟我无缘了。” 他看向袁不古道:“老袁,你那收徒弟不?” 袁不古脸皮子直颤呐! 虽说是这小王八蛋亲口所言,自己压根儿也没敢往这方面想,但......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就是他白马原在人家山门口跟补天教抢弟子。 还是身负气运和交易的仙人胚子。 这要是传出去,先不谈白马原名声烂大街,补天教就得成为山上仙宗之间的笑谈,到时候补天教的面子往哪搁? 若是对方要找回面子,那么倒霉和遭罪的,可就是整座白马原了。 小姑娘许念瑶挠挠脸,显然想不明白袁贤这家伙打得什么算盘。 寇脊轩显然是被气笑了,看向袁不古,似乎在等着对方作答。 袁不古急忙对寇脊轩解释道:“寇前辈,别听这小王八蛋胡说,晚辈可从没有过这心思。” 寇脊轩笑容不变,“是没有,还是不敢有?” 这下,袁不古哑口无言。 若说有没有想过,袁不古的真正心中答案自然是有。 只是碍于天王山规矩,袁不古没敢将这份念想放大,甚至一路上都没跟袁贤透露过半点口风。 “老袁,你给句准话儿。” 第261章 别着急长大 “小王八蛋,你给老子闭嘴!你可知道......” 袁不古自认就他那点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可禁不住补天教怒火,赶忙阻止对方想法,顺带还想解释一番。 不过没等他说完,寇脊轩便接话道:“小子,你真觉着补天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袁贤无所谓回道:“我的脚长在我腿上,想去哪得我自己选,难不成仙长还想强求?作为山上赫赫有名的仙人,自降身份为难我这么凡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传出去也不太好听吧?” 瞧瞧,就这话,要是换个宗门换个人,袁贤都得分八段。 袁贤也不想如此无礼,只是这些天来他想了很久,所谓修仙,在哪不是修,他打听白马原情况可从来不是单纯闲着无聊,中途改换门庭这事儿,他思量过许久。 或许按照补天教的底蕴与帮衬,可以让他更迅速的成长。 只是地方不合适,不顺其心,不明其志,拜了作甚? 小姑娘许念瑶在旁边拼命给袁贤使眼色,咋说话呢? 袁贤耸了耸肩,脸上轻松,心底实际上紧张得要死。 他也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也知道自己的言语不中听。 可也只有这样说,这么做,对方碍于面子才会认真考虑此事。 果不其然,寇脊轩听到这话后第一反应不是动怒生气,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小子,柳相难道没跟你提过,自你出身于天王山那一刻起,你自己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就由不得自己了?” 作为大渊气运的承载者,是福缘,此生之后,万事顺遂,若无意外,高高在上。很多旁人求而不得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也是枷锁,出了山去往哪?又该走怎样的路,早就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嗯?” 袁贤显然不太明白其中门道。 “你现在收回先前的话我可以全当没听过,若还要执着于改换门庭,那么你需要付出同等代价。” 袁贤皱眉,“什么意思?”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气运种子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场交易上的货物而已,补天教出钱,天王山出人。可若是货物自己出了纰漏,那么后果就得你自己承担。” 把话摊开了讲虽说残酷,却是现实。 袁贤甚至没多余思考,直接问道:“需要怎样的代价?” 这下,轮到寇脊轩默然。 他没想到少年的回答会如此决绝。 过了半晌,寇脊轩缓缓道:“现在的你,还不起......真想好了?” 袁贤坚毅点头:“想好了,无论代价是什么!” 对方既然这样说,此事不是没得谈。 袁不古现在心底直打鼓,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这小子的出其不意,若是能成且对白马原没有任何后遗症的话,凭借袁贤的资质,自然是他捡了大漏。 担忧,当然是忧心补天教的态度。 寇脊轩盯着少年看了许久,这才笑道:“想好就行。小子,提醒一句,好好活着,你的那份代价等到未来自然有人会去取。” 袁贤咧嘴大笑。 此后,寇脊轩带着小姑娘返回山上宗门。 袁不古对其背影躬身一揖到底。 等到二人踏云远去。 袁不古擦了擦额头冷汗,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然后他毫不留情的对着袁贤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小王八蛋,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要是老仙长一个不高兴,我就得折在这?” 袁贤揉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瞪着中年男人,没好气道:“小爷我这是看得起你,老袁,你可别不识好歹。” 袁不古哼哼两声,上扬嘴角怎么都控制不住。 先不管那位老仙长口中的未来代价是什么,出来一趟,遭了老鼻子罪,最后成功从补天教手中“抢人。” 这事儿虽说宣扬不得,不过等回了宗门,在两位大哥面前可就有的吹了。 袁贤之于白马原,不亚于数百年福缘所得。如何能让袁不古不高兴呢? 回去的路上。 “袁贤,补天教这边谈妥了,柳先生那边怎么交代?” 高兴过后,袁不古开始权衡利弊。 他现在怕的是天王山那边,准确来说老祠堂那位柳先生才是交易的幕后人,若他不答应,袁不古也不敢擅自将袁贤收入门下。 袁贤斜眼道:“我说老袁,小爷我自己都没退路可走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袁不古思虑许久,深呼吸一口气后笑道:“也对,你这小王八蛋都这么横了,那我这个莫名其妙的赢家肩上总得担点什么。” 自古以来,福祸相依。 既然想要享福,就得吃得住苦。 只要将此事提前板上钉钉,到时候大山之主就算有怒火,大不了他袁不古一肩担之。 “诶~!这才对嘛!” 一老一少,勾肩搭背,朝着来时路愈行愈远。 补天教护山大阵打开。 一路上,许念瑶牵着老人的手,大眼睛眨呀眨,好奇问道:“老爷爷,袁贤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块上山?” 寇脊轩稍稍弯腰低头,满脸慈祥温和道:“他啊!念头太杂,想要的太多,他的志向,我们补天教给不了。” 作为一个成道数百年的老仙人,他又怎可能看不穿袁贤那点心思。 “若是他前往的是截天宗,或许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吧!” 补天出世,截天问世,两者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光景。 最后,寇脊轩抚摸着许念瑶小脑袋笑道:“以后你们若是再见面的话,朋友还是朋友,他要做什么你都别参与,好不好?” 许念瑶不懂,只是觉着袁贤的离去有他自己的考量,作为朋友既然决定不了结果,那就只能祝愿他一帆风顺。 对于老人的提醒,许念瑶用力点头,“都听老爷爷的。” 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丫头,寇脊轩有些怀念曾经在荣昌镇时候的光景了。 那时候有小姑娘柔柔弱弱不善言辞,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充满希望。 那时候有小男孩天真烂漫,总是充满稀奇古怪的想法,敢做敢认。 只是时间啊....... 念及至此,他低声喃喃道:“小念瑶,小念瑶,别着急长大啊~” ...... ps:失恋了 继续写小说 第262章 白衣柳相 臧符峰之巅。 柳相手掌反复间,利用他赠与四人那份福运,也知晓了四人各自路程。 谢倌寻仇之前就已经将曹蛮托付给其他有交情的仙家门派带往截天宗,并无任何意外发生,到了地方后截天宗那边自有安排。 袁贤的选择柳相也没任何意外。 “说到底还是经历帝王梦之后的选择,不管他将来如何,别后悔就行。” 若说是南华仙人缔造的梦境改变袁贤的心性其实并不尽然。 南华仙人虽说最终选定了张蛟作为继承者,不过对于其他三人都有一份福缘馈赠。 可能现在看来没什么,只要等到他们开始踏足修行之路,这份福缘才得以真正体现。 曹蛮所看道法,袁贤经历的帝王梦,许念瑶认识的那些古人。 张蛟比较特殊,人性之恶。 “缘分归缘分,最终怎么取舍,终究只能看他们自己。” 道家讲无为,一切由人定。 许念瑶那边没什么变故,按部就班即可。 倒是张蛟那边还有些看头。 恶蛟抬头后,魁梧少年如今很不一样。 在路过某处驿站之时,亲手杀死一百多名山匪,事后吴用就问过张蛟两个问题,“杀人的感受怎么样?会后怕和愧疚吗?” 张蛟面无表情的回答,“跟杀鸡没什么两样。他们在我眼里都是恶,后怕没有,更谈不上愧疚。” 吴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柳相对此还算满意,“时间还早,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其实若以山上仙人的心性来审视张蛟如今的心境,问题还是很大。 可对于一个不过才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已经很好了。 往后随着成长,感受,感悟都将慢慢变化。 “按照南华仙人的指示,张蛟需要前往大庆京城一趟,需不需要暗中盯着点?” 柳相摸索着下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于都那边有南华仙人曾经留下的一件东西,张蛟得去取回来。 过了片刻,柳相晃了晃脑袋,“南华古仙都说了会有门人接应,总是这么护着也未必全是好事。” 成长二字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悟。 想通这些,柳相干脆双手一摊,不管了,让他们自己闯去。 “大白蛇,大白蛇,下雪了.....” 树冠上。 与花栗鼠玩闹的钱梨抬头望天,用小手去接住飘落雪花,感受着手心处的凉意,钱梨哈哈。 柳相同样抬头,无声的笑着。 自他接手大山之主的位置开始,由于和陆鸢心境上的不同,臧符峰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这场雪,柳相没任何干预。 小雪飘落,柳相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用手指叩击眉心处。 《大梦千秋》这门特殊的道家心法出现在识海。 仔细翻阅之后,柳相有些意外道:“还是门消耗寿命的心法,还真是打瞌睡就送枕头啊!” 陆鸢金身彻底碎裂之前曾经说过南华古仙手上会有柳相想要的东西,南华仙人传下此法之前也提点过柳相。 世间修行不外乎性命二字,作为蛮妖,性命中的命自然不缺,若想寻求快速登高之法,就只能从性字下手。 《大梦千秋》无关境,只修心境。 当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此法需要消耗寿命来勾勒梦境,而且此等消耗极为巨大,哪怕是动辄万年悠久岁月的九境蛮妖也得好好全权衡才可。 可能连南华古仙都没想到,这寿命消耗对于柳相来说完全等于无。 因为他的第二份本命神通,名为长生。 寿元无尽。 《大梦千秋》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 此梦非真非假,一切感悟都有柳相而定。 柳相招了招手。 钱梨蹦跳着落在柳相肩头,“大白蛇,你又要睡觉了吗?” 柳相笑意温和,点头道:“我也得修行的。” 钱梨腮帮子鼓鼓,片刻后又泄了气,重新露出一抹开心笑意,“没关系哒,有小花陪着我,不会孤单。你好好睡觉吧!” 柳相一抬手,本来在树上偷偷看向这边的花栗鼠出现在他手中。 自知反抗无用,花栗鼠干脆直接开始装死。 柳相抖了抖手中的小家伙,“塑胎境?还行吧!好好在山上待着,想去镇子闲逛的话也没事,看看就行,别掺和任何事情,听见没?” 被钱梨取名小花的花栗鼠“活”了过来,朝着柳相点了点头。 柳相将其搁在地上,算了算日子。 “也是时候了。” 按照之前顾家树寄的信件来看,也该动手了。 柳相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亲眼看看,终究是有些不太放心大庆那边。 “一场两百年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结尾了。” 说罢,墨裳柳相身影刹那消散,再次凝结出现在祠庙之内,气运莲池之畔。 运转《大梦千秋》。 池中一黑一白两尾锦鲤如获敕令,升空而起,相互衔尾开始旋转,黑白两色光芒盛开,将祠庙内外照耀透亮。 恍若一幅太极图案。 以野狐河作为分界线的南北小镇中央,一位白衣似雪的修长身影由虚化实,在踏出一步之后,便是真真正正的栩栩如生。 白衣胜雪,恍若谪仙。 “这分身......有些不太一样。” 白衣柳相细细感受着体内变化。 神魂完整,身躯完整。 如今的他,更像人。 不,不能说像人,就是人。 “如意神通感觉不到,是本体和分身的分界吗?也对,作为人,可没这份天赋。” 如果说墨裳柳相身躯为蛮妖,神魂人与妖兽对半分。负责坐镇老祠堂的儒衫柳相完全就是复制体。 那么白衣柳相就是纯粹的人性人形。 “就是这境界......应该也够了。” 没了大山之主的身份,没有如意神通,白衣柳相境界为天门境巅峰。 活动一番手脚,感受着身躯与神魂的转换,久违的轻松感占据心头。 “没有枷锁,没有束缚,这感觉,真好。” 终年以来,以人性压制妖性,说上去容易,可做起来殊为不易。 感受完毕。 又是一步踏出,白衣柳相早已消失小镇出现在碎叶城半空。 此后没有任何停顿,缩地山河,咫尺天涯。 跨越千里,笔直去往西北之地。 第263章 宸王 大庆王朝以西,堰州。 此地与西楚接壤,若是时光倒退一百年,战火连绵,马蹄之下,少有太平岁月。 不过随着女子国师登台,一系列针对西楚沙场的国策下达,号称马战天下无双的西楚铁骑不得不后退四千里,将吞并大庆王朝的版图吐了出来,堰州与西楚有了缓冲地带,加上此地坐镇藩王乃是老黄历上赫赫有名的宸王,堰州已安稳百年。 堰州,衡城,宸王府所在。 府邸之中建造有一座风声楼,高九层,楼外有湖泊环绕,若是站在最高楼远眺而望,景色极佳,若是大雪隆冬,还可欣赏满城皆银装的壮阔景象。 高楼九层之上,相貌阴柔绝美的青年男子与一位面容如夜枭的黑衣老者对坐落子。 “冯老,你说我这涅盘境还有多少年可活?” 当年那个深受老皇帝宠溺的皇子,如今屹立堰州百年而不倒的宸王刘钺嘴角带笑,只是这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缕不甘和苦涩。 被称为冯老的夜枭老者落下一子,呵呵一笑道:“寻常涅盘境寿六百年,王爷当年因为天王山之行,每次破境生机减半,不过三百,后因某些不受天地待见的修行道路因果加身,再减其一半,如今王爷此身之寿,已是一线之间。” 这个答案,其实刘钺早有预料,四爪蛟龙服下闲置之手五指攥紧,不甘的同时,思绪回忆起当年那张可憎的少年面容,与那贯穿胸口的黑翎,二者都是导致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你我谋划还需数月,期间不可有万一二字。” 刘钺神情骤然阴寒,事关自己生死,不可有半点马虎。 冯老点点头,“王爷大可放心,您与魏家之女的婚事将顺利进行,神机营六百甲士严阵以待,衡山西岳山君又是自己人,加上前来道贺的数百名宗门修士,还有我亲自为王府设立的机关大阵,此行此举,就算是几位地仙联手都未必能够打破。王爷还无须烦恼。” 为主子排忧解难后,冯老提出心中疑问:“魏家之女魏燕雨,为截天宗岑道玄嫡传弟子,以她的身份能答应联姻,实属有些匪夷所思,阴阳相虽说有双修之妙,可终究不如一方吞噬一方来的爽利顺遂,王爷就不怕其中有诈吗?” “诈?哼......” 刘钺指尖把玩着玉质棋子,笑意盈盈道:“魏燕雨确实身份高贵,能够成为岑道玄的嫡传,若是她孤身一人我还真不敢强求,只是这魏家在大庆开枝散叶传承数百年,她魏燕雨可不是什么斩断红尘,一心修道的刻薄性子。以我在王朝内的影响,覆灭一个魏家也不过举手之劳。截天宗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弟子就与我大庆翻脸。魏家上千人性命在我手里攥着,魏燕雨没得选。” 他父亲,当年带着骊祝入山的老皇帝退位前,下旨封地边境,手握四十万精锐骑军,权柄之大难以想象。 更重要的是刘钺的封号——宸王! 历经两百年,刘钺在大庆中的影响与威望甚至都超过了当朝天子,如果撇开王朝内真正视为底蕴的三处地方,那刘钺若想篡位自己当皇帝的话也不过一念之间。 只是他对龙椅没半点兴趣。 俗世巅峰的权柄又怎能与神仙逍遥相提并论呢? 一个魏家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头稍大点的走狗罢了。 “原来如此,人之情欲真是害人不浅呐!” 冯老感叹一声,“那我就祝王爷早日登临地仙之位。” 只要达到地仙的高度,刘钺身上的伤势与隐患都将一扫而空,再无后顾之忧。 “借冯老吉言,这场棋我赢了。” 落子结束,刘钺起身大步离开此地。 冯老没动,坐在原地看向离去的一袭背影,啧啧称奇道:“以邪法强行破境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刘钺确实是个大才。” 宸王坐镇繁华衡城,后宫佳丽无数,就像春来秋死的草木,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两百年下来却无亲生血脉诞生,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因此事可没少被大庆王朝各色人群在背后津津乐道。 走出风声楼。 刘钺来到一处闭关修炼的密室。 脱下长袍,扯开素衣,缓缓抚摸心口处那道时至今日依旧无法愈合的伤痕,刘钺面色逐渐狰狞。 他想到了很多人。 护送自己进山的云涟漪,吴用,萧祁,还有自己下达命令给小镇增加变数的无名死士。 补天教苏邑,误死在她剑下的小镇妇人,坏了自己好事的董璇玑。 那个本该被自己带回王朝的琉璃道胎,还有至今没法忘记的可憎少年。 将一切画上短暂句号的柳相,坐镇天王山脉的山神陆鸢。 ....... 这些人他都恨,恨扈从无用,恨天王山不识时务,恨那个断了自己大道前程,逼得他不得不另寻他法的少年郎。 遭此变故,可算为国尽忠,可换来的却是朝堂非议,皇戚宗族冷眼,甚至就连向来疼爱自己的母亲都用看待废人的眼光看待自己。 如果不是有老皇帝入山前最后一道圣旨,刘钺估计早就在郁郁不得志中凄凉死去。 后来他遇到了冯老,走上一条背负因果的破境道路,只有破境才能保全性命,只有登临地仙之位才能彻底抹除自身隐患。 刘钺越是修行,就愈发觉着当年在柳相面前的大放厥词是如何可笑。 “草木低头见泥,燕雀低头见林,白云低头见禽。云涟漪说的果然没错,眼界宽窄决定一个人的心性高度,以前的我还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自嘲完毕,刘钺面色愈发狰狞,“荆黎,赵家树,你们两个得好好活着,等我破开瓶颈跻身天门后,一定会亲手让你们尝尝千刀万剐,魂魄点灯的痛苦。” 只要成婚完毕,阴阳相就能补全,再借助多年积累的势,一举跻身地仙,从此天高任鸟飞,真正踏足山巅仙人之列。 到时候先从两个小杂种身上讨一笔债,等境界再高些便可问道天王山。 第264章 山道 堰州有山,其名为衡,与城池之名同字,乃是大庆五岳之一中的西岳。 衡山奇绝瑰丽,层峦叠嶂,多怪石崖壁。 山上有庙,乃是数百年前大庆皇帝亲笔溢号——宋公祠。 天未亮,鸡未鸣。 上山朝神的道路中已经有无数百姓蜂拥而至,人头窜动,皆手持火把,火光如长龙。 他们都想抢在所有人之前插上一月一次的头香,第一个祈求山神老爷赐福。 “这位宋公生前可是正一品的三州总督,虽居文官,却是实打实的武将出身,论排兵布阵,沙场点兵,领军打仗的本事,在大庆千年国祚中都属于难得大才。” 人群之外的另一条险峻山道上边。 仙风道骨的领头老者走在最前头,时不时看向人潮拥挤的朝神道路,一边开口为身旁两位少年郎讲述关于宋公的丰功伟绩。 身后一行十余人,他们都是来自元阳宗的修士,元阳宗与堰州属于近邻,虽宗门势力不算强大,在整座天下都排不上名次,不过由于擅长炼丹,与宸王府私交极好,故而宸王刘钺大婚,元阳宗自当前来祝贺。 “关师叔,我可听说这位宋公死得挺惨的。” 双手抱着后脑勺的少年笑嘻嘻说着。 都是些陈年老黄历的事情,一个凡俗武将而已,经过数百年人们的愿景美化,可不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嘛。 对此,少年很是不屑。 哪怕这位宋公如今身为大庆王朝神位最高的五岳之一,依旧如此。 “光灵!忘记上山前怎么叮嘱你的了?” 少年张光灵依旧是那副嬉笑中透露着不屑的神情,不过被老者这么一训斥,倒也闭嘴了。 领头老者关慈有些无奈,他虽为元阳宗副宗主,可手中却无实权,而且本身境界也不算高,只能说是凭借丹道心得与辈分才得到的现在这位置。 张光灵乃是宗主嫡传弟子,而且资质之好,悟性之高曾被誉为未来宗主之位的不二人选,祖师堂那边对他的宠爱自然水涨船高。 当然,不出意外的话便有意外发生。 关慈看向身侧另外一名气态平稳,始终认真聆听的少年道:“衡山有鸟,名曰太平,此鸟知福报,晓祸灾。” “离汸,等到了山上,进了庙,你可以试着去主殿为宋公添一炷香火。以你的资质与心性,或许能够得到宋公赏识,太平鸟落枝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论长相,论天赋,离汸都具不如张光灵,但要论修道心性,论悟性的话,张光灵可就差了一大截儿。 也就是离汸这么个泥腿子的出现,让祖师堂关于未来的各种安排重新打乱梳理,甚至连张光灵从前引以为傲的小宗主名号都没人再提及。 “都听关师叔的。” 离汸笑着拱手道谢。 关慈欣慰点头,继续讲述宋公一生。 张光灵瞥了眼身旁的同龄人,以一种极为厌恶的神情嘀咕道:“装模作样的小人,也想得太平鸟?” 太平鸟乃是大山灵物,可直观感受人性。 离汸对此没说什么,淡然一笑,继续聆听陈年旧事。 说到结尾的时候,关慈有些佝偻的身躯微微挺直,嘴角含笑,看向二人说道:“数百年前那场涉及到两国六州十三郡的大战中,宋公确实输了,也死了。不过......若是你们能亲眼所见,就绝不会觉着宋公之死有何遗憾了。” “为何?” 张光灵终于来了点兴致,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关慈视线远眺直上山穹,“因为当年对宋公出手之人,乃是大楚开国皇帝,全天下万年以来武道第二高峰的西楚霸王。” 曹翎的生死或许在山下早已被遗忘于历史尘埃中,可他的名字,早已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那些个山上仙人,向来觉着武夫粗鄙,只能在凡俗这座烂泥塘里摸爬滚打。 可只要提到两位武夫,就算是站在山巅的那些大能也得赞叹一声:真豪杰。 一位是大沧老祖——武道长。 一位是西楚霸王——曹翎。 所以,作为西岳神只的宋公,最后一战败在霸王之手,此乃壮举也! “啧,连霸王都出手,宋公死的不冤。” 就算是向来从不觉着古人有何了不起的张光灵,在听到霸王的名号后都不得不低头。 “确实了不起。” 离汸点点头。 两位少年郎还是头一次意见统一。 关慈背负双手道:“所以,宋公值得你这小子上炷香。” 这话显然是对张光灵说的。 “行吧!我去看看怎么个事情。” 此话结束,张光灵忽然话锋一转,对关慈道:“关师叔,咱们后边那两人什么路数?要不我探探?” “一个炼气士,一个武夫,境界都不高,估摸着是想乘着宸王婚宴捞点好处的散修。早些上山,还得早些去往宸王府清点事务。别惹事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老者为了提醒张光灵。 张光灵撇撇嘴,“不好玩,早知道就不来了。” 后方。 游侠儿装扮的燕飞鱼啃着甘蔗,嘴里渣子都没吐干净,就忙不迭与身旁断臂女子唠叨道:“苏一,你信我,这衡山我熟得很,保准儿能在黎明前赶到宋公祠。这头香咱们估计是抢不着了,不过第二把香火定然是我们的。” “你呢也不用说什么感谢言语哈,凭咱俩这就差躺一个被窝的交情,那都不叫事儿。” “当然,你要是真觉着不好意思话,以身相许什么的就算了,估计你也不会答应。要不这样,你借我点钱就行,包借包还。” 独臂女子穿着朴素,加上行走江湖多年,皮肤呈现出小麦色,粗粝光阴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女子气洗尽,身后背剑,单臂提酒,边喝边走。 单论卖相,确实说不上有何成色。 可若是细看,肤色与粗粝之下,女子姿容其实很不错。 关于燕飞鱼将自己名字叫错一事,苏邑可能是习惯,也可能是懒得纠正,喝了口酒,说道:“借钱可以,不过你得先说说看关于宸王刘钺大婚一事具体是个怎样的章程。你不是自认万事通达嘛,只要说清楚了,借钱,借多少,借什么钱,都行。” 苏邑,曾经那个做梦都想成为剑修的山上仙子。 如今,剑修成了,但更像是个山下人。 第265章 过路 可能是走了太久太久江湖路,也可能是见过太多太多人。 现在的她,不像是个高坐云端,俯瞰人间烟火气的山上神仙。 而更像一个寒门出走,游历天下的......侠客。 “嘿!那你可是问对人了哈。” 说起钱字来,这名叫做温飞鱼的年轻游侠儿吐出最后一口甘蔗渣,顺带挠了挠裤裆,开始对这场排场注定囊括山上山下,仙人,武夫,王朝,江湖的大婚一一道来。 起初是魏家出了个仙人苗子,拜入截天宗两百余年,返乡后与宸王情谊相投,还一同游历过五湖四海,最终在双方皆大欢喜举办婚宴。 “就这?” 苏邑喝酒的动作停顿片刻,有些狐疑的看向温飞鱼。 别人不清楚,她对刘钺是什么人心知肚明,政治联姻?不大可能。 魏家确实传承悠久,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都有不小的话语权,如果刘钺要造反......好像也不需要外力与之联合。 情投意合?人可能会变,但一个几近自利者,又怎可能会真心喜欢一个女子? 那么剩下的,就是看中魏燕雨,或者说是看中她身后的截天宗。 宗门势力,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截天宗位于大商,与大庆相隔十万八千里,有的可能性,也只是刘钺想要为自己放弃俗世荣华而选择的退路。 魏燕雨...... 苏邑自信思量着,魏燕雨这个名字在她下山前从来没听说过,估计是个后辈人。 “这都是上上下下最具有说服力的版本,我觉着也是这么回事儿。” “你看,山上大宗的天之骄女,山下权倾半座王朝的皇室王爷。魏家又是大庆有数的世家豪阀。” “论地位,论家世,境界暂不清楚,不过应该都不算差。这些个一对比,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温飞鱼一连啧啧啧。 似乎觉着自己说的很有道理,本就相貌不算怎么周正的游侠儿捋了捋鬓角发髻,只为女子看向自己时能多上那么三分帅气。 虽说也没多好看吧! “呵呵。” 苏邑都懒得搭理他。 晃了晃酒壶。 “借钱就免了,你这消息,我从城里小孩儿口中都能知道。” “对了,再说一次,你太啰嗦,下次回答问题最好怎么简明扼要怎么来。” 面对个话痨,苏邑除了出剑砍死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要砍人的话,好歹也算有点同行交情,怪难为情的。 温飞鱼砸吧砸吧嘴皮子,有些泄气,讪讪笑着应承下来。 接下来很长的道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言语。 还是温飞鱼最先憋不住话。 “苏一,你是哪家山头的炼气士?我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太像。见你第一眼,还以为是逃难的江湖子弟呢!要不是在市井中以术法擒拿狐妖,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两人的相遇还得从一场兵戈战场说起。 两座小国常年摩擦,最终在边境线上展开一场殊死对冲。 残阳如血,金戈破碎。 西出阳关,准备好好走一遭这世道的游侠儿碰巧路过,兜里又没了银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撅着腚,在死人堆儿里找银子。 也就是这时候遇到了苏邑。 起初见她的时候,女子正手持黄符,端着缺了一角的水碗,腰间还挂有柳枝,朱砂袋子等等。 出于好奇,温飞鱼便停下手上拔死人衣的勾当,带在一旁有绕兴致观赏。 是后来才知道,苏邑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超度。 温飞鱼对神神叨叨这套不感兴趣,不过见女子认真模样也就多了几分,觉着也算是个好人。几番交谈下来,得知对方也是个闯荡江湖的,独臂,背剑,女子身敢一人瞎跑,怎么着应该也算是个高手。 于是游侠儿便死皮赖脸的一路跟随,倒也帮了不少小忙,一来二去混熟了,两人也就这么走走停停两年之久。 先前在一座小城中,有那富贵良善之家的小姐每日被梦魇侵扰,浑浑噩噩,似是丢了魂魄。家里长辈将有名的神棍仙师请了个遍,银子没少花,却始终没解决问题。 两人路过时听说此事,温飞鱼觉着有钱赚,苏邑觉着好人该有好报。 于是一拍即合,登门而去。 得知原委后,苏邑一眼看出乃是狐妖求欢不得,因此生恨下了术法。 苏邑随手破之,又运用梦魇术法轨迹脉络一路追随找到狐妖藏匿之地,一剑了之。 也是因为这件事儿,温飞鱼才知道苏邑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山上神仙。 “出身在哪并不重要,我是不是炼气士也不重要。反正现在我跟你一样,都是外游人。” 苏邑显然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聊什么。 挠了挠脸,温飞鱼道:“行吧!不想说就不说,谁还没个过去呢!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尽可能回答一下。” “哦,你说,我听,回不回答另说。” 或许是跟个话痨待的时间有些长,连苏邑本来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性子,慢慢地也话多起来。 温飞鱼贼眉鼠眼道:“听说你们这些神仙老爷们相貌和岁数差距极大,你现在是多大岁数?” 长生大道,温飞鱼自然有兴趣的紧,可怜没那缘分。 苏邑晃荡着手中酒壶,走了好一会儿也没回答。 温飞鱼讪讪一笑,“不想回答就算了。” 听家乡那些叔叔婶婶说,女人的岁数最好别打听,擅自开口会招来反感。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温飞鱼又没媳妇儿上哪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才问出口,看对方神情,好像还真他娘有道理。 不曾想,过了片刻,苏邑缓缓开口道:“应该有两三百岁吧?山中无岁月,山下岁月无,我没仔细算过。” “啊?看上去不像啊!莫不是诓我呢吧!” 温飞鱼目光毫不客气上下打量着苏邑,怎么看怎么觉着是对方在忽悠自己。 “爱信不信。” 苏邑都快气笑了。 不说又好奇,说了又不信,能怪谁去。 之后两人都没 怎么开口。 温飞鱼还在辨别岁数真假时。 身后突兀出现一个嗓音,“二位,走这么慢,能否先为我让个路?” 两人俱是一惊。 先是温飞鱼转头,莫名出现在后面的男人白衣胜雪,黑发如瀑,玉树临风,关键那份不沾红尘的气态,让温飞鱼心生惭愧,默默让开一条道路,“您请!” 显然是个山上仙人,而且境界绝对不低。 当苏邑看见后者,先是一愣,紧接着一种莫名恐惧浮上心头,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那男人好似真就是借路的,点头感谢后,向前而行。 与两人擦肩而过时,视线若有若无扫过苏邑,也只是一眼而已。 第266章 观堪 宋公祠。 门外,举着火把的百姓蜂拥而至,将本就不大的广场占了个水泄不通,还有很多人停留在登山台阶儿上边。 这样一次的登山盛会,一月一次,足可见此地香火之鼎盛。 门内,三位庙祝正计算着时辰,等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祠庙便可大开迎门,又是一天香火钱鼓鼓囊囊的日子。 三位庙祝都是炼气士,而且境界不低,借助此地灵气与香火熏陶下,终归是有了那么点方外之人的气态。 “借着宸王大婚这股东风,咱们这香火愈发旺盛,保不齐会有远道而来的仙家上山添香,咱们几个可得留点神,避免给宋公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估计今夜没入定修行,选择酣眠大睡的缘故,其中一位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状。 闻听此言,他懒洋洋道:“哪有这么多规矩可言,咱们脚下好歹也是王朝西岳,要给面子,也得是他们仙家给咱们面子。” 在女子国师之后,山上山下的关系好似颠倒过来,从以前仙人高高在上,如今市井王朝也能挺直腰杆大声说话。 一个西岳的头衔,已经足够震慑很多排不上号的仙家门派。 “话虽如此,小心为上。” 三人正闲聊着等待鱼肚白浮现。 忽有一人穿墙而过,脚步不紧不慢,出现在三人视野之中。 一袭白衣,身形高挑,仙气飘渺。 前两位庙祝顿时心中一惊,后一位好似还没睡醒,见有人不守规矩擅自入门,大声呵斥道:“大胆!此乃神途重地,何人胆敢擅闯!” 柳相压根儿没打算搭理他,只是淡然对着主殿方向说道:“宋文山,是你来见我,还是我去见你?” 客人登门,若主人迎接便还有商量余地,若是拒之门外,便来场恶客登门。 那庙祝见呵斥不抵用,对方还敢直呼宋公名讳,刚准备跳脚骂娘,结果就被另外两位同僚一起捂住嘴。 “你个蠢货可闭嘴吧!” “用你这双狗眼看清楚,对方境界远在咱们之上。又敢直呼宋公名讳,来历非同小可!” 经过这么一提,庙祝睡意尽数消散,再这么细细一思量,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而柳相等了片刻,丝毫不见主殿那边有半点回应。 他呵呵一笑,一步跨出,身影瞬间消失。 只留下三位庙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当天边出现第一丝光亮时,三人合计片刻,觉着应该问题不大,宋公都没开口,他们三人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照常开门,照常上殿。 一处虚空大殿内。 作为西岳正神的宋文山在听闻那句不算客气的言语后,先是沉默,紧接着叹息一声,手指挥动,三股气运香火飘散四方,消失在天幕远处。 “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白衣柳相不请自来,浑然没半点作为客人的觉悟,落于由山水气运铸造的大殿中央,对着高做神位的宋文山,讥讽道:“一个被曹翎随手打死的货色,竟然也能混到西岳正神的位置,大庆还真是无人可用了。” 来此之前,柳相就曾翻阅过关于衡山的官场记载,又从谢倌那边留下的山上情报中得知当年宋文山身死内幕。 死在曹翎手中,这确实不假,但准确来说,也就是当年曹翎刚好在边境路过,听闻宋文山醉后狂妄之词,便想试试这位武将的斤两。 仅仅一成气力的半拳而已。 结果被后来人各种吹嘘,神乎其神,将他的位置一升再升。 对此讥讽言语,身着黄金战甲,双手杵剑的宋文山无喜无悲,“敢问何方神圣?来此地寻我又有何事?” 柳相转过身,开始打量起这座由纯粹山根水运打造而成的大殿,反问道:“都是聪明人,装糊涂蛋有意思吗?” 神道起源于天外,古神坠地,神道显化,几乎天生占据山水二字,只要山水在,香火存,无论神位高低,金身大小,几乎不死。 当然,依存外物而存在的神道最大弊端便是无法自主修行,故而此道绝大多数只有在山下传承。 王朝需要神只掌管山河水脉,以此来稳固天下江山。 神道需要香火提高金身品级。 二者相互依存,互利互惠。 陆鸢属于例外。 宋文山眼皮子直颤,却故作镇定道:“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既然是仙门中人,那么也应该礼敬规矩才是。” “呵!还挺能装的,没关系,反正来都来了,也不着急走。不过.......” 他人布局,做那请君入瓮。 那柳相便孤身入局,见一见大庆棋力。 西岳正神?不过是个明面上的幌子罢了。 柳相单手虚握,整座衡山的山根水运便出现不断崩碎的迹象,从中截取出一条条气运绳索,将宋文山困在其中,再伸手一招,牢笼便从神位之上落于大殿中央。 出手不过瞬息,宋文山竭力抵抗,利用自己神性金身试图夺回那些气运流转的权柄,只可惜还是徒劳无功。 一王朝神位最高的山岳神只,就这么被柳相随意拘押起来,甚至连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都是聪明人,装糊涂蛋有意思吗?” 此刻的白衣柳相就好似彻底祛除了妖性的人性,更为符合本心。 虽没了如意和长生两种神通,不过借助《大梦千秋》的,以四千年寿命为代价,直接衍化出天门境界巅峰,加上多年来摹刻薛全所寄书籍上的修行之法,各种术法可谓信手拈来。 除此之外,还有剑气池塘凝聚的斩龙一剑,暗杀妙手《燕阙南天》,逍遥身等。 论战力,除了同境之内最为卓绝的一批剑修和武夫外,可谓无敌二字。 一个连天门境门槛儿都没摸到的西岳正神?斩与不斩,是生是死,都在柳相一念思量。 在自己地盘上沦为阶下囚,宋文山满脸怒容却又不可奈何。 柳相肆无忌惮聚集衡山的天地灵气化为己用,轻而易举掌控整座虚空大殿。 随手一挥。 身前便多出一面画卷,似水流转,涟漪阵阵。 画卷之上,整座堰州地理版图清晰可见,山川走势,城池分布,江河蜿蜒等等,一览无遗。 一个个炼气士与武夫在画卷上就像一颗颗璀璨不一的星辰,境界高低,强弱如何,尽收眼底。 此图名为《观堪》 第267章 孤身入局 看到这一幕,宋文山忽然感觉大庆那边对于这位天王山之主的所有谋划远远不够。 《观堪》一图没有任何实质性杀力可言,纯粹就是堪舆所用。 只是此图玄妙之处极为难察,只要修士境界足够,能够在无声无息中窥探千万里之地的所有变化。 柳相此举意图所至,便是颠倒主次,从被算计之人化为执棋人。 与之对弈之人,便是整座大庆王朝。 宋文山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他忍不住出声道:“柳相,你与大庆完全可以不必如此。” 没法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说是自己地盘上成了人质吧,可终究得和颜悦色好好说话。 柳相点点头,“说两句好话,再服个软,愿意为大庆马首是瞻,天王山真正意义上纳入大庆版图?” “要真这么做了,我怕某个老家伙被气活过来。” 虽说玩笑,但柳相与大庆的恩怨最好的结局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对方还想着在天王山有所图谋,那么他柳相现在真身不得出,也只能先讨点利息。 比如....搬迁衡山入天王。 比如....让一州版图彻底破碎陆沉。 狠辣?会死很多人? 天王山之外的世道,现在作为完全是个陌生人的柳相可不会在乎。 “也得多亏张蛟这傻小子的提醒,不然我还真就着了道了。” 柳相如今虽不能将衡山彻底掌控在手,不过对于宋文山先前散去的神道香火作用如何,已然心知肚明。 围杀嘛,又不是没打过,来就是了。 “其实不用为难,自女子国师登台后,对于天王山的存在已经默认,如果你不出山,不来这堰州,大庆本不想与你动手。” 宋文山说的确实是实话。 柳相说道:“说说朝廷那边对我的看法?” 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全当听个响了。 宋文山心底一喜,还以为此事或许有所转机,于是便毫不藏掖,将朝廷那边的情况全盘托出。 说到底,关于天王山与柳相的存在问题,两百年之前的大庆是观望。 两百年前的光阴渡口时,大庆尝试着接手天王山,目的纯粹,为大渊遗藏而来,只是失败了,也付出巨大代价,折损严重。 后女子国师登台,大庆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波及到大庆国祚,其他怎么着都成。 而如今,因为某些缘故,大庆居安思危的同时,也在尝试着能否与天王山亲近,最好的结果便是互为盟友。 其实这种态度很好,如果早个两百年也不会有这些糟烂事发生。 不过一个出了山的妖王,不得不忌惮。 而且因为某些缘故,大庆王朝与柳相之间无法达到同盟。 “缘故就是宸王。” 宋文山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他无论与你们天王山有何等仇怨,他不能死,至少在这未来数百年内,不能!” 一旦宸王死去,那么他所组建起来的关系网也会随之瓦解,西楚这条边境线也会出现变故,到时候祸及三州,无疑是灭顶之灾。 刘钺的存在,哪怕大庆皇权再怎么忌惮,也得捏着鼻子认这个藩王老祖。 所以,刘钺不能死,非但现在不能死,等他跻身天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后就更不能死。 柳相哦了一声,手指在《观堪》图上指指点点,画卷水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一个个鲜活存在的人便被随意放大或者缩小。 《观堪》图是由柳相亲手炼制的一件法器,灵感来自于薛全所寄的山上各色道书,加上先前逐鹿剑宗之行,二者相互衔接而来。 “可惜还是这幅身躯的境界不够,不然这《观堪》图还能直观他人境界,现在嘛...始终是差了些。” 若是化虚或者道一,那么千里山河之内,一切人与事,他一念便知全部。 柳相头都没回,随口笑道:“你们都想错了一个问题。” “嗯?”宋文山一脸茫然。 “刘钺的生死,甚至连他的存在,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说着,柳相将图上两人放大,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听到对方这么一说,宋文山心中大石终于算是落了地,赶忙道:“那柳山主......” 不等他说什么,柳相便再次开口道:“他死不死跟我没关系,不过我的学生中有个与他有仇,生死大仇!我呢对外人没什么感触,对学生......” 柳相停顿片刻,似乎是想起了某个妇人,眼中闪过一抹愧疚,“总该是要护着些的。” 宋文山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那么大庆与天王山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柳相忽然笑道:“你对刘钺怎么看?” 宋文山想了想,回道:“极致的自私自利者。” 可能在外人眼中,这位宸王战功彪炳,爱民如子,可只有知晓内幕的人才明白,这位宸王,人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世间事在他看来,只有对自己有益或有害,仅此而已。 故而宋文山才会有这么一个回答。 “如果不是他强行截取西岳地界儿十分之一的山水气运,你这位西岳正神也不会从天门境跌落,恨不恨?” 别的国度,好一点的,五岳山神可能是中三境,差一点的也就是个下三境。 可作为大庆王朝,天下四大王朝之一,山水气运不该连个天门境都支撑不起,而且以衡山的香火来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助《观堪》图,柳相很快便猜到原因所在。 宋文山默然无声。 恨?当然,是不敢罢了。 此后,大殿内两人再无交谈。 柳相看着画卷上面两个少年陷入沉思。 “张光灵,桀骜不驯,但道路顺遂,身后有祖师堂长辈撑腰,未来只要别超出界限,一切都会高枕无忧。” “离汸,凡人上山求仙修道,小心翼翼一步一台阶,外表温和,生性多疑。若是成为散修反倒最好。” 柳相有一门自行钻研的术法神通,需要一个践行者。 此行刚好有两个合适人选。 敲打画卷良久,柳相终于选定其中一人。 反正他们都得死,那么他这一选择倒是让其活的更为长远些。 第268章 义字当头 黎明时分。 祠庙大门开启。 百姓们鱼贯而入,你争我抢,只为头香赐福。 关慈一行人自然不可能与这些凡俗之人同路,从后门进入,走一条偏僻小径,也不着急敬香。 走走停停,步履缓慢,一边前行,一边欣赏祠庙美景。 后庭一般不对外开发,只有山上仙家到此,庙祝才会领着博览观景。 仙家花卉,灵根仙植,应有尽有。 衡山特有的太平鸟在园中飞舞,鸟鸣天青,舒泰祥和。 在他们身后,温飞鱼一脸奇怪神情看着苏邑,迟疑道:“你....没事吧?” 苏邑此刻本就不算白皙的脸色更加蜡黄一片。 她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事,看完美景就敬香去吧!” 心湖之间,却早已惊涛骇浪。 两百年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魇,剑碎心死,又得剑经观摩,重新塑造剑心,虽说因祸得福,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要还的。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又为何被我遇见?” 两个问题不断在她脑海里回荡,她不愿去想,不愿回忆那份记忆,可终究难逃。 温飞鱼不明白为何苏邑自见到那白衣男子后便是这副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和他认识?” 苏邑抿起嘴唇,没说话。 温飞鱼眉头皱得更紧,“有仇?” 苏邑还是没言语。 “如果是你错了,那咱们就认,没关系,大不了打一架,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是他错了,那咱们还是打一架,让他给你磕头赔罪。” 温飞鱼拍了拍女子肩头,高高扬起脑袋,示意女子不用害怕,一切有他。 苏邑扯了扯嘴角,“会死的。” “啊?他境界很高?看上去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走南闯北,温飞鱼见过的山上神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白衣男子或许境界高些,不过论气态的话看上去也不算很强,感觉不是没得打。 “温飞鱼,听我句劝,等下山后就离开堰州,越远越好,永远别再来了。” 苏邑不相信以那位的秉性,会真是和她偶然相遇,虽一句话没说,但苏邑能感觉到,自己凶多吉少。 听这话,温飞鱼渐渐收敛神情,认真道:“真打不过?” 苏邑肯定点头。 打?拿什么打?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随着钟声悠悠然回荡。 两个时辰后。 主殿前长龙接近尾声,拥挤大殿迎来片刻平静。 苏邑二人上香完毕。 出了主殿,选了出水榭旁落座歇脚。 苏邑看飞瀑泉涌,假山流水, 温飞鱼扫视来往人群,听言语,看神情,找热闹。 沉默许久。 温飞鱼突然问道:“咱们是朋友吧?” “算......是?” 游离山下两百年,苏邑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事,也有过所谓的朋友,只是后来各走各路,在没见过,朋友二字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现在的两人之间,应该算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朋友有难,我自然也没袖手旁观的道理。出来混,当然得义字当头嘛。” 温飞鱼又恢复平日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苏邑忽然有些生气,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大清楚生气的理由,“你知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整座天下为数不多的山巅之人?我会死,你也会死,就像一只面对天倾之下的蝼蚁!” 她只当是温飞鱼不清楚其中利害,一向自由惯了,不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 “先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按照你这么一说,对方确实很厉害......放心,要真没得打,我保证跑路。” 不过在此之前,是生是死,总得试试看。 温飞鱼视线漫无目的,哼哼道:“好歹也借了你数百两银子,怎么着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吧?这份人情总该还的。” 苏邑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以后如果想要救济那些孩子,别光顾着给钱了,不然你的善心只会招来祸事。” 温飞鱼尴尬一笑,“这都被你发现了,真够厉害的。” 然后他询问道:“你有好法子?” 苏邑赏了他一个白痴的眼神,接着说道:“想要救人,授人以渔最为直观,得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你不是自认路子野嘛,求活的本事应该不少。” 温飞鱼有些泄气道:“求活的本事是有,还不少。主要我这人没什么耐心,给银子就分分钟的事情,其他的有些麻烦呐!” 话头这么一转,两人也暂时忘记了接下来或许要面对的恐惧。 苏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师父,那个好似永远温柔的女子。 自己现在所走之路,不过是重复师父当年罢了! 她忽然笑了,罕见有那么一抹柔色,“说说看理由,我觉着还行的话,若能活着下山,我可以考虑帮帮你。” 一听这话,温飞鱼顿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他是流民出身,所在国度被大庆覆灭那年,他不过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跟随爹娘逃亡,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事儿,后来爹娘都死在了路上。他紧记爹娘最后一句往南走,便一路走过草地,山谷,平原,大河。 当穿过大庆边界线后,才算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来到一个村子,穷乡僻壤。 好在村民们看他可怜,为其在村里一绝户家中续了香火,这才得以苟活至今。 也是那村里,他遇见了那个从来没喊过一声师父的师父。 靠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他知道苦字怎么写,也知道苦字要怎么熬。 所以他在游历数年中,看到那些路边人人唾弃仿佛野狗般的孩子时,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与苏邑借的那些银子,有一些确实用来买酒买肉挥霍无度,但更多的,是用来救济孤儿。 时至今日,这位西出阳关的游侠儿最长念叨的一句话仅仅只是:好时节,棒子面上漂油花嘞! 苦难,不过他眉眼飞扬间的一丝流光。 苏邑平静道:“以前从书上看过一句话。” “什么话?” “苦难不值得歌颂,也不能被玩笑。” 温飞鱼笑容顿时一僵。 这句话,其实苏邑以前理解,现在才终于算是明白了。 她率先起身,“该回了。” 虽然不知道那位大山之主来这地方究竟为何,不过既然都遇见了,再像当年那般逃避,一趟江湖行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是生是死亦或者生不如死,总该是要面对的。 第269章 主客倒转 也是此时。 主殿那边人群中,爆发出一连串惊叹与喝彩声。 温飞鱼是个爱往热闹堆儿里凑的主儿,猫着腰,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边喊着抱歉让一让,一边往人堆儿里挤。 苏邑看着都气笑了,心中那点仅存的畏惧也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好久没回山了......” 她没随着人群看去,只是一味看向某个方向的湛蓝天幕。 在那座宗门的山头上,有宠溺自己如亲生女儿的师父,有为相互和睦彼此交流修道心得的师兄师姐,有慈爱祥和的宗门长辈,有那山山水水,道场法脉,松烟灿霞。 不知还是否当年模样? 苏邑自说自话道:“如果不死,就回去看看吧!” 人终究是会变的。 孤身游历两百载,现在的山下苏邑,与那个山上苏邑,判若两人。 人群那边。 离汸恭恭敬敬敬点燃三株香火。 心诚则灵。 主殿大门外,忽有一声啼鸣响彻天籁。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五色鸟拖曳长尾展翅而飞,光彩流溢。 一旁关慈欣慰点头,果然不负众望。 张光灵则是目瞪口呆的同时心中无比嫉妒。 凭什么?论天资论出身,他都要比离汸更好,这等机缘为何不是他得? 只是事已至此,嫉妒无用,只好在心中腹诽。至于什么狂口厥词,出手阻拦什么的,他还真不敢,宗门对自己的态度可要比这金贵多了,若因此事祸及自身,得不偿失。 他是狂,不是蠢。 随着太平鸟渐渐下沉,将要择主之时。 关慈境界最高,似乎察觉到某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不应该啊!按照宗门和衡山的交情,加上离汸确实心诚灵至,太平鸟怎会有不愿的情绪?” 确实不愿。 表象上来看,世事凶吉祸福的太平鸟乃是灵物,神异非凡,因离汸三株香火而来,择主之人不言而喻。 只是出现却内心抗拒实属不太应该。 离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下一刻,在场所有人,乃至离汸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眼中,出现一抹妖异的猩红之色一闪即逝。 太平鸟身体僵硬片刻后,不得不落在离汸肩头。 尘埃落定,人群喧闹。 作为看客,温飞鱼心中盘算的,却是那太平鸟能换多少两银子。 思来想去,最终也就得到个无价二字。 ------------------------------------- 虚空大殿中。 柳相依旧在画卷上不断翻看那些已经抵达衡城的所有修士武夫具体根脚。 “三仙洞,金霞观,寒蝉寺,乐声剑坪,徽仙宗......好家伙,还有武夫门派,玉龙会,洪武阁,鱼龙门.......不得不说,刘钺交友还真是广泛呐!” 大庆版图辽阔,其疆土之内的山上门派就多达三十余家,今天几乎来了半数,而且坐落于西楚或是小国境内的各门各派也来了不少。 “人情是张关系网,只有他活着,大庆才会有万国来朝之雄浑气势。” 宋文山尝试过很多次夺回衡山主权,只是都失败了,无奈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逃不了打不过,听天由命般坐在地上,闲来无事就来时接茬。 柳相点点头,视线始终聚集在《观堪》图上边。 借助此图,他可清晰看到听到,苏邑和温飞鱼的言语内容和情绪变化。 或许是纯粹人性下,柳相难得有些情绪变化,啧啧两声,揉着下巴,转头与宋文山问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说点心里话,柳相在山道上与苏邑相遇确确实实是凑巧,他与大庆的矛盾需要个相对宽敞的地界儿解决,思来想去,也就衡山凑合些。 不曾想在这儿能碰上,更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眼神,就让苏邑担忧畏惧一夜。 他并不打算在苏邑身上算计什么,自剑折断后,苏邑和荣昌就没了干系,剩下的事情,原不原谅,放不放过,就得看事情中当事人的想法了。 宋文山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话,“皮囊不俗气,就是脾气太差。” “前半句倒是真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后半句我可就不敢苟同了。” 自己脾气差吗?要知道米月当年逃课也就是罚站而已,张蛟这傻小子读书识字都是他耐着性子慢慢教出来的,这么好脾气的教书先生,真不多了。 宋文山扯了扯嘴角,谁家好脾气的会恶客登门,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情都不聊,直接将主家给拉下主位的。 这场大庆与天王山的对弈,只要后者存在于大庆版图之内就无可避免,早与晚罢了。 “两百年前你们大庆来过个老皇帝,还有一条杂龙,还有两个还算够看的走狗,结局不算太好。” “如今主客倒转,你们大庆又将是何等排场呢?” 骊龙入山,白蟒出世。 宋文山识趣闭嘴,没敢多言半个字。 早在两年前,刘钺与魏家那位女子祖师魏燕雨谈妥婚约一事之后,就曾上书朝廷,层层布局,为的不就是今日嘛。 刘钺与朝廷,在对天王山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不谋而合,刘钺不想死,也想借着这机会除去心头大患,所以杀伐气更重。 后者则想好好说话,毕竟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强,而且天王山下的东西一旦没人镇压,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想杀人,一个则是想拦人。 可若是天王山那边一意孤行要杀刘钺,大庆朝廷必将站在刘钺这边。 皇室宗亲,权倾天下的藩王,势在必成的陆地神仙,加上刘钺身后站着的一座座门派,大庆不得不保。 柳相对这些弯弯绕绕没兴趣,他此次出山,最开始不过是想当个提笔官,查漏补缺而已。 既然大庆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那就打呗! “五岳正神之间有神道联系,应该有他们一份,钦天监那边大概是不会来,不过会在暗中出手施展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禹秀薇这小妮子组建的神机营在山上作用太小。” “如此以来,负责围杀我的主力军就是天字阁或者地肺山了。” “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柳相以身入局,哪怕明知道此战极有可能必败无疑,依旧不疾不徐。 一具身外化身而已,四千年寿命罢了!反正他又不缺。 主客倒转,也该到柳相不讲道理了。 第270章 得识趣 堰州有条河,名为秦淮。 秦淮河是当地有名的烟花之地。 若是夜晚,秦淮河上花船点灯,如凡间星光银河,有少女在船头或箫笛或琴瑟或歌嗓,曲声悠扬,满城可闻。 光是那些林立在河畔的青楼就不下十几余家,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青鱼楼最为出名。 虽为青楼,不过青鱼楼可是出了名儿的门槛儿高。 若非达官显贵,富商士子,其他一律概不接纳。 “师兄,这儿就非去不可?我一个女儿身,合适吗?!” 青鱼楼门口。 带着小帽的俊秀小书童,看向身边穿着华贵却一脸不修边幅的邋遢青年,满脸无奈和祈求。 邋遢青年双手环胸,腰间还系挂有一枚酒葫芦,一副好似永远都睡不醒的模样,没精打采道。 “”走吧!你小师兄交代的事情要是做不好,小崽子肯定在背地里要跟师父我的告刁状,师父他老人家向来护着他,这回山后的日子.......惨喏!” 俊美书童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裤裆,嘀咕道:“告你又不是告我,遭罪也跟我没关系。” 邋遢青年转过脸,瞪着他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从小到大我可没少照顾你,是谁冒着被宗门责罚,悄摸下山给你买鸡腿?是谁在你修行的时候不被打扰,刻意封山不让外人入内?是谁在你被师父责备哭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想尽办法逗你开心的?.......” 俊美书童见师兄又开始翻旧账,不提还好,一经提及,她心底就更气了些,忍不住反驳道:“你那不是给我买鸡腿,你自己下山玩还得找我当借口。结果被其他峰上门寻仇,还好意思说封山说为我好。还有,要不只是你撺掇着我和小师兄烤白鹤吃,我能被师父责备嘛.......” 越说越气,书童直接回瞪回去。 邋遢青年见感情牌不成,干脆摆起了师兄的架子,“现在师父和大师兄都不在,长兄如父,你就得听我的。走走走,上青楼,喝花酒。” 俊美书童哼哼两声,“不就是怕事后被师父以留恋红尘的由头关禁闭嘛,怕小师兄那边的理由不足以脱罪,顺带拉我当见证人。二师兄,你是真的......” 还没等他说完,邋遢青年就已经朝青鱼楼里边行去,还不忘威胁道:“再嘀咕我可就回山不管了。” 一听到邋遢青年要罢工,俊美书童立马换了张笑脸,屁颠屁颠小跑过去跟在他后边,“这话说的,都是同门师兄弟,生分了不是。” 邋遢青年啧啧两声,“别的不说,就你小师兄这变脸速度,你最少学会了七成。” 还没等两人进入青鱼楼门口,就被门外管事给伸手拦住去路,“敢问二位是.......” 两人穿着打扮实在不像是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的,看着也面生。 邋遢青年也干脆,从袖口里掏出一块令牌,管事定睛一看上边的刻字顿时脸皮子直颤。 宸王府! 还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身份令牌,管事立马躬身施礼,“贵客里边请,既然是宸王府上的座上宾,今天开销多少都算在我青鱼楼账上,二位只管玩得开心就成。” 收钱?收什么钱?最近宸王即将大婚的消息可谓路人皆知,不少山上仙宗纷纷朝堰州聚拢扎堆儿,他一个凡夫俗子敢得罪谁?免吃免喝也花不了几个钱,保不齐对方还记这份人情,就算不记也没关系全当破财消灾,花小钱办大事,管事默默为自己的言语竖起大拇指。 邋遢青年大手一挥,“先来十几个姑娘陪酒,酒席菜肴你们看着安排。” 一旁俊美书童翻了翻白眼儿,德性!不过他倒也没多说什么。 管事应承后将人带往四楼头号包间儿。 看着安排?那不得最上等才行? 叮嘱好龟公老鸨小心伺候着。 不过多时,十几个清倌儿鱼贯而入,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一不通,无一精。 酒席上桌,邋遢青年对那些山珍海味的吃食并无兴趣,倒是酒水没少喝。与清倌嬉戏打闹,琴瑟之声悠扬灵动,邋遢青年大笑着不断灌着酒,手上也没闲着,轻捻揉搓,信手拈来。 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手。 俊美书童都懒得看他,辣眼睛。对着一桌酒菜下筷如飞,狼吞虎咽。 同时在心底腹诽不已。 “师父让二师兄没命令不得离山是对的,就这模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等她吃饱,邋遢青年也已经将十几名清倌儿灌得半醉。 乐声就此停止。 “也该办正事儿了。” 邋遢青年挥了挥手,清倌们晃着步子离开包间儿,又喊来管事。 这次,邋遢青年收敛不羁笑意,好似换了个人,一脸阴沉道:“让你们掌柜出来见我,就说我这边有笔买卖要和她做。” “这.......” 管事迟疑着。 他们掌柜向来低调,就算是朝中大官登门,都未曾见其真容。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邋遢青年也干脆,直接施展一门术法神通,将藏于高楼某处的女子直接抓到眼前。 在对方惊愕与恐惧的目光中,邋遢青年缓缓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正诚,来自截天宗,境界嘛......不用管,反正比你们云水斋老祖宗要强,小姑娘,我找你做生意,你得识趣。” 那名被莫名其妙带入此间的女子,堰州云水斋分舵掌权者,笑脸僵硬着点了点头。 云水斋,行走人间的山下宗门,虽为炼气士却依靠着情报往来在山上也占据着一席之地。 林正诚,截天教金明峰岑道玄座下二弟子,正统仙二代,虽说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可若是认真起来,就算同门其他峰都得遭老罪。 要不是师弟所托,他都懒得正眼看女子这些靠着情报苟活的拾荒人。 “师妹,剩下的你俩谈,我还得盯着宸王府那边。” 俊美书童点点头,回了句好之后,走到云水斋女子身前,道:“你不用管我是谁,只需要做交易就行。奉劝一句,今天所谈之事你最好半个字都别泄露出去,不然都不用我们出手,整个堰州所有云水斋弟子都得死绝。” 他其实也是个女子,而且姿色不说沉鱼落雁,也称得上闭月羞花。只是现在由于某人的谋划,神魂不得不暂时改换身躯。 第271章 夜泊湖 宸王府中。 五湖四海赶来的拜贺之人实在太多。 光是负责记录人名,礼物的点册人就有三十余位。 大多数都是从衡城中临时抽调过来的,点册人除了学识之外,还得身世清白,非堰州人士者不得担任。 “顾叔叔,陪我玩呗~” 负责记录的案几边上,有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手持拨浪鼓,一手亲昵的扯住男人裤脚,一晃一晃,撒娇不停。 姓顾的中年男人停笔,侧头在低头,眼神温柔,揉了揉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头顶,柔声道:“你爹娘呢?” “爹爹在忙,娘亲也在忙,都没空陪我,顾叔叔~?” 小姑娘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笑起来就像个小包子似的。 顾远方相貌一般,不过生的老实,加上对谁都有个笑脸,有礼数,有耐心,也肯吃亏,点册人的差事自然有他一份。 小姑娘是宸王府管事之女,在外庭与内院间可自由跑动。 两人久而久之自然熟络。 顾远方抬头看了眼天色,掐算下时辰也到了轮换的时候,于是便对小姑娘点点头,“那就陪你走走?” 小姑娘摇晃着波浪鼓,欢天喜地,留下一连串悦耳笑声,跑出门去。 顾远方笑了笑,站起身,瞥了眼名册上由他亲手或是经过他人所记录下的名字,然后大步走出,追逐小姑娘步伐而去。 宸王府很大,等同一座城中城。 光是迎来送往端茶倒水的婢女管事就多达数千人,此外负责杂役伙计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此次大婚远道而来的宾客,大多数都落榻于外城,少数仙家或是与宸王府私交甚好的世家才有资格进入宸王府别苑。 说是少数,各色林林总总下来也不下数百,距离大婚之日还有一月半月时间,天南地北不同门派不同世家难得相逢一场,宸王府自然也安排了游玩赏景的地方。 宸王府别苑多达六十余座,以听风楼为中心向外扩张,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湖泊闲庭宽阔清明。 不过宸王府终究是依照山上门派样式建造,阵法禁制层层叠叠,外人在其中闲逛都得按照令牌行事。 不过小姑娘不需要。 顾远方中年模样,相貌清瘦,面色发白,一身青衫。 小姑娘穿着绣金小花袄,奔奔跳跳,活泼烂漫。 顾远方牵着小姑娘,走过一条条道路。 “杏儿,你知道这牌坊楼上面的字吗?” 他用手指向一座道路尽头,连接水桥的牌坊楼上边的匾额问着。 牌坊楼气象雄浑,高耸而古老,匾额字迹更是铁画银钩,苍劲有力。若是盯得久了,题字仿佛有生命一般,慢慢地,轻轻地,蜿蜒舞动。 小姑娘扬起脑袋,笑嘻嘻点头,像是一只得胜的小孔雀,“当然知道呀!我爹爹教我的。” “读作...《静观自得》” 顾远方甚是欣慰,点头后笑着揉了揉小脑袋,“那你知道具体含义吗?” 小姑娘嘟了嘟小嘴,“这个爹爹没说过。顾叔叔,您教教我呗!” “《静观自得》,出自诗篇一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说的是静观万物,世界万物都是自然而然的,人的兴致随着四季美妙风光自然变化而变化。” 说起书中语句,顾远方目光悠悠然,仿佛是从很久远的记忆中翻检一般。 很多很多年前,《静观自得》四字,他的先生也教过。 小姑娘挠挠脸,皱起疏黄小眉头,显然没大听懂。 顾远方牵着小手,径直穿过牌坊楼,“没关系,现在听不懂就不想,等以后听懂了也没什么。一个道理而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继续向前走,路过林苑,来往之人渐多,有那高门子弟扎堆儿高谈阔论,大多都是世家之间,或是朝堂之事,反正声挺大。 有仙家相聚,饮酒笑言长生否?道基坚牢否?术法妙绝否?天地高远否?都是山上清雅气。 更多的,是来来往往小心翼翼伺候的仆从婢女。 中年男人对于这一幕只是匆匆瞥过,小姑娘也看不懂,听不懂,自然也不会上心。 走过林苑最外围。 此处有青石崖刻,不是文字,而是图画。 为一男一女,女子飞天,男子矗地。 小姑娘上手摸了摸图画,转头问男人,“顾叔叔,爹爹说画中有深意,什么意思?” 顾远方笑而不语,只是轻声道:“走吧!湖边看锦鲤去。” 提及锦鲤,小姑娘也不再纠结答案,兴冲冲挪动脚步。 顾远方回望一眼崖刻,神色有种说不出的讥讽。 清者在天,浊者落地,如世间男女,彼而互补,阴阳大化,太极混成。 要到风声楼,先见夜泊湖。 “按照王府旧档记载,夜泊湖开凿时曾有孽龙盘踞地下,惊扰之下,孽龙出世,衡城百姓民不聊生,后宸王率领部众集合山上门派一同镇压于湖底,至今已有百余年。” 风声楼被宸王府视为重地,不过远道而来的客人却可以沿着夜泊湖行走观景儿,只要别踏入湖面即可。 “啊?!听上去孽龙好可怕,不过既然是镇压孽龙,为什么这湖水还这么漂亮?” 小孩子的词汇终究有限,实在找不出什么更加贴切的言语形容,她的漂亮,是指每天夜里万鲤鳞甲倒映月光时的绚烂,是鱼儿争相跃出水面时的七彩流光,是湖面偶然炸响,惊涛怒浪时的蔚然壮观...... 生于府邸,长于府邸,爹娘长辈身居要职也从未亏待过她半分,可能在她眼中,宸王府是美好的,宸王是爱民的,所有人心都慈祥和蔼善良。 顾远方笑了笑,“或许天底下所有美丽,始终会有肮脏丑陋的一面。” 他的视线停留在通往湖心中央那座风声楼的竹木栈道边上。 那里坐着个渔翁。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只可惜,这里不是江河,也没有大雪掩山。 披蓑衣戴斗笠的老人一人独钓一湖秋水。 令人奇怪的是,湖面被鱼儿弄潮涟漪阵阵,那条小舟附近却是平静无波,好似画卷定格一般。 第272章 如草行 好似是察觉到顾远方的视线,那渔翁缓慢而僵硬的转过头,隐藏在兜里之下的漆黑眼眸稍微扫视一眼后再无兴趣。 不过一个蝼蚁罢了。 对此,顾远方只是微笑而已。 蹲下身,探出手,随意拨弄着岸边湖水。 小姑娘似乎觉着好玩,便学着他的模样将湖水荡漾开来 清凉,温柔,就好像很多年前的夏天。 很久之前,他的家乡那边有条不知名的河流,河流不大,也不算深。 那时候他还很小,也就小姑娘一样的年纪,爹娘到田地里干活,自己就会找到那个略微年长几岁的少年。 山里逮兔子,树上掏鸟窝,水里摸鱼虾。 他还太小,被那少年严令禁止下河。 所以,每当少年弯着腰在水里守株待兔的时候,他就会坐在河岸边故意晃荡脚丫,时不时还加大幅度,以此来惊走鱼儿。每次得手,他都会哈哈大笑,嘲笑着少年的徒劳无功。 而少年呢,总是很有耐心,脾气也好,从不会苛责什么,甚至还挠着头对着他憨憨一笑。 很多年过去了。 只是那份清凉触感依旧留在他的心头。 过了片刻,顾远方收回手,随意在衣袍上擦了擦,对着小姑娘道:“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小心你娘亲打你屁股。” 小姑娘气鼓鼓撅起嘴,很是不满的哦了一声。 两人,一大一小,就像来时那样转身,朝着另外一侧离开。 消失在拐角时,顾远方有意无意回望一眼,看向风声楼最高处,面无表情。 风声楼之上,刘钺恰好凭栏而立,独自远眺,那双狭长的桃花眸中好似藏满了思绪,对男人的回望视而不见。 可能,根本就不在意。 鸟雀飞天,何须在意蝼蚁的视线。 小姑娘在府内的家位于王府中段,专门为管事仆从开设的别苑,因为她的爹娘都身居要职,故而他们一家三口能够拥有一座单独庭院,虽说不大吧,但在宸王庇护下,比之一般所谓山上仙师更加显贵。 回去的路并不是来时那条。 来往之人身份高低一眼可辨。 基本都是脚步匆匆搬运物件,或是从后厨那边端着菜肴的婢女侍从,专门负责招待客人,故而这些人虽说繁忙,却乱中有序,就连耳坠簪子都嫌有晃动。 终究是王府,礼数缺了是要让人笑话的。 刚好路过膳房,又到了饭点儿,一阵阵菜肴香气随着微风钻入小姑娘鼻头。 走了这么远的路,小姑娘早就饥肠辘辘,很不整齐的咽了咽口水。 嘎吱—— 膳房大门被人打开,走出个体型壮硕肥胖的伙夫,闷头走出,用黄腻皂巾擦着汗水,自顾自骂骂咧咧。 “这帮子龟孙儿饿死鬼,扯淡的仙师,还不是得拉屎放屁,还他娘吃的多,一顿饭要求还多,累死老子了......” 这人小姑娘认识,笑吟吟蹦跳着挥手喊道:“周大叔,周大叔...” 周泷山有些惊疑,朝这边看来,显然是怕自己刚才的言语被那些神仙老爷听到,见到是小姑娘后,明显松了口气。 快步走近,蹲下身咧着大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小杏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饿了?”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揉着小肚子,腼腆着点点头。 周泷山用粗大手指刮了刮小姑娘鼻头,笑道:“等着,周叔这就给你拿好吃的去。” 站起身后,对着顾远方拘谨作揖,一板一眼,恭恭敬敬道:“顾先生是否需要些吃食?” 看人下菜碟儿,连说话都有股文绉绉的味道。 其实按照周泷山在王府内膳房大管事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必要对个临时点册人如此恭敬。 只是周泷山每每见到读书人都会如此,从未因为职位高低而近视过。 这很奇怪,也不奇怪。 顾远方是第一次以肉眼见到周泷山,只是稍微想了想,便很快明白其中原委。 委婉拒绝后,同样还礼。 周泷山进门再出门儿,速度很快,手中多了两个油纸包裹。 一手一个,将其递给小姑娘和顾远方。 顾远方也没拒绝,接过后对着周泷山含笑点头,表示感谢。 然后,顾远方带着小姑娘继续前行。 小姑娘撕开油纸就开始大口开啃。 是一只锦绣烧鸡,原本是山上灵物,宸王府也有饲养,大多用来招待山上贵客所用。味道鲜美醇厚,还蕴含不少灵气,对于凡人来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延年益寿。 顾远方对其倒不感兴趣,只是在见过周泷山后,他这一路都在没再说话。 道路很长,再慢也终究有走完的时候。 等小姑娘啃完半只烧鸡,也看到了守在门口等着她回家的爹娘。 这阵仗小姑娘很有经验,啥话也不说,直接往顾远方背后缩了缩。 顾远方被逗乐了,与小姑娘爹娘寒暄片刻后,目送着他们走入家门。 此后,顾远方并未直接返回属于自己的住处。 不知道他从哪摸来一壶酒,一个人迎着夕阳,边喝边走。 点册人的身份虽说在宸王府排不上号,不过有一点好处,便是除了宸王寝宫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畅通无阻,毕竟负责登记事宜,很多时候都得登门记录。当然能不能进门儿就得看主人答不答应。 走走停停,夜晚时分,顾远方几乎将宸王府逛了个遍。 宸王府有两怪。 第一怪,仙人朝凡人施礼。 只要是进了宸王府,除非是那种通天大宗,不然任何所谓山上仙师都得自降身份,与那些管事,女官好好说话。 第二怪,宸王无后。 后庭嫔妃无数,就像春来草,落日花,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始终无一女子为宸王诞下过子嗣。 当他看见夜晚后灯火如白昼的王府,再偏转视线看向某座高墙阔院,那里是大婚主角儿之一,魏家女子祖师魏燕雨的暂时落榻别苑。 顾远方深呼吸一口气,嘴角那抹温和笑意逐渐扩大,竟是出现一抹讥讽神色,而且越发癫狂。 “天公不允,我自取之。” “孽龙沉湖,浮屠操戈!” 在他脸上,一抹抹血色印记浮现游走,好似一尊地狱修罗。 忽然! 无声无息间,一只手掌拍打了下他的肩膀。 来人一袭白衣出尘,语气笑意中带着惆怅道:“火气收着些,好不容易布了这么个局,一把火烧了可不好。” 顾远方,顾忌远方,远方有故人,有故乡。 以某种特殊秘法化为中年男人模样的他,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想转身,又不太敢。 第273章 风声哭声 风声楼那边。 最近不知怎的,刘钺心情有些莫名的烦躁,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每当有心绪不静时,刘钺便会来此举目远眺,看一看由自己一手打造出的水陆道场。 “冯老,千余年前浮仙门虽为正道不容,却也称得上势力庞大,可与之有关的内容记载却少的可怜,最终结局也不过是大渊旧载上边的一句:皇鼎出,浮仙崩。六字评语而已。我对这断历史比较感兴趣,能讲讲?” 浮仙门,千年之前公认的魔道巨擘。 大渊的覆灭距今不过千年有余,一些个资历足够的老牌地仙都曾亲眼见证过那场气势恢宏的登天而行。 冯老虽未能跻身地仙之流,却倚仗着浮仙门传承下来的某些不光彩手段苟延残喘至今,也算是见识过那位帝王前无古人的雄浑气魄。 至于浮仙门的覆灭真相,冯老也算是亲身经历之人。 每每回想,都会忍不住战栗与恐惧。 “我那时不过刚刚拜入还未曾接触修行,连被人算计抹杀的资格都没有,不然也不会存活至今。” “有关浮仙门的真相我只知道冰山一角而已。六字记载,份量已经足够重了。” 皇鼎出,浮仙崩。便是末日迹象。 没能得知老黄历上边的所记载的老故事,刘钺有失望,不过仅仅只是失望而已。 浮仙门虽说已经覆灭,不过有冯姓老人最后这么一根独苗,终究还是传承了下来。 其中就有一门玄妙仙法,名为《三清厌世经》。 听上去可能没什么。 可修行起来可谓是完完全全违反人心人性。 就算是冯姓老人都对其敬而远之,终究是不够心狠。 好在遇到了刘钺,这么个为了破境不择手段,早已将所谓道德人伦抛掷脑后的人。 《三清厌世经》气魄极大,开篇便是:吾以己身赡养天地,天地应敬吾心...... 其根底便是人之三魂,说狠,第一道门槛儿便是散道。 将舍弃一身修为道行不要,借此供养天地,因为此法实在有伤天德,散道便是与老天爷的一场交易,以修为灵气要一个天灾延后。 所以在刘钺跻身归海境后便早已经历过一场身死道消! 此后寻高人将自身三魂彻底分离破而后立,不断添砖加瓦各自壮大。 所添砖瓦,各有不同。 “法身需要多久才能成事?” 刘钺双手轻拍栏杆,闭眼做倾听状,山间无风,水陆无风。天地间却有风起,吹皱一湘泊水,吹动俊美藩王的鬓角发丝。 那阴鸷老者长袍大袖,终年端坐与案几后,听闻询问声后,也做那听风状。 过了片刻才回道:“还需来上一场生祭。” 刘钺没睁眼,亦没转身,挑眉再问:“哦?” 好似所谓生祭,早已不是头一次经历。 “浮屠法,须以魂引,王爷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一意孤行,只要迈过这道坎儿,扶摇上青天,便再无后顾之忧。” 旁门?左道?只要能通天,便是阳关大道。 刘钺在思考。 倒不是什么对错取舍或是善恶煎熬,对他而言,这些东西,当年返回京城后就早已不复存在。 现在唯一且必须要做的事情,便是从一个红尘过客彻彻底底蜕变为陆地神仙! 至于代价?只要自己不死不损,怎么着都成。其他人?在成仙路面前,谁都可以死,谁都可能成为他的垫脚石。 “那么还是老规矩?” 冯老缓缓摇头,否决道:“先前的法子不能用了,那条孽龙魂魄已经吃饱,剩下的便是肉身平衡,二者圆满后就能借此乘龙飞升!” 刘钺嘴角带起一抹笑意,辛苦多年总算到了最后一步,“说说看,这次生祭需要怎样的人选?” “最好是武夫,而且得是跻身了天门境的武夫。” 若论世间体魄之熊健强横,唯武夫独占鳌头。 刘钺仔细思量片刻后,点头道:“刚好有一个合适人选。” 此事宜早不宜迟,早做早心安。 于是,刘钺转身,与冯姓老人拜别后下了楼。 似乎是春寒料峭时节,有些冷冽,冯姓老人双手拢袖,长长呼出一口雾气。 别刘钺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却勾起了老人很多年前的回忆。 那抹极致的恐惧。 他永远都忘不了。 那个集天下紫金气为一身的男人,当初那个站在还是少年时的自己身前,拍了拍他的头顶,笑着说:“你运气真好,给你个机会,离开这儿,别学你师父的法,兴许还能活命。” 于是浮仙门整座门派内所有宗主,长老,执事,弟子但凡修行者,无论身在何地,处于何处,哪怕是躲入深海,依旧难逃一死。 他信了,所以能活。 后来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翻开那本修行法。 冯老摸了摸长袍之下,是那早已坚硬枯槁的躯体与魂魄。 这边是代价! 若还想活,他就必须来上场枯木逢春! 却说楼下。 那条一人独钓一夜泊的小舟上。 刘钺先是与船上那名蓑笠翁打了个招呼,后者没丝毫动静儿,鱼竿微弯,鱼线垂直,小舟静止。 不愧是地肺山出来的仙人,脾气就是傲。 刘钺也不再自讨没趣儿, 一脚踏出,落于湖面。 刹那间仿佛天地倒转,日月更迭。 等眼前景象趋于稳定。 一片漆黑与死寂之地。 哗啦——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闯进入镇压小天地,一阵锁链拖曳声响起。 很快,一双比之漆黑空间更为黑暗双瞳猛然睁开! 刘钺笔直站定,身影倒映在那双瞳孔当中,甚至还不足瞳仁儿大小。 看到镇压自己的元凶,这头被困此地百年的孽龙终于现出身形,凶戾咆哮。 孽龙抬头,那些原本应该是一片片鳞甲的位置上边,一张张婴儿脸庞复现,稚嫩,白皙,只是一张张脸庞连在一块,嫁接到一头孽龙身上,便显得诡异无比。 “吼——” “呜呜呜——” 凶戾咆哮一出,那些个婴儿脸庞同时悲泣,好似风声,好似呱呱坠地时的啼哭声。 对此,刘钺没有丝毫畏惧,淡然道:“安静些,自己与自己较劲儿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与它,同为一体。 第274章 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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