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云起龙骧》 第1章 靖北王府 靖北王府坐落于大秦北境,千门万户,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 王府位于整座宁州城的中轴线之上,大门口雄踞着两只漆黑玉狮,此刻迎着雨水的洗礼,更显姿态威仪,气象万千。 府内楼阁殿宇,纵横交错,如若世间真有神仙会那腾云驾雾的神通,低头俯视之时,定会被眼下的景观所震撼。 王府大殿内,荀渊已在此等候了半个时辰左右,所幸是这殿中装饰皆世间佳品,好歹也能饱饱眼福,不算太闷。况且自个儿又是在礼部当差,整天耳濡目染,怎么说也得是个行家不是?不说其它,单说那主座正上方的一幅万里江山图,都不知能买自己几辈子的身家性命了。 在权势滔天的靖北王府面前,自己一个朝中三品侍郎还真是贱如草芥。 荀渊叹了口气,视线偷偷瞄向身旁侍女的胸脯,裆下愈发忧郁了起来。 就在荀渊对着身旁几位“胸有大器”的侍女浮想联翩之时,一位老人身穿蓝缎五爪蟒袍,从雨幕中走入大殿。 男子见状,连忙起身跪地,“ 臣礼部侍郎荀渊,拜见靖北王!” 能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等候半个时辰还不敢偷摸儿着说一句怨言的,整个大秦估计也只有梁衍这一位异姓藩王能做到了。 梁衍作为先王义子,朝廷仅存的一字并肩王,无论是品行,还是打仗,都远胜于当今的大秦天子李渠。 尤其在打仗这一块儿,春秋国战,身在壮年的梁衍,披挂帅印,旌旗百万,横扫六合。 大秦王朝如今得以坐拥天下半壁江山,靖北王梁衍,当居首功。 当年的西晋,号称自己为百年国祚,可永世屹立于世间,可最后还不是被梁衍带着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踏碎了皇城,湮灭在了岁月这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史书之中。 梁衍抬了抬手,示意荀渊不必多礼,然后自己在主位落座。 “ 知道荀侍郎这一路舟车劳顿,但军中之事不可拖沓,荀侍郎不要责怪本王怠慢贵客。” 荀渊闻言,屁股还没捂热就连忙接着起身叩头,“老王爷心怀家国,是我大秦之福,下官怎敢有此等念想。” 老人看着座下这位战战兢兢地礼部侍郎,满意地笑了笑,“ 行了行了,起来吧,看你是个老实人,本王就不与你打趣了,这底下的白玉瓷砖要磕碎了,就凭你那屁点儿俸禄还真赔不起。” 荀渊闻言,长舒一口气,然后起身说道,“启禀老王爷,陛下听闻小王爷不日就会返回宁州,特命我等备厚礼送上,恭迎小王爷学成归来。” 梁衍点点头,随即叫来大管家纳兰弘与荀渊一同去门外清点礼品名册。 梁衍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女梁清,被当今天子册封为永宁公主,远嫁到了距大秦数千里的南楚。 梁清虽无子嗣,但深得南楚皇帝恩宠,上任皇后去世以后,便一跃成为后宫的实际掌权者。 前些年,南楚皇帝许淳暴毙于宫中,朝局动荡,国境之内,战乱四起。就在南楚将要亡于内乱之时,是将门出身的梁清,披甲上阵,调兵遣将,稳定战局,最终力保南楚幼帝登基。 次子梁澈,靖北王府世子,现任北境第一雄军,五十万龙骧军的副帅。继承了父亲梁衍的所有优点于一身,自小饱读兵书,在行军布阵这方面可谓天赋异禀。 记得有一次,初出茅庐的梁澈在边境线上与敌军对垒,别人还在研究怎么攻城,而他只是看了眼谍子呈递上来的敌兵行军图,便对双方形势了然于胸,随即调出一支轻骑按照自己指定的路线转守为攻。 等敌军大将反应过来后方隐蔽的补给线被切断地时候,这位世子殿下马上都带兵杀到自己脸上来了。 小儿子梁尘,名声大如雷,整个大秦,尤其在北境四州,靖北王的辖境之内,就算你是个路过的外来人,街上的百姓都得硬拉着你讲一讲这位小王爷的种种事迹,然后再在心中骂上一句狗日的梁尘。 梁尘出生没几年,王妃白芷就患上一场大病,靖北王府寻遍了世间名医,可都说没有办法医治,至多只有三年时间可活,可王妃硬是撑到小王爷十岁那年才撒手离去,连当时给王妃号脉的医圣桓仲都忍不住感叹一句真乃奇女子。 早年梁衍忙于处理边境军务,陪家人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再加上之后长姐远嫁他乡,所以在梁尘懂事之后,更多时候陪伴自己的是二哥梁澈。 可在五年前,也就是小王爷刚开始束发的年纪,北境战事告急,梁衍年岁已高,对此分身乏术,加上密报圣上龙体有恙,梁澈只得把最小的弟弟抛在家中,自己跟随父亲坐镇沙场。 正因如此,才有了如今的龙骧军副帅。 母亲离世,大姐远嫁,父亲二哥镇守边关,年幼的小王爷成了王府内唯一的主人,从这以后,先是从宁州的老百姓开始,然后以这个点开始全面向外扩散,先到北境四州,再到大秦全境,所有的老百姓都开始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一开始的梁尘,只是带上府里圈养的江湖门客上街瞎溜达,别人晒好的衣服他拿来踩几脚,开着门的商铺过去砸一砸,迎着客的酒楼往里面坐一坐,把里面的客人撵光以后再屁颠儿回家,路上看哪个公子哥不顺眼就上去拳脚招呼,打不过便让扈从上,碰到扎手的点子就说自己是梁衍的儿子,让他看着办。 直到有一次,小王爷在江南道那边泛舟赏景,看到个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乘坐龙舟比自己的大了半头,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连忙下令让身边的扈从过去,将那碍眼的连人带舟全给砸了。 可怜那位公子哥正在一手环抱着怀中的美妾,另只手在不老实地采摘着面前美人儿胸前的樱桃,正要把玩时,突然一声巨响,闻声望去,有约莫十位蒙面高手从湖面上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果不其然,顷刻间自己就成了落汤鸡,要不是身边随从水性还不赖,自个儿今天恐怕是折在这江南道了,就是可惜了这身边的小娘子,等捞上来指不定都鼓成什么样了。 事后那位公子哥实在气不过,心想,“他娘的,从小到大都是老子踩在别人头上拉屎,今儿还能让这家雀儿给啄了眼不成?!” 反正自己占理,就算那小子真有点背景,又能咋的?姑且算他是个江南道太守的儿子,也就跟自己的家世差不多。 况且,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就这样,那位倒霉的公子哥带上几十位重金请来的江湖高手当街堵住了梁尘。 据后来的好事者称,那位不知是哪位倒霉郡守家的公子,在见到小王爷从腰间掏出一枚刻有梁字的玉牌时,当场吓的翻白眼昏死过去。 在这之后,那位郡守听说自己儿子闯了如此滔天大祸,急忙启程赶去靖北王府门口磕了一天一夜的头,才被凑巧回府的世子殿下给劝了回去,因为王府大门前那位郡守额头残留的血迹迟迟擦不掉,游玩回来的小王爷还被梁澈训斥了一顿。 再后来,梁尘愈发变本加厉。 毗邻青州的知府,只因当值时说了句这官真不是人当的,然后不知怎么传到了小王爷耳朵里,当天青州的府衙就被踏平。 京城那边,有位刚从稷下学宫升上来的四品祭酒,上朝之时,意气风发,其文士风采令人顷倒,滔滔不绝,不知怎么就说到靖北王府威权过大,靖北王自恃功高,小王爷太过嚣张跋扈。 然后没几天,这位刚准备在朝堂上一展抱负的学宫祭酒就遭了难,听说是满嘴大牙给全数拔了个干净,然后被人齐齐摆放在通往武安殿的那条任万人踩踏的御道台阶之上。 直到三年前,号称可以算尽古今天下事的天机阁寄了一封信给靖北王府,说看中了梁尘的资质,想问小王爷愿不愿意来拜师。要知道天机阁存世已久,从不轻易收徒,像这次主动上赶着要人还是头一遭。 古往今来,天机阁出来的嫡传弟子,无论在朝野还是在江湖,没有一个是无名之辈。 就这样,小王爷被送去了昆仑山天机阁,听闻梁尘去拜师的路上,大秦国境之内,万里空巷,小王爷梁尘所到之处,来往百姓夹道欢送,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 有些铁骨铮铮的汉子看到这一幕,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喜极而泣! ———— 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此刻的宁州城外,有两骑缓缓向城门走来。 一位是名斗笠汉子,腰悬佩剑,满脸胡茬,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 一位则是名少年,白衣白马,愈发衬托出他本就白净的脸庞,少年身材修长,丰神如玉,额头中心点有一颗美人痣,一双深邃眼眸望向城门,嘴角不禁上扬。 “ 他娘的,这两年实在把老子..憋死了!” 第2章 返乡 这位俊朗少年,便是大名鼎鼎的北境小王爷梁尘。 梁尘伸了个懒腰,拍打了下旁边斗笠汉子,“陈青山,到家了。” 陈青山扶正斗笠,掏了掏胯下大鸟,啧啧道,“比预想的还快了两个月。” 这名跟在梁尘身边的邋遢汉子,两年前来访天机阁,说是要求一桩姻缘。可天机阁本就鲜少过问世事,人对了,再难求的答案也会告知,人不对,任你是什么王侯将相,都得滚下山去。 天机阁屹立祖山昆仑少说也有百年,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别对外宣称可以算尽古今天下事了,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陈青山碰一鼻子灰之后,心想反正自己出来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在哪住不是住?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在昆仑山上搭了一座茅草屋,平日没事儿就去恶心恶心来访的客人,逢人就说,“什么狗屁天机阁,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们这些贵族子弟啊,一看涉事就不深,唉,世道泥泞...大哥我可是好心提点!” “当然了,这天下也没有什么白吃白喝的买卖,你们每人给大哥我掏一万两银票就行了,千万别给多,给多伤咱们兄弟感情了哎!” 正因如此,陈青山才结识了这位在天机阁拜师学艺的小王爷。说来也怪,本来自己对这些个膏粱子弟向来是嗤之以鼻,碰见一个恨不得把人全身上下都给扒净才肯善罢甘休,可对梁尘却是不怎么讨厌。久而久之,两人竟还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得知梁尘将要返回家乡的时候,陈青山更是主动请缨与之同行,拆了自己的茅草屋,跟小王爷一起下山回乡。 一来,是想见见靖北王梁衍,作为大秦唯一封疆裂土的异姓王,天下将相评榜首。不趁此机会一睹风采,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二来,是想与那位名动天下的世子妃切磋一场,听闻靖北王府世子妃公孙雪,是公孙剑池上一代的剑冠,老剑仙公孙未央的独女。 说来也是妙哉,公孙家历代剑冠都是男子,族内不准娶妻生子,最后只能作为家中的中流砥柱在剑池内孤独终老。 可到了上一代,竟是被名女子争先,而且这位奇女子在遇到靖北王府世子梁澈之后,不出一月竟宣布与家族决裂,嫁到了北境王府。此举更是震动了数座江湖,各方势力纷纷对公孙雪投以骂名。 可公孙剑池却是一反常态,并没有随波逐流,在向世人告知与公孙雪断绝关系之后便默不作声,像是别人家的事儿一样。 此举让不少好事者都没法继续发难。再加上梁衍麾下五十万龙骧军的战力实在让人胆寒,这场风波最终也是慢慢被人力所平息。 就在陈青山思绪万千之时,自己胯下半路掳来的红棕宝马突然浑身发颤。 梁尘的坐骑白龙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提起前蹄,仰天嘶吼! 与此同时,大地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如闷雷滚滚。一只漆黑如墨的鹰隼划破天际,然后乖巧地停在梁尘肩头。 两人闻声掉转马头,在天际处,一条黑色笔直长线朝着城门方向疾驰,伴随黄沙滚石,视线有所模糊,但有一面迎风滚动的鲜红旗帜却是清晰可见,王旗艳红似血,上书一字。 “ 梁!” 梁尘望着不知是被鲜血浸染还是本就如此的自家王旗,竟是破天荒的一本正经起来,然后翻身下马。 陈青山见状,打趣了句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也跟着下马。 约莫千人的骑兵临近城门之时,骤然停止。然后纷纷收刀下马整齐队形,一字排开,只留下为首一骑缓缓向梁尘二人的方向飞奔而来。 来到梁尘二人身边,这位以行军布阵名动天下,战场之上从无败绩的世子殿下急忙下马,在确定自己弟弟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后,终于长舒一口气,笑问道:“知道是我?” 梁尘点点头,笑着说道:“除了我二哥,谁会那么兴师动众地来接一位不受天下人待见的小王爷。” 梁澈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自己弟弟半步,“身子骨是强健了些,就是这贫嘴的毛病还得改改。” 梁澈说完,随即掉转视线,开始打量弟弟身旁这位佩戴斗笠的中年男子。 陈青山曾自诩,如果脸皮厚也是一种境界,那自己早就可以入那一品宗师境了。所以见这位世子殿下不怀好意的端量自己,也就毫不避讳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陈青山看着梁澈,心想这人也没啥特别的,相貌平平无奇,武学造诣更是不能再普通,最多也就刚刚摸到二品的门槛,连他那个学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弟弟如今都是个二品小宗师了,就这样个人儿,还这么年轻,以后真能接替梁衍的位子,统领以战力冠绝天下的五十万龙骧铁骑? 不过看他身后千骑看向这边世子殿下的坚毅眼神,陈青山也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能让踏碎西晋皇城的玄甲重骑都心服口服的存在,怎么可能是一般人?要知道那可都是在沙场上能以一敌十的存在。 况且战场之上两军对敌,与平日里点到为止的切磋,乃是天壤之别,更别说撞阵如履腹地的重骑兵了。 记得以前有个当了一辈子骑兵的老油子说过,“上了战场,要是没点能耐,死都别冲第一个,违抗军令大不了就是砍头,要真冲上去,连个全尸都没有,下辈子投胎都没地方去。” 最后还是斗笠男子率先开口,“陈青山。” 梁澈面无表情,毫不理会眼前男子。 梁尘当即给了陈青山一脚,骂道,“陈青山,对我哥放尊重点,又没让你磕头,抱个拳都不会?” 小王爷话音刚落,梁澈身后千骑人人向前一步,随时准备上马抽刀。 饶是陈青山脸皮再厚,现在也知道怕了,连忙赔着笑脸抱拳道,“失礼失礼,在下陈青山,南楚人士,见过世子殿下。还望殿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让后面的弟兄把刀收起来,可渗人!” 梁尘见状,也开解道,“ 哥,他就这德行,别跟他一般见识。” 梁澈见自己弟弟都破天荒地开口求情了,也就不再计较,朝身后挥了挥手,千骑见状,纷纷收刀入鞘。 然后,三人在近千骑兵的护送下缓缓入城。 城头几位守将见到世子殿下北归,连忙开启城门,跪地磕头。 在三人进城之后,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守将颤声道:“娘来,莫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吧?” 这位曾在战场上被敌军削去一整个手掌都面不改色的老兵,此刻竟是蹲地抱头,欲哭无泪。 “ 小王爷回来了?!” 第3章 海棠依旧 宁州城内,来往百姓看到世子殿下带兵北归,心想定是边关大捷。于是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跪地迎接。城中那条宽阔的主干道顿时有些水泄不通,正在梁澈犯难之时,不知道有哪个不怕死的混在人堆喊了一句,“ 我草!那不是小王爷吗?!” 这句话不出则已,一鸣惊人,城中百姓们纷纷抬头。一些反应快的商铺掌柜们在骂了句娘后连忙起身扯呼,纷纷回到铺中,挂上身体有恙,谢绝会客的招牌。 城内大大小小青楼数十座,来此赏花的一些富家子弟,听闻小王爷回来了,更是顾不得面子,扔下楚楚动人的怀中女子,撒丫子跑路。此举惹得楼中老鸨泪如雨下,竭力哭喊道:“ 祖宗啊!这才过几天好日子啊?老天你无情啊!” 不出片刻,梁澈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顿时哭笑不得。 靖北王府大门口,站着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身穿一袭用上等蚕丝织造的五彩华服,头戴金冕,身后跟着一众侍从,对着城中主干道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了来人,女子笑颜舒展,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连跳起挥舞手中长绢。 众人来到王府大门口之后,梁尘连忙下马,躬身作揖。“ 见过嫂嫂。” 公孙雪甚至都顾不上自己夫君,连忙扶起梁尘,满眼心疼道,“ 怎么瘦了?跟嫂嫂说,是不是那老阁主刁难你了?这一路上有没有那不长眼的刺头儿?有的话告诉嫂嫂,嫂嫂这就去让你哥带兵去把他家给抄了,要再气不过嫂嫂这就进屋拿剑去砍死他全家。” 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陈青山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 自从坊间传闻这小子下山,这一路上除了些不怕死的刺客,活人都见不到几个,还有人敢挑事儿?真当小命不值钱啊?” 梁尘看着公孙雪担忧地神情,摇了摇头,轻声道:“ 嫂嫂,老阁主虽然有点不正经,但人还是不错的,我这段时间因为急着赶路,瘦点也是在所难免。” 之所以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是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自己什么德行,家里人比谁都清楚。 进府之后,梁澈问道:“ 爹在家吗?” 公孙雪摇了摇头,“ 爹一早去的军营,我已经让下人赶去报信儿了,晚上应该就能回来。” 梁尘不满地哼了哼,“ 要不是二哥今天也回来了,梁衍这老头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梁澈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解释道:“ 爹都在家等你好几天了,肯定是有急事才出去的。” 安顿好陈青山,梁尘跟二哥和嫂嫂闲扯一会儿,便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座海棠院。 小王爷的庭院是整座梁王府最为奢华的院落。能在这座府邸称得上奢华,可见靖北王对自己的小儿子下了多少功夫,身为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梁衍其实最疼爱的还是这位小儿子。 从院门到庭中,粉垣环护,绿柳周垂,正巧点缀院中芭蕉亭外的几块山石,不仅如此,梁衍还特意命人从西华山移植了几棵古树在道路两旁,方便小暑之时纳凉。 小王爷房内,迎面悬挂一幅洛水神女图,出自画圣吴邛之手,是梁衍亲自从西晋皇宫里取回来的宝物,自从西晋灭国以后,此画成为当世仅存的吴邛画作,其价值不可估量。 临近窗前挂有两只金丝鸟笼,用来专门饲养梁尘最宝贝的两只矛隼。一只通体雪白,名为“白麝”是华山天池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海东青。另一只漆黑如墨,眼神锐利似钩,是北境龙骧军中最为常见的一种黑隼,名为赤虹。 床头书案之上,放有一座五彩琉璃盏,用来盛放侍女剥好的金丝橘瓣,旁边还有一尊金莲花钮雕勾莲纹碧玉香炉,炉内燃有西域上贡的龙涎香。 角落里,随处摆放着几尊汝窑青瓷,价值连城,可不是一般官窑烧制的瓷器可以比的。 梁尘打了个哈欠走到院中,刚准备坐在芭蕉亭小憩一会,耳畔就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贴身大丫鬟九歌。 靖北王府仆役众多,来往客卿更是数不胜数,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梁尘所住的海棠院,婢女总计分为三等,一等之下都是负责府内杂事,不值一提。一等丫头只有两人,一位是小王爷的贴身大丫鬟九歌,负责掌管海棠院子里的各项事务,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胚子,身段更是上佳,琴棋书画,诗词音律皆是样样精通。曾以一首《楚辞·云中歌》跻身当年月旦评榜首。 另外一位丫头名为绿竹,不同于九歌,绿竹长相与其说好看,不如说英气逼人,尤其一双眼眸,宛若秋波流转,眉如浅山。因为常年身穿一袭翠绿长袍,所以被梁尘赐名为绿竹。负责的事情也只有一件,那就是保护小王爷的安全。除了去往昆仑的这些年,绿竹一直与梁尘寸步不离。小王爷为非作歹那么多年还平安无事,少不了绿竹在他身后擦屁股。 妩媚女子依偎在梁尘怀里,抬头埋怨道:“ 一走就是三年,可想煞奴婢了。” 果然好看的女人都是用水做的,这话一点儿都没说错,此刻梁尘对上九歌的娇怨神色,恨不得直接将其“就地正法” 无奈太过劳累,梁尘只是笑了笑,低头轻轻剜了下九歌鼻尖,“ 这不是回来了吗?” 九歌闻言,又往梁尘胸前凑了凑,芳香沁人心脾。 梁尘搂着怀中佳人,一股困意涌上心头,闭目之前,这位向来以纨绔无赖之名着称的小王爷,竟没来由问了句,“ 九歌,当个花瓶,真的甘心吗?” 九歌摇了摇头,看向梁尘,双颊梨涡浅浅,“ 奴婢是花瓶,公子可从来都不是。” 梁尘挪动身子,枕在九歌膝上,微微闭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 被九歌抱回房中的小王爷醒来时,已是夜幕将近。在洗了个通体舒泰的兰汤浴之后,正准备出门,就看到一位绿袍女子倚靠在院门边。 绿竹语气平淡,“ 王爷回来了。” 女子口中的王爷,当然是梁衍。 梁尘点点头,“ 知道了。” 绿竹看着远去的修长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正巧目睹了这一幕的九歌语气不善道,“ 真不像个女人。” 两人虽同为海棠院一等丫头,但向来不对付,所以绿竹在听到这句绝对不算好听的话之后,毫不客气地回击道:“我至少不会有一天成为累赘。” 九歌也不恼,啧啧道:“活不到那时候,当然成不了累赘。” 第4章 天下剑术最高者 梁衍站在王府大殿外,离老远就看到了几年未见的小儿子,连忙快步走去,见梁尘心情还不错,老人试探性地问了句,“ 儿子,这几年学的咋样?” 梁尘瞥了眼老爹,皮笑肉不笑,“ 滚。” 梁衍也不恼,反而愈发殷勤道:“好嘞! 我儿说滚,那爹就给你滚一个。 ” 说罢,老人轻咳了一声,王府大管家纳兰弘立马理会其意,连忙摆手屏退周遭下人。 然后,这位名声彪赫的靖北王就真的“滚”进了王府大殿内。 梁尘跟着走进殿内,进门前还不忘跟纳兰弘问声好:“ 弘叔,近来可好?” 纳兰弘笑容慈祥,闻言立马躬身道,“老奴身子好得很,多谢小王爷挂念。” 大殿内,梁澈和公孙雪已在餐桌旁等候多时,见两人终于落座,梁澈连忙吩咐下人端上饭菜。 梁衍率先动起筷子,夹起一块烹制考究的半岁小鹿肉放入梁尘碗里,笑道:“ 多吃点,爹今天让厨子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梁尘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食欲大振,自己这些年吃的大多都是些山中野味,论烹调火候自然是比不上家里的大厨,狼吞虎咽之后,桌上餐盘已经见底。 梁尘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然后问道:“ 听说京城这段时间不怎么太平,怎么,是老皇帝快不行了?” 靖北王府,手握大秦几近半数兵权,梁衍作为藩王之一,如今封疆裂土,已是人臣之最,功无可封。京城那边,要说没有眼红的,鬼都不信。尤其这段时间,老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眼看就没多少日子了,所以朝局动荡不安也是在所难免。 梁衍点头,“ 前天刚呈上来的密报,撑不过半年。 ” 梁尘放下筷子,问道:“ 不去看看?” 梁衍摇头,“ 该说的话在你大姐出嫁那天已经说完了。” 梁衍的长女能作为王朝公主,远嫁南楚,外人看来是天大的殊荣。可关起门来说,此举正是朝廷掣肘靖北王府的一种手段。一位生性宽厚的帝王可以容忍靖北王府的存在,不代表往后帝位更迭还会如此。 尤其当今太子,城府深不可测,近年来羽翼渐显丰满,朝中上下遍布自己的门生,这也是为什么最近这些年朝廷对北境态度如此冷淡的原因。 公孙雪耸了耸肩,“ 要不太平咯。” 梁澈轻敲桌面,气态从容,“早就料想到朝廷以后会对我们卸磨杀驴,不过谁是被杀的那个,还尚未可知。” 梁尘笑了笑,“老阁主说靖北王府和大秦互为犄角,是最好的结果,要有哪一方想擅自越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梁衍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露出欣慰笑容。就是这老眼怎么有点酸?一定是屋里风太大了。 ———— 好些年没睡过痛快觉的梁尘躺在自己的紫檀雕花大床上一睡就是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晌午。 在吃过九歌精心烹制的餐食之后,梁尘带着一壶上等花雕,独自出发前往王府后山的一处藏剑阁。 世子梁澈虽武学境界不高,但对练剑情有独钟,所以梁衍便命人搭盖了这座藏剑阁,耗时无数人力物力,历经两年终于建成。阁中九层,故而取名“九层阁” 阁中前三层俱是珍世剑谱,后四层收揽天下名剑,光是十大名剑就有四把收录入阁中,一些江湖上享誉盛名的大剑客也因此自愿成了靖北王府的客卿,只为入阁。 然而最上面两层,除了靖北王府亲眷,无人可以入内,如有擅入者,死。 梁尘一步跃起,踏入九层。 顶层阁楼上,除了一幅女子画像和一些老旧桌台,便再无他物。 王妃白芷去世那年,梁衍调动了除在边境线上的所有龙骧军,填平一整片荒山用来建造王陵。其规模更是远胜一般皇家陵墓。 京城那边得到消息之后,朝野震动,朝中文官纷纷借此口诛笔伐,光是弹劾梁衍的折子摞起来都有等人高。就连一向宽厚的大秦天子都罕见动怒,急召梁衍入京。最后,梁衍被罚回府披麻戴孝一年为太皇太后守孝。朝廷也借此从北境四州调走了一些履历不错的地方官。 梁尘伸手摩挲画像,喃喃道:“娘,小尘来给您上香了...” 三柱香燃尽之时,梁尘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下往八层。 一个沙哑嗓音响起,“ 回来了?” 梁尘点点头,然后望向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长发凌乱,面容枯燥的中年男子。 枯槁男子盘腿而坐,膝前横有一把佩剑,上面布满灰尘。他睁开双目,继续开口道,“不错,不过以后能不能入一品,得看接下来的造化如何。” 梁尘抛出那壶花雕,与面前男子相对而坐。沉默半晌过后,缓缓开口道,“许白,我姐都走了那么多年,你还不下山?” 男子摇头,启封手中酒壶,一口饮尽。膝前佩剑微微颤动,好似呜咽。 梁尘无奈一笑,然后起身离开。临走前说了句,“老阁主让我给你带句话,“下山之后,你还是你。” 许白愣了愣,没有说话。 梁尘走后,男子自言自语道, “天下关隘,情关最高。世间情爱,终难两全。” 没有你相伴左右,这天下第一又与我有何干系? 父皇母妃走得早,从小到大,一直是皇长兄护我周全,我又岂能罔顾人伦,夺兄长所爱? 一位道家天师曾放出豪言,“万物皆由情所生,入道之后,我即是方位,我即是吉凶。” 可自己也曾剑过神分,云色两开。斩开天地,不过一剑出鞘,好不逍遥快活。 当年游历名山大川,看遍世间良辰美景。却在遇见你之后停步于此。 许白望向膝前佩剑,苦笑道:“ 清霜,跟了我这个主子,真是对不住你。” 天下十大名剑,清霜剑位居第一,却始终未曾认主,一直收纳于南楚国库之中寂静无闻。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天机阁放出消息,此剑不日将会重现世间。 果不其然,在消息放出的半年后,一名俊逸公子手持清霜剑入世,几年之后以剑术冠绝整座天下,被世人誉为天下剑术最高者,位列江湖第一。 就在世人以为天下剑术,尽归一人之时,这名男子竟宣布此生不再出剑。 世人只知清霜剑最后一次出鞘,是在祖山昆仑,问剑天机阁主。 据当时扎根于昆仑山之下的云中城百姓所言,山巅之上,大雨滂沱,咫尺风雷,唯有剑光亮如白昼,雪白剑气似奔流洪水直直倒向人间,距离山下较近的瓦房更是被连根掀起。 此战过后,世人只知那名手持清霜剑的男子败了,然后再也没了消息,隐匿于世间。 而被世人视作万山之祖的昆仑,在那场大战中竟是被以人力硬生生斩去百余丈。 第5章 残花败柳 从九层阁出来以后,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此时的梁尘径直前往山下的一处偏僻院林。 山下的这几处院落,是用来安置府上客卿的地方,陈青山作为小王爷为数不多带回家的朋友,被安排在此自然再合适不过。 梁尘刚走进院门,就见到陈青山正在搓着一个婢女的纤细小手,笑眯眯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看那女子的嫌弃眼神,估计不是什么能入耳的话。 婢女见到梁尘,连忙抽回手,施了个万福,轻声道:“ 见过小王爷。” 梁尘挥了挥手,婢女见状,再施一个万福,赶忙小步离开院子,临走时不忘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陈青山恋恋不舍地目送女子离去以后,埋怨道,“ 你小子也太不解风情了。” 梁尘赏了陈青山一脚,“ 外面随便你怎么闹,在家给我老实点。” 陈青山揉了揉屁股,委屈地说道:“ 行行行,听你的行了吧。” 梁尘与陈青山相处,最认可的就是他这一点。在朋友面前从不摆什么臭架子,也不会因为折了面子去记恨自己什么。 他之所以能听进去自己的话,不是因为梁尘是靖北王府的小王爷,梁衍的儿子。就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朋友,仅此而已。 梁尘看着陈青山自怨自艾的眼神,忍俊不禁道:“ 走,正好我要办点事,带你出去耍。” 陈青山听到这句话,一改颓废神情,兴奋搓手道,“ 他娘的,就等你这句话了!” 这些天,宁州城因为下雨的缘故,城中道路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泥土味,让人通体舒畅。 因为有陈青山在自己身边,所以梁尘此行也就没有带府上的扈从。走到一处酒楼门口,两人就此停步。 酒楼名为望月楼,顾名思义,既能望月,其雄伟程度在宁州城内自然是首屈一指。 陈青山望着酒楼的那块金字牌匾,啧啧道,“ 你小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主儿。” 梁尘笑了笑,指着望月楼说道:“ 这酒楼的主人,是朝廷那边特意安插在宁州城的谍子,只不过这事儿除了梁衍,没多少人知道就是了。” 陈青山闻言,不解道:“ 那还来这?” 梁尘笑意更盛,语气玩味道,“ 所以才更要来这。” 二人走进酒楼,店内小二连忙起身笑脸招呼,但在看清来人之后,小二脸上笑容霎时凝固。 梁尘扫视了一眼四周,冷声道:“ 怎么,看你这样,是不欢迎我俩?” 店小二闻言,连忙三鞠躬,赔着笑脸道:“ 小王爷哪里的话,奴才这就给您清场。” 片刻过后,一楼大堂之内的食客全被赶了出去,其中不乏一些豪门子弟,刚想发难,不过在见到梁尘走进酒楼之后,瞬间就蔫了,连忙扯呼。 见人都走完了,梁尘说道:“ 我去顶楼的望月阁,把你们掌柜的叫过来陪酒,我有话问她。” 店小二不敢耽搁,连连应声称是。 在目送陈青山和梁尘上楼以后,小二收起谄媚笑脸,转而是一副阴险神色,讥笑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败家子儿,天佑我主,今夜大事可成!” 望月阁内,梁尘端详着手中白玉杯,也不怎么跟陈青山搭话,只是自顾自地饮酒。天上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梁尘的邪魅双眸上,此景宛若谪仙莅临凡尘。 酒过三巡之后,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此刻的梁尘脸颊微红,懒洋洋地倚坐在桌旁,听到声音后,先故意晾了一会,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说道:“ 进。” 陈青山此时也看向门外,见到来人面容之后,手中的酒杯差点都掉到了桌子底下。 我嘞个天,你小子怎么没跟我说过,这望月楼的掌柜是这么个绝世美人儿啊? 女子气态雅致,只在双颊点缀了些许腮红,外加身穿一袭大红罗裙,把自己本就吹弹可破的肌肤衬托的更加白嫩,进门之后,女子抬起裙角,施了一个万福,“ 花鸳机见过小王爷。” 梁尘点了点头,挪动屁股,抬手示意花鸳机坐过来。 花鸳机也不含糊,当即钻进了梁尘的怀里,笑道:“ 小王爷是专程来见奴家的?” 梁尘拍了拍花鸳机胸前的两只“ 大白兔”笑问道:“ 你说呢?” 花鸳机摇头,故作不解状,“ 奴家不知呢。奴家只知道自己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脚都累酸了。” 陈青山闻言,连忙灌了口酒,心想道,“ 乖乖,这小娘们儿的嘴可真厉害。” 梁尘对女子的伶牙俐齿不以为然,继续问道:“ 花掌柜,我听人说你待会儿要亲自去接一位客人?” 花鸳机神色顿时一紧,不过很快恢复如初,起身给梁尘添了一杯酒,“ 今儿奴家就陪小王爷一个,其余个绣花枕头,该去哪去哪儿,他们可入不了奴家的眼。” 梁尘抿了口酒,笑眯眯地说道:“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人漂亮,说的话也漂亮。” 花鸳机连忙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也不知小王爷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梁尘闻言,一手轻轻托起女子下巴,低声道:“ 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要觉得是假的,那自然就是假的,怎么选择,还得看你自己。” 花鸳机看着面前好似有些陌生的梁尘,一时竟有些答不上话。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鹰隼划破夜空,穿过窗外珠帘,落在梁尘肩头。 梁尘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 白麝 ”的额头,然后取出它脚边绑着的一封密信。 看完信件的内容之后,梁尘随手将其丢在一旁,接着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说道:“ 你等的人,来不了了。” 花鸳机闻言,连忙站起身,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一把抓起地上信件,认真查看上面一字一句。 看完这封信之后,花鸳机额头冒起丝丝冷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冰冷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梁尘冷笑一声,单手托起下巴,缓缓开口:“你爹华晟,从国子监出身,永和十年入朝,被老皇帝看中,御赐了一个二品少保的实职,负责辅佐皇长子,只不过好景不长,五年前,皇长子被状告谋逆,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老皇帝动了大怒,下旨彻查,凡是牵扯到皇长子一案的官员,乃至一些地方官,以你爹为首,多达千余人,皆被诛尽九族。” “此案过后第二年,老皇帝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只能卧病在榻,也就是在这时,空悬多年的东宫之位终于有主。” “不难看出,当年的那场大案是谁在背后一手策划,所以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去隐姓埋名帮一个杀光你全家的仇人?” “最可笑的是,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来到宁州以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滴水不漏吧?” “你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梁衍认为你没有过界,仅此而已,所以这些年你在宁州做的下贱勾当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 “ 我虽然理解不了,但这是他跟老皇帝两人之间的事,我管不了。” “还没有改朝换代,你背后的那人就以为自己能做到老皇帝几十年都没能做成的事了?找一个天下第十也敢送到北境来找死?不怕我靖北王府笑掉大牙吗?” 花鸳机听到这些话,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房门外暗流涌动,酒楼内各处潜藏的死士蠢蠢欲动。只等女子一声令下,杀上望月阁。 陈青山叹了口气,起身抹了抹嘴,说道:“ 多好看个小娘们儿,咋就是不走正道呢。”说完提起手中佩剑,快步走出门外。 出门之后,陈青山一屁股坐在楼道口,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喊道:”楼下的抓点紧,都别磨磨唧唧的,不怕死的就赶紧滚上来,省得本大爷一个个找!“ 门外刀光剑影,血气冲天。望月阁内,只剩下一男一女互相对峙。 花鸳机看向梁尘,就是这个她认为一无是处的纨绔败家子儿,把她仅存的骄傲全部碾碎,然后重重地践踏在脚下。 最后,她终是摊下双手,苦笑道:“没想到,竟是我看走眼了。” 梁尘轻蔑一笑,“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花鸳机抬头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此时不免有些凄凉,想到自己这些年苦心谋划,本想这次事情办成了,就可以顺利回到京师,再慢慢谋划复仇。 没成想,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可此刻的花鸳机竟是如释重负,女子眼神决绝,朱唇轻启,”我这条命,小王爷尽管拿去。“ 梁尘看着面前女子,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我可没说过要杀你。” 花鸳机眉头紧锁,不解道:“什么意思?” 梁尘笑了笑,缓步走到女子身前,仍然一手托起女子下巴,轻声道, “ 我说了,怎么选择,还得看你自己。” 第6章 天底下的道理 此刻望月楼外,横尸遍野,血气冲天。世子梁澈带着百余骑兵已将整座酒楼团团围住。 梁澈正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额头上还留有刚刚厮杀残留的血迹,一旁的世子妃公孙雪倒是气态闲致,在她身旁有把漆黑重剑,嵌在一名中年男子的尸首之上,直刺地底。 片刻之后,梁尘三人从酒楼走出,看到面前场景,一股冷意直窜心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饶是行走江湖多年的陈青山,看到这纹丝不动的百余铁骑,以及马蹄下的累累尸首,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梁澈睁开双目,看到弟弟平安无事,便一人一骑缓缓向前走去,眼神死死盯着梁尘身边女子,毫不掩饰心中杀意。 走近三人面前,梁澈勒马而停,一剑出鞘,寒光直指花鸳机面门,语气狠辣无比,“ 我弟今天要有什么闪失,别说那狗屁太子,就连京城那座皇城的大门,也免不了被老子带兵踏平!” 花鸳机两双眼珠瞪的滚圆,盯着距离自己不过毫厘的剑尖儿,大口喘着粗气,虽然已是尽力平复心情,但声音仍是颤颤巍巍,“ 小女向世子殿下保证,此后定会坚定不移侍奉小王爷,绝无二心。” 梁尘根本没有管身旁女子,反而踮起脚尖打量了一下哥哥四周,然后松了一口气,问道:“哥,那个奉命来杀咱俩的李塘呢,被你亲手宰了?” 梁澈笑了笑,收起佩剑,伸手指了指公孙雪那边,说道:“我哪有这个本事,再说了,有你嫂嫂在这儿,他有能耐近我身前十步?” 陈青山看向梁澈所指的方向,感叹道:“双刀李塘,武评第十,天下刀客此人可排三甲之内,没想到就这样死了。” 此时,公孙雪拔起那把约莫百斤的重剑,背在身后,像踹死狗一样把脚下尸体踢往一边,走过来对花鸳机说道:“ 十几个不入流的二品,算上这个用刀的也才三个一品,你主子是不是太小气了点?” 花鸳机望着面前宛若杀神一般的俊美女子,不敢应声答话。倒是陈青山,饶有兴趣地一直盯着公孙雪所背重剑,试探性地问了句:“ 敢问世子妃,这就是那把万钧?” 公孙雪双手环抱于胸前,看了一眼陈青山。对于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她其实并不怎么讨厌,毕竟这人可是一路保护着小尘回到家的,再加上今日他也是实打实出了力,与那些只为贪图靖北王府好处的沽名钓誉之徒不同,所以对于这个略显过之的问题,非但没有隐瞒,反而如实相告:“ 没错。” 陈青山点了点头,赞赏道:“重剑万钧,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看此剑架势,传言果然不虚。” 公孙雪笑了笑,“都是些江湖中人随口胡诌的名头,哪有那么玄乎儿。” 几人回府之后,已是月明星稀,梁澈因为要处理此事后续,所以又去了一趟府内专门配置的谍报机构。 靖北王府大殿之内,只剩下梁衍和梁尘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老人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儿子添了一杯茶,笑道:“ 喝点茶,醒醒酒。” 梁尘自小素爱品茶,所以拿起杯子先转了两圈,问道:“ 除了花鸳机,其它的人全家老小一个活口不留,这样做会不会有点过了?” 梁衍喝了口茶,语气淡然道:“ 既然京城那小子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那我给他便是。我倒想看看,有了明面上的理由,他敢不敢把刀架在我梁衍的脖子上。” “就是可惜了华晟,有句老话说得好,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他的性子太直,不是个当官的料,像他这样的人走到最后终究是无路可走,作为老朋友,我给她女儿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说完这句话的梁衍,背靠座椅,眯起双眼,不禁回想起往事。 传言春秋乱战中,六国总共战死二百万余人,有半数都死于梁衍的手下。 潼谷关,是当年西晋的门户所在,地方数千里,靠险峻山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当年西晋步骑持戟百万,镇守于关内,大秦问鼎一战,梁衍率数万之师以与西晋死战于此,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一举攻破了被誉为铜墙铁壁的天下第一雄关。 仅是那一战,梁衍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黄土之下,大地之上血流成川,沸声若雷。 此战之后,以梁衍为率,大秦铁骑从潼谷关四线铺开,南拔荆襄,北摧夷陵,东越平辽,遂围关中。长刀锋向所指,乃是那座屹立百年的西晋皇城。 西晋灭国一战,建康四座城墙皆破,梁衍率一万亲军从正门杀入王宫,亲手割下了西晋皇帝的脑袋,然后一把大火将整座皇城烧为了灰烬。 不知不觉,已是三十年戎马,此刻的老人满头银发,老态龙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 夜色渐深,杯中茶已是添了又添,老人看着儿子,缓缓说道:“这几年累坏了吧,爹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你这次回来是想着替爹分忧。” “ 但你还年轻,应该多出去走走,家里的担子有你二哥挑着,至于爹的身子,你也不用太担心,前段时间桓仲那老头儿说了,我还没到那个时候。” “前些天我去了九层阁看了看你娘,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爹也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下去陪她,但话又说回来,爹要现在去了,指不定得被你娘骂成什么样呢。” 屋内灯火摇曳不定,此刻的梁尘坐在桌前,默默地听着老人的絮叨,终是没有忍住,将脸别过一旁。 老人望着儿子,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 许白答应了爹,等爹下次动身前往京城的时候,他就会下山,与你结伴而行,至于其它随行的人,王府上下的门客,除去爹给你挑好的几个,其它人你看心情好坏带谁都行。” “ 还有绿竹那丫头,除了不怎么会说话,其实也还不错,你去昆仑的那几年,她天天想着法的要跑出去找你,最后实在不成,还是爹亲自跟她说不去是为了你好,才断了她的这个念想,不过那丫头也是倔,天天就蹲在王府门口等你回来,可真到了你回来的那天,又不好意思跑出去见你。” 梁尘调整好情绪,转过头来,笑意和煦,缓缓说道:“ 这丫头现在还恼我呢,估计是怪我没有告诉她一声,就丢下她自己跑去了天机阁。” 梁衍点点头,“ 除去许白,这次你出门跟在身边的人,爹最放心的就是她了。” 说完这句话,老人驼着的背微微挺直,站起身来,冷笑一声,“ 哼,这座天下已经沉寂太久太久了,江湖更是宛如一滩死水,爹早就看不顺眼了。” “ 我儿这次出门游历,定要叫那天下人明白,这天底下的道理,皆在我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的弓弩射程之内!” 第7章 六雄之敌 第二天,不知怎么的,宁州城内大街小巷都在疯传“小王爷把望月楼掌柜花鸳机带回靖北王府霸王硬上弓了”的消息。 几年不出手,这刚一回来就玩了个大的。宁州城内的纨绔子弟们对小王爷不鸣则以,一鸣惊人的跋扈程度由衷叹服。 这则消息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当下宁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诶,你知道吗?听说那望月楼花掌柜被小王爷连捆带绑地直接带走了,据说当时还是世子殿下亲自来看的场子!” “这算个屁!我还听说了,花掌柜当时宁死不从,小王爷索性直接带人血洗望月楼!逼她就范。这不,现在望月楼大门口还有没散的血腥味呢。” “怪不得,我就说今儿从那过的时候怎么感觉阴森森的,怕不是有那冤死的鬼魂在向小王爷索命!” “这话可不兴说,要被有心人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此事虽然闹得满城风雨,但丝毫影响不到靖北王府谍报机构“粘杆处”上下的正常运转。 粘杆处位于靖北王府西院,不同于那座京城的那座监察院,粘杆处作为北境特有的谍报机构,历来培养的只有死士。 掌管这座谍报机构的人正是靖北王麾下燕云二十八将之一的“虚日鼠”岳岩。 梁衍麾下燕云二十八将,以天庭二十八星宿命名,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名将。春秋一战,梁衍一个无名小卒能从乱世中崭露头角,少不了这些年轻将领的辅佐,只可惜那么多年过去,从战场活着走下来的,算上岳岩,也只有堪堪八人而已。 所以现在世人提及这八人,也从原先的称谓变为了如今的燕云八将。 粘杆处内,一个体态肥硕的臃肿汉子,正坐在大堂主位上,听着手下人念着一封刚从京城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男子听着信中内容,霎时间满目狰狞,狠狠地呸了一声。 “去他娘的卵!那狗日的太子以为再花十万两黄金就能从我北境把人带走?!老子今天倒想看看,刚死了个李塘,这天底下还有谁敢来触这个霉头!”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刚刚还在骂骂咧咧的男子见到来人,连忙让出主位,跪地沉声道:“末将岳岩,参见大将军!” 梁衍挥了挥手,示意那名死士谍子退下,然后走近正在跪地的男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 起来吧。” 岳岩起身后并没有落座,而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岳岩跟在梁衍身边出生入死已有十余年,非但没有忘本,而且向来对繁缛礼节嗤之以鼻的他对于大将军,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就连现任的龙骧军副帅,世子梁澈,都没有这个待遇。 等到梁衍示意自己坐下,岳岩这才坐在距离主位稍近的那把椅子上,一五一十地汇报起了刚刚信件的内容。 梁衍听完岳岩所说之后,语气平静道:“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考虑后果,反正差不多也就这两个月了,我就会动身去往京城。” 岳岩攥紧拳头,满脸横肉拧成了麻花状,语气狠辣道:“有大将军这句话,末将保证,京城里的一只鸟都飞不进北境!” 梁衍点点头,看向京城方向,不由地感慨道:“这次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进京了,不过这样也好。” 风雨如晦。岳岩长出一口气,将双手叠放于膝前,缓缓说道:“大将军您对老皇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此时的梁衍背靠座椅,轻笑一声,“仁至义尽吗。” 当年的梁衍,被世人称为“播千载之英风,当六雄之敌” 要说没有想过自己当皇帝,那是骗鬼的话,只不过既然当年答应了先帝,此生不会叛出大秦,那自己便会遵守诺言。 且不说先帝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更何况用那不耻行径得来的帝王之位,我梁衍还真不稀罕坐。 梁衍看向这个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骁勇悍将,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所以接下来的这句话,老人是怀着一丝愧疚说出口的, “ 岳岩,当年潼谷关大胜以后,我没有听你们几个的自立为王,会不会怪我?” 岳岩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跪地,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岳岩这辈子能跟在大将军左右,此生已然无憾!” 然后,男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相信不光是我,五十万龙骧铁骑,还有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袍泽,都是一样的想法!” 梁衍站起身走到岳岩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笑道:“ 这些年,你辛苦了。”老人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了粘杆处。 岳岩在目送完老人之后,立马收拾好情绪,叫来院内当值的所有死士谍子,厉声吼道:“ 把消息放出给外面的弟兄,手里的活能放得全都放下,京城那边可以收网了,该杀的一个也别给老子漏掉!” 海棠院内,梁尘正在逗弄金丝笼内的“ 白麝 ”忽然,一阵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九歌求见公子。” 梁尘停下手中动作,说了句,“进来吧。” 听到梁尘应允,九歌这才缓缓推开房门。身为海棠院内最为受宠的大丫鬟,九歌不仅没有恃宠而骄,反而对这些小事的分寸把握极佳。 九歌走进屋内,先施了个万福,然后问道:“公子,花鸳机是跟姐妹们一同住在这海棠院内,还是由奴婢安置在别院?” 梁尘答道:“你在院子里给她寻一个住处吧。” 九歌故作可怜状,眨了眨一双水灵眸子,委屈道:“ 果然外面的野花就是比家里的香,往后的日子奴婢可要难过了,怕不是只能抱着枕头以泪洗面。” 梁尘轻敲一下女子额头,笑道:“瞧你这德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九歌俏皮一笑,吐了吐舌头,“自学成材!” 梁尘一把将面前佳人环抱起来,丢在自己的紫檀大床上,双手叉腰,语气玩味道:“ 这外面的野花,也比得上我日日精心喂养的小花苞?” 第8章 风雪欲来 北境的气候与帝京相比,难免要恶劣一些。这还没到立冬时节,靖北王府内就飘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要说靖北王府内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两大景观,除去收揽天下名剑的九层阁,还有那山下万顷碧波的春庭湖。 靖北王府落址宁州,有一大半缘故是因为此湖,九层阁落成以后,从顶楼向下俯瞰,可尽揽湖面风光。 湖畔建有一处凉亭,名为春神亭。此刻,梁尘身披雪白狐裘,眯起双眼,望向这漫天大雪和被群山环绕的结冰湖面,微微叹气,自言自语道:“ 姐,你素来喜欢赏雪,也不知那南楚大都有没有我北境的这等壮观雪景。” 梁清作为王朝公主远嫁南楚的那天,曾有一骑,策马奔腾五十里,目送那支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远离北境。 恰好,那天也是大雪纷飞。 梁尘当日回府之时,全身上下有好几处被冻的青紫,也是从那以后,小王爷的放荡作风才愈发变本加厉。 这时,有一名绿袍女子走入亭中,替梁尘紧了紧身上狐裘。 梁尘转头看向女子,笑道:“ 还在生我气?” 绿竹摇了摇头,然后半蹲,将梁尘双手捧在嘴边,轻轻哈了几口热气。 梁尘无奈道:“ 那还不理我?” 绿竹把男子双手放入自己怀中,然后取出一壶温好的黄酒,轻声道:“ 那是绿竹在跟自己较劲儿。” 梁尘将酒壶拆封,一股醇香扑面而来,绿竹随即接过酒壶,给梁尘斟上一杯,递了过去,接着说道:“ 绿竹是觉得自己没用,练剑也没练出什么名堂,还要让公子大老远跑去昆仑受苦。” 梁尘伸手轻轻将绿竹肩头雪花掸去,柔声道:“ 你这丫头,就是想得太多了,你就算练剑练成了那天下第一又能怎样,还能替我把仇家全部杀光不成?” “ 靖北王府的仇家如过江之鲫,不说京城那边梁衍的政敌有多少,就说现在流落各地的那些亡国之徒,这些年为了复国在暗地里可没少谋划。 “更别说北狄年年派兵扰我边关,要不是有五十万龙骧军坐镇,这大秦北境怎么可能有这数十年安稳。” 梁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 梁衍老了,要是老天能再给他十年时间,这天下哪会是如今堪堪三足鼎立的局面。” 绿竹替梁尘添上一杯酒,没有答话,一主一仆就这样坐在亭中赏雪,两两无言。 风雪更甚,梁尘正准备起身离开之时,九层阁中突然掠出一道雪白虹光,笔直砸向湖面。 湖面坚冰一瞬崩碎,霎时激起千层浪,漫天飞雪裹挟着凛冽寒光,瞬间将男子身形笼罩。 这时,梁衍带着梁澈和公孙雪二人,缓步走入亭中。 老人看向眼前这一幕,笑问道:”小雪,你与此人对敌,有几分胜算?“ 公孙雪笑了笑,从背后抽出那把重剑万钧,答道:“ 那得打过了才知道。” 风雪愈发猛烈,女子身形从亭中一闪而逝,掠至湖面,竟是罕见地双手持剑。 此时,王府内的一品高手,率先觉察到了这股非比寻常的天地异象,纷纷前来一探究竟。 湖面上,公孙雪看向面前落魄男子,这个曾以剑术冠绝数座江湖的天下第一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斩出一剑。 此剑以雷霆之势斩出,将整座湖面一分为二,春庭湖上,霎时间狂风怒嚎,数十道水柱激荡而起。 这个自困于阁中数年的男子,此时竟是没有看向朝自己斩来的这足以让山河变色的一剑,而是望向这漫天飞雪,喃喃道:“ 在南楚,可看不到那么大的雪...\" 男子说完这句话,将一手缓缓举过头顶,冷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清霜剑既不能出鞘,那许白在此,便借这阁中剑一用。” 此言一出,九层阁内,数百把名剑如蛟龙出海,遮天蔽日,浩浩荡荡飞向男子身侧。 男子高高跃起,随手拿起一把飞剑朝公孙雪方向斩去,雪白剑气似洪水奔腾而来,不光破去“万钧”雷霆攻势,更是将公孙雪周围湖底山脉一并打穿。 风平浪静之后,公孙雪看向这有意避开自己的一剑,重重叹了口气,抱拳道:“先生剑道之高,公孙雪远远不及。” 许白摇了摇头,说道:“世子妃过谦了。”说完这句话之后,男子便头也不回地返回九层阁。 公孙雪闻言,再次朝男子抱拳,然后背起万钧,掠回凉亭。 这时,春庭湖四周观战的人群直接炸开了锅,连忙埋头小声议论起来。 “没想到靖北王府的底蕴竟如此深厚,先不说此人剑道之高,竟能号令九层阁内天下名剑,就是能随手一招破去世子妃倾力一剑的人,整座天下也不出五人吧?” “可当今天下武评五大宗师,用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龙虎山大天师赵篁,一位则是北狄军神,天策上将陈北玺。皆是有名有姓之人,而适才出剑之人路数,怎么看也跟这两人挂不上钩,再说了,就算靖北王府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将这二人纳入麾下吧?” 梁澈帮自家媳妇儿掸去发梢雪花,笑着说道:“那可是许白,输给他没什么丢人的。” 公孙雪拍掉梁澈一双大手,噘嘴不满道:“ 我也没想着赢,可本以为至少能让清霜剑出鞘的。” 梁尘笑了笑,拢了拢身上雪白狐裘,说道:“老阁主曾说过, 一品三境,依次递加,佛门金身罗汉之体魄,道教三清天收纳于气府,儒家气魄天地共鸣,万象归一,许白皆已臻于圆满,离那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只差一线之隔,所以嫂嫂不必介怀。” 公孙雪望向山上九层阁方向,叹了口气,惋惜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有做不到的事。 ” 梁衍点了点头,轻声道:“ 清儿以前对他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他偏偏就钻了这个牛角尖儿。” 然后,老人双手拢袖,望向亭外风雪,缓缓说道:“ 过些时日,等小尘行了及冠礼之后,爹差不多就该动身了。” 梁澈眉头微皱,问道:“ 那么急?是常安城那边有消息了?” 梁衍点头,“ 京城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 梁尘接过话茬儿,“ 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老人冷笑一声,“ 就凭他们?这次进京,爹会让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等死的废物们知道,我梁衍虽老,但还提得起刀,砍得下些头颅。” 第9章 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大秦王朝,永和十八年,农历冬月二十,万事皆宜。靖北王梁衍与世子梁澈,世子妃公孙雪,小王爷梁尘于寅时二刻左右动身,前往北境沧州地界的太行山。 除去四人和千余铁骑,此去太行山,随行者还有两位军中将领,一位岳岩,另有一名,则是如今的燕云八将之首,以霸王枪法闻名于天下的“角木蛟”辛右安。 八位肱骨之将,如今各司其职。如果说岳岩是靖北王府中暗地里行走在阴诡地狱的恶鬼,那辛右安便是梁衍摆在明面上用来震慑四方的陆地蛟龙。 当年大秦国力正值鼎峰,坐拥天下权胜之力,六阁首辅苏仪亲自动身, 游列中原,以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挑起各国之间的战火纷争。 春秋乱战二十年之间,苏仪曾向大秦国君献上三策。 一: “先定中原,再夺天下。” 二,“ 收梁衍为义子,挟此人家眷圈于皇城以用之。” 三,“集中兵力剿灭后梁之后,将大秦铁骑分为两条战线一齐向东西两路推进,任命梁衍和辛右安,两人分别统领一条战线,由梁衍主攻西晋,辛右安则带兵去往东海。” 东海不比当年的西晋,国力对比大秦,虽略显不足,但此地背靠长江天堑,也绝对算不上块好啃得骨头。 尤其大秦铁骑擅长于马背上作战,对于水战方面,自然远逊于名扬天下的东海水军。 但即便如此,大秦灭国东海,也只是仅仅花了两年半光阴而已,足以可见辛右安的领兵得当之处。 秦军大破潼谷关后,之所以推进的如此顺利,有不少原因都得归功于辛右安能够过早带兵驰援西线战场。 大秦问鼎中原以后,辛右安作为梁衍之下的头号定国功臣,尤其正值壮年。秦帝本来也想封他为异姓王,赏赐三州封地,况且这三州疆域与梁衍受封的北境四州大不相同,乃是货真价实的富饶之地,只不过最后出于各种因素,被辛右安婉拒。 太行山门前,梁衍一家子率先下马,然后所有人纷纷卸甲下马。 辛右安与岳岩带领身后千余骑与大将军一行人拉开一段距离,不敢逾矩。 岳岩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峰,伸手随意拨去洒落在头顶的雪花,朝身旁脱去甲胄只剩一袭青衣的高大男子打趣道:“老辛,你也别嫌我啰嗦,都打光棍儿那么多年了,也不怕兄弟几个笑话,正巧前段时间我府里来了批江南道那边儿送过来的水灵小娘子,要不回去给你挑几个?” 辛右安不像岳岩这般恶贯满盈,作为北境龙骧军中地位可以与世子梁澈比肩的当世名将,此生为数不多的嗜好竟然只是收藏青釉,此等怪异行径让人不禁猜想,这位“燕云八将之首”整日身着一袭青衣,会不会也是因为喜爱釉瓷的缘故。 辛右安瞥了眼这位身材臃肿,少说也得有两百来斤的袍泽,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用过的老子嫌脏。” 岳岩也不恼,反而笑呵呵地说道:“记得上次来这儿,咱们兄弟几个还宰了只不长眼的黑瞎子,驴草的,那玩意儿的脑袋可比人脑袋难割多了。” 辛右安点了点头,“好些年没去过了,等到下年清明,咱俩一起去敬杯酒。” 岳岩语气平静道:“人去了就行,只有活人能喝到的玩意儿,敬个屁。” 然后,这名天生凶相的面恶男子,自言自语道:“记得那一年,也下了好大的雪。” 辛右安看了一眼山顶方向,有感而发,“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正午时分,队伍终于攀至山顶,王府大管家纳兰弘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 山顶建有一座恢弘寺庙,供奉一尊女娲像,因已逝的王妃白芷生前素爱来此祭拜,所以在白芷去世以后,梁衍不仅命人将整座庙宇重新翻修了一遍,又在主殿旁边加盖了一所偏殿,其中放置了一尊由北境百位名匠精心雕刻的王妃像。 一切准备就绪,梁衍父子缓步登上台阶。 两人站定之后,梁尘面色坚毅地望向前方。 “行冠礼!” 王府大管家纳兰弘双手叠放于胸前,声如洪钟。 梁衍身穿蟒袍,率先走向庙内的那座新建雄伟高台,转过身,缓缓说道:“我儿梁尘及冠之礼,上不拜天地,下不拜鬼神。” 此言一出,太行山顶,阴云密布,闷雷作响,狂风夹杂着飞雪,扑面袭来。 老人冷哼一声,重重跺地。 由世子梁澈率先抽刀,接着是辛右安,岳岩,再然后是随行千余铁骑,人人抽出鞘中长刀,面容刚毅,直指苍穹。 “易服!” 一旁也早早跟着纳兰弘来此等候的花鸳机闻言,缓步上于高台,双膝跪地,将玉服呈于海棠院大丫头九歌,由她替小王爷梁尘更衣束带。 二人做好分内事之后,便退至台下。 梁尘身着白玉华服,面容肃穆,双手齐眉,缓缓下拜,一拜父,二拜母,三拜兄嫂。 “加冠!” 此言一出,早已准备好的三支冠冕由九歌依次递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 梁衍从九歌手中接过冠冕,弯腰亲手为梁尘佩戴。 大秦虽起于陇西,但历经春秋一战之后,国人习俗早已与中原正统无异。 第一冠,为治人之冠,加冕之后便可入仕为官。 第二冠, 乃是诸侯大夫之冠,代有兵事田猎之权,加冕之后可入驻军营,执掌兵权。 第三冠,名为爵牟之冠,由已逝王妃生前亲手缝制,授予宗庙祭祀之权。 梁尘接过第三只冠冕,小心翼翼佩戴。然后转过身,朝那尊王妃像的方向缓缓跪拜。 雪势渐小,此时太行山上空阴云竟被一束日光撕裂,零星雪花被日头映射,如无数金精缓缓洒落在梁尘四周。 纳兰弘望向此时的梁尘,这个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王爷,眼角已是溢出丝丝泪光,但仍豪气干云, “礼成!” 老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用出全身仅剩的气力,扑通跪地! 以九歌,绿竹二人为首,海棠院内有资格来此的丫鬟也纷纷跪地。 随行千余铁骑,也以辛右安,岳岩为首,驻刀跪地。 梁衍扶起儿子,欣慰地笑了笑,“老阁主昨日派人飞鸽传信,赐了你一个表字。” 梁尘,字锦华。 锦时筑梦,且待芳华。 梁尘笑道:“还真是小瞧老阁主了,没想到这老头儿肚里还是有几两墨水的。” 老人拍了拍梁尘肩膀,然后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轻声道,“我的两个儿子,如今都长大了。” “爹老了,以后有些道理,得你们俩替爹去讲咯。”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人转移视线,眺望远方。 记得以前翻过一本书,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上面有两句话自己倒是颇为中意。 三十年戎马,鸿业说与山鬼听。 千秋万代名,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第10章 陆家 瑞雪兆丰年,尤其小王爷回城的消息一传开,加上年关将至,这些天靖北王府门前都是形形色色前来携礼拜访的北境各州官员,城内整条中轴道被往来车队围得是水泄不通。 前来拜访的人无非两类,人数较多的一类在这北境官场中大多不上不下,妄想以此攀上靖北王府这根“参天大树”想着日后有机会一飞冲天。第二类便是从早年开始追随梁衍站队,如今在北境已经稳稳扎根的豪门望族。 要说北境四州除去靖北王府之外的豪门望族,就不得不提到青州第一富商,将天下半数钱袋子揽入怀中的陆家之主,陆财。 陆家早年只是经营一些布料生意,名声不显。在梁衍入主北境之后,陆财便不再刻意收敛锋芒,开始大展宏图,仅仅用了数年的时间,青州陆氏一跃成为北境屈指可数的鼎盛世家。 先是丝绸,再是盐铁,最后到田产,陆财的大手甚至覆盖到了州府衙门之中。这些年,朝廷下拨给北境不少银子用来城墙修筑,各州牧商议许久之后,最后仍是将此事交由陆家一手包揽,而这些大大僭越的行径皆被靖北王梁衍所默许。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陆财生有一儿一女,长女陆芸溪,容貌性格皆随了母亲,雪肤花貌,温婉大方。从小便对这商贾之道不感兴趣,偏偏醉心于作诗赋词,诗词风格婉约清沉,在天下文坛享有盛名,近些年更是被稷下学宫的那帮年轻学子们冠以“陆大家”的称号。 而这位陆家之主的小儿子陆子邙,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名声了,北境四州,除去靖北王府的那位天字号大纨绔,紧随其后的就是这位陆家二公子。 俗话说得好,一窠狐子不嫌骚,梁尘和陆子邙自小相识,可谓一见如故。也许是自小当惯了小王爷跟屁虫的缘故,在梁尘离开北境的这几年,陆子邙在败家这方面隐约有了些青出于蓝的势头。 而陆财之所以能被靖北王高看一眼,直到这些年有意栽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自己宝贝儿子与小王爷是发小好友的缘故。再加上还有一条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自己的大女儿陆芸溪,与小王爷年龄相仿,连梁衍都曾亲口赞誉,“ 稳重务实,大方得体。”当时许多人都深信此女将会进入靖北王府,但估计是小王爷过于飞扬跋扈了点,所以这些年一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静。 靖北王府内,梁尘正打着哈欠,蹲坐在春庭湖边垂钓。 想想自己在昆仑山拜师这些年,别的东西没学多少。上树掏鸟窝,下水捞活鱼的这一类勾当倒是跟几位师兄们学的有模有样。 自己本来就是个惫懒性子,加上这些年不思进取惯了,所以就连这撒饵抛竿的本事还是老阁主死乞白赖求着自己才去学的。 好不容易,眼见有几条红鲤向着自己撒饵的那片湖域游曳过来。梁尘随即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死死盯着那条即将落入自己陷阱的“瓮中之鳖” 可就在此时,一声霸气呼喊直接吓退了湖中红鲤。 “尘哥儿!” 声音的主人正是跟随父亲大老远前来靖北王府拜访的陆家二公子,陆子邙。 陆子邙见到梁尘身影,愈发欣喜,连忙加快步伐朝湖畔跑去。 但在看到梁尘的神情之后,这位被北境百姓冠以“恶霸”称号的陆家二公子竟是直接掉头,以快出一倍的速度撒丫子跑路。 梁尘见状,立马将手中鱼竿扔掉,一步追上,边跑边骂道:“陆子邙你大爷的,今儿老子逮着你要不把你揍成猪头,老子就他妈跟你姓!” 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陆家二公子,本就体态肥硕,论速度自是比不上从昆仑学成归来的小王爷,这还没刚跑两步,就被梁尘一手揪着脖领给提了起来。 陆子邙悬于空中,缓缓转过头,对上梁尘的视线,哀求道:“ 尘哥儿,能别打脸不?” 梁尘眯起眼睛,语气奸诈道:“ 你觉得呢?” 然后,陆子邙便绝望的闭上双眼。 片刻之后,梁尘拍了拍身上灰尘,望着脚边这位已经看不出模样的陆家二公子,笑道:“ 还躺地上装死人?是想让我再揍你一顿?” 陆子邙闻言,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梁尘旁边,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贱笑道:“ 哪能啊尘哥儿,对了,我听说你这次回来把望月楼的那位绝世美人儿都给降服了?怎么样,滋味如何?要是哪天玩够了也让兄弟我尝尝鲜。” 梁尘赏了陆子邙一脚,笑骂道:“ 滚你娘的蛋。” 陆子邙耷拉个脑袋,小声嘀咕道:“ 还是尘哥儿你以前自己说的,兄弟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咋个又不算话了...” 记得梁尘在去昆仑拜师之前,曾特意叮嘱陆子邙,“ 陆叔是个老实人,你这个当儿子的以后少给他作点孽。” 但没成想这次回来之后,这位陆家二公子的放荡性情不但没有改正,反而愈发无法无天。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事归根结底也怨不得别人。 梁尘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啊,就该听你爹的,去军中历练两年,之后再回来接手家业。” 一向大大咧咧的陆子邙挠挠头道:“ 尘哥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当兵的,整天舞刀弄枪累个半死,一个弄不好小命都得给人取了去,有啥好的?” 梁尘笑道:“ 这话你敢对梁衍说?” 陆子邙一时语塞,赶忙摇头。 暮色将至,宁州城外,一支由精锐铁骑护驾的车队缓缓向城门靠近。 车队中央,簇拥着一顶大红轿子,里面那人掀开车帘,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眯起眼睛,询问旁边一骑,嗓音尖细且刺耳,“ 尉迟将军这是第一次来北境? ” 尉迟正恭拍了拍胯下大马,点头道,“ 我家历代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自然不曾领略过这边境风光。” 车内老人笑了笑,继续说道:“ 这一路有劳弟兄们护送了,等回了京城,老身定会在陛下面前美言将军几句。” 尉迟正恭嘴角微微上扬,朝车内老人抱拳道,“那正恭便在此多谢公公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尉迟正恭已有些忘乎所以。 想到这北境的主人,靖北王梁衍,此人风评在朝野上下可绝对算不上好,有私底下说他教子无方的,也有说他无视人伦朝纲的,更有甚者竟是直接诬蔑他意图屯兵造反。 这些在京城臣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且不去说。这次领命前往北境,自己身为当朝皇家羽林军的大统领,可也有不少话等着对这位靖北王去说呢。 想到这儿,尉迟正恭冷哼一声,“都说龙骧铁骑战力甲天下,要是有机会,自己还真想领教一下。” 此刻,宁州城墙上,一名身背银枪的披甲男子望向远处那支由皇家羽林护送的车队,双手环胸,语气淡然道:“滥竽充数的货色,也敢拉出来臭显摆。” 第11章 一场好戏 暮色已至,靖北王府东院的一条通幽小径上,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正在独自散步。 突然间,少女身后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哟,这不是咱们那位陆大家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王府僻静处赏景儿,不怕给那草包小王爷掳了去肆意玩弄?” 敢在靖北王府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只有特意来此的梁尘本人了,而遭他调戏的这名女子,不出意外,正是陆芸溪。 陆芸溪不用回头,都知道一定是那个仗着父兄势力作威作福,平日行事放浪形骸的梁草包。 陆芸溪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想要赶紧摆脱此人纠缠。 梁尘不依不饶追上,伸手摘去女子雪白云肩,嘻笑道:“陆大家的手就是巧呀,这牡丹绣的,可比那宫里尚衣局绣出来的逼真多了,难怪能得京城那位太子爷垂涎。” 陆芸溪转身,一把抢过梁尘手中云肩,凤目怒视。 女子脸色冷淡,心中却是有些讶异,眼前这位泼皮小王爷几年不见,似乎健壮许多,可骨子里的那股放浪劲儿却是一点没有被磨掉,还是那么让人感到反胃。 陆芸溪后撤一大步,望向这个带坏自己弟弟的罪魁祸首,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道:“小王爷回来后不想着去那边境战场上杀敌立功,倒是对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百般刁难,真是好大的威风!” 梁尘将双手置于后脑勺,痞态十足,啧啧道:“陆大家说话还是真一语中的,可惜我也就是个混账二世子,耍不了那么威风的事儿。” 陆芸溪冷笑一声,“人贵有自知之明。” 梁尘笑容玩味,吊儿郎当道:“陆大家,有没有兴趣随我去看一出好戏?” 陆芸溪斩钉截铁道:“没有!” 梁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故作遗憾道:“行吧,可惜了我一番好心,没成想竟是马屁拍在了驴腚上。” 说完,梁尘就要离开。 陆芸溪闻言,星眸微嗔,思索片刻之后上前主动拉住梁尘袖口,“先说好,我就是去看一眼。” 梁尘笑了笑,使了个眼色,“跟上。” 就这样,陆芸溪被梁尘径直带入了王府大殿内。 此时的大殿内,梁衍正在与一众前来拜访的宾客交谈,其中正有陆财,在见到梁尘带着陆芸溪前来之后,老人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起身行礼,“见过小王爷。”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起身行礼。 梁尘朝四方抱拳,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快坐,在家里还讲究个什么。” 陆芸溪见到这一幕之后,连忙凑到梁尘身边,小声怒斥道:“你捣什么乱?!” 梁尘小声答道:“别急,还有客人没到呢。” 就在陆芸溪不明所以之时,纳兰弘走了进来,朝主座的方向点了点头。 梁衍挥了挥手,示意纳兰弘退下,然后起身道:“诸位,改日再叙吧。” 众人连连称是,然后起身告退,陆芸溪见状也要溜走,却被梁尘一把拉住。 陆财看到自己女儿被梁尘拉住,本想上前说些什么,不过老人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选择那么做,只是在临走前向陆芸溪投以一个凌厉眼神。 此时王府大殿内,只剩一老两小。 陆芸溪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大殿外的一阵沉重脚步声打断。 岳岩拖着臃肿的身子披甲上殿,跪地道:“大将军,人来了。” 梁衍问道:“右安那边怎么说?” 岳岩答道:“八百羽林军已被全部挡在城门口。” 梁衍点了点头,“把其它人带进来吧。” 陆芸溪闻言,额头冒起密密麻麻的汗珠,心想,“这普天之下除了天子脚下的那支皇家禁军,还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自称羽林军?竟还被挡在宁州城门口?” 片刻之后,有二人缓缓上殿,为首一名老者头戴镶金三山帽,身穿大红簇新蟒袍,腰系白玉带,脚穿皂朝靴。一手高举黄娟,走进殿门。 梁尘看向这名老者,小声向陆芸溪解释道:“这老头儿就是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吕廷芳,至于旁边的那个,想来就是他的干儿子了,听说此人是太子的大伴,等到改朝换代之时,应该就是他接过吕廷芳衣钵的时候。” 陆芸溪听着梁尘的言语,浑然不知汗水已然浸透后背。 二人上殿之后,一股子阴沉气息开始弥漫,吕廷芳作为大内众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手捧圣旨,这次不光没有被好礼相待,更是被给足了脸色。 此时此刻,吕廷芳强忍怒意,却仍是没有发作。 片刻之后,老人嘶声喊道:“圣旨到!靖北王接旨!” 梁衍听到台下言语,并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淡然道:“说。”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终于,老人身后的那名年轻太监再也压抑不住胸腔怒火,上前一步指着主座上大逆不道的臣子,厉声道:“ 我等手捧圣旨在前,如同陛下亲临!还请老王爷不要不识抬举!” 吕廷芳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然后捂住心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年轻太监还在浑然不觉之时,岳岩已经手起刀落。 伴随陆芸溪失神的尖叫,一颗头颅应声滚落,大殿内的白玉瓷砖瞬间被滚烫鲜血染红。 梁衍看也不看那具无头尸体,语气更是没有丝毫起伏,“ 吕廷芳,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老太监不敢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连忙跪地道:“ 是老奴教导无方,还请王爷恕罪!” 梁衍没有理会老人,自顾自地说道:“ 这圣旨上所写的内容无非就是召本王入京,你也不用费劲去念了,等我安顿好家中事务自会前往常安城。” 老太监依旧五体投地,缓缓开口,“ 诺。” 梁衍点头,挥了挥手,语气不善道:“ 滚吧,记得跟城门外头那个毛都没长齐的混小子说,下不为例。” “ 做事前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以为带点儿酒囊饭袋就能给本王脸色看了?别说是他,就连他爹尉迟迥也不敢在我跟前放个屁。” 吕廷芳咽了口唾沫,缓缓起身,边擦汗边道:“老奴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人便躬身退出王府大殿。 在目睹了整场“好戏”的之后的陆芸溪此时面色煞白,身形踉跄,所幸有梁尘搀扶,才不至于跌倒。 出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过了一大会儿,陆芸溪才平复好心情。 梁尘见状,拍了拍女子翘臀,调笑道:“魂儿都吓没了?” 陆芸溪冷哼一声,问道:“小王爷带我来看这一场大戏,是想说些什么?” 梁尘看向身旁女子,眼神骤然间锐利如钩,低声道:“回去告诉陆叔,他案头上那封准备寄往京城的信,还是烧了吧,仅此一次,梁衍可以当作不知道。” 陆芸溪瞪大双眼,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慌乱起来。 梁尘接着说道:“凤凰择梧桐而栖,你爹是个聪明人,这次冒险跟京城那边儿的大人物结交,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人生大事。” “ 之所以说这些,是觉得你应该也不愿去当那深锁宫墙内的笼中雀。” “ 当然,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就权当我今天放了个屁,大不了我回头去跟梁衍说,放你们一家平安离开北境。” 这几句话如重槌狠狠敲在陆芸溪的心头上。 犹豫许久后,女子心中已有答案,轻声道:“ 谢谢。” 梁尘摇头,“ 不用谢我,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以后还能见到陆子邙那小王八蛋。” 想到这位憨头憨脑的陆家二公子,两名冤家目光对视,竟是破天荒地相视一笑。 此时的两人一定不会想到,今日之事,不光改变了整个陆氏宗族的命运,而且还促成了日后一桩被世人传颂百年的英雄事迹。 第12章 角木蛟 天色渐晚,此刻的宁州城门楼子上,辛右安刚料理完事情后续,正准备离开。 恰巧这时有一位富家翁装扮的老人登上城墙,笑问道:“吕廷芳那拨人滚了?” 城头上驻守的士兵见到老人,立马跪地。 辛右安转过身,躬身道:“回大将军的话,他们一行人于寅时左右返程,我已派人暗中监视其动向,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前来禀报。” 梁衍点了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先不说这个了,来陪我喝几杯。” 辛右安神色讶异道:“在这?” 梁衍点了点头,笑问道:“怎么,在这就喝不得了?以前打仗那会儿你们几个兔崽子偷摸着喝酒的时候可没那么挑。” 辛右安想起往事,轻声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哪次偷喝酒不被大将军您抓个现行?到最后还是大将军自己喝的最多,要人扛回军营。” 梁衍笑骂道:“你小子,这混账事倒是记得清楚。” 老人说完,便命令一旁士兵前去搬酒。 梁衍与辛右安,一老一少都是从春秋乱战中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当世枭雄,自然不会在乎什么繁文缛节,两人直接以城墙为桌凳,席地而坐。 这时,一位年轻士兵抱来两坛酒,低头赧颜道:“启禀大将军,这楼子里存的只有这两坛咱北境特产的秦凤酒了。” 秦凤酒乃北境寻常百姓家中乃至军营内最常见的酒水,其味厚烈,一般人喝一口能被呛得眼泪直流。 梁衍拍了拍年轻士兵肩膀,大笑道:“不错不错,就得是秦凤酒!” 年轻士兵放下两坛酒,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将军能喝惯咱这糙酒?” 刚说完这句话,这名年轻士兵便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心想自己这嘴欠的毛病咋就是改不掉,连忙跪地告罪。 梁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你这娃还小,不知这秦凤酒的好。” “在本王看来,此酒透着一股激人热血的奋勇劲头,喝了一口,灼烧在喉,炙热于心,这难道不就是我北境男儿该有的气魄吗?” 年轻士兵听着老人的言语,胸中似有烈火熊熊燃烧。 他抬起头,站起身挺直腰板,豪气干云道:“ 宁州虎豹营末等骑卒,赫连讫!谨记大将军今日所言!” 梁衍看了眼年轻男子,笑骂道:“ 滚吧。” 赫连讫咧嘴大笑道:“ 遵命!” 下了城楼之后,赫连讫立马被刚刚在一旁围观的袍泽们簇拥起来。毕竟在这五十万龙骧军中,有哪位末等小卒能得大将军一句骂? 辛右安听着城楼下头不绝于耳的欢呼声,灌了口酒,“ 这些个小崽子,愈发没个规矩。” 梁衍抿了口酒,轻笑一声,“ 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记得以前你们几个刚跟我那会儿,也就跟这小子差不多大,毛毛躁躁的,可如今呢?” 辛右安刚想答话,就被梁衍出声打断,“右安啊,你心气高,重感情,这我都知道,建康一战之后,你是因为担心我不得善终才留在北境的,这我也知道。” “可话又说回来,等我闭眼之后,这天下会是个什么形势,谁又能知道呢?” 辛右安心头一紧,默不作声,只是大口喝酒。 梁衍稍稍昂头,问道:“右安,说说对我两个儿子的看法。” 辛右安眉头微皱,缓缓说道:“末将拙见,还请大将军海涵。” “世子殿下乃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将之才,尤其领兵作战方面,就连末将也挑不出什么瑕疵,非要说有所欠缺的话,可能也就是这武学方面了。” “小王爷虽性情顽劣了些,但胸中自有沟壑,其中一二想必大将军比末将更加清楚。” 梁衍点了点头,“还算中肯。” 燕云八将,“角木蛟”辛右安,与世子梁澈一同坐镇中军,负责北境四州内全数龙骧军的调动。 “虚日鼠”岳岩,掌控整个北境的谍报蛛网,兼领宁州参将。 “危月燕”霍青,沧州步卒统帅。 “星日马”李雄信,统领幽州左骑军。 “奎木狼”寇凖,统领幽州右骑军。 “尾火虎”纵连云,龙骧军扛纛之人,执掌一万乞活军。 “昴日鸡“”叶熙云,军中参谋,精通奇门遁甲,风水布局。 “毕月乌” 孙铭,军中参谋,擅阳谋,运筹帷幄于幕后。 梁衍麾下八位名将,辛右安虽长世子梁澈七岁,但两人亦师亦兄,关系却是最好。至于其它人,可能是性格的缘故,除去与梁澈年龄相近,统领幽州右骑军的寇凖以外,也就是寻常上的军务往来罢了。 说到性格方面,梁尘与岳岩两人总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剩余七位,用小王爷时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来说,只是泛泛之交。 眼看两坛酒快要见底。辛右安犹豫片刻,问道:“大将军,陆财那事?” 梁衍笑道:“既然我儿子想让他全家老小活着,那我当一回聋瞎子便是。” “ 这北境第一富商的名头就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陆财过于眼高手低了,以为跟太子府那头牵上线了就能让自己女儿将来稳坐皇妃之位?他也不想想这些年陆家之所以能够风声水起,日进斗金,是谁在背后撑腰。” “ 这年头没有银子,空有虚名,谁会死乞白赖去跟你结交?总不能是看你长得俊吧?” 老人继续云淡风轻道:“ 不过这样也正合我意,若是北境没几个疯狗时常上蹿下跳,年年太平,当今天子就算再怎么性情温和,也不可能容得下我在这个位置手握兵权。” “ 这天底下的文人,背地里骂我梁衍早就不止十几二十年了,可又能如何?搁明面上见到我不还是得像条狗一样乖乖跪着?” 说完这句话之后,梁衍缓缓站起身,锤打酸乏的老腰,“ 今儿就到这吧,好事不怕晚,余下的等我从京城回来再喝。” 目送老人离去之后,只剩辛右安独自一人在城头站立。 城头上,阵阵凉风吹散了男子一身酒气。 辛右安转身望向老人刚刚坐的位置,喃喃自语道:“酒不喝尽,人不做绝,我如今对大将军而言,就如大将军你现在于大秦天子而言么?” 第13章 老卒 胡老三原名胡沛,是早年从龙骧军中退下来一名的老卒,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邻里街坊平常就老三老三的叫着,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叫顺嘴了。 胡老三从军这些年,非但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战绩,反而还捞了一身恶疾在身上。 龙骧军的规矩,向来以敌人头颅换取军功,不论军职大小,只要你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战场上杀得了人,就不怕没有银子花。 可胡老三偏偏就是龙骧军中那个少数的例外,与他一同入伍的几名袍泽,如今不是仰仗着军功加官进爵,就是拿着大把花不完的银子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自己呢?能活着解甲归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更别提攒出一个殷实家底了。 要不是有个媳妇儿把持着,胡老三家如今恐怕连锅都揭不开了。 但世事无常,有句老话说得好,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就在前些年,胡老三的媳妇儿因为一场大病撒手离去了。 自打媳妇儿去世以后,胡老三就没了好好过日子的念头,整日拿着家里所剩不多的银子借酒消愁。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次胡老三刚从酒铺出来,身形歪歪斜斜,烂醉如泥,直接睡倒在闹市大街上,不巧挡住了几名携带美眷出来游玩的纨绔二世子乘坐的马车去路。 那帮膏粱子弟见到这一幕,直接命令马夫碾轧过去。 车轮刚碾上背脊,胡老三醉意一瞬全无,连忙翻滚身子,吐出一口老血,大声哭喊:“杀人了!杀人了!” 其中一位膏粱子弟闻声走下马车,用手中佩剑戳了戳老人脊梁骨,语气凶狠道:“不长眼的东西,挡了本公子去路,还想活命?” 胡老三忍着剧痛哭嚎道:“我可是龙骧军老卒!不能死那么窝囊啊!” 那位膏粱子弟嗤笑一声,“那又怎样?我爹还是京城的昭武校尉呢!你一个老不死的狗东西也配在这叫唤?” 说罢,这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要一剑砍死胡老三。 那时候恰巧梁尘带着府中几位恶奴路过,论阵仗自是比那些三流纨绔气派不止百倍。他本来只想在此看看热闹,却因老人一句自己是龙骧老卒改变态度。 梁尘摆了摆手,示意身边恶奴出手,至于下手轻重,给他们留条命回家告状就行了,是不是缺胳膊少腿,自己根本懒得去管。 此事过后,胡老三也算捡回一条命,只是这背再也直不起来了,更没那闲功夫跑去喝酒了,就连平常走路都得费老大劲。 可打那以后,不知怎么的,逢年过节的就有人往家里来送银子,说是给老卒的抚恤,虽然不多,但能勉强度日。 胡老三时常也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了大半辈子,如今这是走到头了?但也来的太晚了吧。” 这一天,胡老三正靠在屋外老槐树下打盹,就听见远处有人喊道:”老胡,快别睡了,麻溜起来喝酒,今儿给你带的可是最纯正的秦凤酒,花了老子不少银子呢!“ 胡老三不用睁眼,听声儿就知道是姓梁的那个俊后生来了,这小子是自己出事之后不久认识的,据说是州城里哪个富庶人家的公子哥儿,平日里就喜欢听老人讲些以前的故事,而且每次来都不是空手,这一点最对胡老三的脾气。 自己这些年正是多亏了梁小子,才没被酒虫把魂儿勾了去。 胡老三精神大振,喊道:“梁小子,这几年跑哪野去了?咋才想起来看老胡?” 老人口中的梁小子,自然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小王爷梁尘。 梁尘坐在胡老三对面的木墩上,嘻笑道:“能干啥去?忙着去偷看小娘子洗澡去了呗。” 胡老三大笑,“你小子,又搁这糊弄老胡了不是?快快快,把酒拿过来,可馋死老子了。” 梁尘递过酒壶,问道:“这两年没人来给你送酒?” 胡老三启封酒壶,先是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抱起酒壶大口就往嘴里灌,边喝边道:“咋能没有,就是没你在跟前,喝的不得劲。” 梁尘弯下腰,一手托腮,“不够还有,今儿酒管够。” 胡老三举起酒壶晃了晃,确认里面不剩一滴之后笑呵呵道:“梁小子,说吧,这次想让老胡给你讲啥?” 梁尘从身后又拿出一壶酒递了过去,“老胡既是春秋老兵,那就说说陇西吧。” 胡老三接过酒壶,抹了抹嘴,“算你小子眼毒,陇西可是咱大将军的出身地,自古便是百战之地!” 梁尘故作不解道:“不是说靖北王出身于西晋中原么?” 胡老三灌了口酒,讥笑一声,“你小子懂个卵,那都是京城里的读书人为了诋毁咱大将军胡诌的瞎话!” “咱老胡虽然斗大字不识一升,但那帮读书人的用意,还是能琢磨出来的。” “老皇帝祖上是从陇西起的家,是真真正正的龙脉,老秦人骨子里最瞧不起的就是那只会拽文诌字的中原子弟,这谁不知道?之所以把大将军说成中原出身,不就是怕咱龙骧军有一天杀到他皇城门下?” 胡老三咬牙切齿道:“ 老子从陇西开始就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大将军是啥人,咱能不知道?!” 梁尘笑了笑,“ 靖北王是什么人,小子不知道,但晋人尚韵,秦人尚武,也算各有所长吧。” 胡老三冷哼一声,“ 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咱不懂,老胡只知道这天底下,只有咱龙骧军的马蹄声最响!” 梁尘轻声道:“ 老胡,再说些陇西的风土人情吧。” 胡老三嘿嘿笑道:“ 成,只要你小子坐得住,咱老胡能给你讲一天一夜!”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落日余晖拉长了一老一少的背影,梁尘抬头看了眼天色,起身道:“ 老胡,我该走了,下次来估摸着儿也得明年冬了。” 胡老三艰难站起身,问道:“ 咋的,又要出远门?” 梁尘点了点头,笑道:“ 过两天就出发,去趟南楚。” 胡老三满脸担忧,颤声道:“ 梁小子,听老胡一句劝,出门在外,伤天害理的事咱可不能干,南楚又那么远,家里难能照应,可得留点心!” 梁尘弯腰拍了拍老人布满一双老茧的大手,轻声道:“ 放心吧,我有分寸,倒是你,可别自己偷摸儿着去找阎王爷去喝酒,就算要去也得等我回来。” 老人重重点头,然后放开攥紧梁尘袖口的那双大手,目送他逐渐远去。 巷子口,绿竹看着缓缓走来的梁尘,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公子落泪了? 第14章 阴间石碑 回到家中之后,梁尘让绿竹准备一下过两天出门要带的物件,自己则径直走进梧桐院内的一处偏僻小屋。 花鸳机半倚在床榻,正在翻看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志怪小说。 见到梁尘,女子放下书,微微抬头,“ 小王爷找我有事?” 梁尘坐在书案旁,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 这两天把东西收拾收拾,陪我出趟远门。” 花鸳机问道:“ 去哪?” 梁尘语气平淡道:“ 南楚。” 花鸳机心思细腻,立马意识到其中要害,“ 除了我,还有谁一同随行?” 梁尘走近床边,轻拍女子面颊,轻声道:“ 不该问的就别问,你只需要做好一个奴婢该做的就行了。” 花鸳机自嘲一笑。也是,如今的她早就不是京城华府大小姐,望月楼花掌柜,只是面前奸滑小王爷的一个手下婢女罢了。 梁尘看出女子心中所想,笑道:“ 放心吧,不会让你白去一趟的,等从南楚回来,你我就算两清,到时自会有人把你安置在常安城,至于往后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完,梁尘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旁边女子拉住袖口。 梁尘挑了挑眉毛,抓起女子纤纤玉手,“哟,是舍不得了?那就留下来给我当个暖房侍妾。” 花鸳机抽开手,从枕头边拿出一盒品相极佳的上好糕点,努了努嘴,“书案上那些桂花糕都搁好几天了,你也下的去嘴。” 梁尘顺手拿起一块丢入嘴中,赞赏道:“不错,你的手艺?” 花鸳机点点头,轻声道:“你要喜欢吃,我就多带些上路。” 梁尘伸了个懒腰,将精致食盒里摆放整齐的剩余糕点全都塞入嘴中,飘飘然远去。 花鸳机望着男子修长背影,愣了许久。 王府今年的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甚尽兴。 前段时间,九层阁顶还有大片积雪,如今早就消融不见了。 梁尘这次走的是正门,大厅人并不多,因为阁内一层的剑谱秘笈对于剑法风格早已定型之人实在裨益不大。而有能耐进这阁中的江湖高手,大多都已经登至三层。 忽然,一声浑厚嗓音传来,“今儿那么闲?” 梁尘看向声音的主人,正是来此观摩阁中秘笈的陈青山。 “ 哪天不闲?梁衍准你入阁了?” 斗笠汉子笑呵呵道:“ 当然,要没你爹准许,再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闯这九层阁。” 梁尘看了一眼男子身后壁画,打趣道:“ 我看你也不是为了什么武学秘笈,而是奔着这玩意儿来的吧。” 阁中一层壁画,尤为壮丽。有数百散花天女,为首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往下看,是一位千手观音盘坐莲花台正中,沐浴佛光。 好一幅天花乱坠洒人间的碧波仙境。 陈青山扶了扶斗笠,不承认也不否认。 梁尘伸手摩挲壁画,笑道:“ 老阁主以前说过,幻由人生,人有亵心,是生怖境,得菩萨点化愚蒙,方知是人心所自动。” 陈青山笑了笑,“ 这点倒是与佛家提出的相由心生不谋而合。” 梁尘又挪动了几步,盯住西南角顶部一位仙女,仔细打量,却发现画中女子手持花篮竟空无一物。 梁尘自言自语道:“ 应该就是这儿...” 记得以前和岳岩喝酒,两人都喝个烂醉,依稀听他提了一嘴九层阁底下另有千秋,机关就在这壁画之中。 心念至此,梁尘催动全身气机于掌心,狠狠按下。 一旁的陈青山已然看懂其中关节,点头道:“ 当真另有玄机。” 只见壁画开始朝两侧缓慢挪动,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层深不见底的阶梯。 梁尘与陈青山两人一前一后径直向下走去。 约莫下了七十层,眼前事物逐渐清晰。 二人同时停步,皆被这一幕场景所震惊。 九层阁底下竟有这么一个地方? 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宽阔大厅,立有石碑不计数! 宛如一片坟墓。 陈青山咽了口唾沫,问道:“ 这难道是?...” 梁尘长出一口气,“ 应该都是龙骧军中阵亡将校的墓碑。” 梁尘走近一处石碑,发现上面只刻有主人名字,其余生平皆没有刻写。 蔡荃,再往前走去,赵长庚、阮北、吴起.... 昔年燕云二十八将,有二十位的英灵的都徘徊在此。 这不是阴诡地狱,哪里是? 梁尘没有选择继续往前走,而是折返回楼道处。 少年双手作掌,面容肃穆,缓缓下拜。 出了九层阁后,梁尘提议喝酒,于是两人一同朝春神亭走去。 屏退前来送酒的下人过后,梁尘缓缓开口道:“ 今日一见,才知道梁衍肩上的担子比我想象的重得多。” 陈青山灌了口酒,“ 江湖人都说靖北王乃超世之杰,一身枭雄气概足以震慑整座天下。” “ 没见到他之前,我还对此说法有些存疑,但在宁州的这段时间,我算真正见识到了,西晋和后梁灭在你爹的手上,不亏。” “ 单说九层阁底下数百石碑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哪个不是当世英杰?但他们就是肯为你爹死心塌地的卖命,为什么?” 陈青山摘下斗笠,缓缓说道:“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回答了。” 梁尘抬头望向山上阁楼方向。 坟墓寂静无比,埋葬的都是其主人生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陈青山叹了口气,问道:”有这么个爹,不会觉得累?“ 梁尘摇摇头,“家里有我二嫂,军中有我二哥,我有什么可累的。” 陈青山翘起二郎腿,笑道:”要你真是个混账败家子,我就信这句话了。“ 梁尘喝了口酒,轻笑一声,“你倒是看的通透。” 酒过三巡之后,陈青山又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梁尘酒意上头,笑问道:“你也要去?” 陈青山大笑,“怎么,嫌本大爷给你丢人了?” 梁尘给陈青山一脚,笑骂道:“滚你娘的蛋。” 陈青山也不躲,将壶中酒喝完后接着问道:“这次出门不比从昆仑回来,先是路途遥远,再加上声势浩大,肯定会惹得各方势力窥觊,府中有没有一品高手与我们随行?” 梁尘点了点头,“除去定下来的五百骁骑,梁衍又挑了三位一品左右的府中高手,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见。” “再加上次与我嫂嫂在春庭湖对敌的那人,一品初定就有三人。” 陈青山摸娑下巴,努嘴道:“这阵仗确实够大,光是一品高手就有三名,还有五百龙骧骁骑,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了。” 忽然,陈青山一拍大腿,问道:“ 对了,你要不提那日春庭湖一战我还忘了,那位能号令九层阁天下名剑的男子究竟是谁?在我看来他最少也得是个三清境。” 梁尘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说了三个字。 “ 痴情人。” 第15章 九层阁说江湖二三事 陈青山愣了一大会儿,然后捧腹大笑道:“ 啥子?痴情人?那我跟这位可有话聊了。” 梁尘喝完了酒,将两只空酒壶放在脚边,望向平静湖面,微笑道:“听我句劝,别随便跟他搭话。” 陈青山笑呵呵道:“你小子还怕他砍死我?” 梁尘叹了口气,“你也就是碰见我这么个朋友,换我二哥来早就把你丢深山老林里喂狗了。” 陈青山也不恼,反而一脸无所谓道:“我就这么个脾气,改不掉咯。” 梁尘打了一巴掌,也给了颗蜜枣,“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再说了,哪有人能事事周到的?” 陈青山慵懒道:“江湖不光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能应对就不容易,要说懂全了,那根本不可能。” 梁尘点了点头,“这句话说的不错。” 依然闭目养神的陈青山扯了扯嘴角,“龙虎山,公孙剑池,凌云山庄,洛阳城,南楚大都鸿胪寺...” “这些个你以前跟我说想去却没机会的地方,一个也不能落下。” 说完这句话,陈青山竟然靠在亭柱子上昏昏睡去。 梁尘看向好友,轻声道:”放心吧,一个也不会落下的。“ 安顿好醉酒的陈青山之后,梁尘再次前往九层阁。这次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去,而是直接一步跃入八层。 梁尘走进八层大堂,看向这个自己口中的痴情人,问道:“ 可还有为难之处?” 许白转过身,嗓音沙哑道:“ 我既然答应了你爹,那就定会保你一路安稳。” 梁尘犹豫片刻后,试探问道:“ 许白,能不能教我练剑?” 许白扭头打量了一番梁尘,平淡道:“ 可以,练剑首先得学会养剑,等我在阁中给你挑几柄适合你脾性的飞剑,再教你温养之法。” 梁尘不解道:“ 飞剑?” 许白点头道:“ 老阁主这些年教你的全是些内功心法,与飞剑更契合。” 梁尘又问道:“ 你不问我为什么学剑?” 许白轻笑一声,“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只决定教不教就行了。” 看面前怪人心情好像还行,梁尘继续问道:“ 许白,你如今与那仙人吕尚比,孰强孰弱?” 许白冷笑一声,“ 我没入阁之前,这人一直被我踩在脚底下,如今却是名声大噪了。” “ 不过当今天下武评五大宗师,其余四位的确跟他有着不小的差距,这老头走得是以力证道的路子,尤其这些年,好像给他摸到了天人的门槛,就算我修为归至巅峰,也不敢说一定能胜他。” 梁尘嗯了一声,接着问道:“ 那剩余四个,谁有机会跻身天人境界?” 许白摇了摇头,“ 没有交手过,所以不好说,但有几点可以确认。” 梁尘翘首以待。 许白接着说道:“当今江湖共主,东方闻樱的万象境,龙虎山大天师赵篁的三清境,以及南楚鸿胪寺主持,白衣僧人罗法华的金身境,皆是同境无敌手。” “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 许白淡淡道:“ 至少五年内,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梁尘站的有些乏累,干脆盘腿而坐,又说道:“ 北狄的那个陈北玺呢?” 许白轻蔑一笑,“ 一个北蛮子,想走我二十几年前走的路子,却只学了个形似,得亏他懂一点带兵打仗,要不两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梁尘向许白身前凑了凑,指了下自己,一脸期待道:“ 那我呢?” 许白哂笑一声,“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靖北王亲生的。” 梁尘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许白你大...” 那个爷字还没说出口,小王爷就被许白一脚踢了下去。 梁尘揉了揉受伤的屁股,满脸苦闷地就要下楼。 梁尘下到五楼,刚讶异于这层的人都哪去了,就看到梁衍高坐于椅子上,台下跪着三位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物。 梁衍挥手示意梁尘过来,然后随手丢出两本秘笈,平淡道:“ 东海周平,这是你家祖上历代相传的《回风落雁十九式》” “ 后梁朱庆,你一直想要的《千幻云雾剑诀》” 之后,梁衍又从背后掏出一把锃亮宝剑,丢到另外那人身旁,”西晋郁鸿羽,你当年冒死潜入九层阁就是为了这把天月剑,本王见你扛了某人一剑没死,就留你一条狗命,等小王爷平安返程,这把剑就归你了。“ 三人谁也没敢答话,更没有伸手去拿自己这一生求之不得却近在咫尺的宝物,反而身形愈发卑微,恨不得直接趴在地上。 梁衍冷笑一声,“你们几个只要把这次本王安排的事做好了,回来之后,每人可跟本王提个要求,除此之外这阁中的宝剑秘笈,也随你们去选。” “当然,这是好话,倘若小王爷这次出了什么意外,哪怕是磕着碰着了,留道疤在身上,被本王知晓了,后果是什么你们自己清楚。” “你们三个都是亡国之奴,纵有上天入地之能,除了靖北王府,这天底下也没有人敢用你们,这次我给你们一个不用苟活于世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们自己了。” 此言一出,空荡楼层立马传来阵阵磕头声响,不绝于耳。 梁尘看向这一幕,问道:“这三人到底靠不靠谱?” 梁衍立马拍拍屁股起身,走到儿子身旁笑呵呵道:“儿啊,爹费心挑的扈从你还不放心?这三人不说武学境界如何,贵在底子厚实,这就跟扎马步一个道理,你只有下盘稳了才能步法灵活不是?” “这郁鸿郁耍的一手霸道剑,跟你嫂嫂是一个路数,虽是个二品实力,但最擅长的就是跨境与人厮杀,寻常一品高手与他对敌都得过上百招,这会儿空足够让你脱身了。” “至于这朱庆,咋说也是个一品高手,善于在诡谲剑招上下功夫琢磨,有了爹给他的这本秘籍,磨都把那些刺客磨死了。” “还有这个叫周平的,是东海琼林剑宗主周海清的独子,从小修习上等心法,功底扎实厚重,实打实的一品实力。” “你要觉得他们三个实在拿不出门,安排他们端个茶倒个水的也是好的。” 梁尘看向一旁恨不得把头埋入地底的三人,笑了笑,“ 成,就他三个吧。” 梁衍笑眯眯道:“ 我儿真是长大了,都知道替爹分忧了。” 梁尘皱眉道:“ 什么意思?你这是嫌我以前败家了?” 梁衍连忙拍了拍脑袋,求饶道:“ 是爹说错话了,爹说错话了。” 梁尘莞尔一笑,“ 这还差不多。” 北境当下酷寒,跪在地上的三人听着面前父子的言语,竟是止不住汗流浃背。 第16章 再入江湖 宠溺儿子的靖北王对底下跪着的三人可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 滚去收拾东西吧。” 梁尘扫视了一眼急忙退去的三人,有些意外。除去名字老气横秋的周平体态健壮一些,其余二人都是扔大街上也不会再看第二眼的寻常货色。 梁衍呵呵道:“ 儿啊,放一万个心,爹这回不光明面上给你派了五百骁骑护卫,暗中又安插了一百乞活军,再找一位军中猛将压阵,这阵仗别说是刺客,就连寻常城池的边防也能轻易踏破。” 梁尘点头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问道:“ 绿竹且不说,九歌是你亲自带到海棠院的,以前我没往细处去想,但从昆仑回来之后,我便能觉察出一二了,她们俩到底...” 梁衍叹了口气,“ 还是问出口了么。” 老人坐回椅子上,缓缓说道:“ 绿竹她爹是西晋上将军苟曦,全家被我亲手所杀,那时他女儿还小,我于心不忍,就把她带了回来,至于九歌,另一个身份是近些年杀手榜前三的俏九娘,都是培养在你身边的死士。” “ 你从昆仑回来这一路上,都是由九歌负责暗中护卫。” 梁尘闭上双眼,听着意料之中的混账答案,内心百感交集。 梁衍轻声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俩在你心里是个什么位置,爹也明白,但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永远没法回头了。” 梁尘胸口像是扎了无数根针,苦笑道:“为了我这么个人,搭上那么多条性命,真的值吗?” 梁衍站起身,拍了拍儿子肩膀,平静道:“心中既然有愧,那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 次日,宁州城外聚集了密密麻麻前来围观小王爷出行的百姓。 虽说梁尘这次回来没怎么祸害州城里的街坊邻里,但众人对他前些年的放荡行为仍是心有余悸,非要亲眼见到小王爷上路才放心。 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小王爷携队出发,城中百姓连忙让出一条宽阔道路,含泪目送梁尘一行离去。 婉拒了兄嫂送行的梁尘此刻披着狐裘,身骑雪白骏马,旁边是与他一样臭名昭着,大老远前来送行的陆家二公子。 陆子邙从到了宁州就两眼巴巴央求尘哥儿这次出门带上自己,但不论如何软磨硬泡都得不到梁尘点头。 梁尘看向身旁无精打采的陆家二公子,打趣道:“怎么,昨晚去了趟青楼累到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陆子邙撇了撇嘴,“尘哥儿,你这次出门又得一年半载的,我自个儿在家没人一起耍,不得憋出病来?” 梁尘笑了笑,“既然在家觉得闲,就听你爹的,去龙骧军中历练历练,等回头我再让梁衍给你安排个偏职校尉,岂不威风?” 陆子邙埋怨道:“尘哥儿,别老把我当小孩糊弄。” 梁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次不比去昆仑那回,是真没法带你一起,光瞧身后这阵仗,此去路途有多凶险你心里还没数?” 梁尘指向队伍最后的那辆马车,又低声道:“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住在九层阁二十几年的疯子吗?,他这回都下山了,就坐在那顶车厢里面,所以啊,你就别淌这浑水了。” 陆子邙瞪大眼睛,惊讶道:“那个超一品高手?!” 梁尘点了点头,笑道:“知道厉害了吧?所以你就听我这一次,尘哥儿还能害你不成?” 陆子邙耷拉个大脑袋,唉声叹气道:“我听尘哥儿的就是。” 最终,这位纨绔二公子还是选择去往了北境军纪最为严苛的龙骧军。 小王爷一行出了宁州城,并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先行前往毗邻的青州,而是选择绕路去一趟十几里以外的王妃陵墓,与特意在那等候自己的梁衍见上一面。 队伍浩浩荡荡前进,在距离王妃陵墓约莫二里地驻足。 道路尽头,有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在队伍前方停下。 一位老人从车厢内走下来,扫视六百骁骑,点了点头。 六百骑兵,加上小王爷随行扈从,见到此人连忙下跪。 老人缓缓走到队伍后方那辆马车旁边,微微躬身道:“ 尘儿这次出门,多劳先生费心了。” 车厢里那人闻言,掀开帘子,用沙哑嗓音回答道:“ 靖北王客气了,在下必定竭尽所能护小王爷周全。” 字字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这天底下竟有人能让春秋一战中屠戮百万兵卒的靖北王弯腰?! 车厢里坐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梁衍说完这句话,便朝不远处跪着的一名披甲男子方向走去。 走近之后,梁衍低头看了一眼披甲男子,缓缓说道:“ 宁川,这六百甲士如今新设一营,名为风尘营,交由你的手上,负责保护小王爷,倘若办事不力,提头来见。” 宁川紧抱双拳,沉声道:“ 末将领命!” 梁衍示意众人起身之后,走向梁尘一骑。 老人看向儿子,柔声道:“ 行了,该交代的也差不多都交代完了,爹也该准备去见皇帝最后一面了。” 梁尘点了点头,轻声道:“ 小心些。” 梁衍一笑置之,然后返回马车厢。 父子二人就此分别。 这一年,小王爷梁尘及冠,去往南楚。 同年,靖北王梁衍入京。 北境又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第17章 得飞剑 出城数十里之后,六百风尘营骑兵便刻意拉出一小段距离,吊在队伍尾部,生怕一路上马蹄溅出些灰尘惹得小王爷不快。 六百骑兵,个个身穿轻甲,方便马下作战,腰携狭长陌刀。背挎弓弩,马鞍上挂有约莫可装下六十支弓羽的两只箭筒,与梁衍当年马踏春秋麾下骑兵的配备相同。 由此可见,这六百人皆是龙骧军中较为翘楚的存在。 当然,能统领这六百人的宁川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将军,龙骧军中名将辈出,除去声名显赫的燕云八将,另有光听名字就令人闻风丧胆的“ 北境五爪 ” 因为有燕云八将这个名头珠玉在前,所以这五人才略显逊色。 但这个说法也只是相对于那八人而已,天下人谁不知道龙骧军中一个六品振威校尉单拎出来可顶三座庙堂同阶将领不知几人。 宁川就位属于后者,传言称龙生五爪,举手投足便可翻云覆雨。在北境,梁衍不是那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谁是? 梁尘一骑特意放缓步子,与这位就算身披战甲,也掩饰不住其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笑眯眯道:“ 宁将军,这一趟有劳了。” 宁川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粗性子,但好歹也在号称“虎狼之师”的龙骧军中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当然不会是个傻子。 对于梁尘略显刻意的敲打,宁川愈发谦卑道:“ 多谢小王爷体谅,末将职责所在,定不辱使命。” 梁尘点了点头,目光移向男子所背大戟,好奇道:“ 这就是那柄月牙戟?” 宁川诧异道:“小王爷认识此戟?” 梁尘嗯了一声,“听老阁主说过一些,月牙戟乃天下名器,如今在宁将军手中,也算物尽其用。” 宁川不知道的是,梁尘在出发前一个晚上,曾特意向梁衍要了份关于自己的军报梗概。 梁尘对上面记录的一些生平战功不以为意,唯独对最后结尾的那句盖棺定论惊叹不已。 “此人只要手持月牙戟,便可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而不死。” 宁川摸了摸所戴头盔,腼腆道:“小王爷过誉了。” 梁尘笑了笑,驱使坐骑“白龙”向前走去。 一旁冷眼旁观二人对话的郁鸿羽对此不以为然,只是细心擦拭那柄天月剑。 身穿厚布衣裳的朱庆正在闭目养神,想着这一行有可能遇到的风险,心中默默打起了算盘。 倒是身材壮实的周平,时刻皱紧眉头,如临大敌。 梁尘一骑经过三人面前时虽专门放缓了步子,但也没有特意上前搭话。 对于他们,只要保持静观的态度即可,毕竟这三人说到底怕的还是梁衍,并不是自己这么个纨绔二世子,刻意笼络更没必要。 梁尘继续前行,看向一直偷摸儿打量后方马车的斗笠汉子,笑骂道:“ 你大爷的,看个没完了是吧?” 陈青山这才扭过头,低声道:“ 瞧瞧你这小气劲儿,什么高手那么金贵,不就是多看两眼吗?又不能掉块肉。” 梁尘拍了下陈青山斗笠,气笑道:“ 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说是看车厢里面那个一品高手,实则是盯着坐在外面驾驶马车的绿竹,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丫头要是恼了过来砍你,我可不拦着。” 陈青山扶了扶斗笠,又偷偷瞥了眼坐在车厢外身穿翠绿长袍的英气女子,正好对上她的一道凌厉目光,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陈青山唉声叹气道:“ 姓花的那小娘子见了我就闪得远远儿的,这好不容易有个能一饱眼福的绿竹姑娘,你还不让看。” 梁衍听着好友的抱怨,忍俊不禁道:“ 花鸳机此刻就坐在那马车厢里面,你要有胆儿也跟着上去,大不了我回头亲自给你收尸。” 陈青山撇了撇嘴,将一片路上捡的野菜根叼在口中,小声嘟囔道:“ 怎么这世间好看女子都如此肤浅...” 车厢内,身穿大红长袍的花鸳机哼着小曲儿,心情大好。 虽然跟个不知什么来路的牛哄怪人坐在同一车厢,但好歹比跟外面那个看见自己嘴边哈喇子都能掉到地上的斗笠汉子同行强上不止百倍。 况且在花鸳机看来,面前怪人除了不修边幅,好像也没啥缺点了。这一路上,他除了与特意前来问候的靖北王说句客气话,就再也没开过口。 此时,梁尘掀开车帘走了进来。 花鸳机识趣地挪动翘臀,给小王爷腾出个位置,再从随行包袱中掏出了一盏精致食盒。 梁尘坐定,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问道:“ 心情不错?” 花鸳机点点头,发出一声轻腻鼻音。 梁尘又问:“ 想不想骑马?” 花鸳机小鸡啄米般点头。 梁尘笑道:“ 去吧,白龙就在外头,别跑太远。” 等到女子从车厢出去,梁尘看向那位枯槁男子,试探性说道:“ 许白,上次答应我那事...” 小王爷话还没说完,就见许白缓缓张开双目。 有五柄袖珍飞剑从车厢后迅猛升空。 周围所有人见状,连忙勒马停步,死死盯着那五柄“ 不速之客” 这时,梁尘从马车厢探出头,笑呵呵道:“ 没事儿没事儿,都各忙各的去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上路。 五柄当世名剑这才飞入车厢,悬停在梁尘面前。 许白轻声道:“ 催动气机试试。” 梁尘不敢含糊,连忙全心全意调动全身真气,尝试让五把飞剑继续悬空。 然而不尽人意,除了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勉强摇摇晃晃浮在半空,其余四把飞剑皆掉落在地。 许白笑了笑,“ 跟我料想的差不多,除了这柄踏雪,剩余四柄的脾性还得你慢慢去磨合。” 梁尘疑惑道:“ 怎么个磨合法?” 许白解释道:“ 古往今来,能排上号的剑器皆有自己的灵性,你要想全心全意驾驭,无非三种法子。” “ 第一种,实为罕见,乃剑器与主人品性天然相合,无需假以任何外物便可轻松驾驭。” “ 其二,一力降十会,用自己境界强行镇压。” “ 或者,每日用自己一滴心头血喂养剑器,久而久之便可与其心意相通。” 梁尘皱紧眉头,“ 虽然听老阁主说过万物皆有灵,但没想到竟有那么玄乎儿。” 许白接着说道:“ 这五把飞剑,分别名为水云,游龙,青苍,浮萍,踏雪。” “ 除去这柄踏雪,与你品性还算契合,其余四把还得你悉心喂养。” 梁尘又问道:“ 大概得喂养多少时日?” 许白答道:“ 七七四十九天,等你能驾驭这五把飞剑之后,我再传授你剑术。” 说完,许白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黑铁盒,丢给梁尘。 “ 这只养剑匣我一直以来带在身上,用来震慑这五把飞剑绰绰有余。” 梁尘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五把飞剑放入匣中,然后走出车厢。 车厢内,此刻只剩许白一人。 枯槁男子看向膝前佩剑,茫然道:“清霜,我到底该怎么做?” 第18章 我的意中人本就是个盖世英雄 这几日,宁州城内的大大小小商铺皆挂上了大红灯笼,爆竹声齐鸣。 一是因为到了年关,按照城中老一辈们的习俗,说是必须在家门口放响几串爆竹,除去今年所有的晦气。 另一方面,则是送走了靖北王府的那位纨绔“祖宗”宁州城内的商铺掌柜们打心眼儿里高兴,纷纷大开店门迎客采购年货,就连价格都比往年低了不少。 州城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一处偏僻小巷内,此刻只有胡老三自己独坐在家中,与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相比,难免略显冷清。 前些天听闻小王爷出游,阵仗忒大,光是随行军士,就有不下百人,整座宁州城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邻里街坊们逢人便说这位小王爷顽劣的很,前些年更是坏事做尽,是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不过这些个闲言碎语胡老三可不去管,他就认准一个死理,什么样的爹生出什么样的儿子,一头凶悍猛虎难道还能生出窝兔崽子不成?就说咱们的世子殿下,近些年来打的北狄蛮子屁都不敢放一个,能是寻常人? 兴许是年纪大了,最近胡老三总会忍不住想起当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的那段峥嵘岁月。 老人坐在木凳上,拢了拢破旧棉衣,缓缓向炉中添置柴火。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个节骨眼儿能来找自己的人,应该就是近些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那位府衙官员。胡老三心念至此,慌忙起身开门。 果不其然,看到这位中年男子的面容后,胡老三不顾疼痛的老腰,连忙就要下跪。 依稀记得,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的时候,就感觉此人家世肯定不俗,保不准就是龙骧军中哪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将门子弟出身,如今退了下来当个闲散官员。 胡老三再怎么说,也是在军伍中混迹了大半辈子的老卒,自打投入梁衍麾下,经过大大小小战役少说也得过百,虽说没见过大将军面貌,但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也得见过几个家喻户晓的名门将帅不是?要说那些大人物,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只要往那铁甲森森的步军方阵中央所设车辇上一站,浑身上下散发的杀伐气势连厚重铁甲也遮盖不住! 能从春秋战场活着走下来,再温顺的兔子也被驯成恶狼了。 这些年,单凭气势就能震住自己的人,说实话真不多了,可面前这人,算一个。 中年男子一把扶起老人,笑道:“ 老胡,客气个什么?” 胡老三身形佝偻,颤声道:“ 多谢大人体谅,大人啊,快进来坐,外面风寒,别冻坏了身子。” 中年男子也不客气,大步迈进简陋屋子,一屁股扎在了胡老三刚才坐过的木凳上,殷勤地往炉里添些柴火。 男子一边添柴,一边笑道:“ 老胡,这段时间衙门景气了不少,我这兜里也跟着富裕了,知道你腿脚不好,所以这次来索性就多带了些年货,当然,只是在府衙规矩的范畴之内,你也别怪我小气,毕竟我还有个媳妇儿得去伺候。” 胡老三搬来一只凳子坐在男子旁边,赧颜道:“ 大人您别可那么说,咱老胡虽说是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的粗人,但谁对咱好,咱看得出来啊!大人对老胡,那是打心眼儿里照顾,咱老胡要再不识好歹,别说是大人,就连老天爷也不能愿意咱呀。” 来访男子将双手放在火势渐旺的炉子旁取暖,微笑道:“ 老胡,你倒是活的通透。” 胡老三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 大人哪里的话,咱老胡要是个明白人儿,能活成这般模样?” 府衙当官的那人轻笑一声,问道:“ 老胡,我听说你以前有个媳妇儿?” 胡老三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人说的没错,咱老胡以前的确有那么个体己人。” 那人看向老胡,缓缓说道:“ 跟我讲讲呗。” 胡老三点了点头,慈笑道:“ 就是一个没见过啥世面的老婆子,让大人见笑了。”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依稀只记得当时下了一场大雪,加上寒风一阵阵的吹,来往路人走在街上连眼都睁不开哩。” “那天咱刚从酒铺出来不久,看这雪越下越大,着急忙慌地拔腿就往家里去跑,路上经过一个巷子旁的时候,听见个女人在哭喊救命,要搁平常,咱肯定有多远躲多远,但正巧我当时酒劲儿还没退,索性也没想那么多,朝着传出声响儿的地界就摸了过去。” “咱听着声,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毛小子围着一个女子在那动手动脚。” “这咱老胡能看下去?!虽说我那会儿刚从军中退下来,弓马功夫落下不少,但收拾几个毛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自那以后,我跟那女子的来往便多了起来,时间长了,就想着一块搭把手过个日子。” “可好景不长呐,都怨咱老胡就是个贱命,拖累了那丫头。前几年,她生了一场大病,我找遍了所有州城里的郎中,却都说没有治的必要了。” “但咱偏偏不信这个邪,到最后,我手头实在没有银子了,不得已只能把那柄跟了我大半辈子的龙骧军战刀给拿去卖了,才凑出点买药钱。” 炉中炭火噼啪作响,中年男子默默地听着老人的言语,平静道:“后来呢?” 胡老三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也不知道那丫头心咋就那么细,她发现之后,竟又背着我偷偷拿钱把那柄战刀给赎了回来。” 老人长出一口气,闭目感慨道:“把刀取回来的当晚,人就已经不行了。到了最后,她仍是强撑着瘦成皮包骨的身子把刀交到了我手上,之后说两句话便咽气了。” 胡老三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滚落一滴泪水,“在那之后,我本来也不想活了,但想到她生前对我的嘱托,也就咬咬牙撑到了现在。” 胡老三抹了抹眼泪,叹道:“唉,俺俩都是贫贱人家出来的,没享过啥福,咱老胡这辈子亏欠她的,只有下辈子想法着补了。” 中年男子看向老人,轻声道:“ 对不住啊老胡,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胡老三连忙摆手,颤声道:“ 大人何出此言呐!要没有大人和梁小子这些年救济老胡,老胡这条贱命早就被阎王爷给收去了。” 来访男子闻言,柔声道:“ 那梁小子经常往这边来看你?” 胡老三喜出望外道:“ 嘿,可不是?这小子前些年没事儿就来看老胡,大人难道认得他?” 那人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提起梁小子,老胡一扫心中阴霾,笑呵呵道:“ 大人您别说,这梁小子虽是个公子哥儿,但一点儿富家少爷的架子都没有,对咱老胡更是没得说。” “ 这不,前两天梁小子还来找过咱老胡,让我给他讲故事来着,俺俩在屋外头从晌午坐到太阳下山,他才回去。” 说完这句话之后,胡老三好似想到了什么,垂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男子见状问道:“ 怎么了? ” 胡老三抬起头,满脸担忧道:“ 梁小子临走前说要去一趟南楚,让我等他回来,可他一个毛头小子,要走那么远的路,大人您说,我这心里怎么放得下啊...” 男子站起身,拍了拍老人肩膀,轻声笑道:“ 老胡,你放心,这小子既然说了让你等他回来,就绝不会食言的。”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双唇哆嗦道:“ 真的吗?大人...” 男子点了点头,柔声道:“ 当然。” 又寒暄了几句过后,那位被胡老三当成“ 府衙官员”的中年男子便走出了那条僻静小巷。 小巷外头,有数十重甲铁骑昂首伫立。 见到来人之后,数十人连忙翻身下马,拄刀跪地。 男子点了点头,随即上马,领头远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身后不远,有位偷偷跟过来的驼背老者正巧目睹了这一幕。 北境五十万龙骧军之中,仅有八万人被誉为当世无敌,声名赫赫,甲于天下。 三万人,乃靖北王梁衍麾下亲军,黑槊龙骑军。 另五万人,则是当年踏破西晋皇城,身披明光甲胄的玄甲重骑。 胡老三拖着佝偻身子,回到自己的破败小屋,默默地从床头下面取出一把如今龙骧军中早已没什么人佩戴的老式长刀。 春秋戎马几十年,他既然能活着从那白骨累累的沙场走下来,岂会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蛋? 州府衙门的闲散官员? 怎么可能! 整座天下,谁不知道?除了大将军以外,仅有一人能让玄甲重骑俯首! 五十万龙骧军,唯有世子梁澈当之! 老人缓缓拿起如今还铮亮无比的老式长刀,嘴唇颤抖道:“ 老婆子,咱老胡这辈子,没白活...” 屋外,万家灯火,城中爆竹声不绝于耳。 屋内,只剩老人独坐于火炉旁,孤苦伶仃。 记得世子殿下临走前,特意回头留了句话,“ 老胡,你有个好媳妇儿。” 此刻的老人双手握紧长刀,不禁想起妻子临终前的那句喃喃,早已泣不成声。 那名俗气女子在闭眼之前,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一段最不俗气的话。 至少,上天让我遇到了你。 以后的日子,哪怕再苦再难,你也千万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因为我的意中人,本就是个盖世英雄。 第19章 不速之客 这些天,花鸳机跟那匹“ 白龙”相处甚好,梁尘皆看在眼里,索性将心爱坐骑让了出来,自己另找一匹上等乌骓。 宽阔官道上,一些来往商客见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纷纷远离。 毕竟是在北境,任谁见了那面书有“ 梁”字的血红王旗都会不由心生惧意。 梁尘策马来到陈青山身边,见他正在翻看一本自己从九层阁带出来的剑谱秘笈,不免好奇道:“ 这本《达摩剑谱》如今对你用处应该不大吧?” 陈青山打了个哈欠,笑道:“ 就是随便看看。” 梁尘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开口问道:“ 对了,陈青山,我以前就想问你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剑?” 陈青山微微昂头,扶了扶斗笠,思索道:“ 应该是十岁那年吧,当时碰见个老头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剑。“ 梁尘笑了笑,“然后你就答应了?” 陈青山点点头,“我那时小,根本没想那么多,就随口答应了。” 说完这句话,陈青山的思绪飘回从前。 记得那老头儿第一天教剑,开口第一句就是问自己何为剑道。 要搁现在,自己兴许还能掰扯几句,但当时一个不过十岁的稚童,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依稀记得,要不是那老头后来又说了些忒霸气的话,自己都以为撞上什么江湖骗子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语虽然忘了个十有八九,但有几句话,自己却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在老身看来,剑道一途于这芸芸众生,无非是风入山川,雨落平湖罢了,而浩然正气则存乎于天地之间。” “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联袂登场,炼海纳百川胸怀,养天地浩然正气,最后举霞飞升。” “我教给你的剑道,乃大乘出世之剑,可既要出世,便要先入世,其中意味等你日后跻身一品境界自会明白。” 斗笠汉子心念至此,低下头细细摩挲自己那把名为“浩然”的佩剑,微微一笑, “ 他娘的,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 当今江湖名门高手辈出,但要说谁名头最响,当属洛阳城的那位江湖盟主,东方闻樱。 据传言称,此人原先乃西晋宫闱中执掌司乐的乐官之首。 当年,西晋皇帝痴醉音律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建康皇城日日歌舞笙平,余音缭绕。光宫廷所设乐官就有不下千人,而被人称为“大司乐”的众乐官之首,更是被老皇帝看重,赐予“仙乐国师”的雅称,位居一品,与老太师庞仲平起平坐。 西晋灭国前一晚,不知出于何缘故,这位”大司乐“与当朝公主离奇消失于宫城,再也没了音讯。 当东方闻樱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此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名动天下的“仙乐国师”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数年间,此人以蛮不讲理的通天手段血洗江湖各大武林宗门,其中不乏有许多年轻天骄,还未来得及大展宏图,就被残忍杀害。 一时间,江湖上腥风血雨,人人噤声。 当今天下,如果说梁衍这个名字乃那些亡国之人心头久久挥散不去的阴霾,那东方闻樱就是这大秦无数江湖子弟难以安枕的噩梦。 几年前,江湖各大武林门派不得已,只能联袂发出布告,推举东方闻樱为当今江湖共主,宗门上下任由其调遣。 从那以后,这江湖才算太平了一段时间。 不知是出于良心悔改,还是其它缘故,近年以来,东方闻樱这个名字竟是渐渐淡出了天下人的视野。 这些年,江湖上流传的唯一消息就是此人与河南王李虔达成了某种交易,如今定居在了洛阳。 临近宁州边境,天空灰蒙蒙一片,不出意外将会有一场大雨袭来。于是梁尘连忙下令众人加快步子,从开阔官道转而行进一条隐僻小路,争取在雨下之前赶至路途最近的天水城。佩有天月剑的郁鸿羽与朱庆二人在小王爷和陈青山前头领路,武学境界比他俩略高一筹的周平负责殿后,三位贴身扈从此刻浑身绷紧,生怕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 身在队伍正中的梁尘倒是不以为然,毕竟这还没出家门多远呢,总不能那么快就有那不长眼的过来送死吧? 梁尘看向一旁斗笠汉子,轻声问道:“陈青山,你说那江湖上传言的十大高手,都是些什么样式儿的人?” 陈青山斜瞥了他一眼,“这还用我跟你说?不说后面坐着的那位,就说败在他手上的你二嫂,要没有退隐,必定稳占一席。” 梁尘叹了口气,“唉,这我当然知道,不是还有些没见过的吗。” 陈青山笑了笑,“你也别着急叹气,在我看来啊,现在的十大高手,除去前头那四位深不可测,剩余的也只是名气大过实力,对了,就说那个位居武评第十的双刀李塘,不就死在你二嫂的剑下了吗?而且听你哥的语气,应该连百招都没有走到。” “要说十几年前的江湖,那才叫酣畅淋漓,就连现在的江湖共主,东方闻樱,在当时也算不得什么。” 梁尘好奇道:“哦?说来听听。” 陈青山兴致盎然道:“我刚走江湖那会儿,天下有四大宗师声名赫赫,不说至今仍在其中的仙人吕尚,剩下那三人,要是还活在世上,不说稳居前五,至少百招内胜过排名靠后的那几个是没问题的。” “西边那位芙蓉城主,头戴一袭素白面纱,不见其真实容貌。” “东边的黄花岛主,是个行事诡异的怪人。” 梁尘笑了笑,“我知道这个怪人,他名叫甘龙,退隐江湖已有十多年了。” 陈青山扶了扶斗笠,自豪道:“最后一位可是老子家乡人,声名最为显赫,世上握剑之人皆绕不开的一座大山,那些年他一人一剑,压得整座江湖都喘不过气,是谁,你想必也知道了吧?” 梁尘轻声道:“许白,败于老阁主之手,在那之后便没了音讯。” 陈青山点了点头,不禁感慨道:“许剑仙当年一身白衣,手持清霜剑入世,以剑术冠绝整座天下,独占鳌头十数年,风采卓绝,这世上哪个剑客不是心神往之?我之所以前些年一直跟老阁主对着干,很大原因便是许剑仙的隐退。” 斗笠汉子重重叹了口气,“当年剑术一途势弱,江湖上有不少人都因此弃剑,是许剑仙一人一剑,挑起了整座天下的剑道大梁,我真是做梦都想见见他,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极少看到陈青山露出一副黯然神色的梁尘忍俊不禁道:“放心,此行我一定会把那位许剑仙找出来让你见上一面的。” 恰巧此时,去往青州天水城的小道上,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陈青山一手扶着斗笠,抬头望天道:“ 这才刚绕路不久,就被老天爷赏了场大雨,可不是啥好兆头啊。” 男子刚说完这句话,浑身气势骤然一紧,猛地将佩剑拔出,动作竟是比在前头领路的那两位一品高手还快! 大雨虽然模糊了众人视线, 但依稀可见小道尽头立有一位头戴素白面纱的女子。 第20章 万象境 远远看去,那名古怪女子,一双藕臂自然垂下,不持任何兵器,独自拦在小道正中。 素白面纱覆盖女子整张面孔,滂沱大雨洒下,周围雾气弥漫,雨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落,竟是无法靠近她身前分毫。 前头领路的朱庆看向此景,沉声道:“ 来者不善。” 郁鸿羽早已将天月剑握紧,点头道:“的确, 敢一人前来拦路的, 斤两多半很足。” 马队已停,陈青山纵马走到二人身侧,神情紧张。这些年行走江湖,自己这门观相望气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可面前这女子,浑身上下竟是透不出一点儿生机,简直就像个活死人,太过蹊跷。 绿竹走到梁尘面前,撑起一把伞,轻声询问道:“ 公子,我去看看?” 梁尘摇摇头,“ 不用,还不知这点子是否扎手,正好也试试朱庆和郁鸿羽二人的身手。” 绿竹刚要开口,梁尘伸手轻按女子樱唇,“ 听我的,你先把花鸳机带回马车厢,再顺道儿拦下宁川和六百风尘营,让他们静观其变。” 女子担忧道:“ 那公子呢?” 梁尘邪魅一笑,“ 要想让大鱼咬钩,必得以上好饵料诱之。” 前方,那名女子一瞬杀来,动作快如闪电,五指作钩,直奔梁尘而去。 郁鸿羽冷哼一声,随即纵马挡住女子去路。虽说从拿到天月剑起,就想到了今天需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只是比料想的来得快了些,但那又何妨?我辈剑客要想登高望远,便要在一次次生死境地之间打磨剑心,记得剑仙许白曾经说过,“ 宝剑锋出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若没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胆魄,如何能斩出让世人叹服的开天一剑?! 道路之上,泥浆暴溅。男子策马奔腾,出剑猛然朝来势汹汹女子斩去。 凌厉剑气撕开雨幕,直直撞向女子身前。 女子所戴白纱被狂暴剑气掀起,映入郁鸿羽视野的,竟是一位双目煞白,整张脸孔毫无半点血色可言的行尸走肉! 那“女子”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由暴戾剑气在自己全身上下肆意翻滚。 迎着凌厉剑气和狂风暴雨,那名不速之客先是一手抓住郁鸿羽胯下骏马头颅,然后另一只手迅速往他身前探去。 一旁观战的陈青山大喝道:“ 快退开!” 郁鸿羽哪敢托大,连忙弃马往后撤去。 女子将整头良驹活生生撕成两半,血水四处迸溅,再一步跟上后撤男子,伸手就要搅拦他的心窍。 朱庆见状,连忙快步加入战场,出剑挑开女子锐利手爪,为一旁略显狼狈的郁鸿羽赢得了些许喘息时机。 女子面对二位一品高手,接下来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反而愈发利落。 五指如钩,疯狂击打剑身,引得二人手中长剑铿锵作响。 二位一品高手啊,面对这个说不清是人是鬼的“女子”竟频频落入下风。 这种局势在陈青山入场才略有好转。 终于能腾出手来回击,受伤不轻的郁鸿羽大声怒喝,吐出一口浊气,借着旁边二人为自己赢来的宝贵机会狠狠劈出一剑! 陈青山瞥了他一眼,不惜硬扛一招也要闪出女子骤雨攻势。 朱庆立马意识到其中要害,以剑气作为俯冲向一旁退去。 郁鸿羽这一剑以充沛气意斩出,精气神意俱是生平巅峰!道路一瞬撕开十丈,磅礴剑气直直冲向那名女子。 女子缓缓举起双手,竟是硬生生将这道雄浑剑气连同天上雨水一同撕裂! 就在此时,梁尘脚下地面蓦然发出一声闷响。 数十位蒙面男子从地底破土而出! 而且其中有一人,就在梁尘胯下那匹乌骓的正下方!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马车厢门帘被掀开。 此刻,天上雨珠仿佛静止,然后一个眨眼的空,瞬间向四周激荡射去。 密密麻麻的雨珠宛如箭雨一般袭来,直接洞穿所有破土而出的刺客心肺。 梁尘虽面无表情,但冷汗已然浸透了后背。 闻声连忙赶来的绿竹看到这一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许白下了马车,走到梁尘面前,淡然道:“ 那女子先不说,这些个刺客,都是点苍山杀生殿中一等一的高手,如今蜂拥而至,估计是有人花重金不想让你走出这北境,而且买你死的那个人,对这次除了我以外所有随行人的底细可谓了如指掌,就算刚刚在旁边站着的是绿竹和那大戟武将,也救不了你性命。” 梁尘皱眉道:“ 当今天下第八,姜鹤执掌的杀生殿?” 许白点了点头,看向前方还在与陈青山三人激战的女子,平静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养得出这么一具阴尸傀儡?” 梁尘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许白轻笑道:“能弄到芙蓉城主的尸身,再养成傀儡派过来伏击,也算对得起你小子这个身价了。” 梁尘长出一口浊气,问道:“暗地里可还有没拔掉的钉子?” 许白视线后移,平静道:“后方五里的荒山上,有几十个境界约莫二品巅峰的杀手在山坡上蹲着,估计是忌惮六百轻骑的战力,没有出手。” 绿竹沉声道:“我去解决!” 梁尘点头,语气不容置否,“ 带上宁川和二百骑兵一起,速去速回。” 说罢,他又看向前方问道:“ 这具傀儡,究竟保留了她生前多少功力?” 许白稍稍转动脖颈,淡然道:“ 约莫一半多些,差不多是个三清境,这三人竟能在她手底下撑那么长时间,也不容易。” 梁尘望向一旁长发凌乱男子,笑问道:“ 有应对法子了?” 许白轻笑一声,“ 好解决。” 说完,男子将额间长发捋过头顶,并指作剑。 轻轻往空中一划。 一道雪白剑气似蛟龙出海,磅礴涌出! 密密麻麻下落的雨珠此刻竟是直直倒退三丈! 陈青山三人察觉这等天地异象,连忙用尽全力闪身躲开。 平地起龙卷! 雪白剑光瞬间洞穿女子心口腹部。 漫天剑气崩裂炸开。 那具阴尸傀儡连同雪白剑气一齐炸碎,死得不能再死。 梁尘被这一幕惊得无以复加,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老阁主,你曾经说过,一品三境,天人之下,万象惟尊。 原来天地同力,一气呵成即万象。 第21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陈青山踉跄滚入一旁的杂草丛中,望向破烂不堪的道路,大口喘着粗气。自己再慢上一步,就得被这蛮不讲理的霸道气机给击穿手臂。 郁鸿羽的下场没比他好到哪去,毕竟他与那傀儡女尸缠斗最久,此刻受伤最重,正瘫坐在一颗被拦腰斩断的枯树底下歇息。 倒是朱庆,虽也浑身浴血,但终究只是些皮外伤,对于他这种层次的高手,算不上什么大碍。 这股惊人气机,着实吓了三人一大跳,虽说那日在府上,也见过这位高人出手,不过终究没摊到自己身上,体会不到那种窒息感。今日身临其境,才见其中真章。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自然能体会到门内人与门外人的差距,这其中道理又岂是用三言两语所能描述的?郁鸿羽没进王府之前,曾在五岳之巅观日出东方数年,才堪堪摸到了一品剑客的门槛儿,而周平与朱庆,皆是在生死之间明悟大道,才踏入的一品宗师境。 梁尘走到陈青山面前,将他搀扶了起来,笑道:“ 都跟你说了,没事儿别硬逞能。” 陈青山拍打身上尘土,吐了口血水道:“ 没良心的,本大爷还不是为了你。” 梁尘将他扶到马车旁,忍俊不禁道:“ 得得得,你先躺着歇会儿,待会我再让绿竹送些金疮药过来。” 郁鸿羽和朱庆看向这一幕,难免有些讶异。毕竟在这北境,谁没听说过小王爷劣迹斑斑的骇人事迹,奢靡之风已是习惯,杀人放火更不用说了,用信手拈来形容都不为过。而这位斗笠汉子,浑身上下哪里能透露出一点高人风范,竟值得无恶不作的小王爷梁尘这般对待? 将受伤不轻的斗笠汉子安置好以后,梁尘和许白二人走向那堆残骸旁边。 梁尘瞥了一眼仍怀抱天月剑的郁鸿羽,问道:“能活?” 郁鸿羽听到这句话,心头一紧。 朱庆擦了擦满脸血污,上前答道:“回小王爷的话,他虽伤的不轻,但活下来应该问题不大。” 梁尘皱了皱眉头,“应该?” 朱庆紧张道:“一定能活。” 梁尘点了点头,语气生硬道:”行,这没你们事了,等到了天水城抓紧调养,需要什么东西跟绿竹说就行了。“ 朱庆躬身抱拳道:“谢王爷。” 男子说完,便扶起一旁的郁鸿羽往后方走去。 郁鸿羽手搭在男子肩头,艰难张口道:“多谢...” 朱庆似笑非笑道:“大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没必要说这些。” 梁尘一手撑伞,一手强忍着脚边残肢传来的腐臭气味捂鼻道:“你说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许白指向女子脑颅旁一只通体漆黑的幼虫,然后伸手虚按,将其拍为齑粉,“ 这尸蝉不死,纵然她只剩一具头颅,也不算死透。” 梁尘皱紧眉头,“ 这姜鹤手段如此霸道?” 许白淡然道:“ 寻常人能执掌江湖上第一的杀手帮派?此人自从前些年被东方闻樱收入门下创立杀生殿,至今还未失过手。” 梁尘抚摸脖颈,冷笑一声,“ 来而不往非礼也,大不了绕道一趟点苍山,我倒想看看,这位天下第八究竟有没有能耐摘下这颗上好头颅!” 许白面如止水,“ 想去就去,我保你平安下山便是。” —————— 青州天水城门外,得到驿卒报信的大小官吏早早出城十里,皆依照头上所戴官帽大小有序站队,等待小王爷入城。 文官武将两派泾渭分明,分成两队,武官以轻车副都尉关洪领头,此人乃当朝兵部尚书,石宗宪的旧部。因为早年梁衍率军填山建造王妃陵墓的那场变故,才被借机安排到了青州,虽然官职不大,但手中握有实权,可掌兵三百,实在不能小觑。 大秦虽举国尚武,但京城那边,文武官员仍是以两朝首辅苏仪为尊。也就是这些年太子李启代卧病在榻的老皇帝监国,苏仪地位才有一些松动,否则谁也说不好这名文渊阁大学士究竟还要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坐上多久。 但文重武轻,也只是京城那边近年来养成的风气,吹不到青州。至少在马蹄声震天响的北境,历来都是武将力压文官一头。 可一旁站着的文官之首,青州簿曹主事王东亭可不那么认为,老人信奉当世大儒,稷下学宫大祭酒程之洞的王道学说已有大半辈子,对嗜好杀伐,以武乱禁的身边甲士一概没有什么好感。 这位年近花甲的簿曹主事对身边武将没什么好脸色,但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文人官吏倒是十分客气,毕竟在这官场宦海浮沉了几十年,拿捏人心火候才是自己真正擅长的东西。 就说这次,王东亭听闻小王爷这次要绕道天水城,特地命人将自己的府邸收拾干净,仆从一概撤走,只留豆蔻年华的水嫩丫鬟在府中伺候。在北境谁不知道梁尘是什么样的人物?倘若能把他给伺候好了,那自己日后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了,说不定还能在告老还乡前捞个青州知府当一当,从此鱼跃龙门。 想到这儿,老人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就连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雨,也看着顺眼了不少。 王东亭挥手示意后面那人往前靠一些,笑道:“ 景泰呀,待会儿领小王爷去府上的差事,就交给你来办了。” 身为王东亭的直系下属,两人共事已有二十多年,喻景泰对面前这位簿曹主事的心思可谓一清二楚。 喻景泰将手中纸伞微微后倾,让雨水恰到好处地打到老人肩头,笑道:“ 王簿曹年事已高,今日为了等小王爷,又不小心淋了些冷雨,感染风寒是在所难免。” 王东亭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为了让你在小王爷面前露个脸,老夫可是煞费苦心。” 喻景泰连忙赔笑道:“ 簿曹对景泰的好,景泰一定记在心里。” 然后,喻景泰又往老人身前贴了两步,低声道:“ 不光是在下,小王爷也一定会念簿曹的好。” 王东亭大笑,“ 知我者,景泰也!” 第22章 抵达天水城 距离天水城还有约莫十里,郁鸿羽受伤不轻,正躺在马背上歇息。由殿后的周平接过他的位置,负责去前边领路。 这位武林大宗出身的壮硕汉子,其实内心里的傲气要比同行的其它两人高上不少。 不说其它,倘若琼林剑宗还在,自己这个身份到哪儿去不被奉为座上宾?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别说一个小小的琼林剑宗,就连东海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遥想当年,琼林剑宗为抵御大秦铁骑入侵,举宗上下拔剑迎敌,身为东海首屈一指的武林大宗,门下弟子皆是当世良才,对上当时不可一世的大秦甲士更是不落下风。 两方人马交手,琼林剑宗本来形势大好,但在一袭青衣手持长枪杀入战场之后,局势直接颠倒。 父亲周海清,就是被此人一枪捅穿头颅,高高挑起。所以周平对于他的畏惧,其实要高过靖北王梁衍。 周平目视前方,低声默念道:“ 角木蛟...” 此时,绿竹独自纵马折返。 梁尘将她额前湿乱长发拨过发梢,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宁川呢?” 绿竹被此举弄得有些害羞,面颊浮起点点红晕,低声细语道:“ 宁将军说这点小事儿他自己带弟兄们过去就解决了,让我陪在公子身边即可。” 梁尘点了点头,赞赏道:“ 倒像个将军嘴里说出来的话。” 雨势渐小,梁尘眯起眼睛,看向路前方不远处特意在此等候自己的队伍,哂笑一声,“ 哟,好大的排场。 ” 冒雨等候了两个多时辰,此刻的王东亭见到梁尘一行人比见到自己爹娘还要亲。 老人不顾下人劝阻,连忙快步跑去。 周平见状,立马横剑拦阻。 王东亭着实被这个壮实汉子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刚想发怒,但碍于梁尘的威严,仍是赔着笑脸道:“ 这位壮士可否去通禀一声,下官王东亭求见小王爷。” 马车队中,有两骑缓缓走来。 梁尘示意绿竹不必撑伞,纵马去到王东亭身旁。 王东亭正震惊于梁尘身边绿袍女子容貌之时,一道清冷嗓音响起。 “ 你就是王东亭?” 老人闻言,不顾地上泥泞不堪,扑通下跪,“ 下官王东亭办事不周,未能出城二十里迎接,让小王爷淋了冷雨,恳请小王爷恕罪!” 梁尘瞥了他一眼,淡然道:“ 起来吧。” 王东亭仍是不肯起身。 这时,喻景泰快步跑了过来,先是跪了小王爷,然后装模做样地扶起王东亭,语气担忧道:“ 大人,您还染着风寒,不宜久跪呀。” 梁尘看向做戏的二人,冷声道:“ 既然想跪,那就跪着吧。” 说完这句话,梁尘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城,只剩下二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目睹了这一幕的关洪拍了拍刀鞘,冷笑连连,”哼,看来咱们这位王大人拍马屁的功夫儿还是不到位啊。“ 关洪身后,皆是与他一样同属石宗宪旧部的武将,纷纷开怀大笑。 梁尘一行人进城以后,由府衙小吏负责领路,将众人带到王东亭早早准备好的府宅当中。 至于府邸的主人,对此事出力最多的王大人,还在城门外头犹豫要不要接着跪下去呢。 府邸内,梁尘换了身干净衣裳,正坐在书房内翻看一本《秦书·括地志》绿竹站在他身后,仔细帮着梳理头发。 梁尘靠在绿竹身上,微微侧目,“别看这王东亭是个当官当傻了的,早年此人风评在北境还不真算差,瞧,门外紧靠的那处紫薇园,罗琦百花成丛,别说是在天水城,就连整个青州,除了陆财府里的那处梨园,就没有能比得上的。” “可这王东亭,早年为了发奋读书,竟有三年不窥园的佳话。” 绿竹放下梳子,柔声道:“真看不出来。” 梁尘笑呵呵道:“是吧,要不是梁衍以前跟我提过一嘴,我根本也不信。” 梁尘说完,将这本地理志平摊在桌上,啧啧道:“本想着绕道去一趟幽州再离开北境,但出了这场变故,还是按照之前筹划直接去往徽州更加保险些。” 绿竹点了点头,细声道:“都听公子的。” 又躺了会儿之后,梁尘一个眼神,绿竹立马领会其意,起身告退。 确认屋外四周没有下人之后,梁尘从脚边包袱里掏出一只漆黑铁匣。 梁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匣子启封。 五把袖珍飞剑,唯有“踏雪”像个稚童,欢快的飞了出来。 梁尘看向那柄雪白飞剑,笑意盎然,仿佛老友久别重逢。 然后,梁尘从匣中拿出剩下四把飞剑摆在书案上,解开衣衫,露出白皙肌肤。 没有丝毫犹豫,梁尘拿过踏雪,往心口轻轻一刺。 五柄飞剑,各自两滴心头血。 做完这一切之后,梁尘嘴唇有些发白,连忙倚坐在书案旁调理气机。 “踏雪”在梁尘身旁悬停,好像有些担心。 梁尘扯了扯嘴角,略显虚弱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第一把随身佩戴的飞剑了。” 雪白飞剑如获敕令,立马归鞘,静静躺在梁尘膝上。 稍微歇息一会过后,已经并无大碍的梁尘将“踏雪”佩在腰间,走出屋外。 小雨仍在淅沥沥的下,恰巧点缀紫薇园中的罗琦百花。 梁尘站在廊道内,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梁衍这会儿到哪了?” 第23章 算个屁 廊道外,雨珠淅沥沥落下,梁尘回想起许白当时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陷入沉思。 双指作剑? 真他娘的不讲理啊! 像许白这种层次的高手,即便手中无剑,随手一招也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抵达不到的高度。 别说是初学剑术的梁尘,就连握剑已有二十多年的郁鸿羽几人,看到当时那一幕,难免也会剑心蒙尘。 难怪陈青山说,许白是天下所有握剑之人终究绕不过去的一座巍峨山峰。 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个许白呢? 想到这,梁尘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满道:“他娘的,既然有那么大能耐,就直接把我姐抢回来啊!” 没了好心情,赏再好看的景儿也是给自己徒增不快。 懒得在这待下去的梁尘努嘴哼了两声,便朝府内一处偏僻庭院走去。 此刻,花鸳机正坐在院外的一处古亭翻看当地县志,娇艳女子嘴角轻抿,楚楚动人。 这处庭院位于府邸深处,曲径通幽,冷冷清清。 梁尘撑伞走入亭中,环顾四周道:“好一个清净囚笼。” 花鸳机仍在翻看那本县志,没有抬头,“我这等人,走到哪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命。” 梁尘坐到她身边,笑眯眯道:“不恨我?” 花鸳机静若处子,淡淡一笑,“当然不恨,要没有小王爷网开一面,鸳机恐怕连这笼中雀也做不得了吧。” 说完这句话,女子合上书本,转头柔声道:“况且小王爷不是答应我了吗,等这次回来就放我走。” 女子眼波似水,胸前微微起伏,风情万种,就连梁尘这等花丛老手一时都没有招架住。 梁尘的一双狭长眸子被女子胸脯前的雄伟风景给狠狠勾住,花鸳机顺着他的目光下移,连忙捂住胸口涨红了脸道:“你你你...” 梁尘一把将妩媚女子搂入怀中,坏笑道:“又不是没见过,捂那么严实作甚?” 花鸳机面颊滚烫,连忙挣脱开来,小声嘟囔道:“登徒子...” 梁尘见状,正要继续对楚楚可人的花鸳机动手动脚,却被院门外一道嗓音打断。 “公子,绿竹求见。” 梁尘顿时气的鼻孔冒烟,但来人是自己最宠溺的丫鬟之一,也就没有发作,只是没好气地说道:“进。” 绿竹走进院门,先是看了一眼花鸳机。 梁尘点了点头,示意无妨。 绿竹见状,如实禀告道:“公子,宁将军在城内跟人起了冲突。” 梁尘挑了挑眉毛,“哦?还有这等稀奇事。” 绿竹接着说道:“起因是宁将军进城的时候正巧碰上几个兵卒在铺子里喝酒,听见他们说了些浑话。” 梁尘平静道:“说的什么?” 绿竹神色凝重,不敢答话。 梁尘冷笑一声,心中便有了数。 要是这些酒话与自己有关,绿竹就算再有忌讳,也会从言语中暗示一二。 再者说了,龙骧军中将校个个心气儿都高,像宁川这种沙场猛将更是不例外,之所以能为一个相识不久的败家子卖命,仅仅是因为这个败家子乃梁衍的儿子。 心念至此,梁尘站起身,冷声道:“ 带路。” 院内亭中,花鸳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憋出了三个字,“小心点。” 梁尘不屑一笑,“ 要碰上的是石宗宪,我可能还会掂量点轻重,至于这些个杂鱼,还不够老子一只手捏的。” 此刻,城内一处酒铺门口,有两拨人马正在剑拔弩张。 酒铺不大,里面桌凳早就被人打砸了个干净,在角落处,有一名披甲武将正被人用大戟抵住脖子,瘫坐在墙角。 门外,关洪闻讯前来,毕竟自己这边理亏在先,也就没端什么架子,将佩刀交由身旁副将之后,便独自走了进来。 关洪看了一眼墙角那名吓得面色苍白的武将,先过去给了他一巴掌,再抱拳赔罪道:“ 宁将军,在下管教不严,还请见谅。” 宁川瞥了一眼这名魁梧汉子,冷笑道:“ 你是?” 关洪答道:“ 青州轻车副都尉关洪。” 宁川眼神凌厉,手臂青筋暴涨,一戟将那名口无遮拦的武将钉死在墙角上,狠声道:“老子今天替你管管手底下的兵,不介意吧?” 关洪再是个没半点火气的泥菩萨,这会儿也该动怒了。说到底,这宁川也就跟自己官阶差不多,之所以如此低三下四,一是理亏,二是忌惮梁衍。但狗急了还能跳墙不是? 你宁川仗着身在北境龙骧军,就能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这事要传出去了,第一个打的不还是石宗宪石将军的脸?! 宁川看向面色阴沉的关洪,嗤笑一声,“ 怎么,不服气?” 关洪好歹也是武将出身,近年来虽说战功平平,但一身沙场打熬出来的杀伐气却没有被磨掉,见面前这人如此得寸进尺,已经动了杀心! 不等宁川发号施令,酒铺外悉数待命的风尘营甲士见状,纷纷抽刀上马!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俊逸公子与绿袍女子走进酒铺。 关洪见到此人,心中冷笑连连。 一个只知道败家的纨绔二世子,也敢来凑这个热闹,不怕吓尿了裤子? 梁尘走进酒铺,径直从关洪身前走过,瞥了眼被宁川钉死在墙角的武将,平静道:“ 就是他妄论的梁衍?” 宁川跪地抱拳道:“ 此事皆由末将一人挑起,恳请小王爷稍等片刻,等在下处理好事情后续自会去军中领罪。” 梁尘面容冷峻,“ 领个屁的罪。” 关洪眉头紧皱。 宁川抬起头,瞪大眼睛道:“ 小王爷...” 梁尘冷哼一声,指着墙角那具尸体厉声道:“ 加上这人,适才只要参与此事的,全部给我剥干净皮吊死在城头上!” 宁川心中大喜,竟是一时忘了尊卑,连忙问道:“ 小王爷此话当真?!” 梁尘冷声道:“ 宁将军,你要连这点儿魄力都没有,出门在外就别说自己是梁衍带的兵了。” 宁川大笑,拿起月牙戟朗声道:“ 小王爷瞧好了就是!” 梁尘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指着关洪脑门,盛气凌人道:“你手底下的兵今天敢动弹一下,我第一个先剥了你的皮!” 此时关洪只觉头皮一阵发麻,难以置信道:“小王爷就不怕石尚书怪罪下来?” 梁尘一巴掌将他扇出门外,冷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老子跟前说三道四。” 酒铺外,别说是关洪手底下的武将,就连风尘营的森森甲士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 要知道,关洪再怎么说也是个轻车副都尉,手里沾过的人命少说也得过百,竟被梁尘那么轻易就扇飞了出去? 梁尘走出酒铺外,将满脸血污的关洪揪着脖领拽了起来,冷笑一声,“ 石宗宪不是老说春秋一战换成他来领兵结果也不会变么?我倒要看看,等梁衍到了京城,他还敢不敢放这个屁。至于你,更是连个屁都算不上。” 说完这句话,梁尘朝他脸上狠狠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与绿竹一同离去。 第24章 陈青山的抉择 隔天,城头上有五具被剥了皮的尸体被高高吊起,死状惨烈,不忍直视。 府邸内,梁尘心想反正闲着没事儿,干脆去瞧一瞧陈青山的伤势。 陈青山常年行走江湖,身子骨还算得上结实,加上这次伤势不重,吃过绿竹特意送来的靖北王府珍藏丹药之后,歇息了一晚已是并无大碍。 梁尘独自走进院子大门,正巧瞧见陈青山正坐在石凳上擦拭佩剑,虽然还有些面色发白,但一天之内能恢复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陈青山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了眼梁尘,笑道:“我都听说了,昨天在城里动静闹得不小啊。” 梁尘坐在陈青山对面的石凳上,拿出一盒花鸳机亲手烹制的糕点摆在石桌上,平淡道:“谁让那几个狗东西嘴碎不挑时候,正巧摊上老子心情不好。” 陈青山丝毫不客气,拿起盒中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也对,换谁刚被一拨人刺杀过还能乐呵呵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陈青山朝梁尘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领会其意,挥手屏退了周围下人。 确认院内四周没有窥听者后,陈青山一本正经道:“挑在靖北王入京这个节骨眼儿把事闹大,不会有麻烦吧?” 梁尘摇了摇头,“不会,以梁衍的性子,只会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陈青山不解道:”这是为何?“ 梁尘笑道:“梁衍这次入京,一是为了见病入膏肓的老皇帝,二是为了给那帮远在京城躺在功劳簿上的废物们讲一个道理。“ 陈青山轻轻摇头,无奈一笑,“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道理了。” 梁尘把话挑明,“ 老皇帝勤于政事,尤其对制衡朝局最为看重,说是投入了大半辈子的心血都不为过。” “ 但梁衍与他手底下那帮大臣不同,靖北王封号乃先帝在建康一战之后亲自敕封,加上梁衍在军中威望实在太高,当时老皇帝只不过一个名声不显的三皇子,要动他根本不可能。” “ 再往后,帝位更迭,北狄势力日渐壮大,朝廷只能靠梁衍手握重兵在北境戍卫边疆。但卧榻之处岂能容他人酣睡?换任何一个皇帝都会生出忌惮之心。” “当猜忌这颗种子在心底萌芽,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当时朝中各方势力开始对梁衍掣肘,粮草,军饷,诸如此类等等,我大姐就是因此才嫁到了南楚。” “ 以前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在大姐出嫁那天之后,我便明白了。” 陈青山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主动送上把柄,让京城那帮人把矛头全部指向你。” 梁尘笑了笑,“倒也不全是,我本就是个顽劣性子,加上朝野上下乐意看到靖北王的小儿子是个败家窝囊废,我索性借坡下驴,给他们一点话茬儿便是。” 梁尘一手托腮,缓缓道:“ 但凡事讲究个度,这就跟炒菜一个道理,火候过了只会惹祸上身。梁衍这次入京,就是要与那帮人讲这个道理。” 陈青山长出一口气,破天荒语气沉重道:“梁尘,你跟我说实话,这次去南楚是不是因为近年来的那件传闻?” 梁尘闻言愣了愣,哑然一笑,“我一直瞒着没说,还是被你猜到了么?” 陈青山义正言辞道:“废话!你家里人的事,我不得上心?” 说完,陈青山猛一拍桌子,骂道:“他娘的,老子还以为这件事是空穴来风,你姐可是为了南楚鞠躬尽瘁,那帮狗东西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梁尘苦笑道:“传闻说南楚皇太后被幼帝囚于后宫,不见天日,一开始我真不信,毕竟我大姐一个如此孤傲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会受人摆布至此。” “ 但在两月前,此事被梁衍安插在我大姐身旁的死士证实了。” 梁尘强压心中怒火,尽量平静道:“听梁衍说,那名死士从小跟在我姐身边,身经百战不说,就连寻常一品高手都能轻易搏杀。” “但当那名死士这次回府报信儿的时候,却仅仅只剩一口气了,若非心中执念,恐怕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说完,梁尘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水浸透的白绢,上面只书三字, “小姐,危。” 梁尘接着说道:“ 此事除了我和梁衍,就连我二哥都不知道,要真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话,恐怕也只有破例下山的那人了。” 此话从梁尘口中说出,陈青山脑海里散落的珠子霎时串成一线!既行走江湖多年,关于那人与靖北王长女早年间的些许传闻,他又岂会不知?! 陈青山回想昨日那人出手,难以置信道:“ 没想到...不,早该想到的啊,怪不得能有如此气象,原来是许剑仙本尊。” 梁尘点了点头,默认了陈青山的说法,“ 许白枯坐阁中已有十多年,期间从未下过山,仅仅出手两次,一次是与我二嫂切磋,一次是随手砍了扰他清净的郁鸿羽一剑。” 陈青山低声道:“ 那他这次下山,也是为了...” 梁尘摇摇头,“ 不知道,这一直是他的心结,我也不想去问。就算他这次不下山,我也会自己想办法带大姐回家。” 陈青山皱紧眉头,“ 你真想清楚了?那可是南楚皇都。” 梁尘平静道:“当然,梁衍不能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大势带上跟自己出生入死半辈子的袍泽们杀进南楚皇城,这我能理解。所以这事,只能我来做。” 说完,梁尘冷笑一声,“不过,那也是在我和大姐不出事的前提下,要是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我跟大姐双双丧命于南楚,梁衍就算拼光所有家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杀到南楚皇城门下!” 看着梁尘坚毅的眼神,陈青山已经有了抉择。 打从跟他兄弟相称的那天起,陈青山就已在心底暗暗发誓,把眼前人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看待! 江湖人最重义气,兄弟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陈青山将名为“浩然”的佩剑猛然拔出,狠狠嵌入地底。 汉子一改往日的轻佻,逐字逐句厉声说道:“那就走一趟南楚皇城便是,去他娘的狗皇帝,要想杀你,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25章 都付笑谈中 昆仑山矗立于大秦北部边界处,巍峨至极,因在天下众多山脉之中冠凌绝顶,所以被世人视为祖山。 此山高耸入云,起伏连绵,在云烟中若即若离,给人有一种看不清真切的怅然若失感。 玉虚峰乃昆仑第一高峰,峰顶建有一栋阁楼,正是被天下人推崇至极的“天机阁” 天机阁立世已久,传言老阁主孟天枢博学通贯古今,天下事,过去事,将来事,号称无所不知。 天机阁隐于世外,历来许多王侯将相,皇家亲贵为了求一个答案,不惜亲自赶赴昆仑拜访老阁主。但天机阁鲜少过问世事,尤其是关于庙堂这方面,近五十年来,这些人当中,老阁主只给了一人答案,而那人正是如今定鼎中原的大秦天子李渠。 玉虚峰上,在那块书有“天机”两个朱红大字的牌匾下,一位身穿脏乱长衫,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正蹲在台柱前,静静看着地面上蚂蚁成群结底地往柱子上徐徐爬去,若有所思。 忽然,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男子脑壳儿,笑问道:“李玄,又自己搁这儿玩呢?” 名叫李玄的年轻男子点点头,低声道:“师父,我想小师弟了。” 虽说两位师兄对自己也挺不错,但相处起来还是小师弟梁尘最对自己脾性。 以前小师弟还没上山那会儿,自己每天就一个人呆在这玉虚峰上到处耍,渴了就掬一捧清冽潭水来喝,饿了就上树摘些野果饱腹,累了就以天地为床被,席地而睡,虽然快活是快活,但整日都是自己一人在这山涧来回游荡,难免会感到孤单。 但自从梁尘上山以后,整日形单影只的李玄便有了玩伴。记得他刚被师父领来的时候,自己还怕与这个显赫世家出身的纨绔公子哥儿相处不好,但日经累月之后,才发现梁尘并不如传言那般恶贯满盈,反而是自己受他照顾颇多。 李玄和梁尘师兄弟二人,倒是梁尘更像师兄,李玄更像是小师弟。 再后来,陈青山来访天机阁,再被师父揍了一顿之后,索性在阁楼旁搭了个茅草屋,自己和小师弟没事儿就来找这名斗笠汉子耍。记得有一次,陈青山提议把常年盘踞在玉虚峰顶的一只白鹤给捉来烤了吃,三人商议半天后,最终决定由小师弟梁尘负责放哨,自己负责蹲点,陈青山负责下手去捉。 可怜那只大肥鹤,要不是师父及时赶到,恐怕早就成为三人的肚中餐了。 李玄想着以前的种种,叹了口气道:“师父,你说小师弟如今在哪?又在做些什么?” 记得梁尘向众人告别那天,李玄执意要将小师弟送到山门前才肯止步。 当时李玄站在山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叮嘱小师弟路上一定小心,梁尘见状非但没有嫌弃,还亲自用袖口给李玄轻轻擦去鼻涕眼泪。 孟天枢轻抚雪白胡须,笑呵呵道:“你小师弟如今已经出了宁州,想必不久就能抵达昆仑。” 李玄瞪大眼睛,连忙擤了下鼻涕,喜出望外道:“真的?!” 孟天枢点点头,眯眼笑道:“当然,你小师弟最挂念的人可就是你啊,他回家以后给为师写了几次信,信里都是问你和两个师兄过得怎么样,其中问你最多,也最仔细。” 说完,老人叹了口气,“就是写了那么多次信,丝毫不提我这个师父,这小犊子,好歹随便寒暄两句也成啊。” 李玄笑了笑,“师父您就别较这个劲了,小师弟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您的关心一点不比我们几个少。” 孟天枢扭头轻哼一声,“那是当然,为师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还用你这个小崽子说?” 李玄求饶道:“好好好,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恰巧此时,天机阁楼内数道大吕钟声传来,连绵不断。 整整九声,回荡于幽静山林,不绝于耳。 阁楼钟声响起,就是有人前来造访天机阁,阁中外门弟子会依据来人身份叩响洪钟,从一到九,九乃极数,说明来此拜访之人地位定然不俗。 孟天枢笑了笑,“猜猜是谁来了?” 李玄晃了晃脑袋,“我又不是师父,咋能知道。” 这时,师徒二人目光尽头,有一名富家翁装扮的老者拾阶而上。 孟天枢带上徒弟,走到老者面前,微微躬身道:“见过靖北王。” 听到靖北王这三个字从师父口中说出,李玄身形骤然一紧,连忙躬身道:“天机阁弟子李玄,拜见靖北王。” 梁衍笑了笑,“老阁主客气了,本王就是想来看看儿子以前呆过的地儿,没什么别的意思。” 寒暄了两句之后,孟天枢便领着梁衍进了阁中只有内门弟子才可进出的青竹院林中。 孟天枢坐在蒲团上,开门见山道:“虽说抄了近路,但靖北王这次来的也太快了些。” 梁衍端起刚刚李玄端上来的热茶,不慌不忙喝了一口,“本王这次出来只带了两个贴身扈从和一百甲士,在赶路方面自然事半功倍。” 孟天枢笑问道:“就带这点儿人?靖北王不怕京城那边儿太子李启对您有所不利?” 梁衍轻描淡写道:“老阁主应该清楚,他没这个魄力。再说了,就算他要鱼死网破,先死的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本王。” 孟天枢轻抚花白胡须,大笑道:“靖北王真乃超世英杰,一代枭雄名号当之无愧。” 梁衍笑了笑,“老阁主过誉了。” 孟天枢抿了一口茶,平静道:“李启自然没有这个魄力,但他身后的那道影子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就说当年皇长子一案,都是由此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手造就,我想等改朝换代之后,苏仪这个文官之首的位子也就该坐到头了。” “至于靖北王府,李启暂时不会去动,也不敢去动,至多在暗中给你们使坏下点绊子,毕竟如何摘去朝中旧党,才是他如今的当务之急。” 梁衍赞同道:“老阁主虽久居深山,却对这天下事了如指掌,本王佩服。” 孟天枢笑道:“能得靖北王梁衍一声赞誉,老身这天机阁主的名头儿还算能说得过去。” 梁衍一笑置之,然后轻轻摩挲手中茶杯,犹豫该不该问心中担忧之事。 孟天枢见状,直言不讳,“靖北王无须顾虑其它,我既领了你进这青竹院,有什么疑虑尽管提问便是。” 梁衍道了声谢,缓缓开口道:“老阁主,我只担心两件事。” 孟天枢点点头,接过话茬道:“南楚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老身近来听到了一则消息,说是南楚皇帝为了练成百年前名震天下的天罡万象剑阵,特意招徕了三千剑侍,由一位老剑仙亲自督导,一旦练成,战力可与寻常万象境高手等同。” “至于许白,靖北王不用担心,此人虽沉寂了二十多年,境界不复往日,但那也只是暂时,等到了有一天他心境恢复圆满之时,天下第一这个名头便是唾手可得,梁尘跟着他一定不会出什么意外。” 饶是梁衍,也不得不叹服了一句,“老阁主真乃奇人,竟道破了本王心中全部所想。“ 孟天枢笑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26章 启程 梁尘一行人在天水城住了约莫七日,眼见陈青山等人的伤势已经全数养好,再待下去只会拖慢行程,于是这日一早,小王爷便下令众人收拾行李启程赶赴徽州。 王东亭经过上次城门一事之后,对攀上小王爷这棵“参天巨树”已不抱有任何期望。加上前些日子小王爷对关洪大打出手,就连一向对这位同僚武将嗤之以鼻的王大人都认为此事做的有些太霸道了,所以今日前来送行的他面对梁尘,简直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生怕什么事做的不如小王爷意了,惹恼了这个活祖宗,自己保不齐就得跟那些碎嘴武将一样,被人剥了皮吊死在城头上。 城门外头,除了许白坐在马车厢内,所有人皆是纵马前行,队伍后方,由宁川统领的风尘营尾随,小王爷与陈青山并排居中,花鸳机因为嫌弃斗笠汉子,远远吊在两人后方,周平三人负责在前头领路。 王东亭跟随队伍出城二十里后,小心翼翼地去往梁尘身旁,低声下气道:“小王爷,下官老迈,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先送到这儿了,还望小王爷见谅。” 梁尘瞥了眼气喘吁吁的老人,语气平淡道:“行了,回去吧。” 王东亭又下马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离去。 返回府邸之后,老人仍是胆战心惊。 “就这么把这位祖宗送走了?” 就在王东亭唉声叹气之时,府内管家慌忙跑来。 王东亭皱了皱眉头,训斥道:“童皋,你是第一天当这王府管家?慌慌张张像什么样!” 老管家连忙告罪,然后喜极而泣道:“大人!天大的好消息啊!” 王东亭心中一紧,赶忙起身道:“快说!” 老管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大人!青州牧赵大人来访,听说是要提拔大人为从事中郎!” 王东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喜,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天灵盖,竟是两眼一抹黑,直接晕了过去。 —————— 宽阔官道上,陈青山问梁尘:“赏给王东亭一个六品从事中郎,会不会太抬举他了?” 梁尘笑道:“总不能只让人挨巴掌,不让人吃蜜枣吧。” 陈青山嘿嘿笑道:“那也是哈。” 陈青山又问道:“当真不先去昆仑?” 梁尘点点头,“老阁主那边不急,徽州东林郡那边儿有位梁衍早年麾下的幕僚在那等着我,所以得先去一趟。“ 陈青山吊儿郎当道:“孟天枢这老头儿又要气的吹胡子瞪眼咯。” 梁尘笑呵呵道:“你有本事等见了老阁主也这样说。” 陈青山撇了撇嘴,“上赶着挨揍这买卖老子可不做。” 队伍后方,风尘营甲士们以宁川为首缓缓前行,与之前不同的是,众多士卒们的气氛不似刚出宁州城时那般低沉,反而个个有说有笑。 宁川身后不远处,一个名叫韦龙的副将缓缓策马走来,大笑道:“将军那天真是威风,把关洪这老匹夫都吓傻了!” 宁川笑了笑,感慨道:“那都是多亏了小王爷在场,否则关洪那老小子就算再窝囊,也得真刀真枪带人给咱干一架。” 韦龙连忙点头,小声道:“真没想到,咱们这位小王爷还挺有种!” 宁川踹了韦龙一脚,皱眉道:“这还用你这个浑小子说?” 韦龙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不怕将军怪罪,不光是我,还有那么多弟兄得知要陪小王爷出这一趟远门,个个都不咋服气来着,毕竟搁咱龙骧军里,谁愿意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但从这回事之后,弟兄们都说自己这趟没白来,嘿!就说小王爷扇关洪的那一巴掌,看着就解气!” 宁川微微抬头,笑道:“我又何尝不是?本来我都准备好去领军棍了,但小王爷来了之后,不光没有怪罪我,反而还说''领个屁的罪''现在想想,这句话听起来是真得劲!” 韦龙大笑道:“ 可不是?弟兄们听到小王爷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比杀个北狄蛮子还舒坦!” 宁川目视前方,面带微笑,“也许正好是我们想反了,这次跟着小王爷,弟兄们不光不会让人瞧不起,反而还会让天下人深深记住咱们风尘营的名号。” 天色渐晚,梁尘一行人为了赶路,没有在正午时分逗留途径县城歇息,而是选择去往不远处山腰上的一所破落小道观借宿。 听观里的那个小道童说,此山名为灵霄山,突兀森郁,人迹罕至。道观更是荒废了许多年,平日里别说是香客,就连活人都难见到。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观内有一口八角玲珑井,井水清冽甘甜,适宜用来酿酒。 此刻,梁尘坐在一间还算宽敞亮堂的屋子里,若有所思。 绿竹刚帮着梁尘整理完随身行李衣物,抬头看见他在发呆,好奇道:“公子在想些什么?” 梁尘这才缓过神来,笑道:“没什么,灵霄山这名字,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听过,绿竹你有印象吗?” 绿竹捏了捏下巴,思索片刻后说道:“我只知道这灵霄山顶上有一座军寨,寨主张平之好像还挺有名气的。” 梁尘一拍大腿,笑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张平之,早年梁衍跟我说过,此人好像是后梁遗民,听说有点儿本事。” 绿竹轻声笑道:“就算再有本事,也只是亡国之人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梁尘听着这句话,沉默了许久后轻声道:“绿竹,抱歉。” 绿袍女子摇了摇头,柔声道:“这天下有些事终究是人力所不能及,公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向我道歉,” 梁尘艰难开口道:“可我还是觉得愧疚,对于你,对于九歌,都是....” 绿竹依然细声细语,“春秋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其中家国仇恨,早已随着历史涤荡逐渐烟消云散了。要说恨,我一开始是抱有恨意的,不过跟公子相处了那么多年过后,绿竹也就渐渐放下了。” 绿袍女子走到梁尘面前,将他轻轻搂住,柔声道:“至于是丫鬟,还是死士,根本都不重要,绿竹只想一辈子陪在公子身边,陪公子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尽锦绣河山。” 梁尘眼角湿润,静静靠在绿竹身前,轻声答道:“好,我们一起。” 第27章 太平道 巨鹿军寨建在灵霄山顶,寨子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张平之的中年男子。 张平之早年幽居山林,名声不显,后梁灭国以后,恰逢一场瘟疫席卷中原大地,各国流亡遗民身染重病食不果腹,饿殍遍野,宛如一座人间地狱景象,惨不忍睹。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张平之手持九节杖,背上一只老旧行囊走出十万大山,四处奔波为流民治病。 传言说,张平之与寻常医家不同,治病手段更是霸道无比,行事风格倒像个道士高人。 张平之给人治病,不用望、闻、问、切,仅仅只是准备一碗符水让病人喝下去。 刚开始,感染瘟疫的流民们还以为遇到了江湖骗子,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这种境地下,还管他有没有真本事作甚?自己全身上下又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费心诓骗?索性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大多数人在喝完符水之后,全身病症竟是在三天内全数消退。 久而久之,随着治愈的流民越来越多,张平之这个名字开始传遍中原各地,一些经他手病愈的流民更是尊称其为“大贤良师”跟随他的脚步行走四方。 这些人其中不乏一些早年亡国士卒,到最后,张平之为了安置他们,不得已只能在此处建了一座军寨。 皓月当空,几位哨兵正在寨子城楼处伫立,远远看去,山路尽头有二人拾阶而上。 皎洁月光洒落,缓缓前来的二人面目清晰可见,是两位男子。 一位公子哥头戴镂空金冠,身披锦绣长袍,气质出尘,腰间别有一柄雪白佩剑。 与这位公子哥同行的中年男子则是将长发随意披落在肩头,略显埋汰。 为首那位俊秀公子哥儿走到寨子门前,瞅了瞅四周,然后抬头对那几位哨兵喊道:“跟你们张寨主说一声,靖北王府梁尘想见他一面。” 年纪稍老的哨兵听到这个名号,不禁虎躯一震,冷汗直流,连忙严肃道:“请小王爷稍等片刻,我等这就去通报。” 等候过程中,梁尘百无聊赖,于是朝身边人问道:“许白,你说这张平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碗符水就能救濒死之人性命?也忒不讲理了。” 许白淡然道:“我只听说此人是道门旁系出身,年少时机缘巧合在山中寻得了一本道家天师典籍,从此便专心研习,尤善描摹丹书符箓。” 梁尘嘴角微微扬起,“竟是个道士?也罢,管他是骡子是马,一见便知。” 话音刚落,寨子大门缓缓推开,有一位身穿杏黄道袍的中年男子向二人走来。 走到二人身边以后,男子打了个道门稽首,笑意和煦,“贫道张平之,见过二位贵客。” 梁尘抱拳笑道:“张道长客气了。” 许白只是看了道士一眼,并没有回话。 张平之领着二人走进寨子大堂,命人端来了一些吃食,笑道:“贫道力有不逮,招待不周处还望小王爷海涵。” 梁尘也不客气,挽起袖子下手抓起一只鸡腿边啃边道:“好说好说。” 张平之见状,抚须大笑,“小王爷真乃豪爽之人呐。” 梁尘满面油光,笑呵呵道:“张道长也不像寻常道士那般迂腐。” 张平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梁尘吐出那根鸡腿骨头,又转移视线打量了一番中年道士,挑眉道:“张道长,不光是老阁主,就连梁衍也时常跟我提起你,今日一见,倒真有点意思。” 张平之微微皱眉,问道:“哦?靖北王在小王爷面前提起过贫道?” 梁尘点了点头,“梁衍说你是个大才,当个道士可惜了。” 张平之语气平淡,“能得靖北王一声赞誉,贫道受宠若惊。” 梁尘哂笑一声,语气锐利道:“我二哥以前提过一嘴,说你对梁衍成见很大?” 张平之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春秋乱战,靖北王屠戮后梁西晋二国士卒多达百万,仅仅遂城一战,兵祸过境,尸骨如山,围城之时,度日如年,以致城中出现‘死相枕藉’‘民相食’的人间惨剧。” 张平之抬起头,语气第一次出现起伏,“贫道虽知天下大势不为人所控,但只要靖北王愿意,春秋一战还是能少死很多无辜之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靖北王有所成见的原因。” 梁尘一手托腮,语气玩味道:“敢与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掀了你的寨子?” 张平之面容平静道:“贫道既然敢对小王爷直言不讳,自然便是认可小王爷的为人,要寨子真被小王爷率军踏平,那也只能怪贫道自己糊涂,看走了眼。” 梁尘大笑,“好一个‘大贤良师’老阁主果然没说错,你跟龙虎山那帮迂腐道士不同,胸中自有乾坤万象。” 张平之眯眼笑道:“小王爷所言倒也不尽然,龙虎山终归是我道门正统,虽然张天师一脉如今已经凋零无己,但近年来外姓天师下山降妖除魔也不在少数,行的都是大善之事,贫道力薄才疏,与其比仍是相差甚远。” 梁尘翘起二郎腿,笑呵呵道:“张道长过谦了,你一碗符水祛百病的本事难道不比龙虎山那帮只会耍桃木剑的驱鬼道士厉害百倍?” 说完,梁尘抬起头,好奇道:“你有那么一身好本领,却甘愿在这灵霄山沉寂数年,张平之,你到底在求什么道?” 张平之语气平静道:“不瞒小王爷说,贫道求的是这世间,再也没有居无定所,吃不上一口饱饭的流民。再也没有玩弄权术,压迫百姓的官府。再也没有致人于死地的天灾病祸。天下百姓,人人幼有所长,学有所育,壮有所用,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依。” 张平之又说道:“可天理反复无常,贫道就算早早下山,也只会收效甚微。” 梁尘皱紧眉头,看向语出惊人的男子,难以置信道:“所以你要为了心中的太平世道,与天去斗?!” 张平之笑道:“有何不可?” 灵霄山顶,霎时电闪雷鸣,风雨骤至。 梁尘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严肃道:“既然你有此想法,那我便多嘴说上一句。” “有句话你可听过?” “道,所行道也,乃天地本源,无形而实存,于物无择,与之俱往。” “在我看来,要想实现你心中的太平世道,绝非一朝一夕可功成,当先摒弃成见,采百家之长,取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方有可能走出一条通达大路。” 张平之听到这句话,身形猛然一震,竟是忘乎所以踏入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玄妙境界。 一旁听了半天的许白这时缓缓睁开双目,问道:“这些话是老阁主以前说给你听的?” 梁尘点了点头,叹道:“太平世道,老阁主在我进天机阁第一年就讲述个通透了,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真想实现可谓难如登天。” 许白淡然道:“毕竟人性乃最不可控的东西,就算身处太平盛世,也难免会有险恶之人混在其中。” 这时,张平之扶住椅角,身形踉跄,尽量平复心中情绪。 片刻之后,张平之一脸肃穆,恭恭敬敬向梁尘打了个道门稽首,“小王爷传道之恩,贫道无以为报。” 大堂外头已是月明星稀,梁尘扭头看了眼天色,一笑置之,起身打算告别。 张平之见状,连忙请梁尘稍等片刻,然后亲自为其躬身奉上一碗清水。 梁尘摆摆手笑道,“水就不喝了,张道长留步吧。” 说完这句话,梁尘二人便走出大堂。 张平之此刻站在原地,将那碗水放在了桌上,目送二人渐渐远去。 寨中,许白竟是破天荒停步转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 别说是梁尘,就连道士张平之此刻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在他把那碗清水放于桌上的时候,整座灵霄山竟缓缓下沉了三丈。 第28章 徽州严家 回道观的路上,许白平淡道:“还记得你在九层阁问我关于一品三境的那句话吗?” 梁尘转头看向许白,笑道:“当然记得,你不是说往后五年都没有人可以后来居上么?” 许白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之后,便不好说了。” 梁尘一脸震惊,“你的意思是这个张平之,有望在五年内赶超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个?” 许白点了点头,“至少三清境,以后不会是龙虎山一家独占鳌头了。” 隔天正午,梁尘一行人收拾妥当之后,再次启程赶路。 道士张平之为了感谢梁尘,特意在一大早独自前来拜访,送上许多由自己亲手描摹的珍贵符箓,只可惜小王爷当时还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所以这些符箓便由大丫鬟绿竹先代为保管。 —————— 徽州这块钟灵毓秀之地,古往今来,人文荟萃。老秦帝一统中原之时,将徽州重新划分为六郡,其中东林、婺源二郡风景最为壮丽,山清水秀,犹如人间仙境。 东林郡位于徽州东部,与北境青州毗邻,早年北境上京求学的寒门仕子,多是年后时分绕道从青州赶赴东林郡,然后再从婺源的武溪江水路南下,其中途径江南道正值大雪消融,便可尽揽江南无限春光。 尤其江南道作为中原水路枢纽,无论是从大运河赶赴京城,还是途径十里秦淮去往应天王李襄坐镇的金陵,都极为便利。 严嵩甫作为最早跟随梁衍从陇西发家的一批豪门贵胄,在春秋乱战结束后并没有选择定居在北境四州,而是去往了山水景观更加赏心悦目的徽州东林郡,其中缘由用老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劳苦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想坐享清福咯。” 严嵩甫虽出身陇西,但一身才气却不比中原世子差半点,老人尤擅撰写青词,深得圣宠,当今天子曾多次派人来东林郡求取,近年来京城那边的醮祀大典所用青词,多是由这位深居山水间的老人撰稿,再让礼部诸位侍郎亲自修改,上呈天听。 这日,老人严嵩甫正躺在府内藤椅上呼呼大睡。 忽然,一声清脆嗓音将老人惊醒。 “爷爷!他到哪儿了?” 被吵醒的严嵩甫揉了揉布满皱纹的老眼,唉声叹气道:“我的好孙女啊,你都念叨半个月了,还没念叨够?” 身穿青绿褶裙的豆蔻少女努嘴哼了一声,“爷爷是嫌婉儿烦了?” 老人闻言,赶忙坐起身哄道:“哎呦,好孙女,这话又是怎么说的?爷爷把你捧在心口上都生怕捂化了,还能嫌你烦?” 名叫严婉的少女俏皮笑道:“爷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到东林郡?” 严嵩甫松了一口气,笑道:“乖孙女啊,你说的那人如今还没出青州,要到东林郡,估摸还得半月。” 严婉闻言,轻轻跺脚愤懑道:“怎么还要那么久...” 老人眯眼笑道:“依爷爷看,咱们这位小王爷此次出门,可不只是沿路赏景儿那般简单,就说前几日在天水城闹得那一出事,保不齐就是他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给那些觊觎靖北王府的敌对势力一个下马威。” 严婉莞尔一笑,“那是自然。” 严嵩甫笑容慈祥,宠溺道:“咱们婉儿也看出其中门道了?” 严婉点点头,自豪道:“当然!婉儿从小跟在爷爷身边耳濡目染,这点儿见识还是有的!” 严嵩甫抚须点头,“所以啊,他这次赶路不快,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这句话,老人却是没来由叹了口气。 严婉见状,坐在老人椅边轻声问道:“怎么了?爷爷。” 严嵩甫拍了拍孙女的娇嫩小手,叹道:“可咱们婉儿能看出来的事,你那个糊涂爹却是一叶障目。” 严嵩甫生有一儿一女,长子严世崇如今在京城就任工部尚书,风光无两。次女严世溪嫁给了广陵王李炀为侧妃。 本来春秋一战之后,严家只不过寻常世家,但在长子入仕京城,次女嫁给皇室宗亲之后,便一跃成为徽州最为鼎盛的豪门贵胄。 尤其长子严世崇,之所以如今能身居高位,与太子李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父亲严嵩甫是早年跟在梁衍身边的军中幕僚,但这位工部尚书对靖北王却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尊敬。不仅如此,他对小王爷梁尘前些年的放荡行径,更是用嗤之以鼻形容都不过分。 严嵩甫父子二人因对靖北王府持有不同态度曾多次产生争论,以至于最后,严世崇为了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携家眷一同搬到了京城,也正是因此,他才机缘巧合拜在了当今太子门下,经多次提拔,才爬到了工部尚书这个位子。 严婉身为严嵩甫最疼爱的孙女,老人实在不忍她离开自己身边,所以在严世崇决定搬离东林郡的时候,严嵩甫不惜以赶他出族谱为要挟,说什么也要把严婉留在自己身边。 最终,严世崇只能妥协,留下小女儿严婉陪伴老父,自己则携带家眷远赴京城。这些年,他也仅是给家中寥寥寄过几封书信,就连年关时分,也从没回过一次徽州。 严婉深知爷爷脾性,虽然对自己老爹百般不认同,但再怎么说,两人终究还是父子,儿子一个人背井离乡,老人又岂能放得下心? 少女歪着脑袋靠在老人肩头,安慰道:“爷爷,您就不要为这事烦心了。” 严嵩甫点了点头,一双布满皱纹的大手轻抚少女发梢,柔声道:“其实有些事也不怪你爹,是爷爷没做好。” 严婉摇头,轻声道:“爷爷和爹都没做错。” 老人闻言,抬头望天,自嘲道:“真的都没做错么?” 第29章 有蛟龙处斩蛟龙 去往徽州的官道上,梁尘久坐马鞍略显劳累,索性钻入车厢与许白请教一些养剑心得。 梁尘坐在马车厢内,手持“踏雪”问道:“许白,你教的这法子到底管不管用?这段日子我可一点儿都没偷懒,日日用心头血喂养几柄飞剑,但除了这柄踏雪,其它总感觉收效甚微。” 许白微微侧目,平静道:“那是当然,才过去多少时日你就开始叫苦了?更遑论这几柄飞剑都是当世名剑,岂是能那么轻易认主的?” 梁尘耷拉个大脑袋,叹道:“唉,道阻且长啊。” 许白被小王爷这副滑稽模样逗笑,打趣道:“放心,死不了你。” 七日后,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终于抵达去往徽州的渡口,梁尘命人雇佣六艘大船,沿着牯牛江而下 牯牛江水势湍急,暗礁丛生,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中间相隔不过几十丈,竟连两艘客船并排前行的空余距离都容不下。 前方矶头临江悬岩,刻有“铁索关”三个血红大字,相传为早年羽化登仙的道门天师所书。 此处曾隶属于东海大江,之所以命名为“铁索关”是因为早年东海水军为了在此处操练,曾将百艘战船用铁索串成一线,结成矩型方阵迎敌。而此等战法在遇到那位当世名将“角木蛟”辛右安之前,未尝一败。 但在春秋之中,大秦与东海对峙一战,那位梁衍麾下的头号名将,竟舍弃五船士卒为饵,从牯牛江面直直撞向那座看似铜墙铁壁的东海战船方阵。 两方战船相撞之时,东海水军还在不以为然,正准备用自己最熟悉的战法将那五艘“瓮中之鳖”困死在方阵内部。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五船士卒,竟人人手持火把,将早已准备在船舱内的柴草点燃,大火冲天而起,大秦士卒从火海中沿着滚烫铁索杀入东海战船,冲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与辛右安一样,那次随军同属燕云二十八将之一的”昴日鸡“ 叶熙云早早将天时算在其中,正在火势连绵不绝之时,一股强劲东风恰到好处吹来,东海水军战船方阵,霎时变成一座人间炼狱,大火猛然蔓延,冲透天际!整片大江被火光倒映,在漆黑长夜中竟是亮如白昼。 梁尘此时站在船头,望着这处刻有“铁索关”三字的天堑,沉默不语。 陈青山这时从船舱内走了出来,看向这处人间难得一见的壮阔景观,感慨道:“时移事变,也不知百年之后,此处又会是何等光景。” 梁尘缓过神来,指了指汉子胯下调侃道:“裆下事都想不明白,还去想百年以后的事,你这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 陈青山笑呵呵道:“你就比我好到哪去了?就说那花小娘子,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放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带在身边就只是为了晾着看?也不多去哄哄。” 梁尘笑骂道:“滚你大爷的,我倒想让她三天下不了床,可人家也得愿意啊。” 陈青山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哟,咱们小王爷啥时候那么善解人意了?” 梁尘翻了个白眼,“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不懂?尤其对这等女子,凡事更得慢慢来。” 突然,陈青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连忙闭口不言。 梁尘也觉得背后有一阵凉风飕飕向自己吹来,转头望去,正巧看见脸色不太好的花鸳机站在身后,攥紧拳头。 正在梁尘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花鸳机轻轻咳嗽一声,略显虚弱道:“早知道小王爷胸中自有沟壑,不足为外人道也,今日我也算领教一二了。” “原来小王爷整日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让鸳机下不了床。” 陈青山闻言,连忙别过头去,使劲憋笑。 梁尘直接岔开话题,心虚道:“怎么从船舱里出来了?” 花鸳机也不是逮着人短处一直揭的主儿,她扪心自问,梁尘除了言语轻佻些,对自己又何曾差了? 女子扶住船头栏杆,面色苍白道:“有点晕船,出来透口气。” 恰巧此时,大江顺流而下,船身剧烈颠簸,梁尘连忙稳住身形,将女子搂入怀中。 过了这处天险,从船头向前方望去,江面顿时一线铺开,三人眼前景象骤然开阔。 这时,许白与绿竹从船舱走出,望着眼前江水滔滔,众人顿时感觉心旷神怡。 陈青山看了一眼许白,识趣的往旁边走去,让出了船头。 许白也不与斗笠汉子客气,径直走向船头,怔怔出神。 遥想当年,自己初入江湖,第一次与梁清相遇,便是在这牯牛江上。 记得当时,红衣女子站在一艘巨舟之上,大袖飘摇,宛若仙子临尘。 不知不觉,转眼间已过去二十多年了,自己也从当时意气风发的洒脱少年郎变成了如今两鬓微白的失意剑士。 年少的欢喜,最难诉求,也最难忘。 踌躇走遍旧时路,人已不在,尽剩离愁。 故地重游,旧事重提,眼前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许白看向梁尘与他怀中的红衣女子,竟是破天荒仰天大笑。 饶是梁尘也被许白突如其来的怪异行径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松开了搂紧花鸳机的手。 许白紧闭双眼,长出一口胸中积压郁气。 “梁尘,借我一剑。” 梁尘心中大震,对于此人的请求不敢含糊,毕竟许白枯坐了那么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求剑,连忙拔出“踏雪”往半空中抛去。 枯槁男子自言自语道:“要是当年也能将你搂入怀中,该有多好?” 说罢,许白又看了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花鸳机,开口道了声谢。 男子从船头高高跃起,拿起那柄“踏雪”望向前方无垠江水。 “初见之时,便想让你看看这一剑,可这些心里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能重新来过,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也许,会吧?” 心念至此,枯槁男子洒然一笑,轻描淡写斩出一剑。 一道雪白剑气霎时没入滔滔江水,瞬间被鲸饮吞没。 突然,就在梁尘咽了口唾沫的功夫,本来寂静平缓的前方江面一瞬撕裂三百丈!如见天渊! 王霸剑意,震动海天! 江水猛烈翻腾,那道雪白剑气从渊底贯穿江面,直冲天穹,竟是将浩瀚无垠的牯牛大江从中斩开,一分为二! 千层浪花崩溅在男子身形四周,如倾盆暴雨洒下,却无法近身分毫。 许白手握雪白飞剑,站在船头,如同仙人高居云端。 陈青山瞪大眼睛,直勾勾盯住船头枯槁男子,浮想到了这位姓许的大剑仙年轻时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一式剑招。 剑招名为“蛟龙出海,天水倒悬。”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用这位大剑仙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剑术已成君且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第30章 真好看 做完这一切之后,许白随手将“踏雪”丢还给梁尘,然后转身返回船舱。 江水仍在汹涌翻腾,久久不能平息。所幸是梁尘几人领头,其余人安排在后方尾随,加上目光所及之处并无往来客船,否则任你搭乘船身再怎么牢不可破,也得被这蛮不讲理的一剑瞬间荡平。 船舱外,花鸳机着实被这个牛哄怪人斩出的一剑给吓到了,面色愈发苍白,颤颤巍巍道:“他究竟是谁?” 陈青山眉头紧皱,沉声道:“难不成半只脚踏进天人境了?” 梁尘摇了摇头,“这应该只是他触景生情斩出的心境圆满一剑,不能作数。” 绿竹尽量平复心情,屏气凝神道:“公子说得没错,不过他这一剑展露出的境界,已是实打实的万象境巅峰。” 听着几人的言语,花鸳机心中汹涌澎湃,毕竟在宁州当了那么多年的暗桩,对于江湖上传言的武学境界,她虽然不能体会其中门道,但论见识也绝算不上门外汉。 尤其一品三境,传言是几百年前羽化登仙的龙虎山张天师张道陵从儒释道三教根柢各自拣选出二字命名,被天下人相传至今。 最早的万象境,出自“儒家圣人,口含天宪,以胸中浩然气引动天地万象。”但天下武夫多奇人,数百年间竟有几位高人寻到了其它门道,另辟蹊径登至万象。就说当今天下武评五大宗师之一,被江湖人誉为万象境第一人的东方闻樱,便能以手中琴音牵引天时,此举不禁令世人赞叹,“谁说女子不如男?” 自身气机被天地认可,乃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达到的大乘境界,所以花鸳机在听到几人交谈之时,对那位牛哄怪人除了第一反应的惧怕,更多则是怀有敬意。 毕竟当今天下武夫,别说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就连那体魄堪比佛门罗汉的金身境,又有多少人算得上真正实实在在踏足其中? 在船头站了好大一会儿,花鸳机面色稍稍缓和,梁尘见状,走到她身旁笑问道:“好点了?” 花鸳机点点头,梨涡浅浅,“那次在天水城外看他出手,就觉得此人不简单,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 梁尘双手搭在栏杆上,微笑道:“能让梁衍弯腰的人,能没点真本事儿?” 花鸳机嗯了一声,又问道:“也对,不过此人修为通天,世间难逢敌手,你就不怕他哪天改变主意扔下你跑了?” 梁尘悠哉道:“不用说那么好听,他要是想,现在都能一剑砍死我,而且谁拦也拦不住。” 花鸳机看向吊儿郎当的梁尘,不解道:“你真不怕?” 梁尘抬头望天,怅然道:“怎么会不怕?我只是知道他不会这样做而已。” 花鸳机再次询问道:“因为他答应了靖北王,所以必定会践行承诺?” 梁尘摇摇头,轻声道:“是因为我姐。” 花鸳机娇躯一颤,难以置信道:“难不成?!” 梁尘没有给出答案,接着上一句话说道:“梁衍时常说,我们姐弟三个,除了二哥长相随他,我跟大姐的样貌都是依娘的模子画出来的。” 红衣女子听着梁尘突如其来的絮叨,沉默不语。 梁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平静道:“娘走后不久,大姐就远嫁到了南楚,再往后,二哥也很少回家了。” 女子看向已经恢复平静的江面,柔声道:“没想到啊,即便是生来就享受泼天富贵的小王爷,也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心底事。” 梁尘淡淡一笑,“要没点儿心事,还算人么?” 此时,船头正巧吹来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二人发梢,江面映着日头,波光粼粼。 这阵风,也吹散了梁尘心中涌上的些许阴霾。 特意在旁站着没有打扰二人的陈青山见状,走过来插上一嘴,“哟,这就开始将心比心了?” 梁尘笑骂道:“死一边儿去。” 绿竹此时站在船舱门外,静静看着公子与陈青山打闹,眼角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落寞。 大船沿着水路缓缓行进,行进半日之后,已至黄昏时分,宽阔江面上终于不再只有梁尘一行人所领头的船队,许多来往商客船只映入眼帘,络绎不绝。 船舱内,绿竹正在为众人煮茶,手法十分考究,先将名贵茶叶碾成碎末,制成茶团,再把碗中茶捣碎,加入葱、姜、橘子皮、薄荷、红枣和盐等调料一起煎煮。 等到火候差不多时,绿竹将白玉茶碗拿起,微微转动,等到香气溢出碗中之时,才小心翼翼递给梁尘等人。 陈青山接过茶碗,笑了笑,“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绿竹姑娘这手艺不去开个茶庄可惜了。” 绿竹微微欠身,轻声道:“陈公子过誉了。” 梁尘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笑道:“别看绿竹整日腰间别剑,煮茶这门细致功夫绝不比一般行家里手做的差。” 陈青山背靠木椅,一脸矫情,故作惋惜道:“唉,我啥时候才能让那么好的姑娘看上?” 说完,斗笠男子又偷偷看了绿竹一眼,轻轻叹气。 梁尘见状,立马给了他一脚,笑骂道:“你大爷的,想好事想到我家绿竹这儿来了,信不信老子这就给你从船上扔下去?” 绿竹听着梁尘的言语,原本冷傲动人的女子,此刻耳根微红,面颊发烫,心里升起一股沁人暖意。 虽然她只是公子身边的丫鬟,可两人相处那么多年,梁尘待自己却始终如家人般温和,就连一次狠话重话也不曾说过。 外人都说靖北王府小王爷作风放荡,乃薄情之人。可一个如此怜惜身边丫鬟,对朋友出身丝毫不去介意,又时常去看望军中驼背老卒甚至为其落泪的人,岂会是传言中真正的薄情寡义? 绿袍女子思绪飘回从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依稀记得当时年纪还小,应该是刚到王府那会儿,靖北王妃牵着与自己年岁相仿小王爷的手从廊道尽头缓缓走来。 等到梁尘母子二人走到自己身边后,那名世间最动人的女子便对她最宠溺的小儿子柔声道:“小尘,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千万不能欺负人家。” 年幼的梁尘听到这句话,好奇地迈着小巧步伐在小姑娘身侧不停打转,眨了眨眼,一双粉扑扑的脸蛋儿甚是惹人喜爱。 小王爷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生得真好看!不过嘛,要能穿上翠绿衣裳,应该就更好看了!” 第31章 立于潮头 两日后,船队仍在牯牛大江缓缓行进,照此速度,再过不久便能抵达徽州。 梁尘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从船舱走出来时天还没全亮,唯独稀星点缀天河。 梁尘走到船头,拢紧单薄长衫,眺望天空。 绿竹这时也从船舱跟了出来,为梁尘披上厚实衣裳,轻声道:“公子,外边儿冷,回去等吧。” 梁尘搓了搓手,吹口热气道:“无妨,你先回去吧。” “不过岳岩也太磨叽了,这都多少天了,还没个信儿?” 原来在那日遇刺之后,梁尘便飞鸽传书于王府谍报机构“粘竿处”让其抓紧打探一下究竟是何人在暗中给自己下绊子,以及如今江湖到底是怎样个形势。 不过现在想想,要说消息灵通这方面,老阁主久在昆仑,足不出户,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手段堪称通天。 就说在天机阁那段时日,梁尘虽然没怎么下过山,但托老阁主的福,对近年发生的大事可谓了如指掌。 这三年修行,梁尘除去习得一些上乘心法,更多则是跟老阁主练得一双洞若观火的明目金睛。 突然,一只雪白鹰隼划破长空。梁尘见状,缓缓伸出掌心,“白麝”乖巧落定,脚边绑有一封密信。 梁尘另只手轻轻摩挲“白麝”额头,取下信件之后将它交与绿竹。 梁尘将信件展开,看着上面一字一句,不禁眉头微皱。 绿竹担忧道:“公子?” 梁尘冷笑一声,“果然是太子府那边儿闹出的动静,看来梁衍这次进京,是真把他吓着了。” 绿竹问道:“王爷到京城了?” 梁尘点了点头,“梁衍已经抵达离常安城不远的望京驿,如今就等着进宫面圣了。” 梁尘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愈发冷峻,“不止梁衍,除去河南王李虔与广陵王李炀,其余几位藩王也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入京了。” 绿竹心中一惊,又问道:“可按照大秦祖制,朝中藩王不得同时入京,如今这是...?” 梁尘双手扶住船头栏杆,眺望江面,沉声道:“应该是要变天了。” 除去各地藩王纷纷入京的这件事,岳岩寄过来的这封密信上还禀报了几则惊天消息。 其一,南楚皇帝招徕三千剑侍豢养在宫中,其目的不知。 其二,天机阁主孟天枢首席大弟子于两日前独自下山。 其三,西域普陀寺慧能菩萨亲自赶赴南楚与鸿胪寺主持罗法华讲论佛法。 其四,公孙剑池当代剑冠得家主准允入世,是位年轻男子,并且取走了剑池内位列十大名剑之一的“飞鸿”。 其五,姜鹤近日召回了在外的杀生殿所有一等杀手。 此时,梁尘想着这些足以震动整座天下的惊天秘闻,眉头紧锁。尤其对南楚皇帝的这一反常举动实在不解,不禁陷入沉思。 历来王宫剑侍,多则百人,从未有过近千之多。可这名年纪轻轻的南楚皇帝,竟能招徕足足三千人,难不成是想练出什么早年遗传的古剑阵法? 还有大师兄这次下山,实在令人瞠目咂舌。要知道,自己三位师兄里面,除去李玄,其余二人一个修至圣王道,一个修无上剑道,皆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罕见大才。 尤其大师兄嵇遂,曾明言剑术不成绝不下山,这次入世,想必已是剑道大成。 至于西域和南楚佛法之争,应该仍是鸿胪寺主持罗法华略高一筹,当年春秋乱战,天下灭佛,白衣僧人出鸿胪寺于泰山之巅诵读《金刚经》男子双手合十,诵读经文,在他身后,众生法相隐隐若现,佛光普照大地,自那天以后,数万人转而信佛。 公孙家近年这两代剑冠行事作风竟都如此风流?二嫂且不去说,没想到公孙家当代剑冠竟也是个顶顶有趣的妙人儿,能得那柄沉寂在剑池数十年的名剑“飞鸿”青睐不说,竟还能说服公孙未央这个古板老头儿放他出来,如有机会碰到,定要见识见识。 看来姜鹤那边儿不光是收了太子府一家的好处,说不定也有江湖共主东方闻樱的亲自授意,毕竟自己与这个天下第八无冤无仇,他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调回所有殿中一等杀手? 他也不想想,自己要万一真出了点儿事,北境五十万龙骧军是摆在那里让人看的? 梁尘冷笑一声,“反正要去一趟点苍山,那就先让你多活些时日。” 无论是杀生殿,还是位列武评第八的姜鹤,梁尘都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有一个许白在身边,他既然说了保自己平安下山,那么此去点苍山,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如果有,那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梁尘真正忧心忡忡的,是南楚那边儿闹出来的动静,仅凭那个小皇帝自己,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凌厉手段,所以此事肯定有人在他背后推波助澜。 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在这盘险象丛生棋局中,梁尘已然失了先手。 至于他背后人得真正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是特意针对靖北王府?还是想辅佐南楚幼帝取大秦而代之? 此时,天蒙蒙亮起,从船头极目远眺,可见远方山峰背面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能从船头看到山峰,徽州就已经离的不远了。 日出江花红胜火,映照江面点点红晕。 浪花激荡而起,拍打在船身四周。 天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江湖这潭死水因小王爷一人再次剧烈翻滚。 此刻,梁尘独自站立于船头,如今的他身在时代风口浪尖之上,又该如何自处?! 第32章 疯子 望京驿坐落于旧时燕北大地,距常安城不过二十里,老秦帝一统中原之后,便命人建造了此处驿城,用来作为入京封疆大吏的歇脚地。 驿城建成已有二十年,规模庞大,城墙为土筑砖包,均匀分布着四个角台、二十个墙台,有东西两座城门,经过风雨剥蚀,仍历久弥新。不仅如此,城外还设有军营,负责安置随行士卒。 梁衍作为大秦藩王,抵达望京驿已有三日,一直待在城中的驿馆足不出户,期间还未曾有人前来拜访。 先帝在世时,曾明言朝中藩王,没有谕旨开路,不得擅自入京。 当今天子虽已下了一道旨意命梁衍直接入京,无须顾虑这些繁冗规矩。但这儿毕竟是帝京,不是北境,靖北王再怎么权势滔天,却仍还是臣子。 况且这条规矩是先帝早年定下来的,梁衍并不想也不愿节外生枝。 城中驿馆外,一位身穿锦绣红袍的老人正在等候回话。 片刻过后,刚刚去往驿馆内的黑甲侍卫走出来答道:“大人请随我来。” 黑甲侍卫带此人领到驿馆二层,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便先行离去了。 老人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茶几,靖北王梁衍正端坐在此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梁衍缓缓睁开双目,看了眼前来拜访自己的老者。 此人银发苍髯,白眉赤眼,身穿绯红袍服,鲜红刺目,正面绣有仙鹤补子,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挂有一块品质相极佳的璞玉,古朴且沉郁。 朝中文官,加上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太学生,人数多达近千,可又有几人可穿戴此等名贵袍服? 况且,当今天子早已下旨明文规定,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吏不得与王公亲贵私下交涉。此人既敢违反御令前来,说明在朝地位定然不俗。 在京城边上,敢逆着天子御令从容行事的一品文官,除了那位当朝首辅,还有谁? 梁衍抬了抬眼皮,淡然道:“本王与苏首辅,应有十几年未见了吧?” 苏仪走进门,与梁衍相对而坐,语气平淡道:“差不多,靖北王近来可好?” 梁衍没有回答,倒抛出一个问题给对座那人,“首辅这次来见本王,是受人之托?” 苏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摇了摇头,“是本官自己想来见见靖北王。” 梁衍抬起头,平静道:“首辅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念旧了?” 苏仪淡淡一笑,“年纪大了,难免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梁衍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小小驿馆中,一位大秦文官之首,历两朝首辅,文渊阁大学士。以及朝中独一份封疆裂土的异姓藩王,手握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二人作为大秦问鼎中原不可或缺的文武头号功臣,就这么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早年间,传言西晋皇帝有一块镇国玉器,是很多年以前流落人间的天外陨石碎末制成。当时钦天监正袁淳风曾预言,此玉具有王室气象,与西晋龙脉相连,一荣俱损。 关于此玉的一桩旧事,还要从苏仪身上说起。 苏仪出身中原草莽,年少时曾游说中原各国。 然而苏仪的游说之路却是坎坷波折,他曾去往西晋,有幸得天子赏识,拜在宰相门下,官至中禄大夫,前途一时光明无量。 但在一次例行朝会间隙,突然有人前来禀报镇国玉器凭空失窃。 朝中官吏闻言,纷纷埋头窃窃私语。 要知道,此玉是皇帝下令,命宰相孙廷锡亲自拿回相府好生保管。 镇国玉器丢失,乃不可饶恕的大罪。 于是,孙廷锡便想将此事嫁祸给才拜入相府不久,寒门仕子出身的苏仪。 老人心念微动,即刻递去阴冷眼神,除去苏仪,其余朝中宰相府的门下客卿立马领会其意。 然后,以当朝宰相孙廷锡为首,先有几人跟随他的目光,到最后,所有朝中官吏皆看向苏仪。 苏仪没有做偷窃之事,自然不会承认这子虚乌有的罪名。 西晋皇帝虽有所疑虑,但此玉事关重大,便遵循了孙廷锡的意见,先下旨搜查苏仪衣物,再命人封锁他的府邸。 最终,一位中禄大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褪去了所有衣物,然后被人押送大牢鞭打,羞辱至极。 因为此事到最后被证实为一位相府管家所为,所以不久之后,皇帝就下令将他放了出来。 此事过后,苏仪辞官远去,数年后辗转到了当时国力稍弱的陇西大秦。 窃玉一事波及甚大,被当作一桩趣闻传遍天下人的耳朵。作为局中人,苏仪在入秦的第一时间便被大秦皇帝召见。 这位草莽出身的寒门仕子,在踏入宫廷的那一刻起,便遭朝中众人连连奚落。 如若不是当时正值壮年的秦先帝出言制止,大秦也不会有今日的荣光了。 年岁相仿的两人,一位大秦国君,一位寒门仕子,地位乃是天壤之别。 但两人就是这么相遇了。 “先生入秦,意欲何为?“ “启禀陛下,苏仪入秦,只有一愿。” “昔日西晋以窃玉辱我,来日我必以窃国报之。” 朝野一片哗然! 不久后,大秦多了一名年轻首辅。 五年后,苏仪以大秦首辅的身份再次动身游说中原各国,挑起春秋战火。 在那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事结尾,南楚北狄元气大伤,不得已割地赔款,称岁纳贡。西晋,东海,后梁灭国,大秦铁骑一统中原。 驿馆内,苏仪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端详良久后说道:“茶凉咯。” 梁衍淡然道:“不再想想了?” 苏仪站起身笑道:“当初既没有急流勇退,如今还想那么多作甚?” 梁衍沉默良久,抬起头说道:“就不送了。” 老人思索片刻,问道:“当真要对陛下开这个口?” 梁衍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世袭罔替这件事,是我将清儿嫁入南楚的筹码。” 苏仪叹了口气,“异姓王世袭罔替虽有违大秦祖制,但以梁澈这些年在北境立下的累累军功来看,倒也勉强算得上合乎情理。” 梁衍面容古井不波,没有答话。 苏仪略作思量之后,突然死死盯住梁衍,心中大震! 这位曾游说中原各国之间挑起春秋战火仍面不改色的老人,此刻竟是冷汗直流! “难不成?你想让梁尘世袭王位?!” 梁衍冷笑一声,“有何不可?” 苏仪听完梁衍言语之后,先是哑笑,再是放声大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驿馆。 老人回京的路上,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真是个疯子...” 第3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让梁尘世袭王位,乃早年梁衍权衡良久之后做下的决定。 靖北王一家人,如今梁衍年岁已高,对很多事已是力不从心。 梁清摒弃了儿女情长,远嫁到了南楚。 梁澈为了替父亲分忧,义无反顾投身北境军伍。 两个儿女都为了这个家放弃了寻常殷实人家唾手可得的安稳,所以老人并不想让小儿子梁尘再重蹈他大姐与二哥的覆辙,被世间俗事束之高阁。 梁澈亦然,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自己最宠溺的弟弟可以当个无拘无束的闲散王爷,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无需顾虑其它。 梁澈选择日后接掌北境五十万龙骧军,也是为了弟弟梁尘世袭王位之后能没有后顾之忧。 只要有举世无敌的龙骧铁骑坐镇北境,“靖北王”这三个字便会始终震慑世人心头。 —————— 苏仪拜访梁衍的隔天,驿城外又来了浩浩荡荡一大拨人。 为首的吕廷芳与旁边那人嘶声道:“咱家先去传旨,请怀化将军在城外稍等片刻。” 作为当今朝中炙手可热的三品实权武将,兵部尚书石宗宪的独子,石子敬此行有些讶异,虽然他明白靖北王威权甚大,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受老父示下前来护送,竟然连一同入城宣旨的资格都没有? 石子敬身后两位心腹校尉,在老人的马车轿子驶入城中之后缓缓上前。 胡骑校尉唐雎皱了皱眉头,问道:“将军,咱们真要在这儿等?” 石子敬眯眼望向城中风沙,嗓音沙哑道:“既然吕公公都说了,那就等等吧。” 越骑校尉谢安眉冷哼一声,“梁衍好大的架子!” 石子敬眉头紧皱,沉声道:“安眉,慎言!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不懂?!” 谢安眉立马意识到其中要害,垂首道:“将军教训的是。” 唐雎这时打了个圆场,“倒也不能全怪安眉口无遮拦,毕竟我等是受尚书大人命令率兵前来护卫吕公公,如今却只能在城门口静候,这要传出去实在有些不像话。” 石子敬拍打马背,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乃靖北王呢?” 日头高高悬起,终于,城门落下,吕廷芳所乘的大红轿子缓缓折返。 在那顶大红轿子后,另有一顶华贵轿子驶来,其后有百位骑兵,一面书有“梁”字血红王旗迎风飘荡,清晰可见。 百位骑兵,人人面容威严无匹,清一色身披森严黑甲,手持漆黑透亮长槊,整齐前行。 石子敬看向眼前这一幕,手心忍不住冒汗,攥紧马鞭,如临大敌! 片刻后,石子敬尽量平复心情,然后纵马向城门方向奔去。 唐雎,谢安眉紧随其后。 石子敬一骑走到那顶靠后轿子旁边,勒马抱拳道:“末将石子敬,参见靖北王!” 唐雎,谢安眉见状也连忙抱拳。 “末将唐雎,参见靖北王!” “末将谢安眉,参见靖北王!” 马车帘纹丝不动。 石子敬见状,硬着头皮道:“启禀靖北王,依照大秦律令,藩王随行士卒需在驿城内的燕北大营驻扎。” 马车里那人依旧没有回话。 石子敬再度抱拳,沉声道:“末将恳请靖北王依律行事!” 这时,马车后方,黑甲骑兵握紧手中黑槊,迅速呈一字排开,随时准备撞阵迎敌,日光洒落在森森甲胄上,熠熠生辉! 别说是唐雎和谢安眉,就连身经百战的石子敬也被这一幕给震住了。 自己身后虽说也有精挑细选的六百侍卫随行,但他们面对的可是靖北王麾下一百嫡系亲军! 在名震天下的黑槊龙骑军面前,即便你人数多出几倍又如何?敢言一定胜之? 石子敬身为当朝兵部尚书独子,深得陛下信赖的三品实权武将,在此等突发形势之下,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退走,丢自己老爹的人不说,往后的仕途可就要难走许多了。 但真要打起来,能不能赢尚且是个问题,陛下如果事后追责下来,后果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就在石子敬度日如年之时,马车厢内响起一道低沉嗓音。 “抓紧滚。” 唐雎瞠目咂舌,心想这唱的是哪一出?! 谢安眉咬牙切齿,死死握住刀鞘,掌心处已渗出森森血迹。 这时,吕廷芳从前方大红轿子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石子敬身边,嗓音尖锐道:“怀化将军,老奴还要先行返京,可否请将军再护送一程?” 石子敬闭紧双眼,缓缓点头,“既然如此,那末将送公公一程便是。” 吕廷芳笑了笑,然后躬身朝车帘方向说道:“老王爷只需命人将圣旨献于守城将士一阅便可入京。” 见车厢内那人没有回话,吕廷芳依旧躬身道:“靖北王,那老奴带着怀化将军先行告退了。” 车帘子依旧纹丝不动。 谢安眉见状,满腔怒火已经涌上胸口,正要开口,就被身穿大红蟒袍的老人一道阴冷眼神吓退。 这可是在京城边儿上,身为首席掌印太监的老人,一举一动代表的乃是那位九五至尊,别说谢安眉,就连石子敬的父亲,手握军权的兵部尚书石宗宪见到此人,也得给上几分薄面。 吕廷芳又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领着石子敬三人渐渐远去。 回京的路上,石子敬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谢安眉则是攥紧马鞭狠狠抽向地面,发泄心中不快。 倒是唐雎,刻意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他知道,今日这场变故不可谓坏事,说不定将会为日后即将上演的大戏揭开序幕。 原因很简单,这里不是北境,乃是常安。 行进半日后,梁衍所乘马车终于驶入常安城门。 老人终于掀起马车帘子一角,望向巍峨城墙。 永和十九年,大雪消融,迎来初春。 靖北王梁衍抵达京师。 本来万里无云的帝京,此刻阴云密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34章 谁更跋扈 徽州东林郡,严府今日早早大开仪门,张灯结彩,恭迎小王爷一行人抵达此地。 当下刚出正月,年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所以严嵩甫此举并不算太过声张。 正午时分,城中街道尽头,终于可见小王爷一行人的身影。 以严嵩甫为首,府中众多管家仆役皆站在府门外,见到小王爷之后,身穿名贵华服的老人快步向前走去。 梁尘纵马上前,摆了摆手,示意周平等人退往一旁。 “严叔,近来可好?” 严嵩甫眉眼间尽是笑意,躬身道:“承蒙小王爷挂念,老朽好得很,好得很呐。” 在老人身后,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眨了眨水灵大眼,好奇道:“你就是梁尘?” 严嵩甫眉头微皱道:“婉儿,不可在小王爷面前胡闹!” 梁尘哈哈大笑,下马拍了拍老人肩头,“无妨无妨,严叔别吓坏了妹妹。” 小姑娘低声嘟囔道:“我叫严婉。” 梁尘走上前捏了捏她的水嫩脸蛋儿,笑道:“你好严婉,我就是梁尘。” 严婉嘿嘿笑道:“小王爷叫我婉儿就好。” 梁尘稍稍俯身,拍了拍小姑娘额头,笑道:“好,那婉儿也一样,直接唤我梁尘即可。” 严嵩甫见状,连忙拱手道:“小王爷,不妥不妥啊,岂能因为这丫头坏了规矩?” 梁尘抬了抬下巴,“哪来那么多规矩,又不是外人,您说是吧严叔?” 严嵩甫心头一暖,笑道:“好,那就听小王爷的。” 众人进府以后,严嵩甫连忙下令府中管家,务必将小王爷一行人安置妥当。 严府虽雍容华贵,但安排与梁尘随行的六百甲士却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老人便派府内管事包下了城中几处最为豪奢的客栈,供风尘营将士居住。 梁尘被安置在府中离老人庭院最近也是最奢华的青霖院,其余众人也都被安排在府中宽敞别院。 因为走了许久水路,梁尘刚刚进府便已身心俱疲,所以在绿竹为他铺好床之后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躺下呼呼大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梁尘被一阵屋外传来的嬉闹声吵醒。 梁尘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忍不住好奇,朝传出声响的地界寻去。 梁尘刚走进那处嬉闹声此起彼伏的院落,就被生性活泼的严府大小姐撞了个满怀。 严婉揉了揉小脑袋瓜,抬起头惊讶道:“梁尘你醒了?” 梁尘看着俏皮小姑娘,心中火气顿时消了下去,笑道:“刚醒。” 严婉转过身,连连挥手,示意与自己打闹的丫鬟们退下。 然后,小姑娘蹦蹦跳跳道:“梁尘,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 梁尘笑着应下。 于是,两人就偷偷摸摸出了府邸。 严婉拉着梁尘的手,往城北方向走去。 路上,梁尘好奇道:“咱们这是去哪?” 严婉吐了吐舌头,“保密!” 梁尘看着小姑娘的俏皮样,忍俊不禁道:“你对谁都是这般亲近?” 严婉赶忙摇头,语气不容置否,“当然不是!婉儿只对你和爷爷亲近!” 梁尘笑问道:“这是为何?咱俩今儿可是第一次见面。” 严婉面色微红,小声道:“我从小便听爷爷提你,在婉儿眼里,真正的大侠就该是你这样的人。” 梁尘问道:“哦?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 严婉抬头叉腰道:“面冷心热,做事雷厉风行!” 梁尘摩挲下巴,点了点头,“倒还挺通透,看来你爷爷没少夸我。” 严婉柔声道:“爷爷听说你这次特意为了他绕道徽州,得意了不少时日呢。” 说完这句话,少女指向前方酒楼,欢呼道:“到咯!” 梁尘努了努嘴,讶异道:“你小小年纪还会喝酒?” 严婉笑嘻嘻道:“今儿是头一回,你可不准告诉爷爷!” 进到酒楼之后,店家将看着就不像寻常富贵人家的二位贵客安排到了顶楼一处雅间。 片刻后,掌柜亲自端上两壶烧刀子,以及琳琅满目的精致菜肴。 严婉小心翼翼地斟满一杯酒水,轻轻抿了一小口。 严婉将苦辣酒水艰难咽下,连忙吐出舌头扇风道:“好辣!” 梁尘被小姑娘的滑稽模样逗笑,“还喝吗?” 严婉鼻头微皱,哼了一声,随后将杯中酒大口饮尽。 梁尘捧场道:“严大侠海量海量!” 严婉饮完一杯劲头很足的烧刀子之后,双颊愈发滚烫。 豆蔻少女打了个酒嗝,猛拍桌子道:“梁尘!我喜欢你!” 梁尘愣了愣,然后笑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严婉晃晃悠悠道:“以前不懂,今天遇见你之后,便懂了。” 梁尘刚要开口,就被门外传来的嘈杂声打断。 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有几位身穿华服的公子哥不顾掌柜阻拦,径直闯入梁尘所待的雅间。 为首那位肥硕公子哥看也不看梁尘,直勾勾地盯着醉意上头的严婉,笑眯眯道:“婉儿妹妹,怎么来这儿喝酒也不跟魏哥哥我说一声。” 梁尘面色冷峻,拇指轻轻按住腰间剑柄。 严婉吐了口热气,看向那位富家公子哥,厌恶道:“魏文龙,别一口一个婉儿,我跟你不熟。” 肥硕公子哥笑眯眯道:“婉儿,别那么见外,魏哥哥是喜欢你才这么叫的。” 这时,梁尘冷声道:“你也配?” 肥硕公子哥闻言,看了眼梁尘,跋扈道:“哪来的小白脸,不知天高地厚!有种你再说一遍?看本少爷扒不扒你的皮!” 梁尘转动手中酒杯,笑意玩味道:“扒皮?” 严婉见状,连忙跑到梁尘身边,小声道:“这胖子是徽州步军都督的大公子魏文龙,外面都是他的仆从,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走吧。” 梁尘笑道:“无妨。” 梁尘站起身,高昂起头,俯视那名出言不逊的公子哥,语气更加飞扬跋扈道:“你爹是魏泉?” 魏文龙见眼前这小子竟然敢直言自己父亲的名讳,气笑道:“你有病?” 严婉担忧地拉了下梁尘袖口。 梁尘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笑道:“是真喝多了,都忘记我是谁了?” 严婉闻言,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肥硕公子哥不屑道:“哦?足下倒是跟本少爷说说,你是哪尊大佛?” 此言一出,在他身后的几位跟班哄然大笑。 梁尘转过头,冷声道:“放心,我会留你条狗命回去告状,记得告诉魏泉,六百风尘营随时恭候大驾。” 魏文龙略作思量,“风尘营?咋个没听说过,应该不是隶属于徽州。” “此人看着年岁不大,竟能统领六百士卒?莫不是吹牛皮吧?” “等等,年岁不大,看这架势,好像跟严家交情还挺好,又带着兵?” 突然,魏文龙满脸肥肉一颤,心中大惊! 在他身后,一位争做出头鸟的富家公子讥笑道:“什么狗屁风尘营,配给我们魏老大提鞋?” 魏文龙怒喝道:“蠢猪,闭嘴!”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刚刚还在作威作福的肥硕公子哥扑通跪下,颤声道:“魏文龙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小王爷恕罪!” 众人听到“小王爷”这三个字,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连忙也跟着魏文龙下跪,死命磕头。 要知道,几人皆是徽州有名有姓的豪门世家出身,老子不是当官,就是地方有名富商。 但要跟靖北王府比起来,还真是拍马不及半点。 梁尘丝毫不去理会磕头求饶的众人。 此刻,他双指并拢,心念微动。 梁尘默念一声,“去。” “踏雪”猛然出鞘,雪白飞剑瞬间削去魏文龙一只耳朵。 “归。” “踏雪”翻转剑身,划出优美弧度,将魏文龙后背劈出一道血淋淋大口,然后归鞘。 魏文龙躺在地上不停翻滚,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按住后背,痛苦哀嚎。 小姑娘严婉看得目瞪口呆。 梁尘缓缓走向众人身前,冷声道:“你们每人回去之后,三年不准出府,没意见吧?” 众人连忙磕头谢恩,拔腿就跑,唯恐小王爷改变主意。 梁尘踢死狗一样将满身血污的魏文龙踹到楼下,对门外他的几位随行扈从冷声道:“还不滚?” 几位扈从大气都不敢喘,连忙下楼将昏迷不醒的魏文龙扛走。 做完这一切,梁尘便带着受了惊吓的严婉回了府邸。 —————— 当晚,严婉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睡。 小姑娘想到白天梁尘驾驭飞剑时的气态从容,突然俏脸一红,赶忙捂紧被子偷笑。 第35章 枇杷 第二天,小王爷梁尘把徽州陆军都督大公子魏文龙打成重伤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东林郡大大小小街巷。 老人严嵩甫刚听到这则消息,就连忙跑去梁尘所住的青霖院。 严嵩甫刚跑进院门,连行礼都没顾得上,一把扶住梁尘,担忧万分道:“小王爷,您没伤着哪儿吧?” 梁尘笑了笑,“ 放心吧严叔,那小子没那么大本事。” 老人仍忧心忡忡,又确认一遍小王爷的确没有受伤之后才堪堪松了口气。 严嵩甫闷哼一声,沉声道:“ 小王爷放心,老朽即刻动身前往步军都督府!” 梁尘摇了摇头,拉着老人坐下,语重心长道:“严叔如今身上又没个一官半职的,犯不上为了我跟魏泉这等人交恶。 严嵩甫语气不容置否,“ 老朽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不能让小王爷在徽州受了委屈!” 梁尘拍了拍老人肩头安慰道:“ 严叔言重了,再者说了,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严嵩甫吹胡子瞪眼道:“都有人敢在小王爷跟前寻衅了,这还不算委屈?!” 梁尘忍俊不禁道:“有人寻衅不假,但我把他打成半残也是真的。” 严嵩甫捶胸顿足道:“那是小王爷本事大,老朽惭愧,惭愧啊!” 梁尘笑道:“ 严叔你要这么说,那我在婉儿面前可就真是抬不起头了。” 严嵩甫叹了口气,“唉,昨日那事儿,说到底还是王爷替婉儿出头才惹上的祸端,这让老朽心里怎么过的去啊?” 梁尘平淡道:“一个魏泉而已,算不上什么祸端,难缠的是他背后的李淮。” 严嵩甫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 小王爷所言不虚,琅琊王李淮势力在徽州盘根错节,绝不是能轻易撼动的大树。” “ 魏泉之所以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手握兵权,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跟对了李淮这个主子。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儿子魏文龙也一样,唯琅琊王独子马首是瞻。” 梁尘冷笑一声,“ 果真如我所料,这爷俩儿都是狗腿子。” 严嵩甫犹豫片刻,试探性问道:“ 小王爷是想借魏家的手,引琅琊王入局?” 梁尘挑了挑眉毛,啧啧道:“ 就是不知这条大鱼能否咬钩。” ———— 常安城,梁衍进京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当今天子召见,而是被安排在了京城内的一处闲置王侯府邸内。 按理说,藩王入京,朝中那些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其志的官员应该绞尽脑汁想法前来示好才对。要知道,当今天子为何偏偏下令“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吏不得与王公亲贵私下交涉?” 这个“三品及以上”里面可藏着大学问了。 三品官阶以下,你空有满腔热血有个屁用,要没点儿投机取巧的本事,怎么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功名场冒出头来? 退一万步来讲,你即便真的才华横溢,有治政之能,也得让有能耐提拔你的人睁眼瞧见吧。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除了不择手段向上攀爬,还有其他选择? 至于那些达官显贵的“三品及以上”的朝中大员,为何禁止他们与藩王私下往来?其实想也知道,既然已经坐到了这个位子,手握不小权柄,皇帝又岂会容你生出二心? 近年来,每逢藩王入京,在京的年轻仕子们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往上凑。这些人其中,不乏许多稷下学宫士子、以及国子监太学生。 可到了靖北王梁衍这边儿,却是一人也不曾前来。 原因其实十分明了,靖北王与其它藩王不同,乃异姓王,不属于李家天子一脉。加上老皇帝重病,已许久没有上朝,目前让太子代领国政。 但近些年,这名年轻太子对靖北王府的态度却是十分模糊,令人琢磨不透。 所以这些局外人,为了改朝换代以后自己仕途不受影响,就没有冒风险给靖北王这边儿递上投名状。 京城内,梁衍难得清闲,便带上这次跟随自己前来的孙铭与纳兰懿出门去往一处城中闹市内的馄饨铺子。 能与燕云八将之一的“毕月乌”孙铭共同跟随靖北王梁衍入京,可见这位名叫纳兰懿的中年男子一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纳兰懿是王府大管家,纳兰弘的胞弟,是梁衍为数不多的贴身护卫之一。 天下用刀之人不计其数,除去以一记左手刀“汝贞”超凡入圣的石宗宪位居榜首,紧接着就是腰佩朴刀的纳兰懿。 纳兰家乃武学世家,早年香火鼎盛,门中弟子多达数千,老家主曾位列当年春秋武评前五,声名赫赫。 但偌大的纳兰世家,却仅有一人可称作老家主的衣钵传人,此人便是天资异禀的纳兰懿。 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此鼎盛世家,竟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变故中被人屠尽满门。 如若不是纳兰弘与最小的弟弟纳兰懿当时远游在外,纳兰世家恐怕就真在这世间荡然无存了。 地处闹市内的这间馄饨铺子老板,是早年流散在大秦的春秋遗民,当年为了讨个生计,自学了这么一门手艺,因为铺子所处地段不错,生意也还算兴隆,至少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梁衍一身富家翁装扮,带着两位贴身扈从坐到了靠里贴近墙角的座位。 要了三大碗馄饨之后,孙铭率先开口:“启禀大将军,琅琊王李淮,淮西王李毅,应天王李襄,以及蜀王李厚翰都已入京了。” 梁衍问道:“ 李炀与李虔那俩老小子没来?” 孙铭点点头,“ 河南王与广陵王这次均以身体抱恙为由,婉拒了入京。” 梁衍淡淡一笑,“ 也难怪,毕竟这俩人在当年的夺嫡战中双双败于实力稍弱的李渠之手,要说心里没点儿芥蒂,也不可能。” 一旁无所事事的纳兰懿好奇道:“ 可王爷,那广陵王与皇帝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吗?” 梁衍平淡道:“ 生在帝王家,哪还会记得什么兄弟之情。” 君王,一朝登基,六亲情绝。 皇帝,皇者寡也,帝者孤也。 这时,上了年纪的铺子老板终于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 纳兰懿看着馅大皮薄的鲜美馄饨,食欲大振,立马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梁衍端起碗喝了口热汤,笑道:“ 还是这么个味,一点儿也没变。” 这时,一旁腾出手的老板闻言讶异道:“ 哦?客官瞧着面生,不像京城人,难不成是以前来过?” 梁衍点了点头,感慨道:“ 二十多年了,上次来还是跟芷儿一起。” 孙铭与纳兰懿闻言,皆放下手中筷子,默不作声。 铺子老板又看了看梁衍,片刻后恍然大悟道:“ 客官上次来,身边可是跟着一位容貌绝美的白衣女子?!” 梁衍柔声道:“ 那是我夫人。” 铺子老板赞叹道:“ 想来也是,能与客官这等豪迈之人般配的,恐怕也只有令正了。” 铺子老板又问道:“ 敢问客官,令正这次…” 梁衍平静道:“ 生了场大病,走了。” 铺子老板大惊,连忙掌嘴,“ 哎呦,是老头子我说错话了,实在对不住啊客官。” 梁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又吃了几小口馄饨之后,梁衍站起身,示意纳兰懿结账。 铺子老板见状跑过来,连忙将纳兰懿的手推回去,说什么也不愿收钱。 最终,在老人近乎执拗的坚持下,梁衍只好说下回一并算上。 回去的路上,梁衍望向道路旁所植枇杷树,驻足良久。 王妃白芷去世那年,梁衍曾亲自在陵墓庭院附近种满了枇杷。 不知不知觉,已经过去十年了,当初的埋在土壤里的枇杷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亭亭如盖的大树,结出盛果。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36章 曲水流觞 初春时节,徽州近些日子已不似前些天寒风刺骨,街上往来行人大多都褪去厚实棉衣,换上绮丽春服。 正处人间好时节,又身在景色宜人的徽州,严府大小姐因此提议,众人一起去往城外的会稽山上踏青。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梁尘愈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生性活泼的小丫头,所以对于她的要求,只要不太过分,自己都会笑着应下。 此行会稽山,梁尘不想太过声张,所以只带上了寥寥三人而已。 俗话说的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虽然严婉应该还不算个真正“女人”但梁尘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十分乐意将大丫头绿竹与深谙世事的花鸳机带来与小姑娘严婉一块游玩。 除去花鸳机和绿竹,梁尘此行还带上了与自己关系要好的陈青山。 其实小王爷本来也想喊上许白同行的,但他后来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一个陈青山已经足够磕掺了,要再加上个不修边幅的许白,知道的是来踏青,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个到处抢掠黄花大闺女的土匪头子呢。 自从小王爷将心爱坐骑“白龙”让给花鸳机之后,这匹一同走南闯北那么些年的宝贝爱驹就像不认识自己了似的,任凭梁尘怎么好言相劝,都不愿再回到自己的胯下。 看这架势,这“白龙”就是死,也非得死在花鸳机的大红裙摆下才心甘情愿。 梁尘身骑乌骓,走到花鸳机一骑旁边,对着“白龙”举起大手,佯装要打。 雪白骏马瞥了瞥小王爷,鼻孔朝天闷哼一声,驼着花鸳机快步跑开。 梁尘气笑道:“这见色忘义的畜生玩意儿,老子这些年白喂它吃那么多细草了。” 陈青山一骑走上前,大笑道:“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梁尘笑骂道:“他娘的卵,回去就把这畜生宰了吃。” 骑术不佳的严婉刚刚跟上梁尘,就碰巧听到他在破口大骂,小姑娘好奇道:“梁尘,他娘的卵是啥个意思?” 别说是陈青山,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绿竹也被小姑娘的语出惊人逗得开怀大笑。 梁尘无奈道:“裆下很忧郁啊。” 正午时分,众人终于抵达城外不远的会稽山,刚到山下,梁尘就看到在一处清澈溪涧旁,有不少人在洗濯去垢,除此之外,一旁还汇聚了不少身穿鹤氅,手持羽扇的文人墨客在溪渠两旁而坐,谈笑风生。 梁尘勒马悬停,好奇道:“婉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严婉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徽州当地的习俗,城中百姓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水边举行祭礼,寓意为濯于水滨,祛除不祥。” 陈青山接过话茬儿,“这我知道,你们徽州人管这叫祓禊,对吧?” 严婉点点头,笑道:“青山大哥说的没错。” “祓,祭也。” “禊者,洁也。” “这便是''祓禊''二字的由来。” 梁尘指着那些文人墨客又问道:“那他们呢?” 花鸳机率先开口道:“这是徽州文人长年累月遵守的不成文规矩,祓禊仪式结束后,众人须在水滨列座,溪涧上流放有酒樽,顺流而下,停到谁面前,谁就当场作诗一首,作不出来的人便要罚酒。” 严婉称赞道:“花姐姐经多见广,竟比我一个土生土长徽州人知道的还清楚。” 花鸳机摸了摸严婉的小脑袋瓜,笑道:“经多见广不敢当,姐姐我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 梁尘笑道:“走,咱们去见识见识。” 严婉张开小手欢呼雀跃道:“好呀!” 梁尘一行人将马匹安置妥当之后,缓缓走向那拨洋洋洒洒的文人墨客面前。 众多文人士子,在见到气质出尘的小王爷几人走来之后,一片哗然。 就在他们被梁尘身边三位容貌惊为天人的女子勾住魂魄的时候,小王爷发话了,“我等中途闯入,饶了诸位兴致,还请见谅。” 众人闻言,连忙腾出旁边座位客气道:“公子言重了,快请落座。” 梁尘扫视了一圈,最终选择带着三人在一位衣着略显寒酸的年轻男子旁边落座。 其余文人士子见状,不禁扼腕叹息。 这名寒酸男子见到梁尘坐到自己旁边,心中大惊,但仍尽量语气平淡道:“在下王逸少,敢问足下名姓。” 梁尘心念微动,笑道:“在下梁清澈。” 王逸少顿时哑口无言,心想,这梁公子看着气质不凡,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出身,怎么这名取得竟如此随便? 清澈?哪怕叫清澄也比这两个字好听啊。 片刻后,王逸少又问道:“梁公子应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跑来徽州游玩了?” 梁尘点头笑道:“闲来没事,就想着带几个媳妇儿出来逛逛。” 王逸少霎时愕然,不知怎么接话。 陈青山闻言,就差吐出一口老血。 绿竹双颊微红,低头不语。 严婉心花怒放,双拳攥紧袖口。 花鸳机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梁尘千刀万剐。 恰好此时,一樽酒杯顺流而下,正巧停在了梁尘面前。 梁尘在众人的起哄下站起身,笑道:“本公子才疏学浅,诸位莫要见笑。” 王逸少心想,这梁公子名字都取得如此随便,作诗这方面,想必真如他所说,是力有不逮了。 但看他这几个媳妇的神态,怎么个个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在王逸少不明所以的时候,梁尘缓缓开口。 “曲水流觞,赏心乐事良辰。” “青山碧水,伊人萦绕心扉。” “绿竹空幽,青萝拂衣了去。” “水风春冷,一抺山烟晚晴。” “折花归途,绮罗陌上芳尘。” 梁尘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赧颜道:“本公子作诗向来不讲究什么平仄工整,在此先自罚一杯,让诸位见笑了。” 陈青山倒是乐呵呵道:“我看这诗,不对,应该说是词,就不错!反正老子听着心里挺得劲。” 自小精通诗词音律的严婉也笑道:“我也觉得这词不错。” 绿竹眉眼尽是笑意,“公子作的词,很好。” 花鸳机莞尔一笑,“还凑合。” 见梁尘身边人都如此护短,众人也不再起哄,纷纷落座。 倒是王逸少,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梁尘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咋个不说话了?我这诗词就那么不堪?” 缓过神来的王逸少笑道:“梁公子哪里的话,就凭''曲水流觞''四字,对应此情此景,在下也着实佩服。” 这时,梁尘注意到男子背后放有一只翠竹书箱,不禁好奇道:“王公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王逸少答道:“没什么,就一些笔墨和所抄书稿而已。” 梁尘挑了挑眉毛,愈发好奇道:“是王公子自己所写?可否让我看看?” 王逸少点头,从书箱内拿出一沓宣纸递给梁尘,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让梁公子见笑了。” 梁尘接过宣纸,笑道:“好说好说。” 适才还在乐呵呵的梁尘在将宣纸摊开以后,突然收敛笑意,一言不发。 陈青山察觉到了梁尘的异样,问道:“咋的了?” 梁尘将手中那沓宣纸递给陈青山。 陈青山刚瞥了一眼,就指着王逸少大惊道:“这字,是那小子自己写的?!” 王逸少闻声,探过头来问道:“有何不妥吗?” 梁尘扶了扶额头,心想,“岂止是有何不妥,简直太不妥了!”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难道真不知道,就凭这篇他不知何时随便抄下来的书稿,放在京城那边儿都是千金不换的奇珍异宝! 书稿通篇,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即便贵如梁尘,也是平生仅见。 单论开头这行字,真可说极尽用笔使锋之妙也不为过。 梁尘将书稿递还给王逸少,犹豫许久后说道:“王公子,我可否将你这篇书稿买下来?” 王逸少笑了笑,“ 梁公子要喜欢,直接拿走便是。” 梁尘刚要答话,就被王逸少出声打断。 “ 梁公子莫要再与我客气了,这篇书稿就当是答谢了。“ 梁尘疑惑道:“ 谢我?” 王逸少点点头,“ 答谢公子的''曲水流觞''让在下文思泉涌。” 男子说完,便从书箱内又拿出一沓宣纸搁于座位,自己则是半跪地上,提笔落字。 王逸少提笔之后,浑身气势骤然一变! 男子卷起袖子,笔若游龙,如入禅境。 在他周围,仿佛响起铮铮龙鸣,振聋发聩! 片刻后,王逸少擦了擦额头汗珠,将所书序文递到梁尘手中,笑道:“ 在下囊中羞涩,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的,还望梁公子不要嫌弃。” 说完这句话之后,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眼天色,便以家中有事为由背着小竹箱先行离去了。 又过了不久,梁尘一行人也打道回府。 当晚,梁尘独自坐在房中,仔细翻阅王逸少今日所书的这篇序文,怔怔出神。 时过境迁,哪怕梁尘已经两鬓斑白,老态龙钟,他都不会忘了今天这个日子。 因为今天,他曾亲眼目睹了流芳千古,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序文问世。 第37章 且待落子 经不住严嵩甫的盛情款待,小王爷一行人已在东林郡逗留了不少时日。梁尘心想,要再待下去,老阁主恐怕真得吹胡子瞪眼了。 于是,梁尘今日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前去与严嵩甫辞行。 老人虽明白小王爷此次出门游历,不单单是游玩赏景那么简单,但与多年不见的梁尘相处这段时日,愈发欣赏大将军这位小儿子的为人,实在不舍他离去。 所以,在他近乎执拗的要求下,梁尘只好答应再留一天,让老人最后尽一次地主之谊。 当晚,严嵩甫命人将府内一处宽敞院落收拾出来,大摆酒宴,为梁尘饯行。 豪奢酒宴上,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唯有严婉闷闷不乐地坐在梁尘跟前,始终不去动筷。 小姑娘虽然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但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天,心里仍是五味杂陈。 梁尘察觉到了小姑娘的落寞,安慰道:“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严婉心头一阵酸楚,哽咽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梁尘用袖口轻轻帮她拭去眼泪,柔声道:“我答应你,最多两年。” 严婉擤了擤鼻涕,娇声道:“真的?” 梁尘轻轻将小姑娘发丝拨过耳后,笑道:“咱俩都相处那么些日子了,你何曾见我失信过?” 严婉破涕为笑,“好,那我等你。” 一旁的严嵩甫见状,心中感慨万千,老人身为严家之主,最疼惜的就是小孙女严婉。这次她与小王爷结下一段不小的善缘,困在自己心中多年的这块大石头也终于可以落地了。 以后,孙女有小王爷照拂,老人就算死,也能安心瞑目了。 酒宴上,严嵩甫将梁尘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亲自为其斟酒,语重心长道:“听闻琅玡世子李泓灏已经抵达徽州都督府,小王爷这次出了东林郡之后,一定要万事小心呐。” 梁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放心吧严叔,我有分寸。” 老头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首饰盒递给梁尘,缓缓说道:“老朽保管这盒里的物件已有二十多年了,今日交还给小王爷。” 梁尘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物件,一时竟怔怔无言。 盒中放有一只掉色严重的翡翠镯子。 严嵩甫感慨道:“这镯子乃是一对,另一只陪着王妃葬在了陵寝。本来老朽手里这镯子是要在世子殿下大婚时送还回靖北王府的,但那会儿不巧我突染一场大病,就没能如愿。” “后来,世子殿下派人传信过来,说这镯子还是留给自己将来的弟媳妇吧。” 梁尘听着老人的言语,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老人回忆起往昔,大笑道:“当年,这对镯子还是我自掏腰包买给大将军,大将军再转手送给王妃的。” “春秋一战过后不久,老朽动身离开北境,大将军便将这意义非凡的镯子赠予我了,今日将它还给小王爷,也算物归原主。” 梁尘将老旧镯子小心翼翼佩戴在手腕,眼眶微微湿润。 严嵩甫感叹道:“老朽年事已高,不知还能在这世上苟活多少时日,这次见到小王爷,了却几桩心头大事,实乃大幸。” 梁尘拍了拍老人布满皱纹的大手,说道:“严叔放心,要真到了那一天,我就把婉儿接去靖北王府。” 严嵩甫重重点头,声音颤抖道:“有小王爷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 因为小王爷明日还要启程昆仑山,所以这场大肆铺张的酒宴并没有持续太久。 月色悄然爬上枝头,此刻,梁尘独坐在屋内书案旁,想到梁衍如今身在京城这处囹圄之地,始终无法入睡。 就在昨日,梁尘收到了京城那边八百里加急寄来的一封书信。 信上,梁衍言简意赅地讲述了此次入京特意瞒着自己得第二层目的。 世袭罔替,如字面意思一样,准允藩王子孙世代承袭爵位。当今天子要真答应了,那梁衍毫无疑问,就是这大秦立国数百年以来的武将第一人了。 要知道,大秦历代武将,功绩最高者也不过与北狄的陈北玺等同,被当朝皇帝册封天策上将。 梁衍年轻时投入大秦军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做起,三十年戎马,辗转半生才有了如今这个地位。 当年春秋六国,武将雄才辈出,群英荟萃,又有几人敢说与梁衍匹敌?即便有,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被掩埋在滚滚黄沙之下,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梁尘将镯子摘下,搁于手中缓缓转动。 要说世袭罔替,无论从长幼次序,还是品性才能,二哥显然都比自己更加合适。 当然,梁尘不是不明白,爹和二哥这么做的缘由,为得就是自己能安安稳稳度过后半生。 “靖北王”这三个字,可不仅仅一个封号那么简单,它背后代表的乃是叱咤天下的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 小时候的梁尘总以为学得飞扬跋扈些,让别人以为靖北王府的小王爷是个废物败家子就算替梁衍分忧了。 虽然事实证明,此举确实小有成效,但跟梁衍这些年为自己做的相比,差得实在太多了。 尤其在昆仑待了三年后,梁尘对世间很多事看得就更加透彻了。 既然生下来便是靖北王府的小王爷,那就不能轻易从这天地棋盘中脱身。 这些年,爹和娘,大姐和二哥,他们为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在此之后,也该我这个当儿子和弟弟的为你们做些什么了。 身处这副诡谲棋局之中,前路不免凶险重重,但那又如何? 且待我梁尘再次落子,给它来场荡气回肠的大收官! 第38章 打不打 隔天清晨,天蒙蒙亮,梁尘只与特地起了个大早的老人严嵩甫辞行,便率队启程去往昆仑山。 之所以没有特地叫醒严婉,是因为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梁尘早已将小姑娘当作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实在不忍她为此再掉眼泪。 从东林郡前去昆仑,需途径城外一处险峻山谷,此谷名为云霞谷,长百里,被重重叠嶂高山环绕,起伏连绵。 梁尘一行出城不久后,突然有一骑从队伍后方狂奔而来。 梁尘勒马停步,闻声转头,笑着叹了口气,“这丫头,明明马术不佳还骑那么快,也不怕摔了。” 严婉一骑穿过浩浩荡荡队伍走到梁尘身边,勒马停步,埋怨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 梁尘笑道:“我怕看见你之后就舍不得走了。” 严婉闻言,埋头努了努嘴,声若蚊蝇道:“那就别走。” 梁尘摇摇头,伸出袖口轻轻拭去小姑娘脸上灰尘。 严婉眼神柔软似水,“一路平安,别忘了两年之约。” 梁尘郑重其事道:“不会忘的。” 小姑娘点点头,不再留恋,掉转马头远去,风沙飞扬,一骑绝尘。 等到看不见严婉身影,梁尘才下令队伍继续前行。 花鸳机犹豫片刻,纵马走到梁尘跟前,问道:“既那么舍不得,何不将小姑娘一块带上?” 梁尘摇了摇头,反问道:“不说严叔就这一个宝贝孙女,咱们接下来的路途有多凶险,你心里还没数?” 花鸳机顿时了然,在靖北王所统辖的青州,尚且有人敢冒死截杀梁尘。更遑论出了北境?以后像天水城外那场精心谋划的刺杀只会越来越多。 众人行进半日后,终于抵达云霞谷口。 梁尘抬头眺望险峻山谷,啧啧道:“上兵伐谋,若能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大罗神仙恐怕也插翅难飞。” 突然,梁尘一行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听这声响,不像是几百人能造出来的声势。 负责垫后的宁川纵马来到梁尘面前,抱拳道:“启禀小王爷,据斥候来报,后方有约莫三千兵马,正在向云霞谷方向挺进。” 梁尘冷笑一声,心想道,“该说自己这张乌鸦嘴灵验,还是他们太过心急了呢?” 梁尘语气沉稳道:“列阵,迎敌。” 宁川沉声道:“末将领命!” 梁尘策马走出队伍后方战阵,望向大张旗鼓前来的三千徽州步军,冷笑道:“还真上钩了。” 因为在梁尘目光所及之处,有名年轻男子与他一样,纵马停步在三千兵马阵前方,鹤立鸡群。 在他身后,是被梁尘削去一只耳朵,头缠白布的魏家大公子魏文龙。 年轻男子见到梁尘之后,立马朝魏文龙递去一个阴冷眼神。 魏文龙纵马走到两军战阵中央,浑身嚣张气焰与在酒楼那日相比,乃是天壤之别,喊道:“听闻小王爷今日启程,在下特地带些弟兄前来相送,不介意吧?” 梁尘嗤笑一声,“三千步军,你魏文龙好大的排场。” 魏文龙冷哼一声,“何止三千?谷内另有一千兵马在恭候王爷大驾。” 这时,陈青山等人纵马走到梁尘身边,看向对面三千兵马,面容坚毅,已做好迎敌姿态。 宁川也将背后大戟缓缓抽出,走到梁尘面前说道:“风尘营六百将士,随时听候小王爷调遣!” 魏文龙见状眉头紧皱,心想,“自己这次带那么多人,加上琅玡世子领头压阵,本意只是想吓一吓梁尘,找回点场子,根本没打算大开杀戒。” 毕竟真要打起来,波及的人可就太多了。当今天子李渠曾多次明言,地方军伍不得私相争斗,如有违令者削去官爵,诛三族,寻衅挑头者再加一族。 可看对面这架势,好像是想率先叫阵? 六百对三千,加上自己为了稳妥起见埋伏在谷中的一千后手,就是六百对四千! 四千人,啐口唾沫都够这些人喝一壶了,他们这也敢打?怕不是疯了?! 就在魏文龙心慌意乱之时,后边的年轻世子纵马走上前,指了指对面花鸳机神情倨傲道:“这个女人,我要了。” 花鸳机闻言,上前一步与梁尘并排,语气冰冷道:“你配吗?” 年轻男子大笑道:“本世子不配?那这个仗着父兄势力作威作福的败家子就配了?” 梁尘听到他的羞辱,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意玩味道:“你是藩王李淮的儿子?” 年男子哂笑一声,“怎么,想给本世子磕头?” 梁尘哈哈大笑,“李淮有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狗当儿子,真是家门不幸。” 年轻世子怒喝道:“姓梁的,有种你再说一遍?” 花鸳机满脸不屑,替梁尘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冷声道:“听清了?” 年轻世子怒意已攀至极点,恨不得将眼前这对狗男女扒皮抽筋! 梁尘双手环胸,放声讥笑道:“一句话,打不打?” 年轻世子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心想道,“这人是个疯子?” 宁川见状,厉声喊道:“风尘营将士听令,准备撞阵!” 六百骑兵猛然抽刀,蓄势待发! 陈青山率先拔出佩剑,周平,朱庆,郁鸿羽紧随其后。 一辆马车从后方驶向阵前,绿竹神色冰冷,死死盯住那名出言不逊的年轻世子。 车厢内,许白缓缓睁开双目,默不作声地将凌乱长发捋过头顶。 这位年轻世子被眼前一幕狠狠震住,浑身不听使唤止不住颤抖。 他娘的,狗日姓梁的就差骑到自己脖子上撒尿了,要这时候怂了,不得让人笑话一辈子? 可话又说回来,虽然自己有四千兵马,但要与名扬天下的龙骧铁骑对阵厮杀,真能讨到便宜? 要知道,风尘营六百骑兵本就北境边军中的翘楚,马上作战更是这支虎狼之师的看家本领。 但此等情形,年轻世子已是骑虎难下。 最终,年轻世子心一狠,转头走向魏文龙身旁,咬牙切齿道:“打!” 第39章 家门不幸 此言一出,不光是魏文龙,就连他身后的众多兵马都齐齐愣住了。 徽州步军说到底,吃的乃是朝廷俸禄,这些年太平岁月,除了做做样子平定一些地方草寇叛乱,哪还有需要上阵卖命厮杀的时候? 可今日,竟要与常年在北境镇守国门,战功赫赫的龙骧铁骑对敌? 徽州步军在人数上虽然有不小的优势,但两方兵马配备对比,乃是天壤之别。 梁尘这边,风尘营将士个个体态健硕,臂膀孔武有力,配备精良。六百骑兵皆披轻甲上阵,坚韧不易穿透,羽箭充盈,手中狭长陌刀更是锋利无匹! 反观这边,大半都是些一身肥膘滥竽充数的兵卒,套着被他们视为拖累的厚重铁甲,以及鞘中堪堪生锈的老旧长刀。 而且最让人没法接受的,是这边竟连个能领兵的都没有。 梁尘不管这些,他只知道,此战过后,当今天子对如今身在京城的琅玡王李淮,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梁尘大手猛然一挥,宁川怒喝道:“撞阵!” 风尘营骑兵势如飞弦,朝对面方阵疾速撞去! 霎时间,云霞谷口,马蹄声重重响起,沙石暴溅,飞禽走兽四散而逃,冲杀声响彻天际! 年轻世子这边,四千兵马还愣在原地,宁川已经率二百先锋骑兵将徽州步军方阵侧翼凿出一个大口! 其后,风尘营一百弓弩手也没有闲着,纷纷挽弓射箭,动作利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此刻,风尘营副将,骠骑校尉韦龙也率二百骑兵杀入云霞谷,拦截闻声赶来驰援的剩余一千徽州步军。 梁尘坐镇前方,镇静道:“周平,郁鸿羽,朱庆,你们三人前去云霞谷策应韦校尉。” 三人皆沉声道:“遵命!” 梁尘拍了拍马背,又与一旁陈青山说道:“走,先把那蠢狗世子拿下。” 陈青山扶了扶斗笠,冷笑一声,“就等你这句话了。” 绿竹见状,也要跟梁尘同去。 梁尘说道:“你先留在这保护花鸳机,等情况不对再过来。” 花鸳机摇摇头,语气不容置否,“鸳机不愿拖后腿,当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 梁尘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带上陈青山与绿竹一同往年轻世子所在方向疾驰奔去。 绿竹率先弃马开路,拔出腰间佩剑一路狂奔! 陈青山紧随其后,从马背高高跃起,抬手间便斩去了两名甲士头颅。 年轻世子瞧见这一幕,着实吓破了胆,刚想逃命,就被随后赶来的梁尘一脚踹翻在地。 魏文龙这边也不好过,他此时身处三千兵马战阵中央,冷汗直流。 要真知道打起来是这个状况,魏文龙说什么也不敢只带为了撑场面滥竽充数的四千兵马。 徽州步军侧翼,已被二百先锋骑军杀的人仰马翻,己方士兵见状纷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至于战阵正前方,伤亡更加惨烈,宁川不知何时又带了百余人杀了过去,犹如万人敌一般,浑身甲胄浴血,手中月牙戟大力挥去,竟能将人拦腰斩断! 六百对四千,场面不出意料一边倒。 但,是朝梁尘一方轰然倒去。 最终,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梁尘等人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分出了胜负。 梁尘满脸血污,脚下踩着那名年轻世子,环顾战场四周,除了一些仍在流淌血水的残缺不全尸体,皆是蹲地抱头,哑口无言的杂鱼步卒。 陈青山将不远处瘫坐在地的魏文龙拽起来,扔到梁尘跟前。 梁尘看向脚底吓破了胆的年轻世子,讥笑一声,“还打吗?” 年轻世子颤声道:“不打了,不打了。” 梁尘又看向魏文龙,讥讽道:“你呢?想好怎么死了吗?” 魏文龙扑通跪地,死命磕头,“小王爷,我知道厉害了,您行行好,饶我一命吧!” 梁尘冷声道:“饶你?那谁给我死去的将士们偿命?” 魏文龙浑身肥肉乱颤,哭嚎道:“小王爷,求求您,别杀我!您要什么我都给,哪怕让我当条狗都成,别杀我!” 凌厉剑光闪过,魏文龙头颅落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梁尘接过绿竹递来的手绢,擦拭“踏雪”剑身,朝脚下踩着那人又问道:“你刚才说谁是只会仗着父兄势力作威作福的败家子?” 年轻世子浑身颤抖,求饶道:“是我嘴贱,是我嘴贱!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给条活路吧。” 梁尘冷哼一声,“绿竹,笔墨伺候。” 绿竹闻言,立马从车厢内拿出笔墨笺纸。 梁尘将脚挪开,抬了抬下巴,“写,就说此事是你一手挑起。” 年轻世子大惊失色,哀求道:“小王爷,能不能换个条件,您这跟我杀了我没区别啊!” 梁尘使了个眼色,绿竹挥剑直接剁掉年轻世子两根手指。 年轻世子痛哭哀嚎,不敢再多说一句,赶忙抓起笔写字。 片刻后,梁尘拿起笺纸,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交给绿竹。 “八百里加急寄给梁衍。” 年轻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连忙抱紧梁尘裤腿痛哭流涕道:“小王爷啊,咱们这也就小打小闹,可不能惊动王叔啊!” 梁尘讥笑一声,“王叔?你倒会套近乎。” 梁尘说完,又狠狠将年轻世子适才断去两指的手背狠狠踩在脚下,笑意更甚,“记住,无论比爹,还是比败家,你个狗屁世子都差远了。” 然后,梁尘将疼昏过去的年轻世子揪着脖领子拽起来一巴掌扇醒,语气玩味道:“不过比蠢,我还真比不过你。” “这次多亏有你这个蠢狗上套,京城那边儿,琅玡王李淮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免不会成为朝中众矢之的。” 年轻世子闻言,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感情这人是给自己下了个套?! 而且,自己真还就傻傻地“钻”了进去? 梁尘讥笑道:“等李淮从京城回来,你要还能有命在,记得帮我跟他道声谢。” 年轻世子浑身颤抖,问道:“道谢?” 梁尘将他扔到地上,拔出“踏雪”冰冷剑身缓缓划过年轻世子面颊,出言讥讽道:“谢他家门不幸,生出了你这么个蠢狗儿子。” 第40章 仁者心动 梁尘说完这句话之后,丢去一个凌厉眼神,示意年轻世子将旁边那具无头尸体和一众残兵领走,接着径直走向风尘营众多将士前方。 这场大战,六百轻骑再怎么骁勇善战,终究也吃了人数上的亏。 梁尘环顾一圈此刻正在互相包扎伤口的风尘营甲士,默不作声。 宁川见状,抹了抹脸上血污,快步走到小王爷身前,抱拳道:“启禀小王爷,我方将士此战阵亡九十三人,斩杀敌军粗略算下来已经过千。” 梁尘点了点头,“知道了。” 紧接着,梁尘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毅,竭尽全身气力大喊道:“此战,弟兄们个个以一敌十!杀的四千徽州步军如丧家野犬丢盔弃甲,可谓战果卓绝!今日之后,我风尘营之名必定响彻天下!” 众多受伤兵士见状,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艰难驻刀跪地,应声大喝道:“吾等愿誓死追随小王爷!” 梁尘向前缓缓走去,指着一个个受伤士兵开口道:“张庆锡,胡广,李池岩,郝丞.....” 算上宁川与韦龙,剩余五百零七人的名字,悉数从梁尘的口中蹦出。 众多将士,听到梁尘念到自己名字,心中纷纷有些吃惊,在吃惊之余,又涌起些许豪迈。 此刻,所有人皆目光坚定看向梁尘。 梁尘语气再也不似往日的轻佻,“诸位,过了今日,往后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宁川猛然跪地抱拳,声嘶力竭道:“还是那句话,风尘营将士随时听候小王爷的调遣!” 一众甲士纷纷大声响应,“吾等愿唯小王爷马首是瞻!” 声声如雷,震散云海! 梁尘神色肃穆,走到风尘营众多士兵正前方,转过身抱拳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有请诸位,与我梁尘共走一遭南楚皇都!” ———— 南楚,顾名思义,位于南域边陲,春秋一战结束后,与大秦签订休战盟约,协议割让辖境八州之地,如今占地九州。 菩提山坐落于南楚大都内的皇城不远处,从山脚到山顶,建有百座寺庙楼阁。 在南楚辖境内众多寺庙佛阁当中,有一座名刹最被国人信奉景仰,坐落于菩提山顶,超尘拔俗。 幽幽古刹千年钟声,锁心猿,拴意马,一岁一枯荣。 这便是天下第一名刹鸿胪寺。 数百年间,这座山寺出了不少得道高僧,但要说谁最有名气,那就是鸿胪寺当代主持,白衣僧人罗法华。 过去几十年的佛道相争,每隔五年,释道二教皆会派人去往五岳之首的泰山之巅辩论。 前二十年,以释教四负告终。 再往后,龙虎山天师府出了一名如日中天的赵篁,道门香火愈发鼎盛,释门势弱,一时间,天下人纷纷喊起了“灭佛”的口号。 这场“灭佛”持续了十年之久,就在天下人以为世间以后再无佛教祖庭之时,一位白衣僧人横空出世。 彼时的罗法华刚从西域天竺求取无上真经返回南楚,就赶上五年一次的泰山辩论。 遥望那日,从泰山之巅俯瞰,有一轮红日破开海面,高高悬起。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盘坐于历代帝王封禅的高台之上,诵读《金刚经》。 霎时间,高台之上异象四起,僧人身后众生法相隐隐若现。 片刻之后,白衣僧人又从袈裟内掏出一本从西域天竺求取来的无上经文,低声佛唱。 僧人手捧真经,缓缓走向一众道士身前,步步生莲,不染凡尘,佛光普照大地。 众多来此道士,纷纷看向参入禅境的白衣僧人与他手中经文,皆哑口无言。 因为他手中的经文,竟空无一字! 白衣僧人喃喃低语。 “我心向佛,如来近在眼前。” “我心无佛,如来远在天边。“ “禅由心生,坐亦禅,行亦禅,静亦禅,万物亦禅。” “万法因缘所生,因缘所灭。” “一心无挂,四大皆空。” 最终,这场佛道之争,白衣僧人以一己之力,破去山下流传已久的“佛门不可胜之”六字谶语。 菩提山顶,风和日丽,鸿胪寺一处偏僻院林内,白衣僧人正躺在长竹椅上晒太阳,好不惬意。 这时,一名小沙弥走到白衣僧人跟前,试探性问道:“师父,慧能菩萨已经到山下了,咱要不去见见人家?” 白衣僧人一个翻身,看也不看小沙弥,没好气道:“不见不见。” 小沙弥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衣僧人伸长脖子瞥了他一眼,叹道:“唉,小长念呀小长念,这几年个头也没少长啊,咋就不开窍呢?” 俗名苏长念的小沙弥撇撇嘴,“我替师父下山与慧能菩萨说禅就是。” 白衣僧人满意地笑了笑,又说道:“回来记得带壶酒,二两烧鸡,一屉包子,要猪肉的。” 苏长念没好气道:“知道了。” 显然,小沙弥早已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所作所为。 南朝四百八十寺,光是记录在册的高僧就多达六千人,其中有一人恶迹斑斑,也最出名。 此人便是小和尚苏长念的师父,当代鸿胪寺主持,近年来泰山辩论无一败绩的罗法华。 可这名白衣僧人平日里的荒唐行径,与他流传在外的盛名不仅不相符合,更是用天差地别形容也不为过。 至于为什么这样说,原因很简单。 当今天下,你就算满大街提灯笼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置佛门八大戒律于不顾,整日满脑子想着喝酒吃肉的和尚。 要不是此人近些年泰山辩论力压道门一头,南朝众多高僧说什么也得将有辱佛门戒律的罗法华扫地出门。 等到徒弟走远了以后,白衣僧人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眯眼惬意道:“一天又快过去咯。” 恰好此时,吹来一阵和煦春风。 鸿胪寺那座最高千佛阁顶,有一长幡,上书“佛法无量”四个大字,此刻随风摇曳。 这面长幡,乃已逝南楚先帝许淳所书,亲自登至菩提山鸿胪寺赠予白衣僧人。 罗法华双手置于脑后,看向千佛阁方向,微笑道: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第41章 遵循本心 三日后,梁尘一行人终于行至昆仑山门前。 这次从东林郡赶赴昆仑,已大大偏离梁尘一开始所设想的既定路线,所以之后要想最快赶赴南楚,只能快马加鞭去往江南道,途径大运河水路南下洛阳,最后从河南王李虔的辖地豫州出境。 不过恰巧,姜鹤所在的点苍山也位处豫州境内,所以此次南下,倒也不算太耽搁行程。 山门前,梁尘纵马上前一步,望向头顶云雾缭绕的昆仑山,情不自禁道:“大哉昆仑,从善如登。” 这时,一位年轻男子拖着脏乱长衫跑到山门外,喜出望外道:“小师弟!” 梁尘见状,即刻下马,笑着应声,“跑慢点。” 陈青山大笑道:“那么长时间没见,李玄这小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李玄跑到梁尘身边,笑容满面问道:“小师弟,咋才到?” 梁尘答道:“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陈青山刚想接过话茬,但在看到山门外缓缓走来的一老一少,立马识趣闭口不言。 两人正是老阁主孟天枢和他嫡传弟子之一的王崇明。 老阁主拍了拍梁尘肩膀,说道:“一路上辛苦了。” 梁尘嫌弃拍开老人大手,没好气道:“某人也不提前透露点风声,害我差点死在天水城外。” 孟天枢大笑道:“好好好,是我这个当师父的不对,高看了自己徒儿。” 梁尘被这句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努嘴闷哼。 花鸳机看向老人,啧啧称奇道:“不愧天机阁阁主,一句话就能让小王爷闭嘴,鸳机佩服。” 孟天枢轻抚胡须,笑道:“华大小姐谬赞了。” 听到老人对自己的称呼,花鸳机一愣,不过随即释然,毕竟他可是帝王将相都难得一见的天机阁阁主,知晓自己出身而已,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陈青山凑了上来,热乎道:“孟老头,好久不见。” 孟天枢瞥了斗笠汉子一眼,重重拍了拍他肩膀,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 陈青山被老阁主这两下拍的疼痛难忍,呲牙咧嘴道:“孟老头,你我好歹也熟识多年,至于痛下如此黑手吗?!” 孟天枢晃晃脑袋,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悠哉悠哉向后方走去。 王崇明跟上师父步伐,路过斗笠汉子旁边时,忍俊不禁道:“半年不见,青山上赶着找揍的本事愈发熟稔了。” 陈青山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被老天爷安排遇到这师徒俩!” 孟天枢走到队伍后方那顶马车厢旁,笑问道:“来了?” 许白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点点头道:“来了。” 孟天枢又问道:“近来可好?” 许白答道:“还凑合。” 当年那场昆仑山巅之上旷世古今的大战,最后以许白落败告终。不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此人与老阁主有不共戴天之仇,才选择问剑。 可事实是,许白不仅对孟天枢没有丝毫仇怨,反而还十分尊敬。 许白当年,之所以问剑天机阁主,只是想从自己敬仰的老阁主口中听到另一个答案。 不过事与愿违,到最后哪怕祖山昆仑被斩去百丈,老人都没有改口。 寒暄也寒暄完了,众人即刻准备启程登山,去往天机阁。 宁川与风尘营甲士被安置在山下云中城的驿馆。周平,朱庆,郁鸿羽三人亦是,不敢逾矩。 昆仑山天机阁,王侯将相都拒之门外,寻常人又岂可随意出入? 山中大吕钟声缓缓响起,众人拾上千层阶梯,攀至玉虚峰顶。 峰顶,王崇明走到梁尘身边,笑道:“小师弟回家这段日子,惫懒了许多。” 梁尘气喘吁吁,无奈道:“师兄,你这可就冤枉我了。” 王崇明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梁尘邪魅一笑,双指并拢,心中默念,“剑来。” “踏雪”瞬间出鞘,径直飞向半空。 此时,绿竹所持包裹内,又有四柄袖珍飞剑破开匣子,迅猛升空。 踏雪,水云,游龙,青苍,浮萍。 五柄当世名剑皆悬停在梁尘身前。 李玄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王崇明称赞道:“真不错。” 孟天枢转头看向许白,问道:“你教的?” 许白点了点头,心想从宁州到昆仑山,一路走来荆棘丛生,凶险异常,这小子竟还能在那么短时日内驾驭五柄飞剑,实属不易。 孟天枢抚须道:“飞剑上乘之术,无非一招毙命,追求得乃是无上杀力,你来教,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 许白说道:“剑意一途,让他自己琢磨去,我不想指手画脚,剩下能教的东西自然只有这些。” 孟天枢又问道:“牯牛大江那一剑之后,为何仍想不明白?” 许白笑了,“因为放不下。” 江湖第一的名头,他许白拿的起。 天下剑术最高者的盛誉,他许白也拿得起。 但那一袭红衣,他许白如今拿不起,更放不下。 当年他的问题,就是该不该放下? 得到的却是老阁主肯定答复。 许白抬头望向南边,仿佛看到了那座视线遥不可及的南楚皇城。 蝴蝶过山门,轻舟过重山。 如今的你,还会记得我么? 是否还会记得那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答案其实十分明了。 南楚皇城是我长大的地方,你在那里看了十四年的大雪。 靖北王府是你长大的地方,我在那里也看了十四年的大雪。 光阴似箭,短暂人生中又能有几个十四年? 昔年的南楚三皇子,天下剑道最高之人,如今成了落魄剑客许白。 昔年的北境长郡主,红衣策马尽显风流,如今成了南楚太后梁清。 背井离乡二十年有余,其中苦愁滋味,许白和梁清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父皇母妃死得早,十几年前,许白唯一的兄长也走了。 如今,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再无牵挂。 可她的家人,却还在啊。 男子默默闭眼,心中大石砰然落地。 哪怕是当年天下第一的许白,语气都没有这般坚定过,“这次去南楚,我会带她回家。” 听到这句话的梁尘当场愣住。 孟天枢笑问道:“不再斟酌斟酌了?” 许白摇头,“做了十四年的胆小鬼,还不够吗?” 孟天枢满意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过去了那么多年,你终于寻到自己的答案了。” 老阁主伸手指了指许白心口,说道:“当年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其实只有四个字。” “遵循本心。” 许白愣了愣,含泪大笑道:“好一个遵循本心。” 孟天枢笑道:“不来上这么一场问心局,你小子如何能堪破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男子双手作揖,缓缓下拜,“许白多谢老阁主点化迷津。” 许白起身后,清霜剑蓦然震颤,响起铮铮龙鸣! 昆仑山玉虚峰顶,仙鹤齐鸣,雾气灵犀般退散,云海齐齐涌来,天机阁大吕钟声凭空响起,祥瑞之象纷至沓来。 孟天枢看向许白,朗声大笑,“看来是真想通了。” 梁尘怔怔看向这一幕,不禁想到老阁主以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谶语。 “清霜剑重见天日之时,便是许白踏入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之日。” 第42章 起风了 天机阁内院,老阁主孟天枢把梁尘独自一人喊到了自己屋内。 天机阁正中矗立一栋高楼,名为“摘星阁”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老阁主的雅间就在楼中一层。 屋中装饰素雅,两座案台,笔墨纸砚,琴棋字画应有尽有,摆放讲究的同时不失美感,无不透露出一股古韵风味。 孟天枢亲自烧了一壶茶,笑问道:“准备待多久?” 梁尘坐在书案旁,答道:“三天左右,我想赶在入秋之前到南楚大都。” 孟天枢掐指一算,摇了摇头,“不大可能,你这次是从豫州出境,秋分时节能到就不错了。” 梁尘问道:“因为河南王李虔?” 孟天枢点了点头,“你这次在徽州闹出那么大阵仗,我要是李虔,也会留心。” 梁尘又问道:“那东方闻樱呢?听说她如今被李虔招徕麾下,现定居在洛阳。” 老阁主提起滚烫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梁尘说道:“你多留个心眼就行,不用太在意,这娘们儿跟李虔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梁尘喝了口热茶,默默点头,既然老阁主都这么说了,那就不用太过担心这位武学大宗师会对自己有所不利,况且要真倒了血霉被她盯上,身边还有个许白不是? 心念至此,梁尘好奇道:“许白修为归至巅峰了?” 孟天枢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比以前还要更胜一筹。” 梁尘心中顿时了然,果真如自己所料,这位枯坐九层阁二十余年的男子,今日终于解开了心结。此次去南楚带回大姐,有他出手相助,定事半功倍。 话是这么说,但如今离南楚还远,许白也不见得能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往后的形势更是扑朔迷离,还远远没到可以放下心中戒备的时候。 梁尘狠狠拍打面颊,深呼吸一口气。 弟子的一举一动孟天枢皆看在眼里,笑道:“这就对了。” 这次是老阁主发问,“梁尘,你对世袭罔替怎么想?” 梁尘惊骇道:“当今天子真会答应梁衍?” 孟天枢平静道:“那当然,你爹这些年一直在北境蛰伏,对朝廷掣肘步步退让,你以为他为得是什么?” 老人又说道:“李渠没多少日子了,所以才会下旨召诸王入京,其中靖北王最受瞩目,不说东宫那边儿在你爹所住府邸外布了多少暗哨,就说朝廷大多数官吏,如今哪个不是日日提心吊胆,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过日子?” “一条猛龙过江,溅起的风浪都够压死大片人了。” 梁尘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孟天枢接着云淡风轻道:“ 等你和琅琊世子兵戈相向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这场大戏才算真正揭开序幕。” 梁尘问道:“ 老阁主觉得藩王李淮会受多大牵连?” 孟天枢卷起袖子,也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缓缓说道:“ 李淮被贬为郡王是板上钉钉,在此之后,差不多应是子孙世代不能承袭王爵,隔代降级。” 梁尘眉头紧皱,握紧茶杯的手心微微冒汗,“如此严重?” 孟天枢端起茶喝一口,不紧不慢道:“四千徽州步卒对上你的六百风尘营,赢了虽胜之不武,但好歹也算赢了,况且还是与北境龙骧军对敌,但要输了,不光丢人丢到姥姥家,朝廷脸面也挂不住。” “选在诸王入京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那么一桩丢尽皇室颜面的大事,不是上赶着找死是什么?所以说你这次真的打蛇打到了七寸,直接掐住了李氏一族的命脉。” 孟天枢将茶杯放下,站起身说道:“更别说靖北王这次时隔多年入京,本意就是想找那些平日里喜欢作死的人开刀,杀一儆百,现在有人主动把脖子伸了过来,岂不正好?” 梁尘哑然一笑,“但愿如此吧。” 然后梁尘也站起身与老阁主一同走出房门外,边走边说道:“ 让二哥世袭王位,一定比我更加合适,也更合乎情理些。” 老阁主笑了笑,“这倒是句实话。” 梁尘双手置于脑后,笑了一声,“ 但谁让他是我哥呢?” 老阁主看向梁尘,笑道:“别以为你就可以借此高枕无忧了,虽然北境边军中有梁澈替你把持,但你要真铁了心当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闲散王爷,以靖北王麾下那些春秋名将的脾性,又岂会服你?” 梁尘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况且我也没打算当一个只会坐吃山空的废物败家子。” 老阁主挑了挑眉毛,抚须道:“哦?可是对接下来的事情有眉目了?” 梁尘语气平静道:“等从南楚回来,我就会动身去一趟北狄。” 老阁主问道:“孤身前去?” 梁尘嗯了一声,“当然。” 两人走到了天机阁内院,正在帮着整理阁中事务的王崇明闻声连忙抬头,笑道:“师父,小师弟。” 梁尘笑问道:“二师兄如今学问作得如何了?” 孟天枢说道:“等你们下山之后,你二师兄就会动身去往常安城。” 梁尘心头一惊,“二师兄也要下山?!” 王崇明放下手头事,走了过来笑道:“在天机阁待久了,也该下山去看看了。” 今年究竟怎么了?天机阁阁主孟天枢的四位嫡传弟子,竟有三人相继出山。 孟天枢又说道:“你二师兄这次下山,京城那边儿肯定会掀起不小风浪。” 梁尘的两位师兄,大师兄嵇遂,下山之后准备走一遭大剑仙许白当年走过的路。 许白当年十九岁初入江湖,屠尽被佛门众僧视为“阿鼻地狱”的酆都鬼城跻身一品金身境,二十一岁独自杀上龙虎山登仙台观摩张天师羽化仙蜕,顿悟三清境,二十四岁相继战败公孙剑池家主,凌云山庄近百江湖门客,位列天下武评前四,二十五岁登至万象境,一人于东海之滨剑挑仙人吕尚,芙蓉城主樊梨花,黄花岛主甘龙,最终力压三人胜之。 当今天下,甘龙不知所踪,樊梨花被许白斩杀于天水城外,所以嵇遂这趟下山的路途尽头,便是问剑如今身在蜃空城,开辟了一座武道场,隐约有些天下第一势头的仙人吕尚。 二师兄王崇明,则是去往弹指间风云色变的帝京常安。波诡云谲的大秦王城,儒释道三家为首,此外法家,阴阳家,墨家等等,各为其道,百家争鸣,明争暗斗于台前幕后,堪比一座尸骨累累的功名坟场。 一阵风起,师徒三人齐齐同望向院中摇曳竹林,不约而同道:“起风了。” 第43章 风停了 秦岭与昆仑接壤,因地处大秦陇西得名,春秋一战后被国人誉为“天下龙脊”此岭西起白石山,东至河南关中平原,南侧有一条祁连山脉,是南楚与大秦的国界分水岭。 昆仑山不以丘壑博盛名,驱遣江河东入海,控五岳,断山横。 这句诗是春秋年间,西晋诗人陈怀庚途经昆仑,激情满怀,有感而发。 高耸入云的祖山昆仑,高二千五百余丈,日月所相隐,蔽为光明,素有“中天柱”之称,其中有三座雄峰最为巍峨壮丽。 除去天机阁所在的昆仑最高峰玉虚峰,另有玉珠,香炉二峰屹立世间。 香炉峰高二百丈,岩岩嵬嵬,磅礴蜿蜒,形似香炉,此峰由此得名。山顶多奇异怪石,其中一处巉岩突兀,形似鲫鱼背,旁有大坑,深不见底。 山下有一泓罗汉潭,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梁尘一行人抵达昆仑第二日,李玄便拉着陈青山与小师弟两人跑来此地赏玩。 三人坐在清冽潭水边,陈青山率先抓起潭边一捧石子,打起了“水漂” 李玄瞧着斗笠汉子熟捻手法,兴致勃勃想要效仿,可石子却像不听使唤一般,均沉入潭底。 梁尘笑着拿起一枚石子,说道:“李玄,打水漂用的是巧劲,不是力气大就一定对。” 说罢,梁尘手中石子激射而出,蜻蜓点水般飞向对面岸边,潭水溅起层层涟漪。 李玄耷拉个脑袋,撇撇嘴道:“小师弟,我要有你一半聪慧就好了。” 天机阁阁主孟天枢四位嫡传弟子,嵇遂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王崇明早年写下的一篇《王道治国论》被京城士子广为流传,赞不绝口,梁尘就更不用说了,不论其它,单凭家世这一方面都足够让三座江湖庙堂另眼相待了。 可李玄却是默默无闻,整日与山川草木为伴,修行方面更是惨淡,如今连一个二品小宗师都不算。 世间武者,分为五品,皆以一气长短论高低,二品之下,不出高人,至多也就一气行五里。 登至二品,才算在武学一途真正登堂入室,寻常人二十里不坠气力就已达到极限,但到了这层境界,不乏有些天资卓绝的“奇人”初露锋芒,传言许白在没入一品之前,就可一气奔袭百里。 至于一品境界,以十五年前仙人吕尚在蜃空城与江湖共主东方闻樱对敌为最,据传言,当年吕尚从广陵大潮踏浪而行,不出一日赶至二百里外的蜃空城武道场仍面不改色,这场大战后来持续一天一夜,最终由吕尚胜之。 梁尘笑着拍了拍李玄肩膀,“可老阁主跟我说过,三位师兄里面唯有你能接过他的衣钵。” 李玄叹了口气,“啥衣钵不衣钵的,师父整日就只会跟我说些玄乎话,修道一事更是只字不提。” 陈青山破天荒帮老阁主说起话来,“李玄,孟老头对你有自己的考量,说不定这样就最好呢?” 梁尘点了点头,“李玄,我也觉得你现在就挺好。” 李玄往后仰去,躺在五彩石子铺就的罗汉潭边,双手负于脑后,笑道:“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但看见你们一个个都下山了之后,心里不免空落落的。” 梁尘抬头望天道:“李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老阁主说过,你的道就在山中。” 李玄伸了伸脖子,笑呵呵道:“也是,这山上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好像怎么看也不看厌。” 这些年,李玄以山川草木为席,清风明月为伴,走遍巍峨昆仑。 这些年,山中每一处角落,都留下了年轻男子的足迹。 人生短短百年,要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一阵风吹过,李玄微微闭目,感受山中万物大道气机流转。 这,就是自己的道么? 心念至此,李玄缓缓睁开双目,风停了。 —————— 天机阁内院,许白将头发高高束起,换了一身干净白衫,正在与老阁主对弈。 老阁主执黑先行,捻子落下,笑道:“精神了不少。” 许白不慌不忙落子,问道:“听梁尘那小子说,王崇明过段日子也要下山?” 老阁主点了点头,没有隐瞒。 许白又问道:“去见太子李启?” 老阁主轻描淡写道:“我这弟子要真到了京城,该是李启来见他才对。” 许白落子如飞,笑道:“倒也是。” 孟天枢看了眼许白,轻笑一声,“你还有闲心思问别人?那可是你的皇侄,真要对他递剑?” 许白答道:“我下山之前,关于此事靖北王早已跟我说了个清楚。“ “我那个侄子,他如若真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递上几剑也不是啥大事。” 孟天枢大笑,抚须道:“昔年南楚三皇子递剑南楚当朝皇帝,好大的噱头。” 许白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随后看了眼棋盘,下出一记妙手,洋洋自得道:“老阁主可要认输?” 孟天枢坦然自若,不紧不慢朝棋盘空荡荡一侧落子,“棋从断处生,世间很多事亦然。” 许白挑了挑眉毛,又落一子,攻势愈发猛烈,“试试?” 老阁主从容道:“那便试试。” 果不其然,两人对弈几十手之后,许白投子认输。 许白无奈道:“官子之战也能妙手一托屠大龙,老阁主棋术忒不讲理了些。” 孟天枢一笑置之,起身拍了拍许白肩膀,走出院子。 青竹院林中,此刻只剩下许白一人。 再也不是双鬓微霜的落魄剑客许白而是一袭白衣的大剑仙许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男子拍了拍腰间佩剑,洒然一笑。 “清霜,再等等。” “等到了南楚,就是你重见天日之时。” 第44章 忠武将军 三天转眼间过去,梁尘这次动身离开昆仑,老阁主并没有下山相送,只有两位师兄陪同。 山门前,李玄依依不舍道:“小师弟,真不多待几天了?” 梁尘拍了拍他肩膀,点头道:“不待了,等从南楚回了再来看你和老阁主。” 李玄从背后包裹里掏出一副品质极佳的金丝软甲递给梁尘,“小师弟,师父让我把这副金丝甲转交给你,他老人家的原话说,天机阁弟子下山,要不带点真宝贝,还不让山下那帮凡夫俗子笑话死。” 梁尘脱下外衣,将金丝软甲套在身上,笑道:“这老头儿平日里抠抠搜搜的,今天倒是大方。” 说罢,梁尘走到王崇明身前,问道:“二师兄真不与我们同行?” 王崇明点了点头,“二师兄入京前要先去看一看这中原大好河山,就不与你一起了。” 梁尘微微叹气,躬身抱拳道:“那好,二师兄此去帝京,小师弟祝你一帆风顺。” 王崇明坦然受之,笑道:“小师弟也要一路平安。” —————— 今日,徽州东林郡渡口,有不下十艘大号战船缓缓驶入码头。 来往百姓瞧见战船上方迎风飘荡的“梁”字王旗,纷纷埋头低语。 “乖乖,北境梁家军怎个来徽州了?” “啥,你没听说啊?咱们步军都督府大公子魏文龙,脑袋前几天刚被北境小王爷摘了去!” “此话当真?!” “作不了假!我听我那在都督府当差的表兄说,不光魏大公子,就连琅琊世子两根手指都被人剁了去!” “啥?连咱们那位无恶不作的世子殿下这趟都栽了?!” “这次徽州真要不太平咯...” 众人还在交头接耳时,一名身材臃肿,天生恶相的披甲佩刀男子缓缓从大船内走了下来。 披甲男子走至码头,围观百姓立马噤声散去。 此人正是梁衍麾下北境燕云八将之一,大秦先帝亲封的四品忠武将军,岳岩。 北境与徽州相隔不算太远,加上东林郡这边儿还有一位早年身在梁家军的严嵩甫把持,虽说老人身居此地意在颐养天年,但只要有关于靖北王府那边的风吹草动,向来都是第一时间奉上,绝不拖泥带水,这次亦然。 所以小王爷梁尘与琅琊世子李泓灏在云霞谷外兵戈相见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宁州。 世子梁澈在得知消息的当天,立马书信一封寄往徽州步军都督府,然后下令岳岩亲自赶赴东林郡。 男子神色冷峻,望向码头不远处单骑前来的披甲老人。 岳岩冷笑一声,心想,“看这老不死的脸色,世子殿下在信里估计就差把他祖宗十八代骂一遍了。” 老人一人一骑走到岳岩身边,下马道:“魏泉请忠武将军移驾步军都督府一叙。” 岳岩冷声道:“不必。” 一路赶来忍耐已久的魏泉脸色不悦道:“将军何意?” 岳岩嗤笑一声,“老都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魏泉闻言,顿时没了好好谈下去的耐心,冷声道:“忠武将军,非要在这儿就撕破脸皮?” 岳岩冷笑一声,不屑道:“那又如何?本将军这趟来徽州,本就不是奔着跟老都督喝茶谈心来的。” 魏泉怒喝道:“岳岩!我儿子如今尸骨未寒,这还不够吗?你非要咄咄逼人?!” 岳岩满脸肥肉拧作一团,指着后方战船说道:“令公子不是喜欢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么?那本将军今天也学一学他,老都督以为然?” 魏泉咬牙切齿道:“岳岩,你不要欺人太甚!” 岳岩昂起头,冷笑道:“现在知道欺人太甚怎么写了?早他娘干什么去了?魏文龙拿兵符的时候,你个老不死的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魏泉眉头紧锁,牙关紧咬嘴唇,渗出丝丝血迹,要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即便世子李泓灏亲自对他开口,自己也不可能轻易将兵符交付给儿子魏文龙。 如今,琅玡王身在京城凶险难料,自己又被这个恶贯满盈的岳岩缠上,此等形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魏泉厉声喝斥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岩冷哼一声,“你儿子人头落地,算给了小王爷一个交代,可靖北王和世子殿下这块儿,你个老东西如今可是屁都没放一个!” 听到靖北王三个字从岳岩口中说出,一向在徽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步军都督魏泉此刻浑身有些发麻,但仍硬着头皮说道:“如今靖北王身在京城,凡事自有陛下定夺。” 岳严呸了一声,厉声道:“废话!老子又不管你主子李淮在京城那边如何取舍,今个儿就是来专程来向你讨个说法的,懂吗?!” 魏泉往后踉跄倒退两步,指着披甲男子颤声道:“岳岩你想清楚,此事要再闹大,就算贵如靖北王,也免不了被牵连甚多!” 岳岩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所以本将军来徽州,目的只有一个。” 魏泉眉头紧皱,不解道:“什么目的?” 岳岩指了指魏泉,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语气冰冷无比,“让你自刎。” 魏泉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发笑,声音颤抖,“你疯了吧?凭什么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去死?” 岳岩平淡道:“你有两房妻室,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子嗣只有大房所生的魏文龙一人,所以对这个儿子,你个老不死的从不多加管束,任由他鱼肉乡里,作恶一方。” “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 魏泉听到后一句话,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凶恶男子。 岳岩接着说道:“五年前,你在休宁郡青楼结识一名女子,说来也奇,这娘们儿不仅爱你如命,竟还为你生下了一个小儿子。” “不过此女出身风月,你怕将她纳为妾室有损自己名声,所以便暗中派人在休宁郡建了一所偏僻府邸,命专人看护她们娘俩。” 说罢,岳岩从怀中掏出一块带血长绢,以及一串长命锁,丢到魏泉脚边。 魏泉赶忙拿起地上那串长命锁和绣有牡丹花的染血长绢,再三确认之后直接瘫坐在地。 岳岩拖着臃肿身子蹲下来,阴恻恻道:“放心,他们娘俩如今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魏泉牙关打颤,问道:“此话当真?” 岳岩冷笑一声,“祸不及无辜之人,老子身上背着的人命太多,不想徒增杀孽,但今天若是谈不拢,本将军并不介意以后跟阎王爷那边谢罪的时候多算上她们娘俩。” 魏泉双目紧闭,沉思良久,艰难从嘴边吐出二字,“也罢!” 岳岩站起身,拔出佩刀,丢到老人脚边。 魏泉拿起那柄长刀,置于脖颈,眼神决绝道:“只要我死,忠武将军就能放过她们娘俩?” 岳岩平淡道:“本将军向来言而有信。” 魏泉仰天大笑,厉声道:“好,将军既有忠武二字冠名,那本都督就信你一回!” 说罢,老人瞪大双目,一声不吭手持长刀抹于脖颈。 鲜血从老人脖颈涌出,魏泉身姿笔挺,缓缓倒地。 岳岩弯腰拿起老人身旁那柄染血长刀,帮他合上眼睛。 做完这一切,男子将长刀归于鞘中,望向京城方向,喃喃道:“大将军,您以前说过只要龙骧军在北境一天,世间就无不可为之事。所以这次您也一定要从京城平安回来。” 第45章 佩剑上殿,羽林垂首,天子降阶 道家将天宫谓之紫宫,历来天子居所又被称为禁地,所以皇宫便得名“紫禁城” 这座巍峨宫城,始建于春秋一战结束之后,历时十三年完工,整座皇城自南而北中轴线与全城轴线重合,呼应天象,由精通堪舆术的阴阳大家郭延翰亲自督盖。 皇城设有六座城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命名。 宫城正门名为“子午门”朝中官吏从此门进宫之后便可直达奉天广场,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通往武英殿的三条大道,中间御道只走帝后銮驾,左右两侧只有李氏皇族、王公、侯爷、驸马、文官三品和武官四品以上才准许出入,其他品级只能走两阙门入殿。 皇城中轴线建有三殿,一字排开,武英殿位于奉天广场层层阶梯尽头,紫禁城正中,乃朝会之地,东西两侧分别建有文渊阁,东华殿,乃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朝会结束之后议事处。 东宫因方位得名,作为当朝太子在皇城内的居所,尽显辉煌。 宫殿顶端,琉璃砖瓦映着日头熠熠生辉,恰似一片金碧汪洋,两侧飞檐龙首,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此刻,天蒙蒙亮,太子李启正端坐于细密如银亳的水晶珠帘后,端详一份刚刚送到东宫的密报。 李启看着这份密报的内容,眉头微皱,轻轻挥手示意殿内一众仆从退下。 等到宫女太监悉数退下,李启将这份密报搁置于紫檀木桌之上,问道:“先生怎么看?” 这时,一名中年儒衫男子从殿中隐蔽角落走至光亮处,拿起密报扫了一眼。 男子开口,如一股子金石声,“当弃则弃。” 李启看向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先生的意思是?” 男子平静道:“殿下应该明白不能引火烧身这个道理。” 李启扶了扶额头,微微叹气,“唉,本宫的这位王叔怎就生出了这么一个蠢儿子?” 男子再次提醒道:“殿下今日上朝,千万不可主动提及此事。” 李启点了点头,“本宫知晓了,先生退下吧。” 男子躬身作揖,缓缓退去。 等儒衫男子退去后不久,帘外,有一名太监风尘仆仆,跪地嘶声道:“启禀太子殿下,该上朝了。” 李启掐指算了下时辰,命下人为自己更衣之后,便掀开珠帘缓步走向殿外。 这些年代父皇监国,李启向来早出晚归,不备车辇,今日也不例外,离例行朝会还有半个时辰,便动身前往武英殿。 从东宫穿过祭祀天坛,东华殿,以及一条长长廊道,方可从东门抵达奉天广场。 这段路,李启已经走了八年。 李启穿过城门孔洞,被眼前一幕有些弄得匪夷所思。 因为奉天广场今天道路两侧,不似往日空无一人,此刻竟站满了身穿袍服的朝中官员。 就在李启纳闷这些人今天为何来得比自己还早时,武英殿层层台阶下的那道身影给出了答案。 李启见状大惊,连忙穿过百官,跪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久未露面的大秦天子李渠此刻被内侍总管吕廷芳搀扶着,面色发白,语气略显虚弱道:“平身吧。” 李启起身之后,关心道:“春寒料峭,父皇一定保重龙体。” 李渠点了点头,“无妨。” 李启见状,便退向一旁,默默扫视御道两旁站立的朝中官员。 两朝首辅苏仪身穿大红仙鹤补子袍服,位居文官队伍之首。 而且在他身边,竟还站着两位很久不曾上朝的年迈老臣,一位是早就退居幕后的翰林院大学士,素来有“内相”之称的薛怀中,一位是稷下学宫大祭酒,兼领太师一位的程之洞。 武官那边,声势更加浩大。第一排站着的除了被敕封为辅国大将军,同时就任兵部尚书一职的石宗宪,还有两淮总兵李钱塘,湖广总督马定远,辽东巡抚杨怀山,皇家五千羽林大统领尉迟正恭的父亲,安西大都护尉迟迥。 往后看去,年轻一代有骠骑将军王林权,怀化将军石子敬,昭毅将军阮天成等等。 文武百官,所有人皆面色沉重,站在奉天广场。 李启试探性问道:“父皇龙体为重,要不先行入殿?” 李渠微微闭目,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远处皇城正门外,依稀可见有几道人影缓缓走来。 太监们见状,一个个扯开嗓门依次大喊道:“应天王,琅琊王,淮西王,蜀王入殿!” 声音此起彼伏,回荡于朱红宫墙之内。 李启见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久不临朝的父皇今日是为了召见诸位藩王才特地露面。 四位藩王,个个身穿杏黄蟒衣,穿过御道走至天子身前,按照受封爵位大小依次跪拜道:“臣弟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渠仍旧闭目,只是略微点头,示意他们起身。 众人起身后站往一侧,均看向城门方向,个个如临大敌。 李渠这时睁开双目,缓缓说道:“终于来了。” 李启闻言望去,眉头紧锁,浑身止不住颤抖。 一位老人身穿蓝缎团龙蟒衣,腰悬佩剑,缓缓走入皇宫内城。 众多太监见到此人,纷纷咽了口唾沫,竭力嘶喊,声音却略微有些颤抖,“靖北王入殿!” 此言一出,奉天广场文武百官,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城门方向。 城门处,老人身前身后几排校尉统领齐齐跪地。 御道两侧,五千羽林军见到此人之后,纷纷垂首。 此时,文官之首,两朝首辅苏仪带头作揖。 武官那边,兵部尚书石宗宪率先躬身抱拳。 紧接着,奉天广场内浩浩荡荡如长龙的百官队伍纷纷后退一步,弯腰不语。 靖北王梁衍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中间御道,缓缓走向殿前。 太子李启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愣住。 监国八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阵仗。 佩剑上殿,羽林垂首,百官折腰,天子降阶。 大秦自立国以来,唯有靖北王梁衍一人当此殊荣! 第46章 放血 梁尘一行人动身离开昆仑已有半月,这段日子众人为了赶路,不辞劳苦,风餐露宿。 今日也不例外,天色渐晚,众人行至一处湖泊旁,小王爷下令在此暂作休整,争取明日一鼓作气赶到两州交泱的涿鹿郡,等过了此郡,离扬州江南道就不远了。 宁川与风尘营士卒们为小王爷等人熟练扎起一座座简陋营帐,便起身告退,轮流守夜。 梁尘这些天不分昼夜赶路,本来白皙的俊秀脸庞变得黝黑了不少,身上的锦绣玉袍此刻更是惨不忍睹,长袖领口与裤脚皆被划的破破烂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贵胄公子哥身上扒来的呢。 湖泊旁,梁尘一屁股坐到许白边上,笑呵呵道:“看了你那么多年埋汰模样,现在还真有点不习惯。” 依旧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瞥了眼梁尘,“有屁快放。” 梁尘眯眼笑道:“许白,我已经能熟捻驾驭五把飞剑了,该教剑术了吧?” 许白点了点头,问道:“你如今开了几穴?” 道教张天师曾将人身十大绝穴,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分别喻作洞天福地,诸多窍穴,各存有真气,其中十大绝穴又名清虚之天,磅礴气机如潜龙蛰伏于此。 十大绝穴为人身之最,每开一穴,浩大真气便会如滔滔江水涌入体内,一品金身境体魄可承受之最为三穴真气,三清境为五,万象境为七,古往今来,除了五百年前羽化登仙的龙虎山张天师张道陵,从未有人将十大绝穴开至八穴,如果以后还能有人如他一般,那也只有踏入天人境界的陆地神仙了。 梁尘如实答道:“绝穴开了一穴,大穴十六,小穴二十。” 许白说道:“还凑合。” 说完这句话,许白随手从地上拣起一根粗枝,丢给梁尘说道:“今日之后,不到生死关头,五柄飞剑不要出鞘,此外,每天拿挥它两千下,不求重,但一定要快,中间不准换气。” 梁尘拿起这根树枝,诧异道:“这就完了?” 许白笑了笑,“这才哪到哪?等你挥十万下之后,就每天拣根树枝跟那个叫郁鸿羽的打一场,期间尽量用全身真气护住树枝不被砍断,长此以往,到达南楚之前你必能撑过三十招。” 梁尘无奈道:“才三十招?” 许白说道:“三十招不少了,那小子耍的一手霸道剑,杀力等同寻常一品高手,只求重不求快,与我教你的路子截然相反,你要真能用一根树枝在他手底下走过三十招,身上绝穴最少也要开两穴,到那时候你离跻身一品金身境就不远了。” 梁尘默默点头,正要说话时,就被一阵震天哀嚎声打断。 “小王爷啊!岳岩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啊!我该死啊!要小王爷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说什么也要把魏泉跟李淮那两个老不死的全家都拉上一块陪葬啊!” 不远处,花鸳机正坐在马车厢内小憩,突然车帘子被猛然掀开,只见一张肥肉乱颤的凶恶面孔探了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小王爷啊!小王爷您在哪啊?!” 花鸳机瞅见眼前滑稽一幕可半点都笑不出来,在北境辗转数年,这位“宁州参将”的恶名她可是没少听说,不论男女,只要得罪了靖北王府,落到这肥猪的手里,求死都难,有的被做成了人彘丢到荒郊野岭。有的被关在水牢里只露个头喘气,等什么时候全身肉泡烂了再捞出来。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反正只要跟人干的事不沾边的,岳岩都做得出来。 花鸳机怯生生指向湖泊方向,岳严即刻了然,立马连爬带滚跑过去。 梁尘闻声赶来,给了岳严一脚,“叫什么叫,跟死了祖宗十八代似的。” 岳岩不顾地上泥泞,扑通跪地,痛哭流涕道:“岳岩该死啊!小王爷您无碍吧?” 梁尘蹲下身拧了拧他的满脸肥肉,笑骂道:“我没事,别他娘的瞎嚷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入土了呢。” 岳岩闻言,嘴咧得跟朵花似的,殷勤地往前凑了凑,抱住梁尘大腿如释重负道:“小王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末将可算能安心了!” 梁尘满脸嫌弃,一脚将他踢开,开口询问道:“从哪来?” 岳岩拍了拍膝前泥土,站起身嘿嘿笑道:“从宁州出发,先去了趟东林郡才来见的王爷。” 梁尘挑了挑眉毛,哦了一声,“东林郡?是去找魏泉那老小子了?” 岳岩点了点头,如实相告,“末将奉世子殿下命令,取了魏泉那厮的头颅。” 梁尘眉头紧皱,语气渐冷道:“魏泉死了?会不会做得有点过头了?” 岳岩笑了一声,“放心吧小王爷,末将办事您还不放心?” 梁尘心想也是,岳岩虽然平日在自己面前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处理这等棘手事务却是北境诸多将领心中一等一的首选,否则梁衍怎么会让他来负责掌管整个北境暗中的谍报蛛网? 说罢,岳岩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许白,有些讶异。 对于此人的身份,岳岩作为靖北王府谍报机构“粘杆处”的一把手,当然知晓颇多,只不过在他的印象里,许白应是一个修为不复往日,落魄失意的枯槁中年男子,与眼前这人可一点也挂不上钩。 难不成跟小王爷游历这些日子,此人修为已经恢复往日巅峰? 岳岩跑到梁尘背后,小心翼翼为其捏着肩膀,殷勤道:“不愧是小王爷啊,连这等怪人都给您降伏了。” 梁尘拍掉岳岩大手,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搁这儿拍马屁了,你不烦老子还嫌烦,要没事了就滚吧。” 岳岩挺着大肚子,将一份密报交予梁尘手中,嘿嘿笑道:“那末将就先回北境了,等小王爷从南楚那边儿回来,我再去接您。” 梁尘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岳岩边走边回头,一脸不舍道:“小王爷千万一路小心。” 臃肿如猪的中年男子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骁勇护卫缓缓离开,途经宁川和众多将士身边,岳岩瞥了一眼身材魁梧的大戟武将,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那顶华贵马车。 回北境的路上,岳岩如同一座小山坐在车厢内,眯起双眼仔细端详一份密报,与给梁尘的那份一样,是几天前从京城那边儿快马加鞭送过来的,上面只写了四则消息。 “久未露面的天子李渠今日临朝。” “琅琊王李淮被贬为郡王,没有旨意不得擅自离开辖境,其子被贬为庶人发配边关,除此之外子孙世代不准世袭,隔代降级。” “朝会上有两位正三品官员出面为其求情,出宫之后被靖北王砍去头颅。” “靖北王府得与大秦祖训不符的世袭罔替。” 岳岩放下密报,笑容狰狞道:“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在京城坐享太平了那么多年,如今也该被人放放血了!” 第47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涿鹿郡高阳县位于徽州与扬州交泱处,过了此地就不用再走弯路,只需从两州通衢大道一路前行便可抵达桃红柳绿的江南道。 高阳县临近江南,正值春意盎然,景色宜人。梁尘一行人这些日子风尘仆仆,倍感疲累,所以进城之后并没有选择继续赶路,而是包下了县城内中轴街道相对而建的两座客栈。 梁尘所住的客栈名为“龙门客栈”掌柜的是一位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仍未考取半点功名的老秀才,名为吕良才,所幸有祖上荫庇,留了这么一处好地段给他,否则以老人坎坷的仕途之路,流落街头要饭也不足为奇。 老人之所以把此处命名为“龙门客栈”便是希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高中状元,从此鱼跃龙门,可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的他至今却仍一无所获,迄今为止也就远远瞧见过几次常安皇城的正门而已。 今日早些时候,吕良才正坐在大堂饭桌上蘸着口水翻一本褶皱不堪的儒家典籍,读到了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禁捶胸顿足,要论富贵,自己祖上在县城内好歹也算个殷实阔绰人家,可到了这一代,像是被人截断了气数似的,族中兄弟个个早夭,自己这客栈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要再不开张,别说雇佣伙计,吃口饱饭都是问题。 也就是在时,梁尘一行人走进大堂,小王爷出口就是包下整座客栈,吕良才顿时眼冒金光,看向这几位腰悬佩剑,财气逼人的贵客,连忙放下手中圣贤书,殷勤地端茶倒水,为众人打扫客房。 梁尘在客栈雅间休歇了一晚之后,隔日正午刚吃完饭便带着绿竹与许白出门赏玩,说要见识见识此处县城的风土人情。 城中土路上,来往小贩卖力吆喝,一股马粪味经久不散,梁尘捏了捏鼻子,笑道:“这破地方跟宁州比差远了。” 绿竹柔声道:“公子莫急,等过了这处土路就好了。” 果不其然,过了这处土路之后,转而是一座石桥,桥下溪水潺潺,两旁种满了柳树,此刻随风摇曳,绿意盎然。 三人走上石桥,梁尘问道:“许白,听说你们许家老祖宗最早就是在高阳入仕,后来几经辗转才迁到了南疆自立门户?” 许白点了点头,“以前祭祀大典的时候听我父皇提过一些祖上的事,跟你所说大体不差。” 梁尘笑了笑,“那这高阳县也算得上你老家了,也不多瞧瞧,咋的,总不会是难为情吧?” 许白摇摇头,轻笑一声,“孤家寡人一个,哪还有什么故乡情怯。” 就在两人谈话时,桥那头,突然有一位头戴破皮貂帽,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手捧几个热气腾腾的窝窝头跑了过来,在她后面有几名拿着长棍的恶奴卖力追赶,领头那人边跑边骂道:“再跑!有种别让老子追上,逮着非打死你不可!” 小乞丐健步如飞,还不忘转头朝后啐了口唾沫,“就你们这样儿的,再跑八辈子都追不上老娘!” 可就在这时,石桥另一头,又有几人拿着长棍气势势汹汹赶来。 前方有狼,后方有虎,小乞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小乞丐四处张望,左右为难之时,她突然看到了正在桥上看热闹的梁尘三人。 小乞丐盯着衣着不凡的三人,心下便有了主意。 梁尘看向盯着自己良久,然后快步向这边跑来的小乞丐,十分好奇这小子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摆手示意绿竹许白不用出手。 小乞丐跑到梁尘面前,不顾窝窝头洒落一地,连忙拽着梁尘的袖口痛哭流涕道:“哥啊!我可算找着你了!” 两侧桥头,来势汹汹的恶仆看向眼前这一幕,顿时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桥上,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禁心想,“这个身穿象牙色玉袍,长得忒俊,看着就贵气逼人的公子哥,真能是这小乞丐的兄长?” 因为梁尘并没有出口否认,众人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纷纷饶有兴致地站往一旁交头接耳,好奇此事究竟如何收尾。 恶仆那边儿,领头那人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心想不是个办法,虽碍于梁尘的威严,但仍硬着头皮说道:“敢问公子,真是这小乞丐的兄长?” 梁尘眯眼笑道:“不是啊。” 众人闻言,皆愣在原地。 小乞丐见状,连忙停止哭嚎,低声咬牙切齿道:“喂喂喂!别见死不救啊!实在不行帮我把银子付了也成,日后我双倍还你!” 梁尘伸手抹了抹小乞丐被灶灰熏得似黑炭般的脸颊,贱笑道:“小黑炭,你看本公子像缺这双倍银子的样吗?” 就在梁尘说话的这会空儿,桥头那边领头的恶奴已经拿着长棍狂奔而来。 小乞丐大骂了一句“你大爷的”之后,立马从桥上跳了下去。 随着扑通一声,小乞丐身形没入河流,没了踪影。 十几位恶仆见状,纷纷骂了句娘,然后掉头往桥下河边追去。 梁尘捧腹大笑,转头跟绿竹许白二人言语,“走,跟上去看看。” 半晌过后,梁尘三人终于在二里地外的河流岸旁寻到了小乞丐踪迹。 此刻,她正被十几位恶奴逼到一棵老树底下,梁尘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小乞丐,不禁有些惊诧。 小乞丐本来一张被煤灰熏得黝黑的鹅蛋脸庞,在被河水冲洗之后竟是白腻如脂,颈后露出那点皮肤更是肌光胜雪,加上肩头那一袭湿乱长发,此刻她嘴角抽泣,楚楚动人,宛如流落人间的天上仙子。 梁尘断言,这小乞丐只要随便拾到拾到自己,在天下人品评女子姿容的牡丹评中,她必定能跻身前十,而且还是排名极为靠前那种。 心念至此,梁尘连忙出声阻止那些恶奴对小乞丐棍棒相向,“且慢!” 一位手持棍棒的恶奴看向这名公子哥儿,没好气道:“公子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戏弄我们弟兄?” 梁尘走上前,将小乞丐护到身后,笑眯眯道:“她欠你们多少银子?” 恶奴以为梁尘还在戏耍他们,顿时心生不快,随口胡诌了个数,“一贯钱。” 梁尘使了个眼色,绿竹随即从怀里掏出一长串铜钱丢到那人脚边。 那名恶奴目瞪口呆,又试探性道:“我记错了,是三贯钱。” 梁尘一笑置之,摆手示意绿竹再给他丢五串铜钱。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乞丐拉了拉梁尘衣角,低声道:“他们这是讹你呢,我就偷了几个窝窝头。” 梁尘笑眯眯道:“无妨。” 此时,得了六串铜钱的带头恶奴仔细打量了一眼梁尘身边两位扈从。 离自己最近的绿衣女子,虽然腰间别着把剑,但一个娘们家家的,长得还那么俊,估计这剑也就是拿来吓唬人的,肯定厉害不到哪去。 倒是远处那名双鬓微霜的白衣男子,恐怕不太好对付,不过自己这边人多,应该也能收拾得过来。 心念至此,恶奴冷笑一声,“我看公子也是心善之人,不如多施舍施舍弟兄们几个赏钱。” 梁尘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哦?你说说多少才够?” 恶奴攥紧手中棍棒,一瞬暴起,厉声道:“那得看你有多少!” 梁尘冷笑一声,“我即便给你,你敢拿么?” 说罢,梁尘高高跃起,折断后方老树一根枝桠,往恶奴头顶猛然挥去。 恶奴抬头,正在惊讶这名公子哥儿身手竟如此了得,但见他只是折了根树枝,不免笑出声来,“见过寻死的,还没见过你这般上赶着求死的。” 但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自己手中的长棍竟是被梁尘所持树枝直接斩断。 梁尘气态从容,从半空中划出一个大圆落地,阵阵罡气以他为中心激荡而出! 十几位恶奴,无一例外,皆被这股霸道气机弹飞,栽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梁尘翻转手腕,大步流星,用树枝略尖一头直接刺穿领头那名恶奴脑门。 其余恶奴看到这一幕,连忙拔腿跑路,纷纷心想自己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看黄历?怎么就碰到了这等扎手点子! 几人跑归跑,但梁尘丝毫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此刻他双指并拢,以体内气机驾驭树枝悬空。 树枝一瞬弹出,势如绝弦,依次洞穿所有四散而逃的恶奴心口。 梁尘做完这一切,伸手轻轻转动脖颈,语气淡然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何苦来哉呢?” 第48章 多多指教 回客栈的路上,梁尘给小乞丐买了两个大肉包,笑道:“小黑炭,这包子算你欠我的,日后记得还。” 刚咬了一口鲜嫩多汁肉包的小乞丐闻言,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没好气道:“你缺这俩包子钱?” 梁尘笑眯眯道:“缺啊。”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心想,“长那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等大白天睁眼说瞎话还一脸不害臊的!”老娘又不是眼瞎了,刚刚你给那伙人扔钱的时候自己可就在旁边看着! 不过小乞丐转念一想,这人好歹救了自己一命,得想着感恩才是,况且以他这种富家公子哥的性子,这话估计也就说着玩玩的,不能作数。 这时,梁尘突然停步,以拳身击打掌心,“对了,空口无凭啊!绿竹,取纸笔,按着她签字画押。” 小乞丐闻言,顿时气的七窍生烟,想到刚刚还在心里为这人开脱,恨不得立马扇自己一巴掌。 就这样,在绿竹的“督促”下,小乞丐不情不愿的打了张欠条。 梁尘拿起这张纸,啧啧道:“永和十九年,白萦欠下梁尘四文铜钱,限期一年内归还。” 名叫白萦的小乞丐闷哼道:“满意了吧?” 梁尘将欠条交予绿竹保管,笑道:“小黑炭,你这名字挺不错啊。” 白萦没好气道:“要你管。” 梁尘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问道:“小黑炭,芳龄几何?” 白萦拿开他的手,撇撇嘴,“不告诉你。” 梁尘又好奇道:“你爹娘呢?” 白萦平淡道:“死了。” 梁尘闻言,眉头微皱,“那你其它家人呢?” 白萦答道:“都死干净了。” 梁尘又问道:“那你如今就一个人四处流浪?” 白萦摇了摇头,“爹娘死后,有个姨姨一直带着我,只不过这回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才落得如此境地。” 梁尘闻言,叹了口气,“那你姨姨如今身在何处?” 白萦答道:“洛阳。” 梁尘闻言微微一愣,笑道:“巧了不是,我正好也要去趟洛阳,要不一起?” 白萦喜笑颜开道:“真的?!” 梁尘奸笑道:“当然,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当个打杂的,正好还那四文钱。” 白萦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咬牙切齿道:“好!” 众人回到龙门客栈之后,梁尘给白莹单独开了间客房,然后命掌柜的去烧一大盆热水,让她冲冲身上晦气。 客栈大堂内,此刻只剩梁尘三人。 见白萦上楼之后,梁尘问道:“许白,只是捎上她一程应该无妨吧?” 许白瞥了眼梁尘,“现在知道问我了?” 梁尘无奈道:“刚才不是没机会么。” 许白叹了口气,“我说你也真是的,给这丫头几句话就迷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绿竹也点头附和道:“公子这次行事确实有些草率了。” 梁尘问道:“难不成她真有问题?” 许白扶了扶额头,微微皱眉道:“看似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不说今日桥上那事她为什么单单赖上你,就说你去洛阳,她就碰巧也去洛阳,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梁尘,你今儿是怎么了?就这点破道理还要我跟你去说?” 梁尘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啥,当时她说去洛阳,我就想着正好捎上她一路,其它的根本没多想。” 许白闻言,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小子不会是看上这丫头了吧?” 梁尘一脸茫然,如被人重重锤击心口。 许白笑道:“要真如此,那你就把她带上吧,我多留个心眼便是。” 绿竹担忧道:“许剑仙,还没查清此人底细,这不妥吧。” 许白叩指轻敲桌面,“此人底细当然要查,不过我这一路观她气机流转不像习武之人,若真走了眼,那她来头可就大了。” 梁尘此刻终于缓过神来,把此事从头到尾捋了个通顺。 许白见状,哂笑道:“哟,从温柔乡醒了?” 梁尘笑了笑,“既然说都说出口了,那就捎上她走些时日,如若她真存了对我不利的心思,留在身边也能多加提防,总好过不知什么时候背地里挨上一刀。” 绿竹满脸忧愁,“公子...” 梁尘握住她的手,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二楼客房内,白萦此刻正倚靠在洒满花瓣的浴盆里吐着香气,浑身舒坦。 女子肤白胜雪,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撩拨披肩长发,若有所思。 看来今日梁尘身边那人,应该就是姨姨所说的许白了,果真如密报上所说一样,北境小王爷这次出门游历,身边跟了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超一品高手,如若不是天水城外那一招,他的身份还真没人能猜得出来。 不过看他如今这样儿,一身通天修为好像已经恢复了个十有八九,有这么一个人跟在梁尘身边,实在是难缠。 另外还有那个绿袍女子,密报上说她是梁尘身边的死士,天下十大名剑中,她腰间的那柄“青虬”排名第四,仅在自己的短剑“神祜”之下,实在不能小觑。 至于梁尘本人么,倒是有点儿意思,品性不仅与传闻中不符,用大相径庭形容也不为过,果然,靖北王梁衍生出的儿子不可能是个只会挥霍无度的废物。 白萦抬头望向房顶交叉横梁,蛾眉敛黛,一双漆黑眸子如凝露般澄明剔透。 绝美女子浅笑盈盈,嗓音清柔婉转,不似在城中那会儿刻意压低了声线,“梁尘啊梁尘,不枉我在高阳县等了你那么多天,往后还请多多指教咯。” 第49章 就此别过 白萦下楼之后,外头天色渐暗,梁尘见状,随即命客栈掌柜吕良才准备吃食。 梁尘此刻坐在桌边,看向一旁将下巴抵在桌面上百无聊赖的白萦,心中赞叹不已。 从小到大,梁尘见过的好看女子少说也不下千人。要知道,能让小王爷梁尘说出口的那种好看,可不是寻常勾栏花魁能往上硬凑的。 可那些形形色色,各有各花香的倾城女子,却连身边这人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洛阳牡丹甲天下,花开时节动京城。” 梁尘看向身边女子,心想难怪江湖人要把那品评女子姿容的榜单定名为牡丹评,因为此刻的白萦,就像一朵初绽的牡丹花,娇艳欲滴。 女子周身散发一股沁人兰香,长发湿漉自然垂下,不施粉黛,眼神幽怨,“咋还不吃饭?” 这时,陈青山,花鸳机先后下楼,看到大堂饭桌旁梁尘身边凭空多出来的绝色女子,不免有些诧异。 陈青山坐到梁尘旁边,低声问道:“这小娘子从哪冒出来的?” 梁尘笑了笑,“刚刚上了趟街,随手捡的。” 白萦闻言,没好气哼了一声。 陈青山嘴角忍不住抽搐,心想,“乖乖,这小子寻花探柳的本事难不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自己在遇见梁尘之前,行走江湖那么多年都没瞧见过几名算得上“倾国倾城”的好看女子。 但自打从上了昆仑山遇见他之后,这世间绝色女子像地里大白菜似的,是蹭蹭往外窜呐! 不说靖北王府内梁尘的两位贴身大丫鬟绿竹与九歌,就说那花小娘子,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二词形容都丝毫不过分。 但即便是花鸳机,在坐到这名女子身旁之时,不免也有些黯然失色。 可就这么一名绝代女子,竟是梁尘从街上捡的?! 这时,白萦哀怨的瞥了小王爷一眼,问道:“梁尘,咋还不吃饭?” 梁尘笑呵呵道:“别急,饭菜还得等上一会儿,你要实在饿的厉害就先吃点糕点垫垫。” 说罢,梁尘抬手指了指花鸳机所在客房,然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楼去把那只精致食盒拿下来。“ 花鸳机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府里带来的糕点都吃完了,小王爷还是自己出门买去吧。” 白萦闻言,立马转头死死盯住花鸳机,眉眼间皆是怨气。 花鸳机毫不示弱,一双凌厉眼神直接与白萦对上。 对视良久之后,两人同时别过头去,双手环胸哼着闷气。 梁尘见状,无奈叹了口气,心想道,“这世间好看女子相处起来难道都是这般水火不容?” 就在这时,老人吕良才亲自从后厨端着盘子为几位贵客上菜。 白萦见状,顿时眼冒金光,直接下手抓起一只肥美羊腿大口啃了起来,除此之外,她另一手也没闲着,拿起筷子叉起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就往嘴里塞。 梁尘看着眼前这位像几辈子没吃过饭的女子,笑眯眯道:“算上刚才买包子的那四文钱,加上客房钱,饭钱,总计是二百八十六文,千万别忘了还我,小黑炭。” 白萦闻言,差点一口饭喷了出来,骂道:“奸诈!无耻!” 梁尘啧啧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你还想赖账?” 白萦耷拉个脑袋,咬着馍馍可怜道:“我哪有那么多银子?” 梁尘给她碗中夹了只鸡翅,坏笑道:“没有不打紧,从明天起你开始着手干活就成了,我每月给你开五十文,是不是很良心?” 女子翻了个白眼,大跌眼界道:“啥!才五十文?!” 梁尘挑了挑眉毛,“嫌多?那我给你再减一点?” 白萦连忙挥手,赔着笑脸道:“别别别,就五十文。” 这时,花鸳机不冷不淡补了一句,“唉,五十文连我小半盒胭脂都买不了。” 白萦闻言,顿时气的七窍生烟,刚想走过去与她对峙,可花鸳机却早已回到二楼客房。 梁尘此刻也站起身,拍了拍白萦肩头,眯眼笑道:“小黑炭,我身上这玉袍你明日拿去洗了,千万记好,这袍子的面料极细,乃西域进贡宫中的绫罗绸缎,搓坏了得赔。” 说完这句话,梁尘飘飘然离去,片刻后,其余人也相继吃完,起身回到房间。 此时,白萦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击桌面,怒道:“梁尘,你大爷的!” 二楼客房内传来一阵悠哉嗓音,“哟,还敢骂债主?绿竹,在欠条上再加五十文。” 白萦听到这句话,脑海中浮现起梁尘的奸诈笑容,恨不得当场将他碎尸万段! —————— 常安城内,今日靖北王梁衍准备动身离京。 此次入京的五位藩王,梁衍是最早到的,也是最早走的。 此刻,老人坐在纳兰懿驾驶的马车厢内,掀开窗帘,默默看向城中的街道,思绪飘回从前。 记得第一次入京便是与李渠同游,他那会儿只有十四岁,名声不显,自己虽长他五岁,但也不过是一个军中寻常校尉而已。不知不觉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种种场景浮现心头,恍如昨日。 那时的大秦疆域远没有今日这般辽阔,常安也不是国都,皇宫更没有盖起。 时过境迁,如今的李渠早已不是当初血气方刚的十四岁少年,而是当朝天子。梁衍也不是当年初露锋芒的军中偏校,而是大秦立国以来唯一的异姓藩王。 遥想当年,私交甚好的两人来到中原常安之后,望向城中繁华景象,不约而同立下豪言壮志。 “他年以后,此地必将归我大秦疆域!” “殿下,这可不够。” “啊?这还不够?那怎样才够?” “普天之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我大秦辖境山川国土!举目四海之内,皆是我大秦百万铁甲雄兵!” 心念至此,梁衍把帘子拉上,叩指轻敲双膝,微微闭目。 算上岳岩安插在京城的粘杆谍子这些日子所杀人头,朝野上下光五品以上官员就死了二十多人,其余微不足道的过河卒子更是杀了不计其数。 至于往后还要死多少人,全看太子李启继位之后对北境的态度如何。 突然,梁衍所乘坐的马车在快行至城门口时突然停住。 纳兰懿望向眼前这一幕,眉头微皱,“王爷,城门处有一千羽林军驻扎,看这架势来者不善啊。” 前方孙铭也一人一骑赶到马车旁,沉声道:“大将军,吕廷芳在前边儿亲自牵着辆马车,应该是在等您。” 车厢内的梁衍睁开眼,淡然道:“无妨,直接过去。” 纳兰懿驾着马车行至一千羽林军十步距离处停步,手掌缓缓放于腰间刀柄。 孙铭领着一百黑槊龙骑紧随其后,严阵以待。 这时,吕廷芳牵着马车从两侧羽林军中间走了出来,语气恭敬道:“靖北王,请下车一叙。” 梁衍闻言,掀开门帘,缓步走下马车。 吕廷芳见状,朝后方马车厢内低声言语了几句。 片刻后,一人缓缓从吕廷芳所牵那辆马车厢内走了下来。 纳兰懿看向那人,浑身散发出冷意,腰间长刀悄然间出鞘一寸。 孙铭此刻眉头紧皱,伸手勒紧胯下战马,随时准备好殊死一搏。 一道平淡嗓音响起,“这就走了?” 梁衍看向对面那人,不冷不热说了句,“陛下还有话要说?” 大秦天子李渠摇了摇头,“朕就是想最后来见靖北王一面。” 梁衍沉默半晌,缓缓说道:“陛下该加件衣裳。” 李渠笑了笑,“梁衍,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句话,李渠便带着吕廷芳与一千羽林军回了皇城。 梁衍留在原地驻足良久,然后转身返回车厢,驶离京城。 据后世史书记载,永和十九年,乃靖北王梁衍最后一次入京。 同年四月初三,大秦天子李渠病逝于皇宫寝殿,享年六十二。 风雨如晦,大秦国境内霎时凄风苦雨,风雷骤至。 第50章 亡国公主 国丧期间,按照规制,近支宗室及在京王公大臣一年之内,不许嫁娶,不许舞乐宴会;在京军民百姓,男去冠缨、女去首饰,素服百日,不准祭祀,京城各寺庙,皆撞钟三万次;六阁呈递奏折一概移用蓝印,大秦十九州各地郡县官员皆披麻服丧,宗府衙门尽挂白底联。 今日,李启披麻戴孝手持白幡,身后跟着文武百官,王室宗亲,以及五千羽林军护卫,队伍白茫茫一片,从帝京启程去往皇帝陵寝。 李渠生有五个儿子,除去大皇子李泰乾早年被赐死于宫中,如今还剩下二皇子李启,三皇子李丞焕,四皇子李秉义,五皇子李宽。 浩浩荡荡地队伍正前方,那尊由百人抬着的漆黑棺椁前,有名双鬓染霜的威仪妇人,身穿孝服与李启并行。 此人正是李渠的结发妻子,李启与李秉义的生母,皇后陈丽华。 陈丽华这几天在宫中守孝没有进食,此时面色苍白,走路有些踉跄。 李启见状,于是一手搀扶住妇人,关切道:“母后,此去皇陵路途还长,要不您先回去歇息吧?” 陈丽华摇了摇头,轻笑道:“无妨,以前那么长的路走过来了,不差这点儿。” 李启深知母后的脾性,所以没有开口再劝。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后方棺椁,默默说道:“你父皇辛劳了那么些年,如今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李启帮母亲拭去眼角泪水,缓缓开口,“大秦有父皇这么一位有道明君,乃百姓家国之福。” 妇人攥着儿子的手,感慨道:“启儿,你以后就是这大秦的主君了,娘不奢求你做那千古一帝,名垂青史,无愧于心就好。” 李启点了点头,神情肃穆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永和十九年的春末,就在李渠病逝的半个多月后,太子李启登基,改年号为鸿嘉,为大秦新帝。 —————— 小王爷一行人出了高阳县之后,从两州通衢马不停蹄直奔江南道,时逢新帝初继位,再加上东林郡那回事闹出的动静太大,梁尘麾下风尘营悍勇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一路上除了些偶尔冒出头来的不怕死刺客,根本没有人敢来触他们的霉头。 这些时日,众人跟往常一样,鲜少住在闹市街道,要么露宿于荒郊野岭,要么住在一些龙骧军旧部的城外府邸,要说唯一不同的,就是夜半时分经常传来一阵打斗声,但持续时间不长,声响结束后,只见梁尘衣衫破烂,伤痕累累,手持半截树枝走回营帐。 在队伍中位份最卑微的白萦这些日子可谓吃足了苦头,自从被梁尘带在身边以后,一路上的脏活累活全部被她包揽,就连喂马这等腌臜活计小王爷也放不过,统统交由她去做。 如今她身穿粗布麻衣,骑着好不容易驯服的红棕骏马,抱着装有九层阁中名贵剑谱的包袱,气喘喘吁吁地与梁尘并排而行。 终于,众人出了这处通衢大道,抵达了与涿鹿郡相邻的扬州龙溪郡。 梁尘身骑乌雎,举目远眺,此处景色与北境边关不同,天色碧空如洗,春风和煦,道路两旁柳树枝桠迎风荡漾如水中涟漪,透着一股盎然绿意,让人不禁感觉心旷神怡。 只是这江南道风景固然好,民风与北境可谓天差地别,就说靖北王长女梁清,马术射术皆不逊于边军武将,更耍得一手慷慨淋漓的惊鸿剑舞,世子梁澈就是小时候整日跟在大姐身边耳濡目染,后来才对剑器情有独钟。 可江南道这边儿的年轻男子,大多以所作诗词文章论地位高低,视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二项为粗鄙行径, 自恃才高八斗,心中傲气比那十里秦淮,文采甲于海内的金陵士子还要多上几分。 梁尘目视前方,哂笑一声,“梁衍常说江南妩媚,雌了男儿,我看倒也是。” 白萦此刻趴在马背上,饿的前胸贴后背,“梁尘,啥时候才能吃饭?” 梁尘眯眼笑道:“别急,等到了前边儿的淳安城,自会有人上赶着来请咱们吃饭。” 白萦顿时来了精神,“真的?!” 梁尘点了点头,“当然。” 这时,陈青山纵马上前一步,笑问道:“你口中的那人不会是扬州巡抚林颉溪吧?” 梁尘挑了挑眉毛,“除了这人,整个江南道还有谁敢开这个头?” 陈青山思索道:“那倒是,听说此人祖上三代都在江南为官,到了他这一代仕途最为平顺,五年内被连着提拔了三阶,如今在扬州算得上只手遮天。” 梁尘笑了笑,“不过要说此人最出名的还是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儿,大女儿林湘云还被誉为江南第一俏娘。” 白萦眨了眨眼,问道:“那个牡丹评榜眼?” 梁尘故作惊诧道:“小黑炭,你知道得还不少啊。” 白萦没好气道:“那当然,好歹说我也是个女子!” 梁尘转了转脖颈,“牡丹评与月旦评不同,时隔五年才出一次,上一次此女位居第二,排名仅次于那位容貌倾国的颍川公主,不过那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巡抚之女而已,如何比得过西晋的那位亡国公主。” 陈青山点了点头,赞同道:“传言西晋还未亡国之时,有位才情冠绝中原的风流士子为了博那小公主一笑,在建康皇城外十步一诗,作诗百首,其中最出名的那首《颍川赋》被传颂至今,被誉为天下第一情赋。” 梁尘打了个哈哈,“可后来还不是连那公主的裙角都没瞧见,所以说,只会舞文弄墨有个屁的用。” 白萦哼了一声,“那也比某人强上百倍。” 梁尘不以为然道:“是吗?可就这样的绣花枕头,前些年死在我手里的,我想想啊,差不多也就六七十个吧。” 白萦撇了撇嘴,嘟囔道:“还不是靠你那个厉害爹?” 梁尘啧啧道:“但我就是比别人多了这么一个爹,能怎么办呢?” 第51章 远在天边 白萦被从梁尘口中说出这看似天经地义的言语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继续趴在马背上闷哼,希冀着可以快点儿抵达淳安城。 梁尘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实这次出门,我本意就是从洛阳出境,为得就是想一睹这颍川公主的真容。” 陈青山摸了摸满脸胡茬,“可惜了你爹当年将那些描摹此女的画像连同西晋皇城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知晓她真实相貌的恐怕也就东方闻樱一人了。” 梁尘感慨道:“泱泱西晋,如今能让世人记住的竟只有两位女子,真是令人唏嘘。”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西晋皇帝白景笙要放在太平年间,不说治国有道,至少也不落得如此下场。” 梁尘赞同道:“白景笙最被后人诟病的两件事,一件事是放苏仪入秦,另一件便是晚年痴迷音律,但要说治理朝政这方面,大秦两代君王均不能及。” 陈青山说道:“西晋终究是不得天时,自从老太师庞仲去世之后,国运一跌再跌,朝中可用之人放眼皆无,就一个有望重振西晋往日繁荣的苏仪还被当朝宰相逼走,更别说大秦又出了你爹这么一个枭雄,在春秋这段吃人不吐骨头惨绝人寰的年代中,亡国乃是必然。” 梁尘笑了笑,“梁衍曾说过,天时这种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算个狗屁,还得看人怎么去做。” 陈青山笑道:“人定胜天么?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就当听了声响屁,不过从你爹口中说出来,倒是恰如其分。” 正午时分,梁尘一行人终于行至淳安城。 果不其然,梁尘刚刚入城,街道旁就有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显然已经在城门不远处等候多时。 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身穿绣有锦鸡补子的锦绣绯袍,头戴黑乌纱,缓缓走下马车。 此人下了马车,走到梁尘面前,微微躬身拱手道:“下官林颉溪,见过小王爷。” 梁尘挑了挑眉毛,调侃道:“林巡抚不愧在江南道手眼通天,这消息知道的就是比寻常人快。” 林颉溪微微一笑,“小王爷抬举下官了。” 见梁尘没有接话的意思,林颉溪又说道:“听闻小王爷一路风尘仆仆,下官府内已备好酒菜佳肴,还请小王爷赏脸入府一叙。” 梁尘摆了摆手,示意林颉溪带路。 林府位于淳安城最为繁华的街道正中,府邸装潢华贵,大门庭院两侧种满了槐树,府内丫鬟皆是江南特有的风韵尤物,大堂金碧辉煌,横梁台柱所用木材皆是上等楠木,主座旁放有两件大号青花瓷,价值连城,其它摆件亦然,府中上下无不透露一股奢靡之风。 梁尘一行人走进大堂之后,有一位妇人连忙走上前行礼。 此人正是林颉溪的发妻,名为薛冷香。 梁尘瞧着这名妇人,心中暗暗赞叹,“果然,能生出林湘云这般女子的人不会是寻常贵妇可以比拟的。“ 薛冷香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头戴金簪,身穿青罗霓裳,浑身露出的肌肤如羊脂玉般细滑,腰细如柳,可这胸脯前的风景却是巍峨壮观。 薛冷香施了个万福,胸前鼓荡,愈发妩媚动人,“见过小王爷。” 梁尘强忍住伸手上去捏一把的冲动,啧啧道:“夫人快快请起。” 这时,大堂外有名女子正在鬼鬼祟祟的探头望向梁尘一行人。 林颉溪见状,眉头微皱,“湘云,还不赶紧进来见过小王爷?” 梁尘闻声,往大堂外望去。 林湘云头戴珠钗,眉如远黛,面如美玉,身着一袭素白纱衣,柳腰间缠有青丝带,乌黑长发披露在双肩,嘴角轻抿,任世间任何男子见了都会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怅然情愫。 女子莲步轻移,摇曳有姿,走到小王爷身前施了个万福,嗓音娇嫩,“湘云见过小王爷。” 梁尘挑了挑眉毛,“好一个俏娘。” 女子抬起头,面颊微红,“湘云多谢小王爷夸赞。” 这时,白萦从梁尘身后探出头,打量一番林湘云,毫不客气道:“你就是牡丹评上的榜眼?我看也就那样啊。” 梁尘重重敲了下白萦的光洁额头,然后对林湘云笑着说道:“林姑娘,这是我路上捡的仆从,不怎么懂规矩,你要觉得被冒犯了待会别给她饭吃就行了。” 白萦闻言,态度立马转了十八个弯儿,赔着笑脸道:“林姑娘,你别听他的,我这人嘴欠说话不过脑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计较,这饭还是要吃的。” 林湘云被这啼笑皆非的一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颉溪这时走上前,早已在官场练就一身察言观色本事的他自然明白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子绝不仅仅是小王爷一个仆从那般简单,所以便打了个圆场,“小王爷,饭菜再不吃就凉了,还请上座。” 梁尘丝毫不客气,一屁股扎在了主座。 林颉溪见状,也带着妻女落座。 此次跟着小王爷进府的只有绿竹和白萦二人,一个坐到梁尘旁边帮着夹菜,另一个找了处偏僻角落方便大快朵颐。 绿竹夹了块鲈鱼腹部的肉,尝了一口确认没毒,然后另夹一块挑干净刺放入梁尘碗中。 林颉溪对这等无礼的举动视而不见,毕竟他如此年轻就官至一州巡抚,岂会是个不懂规矩的门外汉? 梁尘不像白萦一样只顾着埋头吃菜,而是问道:“听说林巡抚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儿?” 林颉溪点了点头,笑着回答,“小王爷所言不假,下官膝前并无子嗣。” 梁尘挑了挑眉毛,“没个儿子,那你这偌大家业怎么办?” 林颉溪微笑道:“没有儿子,给将来的女婿也成。” 梁尘大笑,“林巡抚这胸襟,当个二品官委屈了。” 林颉溪笑了笑,“下官承蒙小王爷吉言,往后定要往那总督一职靠拢靠拢。” 梁尘又问道:“那林巡抚心里可有中意人选了?” 薛冷意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手中筷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立马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林湘云闻言,难为情地将头埋低,双颊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林颉溪思索片刻,笑言道:“远在天边。” 第52章 江南四大才子 江南河道棋布,湖泊众多,其中以余杭西湖,嘉禾南湖两处最为出名,素来有着“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美称。 陪梁尘吃完饭之后,扬州巡抚林颉溪便以有事为由先行离去,让大女儿林湘云去领着小王爷出门泛舟游湖。 西湖畔,梁尘婉拒了林湘云的好意,并没有乘坐挂有林府旗帜的奢华龙舟,而是向停靠在此的渔家借了艘小船,几人载着一叶扁舟往湖心缓缓划去。 湖水与长天一色,碧空如洗,恰逢此时落下一阵小雨,本就一望无垠的西湖此时被雾气环绕,犹如人间仙境。 梁尘与林湘云坐在船中央,绿竹与白萦划船,几人见到湖中荷叶被雨水敲打,纷纷穿戴蓑衣斗笠。 众人在湖中缓缓前行,迎着淅沥雨声,望向远处云山雾隐,心中难得闲静,林湘云将裙摆垫在翘臀下,然后从背后中掏出一支玉笛吹奏,潇潇笛声婉转轻扬,回荡山水间,为此时空幽雨景又添上一份朦胧韵味。 梁尘微微后仰,靠在船头,赞叹道:“林姑娘乐艺与容貌,皆是世间难得。” 林湘云将玉笛搁于膝前,娇羞道:“湘云多谢小王爷夸赞。” 梁尘摆了摆手,笑道:“那么客气作甚,我还能吃了你?” 林湘云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好,湘云以后便不与小王爷客气了。” 白萦扶了扶斗笠,好奇道:“林姑娘这乐艺功底不比常人,可是有高人专门指教?” 林湘云笑了笑,“要论师承的话,湘云年少时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洛阳,机缘巧合下得过一位前辈高人指点。” 白萦顿时了然,笑道:“怪不得。” 林湘云疑惑道:“湘云至今仍不知那位高人姓名,可听白姑娘这语气,是已知晓?” 梁尘笑着解答道:“身在洛阳的乐师,除了东方闻樱能有如此造诣,还会有谁?” 林湘云小嘴微张,难以置信道:“小王爷的意思,早年指点湘云的高人竟是那位仙乐国师?” 梁尘点了点头,笑道:“世间精通词曲音律的乐师千千万,唯有此人当得起这个称号。” 绿竹闻言,怅然道:“西晋灭国后不久,我曾听那些老遗民讲过,他们每每夜半入梦,就会听到一阵悲怆琴音回荡于建康皇宫遗址。” “琴声怨恨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 梁尘感慨道:“也难怪,毕竟她可是能仅凭拨动手中琴弦跻身万象境第一人的东方闻樱啊。” 江南小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就在众人言语时,小船已不知不觉行至湖心,突然,不远处的正前方,有一艘大号彩舫缓缓驶来。 不巧的是,彩舫与小船恰好在一条直线上,梁尘等人要再想前进,只能划到一旁绕行。 但梁尘是个什么脾性的主子,在场的除了林湘云不太了解,绿竹和白萦又岂会不知? 于是,小船径直往前方划去,没有一点要绕行的意思。 彩舫栏杆旁,站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均身穿绮丽华服,头戴金贵首饰,每个人手中还握有一只竹扇,这会儿都在有说有笑,丝毫不顾有这么一叶孤舟向这边缓缓驶来。 此时,彩舫上有四位士子正被众人簇拥在船头,四人无一例外,皆一手环抱旁边美娘子,开怀饮酒,吟诗作对。 突然,有一名老奴穿过花丛,禀告道:“公子,前边儿有艘小船挡了路。” 以四人为首,那位姓唐名庵仙的贵公子闻言,笑着打了个酒嗝,“在这江南道竟还有人见了本公子的彩舫不绕道?” 在他旁边,另一位名叫祝云庭的清秀男子展开手中羽扇,笑道:“稀奇稀奇。” 此时正站在他俩旁边的文贞献与徐缜卿也纷纷出声附和道:“走,瞧瞧去。” 话音刚落,四人便带着莺莺燕燕的一众水灵姑娘走到了船头。 小舟上,梁尘抬头看到这一幕,笑道:“阵仗不小啊。” 唐庵仙等人刚走到船头,一双狷狂眸子立马被底下三名容貌惊人的女子勾了去,与她们相比,自己这船上的姑娘们连个屁也算不上啊。 这名姓唐的公子哥儿被三位女子的容貌惊得酒意都散去了大半,连忙朝底下喊道:“在下江南道唐庵仙,底下是何人拦路?” 梁尘双手搭在船边,哂笑一声,“挡路的是你。” 祝云庭听到这句话,轻轻挥动手中羽扇,笑言道:“公子好大的口气。” 此时,小舟与彩舫距离不过二十步,同时停在湖面,两艘对立的船只相比,小巫见大巫。 唐庵仙也不恼,反而笑容玩味道:“公子的意思,是令我等给你让道?” 梁尘站起身,笑道:“当然。” 彩舫上,为首四人闻言,纷纷相视大笑。 徐缜卿双手搭在栏杆上,笑意更甚,“公子就不怕我等直接轧过去?” 梁尘抬了抬下巴,“那你试试?” 文贞献轻笑一声,“公子品相不凡,江南四大才子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加上我等皆是怜香惜玉之人,定然不会让底下三位姑娘烟消玉损。” 唐庵仙伸出一手,洒然笑道:“敢请公子与三位姑娘上船一叙?” 梁尘看了一眼白萦和林湘云,见她们俩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梁尘一把将白萦环抱了起来,绿竹则是搂着林湘云,两人高高跃起,脚下小舟猛然一震,周围湖面瞬间震起层层涟漪。 四人就这么落到了彩舫栏杆上。 船上一众姑娘见到容貌俊秀的梁尘,纷纷大声惊呼。 祝云庭见状,连连挥动手中羽扇,笑道:“好身手!” 唐庵仙竖起大拇指,“公子身轻如燕,步法轻灵,果真不是寻常人。” 梁尘笑了笑,“还凑合。” 这时,以唐庵仙为首的四人微微欠身,纷纷将手伸向船舱方向,笑言道:“请。” 梁尘将身上蓑衣解开,连带斗笠一起,大袖一挥丢入湖中。 此刻,小王爷双手环胸,八风不动,笑道:“请。” 第53章 故人凋零 彩舫船舱内,其余姑娘被四大才子打发到外边,此时只剩几人围坐在紫檀茶桌旁,唐庵仙等人率先自报家门。 “我的名姓公子刚刚已经知晓了,在下唐庵仙。” “吴县祝云庭。” “翰林院待诏,文贞献。” “江左徐缜卿。” 梁尘这时才仔细打量了这四人,除去那位祝云庭容貌平凡了些,其余三人品相气质的确当得这江南道数一数二的名仕风范,难怪自称“四大才子”。 小王爷笑道:“梁清澈。” 唐庵仙挑了挑眉毛,伸出手好奇道:“梁公子气宇不凡,不知身边三位姑娘名姓可否透露一二?” 梁尘看了一眼林湘云,见她点了点头,便为唐庵仙等人解答了心中疑虑。 唐庵仙等人闻言大惊,纷纷拱手道:“原是林姑娘当面,我等适才冒犯了。” 林湘云轻轻摇头,“无碍。” 这时,四人中目前在翰林院就任待诏一职的文贞献埋头思索片刻,突然心头一惊。 文贞献站起身给梁尘倒了一杯茶,笑道:“梁公子好名字。” 四大才子,其余三人听到这句话皆是一愣,纷纷心想贞献为何心口不一。 思索片刻后,三人皆已了然,转头相视一笑,没有出言捅破这层窗户纸。 姓梁,再把清澈二字拆开,便可得出两个名字,又有林家大小姐在身边作陪,只要想清楚这些关节,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就已经“浮出水面”。 唐庵仙笑道:“梁公子应不是江南人吧?” 梁尘端起茶抿了一口,点点头,“对,我家在江北。” 徐缜卿哑然一笑,心想,“宁州靖北王府,你家可不就是在江北?就是有些太北了点吧?” 这时,祝云庭开口问道:“梁公子准备在江南道待多久?” 梁尘答道:“待不了太久,过几日就走。” 唐庵仙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得以跟梁公子相见,在下理当盛情款待,公子若不嫌弃,可否赏脸与我兄弟四人共饮几杯?” 梁尘洒然一笑,学着唐庵仙将手伸向桌前,“上酒。” 过了一会儿后,梁尘架不住四人的连连劝酒,此刻已是面颊绯红,言语间都少了许多顾忌。 梁尘打了个酒嗝,靠在绿竹肩头,指着四人笑道:“他娘的,你们这劝酒的功夫都是跟谁学的?” 唐庵仙替梁尘再满上一杯酒,笑呵呵道:“诗词就酒,越喝越有!” 梁尘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啧啧道:“这句话说的不赖,要搁我以前那会儿,少说也得赏你两座宅子。” 唐庵仙没有就着这句话接下去,而是借着酒意感慨道:“今日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这等快意心境咯。” 梁尘疑惑道:“此话怎讲?” 一旁烂醉如泥的文贞献摇了摇头,叹道:“梁公子有所不知,在下这次是告假回乡,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复职了。” 徐缜卿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们兄弟四人年少相识,自那以后一直结伴游山涉水,吟诗作对,这些年下来可谓情同手足,如今却不得不天各一方了。” 祝云庭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道:“不仅贞献,庵仙兄过几日也要回乡着手准备会试,往后,我们四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聚首了。” 唐庵仙饮尽一杯酒,苦笑道:“往后即便能再聚首,也不一定有此等心境了。” 梁尘微微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文贞献坐起身,打了个酒嗝,“人当然会一直往前走,但总有些时候会忍不住回头看,如果走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人,那还不如止步不前。” 祝云庭这时将文贞献一把搂住,捶打道:“你小子又说什么浑话呢?既然得了一个翰林院待诏就好好干下去,争取有朝一日做到大学士,上朝时跟六部尚书并排,多威风?想那么多其它的作甚!” 徐缜卿饮尽杯中酒,笑道:“云庭说的不假,贞献就是想得太多了。” 唐庵仙拍了拍文贞献肩膀,洒然道:“只与六部尚书并排怎么够?贞献定要去争一争那'' 文正''谥号!” 文贞献闻言,笑了笑,“好,那就去争上一争!”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唐庵仙命人将梁尘一行人以及船上姑娘们送至西湖畔之后,又将四人平日里所写的一些字画赠予他。 湖畔,梁尘酒意已经渐渐散去,挥手向四人告别。 湖面彩舫上,四人站在船头,纷纷弯腰作揖。 等到梁尘一行人走远看不见踪影,唐庵仙才命人继续开船。 还是那个船舱,不过只剩下四大才子相对而坐。 唐庵仙又将众人杯中倒满美酒,举杯道:“今日兄弟们久别重逢,又恰巧结识北境小王爷,当再浮一大白!” 四人相视一笑,纷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祝云庭轻摇羽扇,醉意更甚,笑道:“天下代有才人出,独领风骚数百年,这位小王爷日后的成就或许能比肩靖北王也说不准。” 徐缜卿将凌乱长发捋过额头,晃晃悠悠道:“要真到那时候儿,希望我们兄弟四人还能跟他喝上一顿酒。” 文贞献一手扶住面颊,微微闭目笑道:“一定能的,一定能的...” 唐庵仙大笑,接着举杯道:“那可就说好了,到时候兄弟四人一起去趟北境,一个都不能少!” 在四人的谈笑风生间,彩舫在西湖上缓缓前行,仿佛没有个尽头。 这天,是他们兄弟四人最后一次见面。 往后的日子,唐庵仙涉嫌科举舞弊,含冤下狱,又值家道中落,晚年郁郁而终。 祝云庭科举仕途坎坷,最终选择辞官还乡,享年六十六岁。 徐缜卿仕途不顺,后来选择一心求道,不问世事,可到头来却是收效甚微,仅仅三十三便英年早逝。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故人陆续凋零,只剩下了垂垂老矣的文贞献,老人虽然没有实现当年的抱负,但在京城这些年倒也颇负盛名,受许多外来士子景仰。 老人一嘴牙齿已经掉了个精光,此刻正半倚在床榻,遥想多年以前的西湖一会。 光阴回转,文贞献好像又回到了那天的彩舫上面,身旁站着三位至交,在被姑娘们簇拥着与自己高谈阔论。 老人心念至此,嘴角微微扬起,缓缓闭目,就这么倚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第54章 缘法使然 梁尘将林家大小姐送回府之后,谢绝了薛冷香的出言挽留,带着绿竹与白萦二人返回自己在城中早已包下的一处偏僻客栈。 淳安城街道上此时行人稀稀,在落日余晖下,三人的背影渐渐拉长。 回到客栈,梁尘吃过饭之后瞧了瞧外面昏暗天色,然后叫上郁鸿羽去往后院。 这次,梁尘依然没走到第二招,手中树枝就被面前人一剑斩断。 梁尘瞥了一眼手中断枝没有说话,又从旁边粗树上随手折断一根,接着劈向郁鸿羽身前。 同样的结局一连几百次下来,小王爷身上衣裳已经被郁鸿羽所斩剑气侵袭的破破烂烂,手腕胳膊处更是伤痕累累。 两个时辰后,梁尘已经累到抬不起胳膊,随即一屁股坐在院中枯井边,啐出一口血水,笑骂道:“他娘的,这啥时候才是个头?” 这段日子陪小王爷练“剑”郁鸿羽跟小王爷渐渐熟络了起来,偶尔也能言语一句玩笑话,不过他始终牢记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所以大多时候仍是毕恭毕敬,不越雷池一步。 郁鸿羽抖了抖身上尘土,恭敬道:“小王爷,今天就到这儿?” 梁尘艰难站起身,点了点头笑问道:“郁鸿羽,你打算什么时候跻身一品?” 男子讶异道:“小王爷能看出在下随时可跻身一品?” 梁尘揉了揉酸痛腰部,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不论别的,就说你手中的天月剑,岂是能臣服于一个区区二品小宗师之下的主?” 郁鸿羽哑然一笑,“小王爷独具慧眼,在下佩服。” 随后,男子又说道:“不瞒小王爷说,在下只是觉得现在跻身金身境还为时尚早,所以才迟迟停滞在这二品山巅处。” 梁尘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样挺好,我很期待你的一品金身境是何景象。” 郁鸿羽闻言,低头抱拳道:“承蒙小王爷抬举,在下必定竭尽所能争取早日堪破这层迷障!” 梁尘一笑置之,然后走出院子,回房歇息。 —————— 隔天清晨,梁尘被一阵晨钟暮鼓声吵醒。 梁尘醒了之后,拖着酸痛的身子艰难走下床榻,将墙上珠窗打开,一股和煦微风扑面迎来,霎时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隔壁听到了这边儿声响的绿竹敲了敲梁尘房门,“公子醒了?” 梁尘让绿竹进来,然后笑问道:“外边儿是哪座寺庙的钟声?” 绿竹坐到小王爷身前,将他一只掌面放入手心,细心帮着活络筋骨,柔声道:“公子,这淳安城周边只有一座古刹,名为云林寺。” 梁尘笑了笑,“正巧咱俩许久都没去过庙里上香了,走,瞧瞧去。” 说罢,梁尘缓缓站起身,绿竹为其更衣束带之后,两人便走出了房门。 突然,梁尘心念微动,坏笑一声过后,随即走到二楼最边儿上的狭小客间,一脚踹开房门喊道:“小黑炭,太阳晒腚了!抓紧起来干活!” 白萦此刻正沉浸在啃着烧鸡腿的美梦中,在听到这么一嗓子过后,娇躯猛然一颤,直接被惊醒。 女子掀开被子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骂道:“梁尘,你大爷的!” 梁尘啧啧一声,“绿竹,再加五十文。” 白萦挠头哀嚎道:“老天,你无情啊!” 就这样,白萦不情不愿地被梁尘拉上一同去往城外的那座云林寺。 要不是路上小王爷好心给她买了两个肉包说不算欠的,白萦说什么也要找机会一剑刺死梁尘。 云林寺坐落于梵麓山,面朝飞来峰,背靠西湖,始建于永和三年,其规模之宏伟跃居“江南之冠” 山中古栈道上,梵音阵阵,寺庙钟声不绝于耳,梁尘望向头上云烟缭绕的险峻山峰,打了个哈哈道:“道家有本典籍,名为《清心诀》说是可摒除杂念,我看倒不如这潺潺梵音斩却心头三千烦恼丝来得实在。” 绿竹柔声道:“公子所言倒也不尽然,释道两门虽教义不同,但求得无非是早登极乐和羽化登仙,说到底仍是殊途同归。” 梁尘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见解罢了,就说当今天下大秦海纳百川,其中道门香火最旺,南楚颂佛尊儒,北狄举国尚武,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不好说。” 梁尘视线移向更远,茫然道:“春秋六国乱战二十年,有梁衍一槌定音,可往后二十年呢?又还有谁?” 终于,三人行至云林寺门前已是辰时。 云林寺大门敞开,两侧石刻皆挂有对联。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横批,“回头是岸” 这会儿时辰还早,所以寺庙内此刻香客不多,大多都是些僧人沙弥在打扫庭院。 梁尘三人端正衣冠走进寺庙之后,一位老方丈见状,缓缓上前迎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惠远,见过三位施主。” 梁尘也将双手合十,问道:“惠远方丈,我等路经此地听见梵音袅袅,便想着来庙里上一炷香,可否方便?” 老方丈微微躬身,“施主与佛门有缘,自然行得方便。” 说完这句话,老方丈领着梁尘三人来到寺庙内的一处小殿堂,然后退去。 殿外有一处水池,梁尘将双手洗净,才带着绿竹与白萦缓缓走进殿门。 大殿内屹立一尊菩萨像,施无畏印,庄严肃穆。 梁尘走进殿门后,看到这尊菩萨像当场愣住,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白萦瞧见这一幕,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绿竹神色黯然道:“这尊菩萨与已逝的靖北王妃长得很像。” 梁尘手捧着适才惠远方丈交予自己的三柱香,缓缓走向菩萨像下方的正中蒲团。 男子将手中香点燃,左手在外右手在内安置胸前,香头平对菩萨像,举案齐眉,缓缓下拜。 梁尘把燃着的香柱插入炉中,又磕了三个响头才带着绿竹与白萦缓缓离去。 等到梁尘下山,殿内的三柱香火仍在燃烧,经久不息。 大殿内,惠远方丈望向殿中的那尊菩萨像跟底下仿佛怎么也燃不尽的香火,双手合十,虔诚佛唱,“缘法使然。” 第55章 别无选择 下山之后,梁尘三人并没有返回客栈,而是去往城中的一处闹市。 这处闹市位于淳安城正东,车水马龙,来往行人摩肩接踵,皆是衣着华丽的江南道才子佳人。 梁尘三人即使在这些才子佳人之间,亦显得品相不凡,引得行人连连探头观望。 小王爷早就习惯了被人另眼相待,所以对街道上纷纷投来的目光不以为然,不过偶尔见到几个俊俏小娘子,倒也会笑着抛去一个醉人眼神。 街道上,梁尘看向前边儿一处丝绸庄,笑了笑,“绿竹,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道,走,带你去购置些衣裳。” 冷艳女子摇摇头,“绿竹用不着这些身外之物。” 梁尘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道:“替我省个屁的银子,你家公子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 绿竹点了点头,柔声道:“那就听公子的。” 这时一旁的白萦闻言凑了过来,殷勤道:\"不如梁公子也在欠条上给我扣点银子?\" 梁尘笑眯眯道:“免谈。” 说完这句话,小王爷便领着绿竹走进丝绸庄大门。 被晾在原地的白萦见状,赶忙一步跟上,嘴里嘟囔了句,“无耻!” 丝绸庄的掌柜是名四十出头的女子,体态丰腴,婀娜多姿,有一股成熟妇人独有的韵味。 正为几位水嫩小娘子介绍庄内新来绸缎的妇人瞧见梁尘走进门,连忙放下手头事,笑盈盈迎了过去。 美妇掩面笑道:“公子好生俊俏,我这绸缎庄都要黯然失色咯。” 梁尘一笑置之,“掌柜的倒是伶牙俐齿。” 妇人笑着推了推梁尘肩膀,故作娇羞道:“叫什么掌柜的,多生分,公子若不嫌弃,叫我声巧姐就行。” 梁尘伸手拍了拍妇人滚圆翘臀,坏笑道:“巧姐,咱这可有翠绸?” 巧姐丝毫不在意被梁尘揩油,反而笑意更浓,“瞧公子说的,咱这儿可是淳安城最大的丝绸庄,还能缺物件儿?” 说着说着,巧姐领着梁尘三人径直往里屋走去。 里屋货架上放满了琳琅满目的丝绸,让人眼花缭乱。 梁尘扫了眼货架内的上等丝绸,轻描淡写道:“巧姐,庄子里的物件儿不论绫罗绸缎,还是绉纱绨绢,只要翠绿打底的,给我装满一车送到城头边儿上的同济客栈。” 巧姐闻言,笑得嘴都合不上,“哎呦,公子瞧着气宇不凡,没想到这出手也那么阔绰!” 说罢,巧姐朝后院里喊道:“相公,快别鼓捣你那破蛐蛐儿了,赶紧过来给贵客搬货!” 话音刚落,有一名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从后院掀开帘子走进里屋,笑道:“来了来了。” 等到自己男人走远,巧姐往梁尘身边靠了靠,压低嗓音妩媚道:“公子贵气逼人,不如将巧姐也买了去?” 梁尘闻言,又揩油一把美妇鼓荡胸口,低声调侃道:“巧姐对本公子一无所知,就敢跟着走?” 妇人娇嗔道:“瞧公子说的,巧姐好歹也算见过些世面,公子难不成还能吃了我?” 梁尘大笑道:“吃不下,吃不下。” 就在这时,汉子抹了抹额头汗珠,走到几人身旁憨笑道:“贵客,货品已经装填好了。” 梁尘看了一眼汉子小腿,眉头微皱,不过神色很快恢复如初,笑道:“有劳了。” 说完这句话,梁尘便带着绿竹和白萦回了客栈。 丝绸庄大门口,巧姐望向梁尘的修长背影,朝身边人埋怨道:“唉,我男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儿有出息。” 汉子丝毫不恼,反而殷勤地为媳妇细心捏着肩膀道:“要我说那小白脸儿最出息的地方,就是疼自己女人。” 巧姐笑道:“这倒一点儿也不假,他说买咱整个庄子翠绸的时候,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 汉子憨笑道:“不过这一点,我王永安也不差。” 巧姐捶打一下汉子胸膛,娇羞道:“死样儿,还不抓紧去收账?” 王永安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拿着账本没入那条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 林府内,此刻林颉溪正坐在屋内,看着一份京城那边儿寄过来的书信,眉头紧皱。 这时,薛冷香走了进来,问道:“夫君,怎么了?” 林颉溪将信件放于书案,叹了口气,“宫里寄过来一封信。” 薛冷香心头一震,坐到茶几旁担忧道:“信上说的什么?” 林颉溪怅然道:“说是要提拔我做两江总督。” 薛冷香闻言,不解道:“这是好事啊,夫君为何愁眉苦脸?” 林颉溪哑然一笑,“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薛冷香站起身坐到林颉溪身边,拉过他的手关切道:“夫君不要把事都憋在心里,你我同舟共济那么些年,有什么话不能说?” 林颉溪拍了拍女子的手,叹了口气,“冷香,你可知两江总督意味着什么?“ 薛冷香摇了摇头,“妾身不知。” 林颉溪解释道:“两江总督,不说手握整个江南江北的大半兵权,同时又兼理粮饷、操江、统辖南河等事务,就说在我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等封疆大吏的,放眼整个大秦又有几人?” 男子扶了扶额头,接着说道:“整个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我林颉溪几斤几两,能做到一州巡抚已是承蒙祖上槐荫,要真就任两江总督,必然是德不配位。” 薛冷香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朝廷这边儿为何还要提拔夫君?” 林颉溪苦笑一声,“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薛冷香思索片刻,心头巨震,颤声道:“因为湘云?” 林颉溪点了点头,默默说道:“先帝病逝,新天子登基一年内不得纳妃,不然旨意早该传下来了。” 薛冷香长出一口气,眉头紧皱道:“所以这次升迁,是当今天子在提醒相公?” 林颉溪叹道:“既是提醒,也是敲打,你仔细想想,先帝出殡已有一个多月,这封信为何到现在才送过来?” 薛冷香冷汗直流,难以置信道:“难不成是因为...” 林颉溪满脸愁容,点了点头叹道:“看来淳安城这边儿也有不少朝廷的眼线,知晓我想撮合湘云和小王爷,所以这封信才赶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送了过来。” 男子仰天长叹道:“这是逼我林颉溪往断头路上走啊。” 薛冷香扶了扶椅角,虽已竭力稳住身形,但仍颤颤巍巍道:“夫君难不成是想请出那人?!” 林颉溪苦笑一声,“如若不这样,往后天子怎么可能容得下主动向靖北王府示好的林家在朝野上下立足?事已至此,由得我做其它选择?” 这时,林府大门口,一位老实汉子笑着对门房说道:“在下王永安,奉巡抚之命,前来商谈要事。” 第56章 前路难 林府外,两位年轻门房仆从斜瞥了一眼这名相貌平平无奇的老实汉子,虽然不太想理会此人,但碍于那句“奉巡抚之命”还是乖乖地跑去府内通禀了。 片刻后,林府大管家亲自出门迎接汉子,笑道:“王先生请随我来。” 管家将王永安领到王府大堂之后,便躬身告退。 这时一阵沉重步伐声响起,林颉溪缓缓走入大堂。 王永安见状,起身笑道:“林大人别来无恙。” 林颉溪叹道:“本以为你我这辈子都不用再见,没想到啊,世事不由人。” 王永安扫视一圈四周,见没有旁人之后,不再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而是收敛笑意道:“说吧,杀谁?” 林颉溪坐到主座,长出一口气,收拾好情绪平静道:“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那人。” 王永安皱了皱眉头,“就那个公子哥,还需要我亲自出手?” 林颉溪摇了摇头,怅然道:“他是靖北王梁衍的小儿子,梁尘。” 王永安冷笑道:“怪不得。” 林颉溪接着说道:“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等到他出城之后先一路尾随等待时机成熟再出手,要知道上一个天下第十可就是死在了北境。” 王永安冷声道:“李塘是个什么货色,要不是老子不屑博这虚名,上一个天下第十也轮不到他。” 汉子摸了摸下巴,又说道:“不过这小王爷最近名头的确挺盛,而且今日我观他身边那绿衣女子气机流转,境界定然不俗,应是个二品巅峰境界打底。” 林颉溪点了点头,“听说这次他身边还跟了个超一品高手,关于那人的真实身份我也不知,总之还是稳妥点好。” 王永安站起身拍了拍裤腿,“行,我知晓了。” 林颉溪长出一口气,“此事过后你我两清,不必再见。” 王永安抬起头笑了笑,“但要是这次真出了什么意外,还请林大人多照拂照拂我媳妇儿的生意。” 说完这句话,汉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府大堂。 林颉溪看向汉子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小王爷莫要怪我。” 此时天色渐暗,巧姐送完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并没有立刻返回绸缎庄,而是站在门口街道望眼欲穿。 终于,在见到那个熟悉身影之后,女子本来皱着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死鬼,怎么去那么久?” 又变成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王永安憨笑道:“遇到几家人想赖账,我跟他们吵了一架,就耽搁了会儿。” 巧姐闻言,立马叉腰怒道:“啥子?赖账!走,我倒要看看整个淳安城谁敢赖老娘的账!” 王永安见状,连忙安抚道:“放心吧娘子,账都要回来了,咱犯不着跟这群无赖动气。” 巧姐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然后,女子看了一眼自己男人,语气担忧道:“没跟人打架吧?” 汉子笑呵呵道:“没有没有,娘子又不是不知道,打架这事你男人不拿手。” 巧娘又打量一圈自己男人全身上下,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然后,女子挽着老实汉子的粗壮手臂,妩媚一笑,“走,回家吃饭去。” 王永安柔声道:“好,回家吃饭。” —————— 春秋一战结束之后,大秦得以坐拥中原十九州,先后两代君王十分重视运河漕运,分别设置漕运总督和河台总督二职负责巡视漕务、督粮道、管粮等河务。 永和五年,先帝李渠为保障运河水路畅通无阻,在原有的河道基础上又下旨拓宽了霖泽湖大堤和岳阳湖一带的西堤,并在运河东堤建平水闸,以确保调节水位。通衢水路东侧,由骆马湖北至沧州淮阴长河,长约五百里,西接今里运河,南接开封运河,从而使整条航路与黄河河道分开。 运河往南那条去往开封的那条水路上,几艘大号楼船尤为显眼,正顺流而下。 船队为首的一条巨舰设二楼,高四丈,气势凌人。 梁尘坐在楼船二楼隔间内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货船,端起绿竹为他沏好的热茶抿了口,冷笑一声,“户部尚书赵绅虽明言规定过漕船载重吃水不得超过四尺,但即便如此,大秦年年漕运量也多达六百万石,可这些粮草又有多少能流入北境?” 花鸳机也端起楠木桌上白玉瓷杯喝了口茶,平静道:“据我所知,北境四州年年所得朝廷下拨粮草不过二百万石。” 陈青山闻言感慨道:“所以才说靖北王乃超世英杰,在被朝廷如此掣肘的情形下竟还能坐镇北境抵御外敌入侵二十余年,实属不易。” 梁尘眉眼间皆是冷意,嗤笑一声,“梁衍说过,他自从受封靖北王的那一刻起就压根儿没打算指望京城那帮酒囊饭袋,这些年龙骧军的粮草军饷大多都是自给自足,所以才不用看朝廷那边儿脸色行事。” 花鸳机点了点头,微微叹气:“北境四州这些年的太平来之不易,除去靖北王府所在的宁州和较偏的青州,沧州与幽州两处军镇要地不过一百万户,却是家家无余粮,户户挂白绫。” 梁尘长出一口气,“所以梁衍前些年才会想到提拔陆财,此人别的本事可能没有,但这生财的本事儿倒是一绝。” 许白这时插了一句嘴,“你说昨日在丝绸庄见到的那个古怪汉子,可有眉目了?” 正在歪头瞌睡的白莹闻言,耳朵微微翘起,心想,“我咋个没发现那老实汉子有啥古怪?” 梁尘摇了摇头,“昨日刚回客栈绿竹就去打探了,但一点儿关于此人的其它消息都没有,不过我已传信岳岩,想必过段时日就能查明此人身份。” 许白微微点头,轻描淡写道:“也罢,不过照此速度下去咱们不出一月就可抵达豫州,你路上多留个心眼儿。” 梁尘悄悄瞥了眼一旁正在打瞌睡的白萦,“我明白。” 许白笑着调侃道:“且不说那姜鹤会不会在点苍山乖乖地等着你过去找他算账,到时候或许东方闻樱本人亲自驾到也说不准。”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白萦听到这句话,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第57章 死局已定 京城皇宫,李启作为新帝继位已有一个多月,先皇在世时,他就已经监国八年,所以对于处理朝中事务十分熟稔,丝毫不像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那般手足无措。 这段时日,李启对朝中人事方面做了很大的变动,其中最让朝野上下哗然的便是加封靖北王梁衍为上柱国,除此之外,六阁首辅苏仪,兵部尚书石宗宪也在原有的官职基础上被加封为左右柱国。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帝位更迭,但李启这位年轻皇帝治政手段着实也太强横了点儿,继位初期就敢不顾各方言论授予这三人如此滔天恩荣,此举无疑是给在朝所有大大小小官员下了一剂“猛药”。 如果说加封与自己平日里素来交好的兵部尚书石宗宪是为了平定继位初期朝中动荡不安的局势,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苏仪和梁衍,要知道大秦自春秋一战后历两代君王都没有给这两位文武头号功臣加上一顶“柱国”的帽子,而当今与这两人几乎无任何往来的新帝却出手将此事一槌定音,如此做法实在令人费解。 永延殿是天子的寝宫,位于整座紫禁城的中轴线上,高大巍峨,富丽堂皇。 殿外台阶旁,雄踞两只垂耳金狮,意味着“非礼勿闻”走进明间,正中挂有一只书有“亨利贞元”的金字匾额,穿过御座屏风两侧小门,便是连接皇帝寝宫的穿堂。 寝殿东西次间,梢间皆设槛墙,步步锦支窗,从穿堂短廊可直达。 东次间设宝座,紫檀长条案,西墙上方挂有“天行健”的匾额,与一旁内室门上写着“自强不息”的横额相互对应。 此刻,刚刚结束例行朝会,从武英殿返回寝宫东次间的李启正坐在那条紫檀书案旁,翻阅着一本本还未来得及批示的奏折。 不知过了多久,李启用大红朱笔给最后一本奏折批上了几行字以后,便把它放回那一摞“小山”顶部。 男子揉了揉微酸的额头,叹了口气。 这时,一道倏忽不定的人影穿过外面那条短廊,转瞬之间出现在李启面前。 “陛下可是觉得此举不甚妥当?” 李启闻言,抬起头笑道:“朕自然信得过先生,就是看折子看得有些烦了。” 儒衫男子开口道:“一连加封三位柱国,朝野上下有些看法也是在所难免。” 李启微微后仰,淡然道:“任他们怎么叫唤,这些聒噪言语有朕出面挡着,先生只需着手下一步的打算就好。” 儒衫男子点了点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次表面上是提拔三人,但实则还是让势力稍弱的石宗宪坐到这么一个高位去帮着陛下去掣肘梁衍和苏仪。” 李启笑了笑,“先生的用意朕自然明白,如果单单只加封功勋略逊他们二人的石宗宪,反倒适得其反了。” 儒衫男子拱手作揖道:“陛下圣明。” 李启略加思索,眉头稍皱道:“不过梁衍和苏仪本就威权过重,如今又加上了一顶柱国的'' 帽子'',先生就不怕日后养虎为患?” 儒衫男子扯了扯嘴角,“这两人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大树,多不多出这两根枝桠都是一样。” 李启点了点头,又问道:“关于梁尘的那事,先生办得怎么样了?” 儒衫男子恭敬道:“在下前段时日亲自去了趟洛阳,已经跟东方闻樱商谈过了。” 李启说道:“她怎么说?” 儒衫男子开口道:“她说有姜鹤足矣。” 李启冷笑一声,“这娘们还真是半点儿腥都不愿意沾啊。” 儒衫男子又说道:“不过此行洛阳,东方闻樱告知了在下梁尘身边那名超一品高手的身份。” 李启挑了挑眉毛,“是谁?” 男子答道:“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许白。” 李启眉头紧皱,“竟是此人?!那姜鹤真能从他手里摘下梁尘头颅?” 儒衫男子答道:“东方闻樱跟在下说了,姜鹤这次不仅会亲自出手,而且还准备带出一具他珍藏已久的百年前无敌于天下的武道魁首尸傀。况且这次要取北境小王爷性命的不止一人,各方势力不出意外会齐聚河南王辖境,到时任他许白修为再怎么通天,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李启闻言,冷笑道:“如此甚好。” 儒衫男子开口道:“蛛网已经结成,除非天机阁阁主孟天枢亲自下山,不然梁尘死局已定。” 李启哂笑一声,“天机阁历来不会过问红尘事,先生无需杞人忧天。” 儒衫男子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陛下,在下这次去见东方闻樱的路上凑巧听说了魏旸也在河南王辖境内。” 李启闻言端坐起身,眉头微皱道:“那个与先生齐名的'' 法獬''魏旸?” 春秋一战之后,当今天下享有三十余年太平岁月,就在这段时期,群英荟萃,雄才辈出。 天机阁阁主孟天枢亲自撰写的十年一次将相评中,靖北王梁衍高居武将之首,拔得头筹数十年,在其之下的是当今燕云八将之首,\"角木蛟\"辛右安,第三乃北狄军神,天策上将陈北玺。 文官排名,大秦首辅苏仪毫无疑问位居榜首,榜眼探花分别是北狄宰相耶律玄机,南楚帝师张天岳。 但除此之外,将相评还另设一榜单! 谋士榜! 有三人并驾齐驱,超群绝伦,屹立于天下所有谋士之上! “蛰龙”天机阁阁主孟天枢嫡传弟子,王崇明。 “法獬”出身寒门,集法家要义于大成者,白衣士子魏旸。 “冢虎”历朝历代钻研经纬术的五百年世家,司马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司马边潇。 这位被天下人誉为当世三大谋士之一的“冢虎”司马边潇点了点头,“此人隐姓埋名在汴州开封城已有小半年,期间很少出门。” 李启问道:“先生以为,此人可以为朕所用么?” 司马边潇如实答道:“凭在下对他的了解,此人心高气傲,不会轻易屈于威权之下。” 李启点了点头,缓缓开口,“也罢,大不了朕明日派皇弟亲自去一趟汴州寻访此人,到时他若愿意入宫最好,朕自会高官厚禄封赏,要实在谈不拢的话那也只能斩草除根了。” 司马边潇眼神锐利如钩,开口道:“陛下英明。” 此刻,在两人谈话间,小王爷梁尘前去开封的这段路途,有几股蛰伏在暗中的势力蠢蠢欲动。 豫州境内,一位身穿烫金龙袍的大逆不道男子走出殿门,端详着一份手下刚刚送来的密报。 男子看完密报之后咳嗽了一声,然后朝旁边被其视作“美人盂”的几位水嫩丫鬟递去一个冰冷眼神。 其中一名侍女恭敬地走到男子面前,仰头按住他的咽喉,轻启朱唇,承接其污秽之物。 男子通体舒泰之后,扯了扯嘴角,阴冷嗓音如刺骨寒风透彻骨髓,“可算来了。” 淳阳城内,有个老实汉子跟自家媳妇儿打了声招呼之后,一手拿着份某人行至开封的沿途地理图,另只手提起一根未装枪头的漆黑铁棍,缓缓走出丝绸庄大门。 此时,通往开封的水路上,有一叶孤舟与四周漕船相对而行,显得格格不入。 小舟上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闭目不语。 突然,男子猛地睁开双眼,看向远处正朝自己这边儿驶来的大号楼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第57章 剑冠对剑仙 小王爷一行人的船队浩浩荡荡南下已有七日,若没有变故,不出半月便可抵达开封。 梁尘此刻趴在楼船栏杆上,看向前边儿日复一日的宽阔河面,百无聊赖道:“裆下很无趣啊。” 陈青山笑了笑,“难得清闲这么一段日子,你小子还不乐意了?” 梁尘伸了个懒腰,无奈道:“没人前来搅局固然好,但这些天身子骨倒是生锈了许多。” 这时,许白抬了抬眼皮,靠在一旁船柱边淡然道:“真不巧,你的清闲日子到头了,前边儿来客了。” 梁尘闻言望去,只见宽阔河面上有一叶孤舟径直朝着这边儿缓缓驶来,船头上站着一位年轻男子,身穿粗布麻衣,环抱一柄宝剑,看这架势是想拦住众人去路。 陈青山看向此人,眉头紧皱。要知道上一个敢来孤身拦路的“女子”修为就远在自己之上,如若不是许白及时出手,恐怕死在天水城外的就另有其人了。 许白稍稍转动脖颈,走上前看了一眼不远处船头男子,挑眉道:“那柄剑有点儿意思。” 梁尘闻言,仔细打量底下男子手中剑鞘,虽然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见鞘身雕刻着些许古朴图案。 许白开口道:“看出来是哪一把剑了么?” 梁尘点了点头,哑然一笑,毕竟靖北王府内可是有座收揽天下名剑和珍世剑谱的九层阁,自己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 公孙剑池历代相传的名器,天下十大名剑之一,雄剑“飞鸿”。 既然带着这等珍世宝剑,底下那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公孙家当代年轻剑冠,公孙修远。 梁尘看向这位明摆着是特地来找自己这名纨绔二世子的公孙家剑冠,先命人把楼船停下,然后问道:“有事?” 公孙修远没有理会小王爷,反而一直打量着此刻站在楼船二层的许白。 许白见状,笑了笑,“是来找我?” 男子点了点头,“听闻许剑仙时隔多年再入江湖,公孙修远特地前来讨教一二。” 梁尘听到这句话,心中暗自生出一股不安情绪,虽说许白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但比预期来得还是太快了些,要知道他这段时日里仅仅在天水城外出手一次,就连亲眼目睹当时场景的身边几人都没瞧出个端倪,而久在江湖的公孙家剑冠竟已知晓,可见这背后的波诡云谲远远超乎自己的预料。 楼船二层站着的白衣男子笑道:“你怎知我就是许白?” 公孙修远没有隐瞒,“许剑仙再入江湖的消息已被东方盟主传遍各大武林宗门,公孙家自然也不例外。” 梁尘闻言,冷笑一声,“怪不得,原来是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许白看向底下那名男子,哂笑一声,“敢与我讨教,你不怕死?” 公孙修远扯了扯嘴角,然后高高跃起,不由分说直接踏出一脚踩向梁尘等人所在的楼船二层! 许白嗤笑一声,“用脚底板对人,换你家老祖宗来也不敢这么跟我讨教!” 说完这句话,许白大袖一挥,磅礴罡气从他的袖口中激荡而出,直直撞向半空中那人。 公孙修远看向那股大如狂潮的雪白罡气,轻蔑一笑,然后加重脚下力道,猛然将这股雄浑气机踩散! 男子没有拖沓,借着这股余散气机带来的冲击力翻转身形,一瞬之间落在众人身侧。 公孙修远身侧,无形剑气霎时弥漫天地。 许白冷笑一声,楼船二层骤然大风四起,男子双袖鼓荡再次抬手一挥。 两股磅礴气机冲散剑气牢笼,将公孙修远撞出船头三丈。 公孙修远吐出一口血水,脚尖落入江面而不沉,即刻又向楼船二层飞来。 许白嘴角微微上扬,凌空踏去,一脚将公孙修远踩入汹涌河水! 浪花激荡而起,年轻男子身形瞬间没入水面。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落下帷幕之时,只见公孙修远浑身湿透,手持带鞘宝剑从滔滔大河中再次一步跃至半空! 此时正在一旁观战的梁尘不禁啧啧称奇,“不愧是未来势要扛鼎剑道一途的公孙修远,竟能在飞鸿不出鞘的情况下接许白三招不死,要再给他十年时间,二嫂对上他恐怕也不敢说一定言胜。” 陈青山点了点头,“这小子才是真真正正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行当里的翘楚,单说他这股浑然天成的气质,天下剑客数百万,也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就在两人言语间,许白又踩出一脚,势如苍龙俯冲,方圆数十里的河水竟往两侧齐齐退散,形成两根通天水柱! 两根水柱相对的中央,公孙修远再次被一脚踩翻,在他四周,水底地面瞬间塌陷十丈! 梁尘见状喊了句,“许白,你可悠着点,这儿要塌了咱们还去个屁的豫州。” 许白闻言,从半空掠回楼船二层,水面上两根“通天柱”霎时退散。 梁尘看了一眼下边儿汹涌湍急的水面,问道:“这小子不会死了吧?” 许白摇了摇头,“死不了。” 果不其然,许白话音刚落,有一人破开水面,落在前边儿那叶摇摇欲坠的孤舟之上。 许白看向那人,笑了笑,“拿我砥砺剑心?你小子也真敢想。” 公孙修远身上麻衣已经破破烂烂,但仍旧没有出剑的意思,年轻男子缓缓开口道:“小子本还想去一趟江西龙虎,但今日之后,没必要了。” 许白淡然道:“你小子今日虽未出剑,但我观你剑意已是满而不溢,是打算一口气从金身境跻身三清境巅峰?” 公孙修远点了点头,双手环胸道:“等到下次见面,小子自会携出鞘'' 飞鸿''与许剑仙一战。” 许白笑骂了一句,“他娘的,赖上老子了?” 公孙修远爽朗一笑,然后抱拳道:“江湖再见。” 说完这句话,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只留下那一叶孤舟在平静河面上飘荡。 第58章 教剑 公孙修远刚刚离去,适才在二楼船舱内观战的几人纷纷走了出来。 花鸳机率先开口道:“这公孙家的当代剑冠行事风格倒是洒脱不羁。” 陈青山点了点头,“公孙修远自入世就放出豪言,说十年之内势必要在剑道一途扛鼎,当今天下有如此气魄的年轻人,除了他恐怕也只有孟老头的那位嫡传大弟子嵇遂了。” 绿竹闻言附和道:“没错,当今天下握剑之人,这两人在年轻一代中可谓冠凌绝顶。” 梁尘点了点头道:“今日观他出手,想来应是跟我大师兄求得相同路数,力求十年磨一剑。” 许白转了转脖颈道:“仅论心境,公孙家这小子目前还比不上嵇遂,不过两人登至万象境后迟早会有一战,到时谁输谁赢就说不好了。” 陈青山闻言,无奈心想道,“当今天下登至万象境的高人恐怕一双手都不到,怎么在这人口中就像路边不要钱的大白菜似的?” 白萦这会儿听着众人的交谈,百无聊赖,她可不管什么今天剑道一途谁扛鼎,明日又蹦出个谁谁说你不行让我来之类的行当,毕竟跟自己又没啥关系不是? 梁尘注意到了在角落里无精打采的绝色女子,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脑壳儿,眯眼笑道:“小黑炭,今天活干完了没?干不完可是不准吃饭。” 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的白萦闻言,违心地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放心吧小王爷,活早就干完了,就连床都给您铺好了。” 梁尘满意道:“不错不错,等到了开封带你去吃顿好的。” 白萦闻言,顿时两眼放光,“真的?不准耍赖!” 梁尘俯身捏了捏她的水嫩脸颊,笑言道:“当然作不了假,不过要算在你的账头上。” 白萦扯了扯嘴角,小声嘟囔道:“无耻!” 花鸳机见到白萦吃瘪,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回到二楼船舱。 陈青山也不想打搅这对欢喜冤家,打着哈欠回屋准备休息。 这时,许白朝旁边绿衣女子问道:“绿竹姑娘,佩剑可否借我一用?” 绿竹此时看了一眼梁尘,等到他点头之后才将腰间“青虬”双手奉上。 许白拿起通体暗绿稀红的古朴长剑“青虬”走到梁尘面前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天破例教你一招。” 梁尘闻言好奇道:“你的剑招就算我依葫芦画瓢,以目前的境界恐怕也学不来吧?” 许白笑了笑,“谁告诉你好的剑招就一定要内力相辅?” 梁尘闻言,默默点头,“受教了。” 许白又说道:“我将此式拆分成两招,你看仔细点。” 说罢,白衣男子翻转手腕,青虬自行出鞘飞至半空。 许白凌空跃起,右手握住宝剑,“起!” 此言一出,男子剑如游龙,在不动用任何内力的情况下当空“抹”去,紧接着他腾挪身形,长剑在许白手中不停旋转,竟有隐隐风雷之声。 浩大声响盖过汹涌浪潮动静之后,男子手腕猛然下沉握住手中宝剑,高高扬起一个大圆,剑尖直指苍穹,“崩!” 许白身侧虽无任何气机涌出,但九天之上的万里云层此刻竟齐齐退散,似有一条陆地苍龙扶摇直上三千里! 梁尘瞅见这一幕,啧啧道:“乖乖,真他娘不讲理啊...” 许白脚尖一点,手持长剑落在楼船二层,缓缓开口,“这一招不在形式,无非是让想你看个势字。“ “切记,我辈剑客哪怕孤身迎敌千军万马,步子可以缓,剑法可以弱,但胸中争胜之势绝不可坠!“ 梁尘闻言,嘴角微微扬起,“我梁家坐镇北境国门已有二十余年,其麾下五十万龙骧铁骑历经大大小小战役无数,鲜少听闻败绩,争胜之势自然不会弱于旁人。” 许白笑了笑,“理当如此。” 梁尘问道:“第二招呢?” 许白开口道:“养出无敌心境,自有破敌之招。” 说罢,男子将手中长剑抛给绿竹,自己留了一把剑鞘,“绿竹姑娘无需心存芥蒂,全力出手就好。” 冷艳女子接过佩剑,剑尖朝下抱拳道:“绿竹得罪了。” 绿竹身形一闪而逝,转瞬间出现在男子身前,猛力挥剑刺向许白面门! 许白手持剑鞘稍稍往前一顶,女子凌厉攻势瞬间被化解。 绿竹往后退去一步,随后立马飞奔而来。 女子出剑利落,浑身招数尽出,心境愈发纯粹,毕竟可不是谁都能与半个甲子之前的剑道魁首许白讨教剑法的,如此珍贵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许白不慌不慌,闲庭信步地拆掉女子各路剑招。 绿竹见状,不仅没有心生退意,反而剑招衔接更加紧密。 就在这时,男子手中剑鞘动,仅仅一式,直接破去女子骤雨攻势。 梁尘瞧着这一幕,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女子身形踉跄退到一边,叹了口气抱拳道:“绿竹受教了。” 许白循循善诱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凡是剑法,一招一式皆有迹可循,要想以一剑破敌,自当始终保持纯粹之心,方可料敌于先,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剑器本就是最不屑仰仗外物的天下名器,武学修为只能算锦上添花的东西,不然那公孙家的小子为何会刻意压境与我讨教?为得还不是'' 纯粹''二字?” 梁尘侧耳聆听,唯恐漏下一字。 许白笑了笑,“再与你说一句,这第二招名为破剑式,乃我早年在九层阁中枯坐时想出来的,归根结底就是寻出别人招式衔接之间的破绽然后一剑破敌。” 梁尘无奈道:“可我又不是你,怎么寻得出境界高出一筹的敌手破绽?” 许白卖了个关子,“你若与境界远逊于自己的剑客对敌,在已经胜券在握的境地之下,何时戒心最松?” 梁尘脱口而出,“自然是递出最强一剑的时候。” 许白点了点头,眯眼一笑,“还算你小子有点悟性。” 梁尘闻言顿时了然,不禁笑出声,“我以前从没往这头儿想过,今日经过你这么一说倒是领会了。” 许白点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转身走回二楼船舱,“行了,过些天就到开封了,到时候指不定有多少牛鬼蛇神在那儿等着取你的项上人头,我先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歇歇。” 一向跋扈不羁的小王爷听到这句话,竟向此人缓缓下拜。 白衣男子虽没有回头,嘴角却是止不住的欣慰笑意。 第59章 又一个世子 开封位处洛阳东北,作为后梁的国都屹立世间已有数百年,春秋一战之后此处成了河南王李虔的辖地。 春秋二十年乱战,此地作为中原第一强国,与大秦僵持时日最久。 当年的梁衍初挂帅印,与后梁大将庞谷所携六十万雄兵在洛水河畔遥遥对峙三年,双方谁也不率先过河,就这么干耗着,到最后以至于当时的大秦皇帝都认为他妄图里通外敌,如若不是燕云二十八将其中的三位以死谏言,春秋一战的结局恐怕就要改写了。 总之,不知是梁衍算到了这一步,还是天意使然,后梁皇帝朱冕竟在那场冗长战事中病逝国都,新帝朱烯孟浪,根本无力抵挡大秦铁骑南下的步伐。 后梁灭国之后,大秦铁骑士气高昂,战线分为两侧并进。 西晋景运二十六年,梁衍屯兵潼谷关城门下,耗时五年最终一举率军攻破这座天下第一雄关! 中原三雄,实力远逊的东海自不必说,后梁因为地域辽阔的原因,大秦铁骑耗时最久才将其灭国。 西晋不过十州之地,内忧外患并存,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竟出奇地拧成了一股绳,啃下了当年士气正值鼎峰的大秦铁骑大半兵力,不然后来秦帝也不会与身处边陲的南楚和北狄签订休战盟约。 但也正是因此,西晋黎民百姓死伤才最为惨重,梁衍率军攻破潼谷关之后,屠城数十座,铁蹄所至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宛如一座白骨地狱展现在世人眼前。 开封知府的官邸内,今日迎来一位贵客,此人乃河南王李虔的大儿子,李锡睿。 府邸大堂内,身穿缁衣的年轻男子坐在主座之上,端起桌上茶杯吹了吹,不慌不忙道:“本世子突然造访,吴大人不会为难吧?” 此刻五体投地的开封知府吴江颤颤巍巍道:“世子殿下今日登临,下官府邸乃是蓬荜生辉,断然不会有为难一说。” 李锡睿眯眯眼,喝了口茶淡然道:“那大人一个劲得抖什么?” 吴江闻言,额头汗珠直冒,身形愈发颤抖。 大秦定鼎中原之后,李虔得以受封最为富饶的河南五州,足以得见此人势力之大,如若不是早年的那场六子夺嫡中,他被实力远逊于自己,却身负军功的三皇子李渠后来居上,大秦今日的国君就不会是年轻的李启了。 李渠登基之后,就在众人以为李虔在暗中会有什么动作时,此人竟遁入释门,整日吃斋礼佛,极少走出府邸大门。 李锡睿身为河南世子,家中排行老大,相貌方面随了父亲,可品性这方面却是截然不同,行事放浪形骸,尤好人妇,与北境小王爷梁尘并称为两地“天字号”大纨绔。 但与梁尘不同的是,李锡睿心性阴险毒辣,最喜玩弄权术诡计,这次前来开封,就是为了好好“调教”一番这位仅上任不过两年的知府大人。 李锡睿见底下那人不敢回话,狞笑道:“吴大人是要本世子扶你起来?” 吴江闻言立马拍拍屁股站起身,恭敬道:“下官不敢。” 李锡睿打量着这名云雁补服的中年男子,挑了挑眉毛,“本世子听闻吴大人在就任知府之前,曾在北境当过一段时间从事中郎?” 吴江擦了擦额头汗珠,如实禀告道:“世子殿下所言不假,下官曾在北境青州任职一年。” 李锡睿抬起下巴哦了一声,拉长嗓音道:“吴大人果真深谋远虑,在鸟不拉屎地北境也不忘想着把脖子伸到我河南这边儿来。” 吴江听到这句话,连忙再次扑通跪地,颤声道:“下官也是依上头调令行事,绝无其它苟且念头,恳请世子殿下明鉴!” 李锡睿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语气玩味道:“吴大人在青州任职,想必与靖北王府那边儿关系肯定不错吧?” 吴江猛烈摇头,沉声道:“世子殿下也知道,青州一地乃北境四州几近独立的一座城池,近年来除了石尚书旧部,就是些流民混在其中。况且下官人卑言微,又怎会与位高权重的靖北王牵扯挂钩!” 李锡睿走下座子,围着匍匐在地的知府大人转了一圈,啧啧道:“吴大人不必惊慌,本世子也就随口一提。对了,听闻北境小王爷梁尘不日就会抵达开封,你不想着去迎迎?” 吴江直到此刻,才明白面前心如蛇蝎的世子殿下此番前来开封的真正意图,男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下官乃河南开封知府,断然没有上赶着去迎接外人的道理!” 李锡睿伸出手指剃了剃牙缝,冷哼一声,“哟,还不是个傻子呢。” 吴江汗水已然浸透衣衫,恨不得将头埋入地底。 李锡睿挑了挑眉毛,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吴大人,听说你夫人当年在她家乡那边儿名气还不小啊,说是什么艳压两宋郡?” 吴江听到这句话,如坠冰窟,艰难开口道:“下官明白了,今夜就会有人将拙荆送去伺候世子殿下。” 李锡睿踹了踹说话那人,大笑道:“吴大人这不是挺会来事儿的嘛?” 说完这句话,缁衣男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府邸。 府邸外面,有一位面容花白的老者已经等候多时。 老人见到李锡睿,笑呵呵道:“殿下事情办妥了?” 李锡睿点了点头,冷笑道:“一个小小的开封知府罢了,还不是给老子当条狗的份?” 说罢,男子低头看了眼老人布满皱纹的大手。 老人其中有一只手掌平生丘壑,竟只剩有两指! 李锡睿带着老人走在城中街头,哂笑一声,“司空老头儿,那北境小王爷不日就要抵达开封了,他这趟身边儿可是跟着个许白,可有胜算?” 男子身侧,这位天下杀手榜第二,同时被江湖人誉为“断指司空”的白发老人嗤笑道:“一个连剑都不敢出鞘的废物,也配让老朽放在眼里?” 第60章 又一个疯子 年轻世子闻言,大笑道:“司空老头儿,你这牛皮吹的倒是挺合我心意。” 这位名叫司空国器的老人冷哼道:“殿下这是看轻老夫?” 李锡睿摇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司空老头儿,人家好歹也是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肯定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一文不值。” 司空国器双手负后,不屑道:“那也是半个甲子前的事儿了,他要还有那一身通天修为,会去护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二世子?” 李锡睿冷笑一声,“司空老头儿,你这就有所不知了,那个北境小王爷如今可不单单是个只会仗着他老子逞威风的废物,听我父王说,这小子在东林郡那边儿不仅率兵战败了四千徽州步卒,还耍得一手霸道飞剑取了魏泉之子的项上人头。” 司空国器弯了弯自己的两根指头,冷哼道:“在天机阁待了三年若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倒不合乎情理了。” 李锡睿点了点头,面色阴冷道:“管他这些年是不是有意藏拙,这次奉父王之命打探此人虚实,本世子可没打算让他完好无损走出开封。” —————— 洛阳城内的一处藩王府邸,此刻河南王李虔手持念珠端坐在院中石桌旁。 在他对面,还坐着一名身穿淡青长袍的俊美女子。 女子英姿慑人,黑直长发披洒在肩,一双如夜色般幽深地眼眸仿佛可洞穿一切,举手投足间,似有天地大道为她而哀鸣,风采举世无双。 能有此等睥睨天下气势的女子,当然只有高居天下武评第二,如今被各大武林宗门共同推举为江湖共主的东方闻樱。 世间女子千万,唯有此人一身英雄气魄不弱于任何男子,哪怕是坐在她对面权势滔天的藩王李虔。 李虔微闭双目,把玩手中念珠,缓缓开口道:“大司乐真觉得姜鹤能办成此事?” 东方闻樱淡淡一笑,“姜鹤已经下山,到时便知。” 李虔睁开双眼,面色平和道:“那个许白修为真恢复巅峰了?” 东方闻樱平淡道:“我的消息向来作不了假。” 男子嗯了一声,依然在把玩手中念珠,“颍川公主还没回来?” 东方闻樱闻言,面色破天荒柔和起来,“这丫头野得很,不玩够了是不会回来的。” 李虔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这次若是能不动用河南辖境兵力就让梁尘人头落地,本王答应你的那件事即刻就会着手去办。” 东方闻樱冷冷一笑,“这样最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次为了恶心梁衍还真是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与自己目前最大的敌人李启联手。” 男子霎时停住手中动作,语气第一次有了起伏,“李启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本王上心?但梁衍这头儿若不除个干净,即使能成大事,无非也就是跟目前境地差不多。” 东方闻樱哂笑一声,“即使让现在的我看来,你也不配跟梁衍本人去扳手腕。” 李虔听着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微微一笑,“但大司乐还是选择了与我联手共图大业,不是么?” 青衣女子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比梁衍多出了一份他不曾有的心气。” “梁衍即使再位高权重,他也不会反,但你会。” 李虔闻言仰天大笑,“东方闻樱,你又何尝不是个一心只想着复国的疯子?” 青衣女子平静道:“西晋龙气犹存,只是钦天监不敢承认,复国又何尝不可?” 李虔狞笑道:“所以本王才说你是个疯子,春秋一战之后局势已定,大秦问鼎天下乃是大势所趋,此等逆天篡命的勾当也就你东方闻樱一人敢想,不过相较于只会在背地里耍些下贱勾当的阴诡谋士,本王还是更喜欢与疯子合作。” 此言一出,洛阳城上空顿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暴雨骤然洒下! 东方闻樱站起身,没有一句言语,顷刻间走入滂沱雨幕。 当年,西晋亡国的前一晚也下了场大雨, 那一天的巍峨皇城,星入月中,阴雨蔽天。飞雪满城,惨杀之气,透人心脾。 也是在那一天,东方闻樱奉皇帝之命带着年幼的颍川公主离开皇城,两人就这么走进大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女子走在洛阳城四下无人的街道,任凭雨水浸透衣衫。 片刻后,东方闻樱走进一处阴暗铺子。 女子缓缓走进铺子最深处,将书架夹层内的典籍从一至九依次排开。 只见落灰书架朝两侧缓缓移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通往阴暗处的无尽阶梯。 下了约莫一百多层,眼前事物清晰可见。 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堂,有约莫百人,有人身穿儒衫,有人身披铁甲,此刻正在交头接耳,各司其职。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东方闻樱这些年四处奔走吸附的西晋遗民。 众人见到浑身湿透的青衣女子,纷纷放下手头事拱手作揖,“见过大司乐。” 东方闻樱微微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为首的一名老者正是西晋当年的宰辅,将苏仪放入大秦的孙廷锡。 老人缓步走到女子身侧,再次躬身道:“大司乐,图纸已备好。” 东方闻樱点了点头,走入大堂正中的方桌旁,默默看着这张不知画了多久的大秦疆域图,恢弘无比,缜密相接。上面精确到县,府,哪怕是城中的小小街道,无一例外都呈现于偌大图纸之上。 女子看了约莫一个时辰,缓缓说道:“诸位这些时日辛苦了。” 一直在旁等候的老人孙廷锡这时开口道:“大司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方闻樱笑了笑,“宰辅莫急,还不知这阵东风吹不吹得过来。” 孙廷锡听到这句话后并没有出言细探,而是再次朝此人躬身作揖,缓缓退至幕后。 东方闻樱又看了一会儿桌上的那张大秦疆域图才缓缓离去。 洛阳城内,雨已经停了。 青衣女子脚尖轻轻一点,转瞬间出现在城头最高处。 刚刚她之所以说这阵东风不一定吹得过来,是因为心中有两层顾虑,不能为外人道也。 第一层顾虑,是李虔曾许诺过自己的那句“大事若成,西晋与大秦划江而治。”究竟有几分虚实。 第二层顾虑,则是究竟要不要将即将赶赴开封的梁尘斩草除根,虽说他只是促进棋盘行至中局的一枚棋子,但在其背后,可是有着一位足以倾覆自己多年以来所有谋划的靖北王梁衍。 所以这次,东方闻樱并没有选择亲自出手,而是放任颍川前去打探此人,自己先在局外观望。 如果说这位北境小王爷真能从这层层结缔的蛛网中脱身,那这盘棋局说不定还有别的解法。 但他若是真死在了姜鹤等人的手里,那也只能说是自己多虑了。 心念至此,青衣女子坐在城头微微闭目,双手悬空,作轻抚状。 整座洛阳城霎时响起一阵铮铮琴音,铺天盖地,响彻云霄! 第61章 论战堂 小王爷一行人在运河水路上行进了约莫半月,今日终于抵达了汴州开封。 为首的梁尘一骑行至城门处,抬头看了眼城墙匾额。 匾额上书“抛石城”三个大字。 梁尘拍拍屁股,牵马缓行道:“春秋之中,听梁衍说这以前的后梁国都内有名位列当年武评前三的一员猛将,名叫金屹宽。后梁宗正四年,大秦甲士屯兵百万于此地,两方抛石交战,若不是他凭借自身人力代替被摧毁殆尽的后梁军队投石车与梁衍死磕最后力竭而死,这开封恐怕连一年都守不住。” 陈青山点点头,“关于他的事迹我听过不少,听说此人天生蛮力,只手可托五千斤巨鼎。” 梁尘笑了笑,“这我不知,不过岳岩倒是跟我说过一嘴,当年那一战他身先士卒破城而入,一块惊天巨石立马就飞了过来在他后方砸出了一个巨坑,身后几百士卒瞬间成了肉泥,若不是自己冲得快,恐怕燕云八将就要变为燕云七将了。” 梁尘又看了一眼城头那处匾额,缓缓说道:“整个后梁能让梁衍吃瘪的人可不多,可那金屹宽绝对算一个。” 花鸳机如今虽屈于人下,但早年的她再怎么说也出身于京城的书香门第,不说博学多闻,对春秋年间的各大有名战役倒也算略有研究。 红衣女子身骑雪白骏马,开口道:“此地虽比不上西晋的那座天下第一雄关,但也算得上是固若金汤。就说这三重城墙,每重城墙外都环有护城河,长二十里,城南设有五门,除此之外东、北各四门,西五门,包括水门。城门均设瓮城,作为外侧战略据点将整座后梁皇城裹藏其中。而且瓮城砌墙缝隙内的材料皆为糯米石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最终蒸土筑城,所以才牢不可破。听说当年的后梁皇帝朱冕亲自督人耗尽无数人力物力历时五年才加盖完成,没成想仍就没有逃过亡国的命运。” 梁尘牵马走入内城,语气生硬道:“正如你所说,开封一战远没有史书记载的那般轻巧,当年梁衍率军攻城,百万大军跨河越壕,继而接城,云梯数百架搭在城墙下,数以万计的龙骧军士卒迎着刀山火海攀城厮杀,箭矢巨石如倾盆暴雨般降下,城墙上血流如注,哀鸿遍野,两方士兵均杀了红眼,对残肢断骸挂在云梯之上充耳不闻,不到闭眼的那一刻绝不后退。” “不仅如此,内城战事更加惨烈无比,大批在江湖享有盛名的绿林好汉在城中各处大街小巷设伏,专门截杀领头将军,而且还在与龙骧军数次短兵相接中均讨得便宜,说什么也要誓死守住这座在中原屹立百年的曾经后梁国都。若不是辛右安最后率玄甲重骑前来一槌定音,谁知道这场大战还要延续多久。” 花鸳机点了点头,感慨道:“春秋一战如果大秦领兵的不是靖北王,这天下又会是个什么局势?” 梁尘闻言嗤笑了一声,“所以我才说石宗宪在梁衍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春秋一战中他只不过个随军副将,如今之所以能坐到现在这个高位,说到底还是他手中那把'' 汝贞''锋利太甚,武学境界上梁衍这辈子是比不过他了,但要论统兵对敌,他别说是跟梁衍比,就连辛右安的半根毛都及不上。” 花鸳机好奇道:“没想到你对这名'' 角木蛟''评价还挺高?” 梁尘平淡道:“毕竟他跟我二哥关系最好,而且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这时,白萦驮着包袱纵马上前耷拉个脑袋道:“梁尘,我饿了。” 梁尘拍了拍她的脑壳,温柔道:“好好好,这就吃饭。” 说完这句话,梁尘抬起头看了看,正好瞧见前方天街旁坐落着一处大酒肆。 酒肆牌匾写着三个大字,“云香春” 梁尘挑了挑眉毛,笑道:“我竟忘了开封还有这处地界儿。” 说到云香春,开封如数家珍,此处乃名誉天下的第一商家沈家的祖传产业,老家主沈万如果是个纯粹的商贾倒也罢了,偏偏他却还做了十年的后梁宰相,晚年才弃政从商,春秋之中后梁的半数开拔军资都是由此人大手包揽。 因为沈家在天下享有盛名,后梁灭国以后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将手伸得更长,在中原最为富饶的河南五州,盐铁矿、丝娟帛、酒食宿,均有涉猎,且是一家独大。 沈万去世之后,其女沈瑶接过他的衣钵,听闻此女喜好风雅,所以才拿出一半家财在开封最为繁华的天街正中办了这么一座酒肆。 云香春开张当日,沈瑶曾立下定规:非读书士子,江湖名流,商道大贾,达官显贵不得入内。 正因如此,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中原各大名流的清谈聚饮之地。 梁尘等人刚走至酒肆大门口,有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两位侍从缓缓走了出来。 女子身着华丽霓裳,步履轻盈,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出一股端庄大气。 梁尘挑了挑眉毛道:“姑娘秀外慧中,想必就是沈家之主吧?” 霓裳女子点点头,施了一个万福道:“沈瑶见过北境小王爷。” 梁尘嘴角上扬,“沈家不愧天下第一商贾,果真长目飞耳。” 女子微微一笑,问道:“正在城外驻扎的小王爷麾下甲士,可还需要沈妙派人前去安排?” 梁尘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劳烦姑娘帮我把他们安排在不远的天龙客栈吧。” 沈瑶闻言跟旁边二位侍从耳语一声,然后领着小王爷一行人走进了云香春大门。 梁尘跟着沈妙走进门之后,不禁对眼前景象赞不绝口。 豪奢的院落酒楼一览无余,随处可见摆放精致的名贵器皿,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令人垂涎欲滴。 柜台旁边架子上井然有序的陈年老酒,每一坛至少都能买寻常人家半个院子。 云香春除去林立院落,酒肆从上往下分为两层,二楼格局较为别致,雅室、茶室、酒室、秘室、棋室,错落隐秘,隐约可见珍奇异宝遍置其中。 一楼大厅宽阔敞亮,形形色色的才子佳人来往走动,给本就富丽堂皇的云香春增添一份别样色彩。 大厅正中有一座被檀木设槛围在正中的明堂,背靠一座约莫六尺的巨大围棋盘。 云香春每日会在此开设十盘棋局,有专人在后方大盘上落子,方便众人观看,许多名士纷纷借此品论天下大势,时而会引起争辩,争辩双方派出代表以手筋棋力论较对错,长此以往竟成了一桩美谈。 梁尘看了一眼正前方最为瞩目的大棋盘,笑问道:“此处就是论战堂?” 沈瑶点了点头,“今日棋局还未开始,小王爷还请稍等片刻。” 梁尘瞥了眼身旁盯着其它桌客人嘴边哈喇子快流了一地的白萦,笑了笑,“行,那就先吃饭。” 第62章 法獬 小王爷人一行人被安排在二楼的雅间,此处乃云香春内观看论战堂棋手对弈最佳的看台。 众人落座之后没过一会儿,一排排水嫩丫鬟端着琳琅满目的精致佳肴走了过来。 白萦早已迫不及待,立马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梁尘看了一眼桌上食鼎内经过精心烹饪的野菜根儿,朝旁边陪坐的沈瑶笑道:“没想到云香春还会将北境特有的苦须子当作菜肴上桌。” 霓裳女子笑了笑,“那是自然,沈家商道向来是周游四海,不废一物。” 就在二人说话间,随着一声鼓响,有两人在声声起哄中缓缓走至论战堂。 沈瑶瞥了眼台下,开口道:“这二人一位是汴州有名书香门第出身的陈家二公子,陈邈。另一位则是出身徽州的墨家巨擘,卢言偃。” 论战堂正中,老人卢言偃率先落座,笑问道:“可需老夫让足下几子?” 陈邈挥动长袍,气态从容落座,指了指桌上棋坛,“先生执黑先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乖乖,这两人一上来言语间透露出的敌意可不少啊。 最终,两人还是遵循规矩猜先,老人卢言偃执黑先行。 二楼雅间,梁尘饶有兴致地看了两人对弈二十几手以后,笑道:“那老头儿走不过五十手。” 沈瑶看了眼大棋盘,讶异道:“黑子明明下盘占优,小王爷何出此言?” 梁尘轻描淡写道:“棋从断处生。” 果不其然,梁尘话音刚落,陈邈下出了一记妙手。 白子的第三十三手把卢言偃逼到了瞪目缩臂的地步。 本来有望吃掉一条大龙的黑子,被白子这一镇直接乱了方寸,陷入了三块不活的窘迫境地。 梁尘啧啧道:“一子解双征,妙啊。” 卢言偃额头汗珠密布,看了棋盘有半炷香的功夫,最终投子认输。 堂下顿时喝彩声不绝于耳。 陈邈在堂下众人的起哄下站起身,冷冷说了句,“小子看来,先生所书的《墨家治国论》也跟这棋局一样,走不至中盘。” 老人闻言,身形踉跄地指着他颤声道:“竖子安敢口出狂言?” 陈邈冷笑一声,“墨家向来主张兼爱非攻,特立独行,排斥我儒家所提倡的礼仪教化,可当今天下得享二十余年太平岁月,要人人都依照先生所想自苦为极,我大秦岂不是跟那北狄荒原蛮夷一样了?” 在场大多数都是儒学子弟,此刻哄然大笑。 陈邈看向失魂落魄的老人,神色倨傲道:“我大秦如今坐拥十九州之地,乃五百年来第一雄国,当不走极端,推行仁义礼乐,方可追求这天下和谐,诸位以为然?” 说完这句话,年轻男子扫视一圈在座所有人,轻蔑道:“堂下若有异议者,小子愿再与他在棋盘上讲讲道理。“ 梁尘听到这句话冷冷一笑,刚想起身却被底下一名身穿粗布白衫的中年男子出声打断。 “在下不才,愿与公子讨教讨教。” 众人这时皆看向说话男子,纷纷埋头窃窃私语。 陈邈闻言瞥了一眼说话男子,按耐住鄙夷的情绪,平淡道:“论战堂的规矩向来是来者不拒,先生请落座。” 白衫男子气态闲致,上前落座道:“请。” 这时,梁尘开口问道:“沈姑娘,那白衣男子是何人?” 沈瑶摇了摇头,“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梁尘这时又看了眼台下那名白衫男子,观他面容除了一双黝黑眸子透亮了些,其它也就跟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就连衣裳都是市井百姓最常用的麻织面料织就,顿时对此人没了兴趣,于是埋头吃菜。 可就在梁尘夹了口菜的功夫,堂下瞬间又是一片哗然。 与上次一样,棋局未行至中盘就已结束。 只不过这次是陈邈投子认输。 梁尘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底下,只见那名白衫男子轻描淡写道:“再来一盘?” 陈邈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第二盘棋局,陈邈执黑先行,以古棋谱中的双飞燕定式开局,男子不敢大意,每一子落定之时都要思虑片刻。 白衫男子不慌不慌落子,应手三六挡住黑子。 这次棋局终于行至了中盘,梁尘仔细盯着大棋盘中的白子,眉头紧皱。 梁尘在天机阁待了三年,期间只要闲着没事儿就跑去跟老阁主对弈,耳濡目染,手筋棋力已非常人可比,当然看得出下边儿的门道。显然这名白衫男子棋力远非如此,若不是这盘有意凝结地形不求进攻之道,陈邈连三十手都走不到。 最终,这盘棋局在官子之战中决出了胜负,白衫客胜两子。 陈邈面容冷峻,但仍保持大家风范站起身拱手道:“敢问先生名姓?” 白衫男子打了个哈哈,“名姓就不提了。” 说完,男子就要转身往堂下走去。 陈邈见状出声喊住他,皱眉道:“先生胜了小子,难道没有话要说?” 白衫男子没有停步,摇头晃脑叹了叹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邈再次躬身作揖,沉声道:“恳请先生教我!” 白衫男子闻言,停住步子转头笑了笑,“既然你想听,我就说上两句。” 梁尘也十分好奇这名棋力不俗的男子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白衫男子平淡道:“我且有两问,如若春秋之中,大秦依你适才所说不走极端崇尚仁义礼乐,是否还能问鼎中原?” “第二问,究竟是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陈邈听着男子的语出惊人,怔怔愣在原地。 白衫男子见他不说话,又缓缓开口道:“满口空话,纸上谈兵,你儒学子弟怀揣礼仪教化世人的理想固然好,可也得看看时候。就说春秋一战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那时怎么没听到有人到处嚷嚷着要尊崇礼制?说到底不还是在乱世之中唯有霸道才能屹立住跟脚?” 陈邈冷汗直流,但仍硬着头皮道:“可先生自己也说了,那是春秋。” 白衫男子嗤笑一声,“南楚皇帝年岁尚小且不去说,北狄侵扰我大秦边境已堪堪二十五年,若不是靖北王梁衍亲自坐镇北境抵御外敌来犯,这天下战火早就重燃了,现在你跟我说走那中庸之道,不觉得可笑吗?“ 男子又冷声道:“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读书种子太多了,只会照搬一些圣人言语高谈阔论,不切实际。恰恰儒学目前的弊端也就是在这,重伦理而轻本体,重文献而轻架构,重经验而轻思辨!” 此时云香春内,在座所有人皆鸦雀无声。 陈邈一屁股瘫坐在地,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二楼雅间,梁尘望向那名准备离去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好个白衣法獬。” 第63章 倒也不错 白衫男子没有理会瘫坐在地的陈邈,正准备转身离去,二楼突然传出了一道洪亮嗓音。 “先生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想必已是口干舌燥,不如上来饮几杯?”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名身穿象牙色玉袍的俊秀公子哥正趴在二楼栏杆上笑意盎然。 男子抬起头看了看说话的梁尘,笑道:“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等到白衫男子落座,梁尘抱拳道:“久闻先生‘法獬’大名,今日一见如雷贯耳。” 男子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身份,点了点头饮尽一杯酒道:“公子恐怕也不是寻常人,仅凭几句话就能断定在下身份?” 梁尘大笑,“整座天下除了先生,还有谁会视那儒学为中庸之道?” 魏旸也不客气,吃了口菜说道:“各人见解不同罢了。” 说完这句话,男子打量了一圈桌旁的其他人,在看到沈家之主竟在此地作陪之后,随即笑了笑道:“在下家中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梁尘没有强行挽留,只是开口问道:“先生这两日还会来云香春么?” 魏旸摇摇头,如实道:“在下囊中羞涩,恐怕不能如公子这般潇洒不羁。” 梁尘眯眼笑道:“无妨,先生只要愿意来,一切开销记在本公子的账上。” 魏旸闻言微微一愣,然后转身离去。 等到男子走远以后,陈青山开口问道:“你想让他去北境?” 梁尘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心中所想,“当今天下三大谋士,北境四州这块弹丸之地根本不足以让我二师兄施展开拳脚,司马边潇这个人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好不容易碰到一个魏旸,还不得想着法儿笼络笼络?况且此人精通法家要义,多次公开强调事功学说,放到流民汇聚的青州那边儿最是能立竿见影。” 绿竹闻言好奇道:“公子,这魏旸真那么有名气?” 梁尘再次点头说道:“此人最出名的事迹,要说早年在京城稷下学宫与旷世大儒单子舆就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展开辩论,当时单夫子借人之善性主张仁政人治,提倡不嗜杀,省刑罚。魏旸则是持人性本恶论宣扬法治事功,放言恶乃人之本性,天下人生而好利,才会有财货土地之争夺;心有贪念,才会有盗贼抢掠与杀戮,法度因此而生,意在疏导人性向善有序。后来这场旷世古今的辩论持续了半月之久,最终以单夫子胜之告一段落。” 花鸳机开口道:“不仅如此,魏旸所秉承的理念与大多法学士子不同,他摒弃以君权为轴心的势治术治,唯独坚持以律法为唯一准则的法治为理国正道。旷古烁今,敢将此等想法公诸于世的不出二人。” 梁尘讥笑一声,“此乃地地道道的屠龙术,放眼天下谁敢言之?老阁主说过,敢想常人所不敢想,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才可谓超世之才。” 因为有魏旸语出惊人的言论珠玉在前,小王爷对剩下几盘棋局顿时没了耐心看下去的兴趣,在坐了片刻之后便带着众人回到沈瑶特地准备的酒肆院落休息。 等小王爷一行人下楼了以后,在不远处一处红木长案旁坐着的年轻男子啧啧道:“这梁尘果真不同凡响,不说别的,就说他身旁那几个女子,哪个不是倾国之容?就连本王也着实羡慕啊。” 说话这人对面坐着一位体态健硕,臂膀有力的薄衫男子。 健壮男子喝了口酒,淡然道:“只不过一个藩王之子罢了,如何能跟王爷相提并论?” 男子口中的王爷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李启的胞弟,奉命前来汴州探寻“法獬”魏旸消息的李秉义。 李秉义在开封已经待了三日,之所以没有透露自己身份,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是先看看河南这边儿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男子心想,得亏自己这次没有张扬行事,否则怎么能看到今日云香春内上演的这出好戏? 李秉义开口问道:“阮将军,宁川那边儿可派人看住了?” 这次奉天子御令护送李秉义的三品昭毅武将阮天成闻言点头道:“末将适才见了吴江,他已调了开封境内的一百府兵暗中前去梁尘麾下风尘营所在的天龙客栈盯梢。” 李秉义点了点头,“一百人足够了,况且本王还听说河南王世子此刻也身在汴州,想必他此行目的也不简单。” 阮天成沉稳道:“开封水浑,局势尚未明朗,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李秉义叩指轻敲桌面,笑道:“将军放心,本王又不是那没脑子的琅玡王世子李泓灏。” 男子笑意更甚道:“不过本王倒十分好奇,这次河南王辖境各方势力云集,究竟哪只‘出头鸟’会先射出这第一支穿云箭?” —————— 云香春一处偏僻院落,刚刚洗完衣服的白萦正倚在床榻边,两腿晃晃悠悠地嗑着瓜子,好不惬意。 “小黑炭,这瓜子又是从哪儿顺的?” 白萦闻声,瞥了眼不打声招呼就大摇大摆走进房门大煞风景的梁尘,没好气道:“管得着吗?” 梁尘眯眼笑道:“沈姑娘给你的?” 白萦扭头哼唧一声,没有答话。 梁尘一屁股坐在白萦旁边,伸出手笑道:“分我点儿。” 白萦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连忙把手中瓜子藏在身后,瞪目道:“不给!” 梁尘故作遗憾道:“唉,我本来想着反正都快到洛阳了要不就把你欠条上的银子给抹了,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 白萦闻言连忙将所剩不多的瓜子双手奉上,谄笑道:“别啊小王爷,您多财大气粗啊,犯不着跟我这个穷丫头一般见识,” 梁尘阴阳怪气道:“哦,是吗?可某人刚刚可是连一颗瓜子都不愿意给我啊。” 白萦听到梁尘特意把口中那个“一”字拉长,只好违心道:“瞧您说的,我是那为了点儿吃食就小肚鸡肠的人么?” 梁尘哦了一声,然后转了转胳膊,佯装叹气道:“唉,我这胳膊最近咋个有点酸呢?别说剥瓜子了,恐怕抬都抬不起来了。” 白萦气的七窍生烟,但脸上仍是笑意,“我这就给您剥!” 梁尘啧啧道:“小黑炭,看在你那么识大体的份上,一颗一文钱,怎么样?” 白萦听到这句话,浑身上下立马来了劲,欣喜若狂道:“不许耍赖!” 梁尘点点头,柔声道:“这次不耍赖。” 片刻后,白萦埋头认真地数着手中剥完瓜子。 梁尘看着白萦侧脸,女子睫毛微颤,嘴中念念有词。 人生短短百年,要能一直这么看下去,倒也不错。 第64章 谁是废物 隔天一大早,花鸳机说要去购置些胭脂水粉,梁尘不放心便让郁鸿羽与之同行。陈青山则是去跟许白探讨一些关于自己在剑道上的疑难问题,剩下得朱庆,周平二人被又派去城中搜集一些近来的情报。所以此刻云香春内,只有白萦和小王爷梁尘二人而已。 梁尘这次没有落座二楼雅间,而是带着白萦在一楼靠近大门的边儿上随便挑了个座位。 接近午时,梁尘才看到自己苦等多时那人的身影走进云香春大门。 魏旸刚刚进门,就看到小王爷在向他招手。 白衣男子也不客气,随即落座笑道:“公子在守株待兔?” 梁尘笑了笑,“昨日本公子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一番先生便匆匆离去,所以今日想着要能见到先生一定补上,这不就巧了?” 魏旸见此人不似蝇营狗苟之辈,所以戒心便放下了一些,笑道:“公子客气了。” 梁尘拍了拍手,云香春的主人沈瑶亲自端来两壶酒肆内珍藏的陈年佳酿和一些佐酒吃食。 白萦立马动筷夹起食鼎内的一片早已切好的酱牛肉往嘴里送去。 梁尘见状,调侃道:“噎死你。” 白萦瞥了他一眼,作了个鬼脸,然后接着动筷。 魏旸见状,启封佳酿往自己杯中倒了杯酒道:“公子身边这位姑娘还真是风趣啊。” 梁尘也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笑道:“这丫头没个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魏旸摇摇头,跟着梁尘饮尽一杯酒,“公子与这位姑娘乃璧偶天成,在下羡慕还来不及。” 白萦闻言,一口饭直接喷了出来。 梁尘愣了愣,大笑道:“先生所言妙哉!” 白萦先狠狠踩了梁尘一脚,然后朝对面那人没好气道:“你就那什么白衣法獬是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魏旸没有恼怒,反而微微一笑,“都些外人编撰的名头罢了,不值一提。” 白萦气得七窍生烟,张牙舞爪道:“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梁尘连忙把她按住,笑了笑道:“先生莫要见怪。” 白衣男子点点头,开门见山道:“公子不惜如此大费周折,是想让魏旸日后为你出谋划策?” 果然不愧是天下三大谋士之一的法獬,说话还真是直截了当。 梁尘没有隐瞒用意,问道:“先生以为然?” 魏旸抿了口酒,摇了摇头道:“公子太看得起我了,在下只不过寒门出身的的一个白衣士子,侥幸被天下人冠上了一个‘法獬’的名头,所以咱们还是喝酒吧。” 梁尘闻言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说道:“先生不用急着驳我,反正本公子还要在开封待一段日子,到时再决定也不急。” 魏旸听到这句话,才真正用心看了一眼对面俊秀公子哥。 酒过三巡,梁尘开口问道:“本公子听先生昨日提到了一句靖北王,听其说辞仿佛对此人十分认可?” 白衣男子抬了抬眼皮看向梁尘,平淡道:“不说此人功绩赫赫,就论当今天下,唯有靖北王曾出言袒护我法家学说,只这一个理由,也足以让魏旸钦佩了。” 魏旸说到这儿好似想到了什么,笑道:“对了,在下白吃一顿酒,竟忘了问公子名姓,还望见谅。” 梁尘笑了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先生不必挂怀。” 魏旸点了点头,饮尽一杯酒道:“公子大气。” 两人借着酒劲儿又对天下大势展开了一番酣畅探讨之后,才相继告别。 外边儿的天色已是黄昏,魏旸走在开封的宽阔街道上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前方驶来一辆马车,有两人下了车厢径直拦住了白衣男子的去路。 其中一位品相不凡的男子指了指旁边自己此行特意买来的府邸笑道:“先生,可否入府一叙?” 魏旸抬头看了眼那人,平淡道:“在下与公子素不相识,何来叙旧一说?” 男子大笑道:“先生的草庐本王已经去过,桌案上的书稿也已翻过,先生既有入仕之意又何必惺惺作态?” 魏旸心头一紧,冷声道:“公子行事还真是蛮横无理啊。” 男子笑呵呵道:“本王行事向来如此,先生莫要见怪。” 魏旸闻言略作思量,眉头紧皱道:“你是李氏皇族?” 男子神色倨傲道:“没错,本王乃当朝亲王李秉义。” 魏旸听到这句话不仅没有心生惧意,反而语气更加冰冷,“恕在下才疏学浅,不值得王爷亲自前来招徕。” 李秉义语气玩味道:“可先生适才与北境的那名废物小王爷梁尘可是相谈甚欢,为何见到本王就敬而远之?难不成在待价而沽?” 魏旸心想,果然跟自己所料的并无差错,那名公子哥儿就是靖北王梁衍的小儿子,近来名声大噪的梁尘。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抛在脑后,那小王爷虽为人品行端正,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另眼相待。 难缠的是当下拦路的两人。 白衣男子听到这句绝对不算好听的话,讥笑一声,“王爷太看得起在下了。” 李秉义看向白衣男子的阴沉脸色,啧啧道:“先生犯不着大动肝火,本王刚刚观先生所书治国六策倒是受益匪浅,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好好聊聊?” 魏旸语气冰冷道:“王爷品性与在下所求的明主相差甚远,所以还是请回吧。” 李秉义看这人如此不识抬举,耐心已被消磨殆尽,“魏旸,本王这次可是奉陛下御令前来召你入宫,你敢不从?!” 这时,男子身后的武将阮天成牵着马车往前走了一步,语气生硬道:“先生请。” 白衣男子冷冷一笑,厉声道:“若魏旸执意不从呢?” 阮天成拔出腰间长刀,语气生硬道:“先生以为呢?” 白衣看向持刀那人,嗤笑一声,“魏旸此心光明,刀斧加身又有何惧?!” 阮天成听到这句话之后转头看了看李秉义,见他点头以后便不再犹豫,举起手中长刀就要劈下! 生死存亡之间,魏旸仍没有改口,只是默默闭上双眼,不禁想起了已经逝去的爹娘。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阿爹阿娘在家门前望向自己踏上离乡路途的神情,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仍旧历历在目。 背井离乡二十年,中途跋山涉水,辗转到了京城的稷下学宫求学,再到名声大噪之后被各路权贵招徕,最后是如今的隐姓埋名,这一路走来诸多场景在男子心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魏旸终生所求不过七字。 高山流水觅知音。 可这一生,终是没有寻到。 白衣男子洒然一笑,丝毫不去管这一刀即将劈向自己头顶,朗声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阮天成心一狠,加重手中力道,此刻长刀距男子头顶不过毫厘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有名俊秀公子哥从街道旁瓦房顶转瞬而至,咫尺一步就夺去了阮天成手中长刀! 在此之后,有名绿袍女子紧随其后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接抵住李秉义咽喉! 远处,依稀可见又有几人腰悬佩剑疾驰而来。 只听那名俊秀公子哥儿放声讥笑道:“李秉义,你刚才说谁是废物?” 第65章 顶峰相见 魏旸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直接愣在原地。 阮天成闻言,对说话那人怒喝道:“梁尘!你敢寻衅当朝亲王?!” 李秉义此刻脖颈处已被绿竹的剑尖儿刺得渗出丝丝血迹,不敢出口说话。 这时,陈青山与郁朱周三人纷纷赶到梁尘身前。 梁尘看向阮天成,讥笑一声,“那又如何?” 阮天成虽听过这位小王爷飞扬跋扈的事迹,但今日一见竟比传闻更甚,浑身顿时冷意森森。 梁尘嗤笑一声,“别以为你们在暗中弄的那点儿破勾当有多高明,你不妨现在去天龙客栈门口看看那一百暗哨的尸首,应该还没凉透。” 李秉义闻言,看向自己脖颈处闪烁寒光的锋利剑尖,咽了口唾沫道:“梁尘,你我无冤无仇,犯不着为了这点儿小事大动干戈吧?” 梁尘挑了挑眉毛,示意绿竹放下手中长剑,“放心,我也没兴趣取你的项上人头,不过魏旸我要带走。” 李秉义闻言皱了皱眉头,语气生冷道:“仅仅这样就行了?为了个白衣士子你竟不惜得罪本王,真值得?” 梁尘冷笑一声,“李秉义,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今日就是得罪你又能怎么样?” 话音刚落,郁周朱三人皆拔出手中佩剑,直指李秉义面门! 阮天成见状,刚要说话就被身旁男子伸手制止。 李秉义强忍心中怒火,尽量平淡道:“算了,一个魏旸而已,还犯不上让本王身陷囹圄,你带他走吧。” 梁尘冷声道:“抓紧滚,下次要再碰见,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阮天成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气的浑身发颤,但碍于当下形势并没有发作。 李秉义语气冰冷道:“要还有机会,你我京城再见。” 说完这句话,男子便带着面色阴沉的阮天成朝城外方向走去。 等到他们走远,白衣男子朝梁尘躬身作揖道:“魏旸谢小王爷救命之恩。” 梁尘笑了笑,“我与先生乃朋友相交,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魏旸再次作揖沉声道:“承蒙小王爷抬举,在下无以为报!” 梁尘扶他起身,摇了摇头道:“还是那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白衣男子抬起头感叹道:“小王爷胸襟如滔滔大河,魏旸佩服!” 梁尘使了个眼色,绿竹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沓厚厚银票。 梁尘拿过银票交给魏旸,轻声道:“先生以后恐怕是不能在这汴州安身了,这些银票乃我一点儿心意,先生日后可以凭此去想去的地方,若不嫌弃的话就书信一封寄到靖北王府,等日后我从南楚回了再去找先生饮酒,到时一定不醉不归。” 白衣男子听到这句话,眼眶瞬间有些湿润,声音颤抖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衣,小王爷竟以国士待我,这让魏旸情何以堪啊...” 梁尘笑了笑,“先生当得我如此对待。” 此言一出,白衣男子霎时愣住。 字字如雷,落在心湖。 魏旸扪心自问,他这些年苦苦追寻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能与自己真心换真心的明主么? 今日,他终于找到这个人了。 白衣男子没有任何犹豫,扑通下跪,沉声道:“小王爷若不嫌弃在下出身寒微,魏旸不才,愿为小王爷效犬马之劳!” 梁尘扶住白衣男子,轻声道:“先生快快请起。” 魏旸执意不肯起身。 梁尘见状,缓缓问道:“先生真的愿意去北境那处贫瘠之地?” 向来恃才傲物的白衣男子重重叩头,义正言辞道:“魏旸愿为小王爷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梁尘点了点头,发自肺腑道:“能得先生青睐,梁尘荣幸之至。” 白衣男子仍旧跪地,声嘶力竭道:“小王爷今日以国士待我,魏旸必以国士报之!” 小王爷听到这句话之后连忙将白衣男子扶了起来。 梁尘看向神色坚毅的魏旸,长出一口气缓缓下拜,久久没有起身。 “先生既有此抱负,那今日梁尘就对天明誓,信君如信我,终其一生,绝不负君。” 魏旸抬起头,眼角滑落一滴热泪,嘴唇忍不住地颤抖,“君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恍惚间,天地似有所感,大风平地而起,细雨顷刻落下。 大雨滂沱中,白衣男子不顾浑身淋透,重重地握住梁尘一只手。 梁尘握紧那双手,神色肃穆道:“春秋之中,大秦先帝李世与苏仪曾成就过一段传世美谈,梁尘虽不似李世那般雄才伟略,但也绝不会安于现状固步自封,先生大可放心往前走,来日你我必会在史书中写就一段不逊于他们二人的千古佳话!” 白衣男子重重点头,缓缓说道:“北境四州之地贫瘠又如何?魏旸哪怕倾尽平生所学,万死不辞!誓不负五十万守国将士一世赫赫英名!” 听到这句话,梁尘从湿透衣襟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魏旸,“先生明日就可拿着它启程去靖北王府见我爹和二哥,到时他们见到这枚玉佩自会明白。” 魏旸没有接过那枚玉佩,摇了摇头。 梁尘讶异道:“先生何意?” 白衣男子郑重其事道:“魏旸此去北境,不会先去靖北王府。” 梁尘心思何其缜密,听到这句话顿时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先生难道是想仅凭自己一步步从头做起?”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魏旸早年一门心思只扑在国政,对北境四州地方民情知晓甚少,万不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去面见靖北王与世子殿下,所以我这次想先走一走,最后拣选出一州之地施展所学,期间还望小王爷不要透露在下行踪,等什么时候初见成效了,我自然会去靖北王府拜见。” 梁尘无奈一笑,哑然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先生真乃超世之才。” 魏旸轻声道:“达官显贵如何,位极人臣又如何?称王称霸又如何...皆不入我眼。” 白衣男子洒然一笑,“人生百年,知己难觅,我只求与君同心同德,永为知音。” 梁尘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大千世界,无远弗届,我与先生相见恨晚...” 魏旸再次躬身朝小王一行人作了个揖,然后只身离去。 这一去,举世无双的白衣法獬,此生不会再入中原半步。 梁尘也没有再多说言语,带着众人与白衣男子背道而驰。 两人虽未明说,但心中亦是了然。 等到再次相见之时,即是顶峰。 第66章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众人回云香春的路上,雨已经停了。 陈青山走上前感慨道:“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这位白衣法獬,真是个奇人。” 梁尘笑了笑,“古往今来,大才有,可像他这般不为外物所动只为心中理想去活的人却很少。” 绿竹柔声道:“恭喜公子,今日寻得一位惊世大才入仕北境。” 梁尘点点头,温柔道:“虽然这样说很不地道,但还真是多亏了李秉义这一搅弄,我才能与魏旸坦诚相见。”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虹光掠至众人眼前。 梁尘看了看衣衫略显脏乱的许白,惊讶道:“那一百杂鱼竟能把你折腾成这样?” 许白理了理衣裳,摇摇头道:“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个想找事儿的,就过去打了声招呼。” 梁尘眉头微皱,连忙问道:“是谁?” 许白平静道:“江湖杀手榜第二的断指司空,另外还有个身穿缁衣的男子,要不是那老头儿宁肯舍去一指也要带着那男子跑路,现在他俩已经被我带到你跟前了。” 陈青山瞠目结舌道:“乖乖,您也忒不讲理了,这老头儿可是就凭着这两根号称可断石截江的手指头混江湖呢,您还给人剁了一根?” 许白笑了笑,“我本也不想与这老头儿一般见识,不过他像铁了心似的非得缠着我,不给他点教训实在说不过去。” 梁尘又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让清霜剑出鞘了吧?” 许白冷笑一声,“你二嫂都没能让清霜剑出鞘,这个修为不过三清境的老头儿也配?我不过随手拿了把路过小孩丢在地上的木剑砍了他几剑,不然他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郁周朱三人听到这句话,不禁哑然失笑。 这话估计也就他许白能说得出来。 梁尘点点头,严肃道:“刚刚我接到了岳岩的密信,他说淳安城那汉子的身份查出来了,是接替双刀李塘位子不久的当今天下武评第十,虎头枪王永安,我们刚走不久此人就动身离开了淳安城。另外他还说,姜鹤已经带着殿中所有一等杀手下山,想必他俩都是直奔汴州来的。” 绿竹闻言不解道:“公子怎么会与那个王永安扯上关系?” 梁尘冷笑一声,“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岳岩说此人出身于江南道潭阳郡,你猜猜那是谁的发家地?” 绿竹何等聪慧,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心中便已了然,“公子的意思,他是林颉溪派来的?” 梁尘点点头,冷声道:“虽然不能确定,但大体应该不差。” 陈青山疑惑道:“可听说那扬州巡抚不是对你青睐有加吗?怎么会行此落井下石之事?” 梁尘缓缓说道:“我也只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是朝廷那边儿给他施加的压力,但究竟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陈青山扶了扶额头,叹道:“唉,明面上就有一个天下第十和天下第八,加上洛阳还坐镇着个河南王李虔和当世武评仅次于仙人吕尚的东方闻樱,这阵仗也忒大了。” 绿竹满目忧愁道:“公子,要不要再从北境调些兵力过来?” 梁尘摇摇头,“即使现在让岳岩从北境赶赴汴州也来不及了,如今只能我们自己蹚一蹚这滩浑水了。” 这时沉默已久的许白开口道:“放心,我既答应了靖北王,那就一定会保你平安。” 梁尘担忧道:“可即便是你,对上东方闻樱和那俩暗中蛰伏的怪物也不好办吧。” 许白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放心,就算真是一口气对上那三人联手,我也会留口气送你出河南辖境。” 梁尘眉头紧皱,脱口而出道:“那你呢?” 许白摇摇头,冷笑一声,“无非是看谁更舍得,那娘们儿要真愿意舍尽一身修为也要与我换命,那就让她试试。至于那姜鹤和王永安,鸷鸟累百,不如一鹗罢了。” 梁尘抬头看向相识已久的说话男子,默不作声。 以前在家的那些年,年幼的梁尘经常去九层阁中看望枯坐多年的许白。 刚开始,枯槁男子对好奇心甚重的年幼小王爷根本不屑一顾。 因为许白的冷淡,加上大姐不愿意提及,所以小时候的梁尘对他一直知之甚少,只是从娘的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此人的只言片语。 记得梁尘九岁那年,大病已久的靖北王妃在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独自上了一趟九层阁。 没有人知道当年王妃与他说了什么。 但那天过后,许白对小王爷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 后来,梁清远嫁南楚的那天,北境下了一场百年仅见的大雪。 也是就在那天过去后,每年北境逢雪之时,许白所在那处年年暗无天日的阁楼窗子都会被打开。 以前的梁尘不明白为什么枯坐了那么多年的许白会为了他下山,如今更是甚至不惜将自己置身死境。 可这一路走过来后,他明白了。 原因只有一个。 在许白眼里,大姐走了之后,她的家人就成了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送梁清最小的弟弟平安抵达南楚。 梁尘决绝道:“许白,你不用为我考虑,要真到了如此境地我断然没有只身离去的道理!” 绿竹忧心忡忡道:“公子...” 梁尘看向许白,面容坚毅道:“再者说了,我乃梁衍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能给他丢这个人。” 许白看了一眼梁尘,柔声道:“你大姐要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会很欣慰的。” 绿竹见状也不再劝,语气不容置否道:“要想见公子,先过我手中这柄青虬剑!” 斗笠汉子前一步,笑呵呵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陈青山也没有丢下兄弟们自己扯呼的道理。” 剩下的那三人,郁鸿羽率先说道:“小王爷要战,那便战。” 朱庆点点头,沉声道:“既然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来得早跟来得迟又有什么区别?” 周平淡然道:“我东海琼林剑宗虽已不在,但也不屑弱于人后。” 梁尘看向众人缓缓抱拳,沉声道:“诸位,请一定共赴南楚!” —————— 开封城外的一条偏僻小径,司空国器强忍剧痛背着陷入昏迷的年轻世子李锡睿正在往洛阳方向狂奔。 等确定后边儿没人追过来之后,老人把李锡睿放在旁边的一棵古树底下阴凉处靠着休息,自己则是坐在旁边调理紊乱气机。 片刻之后,司空国器喷出一大口猩红鲜血。 老人抹了抹染血嘴角,看了眼自己断掉一指的左手,冷声道:“娘的,还真看走眼了,这许白哪是境界不复往日啊,一身通天修为比之半个甲子前恐怕也不遑多让啊。” 混迹了大半辈子江湖,手上沾过的人命少说也有上千,可仅仅凭借一把木剑就能让自己落荒而逃的,还从未见过。 司空国器咬紧牙关,见四下无人后便开始动用全身气机锁住那处足以深见骨髓的伤口。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老人擦了擦满头大汗,见伤口不再涌血之后才堪堪松了口气。 就在司空国器正要背着被许白庞大剑气波及陷入昏迷的世子李锡睿继续赶路时,老人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阴冷无比的嗓音。 “老前辈这是去哪儿?” 司空国器闻言大惊,因为这个熟悉无比的声音曾是萦绕在他心头数年的梦魇!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江湖杀手榜第一,位列天下武评第八的点苍山杀生殿主,姜鹤! 第67章 桃林 司空国器尽力平复心中慌乱情绪,连忙用心念查探说话那人踪迹。 可无论老人怎么勘察,连一点儿说话那人的踪影都觉察不到。 就在老人试探挪步的时候,一位身穿黑袍的修长男子从旁边古树顶上落了下来。 有身上黑袍衬托,年轻男子本就煞白的肌肤愈发渗人,一双狷狂眼眸更显妖艳无比。 姜鹤手持一串品秩极佳的沉香念珠,不平不淡道:“老前辈怎么不说话?” 见到此人竟就在自己身前不过十步,司空国器浑身止不住颤抖。 五年前,老人曾独自登上点苍山求战当时名声大噪的杀生殿主。 也就是那一战,司空国器左手断去三指,从江湖杀手榜第一的宝座跌至第二。 老人没忍住看了眼男子手中屠尽念觉寺满门之后从老住持慧静方丈尸首手中夺来的念珠,声音愈发颤抖,“姜鹤,你怎么来了?” 姜鹤佛唱一声,阴恻恻道:“放心老前辈,我今日不是奔着取你这条狗命来的。” 说罢,男子瞥见了老人仅剩一指的左手,哂笑道:“哟,老前辈这根手指是被哪位高人砍了去?” 司空国器闻言,头皮发麻道:“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许白,怎么?你此行是来找他的?” 姜鹤把玩手中散出淡淡血腥味的念珠,冷声道:“我来找谁需要跟你说?” 司空国器看向一旁昏睡的李锡睿,语气生硬道:“姜殿主还请见谅,老夫身上还有要事,就先恕不奉陪了。” 就在老人正要过去背起昏迷世子时,姜鹤身形似鬼魅般转瞬间拦住他的去路。 年轻男子语气平淡道:“世子我会好生看护,你可以滚了。” 司空国器眉头紧皱,“这是东方盟主的意思?可...” 老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姜鹤一手洞穿胸膛。 姜鹤五指如钩,嗓音似地狱恶鬼,“记得五年前我就说了,最烦别人废话。” 司空国器浑身衣衫尽破,瞪大双眼缓缓倒地。 姜鹤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经没半点生儿气的老人,冷笑道:“比起活的,果然我还是更喜欢死人一些。” 就在这时,世子李锡睿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虚弱至极的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一股血腥味瞬间涌上鼻尖。 李锡睿看向不远处司空国器的尸体以及站在他旁边擦拭手中念珠的年轻男子,心中霎时巨震! 姜鹤瞥了眼年轻世子,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醒了?” 李锡睿浑身绷紧,头皮发麻道:“你是姜鹤?” 黑袍男子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而是说道:“你父王传信过来说让我护送你回洛阳,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办成一事。” 年轻世子尽量平复心中惊骇情绪,问道:“何事?” 姜鹤冷冷一笑,“摘下梁尘头颅送给靖北王梁衍。” —————— 从开封去往豫州境,中途必经一片枝叶繁茂的桃树林,此处原本乃通往豫州的通衢大道,早年梁衍曾在此地大败后梁二十万重甲武卒,筑起一座座白骨京观。 春秋一战结束后,李虔受封河南五州之地,在从京城赶赴洛阳的途中路经此地时,隐约间似乎听见有恶鬼在哭嚎,顿觉一阵冷意森森。 于是他在赶赴洛阳的第二天就找了位龙虎山得道天师过去那处地界儿探查,过了不久之后老道回来告诉李虔此地因为春秋年间那场大战惨死了太多的人,他们的心中怨气得不到解脱,加上后梁灭国之后,数万为国捐躯的将士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得已流落于此,成了漂泊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所以才会显得阴气极重。正因如此,李虔才会命人在此地种满了被誉为“鬼怖木”的桃树,用来震慑无数怨念深重的鬼魂。 此时,有位衣衫破旧的老实汉子正背着个铁棍,嘴里边叼着野草根儿还不忘哼着乡音浓重的小曲儿往桃林方向走去。 汉子走至桃林深处。吐出口中草根儿,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瘪大馕咬了口。 男子嚼馕如嚼蜡,笑呵呵道:“媳妇儿的手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长进啊。” 不过要比起自己小时候跟哥哥连饭都没得吃,这块大馕已是不可多得的山珍海味了。 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啃着手中大馕回想往事。 春秋之中后梁灭国以后,不知是老天爷发怒,还是天下本就该有这么场浩劫,一场瘟疫突然席卷中原大地。 很不幸,汉子的爹娘就死在了这么一个乱世当中。在那之后年幼的他不得已跟兄长上街乞讨为生,经常食不饱腹,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苦命人,后来自己的兄长不幸也染上了疫病,因为没有银子看病,所以他唯一的亲人也在那年的刺骨寒风中离开了人世。 汉子清晰记着兄长离世的那天,大雪铺天盖地洒下,街道上行人稀稀。 那一天也是自己十四岁的生辰。 就在他准备卷铺盖将兄长的尸身找个地方随处安葬的时候,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年轻人开口第一句话很突兀,“乞丐,你叫什么?” 少年答道:“王永安。” 年轻人看了眼旁边铺盖里卷着的尸体,又问道:“他呢?” 少年语气平静道:“我哥,王永福。” 年轻人叹了口气,然后将身上所披狐裘交给了浑身被冻僵的王永安,再从怀中掏出了几两碎银放到地上。 “银子不多,但买副棺材应该够。” 说完这句话,年轻人便走回了停在一旁的马车,缓缓驶去。 后来王永安经过多方探听才知道,那位年轻人的名字叫林颉溪,是江南道有名的门阀士族出身。 再往后,在兄长下葬不久后的一天,有个驼背老人走到自己跟前问愿不愿意跟他学武。 听到这句话之后,满门心思只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报恩的王永安毫不犹豫答应,当日就跟着老人踏上了离乡的步伐,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后,王永安以天下武评第十一的身份回到江南道,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时官至五品按察副使的林颉溪。 在这以后,林府阴暗处就多出了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实汉子。 外人只看到了林颉溪五年内被连着提拔了三阶,却不知那些年挡在他仕途道路上的许多政敌无一例外,皆死于非命。 林颉溪官至一州巡抚之后,放眼整个江南道已无人再出其右,家室美满的他为了妻女考虑,不想再给自己身上徒增杀孽,所以选择了安于现状。王永安正是在这段时间离开了林府,结识了在淳阳城内开了座丝绸庄的巧姐,两人就这么过起了不平不淡的日子,一直到今天。 此时,王永安手中大馕已经啃完,此刻他蹲坐在地眺望漫无边际的桃林,平淡道:“还真是一块适合死人的好地方。” 第68章 侠客,魔头,迎客 开封城外的开阔官道上,梁尘正坐在车厢内翻看一本豫州地理图。 片刻后,梁尘将书合上放在旁边,冷笑一声。 从此地抵达豫州的路程有约莫六百里,中途经过大大小小城池少说也有数十座,要真能仅凭一本地理图就能揣测出姜鹤等人的埋伏地点,那他这个天下第八也太名不副实了。 这次明面上要对自己动手的势力,不算至今仍没个动静的东方闻樱和那名被许白斩去一指的断指司空,就有两位武评前十。 姑且把名老者也算上,排兵布阵下来,许白对上姜鹤本人,郁朱周三人和陈青山对上断指司空和王永安,前者胜算较大,后者虽略显不足但还有绿竹和宁川所率领的风尘营在旁策应,怎么看也是自己这一方占优。 所以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身在洛阳的那位江湖共主。 梁尘心念至此,掀开车帘子问道:“绿竹,洛阳那边儿岳岩还没消息?” 绿竹松了松手中缰绳,转过头答道:“公子,岳将军这段时日并没有传信过来。” 梁尘点点头坐回车厢,自言自语道:“这娘们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许白淡然道:“毕竟你这个身份放到哪儿都是个烫手山芋,东方闻樱可能正在犹豫也说不准。” 同在车厢内的花鸳机出言附和道:“此人虽武学修为通天,但说到底还是个江湖人,与一门心思想着置你于死地的靖北王政敌那块儿牵扯甚少,考虑得多也在情理当中。” 梁尘说道:“也对,不过此人目前唯一跟朝堂那边儿的牵扯就是李虔,如若这位藩王真像我二哥所料是在韬光养晦,准备伺机而动,那形势可要复杂得多了。” 花鸳机摇摇头,平静道:“河南王李虔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敢明目张胆调动辖境内的兵力前来围剿我们,况且他一旦选择出面,这事的恶劣程度绝对比徽州那次更加严重,朝廷那边儿对靖北王府也不好交代。” 梁尘一手托腮,打趣道:“就凭你这缜密心思,干脆也别回京城了,留在我身边当个贤内助算了。” 花鸳机满脸羞红,撇嘴道:“谁要给你当媳妇儿...” 梁尘一笑置之,然后走出车厢。 这会儿一直在马车旁偷听的陈青山见状,笑呵呵道:“打情骂俏回来了?” 梁尘笑骂了句滚你娘的蛋,然后翻身上马。 梁尘上马后环顾了一圈四周,开口问道:“小黑炭呢?” 陈青山指了指后边儿,“她说刚刚在路上看到个馄饨铺子,等过去吃完了就追上来。” 梁尘哑然一笑,无奈道:“这丫头是不是满脑子只装了吃的?” 话音刚落,身后有一骑飞奔而来。 白萦气喘吁吁赶至梁尘面前,委屈道:“那铺子老板说馄饨不好吃不要钱,我只不过吃了三碗,他就拿着扫帚追着我打!” 梁尘笑问道:“说那么多,你到底给钱了没?” 白萦哼唧道:“那馄饨一口咬下去都不见肉,给个屁的钱!” 梁尘忍俊不禁道:“行了行了,从今天起你也不用干活了,去车厢里边儿乖乖坐着就行了。” 白萦眨了眨一双秋水眸子,难以置信道:“真的?” 梁尘点点头,柔声道:“真的,赶紧去吧。” 白萦欢呼一声,然后屁颠儿钻进了旁边马车厢。 梁尘随即跟身边斗笠汉子说道:“陈青山,你去后边儿跟宁川说一声,让兄弟们步子紧点,不用刻意与队伍拉开距离。” 陈青山点点头,然后往后方策马奔去。 斗笠汉子刚刚走远,梁尘纵马来到队伍前方,朝一旁领头的周平问道:“前边儿到哪了?” 周平恭敬道:“回小王爷,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十里桃林。” 梁尘极目远眺,依稀可见一抹桃色,喃喃道:“这地界儿看着好像不算太平啊...” —————— 桃林浓密处,早早先所有人一步赶赴此地的姜鹤躺卧在桃树底下,把玩手中念珠。在男子旁边,坐着百无聊赖的年轻世子李锡睿。 李锡睿看向男子手中念珠,哑然失笑道:“姜鹤,你竟然信佛?” 姜鹤瞥了眼年轻世子,淡然道:“我本来也不信,但见那念觉寺的老住持在被我掐死前还在劝我苦海回头,就对这释门佛法有了点儿兴趣。” 通过这两天相处,李锡睿对这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算有了个浅显的认知,首先第一条,他最讨厌别人废话,其二,他有些时候倒也没有那么可怕。 而当下,就是他没那么可怕的时候。 李锡睿试探问道:“姜鹤,我听父王说你以前是一个侠客?” 姜鹤手中念珠略微一怔,没有答话。 李锡睿见他不答话,便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被年轻世子这一提,姜鹤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 初入江湖的姜鹤是名仗剑游走江湖的年轻侠客,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女子刀客,两人乃一对神仙眷侣。 姜鹤想着心爱女子的面容,尤其是眼角边上的一颗泪痣,破天荒面色柔和起来。 记得当年,两人游历江湖行至一处县城街道,见到一名落魄男子正被数十人提刀当街追杀。 要知道这对神仙眷侣最常挂在的嘴边的话,就是斩尽天下不平事。 所以这次也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落魄男子被这对神仙眷侣出手救下,不仅如此事后两人还将其安全护到了家中,并给了他不少银子。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名落魄男子乃一名赌客,因为借了县城老爷在暗地里开的一座地下钱庄银子才被上门讨债的人追杀。 这件事过后,县城老爷一怒之下戒严了城中所有出口,不仅如此他还在府衙外面张贴了悬赏两人的布告,说是凡能提供二人动向者,赏银一百两,能摘得两人头颅者,更是赏银五百两。许多江湖高手为了这笔钱财纷纷慕名而来。 在悬赏令颁布的第七天雨夜里,这对神仙眷侣刚刚摆脱一场追杀,此时的姜鹤身受重伤,两人不得已只能逃到城中唯一认识的那名赌客家中,说要暂避风头,绝不逗留太久。 可那名受过他们帮助的男子,竟以出门打探消息为由前去县衙告发了两人。 一时间,城中所有为了这笔钱财而来的江湖高手听到风声纷纷赶往此地。 两人逃跑至一片竹林时,女子为了救身受重伤的姜鹤,不惜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剑洞穿胸膛。 姜鹤见状,连忙强提一口气抱住身旁女子朝旁边跑去。 但还是晚了。 男子半跪在地上,面颊流淌的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抱着渐渐冰凉的女子尸体为她合上眼睛。 大雨滂沱,大批赶来的江湖门客瞬间将二人围住。 就在众人一拥而上,势要取下二人头颅前去领赏之时,天地间有一阵琴音传来。 仅仅一瞬间,除去跪在原地的姜鹤,所有在旁的江湖高手霎时口吐鲜血,浑身经脉尽断,跪地而亡! 夜色中,有两位绝代女子伴随雨幕撑伞缓缓从天而降,落至姜鹤身前。 大雨中,姜鹤抱紧怀中那具尸体,怔怔地看向眼前如同神仙一般的两位女子。 为首的那名青衣女子开口说道:“在利益钱财面前,你就算为世人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在她身后,那位容貌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冷笑一声,“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也敢说斩尽天下不平事?” 姜鹤听到这句话,抱着怀中女子的尸首埋头哀嚎,心中充满了悔恨之情。 此事过后第二天,姜鹤孑然一身返回城中,在一处偏僻赌坊内斩首了曾经受过自己帮衬的那名赌客。 再往后,天下少了一位仗剑行走四方的侠客,多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大魔头。 在这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男子以堪比登天的速度登至武评第八,创立杀生殿,手中染血无数。 桃林内,姜鹤回想着这些前尘往事,手中念珠霎时间崩碎! 李锡睿见状,猛然一个激灵站起身。 不过更让他感觉到浑身冷意的,是远处缓缓走来了两位双目煞白的男子。 一位是不久前刚刚死于姜鹤手中的司空国器。 另一位男子披着厚重铁甲,身形堪比大山,尤其手臂处肌肉线条分明,依稀可见半边脸孔刻有一些古朴文字。 只见姜鹤也站起身眺望远方,淡然道:“客来了。” 第69章 又见面了 小王爷一行人进了桃林之后,梁尘为保万无一失,下令先让宁川率二百轻骑前去探路。 陈青山看了一眼前方漫无边际的桃林,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剑,提醒道:“此处是去往豫州的必经之路,小心点。” 梁尘攥紧缰绳,点点头道:“我晓得。” 片刻后,宁川返回队伍前方,摇摇头道:“小王爷,前边儿没探查到有什么动静。” 要知道,风尘营轻骑乃北境龙骧军的翘楚,个个身经百战,既然他们都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风吹草动,要么前方真的平安无事,要么就是敌方势力远在自己这边儿之上。 梁尘虽然很不想往后面这一层想,但还是选择去问了问后边儿坐在马车厢内的许白。 可梁尘还没走到马车旁,许白就掀开帘子走了下来。 只听白衣男子嗤笑一声,“既然来都来了,何必遮遮掩掩?” 这句话以雄浑内力激荡而出,整片桃林霎时大风四起。 男子说完这句话,天地尤为寂静。 突然,大地猛然震颤,桃林深处有约莫百人朝此处飞奔而来! 这些人皆身穿黑衣,手持雪白长刀,看不清面容。 宁川大惊,不过很快镇静下来,厉声道:“结阵!” 二百骁骑闻言,立马呈扇形排开,抽出手中雪白长刀准备迎敌! 与此同时,众人脚下土壤松动。 梁尘经过天水城那一次,不敢大意,连忙一步高高跃起! 果然不出意外,又有大批刺客持刀破土而出!其中几名黑衣刺客将头风尘营轻骑连人带马一齐劈成两半,血水霎时迸溅! 一场精心谋划的围杀就这么开始了。 梁尘见状,立马退向后方环顾四周。 姜鹤,王永安,断指司空,谁会先来? 很快,不远处的身影给出了他答案。 一名双目煞白的老人从侧面疾驰而来,瞬间就杀进了二百轻骑战阵中央! 风尘营轻骑并没有因此慌乱,反而娴熟地调整阵型,此刻他们以大戟宁川为首,势要将老人锁死在阵中。 江湖杀手榜第二又如何? 北境龙骧军对敌,唯有死战! 梁尘沉声道:“郁鸿羽,朱庆,周平,前去策应宁将军!” 三人连忙抽出腰间佩剑,一瞬踏入前方战场! 后边儿的副将韦龙见状,连忙带着剩余轻骑也赶赴前方战场。 这时,一道鬼魅身影出现在战场不远处的桃树枝上。 只见一名身穿黑袍的年轻男子双手负后,朗声道:“许剑仙,姜鹤已在此恭候多时,只求一战!” 许白冷笑一声,“小子,就怕你接不到我十招。” 说完这句话,男子身形化作一道雪白虹光,转瞬掠至姜鹤眼前! 姜鹤嘴角微微扬起,身后五指动。 梁尘在后方看向不远处这一幕,心中大惊! 茂密林子,每棵桃树上竟都缠有一根细如毛发的银线,交织辉映,如同一张张细心编织的蛛网! 姜鹤默念一声,“收。” 前方桃林,让人眼花缭乱的银线一瞬收缩,不少身在那处地界儿的风尘营将士瞬间被切割成碎块。 许白身前,银白细线铺天盖地霎时涌来,眼看就要将他吞没。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身侧雪白剑气如潮水弥漫天地,数以千记的白线一瞬间崩碎! 姜鹤后退十步,冷笑一声,“前辈不愧是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就是不知见到此人你是否还有胜算?” 桃林前方,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一道庞大身影从地底破土而出! 陈青山看到此人半边脸庞的咒文,大惊道:“这姜鹤竟将此人的尸首做成了傀儡?!” 梁尘眉头紧皱,问道:“那人是谁?” 陈青山拔出腰间佩剑,面容冷峻道:“王金刚,听教我剑术的那老头儿说此人是百年前的江湖第一,生而罗汉金身,曾以力证得万象境,虽然他如今成了姜鹤手下的傀儡,但绝对不能小觑。” 绿竹面色同样不好,冷声道:“听闻此人活了一百四十岁才坐化,体魄蛮横无比,曾一拳轰塌了半座临潼城,当今天下恐怕唯有罗法华的佛门金身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王金刚双目煞白,从地底冲天而起,直直撞向许白身侧! 许白嗤笑一声,“你以为带个蛮子就能胜我?” 就在男子要有所动作之时,王金刚速度猛然加快一倍,抬手瞬间握住了许白腰间佩剑! 许白身侧剑气瞬间如同倾盆暴雨,将王金刚身上厚重铁甲切成碎片! 姜鹤不但没有因为这一幕慌乱,反而胸有成竹道:“给我过来。” 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了不远处男子真正的目的,因为王金刚的手臂处,竟还缠了一根银白丝线! 姜鹤猛力一拽,王金刚那只粗壮如大树的手臂瞬间被扯断,连同手中握着的那柄清霜剑齐齐飞往男子身侧。 男子拿起清霜剑,挑了挑眉毛道:“你要手持此剑,我还真不敢说能接你十招。” 许白看向不远处清霜剑上的封剑符,冷笑一声,“你费了那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让这蛮子给清霜剑贴上这么一张符纸?” 姜鹤大笑道:“你别小看这封剑符,这可是我前段时间亲自去龙虎山跟赵篁那臭牛鼻子道士求的,最后好说歹说答应了此人杀生殿十年内不插手龙虎山所有下山弟子事务,他才愿意把这压箱底的传家宝给我。” 梁尘听到这句话,连忙朝身旁女子说道:“绿竹,把青虬剑拿给许白。” 绿竹点了点头,正要把腰间佩剑送过去。 可就在这时,有名不起眼汉子从众人左侧的桃木林中穿梭而出,转瞬之间出现在梁尘眼前。 “小王爷,又见面了。” 第70章 一气呵成 果然还是来了,天下第十的王永安。 不得不说,此人还真是掐中了局势要害,踩在了最恰当的地方,出现在了梁尘最不愿意看到他的时间点。 许白如今无法动用清霜剑,对上姜鹤和那王金刚尸傀,断然不会在一时片刻内分出胜负。 宁川所率领的风尘营和郁周朱三人虽就在前方不远处,可经过姜鹤刚刚那一手不讲理的切割术,轻骑损伤已有大半,而且另一名尸傀司空国器竟愈战愈勇,战场前方最先赶到战场的那群刺客亦然,不惜与之换命也要拖住风尘营诸多将士的步伐,这等情况不仅与之前料想不符,反倒是自己这边儿先落了下风。 现在梁尘身边只有绿竹和陈青山,要对上天下第十的王永安,形势同样不怎么乐观。 王永安打了声招呼之后没有再多言语,从背后拔出那杆装上枪头的虎头枪猛然朝梁尘大力扫去! 绿竹和陈青山同时拔出佩剑,合力才将这一凌厉攻势堪堪化解。 陈青山见状心一横,不惜用尽全身气力也要将面前这位天下第十拉到另一侧。 王永安冷哼一声,手中力道骤然加重,一枪瞬间洞穿斗笠汉子肩头将其高高挑起! 仅仅一招,就将浑身修为堪比一品金身境陈青山捅的半死,然后丢到旁边地上。 绿竹见状立马过去帮忙,虎头枪与青虬剑激烈碰撞,此刻铿锵作响! 前方战场同样酣畅淋漓。 没有清霜剑傍身的许白不但没有后退,反而攻势愈发猛烈! 男子随手拿起一把地上尸体旁边掉落的长剑,身形如长虹贯日,直接将王金刚撞出数十里! 雪白剑罡弥漫在男子身侧,如同一座剑气牢笼将整片战场覆盖。 许白冷声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杀你用得着清霜剑吧?” 姜鹤在不远处听到这句话,眉头第一次皱起。 只见那名手持一把再寻常不过的长剑男子如同杀神一般,打得体魄坚韧无比的王金刚只能连连后退。 霎那间,许白手中三尺冷锋光芒暴涨,先是一股雪白剑气丝丝缕缕,再到磅礴如九天云雾,竟盖过了王金刚那如同大山一般的庞大身躯。 男子一剑高高撩起,天地之间此刻唯有剑光! 王金刚另一只粗壮手臂被这凌厉一剑直接斩为齑粉! 世人常说大起必逢大落,大开必有大合。 可许白一身剑意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反而一涨再涨! 姜鹤面孔本就明净,此刻更显煞白无比。 难不成,今日要见到当世第一个天人境了? 此刻,许白身前的平坦道路已是满目疮痍,沟壑丛生,小径两旁桃树皆被凌厉剑气斩为半截。 断去两臂的王金刚此刻像恢复了灵犀一般,仰天长啸,如作狮子鸣,震散空中飞扬尘土。 姜鹤实在不敢再托大,连忙起身加入战场。 许白见状,翻转手腕抖落出一个碗大剑花,瞬间掠至姜鹤眼前。 根本没给自己反应的机会,男子已经挥出一剑。 姜鹤大惊,刚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动用王金刚庞大身躯挡住这足以让山河变色的一剑。 大如狂潮的雪白剑气洞穿王金刚身躯,把姜鹤身上衣衫侵袭的破破烂烂。 如同平地起惊雷,许白再次挥出一剑! 就算这百年前的江湖武道魁首今日复生又能如何? 我许白只要一剑在手,天下就没有人能挡在前面! 身前无人,许白当下这一剑诠释这个道理,再合适不过。 这一剑裹挟无穷杀意,将断去双臂的王金刚直接从中斩开! 天地巨震! 姜鹤不惜动用全身气机,借着王金刚的坚韧体魄在前边挡着才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这时,躲在暗处观战的世子李锡睿冷汗直流。 乖乖,他是人吗? 突然,李锡睿身旁树林里钻出了一名驼背老头儿,笑呵呵道:“看来这姜鹤即便是封印了清霜剑半个时辰,恐怕也敌不过如今的许白啊。” 李锡睿看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头,吓了一跳道:“你谁啊?” 驼背老头伸手示意男子说话小点儿声,接着自顾自说道:“在清霜剑不出鞘的情况下就有如此惊天杀力,恐怕当世武评第一的名头又要被他摘了去咯。” 李锡睿看向语出惊人的驼背老人,问道:“老头,你的意思是此战姜鹤必败?” 老头儿瞥了眼头发长见识短的世子,没好气道:“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老夫话里话外的意思。” 后方战场,没有意外,现在仍是王永安占至上风。 绿竹浑身浴血,持剑半跪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听见外面如同炸雷声响的白萦和花鸳机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花鸳机眉头紧皱,“绿竹姑娘胜不了这人?” 梁尘点点头,语气冰冷道:“此人枪术奇正,精通江湖数门失传已久的招式,绿竹恐怕赢不了他。” 王永安可没有好心到给绿竹喘口气的机会,立马持手中铁枪奔到女子面前! 男子势若奔雷,转动手腕调转枪头,猛力刺向绿竹头颅。 绿竹冷笑一声,长出一口浊气。 冷艳女子抬手一剑,攻势比那王永安手中虎头枪竟然还要更胜一筹! 汉子被这一剑散发出的磅礴青罡撞退,踉跄后退了几步。 王永安看向女子手腕处淡淡散发出的青罡,冷笑一声,“我就说,你一个不过金身境的丫头如何能得位列天下名剑第四的青虬认主,原来是有这么一门功夫。” 绿竹手腕处青罡霎时遍布全身,面色煞白道:“废话那么多作甚?” 直到这一刻,梁尘才明白了梁衍为什么会安排绿竹做自己身边的死士。 女子此刻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无不透露出一句话。 冰冷如寒铁。 王永安破天荒没有立马攻过来,而是说道:“听闻西晋荀家有一门不外传的绝学,是与剑器定下血誓,以气血逆行为代价拔高自身境界,从而达到古今以来剑法之最,人剑合一的地步,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男子又缓缓说道:“不过如此行事,你也没有几个时辰可活了。” 绿竹面色愈发苍白,冷声道:“放心,我会等杀了你再死。” 王永安冷笑道:“你试试?” 说完这句话,男子一瞬暴起,长枪当空劈下,将绿竹连人带剑轰陷地底! 绿竹手腕力道加重,细缕青罡凝聚在剑尖,当空一刺,直接将男子逼至半空! 王永安竭力稳住身形,闷哼一声,大力掷出手中长枪。 虎头枪半头没入地底,众人身侧大地塌陷十丈,犹见深渊! 男子撞开绿竹直冲地底,拔出深陷地底的那杆长枪扫出了一个大圆,大风平地四起。 这阵剧烈狂风直接将一旁的梁尘三人直接掀进深渊底部! 梁尘撞向一处岩壁,吐出一口猩红鲜血。 花鸳机因为离梁尘最近,被他护住堪堪保住一条命。 可一旁的白萦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此刻的她瘫倒在地,生死不知。 梁尘正要起身查探白萦气机之时,王永安顺着岩壁走下来,再次当空劈出一枪! 千钧一发之际!绿竹再次横剑挡在梁尘身前,挡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枪。 王永安嗤笑一声,“你这丫头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说罢,男子高高跃起,再次掷出一枪! 绿竹凌空踏去,虽已用尽全身气力,但仍被这一枪裹挟的巨大威势轰向地底。 这时,暗处有数道身形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转瞬间掠至身旁空无一人的梁尘面前。 五人毫无例外,武学境界皆为一品,都是一直潜藏在暗中的杀手头目。 不愧是江湖第一杀手帮派中的翘楚,无论是蛰伏在暗中的耐心,还是把握时机的能力果真非常人所能及。 眼看他们就要得手! 可此时的梁尘却破天荒地扬起一丝笑意。 不过,是狞笑。 养剑多日,只求当下这一刻! 五柄飞剑,如璀璨虹光从半空迅猛飞来! 梁尘并指作剑,回想起了许白当日在天水城外的那一招。 自己这段日子苦苦追寻不到的真意,今日在这生死境地之下竟突然领悟了。 水云,游龙,青苍,浮萍,踏雪。 五柄当世名剑炸出剑鞘! 梁尘伸出双指,轻轻往空中一挥。 五柄飞剑如一条蜿蜒长龙依次洞穿所有刺客头颅。 一气呵成。 第71章 偿命 桃林内,李锡睿在看到那名驼背老头儿爬到树上眺望后方王永安与梁尘等人所处的战局之后,好奇道:“老头儿,咋样了?” 驼背老头儿目力极好,看到梁尘那好似画龙点睛的神来一笔之后不禁连连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看不到只能从老人口中得知后边儿战场状况的李锡睿听到这句话,浑身冷汗直流。 两个武评前十,更别说姜鹤手底下还有两具尸魁,加上点苍山所有的一等杀手难道都杀不了这个北境小王爷? 中间那处战场,郁鸿羽已经临时破境,手中天月剑砍下敌方头颅少说也有五十。 这些刺客倒不值一提,但此刻仍在战阵中央的那位双目煞白左手仅仅只剩一指的老人却是难缠的紧。 这具傀儡丝毫感觉不到刀剑加身的痛楚,身形如蛮牛笔直撞向那座战阵。 老人体魄虽不似王金刚那般蛮横,但好歹说也是个一品高手,寻常刀剑砍上几十次根本不能伤及其分毫。 郁朱周三人经过天水城一战,深知姜鹤手段的恐怖,知道不将这具傀儡颅中的那只尸鳖斩杀是不可能取胜的。 郁鸿羽咬咬牙,直接跃过风尘营将士身侧,出剑猛力朝司空国器头颅刺去! 司空国器左手仅剩的大拇指当空抹去,两人中间如横亘铜墙铁壁,男子手中天月剑瞬间被弹飞! 另一边的宁川手持月牙大戟,已是浑身甲胄浴血,男子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毕竟在北境的战场上他可是龙骧铁骑中数次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骁勇猛士,这次同样不会后退! 宁川见到郁鸿羽手中佩剑落地,没有丝毫犹豫瞬间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踩着一个杀手头颅借力翻转身形直接朝那具傀儡身前扫出一戟。 老人右手朝前探去直接握住大戟,一个侧摔连带着宁川魁梧身躯一起砸向地面。 周平与朱庆这时姗姗来迟,经过这段日子的研习从王府带出来的秘笈,两人受益匪浅,正好可以借着这么一个机会展现所学。 朱庆率先出招,抬手就是千幻云雾剑招的第九式,雾隐式。 男子身形之快只能让人看见虚影,不仅如此,他手中剑招更加快速利落,虚实结合如黑夜魅影,让人看不真切。 周平紧随其后,同样不含糊。 这位曾经东海琼林剑宗的掌门传人直接祭出《回风落雁十九式》的最强一招! 落雷式! 周平手持长剑,身形如虹当空掠去,隐约间竟然能看到九道身影。 只听男子大喝一声,“九九归一!” 半空中的数道残影瞬间消失,周平以身作剑直直撞向地面! 男子撞至那具傀儡身前,只听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两人脚下道路霎时裂开一道缝隙! 司空国器再站起身的时候,左侧骨头已然尽碎,半边身子垂落在地。 周平瘫坐在地,心口处鲜血不停向外翻涌。 就在刚刚他想借着飞散尘土作为掩饰一剑直取老人头颅的时候,一根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洞穿了自己心脏。 这时,老人拖着半边垂落身子再次杀向众人身侧! 郁鸿羽和朱庆看向眼前这一幕,眼神更加决绝。 这就是战场的残酷所在,一点儿悲天悯人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你,稍有半点松懈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身经百战的宁川自然深谙这点,大戟武将往地上啐了口血,然后与郁朱二人一起,没有半点拖沓再次手持大戟迎上这位江湖杀手榜第二!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虹光裹挟着王永安砸向众人身侧! 风沙散去,绿竹七窍渗血,脸色煞白程度比之不远处的那具傀儡老人好不了多少。 王永安瞥了一眼四周的战况,冷声道:“你这丫头就算拼死把我拉到这儿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多出几个人给你陪葬罢了。” 宁川虽听说过小王爷身边那位绿袍女子武学修为不浅,但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 毕竟这世上可不是哪个女子都能跟当今天下武评前十的王永安缠斗那么久的。 郁鸿羽见状,沉声道:“宁将军,这老头儿先交给我和朱庆。” 宁川瞬间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朝身旁女子说道:“绿竹姑娘,你先回去保护小王爷,我们拖住这厮。” 绿竹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掠回后方梁尘所在的大坑。 宁川见状,随即怒吼道:“风尘营,死战!” 刚刚率军解决完大批刺客的副将韦龙闻声,立马调动剩下可以作战的轻骑围住王永安。 身处大圆中心的王永安冷哼一声,“就凭你们这些杂碎,也想蚍蜉撼树?” 宁川怒喝一声,率先一戟挥出,裹挟阵阵罡风! 风尘营将士紧随其后,立马一拥而上! 王永安先闪过宁川挥出的势大力沉一戟,随后一枪刺出! 宁川不敢大意,连忙闪身,却还是被这一枪洞穿了左臂。 王永安将大戟武将挑向半空,然后将他大力扫向前方。 宁川壮硕身躯瞬间撞上正前方几匹风尘营将士坐骑,战马颧骨当场碎裂,两只前蹄无力跪在地面,仰天嘶吼! 大戟武将也没有好到哪去,此刻他胸前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而且左臂甲胄尽碎,鲜血不停流淌。 风尘营将士并没有这一幕喝退,没有了胯下坐骑的骑兵直接提刀向前奔去,后方轻骑更为迅猛,纷纷勒紧手中缰绳,胯下良驹直接跃过前方战马袍泽尸首,转瞬间就杀到了王永安身前! 自古沙场从来没有万人敌一说,任凭你武学修为再高,在势如狂潮的人海战术面前,一条命一条命地往上填也把你填死了。 虽然王永安修为比之那五大宗师还稍逊一筹,但现在风尘营所剩轻骑只不过堪堪二百人而已,凭此还真不一定能把此人耗死。 但只要是在战场上,龙骧铁骑绝不可能后退半步! 王永安暴喝一声,提起长枪就要与前方二百轻骑对撞! 突然,后方有两道身影掠至战场中央! 王永安停下步子,看向竟敢主动过来送死的那人和他身边浑身散发冷意的绿袍女子,讥笑道:“我还以为小王爷早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刚刚安顿好两名受伤女子和斗笠汉子急迫赶来此地的梁尘闻言,神色狰狞道:“王永安,你该偿命了。” 第72章 见到了 桃林深处,适才察觉到五位杀手头目存在的许白瞬间有些分神。 姜鹤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瞬间摆脱许白纠缠赶往后方战场! 此刻后方战局正值酣畅之时,王永安已经挑杀数十轻骑杀向梁尘身前! 绿竹瞬间挡在梁尘面前十步,手腕青罡剑光暴涨,誓死也要护住身后人的周全。 可变数在这一刻来了。 从前方赶来的姜鹤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越过两人头顶,五指作勾,直奔梁尘头颅而去! 绿竹面色煞白,不惜硬抗王永安致命一枪也要返回梁尘身侧。 来得及吗? 突然,不只是绿袍女子,在场所有人眼中绽放出璀璨光芒! 桃林深处的白衣男子身形如虹,瞬间出现在姜鹤眼前,斩出一剑。 “昆仑截。” 这一剑,曾经将祖山昆仑斩去百余丈。 男子身侧,磅礴剑气似奔流洪水齐齐涌来,姜鹤身形瞬间被“雪白大潮”吞没。 一声惊天巨响! 整片桃林,十里山河动荡! 片刻后,天地寂静。 许白手持长剑,脚尖点地,只不过身前多出了一具尸体。 不远处,那具傀儡老人像断线木偶一般,瞬间倒地不起。 梁尘虽然面色平静,但后背衣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许白走到那具尸体旁边,弯下身子拿起了那柄属于自己的佩剑,冷冷扫视桃林内仅剩的敌手王永安。 汉子冷笑一声,握紧手中铁枪道:“原来如此,我知道尊驾是谁了。” 许白平淡道:“你是自戕,还是想让我送你上路?” 汉子仰天大笑,“我王永安临死前能与许剑仙一战,也算无憾!” 说完这句话,汉子怒喝一声,调转枪头直直往许白身前奔去! 许白身形巍峨不动,袖中数道雪白罡气激荡而出! 王永安闷哼一声,硬生生吃了第一道雪白剑气,衣衫尽碎,浑身浴血! 许白看向经历一场大战已经濒临极限的王永安,冷声道:“走好。” 白衣男子剑不出鞘,直接破开长枪猛烈攻势,捅穿汉子胸膛。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围杀终于拉上帷幕的时候,王永安脑门青筋突然暴起,硬生生按住清霜剑将自己身躯拔了出来。 汉子踉跄倒退三步之后没有任何犹豫,握紧手中长枪直直刺向梁尘! 梁尘看向这王永安临死前也不忘拉自己一手,没来由想到此人身在淳安城的媳妇儿,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这人是出于何种原因为林颉溪卖命,但能让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执着刺杀自己甚至不惜一死的原因,想必也很难跟他人言语。 毕竟这世上,只有男人最懂男人。 如果没有这一场围杀,还真想请你们夫妇俩喝一顿酒。 但世上哪有如果? 没有一丝犹豫,梁尘拔出腰间踏雪剑,出手就是早已练就多日的破剑式! 雪白短剑出鞘,直接将重伤的王永安手中长枪挑飞,一道寒芒闪过,此人头颅瞬间被洞穿。 王永安瞬间断了气,倒在一片血泊中。 梁尘收剑归鞘,看了眼脚边汉子尸体,并没有言语。 这时,不远处在暗中观看这场围杀的驼背老人拍了拍身上尘土,准备转身离去。 世子李锡睿受到刚才许白所斩出的那股庞大剑气波及,此刻面色有些发白,声音颤抖道:“老前辈,您把我一起带走吧。” 驼背老人瞥了眼年轻世子,没有理会他,仍是自顾自说道:“这小子能在不得天时的情势下,仅凭人力破出必死之局,倒有点他老子的风范。” 李锡睿见老人没有明确回绝自己,连忙屁颠跟上他的步伐,谄媚道:“老前辈,您只要护送本世子平安回到洛阳,到时什么金银财宝,武学秘笈都随便您挑。” 驼背老人转过头冷声道:“金银财宝,老夫只要想,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至于这武学秘笈,天底下还真没有几本值得我亲自动手去翻的,唯独有两本剑谱还算有点门道,只不过现在仍躺在靖北王府的九层阁。” 年轻世子闻言,暗自鄙夷道,“吹个什么牛皮,你这老头要真那么厉害咋不去跟那许白干一架呢?”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名老人不光跟当年横空出世的许白曾在东海之滨打过一场,而且在一个甲子前还与当今天下武评榜首的仙人吕尚齐名。 只不过那场大战之后,老人便从江湖隐退,一心钻研起了阴阳五行。 如果陈青山和已死的王永安见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老人正是他们两人的授业恩师,曾经闻名于天下的黄花岛主,如今隐姓埋名行走江湖的甘龙。 驼背老人双手负后,边走边说道:“放心,老夫不会让你死在回洛阳的半路上,毕竟李虔就你一个儿子,况且你小子要真死了,对以后的局势也没什么好处。” 李锡睿虽然听不懂老人口中的门门道道,但听到此人愿意护送自己回洛阳,心中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年轻世子赔着笑脸道:“老前辈果然是高人,高人呐。” 甘龙没有理会他的言语,而是喃喃道:“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那手握五十万龙骧铁骑的梁衍呢?你李虔真能受得住么?” —————— 随着这场围杀中最悲情的角色王永安气绝之后,十里桃林迎来了久违的寂静。 此刻,绿竹七窍渗出的鲜血已从红转黑,直接昏倒在了梁尘怀里。 梁尘抱着女子,脸上是众人不曾见过的慌乱表情,焦急道:“许白!” 许白不敢拖沓,连忙俯下身子查探女子气机。 片刻后,男子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我适才已经封住了她的经脉流动,但情况依然不好,接下来半炷香时间内别让任何人靠近此地,否则就算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这丫头回阳间了。” 说完这句话,许白盘坐在地,将全身气机汇聚于双掌,缓缓为女子灌注内力为其续命。 梁尘一时怔在原地,脑中全是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白见状,语气严厉道:“在这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梁尘这才缓缓离去,不禁想到女子在灵霄山的那所破落道观对自己说的话,一时面如死灰。 这时,韦龙拖着重伤的身子走到梁尘面前,缓缓说道:“小王爷,风尘营此战折损四百七十三人,宁将军身负重伤,您要不去看看?” 梁尘默默点头,然后朝前方走去。 此刻,宁川正瘫坐在一匹战马尸体旁,气息虚弱。 梁尘蹲下身子,为其左臂伤口紧了紧所缠白布,缓缓开口道:“辛苦了。” 宁川强忍着剧痛坐直身子,看了一眼旁边披着白布的袍泽,苦笑道:“小王爷,宁川别无所求,只求将兄弟们好生安葬。” 梁尘点点头,然后走至不远处周平早已凉透的尸体旁。 小王爷褪去外衣俯下身子为其盖上。 一旁的朱庆见状,默默说道:“记得前些日子他还与我说过,这次跟着小王爷游历江湖,一路走来,在天水城外观许剑仙让雨幕倒退三丈,牯牛大江又遥观剑仙一剑开江,云霞谷外与六百风尘营战退徽州四千步军,真是豪气,要这趟去南楚真不巧死在半路上,亏是亏了点,但也勉强算得上此生无憾。” 说罢,男子又嗤笑一声,“娘的,还真给他这张臭嘴说中了。” 梁尘听着这些话,苦笑道:“朱庆,你把他的骨灰收好,等从南楚回了以后撒到牯牛大江,好歹也得让人落叶归根不是?” 男子拖着伤重的身子躬身抱拳道:“朱庆替周平谢过小王爷。” 等安排完其他事务,梁尘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后方的马车厢。 车厢内,陈青山已经醒了,此刻他面色煞白,正坐在一旁调理气机。 花鸳机受的伤不重,简单包扎之后就已经无甚大碍。 倒是白萦一直陷入昏迷,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两人抬起头看了眼进到车厢以后面色同样不好的梁尘,都没有开口说话。 可就在梁尘坐到白萦身旁正要伸手探寻女子气机的时候。 马车厢内,一道凌厉寒光闪过! 白萦瞬间睁开双眼,手持一柄通体猩红的短剑直接刺入梁尘心口。 花鸳机和陈青山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幕震住了。 女子缓缓坐起身,手持那柄名剑神祜,语气冰冷无比,“梁尘,你不是说一直想见那颍川公主么?今日你见到了。” 第73章 洛阳再见 梁尘心口处已渗出丝丝血迹,陈青山见状连忙就要拔出腰间佩剑。 白萦冷哼一声,一脚就将重伤的陈青山踹出马车厢外。 绝色女子拔出染血短剑,冷冷朝面色煞白的梁尘说道:“都快死了,就不说点儿遗言?” 说完这句话,女子想到自己苦心多日的谋划终于实现,不禁心中暗喜。 可梁尘接下来说的这句话,竟如一记重槌狠狠砸在了女子的心头,不仅往她头上浇了一盆冷水,更让这位颍川公主此刻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梁尘捂住心口,将花鸳机护在身后,艰难挤出一张难看笑脸,“小黑炭,你没事就好。” 本名白颍川的女子面如霜雪,语气冰冷无比,“梁尘,你什么意思?” 梁尘忍着剧痛,艰难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你走吧,这是梁衍欠你的,今日我替他还了。” 白颍川握紧手中短剑,沉声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梁尘身后的花鸳机闻言,厉斥道:“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这都听不明白?!他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女子闻言,手中短剑瞬间掉落在地,如遭雷击。 梁尘缓缓开口道:“岳岩寄给我关于王永安和姜鹤消息的那封密信上,最后说了句颍川公主如今不在洛阳,只不过我没在你面前提起过罢了。” 这时,白颍川察觉到了许白正向此处全速疾驰而来。 梁尘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虚弱道:“走吧,我会跟许白说放你一马。” 绝色女子闻言,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俯身默默捡起那柄短剑。 白颍川又看了眼梁尘之后,露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沉重表情,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这时,许白匆匆赶至残破的马车厢旁,眉头微皱道:“她跑了?” 梁尘点点头,吐出一口猩红鲜血道:“无妨,让她走吧。” 许白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掀开梁尘衣衫查探伤口,“还好有老阁主给的金丝甲护你,伤口不算太深,好生调养半月应该就无大碍了。” 花鸳机闻言稍稍一怔,毕竟这金丝甲号称是春秋年间的一位传世兵匠以蜀水淬火,历时三年才造出的宝物,没成想从来不过问红尘事的老阁主对自己这名嫡传弟子竟这般舍得,不过他既然在临行前赠予宝甲,难道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会有这一遭劫难? 心念至此,女子连忙摇了摇头,不敢再往细处想。 这时,梁尘问道:“绿竹怎么样了?” 许白摇摇头,“还是没醒,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今晚了。” 梁尘默默闭上双眼,瘫坐在地。 许白看了一眼女子遁去的方向,缓缓说道:“这些年东方闻樱在那丫头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不说那道隐蔽自己真实气息的呼吸法门,就说她手中那柄剑出鞘时所散发出的庞大气机,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的。” 梁尘点点头,气息孱弱道:“神祜乃西晋镇国之剑,非王室嫡系血脉不可用,威势当然不会弱。” 许白轻轻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估计接下来也不会再有人敢来挑事了,你就先好好歇着吧,我再过去看看绿竹姑娘的情况,” 梁尘嘴角又渗出丝丝血迹,面色煞白道:“许白,耗费多少灵丹妙药都无所谓,一定要把绿竹救活。” 说完这句话,梁尘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心口传来的剧痛,昏倒了过去。 许白默默把他驼回残破车厢的那处轮毂旁靠着,细心为其包扎了伤口,做完这些男子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梁尘身上伤势才缓缓离去。 路上,白衣男子不禁想到了当年靖北王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摇头一笑。 “对待感情这一方面,小尘跟他爹和二哥其实都是一样的性子,倔得很。” —————— 驼背老头甘龙和世子李锡睿脚程很快,仅仅片刻就出了这片十里桃林。 这时,二人身后刮来一阵狂风。 李锡睿率先回头望去,只见一名绝色女子正向自己这边儿疾驰,声势竟盖过了这股风声。 女子看到这张极为生厌的熟面孔,瞬间在两人跟前停下步子,冷冷说道:“李锡睿,你来这儿干什么?” 身为河南王李虔的长子,他自然知晓女子的真实身份。年轻世子虽然对这位颍川公主久生爱慕之心,但碍于她身后那人的缘故一直不敢对其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年轻世子看到白颍川之后,先是震惊,然后讶异道:“公主,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 白颍川瞥了眼年轻世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神色全是鄙夷,“是李虔让你来的?” 李锡睿点点头,他虽然不知道白颍川离开洛阳之后这些时日究竟在做什么,但今天竟然能在这处地界儿重逢,那她此行目的倒也不算太难猜。 白颍川又问道:“樱姨这段日子可好?” 李锡睿如实答道,“大司乐很好,也时常在父王跟前念叨你。”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驼背老头看了眼女子手中握着的那柄短剑,猩红剑鞘上沾有丝丝血迹,问道:“看这样儿,公主是得手了?” 听到这句话,白颍川才注意到年轻世子身旁这位不起眼的老头。 女子眉头紧皱,语气冰冷道:“你是何人?” 老头儿抠了抠鼻屎,摆手道:“公主莫要慌张,老夫只不过一个看客,凑巧碰上世子就顺道捎了他一程。” 白颍川默不作声握紧腰间短剑,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老人。 虽说李锡睿是个浑身上下半点儿不如他老子的废物,但心思比起寻常人还是要缜密许多,这老头既能让他放松警戒,想必当下对自己并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李锡睿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开口劝解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必要,没必要哈。” 就在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此刻万里无云的白日,霎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女子出现在了前方道路不远处,朝三人缓缓走来。 白颍川见到此人,眉眼顿时松弛,笑着喊了句,“樱姨!” 李锡睿听到这两个字,浑身骤然一紧,默不作声退到老人身后。 东方闻樱走到女子身前,柔声道:“你这丫头,疯了那么些日子,终于想起你樱姨了?” 白颍川梨涡浅浅,笑呵呵道:“瞧您说的,这不就打算回去了么?” 东方闻樱拍了拍她的小脑壳,然后递给白颍川一盒精美糕点,笑了笑,“饿了吧?” 女子拿过食盒,搂住东方闻樱一只手,开怀道:“樱姨最好了!” 东方闻樱挽起白颍川的纤细藕臂,扫视了一眼旁边双手负后的驼背老头。 青袍女子语气瞬间变冷,“甘龙,你不在黄花岛研究那阴阳谶纬术,倒有这闲功夫儿跑来看热闹。” 白颍川和李锡睿听到女子念出的这个名字,心头巨震! 李锡睿连忙从老人身旁后退数十步,颤声道:“老前辈,您就是那位黄花岛主?” 甘龙没有理会他,挠挠头对那位绝代女子道:“孤岛上太闷,老夫就想着出来瞧瞧,这不就巧了,竟能在此地碰上东方盟主。” 东方闻樱冷冷道:“要真是这样最好,你若还藏了什么别的心思,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甘龙笑呵呵道:“大司乐这话就伤人了,早年流散在各地的那些西晋遗民老夫可是没少帮你笼络啊。” 东方闻樱冷笑一声,“这本来就是你欠我西晋的。” 甘龙放声讥笑道:“欠?你这娘们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在天下大势面前,老夫当年只不过做了一些顺水推舟的勾当,到你嘴里就是相欠了?” 东方闻樱语气更加冰冷,“甘龙,我脾气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白颍川面色阴沉,腰间短剑出鞘一寸。 甘龙见状,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说欠就是欠吧,老夫今天也没心思跟你扯那陈年旧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句话,老人身形一闪而逝,只留下些许残影。 白颍川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樱姨,咱们回去吧。” 东方闻樱点点头,柔声道:“好。” 在回洛阳的路上,白颍川偷偷转头看了眼后边,远处那片十里桃林已是目不可及。 你若真侥幸活了下来,那就洛阳再见。 第74章 秋风离别 十里桃林,夜色已深。 梁尘靠在马车轮毂,缓缓睁开双眼,看到自己身前盖着的衣裳,不禁扯了扯嘴角。 红衣女子正坐在他身边眺望月色,一旁还有仍然昏迷不醒的陈青山。 梁尘艰难坐正身子,关切道:“伤势好点了没?” 花鸳机瞥了梁尘一眼,没好气道:“哟,鸳机还以为小王爷醒来第一句话会问那刺你一剑然后屁颠跑路的颍川公主呢。” 梁尘气笑道:“得得得,算我白问。” 花鸳机这次没有饶过梁尘,更加阴阳怪气道:“唉,被刺了一剑还不忘关心人家有没有事,小王爷倒是痴情风流的很呐。” 梁尘听到这句话,心口隐隐作痛,无奈道:“我跟她的渊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今日之后,也算两清了。” 红衣女子下巴抵在双膝,轻声道:“是么?我觉得倒是你想得简单了,杀父灭国之仇,又岂能是仅凭刺你这一剑就能化解的?” 梁尘望向这位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子,哑然一笑,“你这么说倒也对。” 两人沉默半晌之后,梁尘又缓缓开口道:“花鸳机,你要是愿意,等明日一早我就可以让郁鸿羽把你平安护送到京城。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 红衣女子闻言一愣,然后笑了笑,“鸳机有两次觉得小王爷有些陌生,一次是在宁州望月楼,一次就是当下。” 梁尘看向女子,温柔道:“这一路走过来,你也辛苦了。” 花鸳机摇摇头,“我有什么辛苦的,不过是当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罢了。” 说罢,红衣女子伸了个懒腰,嫣然一笑,“不过这段日子,鸳机过得也还算不错。” 梁尘艰难站起身,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裳为她披好,然后起身往前方走去。 花鸳机紧了紧所披衣裳,看向男子被清冷月光逐渐拉长的背影,愣了许久。 一如当年在靖北王府。 即使刚刚经历过一场围杀,风尘营残余将士仍没有懈怠分毫,此刻正在轮流守夜。 梁尘走到一名年轻士卒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赵骠,早点去歇着吧,这儿换我来守夜。” 被念到名字的士卒立马躬身抱拳道:“此乃在下职责所在,万不敢劳烦小王爷!” 梁尘轻声道:“我知道你兄长赵黎刚战死不久,去陪陪他吧。” 赵骠闻言,声音顿时有些哽咽,“小王爷...” 梁尘笑了笑,“男儿有泪不轻弹,瞧你这样儿,也不怕袍泽们笑话。” 男子连忙抹了抹眼泪,豪气干云道:“风尘营末等骑卒,赵骠领命!” 说完这句话,赵骠跑到了一边盖上白布的兄长尸首旁,跪地喃喃。 梁尘又走了几步,看到仍在昏睡的绿竹,席地而坐,轻轻把她抱起来,让其枕在自己膝前。 许白这时闻声走了过来,坐到梁尘旁边,问道:“伤势如何了?” 梁尘回答驴头不对马嘴,“绿竹怎么样了?” 许白笑了笑,“还好,这丫头求生欲望极强,加上我在她身上灌输了不少剑罡,好歹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梁尘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女子动人的冷傲面孔,发自肺腑道:“那就好,那就好...” 许白又说道:“在你昏睡的时候,东方闻樱应该从洛阳赶至前边儿二十里处了,只不过并没有进这十里桃林。” 梁尘闻言,哑然一笑,“竟真如你所说,此人还没有下定决心。” 许白缓缓说道:“虽说她这次没有出手,但你也不能过早放下戒心,等什么时候出了豫州抵达南楚,才能说此事真正告一段落。” 梁尘点了点头,“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眼茫茫夜色,此刻一阵瑟瑟寒风吹来。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这一年的萧瑟秋风里,红衣女子身骑雪白骏马,身旁跟了个木讷男子,两人只与梁尘作了个简单告别就踏上了进京的路途。 等到小王爷一行人再次启程,整片十里桃林,多出了数百座无名坟冢。 自古伤离别,冷落清秋节。 —————— 去往洛阳的官道上,年轻世子主动请缨驾驶着一辆马车载着白颍川和东方闻樱返程。 河南王辖境内,即使贵如李锡睿,在父王不在场的情况下见到东方闻樱也有些发怵。 车厢内,白颍川吃完那盒糕点后,十分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东方闻樱柔声道:“你这丫头,野了那么多日子,胃口倒是一点儿没变。” 白颍川连忙抱怨道:“樱姨,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天天被梁尘逼着干活,都饿瘦了!” 东方闻樱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放心,以后颍川到哪儿樱姨都跟着,绝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白颍川靠在东方闻樱的怀里,默默说道:“樱姨,姜鹤死了。” 青袍女子点点头,心如止水。 “我知道。” 白颍川语气略显哀伤,“能死在许白手里,倒也不枉您这些年对他的悉心栽培。” 东方闻樱帮女子捋了捋头发,柔声道:“他其实等这一刻也等很多年了,要不是为了还樱姨的恩情,接下了李启给他的这桩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这孩子恐怕早就与那心爱女子一起共赴黄泉了。” 说完这句话,女子掀开车厢窗帘,看了眼洛阳方向。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去还是留? —————— 淳阳城内,夜色将至。 巧姐送完了最后一批客人,正打算回家吃饭。 突然,街道尽头驶来了一辆华贵马车,在丝绸庄门口停下。 一位身穿青缎祥云纹长袍的中年男子从车厢内走了下来。 巧姐在淳阳城内开这座丝绸庄已有小十年,也算阅人无数,不过眼前这人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气场,倒是平生仅见。 中年男子笑了笑,和气道:“掌柜的,那么早就打烊了?” 巧姐见是客人,立马摆出一张笑脸,“还没还没,客官里边儿请。” 中年男子跟着巧姐走进丝绸庄大门之后,装模做样地瞧了瞧,随便挑了几十件上等丝绸,然后让外面等候的下人前来搬货。 趁着巧姐去里屋取货的功夫,男子往柜台上放了一个厚厚信封。 做完这一切,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铺子,坐上马车缓缓离去。 等到巧姐出来的时候,中年男子已经走远。 正在女子对这名中年男子地怪异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突然发觉到了柜台上多出来的信封,随即拆开,发现里面竟有十万两厚厚银票。 巧姐数着银票,按捺住自己蹦跳的冲动,并没有多想,只当今天碰见了个财神爷。 回家的路上,女子捧着信封,笑靥如花。 自己男人要知道她今天挣了那么多钱,不得高兴坏了? 以前两个人约定过,等攒够了银子就离开淳安城,找一处景色宜人的山水林间盖个小屋,从此远离市井喧嚣。 如今银子是够了,可那负心汉子离开家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第75章 想对你说 小王爷一行人这次启程去往洛阳,驾驶马车的人换成了许白,队伍的人数也从刚出宁州的六百余人变成了如今的不到一百人。 南楚与大秦的国境交界处横亘一处连绵山脉,长数千里,南接豫州,北至幽州。常年居住在此处山岭偏西的游牧匈奴蛮夷将其命名为“祁连山脉”,在他们的族语里,视苍天为“祁连”,这处山脉由此得名,即为“天山”之意。 春秋一战结束之后不久,匈奴人在大秦边境发动暴乱,攻占了河西数座城池。彼时初即位的李渠命梁衍率麾下龙骧铁骑赶赴河西走廊平定战乱,仅仅过去半年,龙骧铁骑不仅收复所有河西失地,更将匈奴人打的不得不往东疆三神山举族迁徙。 那些年,匈奴全族上下流传着一句悲怆歌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九曲黄河,大漠戈壁,无垠平原,蜿蜒大川,共同构成了祁连山一线。 从大秦去往南楚的路径无非三种,第一种,从北境幽州横穿祁连山脉的阴山谷口出境便可直达南楚腹地,反之亦然,不过此处战略位置十分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春秋一战后两国曾定下休战盟约,南楚割让辖境八州,只为将此地重新划为国土,从那以后,阴山谷口就被南楚先帝许淳下令重兵封锁,不得用作两国商旅进出。 第二种,沿着巴蜀平原一路南上,从蜀王李侯翰辖境内的扁都口峡谷直抵平阳关,递上刻有玺印的通关文牒出境。 最后一种乃两国商旅往来之间最常走的一条大路,也是小王爷梁尘当下准备走的路,从河南王李虔辖境豫州洛阳南下,最后从一条戈壁荒原行进三百里,就可抵达南楚边境。 因为早年许淳暴毙的那场变故,南楚国境内大部分兵力被梁清调往大都,所以跟大秦接壤的这处边境近年来都是了无人烟,并不需要呈递通关文牒就可入境,加上新帝继位之后对此等状况视若无睹,所以这条路也就成了来往两国间的商旅们来回最多的一条道路。 通往洛阳的那辆马车厢内,绿竹刚醒不久,苍白面孔也隐约有了些血色。 此刻女子靠在梁尘肩头,神色黯然道:“绿竹没用,不仅没有保护好公子,还让公子担心了那么多时日。” 梁尘探过身子把盖在她身上衣裳紧了紧,轻声斥责道:“你这丫头,知道会让我担心还如此冒险行事?” 说完这句话,梁尘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枚精致沉香木盒,取出一枚品质极佳的丹药准备喂到女子口中。 绿竹不顾身上伤势,连忙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坐起身,慌张道:“公子,这活血丹乃龙虎山天师府十年一炼的宝贝,奴婢不能吃。” 梁尘按住绿竹,把活血丹喂到她嘴里,佯装生气道:“什么宝贝不宝贝的,丹药本来就是给人吃的,你这丫头怎么就吃不得?” 女子眼角含泪,攥紧衣角,声若蚊蝇道:“公子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丹怎么能给奴婢吃...” 梁尘叩指敲了敲女子光洁额头,语气不容置否,“我说能吃,你就能吃。” “还有,往后再敢让我听见奴婢两个字,我就随便找个中原大户养的绣花枕头把你嫁了。” 说完这些话,梁尘坐直身子伸长胳膊又安慰道:“再者说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女子这才破涕为笑,“就那些膏粱子弟,还不及我家公子一根头发丝,绿竹才看不上。” 梁尘把绿竹扶着躺好,轻轻把衣裳盖在她身上柔声道:“我家的丫头,还是得多笑笑才好看。” 绿竹点点头,浅笑道:“都听公子的。” 梁尘又在车厢陪了绿竹一会儿,等到女子沉沉睡去才掀开帘子离开车厢。 许白手握缰绳搭在膝盖上,见到小王爷出来之后笑道:“照此速度,应该用不了十日就能抵达洛阳。” 梁尘点点头,然后走向后边陈青山所在的那辆马车。 驾驶马车的朱庆看了眼走过来的小王爷,垂首恭敬道:“小王爷,陈兄弟伤势已经好转了许多。” 梁尘嗯了一声,然后走进车厢。 车厢内,此刻陈青山左臂缠满了白布,只不过仍旧戴着那顶破旧斗笠。 斗笠汉子看了眼梁尘,讶异道:“你小子怎么跑我这儿来了?绿竹姑娘不是还在前边儿的马车里吗?” 眼前的一幕立马给了汉子答案。 梁尘刚走进车厢,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吐出一大口猩红鲜血。 陈青山连忙站起身把他扶着坐下,眉头紧皱道:“不是说伤口不深么?怎么还没见好?” 梁尘面色微白,摇了摇头道:“伤口虽不深,但那神祜剑却是霸道的很,在我体内存留的这道细微剑气就连许白都去除不掉,看来只有再开一道绝穴的时候才能用体内真气把它抵消。” 陈青山闻言,叹了口气,“你说说你,要不把那白丫头带在身边哪还有那么多事?” 梁尘背靠车厢,扯了扯嘴角,“她此行就是奔着我来的,就算不在高阳县带上她也迟早会碰见,还不如趁早做个了断。” 陈青山摇摇头无奈道:“就怕在洛阳城再跟她碰上,到时候你可能就不止被刺一剑那么简单咯。” 梁尘抹了抹嘴角血污,缓缓说道:“要真碰上那就碰上呗,在河南这处地界儿,我就算想躲也躲不掉。” 陈青山笑了笑,“你小子倒是看得开。” 梁尘一笑置之。 其实不是说能不能躲掉,而是想不想躲。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些晦涩言语没有来得及去说。 你走的时候,更是连一句告别的话语都没留下。 相遇和离别,总是那么匆匆。 这次要是能在洛阳再见,我有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 第76章 昙花一现 秋风肃杀,从鸿胪寺内一处偏僻院林的茅草屋遥遥看去,依稀可见半轮残阳逐渐隐没于山林。 院林西侧,坐落一座佛殿,坐北朝南,三楹,重檐翘角,四面临风,殿下凌空部分辟为僧寮。其东为五楹配殿,气势与旁边的破败院林高下立见。 这座雄伟宝殿,乃罗法华的师父生前每日都会去颂经的地方。 白衣僧人当年刚从西域天竺求取真经回来之后,老住持德诚禅师便将衣钵传与了这位年轻徒弟,在那之后不久老人便在寺中圆寂。 残阳没入山林,夜色将至,罗法华走出草屋,往佛殿中走去。 这座大殿向来不对外人开放,平日里也只有小沙弥苏长念偶尔进出打扫。 大殿正中的高大佛像,施降魔印,庄严威仪。 白衣僧人走向佛像底下的正中蒲团,俯身掸去了些落灰,跪地虔诚佛唱。 做完这一切,罗法华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光秃秃脑袋,自言自语道:“师父,徒弟如今从殿门外走到这尊佛像前也跟您一样,只需七步了。” 不知今日为何感伤的白衣僧人此刻正好想到了自己那名憨傻徒弟,随即走出大殿去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些什么。 俗名苏长念的小沙弥,是罗法华三年前从山下一处穷乡僻壤里带回鸿胪寺的,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徒弟。 小和尚的屋子与这处偏僻院林相隔不远,白衣僧人出了门沿着一条通幽小径走上片刻就看到了苏长念的身影。 此时,小和尚正坐在屋外的一只小木凳上,熟捻地洗着师徒二人脏了的衣物。 罗法华走到徒弟旁边,拍了拍他的小脑壳。 苏长念抬起头,用沾满水渍的手抹了抹额头汗珠,笑道:“师父,您咋来了?” 话音刚落,小沙弥突然止住笑容,试探性问道:“您不会又想着让我下山去给您买酒吧?” 罗法华从旁边搬来一只木凳,坐下笑呵呵道:“小长念啊小长念,脑袋瓜长进了不少。” 苏长念翻了个白眼,叹道:“师父,您这马上都该下山了,咋整日还没个正形?” 白衣僧人笑着说道:“行了行了,为师不逗你了,再说了,谁跟你扯的喝酒就是没正形了?” 小沙弥撇了撇嘴,边搓洗衣物边说道:“不光庙里的弘远方丈这样说,连山下的老住持们也说师父平日作风不检点。” 罗法华一脸无所谓,“这会儿任他们说去,等从泰山回来了这帮老头不还得在山下排成长龙来接师父?” 苏长念笑道:“这倒是。” 当年白衣僧人从西域天竺求取真经回到南楚大都,城中万人空巷,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道路两侧站满了皇家禁军,先帝许淳更是亲自出宫为其牵马,可谓风流至极。 自从当年那场泰山辩论,罗法华破去那句“佛门不可胜之”的谶语之后,道教近二十年来除了身在江西龙虎久居深山的赵篁没有出面,天师府内的道士高人悉数败于白衣僧人之手。 在这期间此人最出名的事迹当属五年前,那时龙虎山一位闭关四十年之久,辈分极高的紫袍老道出山与罗法华辩论,败了之后恼羞成怒,要与僧人以武论持,言语之间更是充满了对已经圆寂的德诚禅师不敬,白衣僧人一怒之下,在泰山之巅七步成风,无视老道及其身后弟子雷法加身,凭空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刚印。隐约已经摸到万象门槛的老道人此战之后,心境破碎连跌两境,回去之后再也没有出山。 那天之后,天下人皆知白衣僧人罗法华的金身境举世无敌。 苏长念洗完了衣物,把盆中水泼到了院中的昙花丛中,娴熟地把洗净衣裳晾在竹杆上。 小沙弥做完这一切之后,把木凳往师父身边靠了靠,悄悄说道:“师父,我这几天反复做着一个梦。” 罗法华笑眯眯道:“什么梦?” 苏长念轻敲下巴,撅嘴道:“我梦见就在咱们这处院子,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子每日都会去浇灌丛中花卉,然后在梦里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是在一天夜里,那男子身边竟多了个长得可好看的女施主,也实在太怪了。” “可更怪的还在后边儿,自从那女施主出现以后不久,整日守时过来浇花的男子就不再来了,再往后两人都没了踪影,但院中的罗琦百花却全变成了雪白昙花,您说蹊不蹊跷?” 罗法华笑了笑,“一个梦而已,当真干什么?” 苏长念摇摇头,指向一旁昙花丛说道:“本来我也没当回事,但最近的梦越来越古怪,梦里那本来不知去了何处的女施主竟又出现了,而且就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就像看那浇花男子一样。” 白衣僧人敲了敲苏长念小脑壳,笑道:“不就是做了个怀春梦,大惊小怪。行了行了,大不了师父这趟带你一起下山,省得你因为这事儿耽搁修行。” 小和尚撇了撇嘴,翻个白眼道:“师父您还好意思说,最耽误我修行的就是您了。” 罗法华挠了挠头,“是吗?” 苏长念拍了拍白衣僧人肩膀,老气横秋道:“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放心师父一个人下山,正好这趟同去半路上还能照顾点儿您。” 罗法华啧啧道:“小长念啊小长念,为师没白疼你。” 说完,白衣僧人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之后低声道:“别忘了把弘远那老头儿的私房钱偷出来。” 苏长念无奈道:“又让我去?” 罗法华点点头站起身,抛给小和尚一个天上地下你知我知的灵犀眼神,然后大步离去。 回去的小径上,月明星稀。 白衣僧人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小长念啊小长念,以后你就会知道为师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一个法号了。” 苏长念的法号,名为韦陀。 隔天,历年来都是孤身去往泰山辩论的白衣僧人带上了一名不起眼小沙弥共同下了普陀山。 鸿胪寺内,师徒二人离去的当晚。 苏长念所住的那处院子里,百朵昙花霎时绽放,不过很快枯萎。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第77章 道首对佛陀 江西饶州,龙虎山作为道教祖庭屹立世间已有几百年,据《象山志》记载,此山原名为麓锦山。 春秋早年,张天师曾携弟子来此山炼治仙丹,传言三年丹成,隐约可见丹鼎四周有青龙白虎环绕,九天之上仙音袅袅,祥瑞之相纷至沓来。 “丹成龙虎现”,龙虎山因此得名。 迄今为止,张天师曾炼就仙丹的那处残破岩壁仍存于山中,上书三个血红大字,“炼丹岩”。 “碧水丹霞踞虎龙,洞天福地隐仙庭。”这处道教祖庭之所以闻名于世,山水间的秀丽风景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时逢秋季,龙虎山方圆百里,层林浸染,万山红遍。 遥遥向下望去,鹰潭江将连绵山峰从中劈开,江面两侧,山峦对峙如龙虎相争,如恰巧降下一场细雨,朦胧山色夹杂氤氲水雾,来往香客可得见紫气隐约升腾。这处道教胜地香火向来鼎盛,古书有载,“山林川谷丘陵,经过香火淬炼,能出云,为风雨,福泽万方。“龙虎山本就极天际地,雨幕从上方降下顺着数条山脉经久不息,历经数载光阴,雨水汇聚在一起,存储于山中,便形成了山上清泉流淌,水清石见,草木茂盛的景象。 龙虎山天师府始建于何年已不得而知,当今世人知晓颇多的乃这一任龙虎山道教扛鼎之人竟不是张天师一脉嫡传,乃一名姓赵的外姓天师。 天师府邸前门额上书“清虚之天”四个金光大字,东西二门分“紫气”、“金光”,中厅历来为祀奉道门祖庭神仙之地,其中还另塑有一尊张天师像。院中十字甬道,珍花异木,松柏长青,两侧的千龄罗汉松,据说是一位早年得道天师亲手所种,一雌一雄盘根错节,并列峰冠。 夜色已深,有位中年紫袍道人正伫立在天师府内后院的一片莲池边儿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句耳语打断了道人的沉思。 “师父师父,听说那白衣僧人已经下山了!” 紫袍道人闻言望去,说话那人是一个少年,身穿白净长袍,与他一样腰悬佩剑,看其打扮与其说是个道士,不如说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中年男子笑了笑,“近二十年的佛道之争,哪次不是罗法华下山去跟那帮老头子吵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年叹了口气,“所以说啊师父,你好歹也学学人家,整天憋在山里有啥意思?” 紫袍道人无奈道:“我还不是为了看着你小子,让你以后好能名正言顺穿上那身黄色道袍?” 如果有旁人听到这句话,尤其是道门中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历代龙虎山天师府内有资格穿上金黄道袍的道士,从来都只有张天师一脉的嫡传后人。 可就是这么一位身份如此显赫,甚至被龙虎山众多道门子弟尊称为小天师的辈分极高少年,竟是个外姓天师的徒弟。 本名张子阳的少年瞬间把这句话抛之脑后,好奇道:“师父,您说这次谁会赢?” 紫袍道人笑了笑,“吵架这事儿为师说不准,但要再打起来肯定还是罗法华能赢。” 张子阳撇撇嘴,“师父您这跟没说有啥区别,自上回齐老道一身伤回来之后谁还敢跟那白衣僧人打架?” 少年又叹了口气,“不过这齐老道也真是可惜,本来稳稳再闭关个几年就是板上钉钉的万象境,如今倒好了,连个屁都捞不着了。” 紫袍道人平淡道:“齐洬那老头儿以为钻研了几十年雷法就能破去罗法华的佛门金身,要为师说实在坐井观天了些。” 张子阳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对了师父,我听说这趟赶赴泰山的道士不光有咱龙虎山这几位,连十几年不曾下过灵霄山的张平之都去了。” 紫袍道人哦了一声,“他竟然愿意下山?那这趟泰山辩论至少不会像往年一样无趣了。” 张子阳啧啧道:“听说他前段日子见了那北境小王爷一面之后,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了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中年男子笑了笑,“多半是真的,为师早年曾跟他论道一场,此人心中所求甚大,如果不是有所感悟,断然不会轻易下山。” 张子阳听到师父对此人评价甚高,不禁对那个于他有传道授业之恩的北境小王爷好奇了起来,“那北境梁尘,竟有此等能耐?” 紫袍道士点点头,“师从昆仑天机阁的弟子对三教学问涉猎颇深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还是被孟天枢亲自求上门的徒弟。” 张子阳闻言,愈发对梁尘感兴趣了起来,笑道:“要有机会,一定得见识见识这位北境小王爷,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儿。” 这时,一位身穿青蓝道氅的老者走进院中,打了个道门稽首,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大天师,有您的信。” 紫袍道士闻言,拿过老道手中信封,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可以走了。 男子拆开信封,看了看上面内容。 张子阳问道:“师父,谁寄来的?” 道士笑了笑,“罗法华说想见我。” 张子阳闻言,大惊道:“啥?可他不是刚下山不久么?!” 紫袍道士点了点头道:“他估计在下山前就写好此信了。” 张子阳又问道:“他除了说想见您,就没说别的了?” 紫袍道士拍了拍腰间法剑,平静道:“信上总共就写了两句话,一句话是罗法华此去泰山愿与赵篁论一论佛道孰高孰低,第二句话就是大天师还请带上你那位小徒弟一见。” 张子阳瞪大眼睛,“乖乖,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竟主动找师父论道?!” 赵篁轻吹一口气,筏纸一瞬燃为灰烬,然后笑道:“估计他也是嫌跟那帮老头子吵架无趣,才想着见我一面。” 张子阳问道:“那您去么?” 赵篁轻笑一声,“都被人找上门来了,还有不去的道理?” 张子阳虽然不明白罗法华究竟目的为何,但他可不管这些,在小道士心里,没有什么比师父下山参与这场佛道辩论更让人值得期待了。 当今天下,释门执牛耳者,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白衣僧人。 龙虎山身为大秦国境内香火最为鼎盛的道教祖庭,门下弟子成千上万,但只有一人被称为道门的中兴之柱。 此人便是龙虎山天师府内唯一的外姓大天师,手持天下第二名剑,法剑“道祭”的赵篁。 既然他此次选择下山,便可得出一条结论。 这次泰山佛道辩论,毋庸置疑就是当今天下的道首对佛陀! 第78章 倾国倾城 洛阳城自古以来就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富庶都城,被黄河、洛水,伊江环带,四塞坚固,水陆线路,四通八达,远近均衡,乃不少中原子弟心中最憧憬的居住地。 李虔受封河南王坐镇洛阳之后,曾下令征调境内十万男丁开掘一条长堑。这道长堑从龙门县开挖,经长平郡,东接汲溪,从嘉阳关南跨黄河,最终抵达洛阳。沿路边堑,遍设军防,如同一座天然屏障,形成拱卫态势,将洛阳包罗其中。 洛阳城里坊,街道行人如织,摩肩接踵。勾栏瓦肆之内,客商云集,不少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无不呈现一派繁荣景象。 里坊闹市的一处客栈内,梁尘正半倚在窗子边,望向底下来往走动地马车商旅。 历经十里桃林那场精心策划的围杀之后,梁尘为稳妥起见,下令麾下风尘营士卒便装行路,毕竟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河南王李虔亲自坐镇的城池,凡事还是别太过张扬的好。 这段时日过去,除了梁尘体内那道怎么也去除不掉的残余剑气时常逼及心肺,其它人的伤势已经并无大碍。 突然,客房外头传来一道清脆嗓音,“公子,楼下饭菜已经备好了。” 梁尘闻言,咧嘴笑了笑,“来了。” 客栈一楼食客云集,多是些行走江湖的穷酸士子,此刻正在高谈阔论,唾沫声飞溅,显得十分嘈杂。 主仆二人下来之后,只见斗笠汉子不知何时已与旁边几桌的客人打成一片,正值酒酣耳热,几人袒胸露背,觥筹交错,言语间没有丝毫忌惮。 梁尘没有打扰陈青山的大好兴致,领着绿竹坐到了许白旁边的靠近栏杆位置。 许白夹了口菜,笑道:“难为他憋了一路子,今儿可逮着个机会豪饮了。” 梁尘笑了笑,“毕竟时隔那么久的江湖武评,月旦评相继出世,拿来佐酒再合适不过。” 文物评出世本就是最为震动江湖士林的轰动事件,再加上新鲜出炉的武评榜单中,许白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一时引起天下轰动也是在所难免。 这一代武评中,仙人吕尚依旧独占鳌头,在其下仍是享誉盛名的东方闻樱,龙虎山赵篁和鸿胪寺罗法华跟往年一样,不论高低,并列于第三,为当世武评四大宗师。 本来位列第五的北狄天策上将陈北玺被许白挤了下去,如今屈尊第六,至于后边几位,除去近些年横空出世的姜鹤和王永安,以前多是些在榜单上几十年不挪屁股的老不死占着,例如公孙家之主,公孙未央就在第七的位子上雷打不动坐了三十年。 至于月旦评,向来引不起市井内的广泛关注,毕竟文无第一,各花入各眼,根本比较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梁尘阴阳怪气道:“二十多年不露面,一上来就当个天下第五,真牛气啊许白。” 许白一脸无所谓,“要搁我年轻那会儿,早提着剑找四大宗师打一遍了,现在早就没这个心气了,随他们去论呗。” 梁尘笑了笑,“提着剑找四大宗师打一架,还真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许白嘬了口酒,一笑置之。 梁尘又说道:“不过等这场泰山辩论结束之后,罗法华和赵篁这两个名字就不可能再并列出现了。” 许白点点头,“本来这武评就是江湖人凭借近些年传闻编纂出来的玩意儿,排名不能太当真,在昆仑的那几天我就跟老阁主谈论过此事细概,他曾亲口说过,要让自己来排,武评四大宗师的排名应加上一个条件才可细分,依次是身在蜃空城的吕尚,手持‘道祭’的赵篁,金刚怒目的罗法华,不被西晋所累的东方闻樱。” 梁尘笑道:“毕竟老阁主从来不把名望考虑在排名的范畴之内,看重的是将来,否则他亲手攥写的将相评副评中,不过寒门出身的魏旸又怎可与我二师兄和那司马家之主并驾齐驱?” 这时,客栈一楼内的大堂中央,掌柜的突然从后院跑了出来,遣散肆无忌惮坐在栏杆上的酒醉食客,然后令伙计搬出一些乐器放置台前。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有约莫十五位轻纱遮面的窈窕女子从大堂正中长柱上缓缓落下,空中飘洒着花瓣,此景宛若仙子莅临人间。 悠扬琴声响起,伴随着琵琶声,潇潇笛声,身着大红霓裳的小娘挥动衣袖,翩翩起舞。 虽然看不清这些女子面貌,但从这婀娜身姿中也能遐想到轻纱内藏着的绝对不是些胭脂俗粉所能点缀的稀世容颜。 梁尘望向着其中一位手持半截梅花枝的舞娘,不禁想到了一句诗词。 “玉镂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时,陈青山屁颠地跑到了更方便观赏台上女子们妖娆舞姿的梁尘边儿上坐着,嘴边哈喇子都快掉了一地。 “乖乖,没看出来客栈老板还真大气,就台上这阵仗得花多少银子才能下来?” 梁尘笑了笑,“做生意本就是有舍才有得,这不,客栈一楼二楼这会儿都快站满了。” 陈青山打趣道:“花小娘子如今走了,你不上去挑几个带在路上伺候?” 梁尘啧啧道:“经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是不可行哈。” 就在小王爷话音刚落,台上那名手持梅花枝的领头舞女动作更加曼妙。 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双臂柔若无骨,纤细柳腰如抖擞龙蛇舞动,翩若惊鸿。 别说在场所有观客,就连梁尘一时都看痴了。 伴随抚琴女子举起大袖,拨动手中最后一根琴弦,这场不输宫廷乐师写就的惊鸿乐舞迎来了谢幕。 高朋满座的市井客栈,喝彩声顿时不绝于耳。 这时,琴师带着那位手持梅花枝的女子缓缓走至台下。 梁尘望向这两位女子,本想笑着再调侃两句,但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令他后背发凉的一幕。 许白不知何时竟将清霜剑放在了桌前,而且隐约间竟有出鞘之势! 仅仅一瞬间,男子剑意攀至鼎峰! 一路走来,许白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即便是在桃林那场围杀对上两位武评前十都未曾有过! 两位女子轻轻掀开所覆白纱,走至梁尘身边,倚坐在桌旁栏杆上。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素白面纱之下的两位女子容貌,一个倾国,一个倾城。 第79章 虎父无犬子 梁尘猛然站起身,看到其中一位女子熟悉又陌生的容颜,顿时有些发愣。 不再是一身粗布麻衣而是一袭华丽霓裳的白颍川,头戴金凤钗,清冷面孔白皙胜似山中晶莹雪,一对和田玉耳坠自然垂下,娇艳红唇点缀其间,无不透露“绝代风华”四字。 至于另一位青袍女子的身份,就是个傻子也能猜出来,能有此等惊世容貌且让许白如此慎重对待的人,除了东方闻樱,还能有谁? 东方闻樱瞥见了桌上那柄天下第一名剑,随即轻轻挥动大袖。 客栈内大风骤起,除去梁尘等人所在的这张桌子,其余所有食客连带着大堂内的摆件全被席卷其中。 风停之后,客栈一片残破景象,店中掌柜伙计,来往食客均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青袍女子淡然道:“可算见面了。” 梁尘看向女子,一时间竟有些答不上话。 终究是来了。 据亡国西晋史册记载,东方闻樱出身中原有名的豪门望族,十五岁以乐艺名动京华,二十一岁奉旨入宫担任乐官,在一次的君臣宴会上,女子以一曲《 潇湘水云》惊叹在座所有王公大臣,皇帝白景笙更是感叹道,“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在这之后,东方闻樱二十四岁那年被提携为乐正,负责教习典同、典庸器以及钟、磬、龠、镈、舞各种乐师谱曲。西晋景运十六年,祭天大典之上,东方闻樱谱写出了失传已久的广陵散下半卷,率领一众乐官琴瑟笙竽,整座皇城回荡着这宏天大籁,不绝于耳。大典结束之后,白景笙专门为她加设“大司乐”一职,并赐予女子“仙乐国师”的美称,与老太师庞仲同列一品。 放眼春秋六国,就没有哪个宫廷乐师可以与东方闻樱比肩。 更别说此人如今的通天修为,当世又有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一介女子至此,该是何等的气魄?! 这时,许白提剑起身,将梁尘护在身后。 东方闻樱瞥了眼男子,淡然道:“以许剑仙的武学造诣,为这小子卖命也太跌份了点儿吧?” 说完,女子脚尖点地,平静道:“还请让路,我有话要说。” 许白笑了笑,“你过去一个试试?” 白颍川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虽然当今天下武评,此人位居第五,但谁能保证说这位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就仅仅只有第五的实力?桃林一战,姜鹤带着王金刚的尸魁都没能让他眨一眨眼皮,更别说那个天下第十王永安了,虽然那汉子后边儿已经濒临极限,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是?竟连许白五招都没走过就被梁尘一剑刺死,但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腰间佩剑在那场惊天围杀之中都没有出鞘! 东方闻樱听到这句话,破天荒地仰天大笑。 梁尘瞬间有些毛骨悚然,难不成今日真要跟这位江湖共主在洛阳打起来? 白颍川眉头紧皱,心中替把她带大的樱姨捏了一把汗。 东方闻樱看了眼身旁女子,略作思索之后拉着她坐了下来。 绿竹和陈青山皆松了一口气。 许白见状,也拉着梁尘坐了下来。 梁尘尽量平复心中慌乱情绪,主动问道:“东方盟主适才谈及有话要说,是想说些什么?” 东方闻樱打量了一眼梁尘,平淡道:“我这儿有笔生意,你做不做?” 梁尘眉头微皱,“什么生意?” 东方闻樱说道:“李虔要杀你,我可以出手拦阻,但你要答应在北境青州划分出三座城池给我,至于用途你不需要知道。” 梁尘语气变冷,“李虔要杀我?还是你来通风报信,我怎么知道真假?” 女子淡然道:“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我不方便说,况且这些也不是使他真正下定决心杀你的主要原因。” 梁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听着。 东方闻樱接着缓缓说道:“李虔是个什么心性,这些年恐怕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丝毫不考虑回头路,这次你在十里桃林死里逃生,在他眼中已经构成了威胁。再加上你爹梁衍那个性子,经过此事后李虔一定会被牵扯,要仅仅是耽误大事倒还能补救,但梁衍要真铁了心要找他讨个说法,那他这些年的蛰伏可谓没有了任何意义,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世上凡事只要与你们梁家扯上关系,就算贵如李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不如早早撕破脸皮。” 梁尘听着这些话,冷笑一声,“李虔想要当没有梁衍的大秦帝王,真不知该说此人是雄心勃勃还是异想天开。” 女子看了眼这个从自己话语中的只言片语洞悉真相的年轻男子,嘴角微微上扬。 东方闻樱笑了笑,“怎么样,做不做这笔生意?” 梁尘思虑良久,然后笑道:“不做。”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愣在原地。 听了两人交谈已久的白颍川眉头微皱,问道:“为何?” 梁尘缓缓吐出一句话,“北境四州的事,我不能替梁衍做主。” 白颍川语气加重,“你只要开口,我不信梁衍不答应,况且这还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 梁尘看向女子,笑了笑,“小黑炭,其它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东方盟主,唯独这件事,不行。” 东方闻樱语气渐渐变冷,“梁尘,你真想好了?河南辖境内的防军与你在徽州碰到的那群酒囊饭袋可绝不是能混为一谈的。” 梁尘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梁衍忙活了大半辈子才捞了北境四州这块贫瘠之地作为封地,我这个当儿子的早年更是挥霍了不少家财,他如今老了,我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败家吧?” 东方闻樱冷笑一声,“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梁尘缓缓说道:“至于李虔,以前他就没胆子造反,如今韬光养晦了二十几年之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一条只敢在暗潮里爬行的地头蛇还真想做那腾云化龙的黄粱大梦?如果梁衍在这儿,恐怕牙都笑掉了吧。” 东方闻樱听到这句话,稍稍一怔。 片刻之后,女子起身放声大笑。 所有人皆站起身。 梁尘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东方闻樱止住笑意,语气玩味道:“既然如此,那你小子就自己跟李虔掰扯去吧,我这次不会插手。” 梁尘愣了愣,然后问道:“为何?” 女子没有答话,转身带着白颍川走出了客栈,留下梁尘等人愣在原地。 洛阳城的天色碧空如洗。 街道上,白颍川挽着东方闻樱的胳膊,正要发问时,却看见了她许久不曾看到一幕。 上一次樱姨露出这样的笑容,还是她们遇见姜鹤的时候。 是对某人刮目相看的笑容。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就是不知这小子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梁衍。” 第80章 说书人的规矩 两位女子走后不久,梁尘被东方闻樱适才说的那些话搅得有点儿烦闷,就想着带上绿竹出门透口气,正好也能换一换心情。 梁尘等人所在里坊位于洛阳东城,名为铜驼陌,街道两侧的高楼瓦屋,桃红柳绿相间,此刻黄昏已至,暮色茫茫,家家炊烟袅袅升起,宛若蒙蒙细雨。 主仆二人迎着暮色走在城中街道,抬头望向在这难得一见的中原美景,时而驻足,时而停歇。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梁尘略感乏累,于是领着绿竹去向旁边不远处的一座茶楼。 这处茶楼有三五间门面,分别用作文人评书,戏台园子,棋手对弈,在此之外还兼营小吃、点心、简单酒饭等活计。 茶楼掌柜是一名年轻儒衫男子,见到梁尘二人进门之后连忙上去招呼。 “二位客官是来听书看戏,还是寻人弈棋?” 梁尘当下并没有寻人对弈的心情,再加上刚刚才听过一曲天籁琴音,于是对掌柜淡淡地说道:“听书吧,再端些点心上来。” 儒衫男子点点头,躬身伸手道:“二位客官里边儿请。” 梁尘主仆二人被安排在座位极佳的二楼正中,稍稍动下眼皮就能瞧见底下的说书先生。 片刻后,新鲜的瓜果糕点被店内伙计端至桌上。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起,只见一楼那位年老的说书先生在身前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一只瓷碗,搁上几壶酒水,开始娓娓道来。 “今日老儿不说那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也不说那人鬼情未了的坊间怪谈,只说春秋之中,靖北王自陇西起家,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恢弘往事,诸位看官意下如何?” 老说书人言毕,台下一些年老的看客纷纷率先起身往他桌上的大白瓷碗内丢了几枚铜钱。 坐在二楼的梁尘微微侧目,会心一笑,不禁对这位敢在河南王辖境谈论梁衍的老说书人心生敬佩。 至于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河南不比地处偏远的蜀州和北境民风那么彪悍,自古乃是中原门阀氏族林立之地,家中规矩极多,大多族谱内辈分极高的老人都以修身养性为本,平日里行得都是些大雅之事,对春秋之中马踏故土,以武乱禁的梁衍当然不会有一丁点儿好感。 这些关于梁衍的旧事,梁尘自然比在座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只听了一会儿陇西早年的风土人情之后便不再去看底下那位唾沫横飞的老说书人。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不请自来,坐在了梁尘对面。 绿竹猛然站起身,连忙就要拔出腰间佩剑。 梁尘抬头看了眼刚刚分别不久的年轻女子,把绿竹按了下来,笑道:“小黑炭,还想着刺我一剑?” 换上一身便衣的白颍川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糕点边吃边说道:“樱姨既然都说了她这次不会出手,那本公主也先饶过你一回。”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关于那些亡国旧事,白颍川的记忆早已模糊,不说那座金碧辉煌的建康皇城,就连记起父皇母妃的面貌都很吃力,她唯一记得只是在某天夜里,数十万敌军即将濒临城下,面容憔悴不已的父皇召了樱姨独自进宫面见,在这之后不久,建康皇都上空阴雨蔽天,风雪满城。最后,就是樱姨牵着自己的稚嫩小手,两人一起走出了皇城大门,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那么多年过去,这位如同自己母亲般的女子教会了自己读书,书法,女红,乐艺,武功,却唯独没有提过复仇二字。 但这些年,白颍川总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东西似的,她这次之所以选择去乔装刺杀梁尘,其实只是为求一个心安。 梁尘看着很快就见底的干净盘子,笑了笑,“算上这顿点心钱,总计六百九十五文,绿竹,记得在欠条里加上。” 白颍川一口茶刚送进嘴里,听见这句话立马喷了出来,骂道:“梁尘,你无耻!” 梁尘挑了挑眉毛,“颍川公主难道缺这俩点心钱?” 白颍川听到这句熟悉无比的话语,恨不得一剑刺过去。 梁尘又啧啧道:“对了,还得算上你刺我那一剑的医药钱,光是我这些时日服下的那些灵丹妙药算起来应该也快有一万五千两了,绿竹,记得待会一并记上。” 白颍川破口大骂,“梁尘,你大爷的!” 梁尘噙着一抹笑,“怎么,敢做不敢认了?” 白颍川听到这句话,顿时不知该怎么反驳,只能双手环胸自顾自地生着闷气。 梁尘笑道:“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说吧,你这次来干什么?” 女子鼓着腮帮瞥了梁尘一眼,没好气道:“听书啊。” 梁尘哦了一声,问道:“就只是听书?” 白颍川悄悄拿起一颗蜜枣丢进嘴里,点点头道:“这说书先生在洛阳挺有名气的,我每天这个时候儿都会来茶馆听书。” 梁尘微笑道:“那不巧了,今儿他说的这书你恐怕不乐意听。” 白颍川又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说道:“我还不至于肚量如此狭小。” 梁尘看了眼桌上又多出的一只干净盘子,点点头道:“确实,肚量不小。” 女子闻言,瞪了梁尘一眼。 梁尘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拿出怀中手绢帮她擦了擦嘴角残渣。 白颍川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弄得有些发毛,连忙搬着椅子后退两步,咋呼道:“你有病?!” 梁尘望向女子面颊泛起的点点红晕,语气轻佻道:“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白颍川扯了扯嘴角,心想不就吃了你一桌点心,至于吗? 就在梁尘准备接着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楼大堂内顿时多出了些嘈杂之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位说书老先生被一位身穿缁衣的年轻男子拿刀架住了脖子。 在那名年轻男子身后,又站了两位膀大腰圆的恶相扈从,此刻正对说书老人虎视眈眈。 缁衣男子神色倨傲道:“你这老头儿还真犟,本世子赏你百两银子都不愿意换本书讲,现在刀架脖子上了,你就算后悔也晚了。” 说书老人瞥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雪白长刀,丝毫没有畏惧,冷哼一声,“江湖人千两黄金不卖道,老儿祖上三代说书人,定下的规矩就是一旦开讲,必须有始有终,就算世子殿下今日砍下我这颗头颅,规矩也不能破!” 缁衣男子冷笑一声,“好一个无规矩不成方圆!本世子倒想看看,等到了阎王爷跟前你嘴还是不是那么硬!” 说罢,年轻世子举起手中长刀猛然挥向老人脖颈。 茶馆内的来客纷纷闭目,不忍再看。 突然,一道突如其来地清脆声响传入众多看客耳中。 众人睁眼望去,只见一名俊逸公子哥手持雪白短剑抵住那柄长刀,站在年轻世子和说书老人之间,神态自若。 “真不巧,小爷我今儿还就想听这一本。” 第81章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年轻世子看向横在自己与说书老人之间的那张熟悉面孔,心中大惊。 他娘的,自己今日怎么跟这梁尘碰上了? 就在年轻世子后边两位凶恶扈从准备有所行动的时候,有位绿袍女子瞬间从二楼翻了下来,抬手间就把二人拎着扔出了门外。 一些胆子大的年老看客不禁纷纷叫好。 这场景不比那说书老头儿以前讲的那些江湖打斗牛气多了? 这时,白颍川从二楼走了下来,对那年轻世子说道:“李锡睿,我劝你还是别招惹他了,要不还得劳烦樱姨亲自过来一趟,实在没必要。” 年轻世子看到身穿便衣的颍川公主突兀现身,心中惊骇又加重一分。 众多看客此刻亦然,要知道,李锡睿在洛阳是什么样的人物?可听那姑娘的语气,像在那俊朗公子哥儿面前一文不值似的。 梁尘手腕稍一用力就挑落了年轻世子手中长刀,语气玩味道:“世子,可否说说为何让老先生换本书讲?” 李锡睿虽然忌惮梁尘颇多,但仍不想在自己的地盘被人夺了面子,于是硬着头皮道:“本世子不喜欢,这个理由够吗?” 梁尘哦了一声,“说说,为什么不喜欢?” 李锡睿看这小王爷摆明了今天是想找事儿,当下心一狠,厉声道:“梁尘,别给脸不要脸!” 梁尘这个名字从年轻世子口中说出,不仅是旁边的说书老先生,所有茶馆内的看客一时炸开了锅,埋头众说纷纭。 小王爷稍稍侧目,语气变冷,“哦?可我记得这次进城没透露给外面半点儿风声啊,你又如何知道我就是梁尘?” 李锡睿大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赶忙补救道:“本世子在洛阳手眼通天,得知你进城的消息又有何难?” 梁尘又哦了一声,然后一掌将他扇飞出去! 年轻世子脑袋撞到楼梯栏杆,立马捂头痛苦哀嚎了一声。 梁尘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道:“你刚才说谁给脸不要脸?” 李锡睿一只手捂住脑袋,厉声道:“梁尘,你找死!这里可是洛阳,不是北境!” 梁尘一脚将年轻世子踹翻,冷声道:“那又如何?” 李锡睿听到这句话,如坠冰窟。他虽然远远瞧见过那场桃林围杀,但今日真正跟梁尘对上了,才知道此人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不可理喻。 这人脾气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梁尘见那世子不说话,语气更加冰冷,“许白那日在开封城碰见的缁衣男子是不是你?” 李锡睿身形猛然一震,要不是面前这人提及,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一茬! 梁尘蹲下身子,语气玩味道:“那司空老头儿,是你以前的扈从吧?” 年轻世子后背冷汗直流,不敢答话,他如果敢承认此事,也就相当于承认了桃林那场围杀也有自己一份,那牵扯可就大了。 要知道,上一个跟梁尘作对的琅琊世子如今可是已经被贬为庶人了,他可不想步那李泓灏的后尘! 李锡睿摇摇头,厉声道:“梁尘,别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本世子头上乱扣!” 梁尘又给了他一巴掌,神色阴冷道:“是不是你,让许白一见便知。” 李锡睿捂住红肿的半边脸,一股寒意霎时涌上心头,颤声道:“司空国器就算是本世子以前的贴身扈从又能怎样?” 梁尘嗤笑一声,“又能怎样?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快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怕。” 年轻世子瞪大双眼,声音更加颤抖,“你敢杀我?!” 梁尘站起身,眯眼笑道:“放心,我没那么大能耐。” 李锡睿喘着粗气问道:“那你什么意思?” 梁尘讥笑道:“什么意思?自己滚回去问你爹吧。” 说完这句话,梁尘揪着年轻世子的脖领子,一把将他扔飞到了门外。 茶馆外的街道,随着尘土散去,众多行人见到此时瘫坐在地上满脸血污的年轻世子,纷纷加快步子,心想可千万别惹上一身腥。 这时,河南王府的大管家驾车从街道尽头闻讯前来。 老人下了马车,双手叠放于腹部,恭敬道:“世子殿下,王爷召您回府。” 李锡睿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一时间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被老管家搀扶着才上了马车。 茶馆内,风波刚刚散去,说书老人连忙走到梁尘跟前,跪地致谢,“老儿叩谢小王爷救命之恩!” 梁尘转头看向老人,笑了笑,“老先生不必客气,我倒还想请你喝一壶茶呢,没成想却碰到这等糟心事,实在不巧了。” 说书老人拍了拍膝上灰尘,站起身道:“老儿只不过一介江湖说书人,实在当不得小王爷这一壶茶。” 梁尘笑道:“老先生不仅口才犀利,而且不畏权贵,与我在开封结交的一位朋友很像,自然当得起。” 说书老人抱拳道:“多谢小王爷抬举。” 梁尘摆了摆手,然后好意提醒道:“老先生以后要想接着讲梁衍,还是换处地界儿的好。” 说书老人摇了摇头,“小王爷此言差矣,老儿今日这书,不仅仅是说给洛阳城百姓听的。” 梁尘哦了一声,问道:“那是说给谁听的?” 说书老人笑了笑,不紧不慢后退一步,伸手指向不远处。 梁尘跟着他的动作望去,只见一排老人齐齐跪地,面容肃穆。 他们无一例外,在最开始都往说书老人身前的白瓷碗里扔了不少铜钱。 就在梁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声声炸雷响在耳畔! “陇西十六,老字营先登营十夫长,赵充国!参见小王爷!” “荆南武屯镇,不退营步卒,刘云关!参见小王爷!” “南直隶凤阳县,突刺营末等骑卒,陈三!参见小王爷!” ...... 茶馆内,炸雷声不断响起! 不绝于耳。 白颍川看到这一幕,顿觉头皮发麻。 梁尘望向这些龙骧军老卒,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随着最后一道参见声散去,整座茶馆顿时鸦雀无声。 梁尘长出一口气,面容肃穆,转过身朝老卒们的方向缓缓下拜。 最后,还是那名说书老人为这一幕盖棺定音。 一声惊堂木响起! “靖北王梁衍,扫六国,荡四海,功高无二,略不世出,堪称人杰鬼雄。成可喜,败犹荣,并论秦王楚霸,同驻威名壮哉十九州!” 第82章 釜底抽薪 梁尘主仆二人正好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客栈,此时的一楼仍是破败不堪的场面,但比起两人刚走的时候那会儿已是好上了许多。 梁尘离开以后并没有立马返回客间,而是去敲了敲许白的房门。 “进。” 许白看到梁尘走进来之后,笑问道:“怎么,今儿被东方闻樱那娘们吓着了?” 梁尘坐在茶几旁,摇摇头,“我刚刚碰见李锡睿了。” 许白略作思量,问道:“那个河南世子?” 梁尘嗯了一声,“没错,我俩起了点儿冲突,这世子不小心把司空国器以前是他贴身扈从的事说漏了嘴。” 许白点点头,平淡道:“怪不得,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梁尘冷笑一声,“这河南王算盘的打得还真妙,想借姜鹤的手取我性命,怕不妥又命司空国器暗中协助,虽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被姜鹤做成了尸愧,但想来也是李虔那头儿的意思,不过这老不死唯一漏算的就是我要真从这场围杀活着出去了他该如何自处,怪不得东方闻樱说这人做事狠辣绝决,根本不考虑回头。” 许白倚坐在床榻,平静道:“主要还是你今儿把司空老头儿那条暗线给扯了出来,这下好了,李虔就算不想杀你,如今也得想法子把你的嘴给封上了。” 梁尘点点头,缓缓说道:“来的路上我已经把能河南境内最快能调至洛阳的兵力算了个大致,荥阳守军有三千,从旋门关不出三日就能抵达城东的偃师,平阴和毂城一线,总计驻军八千,不过那条路多是栈道,想来应该不会太好走。” 许白轻轻叩指,提醒道:“别忘了,洛阳城内的驻兵还有五千。” 梁尘顿时无奈一笑,“还真是插翅难飞啊。” 许白眯眼掐指道:“平阴和毂城的兵力可以暂不用考虑,荥阳那边儿宁川带着风尘营挡下半个时辰应该不成问题,眼下最难缠的还是洛阳城内的五千驻兵,况且咱们也不知道李虔还有没有藏着后手。” 梁尘长出一口气,面色阴沉道:“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况且李虔还不是一般的地头蛇,乃河南境内的土皇帝,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手。” 许白问道:“怎么做?” 梁尘答道:“每月的初一十五李虔都会亲自去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上香,恰好后日就是玄月十五。” 许白语气略微加重,“可如果先出手,朝廷那边儿靖北王府怎么交代?” 梁尘冷声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大姐如今还在南楚生死不知,我绝对不能被这老不死的拖慢了步子。” 许白点点头,目光渐冷,“既然如此,那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 河南王府邸内,李锡睿此刻正匍匐在大殿内地砖上,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殿内主座上,坐着一名手持佛珠的威仪老人,闭目不语。 年轻世子不敢抬头,颤声道:“父王,您饶了睿儿这一回吧。” 李虔缓缓张开双目,浑身散发出冷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本王看你跟那琅琊世子倒像是一个爹生的。” 年轻世子闻言,赶忙磕头道:“父王,睿儿真的知错了!明日儿子就带兵取了梁尘的项上人头来见父王!” 李虔轻捻手中念珠,讥笑一声,“就凭你?三两下给人扔到街上半死不活的倒灶玩意儿,你要不是我儿子,本王现在就把你那脑袋摘了当尿壶。” 李锡睿闻言,如坠冰窟,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不敢直视殿前老人的阴冷目光。 李虔冷声道:“东方闻樱这娘们如今摆明了是想跟本王划清界线,你个废物东西今天又跑出来掺和这一脚,是嫌自己命不够长?” 年轻世子仍旧不敢答话,不停死命磕头! 李虔瞥了眼额头渗出鲜红血迹的自己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老人抬了抬手,语气稍稍有些缓和,“起来吧,看在你那已逝的娘亲面子上,这次为父最后饶你一回。” 年轻世子赶忙拍拍屁股站起身,带着哭腔说道:“睿儿多谢父王!” 李虔点了点头,给了个眼神示意他坐到座子上,问道:“你说今天在茶馆碰见白颍川了?” 李锡睿连忙答道:“回父王,儿子真的亲眼看见了白颍川与梁尘站在一起。” 李虔捻动佛珠速度加快,冷笑一声,“看来这俩人里边还真有点儿猫腻,怪不得东方闻樱说什么也不愿意出手。” 年轻世子略作思量,心中大惊,试探性问道:“父王,您的意思是...” 老人闭上双目,微微点头。 李锡睿后背冷汗已然浸透衣衫,难以置信道:“可父王,那白颍川不久前才行刺过梁尘啊。” 李虔笑意更甚,“所以说男女情爱这事,还真是天底下最没道理的东西。” 年轻世子把此事往深处细想,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父王,那东方闻樱这次有没有可能投向梁尘那一头儿?” 李虔睁开双眼,平淡道:“不会,本王手上还握有这娘们儿近些年来笼络在洛阳的不少西晋遗民性命,就凭这个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锡睿瞬间松了一大口气,毕竟东方闻樱要真选择倒戈,那真就太棘手了。 一位是当今天下武评排行第二的江湖共主,一位是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这两人如果联手,那这世上恐怕就真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取梁尘的性命了。 年轻世子又小心翼翼问道:“父王,梁尘这次得知我们要对他不利,肯定会想尽办法早早离开洛阳这块是非之地,您现下可有对策了?” 李虔瞥了他一眼,平淡道:“明日你跟为父一起去趟铜驼陌。” 李锡睿瞪大眼睛,“父王的意思是明日就要动手?!” 李虔嗤笑一声,“本王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一个蠢儿子?” 年轻世子闻言立马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老人看向自己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瞬间没有了坐下去的耐心,站起身丢下了一句话就走了。 “只有先稳住大局,才能釜底抽薪。” 第83章 河南王 隔天,梁尘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吃过饭之后去一趟城外白马寺勘察四周地形,可没成想自己下楼之后还没刚喝一口粥,宁川就迈着沉重步伐走进了客栈。 宁川面色凝重,朝梁尘使了个眼色。 梁尘立马领会其意,让掌柜的清空了一楼所有店内伙计。 大戟武将沉声道:“小王爷,河南王来了。” 梁尘闻言,眉头不禁皱起,问道:“他带了多少兵马?” 宁川答道:“并未带兵,河南王身边只带了两位扈从,还有世子李锡睿。” 梁尘顿时被这一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难不成这老头儿今日是良心悔改特意领着儿子过来赔罪?要知道自己身边可是有个许白,他竟然不敢不带一兵一卒折驾前来,真不怕马失前蹄,饮恨于此? 绿竹听见声响赶忙从二楼走了下来,许白陈青山二人紧随其后。 这时,客栈门外街道已被肃空,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至客栈门口。 片刻后,一位老人带上唯唯诺诺的世子李锡睿走进了客栈,在其身后是两位扈从 梁尘站起身,看向这名在河南辖境内可谓是一手遮天的老人,他虽手持九华山一百零八龙骨菩提子所串成的佛珠,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傲岸气势却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据野史传言,二皇子李虔出生那天,皇宫寝殿内红光照室,而后一团紫气浮于天边,凡是进宫伺候的太监宫女,身上衣服纷纷呈现出淡紫,整座宫城都为之震惊。 更有江湖秘闻,李虔年少之时便有一副令万千女子倾倒的俊秀面庞,君子六艺样样精通,马上马下皆是当世无双的风流气概。 可再明亮的少年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如今的李虔双鬓斑白,脸上皱纹密布,再也寻不到当年的一丝风采了。 李虔父子进了客栈之后,身后两位扈从随即就要关门。 陈青山面色阴沉,腰间佩剑瞬间出鞘一寸。 梁尘皱了皱眉头,按下斗笠汉子,“青山,河南王当前,不得无礼。” 李虔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客栈门还是关上了。 李虔微微一笑,坐下轻捻手中佛珠,语气温和道:“梁尘,我与你爹也算故交,这又没什么外人,咱们就以叔侄相称吧。” 梁尘破天荒没有摆出一副臭脸,点点头恭敬道:“梁尘见过王叔。” 此刻,客栈一楼内除了梁尘和李虔,谁也没有落座。 老人坐下之后,淡淡看了身后站着那人一眼,年轻世子李锡睿立马上前躬身抱拳道:“小王爷,昨日之事是本世子唐突了。” 梁尘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李虔这时候缓缓开口道:“梁尘啊,你也知道,王叔这些年日日吃吃斋念佛,无心去管教子女,加上睿儿顽劣惯了,所以他才做什么事都没个规矩,昨天那事王叔听说了以后,当晚就把这小子训了一顿。“ 老人又笑了笑,“你别看他平日里向来骄横跋扈,其实胆子小的很,所以王叔今儿才亲自把这小子领了过来给你道个歉,其实细细算来梁老弟也算本王半个兄弟,他要看到你们这些当子女的因为点小事闹得鸡犬不宁的,心里不也得是个疙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尘闻言,望向此刻身形颤颤巍巍的李锡睿,心中不禁对面前这位老人又多上了几分忌惮。 李虔发觉到了梁尘的目光,脸上仍挂着温和笑容。 梁尘笑了笑,“王叔客气了,小侄与睿哥儿不过小打小闹,实在当不得他这一拜。” 李虔轻掐佛珠,不动如山,“你们年轻人的事王叔本来也不想掺和,但你这次出门没个长辈在身边,要是回家跟你爹去告状,王叔这脸面上还真有点儿挂不住。” 梁尘打了个哈哈道:“王叔言重了。” 李虔点了点头,算是给这件事一槌定音,然后微微侧目看向许白,问道:“这位就是南陵王?” 一直在楼梯旁站着的许白闻言,抬了抬眼皮道:“河南王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如今不过小王爷身边一个扈从,早就不是那南楚亲王了。” 李虔叩指轻敲桌面,淡淡一笑,“天下人谁不知南楚先帝最疼爱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皇弟,即使他不在国境,南陵这块富饶之地依然没有易于其它皇室宗亲之手,就是不知新帝许子桓往后会不会再做变动了。” 许白平淡道:“他要是能拿掉这顶帽子最好,我本就是个闲云野鹤,做不来那长辔远御的一地藩王。” 李虔闻言,一笑置之。 这时,梁尘注意到了李虔手中的那串佛珠,笑道:“佛家有云,六根各有苦、乐、舍三受,共记十八;六根复各有好、恶、平三种,又合为十八,总记三十六,再配以过去、今生、未来三世,便称一百零八烦恼根。如此精雕细琢地九华山龙骨菩提子本就难得一见,凑齐一百零八持珠更是难上加难,可小侄观王叔手中这串,不仅品质极好,如今珠色竟是由金黄转乳白,都说王叔虔诚信佛,今日一见果然所不虚。” 李虔哈哈大笑,“世侄好见识,比王叔这不成器的儿子不知强上多少倍,要论参禅这一门学问睿儿恐怕要逊色你远矣。” 梁尘微微一笑,“当不得王叔如此夸赞,小侄不过师从天机阁三年,期间听老阁主说过一些罢了。” 李虔点点头,称赞道:“世侄能被天机阁主孟天枢收为嫡传子弟,肯定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虔略作思量,再次叩指轻敲桌面,缓缓道:“世侄既然通晓这佛门礼仪,不如明日跟王叔一起去城外的白马寺上炷香?” 梁尘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讶异道:“白马寺?” 李虔看了一眼梁尘不怎么自然的面色,微笑道:“正是,白马寺晨钟乃洛阳名景之一,明日又恰巧是玄月十五,世侄这次来得急,而且王叔听说你途中还遭了些闹心事,上柱香也算能求求福报。” 梁尘思虑良久,笑了笑,“既然王叔都这样说了,那小侄恭敬不如从命。” 李虔站起身,温言道:“明日一早王叔会派府内管家驾车来接你,世侄好好歇息吧。” 梁尘也跟着站起身,抱拳道:“王叔慢走。” 李虔摆了摆手,然后领着儿子和二位扈从走出了客栈。 等到他们走远了以后,梁尘顿觉一阵疲累涌上心头,扶着桌角坐了下来。 绿竹立马上前关切道:“公子,没事儿吧?” 这时,刚才一直在暗中死死盯着河南王李虔的女子才发现,梁尘所坐的那把木椅已然被汗水全部浸湿。 梁尘坐在椅子上,接过身旁女子递过来的帕巾擦了擦满是汗水的手心,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外界传言,河南王李虔有个秘密习性,乃叩指一次杀一人。 可就在适才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这位老人竟叩指敲桌两次! 第84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刻,梁尘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刚才河南王每一个动作细节,每一句话的语气,甚至是一旁世子李锡睿和两位扈从轻微抬头低头的场景也没有放过。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梁尘抬起头朝那大戟武将说道:“宁川,你带弟兄们去一趟白马寺,回来之后绘一张地形堪舆图给我,另外记得时刻提防洛阳以西的平阴毂城一线,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做好死战的准备。” 宁川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等到大戟武将迈着大步走出客栈之后,梁尘伸手握了握拳。 绿竹坐到他旁边,神情满是担忧。 梁尘冷声道:“岳岩以前跟我说过,河南王叩指一次杀一人,刚刚短短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叩指两次,一次是许白开口说话,第二次力道更甚,乃请我与他明日同去一趟白马寺,若旁人不知他这个习性,还真容易被他哄骗了过去,果真这位藩王品性跟我二哥说的一模一样,心如蛇蝎,阴险毒辣。 “显然近年来此人遁入佛门潜心修道只是给外人看的幌子,实则是在蛰伏,该出手的时候断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虽然东方闻樱昨日也与我提过,但今日真正和他面对面坐着说话,才知道这池子里的水究竟有多深。” 许白平淡道:“这人今日是有备而来,表面上只带了两位扈从,实则在不远处的相隔街道来往行人全是不知从哪请来的武林高手假扮,另外客栈外的几十个大门紧闭的铺子里,不出意外应该也站满了洛阳城内的甲兵,你若今日真与他撕破脸皮,不光一点儿理都占不到,就连能不能活都是个未知数。” 梁尘冷笑一声,“恩威并施么?好一个帝王心术,不过此人用出这等手段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先帝李渠如若不是仰仗着早年春秋一战的军功加身,当下坐在常安城皇宫的就该是这位河南王了。” 梁尘又说道:“不过此人手腕就算再怎么强横,治家这一方面恐怕真如他所说,是不尽如人意了,适才我观那世子李锡睿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对他老子有着一股从骨子里生出的畏惧,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信这两人是父子。梁衍以前对李虔有过一句盖棺定论,说连一个小家都理不好,还想着领国?不是猢狲扛泰山是什么?” 陈青山点了点头,“虽说不能以结论反推李虔与李渠孰高孰低,但李渠就在位这二十多年不论制衡朝局,还是凝聚民心民气这块,都足以称得上面面俱到,要说唯一有所瑕疵的地方就是晚年卧病在塌,对国政参与甚少。” 梁尘赞同道:“老阁主说过,民心民气,军心战力,君臣聚合,庙堂运筹尽皆国力,李渠这四点做的不说好,但也绝算不上差,所以梁衍对他早年对北境的一些掣肘也就不去理会,毕竟他和李渠以前还有一段不浅的情份,如果不是出了我大姐那件事,老皇帝死的时候梁衍绝对会去皇城祭奠。” 说完,梁尘一拍脑袋,打趣道:“他娘的,说着说着又扯那么远,明天的白马寺一行咱们要不妥当应对,恐怕明年这会儿就该梁衍去我坟头祭奠了。” 虽然这是句调侃话,但此时在场的众人可一点儿松弛的意味都没有。 绿竹劝慰道:“公子此次与河南王对弈,仍还存有先手,不必如此悲观。” 梁尘笑道:“你家公子的先手,说来无非就是梁衍的后手,在这一席手谈里起不了定海神针的作用,要论这场棋局里真正能左右双方胜负的,只有东方闻樱一人。” 绿竹试探性说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妨先应下她,等平安出了洛阳再做打算?” 梁尘摇摇头,“你这丫头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李虔无论再怎么想杀我,好歹也能被《宗藩律例》拴一拴手脚,行事不敢大张旗鼓,况且此人这些年在暗地里谋划甚多,我如果真铁了心要与他在明面上杀得鱼死网破,这人兴许还会因为忌惮梁衍再考虑一二,可东方闻樱就不一样了,她如今就是个江湖人,再加上这一身的通天修为,行事百无禁忌,我要真与此人交恶,就算是梁衍也奈何不了她。” 绿竹赧颜道:“公子说的是。” 梁尘略加思索,然后看了眼斗笠汉子,安排道:“陈青山,你待会领着朱庆去一趟外边儿,找一条能最快离开洛阳的路,不求隐蔽,只求快。” 陈青山点点头,眉头微皱道:“难不成你是想等明天从白马寺走了之后,直接启程离开洛阳?” 梁尘露出一双狷狂眸子,嘴角扬起,“正是,不仅如此,咱们还要大摇大摆地走。” 许白转过头微微一笑,“哦?可是想好对策了?” 梁尘笑了笑,“刚刚跟绿竹这么一说,倒是想了个铤而走险之策,不过能不能成就看明日了。” 陈青山扶了扶斗笠,哈哈大笑道:“管他娘的成与不成,大不了跟李虔那老小子拼命,我就不信了,咱们还剜不下来他身上几两肉?” 众人闻言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梁尘站起身,讥笑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李虔这老不死的既然敢与我梁家比这个魄力,那就让他来试试。” —————— 当晚,洛阳城内半数驻守甲兵悄悄赶赴白马寺山门前设伏。 荥阳方向,一千兵马在夜色的隐蔽下朝偃师疾速前行。 从平阴赶赴洛阳的路上,又有三千步卒刚刚穿过古桥栈道,不日就能抵达城郊。 此时,洛阳城内的一处豪华宅邸内,有两名女子正坐在院中凉亭赏荷塘月色。 突然,一阵秋风拂过,池塘蓦然泛起一丝涟漪,揉碎了水中明月。 两名女子不约而同抬头。 冷清院落中凭空多出了两道身影。 第85章 竹林遇伏 白马寺始建于春秋年间,山门即寺院的正门,由三座小门组成,寓意乃佛教“空门”、“无相门”、“无愿门”的“三解脱门”。寺庙正面镶嵌“白马寺”的金字匾额,是一位已经圆寂的佛门圣僧亲自题写。 山门外有两匹雕工精细的石马,左右对称,传言乃是驮经之马,白马寺名因此得来。 这日清晨,在一队约莫五十人的甲兵护送下,河南王府的老管家驾着李虔所乘坐的马车准时行驶到了客栈门口。 梁尘与绿竹二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老管家见状连忙下车躬身道:“小王爷,请。” 梁尘点点头,带着绿竹跟李虔坐到了同一车厢。 马车缓缓行驶。 车厢内,今日老人焚香沐浴之后特地换上一身江牙海水写就的五爪金黄蟒衣,更显雍容华贵。 见到梁尘主仆二人上了车之后,李虔睁开双目,温言道:“世侄,今日怎么不见那许白跟在你身边?” 梁尘抬手让绿竹坐到靠近门帘的位子上,眯眼笑道:“王叔此行都没带多少扈从,小侄要带那么多人跟着岂不是坏了规矩?” 李虔摆手笑道:“世侄多虑了,王叔倒不至于如此小气。” 梁尘点了点头,算是附和老人,然后细声问道:“王叔,今日睿哥儿不与咱们同去白马寺?” 李虔轻掐念珠,语气平和道:“你睿哥儿被王叔在家罚了关一个月的禁闭,况且那小子身上脂粉气太重,进不得白马寺这佛门重地。” 梁尘笑了笑,“看不出来王叔一心向佛,竟还有如此严厉的一面。” 李虔先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再确认五十位甲兵没有掉队之后,转过头笑道:“都说掐珠遏念,王叔这珠子掐了这十数年也没养就那佛门菩提心,索性管教膝下子嗣也就按照老秦人那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祖训来了,说来也是惭愧呐。” 梁尘眯眼称赞道:“王叔过谦了,古人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叔一心沉浸佛道数年,菩萨佛祖一定都看在眼里。” 李虔哈哈大笑,“世侄说话就是讨人喜欢,等会从白马寺回了王叔亲自去府里挑一串珍藏多年的菩提念珠赠予你。” 梁尘点点头,微笑道:“王叔厚爱,小侄恭敬不如从命,毕竟这念珠材质不同,手持诵经修行时所获功德就会不同,据《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所载,铁、赤铜不过五倍十倍功德、珍珠与珊瑚共算百倍、木患子有千倍、莲子可称万倍、金刚子更是千万之多。但要跟功德殊胜无量的菩提子念珠比起来,仍稍显逊色。” 李虔抠指轻敲双膝,言语间无不透露出赞赏,“世侄年纪轻轻,不光长相一表人才,见识更是不俗。王叔那不成器的儿子恐怕这辈子都是鞭长莫及咯。” 梁尘注意到老人的动作,身形微微一颤,岔开话题道:“王叔在洛阳住了那么多年,可会偶尔想起故都的繁华?” 李虔听到这句话,手中掐珠动作戛然而停,神色稍稍一怔。 不过很快,老人就恢复了平日里泰然自若的神情,温言道:“大秦故都啊...那里曾经可是本王的家,怎么能不去想?” 梁尘咧嘴笑道:“王叔果然还是念旧之人。” 李虔没有否认梁尘,点点头道:“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本王不是眷恋故都的繁华盛景,也不是思念已经仙逝的太皇太后,而是怀念那个曾经挫马扬鞭,驰骋平原的快意少年啊。” 梁尘听到老人这两句话并没有跟自己叔侄相称,便知道这乃他的心里话。 岁月或许才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刃。 每一刀带走的都是不可再来的年少光景。 任谁也躲不过。 李虔笑了笑,“王叔被你提起这一茬,不经意间话就多了,其中滋味等世侄到了我和你爹这个年纪慢慢就会明白了。” 梁尘笑声附和道:“王叔教导的是,再说哪有老人不怀旧的?” 李虔点点头,然后轻掐遏念的佛珠,玩笑道:“世侄,你来河南也有一段日子了,途中有没有相中的大家闺秀,要是面子薄不好意思开口,王叔大可以替你做主,不过说句话的事。” 听到老人一提起这个,梁尘脸皮可谓厚如陈青山,腆着脸笑道:“王叔您还别说,小侄还真看上了个女子。” 李虔抬了抬眼皮,笑道:“哦?快跟王叔说说,是哪家闺女那么大福气能得世侄青睐。” 梁尘打了个哈哈,笑嘿嘿道:“王叔,那丫头您也认识,叫白颍川。” 李虔听到这句话,手中动作猛然加重,不经意间竟掐碎了一颗菩提子。 绿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佩剑。 梁尘瞥见了这一幕,心中冷笑一声,表面仍是腆着笑脸,“王叔,您老人家可得说话算话啊。” 李虔双手拢袖放于膝前,淡淡一笑,“除了她,世侄就没相中别人了?” 梁尘眯眼笑道:“没了。” 李虔平静道:“那恐怕只能让世侄失望了,这女子牵扯甚多,王叔做不了这个主。” 梁尘哦了一声,故作讶异道:“连王叔都做不了她的主?这女子什么出身,也太金贵了吧。” 李虔见面前这小子还在装傻充愣,语气不禁加重几分,“倒不是她金贵,只不过王叔与她一个故人平日里有些来往,实在不便张这个口。” 梁尘作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笑嘻嘻道:“哪位故人,值得王叔给那么大面子?” 李虔袖中双手又掐碎一珠,面色有些阴沉,出声提醒道:“世侄这我行我素的性子倒是要改改。” 梁尘闻言,连忙抱了抱拳,笑道:“是小侄逾矩了,还请王叔见谅。” 李虔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再答话。 接下来的路程,一老一少就这么相对无言,毕竟隔着一层肚皮,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边驾车的老管家掀开帘子说道:“王爷,就快到白马寺山门下了。” 李虔使了个眼色,摆手示意老人停车。 梁尘问道:“王叔,这是何意?” 李虔微微一笑,“世侄啊,前边儿路途有些陡峭,况且王叔怕这马车随驾惊扰了殿内菩萨,咱们就走过去吧,反正这儿离白马寺也不远了。” 梁尘点点头,“那就听王叔的。” 说完这句话,李虔和梁尘主仆二人走下了马车,后边儿的五十甲兵见状也随即跟上。 梁尘环顾四周,虽已入秋,但道路两侧竹林却仍是青翠欲滴。 李虔注意到了梁尘的目光,笑道:“这些翠竹是王叔早年派人种到白马寺山下的,估计是沾了佛门静气的缘故,竹林四季常青,如今倒也算洛阳的一处别样风景了。” 梁尘笑了笑,刚准备答话时,却被后边儿甲兵的一声大喊打断。 “竹林里有刺客!保护王爷!” 那名甲兵话音刚落,就被竹林里射出的一支羽箭洞穿头颅! 梁尘看到这一幕,身形猛然一震!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又从竹林深处迅猛飞来! 不过,这一箭失洞穿的却是站在梁尘身边的河南王李虔肩头。 第86章 满盘皆输 这一支穿云箭吹响了杀伐的号角,此刻不仅竹林深处有不下两百手持长刀的黑衣刺客朝马队方向疾驰,遥遥望去依稀可见白马寺山门外又有黑压压一片“乌云”铺天盖地袭来。 不出半晌,随行的五十甲兵皆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梁尘看向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禁有些匪夷所思。 难不成今日白马寺之行还有第三方暗中介入?可这也不说通啊,这里是洛阳,乃河南王李虔苦心经营二十年的盘踞之地,积威深重。当今天下去掉李淮的剩余五位藩王,要论谁能与靖北王梁衍掰掰手腕,也只有先帝李渠一母同胞的兄弟广陵王李炀和河南王李虔这两人而已,况且此次随行的虎豹骑乃当朝兵部尚书石宗宪旧部,遣散之后归于河南王麾下,据说更是骁勇无比,可今日竟被如此轻易就杀了个干净,实在蹊跷。 竹林内,血流成河,此时梁尘主仆二人与肩头渗血的河南王李虔被这近千人围住,显然已是瓮中之鳖。 就在梁尘思虑对策的时候,一旁的李虔突然拔去肩头的箭矢,往前缓缓走去。 令人心生寒意的一幕出现了,人群中为首的一位蒙面持刀男子竟后退半步,微微躬身,为老人让道。 此刻,梁尘才明白了这一出“好戏”的真正用意。 梁尘手握剑柄,冷笑一声,“王叔为了演这一出苦肉计,不仅让自己身陷囹圄,而且又填了五十虎豹骑性命,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李虔先丢了个眼神,示意男子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转头说道:“放心,本王会给你留一个完整的尸身,对外也只传言你是为了救我才不幸丧命。” 梁尘讥笑一声,“李虔,你这老不死的论军功比不过梁衍,论魄力更是差了他十万八千里,只会在暗地里耍些见不得光的下贱勾当,也不怨别人说你是个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阴沟臭虫。” 李虔紧一紧包扎在肩头的染血白布,淡然道:“本王就算再不济,也不是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能论足一二的。” 老人抬了抬眼皮,语气依然没有起伏,“你还有什么遗言都一口气说完吧,本王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梁尘脸色微白,环顾四周之后,又瞥了眼那名蒙面男子脚边露出的森森甲胄,嘴角冷笑,“你真以为凭这一千甲兵就能杀得了我?” 李虔换了个手轻掐佛珠,抬眼道:“要是指望那个被你安排在偃师附近的许白赶来救场,本王劝你尽早断了这个念头,此人这会儿应正在与三千萦阳铁骑交战,况且领兵的还是虎豹骑大将裴庆之,他能留个全尸就算谢天谢地了,至于大戟宁川和风尘营所剩不到一百的残兵,当下估计连洛阳的大门都出不来。” 老人目光渐冷,语气加重道:“你现在剩下的后手,无非就是那个叫朱庆的一品高手和昨日在客栈对本王不敬的斗笠汉子,加上这绿袍丫头,即使真给你们搏杀了这一千甲兵,平阴那边儿的三千步卒也该到了,所以我劝你还不如趁着现在自己了断,要真到了三千步卒赶到之时,再想留一条全尸可就难了。” 老人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会让梁尘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跪地求饶,可见到面前这小子接下来的动作,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李虔也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他竟然伸了个懒腰? 梁尘伸完懒腰之后,转了转脖颈,嗤笑一声,“说完了?” 李虔眉头微皱,冷声道:“你小子难道还有后手?” 梁尘哂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不多不多,勉强能让你这个老不死身上掉下块肉。” 李虔放声讥笑,“大言不惭,本王倒想看看在这等形势之下自己身上怎么掉下块肉。” 梁尘环顾一圈蓄势待发的黑衣甲士,挑了挑眉毛,“不信,那试试?” 李虔面色阴冷,嗤笑一声,“就是可惜了你这个小东西,没读懂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大道理,不守着北境那块地界儿好好待着,非要出来抖搂威风,不是变着法儿的找死是什么?今日你马上死到临头了,本王就好心教一教你什么叫世道险恶,如履薄冰,也方便让你小子下辈子再投一个好胎!” 不等老人话音落去,一千甲兵猛然暴起,纷纷向梁尘身边杀来! 就在李虔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天地之间突然传来一阵铮铮琴音! 不等老人有所反应,梁尘眼神骤然变冷,势若飞弦,拔出腰间佩剑就往李虔身侧冲去! 霎时间,一道璀璨光芒迸发! 梁尘手中踏雪剑与那名突然挡在李虔身前的蒙面汉子手中长刀猛然碰撞,擦出一道道火花! 铮铮琴声再次回荡天地! 大圆外侧的数十甲兵当场口喷鲜血,跪地而亡! 突然,琴音戛然而止。 东方闻樱一袭青袍,背着古琴从天而降,落在了大圆中心。 不远处,一道白芒骤然暴起,掀起整片竹林向此处疾驰! 道路两侧,尘土高高扬起,伴随着飞沙走石,许白手持一颗头颅,转瞬间就来到了梁尘面前。 一位当今天下武评排名第二,东方闻樱。 一位昔年天下剑术最高之人,许白。 两位武学大宗师,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刻,不仅是李虔,在场所有黑衣甲士都觉察到一股足以睥睨天下的雄浑气机。 许白大袖一挥,雪白罡气直接把梁尘身前那位蒙面汉子撞去数里外,生死不知。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许白把手中头颅丢向河南王脚边,淡然道:“他叫裴庆之是吧?领兵还算凑合。” 李虔见到这一场景,再也没有适才泰然自若地神情,咬牙厉声道:“你竟从三千铁骑的围剿中杀了出来?!” 东方闻樱接过话茬儿,平淡道:“放心,萦阳那边儿的三千兵马是被我出面挡了回去,你没有折损,只不过那裴庆之非说什么军令如山,才被许白砍了头颅。” 李虔面色阴沉,语气冰冷道:“东方闻樱,你如此行事,就不怕本王先杀了洛阳城中潜藏的西晋遗民祭旗?” 梁尘这时走上前说道:“不劳你个老不死的费心,那些遗民这会儿估计已经乔装成商旅被陈青山和朱庆护送出城了。” 李虔闻言,额头青筋暴起,厉声道:“东方闻樱,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东方闻樱冷笑一声,“遭不遭天谴也不是你能说得算的,放心,我也不是那做事决绝,不念旧情的人,这次只答应了梁尘让他平安走出洛阳,不会取你性命,当然,此事过后我和颍川也会离开。” 李虔掐碎手中佛珠,语气冰冷无比,“这小子到底允诺了你什么?” 东方闻樱淡然道:“无可奉告。” 梁尘又上前一步,眉眼间尽是冷意,“河南王,此次手谈,你已是满盘皆输,不如趁现在想想以后该如何自处。” 李虔闻言,勾了勾嘴角,语气狠辣无比,“你小子不会真以为东方闻樱这娘们儿倒戈,自己就能从洛阳逃出生天吧?不过话说回来,此番本王还真小觑了你这梁家小儿的胆识,确实,能以自身为饵入局让李淮在京城不声不响地吃了一个闷亏,又从姜鹤在十里桃林布下的天罗地网中破出必死之局走到洛阳,不愧你给天机阁主孟天枢当了三年的弟子,但你别忘了,这里是河南辖境,就算是条陆地蛟龙,也得给本王折掉五爪才能过江!” 果不其然,老人话音刚落,遥远的道路尽头有一条黑色笔直长线,齐齐向这边儿奔来。 这时,梁尘听着远处地浩大声响,心神远不如表面那般平和。 权势二字,此刻在这位藩王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侠客仗剑,美人如画,书生意气,这些固然风流,但又如何比得过在万里山河中独占鳌头? 半晌的功夫,众人视线中,依稀可见一杆李字大纛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河南王李虔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都说当世武夫多奇人,本王今日倒想看看,三千步卒加上这一千甲兵到底挡不挡得住四大宗师其一的东方闻樱和大剑仙许白联手。” 梁尘冷笑一声,“李虔,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李虔一把将肩头上白布撕开,狞笑道:“本王怎么不信?但真要这样,别说你小子活不了,梁衍和北境四州所有龙骧军后半辈子恐怕也不得安生了,你若真想当个疯子不管不顾,大可试试看。” 这时,许白上前一步,笑道:“凭堪堪四千人就想挡住我和东方盟主联手,说到底还是被小瞧了啊。” 东方闻樱嘴角微微扬起,“还没听过哪个大宗师要与人联手对敌,我虽不是那沽名钓誉之人,但好歹还是有点儿傲气在身上的。” 许白点点头,大笑道:“理当如此,既然这样,你我一人一半如何?” 东方闻樱洒然一笑,“早就听闻许剑仙登至万象境时就可一气破千甲,今日倒是能见识见识了。” 许白笑意更甚,“先走一步。” 说完这句话,男子身形化作一道雪白虹光,从苍穹笔直砸向不远处的敌方大阵! 此刻,就在李虔身边一千甲士准备挪步之时,东方闻樱所背古琴骤然间飞向白马寺正上空! 女子凌空踏去,盘坐在白马寺最高佛殿,双手抚琴。 天空电闪雷鸣,倾盆雨幕洒向人间。 宏天大籁响彻天际! 天地之间,此刻唯有雪白剑光与铮铮琴音! .... 据后世记载,鸿嘉元年九月十五,白马寺大战,东方闻樱,许白二人各自一气破甲一千八百余。 山门外,血流如注,雨水久久冲刷不掉。 寺庙佛殿内最大的那尊观世音菩萨塑像,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第87章 落日余晖 秋分时节,行人稀稀,道路两侧尽见飘零枯叶。 马队行驶至大秦与南楚接壤的边境,梁尘掀开车帘子瞧了瞧外面的风景,不同于刚出宁州时的大雪漫天,眼前一望无垠的砾石荒漠,伴随风中粗砂,显得极为荒凉。 东方闻樱只承诺将梁尘一行人送出洛阳,这次破例跟到大秦边境,用女子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做买卖还是要诚意些为好。 梁尘下了马车,走到女子所在的车厢躬身抱拳道:“还请东方盟主放心,小子定会遵守诺言,善待往后流入北境的西晋遗民士子。” 东方闻樱掀开车帘,点点头道:“毕竟你爹跟李虔相较,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梁衍一些,况且你还答应了五十万龙骧军不会去过问我往后的谋划,这买卖倒也不算太亏。” 这时,跟随女子一同前来送行的白颍川从车厢内探出脑袋,冷哼一声,“算你这次走了狗屎运!” 梁尘闻言,抬头贱贱一笑,“小黑炭,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多喊几遍梁尘,说不定哪天我听见就跑过来了。” 白颍川呸了一声,“想你?!想你以前怎么变着法让我干脏活累活?” 梁尘眯眼笑道:“你要愿意,以后可以跟小爷我接着干啊。” 白颍川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会梁尘。 梁尘见状,啧啧道:“好了好了,都快该分别了,笑一个呗?” 女子瞥了梁尘一眼,从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东方闻樱看向这对冤家,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梁尘,以后若还有机会,你我中原再见。” 说完这句话,女子就要把车帘子合上。 梁尘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挡住车帘,语气再也不似往日的轻佻,“等一下。” 白颍川没好气道:“又干嘛?” 梁尘笑了笑,然后把手上一直戴着的老旧镯子摘了下来,递给女子道:“送你的。” 白颍川仔细端详手中这只掉色严重的翡翠镯子,皱了皱眉头,“就这玩意儿,才能卖多少钱?” 梁尘摇了摇头,“这镯子,别人就算是给我千万两黄金,也不卖。” 白颍川闻言,两眼放光,“真的?这镯子难道是被什么高人戴过?竟值那么多钱!” 梁尘笑了笑,轻声道:“这镯子算是我娘的一件遗物。” 白颍川霎时一愣,然后连忙就要把镯子还给梁尘,“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你还是送我些银子吧。” 梁尘把她的手推回去,郑重其事道:“收下吧。” 女子鲜少看到梁尘这么一副表情,于是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梁尘笑着说了句,“走了走了,小黑炭,别忘了想我啊。” 白颍川还在对着手里这只镯子发愣,梁尘就已经屁颠跑回了前边儿马车厢。 两人就此分别。 回去的路上,女子靠在东方闻樱的肩头,攥着这只翡翠镯子喃喃道:“樱姨,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 东方闻樱摸了摸她的额头,宠溺道:“这得我们颍川以后自己去问他了。” —————— 荒凉戈壁上,一支马车队伍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正在驶向南楚。 梁尘背靠在绿竹驾驶的马车厢里,回想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种种。 先是自己一行人出了宁州,在天水城外碰见了前来拦路的“芙蓉城主”,在这之后经过牯牛大江,又到了严家所在的徽州,结识了小姑娘严婉和那书法功底极为了得的徽州士子王逸少,临走时又与魏泉之子魏文龙和琅玡王世子李泓灏在云霞谷外大战一场,那一战自己不光砍了魏文龙的头颅,还剁去了李泓灏的两根手指,虽说他现在是个狗屁都不算的罪奴,但想想还是觉得豪气呐。 从徽州出来之后,去了趟昆仑再见老阁主,许白也是在那里也解开了困扰自己二十余年的心结,不知大姐知道他此行与自己一齐共赴南楚会作何感想? 后来啊,就到了高阳县,自己就是在那儿与小黑炭相识,以后如果有机会,真想再回去看看。 再往后,又到了江南道,见了那被誉为“江南第一俏娘”的林湘云,虽说没跟那小娘子讨教一些床帐功夫,但在西湖好歹也听了她奏笛一曲,也不算太亏。不过说到西湖一行,也不知那四大才子如今怎么样了,从那之后有没有再聚在一起喝酒? 运河水路上,见识了公孙家当代剑冠的风采,细细想来,那小子跟二嫂性格倒是有点儿像。 到了开封之后,结识了相见恨晚的魏旸,他估计这会儿也该到北境了,等回去了一定再找他在酒桌上分个高下。 十里桃林,王永安,姜鹤,断指司空三人悉数命丧此地,记得刚从家出来那会儿,这些武林高人的名字听着就觉得遥不可及,没成想到最后却因自己而死,看来英雄气短这四个字一点儿也不假,想想实在令人唏嘘啊。 最后,就是九月十五,与河南王李虔在明面上的较量,自己虽未亲手杀一人,却是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那一战许白和东方闻樱只要多杀一人,李虔掏出全部家底围杀自己等人的可能性就越大,要真把这老不死的逼急了,到时河南全境兵力集结到洛阳,又该是何等的光景?况且人力终有穷尽之时,饶是许白跟东方闻樱这样的武学大宗师,也不可避免,要知道大军压境如蚁附蜂屯,岂是仅凭人力就能轻易逃出生天的... 此时,车窗外仅剩一缕落日余晖。 梁尘靠在座子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嘴里念念有词。 “大姐,小尘来接你回家了...” 第88章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山风习习,天高云淡,亘古的戈壁滩一望无垠,唯有一支三十余人的马车队伍迎着风沙石砾,缓缓朝南楚关隘行进。 在荒漠里走的久了,众人不可避免地对日头没了个清晰概念,只依稀记得过去了约莫半月。 车厢内,梁尘面孔被大漠风沙摧残的略显沧桑,嘴唇干裂,一点儿看不出来是个家世显赫的纨绔二世子。 与小王爷一同随行的斗笠汉子更加惨不忍睹,陈青山本就不修边幅的面容此刻更显老态,不知道还以为子孙满堂了呢。 梁尘取出一只水壶,灌了口道:“我若没记错,这荒漠的尽头应是许三湾吧。” 陈青山点点头,“到了许三湾,就是到了南楚,此地乃大泉三年,先帝许淳登基之后下令督盖,巡墙的东西墙面各设有马道,我们从那儿过去便可抵达外城。” 梁尘问道:“听说那里的驻兵不多,平日里作风懒散,常对来往的商旅讨要过关银钱,可是真的?” 陈青山略加思索道:“至少在我离家前的那些年是这样,如今此地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得咱们亲自过去瞧瞧才知道。” 梁尘背靠车厢,扯了扯嘴角,“也罢,反正风尘营如今剩下不到四十人,又作商旅打扮,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陈青山眯眼打了个哈欠,“不用太担心,南楚不比大秦那般地域辽阔,先帝许淳为人宽厚,如今举国上下,百姓颂佛尊儒,这趟能给咱们下绊子的人几乎没有。” 梁尘哦了一声,“几乎?照你这么说,南楚还是有些不世高人了?” 陈青山笑了笑,“难道天底下就许你大秦江湖有武夫奇人?况且要真论起来,除了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和仙人吕尚,其余排得上号的大宗师可都不是秦人。” 梁尘与陈青山相处一直不拘小节,对于他言语间的调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笑道:“是哪些高人?说来听听。” 陈青山摘下斗笠放置膝前,挠了挠头道:“其实我也记不太清细节了,不过这些人的名头倒是没忘。” 汉子思索片刻,开口道:“江城子吴道承,剑术超群。虞美人周娥,尤擅毒术。破阵子顾潇,刀法已臻化幽。西江月林淮仙,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据说样貌更是不俗,至于他们每人各自的境界,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梁尘轻轻托腮,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们这名头起的倒是不俗气。” 陈青山微微后仰,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道:“你可别小看这四人,他们既然能在南楚江湖中崭露头角,定然不会是些泛泛之辈。” 梁尘语气玩味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个周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称自己为虞美人?” 陈青山闻言,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吗?我可听说这娘们如今至少也得有五十岁了,你若不嫌弃大可喊她一声姨再去下嘴,老子绝不拦着。” 梁尘听到这句话,扯了扯干涩嘴角,怒瞪陈青山,瞬间对这位虞美人再也没有一丝念想。 陈青山见到梁尘这一副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神情,连忙戴上斗笠,悠哉地吹着口哨走出了车厢。 斗笠汉子走了,梁尘自然也没有在这儿待着的必要了,吩咐了正在驾车的朱庆两句话之后,就起身返回了前边领头的那辆马车。 因为小王爷说了,女子如花,本就娇贵,而且一辈子只有一次二十几岁的这个灿烂花期,要整日在外边儿风吹日晒的像什么样儿?于是绿竹就被梁尘强行剥夺了驾车的权力,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车厢对着窗外遍地黄沙的戈壁大漠发愣。 当然,此行接替绿竹手握缰绳的人就是许白。 梁尘上了车之后没有立马回到厢内,而是坐到许白旁边儿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男子一袭白衣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说道:“你让朱庆和宁川加紧点步子,差不多天黑前就能到许三湾了。” 梁尘也学着许白翘起二郎腿,背靠车厢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吩咐过他们了。” 许白瞥了梁尘一眼,点点头道:“等出了许三湾,沿着潭州走半月,过了昭山就可到大都了。” 梁尘眯眼望向前方,轻声道:“有你领路,我放心。” 许白笑了笑,“我不过也是个离家多年的浪荡子,能记住的也只有以前小时候跟皇兄出宫秋猎时走过的一些隐蔽山路,况且谁又知道那几条小径如今还在不在?” 梁尘拂去额头沙砾,笑道:“再怎么说也是你土生土长的故乡,以前在高阳县讲的那句不作数,今日才方能真正说你许白回家了。” 男子目视前方,淡淡一笑,“都二十多年没回来了,谁又会记得南楚还有个许白?” 梁尘缓缓说道:“别人也许会忘了你,但大姐一定会记得。” 男子微微一愣,然后喃喃道:“也许会吧。” 此刻,许白不禁想起了自己与梁清相识的那一天。 “你是谁?偷摸摸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我叫许白,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啥?许白,我没听说过...不过你要再不走,等我爹来了一定把你腿打断!” “好,那就等下一次见面,到时候不光是你梁清,整座天下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彼时不过一个二品小宗师的少年仗剑闯入大秦江湖,再回来时,许白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剑仙。 梁清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那之后北境每一年的冬天,只要逢雪之时,在自家王府的屋檐上,都会坐着个腰悬佩剑的俊逸男子,在偷偷地看着她与丫鬟们在院中玩闹。 心念至此,许白微微闭目,洒然一笑。 “你观天地雪景,我赏人间绝色。” 第89章 太平客栈不太平 许三湾分为内外二重,外部的城墙由黄土夯实筑成,不过经过多年风霜雨雪的剥蚀,如今只剩些残垣断壁,就像一位枯瘦老翁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此时,黄昏已至,烈风无情地掀起一股沙尘,天际霎时成为起伏的弧线,本就残破的许三湾愈发苍凉。 梁尘看向外城边上林立的数百座坟冢,不禁想到一句诗,“哀鸿绕荒冢,落日映孤城。” 梁尘讶异道:“虽说此地久无人烟,但好歹也是个边境接壤处,怎得如此凄凉?” 陈青山纵马上前,摇了摇头,“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城外应该没有那么多荒冢才对...” 绿竹下了马车,走到梁尘身边问道:“公子,要不我先去城中打探打探?” 梁尘摆摆手,笑了笑,“要去就一起去,这城中难不成还藏着个能吃了咱们的饿鬼?” 于是,小王爷一行人径直从马道驶入内城。 城中,梁尘一骑看向两旁堪堪被风沙掩埋的破败土房,心中讶异不禁加重几分。 本以为城外景象已够凄惨,可这内城却依然没有好到哪去,两排土屋就没有一座是顶棚完好无损的,除此之外最让梁尘触目心惊的,是黄沙之下依稀可见累累白骨。 约莫走了两炷香,终于让梁尘寻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客栈。 梁尘抬头望去,只见一块大匾上书四字“太平客栈”,这座客栈规模稀松平常,一重庭院连楼的布局,设有两层,不过住下自己一行人应该无甚问题,外头筑有一座简陋马棚,除去三匹黑棕骏马,还停了一头骆驼在棚内的古井旁,这些显然都是店内人自己的坐骑。 梁尘走进客栈之后,里边儿的布局果然跟他所想并无差别。 从门槛一眼望去,整座大堂一览无余,迎面就是一张老旧木桌,柜台离此不过十步,旁边摆有几盆粗茎白花,花冠呈漏斗状,遍生山刺。大堂正中夹着通向二楼的阶梯,此外又设六桌,分别摆在通往庭院的门帘旁。 太平客栈的掌柜是个老妇人,此刻正倚卧在柜台旁的长条木椅上翻弄账本。 妇人听见门外声响,先抬了抬眼皮,然后赶忙起身笑脸相迎,“哟,小哥是要住店吧?难怪都说俊儿郎眼毒,这方圆五十里就咱们这一家客栈还给您寻着了,都是缘分,缘分呐。” 梁尘听着老妇的阿谀奉承,忍俊不禁道:“大娘就是掌柜的吧,本公子商队有约莫四十人,店内客间可够我们住?” 妇人乐呵呵道:“够的,只要公子给银子,大娘就是把自己的窝腾出来也让你们住上!” 说完这句话,老妇叉腰朝院子方向喊道:“都死着干什么呢?!麻溜儿滚出来迎客!” 话音刚落,有几名年轻伙计连忙放下手头博戏,立马掀开院中门帘屁颠跑了过来。 妇人眉头微皱,“吴狗,你先带贵客们去二楼客间歇息,其它人滚外面照料好客人们的马匹。” 就这样,梁尘等人被那名叫吴狗的店内伙计领到了二楼客间。 天字号房内,等伙计走了以后,梁尘一屁股坐在桌案前,旁边的绿竹见状立马倒了一杯茶。 梁尘轻抿了口茶,满嘴全是苦味,于是把杯子放到桌上,气笑道:“他娘的,喝这玩意儿还不如去外头喝风。” 绿竹坐在梁尘身后,细心为其捏着肩膀道:“这地界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公子莫急,我待会就从包袱里取些茶叶过来泡上。” 梁尘向后一仰,靠在女子身前,点了点头道:“唉,绿竹,要是没有你在身边儿,我该咋办啊?” 绿袍女子轻揉梁尘发酸的太阳穴,笑道:“瞧公子说的,绿竹还能跑了不成?” 梁尘微闭双目,笑道:“谁知道你这丫头会不会哪天心一狠就扔下我就跑了?” 绿竹动作更加轻柔,摇摇头道:“就是公子赶我走,我也不走。” 梁尘调侃道:“要把你赶走,我不真得去外面喝风吃屁了?” 说完这句话,梁尘靠在绿竹怀里,闭目小憩。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在此期间,绿袍女子一直没走,以至于双膝被梁尘枕的有些发麻。 “绿竹,什么时辰了?” 女子答道:“公子,快亥时了。” 梁尘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下楼寻些吃食。” 于是,主仆二人就下了楼。 梁尘下了楼之后,先吩咐绿竹让店中伙计准备一些自己能下口的吃食,然后选了个僻静角落的位子坐着等候。 这时,客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匹嘶吼声,不一会儿过去,有几位头戴黑巾的粗膀大汉走了进来,坐到了离梁尘不远的靠近楼梯桌旁。 掌柜妇人见状,立马过去坐下与大汉们交谈起来,看这架势貌似与他们还挺熟。 梁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微微侧头,一手托腮,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妇人坐下之后,率先开口道:“没漏水吧?” 为首的那名汉子恭敬地点了点头,“三娘放心,石头都搬完了,没有漏水。” 被称作三娘的太平客栈掌柜又说道:“条子呢,开了么?” 汉子答道:“开了。” 三娘淡然道:“皮子厚不厚?” 另外一名汉子看了眼外头,答道:“都在外边了,三娘您要不点点?” 妇人摇摇头,“不用,我还得在这儿踩踩点。” 几位黑巾汉子点了点头,纷纷起身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梁尘听着众人的交谈,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刚刚坐下的绿竹见状,问道:“公子,怎么了?” 梁尘压低声音道:“这儿的点子有些扎手。” 绿竹听到这句以前公子特意教给自己的一句道上黑话,眉头一皱,低声道:“公子的意思是...” 梁尘点点头,叩指轻敲桌面,“倒真是奇了,这一处巴掌大的地方竟还有家青帮子弟盘踞的黑店。” 青帮乃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帮派,门下林立的小山头子弟多是做些倒卖女子,幼童的生意。 梁尘虽然不曾染指过这些等着被人刨祖坟的畜生勾当,但听懂这些帮内黑话倒是轻而易举。 没漏水吧,意思很简单,就是问他们这趟有没有被外人发觉。 开条子和搬石头,分别代表贩卖女子和幼童。 至于皮子厚不厚,很好理解,这趟银子多不多。 梁尘用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视线瞥向那名被称为三娘的老妇,轻蔑一笑。 竟还想踩自己一行人的点儿? 这老娘们儿也不怕被钉子扎穿了脚。 心念至此,梁尘又看了眼柜台上方被蛛丝缠绕的老旧牌匾,嘴角冷笑。 太平客栈? 倒真是太平的很。 第90章 人肉包子 太平客栈内,伙计吴狗这时跑到了梁尘主仆二人的桌旁,躬身赧言道:“二位客官,时辰太晚了,后厨那边儿只剩二两猪肉和一些发面了,要不给您蒸些包子?” 老妇听到这句话,连忙站起身破口大骂,“吴狗,你是想死了还是咋的,老娘昨儿不就让你差人送菜过来了吗” 梁尘摆了摆手,“无妨,包子就包子吧。” 妇人思索片刻,然后赔着笑脸道:“瞧瞧我这脑子,后院还有一些晾干了的腊肉,客官稍等片刻,三娘我亲自去给您下厨。” 梁尘抬了下眼皮,轻描淡写道:“那就有劳三娘。” 等到三娘去后院厨房忙活之后,梁尘摩挲着桌面上的道道裂痕,低声道:“这些刀痕斧痕有些年头了,看着像军制长刀所砍,可咱们这一路上却没碰到过一个兵卒,其中缘由恐怕跟这太平客栈脱不了干系。” 绿竹点点头,“公子说的没错,许三湾内城不过五十户,往来商旅又鲜少会在城中留宿,这样一看,在此开座客栈确实有些蹊跷。” 梁尘拿出桌上木筒里的一支筷子,又说道:“在黑店里边儿用筷还有个讲究,说是用自己的筷子,可称作一招仙,别人看见了就知道你是道上儿的人,不会去轻易招惹。但用这店中的木筷,那就是食通天了,基本你吃过这一顿饭,小命也就该到头了。” 绿竹小嘴微张,“还有这么个规矩?” 梁尘笑了笑,“况且你要用这店中的木筷,指不定临死前吃进肚子里的是什么呢。” 绿竹略作思量,问道:“公子,既如此,那我要不要去取两双筷子过来?” 梁尘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不必,我倒想看看这掌柜三娘到底能整出什么花样。” 就在这时,梁尘口中的三娘端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盘腊肉冬瓜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妇人把这些放到桌上之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笑道:“客官,久等了。” 梁尘掀开屉上的笼盖,看了眼皮薄馅子大的肉包,笑了笑,“三娘手艺不错啊。” 妇人捂嘴笑道:“客官好会说话,包子而已,谁不会蒸?” 梁尘又拿筷子翻了翻那一盘腊肉冬瓜,平淡道:“这白肉放得有段日子了吧?” 三娘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神情不自然地说道:“客官刚刚说什么?白肉?” 梁尘没有答话,而是拿起一个个包子掰开。 妇人眉头紧皱,神色凝重道:“客官,这是何意?” 梁尘语气轻佻,“本来以为你只是个有点儿小手段地妇道人家,可这两道菜却是让我大吃一惊。” 梁尘望向妇人,冷笑一声,“一屉人肉包子,一盘人肉冬瓜,我着实好奇,你这个老婆娘从开这座客栈以来究竟杀了多少人?” 妇人面色一沉,冷声道:“说你小子眼毒果然没说错,竟能看出这是人肉做出的包子。” 梁尘视线转移到柜台旁的那几株雪白花卉,淡然道:“不仅如此,那花我若没猜错,应是曼陀罗吧?” 妇人听到这句话,神色骤然一紧,满脸狰狞道:“你小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如何认得这花?!” 梁尘不屑一笑,“还是真不巧,我小时候常跟桓仲那老头儿打交道,对这等天下有名的毒物自然耳熟能详。” 妇人后退一步,如临大敌,“你究竟是谁?” 梁尘冷笑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曼陀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种的,这花全株有毒,以根茎毒性最强,嫩叶次之,栽种的人若一个不小心被刺破身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只要被花枝碰到,就得昏个三五天不醒。” 梁尘转过身,翘起二郎腿,浑身冷意不减,“我记得进店那会儿柜台边上是五株曼陀罗花,如今却少了一株,想必都放到桌上的饭菜中了吧?” 妇人阴恻恻一笑,“我周娥来许三湾这地界已有十年了,今个还是第一次打眼,你小子真不简单呐。” 梁尘眉头微皱,“你就是虞美人?” 妇人大笑,“没错,老身就是周三娘。” 说完,周娥狞笑一声,“小子,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如留下来伺候伺候老身,我若高兴了说不定会饶你一命。” 绿竹闻言,站起身横剑在前,语气冰冷无比,“老婆娘,你找死。” 周娥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刚落,老妇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瞬间刺向绿竹面门! 绿竹拔出佩剑,猛力一挑,青光闪过,老妇踉跄后退三步。 周娥这才正眼瞧了瞧拿剑女子,冷笑一声,“小娘们还有点儿劲道。” 这时,店中几位伙计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们以吴狗为首,纷纷手持锋利长刀,神色阴冷无比。 梁尘站起身,环顾一圈众人所持刀身,提醒道:“不光那老婆娘,这些人刀上都涂了见血封喉,小心点。” 周娥闻言,冷声道:“你认得这毒又能如何,该死不还是要死?” 梁尘讥笑一声,踏雪剑瞬间出鞘,浮于半空。 “就凭你这个黄脸婆?” 老妇见到这小子竟能以气御剑,便知梁尘一定不是什么寻常商旅。 周娥不敢托大,双手攥入衣兜,然后猛然一挥,数百银针激荡而出! 绿竹见状,立马挡在梁尘面前,斩出一道凌冽剑气,破去骤雨般的银针攻势。 这时,吴狗等人翻过桌子,出刀砍向女子。 梁尘心念微动,剩余四把名剑从二楼房内激荡而出,一瞬间就把出刀的那些人钉死在墙上。 周娥冷哼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猛然捏碎,大股白色粉末飘洒在半空。 老妇发出一阵桀桀笑声,“这十步软筋散乃老身倾尽毕生所学调制,你小子应该庆幸能用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梁尘全身顿感一阵酸麻,连忙踉跄靠在楼梯边柱子上。 绿竹同样没有好到哪去,此刻女子半跪在地,以剑撑着才没有倒下。 周娥喝下解药,然后走向两人面前,冷笑道:“你俩要指望剩下那些人来救场,还是尽早死了这个念头吧,早些晚饭时候他们全都喝了老身下的蒙汗药,估计不睡个两天是醒不过来了。” 绿竹一咬牙,拿剑在胳膊上划了个血淋淋口子,一股疼痛感涌上女子心头。 女子借着这一瞬间的清醒,立马抓住梁尘往后边儿院子里跑去。 两人到了院中,被眼前一幕震惊得久久不能平复。 整片院子的墙壁,绷满了人皮,晾衣服的竹竿上,吊着不下十条人腿。 第91章 终得解脱 院子内,突如其来的一股腥臭气味让梁尘头疼欲裂,双腿止不住的发颤。 绿竹驮着他,牙关紧咬双唇,渗出丝丝血迹,强迫使自己清醒。 这时,周娥掀开门帘走进院落,冷声道:“丫头,老身劝你还是别负隅顽抗了,这十步软筋散若没有解药,你就算再砍上自己十几剑也无济于事,无非是临死前多受些皮肉之苦。” 绿竹咬牙切齿道:“老婆娘,我今日就是死,也要把你拉下去垫背!” 周娥冷笑一声,“你如今光是站起来都费劲,还想着与我同归于尽?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时,阴暗院子的地面上,闪过数道寒光。 梁尘见状,顿时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有密密麻麻的毒蛇,吐着信子,从院中房间内爬了出来。 为首的两只巨蟒,鳞片漆黑,通体如老树一般粗壮,露出两只尖锐獠牙,嘶嘶叫喊。 妇人阴恻恻道:“这两只巨蛇可是老身在毒药罐里浸泡了三十多年的宝贝,寻常人只要碰一下就会七窍流血,命丧当场,不知你二人能否能撑到被它们咬上几口?” 梁尘面色煞白,虚弱道:“老婆娘,我劝你还是趁现在给老子磕头赔罪,不然等会儿可就晚了。” 周娥闻言,放声讥笑,“你小子是被吓迷糊了?都开始扯起胡话了。” 突然,老妇笑容戛然而止。 一位白衣男子从大堂掀开帘子走进院中。 许白先打量一眼那名老妇,又瞥了瞥地上的毒蛇,叹道:“这娘们倒是好办,但这地上的那么多条巨蛇要不处理干净,到时毒气蔓延出来,你一样活不了命。” 周娥望向白衣男子,眉头紧皱,难以置信道:“你为何那么早就醒了?而且竟不受老身的十步软筋散波及!” 许白淡然道:“就你那下三滥的伎俩,碰见了我有个屁的用。” 周娥神色凝重道:“难不成你已登至那传闻中的万象境了?” 许白伸手掏了掏耳朵,平淡道:“你这样的人如今都能抛头露面了,我记得南楚江湖以前也没那么不堪啊。” 妇人听到这等说辞,心中大惊,不禁对面前这位男子的身份好奇了起来。 周娥只觉一阵头皮发麻,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许白反问道:“你也配知道?” 周娥冷哼一声,“既然阁下不愿告知姓名,那就多有得罪了!” 说完,老妇身形一闪而逝,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了男子眼前。 许白心如止水,挥动大袖,一道雪白罡气直接把老妇撞至墙边。 周娥靠在墙角,吐出一口猩红鲜血,神色阴沉道:“没想到我太平客栈这座小庙今日竟来了阁下这么一尊大佛,老身还真是惶恐。” 许白没有理会老妇,又一跺脚,地上几条巨蟒瞬间被震飞。 梁尘面色依然煞白,问道:“这几条畜生真杀不得?” 许白耸了耸肩,无奈道:“难办,这巨蟒身上的毒我还勉强受的住,但它们真要被斩成几截了,毒气冲天而起,不光是你,客栈里边儿睡着的那么多人全都跑不了。” 周娥抹了抹嘴角血迹,冷笑道:“你们以为就这算完了?这院子地底下还有老身埋着的几百个毒罐子,那里边儿的毒气蔓延整个许三湾都用不到半炷香时辰。” 梁尘没忍住骂了一声,“他娘的,这次碰见谁不好,单单碰到了个如此棘手的毒婆。” 周娥扶着墙站起身,语气狠辣无比,“阁下就算修为通天,今日恐怕也走不出老身的太平客栈!” 许白轻蔑一笑,并指作剑,斩出一道磅礴罡气,把老妇连带院子墙壁一齐撞碎。 周娥浑身浴血,瘫坐在残破墙壁边儿上,厉声道:“你找死!” 可就在老妇要有所行动之时,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位男子。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雪白袈裟,牵着一位小沙弥的手,瞥了眼说话老妇,无奈道:“我说怎么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有人出来,原来都搁这院子里呢。” 许白看到那人,微微一怔,然后笑道:“好久不见了。” 白衣僧人闻言,抬起头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许白笑了笑,“突然就想回家看看。” 小沙弥扯了扯师父衣裳,小声问道:“师父,他是谁啊?” 白衣僧人笑言道:“他叫许白,是师父的朋友。” 此言一出,小沙弥与瘫坐在地的老妇心头巨震! 这个名字在整座天下,尤其是南楚国境,可谓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周娥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颤声道:“您是南陵王?” 许白没有理会老妇,气笑道:“他娘的,罗法华,别随便把人名字说出来成么?” 白衣僧人平淡道:“你不也一样。” 好家伙,院子内又是一片哗然。 周娥这会儿恨不得马上回屋翻一翻黄历,看一眼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竟让自己碰到了这俩久不出世的怪胎? 梁尘抬了抬眼皮,问道:“他就是鸿胪寺的那名白衣住持?” 许白点点头,“正是。” 罗法华这时才察觉到院子墙壁绷的人皮,叹了口气之后,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小沙弥苏长念连忙跟随师父的动作,双手合十,为死去的这些人超度亡魂。 周娥见状,知道自己这次绝对凶多吉少了,当下要想跑出去更是难如登天,只能先将局势搅浑再作打算! 片刻后,老妇深呼吸一口气,身形暴起,浑身解数尽出! 周娥向下拍去一掌,院子地面霎时裂出一道缝隙,埋在底下的瓦罐崩碎,毒气冲天而起,眼看就要弥漫整个太平客栈! 就在老妇以为自己赢到了喘息时机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令她毕生难忘。 白衣僧人身侧,出现一尊天王金刚法相! 整座许三湾被这尊庞大法相笼罩其中。 院中溢满的毒雾瞬间如潮水般消散! 地上几条漆黑巨蟒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然后钻进裂缝深处不知所踪。 梁尘看得目瞪口呆。 诵经完毕,白衣僧人再度双手合十,喃喃低语。 “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佛家发宏愿,牵引天地,方圆百里,金光普照! 刹那之间,漆黑一片的夜幕,亮如白昼。 城外的数百座荒冢,沙土之下掩埋的白骨,太平客栈院子内挂着的残肢,随之颤动。 依稀可见,有数以万计的残魄消散在天地间。 亡魂终得解脱。 第92章 还好么 天王金刚相散去,罗法华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笑道:“又得一禅。” 梁尘盯住那名白衣僧人,喃喃道:“乖乖,真他娘不讲理啊。” 周娥瞧见了刚才一幕,不禁瘫坐在地,心神久久不能平复。 这时,小沙弥苏长念蹑手蹑脚地走到老妇身前,双手合十欠身道:“施主业障深重,今日得我佛门点化愚蒙,还望尽早回头,脱离无边苦海。” 老妇闻言,心湖如落一记惊雷,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许白看了眼小和尚,问道:“这是你徒弟?” 罗法华答道:“正是。” 许白笑了笑,“我就说呢,难怪你这趟去泰山不是孤身一人。对了,听说赵篁也下山了,是你怂恿的?” 白衣僧人没有隐瞒,点了点头道:“关于即将到来的末法大劫,贫僧有些话要对他说。” 许白瞥了怔怔出神的老妇一眼,后者立马领会其意,从怀里掏出了两瓶解药递过去。 男子先将解药抛给梁尘主仆二人,然后对白衣僧人说道:“听说龙虎山近年出了个张姓小天师,你此行还是小心点的好。” 罗法华淡淡一笑,“他乃赵篁的弟子,若不是这位小天师,贫僧这次也不会特意把徒弟领去。” 说完,白衣僧人看了眼靠近院门的主仆二人,问道:“贫僧若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靖北王的小儿子吧。” 梁尘闻言,撑着虚弱的身子双手合十,恭敬道:“梁尘见过上师。” 白衣僧人又端详了梁尘许久,回礼道:“贫僧罗法华,小王爷客气了。” 梁尘扯了扯嘴角,“久闻鸿胪寺白衣主持金身境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罗法华笑了笑,“贫僧观小王爷气态,已是深得我佛门庇佑,等登至一品之时定然不会相差太多。” 梁尘喝了一口解药,浑身酸痛感顿时消散了不少,打起精神笑道:“晚辈只不过前些年在昆仑跟老阁主研习过一些佛教礼法,加上我娘就信佛,所以对这释门了解的比常人要多一些,但凭此就要说与住持的天王金刚相比较,还是相差远矣。” 白衣僧人摇摇头,笑问道:“敢问小王爷,何谓佛?” 梁尘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言语弄得有些摸不到头脑,先是怔了怔,然后缓缓说道:“晚辈一家之见,还望上师指正。” “佛乃觉性圆满,佛法无量,即觉性无量,非人能及,凡人自在,五蕴加身,即觉即显即障即沉沦,住因住果住念住心,如是生灭,不得涅盘。从精深处说,佛是得道天成的众生相,乃导人向善的教义,绝非单单人相。” 白衣僧人佛唱一声,笑道:“贫僧看来,小王爷已经踩到了一品的门槛,离佛门金身境只差一步,退则凡尘进则海阔天空,只不过这一步,多多少少还是要讲究一个缘字。” 梁尘双手合十,欠身道:“承蒙上师开解。” 罗法华坦然受之,然后看了眼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老妇,缓缓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望施主日后广施善行,洗刷罪孽。” 周娥闻言,立马磕头忏悔道:“老身谨遵大师谆谆教诲,日后绝不再行这恶贯满盈之事!” 苏长念虔诚道:“我佛慈悲。” 随着小和尚的这句盖棺定论,这场闹剧也随之落下了帷幕。 两日后的清晨,小王爷一行人在与罗法华师徒二人告别之后,再次马不停蹄地启程赶往大都。 只不过这一次,所有人皆是纵马而行。 —————— 南楚皇城坐落于大都偏西南,宫阙壮丽,工巧无遗力,所谓穷奢极侈者,不过如此。 皇宫呈方形,城门八座,南侧居中为丰宜门,右为景风,左为端礼。东为宣武,阳春。西北各有灏化,彰平,拱辰三门。城中轴线,共建有宫殿三十六座,正殿为大安殿,北为昭仁殿,东北为东宫,前部乃官衙。除此之外,皇城内部还有众多的园池楼阁,以供皇帝赏玩。 南楚皇帝许子桓,如今初到及冠之年,乃先帝与已逝的皇后唯一子嗣。 先帝许淳为人宽厚,遵循儒家理念治国二十余年,在位期间广施仁政,减免赋税。春秋一战之后与民休息,赦免了许多旧臣,平反了不少冤狱,朝野上下无不充斥着笃实,敦厚之风。只不过好景不长,几年前许淳不知出于何等缘故,突染一场大病,于三日后暴毙于寝殿,太子许子桓彼时年幼,被强行推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主少国疑,南楚九州战乱四起,五位藩王纷纷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直奔大都而来,势要争一争那帝王之位,史称五王之乱。 一时间,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就在江山社稷危在旦夕之时,许淳的一位妃嫔,大秦靖北王的嫡长女梁清,披甲坐镇皇城,命一支轻骑连夜赶出皇城送信,调动边境线上的全数兵力千里勤王,最终这场持续一整年的战乱被援兵及时赶到所平息。事后,帝师张天岳劝解未果,五位藩王全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被幼帝许子桓下旨赐死,许氏宗庙供奉的所有先祖牌位倒塌了几近半数。 永宁宫位于皇城后寝殿群,原名慈寿宫,梁清远嫁过来之后,许淳便下旨改名为永宁宫。 宫外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广场,两端分别是阳春左右双门,永宁门位于东侧,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景风门相接,正殿永宁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各开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两梢间为砖砌坎墙,殿前设月台,正面七阶,左右各一,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六座,各开垂花门,可直通后院。 永宁宫后花园内,一位美妇身穿织金龙凤纹红袍,头戴镶有金凤的钗簪,红袖添香炉取暖,此刻正望向移植在池塘假山旁唯一存活下来的一株雪莲,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可言。 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曾经在北境平原上策马啸西风的快意少女,如今竟变得体弱多病,以至于在入秋时分就添上了这么一个手炉。 离家已有十数载,那个靖北王府的亭亭少女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被锁在朱红殿墙内不得踏出永宁宫半步的南楚皇太后。 梁清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爹,阿澈,小尘,你们还好么?” “还有你,如今是不是还在九层阁呢...” 第93章 我来了 这时,一位身穿藕荷色绫子袄的水灵丫鬟快步走到女子身前,关切道:“太后,外边儿风寒,咱回殿里吧。” 说话丫鬟名为黄蕊,乃宫内浣衣局出身,早年偶然间被册封为贵妃的梁清撞见与宫内几名太监起了冲突,梁清见她伶牙俐齿,口才犀利,是宫中少有的妙人儿,于是就将她要了过来服侍自己,如今也有好些年头了。 梁清拍了拍丫鬟的纤纤玉手,佯装斥责道:“不是跟你说了,别总是喊太后太后的,都把我叫老了。” 黄蕊张望了四周,见没有外人之后,笑嘻嘻道:“知道啦,小姐。” 梁清神色稍显黯然,“自从翠鸾那丫头走了之后,如今恐怕也只有你喊我小姐了。” 黄蕊对太后时常念叨的翠鸾姐姐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自小跟在梁清身边的一位丫鬟,寡言少语,两年前莫名其妙消失在了宫城,也就是从那之后皇帝便下令太后不得擅出永宁宫。 梁清摇头一笑,“什么哀家,本宫,贵妃太后的,在我看来不过都是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黄蕊与女子相处这些年,深知她的脾性,于是平时相处也就随了梁清的意,反正永宁宫常年也只有每月前来送药的太医造访,形似冷宫,言语无忌些倒也没啥大碍。 黄蕊嫣然一笑,“小姐说的这句话,要被外头那些宫女妃嫔听见,还不得气死?” 梁清摸了摸她的小脑壳,笑道:“外边儿哪还有什么妃嫔,许子桓如今只纳不过一妃,至于那些先帝早年封赏的那些贵妃,又还剩下几个?” 黄蕊听到这句话,不满地撇了撇嘴,“哼,那小皇帝真是狼心狗肺,对小姐您还不如那些早年不得圣宠的妃嫔!” 梁清柳眉微皱,轻声斥责道:“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掉脑袋?” 黄蕊闷哼一声,嘟囔道:“掉脑袋也要说。” 梁清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拉着她往宫里走去,边走边说道:“你不是常常念叨想听我那两个弟弟的事么,反正整天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今儿就给你讲讲,正好打发些闲散光阴。” 黄蕊闻言,眨了眨一双秋水眸子,喜出望外道:“真的?!那蕊儿要听小姐讲小王爷!” 梁清进宫之后脱去氅子交由黄蕊,然后坐到紫檀茶几旁,望向小丫头翘首以待的表情,忍俊不禁道:“你这丫头,阿澈不比小尘威风许多?” 黄蕊笑嘻嘻道:“可小姐以前说过,小王爷跟您一样,长得很好看呀。” 梁清笑道:“你这毛丫头,就会看脸是吧?” 一提起小弟梁尘,梁清满眼都是宠溺,柔声道:“我那小弟啊,小时候调皮的紧,只要一犯错就跑我院子里藏着,每次都让娘好找,到最后不成,还是爹领着我和阿澈一起去跟娘求情,才让小尘免去些皮肉责罚。” 黄蕊扑哧一笑,“蕊儿也时常听闻小王爷生性跳脱,没成想还有这淘气的一面?” 梁清温言道:“记得有一次,小尘不小心把娘日日供奉的一尊菩萨像碰碎了,娘那一回破天荒地生了好大的气,罚他三天不许吃饭,去给菩萨跪地赔罪,后来还是阿澈想了个法子,我们姐弟三人就跪着一起不吃不喝,加上爹小心翼翼劝导,娘好说歹说才饶了他那一次。” 女子面色稍显一丝红润,接着说道:“听说我走了之后没几年,小尘就被爹送到了昆仑山天机阁,算算时日,如今下山也该快一年了,这孩子当下到了及冠的年龄,想必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生子了,就是不知哪家的闺女有那么好命能被我家小弟看上。” 黄蕊走到梁清身后,细心帮她捏肩,柔声道:“蕊儿前段时间听见宫里的几个丫头嚼舌根,说是小王爷好像又出家门了,听闻阵仗还挺大。” 梁清闻言,微微一愣,连忙转过身问道:“真的?” 黄蕊抿了抿下巴,眨眨眼道:“听那几个宫女说辞,不像是胡诌的,她们还说小王爷这趟游历江湖,把大秦两地的世子爷都打了个遍,名声可响了!” 梁清神色一紧,问道:“是哪两位世子?” 黄蕊挠挠头,“我当时没往前凑,依稀只听见了什么李泓灏,云霞谷六百战四千什么的。” 梁清思量片刻,问道:“你说那人应该是琅玡王李淮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小尘有没有事?” 黄蕊答道:“小姐放心,那些丫头谈论这事都是笑吟吟的,小王爷想来应该没事。” 梁清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道:“琅玡王身在徽州权势滔天,手握十万步卒,小尘竟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倒也不容易。” 女子又问道:“小尘这次身边有谁随行?” 黄蕊摇了摇头,“这我不知,不过听那些宫女说辞,除了北境梁家军,其它好像都是些用剑的。” 梁清微微一愣,喃喃道:“用剑的...” 黄蕊小鸡啄米般点头,“没错,我还听说了,小王爷自己也耍的一手凌厉飞剑,霸气的很!” 梁清埋头深思良久,哑然一笑。 黄蕊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女子再抬起头时,落下一滴清泪,“这傻小子,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皇城内,此刻吹来一阵肃杀秋风,好似呜咽。 —————— 此时,茫茫月色中,南楚国境内有约莫四十骑正朝大都方向狂奔。 为首一位年轻公子哥儿身骑踏云乌骓,无视许三湾至潭州一线所有城池夜禁,马踏城门,直穿腹地! 南楚大都,皇宫一处寝殿书房内,有位年轻男子正在端详大内宦官刚刚呈递上来的一份邸报,神色沉重。 男子身上烫金衮袍,绣有九条金色长龙,胸前正龙图案,龙头朝前、龙身盘踞,与团龙合二为一。衣襟处,绣有升龙纹,寓意飞龙在天。除此之外,袍服上还绣有五彩云纹,与下方形似江海涛涛的弯折曲线遥相呼应。 这位南楚国境内,驾驭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看完这份密报之后,自言自语道:“真的来了?” 第94章 小朝会 年轻皇帝刚把这份密报放于案前,书房外就响起了一道嘶哑嗓音,“陛下,张大人他们已经到殿外了。” 许子桓平淡道:“宣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有五位男子被老宦官领入书房。 吏部尚书,同时兼任帝师的张天岳。 六部尚书令,高适卿。 司天台秘书监,陆旭。 大内剑侍总管,孙旻。 太医令,叶思邈。 五人进门之后,齐齐下跪,异口同声道:“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天子率先坐在书案前,抬手道:“今儿是小朝会,没外人,众爱卿平身落座吧。”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除了那位剑侍总管没有落座,站在了门框边上,陆旭与叶思邈坐在了靠近书房门外的紫檀雕花椅,高适卿与张天岳则是坐在离龙头书案不远的靠里位置。 看这位尚书令的凝重神态,显然对张天岳与自己相对而坐有些不悦,但又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谁让人家同时还兼着帝师一职呢? 张天岳出身江陵,并非阀阅衣冠之族,传言他五岁入学塾,少年时提笔即能写就锦绣文章,十二岁参加童试,其聪慧灵俐深得当地知府赏识,赐予“张神童”的称号。十六岁赶赴潭州参加乡试,成为举人,潭州巡抚顾叶舟解去犀带相赠,并留下一句,“此子将相之才也。”张天岳二十一岁,来到大都参加会试,继而殿试,中了二甲进士,与高适卿,李松傅等人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师从老尚书令徐言,被当作储相之列培养,六年之后,新帝许子桓继位,是为天乾元年,张天岳以太子府旧臣的身份被擢升为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参与朝政,直上竿头,时至今日。 年轻皇帝落座之后,并没有先提及关于密报上的事,而是笑道:“诸位爱卿,有话但说无妨。” 高适卿先瞥了一眼对面男子,然后开口道:“启奏陛下,永州,武冈,静江各州府衙一齐上报,田地庄稼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如今又突逢鼠疫,请求朝廷下旨赈灾。” 许子桓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道:“又要银子?自朕登基以来,这南楚境内水灾,旱灾,蝗灾连年不断,如今又出了个鼠疫?当地衙门官员难道都死了吗?” 高适卿闻言,连忙垂首,不敢答话。 张天岳淡然道:“这些地方官吏尸位素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要起银子来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许子桓问道:“先生,您对这事怎么看?” 张天岳语气没有起伏,“陛下,高大人今日既然开口提及此事,想必腹中已有良策,臣下愿闻高见。” 高适卿身形顿时一紧,不过很快恢复原状,假笑道:“张大人洞若观火,本官佩服。” 许子桓点点头,抬手道:“不知高大人想出了何等良策?” 高适卿微微欠身道:“陛下,近年来国库中银子不甚充裕,多数用在了工部,礼部两头,如今国境时逢天灾,饿殍浮野,当从这两部的开销中扣去一些,再派一位做事可靠的官员前去赈灾,方能解燃眉之急。” 许子桓语气渐冷,“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朕拨银子下去?” 高适卿擦了擦额头冷汗,身形愈发卑微,“陛下,天灾面前,这银子还是要下拨的,不过要是能派一个雷厉风行的官员过去,能省去库银不说,而且定会事半功倍。” 张天岳抬了抬眼皮,问道:“高大人心中可是已有赈灾人选了?” 高适卿见皇帝没有再说话,于是答道:“右佥都御史谭轩,为人刚正不阿,早年又曾就任过永州知府,是此次赈灾的不二人选。” 许子桓闻言,看了张天岳一眼,见他点头之后说道:“既如此,这次赈灾一事高大人即日就着手去办吧。” 高适卿躬身道:“臣领命。” 许子桓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又朝坐在靠门那边的司天台秘书监陆旭问道:“陆大人,近日司天台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陆旭站起身,语气沉重道:“启禀陛下,老臣近日夜观天象,紫微星晦暗,斗柄指南,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实乃家国不祥之兆。” 许子桓眉头紧锁,“岂会如此?” 说完,年轻天子心头一惊! 斗柄指南,不正是潭州方向?! 陆旭躬身道:“此等不详天象,仅次于几年前先帝病逝的那次荧惑守心,所幸南楚如今龙气鼎盛,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许子桓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道:“陆大人,您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异象一定及时上报。” 陆旭身形愈发卑微,拱手道:“老臣领命。” 年轻皇帝又看了一眼高适卿,淡然道:“高大人,赈灾事不宜迟,您也抓紧着手去办吧。” 高适卿不敢当面细究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起身恭敬道:“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等到两人走了以后,许子桓又命站在门外的老宦官屏退了殿内宫女太监。 于是,这位当今天子新册封的大内剑侍总管见状走了进来,取代高适卿与张天岳相对而坐。 如果提到孙旻这个名字,南楚境内可能没什么人听说过,可这位老人的徒弟江城子吴道承,如今可是家喻户晓,与天机阁主孟天枢大弟子嵇遂,公孙家当代剑冠公孙修远,并称成为新一代江湖剑道的后起之秀。 许子桓笑了笑,“朕先恭喜老剑仙闭关之后登至这一品之尊的万象境,如今我南楚又添一得力猛将。” 孙旻淡然道:“老夫都在三清境打磨了二十多年,要这次还冲不破这层桎梏,不如趁早弃剑还乡算了。” 年轻皇帝点了点头,问道:“老剑仙,剑阵练得如何了?” 孙旻答道:“陛下不用担心,剑阵已成,不出意外,四千剑侍凭此阵法可抵两万甲兵。” 许子桓先是欣喜,然后讶异道:“那么短时间就练成了?” 孙旻点点头,“这天罡万象剑阵与早年流传的四象剑阵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是遣人坐镇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个方位,以无形剑气绞杀阵中敌人,算不上多难,只不过对四千握剑之人的耐力消耗极大,当然,剑阵威力同样也不会弱。” 许子桓大笑,“如此甚好!那梁尘只要敢来,朕就让他死无全尸!” 张天岳闻言,皱了皱眉头,“陛下,您说那大秦小王爷来了?” 许子桓点点头,冷笑一声,“刚刚送来的密报,此人近日沿着潭州朝大都方向一路狂奔,闯了不下十座城池哨岗,想必再过几日就该到朕这皇城门下了。” 说完,年轻皇帝朝坐在书房门边战战兢兢地老人问道:“太医令,梁清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叶思邈闻言,站起身恭敬道:“回陛下,太后已喝了两年老臣用金刚石粉末调配的药汤,定然活不过明年春了。” 许子桓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冷言冷语道:“不知这大秦小王爷知道他长姐时日无多,会作何感想?” 第95章 他叫许白 年轻皇帝又说道:“朕没记错的话,今日就是你太医署去永宁宫送药的日子吧?” 叶思邈答道:“正是,老臣这就遣下边儿医官过去。” 许子桓瞥了一眼放在龙头书案前的那份密报,语气玩味道:“太医令,今日你手底下的人就不用去了,让朕代劳吧。” 老人闻言大惊,不过碍于天子的威严,还是表露出一副恭敬神态,“老臣谨遵皇命。” 年轻皇帝点了点头,遣退了太医令,然后接着与张太岳和孙旻二人谈论朝中局势,直到老宦官过来告知一切准备妥当,才起身去往永宁宫。 永宁宫内,梁清正在用手中竹枝教丫鬟黄蕊怎么握剑,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嘶喊,“皇帝驾到!” 梁清神色骤然一紧,然后命黄蕊取来自己的凤冠霞帔换上。 此刻,本就容貌动人的女子更显仪态万千,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冷艳美感。 许子桓走进殿门,先命医官把药汤放于桌案前,然后挥手遣散众人。 梁清坐在主座,冷冷地盯着这名年轻皇帝。 丫鬟黄蕊此刻站在女子身旁,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年轻皇帝自顾自地坐在紫檀花桌案前,语气轻佻道:“太后近来无恙吧?” 梁清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皇帝挑了挑眉毛,“看太后这模样,是不想看到朕?” 梁清冷哼一声,“许子桓,有屁快放。” 年轻皇帝佯装叹息道:“太后莫气,朕不就是因为翠峦顶撞御驾一事罚你禁足了两年么?你也知道,父皇殡天之后,朝局不稳,我若不心狠一点,日后怎么在那帮为你说好话的老臣跟前树立威严?” 梁清凤目怒视,“你还有脸提先帝?他要看到南楚这些年灾祸不断,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许子桓对上她的目光,语气冷淡道:“朕要提不得,你这个贱妇就能提了?” 年轻皇帝站起身,走到女子跟前冷声道:“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父皇前些年对你不说仁至义尽,倒也能算上相敬如宾吧?可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呢?整日就知道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以至于他积怨成疾,英年早逝,若不是你,南楚今日又怎么会是这等光景?” 梁清冷笑一声,“先帝为人谦谦君子,哀家佩服,只不过这世间情爱终不能强求,若不是为了报答他早年的恩情,我早就以死明志了。” 许子桓闻言大怒,一巴掌甩在梁清苍白的脸上! 黄蕊连忙扶住女子,担心得快要哭了出来。 梁清啐了口唾沫在地上,丝毫不顾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语气依旧冰冷,“哀家扶了你这废物登基,算尽了自己跟先帝夫妻的情分,但南楚有你这样的皇帝,还真是家国不幸。” 许子桓神色阴沉,嗤笑一声,“说朕废物,那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呢?靖北王梁衍不是号称在大秦权势滔天么,怎么如今女儿在南楚百般受辱,自己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梁清轻蔑一笑,“你也配提我爹?” 年轻皇帝讥笑道:“提了又如何?真不知道那大秦皇帝是怎么想的,竟能容你梁家在边境坐镇那么多年,要换了朕,早就斩草除根了。” 说完,许子桓语气玩味道:“对了,朕这次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个废物小弟如今来南楚了,而且这几日像不要命似地往皇城方向赶,朕倒真想看看,他这趟究竟在南楚能搅弄出什么风浪。” 梁清闻言,身形骤然一震。 没想到小尘这次真是奔着自己来的。 此时,女子的神色充满了担忧,又夹杂了些许期待。 许子桓掐住梁清的下巴,狞笑道:“怕你不知道,再跟你说一句,朕已命人在皇城内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宫内剑侍取他头颅的时候,朕会破例让你这个当大姐的前去观刑,怎么样?” 梁清别过脸,冷笑一声,“大言不惭,到时就怕你跪着求我弟饶你。” 年轻皇帝仰天大笑,“到底是谁大言不惭?一个以纨绔败家着称的废物罢了,朕要是想,动动脚趾头就能碾死一大片!” 许子桓止住笑意,玩味道:“要这趟来的是世子梁澈,朕兴许会慎重对待一下,但那梁尘又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在昆仑天机阁待了三年就天下无敌了?他要想把朕笑死,倒还有点儿机会。” 梁清虽然嘴上刚刚这样说,但还是不免泛起了一丝担忧,毕竟此地乃南楚,不是大秦,北境五十万龙骧军就是想伸出援手,也得被两国邦交所束缚,不能轻易越境前来,所以这趟或许真如面前这人所说,小尘凶多吉少。 但不知为何,女子心底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认为小尘一定会立于不败之地,也许是出于对自己弟弟天生的信任,又或许,是对某人的期待... 许子桓见女子不再答话,于是又说道:“你那废物弟弟这趟身边就算带了什么稀世高手前来助阵也无甚所谓,朕正好瞧一瞧孙旻近日练成的天罡万象剑阵威力如何,我南楚宫中,如今一个实打实万象境实力的剑仙,一个等同于万象境杀力的四千人剑阵,就算是仙人吕尚从蜃空城莅临,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此刻,梁清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淡然道:“万象境,很厉害吗?” 许子桓先是一愣,然后大笑道:“所以说娘们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当今天下武夫如过江之鲫,又才有几个万象境出世?” 梁清古怪地笑了笑,“就算再厉害,是那天下第一了么?” 年轻皇帝听到这句话,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 关于那人的事迹,许子桓小时候常常听父皇提及,不过听得最多的,还是父皇对此人的亏欠。 一个武学修为不过二品的少年,十六岁孤身仗剑走出皇城,之后两年间唯一寄回来的信中,只提到了自己在大秦北境遇见了一位红衣女子,再往后,他用了不到七年,登至天下武评榜首,一人一剑睥睨天下! 那个人,叫许白。 而他信上提起的女子,正是梁清。 第96章 未尝不可踏 大秦北境,靖北王梁衍从京城回来时顺便巡视了一遭边境军防,中途把孙铭在幽州军营放下,然后才带着亲卫纳兰懿折返宁州王府。 老人虽然舟车劳顿数月,但回府之后并没有立马歇着,而是先去了小儿子的那处海棠院落瞧了瞧。 海棠院内,来往的形形色色水嫩丫鬟见到老人,纷纷欠身行礼。 这时,世子妃公孙雪听到爹回府的消息,连忙起身赶赴海棠院。 等到女子小跑过来之后,梁衍和蔼地笑了笑,打趣道:“小雪,爹都走了那么长时间,你这肚子怎么还不见动静?” 公孙雪脸颊一红,羞赧道:“爹,您别提这茬了,梁澈都出门半个月了,连一封信都不曾寄来。” 梁衍哈哈大笑,领着女子往大殿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放心,等这小子回来,爹一定帮你训训他。” 公孙雪摇了摇头,连忙改口道:“爹,儿媳刚就是随口一说,您别真往心里去啊。” 老人笑了笑,“瞧你说的,我这个当爹的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辛苦?” 女子笑呵呵道:“那倒是,毕竟爹宠溺我们这些子女可是出了名的。” 两人聊着些许家常,穿过一条长长廊道,刚要踏步走入王府大殿,老管家纳兰弘突然跑了过来,老人布满皱纹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老人欣喜若狂道:“王爷,世子妃,殿下回了!” 纳兰弘话音刚落,只见王府大门处,世子梁澈身披甲胄,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男子走到老人面前,笑道:“爹,您回来了。” 梁衍见到久未见面的儿子,开怀大笑道:“是不是爹老眼昏花了,怎么觉得儿子又黑上了不少?” 梁澈褪去甲胄交由老管家,然后笑道:“爹,儿子这段时日马不停蹄地赶路,风吹日晒的,黑点儿也是在所难免。” 说话的这会儿空,男子发现了站在老爹身后撅着嘴一脸不悦地自家媳妇儿,连忙好声好气道:“媳妇儿,这次夫君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腾不出功夫给你写信,爹还在跟前呢,给我留点面子吧。” 公孙雪别过头闷哼一声,丝毫不去理会梁澈。 梁衍哈哈大笑,“你小子可别拿爹当挡箭牌,小雪又不是不知道,爹以前不也是唯你娘马首是瞻?她说去东,爹别说是往西,连头都不敢扭一下。” 梁澈笑呵呵道:“所以说啊爹,咱们梁家男人怕媳妇儿是出了名的,就是不知道小尘往后能不能替咱爷俩争口气了。” 公孙雪听到这句话,再也憋不住了,扑哧一笑。 梁澈见到媳妇儿好像不再生气了,连忙走过去搂住她细声道:“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出去买些首饰可好?” 公孙雪轻轻推了下男子,撇了撇嘴,“谁要那破烂玩意。” 说完,女子又担忧地看了眼梁澈面孔,轻声道:“我知道你这趟去豫州不轻松,但好歹也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不是?” 梁澈点了点头,柔声道:“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老人见到小雪不怄气,于是笑道:“走吧,进去再说。” 三人走进殿门之后,梁衍命老管家屏退前来奉茶的几位仆役,然后坐到了儿子和儿媳的旁边。 梁澈落座之后,率先问道:“爹,世袭罔替这事如今算真正敲定了?” 梁衍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澈儿,小雪,你俩不会怪爹偏心吧?” 梁澈忍俊不禁道:“爹您这说的是哪家话啊?小尘世袭王位这事我这个当二哥的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爹?” 公孙雪递过去一杯热茶,笑声附和道:“梁澈说的没错,我们夫妻俩就小尘这一个弟弟,捧在手里都怕化了,又怎么会怪爹偏爱于他?” 老人接过茶,柔声道:“别人都说我梁衍生平有三大幸事,第一件是得先王李世赏识,第二件是手底下有那么多精兵强将,不过要爹说啊,都比不上最后一件,家中和睦,娶了你娘,而且膝下还有你们这样的孝顺儿女。” 梁澈笑道:“家和万事兴,只要爹在,这天下怎么也乱不了。” 梁衍点了点头,又问道:“澈儿,你这趟去找李虔那老小子,他怎么说的?” 梁澈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书信放在桌案上,平淡道:“儿子亲眼看他剁去了经常掐珠的双指,然后用血写下了这封赔罪信。” 梁衍拿起那尚未开封且沾有河南王李虔血迹的信纸,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放到桌案烛台上烧了个干净。 顷刻间,信纸燃尽,老人语气平淡道:“才要他两根手指头,真便宜这老小子了。” 梁澈喝了口茶,冷笑一声,“那老东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性,非等到驻守萦阳的六千虎豹骑全灭才知道磕头认错。” 梁衍平静道:“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没有那虎豹骑傍身,这老小子日后恐怕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梁澈点了点头,问道:“爹,我路上听岳岩说小尘已经到南楚了?” 梁衍嗯了一声,“爹若没猜错的话,你弟这趟去南楚应该是想接清儿回来,从宁川寄过来的密报上看,想必过几天就该到南楚大都了。” 梁澈心中骤然一震,担忧道:“接大姐回来?” 公孙雪神色同样满是担忧,问道:“爹,大姐在南楚出事了?” 梁衍没有再隐瞒下去,答道:“早些时候翠峦赶来送的信,那丫头刚到王府门口没过半个时辰就气绝了。” 梁澈闻言,再也没有平时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从容神态,猛一拍桌子暴怒道:“他娘的,那小皇帝要敢动我姐一根手指头,老子现在就率兵把他的南楚大都踏为平地!” 公孙雪攥紧拳头,语气不容置否,“什么狗屁皇帝,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南楚!” 梁衍喝了口茶,平淡道:“幽州通往南楚的那条阴山谷口不是驻扎了五座巡防营么?我倒想看看,他们的战刀跟五万玄甲重骑手里的相比,到底是谁锋芒更盛。” 整座天下,兴许也只有靖北王这一家人敢视千百年历史滚滚洪流中一直被世人当作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势如同无物。 这不是骄横,也不是放肆,而是底气,而这一切的一切,都缘于此刻站起身的老人。 说话间,老人带着梁澈夫妇走出殿门,目视遥不可及地南方疆域,冷声道:“南楚九州腹地,我龙骧铁骑未尝不可踏足!” 第97章 马踏皇城 昭山位于湘江南岸,得名于以前受封此地的南楚昭王,山下河流乃潭州与南楚大都的交汇处,作为最邻近皇城的风景胜地,此山名声当然不可小觑,每逢雨后新晴,万丈霞光映射在山涧,犹如无数金精洒下。春秋年间,曾有一位诗人目睹此景,写下了“金银气眩千岩丽,七彩云凝六国雄”这等传世名句。 山中建有一条偏僻古道,名为昭王南狩道,长约二十里,直抵南楚大都。 四十骑放缓步子,行驶在陡峭古道尽头,为首的梁尘骑着神骏乌骓,浑身脏乱不堪,象牙色白袍上依稀沾有干涸血迹,面孔稍显憔悴。 毕竟从许三湾选择舍弃马车赶路已经过去了十余天了,期间小王爷等人斩杀沿途拦路哨兵不下六百人,星夜兼程,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奔赴了昭山,如今这副模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梁尘稍稍转动酸痛脖颈,淡然道:“咱们一路上闹出那么大动静,皇城那边想必一定有所动作了,就是不知这南楚皇帝除了那四千剑侍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没有亮出来。” 许白将长发捋过头顶,平静道:“南楚皇城,据我所知就有禁军三千把守,算上四千剑侍,城内的一千余驻军,加起来也就不到万人。” 陈青山笑了笑,“咱们一路走过来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他就算有后手又如何?大不了拼上这条命,大伙一起杀到那小皇帝寝殿门前才好。” 在场其它人听到这句话,纷纷大笑。 梁尘微微闭目,长出一口气。 再睁眼,巍峨皇都浮现眼前。 四十骑胯下骏马,似通灵一般,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城门前。 梁尘没有立马进城,而是一人一骑在原地驻足良久。 过了好大一会儿,绿竹纵马上前,轻声问道:“公子,何时进城?” 梁尘轻声道:“现在。” 众人牵马缓缓入城。 南楚大都,寸土寸金,非达官显贵不能居,街市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肉铺,令人目不暇接。中州街道上,罗锦匹帛,香火纸马,医馆门诊,看相算命等五行八作,忙中有序,行人摩肩接踵,往来络绎不绝。豪门士绅,世家商贾,贩夫走卒,打扮亮丽的富家子弟,角落里行乞的枯槁老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一目了然。 众人走到临近那座雄伟紫禁城的那条宽阔街道上,梁尘并没有着急,牵马缓行,走到一处茶铺旁,对那门外迎客伙计淡淡道:“上壶茶,再打些热水。” 在这条街道上干了好些年杂活的茶摊伙计,早就养就了一份看人下碟的世俗心态,毕竟这摊子从自己在这干活起,平日里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再不济也是那府衙内捞油水颇多的押司小吏,可眼前这人,面庞沾有厚厚灰尘,不修边幅,两者绝对都算不上。 伙计瞥了眼衣衫破烂的梁尘,不冷不热地应了句,“客官,咱这摊子卖的可都是些上等茶叶。” 这时,茶摊老板抬头看了门外那人一眼,无意间竟发觉了梁尘腰间的一枚和田玉佩,于是连忙把他从头到脚细致打量了一遍,这一看不要紧,差点让他吓得从板凳上跌了下去,乖乖,不说其它,就这公子哥身上衣裳的绸子面料,买自己十个铺子都绰绰有余,可看他这神态,像是根本不在乎它破破烂烂似的。 店老板连忙起身,把那名势利眼的伙计踢到一旁,谄媚笑道:“客官,手底下人不懂事,您见谅,见谅。” 梁尘没有与那名店小二计较,走到茶摊里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语气依然平淡,“打些热水,上壶碧螺春,记得拣些新鲜茶叶。” 店老板一拍脑袋,笑道:“得嘞,客官您稍等。” 梁尘坐定之后,望向不远处镶有龙首的皇城正门,淡然道:“不过一个仰仗别人登上至尊之位的废物,这门面倒是气派。” 一旁正在细心打磨茶叶的店老板闻言,身躯不禁一震。 当朝天子是在皇太后的扶助下才可龙驭上宾,这件事虽说在南楚境内家喻户晓,但从来没有人敢对此事发表说辞,更何况这里乃是皇城正脚底下,这名公子哥儿竟如此言语无忌,难道不怕被有心之人听去,摘了脑袋么? 陈青山坐到梁尘边上,笑道:“都到这地界儿了,你倒还有闲工夫喝茶。” 梁尘冷笑一声,“你说那废物皇帝如今会在宫中哪一处等着咱们大驾光临?” 店老板听到这句话,手上提着的热水壶差点掉在地上,连忙擦了擦额头汗珠。 绿竹接过那只热水壶,打湿帕巾,递给梁尘。 梁尘拿着擦了擦脸,顿时清醒了不少。 这时,许白走了进来,淡然道:“走吧。” 梁尘点了点头,站起身往摊子外边走去。 店老板思索良久,跟上去硬着头皮说道:“客官,您银子还没付呢...” 梁尘转过头瞥了那店老板一眼,淡淡道:“这壶茶算许子桓欠我的,记他账上。” 店老板又是一阵心惊,心想自己今儿究竟碰到了个什么牛鬼蛇神? 这公子哥儿莫不是疯了吧,说皇帝欠了他一壶茶?! 可接下来的场景,饶是店老板在这条临近紫禁城的街道摆了数十年的摊子,也从来没有见过。 这一日,纷纷攘攘的南楚大都主城道上,所有来往行人都看到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一位公子哥刚走出茶摊,有五柄瑰丽飞剑瞬间炸出剑鞘,悬浮于半空,紧接着,那名俊朗公子哥儿翻身上了踏云乌雎,直直朝皇城大门方向奔去! 站在皇城门外几名持矛士卒见状,就要上前拦阻。 一位手持大戟的壮硕男子,暴喝一声,抬手间将他们拦腰斩断! 那名衣衫破烂的公子哥儿临近皇城,并没有停马,而是一勒手中缰绳,马蹄重重踏在宫城大门,半空五柄飞剑呈笔直长线,如长虹贯日撞碎正门! 四十骑瞬间奔向皇城。 梁尘策马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第98章 一人一剑 即是王法 本来寂静无比的巍峨皇城,随着城门处一声惊天巨响,顿时陷入恐慌! 紫禁城内的宫女太监,朝廷官吏,在皇都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有哪个人敢说马踏宫城大门的,就别说当下了,江湖百年,又有谁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安殿前的正中御道上,有五柄飞剑开路,梁尘额头青筋暴起,双眼遍布血丝,沿着正中御道朝后宫方向疾驰! 御道左右来往的太监宫女瞅见这一幕,纷纷四散而逃。 就在梁尘一人一骑奔到大安殿前百层台阶下方之时,潜藏在此的三千禁军立马从殿中涌出,手挽弓弩,射出密密麻麻如雨幕一般的箭矢,看这架势,显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小王爷身后四十骑瞬间停步,以宁川为率,毫不犹豫杀向三千禁军所在方向! 朱庆,陈青山见状,赶紧掉转马头,一步跟上! 绿竹一步高高跃起,手腕青罡暴涨,一剑扫出,瞬间破去骤雨般的凌厉箭矢。 梁尘并没有理会这些埋伏在此的皇家禁军,而是接着纵马长驱直入! 御道之上尘土飞扬,厮杀声此起彼伏。 终于,看到了那座永宁宫。 梁尘一人一骑停步,死死盯住宫门外的一老一小,以及从早已在此地等候的四千剑侍。 四千剑侍不用旁人命令,立马各司其职,结成剑阵。 永安宫门前的开阔广场,人潮涌动。 梁尘毫无畏惧,穿过人群走向这座大阵中央,心中怒意已攀至极点,冷冷地朝蹲坐在永宁宫台阶旁的龙袍男子说道:“我姐呢?” 许子桓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眼衣衫破烂的梁尘,哂笑道:“哟,你小子还真跟梁清长得有几分相似。” 说罢,年轻皇帝挥了挥手,立马有两位铁甲侍卫将女子以及她的贴身丫鬟从宫门中押了出来。 女子看到身处大阵中央自己弟弟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霎时哽咽。 梁尘看到大姐的面容之后,脸上狰狞怒意瞬间散去,柔声笑道:“姐,我来接你回家了。” 离家之后,身在异乡处处遭人冷眼,十余年的辛酸苦楚都在这一刻涌上女子心头。 此刻,梁清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捂住心口嚎啕大哭。 许子桓一手托腮,讥笑道:“梁尘,朕让你姐弟俩临死前见上一面,已经够大发慈悲了,还不磕头谢恩?” 梁尘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都未感觉到一丝疼痛,恨不得将说话男子当场斩杀! 五柄飞剑瞬间激荡而出,直奔许子桓而去! 年轻皇帝身边,大内剑侍总管孙旻拔出佩剑,凌空斩去,一瞬间就破去了这迅猛攻势。 许子桓后背冒起一丝冷汗,但仍作镇定,瞥了梁尘一眼,冷声道:“行了,姐弟重聚的戏码朕也看够了,动手吧。” 此言一出,四千人手持长剑,以心念驭气,大圆中心,狂风四起,梁尘身形瞬间被裹挟其中。 梁清看见这一幕,猛地站起身挣脱开了两位铁甲侍卫的束缚,大喊道:“小尘!” 两名踉跄后退的铁甲侍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出锋利长刀。 就在他俩准备挥刀砍向红衣女子之时,两道粗壮如长龙的磅礴剑气一瞬袭来,连带那两位带刀侍卫一齐撞碎了永安宫大门!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 终于,有一位白衣男子,从御道尽头缓缓“浮出水面”。 许子桓瞧见那人,猛然站起身,如临大敌! 孙旻瞪大双目,不敢托大,握紧手中佩剑,一步挡在年轻皇帝身前。 梁清看到那名男子的伟岸身影,泪水戛然而止,一时怔怔无言。 只听那名白衣男子淡淡说了一句,“许白在此,问剑南楚皇都。” 刹那间,天地尤为寂静。 突然,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机会,一道庞大剑气从男子身侧涌出,席卷整座巍峨宫城。 天下剑客,有些不惜将佩剑藏鞘数年,乃至数十年,只为打磨一身纯粹剑意。 此乃大乘剑道。 寻常剑客养剑数年,尚能一剑开山, 又遑论半个甲子前的剑道魁首? 一道璀璨光芒溢出! 铮铮龙鸣响彻天地,整座皇城蓦然震颤! 御道广场的地面裂开一道狭长缝隙,如落惊雷,宫城数座大殿龙檐被这股磅礴气机平地掀起。 广场内,四千剑侍手中长剑,瞬间崩碎,仅有少数齐齐归于鞘中,颤抖不已。 清霜剑出鞘,万剑跪服! 许白手握龙吟宝剑,一条条雪白剑气形成的洪水,不断涌入广场。 皇城上方,九天之云齐齐退散。 御道广场,剑气压顶,瞬间尸横遍野。 年轻皇帝呆呆地愣在原地,面如死灰。 白衣男子没有任何言语,凌空踏去,斩出一剑! 九天之上,天门大开倾洒出一柱流华,砸向大地。 孙旻强稳心神,硬着头皮持剑跟上,却连那出剑男子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轰出数十里。 许白再出一剑。 第二根天柱拔地而起,皇城御道一瞬撕裂三百丈! 此刻,除了梁清身在的那道台阶,方圆百里,山河破碎! 女子痴痴地望向出剑男子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 天下武夫只知一品三境,万象惟尊,却不知在这之上,仍有天人。 天下剑器数千万,唯有清霜剑位居第一! 天下剑客何其多,唯有许白独占鳌头! 男子斩出最后一剑。 天空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璀璨剑气如雪白长龙,划破上空! 剑光溢满人间! 第三根天柱裹挟九道粗壮紫雷轰然落地! 皇城内,那座用来观测天象的司天台瞬间被夷为平地。 许氏宗庙内,祖宗香火一瞬熄灭,所有牌位轰然倒塌。 这一剑,直接斩去了南楚数百年以来的亨昌国运。 许白收剑入鞘,脚尖点地落在梁清身前,丝毫不顾年轻皇帝慌乱地神情,笑道:“我来了。” 红衣女子霎时泪如泉涌,捂住嘴,重重点头。 丫鬟黄蕊盯住这名手持雪白长剑的男子,又瞧了眼从未如此失态过的梁清,强作镇定,小声问道:“小姐,他是谁呀?” 梁清闻言,顿时破涕为笑,“他啊,就是一个胆小鬼。” 许白挠了挠头,破天荒有些羞赧。 黄蕊眨了眨眼,心想这么牛气一个人,怎么在小姐嘴里竟是个胆小鬼? 果然小姐没说错,自己年纪还是小啊。 这时,梁尘拍去了身上尘土,缓步登上台阶,伸手轻轻帮大姐拂去泪水,柔声道:“姐,咱们回家吧。” 梁清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哽咽道:“好,一起回家。” 年轻皇帝此刻正瘫坐在地,望向眼前这几人,一时面如土色,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许白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看在皇兄的面子上,今日我不取你性命,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年轻皇帝喘着粗气,厉声道:“许白,你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列祖列宗降下报应吗?!” 许白淡然道:“就算今日是老祖宗站在这儿,只要敢动梁清一根头发丝,我照样也砍。” 许子桓闻言,指着这名大逆不道的男子,怒喝道:“悖逆之徒!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宗族王法吗?!” 许白冷哼一声,拔出清霜剑直刺地底,皇宫御道瞬间又裂出一道巨大缝隙。 “礼义廉耻,宗族王法再大,大得过我一人一剑?” 第99章 老人披甲 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 南楚与幽州接壤的连绵山脉,有一支三十余人的马队缓缓行至阴山谷口停步。 寒露时节,昼渐短,夜渐长,此刻不过酉时,太阳就落了山,一阵深秋冷风吹过,离那千里霜铺、万里雪飘的立冬时节也就不远了。 绿竹听见车厢里边儿的动静,于是停下马车。梁尘掀开帘子,扶着大姐走下马车,姐弟二人望着阴山峡谷尽头遥不可及的北境幽州怔怔出神。 小王爷刚从宁州出来那会儿,正值大雪纷飞,如今过去了快一年,想必回去的时候又该是漫天飘雪。 一年游历,梁尘走遍了大秦半数江山,又辗转到了南朝国都,看似耀武扬威,威风凛凛,可随行的六百余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四十,其中辛酸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时,陈青山纵马走到梁尘姐弟二人跟前,笑了笑,“行了,把你送到这儿我也该走了。” 梁尘听到这句话,心中不免泛起一阵苦涩,想到在天机阁的那些年,还有这一路走过来,这名斗笠汉子与自己可谓情同手足,每次队伍遭遇险境他都是一人当先,将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从来没有过怨言。人生百年,得此侠肝义胆的兄弟,实为一大幸事。 梁尘强忍离别之际的感伤,抬头微笑道:“走吧,往后要是觉得在江湖闯荡无趣了,一定来靖北王府找我喝酒。” 汉子扶了扶斗笠,哈哈大笑道:“梁尘,你可知我为什么叫陈青山?” 梁尘摇了摇头,“还从没听你提起过这茬儿。” 陈青山轻声道:“我本来是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孤儿,少时有幸被一位老人家收养,她姓陈,是个很好的人,还让我跟了她的姓,老婆婆说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以后就叫青山吧。” 梁尘柔声道:“没想你还有这一段心酸往事。” 陈青山点了点头,感慨道:“老婆婆去世以后,我就出了家门仗剑闯荡江湖,一直孑然一身,直到在天机阁遇见了你,我才发觉,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最让我感到的宝贵的,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梁尘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斗笠汉子洒然一笑,掉转马头挥手道:“等到下次见面,你小子要再是个狗屁不算的二品境界,别怪老子看不起你。” 梁尘笑了笑,“就怕到时候你被我揍得哭爹喊娘。” 陈青山笑意更甚,“我等着。” 说完,斗笠汉子大力挥动手中缰绳,胯下骏马猛然奔驰,一骑绝尘。 等到汉子走远以后,梁清走了过来,握住梁尘的手柔声道:“小尘,你交了个很好的朋友。” 梁尘笑嘻嘻道:“那可不,也不看我是谁弟弟!” 梁清叩指轻轻敲打弟弟额头,宠溺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就会油嘴滑舌。” 梁尘俏皮一笑,然后挽着姐姐的胳膊走到后边儿,对队伍里最不起眼的那人说道:“朱庆,你日后有何打算?” 中年男子一本正经道:“小王爷要不嫌弃,朱庆日后愿投身北境军伍。” 梁尘讶异道:“你愿意去龙骧军?” 朱庆点点头,哈哈大笑道:“跟小王爷走了这么一路,那大秦各地的藩王权贵如今我还真不看上眼,不如就去北境边军镇守国门,说不定还能争得一世英名!” 梁尘笑了笑,“朱老哥这豪气胸襟倒是不弱于旁人。” 朱庆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暖,咧嘴笑道:“要连这屁大点儿胸襟都没有,我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跟小王爷一路走过来的?” 这时,一道白虹划过天际,掠至众人眼前。 梁尘看到这位剑斩南楚皇城仍面不改色的白衣男子,连忙问道:“后边儿的追兵解决了?” 许白手持清霜剑,哂笑一声,“永州那边儿的六千骑兵被我悉数砍了个干净,不过衮州和台州好像又来了两万步卒,想必过一会儿就到了。” 梁清关切道:“没事儿吧?” 许白看向女子担忧的神情,摇摇头柔声道:“有我在,就算万人当前又有何妨?” 梁尘无奈一笑,“这南楚小皇帝还真是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啊。” 突然,许白心念微动,然后瞥了一眼后方。 “来了。” 果不其然,男子话音刚落,犹如蚁附蜂屯的两万大军伴随飞沙滚石从天际处缓缓走来。 许白冷笑一声,手持清霜剑,转过身朝两万大军迎面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漆黑鹰隼从阴山谷口上空划破天际,乖巧地落在了梁尘肩头。 梁尘看到肩头上的“赤虹”,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 梁清看到弟弟精心饲养的宝贝鹰隼,心中顿时了然,随即叫住许白。 许白瞬间停步,转头望向那只漆黑鹰隼,笑道:“还真来了?” 梁尘点点头,语气玩味道:“要不咱们这趟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大劲跑过来?” 许白收剑入鞘,走回二人身边,洒然一笑,“既然有行家来了,那我这个门外汉还是等着看戏吧。” 就在几人说话间,前方漫无边际的南楚大军已行至小王爷一行人不到十步处,纷纷结阵,身披甲胄,手持矛戈,个个面容坚毅,想必都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此次为首领兵的老人名为王冕,乃南楚朝堂正二品威武将军,曾在春秋一战之中立下过不少战功。 老人身披铁甲,一人一骑大踏步走向阵前,冷声道:“南陵王,你若现在带着这梁家姐弟束手就擒,老夫兴许可上奏陛下饶你一命。” 许白瞥了老人一眼,淡淡道:“王冕,我念你以前对南楚有功,所以好心提醒一句,赶紧跑吧。” 王冕闻言,仰天大笑,“你真以为仅凭自己一人就能与老夫麾下两万步卒匹敌?” 老人言毕,两万步卒手持长矛震地,声响振聋发聩。 片刻后,王冕抬了抬手,两万步卒瞬间绷身立直。 可让王冕感到蹊跷的是,身后步卒大军停住手中的动作之后,大地竟还在震颤不已,而且声势越来越大! 梁尘一行人身后的峡谷,飞沙走石高高扬起,鸟兽四散而逃,马蹄声震天响,如闷雷滚滚! 刹那间,老人目光所及之处,大批铁甲骑兵如潮水般从阴山谷口涌出,一面刻有“梁”字的大纛迎风猎猎作响。 王冕瞪紧双目,心中大惊! 身为春秋一战的老将,他怎会认不出靖北王麾下曾经马踏中原的玄甲重骑军?! 既然玄甲重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越境前来,那这趟领兵的人肯定就是那位北境世子梁澈无疑了。 老人强作镇定,紧了紧身上甲胄,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可接下来的一幕,直接让王冕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瘫坐在地,双腿止不住地哆嗦。 约莫两万人的玄甲重骑停步之后,以世子梁澈,角木蛟辛右安二人为首分为两排,留下一条正中笔直道路。 阴山峡谷,又有一万漆黑铁甲骑兵手持透亮长槊走出谷口。 靖北王麾下亲军,黑槊龙骑! 道路尽头,依稀可见老人披甲持剑。 一人一骑缓缓走至两万南楚步卒阵前。 老人的每一步,如同一道道惊雷落在王冕心头。 王冕看向这人,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连忙爬过去跪地,颤声道:“南楚二品威武将军,王冕,参见大秦靖北王!” 梁衍看也不看匍匐在地的老将军,淡淡说道:“夏阳一战,本王是没把你打服?” 王冕闻言,心头霎时升起一股彻骨寒意,浑身颤抖,不敢答话。 梁衍抬了抬眼皮,目视前方一望无际的两万步卒,平静道:“带着你的兵滚吧,本王今日也不想与南楚皇帝撕破脸皮。” 说完,老人掉转马头,缓缓折返。 这一日,当靖北王梁衍一人一骑转头离去之时,王冕身后的步卒方阵中,不知是谁先跪地喊了一句恭送靖北王,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步卒大军全部跪下。 两万声恭送,响彻天际,不绝于耳。 第100章 到家了 梁家军铁蹄所到之处,皆是大秦辖境山川国土。 这句流传已久的老话,若不是早年历经过那场燃遍中原的春秋战火,一定体会不到当时王冕对那披甲老人自骨髓里散发出的恐惧究竟有多深。 北境五十万龙骧军,镇守国门二十余年,雄壮且精锐,装备精良冠绝王朝,其玄甲重骑和黑槊龙骑更是声名赫赫,甲于天下。如今,河南王李虔手下的精锐虎豹骑被世子梁澈全灭,大秦境内恐怕也只有广陵王李炀手下的八万水师和兵部尚书石宗宪的十六万辽西天关骑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了。 阴山谷口内,梁衍一家五口骑着战马,走在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正前方,许白和辛右安两人识趣地拉开些许距离。 老人看着久未见面的小儿子和长女,笑了笑,“回来就好。” 梁清听到这句话,紧紧攥着缰绳,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公孙雪见状,连忙纵马走了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出声安慰道:“大姐,别伤心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梁清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柔声道:“小雪,谢谢。” 公孙雪笑了笑,温柔道:“大姐跟我还客气什么?” 两个女子互诉衷肠,梁澈不想前去打扰,于是纵马走到了弟弟和爹的面前,笑道:“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梁尘轻轻叹了口气,“要是娘在就好了。” 梁衍柔声道:“你娘在天上会看到这一幕的。” 说罢,老人欣慰道:“云霞谷六百战退四千徽州步卒,河南白马寺又败敌四千,我儿此次游历江湖打出的气势,就算是爹也叹为观止啊。” 梁澈也附和道:“虽说小尘此趟有许剑仙跟着,不过这战绩还是太吓人了点。” 梁尘摇摇头,“这都是多亏了风尘营和许白他们拼死护着,我自己哪有出什么力。” 梁衍笑了笑,“我儿这趟走下来真是长大了许多。” 梁尘默默点头,轻声道:“爹,我现在才知道这大秦要没有你,就真是山中无大王了。” 老人笑呵呵道:“爹老了,这趟能带着你二哥过来逞一回英雄,下次就说不准咯。” 梁尘听到这句话,顿时心头一酸。 当子女的,有哪个不怕父母日渐老去? 后边儿,许白骑着战马,看了眼旁边那名长枪负后的中年男子,笑道:“听说辛将军不光武学修为深不见底,提笔写词一事也是信手拈来?” 北境四州,要论哪人能以文才武略冠绝三军,唯有这位被世人誉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下马定乾坤”的角木蛟。 此人在春秋年间灭国东海之前,曾写下许多被天下武将推崇至极的诗词,其中有两句直到今天,北境五十万龙骧军仍朗朗上口。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辛右安笑了笑,“写词一事倒还凑合,不过这武学功底,在下恐怕当不得许剑仙如此夸赞。” 许白摆了摆手,“将军谦虚了,以你现在的武学修为,恐怕比之当年的枪仙陈丛也不遑多让。” 辛右安赞叹道:“果真瞒不住许剑仙的一双慧眼,当年陈丛的霸王卸甲不过练至七层,在下如今却已登至九楼。” 饶是许白也忍不住讶异道:“霸王卸甲乃枪术之冠,江湖百年来从未有人到过八层,你竟已登至九楼,想必离那十层圆满也不会太远了吧?” 辛右安没有隐瞒,坦言道:“五年之内,必到十层。” 许白点点头,感慨道:“看来往后即使我不在,这座江湖也不会再寂寞了。” 披甲男子抬头望天,笑了笑,“一定不会寂寞的...” 这时,前方不远处的梁尘听到两人谈话,往后看了一眼辛右安背后装上枪头的当世名器,不禁问道:“二哥,那杆银枪就是‘天青烟’?” 辛右安之所以给手中银白长枪取了这么一个稍显女气的名字,原因很简单,喜欢釉瓷。 天下瓷器,汝州为魁,其中唯有幽淡隽永的天青瓷烧制起来最考究窑徒耐心。天青,又名“天青过雨”,此后晴日上釉的汝瓷乃上品中的上品,清雅绝尘,存世极少。 正因这种上佳釉色必须在烟雨天才能烧出来,所以辛右安才将手中长枪取名为“天青烟”。 梁澈点点头,笑道:“没错。” 梁尘闻言,略感遗憾道:“唉,我还以为这趟能看到那柄枪头由银转青呢。” 梁澈笑了笑,“银转青算个屁,小尘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梁尘讶异道:“啥意思?” 梁澈此时不慌不忙地吹起口哨,特意卖了个关子。 梁尘见状,笑呵呵道:“我降不住二哥,自有人能降住。” 说罢,梁尘就要掉转马头去找这会儿正与大姐相谈甚欢的二嫂。 梁澈连忙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气笑道:“我说还不行?” 梁澈解释道:“辛大哥手中长枪银转青不过了了,三清境实力而已,但要转为幽紫,那才是实打实的万象境杀力,但我从未见过就是了。” 梁衍听到了俩儿子的谈话,缓缓说道:“天青烟银转紫,爹也不过仅仅见过两次而已,一次后梁灭国之战,还有一次是在西晋夷陵,当时辛右安一骑当先杀入三十万敌军阵前,取了苟曦,也就是绿竹他爹的头颅。” 梁尘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些哑口无言。 突然,一股冲天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 梁尘望向前方,顿时从哑口无言,变为瞠目结舌。 前方十余里,大批营帐倒地,横尸遍野,峡谷周遭的岩壁,被猩红鲜血染遍,触目心惊! 梁尘看向倒在前方不远处,被大片血迹浸染的南楚王旗,难以置信道:“全死了?” 梁衍点了点头,淡然道:“许淳早年派来在此地驻扎的尽是些浑身硬骨头的春秋老兵,自然不会怯战。”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人一人一骑当先,战马踏过这些累累尸首,心神没有丝毫起伏。 亦如他当年踏过春秋乱战二十年白骨遍地的死人疆场一样。 终于,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在阴山峡谷行至半个时辰后,清晰可见前方谷口不远处林立的幽州军镇。 到家了。 第101章 道首见佛陀 泰山这处“峻极之地”位于大秦兖州,雄立于华北平原之东,作为历朝历代帝王的封禅地,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被天下人冠为五岳之首。 据阴阳五行论,泰山居东方,乃大日升起落下的地方,也是世间万物发祥之地,此山供奉的神祗具有主生宰死之能。因此泰山神,东岳大帝素来被佛教道庭敬仰供奉。 道教天地水阳四府当中,东岳大帝乃地府和阳府的最高神明,主宰人间,阴间的祸福,统辖五岳及天下名山,并掌管十殿阎罗王,是统辖阴阳界的无上天尊。同样,它也是佛教奉祀的二十四天护法神之一,与地藏王菩萨,酆都大帝一样,可指引亡魂走向极乐净土。 正因如此,近几十年来的佛道两教辩论之地都选在了泰山。 山脚底下不远处有一处小酒铺,开了已有二十多年,店老板是位善于钻研生计的精明汉子,名为刘二,这些年他凭借地利可是赚足了天下各地前来围观五年一次佛道辩论的江湖世子和大批往来香客银钱。 酒铺内,刘二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正翻看手中不知从哪淘来的江湖禁书,双眼眯成一条缝,读到紧张刺激时还不忘挠一挠裤裆大鸟。 这时,一声呼喊打断了刘二的大好兴致。 “店老板,桌上没酒了,赶紧再拿些!” 酒铺内的客人闻言,纷纷望去。 说话那人是个满脸通红的白衣和尚,正搂着坐在他旁边的小沙弥嘻嘻哈哈,丝毫没个正经样儿。 刘二闻言,把书放下,瞥了眼那名和尚装扮的中年男子,神色全是鄙夷。 这些年,自从那白衣僧人罗法华在泰山辩论一战成名之后,前来的香客有不少都学着他穿起了白色袈裟,希冀着往这高人那边儿靠拢靠拢,沾染点儿佛门静气,以求菩萨庇佑。这样的人,刘二近些年见得比谁都多,但像适才那说话男子那么招人嫌的,却很少见。 但只要付得起银子,他刘二也懒得管这些,听到白衣僧人的言语之后立马抬腿又搬了两壶泸州老窖放到他桌前。 白衣僧人打了个酒嗝,挠挠头羞赧道:“店老板,就没便宜点儿的酒了?” 刘二脸一黑,冷冷说道:“客官,这是小店剩下最便宜的酒了。” 白衣僧人打了个哈哈,然后扭头低声问道:“小长念,银子还够不够?” 苏长念无奈道:“师父,够是够,但弘远方丈要知道您这趟把他私房钱霍霍完了,回去不得跟咱俩玩命儿?” 白衣僧人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无妨无妨,大不了为师日后还他就是了。” 苏长念撇了撇嘴,“师父您这话,别说是弘远方丈了,鬼都不信。” 刘二听着一大一小两人的小声嘀咕,不耐烦道:“客官,咱这店小,您要实在没银子就请回吧。” 白衣僧人一把将小沙弥身后包袱夺了过来,掏出一锭银钱丢了过去,不情不愿道:“拿去拿去。” 刘二接过银子,面色有所缓和,笑呵呵道:“那在下就不打扰客官酒兴了。” 等到店老板坐回到板凳上继续翻看艳书之后,苏长念看向白衣僧人饮尽一杯酒满足的神情,无奈笑道:“看来徒弟以后只能修炼成佛,烧出舍利子卖钱,才能养起师父了。” 白衣僧人瞥了小沙弥一眼,无奈道:“小长念,为师平日说你傻,你还不服气,那舍利子是那么好烧的?” 小沙弥挠挠头,笑嘿嘿道:“我其实也不懂这些门道,不过听庙里那帮方丈们的说辞,舍利子好像能换很多银子。” 白衣僧人嘬了一小口酒,啧啧道:“是能换不少银子。” 小沙弥眨了眨眼,问道:“真的?师父你莫不是又酒醉胡话吧?”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你师父是那酒后乱性的和尚吗?” 苏长念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是!” 就在白衣僧人刚要辩驳的时候,酒铺外又来了一大一小,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紫色道袍,腰佩法剑。 刘二抬了抬眼皮,瞥见那两人装扮,心中又是一阵鄙夷。 今儿是什么日子,有个四不像的和尚就算了,又来了个不懂半点儿规矩的道士,出了门也不想着打听打听,那紫袍是谁都能穿的吗? 紫袍道人环顾一圈酒铺,瞅见苏长念师徒二人之后,便带着小徒弟张子阳走了过去。 赵篁坐下之后,打量了小沙弥苏长念一眼,笑了笑,“罗法华,你有个好徒弟啊。” 罗法华打了个酒嗝,以同样的说辞回敬道:“彼此彼此。” 一袭青衫江湖客打扮的张子阳落座之后,目光就没从对面罗法华身上挪开过,小道士此时瞠目结舌,心想这白衣僧人怎么跟传闻里不大相似啊?莫不是师父认错人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欠身道:“小僧鸿胪寺苏长念,见过赵大天师。” 紫袍道人回了个稽首,笑道:“长念,好名字。” 张子阳见状,这才后知后觉地朝对面那白衣僧人恭敬地行了个道门稽首,“小道龙虎山张子阳,见过鸿胪寺主持。” 白衣僧人捞了把桌上花生米丢入嘴里,笑眯眯道:“不错不错。” 张子阳看到这场景,不禁扯了扯嘴角,心中幻想一路的白衣僧人高大形象瞬间崩塌。 寒暄客气过之后,罗法华淡然道:“听说那张平之也来泰山了?” 赵篁点点头,没有隐瞒,“我已经见过此人了,他说这趟不为了论道,只为观道而来。” 罗法华笑了笑,“你竟能容他?” 赵篁平淡道:“凡人受造平等,贫道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罗法华啧啧道:“不愧是大天师,这气度果然也忒大。” 赵篁一笑置之,然后问道:“南楚那事,你想必也听闻了吧,对此怎么看?” 白衣僧人点点头,平静道:“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意料之中,要说当今江湖谁能第一个登至天人境,也只有他许白能做到了。” 紫袍道人淡然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看来那件事恐怕要比我俩预想中来的要更快一些了。” 罗法华没有否认他的说辞,缓缓说道:“自从张天师早年作为世间第一个陆地天人在龙虎山登仙台羽化之后,这天地迟早便会陷入神通不存、诸法寂灭的下场,许白在南楚皇都的破境只不过加快了些许进程,并不能算真正一手促就此事,毕竟现在的天下就是这么个形势,你们道家先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赵篁平淡道:“你所说倒也不尽然,这末法大劫若限制的是天下所有修行之人,贫道就不会下山了。” 罗法华笑了笑,“这话你的确比我说起来更有信服力,毕竟你们道门受此事波及最深,若是百年千年以后,天地间就只剩那几个怪物存世,其余人人不得修行,道教恐怕至少要散去一大半信徒,到那时就不会有什么佛道辩论了,” 赵篁点点头,“天数一旦有尽,以后的路,难走的人只怕更难走。” 罗法华平静道:“一样的理儿,行事没规矩的人只会愈发没有规矩。” 赵篁笑道:“对这一点的看法咱俩倒是不谋而合。” 罗法华饮尽一杯酒,眯眼道:“就看往后怎么做了。” 紫袍道人站起身,淡淡一笑,“吾道不孤。”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虔诚佛唱。 苏长念和张子阳这两个小家伙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 直到罗法华撂下一句走了,这俩小家伙才堪堪回过神来。 刘二打了个哈欠,望向走出铺子的四人,语气不屑道:“鼻孔眼子插大葱,装什么牛鼻子高人?” 此刻,对四人出言不逊的男子还不知道,这一次时隔五年,也是最受世人瞩目的泰山佛道辩论。 竟在山脚一处小小酒铺悄然落下了帷幕。 第102章 挽狂澜于既倒 对目前的南楚而言,当下无疑是一个多事之秋。 本就地处偏远的九州之地,如今灾祸不断降临,就说永州和静州两地,灾情还没缓和一月,老天爷就又降下一场暴雨,好似天河倾覆,人间霎时变成一片汪洋,河流水位暴涨,洪涝将本来固若金汤的堤坝冲塌,淹没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县城,至于这一切的缘由,全被司天台秘书监陆旭归结于许白早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皇城内,大批宫殿围墙正在重建,国府内本就不富庶的库银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就连天子的吃穿用度也不得不被克扣许多。 大安殿门前,茫茫雨幕中,跪了好几位在朝堂内说得上话的文官,他们丝毫不在意身上名贵袍服被雨水浸透,个个面容坚毅,手捧早已写好内容的竹简,恳求皇帝召见。 皇帝书房内,许子桓瞅了眼外边儿的滂沱大雨,冷冷说道:“高大人,你手底下的官儿还真是高风亮节啊。” 前来奏报各地灾情的六部尚书高适卿闻言,此刻如坐针毡,擦了擦额头汗珠道:“陛下,群臣所请也不无情理,要不...” 高大人话还没说完,年轻皇帝一肘将龙头书案前堆满的奏章推散在地,龙颜大怒道:“朕难道不知道赈灾一事刻不容缓?!银子!银子呢?你高适卿能给国库变出五十万两雪花银吗?!” 高适卿听到这句话,两腿猛地一软,立马扑通跪地,叩首道:“陛下息怒,是臣考虑不周,失言了。” 这时,老太监在书房门外停步,拱手恭敬道:“陛下,张大人和陆大人来了。” 许子桓压了压胸中怒意,尽量平淡道:“请过来吧。” 张天岳和陆旭随即被老宦官领了进来,二人进了书房门以后不约而同地看了眼匍匐跪地的高适卿,但都没有言语。 年轻皇帝率先开口道:“不必多礼,朕这次请二位大人来就是想问一问司天台重建一事办得如何了。” 陆旭一五一十答道:“回陛下,南楚境内如今大雨不断,运输木材的货船被洪灾淹没,司天台工期只能延后,往后至少还要动土整整两年光阴才能完工。” 许子桓又将龙头书案上一盏玉瓶摔碎在高适卿面前,怒喝道:“听见了吗?!这皇城大大小小往后哪处地方不是急等着用银子?你这个六部尚书除了长个嘴,还有个屁的用!” 高适卿身形愈发卑微,不敢答话。 张天岳见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打了个圆场道:“陛下,高大人同时兼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事务繁多,劳心劳神,难免做事不能面面俱到,当下正逢国境灾乱之时,咱们可不能先乱了套。” 陆旭躬身道:“张大人所言甚合情理。” 许子桓眉头皱了皱,思索片刻之后,觉得自己适才的确有些失态了,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抬手道,“高卿,起来吧。” 高适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恭声道:“臣叩谢陛下!” 许子桓语气稍有缓和,“高大人,拨银赈灾一事还是先缓缓,你去跟外边儿站着的几位大臣说让他们先回吧,淋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高适卿经过刚才的教训,哪还再敢说一句反话,连忙躬身道:“臣领命。” 年轻皇帝又投给陆旭一个细微眼色,老人立马领会其意,躬身道:“陛下,老臣也先告退了。” 等到二人走了之后,许子桓摆了摆手示意张天岳落座,叹道:“先生,您说朕该如何是好?” 张天岳坐下之后,思虑良久,缓缓吐出三个字。 “改国策。” 年轻皇帝闻言,眉头紧皱,语气颇为沉重,“朕不是驳斥先生的意思,但当下治国八大策乃先帝与诸位朝臣苦苦钻研二十余年的心血,怎能轻易说改就改?” 张天岳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若不大刀阔斧改革,南楚迟早亡矣。” 许子桓心头大震,对于张天岳的远见卓识,自己这个当学生的自然比其它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既然说出了这句话,那南楚如今恐怕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张天岳又说道:“臣认为,当今朝廷表面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尤其在政策上更是积弊已久。首先在地方,贪腐严重,其中以江陵一地的官僚门阀最甚,在此等情况下,田产赋税先帝早年虽减免了许多,但对于不少地方百姓而言却仍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加上成年累月的天灾,田地荒凉无植,灾民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陛下您说这样的王朝,离覆灭还会远吗?” 许子桓闻言,咽了口唾沫,问道:“要依先生所说,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张天岳郑重其事道:“当今地方官员泄沓成风,政以贿成,多半原因乃吏治不清,臣已想好一策,暂命名为考校法,六部把各个地方的任职官员应办职务按一月为始,以此类推,登记在簿子上,然后再上报,督察院和六部加以审核校准,提拔贤才,秉持信赏罚,持法严两大挈领,日后朝野之风定焕然一新。” “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是国匮民穷的根源,赈灾一事结束之后,臣认为该将土地全数重新丈量,彻底地方豪绅清查漏税的田产,另外在税收方面,应将各种经费统一编派,过去田赋有夏,秋之分,征收又有各种名目,实在太过繁冗,统一之后,不仅朝廷清查账目方便,百姓也知道了自己的税纳往了何处,最重要的是,此举可以避免地方官吏再行贪腐之事。” “至于军务方面,南楚如今大厦将倾,大秦这代皇帝在臣看来,是个好战的性子,日后两国再起硝烟是必然,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应着眼将来,整饬边防一事刻不容缓,许三湾已经荒废多年,平阳关地势虽然险要,但在臣看来仍略有不足,阴山谷口的军防,这次被大秦靖北王率军轻易踏破,就是最好的缩影。” 之后,张天岳又从徭役征派之事做了细致的考量。 许子桓就这么默默地听着,中途一句话也没有说。 南楚境内半个多月的滂沱暴雨,在这一刻终于停了。 隔日,天乾八年,南楚当朝六部尚书,高适卿主动请辞还乡。 帝师张天岳取而代之,上任第一天即颁布四条法例。 举国轰动! 第103章 入冬了 虽然在大秦许多有识之士看来,南楚帝师张天岳早晚都会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国巨擘,但没想到,这一刻竟来的那么快。 大秦常安城,三朝首辅苏仪刚刚结束早朝回府,就有二人匆匆前来拜访。 老人所在的后花园,布局井然有序,虽已深秋,花圃草木仍生机勃勃,琳琅满目的砖雕、石雕摆放讲究,凉亭台柱的雕花栩栩如生,院子门罩斗框边饰下有蛟龙出海、麒麟等瑞兽,及花卉吉祥图案,整座府邸颇有“千金门楼四两屋”的意境。 此次前来拜访的两人,一位是素来有“内相”之称的薛怀中,另一位则是老人的儿子,今日朝堂上被天子出言训诫的吏部尚书,薛良弼。 薛家乃常安的豪门望族,曾袭过列侯,今到了薛怀中这一代,业经四世,因早年先帝隆恩浩荡,远迈前朝,又破格提拔他为保和殿大学士。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薛家虽系钟鸣鼎盛之家,但也难逃日渐衰落的命运,今日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薛良弼毫不留余地的训斥,就是很好的体现。 此时,苏仪正亲自在后院料理花卉,见到薛家父子前来之后,放下手中活计,抬头微笑道:“今儿什么风把薛大人吹了过来?” 薛怀中虽也位列当朝一品,但在堂堂三朝首辅面前,仍是不敢拿捏架子,带着儿子微微躬身道:“见过首辅。” 苏仪摆了摆手,领着二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又命下人去泡了壶茶,问道:“不知薛大人今日因何事造访?” 薛怀中笑了笑,“不瞒首辅,老弟这次前来,正是为了不孝子良弼。” 苏仪点点头道:“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连薛老弟这么一个素来喜欢耳根清净的人,竟也会为了这官场腌臜事特地来造访本辅。” 薛怀中叹了口气,“老弟我又何尝不想安坐府中颐养天年,但就这一个儿子,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怎么放得下心?” 薛良弼看到父亲忧愁的面容,也跟着叹了口气。 薛怀中开口道:“首辅,我儿今日这事,可还有解?” 苏仪平淡道:“既然薛老弟今日亲自领着儿子前来,那本辅就对此事说上几句。” 中年男子连忙作揖道:“良弼谨当聆听首辅教诲。” 老人平静道:“本辅就说两点,第一,薛尚书往后做事手段要改一改。第二,别总把自己看得太重。” 薛怀中暗自思忖老人话外的意思。 薛良弼闻言,眼角闪过一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怨气,问道:“恕晚辈愚钝,首辅可否细说一二?” 苏仪毫不掩饰地哂笑一声,“天子今日为何动了大怒,原因你薛良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吏部派至大秦地方的官员贪墨事小,触犯到了那位的雷池才是大忌。” 薛怀中心头一惊,心中顿时了然。 苏仪接着说道:“吏部尚书在内阁成立之前被称为什么?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天官,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坐到这个位子的人行事若连揣摩圣意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还能做好什么?” “你手底下官员贪墨一事,既已出了,不管牵扯多少,大方认了便是,非要急于撇清自己,你当那位监国八年登基的新天子是何等人物,他会看不出你早年提拔任选官员时存的那点儿私心?为何又从不干涉?这就是驭人之术了。” 薛良弼后背冒出一丝冷汗,又问道:“既如首辅所言,那天子今日为何还会大发雷霆?” 苏仪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把此事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薛家倒是清净了,那百姓接下来会骂谁?” 薛怀中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薛良弼瞧见父亲的凌厉目光,解释道:“儿子也只是想为薛家遮风挡雨,不想让爹连累着被百姓唾弃。” 苏仪闻言,轻蔑一笑,“你遮的是谁的风,挡的又是谁的雨?整个大秦,只有一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帝。六史都只言诛灭九族,唯我大秦,自春秋以来,可诛灭十族!” 薛良弼听到这句话,一时惊骇地无以复加。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面前这个老人为何能屹立朝堂四十多年,做到三朝首辅,乃至新帝登基之后也不敢对其一时有所动作。 靠的不仅是他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还有预见到自己归宿之后仍不为所动的必死觉悟! —————— 北境以北,雄踞着一个巨大王朝北狄,自春秋一战以后,国力不减反增,对大秦虎视眈眈已有二十余年。 如今几年,北境边军与狄人战事不见波澜壮阔,大多都是双方前来刺探军情的一小股游骑斥候短兵相接。 陆子邙来到沧州轻骑营已有快一年,在龙骧军严苛纪令的鞭挞下,这位本来肥硕如猪的陆家二公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个精瘦干练的英俊小伙。 北境军制,轻骑营二什为队 ,设队率,能当上轻骑队率,尤其是在闻名天下的龙骧骑军,比起朝廷那边儿一般的偏将校尉还来的威风,陆子邙的队率就是这么一位魁梧壮实的中年汉子,名为吴猛,少时便跟着梁衍南征北战,从一个末等卒子做到过军队校尉,力大无穷,可挽弓二百石,脔力超群,不过他有一个毛病,就是贪功冒进,不少次违抗军令追杀逃兵,正因如此,吴勇早年时常被梁衍吊起来鞭打,军衔也是一降再降,否则凭借他的赫赫功绩,至少也能做到一军副将。 不过吴勇自己倒对此不以为然,每次手底下兵卒提及他被大将军鞭打一事,不但不恼,反而乐呵呵的,像是以此为荣似的。 陆子邙仰仗家中关系进入边军之后,非但没有受到特殊关照,有几次在关外与北狄斥候交锋中还被强行拉着冲在了最前头,差点饮恨沙场,若不是每次有吴猛关键时刻出刀相救,这位纨绔二公子恐怕早就去找那阎王爷报道去了。 今日,陆子邙所在的骑兵队伍刚从北狄边境厮杀一场返回军营,一位素日与他交好的骑兵随即上前笑呵呵道:“子邙,外边儿有个贼俊的小娘子说来找你,咋的,是瞒着弟兄们交了个相好的?” 陆子邙紧一紧手臂上被鲜血染尽的白布,笑骂道:“陈康,滚你大爷的,老子整天忙着杀蛮子,哪有这闲工夫去寻乐子?” 一旁名为孙庭侯的年轻骑兵大笑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咱们一起入军快一年了,你杀了有二十个蛮子没?” 陆子邙拍了拍自己的战马,两侧赫然挂着四只头颅,神色倨傲道:“刚好二十!” 陈康啧啧道:“陆大将军真是威风啊,都快到本公子的一半了。” 三人之所以在私下里交谈如此肆无忌惮,原因很简单,陈康与孙庭侯二人乃将门子弟出身,家中在北境虽不如青州陆家那般声名显赫,倒也还算富庶,所以他们平日能谈论的话题自然也比寻常袍泽多上几分,关系日经相处,也变得极为要好。 不过陆子邙虽然家世显赫,但从未与陈康和孙庭侯两位袍泽主动提起过,二人对陆子邙家里的了解,也只是从平日交谈中的只言片语中依稀推断出他应也是个富家大族出身。 插科打诨之后,陆子邙先跟吴猛报备了一声,才跑去见这趟特意来找自己的那位女子。 远远瞧见军帐门口窈窕女子的身影之后,陆家二公子连忙换上一块干净白布缠上,快步走了过去。 陆子邙一路小跑,挥挥手喊道:“姐!” 陆芸溪瞅见弟弟的身影,梨涡浅浅,容貌愈发动人,惹得来往兵卒不禁驻足。 陆子邙没好气地遣散这帮等着看热闹的袍泽,笑着对女子说道:“姐,咋来沧州了?” 陆芸溪看到了弟弟手臂上缠着的白布,没有急着回答他,神情担忧道:“受伤了?” 陆子邙闻言,挥动受伤胳膊笑道:“小伤小伤,无碍的。” 女子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小声斥责道:“姐以前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 陆子氓拍了拍她的手,笑呵呵道:“咋能忘呢,姐让我别傻乎乎地学人家逞英雄。” 陆芸溪娇哼了一声,“既然记得,那咋个还受伤了?” 陆子氓挠了挠头,俏皮道:“意外,意外。” 女子又把弟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此刻眼角竟泛起了丝丝泪花,别过头努嘴道:“才不到一年,就瘦了那么多,爹爹好狠的心!” 陆子氓生平最怕三件事,第一件是怕尘哥不带自己玩了,第二件是怕老爹发火,第三件就是怕姐姐掉眼泪。 这不,现在就摊上一件。 男子连忙走过去帮她拂去泪水,出声安慰道:“姐,我真没事儿,你别伤心了。” 陆芸溪也不想让弟弟为她担心,于是拿帕巾擦了擦眼泪,点点头道:“姐这趟来是要给你说个好消息,那无赖回来了。” 陆子邙闻言,喜出望外道:“啥?!尘哥回了?姐,此话属实?你听谁说的!” 女子看见弟弟这副狗腿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姐前些日子才跟着爹去了趟靖北王府拜见从南楚归来的长郡主,正巧碰上了那无赖。” 陆子邙难以置信道:“郡主也回了?!” 陆芸溪点点头道:“跟小王爷一起回的。” 陆子邙喜笑颜开道:“不愧是我尘哥啊,真牛气。” 女子听到这句话,破天荒没有反驳,轻声道:“那无赖虽然表面上还是个放荡乖张性子,但姐总觉得他这趟走下来,好像变了许多,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陆子邙打趣道:“姐,你要想让尘哥当我姐夫,老弟回头帮你去说媒。” 陆芸溪佯装要打,笑骂道:“兔崽子,别以为你现在力气大了,姐就揍不得你了!” 男子抱头求饶道:“姐,我错了还不成?” 陆芸溪抬头看了眼天色,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那无赖让我给你带句话。” 陆子邙满脸期待道:“尘哥说的啥?” 女子笑了笑,“那无赖说,等下次再回来,你要做不到个标长,他就亲自过来把你揍一顿。” 说完,陆芸溪又交代了弟弟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陆子邙一人在原地驻足良久,恰巧一阵寒风吹过。 男子抬头望天,眉眼间尽是笑意。 不知不觉,已经快入冬了啊。 第104章 再次启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有句老话说过,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当下,北境落完了最后一场秋雨,迎来了冬季。 靖北王府,大雪茫茫,梁尘的豪奢房间被长长地龙铺就,珐琅三足熏炉内的火光正旺,暖意升腾,彻底隔绝了外头肆虐的风雪。 自从回了王府之后,梁尘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道理,果真是在家的日子比在外边儿过得快上了许多,尤其是在足不出户的严冬时节,一晃眼儿,竟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再往后不久,就该到年关了。 此刻,梁尘双腿盘坐在床头,微微闭目,额头冒汗,与那股至今仍存在自己体内的那道残留剑气周旋。 其实在许白登至天人境之后,这股时常逼至心肺的凌厉剑气随时都可祛除,不过小王爷说了,要先留着它打熬体魄,等什么时候登至一品了,再自行破之。 忽然,屋外响起一阵细微敲门声,“公子,九歌求见。” 梁尘听到门外女子悦耳的嗓音,睁开眼长出一口气,把那股体内剑气暂时压制。 “进吧。” 九歌走进房门之后,一股沁人香气瞬间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梁尘合上衣衫,笑了笑,“怎么没跟丫头们一起去院子里边儿堆雪人?” 九歌走到床边,伸出纤纤玉手帮梁尘拂去额头残余汗珠,娇怨道:“公子在屋里受苦,奴家哪还有心思去玩?” 梁尘闻着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沁人体香,伸了个懒腰,浑身舒泰道:“走,上春神亭赏雪去。” 说罢,主仆二人走出院子,往春神亭走去。 到了亭子,九歌踮起脚为梁尘紧了紧雪白狐裘,又温上一壶热酒,陪着他一同望向飘洒在春庭湖面的鹅毛大雪。 这时,一男一女缓缓走来。 九歌见到两人的身影,连忙施了个万福,“见过郡主,许剑仙。” 梁清一袭大红冬绸貂皮斗篷,手捧雕花暖炉,面色比起刚到家那会儿愈发显得苍白。 许白则是随意套了个白狐裘,扶着她走进了亭子。 梁尘连忙起身搀扶大姐坐下,担忧道:“姐,外头天冷,回屋里看景儿吧。” 梁清轻轻摇头,笑了笑,“院子里的雪景哪能跟万顷的春庭湖相提并论?” 见到梁尘还是一副担忧的神色,女子出声安慰道:“自打爹把桓医圣请来府中之后,姐的身子已经好上了许多,你就不要担心了。” 梁尘何尝不知女子口中言语到底有几分真假,若她的病不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以桓仲那老头儿的高超医术,大姐早就该痊愈了。 小王爷现在只恨当初没有摘了那南楚皇帝的头颅! 梁清见弟弟不说话,于是转移话头问道:“小尘,真不在家里过年了?” 梁尘先命九歌遣退亭外长廊中的几位仆从,然后望向亭外漫天飞雪,点点头,“梁衍说了,只有年关这会儿北狄边境军防才最松散。” 许白这时开口道:“我答应了你姐过年之后带她出去转转,这趟就不能跟着了。” 梁尘笑了笑,“本来这趟我也没想带其他人跟着,你就安安心心留下来陪我姐就成了。” 梁清神色担忧道:“绿竹也不带么?” 梁尘摇摇头,淡然道:“不带,就我自己去。” 许白轻轻一笑,“为了能让这个世袭罔替名副其实,你还真豁得出去。” 梁尘拿起温好的酒壶倒了一杯,嘬了口道:“总不能一直当个无用败家子吧?” 梁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爹和阿澈为得不就是能让你活得轻松一些,小尘你又何苦去那凶险之地遭罪呢?” 梁尘拍了拍大姐的手,柔声道:“姐,只许爹和二哥替我着想,难道就不准我这个当弟弟和儿子的为他们做些什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梁清忧心忡忡道:“可狄人与我北境边军兵戈相见已有二十年余年,你这次孤身前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风雪更甚,落入亭中, 梁尘伸手拨去了女子头上的雪花,笑道:“放心吧姐,我自有分寸。” 许白问道:“你这次打算怎么走?” 梁尘答道:“先从沧州虎门关出境,一路走完沃野,怀朔,武雄,抚冥,柔玄,怀荒,六座军镇,最后再从定阳关返程。” 许白点了点头,“这少说也得走上半年光阴。” 梁尘一笑置之,然后说道:“足足半年,够我登至一品了。” 许白哦了一声,“老阁主教的内功心法,你回家的这段日子已修炼至四重了?” 梁尘如实说道:“白马寺一战之后,我两大绝穴就已尽开,后来在许三湾经那位白衣住持点拨,一品早已近在眼前,不过你也知道,那纸糊的金身体魄我根本不屑看上一眼,就算往后比不上罗法华的佛陀金身,至少也得与阿罗汉金身齐平。” 许白笑了笑,“你既有如此想法,北狄宗神寺有一位老僧,佛法造诣极高,你这趟可以去瞧瞧。” 梁尘讶异道:“宗神寺?” 许白点了点头,“没错,这座佛寺乃北狄第一禅寺,老住持曾与罗法华的师父,德诚禅师同出一脉,后来尊师圆寂,两位高僧一个留在了南楚,一个辗转到了佛教最不受人待见的北狄建立宗神寺。我以前听罗法华说过,那老住持每年都会独自出寺弘扬佛法,一走最少都是小半年,你这趟若能碰见他,必会有所体悟。” 梁尘无奈一笑,“他在寺里还好说,可要是真如你所言,不巧出了门,北狄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 许白笑了笑,“所以说,佛门讲究一个缘字。” 亭中三人一时默默无言。 梁尘望向亭外漫天飞雪,喟然叹道:“又该上路了...” 梁清抬头望天,双手握紧抵住下巴,默默说道:“娘,您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小尘这趟平平安安回来。” 梁尘跟随女子的目光望去,柔声道:“一家人都要平安才好。” 漫天大雪瞬间小去了几分。 当天深夜,靖北王梁衍径直走进了小儿子所在的海棠院。 父子二人一夜密谈,谁也不知其内容。 隔日,天蒙蒙亮,一位年轻男子在宁州城年关将近的阵阵爆竹声中,悄悄踏上了赶赴北狄的路途。 第1章 江湖渺深 青帮作为沧州数一数二的帮派,势力遍布境内各地,盘根错节,门下小山头林立繁多,光是堂口就有四十多个。 这帮派乃杜、钱、潘三位祖师所创,然草创之初,钱,潘两位帮主先后病逝,如今只留下了杜昇一人独挑大梁。说到这位老人,江湖传言他早年得过一位武当山道门真人传承,而后又修习了三十年的外家拳,曾在一场争夺地盘的帮派乱斗中双拳轰杀了四十多位绿林好汉,自此以后名声大震。 青门行禅宗制度,堂口大多子弟乃是拜师入门,帮众以师徒相称,崇尚“师徒如父子”,规矩复杂严密,上过拜帖,行了香堂仪式洗礼之后,勉强可算“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半门弟子,要想成为内门弟子,还必须要经过三年的精细核查才能真正入门。 青帮明面上的营生是在边境线上倒卖货物,其中马匹,绢帛居多,一支小队运送的货物来回足足可赚取一千五百两纹银。但要说最挣钱的营生,却是他们暗地里做的人口买卖,帮内人都称作“养瘦马”,自打杜昇把帮派根据地挪至北境沧州以后,这些年来没少花心思打点官衙大员,民间还传言,此人竟还与沧州境内名声仅次于霍家的曹家之主,步军副统领曹雷有所勾结。 养瘦马,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养马,乃是往各地贩卖女子的丧良心营生,其中与扬州官商来往最多,所以又称“扬州瘦马”,与“大同婆姨”,“西湖船娘”,“泰山姑子”一样,被常年行走在花柳丛中的风流客誉为四大民妓。养瘦马,就是以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 瘦马又分为三等,其中以女子的“三寸金莲”鉴定,制定出了“瘦、小、尖、弯、香、软、正”等七条标准,一等瘦马,被传授吟诗书法,奏琴笛艺,搔首弄姿等淫巧。二等瘦马虽也识的些字,但学最多的还是记账算数,历来被各地商贾争抢,至于这第三等,只习了些女红,裁剪等手艺,多是些中人之姿。 这次暗中送往北狄边境的几位“瘦马”均是一等姿色。帮主杜昇的独女,杜月凝亲自带着两位堂主和若干随从运送。 此次目的地乃是北狄襄林城,青帮的精锐健士骑着良驹,个个提心吊胆,毕竟这等营生可不是谁都做的,如今两国边境线上,每天至少都要死几百人,不然沧州境内的百姓为何户户把白绫挂在门前? 杜月凝这趟是第一次去往边境走动,虽然手持通关文牒,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忐忑,所幸的是有两位武艺高强的堂主随行,只要不碰上些硬茬子,想必都能轻松解决。 这位面皮丝毫不逊于后边儿几辆马车内坐着的一等“瘦马”,如同祸水尤物一般的妩媚女子在带着队伍走出城门之后,沿着一条官道外的小径缓缓前行,如今已经过了四日。 天色已至黄昏,因为还没到边境,路上不会起太多波澜,所以杜月凝便与后边儿那位与她拉开半匹马距离的老堂主闲聊了一会儿,意在打发些闲散光阴。 “听我爹说,刘堂主经常在边境走动,想必对那狄人了解颇多吧?” 名叫刘洪的老堂主笑呵呵道:“少当家所言不假,老夫这些年常常与那伙人打交道,其中也曾出手杀过几个狄蛮子。” 杜月凝笑了笑,“毕竟刘老堂主的双刀功夫深不可测,爹爹也时常提及。” 刘洪借着话头儿奉承道:“少当家抬举老夫了,我这三脚猫功夫,跟您的剑法比起来不过尔尔。” 杜月凝笑容更甚,拍了拍腰间细长佩剑,“老堂主过奖了。” 说话间,女子余光瞥见了后边随行的一位年轻男子,不禁皱了皱柳眉。 这名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袭厚实长袍,腰间配有一柄雪白短剑,远远吊在青帮队伍后方,唯一上前几次还是鬼鬼祟祟地掀开坐有几位“瘦马”的车窗帘子。 对于他,就算贵如杜月凝也知之甚少,只晓得这名年轻人是爹爹亲自派遣过来的帮手,据说家世不俗,想来应是北境四州哪家将门子弟出身,图个新鲜劲让自己老子把他安插在了这趟队伍当中来边境见见世面,平日里负责些盯梢工作,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活计,这名年轻人都做得极不像样,没有一回不是半途就呼呼大睡的,这还没出沧州城多远呢,他就如此惫懒,等到了草莽横行的边境,岂不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年轻男子察觉到了领头女子投来的窥探目光,立马抛去一个醉人眼神。 杜月凝连忙把头别过去,暗自鄙夷道,“长得俊有屁用,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女子闷哼一声之后,朝旁边儿老人问道:“刘堂主,你可能看出那后头那公子哥儿的身手如何?” 刘洪转过头多看了年轻人几眼,思量片刻,摇摇头道:“瞧着不像是什么高人。” 杜月凝心中随即释然,笑道:“想来也是,他腰间那柄佩剑估计就一个装饰,那人若真是传闻中的小宗师境界,能折驾来咱这小帮小派?” 刘洪淡淡一笑,“现在的那些膏粱子弟,谁不想借着自己老子的名头耍威风?就说后边那位,他若真以为别了柄剑,再跟咱们走一趟边境,回来就能跟与其交好的酒囊饭袋吹嘘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年轻人啊,怎么会知道越往北的边境越难走,那都不是民风彪悍四个字可以描述了,用蛮横凶暴形容都不为过。” 杜月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老堂主所言极是。” 刘洪摆摆手,云淡风轻道:“这些道理,寻常人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也体会不到,也只有咱们这些成天走南闯北,一身劳碌命的江湖子弟才能深明其中意味。” 队伍后方,腰佩雪白短剑的年轻男子像是听到了老人说话似的,望向远方一抹余晖,笑了笑,“江湖渺深,万事难料。” 第2章 命如纸薄 青帮马队行进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了沧州与北狄接壤的边境虎门关。 虎门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位于南北折冲要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来往商贾繁多,闹市林立,与边关诸多兵甲驻守的城池相比,多了些鲜活的人气儿。 此次随行的另一位堂主名为萧云轩,作为青帮众多子弟内不可多得的翘楚,这位男子年纪轻轻便坐到了这个位子,跟他一身堪比二品小宗师的武学修为有很大关系。 这名姓萧的年轻堂主瞧了一眼进了城仍远远吊在后边儿的那位离群男子,嗤笑了一声,“矫情。” 不过,萧云轩转念一想,这年轻人平日里拿捏架子倒也不能算件坏事,毕竟他一路走来最担心的,莫过于那绣花枕头被杜大小姐看上,真要这样,让自己这名近水楼台的英雄好汉脸面往那搁?不过看那公子哥儿这几日的荒唐行径,以及杜小姐对其冷淡的态度,这位年轻堂主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对佩剑男子的戒备顿时卸下不少,而且为了彰显青帮大派气度,萧云轩此刻还特意放缓了步子,与他并排而行。 萧云轩假模假样咳了咳,老气横秋道:“梁公子,以前可曾来过虎门关?” 他口中的梁公子,自然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小王爷,化名梁爽的梁尘。 梁尘心思何其缜密,怎会察觉不到这人想要对自己言语施威的真实意图,于是借坡下驴道:“不曾,就这一次还是被我爹逼着来的,要不谁愿意往这连烟花柳巷都没有的贫瘠之地钻?” 萧云轩哂笑一声,“也是,梁公子身娇体贵,不是咱这帮常年行走江湖的粗人能比的。” 梁尘听到这句讽刺意味十足的话,并没有恼怒,只是笑了笑。 萧云轩见这年轻公子哥儿浑身的窝囊劲,瞬间没了施威的兴趣。毕竟听说他还是个将门子弟出身,俗话说的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遑论龙骧军坐镇的北境四州,能被称上一句“将军”的大人物,岂是自己这小小青帮堂主能惹起的? 所幸的是,这名公子哥儿一路走来并没有对青帮怎么颐指气使,就架子大了些,不过随他去呗,反正双方只要井水不犯河水继续走下去,这人就算把胳膊伸到天上也不关自己的事。 众人来到一处十字街头,为首的杜月凝见此地热闹非凡,于是,常年对“江湖气”三字向往不已的妩媚女子,按耐不住好奇性子,缓缓前往人群中一探究竟。 被来往百姓围起来的大圆中心,只见一名微微驼背的花脸老者,一只脚半踩在凳子上,单手拭住面庞,先一转头,猛然别过来,原先脸上的厚厚油彩顿时消散,转而黢黑,哪里还见与刚才一般无二的面容?这还没算完,老人又猛一甩袖,黑脸变红脸,同样的敏捷动作,不着痕迹再做一遍,红脸又变为花脸,引得围观百姓连连喝彩。 杜月凝看到这等高超手艺,也跟着其它人一起喝彩。 刘洪见状,不想打扰女子突如其来的兴致,识趣道:“少当家,老夫先去递上通关文牒,咱们半个时辰后会合可好?” 杜月凝点了点头,欣喜道:“那就有劳刘老堂主了。” 刘洪笑了笑,然后带着两位徒弟先行离去。 这时,梁尘旁边的那辆马车厢内传来出一阵细微声响,小王爷掀开门帘子,问道:“想看?” 坐在车厢里的几位女子看到梁尘,纷纷埋头不语,只有一位年纪最小,身披劣质氅子的红衣小姑娘怯生生点了点头。 察觉到这边儿动静的萧云轩连忙过来,皱眉道:“梁公子,没有少当家命令,这些奴才不能下车。” 梁尘哦了一声,然后穿过人群走到双目熠熠生辉的杜月凝身前,淡淡道:“杜小姐,也让后边儿坐着的姑娘们下来瞧瞧这戏呗。” 杜月凝听到年轻男子的言语,大好兴致顿时一扫而空,转过头鄙夷道:“她们要跑了你负责?” 梁尘笑了笑,“姑娘家家的,上了你们青帮的船,就算想跑,能跑到哪去?” 杜月凝思量片刻,觉得有理,况且这些姑娘跟自己一样,也是女子,只不过命运坎坷了一些,于是大发慈悲道:“成,不过本小姐事先说好,要丢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梁尘没有理会她,径直穿过人群走回马车,丝毫不管面色铁青的萧云轩,朝里边坐着的几位女子说道:“刘大小姐发话了,想看戏的就下来。” 车厢内坐着的几名女子即使听到了这句话,仍不为所动,倒是那名红衣小姑娘,蹑手蹑脚地下了马车,跟着梁尘往前边儿走去。 梁尘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答道:“回公子的话,奴婢叫董小宛。” 梁尘点了点头,带着她穿过了人群,走到杜月凝跟前。 董小宛瞧见那老人神乎其神的变脸手艺之后,粉唇微微张开,使劲拍了拍自己的瘦弱小手。 杜月凝瞥了眼旁边的小姑娘,瞬间没有了看戏的心情,微微叹了口气。 梁尘察觉到了女子的异样情绪,问道:“怎么,觉得她可怜?” 杜月凝被戳破心思,没好气道:“我跟你很熟?” 梁尘牵着小姑娘的手,淡然道:“既然不忍心,又何必行这遭人唾骂的丧尽天良之事,青帮就算不干这行当,应该也饿不死才对。” 杜月凝神色阴沉道:“姓梁的,还不用着你教我青帮如何做事!” 董小宛见旁边女子有些生气,连忙扯了扯梁尘的袖口,嚅嚅喏喏道:“大哥哥,小宛看够了,就先回去了。” 杜月凝听到小姑娘的话语,心头一酸,但碍于面子,只小声说了句,“急什么。” 小姑娘并没有得寸进尺,恭敬地朝女子施了个万福,然后独自一人往后边儿的马车走去。 梁尘转头望向她瘦小的身躯没入涌动的人流,叹道:“这世道,有些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嫁得一良人,就能一生平安顺遂,有的女子天性纯良,可是人间疾苦,一样不落,命如纸薄,大风一吹就散了。” 杜月凝点了点头,破天荒没有反驳说话男子,默默说道:“这些女子就像蒲公英,风起而涌,风止而息,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时也命也。” 其实刚才梁尘所说的言语,恰好点破了女子一直以来的潜藏心思,杜月凝虽身为青帮少当家,但却是个女儿身,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不免多受束缚。父亲的手腕又十分蛮横,她对倒卖瘦马这事根本插不上一句嘴,要真想慢慢杜绝此等行当,只能等到日后自己执掌青帮。这次之所以冒大风险往边境走上一遭,为得就是以后说话能硬气一些,不用看帮内其它老顽固的脸色行事。 就在两人说话得这会儿空,一支约莫二十人的骑卒队伍走了过来,为首一名年轻男子体态削瘦,衣着华丽。 骑兵队伍身后,又跟了些膀大腰圆的氓流子,想来应是那年轻男子的随行扈从。 梁尘瞥了一眼来势汹汹的几人,不用片刻,就已猜出了那领头男子是何许人也。 虎门关参将吴钱塘的儿子,在边境诸多城池一向臭名昭着的七品翊麾副尉,吴盏。 第3章 将军不下马 各自奔前程 吴盏带队走到十字街头边儿上之后,也被老人出神入化的变脸手艺吸引了过来。 看了片刻之后,男子丢了两枚铜钱,抬了抬下巴道:“老头儿,手艺不错。” 老者看到气势不凡的吴盏等人,停下动作拱手道:“谢军爷抬举。” 吴盏又丢了十几枚铜钱在地上,神情倨傲道:“跟爷说说,这脸怎么变得。” 围观的众人听到这句话,也纷纷起哄。 “是啊,不能光想着拿钱吧?” “说说,咋变的?” “别抠抠搜搜的,抖搂点绝招出来,让弟兄们都开开眼啊。” 老者闻言,连忙朝四周弯腰抱拳,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笑呵呵道:“承蒙诸位爷厚爱,然技不外传,海不露底,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故交。各位高抬贵手,金盆打水银盆装,原谅,原谅。” 梁尘听见老者这一番话,想到了那日在洛阳碰见的说书先生,不由会心一笑。 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江湖啊。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梁尘这般善解人意,吴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年轻男子听到老人这句话之后,走上前立马给了他一巴掌。 吴盏嗤笑一声,“老子给你脸了?” 围观众人见状,连忙散去,生怕被这名跋扈公子哥一同迁怒。 梁尘脸顿时一黑。 在他旁边的杜月凝立马上前一步,质问道:“你做什么?!” 吴盏瞧见说话女子的面容,丝毫不顾地上捂住半边脸颊哀嚎的老人,又踩了一脚,哂笑道:“哟,小娘子瞅着面生,是从哪来?” 在后边儿的萧云轩见状,立马一步,把女子挡在身后,“放肆!” 吴盏听到这句陌生无比的话语,捧腹大笑道:“怪哉怪哉,虎门关还有这等不怕死的人?” 这时,适才递交完通关文牒的刘洪匆匆赶来,见到此人面容之后,连忙将杜月凝拉往一旁,小声提醒道:“少当家,这人咱们惹不起的。” 等到老人将吴盏的身份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之后,杜月凝面色大惊。 刘洪走到吴盏一人一骑面前,拱手道:“吴大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老夫先代青帮给您赔罪了。” 吴盏向来以心思深沉着称,不然也不会被手握实权的老爹视作智囊,见到身为青帮堂主的老人对那女子如此上心之后,立马猜出了她的身份。 男子思量了片刻,心中浮现出一个龌龊念头,哂笑一声,“刘老堂主,光赔罪就完了?” 刘洪咽了口唾沫,恭敬道:“青帮愿出一千两银子给公子喝茶使。” 杜月凝闻言,立马就要上前,却被旁边梁尘拉住。 女子怒瞪他一眼,甩开梁尘的大手,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刚才听君一席话,本小姐还以为错看了你,果然废物就是废物,人都欺辱到脸上了,你个将门子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吴盏听到杜月凝的话语,愈发对这个泼辣女子起了兴趣,恨不得现在就命人把她五花大绑送到自家床上,不过碍于面前这老人的身手,没有在明面上行此蛮横之事。 吴盏挑了挑眉毛,轻佻道:“看你家小姐这意思,好像不怎么服气?” 刘洪额头冒起一丝冷汗,身形愈发卑微。 这时,站在一行人末尾的梁尘发话了,“三千两,吴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望向说话男子。 吴盏一人一骑走到男子跟前,想到了杜月凝话语中提到的“将门子弟”,语气稍稍缓和道:“公子瞧着不像青帮子弟,敢问尊姓大名?” 梁尘从怀里掏出三千两银票递了过去,笑呵呵道:“在下小门小户出身,名姓不值一提。” 吴盏接过银票,暗自思忖一番,笑道:“既然阁下如此上道,本公子要再咄咄逼人,倒显得不光彩了。” 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这公子哥真是那北境哪个将军家的儿子,不愿意透露名姓,自己不但得不偿失,还会惹祸上身。 放着三千两银票不要,得罪一个不知根底的将门子弟,这等亏到姥姥家的买卖,傻子才做。 刘洪先对梁尘的慷慨解围表示感谢,然后恭敬道:“吴大人,青帮这趟路程紧,就不在虎门关再行叨扰了。” 可吴盏并没有放众人离去的意思,男子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客气道:“刘老堂主说的哪里话,礼尚往来这个理儿本公子还是懂得,容我招待你们两天,尽一尽地主之谊,到那时再走也不迟。” 刘洪不敢驳他的面子,只能应声道:“既然吴公子都这样说了,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吴盏点了点头,“虎门关有一处蓬莱客栈,你跟那掌柜说是本公子让你们去的,他自然就明白了。” 说完,男子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带着身后的骑卒队伍离去。 等到他们走远之后,杜月凝思虑良久,才不情不愿地向梁尘道了声谢,并承诺等回了沧州就还他这笔钱。 梁尘丝毫没有理会女子,径直走上前,扶起那名驼背老人,笑道:“老先生,我这儿有一门生意,可否赏脸喝杯茶细谈?” 老者拱手道:“公子厚爱,老儿不该推辞。” 于是,这名老者就跟梁尘等人去往了虎门关内的蓬莱客栈。 此处客栈乃虎门关闹市里最奢华的一处客栈,设三层,六重院落,宽敞明亮,装饰奇巧,历来都是招待些北境军爷,旁人概不外接。 梁尘任由青帮等人去安排房间,自己则带着老先生上了二层一处茶桌旁落座。 等到店中伙计奉茶上来,梁尘褪去雪白狐裘,笑了笑,“老先生有这门好手艺,就没想过换种活法?” 老者拱手道:“敢请公子示下。” 梁尘摆了摆手,抿了口茶道:“我在青州认识一位朋友,他家里有座百亩梨园,其中搭了不少戏台,老先生纵然手艺奇巧,可单丝难成线,不如去投靠我这弟兄,打个平伙?”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承蒙公子好意,只不过隔行如隔山,老儿又是个孤命人,合不了群的。” 梁尘有些讶异,没有想到老人会这么快就回绝自己,问道:“老先生不再考虑考虑?” 老者笑了笑,“公子厚爱,老儿惶恐,只不过这叫花子也有自己的打狗棍嘛,衣钵虽小,但这点儿心气还是有的。” 梁尘见老人如此决绝,于是也不再劝,笑道:“人各有志,老先生既然志不在此,小子也不再多言了。” 老者喝了口茶,然后起身,半跪拱手道:“感谢公子开茶钱,龙骧军老卒,赵云台行半跪礼。” 梁尘听到这句话,连忙将老人扶了起来,“老先生快快请起。” 天下男儿,谁不知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又遑论春秋之中驰骋沙场二十余年的龙骧军老卒? 若不是对面前这位年轻公子哥的人品极为认可,一身傲骨的赵云台,又怎会行如此大礼? 老人之所以刚才没有跟吴盏等人拼杀,并不是心生惧意,而是在那名男子身后,站着二十多位龙骧军骑卒! 袍泽二字,无论是谁,只要在北境龙骧军待过一日,都会看得比命还重! 赵云台起身之后,婉拒了梁尘的出手救济,拱手说了句,“公子留步。” 之后,老人临走前又毕恭毕敬说了句话。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第4章 不做那笼中雀 老人只留下了一句极不俗气的话语就走了。 梁尘没有起身,仍坐在二楼茶桌旁,小口抿着茶,淡淡地看向楼底下忙前忙后的一众青帮子弟。 其实以吴盏在虎门关的不俗地位,想要打杀青帮这些人不过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并不算多难,只不过早年梁衍曾定下一条明文规矩,里边儿有两不准,龙骧军中不准私立小山头,不得持械寻衅平民百姓。青帮就算干的营生再怎么丧良心,好歹也算北境百姓,平日里受他们些小恩小惠已是法外开恩,要越了界,行那杀人越货之事,纵然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俗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北境本来就是一块贫瘠之地,近些年又被朝廷过多掣肘,军饷粮草这一方面实在不堪重负,若没有几个胆子大的官商民商变着法的让大笔真金白银流入内地,谁去养五十万守国将士?治大国如烹小鲜,这道理在北境同样适用,都是从细微处着手,一点都不能马虎。 梁尘拿筷子夹起一颗冰糖山楂放入嘴里,竟嚼出了些许苦愁滋味,这趟秘密出行,除了身在王府内的几位,并没有其他人知晓,唯独踏雪剑傍身,身上所带的盘缠也花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些许散银,恐怕连顿花酒都喝不起咯。 终于,青帮一行人整理好了所带货品,又将几位“瘦马”随手丢在了极为狭小的两间偏房,梁尘因为适才的慷慨出手,有幸被安排跟年轻堂主萧云轩同住一个地号大间。 天字号客间内,杜月凝召来了老堂主刘洪,忧心忡忡道:“刘老堂主,您说那吴盏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刘洪叹了口气,“不瞒少当家说,这也正是老夫所担心的,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人城府极深,心思歹毒,谁知道这趟扣下咱们是为了使什么坏心眼。” 杜月凝眉头紧皱,“要不咱们趁着夜深了带队逃出去?” 刘洪哑然一笑,“小姐还是太年轻了,且不说咱们肯定会被守军拦下,就算出去了,还不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杜月凝听到这句话,愤懑道:“一个七品翊麾副尉就能把我青帮压得抬不起头,要换了他那参军老爹,咱们还不得一个个洗干净脖子等死?!” 刘洪唉声叹气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少当家,这次的事就当买个教训,以后要切记,那些官老爷不是咱们这种草莽可以招惹的。” 杜月凝听到这句话,心底顿时又对这江湖险恶多了层认知,不免觉得烦闷,于是拿起佩剑起身去往外头透气。 女子刚走出房门,正巧瞅见了在二楼角落里坐着的梁尘,联想到了自己刚才对他的刻薄言语,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杜月凝在他对面落座,吩咐伙计上了点小菜,语气平淡道:“算我请你的。” 梁尘瞥了女子一眼,微微点头。 妩媚女子气笑道:“你这一路上跟修闭口禅似的,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还是关于那些瘦马,要不是见了你在那吴盏面前没出息的样儿,我都差点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了。” 梁尘没有理会她的挤兑,淡然道:“给那个叫小宛的姑娘赎身要多少银子?” 杜月凝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一句不害臊的话,打趣道:“怎么,看上她了?” 梁尘语气依旧平淡,“杜大小姐,我跟你很熟?” 女子顿时被这句话噎住,然后冷哼一声,“一千两白银。” 梁尘点了点头,“这趟把她留下,等你们回了沧州自会有人把银子给你们送过去。” 杜月凝闻言,眉头微微皱起,好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梁尘淡淡一笑,“等我从北狄回来,你自然会知道。” 杜月凝没有把男子的这句话往细处琢磨,而是问道:“你也是个将门人家出身,有没有听你长辈说过些关于那名翊麾副尉的事?” 梁尘抬了抬眼皮,夹一口菜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划去五百两,然后让那小姑娘先恢复自由,我可以告诉你吴盏此刻到底想的什么。” 杜月凝冷声道:“你先说。” 梁尘把筷子放在桌前,淡淡道:“蓬莱客栈幕后的老板是虎门关参军吴钱塘的小舅子,向来只接待一些军中子弟,其它还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营生,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吴盏既然把你们安排在此地,想来应是想再狠狠敲诈你们一笔,至于用什么手段,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到一些,无非就是些官逼民就,民不得不就的蛮横行径。” 梁尘又看了杜月凝一眼,哂笑道:“再或者,他是看上了你这个青帮少当家,想把你掳去当个暖床小妾也说不准。” 女子低下头,面色一沉,呸了声,“狗屁世道,当官儿的就可以行事肆无忌惮吗?!” 梁尘平淡道:“世道什么的,你说了又能算?况且,要真这样有什么不好?你无非就是牺牲了点贫贱人家最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换来的可是一笔泼天富贵,到时候青帮说不定还会因你一人再度风生水起。” 杜月凝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泛起丝丝泪花,瞪着梁尘努嘴道:“这种江湖,我才不稀罕!” 梁尘拿起根筷子摇了摇,轻轻一笑,“杜大小姐,这句话可不是谁都能说的,当下吴盏要真派人过来,你真以为就凭刘洪和萧云轩那两下子,能护住你的清白之躯?” 杜月凝拿出佩剑拍在桌上,愤恨道:“要真到了这个地步,我宁可一死!” 梁尘没有对女子的贞烈品性发表任何看法,毕竟自己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更没必要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豪气壮举。 梁尘淡然道:“我给的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杜月凝点点头,“成交,就依你所说,那小姑娘从今日起便自由了,不过剩余五百两银子一定要在我回了沧州后送来。” 梁尘嗯了一声,起身就要离去。 女子见状,思索片刻,出声喊住了他。 梁尘转过头,“还有什么事?” 杜月凝问道:“那小女子相貌瞧着也不算怎么出众,你为何单单只赎了她一人?” 梁尘平静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觉得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要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就太可惜了。” 杜月凝低头沉思良久,不知怎么又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要是吴盏真带人过来,你会帮我们吗?” 缓步离去的梁尘身形稍微一怔,然后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径直回了二楼客房。 第5章 黄雀在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当晚,蓬莱客栈外头有两股势力齐齐涌来,一股是吴盏领头的三十余骑卒,个个手持火把,点亮了整个街道。至于另外的六十多人,都是些青帮以前行走江湖得罪的仇家,这趟得了吴盏授意,特地前来与他们算账。 六十多人中领头的那位独眼男子走到吴盏面前,抱拳道:“这次吴大人愿出手相助我等,事后在下必定将缴获来的金银财宝一概奉上。” 吴盏淡淡一笑,“本公子已经与客栈老板打过招呼了,再加上有三十多位骑卒给你们看场子,尽管放手去干,千万记得留那小娘们一命。” 独眼男子答道:“吴大人只管放心,兄弟们定会将那杜月凝完好无损的奉给大人。” 说完,二十多人直直朝蓬莱客栈冲去。 客栈内,早就听见外头声响的杜月凝面色苍白,刘洪和萧云轩二位堂主带着三十多位徒弟埋伏在门口,除了坐在角落里带着董小宛慢悠悠喝茶的梁尘,众人皆神色坚毅,等着与外面的仇家血战一场。 一声巨响,客栈大门被撞开! 早已埋伏好的刘洪拔出腰间双刀,连带着一位大汉头颅,猛地砍碎了门前木桌! 老人转动手腕,双刀呈飞旋状,抬手又将二人胸膛剖开了一个血盆大口。 萧云轩擅用长剑,一剑刺出,似有破空之势,洞穿一人胸膛。 青帮子弟们见状,立马一拥而上,与六十余人厮杀成一片,霎时间,客栈一楼血腥味冲天而起,桌椅板凳悉数被砍碎。 到底是堂主,不到片刻,萧云轩和刘洪二人合力斩杀已有十五人。 杜月凝见状,悄悄松了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应该还是自己这边儿可以取胜。 可就在这时,交战人群中,适才与吴盏交谈的那名独眼大汉瞬间暴起,双手握拳,猛然轰出,将刘洪直接砸向一旁。 萧云轩看此人出拳动作行云流水,势大力沉,一定是个练家子,于是不敢大意,全力斩出一剑。 大汉冷哼一声,身形竟矫健如兔,一个腾挪,瞬间来到了萧云轩眼前,一肘将其打的晕死了过去。 杜月凝大惊,心知这人一定到了那二品小宗师的境界! 刘洪瘫坐在地,咳出一口老血,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提刀朝那大汉杀去。 独眼大汉见状,弯腰抄起萧云轩的那把佩剑,与刘洪缠斗了起来。 刘洪大步一跃,往下猛然劈去,一阵刺耳声响起,长剑与双刀对撞,火花直冒! 独眼大汉双手持剑与老人对峙,嗤笑道:“老东西,今日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刘洪瞬间后退一步,身影如鹰隼,双脚踩在扶梯边上,擦了擦嘴角血迹,“王翰,今日真要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没有转圜余地?” 名叫王翰的中年汉子怒喝道:“青帮杀我妻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杜月凝听到刘老堂主叫出这人的名字之后,猛然想到了一桩旧事。 早年青帮初立之时,三位祖师爷各收了一位嫡传弟子,王翰就是在那时拜在了钱老爷子门下,当然,他也没有辜负祖师爷的栽培,仅仅用了两年就打出了赫赫威名,只不过好景不长,一次去往陵州倒卖货物,被人半路劫了个干净,按照帮规,丢失货物超过五百两,摘去头衔,废其武功,以命来偿。于是王翰便携带妻儿走上了逃亡的道路,可惜天不遂人愿,最后男子妻儿尽数被杀,被刺瞎了一只眼才堪堪捡回条命,事后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杜昇暗中操纵,目的就是为了除去自己这个钱老爷子的嫡传弟子,好提拔自己的门生上位。 而当初奉杜昇命令追杀王翰之人,就是当下手持双刀的老人刘洪。 杜月凝心念至此,上前一步,缓缓说道:“王翰,这事是青帮对不住你,你如果要寻仇,找本姑娘好了,放过我这些弟兄们。” 静静坐在角落里的梁尘听到这句话,瞥了那女子一眼。 小姑娘拉了拉梁尘的衣角,怯声问道:“大哥哥,姐姐不会有事吧?” 梁尘笑了笑,“天知道。” 王翰看向说话女子,冷冷说道:“杜昇那老不死的要是有这般觉悟,王某人也不必今日特地过来寻仇,只不过你的下场我说了不算,姑娘还是一旁坐好,等着别人上门来收吧。” 此刻,青帮随行的三十多位健士已快被杀了个干净,杜月凝见状,拔出腰间软剑,咬牙切齿道:“不要欺人太甚!” 说罢,女子一步跃起,手中软剑蜿蜒如长蛇,猛然刺向汉子心口。 刘洪立马跟上,双刀破空,呼啸声骤然响起! 王翰被两人合力的凌厉攻势一时逼得连连后退。 梁尘饶有趣味地看向女子出剑气态,啧啧道:“不愧是动如空中飞凤的紫薇剑,梁衍八千两卖给这青帮小女子倒也不算亏。” 不远处,有两名壮实男子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梁尘,误以为他也是青帮人士,立马持刀朝他杀来。 董小宛看到了这一幕,竟想着上前帮他挡住这两名持刀大汉。 梁尘揪着她的后脖领子,把小姑娘拽回了身边儿,自己则是拿起一双筷子,“轻轻”丢了过去。 两根木筷势如飞弦,激荡而出,瞬间洞穿两名持刀汉子头颅。 小姑娘张大嘴巴,被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大哥哥竟是传闻中的那江湖高手?! 可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个姐姐被人欺负呢? 这个问题董小宛不明白,不过她知道大哥哥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至于原因? 大哥哥是心肠很好的活菩萨呀! 此刻,就在青帮二人与王翰酣战之时,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大批甲兵杀进蓬莱客栈,根本不分青帮与王翰的手下谁是谁,见一人杀一人! 不到片刻,客栈一楼血流成河,堆满了尸体。 杜月凝和刘洪瞧见这一幕,立马停下手,往旁边退去,心里瞬间没了底。 王翰瞪大双目,额头青筋暴起,目光转移至客栈大门。 只见吴盏身披甲胄,缓缓走了进来,语气玩味道:“听说这儿有流匪持械暴乱,本副尉依照北境军律,特来此地镇压。” 第6章 踏雪动 蓬莱震 王翰听到这句话,难以置信道:“吴大人,您什么意思?” 吴盏瞥了他一眼,嗤笑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实么?” 男子话音刚落,三十多名兵卒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三人中年纪最老的刘洪最先反应了过来,冷笑道:“吴大人好深的心机。” 角落里的董小宛低声问道:“大哥哥,这是怎么了?” 梁尘手中拿捏茶杯的力道微微加剧一分,淡然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自认字起就被强行灌输这些书中道理的董小宛闻言,立马理会其意。 王翰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死死瞪着吴盏,怒喝道:“吴大人,你我有言在先,为何背信弃义,行此落井下石之事?!” 吴盏冷笑一声,“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喜欢把道义二字看的太重,到头来呢?连个屁都捞不着。” 杜月凝闻言,后背涌上一股森森寒意,怎么也没有想到吴盏竟心思歹毒到如此地步,要知道他不过一个七品翊麾副尉而已,就敢行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遭天谴之事,若换了其它位高权重之人呢? 女子不敢再想,上前一步,问道:“吴大人,可否给条活路?” 吴盏打量着妩媚女子,啧啧道:“活路自然有,就不是知杜小姐愿不愿意。” 杜月凝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说。” 吴盏闻言,脸色瞬间有些不悦,“你就是这么求人的?” 三十多位骑卒瞬间上前一步,手持长矛逼向女子身侧。 女子紧咬牙关,攥紧拳头,缓缓下跪道:“月凝求吴大人给青帮一条生路。” 刘洪看到这一幕,大骂了一句娘,随后手持双刀猛地朝吴盏旁边杀去。 王翰冷哼一声,也不管什么大仇未了,径直提剑杀了过去! 吴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于是摆了摆手,客栈门外埋伏的弓弩手射出凌厉飞箭,正中二人头颅! 男子轻蔑一笑,“两个仇家竟死在了一处,还真是令人唏嘘。” 角落里,梁尘手中力道再次加剧一分,白玉茶杯裂出一道细微缝隙。 杜月凝头脑空白,立马扑到了咽气老者的身前,抱着他的尸首嚎啕大哭了起来。 吴盏走到女子跟前,语气轻佻道:“你说说,就为了个变脸的老头儿得罪本公子,闹得个这么下场,可值?再说了,那老头儿已经被丢去了荒郊野岭喂狗,这会儿骨头渣子恐怕都被啃得不剩多少了,你杜大小姐若不想跟他一样,就随本公子回府当个暖床小妾,到时吃穿用度,我都给你最好的,岂不妙哉?” 杜月凝听到这句话,朝他脸上狠狠啐了口唾沫,厉声道:“我去你老母!” 终于,一直在角落里坐着的那名男子额头青筋暴起,手腕恐怖力道猛然将茶杯捏碎! 在他身后的小姑娘瞪大眼珠,看向面前一幕,不禁咽了口唾沫。 梁尘后背衣衫,如潮水一般叠起阵阵涟漪,层层推进,体内绝穴再开一座,涌出磅礴真气,整座蓬莱客栈瞬间震颤! 只见踏雪剑蓦然炸出三寸,被梁尘死死按回鞘中。 正如他那日在王府所言,寻常一品,自己根本不屑看上一眼。 吴盏察觉到了这边儿的动静,先一脚把杜月凝踹到旁边,然后带着三十多名兵卒走了过去。 众人走近之后,纷纷拔出龙骧军战刀,直指年轻男子面门! 梁尘缓缓吐出一口气,抬了抬眼皮,丝毫不顾面前锋利刀刃,语气冰冷道:“你说,那变脸老头儿死了?” 在座所有人,此刻都察觉到了一股森森寒意,深入骨髓。 吴盏皱了皱眉头,瞧着这年轻公子哥,思量片刻后,命后边儿兵卒放下刀,答道:“怎么,阁下有何指教?” 梁尘死死盯着说话男子,一字一句厉声道:“回去跟你老子吴钱塘说,有个佩踏雪剑的人在这儿等着,我给他一炷香时辰赶路,过时不候。” 吴盏瞬间愣在原地,他不是个傻子,见到这公子哥儿竟敢直言自己父亲名讳,知道此人绝对不是装腔作势,于是试探性问道:“家父这会儿已经睡了,公子有什么话不妨跟我说?” 梁尘冷笑一声,眯起狭长眸子,“吴盏,一炷香时辰已经过去些了。” 吴盏闻言,权衡片刻,正如今日初见这人时自己心中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他真不以为眼前的公子哥会蠢到用出这等迂回之计。 又过一会儿,男子丢了下句“公子稍等片刻。”便独自一人先回了府,只留下三十多位兵卒守住客栈大门。毕竟那公子哥要真是做那虚张声势的垂死挣扎,留人看着,也方便将他大卸八块泄愤。 吴府中,虎门关参军吴钱塘此刻并没有如他儿子所言早早入睡,而是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老旧兵书。 吴钱塘原是后梁人士,春秋一战中率着自己的部属归于梁衍麾下,因其狠辣心性,在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屡建军功,不过五十岁冒头,就从一个偏校做到了这虎门关参将,手握重权,尤其在沧州边关各城,名气震天响。 这时,正在书房内翻看兵书的吴钱塘听到了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 只见自己儿子推门走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爹,儿子适才去蓬莱客栈率军剿匪,碰到了个年轻公子哥儿,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认识您。” 吴钱塘依旧在翻看手中那本兵书,淡淡说道:“他叫什么?” 吴盏挠挠头,低声道:“孩儿不知,他让我转告爹,说自己佩了柄踏雪剑。” 吴钱塘翻书的动作戛然而止,微微抬头道:“他还说什么了?” 男子见状,咽了口唾沫,声细如蚊蝇,“他说,给爹一炷香时辰赶路,过时不候...” 吴钱塘放下书本,没有人知道他已然惊出一身冷汗,平静道:“你留在家里。” 说罢,双鬓微白的虎门关参将连衣服也不换,只穿了件薄衫,径直往书房门外走去。 吴盏看到自己父亲不怎么自然的神情,硬着头皮问道:“爹,没事儿吧?” 吴钱塘冷冷一笑,“运气好的话,全家上下能留几个活口。” 年轻男子听到这句话,猛然瘫坐在地! 第7章 生于后梁 死于秦北 蓬莱客栈内,梁尘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示意她去把不远处的杜月凝领到二楼。 女子被小姑娘搀扶着,并没有立马上楼,而是走到梁尘身边悲恸道:“我知道自己不值得你这样的大人物出手相救,但刘老堂主他们是无辜的,为何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才肯出手?” 梁尘淡然道:“我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大人物,而且青帮与其他人的恩恩怨怨,跟本公子也无关。” 杜月凝双眼布满血丝,颤声道:“你为何如此薄情?” 梁尘平静道:“独善其身,我只不过说了个最平常的道理,你不去质问取他们性命的那些人,而是把这些东西自顾自地强加在我身上,合乎情理吗?” 杜月凝甩开了小姑娘的手,极力忍着哭腔说道:“好,姓梁的,是我眼瞎看错了人,我认!” 说完,女子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董小宛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于是立马跟上。 终于,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只见一名身穿薄衫的中年男子,丝毫不顾外边儿刺骨的寒风,快步走进了客栈。 吴钱塘全身已被冻僵,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挥手遣散了外边儿三十多名兵卒。 等真正看清那名年轻公子哥儿的样貌之后,吴钱塘连忙走了过去,扑通下跪,五体投地,恨不得将头埋入地底。 “虎门关参将,吴钱塘,拜见小王爷!” 梁尘瞥了跪地男子一眼,想到了小时候在府上第一次见到这位吴大人来访,那时候的他见到梁衍就跟如今一样,卑微如草芥,都不用怎么踩踏,就已没了风骨。 梁尘平静道:“本来我是想摘了你这虎门关参将的脑袋吊在关隘大门,不过后来想了想,这样做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了。” 吴钱塘一言不发,只觉得面前男子的话语比外头刺骨的寒风还要冰冷。 “养点为虎作伥的狗奴才,尤其在这草莽横生的边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小爷我自己早年也是如此行事,你儿子身边跟的那几个氓流子,又算得了什么。” “当一关参将的,让手底下人去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谋些钱财,况且青帮上下本就没多少正派人物,事后还能谋取一份剿匪的好名声,这等两全其美的买卖谁不愿意干,你说是不是?” “上街看到一名姿容姣好的女子,掳去当个小妾,虽说她是杜昇的女儿,不过能捞上个军嫂的名头,倒也不算吃亏,你吴家更出的起这笔银子去打点青帮,无非就是宰了三十多条人命,对于堂堂虎门关参将来说,这点儿小事还不够让你眨眨眼皮的,南楚,北狄,大秦三座王朝的官宦子弟,类似这等乌烟瘴气的事做得还少了?反正老子今年走了这么一遭,见的还挺多。” 说到这儿,梁尘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虎门关参将依旧五体投地,不敢答话。 此刻,吴钱塘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初入靖北王府觐见的一幕,当时正是这名小王爷坐在大殿主座,世子梁澈和郡主梁清站在一旁笑眯眯地帮他扇风,靖北王梁衍陪坐侧席,宠溺地望着自己的三位子女。 梁尘望向匍匐在地的虎门关参将,冷笑一声,“但就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北境,梁衍早年定下过一条铁律,龙骧战刀不能指向平民百姓,你们这些人在进龙骧军第一天就应该知道。可你那儿子却是好大的威风,把一位老卒砍杀了不说,还丢去了荒山野岭喂狗,这笔帐,让你吴钱塘自己说,又该怎么算?!” 梁尘勃然大怒道:“北境四州,尤其是在你沧州和幽州,不过一百万户,年年家中无余粮,户户门前挂白绫,百姓砸锅卖铁才锻造出来的龙骧军战刀,刀锋锋利无匹,但也只是对那北狄蛮子!就这么个理所应当的道理,梁衍从我小时候就天天说,不厌其烦地说,说到老子耳朵根都他妈快起茧子了!” 吴钱塘猛然磕头,地砖瞬间裂出一道缝隙,“末将死罪!” 踏雪再次炸出剑鞘一寸! 梁尘深呼吸一口气,将踏雪缓缓按回鞘中。 过了许久,梁尘自嘲一笑,摇头轻声道:“我自年初从宁州出发游历江湖,到如今也快一年了,敢在徽州云霞谷带六百人打魏泉手底下的四千步卒,敢在洛阳白马寺跟河南王李虔比一比谁手腕更硬,敢在南楚马踏皇城大门,却也不敢忘了梁衍的这句话,可你们呢,自春秋一战之后就扎根在北境的龙骧军老兵,把袍泽二字看得比命还重的老兵...又是谁给你们的这个胆子?” 梁尘平复好了心情,瞥了眼仍不敢发一言的虎门关参将,平静道:“起来吧,儿子造出的孽,你这个当爹的虽然难逃其咎,但我也不至于让你替他去死。” 吴钱塘这才缓缓站起身,双腿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差点踉跄倒地。 梁尘语气平淡道:“反正虎门关参将一职梁衍暂时也没打算丢给别人,况且你这几年做的也还算说得过去,虽然称不上战功赫赫,但也算兢兢业业,梁衍替李家天子守国门不容易,你替梁衍守沧州的大门更不容易,况且等我世袭王位以后,还得仰仗你继续帮我梁家做事,要现在把你这位名将的脑袋摘了去,到时老子找谁替过来,岳岩?他才不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至于辛右安,屈不屈才且不说,我二哥更不会舍得放他。” “今日这事,等你回府之后再细细思量该怎么收场,至于砍几颗脑袋,如何整顿军纪,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儿,我懒得管,只需要看结果就好。你吴钱塘应该也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惫懒性子,也就去了天机阁三年,才跟老阁主学了些大道理,可有句老话不是说过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算以后当了靖北王,这性子恐怕也改不了了。” “当然,你要是个铁了心护犊子的,就算小爷我看走了眼,刚才的话你也就当听了声响屁,咱俩就当没见过这一面。” 久久不曾说话的吴钱塘闻言,再次重重跪地,声嘶力竭道:“末将定不负小王爷所托!” 梁尘站起身,笑了笑,“在宁州,有个叫胡沛的老卒说过,吴钱塘是他第一个认可出身不在大秦的将领,希望你能记住。” 吴钱塘再度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这位从春秋二十余年战火中走出来的狠辣枭雄,泣不成声道:“小王爷放心!末将虽不生于大秦,但一定会死在北境!” 第8章 小人物的江湖 等到一切风波平息之后,梁尘缓步上了二楼,敲了敲那间天字号房门。 等敲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所动静,梁尘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只见杜月凝倚靠在冰冷床榻,横剑在膝,双眼红肿,女子这辈子的眼泪恐怕都在今天流了个干净。 董小宛就这么在她旁边站着,满脸担忧,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梁尘走进门之后,坐在房间正中的茶几旁,平静道:“楼下的尸首会被好生安葬,适才我观萧云轩还有一口气,已经把他背回房里了,不出意外,明日就能醒来。” 杜月凝神色黯然道:“人都死了,至于埋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梁尘倒了杯茶,抿一口平淡道:“我有个朋友,他以前曾说过,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死在哪里,葬在哪里,都一样。” 杜月凝看了男子一眼,声音嘶哑道:“堂堂虎门关参将竟然都要给你面子,你究竟是谁?” 梁尘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等我从北狄回来你自然会知道,现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对谁都没好处。” 杜月凝低头苦笑一声,“也是,像我这种人,只配被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当成棋子握在手中玩弄,这样的江湖,好没劲。” 梁尘淡淡一笑,轻声道:“以前的我也跟你一样,觉得江湖很大,大到自己都不敢踏足其中,可真正走出家门游历两趟之后,才发现江湖原来也很小,我有一位姑且算得上兄长的朋友,很厉害很厉害,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也为情所困许多年,对他来说,心中的那名女子就已经填满了自己的整座江湖,再也容不下其它。” 杜月凝苦涩道:“我要能跟你一样该多好,至少刘老堂主他们就不会死了。” 梁尘平静道:“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杜月凝吃的苦有些我吃不了,同样的道理,我身上的担子你也未必挑的起来,人生在世,不过是各有各的肚皮疼。” 梁尘想了想,然后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杜月凝自嘲一笑,黯然道:“货倒是还在,人却死了个干净,我除了灰头土脸地回青帮受罚,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从小便有一个江湖梦的女子,这趟好不容易求得父亲准允,才带队来了边关,本以为习得一身高明剑术,半路上能够有用武之地,借此名扬四方,却不曾想会是这么一个凄惨结局,差点被掳走当了个无赖的暖床小妾不说,自己的尊严也被别人狠狠践踏在了脚底下,碾的只剩渣滓,若不是眼前这个姓梁的公子哥出手,自己哪还会有这完璧之身? 梁尘点点头,不紧不慢道:“我给你指一条路子,青帮倒卖人口这买卖虽说来银子快,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这等丧良心的营生,能不做最好就别做,杜昇这趟让你带队前来边关,多少带点让你以后独挑大梁的意思,只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难免会落下些口舌于旁人,但这也是你们青帮内部的事,本公子懒得过问,你杜月凝若连这点儿坎都迈不过去,也别总把那破烂江湖挂在嘴边儿了,还不够矫情的。至于这路子,很简单,青帮养的这些‘瘦马’,以后也别卖往别处了,北境织造局如今正缺人手,可以全送到那儿,话我就说那么多,具体怎么运作,谋取多少利润,全都看你自己的本事。” 杜月凝瞪大眼睛,默默思量其中利害,然后问道:“可北境织造局再怎么说也隶属于官家,青帮不过一小门小派,该怎么牵上这条线?” 梁尘喝了口茶,淡然道:“你只管去做,到时自会有人给青帮递上投名贴。” 小姑娘眨了眨水灵眸子,讶异道:“大哥哥的意思是,小宛以后能去织造局当绣娘了?” 梁尘笑了笑,“前提是你旁边的这位杜姐姐能把家中事料理干净。” 杜月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可北境向来不准官家与平民百姓过多来往,就连寒门出身的读书种子也很少录用在册,前几年的缙绅南渡,不少书香门第举族南迁,不就是因为这条铁律太过苛责?” 梁尘摇了摇头,“你所说的缙绅南渡,归根结底是朝廷那边儿对北境的掣肘造成,目的则是为了架空权势滔天的靖北王府,让其境内读书士子只能流往别地,如果真一直这么下去,不出五十年,北境四州就会成为无根之木,都用不着大秦天子如何出手,自己就倒了。” 梁尘微微后仰,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不过这些都不是你一个小小青帮少当家该操心的事,你只管先把我交代的事做好就行了。” 之后,年轻男子喃喃道:“北境以后的世道,会变好的...” 只不过,这句话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听到。 杜月凝点了点头,“行,我信你这一回。” 梁尘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准备离去。 女子把她叫住,思良了许久,说道:“等我带着她们回去,你可就真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梁尘转过身,淡然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们一起走到襄林城,迟早都是要分别的。” 杜月凝望着眼前这位薄情男子,好像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似的,一时竟有些茫然。 女子又问了句看似很荒诞却又很刻骨铭心的问题,“你一个人去北狄,不怕死吗?” 梁尘很古怪地笑了,“怕,怎么不怕?我恨不得睡觉都睁着眼,就怕有人来取我这颗脑袋。” 杜月凝也笑了,只不过是苦笑。 原来不只有她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可为外人道也的苦衷。 虽然女子不知道梁尘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不能轻易理解的东西。 不过,小人物也可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啊。 这难道就不是江湖了? 杜月凝轻声道:“谢谢你,还有,一路平安。” 梁尘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隔日,虎门关七品翊麾副尉吴盏,被自己父亲以违反北境军纪的名头处斩。 此外,又有三十多名龙骧军步卒被当街问斩。 一名年轻男子在围观人群中目睹了斩首的全过程,然后啃着手中的酸涩野果,默默离去。 第9章 除夕 梁尘捧起了一抔家乡土壤装入随行包袱,然后纵马走出虎门关。 再往前,就是真正的边境。 龙骧军与狄蛮子厮杀了二十余年的边境。 梁尘出关之后,拿出一张年轻男子的人皮面具覆在脸上。 这次总共带了三张面皮在身上,除去一张不怎么能用到的老者面皮,剩余两张年轻男子面皮均是从早年闯入靖北王府行刺的杀手脸上割下,再由大丫鬟九歌剥皮去骨,浸泡水中七七四十九天,精心炮制而成。 当下正值年关,雪落塞北,冬风席卷大地吹折了平原上的白草,万里长空,雄鹰展翅,翱翔天际,为边塞再添一笔本就不少的豪迈风光。 雪花飘进脖颈,打湿了衣衫,梁尘拢了拢当下并不怎么保暖的雪白狐裘,自言自语道:“这种天儿,龙骧军守关将士是怎么套上那身冰凉铁甲的?” 就在他话音刚落,后边儿有一小股龙骧军斥候,迎着呼啸风声策马狂奔。 为首一位资历较老的斥候,在经过梁尘一人一骑面前时瞥了他一眼,勒马而停。 后边儿的十几位随行斥候同样停步。 为首的那名斥候见到梁尘是孤身一人往北狄方向赶路,于是指了指前边儿,好心提醒了句,“小哥,前边儿村庄附近的土坡近来有马匪出没,能避就避着点儿。” 梁尘闻言,连忙拱手道:“多谢军爷关照。” 老斥候点了点头,然后高高扬起马鞭,继续带队往前方奔去。 茫茫平原,大雪皑皑之下,那几颗黑点一闪而逝。 梁尘默默思量着那名老斥候说的话,不禁叹了口气。 北境以北,总共有两片无垠平原,一片是北狄扶桑州境内,南庭大王独孤昊统辖的阿古木草原。至于这另一片,就是虎门关外,梁尘当下脚踏的漠北平原,在这儿扎根的大多是些战乱中流离失所,不得入住关内的罪奴,以游牧捕猎为生。至于那斥候提到的前边儿村庄,应该就是那些苦命人的盘据地。 大雪漫天,梁尘孤身在野外露宿也不现实,所以就沿着老斥候所指的方向纵马赶路,希冀着找村里的哪户人家借宿一晚。 终于,梁尘从平原转向一条小土路之后,不知走了多久,天都黑了大半,瞧见了前边儿依稀亮着些灯火。 村头有几棵光秃秃的瘦树,几条皮毛厚实的恶狗见着了这位陌生男子,立马拥上前,犬吠不止。村子本来就小,黄土夯实的老旧坯房四处漏风,没一会儿,犬吠声就传遍了大大小小所有角落。 但是却没有一户人家推门出来。 梁尘显然早就预料到了此等尴尬情况,并没有在村口过多停留,而是向前径直走去。 梁尘一家一户经过,挨个敲门,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正当梁尘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面前土房的木门半掩,有个扎有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好奇地探头问道:“有事么?” 梁尘拢了拢雪白狐裘,笑了笑,“我是沧州去往北狄的游学士子,名叫梁爽,想在此借宿一晚,可否行个方便?” 这时,一名三十出头的妇人走了过来,把小姑娘拉过身后,又瞧了瞧门外公子哥儿狐裘上堆积的厚厚落雪,沉思良久后道:“进来吧。” 梁尘拱了拱手,迈了十步左右,就从小院走进了屋子,一张炕床就已占去了大半地方,破败墙壁上挂着些冻肉,有名白发老妪正坐在角落里的灶炉旁烧着一锅清淡白粥。 老妪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给妇人留任何颜面,呵斥道:“谁让你领外人进的家门?!” 妇人垂下头,解释道:“娘,外边儿下着大雪,会冻死人的。” 老妪正要接着发作,梁尘连忙走上前弯腰致歉道:“老人家,我乃沧州的游学士子,实在是路遇大雪,才不得已前来叨扰,还望见谅。” 说完,梁尘从随行包袱里掏出了些银子,放于桌上,再次拱手致歉。 老妪瞥了眼桌上的银钱,叹道:“行了,住一晚也不打紧。” 妇人走到梁尘跟前,羞赧道:“公子,您也看见了,咱这房子实在太小,就一张炕床还得睡我们一家四口,只能委屈你打个地铺了。” 梁尘微微躬身,温言道:“不用劳烦大姐再搬被褥了,在下靠着灶台对付一宿就行。” 老妪这时候发话了,“让客人睡灶台算怎么回事?咱贫贱人家别的没有,唯独不能少了这点儿礼节。” 妇人点点头,附和道:“公子莫要推辞了,我这就去搬些被褥过来。” 说完之后,妇人快步跑向外边儿院子,挪脚前不忘嘟囔一句,“大姐?我有那么老吗...” 梁尘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就在妇人刚刚走到院子的时候,外边儿大门突然开了,有名头戴狼帽,身披兽皮大袄的中年汉子边搓手边哈着热气,叫嚷道:“奶奶的,这天儿能把人冻死!” 梁尘看了眼那名中年汉子,想来他就是这家的主人了,于是走出门拱手道:“在下名为梁爽,是前来借宿的沧州游学士子,多有叨扰之处,还望大哥海涵。” 妇人抱着一床被褥,跟到自己汉子旁边儿帮着解释。 中年汉子知晓事情经过之后,摆了摆手,爽朗大笑,“无妨无妨,咱这村子也老久来客人了,今儿正好热闹热闹。” 说罢,这对夫妇连忙领着梁尘进了屋子。 汉子走到屋里之后,羊角辫小丫头立马跑到他跟前,眨了眨水灵眸子,满怀期待道:“爹!您这趟进城答应给浣儿买的花灯呢?” 汉子闻言,挠了挠头,蹲下身说道:“浣儿啊,爹这趟进城卖完货之后天都黑了,外头儿还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实在来不及去给你买花灯了。” 大名叫许彩浣的羊角辫小姑娘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鼓着腮帮生气道:“爹又说话不算话,浣儿不理你了!” 汉子一拍脑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虎头帽,拿到女儿跟前,故作不解道:“浣儿,这帽子跟花灯比,你更喜欢哪个?” 小姑娘张大嘴巴,拿起帽子套在头上,欣喜若狂道:“当然是喜欢这个!” 汉子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然后走到灶台旁边儿,把这趟挣得银钱全部交给了老母。 白发老妪接过一大把串成贯的铜钱,又惊又喜道:“怎个这趟挣了那么多?” 汉子笑呵呵道:“娘您还不知道呢,虎门关今儿可出了件大事!” 老妪听到这话,更加云里雾里了,连忙问道:“什么事?” “那个一向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吴盏被处斩了!关里的百姓今儿心情大好,买东西的时候都给了儿子赏钱!” 正在一旁整理被褥地妇人闻言,讶异道:“那个吴盏被处斩了?他父亲可是虎门关参将啊,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汉子大笑道:“虎门关参将吴钱塘亲自监的刑,我就在底下看着,怎会有假!对了,梁公子不就是从沧州地界过来的么?你不信可以问问他。” 梁尘笑了笑,“大哥所说没错,听说吴盏是违反北境军纪,才被当街砍了头颅。” 汉子点了点头,感慨道:“我本来还以为北境龙骧军近些年被这世道给腐朽了,现在看来,倒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儿,对外人狠,对犯了错的自己人同样不会心慈手软。” 这时,灶台锅里的白粥也熬好了,老妪让羊角辫小丫头去搬些凳子,再令儿媳妇把粥端到屋里的小方桌上,接着招呼梁尘落座。 一锅清淡白粥,几碟小菜,就是这家人今晚的饭食了。 一张小方桌,围坐了五个人,十分拥挤。 可这家的主人却不以为然,汉子坐下之后,端起缺了个小口的破碗朝着对面那年轻男子笑道:“梁公子,新年好啊。” 剩余三位女眷同样举起碗中白粥。 梁尘愣了愣,连忙端起白粥,洒然一笑,“新年好。” 等说完这句话,年轻男子才反应过来。 原来今天是除夕。 第10章 又一年 梁尘夹了一块小碟中的辣白菜细嚼慢咽,喝了口滚烫白粥,在这寒风刺骨的冰雪天里,顿感通体舒畅。 羊角辫小丫头依偎在妇人的怀里,瞧着这年轻男子吃菜的斯文样子,眨了眨眼。 妇人喂了她一小口粥,轻声斥责道:“浣儿,吃饭的时候不要盯着别人一直看。” 梁尘闻言,抬头笑了笑,“不打紧的。” 坐在旁边儿的汉子吃饭倒是爽快,夹了一筷子辣白菜,端起大碗白粥仰头一倒,喝了个干净。 汉子抹了抹嘴,笑道:“瞧我这脑袋,光顾着吃,都忘了自报家门了。梁公子啊,我叫许三才,算个狄人,不过那都好早之前的事了,现在也就是个在两州边境讨些生计的牧民。” 说罢,汉子又指了指,“这位是我母亲刘素娥,拙荆名叫李秋桐,至于小丫头,你叫她浣儿就好。” 梁尘放下筷子,起身朝两位女子拱手道:“见过伯母,嫂嫂。” 白发老妪笑了笑,“咱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梁公子快坐下吃饭。” 李秋桐则是起身朝梁尘施了个略显蹩脚的万福。 梁尘坐下之后,从包袱里掏出一枚银元宝递给小丫头,笑道:“你好浣儿,我叫梁爽,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小姑娘刚想接过来,就被李秋桐出手制止。 女子拿衣裳擦了擦手,生怕碰脏了这银元宝,递还回去道:“梁公子,您是客人,这万万使不得。” 梁尘伸手推了推,笑道:“今天是除夕,我本不应打扰你们一家团圆,这点儿银子就算给浣儿的压岁钱,嫂嫂莫要推辞了。” 李秋桐见梁尘都这么说了,而且丈夫也点头默许,才缓缓将手收回去,转头低声道:“浣儿,还不谢过梁公子。” 羊角辫小丫头闻言,一个蹦跳起身,跪地磕头道:“浣儿谢过梁公子。” 梁尘连忙就要起身扶起小姑娘,许三才一把将他按了下来,爽朗大笑道:“梁公子适才也说了,这是压岁钱,浣儿该磕这个头。” 说罢,汉子摆了摆手,“秋桐啊,你去墙上挂的冻肉拿去切块炖了,再把炕床底下存着的两坛子烧酒端来,今日我正好和梁公子借着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喝上几杯。” 女子心想,确实该是这么个理,于是立马放下筷子,快步走向床边去取烧酒。 羊角辫小丫头讶异道:“爹,您不是说这冻肉要留到年后去卖,不能吃么?” 李秋桐把自己男人珍藏了好几年的两坛烧酒端上桌,听到女儿的言语无忌,温声道:“浣儿,娘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小姑娘撅嘴想了半天,灵光一闪道:“娘说,若有远客屈尊舍下,理当盛情款待。” 汉子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不愧是我许三才的女儿,这道理讲得,跟那千金小姐比恐怕也不遑多让啊!” 李秋桐笑着打趣道:“瞧你那得瑟样儿,也不看谁是教的。” 说完,女子便去取下了墙上的冻肉走向灶台,娴熟下厨。 白发老妪看着这阖家欢乐的一幕,脸上布满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 许三才开封酒壶,倒了两大碗满酒,笑呵呵道:“梁公子,俗话说得好,茶浅酒满,穷人家没有喝茶的习惯,不过糙酒倒还有些,您不要嫌弃。” 梁尘端起酒,一饮而尽,干脆爽朗道:“许大哥哪里的话,这绿蚁酒不见得比秦凤酒差到哪去。” 许三才跟着干完了碗中酒,大笑道:“梁公子不愧是读书人,这见识就是广,连这塞外特产的绿蚁也能喝出来?” 梁尘拿起酒坛又各自倒了满满两大碗,笑道:“小时候跟着我二哥偷喝过几次,差点儿没给我辣哭。” 许三才用手扶着碗口,哈哈大笑道:“梁公子倒是风趣。” 梁尘端起碗抿了口,啧啧道:“许大哥可知北境有位姓陆的大家曾写过一首关于这酒的雅词?” 许三才碰了碰酒碗,点头道:“别说是我这个粗人,就连北狄那边儿的百姓都朗朗上口。”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灶台的柴火旺盛,外头儿夜空,大雪纷飞,对应此时此景,再恰当不过。 梁尘跟着碰了碰酒碗,一口饮尽道:“要我看,这最后一句换成能饮一碗无才更应景!” 不胜酒力的汉子此刻满脸通红,笑言道:“梁公子所言极是,姑娘家的怎么知道咱们男人的豪迈?喝酒必须还得用碗!” 李秋桐把炖好的肉端到桌上,然后帮着汉子解去兽皮大袄,调侃道:“是挺豪迈,咱们村谁不知道你许三才是三碗不过岗大英雄?” 羊角辫小丫头笑嘻嘻道:“娘可是记错了?爹上回明明只喝了两碗就被村头的陈叔抬回家了。” 许三才气笑道:“你这丫头,有这么揭你爹老底的吗?” 酒肉上桌,这饭吃得也总算是有些年味,过了没一会儿,两名男子都已满脸涨红,举手投足间再没有了刚进门时的那般生疏。 梁尘好奇道:“许大哥说自己曾是狄人,怎么就几经辗转到了这大秦关外?” 许三才眯起眼,打了个酒嗝道:“梁老弟啊,你有所不知,我许家在北狄栀子州早年也算个豪门望族,我爹许观毅那可是从龙之臣,只不过自从北狄先君病逝之后,独孤伽蓝那老娘们废了自己亲儿子取而代之,这朝堂上许多拥护废太子的那一派官员都遭了难,好的被削去了官职,回家养老,至于像我爹这类执拗的人,被砍了头不说,全家还被发配了边关,永生不再得入民籍,大秦北境又向来排斥狄人,我这一家子不得已只能流落于此。” 梁尘身为靖北王府的小王爷,自然对独孤伽蓝这个名字了解颇多。这位三座帝国,乃至数百年历史中唯一的女皇帝,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位传奇人物,登基之后没用十年,就把春秋一战之后几近倾覆的北狄从悬崖边儿拉了回来,之后的二十年中,更是将这座蛮夷羌人盘踞的贫瘠之地培育成了足以与靖北王麾下五十万龙骧铁骑相抗衡的鼎盛王庭,可见她的治国手段,绝对不输任何一位男性帝王。 梁尘刚准备接话,却发现许三才已经醉倒在了桌上昏昏大睡。 在灶台收拾碗筷的李秋桐见状,连忙走过来把他扶起来,羞红了脸致歉道:“梁公子,三才不胜酒力,让您见笑了。” 梁尘站起身笑了笑,“都说酒到兴头意正浓,许大哥这是看得起我这个朋友。正巧时候也不早了,嫂嫂你们早些休息吧,我抱着被褥去偏房睡就行了。” 李秋桐上前阻拦道:“外边儿天冷,偏房没有柴火,梁公子就在这屋将就一晚吧。” 梁尘摇摇头,温言道:“无碍的,我这人睡觉喜欢清净,嫂嫂不必与我客气了。” 女子何尝不知这读书人是怕自己一家人睡不安生才编出了这么个理由,不过见他都这样说了,若出言点破就有点儿显得太过矫情了,于是又夹了些烧好的煤炭堆在偏房灶炉,等到屋子暖和了点儿才起身离去。 偏房内,梁尘躺在冰凉被褥上,双手负于脑后,抬头望向横粱,心中感慨万分。 又一年过去了。 去年除夕,还在去南楚的路上,自己只与陈青山简单喝了两杯酒就算对付过去。 这样算下来,从去了天机阁起,已经有四年没跟家人一起守岁了。 也不知,往后还能陪梁衍再过上几次年... 第11章 今日之恩 来世必偿 隔日正午时分,梁尘与许三才等人告别之后,再次动身赶往北狄。 梁尘走出村子,回望一眼,想到了早年在书上读过的一篇文章,上面有段话,“贫家事富担难当。”极见世情,像许三才这样的人家,市井中不乏少数,但有此淳朴家风的却不多,远比钱财更加来得珍贵。想到这儿,小王爷轻轻一笑,少年时代挥霍无度,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换来得尽是些烟花柳巷中最不值一提的假意恭维。如今回过头再看,还是类似清淡白粥的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茫茫白原,雪已经停了,小王爷一人一骑,啃着临走前许家小娘塞给自己的热乎乎大饼,缓慢赶路。 吴钱塘不愧是从二十年春秋战场走下来的枭雄,心性狠辣,做事雷厉风行,非常人所能及,那日在蓬莱客栈,半句求情的话都没说,隔天就砍了吴盏的头颅吊在军帐门口枭首示众,能在猛将如林的北境做到这个位子的人,果然有他自己的独到之处。但最让梁尘信服的一点,不是他的六亲不认,而是此人临走前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 梁尘啃完大饼之后,拍了拍腰间踏雪剑,洒然一笑。 除去跟靖北王府走动比较多的辛右安和岳岩,北境诸多将领,知道小王爷所佩“踏雪”的人并不多,吴钱塘之所以得知此事,还是岳岩特意放出了点儿风声给他,从这不难看出,这位“虚日鼠”的心思机敏,好像早就料到梁尘会在虎门关会跟吴家起一场不小冲突似的。当然,小王爷也十分相信,踏雪这个词汇绝对出不了虎门关。 再者说了,梁尘既然敢单枪匹马奔赴北狄这块凶险之地,显然不止这一门保命手段傍身,不然岂不是白闯了几年江湖? 饱腹之后,赶路的速度自然事半功倍,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日,日头渐渐落下原野,梁尘找了处避风的小土坡,插根木棍拴住马匹,又捡了些随地可见的枯草点燃,坐在旁边儿取暖。 梁尘背靠土坡倚坐,双手烤着火,想到了用这炭布燧石取火的细致功夫,还是在昆仑山那会儿陈青山教给自己的,本以为这辈子都再难用上,没成想竟在此处解了燃眉之急。 “三个统兵校尉,两个金身境高手,一个六品将军,能做到么?” 就在小王爷自言自语之时,土坡不远处传来了些细微动静。 梁尘耳力极聪,尽管隔着几里地,照样听出了这是马蹄声响,于是身形一掠,躲在了土坡背面。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有约莫三十位身穿貂皮黑衣,手持火把的马匪走到了那堆尚在燃烧的篝火旁。 其中一位年纪较轻的男子皱了皱眉头,纵马走上前,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朝领头那人问道:“大哥,这火势正旺,想必人还没走远,别再是那股斥候回去搬救兵了,要不我去前边儿探探?” 领头那人是一名大髯汉子,腰胯巨斧,火光照映下的面庞,依稀可见左眼有一道醒目刀疤,额头沾有森森血迹。 大髯汉子席地而坐,摆了摆手,“不用,你没瞧见么,这就栓了一匹马,肯定不是那拨龙骧军斥候,估计是哪个掉了队的商家伙计,听见咱们的声响,匆匆丢下马匹跑路了。” 汉子伸出手烤火,满目狰狞道:“奶奶的,不过十几人,竟在中了埋伏的情况下杀了老子四十多个弟兄,这北境边军果然跟传闻一样,是真他娘的不讲理啊!” 年轻男子点点头,神情肃穆道:“最令人生畏的,是那些斥候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之后,没有一人后退迂回,个个跟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光是那个领头老兵,临死前就杀了咱们十几个弟兄。” 大髯汉子呸了一声,“真他娘晦气!” 年轻男子拿出挎着的水囊,递给汉子,问道:“大哥,另外一拨弟兄适才已经全派出去了,估摸着现在也快该到地方了,咱们什么时候跟上?” 大髯汉子灌了口水,擦了擦嘴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赶路,这趟买卖要是砸了,咱们弟兄几个也别等拓跋大人动手,寻块风水好的地界把自个儿埋了算了。” 说完,汉子站起来,翻身上了马,带着一众手持火把的黑衣男子,朝后边儿疾驰奔去。 这帮人刚没走多远,听到了他们所有谈话内容的梁尘思量片刻,绕过汉子他们所走的路,朝同一方向身形急掠。 等到甩远这一行人之后,梁尘趴下身子,贴地而听,这是老阁主教的谛听术。 小王爷心中默念,“千万别是那个地方...” 可终究是事与愿违。 在那个最不想听见马蹄声的地方,梁尘听见了细碎马蹄声。 再也顾不得其它,梁尘一瞬暴起,丢下碍事的随身细软,朝前方狂奔。 清冷月色下,茫茫草原,只见一袭白衣,踏雪而行,一气奔出十里! 行进半日的路程,此刻只用了两个时辰。 但还是来晚了。 梁尘爬上土坡,望着哭喊声此起彼伏的小村子,怒意攀至极点! 站在村头盯梢的两名马匪,瞬间被一白衣男子以手刀击晕。 梁尘凭借记忆,绕过数十位手持弯刀的马匪,从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偏僻小径弓着身子夜行,等到了距离许家大门二十步的地界,缓缓放慢了脚步。 听到了院子里传出的嘶声叫喊,梁尘再也顾不得隐蔽身影,猛然提速,从暗处一跃而出。 正在门外把守的两位马匪,才看见这名不速之客,就被刺瞎了双眼,转眼间头颅落地。 梁尘快步走进院门,触目惊心的一幕浮现眼前。 白发老妪和许家小娘皆倒在了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突然,许三才单手持刀,怒吼着从院中偏房冲了出来。 汉子已经断去一臂,腹部被弯刀划了一个大口,血流如注。 梁尘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独臂汉子。 许三才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艰难吐出三个字,“梁老弟...” 这时,正房内,听见外边儿声响的十几位马匪冲了出来,见到突如其来的梁尘,二话不说持刀朝他砍去。 梁尘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怒意,放下濒死的大汉后,眼神阴鹜,缓缓朝十几名马匪迎面走去。 一柄通体雪白的袖珍短剑悬在半空。 十几名马匪见状,顿时愣住了。 乖乖,这他娘的是飞剑?! 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梁尘双指并拢,猛然一挥。 踏雪激荡而出,划出一道笔直长线,瞬间贯穿领头的几名马匪头颅! 在后边儿马匪连忙朝天空发出一道火令。 火令划破夜空,蓦然炸响,正在村子内烧杀抢掠的同伙连忙朝这边儿赶来。 梁尘没有任何犹豫,踏出一步,伸手握住浮空短剑,朝院子内的众人杀去。 年轻男子如同杀人魔头一般,转瞬间就把院子里的马匪宰了个干净。 许三才看着院子内鲜少有全尸的倒地马匪,喉咙又涌上一口鲜血,缓缓从嘴角渗出。 梁尘顾不得打扫战场,快步跑过去,俯下身扶住汉子的濒死之躯。 汉子紧紧握住梁尘的一只手,喃喃道:“没想到,梁老弟竟还是位剑仙...” 梁尘另只手按住他的伤口,艰难扯出一张难看至极的笑脸,“许大哥,先别说话。” 许三才轻轻摇头,吐出一口猩红鲜血,哽咽道:“梁老弟替我全家报了大仇,此等大恩许某恐怕只能来世再报了。” 梁尘撕开肩头绸布,慌忙地替男子缠上,声音颤抖道:“许大哥要觉得亏欠老弟,就别着急死。” 汉子扯了扯嘴角,气息如纸薄,“梁老弟,别白费力气了...” 梁尘看着被血浸透的绸布,缓缓停下了手中动作。 许三才艰难坐直身子,再次重重握住梁尘的手,好似回光返照,苦涩道:“梁老弟,许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梁尘望向命不久矣的汉子,想到了昨日两人还在同桌饮酒,声音嘶哑道:“有什么我能做的,许大哥但说无妨。” 汉子眼角滑落一滴热泪,哽咽道:“梁老弟,许某就浣儿这么一个独女,刚才我已把小丫头藏到了偏房的灶台后头,您能不能带她到北狄仓矾城去找一位名叫陈阎的人,浣儿知道,此人是我的拜把兄弟,我们常年私下书信来往,从来没断过联系,等到地方,他见了你们自然就会明白了...” 梁尘没有仔细琢磨汉子口中的这个名字,重重点头,沉声道:“许大哥放心,我一定把浣儿平安带到仓矾。” 汉子转头望向院中倒在血泊中的妻子和老母,泪流满面道:“浣儿他娘和家母,都是替我挡刀才...我许三才这辈子对不起她们!” 说完,汉子用尽全身气力跪地,猛然磕头道:“许某这辈子能结识梁公子这等英雄好汉,虽死亦无憾!今日之恩,我许三才对天发誓,来世必偿!” 这句话,用尽了许三才此生最后的豪迈。 梁尘俯下身,默默为汉子合上双目。 男子腰间踏雪微微颤动,好似呜咽。 第12章 会好的 梁尘缓缓站起身,正准备去院中偏房寻那名叫浣儿的小丫头,外边儿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大批马匪涌入狭窄的小院,为首一人正是梁尘不久前所见,左眼有一道醒目刀疤的大髯汉子。 刀疤脸看到梁尘,令手下取来两柄足足数百斤重的宣化巨斧,嗤笑一声,“哪家的小子,敢挡你李爷爷的财路?” 梁尘脱下狐裘,盖在许三才的尸首上,瞥了眼说话男子,淡淡问道:“北狄琴剑山庄,黑面虎李雄霸?” 刀疤脸大笑道:“小子还有点儿见识,正是你李爷爷。”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也走上前自报家门,“琴剑山庄,通臂猿侯魁。” 梁尘冷笑一声,“我就说呢,寻常马匪,就算百人,又怎可能搏杀龙骧军一队斥候,原来是有你们这两个畜生在。” 候魁舔了舔嘴角,狞笑道:“原来如此,你小子都听到了?” 李雄霸冷哼一声,“义弟,跟这将死之人废个什么话?” 梁尘环顾一圈早就把院子围个水泄不通的众多马匪,嗤笑道:“就凭你们这两个连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名号都排不上的废物?” 刀疤脸骂了句娘,一瞬暴起,手持重达数百斤的双斧当头劈向梁尘。 大髯汉子双斧劈在梁尘肩头,心中大喜,以为得手,可接下来的一幕令他瞠目结舌。 一声清脆声响传来,可碎裂的不是面前这人的骨头,而是自己手中巨斧! 梁尘猛然抬肘,李雄霸将近二百斤的庞大身躯瞬间被弹飞,在空中旋转了三四十圈,紧接着,梁尘凌空踏去,一手抓住大髯汉子的脖领子,使劲往地上砸去,一声砰然巨响过后,大地顿时多出了一个大坑,有不少马匪当场被压死。 侯魁见状,不敢再大意,连忙一步跟上,伸出天生长臂,握拳轰向梁尘脑门。 梁尘看也不看男子出拳动作,一个转身,闪转到侯魁身后,攥住他的衣角,往后侧拽去,年轻男子整个人双脚悬空,直接被扔出了大门外。梁尘跟着他往后奔去,步步生尘,一脚再次将他踹飞,紧接着一记猛力膝撞,侯魁瘦弱身形再次腾空,男子此刻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痛苦哀嚎。可梁尘依然没有就此罢休,一道雪白剑光闪过,侯魁半只耳朵被削了下来,一阵天摇地晃过后,男子在触地之时又被梁尘一脚碾碎了肋骨,与此同时,又一道寒光溢出,可怜这侯魁还没来得及说上句话,就已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 正准备群拥而上的马匪,见到二当家竟如此轻易败于此人之手,吓得手中弯刀落地,缓缓向院子里退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李元霸手持宣化双斧再度暴起,怒喝道:“去死!” 梁尘冷笑一声,大步跟上,掠过众多杀人不眨眼的马匪头顶,踢出一记鞭腿将大髯汉子扫飞。 李雄霸庞大身躯如断线风筝,笔直飞向院中。 直到这时,男子才知道今日惹上的茬子究竟有多硬,想跑是不可能了,只能与他拼命,于是咬咬牙稳住身形,双脚重重坠地,顿时又踩出了两个大坑,等到梁尘再次袭向身侧,李雄霸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双斧猛然旋转,朔风凛冽过后,大力挥出,劲道远胜自己适才劈出的几斧。他行走江湖三十多年,靠的就是手中双斧,自然有其高明之处,见那年轻男子竟想徒手撼动自己的全力一斧,委实觉得可笑。 李雄霸暴怒道:“给老子偿命!” 没有将整个人砍成两瓣血水喷涌的熟悉一幕,有的只是一阵清脆的金石撞击声。 本就裂出几道细微缝隙的宣化双斧刚刚触碰到男子手掌,蓦然崩碎,紧接着,李元霸庞大身躯像渗入一团巨大棉花,整个人被裹挟其中,一阵翻腾过后,被猛然弹飞,瘫坐在地。他今日总算明白了何为高人,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的雄浑气机竟已达到了流溢到体外的惊人程度,多少习武之人,穷极一生也琢磨不出来何为气机,有些运气好的得了高人传承,才隐约可以觉察到体内有一股徐徐真气,但如何聚拢,流散,化为己用又是一门大学问了,更别说泻于身侧了,要知道那可是传闻中的一品境界才能使出来的罡气护体,岂是自己一介初到二品的江湖武夫能去染指的? 没想到今日给自己碰见了一个如此年轻的金身境武夫,对比下来,李元霸心中怎么能不生妒意?于是猛然轰出一拳! 梁尘瞥了眼大髯汉子,直接出手握住他那自以为坚硬无比的拳头,手腕力道加剧,猛然一捏,李雄霸拳骨尽碎。 李雄霸庞大身躯此刻就像被施了禁锢咒法,任他用尽浑身解数,丝毫动弹不得。 梁尘手腕再次爆发出恐怖力道,震碎了刀疤脸整条手臂,紧接着将他一把拉了过来,轻描淡写一个肘击,李雄霸庞大身躯砸向地面。 最后,在大髯汉子惊恐的面容中,梁尘蹲下身子,拔出踏雪剑缓缓割下了他的头颅,嘴中念念有词,“放心,不只是你这个畜生玩意儿,北狄琴剑山庄的三位大当家,五年之内也必会死于我手。” 做完这一切,梁尘提着他的脑袋缓缓走回院中,对那些蜷缩在地的众多马匪说道:“一起上吧,老子也省点儿功夫。” 一向杀人如麻的马匪见到两位当家惨死之后,哪还敢对这名大魔头心生歹念,个个跪地磕头,乞求梁尘饶他们一命。 梁尘冷笑一声,“不巧,老子今儿心情不好,给不了你们活路。” 众多马匪听到这句话,顿时面如死灰。 踏雪再次炸出剑鞘,依次洞穿所有马匪头颅,本就不宽敞的院子霎时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做完这一切,梁尘鼻孔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踉跄半跪在地,笑骂道:“他娘的,果然还是得真正踏足金身境才能随心所欲驾驭飞剑。” 这时,虎头帽小丫头躲在门后,亲眼见到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梁尘察觉到了小姑娘发出的细微动静,转头望去,挤出一张笑脸。 亦如昨日,二人初见之时,许彩浣躲在半掩的大门后头,自己看向她。 可才过了一天,她却变成了孤儿。 梁尘艰难站起身,柔声道:“浣儿,从今日起,你就喊我梁哥哥吧。” 许彩浣望向站在满院尸体之上,浑身浴血的梁尘,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对家人的死感到难过,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梁尘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3章 千里快哉风 梁尘将小丫头的家人好生安葬之后,又看着她磕了几个响头。 新年第一天,本该热闹非凡的小村庄,当下尸横遍地,死一般的寂静。 梁尘扒去那两具无头尸体的衣裳,取走了些盘缠和路上用得到的几张北狄地舆图,之后回屋用凉水冲干净脸上血污,又换了身挂在墙上的鹿皮大袄,才带着小丫头踏上了去往北狄的路途。 一路走来,许彩浣和梁尘共骑一马,小丫头除了偶尔摆弄虎头帽垂下的两只白绒吊球,始终一言不发。 梁尘通过早些时日那张搜刮来的几张地舆图,拣选了条最隐蔽快捷的路径前行,接下来不出五日应该就能抵达北狄边境的一处贸易城镇。 从地舆图上看,一大一小此行目的地仓矾城,位于北狄腹地莲华州,中途需经过柔玄,怀荒两座重兵把守的边塞军镇,但这并不是梁尘担忧的地方,真正让他提心吊胆的是许家大汉临死前提到的那个名字,刚听到陈阎这两个字的时候,小王爷只隐隐觉得有些耳熟,没来及往深处寻思,后来一琢磨,才想到北狄朝堂近年来突然冒出了一位年岁不大的实权武将,不过三十多岁,就手握二十万甲兵坐镇莲华州,其麾下最精锐的五万骑兵被称为“拐子马”,与幽州左骑军大统领李雄信手下的五万“血浮屠”,并称为当世骑速最快的两支特种部队。另外,传言此人还暗中豢养了八千黑鹰栏子,是战力不逊于北境龙骧军白马游弩手的斥候精锐。 不知是恰巧同名同姓,还是自己听岔了,那位权势彪炳的武将也叫陈阎。是二哥提到过北狄庙堂中少有的大将之才,岳岩曾言此人如不早除,往后必成大患,为此不惜放出风声,北境愿出一千万黄金悬赏陈阎的头颅,而且在五十万边军中,近年来有条新颁布的成文军令,一颗黑鹰栏子的脑袋可抵寻常狄蛮子首级十倍的战功,能被声名赫赫的龙骧铁骑这般重视,可见此人绝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一阵寒风吹过,梁尘把小丫头的虎头帽往下边拉了拉,以便遮住耳朵,然后问道:“浣儿,你可曾听过许大哥提起过陈阎这个人?” 羊角辫小丫头点点头,低声说道:“听过一点儿,我爹说这位陈叔叔这些年好像当上了什么大官儿,跟他在学塾收小弟欺负同窗那会比起来,倒是出息了许多。” 梁尘哑然一笑,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般无巧不成书的事。 看来此次孤身去往北狄,凶险程度又多上了几分。 这时,梁尘想到梁衍早年说过的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少了一份担当,承诺别人的事,就算再苦再难也要做完。”也是,自己既然答应了许大哥,那就要信守承诺,小丫头如今又失去了亲人,孤苦伶仃,没个倚靠。不为别的,就算为了那一饭之恩,也要将她平安送到仓矾城。 心念至此,梁尘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从小就是穷奢极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就闯荡一趟江湖回来之后变得收敛了些,要论吃苦,小王爷现在可以拍拍胸脯说,不在话下。但要说照顾人,实在是找瞎子问路,让哑巴念书,太难为人了点儿,况且还是照顾个小丫头。 许彩浣坐在梁尘前头,听到了他的叹气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怯声道:“梁哥哥,浣儿惹你不高兴了么?” 梁尘愣了愣,然后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虎头帽,柔声道:“当然没有,我只是想起了在家的老爹,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些什么。” 小姑娘眨了眨水灵眸子,转头问道:“梁哥哥这么厉害,那你爹一定也很厉害吧?” 梁尘点点头,笑了笑,“那要看怎么说了,在外人眼里我爹就像一头久居山林的猛虎,不动则已,动辄威震八方。但在梁哥哥看来,他就是一座大山,替我们这些子女挡去了所有外来风雨。” 小丫头闻言,泪水啪嗒落下,啜泣道:“梁哥哥,浣儿想爹娘了...” 梁尘伸手帮她擦去泪水,温柔道:“我早年听过一个道门高人说过,人死之后可以暂时不入轮回,骨灰回归天地,化作星辰,世间风雨。说不定啊,以后为你遮挡风雨的大树,为你翻书的春风,又或者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都是你的爹娘。” 许彩浣不太懂梁尘所说的话,不过小丫头依稀听出了自己爹娘好像并没有远去,于是点点头,擤了下鼻涕道:“真的吗?” 梁尘笑了笑,“至少我认为是真的。” 小丫头闻言,破涕为笑道:“梁哥哥那么厉害的人都说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梁尘揉了揉许彩浣的小脑袋,抬头望天,喃喃道:“娘,您应该也在天上看着小尘呢,对吧...” 平地起微风,梁尘竟没有察觉到丝毫冷意,感觉就像被一双手掌轻轻抚摸面颊。 风停之后,梁尘伸出手想要挽留,却怎么也摸不着。 许彩浣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对年轻男子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感到好奇。 梁尘缓缓摊下手,闭上眼深呼一口气。 再次睁眼之时,年轻男子笑着问道:“浣儿,想不想走快点儿?” 小丫头点点头,欣喜道:“好呀!” 梁尘拍了拍小丫头的虎头帽,笑言道:“千万记得要抓牢。” 许彩浣闻言,连忙抓住马鞍。 梁尘往前挪了挪屁股,为小姑娘又套上一层厚袄之后,猛地挥动手中缰绳,大笑道:“走起!” 小丫头欢呼道:“走咯!” 梁尘手中缰绳再次挥动,胯下良驹,马蹄飞扬,疾驰如电! 胸中一点浩然气,人间千里快哉风。 第14章 新的天下又当如何 青龙镇位于北狄边陲,随着春秋一战落幕,当今天下享有来之不易的几十年太平光景,加上两座朝堂对外贸易政策的疏松,这处老镇得以换上新颜,不仅如此,在此扎根的商家对货品包装也下了不少心思,如一斤点心用纸包成长条块,上面放置一张名称及用料介绍的筏纸,再用线绳捆上,便于携带。至于最讲究包装的书籍,外面加有折叠式或匣式外函,介绍更加夸大其词,有的甚至直接大笔一挥,写了上“国朝群英品粹”六个大字。 除此之外,来青龙镇倒卖货物的商家队伍,都遵守着两条不成文的规矩,生意冷淡的商铺不要进,这些铺子多半是靠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在这处贸易重镇扎根,挣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银子,寻常人根本招惹不起。其二,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将货卖出去,言语间一定不能露怯,在靠谁拳头更硬的边境做生意,你一旦落了下风,被那些鹰眼狗鼻的精明货商瞧了去,别说赚钱了,一个弄不好小命都保不住。 梁尘一手牵着小丫头,一手牵着马匹,缓步行走在充斥着拿腔捏调吆喝声的镇中街道,等到了处丝绸庄,进去买了几件便宜衣裳之后,便带着许彩浣找了座闹市客栈略作休整。 梁尘把马匹拴好之后,刚带着小丫头进门,就听到了几位操着浓重北狄口音的酒醉大汉围坐在饭桌前谈天论地,依稀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店中伙计见来客了,赶忙迎上来,殷勤问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梁尘淡淡说道:“开一间偏房,再准备些吃食。” 店中伙计一甩肩头抹布,笑着吆喝了句,“得嘞,二位客官里边请。” 梁尘二人走进客栈门之后,并没有急着去看房间,而是坐到那帮酒醉汉子正后方的小饭桌旁,边等饭菜,边听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其中一位体态肥硕的中年大汉,借着酒劲,满脸涨红道:“他娘的,我听说梁衍的小儿子前些时日带着许白把南楚皇城给砍翻了,要是真的,咱北狄以后还咋跟那北境梁家军打?!” 另一位脑门生疤的光头汉子打了个酒嗝,摆摆手道:“这些屁话你也信?那小王爷是个什么货色,谁人不知啊?就凭他?跟娘们儿扯头发估计都费劲!” 光头汉子端起碗,豪饮一大杯,抹抹嘴又说道:“不过那许白倒是有点儿意思,没成想那么多年没有音讯,竟又让他窜出来冒头了,咱们北狄新出炉的武评榜单里边儿,囊括三座江湖的高手,此人这次可是力压群雄,位列榜首!” 肥硕大汉点了点头,冷哼道:“那又如何,这次榜单,大秦那边儿的姜鹤王永安相继毙命,咱们北狄这边儿,不算常年身坐高位的陈将军,就有五人陆续登榜,要秦人和狄人按照这武评排名拉出来真刀真枪干一架,再饶他们两个也不是咱的对手。” 说完,围坐在饭桌旁的几名大汉纷纷大笑。 许彩浣正是好奇的年纪,听到隔壁桌谈及的话题,连忙问道:“梁哥哥,他们所说是真的吗?” 梁尘抿了口茶,笑着说道:“武评这玩意儿,每座江湖都有自己的看法,除去天机阁主亲自攥写的那份,其余那些不免有失偏颇,就例如他们提及适才到的,北狄前段时间出炉的榜单,陈北玺何德何能仅次于许白和吕尚之下,位居第三?不说佛门道庭那的两位扛鼎之人,洛阳白马寺一战破甲一千八百余的东方闻樱,竟排在了琴剑山庄三位大当家下边儿,实在滑稽可笑。” 羊角辫小丫头眨了眨眼,又问道:“可梁哥哥,大当家不是只能有一个吗?那琴剑山庄怎么有三个?” 梁尘耐心解释道:“北狄有三座声名赫赫的江湖宗门,琴剑山庄就是其中之一,名声也最响亮,麾下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总计一百零八位当家,各有所长,除武艺之外,例如乐艺,棋艺,茶艺等等,擅长各种五花八门手段的奇人均被囊括。老庄主是北狄朝堂的一位二品文臣,名叫柳青云,自从他前些年过世之后,庄子就交给了三位外姓当家打理,他们武学修为不分高下,自然而然地也就被手底下人冠以大当家的名头了。” “三十六天罡,跟南楚那边儿的四位顶尖高手一样,都以词牌名作为称号,二字夺魁的孤鸾苏淮,是北狄朝堂一位三品文官,至于并驾齐驱的那三位大当家,分别是菩萨蛮黄颂佛,南乡子王青,定风波李天浊。其中南乡子最为年轻,也最少露面。他兄长王万鼎还是北狄西瓶州的持节令,是彻底掌控一州的实权重臣。北狄只有龙脊姑苏雁门栀子扶桑,莲华西瓶金蝉七州之地,根本不需要划分什么节度经略使,所以一州持节令就是当之无愧的地方霸主了,况且王万鼎的武学道路跟他的官僚仕途一样,十分顺遂,据说在四十岁那年就已经摸到了万象境的门槛,无论权势还是武学,都达到了平常人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要再往上,恐怕只有自己当皇帝了。“ 许彩浣正听的云里雾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那位陈叔叔好像也是个什么持节令来着。” 梁尘摇摇头,轻声笑道:“你那位陈叔叔目前还不是持节令,不过用不了几年,等坐镇莲华州的皇甫松老死之后,这个宝座应该还是会落到他的手里,毕竟北狄女帝从来没有掩饰过对此人的信任,直言不讳远胜过她口中只会搬弄礼义廉耻的皇室宗亲,早年间更有好事之人传言,独孤伽蓝莫不是把他当成了个男宠去养,但没过多长时间,这等捕风捉影的谣言也就被人力慢慢所平息了。” 小丫头张大嘴巴,没想到爹口中以前提到的这位陈叔叔竟然那么厉害... 梁尘则是一手托腮,叩指轻敲桌面,想到了出家前那一晚父子两人的彻夜密谈,临近尾声,梁衍问了那么一个问题。 “小尘,你有没有想过,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要没有后顾之忧,到底能不能挡住北狄一个王朝的倾力南下?” 梁尘知道,这句话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只不过父子二人都没有点破就是。 幽州环山而立,阴山峡谷外两座军镇遏制南楚北上,卢龙塞内数百烽燧堡寨抵御北狄南下。 北狄在关外与龙骧铁骑捉对厮杀已有十余年,自不必多说。 那南楚呢?在张天岳领国之后,不出十年,国力定焕然一新。 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硝烟再起,北境有可能面临的严峻形势就是一地战两国! 第15章 最远是阴阳 坊间有云,“老人两年坎,暗九大关口。”,“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徽州严家之主就应了这番话,在鸿嘉二年的正月初四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享年七十三。 严嵩甫的丧葬仪式一切从简,仅有些家在徽州的旧友前来吊唁,自己的两位儿女,这次都没有到场。如果说嫁去广陵当侧妃的严世溪要遵循皇家礼法,无法前来祭奠老父,倒也可以理解。但身在京城,就任工部尚书的长子严世崇为何没有到场?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百善孝为先,尤其翰林院,国子监近年,更是把孝义作为审校考评读书士子的一项科目,三座庙堂,敢顶着天下人骂名行此等不孝之事的官员只有两位,一位是早年为了南楚政务,不惜“夺情”的帝师张天岳,剩下那人,自然就是眼下这位,就任工部尚书一职的严世崇。 梁尘曾经承诺过严嵩甫,等老人与世长辞之后,就把他的孙女接到北境王府,只不过小王爷没想到的是,这一刻来得比自己料想中还快。 就这样,小姑娘被这趟代表靖北王前来吊唁老人的忠武将军岳严接回了宁州。 原本在严婉心目中,靖北王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称呼,坐镇北境四州这块荒凉之地,背后是五十万骁勇铁骑,好似虚无缥缈。可等到真正踏足王府,见到这琳琅满目,装饰奇巧的楼阁殿宇,才知道这三个字真正代表的分量。 小姑娘进了府以后,被安置在了小王爷的海棠院,与那些姿容远胜徽州坊间女子的丫鬟们住在了一处,衣食起居均由九歌以王府待客最高标准负责。严婉自小跟在爷爷身边听的看得多了,久而久之便也深谙世事,自然知道寄人篱下,不能太过乖张这个寻常道理,不过在这住了几天之后,也就没那么拘谨了。 不过院子里那些个貌比西施的丫鬟们,平日里都没什么好脸色,也就见了九歌,才收敛起好争的性子,乖乖做起了自己的份内事。记得严婉刚来那会儿,有两位丫头私下里不知在嚼些舌根,被管事的九歌听去了之后,只是一个瞪眼,两人吓得面色苍白,主动去领了罚,事后被罚了半年的月钱,再也没有踏进过海棠院半步。 靖北王独自一人走进了海棠院,丫鬟们除了九歌上前施了个万福,剩下那些在院中扫地的女子纷纷退去,她们自然是没有资格在梁衍身前行礼的。九歌也未一路陪伴,等老人走到小王爷房间门前十步距离时,便躬身退去。 梁衍推门进去,宽敞房间时常有人打理,正午时分,光线充足,紫檀沉香书案映着日头,熠熠生辉,看着不像久未有人居住的模样,老人没有坐下,走走停停,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缓缓滑过儿子的那床金钱蟒被褥,见暖洋洋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笑意,停下之后,驻足良久,好似想到了什么,双手拢袖,转头望向窗外。 梁衍瞧见站在门外怯生生朝这儿投来视线的小姑娘严婉,和蔼地笑了笑,“小婉来了啊,在外边儿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陪伯伯说说话。” 小姑娘蹑手蹑脚的走进门,等梁衍落座之后,才拣了条板凳坐下,不敢直视老人,十分拘谨。 梁衍笑眯眯道:“小婉啊,伯伯是个劳碌命,这段时日招待不周,你可别偷偷在心里打伯伯的小算盘,等小尘回来跟他告状啊。” 严婉听到老人的诙谐玩笑,顿时没有那么拘谨了,摇头笑道:“不会的,而且爷爷生前也说过,伯伯日理万机,让我以后来了这边儿不要给您添麻烦。” 梁衍点了点头,回想起往事,笑道:“你这妮子,性子还真是跟严老哥一个样,记得以前行军打仗那会儿,有个愣头青小子私下里顶撞了他,严老哥儿愣是一气不吭,等我得知此事后,问他为啥不告诉我,你猜你爷爷怎么说?” 严婉笑了笑,“要是爷爷的话,一定会说这点儿小事,劳烦大将军做什么。” 梁衍哈哈大笑,顿了顿,感慨道:“跟你说的一字不差,严老哥这辈子没求过伯伯多少事,也就伯伯封王之后,他说想带着家眷去徽州养老,我索性也就准了,反正徽州离青州也不算太远,大不了多走动走动,但世事难料啊,没成想过去了那么多年,到了了我们都没见上几面。” 严婉听着这些话,想到以后再也没有爷爷相伴自己左右,眼神稍稍有些黯然。 梁衍语气淡了些,说道:“梁伯伯在北境也听说了些,你这小妮子一脚才进了王府,京城那边儿,有些盼着严家早早倒台的几位徽州官员就开始借此大做文章了,如此说来,你那个不孝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也参上一本,本王着实好奇,他这么快对朝廷表忠心,舍了忠孝不要,宁愿背上一身骂名,是有多怕李启那毛头小子摘了他的乌纱帽?就严世崇这心性,还想学南楚张天岳,人家是真正有本事的,他呢?把人情世故四字丢在秤上,还不如二两棉花重,心中没有孝义,又何谈以工治国。” 严婉低着头,不敢答话。 梁衍拍了拍脑袋,自嘲一笑,“伯伯也真是的,本来就想聊些家常话,一提起严老哥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跟你这小妮子说这些做什么,果然呐,人还是得服老。” 严婉抬起头,眨了眨秋水眸子,轻声问道:“梁伯伯,能跟婉儿说些小王爷以前的事么?” 一提起儿子,老人满脸都是笑意,撸起袖子,摆手示意小姑娘坐过来,说道:“这咋不能的,伯伯就喜欢跟别人唠叨这个,你要愿欢听,伯伯能从这会儿讲到晚上。” 严婉搬着凳子坐了过去,笑嘻嘻道:“当然愿意听。” 老人朝门外丢去一个眼神,等到随行死士退去之后,开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过去了三炷香的时辰,严婉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位老人并不像自己了解的如此刻板,谈及儿子,跟寻常人家的老长辈并没有不同,眉眼之间,尽是自豪与笑意,就像爷爷坐在身旁似的。一老一小谈话期间,九歌端来了许多解渴的应季瓜果,梁衍说到兴头处,眉飞色舞,将那些往年趣事生动描绘,把小丫头逗得哈哈大笑。 等到了月上枝头,老人终于站起身,不要小姑娘相送,走到院子时吩咐了九歌两件事之后,缓缓离去。 月色中,梁衍慢悠悠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除了老人膝下三位子女,就连世子妃公孙雪也不能踏足。 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 进了屋子,迎面就是一幅画像,与九层阁顶楼的那幅不同,这幅画像,一对夫妇个头最高,站在后头,笑容慈祥。前边儿正中,有位红衣少女,双手搭在个头稍矮的两位弟弟肩头上,扮着鬼脸,十分俏皮。 不远处,一处衣架,挂着一套将军甲,还有大秦仅一件的异姓王蟒袍。 这场景,就是老人一生最好的写照。 月光透过窗台,洒向屋内,梁衍望向画像中愈发动人的女子容貌,久久不曾挪步。 老人视线逐渐模糊。 古语曾言,人世间最远的距离,莫过天涯海角。 其实最远是阴阳。 第16章 下山 昆仑山高万丈,云遮雾绕,百尺楼阁矗立,隐于世外。 老阁主孟天枢定下过一条门规,无论是前来阁中拜访,还是寄信提问,只要接了这门生意,必须记录在册,归于内院的档案库中,大秦帝位更迭已有一年,北狄王朝在关外蠢蠢欲动,南楚换成了张天岳总领国政,天下大势变得有些扑朔迷离,期间有不少寄信给天机阁提问的达官显贵,以前这些问题都是阁中外门弟子提笔答复,答不上来再换王崇明出面,可今年不知是怎么了,老阁主孟天枢竟拣了几个有趣问题亲自写出了答案,山下人听到风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大小问题都写于纸上,纷纷寄信天机阁,希冀着老神仙能为自己解解惑,哪怕是写上寥寥几字也好。 自打两位师兄相继下山之后,这饲养信鸽,存稿归档的一系列事务自然全压到了李玄的身上,随着信件越来越多,年轻男子连续好几天都没睡过安生觉了。 青竹内院的一处雅致阁间,李玄刚刚将手头最后一批册子归档,正要休歇,还没刚坐下,就看到了鹤发老人气态闲致地走了进来。 孟天枢递给徒弟一个蒲团,让他垫在屁股底下,笑眯眯道:“这段日子累坏了吧?” 李玄站起身,接过蒲团之后并没有马上落座,放在地上之后,走到茶桌旁沏了壶碧螺春,点头笑道:“以前净和小师弟一起出去耍了,都没想到二师兄平日里竟那么辛苦。” 老人踱步在阁间,细细摩挲足有半面墙壁高的几排书架,笑了笑,“八万六千多册,也就你二师兄能耐得住性子每日前来打理。” 李玄沏好茶,倒了两杯,端到雅间正中的桌子上,苦着脸叹气道:“我要是能有二师兄一半的学问,做起事来倒也不用那么费劲了。” 孟天枢走回桌前,盘腿落座,抿了口茶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像你二师兄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跟圣贤书上的大道理打交道,但读书跟读死书又是两码事了,所以为师才会提议让他下山走一走。” 李玄一屁股扎在蒲团上,挠挠头道:“师父,咋个叫读死书?” 孟天枢笑了笑,解释道:“只会照搬书上的道理,不能学以致用,这就叫读死书。不过为师口中的‘读死书’跟这还有些不同,毕竟以你二师兄的性子,跟前者自然不搭边儿,但仍有些不足,俗话说的好,先见自己,再见天地,方能得见众生,读一百本书,不如把一本书读十遍;读一本书十遍,不如把自己里里外外读一遍,怎么读?自然只有下了山,踏入红尘,历经一些事之后才能明白。” 李玄听着这一席话,恍然大悟道:“师父的意思是,书中得道理固然好,但用得时候也要加以变通,不能一股套全在事上,至于具体怎么用,那就要看读书人对这世道的看法了。” 孟天枢点点头,欣慰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不入滚滚红尘,何谈事上练心?” 李玄端起茶喝了一口,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师父,您前段时间寄给小师弟的两个锦囊上面写了什么?” 孟天枢平淡道:“最早寄出去的那个锦囊,上面无非就写了句让他从阴山峡谷返程,至于另外一个寄出去没多久的,则是让他在去北狄的路上顺便找两个人。” 李玄对小师弟的事情一向特别上心,连忙问道:“是谁?” 老人抚了抚雪白胡须,答道:“一位是北狄宗神寺的智顗僧人,你小师弟本就与佛门有缘,见了这位高僧之后,往后再跻身金身境定然不同凡响,另一位则是楚天阁幕后的主人糜灿,这娘们手里握有北狄江湖的一切大小道消息,与金蝉州的孤影楼之主来往颇多,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杀手行当,跟已经覆灭的杀生殿类似,不同的是,孤影楼上下只有十位杀手记名,为首的叶陨尤擅三清杀金身。” 李玄望着手中转动的茶杯,细细思量,低声问道:“师父,北狄以后真的会南下吗?” 孟天枢喝了口茶,平静道:“会。” 李玄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师父,弟子想下山了。” 孟天枢把茶杯放在桌上,微微叹了口气,“傻小子,你可知下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玄点点头,郑重其事道:“弟子以前不明白,但自从小师弟上山了之后,渐渐就懂了。” 老人语气加重一分,神色凝重道:“真考虑好了?” 李玄抬起头,笑容灿烂道:“师父不是也说了么,不入红尘,何谈炼心?” 老人听到这句话,破天荒哑然一笑,“罢了罢了,大梦三百年,也该醒了。” 李玄站起身,缓缓后退一步,跪地磕头。 孟天枢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一座靠里书架旁,抽出那卷落有层层灰尘的泛黄竹简,上边赫然刻有四个字,“八仙之首”,与此同时,阁间内的两面墙壁缓缓拉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淡黄葫芦,静静躺在地上,除此之外,还有一根老旧铁杖嵌在石壁内,被鲜红血珀所包裹。 李玄依旧跪地磕头,久久没有起身。 老人弹指一挥,血红琥珀瞬间消融,铁杖和葫芦蓦然飞出,悬浮于李玄头顶,微微颤动。 大师兄嵇遂的剑意,二师兄王崇明的大道理,小师弟梁尘的洒脱处事。还有师父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从记事起,自己就在昆仑山,活了二十余年,那些师徒几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场景依次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这里便是李玄的家。 师父曾经说过,自己的道就在山中。 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潭一池,一峰一涧,李玄都已走遍。 修道不为修道,道法自然。 年轻男子站起身,拿起那根悬浮在自己头顶的铁杖,葫芦瞬间归于腰间,闭上双目,长长呼出一口气。 昆仑高万丈,极天际地,被世人称为是离天庭最近的神山。 可我却不想做那一辈子待在山里的神仙。 男子睁开眼,踏上那根铁杖,一瞬之间飞出天机阁。 昆仑山蓦然震颤! 玉虚香炉两座世间最高峰,云海翻滚,仙音袅袅,白鹤齐鸣。 青竹院林内,孟天枢走出阁间,抬头望向弟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因果临凡入尘熬,三世不染毫,舍了那神仙天人不做,换就一身无上三清天,值得你大梦三百年?” 这一日,昆仑山门外,寻访天机阁的众多来客见此天地异象,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有一位年轻男子,脚踏铁杖,腰胯葫芦,飞出万仞山颠,独步云霄。 世间再无龙虎山道首一说。 第17章 异乡 大老爷们带个孩子不是最头疼的,最头疼的是带了个“乖”孩子,梁尘这些天带着小丫头许彩浣一路走来,可谓饱受煎熬,她饿了也不言语,就是闷着头摆弄帽子上的两只绣球,眨巴一双水灵眸子,乘马把小屁股瓣坐疼了,照样不说话,撅着小嘴泫然欲泣,若是一起牵马步行,小丫头会主动抢过沉甸甸的行囊,扛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喊疼,就是站起来的时候泪眼汪汪,此等状况下,别说快马加鞭赶路了,一天下来,能走十五里路都是菩萨保佑了。 梁尘若是一个人,也就带着跟自己走南闯北的乌雎随便找处荒郊野外凑合睡了,但多了个许彩浣之后,小王爷不得不算好每日的脚程,以确保他俩晚上能找到个客栈休息,关键小丫头半夜还有踢被子的坏习惯,孩子本来就小,大冷天的,要经了冻,耽搁路程事小,落下什么病根可怎么办?于是乎,梁尘每天夜里都会醒来几次帮小丫头盖上被子,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让她睡在自己怀里,有苦难言啊。 所以当小王爷看到北狄姑苏州腹地那座巍峨城池上刻着的三个大字“鹰隼城”,不禁想到接下来还有那么长一段路要走,重重叹了口气。 自抵达青龙镇一路走来,梁尘时常驻足环视周遭景观,有时在宽阔的官道上一停就是许久,再或者蹲下身子,望着来往的北狄行人喃喃出神,还有就是走到地势高的荒原处,远望依照大秦建筑而造的停靠驿站,中途掏出纸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甚至是发现一片无水湖泊都要审视片刻。许彩浣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突遭变故成了孤儿,对她来说,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的梁尘现在等同于家人,至于爹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陈叔叔,至少目前还谈不上什么亲近,所以小丫头见梁尘叹了口气之后,不免也跟着忧愁了起来。 临近城门,梁尘将小丫头从马上抱了下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牵着坐骑准备入城。刚没走两步,就见到城中有马队轰然而出,为首一男子身穿貂裘绒衣,身后约莫三十人,个个面色冷峻,清一色披轻甲持狄刀,腰胯制式精良的弓弩,气态远胜自己游历大秦江湖所见的徽豫二州步卒,原本趾高气昂的城门守将,见到这人之后立马卑躬屈膝,眉开眼笑,却含有敬畏深意,目送他们渐渐离去。这一幕被梁尘悉数看在眼里,心中对那北狄将门子弟不免高看上一分。 城门守将是个看人下碟的世俗货色,见到梁尘牵着的那匹乌雎品质非凡,对此人的身份多上了几分好奇,不过在见到他递来一份通关路引之后,还不忘打点些赏钱,也就没有多嘴言语,大大方方退到一旁。 梁尘挪了挪许彩浣的小脚丫,好让她坐姿舒服些,然后把那份通关路引装到了自己所背的钱袋子当中。当然,这份路引肯定是假的,只不过造假的人却是掌控北境整个谍报蛛网的岳岩,跟狄人在明面暗面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他自然通晓在北狄境内的哪个地界用哪个名字最好使而且不会惹来怀疑,就例如梁尘手中路引上所写的名字,乃州龙脊境内一处富商家的公子,恰巧名字就叫梁爽,况且龙脊州地处北狄深腹,富庶繁华,坐镇此州的持节令杨虎台乃是北狄女帝钦点的二品大将军,所以其他州的城门守将见到龙脊州的路引,都不会往是否造假这一层面去想。 小王爷二人穿过城门孔洞之后,拣选了一家鹰隼城西南角闹市的老客栈,多是些背井离乡的商宦遗民聚居,北狄王朝的南北划分,泾渭分明,北边儿帝国皇庭,南边草原王帐,被两位大人物统辖,分别是北院大王宇文濬,以及手握阿古木草原二十万羌骑的南庭大王拓跋昊。除此之外,不算草原,北狄南朝各州还设有南院大王,但这一要职至今仍旧空缺,北狄女帝曾多次公开言语,谁若能将龙骧铁骑逐回北境关内,朕愿将整个南朝拱手相送。 独孤女帝自继位之初便多次御驾亲征巡视国境,有次竟然直接将帝王銮驾驶到关外,驻足遥望大秦北境许久才缓缓离去,除此之外,她在此期间不忘体察民情,这才造就了北狄当下的安稳局面,不少流落在此的春秋二代遗民都对她感恩戴德,理所当然地以狄人自居。 春秋一战之后,南楚和大秦,又有个帝王能如她一般? 梁尘将随身行李收拾好之后,便带着小丫头去了楼下吃饭。 小王爷落座之后,要了两荤一素三道菜,怕许彩浣吃不饱又另加了三碗白米饭,小丫头虽是个贫家出身,但礼数周全,食不言寝不语,等菜上桌之后还不忘踮着小脚丫帮梁尘添了杯茶。 梁尘给小丫头碗中夹了一块鱼腹肉,笑着提醒道:“小心刺。” 许彩浣点了点头,低头扒饭。 梁尘又笑了笑,柔声道:“浣儿,听说鹰隼城有许多好玩的,城隍庙会里有皮影戏,有各种评书,有捏小糖人的,有社火脸谱演戏的,还有窝风桥打金钱眼、舞狮班子,等吃完饭梁哥哥带你去看好不好?” 小丫头听着这些稀奇玩意,抬起头笑靥如花,“好!” 梁尘伸手帮她拣去嘴角的米粒,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小丫头羞红了脸,低头小口地扒饭。 小王爷自打来了北狄之后,就养成了吃饭较快的习惯,算好盘中饭菜足够小丫头填饱肚子之后,便擦了擦嘴,半个身子倚靠在栏杆,望向窗外的闹市,默数着铁匠铺和粮庄,一边数一边儿想着心事。 在靖北王府,不管岳岩放出去隐匿于北狄的死间谍子传来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冷冰冰的文字与数字,例如城池分布,民间征兵的状况如何,北狄骑军战马递增多少,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但眼下的细枝末叶,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看到。这也是梁尘为什么不惜冒着极大风险也要来此的原因。 不光是老阁主,就连独孤女帝曾经也说过,只要梁衍一天不合眼,北狄就一天不会南下。 古语曾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北境以后需要个屁的君子靖北王! 梁尘叩指轻敲桌面,望向窗外的异乡景色,轻声呢喃道:“爹,咱们北境一直以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北狄么?” 第18章 可惜 中原的庙会,除了佛、道二教的“行像”,还会在寺,观中举办道场,定期进行一些法事或佛事活动,如坛醮斋戒,水陆道场等等。鹰隼城的庙会与中原又有些不同,北狄民间崇武贬佛,真正前来祭祀或拜谒的人并不多,来得大多都是些观光赏玩的寻常百姓,意在购置些新鲜物件儿,听听评书,看看戏。 梁尘二人当下所在的庙会集市热闹非凡,随处可见的摊子上摆满了假面、戏剧木人、刀矛、竹龙,种类繁多,制作精巧,看得许彩浣眼花缭乱。 梁尘给小丫头买了副关公面具,一串糖人,一个拨浪鼓,等逛完整整一圈,天色已近黄昏,才背着她回了客栈。 半路上,小丫头攥着手中拨浪鼓,趴在小王爷的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到了房间,梁尘小心翼翼把她放到了大床上,为其盖好被子之后,轻轻地下了楼。 酒楼内生意此刻冷冷清清,百无聊赖地店掌柜看到小王爷一人独坐在靠窗座位,主动端了壶茶走过去,笑道:“来者是客,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公子瞧着面善,这壶从旧西晋运来的高山茶,我珍藏了许久,如今还剩下七八两,再不喝怕是要发霉了,与其暴殄天物,不如你我二人今日分去,共饮两杯如何?” 店掌柜是个额头饱满圆润,耳垂大厚的白胖男子,梁尘笑呵呵地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连忙伸手请他落座。 白胖男子落座之后,倒了两杯茶,递给梁尘一份,和气道:“听公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梁尘接过茶杯,轻轻转了转,见茶水并没有呈现出什么异样,抿了口道:“我是龙脊州过来游玩的,家里做些布帛生意,掌柜的不必客气,唤我声梁老弟便好。” 白胖掌柜见到梁尘转动茶杯的娴熟动作,就知道此人绝非什么平常商贾人家出身,尤其他手上还结有几层厚厚老茧,一看就是常年握刀拿剑才会有的痕迹,是北狄哪家的将门子弟也说不准。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生意,虽没挣多少银子,但这眼观八路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否则怎么在好几股江湖势力盘踞的鹰隼城立足?要知道那些人手底下的小鬼,素来难缠的紧,打点他们银子之后,记仇不记恩。当地官府老爷又是个生怕惹事的窝囊货色,寻常百姓便是有一肚子苦,也无处诉说。 店掌柜拱手笑了笑,“在下本名佟筹,梁老弟若不嫌弃,你我便以兄弟相称,至少在鹰隼城的这段日子,好歹也算有个说话解闷的人。” 梁尘眯眼微笑,点点头道:“佟老哥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一看就是块做生意的好材料。” 佟筹听到这话,浑身暖洋洋的,笑容和煦道:“忙活了大半辈子,也就攒了点棺材本儿。对了,梁老弟初来乍到的,想必还没来得及去瞧一瞧暮霭湖旁的四大名阁吧?” 梁尘摇了摇头,故作不解道:“佟老哥说的那四大名阁,其中一座招牌上挂着的可是楚天阁?” 佟筹起身给梁尘添了杯茶水,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容,“正是,鹰隼城坊间有两则美谈,其一,城中势若鹰隼的北狄突骑,其二便是四大名阁里边儿水嫩脸蛋好似能掐出水的歌舞小娘,去那地界的人说白了,就是奔着风花雪月,醉卧美人膝,快活去的。梁老弟若银子带的够,又恰好有此等雅兴,不妨也去那儿瞧瞧,要能有熟人开路,那就更好不过了,一晚上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花销,在那销金窟无底洞已经算很好的了,不过一分银子一分货,那楚天阁和烟雨阁的两位红牌花魁,恐怕是见不到的,但要在风月阁和望春阁睡上一晚,肯定没啥问题,再不济就找些清伶雏倌,听听曲儿也是好的,总之啊,梁老弟身上只要揣够五十两银子,出来之后,绝对三天都直不起来腰。” 梁尘哈哈大笑,称赞道:“佟老哥真是个实在人呐,就冲你一席话,这茶钱,今儿必须该多少就多少,照常付了!” 佟筹见梁尘也是个爽快人,于是没有推辞,笑呵呵道:“老哥再说上几句,也不怕你笑话,就当是自揭其短吧。鹰隼城啊,男人个个小富即安,没什么上进心,就例如我,整日就知道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客栈能连个酒楼都已经顶了天了,更别说冒风险染指些其它生意,至于做那一官半职的,根本就不是咱们寻常百姓人家能想的事儿。” 店掌柜有些舌燥,喝了口茶,接着说道:“要我老佟看呀,怪就怪家门外的那四座青楼,男人啊,晚上花天酒地,管不住裤裆,风流快活惯了,白天又能干成什么大事?唉,这道理人人都懂,要想改,难咯。” 梁尘微微笑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方为真丈夫。” 佟筹听到这句话,十分佩服地竖起大拇指,啧啧道:“不是老手,绝对说不出来这话。” 梁尘一笑置之,对这类早已听到耳朵生茧的马屁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对了佟老哥,我听说你们这儿的城牧家有位二公子,好像是叫什么南宫邈,据说在你们这儿还挺出名?” 佟筹点了点头,靠近身子小声道:“梁老弟所言不假,这位南宫公子与鹰隼城的寻常男子不同,上马下马均是风采无双,传言他十九岁那年就可挽弓四十石,狄刀步战更是不输一般军中偏将校尉,传言再过几年就要去北边儿王庭做皇帝身边的参赞大臣了,要知道鹰隼城好几十年都没出过能站在朝堂上的官员了,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梁尘缓缓转动手中茶杯,笑了笑,“就是有点儿可惜。” 佟筹闻言,十分不解道:“可惜?” 梁尘没有回答店掌柜的这个问题,坐着又聊了会之后,以自己还有事为由,放下银子转身上了楼。 走进房间,小丫头还在呼呼大睡,年轻男子掏出怀里一直小心保管的那份粘杆处密报,瞥了眼之后,又放回怀里。 可惜不是金身境。 第19章 男儿本自重横行 小王会回到房间之后,不想吵醒小丫头,靠床榻边儿上小憩了一会儿,光阴悠悠度过,等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层被子,许彩浣正乖乖坐在茶几旁摆弄从庙会上买来的玩具。 梁尘揉了揉眼,撤去身上被子,看了眼外边儿的暗淡天色,转过头笑问道:“浣儿,饿了没有?” 小丫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眨巴水灵大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就这么下了楼,临近晚饭时段,酒楼的生意渐好,正在柜台算账的佟筹见到二人之后,放下手中账本,笑着亲自过来招呼,给他们安排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并小声嘱咐梁尘,说吃了晚饭之后如果想去暮霭湖那边儿逛一逛,店中的的伙计可以带路,梁尘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他的这份好意,反正都是要去的,有个本地人领路倒也能省去不少麻烦事,再者说了,自己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又不放心把小丫头一个人丢在客栈,等会儿带着个孩子去逛青楼,未免太过惹眼了,闹市持金而不自知的稚嫩顽童是什么下场,走了一趟大秦江湖的梁尘恐怕比谁都要清楚。 客栈酒楼与风月场所里边儿的门道,常年浸淫花丛的小王爷自然知晓,鹰隼城享有盛名的四大名楼,少说也有上千姑娘出门拉客,上了年纪的老鸨带着她们在花街柳巷搔首弄姿,虽说能招揽不少嫖客,但带了囊鼓鼓钱袋子又寻不到路子消遣的风流客大有人在,多半出在城中的大大小小客栈驿馆当中,所以才有了双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联姻”,当然,事后青楼也会将赚来的银子分出一两成,再或者,就是让姑娘们以结伴游玩的名头下塌客栈,帮着招揽客人,至于做些什么,其中腻味不言而喻。 晚饭,梁尘特意点了几份价钱昂贵的荤菜,算是答谢佟掌柜下午陪他聊了那么一会儿,小丫头不能吃辣,中午两荤一素只留下了道口味清淡的鳊鱼豆腐汤,暮霭湖游鱼似玉瓶,贪饵每遭烹,鳊鱼肉质嫩滑,味道鲜美,辅以佐料更甚,算是鹰隼城的招牌菜。改善了伙食,许彩浣喜上眉梢,胃口大开,没一会儿饭碗就见了底,不过小丫头脸皮薄,没好意思再要,后来还是梁尘又以自己不怎么饿为理由,她才就着菜多吃了大半碗稻米饭。 约莫是佟掌柜早就跟店内的那位年轻伙计打了招呼,等一大一小到吃得差不多了,他连忙笑盈盈地走了过去打招呼,瞧着伙计脸上按耐不住地盎然春意,梁尘笑了笑,也没有拿捏什么富家公子哥架子,喝完杯中茶水之后便带着小丫头起身。对店小二来说,能跟着去一趟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风月欲海”转转,哪怕啥也不干,回来睡觉都会舒坦不少,说不定梦里还能与那莺莺燕燕,个个腰细如柳,桃花脸蛋的小娘讨教些床帐功夫,一想到这个,店小二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直接抓起身后二人飞奔过去。 身材细瘦的年轻伙计名叫顾小武,正巧家中排行老五,让梁尘喊他小五就行。顾小五见到梁尘竟然带着个小丫头去逛青楼,不免有些好奇,但没有出口言语,对于掌柜特意交代好生照顾的金主,他这种小角色做多少远远比说多少要来的实在,说不定这公子哥一开心,自己回头还能涨一涨工钱也说不准,等攒够银子,偷偷去一趟城里卖价便宜的勾栏装回大爷,不比给人整天当孙子来得自在?虽说勾栏里的女子肯定比不上暮霭湖四楼里边儿的天仙姑娘,但苍蝇腿再瘦,好歹也是肉啊。 暮霭湖在鹰隼城西北角,离客栈不算太远,未到之时,三人经过了一条青楼林立的长长街道,许多打扮艳丽的俏丽姑娘与别有一番成熟韵味的老鸨站在街边招揽客人,虽说小王爷带了张生根面皮,但心思玲珑的九歌又怎会让自家公子在容貌这块儿丢了面子?所以除了那张不怎么能用到的老者面皮,剩余两张生根都被她精心打磨,换成了一副清秀书生模样,只不过仍与小王爷及冠之后的翩翩真容自然相去甚远,可也相当不俗,再者梁尘身材修长,本就与北狄儿郎无异,一袭雪白貂裘衬托下,更显风采无双,加上那份顾小五这辈子也不可能打磨出来的洒然气质,怎能让眼光毒辣尤其是用在男人身上的老鸨姑娘们轻易放过? 她们见到梁尘一手牵着稚童,腰间还别柄剑,也不怎么敢去拉扯他的衣袖,但给小王爷领路的顾小五可就“惨”了,店伙计满脸涨红,脑海空白,在姑娘们的推推搡搡下来回转悠,手臂碰到那沉甸甸“凶物”时,仿佛触电一般收回,不到片刻却又十分后悔,再想流连忘返,只见梁公子早已穿过了脂粉浓郁的百花丛,径直走到了前边儿。 暮霭湖离这条街道不远,沿着湖边一条清幽小径,走上半炷香的功夫,便可抵达四大名楼之一的望春阁。 顾小五连忙走到走边儿领路,对小王爷抱歉一笑,心中满是那些姑娘们的音容相貌,转过头还不忘闭上眼闻一闻,残留在身上的香气直扑鼻尖。伙计再睁开眼,只见二人已经走到了前头,梁公子牵着的小姑娘转头看了自己几眼,自惭形秽的店小二为了避免尴尬,连忙做了个猪头鬼脸,逗得小姑娘扑哧一笑。梁尘看到一大一小的俏皮样儿,嘴角微微上扬。 来的路上顾小五说过暮霭湖旁边都是鹰隼城达官显贵府邸以外的私宅,小王爷会心一笑,不用年轻人接着往下说也知晓了这些宅邸的用处,大抵跟北境那些出身显贵的花花公子一样,意在金屋藏娇,不说别的,就陆子邙那小子,在青州那地界,就偷了他老子几万两银子,购置了不下十余座盖在青楼旁边的偏僻庭院。 如今他进了北境龙骧军,恐怕那些庭院里的姑娘整日也只能与花鸟鱼虫作伴了。 梁尘轻轻一笑,不禁想到了春秋年间流传的一篇诗词,自言自语道:“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第20章 我本是男儿郎 暮霭湖四家临湖楼阁,分别是楚天阁,风月阁,望春阁和烟雨阁。为了招揽生意明里暗地争斗已有十多年,一些上了年纪风韵犹存的老鸨们叉着细腰跑对门骂架是常有的事,甚至不惜动起手脚,女子打架,大抵就是扯扯头发,胡拉乱拽,另外一拨龟公下手则要有章法许多,时不时撩上一记阴脚,逮着独自走夜路落单的套麻袋毒打一顿,效果立竿见影。许多城中的地痞流氓,隔三岔五就来偷偷围观,既为看热闹也为取经,再者说了,女子打架花枝乱颤,扯烂衣裳不足为奇,放眼下去比比皆是,一些闲汉饱览春光的同时,不忘吹上几声流氓哨,甩一甩裤裆,也不管事后会不会挨上顿暴揍,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自己碌碌无为日子中最快活的时候了。 鹰隼城三教九流的拉帮结派,大抵可以用杂乱无章来形容,都是些无赖流氓。成不了什么大气象。临近那座飞流城,人数虽不达鹰隼城的一半,人心却异常团结,视隔壁城池的男子为长了“三条腿的娘们“,没事就喜欢结伴来踩上一脚,到了暮霭湖四楼更甚,好些个心气较高的清伶都被他们行过玷污之事,若不是有一次,城牧家的南宫二公子前来赏花,凑巧碰到了这群趾高气昂的无赖,顺便出手把他们蹂躏了一顿,恐怕鹰隼城的青痞直到今天都抬不起来头。提及那一战,南宫邈身边十几位扈从都未出手,心有灵犀地退往一侧旁观自家公子把那二十多个手持凶狠家伙的流氓打得叫苦不迭,最后把丢到城门外边儿的时候,外来的青皮无赖个个鼻青脸肿,痛快哀嚎。所以鹰隼城上到六十岁的老妇,下到十六岁的少女,对这名南宫公子可谓痴心崇拜的紧,纷纷递上闺贴,哪怕他不看上一眼,亲手丢了去,也能成为姑娘们私下里一笔不小的谈资。再者说了,二公子要真当上了皇帝身边儿的参赞大臣,岂不是满城都能跟着沾上荣光?到那时,鹰隼城的男子出门赏玩,就再也不用刻意隐瞒自己略为尴尬的出身了。 沿湖小径的尽头,左右两家青楼分别是名气稍逊一筹的望春阁和风月阁,楚天风月二阁则还要靠里些,因为事先告知过,顾小五便直接领着梁尘到了楚天阁。 楚天阁靠湖深处而建,四角翘檐各悬一枚品秩不俗的硕大夜明珠,外罩琉璃,透过月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暮霭湖面,熠熠生辉。饶是梁尘也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座青楼竟有如此大手笔,这四枚明亮珠子,就算放到王庭宫殿也不显突兀,每颗至少也要一百五十金,有价无市,从这儿不难看出幕后老板的雄厚实力,尤其阁楼的风水,依山傍湖,俗话说的好,聚水为财,遇水而发,楚天阁能有今日的富庶光景,跟独具匠心的选址想必有很大关系。 楚天阁装饰华丽的门扉前,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瞧见顾小五,神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店伙计连忙上前客客气气自报家门,少年微微点头,算是给了他回应,至于事后分红多少,要看梁尘这趟所花费的开销,不过既然来了楚天阁,想必最少也得三百两银子打底,对于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挣银钱不过百八十两的客栈来说,算得上一笔不小得数目。 梁尘稍稍侧目,瞅了眼那名唇红齿白的少年,当即了然他在楚天阁充当什么角色。前往青楼潇洒快活的大人物各型各色,其中混杂一些龙阳癖好的豪客不足为奇,这些姿容不输女子的美貌少年便是为此而准备,他们内穿女人衣裳,头戴簪花,多才多艺,心思深沉,察言观色的功夫不逊于老鸨龟公,尤善逢迎客人的喜好。 小王爷打赏了几块细小碎银给顾小五,后者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过赏钱,客栈店规极其严厉,若被掌柜的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暴打,事后说不定还要收拾铺盖走人。店伙计咬咬牙,不再看顶得上自己半年月俸的银钱,赶忙跑走。梁尘也不阻拦,从包袱里又掏了几块较大碎银丢给那名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的美貌少年,头回登门,打点是必须不可少的,但也不能大手大脚胡乱瞎给,若给多了,保不齐就被当成冤种肥猪大宰一通,给少了,人家根本不拿你当回事,属于白白花了银子找气受。像梁尘这种四五两的出手,拿捏的恰到好处。 梁尘来之前特地打听过楚天阁的行情,牵着许彩浣的小手走入院落,看也不看收银那人,平淡道:“本公子今日来楚天阁,是专门来听薛小姐弹琴的,等得久些也无妨,不行就明个儿再来,话就先放到这,若贵阁还是打发些不入眼的伶人敷衍了事,我不介意去对门的烟雨阁添笔生意,瞧一瞧宋姑娘的莲上舞,反正本公子兜里有的是银子,花哪儿不是花。” 听到这话的少年顿时收起了对面前这位佩剑公子哥的轻视态度,要知道一些啥门道也不懂的土鳖富家佬,长得人模狗样,不过手头有两个臭钱,尚未进阁就开始嚷嚷说什么今儿要不把红牌姑娘请来作陪就砸楼,至于酒菜,不挑口味好的,光拣贵的点,生怕别人觉得自己吃不起似的,楚天阁作为暮霭湖生意最好的青楼,还真不忌惮这种货色,碰到了就毒打出去,反正背后有人撑腰,只要不是些家世显赫的达官显贵,都能轻松应付。少年小觑身边佩剑公子哥不是没有缘由,毕竟那顾小五所在的客栈是个什么规格,向来负责接待客人的他自然比谁都要知晓,但既然能说出这番话,绝对不是什么打肿脸充胖子的雏儿,楚天阁在北狄是个什么地位,根本不难打听。薛姑娘作为头牌花魁,琴艺容貌皆是不俗,怎会不得城内的官家老爷和豪门子弟宠幸?一个外来的生面孔要想用强占为己有,不是上赶着找揍是什么,真当自己是七州持节令的儿子还是北狄十二大将军的孙子啊? 少年略作思量,以不确定的语气轻柔道:“实话与公子说吧,薛姑娘今晚能不能抽出空,小的还得上里头去问一问才能给出准信儿,毕竟薛小姐是咱阁里最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整日在楚天阁转悠,每天也不见得能碰上一面。” 梁尘一听这话,知道今晚大抵有戏,点点头道,“若是今儿真能见到薛姑娘,本公子自然有赏。” 少年抿嘴微笑,提裙欠身道:“公子大量。” 自打进了楚天阁之后便有些拘谨的许彩浣,思量片刻,鼓足勇气扯了扯梁尘的袖子,后者蹲下身子,小姑娘擦了擦额头汗珠,附耳轻声问道:“梁哥哥,这是位姐姐?” 梁尘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笑着点了点头。 少年耳力极好,听到了小姑娘的话,并没有出言辩解,径直往阁楼深处里走去。 等到了再也无人看到的角落,年轻男子摸了摸头上的簪花,自嘲一笑,轻声呢喃道:“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第21章 一句话的分量 少年走后没多时,一位风韵犹存的淡妆女子快步走了来,朝梁尘施了个万福,笑道:“先给公子赔个不是,喜子绝非有意把您晾在这儿的,实在是想让公子早些见到薛姑娘,公子千万莫见怪,奴家唤作蝶衣,已在雅间备好了美酒佳肴赔罪,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去休歇片刻。” 梁尘牵着小姑娘满是汗水的小手,神情并没有表现出不悦,风轻云淡道:“从侧门进。” 蝶衣知道有些人物逛青楼会故作矜持,不想落了口舌之非,本想解释楚天阁清幽闲静,哪怕进了正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见,只不过自己这边儿招待不周在先,加上佩剑公子哥儿眼神坚定,也就没在这无关紧要的细枝末叶上讲究。楚天阁除去主楼,另设三栋幽静独院,皆种满了梅花树,当下正是傲然挺立的时候。梁尘走上二路,透过窗台望去,阁楼外一栋宅子院落灯火通明,许多锦袍贵公子和文人骚客席地而坐,身前放置美酒月光杯,头戴纶巾,轻轻摇动手中雪白羽扇,琴声悠长,一位身子骨清瘦,却长了一张狐魅子脸的妖娆女子轻轻拨动手中琴弦,淡妆点缀,穿孔雀绿拖地长裙,一身锦绣华丽的金绒混绣,身边最近坐了一位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财气逼人的臃肿肥猪,镶了最少三颗金牙,双手戴满了翠玉扳指,肌肤粗糙,与那些穿着与大秦王朝文人骚客相比起来,高下立分。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弹琴花魁若隐若现的白嫩胸脯,她每一次举手投足,带来一阵春光荡漾,胖子愈发觉得欲火中烧。 到了一处雅致阁间,那位被蝶衣唤作喜子的俊俏少年匆匆赶来,附耳说了几句。女子闻言,黛眉微皱,示意他去门外候着,转过身恢复和煦神色,瞥见桌前的酒盏,又特地给小姑娘倒了杯茶,轻轻递过去笑道:“好俊的妮子。” 许彩浣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满脸羞红,心想面前女子,应该是除了娘亲以外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吧。 梁尘娴熟地倒酒喝酒,平淡道:“蝶衣姐,薛姑娘今晚可抽得出空?” 蝶衣试探性地望向梁尘,见他点头之后,拿起酒盏为其斟酒,柔声笑道:“还真是巧了,方才喜子去问,老嬷嬷说今晚还未曾有人找薛小姐单独作陪,不出意外等弹完几首曲子就能过来。” 梁尘捕捉了到了有些刺耳的“不出意外”四字,正要询问,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一直守在门外得喜子脸色慌张,卑微地低着头。蝶衣则要显得老成许多,望向门口,脸上笑容不减,一伙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茶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四五位给青楼做打手的看门护院,还有几名健壮扈从,为首那人,则是一名身穿锦绣玉袍的公子哥儿,头束貂尾,勾起嘴角,冷冷地扫视在场所有人。 梁尘把小姑娘护在身后,瞥了眼头束貂尾的公子哥儿,这是北狄男子特有的装扮,笑着问道:“蝶衣姐,这是何意?” 不等女子作答,玉袍公子哥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前开口致歉道:“这位公子,还请原谅,老奴刚才记错了,薛姑娘今晚是有人陪的,要不老奴亲自给公子挑两个水灵姑娘过来?当然,公子今晚的花费全由楚天阁报销。” 梁尘不理会老嬷嬷,风轻云淡道:“蝶衣姐,这老嬷嬷跟你刚才说的话意思咋不一样呢?” 蝶衣刚要答话,老嬷嬷就厉声训斥道:“好你个蝶衣,懂不懂楚天阁的规矩了,谁给你的胆子纵容手底下人私自揽客?!” 一直站在门口的少年连忙冲了进来,扑通跪地道:“红姨,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跟蝶衣姐无关,要罚就罚奴才吧。” 蝶衣走至少年前边儿,挡住他强自笑颜道:“红姨,喜子刚才不是跟您知会过了么?” 老嬷嬷顿了一下,眼神凌厉道:“二话不说就直接把人往自己院子里头领也叫知会?怎么,是嫌我这老嬷嬷不如你蝶衣心思活络,伺候不好客人吗?” 女子闻言连忙低头,欠身赔罪道:“蝶衣不敢...” 老嬷嬷绕过女子,朝跪地少年狠狠踹一脚,冷哼一声,“财迷心窍的狗奴才,蝶衣也算我一把手带出来的,做事素来可靠,这次被猪油蒙了心,多半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自作主张,来人,拖下去三十棍,轻重全按规矩来,千万别打死了,楚天阁若因此丢了百十两银子,这个罪过,我可担不起。” 少年满脸惊恐,浑身止不住颤抖。 梁尘望着这老嬷嬷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一幕,没有作声,心中默默打起了算盘。 很明显,老娘们说什么记错了,然后把矛头转移到这屋里最人微言轻的喜子身上,完全是出于无奈之举,楚天阁生意虽做的大,但绝不会如此糟践自己多年积累的良好口碑,今日之所以那么干,想必跟领着众人进来的公子哥身份有莫大干系。 蝶衣顾不得身后动静,央求道:“红姨,今日这事儿跟喜子真的没有关系,您行行好,饶过他吧,三十棍子,就算打不死也瘫了。” 老嬷嬷摆明了不会给她这个面子,讥笑一声,“蝶衣你啊,就是心善,红姨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这种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你拿别人当个宝在手心里捧着,人家指不定啥时候背后捅上一刀,真等到了那会儿,可就晚了。还看什么,抓紧拖出去!” 蝶衣连忙挡在少年身前,苦苦哀求道:“红姨,喜子还小,这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能折在这儿啊!” 老嬷嬷闻言,叉着腰怒道:“好心当成驴肝肺,傻愣着干什么,把蝶衣一块拖出去打!” 女子闻言,考虑许久之后,并没有转头向梁尘求助,自己本就是条贱命,这次又对他出尔反尔,实在不能再腆着个脸去求着人家救自己,况且,这世道如今哪还会有那么好心的人? 就在这时,从进了这屋子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玉袍公子摆了摆手,遣散那些开门护院,走到蝶衣面前,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啧啧道:“蝶衣啊,不如本公子给你指条活路,今夜你这个昔年红牌就留下来跟薛姑娘一起伺候本公子,明日我保证此事一笔勾销,怎么样?” 蝶衣轻抿嘴唇,一脸凄苦神情,低声呢喃道:“南宫大公子见谅个,奴家早已不接客了...” 梁尘听到这句话,挑了挑眉毛。 玉袍公子哥嗤笑一声,给了女子一巴掌,冷冷说道:“当婊子还立牌坊,既然你那么想死,本公子也不拦着了。” 说完,公子哥抬起头看了眼梁尘,语气不屑道:“这位小哥瞅着面生,记得心思活络点儿,今日所见,若传出去,本公子拿你是问。” 梁尘扯了扯嘴角。 许彩浣听到这句话,怯生生地躲在梁尘身后满脸担忧,小手一直攥着他的衣袖。 梁尘掏出一千两银票,平静道:“说实话吧,我无非是听了些外界传闻,所以来楚天阁才指名道姓要找薛姑娘,但今日见到了蝶衣姐,薛娘抚琴什么的,随她去吧,想陪谁就陪谁,本公子已不在意了。真要说起来,还是蝶衣姐更有滋味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神态虽好,但又怎比得上跟心肠好又会伺候人的女子聊几句家常话来的舒坦,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蝶衣一脸愕然,心中百感交集,眼眶随即泛红。 自古以来,有哪个青楼女子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份面子,给得比天还大了。 她这辈子,床上床下听过不少情话,但多是奉承,蝶衣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可这句话,不管他是不是真心说出口,女子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 第22章 局势突变 对好面子的人来说,打脸如同要了自己半条命,远比打人更来得遭记恨。这名被蝶衣称为南宫大公子的男子在鹰隼城可谓只手遮天,不然也不会被楚天阁如此慎重对待,如今却被一个外地客出言抢了风头,脸色可想而知。玉袍男子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冷冷望向不远处坐着的佩剑外地佬,其余在场人皆不敢作声。 老嬷嬷眉头紧皱,心下对这等出乎意料的局面不免泛起担忧。青楼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一条看似不起眼的过江龙藏匿其中掀翻大船。楚天阁七八年前就出过这么一桩事儿,惹恼了一尊凶神,青楼看门护院连带从外边儿请来的打手,约莫三十多人全部一夜暴毙,后来还是幕后那人亲自出面赔礼,风波才慢慢平息,这桩命案在姑苏州轰动了半年之久,一直不知出手那人真实身份,后来江湖放出风声,才知道是北狄五大魔头排名第三的晁禅所为,此人出身显赫,他舅舅晁齐岩还是北狄十二大将军之一,晁家在南朝声势极盛,楚天阁纵然也接待过不少北狄王朝的达官显贵,但与之相比,仍差了许多。当然,这类十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惨事终究是罕见,不过老嬷嬷依旧提心吊胆,虽说眼前这位名叫南宫常彦的城牧家大公子在鹰隼城地位可见一斑,但怕就怕那佩剑生面孔会冷不丁搬出一座靠山,到时两尊大佛谁也不服谁,相互争斗起来,最先殃及的不还是自己这等无关紧要的过河卒子? 南宫常彦看那佩剑外地佬一副泰然自若地神情,挑了挑眉毛,哂笑道:“没成想还是个懂得怜花惜玉的稀奇货色,不过拿一千两银票就想打发本公子,你也太小瞧我南宫家在鹰隼城的地位了吧?” 梁尘拉长语调哦了一声,站起身连连抱拳,故作震惊道:“原来阁下就是南宫二公子?哎呀,真是失敬失敬。” 除了老嬷嬷和几位随行扈从,在场四五名看门护院听到这句话,连忙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南宫常彦扯了扯嘴角,顿时被这句话噎住,想要发怒却无从下手。适才蝶衣回话的时候声音极小,他根本不知道这外地佬究竟是否听到了,但眼下纠结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听到了,这句话是这外地佬故意给自己难堪,没听到,南宫邈乃自己的亲弟弟,若因这屁大点儿事,就对眼前的外地佬发难,只会更加没有面子。再者说了,整个北狄,提到鹰隼城南宫家,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二公子南宫邈? 蝶衣揉了揉红肿的半边脸庞儿,看了眼旁边仍在发颤的喜子,撑地站起身,强颜欢笑道:“公子是从外地来的,恐怕还不知道吧,咱鹰隼城除了有一位名声响当当的二公子之外,还有名南宫大公子,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梁尘假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点点头道:“怪不得,我就说呢,二公子咋跟传闻中不大相似呢,原是认错了人,大公子莫怪莫怪。” 原本尴尬无比的场面,在蝶衣的调节下缓和了许多,南宫常彦也算稍稍找回了点属于自己的场子,清了清嗓子道:“罢了罢了,本公子也不是那喜欢刁难人的主儿,红姑,要不饶了她们这一回?” 老嬷嬷连忙迎上去,赔着笑脸道:“大公子都发话了,老奴岂有不从的道理?” 说罢,老人瞥了眼两人,语气不善道:“你俩,还不赶紧谢过大公子。” 蝶衣和喜子闻言,连忙朝南宫常彦施了个万福。 南宫常彦微微点头,视线转移到梁尘那边儿,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公子带着个孩子来逛青楼,还真是稀罕,不知尊姓大名?” 梁尘把受了惊吓得小姑娘揽在大腿边上,笑道:“大名不敢当,在下梁爽,家里在龙脊州做些布帛生意,这趟出门赏玩正巧途径鹰隼城,所以慕名而来。” 老嬷嬷听到这句话,心中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同时也对那自称梁爽的佩剑公子哥不禁高看了几分。要知道家里做点儿小生意的,眼光多半狭隘,身上沾些俗气,可这年轻人不仅气质出尘,而且胆识过人,拿捏话头的力度甚至不逊于自己这个在青楼干了四十多年的老婆娘,实在难能可贵。 南宫常彦与他弟弟不同,向来跋扈惯了,所以得知这人出身之后,立马没了顾忌,随即起了敲打之意,冷冷问道:“你小子今儿晚上本来也是想找薛姑娘作陪?” 梁尘没有隐瞒,点点头说道:“当然,我来楚天阁,本意就是来听薛姑娘弹琴的。” 南宫常彦嘴角噙着一抹笑,气势凌人道:“你也知道本公子是谁了,在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狗屁道理,今夜只怕是不能如你心意了。” 梁尘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投以微笑,“那在下就明日再来,无妨的。” 南宫常彦闻言大笑,然后指了指站在门边儿的几位扈从,轻佻道:“这样吧,本公子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你敢自己出门闯荡,腰间又别着柄剑,想必有点儿道行,我身边恰好有几位懂点把式的扈从,你随便挑一个,只要走过十招,别说薛姑娘,鹰隼城几十座青楼里的花魁红牌,任凭你玩弄,一切花销本公子买账,如何?” 梁尘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大公子说笑了。那几位扈从大哥一看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在下腰间佩剑不过装饰点缀,真硬着头皮出手估计三两下就给打趴下了,我就一个寒酸游子,骨头又软,经不起扑腾的。” 南宫常彦心中暗自发笑,满脸不屑道:“胆儿还没耗子大,你也算个男人?” 梁尘对他的出言讥讽不为所动,十分没有骨气地说道:“大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南宫常彦只觉自己说的这些话就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无力,顿时没有了敲打的兴趣,转身离去,嘴里念叨着,“还以为是什么稀奇货色,不过一个没种的东西,你爹娘白生你这个儿子了。” 突然,站在门外几位的健壮扈从中,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神色剧变!猛然踏出一步把大公子护在身后,喊道:“小心!” 第23章 梁衍之后 南宫常彦瞥了眼打小跟着自己,此刻如临大敌的贴身扈从,挠挠脑袋,一头雾水。他知道这人的出身,是城牧府花费六千银两聘请来的武林高手,师从一位北狄的罗汉拳宗师,在姑苏州深腹开宗立派,享誉盛名,名师出高徒,这名扈从如今也有不输二品小宗师的不俗功底,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扈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名尚未出剑的年轻人,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确实觉察到了一股庞大杀气,他以前跟随师父出门游历江湖,路经金蝉州的时候,凑巧碰到位一品境界的金身境神仙,师父与他讨教,仅仅两招就败下阵来,旁观者无不感到窒息,要知道罗汉拳手形按“五行”分为五枝:“仰掌为水,立掌为木,扑掌为火,握拳为土,钩手为金。”水枝如行云流水,木枝穿插如迅箭,火枝如炎冲云天,木枝下沉重如铁,金枝变形如钩。短捷紧凑,灵活多变,绝不是其它花里胡哨的拳脚功夫能比拟的,可那金身境神仙,第一招生出的磅礴杀机如江河倒泄,顷刻间就破去了罗汉拳变化多端的凌厉攻势,第二招仅是轻轻一推,自己这个局外人竟都觉察到了几分,身子骨好似一叶孤舟,随风飘荡。至于眼前那名活神仙一般的金身境高手,分明一尘不染,神态自若。可适才那股强烈杀机从何而来? 南宫常彦勾起眸子,瞅了眼那名佩剑男子,又对扈从皱眉道:“屁大点事没有,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儿?你不嫌丢人本公子还嫌丢人。” 神思敏锐的扈从哑然一笑,又打量了梁尘片刻,确认没有异样之后,绷起的健壮肌肉逐渐松弛,双臂鼓荡如囊的衣衫瞬间归于平静,低头赔罪道:“是小的唐突了,大公子恕罪。” 梁尘牵着许彩浣的小手,站起身笑了笑,“大公子莫急着走,在下刚才想了想,过了这个村,往后这样的好买卖就不知何时能遇到了,况且今日若见不成薛姑娘,后边儿几天估计也悬,还是斗胆跟这位扈从大哥讨教讨教吧,十招而已,说不定能踩到狗屎呢。” 南宫常彦瞪了眼扈从,冷笑一声,“哼,一点儿高手风范都没有,给人当成孙子看了吧。” 扈从身躯忍不住一震,刚刚松下来的那口气瞬间提到嗓子眼儿,脑海飞速思考,若佩剑年轻人一味顺从,也就罢了,他就当刚才那下是错觉,但这人面色云淡风轻,明摆着是耍了个以退为进的高明把戏,如果真存了什么坏心眼儿,自己败了无所谓,大公子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不测,以南宫家在姑苏州的威望,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名声恐怕就要随之烟消云散了。 健壮扈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郑重其事道:“讨教便讨教,不过这屋子太小,难能尽兴,公子不妨跟我找个宽敞点儿的地界,不怕磕碰到阁中贵重物品,伤到旁人,出手也能利落许多,如何?” 梁尘平淡道:“随你。” 蝶衣听到这句话,转过头,一双秋水眸子望向梁尘,满是担忧。 梁尘一手抱着许彩浣,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拍了下女子滚圆翘臀。 女子瞪大双眼,浑身一阵酥麻。 梁尘把小姑娘递给茫然不知所措的风韵女子,笑道:“蝶衣姐,帮我照管好浣儿,孩子还小,老是跟着看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实在不像话。” 蝶衣接过小姑娘,满脸羞地涨红,声若蚊蝇道:“公子心思玲珑,蝶衣代喜子一同谢过公子。” 梁尘自然知道,女子这句话指的是方才自己在局势尴尬时递给她的隐蔽眼神。毕竟那时的情形,南宫俊彦没法发作,他身后的扈从老嬷嬷等人即使出面,也必会落了下乘,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更不能主动出言挑破这层窗户纸,唯有被南宫大公子打了一巴掌的蝶衣开口说话,才为上佳之策,不仅恰到好处的缓和了局势,而且解围的同时也替自己和喜子二人解了围。 小丫头依偎在女子的怀里,依依不舍地看着梁尘,好似要哭出来一样。 梁尘揉了揉许彩浣的小脑袋,做了个痛打落水狗的搞怪手势,小丫头一看,当即笑出了声。 南宫常彦刚刚虽然嘴上那样说,但心中一阵狂喜,这小子也太经不起激了,挑人竟也挑了个自己身边最厉害的扈从,要知道,自个儿可是亲眼看见过他仅凭双拳击退了三十多位青痞流氓,一个家里做点小生意的年轻人,真当自己是那将门子弟了,还妄想能撑下十招?退一万步说,真给你踩了狗屎运,事后不也得在病榻上躺个半年光景,非要打肿脸充胖子,何苦呢?男子窃喜的同时,跟在后面的梁尘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不过很快,梁尘笑容淡去,心中所想南宫家背后与北狄的盘根错节。北狄南北泾渭分明,但近些年对峙当中,隐隐有些渐渐交融之势,除去北原拓跋和南朝独孤这两大皇室宗族之外,另有七大持节令和十二大将屹立在皇朝顶端,再有就是些南北王庭庙堂掌握不少话语权的皇家近臣,以这三十多人为代表的势力暗流涌动,遍布北狄大大小小每一个角落,交相辉映,宛如一张庞大的蛛网缔结,脉络多且杂,极难理清。 领衔南朝庙堂的人员分为两派,一是从北狄建立王朝起就待在这片土地的龙雁贵族集团,是龙脊雁门两大腹州的世家族群统称,他们顽固不化,自命清高,与旧春秋的中原豪阀大族有异曲同工之处,春秋二十年乱战结束之后,中原豪阀凋零无己,北狄这些龙雁贵族气焰更盛,以豪门正统自居,出了大魔头晁禅和定远将军晁齐岩的晁家便是其中之一。另外一派是以三位军中大将为首的武官势力,天策上将陈北玺超然两座庙堂,并没有算在其中。这三位,一位是在雁门州地位不逊于持节令的李弼,他是春秋遗民,战后几经辗转来到了贫瘠的北境以北,入仕之后曾多次为北狄女帝献出良策,深得赏识器重,到最后出将拜相,仅仅用了不到十五年时间,正是这个开端,才有后边的被北狄士卒视作不输“燕云角木蛟”的王万鼎,以及军中积威极深的老将杨虎台。这三名将军皆扎根在雁门州往南的那条战线上,可见北狄对大秦北境的重视程度,而鹰隼城城牧,南宫化及便是龙雁贵族南宫氏的旁系偏支。 春秋一战之后,大批遗民不是投往南楚,就是融入北狄,犹如过江之鲫,开始肆无忌惮地展露锋芒,李王杨三位大将军便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人物代表,之外更有许多遗民士子在南朝担任要职,这些人经历春秋战火,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疲于奔命,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再次踏入中原故土,一些读书种子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发奋图强,励精图治,只要活着,没有一天不想着南下,南下返乡,头一个阻碍是什么?是大秦国土中最贫瘠的北境四州,但就是在那四州之地,坐镇了五十万守国将士,他们一部分人,曾经马踏中原,名震天下!而统领这支百战之师镇守国门的老人,名叫梁衍。 如同独孤女帝昔年出游关外遥望北境一样,在她身后,有一座蛰伏多年的庞大王朝,以气吞山河万里如虎之势遥望大秦北境。 而梁衍身后,往后站着的就是这名此番孤身前来北狄涉险的年轻男子。 第24章 请问尊姓大名 楚天阁依山傍水而建,湖畔小径两旁的细柳挂满了大红灯笼,透过月色映照湖面,一阵风起,宁静祥和的暮霭湖泛起粼粼波光。南宫常彦带着众人穿过廊道,来到一处牌匾刻有“天水一色”的水榭附近,也不讲究,直接扎在台阶旁坐下,伸出手掌作出个请地手势,嚼着老嬷嬷递上来地精致吃食,饶有趣味地看向那佩剑外地佬。 南宫常彦当然对那个故作高深的外地佬不抱什么期待,自己这名扈从有多少斤两,鹰隼城百姓家喻户晓。虽说一个三品山巅境界就能在豪杰辈出的北狄江湖挺直腰板走路,但上边儿毕竟还有深藏不露的二品小宗师和三重境界的一品神仙高人,不过那些人很少抛头露面,能叫出名字的大多已有了归属,几乎全被北狄名声最盛的三座江湖门派,琴剑山庄,孤影楼,六王坟古墓派所囊括,面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佩剑年轻人,自然与其搭不上边。 南宫常彦本以为这是场猫抓耗子,一捉一藏的滑稽打斗,但见到扈从正儿八经地把上衣褪去系在腰间,露出上半身线条勾勒分明的壮硕肌肉,面容肃穆,踏出一步,一手做出了请的手势,心中不免有些诧异,难不成这外地佬真是那藏拙于胸的江湖高手?不然这名平日里架子都快赶上自己大的悍勇亲卫,怎么会如此慎重对待此人。 在罗汉拳一途早就登堂入室的亲卫并没有急于出手,抱拳沉声道:“在下王秋懿,师从北狄悬空寺罗汉拳第八代宗师道禅僧人,归乡之后自创龙虎形意拳,此拳不拘泥法,心动即人动,故全力出拳时而会有无理手,还请公子见谅则个。” 梁尘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也作出个请的手势,称赞道:“无妨,行走江湖,人人皆有颗好胜之心,既是切磋,难免会有些无理手夹杂其中,太过在意反而影响自身武学裨益,道禅僧人的罗汉拳晚辈早有耳闻,没成想王大哥却青出于蓝又创出一门独到拳法,实在令人佩服。” 南宫俊彦可没有他俩那么耐心的性子,见二人婆婆妈妈迟迟不动手,当即站起身骂骂咧咧道:“你俩还没完了是吧,东扯西扯些什么玩意儿,要不本公子领着你俩去拜个把子回来再打?赶紧利索的打完收工,哪来那么多屁话?” 城牧府扈从王秋懿哑然一笑,片刻后调理好气机,两脚并步站立,身胸挺直,猛然踏出一步,平地起风,地面溅起阵阵尘土,浑身肌肉紧绷,如箭矢破空而出,可见他蕴含的爆发力有多么恐怖,南宫常彦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亲卫如此慎重对待一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啧啧道:“他娘的,有这甚好本事儿还整日求着老子帮你找媳妇儿,自个儿上街耍两手不就什么都来了?” 佩剑男子望向与自己相距不过十步的城牧府扈从,仍是不为所动。王秋懿见这年轻人如此自负,心下顿生不满,咬牙加快行进速度,使出一招“展脚冲拳”,只见他以两脚为轴,左腿屈膝,右腿蹬直,使双腿成弓步,同时左掌抖腕变拳,一个震脚,随身向前屈肘冲击。 梁尘神色依旧云淡风轻,左手按住古朴剑鞘,以右手单臂对敌,掌心卸去王秋懿迅猛攻势的同时,不忘后撤两步,意在腾出空间,好让他气散之后再度聚拢拳意。王秋懿神色一紧,不过顷刻间恢复如初,又使出一招“黑虎蹬山”,罗汉拳果真衔接紧密,一拳“退敌”之后,下一招根本不给你任何喘息机会,只见他右脚向前上半步,右掌向前屈肘抢出,左拳抱于腰间,以左脚为轴,右脚向佩剑男子身前猛力弹蹬。梁尘见招拆招,右手抵住扈从右脚,借着这股气力顺势翻转身形,凌空撤去,步伐轻盈如燕,南宫常彦看的目瞪口呆,手中剥了皮的瓜果散落一地。 王秋懿见罗汉拳不成,只得用出自创的龙虎形意拳,跟他所说一样,此拳随心而动,不拘一格,朝着尚未落地的年轻公子胯部就是一记歹毒扫趟腿,梁尘大力前倾,双腿屈膝翻在半空中转出一个大圆,右手指尖轻轻朝扈从后背,力道恰到好处,王秋懿一个踉跄,再次转过身,只见佩剑公子哥儿已经脚尖点地,立在湖畔围栏,双手负后,泰然自若,皎洁月光洒下,一袭白衣随风鼓荡,尽显谪仙气态。 南宫俊彦见到此景,皱了皱眉头,一拍大腿,不满地喊道:“王秋懿,你今儿没吃饱饭还是咋的,非得让这外地佬跟你打到第九招第十招?麻溜点儿行不,薛姑娘还等着老子听曲儿呢!” 王秋懿闻言,脸上泛起阵阵苦笑,大公子不懂,自个儿又他娘的不是个门外汉。两人此番交手暗藏的种种门道,明眼人见了第一招就该懂了,若非这年轻人有意只守不攻,只怕用不到三招,胜负就已见了分晓。既然已经落了下乘,为了保全仅剩的颜面,就算落个残疾也得接着打下去。可就在他准备咬牙使出杀招之时,水榭屋顶,传来一道温醇嗓音,“行了行了,王秋懿,切磋点到为止即最佳,况且若真惹恼了这位公子,到头来吃苦头的不还是你自己?” 王秋懿抬头望向梁尘,后者轻轻点头,依然对他投以微笑,男子顿感一阵羞愧难当,抱拳惭愧道:“公子大量,王某受教了。” 梁尘心中清楚,以王秋懿的城牧府卿客身份,再加上不俗的师承,能说出这句话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要知道习武之人闯荡江湖,最看重的是什么?不还是“脸面”二字么,能让一介名声响当当的江湖武夫对着比自己年龄小许多的人说出“受教”二字,实属不易。所以梁尘听到这话之后,也一丝不苟的抱拳还礼。 夜色中,水榭楼台上的那道修长身影一闪而逝,转瞬出现在梁尘面前的是位白袍公子,他报以微笑,展开手中团扇轻轻挥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南宫邈,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第25章 买活 白袍公子哥儿约莫二十四五,丰神俊朗,面如冠玉,这副鹰隼城女子人人相传的上好皮囊,比起小王爷的真容兴许差上一些,但与当下戴着一具生根面皮的梁尘相比较,还是要出彩许多的。 梁尘望向白袍公子,轻轻落地,抱拳笑道:“在下梁爽,是外来的游学子弟,见过二公子。” 这时,南宫常彦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指着白袍公子的脑门不满道:“二弟,你咋个回事,不向着你哥就罢了,还胳膊肘往外拐,我还真能让王秋懿把这外地佬打死了不成?” 白袍公子略显尴尬地朝梁尘笑了笑,然后握住大哥的手轻轻放下,劝解道:“大哥,你就消停会儿吧,人家是故意让着王秋懿,不想跟咱一般见识。” 南宫常彦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似的,捧腹大笑道:“啥?你说这外地佬不想跟我一般见识,成成成,让他牟足劲儿接着来,大哥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高人能让二弟你给出这样的评价。” 不过很快,男子在见到了身边亲卫的尴尬神色之后,笑声渐渐弱去几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还是改日再说吧。” 南宫邈温煦一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大哥,二弟我可听说了,你跟人打了个赌,说他要能在王秋懿手底下走过十招,就把薛姑娘拱手相让,咱可得愿赌服输啊。” 南宫常彦挠了挠头,把二弟揽了过来,低头赧言道:“二弟,你们这种功夫厉害的人相处起来好说话,要不你过去帮着哥说说,除了薛姑娘以外,暮霭湖四楼的姑娘今晚随便他挑,实在不行我就派一船的姑娘让他带着去游湖赏玩,当然,账还是我来付。” 被誉为鹰隼城头号俊逸风流公子哥的南宫邈哈哈大笑,连忙摇头道:“我才不去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大哥还是自己去跟人家说吧,不过事先说好,要万一挨了揍,千万别拉上我。” 南宫常彦一把推开二弟,虽然动作粗鲁,但语气明显多了好些不曾对外人展现的亲昵,“行行行,你个没良心的,大哥从小白疼你了。” 南宫邈开怀大笑,上前主动揽过大哥,劝慰道:“我给大哥认错还不成?不过啊,大哥还是听二弟这一回,至少传出去咱也是输人不丢人,说不定爹听说了,还会夸大哥做事言而有信呢。” 南宫常彦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无奈道:“行吧,大哥说不过你,正巧今儿也没听曲的心情了,就先回去了,真不知道那外地佬有啥好,值得你这样对待。” 说完,男子递去眼神示意周遭几位扈从跟上,然后走出了水榭楼台。 目送大哥一行人渐渐远去以后,南宫邈这才笑望向梁尘,走上前真诚致歉道:“我替大哥跟梁公子说声对不住,他其实人并不坏,就是这些年看不惯外地人欺负鹰隼城的百姓,才对往来的游学子弟心生了偏见,梁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听闻公子这趟指名道姓要见薛惜椿,若不介意,在下愿替公子领路。” 梁尘微笑点头道:“二公子一番美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南宫邈作出了个请的手势,然后遣散了其它青楼内的闲杂人等,与梁尘并肩而行,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在下向来对武学造诣不浅的同辈多了些对常人不曾有的好奇,公子若不介意,可否透露一二,师承何人?” 梁尘摇了摇头,笑呵呵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个问题着实没太大意义,况且我师父他老人家也说过,出门在外最好不要提起他,恕在下不能告知。” 南宫邈闻言,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对年轻人的直言不讳表露出赞赏,笑了笑,“梁公子言之有理,是在下唐突了。”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梁尘跟着南宫邈走进一处早已备好热茶的幽静庭院,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二公子,在下听人弹曲儿有个毛病,素爱清净,还请见谅。” 南宫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摆摆手示意无妨,对此人好似有种水到渠成的天生亲切感,笑声爽朗道:“理当如此,我就喜欢跟梁公子这样的实诚人打交道,若不嫌弃的话,离开鹰隼城之前,一定抽空来府上喝两杯茶。” 梁尘抱拳道:“一定。二公子慢走,在下就不送了。” 南宫邈饶有趣味地瞅了瞅梁尘裤裆,丢了个同道中人你知我知的灵犀眼神之后,便离开了这座院子。 二公子离去之后不久,院门被人推开,正坐在里屋喝茶地梁尘抬起头,看向迎面走来的那名女子。 薛惜椿如先前梁尘在二楼窗台所见,是一位身姿妖娆肌肤白皙的妩媚美人,身披薄如蝉翼的素白纱裙,轻抿嘴唇,一副病娇神态,这般女子最是能惹起权贵男子心生爱怜欲望,男子挥斥方遒,舞刀弄剑,尽显风流,女子我见犹怜,眼波宛转,尽显媚态,在众生百态中,最是撩拨心弦。 女子施了个万福,然后在梁尘对面的焦尾古琴旁落座,嗓音娇柔道:“公子是先听曲儿,还是先吃奴家?” 梁尘望向狐媚女子,笑了笑,“薛姑娘,劳烦弹一首渔樵问答。” 薛惜椿听到这话,神色稍微一怔,不过没有多问,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悠扬琴声缓缓响起,摄人心魄。 等到了差不多曲终之时,梁尘放下茶杯,神情淡然,叩指轻轻敲动桌面,三长两短。 薛惜椿黛眉一皱,立马停下手中动作,琴声戛然而止。 女子望向梁尘,再也没有了刚进门时的那般媚态,绷紧娇躯,问道:“公子今儿不是来听曲的吧?” 梁尘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平静道:“楚天阁的规矩,三长两短见死香,薛姑娘可以去请正主了吧?” 女子轻咬嘴唇,思虑片刻,缓缓说道:“公子见谅则个,干娘早就不见客了,如今楚天阁的这些生意都是交由惜椿打理的。” 梁尘抬了抬眼皮,淡然道:“我的生意你做不了,去喊糜姝过来。” 薛惜椿闻言,沉思了良久,然后起身施了个万福,走出院门朝楚天阁最深处走去。 梁尘就这么一直待在雅间,转过头望向院中的梅花树,沉默不语,杯中浓茶渐渐转淡,直到深夜,院子大门终于被再次推开。 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身披锦绣,带着薛惜椿落座。 这位名叫糜姝的楚天阁幕后主人,落座之后笑了笑,纤细手掌托住下颚,饶有趣味地望向梁尘,问道:“都多少年没有人来楚天阁做这生意了,今日来的竟还是位面生小哥,说吧,是打听朝堂上的消息,还是杀哪个大人物,我倒想看看,究竟值不值得我亲自过来掌眼。” 梁尘从怀中掏出一枚从王府宝库里拿出来,始终随身携带的和田美玉,价值最少十万两,又把从马匪身上搜刮剩下的所有大额面钞,约莫有五千两,全数放到桌面,平静道:“孤影楼枭首榜的前五。” 糜姝也算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这公子哥不仅出手阔绰,而且一句讨价还价的话也没说,心中着实有些吃惊。不过妇人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皱了皱眉头说道:“公子,实话说了吧,枭首榜上的写着的都是孤影楼必杀之人名字,以这些银子加价,肯定够了,只不过您也知道,既然位列前五,那他们肯定有些不俗的保命手段,就说那排名第二的靖北王府小王爷梁尘,我一两月前接到暗线,证实此人当真来了北狄,您说蹊跷不蹊跷?可话又说回来了,他总不能是特意来寻死的吧?所以啊公子,对此事您也别抱太大期望。” 梁尘摇了摇头,语气平淡道:“糜夫人,你会错意了。” 妇人不解道:“那公子是何意?” 年轻男子抬起头,直视糜姝,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我买他们活。” 第26章 彩蝶 这下糜姝是真的一头雾水了,她执掌楚天阁这些年,明面上做着让风流客心甘情愿掏银子醉死温柔乡的青楼生意,暗地里则养了六百“彩蝶”,这些女子遍布在北狄各地,无一例外,都爬上了南朝达官显贵的床榻,再不济也跟了富甲一方的商贾当二房,她们耳聪目明,心思伶俐,是搜集情报的一把好手,其中最出名的彩蝶嫁给了一位龙脊州正四品官员当了小妾,近些年来北狄朝堂的第一手消息,就是她吹了不少枕边风之后密信寄回楚天阁,糜姝待价而沽,得了泼天钱财之后再散播出去的。不仅如此,糜姝与北狄三大江江湖宗门之一的孤影楼主,同时也是头牌杀手的叶陨师出同门,正因如此,楚天阁和孤影楼才合伙又添了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人买卖。但是,楚天阁这些年明里暗地纵然做了许多五花八门的稀奇古怪生意,今日还是头一遭听说来买活的,而且这年轻人一出手就是楚天阁至少两年的盈利数目,很难不让人多想。 糜姝思虑片刻,再次出言确认了一遍,“公子说,要买他们活?” 梁尘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正是。” 薛惜椿刚想说话,却被糜姝出手按了下去,妇人笑了笑,和气道:“公子既熟知楚天阁的规矩,又开口提了这么个要求,想必也知道我跟孤影楼那边儿的交情不浅,不怕公子笑话,对我来说,办成此事不过动动嘴皮子的功夫,生意做得那么轻巧,心中难免会有些顾忌...” 梁尘放下茶杯,伸手虚按,打断她的话,笑言道:“糜夫人不必多说了,小弟明白楚天阁做生意的规矩,先提要求,再给出价格,一个子不能少,绝不接受还价,但也不能多,求的是个双方心安的等价交换。只不过我目前还没什么仇家,若以后真有些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本公子,到时再来劳烦夫人也不迟,这笔买卖多出的银子,就当跟夫人混个脸熟。当然,买活这种事本就少见,咱们还是依照着规矩来,倘若有人出价更高的话,买卖就此作废,我绝无一句怨言,但真到了那时候,还请夫人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知会小弟一声,给我个竞价的机会。” 糜姝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眼前这名年轻人称赞道:“公子年纪虽轻,但心思透彻,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实在难得。” 梁尘摆了摆手,客气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不可避免地要跟各种各样的人去打交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学着上了点儿门道,谈不上什么心思透彻。” 糜姝见这年轻人极为老成,也不再说些双方心知肚明的场面恭维话,微微侧目,示意薛惜椿拿过银票和玉器,接着笑问道:“公子出手如此阔绰,不知家里做些什么生意?” 梁尘早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问,来的路上已经打好腹稿,出言搪塞道:“我家在龙脊州做布帛生意,除此之外还卖些瓷器,基本上都销往了关外,凑巧这两年大秦那边儿行情不错,侥幸挣了几笔大钱。小弟这次出门游历就是受家父所托,他想将家里的生意路子拓宽些,所以才派我来看一看姑苏州的风土人情。” 妇人微微点头,望向手中拨弄的那根琴弦,看似轻描淡写地又问了句,“照这么说,公子身上应没有那些江湖人所背负的恩恩怨怨才对,为何还要替那几人买活?” 梁尘笑了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自幼习武,对继承家业什么的不感兴趣,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名扬江湖,但要想做到一步,总得有敲门砖吧。” 糜姝心思何等敏锐,听到这句话之后,抬起头盯着梁尘,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现在买枭首榜前五的人活,是为了自己以后能亲手送他们去死?” 梁尘平淡道:“孤影楼枭首榜北狄江湖人尽皆知,用它抛砖引玉自然再合适不过。” 糜姝哈哈大笑,在薛惜椿的搀扶下站起身,啧啧赞叹道:“公子好志气,他日若展鲲鹏翅,扶摇便是九万里。” 梁尘跟着站起身,拱了拱手,眯眼笑道:“借您吉言。” 糜姝点了点头,丢给薛惜椿一个眼神,示意她送送客人。梁尘见状,当即摆了摆手,脸上笑意不减,“糜夫人不必客气,小弟还要去一趟外院儿找位姐姐,就不劳烦薛姑娘相送了。” 糜姝微微挑眉,好奇道:“也不知是我楚天阁哪位姑娘?竟能让公子视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可人儿惜椿如若无物。” 梁尘摇了摇头,解释道:“糜夫人想多了,小弟此去是接人,并不是奔着找乐子去的。” 说完,梁尘见妇人还要发问,当即拱手告辞,迈大步走出院子,心里暗自悱恻道:“这娘们咋这么唠叨!” 此刻,小院幽静,唯有细微风声拂过耳畔。 薛惜椿见年轻男子走远之后,搀扶着妇人的手臂,问道:“干娘,您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虚实?” 楚天阁之主糜姝收敛起笑意,平淡道:“男人的嘴,纵然能说出个天花乱坠,又有几分可信?让我看来,那年轻人今夜至多也就说了一两句实话。” 女子眉头微皱,袒露的半边儿雪白美背不禁冒起丝丝冷汗,又问道:“那这生意还做么?” 糜姝拍了拍她的纤纤玉手,淡淡一笑,“既拿了钱,话我自会帮他带到,至于叶陨怎么做那就不干咱们的事儿了。” 糜姝好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对了,你待会儿去打听打听他今天从进了楚天阁起都见了什么人,办完这件事之后,你这两天就不要再接客了,好好歇着。栀子州那边儿有位祭酒从事史好像说看上了你,等消息确认下来就过去吧。” 薛惜椿点了点头,低着头嗓音娇嫩道:“一切任凭干娘吩咐。” 糜姝没有再答话,而是遥望年轻男子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夜之后,北狄的江湖就要不太平了...” 第27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梁尘再见到蝶衣姐,她正在和小丫头许彩浣坐在床榻边打闹,一大一小那么短的时间内相处的十分融洽。 蝶衣见到梁尘,停下动作,笑着伸手指了指门口,许彩浣跟着望去,连忙放下手中红香花瓣枕,一个蹦跳小跑了过去。 梁尘揉了揉许彩浣的小脑袋,笑了笑,“蝶衣姐,客气的话就不多说了,我就带着浣儿先回去了,有缘再见。” 说完,年轻男子抱着许彩浣走下楼,缓缓离开夜深人静的小巷,正准备踏出楚天阁,后边儿突然传出一声呼喊,梁尘转头望去,只见蝶衣手里抱着一枚红香花瓣枕,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 女子低着头,脸颊微红,娇嗔道:“刚才瞧小姑娘喜欢这枕头,正巧我屋里还有一枚原模原样不曾用过的,公子若不嫌弃的话,我就送给浣儿了,就当结一份善缘。” 梁尘望向枕头上极为精细的刺绣做工,讶异道:“这是凤织坊的手艺吧,少说也得三四百两银子,蝶衣姐真舍得?” 蝶衣笑了笑,柔声道:“小姑娘生的可爱,又与我投缘,一个枕头而已,还是舍得的。” 梁尘转过身子,腾出一只手接过枕头递给许彩浣,笑道:“既然蝶衣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收下了。” 梁尘把小丫头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虎头帽,轻声道:“浣儿,蝶衣姐喜欢你,将枕头送你,去跟她道声谢,咱们就走了。” 小姑娘抱着枕头,抿紧小嘴,依依不舍道:“谢谢蝶衣姨。” 蝶衣听到这句话心都化了,蹲下身子抱了抱小丫头,柔声道:“乖,浣儿,以后要听哥哥的话。” 饶是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的梁尘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些触动,走上前拉着许彩浣的手,轻柔道:“蝶衣姐,我们走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带浣儿过来看你。” 蝶衣站起身望向梁尘,点了点头,恭敬地施了个万福。 等到梁尘带着小姑娘走远,女子媚眼朦胧,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翘臀,摇头笑道:“傻蝶衣,你一介青楼女子,怎么配得上人家?” 蝶衣望向夜色中空荡荡的通幽小径,咬紧嘴唇,喃喃道:\"不过,见上一面还是可以的吧?可真能再见么...\" 梁尘走出暮霭湖,小姑娘抱着心爱的枕头,蹦蹦跳跳,十分开心,眉毛弯成了月牙状。 梁尘眯起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默默复盘刚才与糜夫人的手谈。 这一趟北行,靖北王府从上到下实在是在暗地里做了太多隐蔽事情,先是自己脸上的生根面皮,再然后是龙脊州商家大族庶子的假身份,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每个环节都绝对不能出错,可怜那名字凑巧也叫梁爽的倒霉催正主,如今别说尸首,恐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葬入自家祖坟,不过即便是这样,自己这趟秘密前往北狄的行踪依然泄露在了少数人手中,梁尘笃定楚天阁绝没有这个本事,消息肯定也是第二手得到的,能放出这则消息的人,想必也只有掌控北狄整座谍报蛛网的天子近臣,被称为影子持节令的荀诩可以做到了。 靖北王府的“粘杆处”便是岳岩模仿荀诩一手缔造的蛛网所创建,粘杆捕蝉捉蝶,看似诗情画意,实则血腥无比,一旦粘到杆子上,剥离下来只剩残肢断骸。蛛网更甚,笼罩整个北狄王朝,每一根细线都有蛛丝马迹可循,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那些遍布各个角落的毒蛛就会立马收网,毫不留情地啃食猎物,身在北狄这张大网当中,真被盯上了,横竖只有死路一条。这些年里,北原王庭不少拓跋姓皇室子孙悉数死于这名权倾朝野的侩子手所缔造的蛛网当中,要知道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后梁遗民,如今却跃过龙门,成了北狄朝堂仅次于天策上将陈北玺之下的彪炳权臣,实在不禁令人感叹,“潜龙蛰伏在渊,终有其出头之日。” 鹰隼城夜色已深,不过借着青楼林立的缘故,哪怕过了宵禁,仍有一些精明的小贩在暮霭湖不远的街道上托盘摆摊,卖些暖胃的吃食。梁尘知道小姑娘的饭量异于常人,肚子饿就睡不安稳,于是带着她买了两碗莲子粥,喝完之后,又买了些零碎吃食,才回客栈。 此刻在客栈内守夜的正是顾小五,此刻正在挠着发凉的裤裆,想入非非。梁尘瞅见这一幕,笑着招呼他过来吃些东西,小伙子也不与这位梁公子客气,咧嘴笑着说声谢谢公子,快步走了过来,十分利索地擦干净桌子,拿起糕点大口吃了起来。梁尘和许彩浣因为事先喝了碗莲子粥,所以吃了几口之后就把剩下的糕点全部留给还要守夜的店伙计,缓步上了楼。 到了房中,梁尘把小丫头哄睡着之后,转过身坐在茶几旁,掀开衣衫,拿起踏雪剑刺向心口,血滴沿着剑纹脉络缓缓流淌,最终融入剑身。虽然许白曾经说过,梁尘品性与踏雪剑最为契合,不需要时时刻刻喂养,但始终秉持着尽人事做法的小王爷依然每日以两滴心头血喂养这柄与自己最为亲近的雪白飞剑,不得不说,收效颇丰。那日与马匪厮杀,梁尘驭剑能展现出不输一般金身境的实力,跟这一年多以来的从未懈怠有很大关系。 梁尘没有急着把踏雪收回剑鞘,而是走到了窗边,望向客栈外头冷冷清清的行人街道,轻轻叹了口气。北狄虽然被大秦文人称作蛮夷汇聚的草莽王朝,但自己真正走过这一遭之后,却发现这地方的民风,与家里极为相似,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北境因为前些年大秦朝廷那边儿的掣肘,出身此地的读书种子大多流散在外,鲜少有人归乡,而北狄女帝则以极大肚量地接纳了许多外来书生士子,不仅没有心生歧视,还大肆提拔,并且以高官厚禄相待。放眼春秋,恐怕唯有接纳苏仪时说出“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的老秦王李世,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世上,有许多像楚天阁蝶衣这样的风韵女子,但还有少数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她们的名字注定会载入史册,源远流长,过去百年,乃至千年之后,都不会被人淡忘。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第28章 江湖高手 隔日清晨,窗外渐起灰蒙细雨,冷雨凄风连午夜,飞花流水一年春。许彩浣悠悠醒来,揉了揉惺忪小眼,望着那个也不知是醒得早,还是根本没睡的年轻男子背影,怔怔出神。一大一小结伴而行已有约莫两月,从漠北平原上那座注定已无人烟的小村庄走到了北狄姑苏州腹地鹰隼城,一路走来梁尘把小姑娘照顾得很好,涉世未深的许彩浣也愿意把他当成亲人看待,但想到有朝一日终会分别,小丫头心底总藏着些苦愁滋味,不知是窗外冷雨凄风的缘故,还是憋了太长时间,竟把这段日子的委屈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把头闷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梁尘听到身后小姑娘的哭声,转过身子走了过去,坐到床榻边掀起被子,轻轻拍了拍许彩浣的娇小后背,柔声道:“浣儿乖,不哭不哭。” 许彩浣听到这句话,把头埋在梁尘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小姑娘这些日子已经将那些苦愁情绪掩藏的很好了,但再怎么说,她终究还是个孩子,爹娘双双丧命,不能太过苛责,总会有憋不住的一天。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辈子的潮湿,想起来,就会下一场只有你自己看得见的雨。 长大,其实就下一场雨的事。 梁尘脱去靴子,双腿盘坐,把小姑娘抱在自己腿上,从怀里掏出帕巾帮她轻轻拭泪,佯装生气道:“浣儿,再哭鼻子就不带你去逛庙会了。” 许彩浣猛一擤鼻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撅嘴道:“不行,浣儿还想去看羊皮影戏...” 梁尘眯眼微笑,伸手敲了敲她的小脑袋,温柔道:“走,下楼吃过了早饭,带你去逛庙会。” 小姑娘破涕为笑,乖巧地点了点头,抱起蝶衣姨送的花瓣枕,跟着梁尘下了楼。 一大一小沿着楼梯还没刚走几步,就看到门口一片闹哄哄的,许多青皮无赖模样的男子手持抄着家伙在外边叫骂,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浑话脏话。佟掌柜站在客栈外的台阶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独眼龙汉子弓腰赔笑,汉子将掌柜递过来的包袱掂了掂,本就不悦的脸色霎时阴沉,一脚把男人踹翻在地,佟掌柜的媳妇和儿子躲在帐台里边儿,店伙计顾小五手拿一把扫帚,颤颤巍巍地护在娘俩儿身前,见到素日待自己不薄的掌柜被一脚踹在地上,愣是不敢挪动步子,生怕惹恼了这帮鱼肉乡里的混世魔头。 梁尘跟旁观的食客询问,这才知道了个大概,门外的那伙人是城西的一帮混混,为首那位独眼龙大汉是他们的头儿,仗着兄长在衙门当差,作恶乡里,每月半旬都会挨家挨户敲门来收头钱,美名其曰“保护费”,今日轮到了佟掌柜一家,本来约定好了上交二十两银子,可那汉子不知为何突然反悔,改口四十两,估计觉得佟掌柜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年关时分又挣了不少钱,所以想从他身上再刮下来一大吨油脂。佟掌柜平日里素爱读些诗词,尤其对辛右安写就的边塞诗句赞不绝口,所以沾了点鹰隼城男子身上少见的豪迈气,有风骨,被一脚踹翻,疼痛无关紧要,被围观的街坊邻里看到,不免羞愧难堪,尤其身为家中顶梁柱,这一幕落在妻儿眼中,愈发觉得憋屈抓狂,爬起来随手拎起根板凳就要跟这群无赖拼命,独眼龙汉子既然在青皮流氓中鹤立鸡群,自然会有一招半式傍身,区区一条板凳,抬腿便踢为两半,随后再补一脚,力道更甚,直接将佟掌柜踹到客栈墙角,头破血流。 汉子身后,一名瘦猴偷偷摸摸地钻了出来,走到捂头哀嚎地佟掌柜面前,连忙补上几脚,一副小人得志的阴险神态。平时帮派在城北地界都是横着走,偶尔起了冲突,对方碍于自己这边儿的威势,至多撂下几句狠话就不了了之,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个头脑发热的软柿子,正是耀武扬威的好机会,想到这儿,瘦猴出脚速度猛然加快,可惜他参与打斗极少,动作十分生疏,佟掌柜见势一个翻身,竟让他一脚落空,差点踉跄倒地,惹来大片讥笑。瘦猴满脸涨红,正要发飙,余光瞥见大哥朝自己皱了皱眉头,立马停下动作,悻悻然地退到一边。梁尘牵着小丫头的手,走到独眼龙汉子面前,没有一句废话,十分利索地给了四十两银票,当起和事佬圆场道:“这位大当家,小弟此番游历鹰隼城,受了佟掌柜颇多照顾,还望给个面子。” 粗壮手臂纹刻有一头凶恶下山虎的独眼龙汉子瞥了眼说话年轻人,嗤笑一声,“给你面子?你他娘的算老几?” 梁尘笑了笑,回答道:“小弟不过是昨日跟城牧府二公子攀上了些交情,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承蒙他邀请,正巧出门要去城牧府喝上几杯茶。二公子什么性子,我想大当家心里也清楚,小弟今日若对此事孰若无睹,传到他的耳朵里,只怕会落下个不好的印象,佟掌柜自是有错在先,但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还望大当家多多包涵,赶明儿拣选个好日子,在下定会在客栈里大摆筵席,请诸位兄弟搓一顿好酒,不知大当家意下如何?” 独眼龙汉子神色阴沉不定,思量片刻之后,咧嘴笑了笑,将银票揣入怀中,客气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小兄弟都这么说了,大哥我也不好再多刁难,此事就算翻篇,喝酒随时都行。公子以后若在城西那一片受了欺负,鹰隼城镇关西的名号随你去提,大人物咱惹不起,吓唬吓唬些小青痞还是不成问题的。” 梁尘抱了抱拳,笑道:“多谢大当家一番好意,小弟恕不远送。” 独眼龙汉子摆了摆手,洒然一笑,带着身后的众多青痞帮众离开了客栈。 客栈帐台里边儿,佟掌柜约莫七八岁的儿子,探出小脑袋看向那名年轻公子哥儿,心底充满了敬佩,对他来说,此刻的梁尘,可能就是爹以前讲故事提及过的,高得不能再高的江湖高手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了,究竟什么才是江湖呢? 第29章 定风波 风波散去,旁观的各路牛鬼神蛇也就纷纷离开,下了楼,佟掌柜顾不得头部剧痛,在顾小五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梁尘身旁小声问道:“梁老弟真跟南宫二公子有交情?” 梁尘吩咐顾小五去医馆找些包扎伤口的干净白布和金疮药送过来,搀扶着佟老哥,拣了张干净桌子落座,笑道:“哪能跟二公子攀上交情,只不过昨日去暮霭湖凑巧得见其英姿,听说他手底下有不少生意门路,就壮着胆子过去投了张名刺,结果人家看也没看一眼,直接丢湖里去了,这不,今儿准备再去一趟碰碰运气。” 佟掌柜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摸了摸头上不怎么流血了的伤口,羞赧道:“梁老弟,今天这事多亏了你仗义出手,老哥也不会说啥客气话,等会儿就去拿银子还你,还有,以后你在客栈的花销,衣食住行,老哥我都包了,你可千万得答应,否则就是不给老哥面子!” 梁尘摆摆手,笑了笑,“佟老哥跟我客气了不是?小弟这次出手多是看在咱俩的这层关系上,要换了外人,不怕老哥笑话,估计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哥若是执意钻牛角尖,反倒落了下乘,有伤兄弟情谊。不过小弟以后再来鹰隼城,保证过来蹭吃蹭喝,绝不含糊,这可不是玩笑话,到时可别肉疼。” 佟掌柜心里一阵舒坦,头好像也不怎么疼了,哈哈大笑,转过身朝媳妇儿子招招手,“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与梁老弟招呼一声。” 约莫三十四五的妇人走到梁尘旁边,擦去眼角泪水,规规矩矩地施了个万福,小男孩则是绷紧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心中对这名佩剑年轻男子可谓写满了崇拜,虽说老爹这番表现得十分有血性,但事实还不是被人三两下踹翻在地,跟年轻人处理此事的气态从容比起来,实在有些丢脸,不过老爹既然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想到这儿,小男孩心底的小小怨气也就随之消散。佟掌柜媳妇作为商妇,更是深谙人心世故,尤其听说这年轻人跟城牧府有交情之后,亲自端来两壶好酒给自家男人和梁尘倒上,好趁热打铁,男人嘛,尤其是年岁不大的,喝完一顿酒之后,多半就开始跟人称兄道弟,互诉衷肠了。以后有他这座靠山照拂,就不怕青痞流氓再来纠缠了,毕竟这可是在鹰隼城,谁敢不给南宫家面子? 小男孩站直身子,眨了眨大眼,神采奕奕道:“梁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能不能见到南宫二公子啊?要真见着了,可不可以提起我啊,就说我仰慕他很久了,能不能过来店里坐坐?对了对了,我叫佟石!” 佟掌柜和媳妇都是一脸无奈的神情,心想早知道就少跟他讲点儿江湖趣闻了。梁尘哑然失笑,见小男孩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只得点头道:“要真有机会再见到二公子,我一定会提,只是不敢保证一定能和他说上话。” 佟石稍稍有些失落,转而表情沉重道:“一定要说上话!” 佟掌柜媳妇儿见状,伸手指了指他的小脑袋瓜,语气却柔和道:“不许胡闹。” 梁尘摆了摆手,笑道:“嫂子,无妨的,小弟要真和二公子说上话了,不过举手之劳的事。” 接下来,妇人带着儿子回屋歇息,留下自家男人和梁尘比拼酒力,佟筹不知是本身酒量欠佳,还是怨现在一大早的缘故,仅仅几杯的功夫就醉倒在了桌前。 小姑娘轻轻地扯了扯梁尘的袖子,有些欲言又止。 梁尘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低声问道:“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出手教训那帮青痞流氓,却只好声好气送出大把银票,然后息事宁人?” 小丫头点了点头,嘟起小嘴,有些委屈,好似觉得梁哥哥此举有失大侠风范。 梁尘笑了笑,轻声道:“浣儿,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各家自扫门前瓦,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今日也就是念在那一壶茶的香火情,加上懒得换地方入住,才会出面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冤大头。再者说了,我若真把那人教训一顿,事后拍拍屁股走了,到头来吃苦头的,不还是扎根在鹰隼城的佟掌柜一家三口?那些混迹在市井的无赖,心性最是毒辣,如果得罪大人物,兴许就是被一巴掌拍死的命运,但要和这些小鬼纠缠上了,那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事了,他们有的是手段恶心你,让你死都死的不痛快,所以从长远来看,还不如花些银子破财消灾。” 许彩浣咧嘴一笑,眉毛弯成月牙状,说道:“爹以前跟浣儿提及过,说那位陈叔叔以前跟他说过一句话,人心如路,越计较,越窄,越宽容,越宽。不与君子计较,他会加倍奉还,不与小人计较,他会拿你无招。” 梁尘调笑道:“没想到你那位陈叔叔竟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学问高人。” 小丫头摇头晃脑,心底流露出的开心意味爬上眉梢,满眼尽是笑意。跟着梁哥哥一路走来,小姑娘学会了许多能让自个儿为人处世事更加成熟的善巧本事。或许,这就是长大了吧? 突然,客栈外边儿的街道传来一阵喧嚣嘈杂声,小丫头十分好奇,梁尘便牵着她的手,走到门外去看个究竟。 顾小五连跑带爬地撞到门框上,神情惶恐,声音颤抖道:“出大事了!” 南宫大公子被人砍死了! 南宫邈为了救兄长,竟也被人砍掉了双臂,此刻正瘫坐在城门外,生死不知!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佩刀男子,对上修为堪比金身境的南宫二公子,据说仅仅只出了一招。 整座鹰隼城的百姓都傻眼了。 更让百姓们恼怒地是指使佩刀男子出手的人,竟是个死胖子,身边跟了位貌比天仙的女子,看那架势,好像还是那胖子的小娇妻。 百余彪悍铁骑撞破城门,长驱直入鹰隼城。 铁蹄所到之处,碾碎了满城的风花雪月。 再后来,得到消息的城牧又接到一则线报,竟由勃然大怒变为心生畏惧。 那名无视律法率兵擅闯城池的死胖子来头可了不得,不仅是货真价实的实权武将,还是北狄南朝官员中近二十年以来最炙手可热的军界领军人物,绰号“阎王”,高居北狄武将官衔最为破格的从二品,与雁门州往北战线上的三位正二品大将军只差一线之隔,手握二十万甲兵坐镇莲华州。别说一个小小的城牧,整个姑苏州,恐怕除去持节令,没有人敢来触这个杀千刀的死胖子霉头。可怜那南宫家的两位公子,仅是在出城赏玩的路上拦了拦,不想竟落下个如此收场。 一时间,满城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在这之后,又有一则震骇人心的消息传来。 那个死胖子武将,名叫陈阎,与他并肩齐驱的一同入城的年轻女子,是他的二房,据说还是北狄三大宗门古墓派宗主的女儿。 至于剩下那名仅用一招就把南宫邈砍成残废的佩刀男子,绰号比名字更加响亮。 定风波。 第30章 陈阎王 百余铁骑悍然冲城,个个面容坚毅,精神抖擞。 为首的胖子武将陈阎至少重两百斤,但大腿胳膊处却没有丝毫赘肉,人高马大,壮硕无比,生有一双鹰钩眉,眼神冷冽。胯下坐骑乃是北狄战马场中血统最为纯正的汗血大宛驹,身后铁骑庄严肃穆,不怒自威,呈笔直长线姿态驰骋。与他并排的年轻女子腰悬一把剑柄刻有红宝石的长剑,身穿桃红撒花袄,外头罩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鹅蛋脸庞淡妆点缀,不落俗套的同时,还别有一番塞外女子的风韵,就算在铁甲森森的骑兵队列当中也不显得突兀。这对夫妇后头,还有位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骑头毛驴,拿刀柄轻轻敲了敲肩头,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一点儿也看不出刚刚才与人交手过。北狄王朝版图广袤无垠,但春秋一战之后割去三州给予大秦,所以近二十年来,有四次还算宏阔的大战事都发生在了两辽所在的东线,以及北狄雁门州与大秦宁州所在的那条西南线。临近暮霭湖,胖子抬头瞥了眼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楚天阁,轻蔑一笑,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陈阎家境殷实,母亲家里做些瓷器生意,父亲是龙脊州当地的文坛巨擘,与许三才父亲是旧友,没出那桩事之前,两家人只隔了不到两条街,孩子们也都在一座书院上学,久而久之,两家人关系相处的越发融洽,只不过好景不长,许家被下旨查抄之后,不得已流落关外,两家就此断了联系,陈阎也被送去入伍,默默无闻了十几年,直到八年前,这位绰号“阎王”的胖子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偏校,一跃成为北狄南朝最令人瞩目的军界枭雄,期间被北狄女帝连着破格提拔四级,便是西北战线上的三位正二品封疆大吏,也从没有受过此等恩宠,也就是在这之后,位极人臣得陈阎派手底下人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许大哥一家的近况,两人恢复信件往来,他曾想把兄弟一家人接回关内,但被许家大汉以在这儿住习惯了为由婉拒,于是也没再强求,只命人暗中帮衬,例如乔装成顾客,买肉时多给些银子诸如此类等等。本以为再过些年,等侄女长大之后,自己兄弟就会回心转意,可没想到,竟出了这么一桩痛心惨案。 死胖子咬紧牙关,满目狰狞。拓跋昊这个老不死怎么管教的儿子,明明已经事先知会过,他竟还敢命手底下两个门客带着一帮马匪前去兄嫂侄女所在的村庄烧杀抢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北院大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兄嫂这桩血案先不提,素未谋面的小侄女要有半点闪失,老子这辈子就跟你拓跋昊死磕到底了,你儿子拓拔唐竹不是素爱抢夺幼女么,行行行,只要他敢踏入南朝一步,我保准让他有来无回!要不服,咱就约个地方带兵真刀真枪打一场,辛右安亲手调教出来的的白马游弩手老子这些年都杀过不少,你阿古木草原的羌骑又算他娘个狗屁? 陈胖子身边女子见到自家男人又摆出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骇人面孔,劝慰道:“夫君,别瞪眼了,不是都有消息了么,说小彩浣被一年轻男子出手相救,二人当下就在鹰隼城,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自打陈阎接到小侄女幸存的消息之后,立马调动了手上能用到所有的资源人脉打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寻到了一些关于失踪侄女的踪迹,这些日子一路不分昼夜急行,每日休息不过两个时辰,实在撑不住了就拿水布抹一抹满是灰尘的脸庞,生怕来迟半步,这也是胖子媳妇第一次见到他除了行军打仗以外,如此费心费力的兴师动众,竟还不惜请出了琴剑山庄词牌名定风波的李天浊前来助阵,就是可惜了那南宫家的两位公子,正巧摊在夫君气头上拦路,不是上赶着找死是什么?自家男人都敢跟南北两院大王当朝对骂,这俩不值一提的城牧公子,碾死他们都嫌脏了脚。 被北狄南朝百姓称为“陈阎王”的死胖子闻言,不再瞪眼,咬了咬干裂渗血的嘴唇,轻吹一口气,“娘子你啊,就是不爱动脑子,这世上哪有白捡的好事,救了小彩浣的那人就算真的是古道热心肠,难保在见了我之后不会生出些其它腌臜心思。再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跟许家的这层关系,所以才选了个恰当好处的时机出手,许老哥和嫂子丧命,小侄女自然只能托付给你夫君,他正好可以借此与我攀上交情。要真如此,这人的心机该有多深,可想而知。” 父亲是北狄三大江湖宗门古墓派宗主的女子皱了皱柳眉,轻声道:“夫君想多了吧。” 死胖子淡淡一笑,“但愿吧,可怕就怕在那万一上边儿,倒不是你夫君气量小,不舍得出血,要他真的没亏待小彩浣,丢给他一个军中闲职又何妨?我只是不喜欢跟这种心思深的年轻人打交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可比只会杀人放火的马匪流寇难缠多了。” 古墓派女子笑着打趣道:“再难缠,有夫君你难缠?” 死胖子嘿嘿笑道:“谁让我家娘子那么好看呢?不缠着你难道还去缠着别家姑娘?” 生下来便在北狄最显赫的武林宗门的女子笑靥如花,对这个好似命中克星的死胖子所说情话没有一点儿招架之力,俏皮道:“你倒是敢,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陈阎笑呵呵道:“娘子只要高兴,夫君当个瘸子又能咋了,反正照样能领兵打仗。” 说完,死胖子眯眼扫视城内,本来好了点儿的心情,此刻又变得有些烦闷,他实在不喜欢这座鹰隼城,男人太没出息了,尤其在瞥见暮霭湖旁的四座青楼之后,愈发心烦。 百余铁骑在暮霭湖象征性地绕了一圈之后,途径城中西南角一座客栈,正躺在毛驴背上小憩的蓑衣男子,猛然起身望向二楼窗口。 陈阎听到了后边儿男子发出的动静,转头纳闷道:“何事?” 蓑衣男子又看了眼,摇摇头,“没事儿,估计是睡的有些蒙,听岔了。” 说完,他接着躺在毛驴背上睡觉。 陈阎只当他在大惊小怪,没有当一回事,况且这城中就算真有刺客,还能敌过古墓派宗主女儿和琴剑山庄词牌名定风波的李天浊? 死胖子现在心想的是,若这趟仍找不到小侄女,他还真不介意屠了这座满是脂粉气的鹰隼城。 第31章 鹰隼城 梁见陈 铁骑绕城一圈一无所获,陈阎灌了口水,心想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似的满城乱撞了,归根结底还是得去趟官府找人帮忙。 客栈内,小王爷起先并不知道来的是北狄哪尊大佛,所以就先带小丫头回了二楼房间,等靠在窗边偷偷瞧见了那个为首胖子武将面孔之后,梁尘神色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要知道,岳岩在王府粘竿处挂着北狄所有排得上号的武将画像,陈阎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梁尘打小就有一门过目不忘的神通,认出陈阎并不难,至于胖子身边的女子,想来就是他的二房,莲华州六王坟古墓派宗主陶云泽的女儿,陶浅月。既然这趟带一百铁骑前来鹰隼城的是死胖子陈阎,那他此行目的可想而知,应该是寻到了一些关于小姑娘行踪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赶了过来,若只是陈胖子与亲卫,梁尘即使冒大风险也要试一试能不能取下此人头颅,杀陈阎可比杀十个北狄王朝六品将军都来得立竿见影,但他身边跟着的那名骑着毛驴的蓑衣佩刀男子,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儿,自己刚刚只不过动了一丝丝杀意,竟也能被他敏锐捕捉到,加上听说修为堪比金身境的南宫邈被此人一刀砍成了残废,想来应是个稳稳地金身境实力打底,要在他手底下杀一个暗中必定还有死士护驾的北狄军界新贵,并且全身而退,凭现在的二品山巅境,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这儿,梁尘望向小脸蛋神情复杂的许彩浣,心底悄然生出了一些愧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难言苦衷。 小姑娘心思机敏,蹑手蹑脚地走到梁尘面前,小声问道:“梁哥哥,你认识窗外的那人么?” 梁尘不想骗小丫头,点了点头,轻声道:“浣儿,他就是你陈叔叔。” 许彩浣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像梁尘预料中一样,露出欣喜神色,而是埋头哦了一声,眼眶湿润。 梁尘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浣儿,陈叔叔来接你了,应该高兴才对啊。” 小丫头仍低着头,撅起嘴,泫然欲泣道:“梁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梁尘何尝不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哑然一笑,摇摇头拒绝道:“浣儿,你也知道,梁哥哥还有老爹在等着我回家,即使陈叔叔同意,我也不能陪你一直待在北狄。” 再次叹了口气,梁尘缓缓说道:“浣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总要分别的。” 说完,梁尘就要下楼去查探动静,结果发现被她攥紧袖口,回头一看,小丫头嘴唇颤抖,有泪水决堤的迹象,十分揪心。虽说许彩浣年纪还小,等见到了那名在北狄军界享有盛名的陈叔叔之后,相信以小孩子的心性,无需多久,就会把自己淡忘了,多少信誓旦旦海枯石烂的约定,到最后不也会被时间所冲淡么?可再怎么遗忘,两人相处的这些时光,哪怕日后她长成了大人,想要否认,也始终不会消逝。 梁尘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狄腹地,甚至要去更遥远的北原,尤其在自己身份随时可能暴露在王朝蛛网的情况下,不可能时时刻刻带着一个小姑娘亡命天涯,必要时候,小王爷就算再怎么不忍,为了保命,也会将她视作弃子,说丢就丢。打小在自家王府见惯了许多人情冷暖和生离死别,梁尘当然做不出舍己为人的英雄壮举,现在不会,等世袭王位以后,更不会。 小姑娘鼻子一酸,扑到床上,抱着最喜欢的红香花瓣枕,埋头嚎啕大哭,罕见地耍起了小脾气,“不行,梁哥哥别丢下浣儿!” 梁尘坐到床边,夺过枕头,抱起她在膝前,用袖口帮她擦去泪水,无奈道:“在青龙镇的时候你不天天嚷嚷着要见这位陈叔叔么,当下他近在咫尺,怎么又不愿意了?” 小丫头泪花带雨,稚嫩嗓音含糊不清道:“梁哥哥,你跟浣儿一起走吧,我去求陈叔叔,让他给你一个大官儿当...” 梁尘轻轻摇头道:“不是当不当官的事。” 说完这句话之后,一大一小沉默良久。 许彩浣哭得没气力了,只能攥紧梁哥哥的袖口,生怕他丢下自己说走就走。 梁尘重重叹了口气,打破沉默道:“这样吧,咱们浣儿一个人过去,我也不放心,梁哥哥把你送到陈叔叔那边再走,好不好?” 小丫头明白梁哥哥心意已决,于是也不再任性胡闹,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鹰隼城官府门外,才把城牧骂了个狗血淋头就火烧眉毛跑出来的陈阎瞪大双眼,不敢确定又揉了揉,惊喜又错愕。一名年轻人一手牵着长相与许大哥夫妇极为相似的小姑娘,一手牵着一匹乌雎,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小彩浣戴着虎头帽,怀里抱着一枚红香花瓣枕,梨花带雨,十分委屈。陈阎心疼的好似掉了块肉,万幸万幸,小侄女人没事就好。陈阎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名在北狄南朝军政两界好似如鱼得水,人情世故早就修炼至炉火纯青境界的胖狐狸目光如炬,他立即有种老丈人见了该死女婿想一巴掌抽死他的冲动! 古墓派走出来的女子眯眼望着这个看不清深浅的年轻男子,身披貂裘,两手空空,一旁马鞍上的破布囊,系着的应该是类似短剑之类的兵器,从他的气机流转来看,说不清是二品还是三品,不过能搏杀琴剑山庄七十二地煞的两位当家,想来不会是那不入眼的三品境界。只不过她瞅见自己男人一副有气无处撒的吃瘪神情,见多了夫君打骂别人,这一幕可是少见,于是心中对此人就多了些好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这位不速之客敢独自一人前来,是莽撞刺客的可能性极小,而且看他那架势,根本不打算久留,应该就如自己先前所料,是一位古道热心肠的江湖侠客。 这对夫妇身后不远处,那名骑着毛驴的佩刀男子,自从见到年轻人之后,倒是一改睡眼惺忪的惫懒模样,饶有趣味地望向那块破布囊。 许彩浣迈着小碎步,一步三回头,神情极为不舍。 梁尘轻轻挥了挥手,然后翻身上马。陈阎笑呵呵道:“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公子,没有话要说?” 梁尘笑着摇了摇头。 陈胖子点点头,赞赏道:“公子大气,不是我陈阎信口开河,往后只要在北狄,如果犯了什么事,只要不是砍头的大罪,都能帮公子说说情,若看不惯陈阎的为人,也无大碍,陈阎这辈子都会记得今日大恩。” 梁尘没有答话,缓缓调转马头准备出城。陈阎也不客套惹人嫌,环视一周,眼神骤冷,厉声道:“传我令下去,让城门的守将散了,给这位公子放行。丑话说在前头,老子说了放行,那就是放行,你们盯老子的梢无所谓,反正老子这趟擅自带兵越境,理亏在先,忍就忍了。但要给那年轻人使绊子穿小鞋,休怪我陈阎小肚鸡肠,你们私底下叫老子陈阎王,我能做出什么事,想必就不用多费口舌了吧?” 说完狠话,陈胖子挺着大肚子跑到许彩浣面前,抱起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高举在肩头,憨态可掬道:“好闺女,不哭不哭,等回了莲华州,陈叔保证,咱们小彩浣一定比任何一位公主活得都要自在,往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陈胖子抱着小彩浣,走到媳妇面前,嘿嘿笑道:“娘子,走吧。” 女子点了点头,柔声道:“好。” 在小姑娘的哭哭啼啼声中,几乎同时,梁尘和陈阎,这两名男子心有灵犀地遥遥转头对视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两人会以何种彪炳身份相对而望了。 第32章 重瞳女 出了不输南方繁花似锦的鹰隼城,再深就是北狄腹地,梁尘并不能确定那个姓陈的死胖子有没有安插后手,出城之后快马加鞭一路狂奔,既然以自己当下的境界,注定上不了台面,离他远远得才是上佳之选。见识了鹰隼城的别样风景,说明北狄境内远非士子名流所谓的贫瘠荒夷,况且还有春秋二代遗民的旧俗潜移默化,早已与中原正统大同小异,但要想将一个民风彪悍的好战民族软化成恰似江南道弱不禁风的柔嫩女子,没有五十年的光阴,根本想都不用想,北境更是等不起。梁尘策马北奔,偶尔放慢步子,眺望遥不可及的北狄军镇,在百里无人的昏暗小山头,还会扯着嗓子肆无忌惮的大喊,发泄心中的郁闷,时而也会骂上几句那几个姓李的狗屁皇室宗亲以及苏仪石宗宪在内的亲贵大臣,这些牢骚,孤身赶赴的梁尘自然没有人可以诉说。 这一天,夕阳西下,头顶有南雁北归,梁尘牵着乌雎到了一座名叫青槐城的地界儿,入城之后拣选几家生意火爆的铺子,补充了干粮和饮水,跟边境处井水贵如油的水价不同,这里就好上了许多,同样,边境马贼多如蝗,到了北狄腹地,人数也迅速骤减。风尘仆仆一路的梁尘并没有马上启程,而是逛了逛,最终来到一座瓮城外围的小肆坐下,挥手要了壶茶,水是简简单单的井水,茶叶也是不知过滤了多少次的廉价茶渣子,竟用去了半吊钱。其实想来也很简单,不管茶水好坏,能从秀甲东南的武夷山或者旧西晋走茶马古栈道不远千里贩运到北狄腹地,哪怕是大秦王朝繁荣中原最不入眼的茶渣子,在这个地方物价也会呈倍数疯涨,梁尘身上本来有从一众马匪身上搜刮下来的七千多两银票,后来在楚天阁用去五千两,加上这些日子衣食住行的开销,如今剩下六百多两银票以及一些散银,付几碗茶钱还是不在话下。滚烫茶水略微变温,端起抿了口,望向不合三朝军制的瓮城,梁尘眉宇间有些沉重,一路走来,期间还在城角僻静处蹲了半晌,发现了几座用来储存军用物资的藏兵洞,不仅增强了城门的防御力,还是设计建造者“国有利器,不示于人”上兵伐谋思想的集中体现,从上到下无不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如今亦然。 梁尘缓缓收回视线,也不再多想,准备晚些时候再绕城走上两圈。酒肆老板是个大胖汉子,见梁尘的气态,不像缺钱的主,就厚着脸皮过来吹捧自家红烧羊肉在这方圆百里都是一绝,梁尘正巧这会儿也饿了,于是笑着让店老板上一盘。 落日余晖,红霞染遍天际,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烧羊肉被端上了桌,店老板拣选的是半岁多的鲜嫩羊肉,梁尘动筷尝了一口,肥而不腻,没有膻味,佐以炖至软烂的红萝卜辅食,滋味十分地道。这一大盆羊肉卖相十分不俗,口味也让人舌下生津,梁尘吃得痛快,干脆让胖老板把茶换成酒,再让他去隔壁肉饼摊子买了两大块热乎的,撸起袖子大快朵颐。 店老板接过年轻人递来的银子,嘴角咧开了花,买完肉饼送过去之后,抬头又瞅见一大窝贵气男女,五六人,为首的佩剑女子姿容让胖老板差点把下巴都惊到在地上。他算是西晋遗民,春秋一战之后举家逃亡到了远在千里的北狄境内,自打来了这后娘养的青槐城之后,店老板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过南方故乡荷塘,雨过天晴,有一株采莲濯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实在长得惊为天人,甚至不敢生出歹念,如此人间绝色,在青槐城摆了那么多年的摊,还从未见过。 心情随之大好的胖老板大声吆喝起来,听到那女子淡淡说了句要六碗茶,声音犹如天籁,哈喇子差点从嘴边流了出来,丝毫没有介意他们的出手小气,塞外女子,底子哪怕再好也要饱受烈日风沙的侵蚀,如眼前这位出尘的,光是远远瞧一眼就令人心旷神怡。 梁尘抬起头,瞥了那佩剑女子一眼,接着埋头吃饭。 佩剑女子带着这帮年轻俊彦在梁尘对面的桌子落座,望向一行人当中姿容略显粗鄙的少女问道:“吴柳,你爹那边儿还没消息?” 名叫吴柳的黝黑女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都半个多月了,毫无音讯。萧师叔,您说我爹不会被那古墓派的老娘们拐去双修了吧?” 少女旁边骨秀神清的玉袍男子大笑道:“得了吧,就你爹长得那寒碜样,他倒是想,人家也得愿意啊?” 吴柳闻言气的七窍生烟,呲牙咧嘴道:“赵定秀,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回头就让师父撕烂你的嘴?我可听说了,他护送完那位陈大将军回莲华州之后就会打道回府,到时候你死定了!” 赵定秀撇撇嘴,哼唧道:“也就你个毛丫头命好,摊上咱们琴剑山庄三大当家之一当师父。” 这位名叫赵定秀的琴剑山庄子弟,既然敢对师承不俗的小丫头说出这番话,自然出身也不会太差,不仅父亲是金蝉州的持节令赵满武,而且还是词牌名菩萨蛮黄颂佛的嫡传弟子,破例摘得二字词牌名“角招”,赵定秀长相摆在这儿,在宗门名声还算不错,所以与在座几位早就混了个相熟,尤其是跟宛若采莲的萧师叔,更是如此。后者被他纠缠的十分厌烦,两剑让他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这桩事闹得很大,以至于黄颂佛本人都亲自出面调解。也就是在这桩风波之后,本来有望跻身琴剑山庄三位大当家顶尖行列的萧姓女子,被金蝉州持节令修书斥责一番过后,十年内这件事恐怕想也不用想了。可那持节令的倒霉儿子赵定秀却不以为然,活蹦乱跳下床之后仍然该咋咋地,与词牌名如梦令的萧师叔关系竟还好上了几分。 赵定秀收敛起玩味神态,平静道:“要我看,这次应该不是古墓派的人从中作梗。” 吴柳也没有与这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计较,附和道:“我当然知道,古墓派的老娘们儿就算再怎么饥渴,肯定也不敢在我爹跟前耍心眼儿。” 臃肿如肥猪的锦绣男子,相貌与赵定秀一个天一个地,这人手持一柄石刃骨剑,眼神冷冽道:“听说江湖五大魔头排名第二的李弼最近在六王坟现身了,与吴师叔失踪的时间和地点正好能对上。” 词牌名如梦令,同时在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排名第七的佩剑女子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淡淡道:“应该跑不了干系。” 这时,已经听到几人全部对话的梁尘放下筷子,用不易被人察觉的视线再次望向美女子。 等到彻底看清女子面容,他心中一惊。 这名女子,竟生有一双重瞳。 第33章 真龙骊珠 赵定秀刚刚说话时一直偷偷打量着闭目养神的萧师叔,赵定秀出身北狄一等豪阀,啥样式儿的女子没见过,这位名义上师叔的长辈女子虽然容貌动人心魄,可真正让他萌生怜爱之意的是这个名叫萧蔷的女子坎坷境遇,出身雁门州一个不起眼的寒门氏族,早年双亲丧命,孤身闯荡江湖,因缘际遇,被游历四方的师父相中根骨,带回琴剑山庄传授剑术刀法,境界攀爬之快令人瞠目咂舌,天资卓绝甚至不逊于北狄年轻一代的武道魁首南乡子王青。不过一座江湖宗门,就有当朝两位持节令的公子加入,可见琴剑山庄的名气之大。三十六天罡,女子为首的词牌名如梦令空悬数十年无人摘下,这孩子不负众望,摒弃刀法之后,三年习剑便与剑通玄,不曾想十六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差点没挺过去,经脉闭流,几乎暴毙,之后两年境界大跌,可就在众人以为她这辈子无缘武道一路之时,她紧闭的窍穴竟又破天荒洞开,不仅如此,境界一日千里,二十四岁那年竟攀至与南乡子王青境界等同的三清境,同年摘下女子第一等的词牌名如梦令,在整座江湖引发了一场了不小的轰动。 赵定秀一时看痴了,喃喃道:“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好一个如梦令...” 吴柳瞅见萧师叔的不悦神色,立马在桌下踢了一脚这个色迷心窍的男子,后者回过神来,立即恢复常态,嬉皮笑脸。 黝黑女子的父亲是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之一,词牌名天净沙的吴远。四十六岁登至金身境,在整座江湖享有盛名,这次奉命前往六王坟是去查探一桩朝中旧闻,本以为凭他的不俗修为,至多半月就能把此事查出个水落石出,不曾想过了两个多月,此人竟没了踪影,杳无音信。委托这则事务的人是一位当朝大员,琴剑山庄即便再怎么名声显赫,到底说也只是个江湖宗门,断然得罪不起这种大人物的,况且吴远离奇失踪,琴剑山庄肯定不可能坐视不理,所以才命萧蔷带着几位当家出门寻访,黝黑少女吴柳身为吴远的女儿,跟过来理所应当,至于赵定秀,不算武学修为,身份可是与南乡子王青等同,行事自然百无禁忌。 一行人当中辈分不低的双鬓微白男子喝了口茶,语气似乎有些担忧,“万一真是李弼从中作梗,有萧当家在,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忧,怕只怕此行碰到那个大魔头鱼飓洛。” 赵定秀双手环抱于胸,嬉笑道:“孙师叔想多了,那排名第一大魔头的鱼飓洛每年至多冒出头两三次,咱们出门前不是还特地请黄当家卜了一卦么,不会这么点儿背的。” 虽然众人出门前卦象显示的是大吉,但孙姓男子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沉闷,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梁尘即便再怎么细嚼慢咽,也吃完放下筷子,听完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之后,从茶肆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此时,继南乡子王青之后再次让琴剑山庄辈分不惜倾力栽培的萧蔷喝完茶,起身行了一个琴剑山庄独有的抱剑礼,也缓缓离开。众人没有多言语,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纷纷回礼之后继续谈论,赵定秀倒是想跟上去,却被黝黑丫头吴柳狠狠踩了一脚,将其拉回座位。 小王爷出了铺子之后,拣选个四下无人的僻静处凌空一跃,转瞬间出现在了城头,俯瞰整座青槐城的布局,这时候的青槐城沉静安逸,就像一位暮年老人打着瞌睡。但梁尘十分确定这名老人跟安逸根本挂不上钩,一旦真厮杀起来,只会凶猛异常,不到山穷水尽绝不罢休。 梁尘在人烟稀少的城头上驻足良久,忽地瞥见西城墙高台下,有一座等人高的石碑,走过去仔细端倪,石碑刻文竟是北狄早年一位书法大家蔡京的杰作《节夫帖》,碑文全貌,字间起承有度,行脉整齐。观其点画可谓典雅峻爽,出锋犀利果断,骨肉停匀。不得不说,字的确是一等一的好字,只不过与自己在徽州会稽山所得的那篇无名序文相比,却还有些不足。不仅如此,这位春秋年间的书法四大家之一,下场也极为惨淡,蔡京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为人实在难以恭维,这名北狄字臣,曾得慕容老皇帝恩宠,官至二品,后来因欺君妄上,蠹财害民,被老皇帝以奢侈过制的罪名下狱,晚年郁郁而终。 梁尘双腿盘坐,默念石刻碑文,想到此人的境遇,不禁哑然一笑,“光字写得好有个屁用,做人不行,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捞不到?” 说完,梁尘转头笑问道:“姑娘也对蔡京有看法?” 小王爷身后的女子正是同样在这儿停留良久的如梦令,萧蔷。 重瞳女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毫无言语。 梁尘知道她是琴剑山庄的人,但没有点破,犹豫一会儿,悠悠开口道:“我早年看过一本相术,虽是残本,其中却也记载众生千百相,正所谓奇人异相,除去富贵贫贱,福禄寿夭,善恶忠奸几门最常见的面相之外,我倒还挑了几种去记,分别是洪声圆满,如天鼓响的梵王相,天下谋士榜前三,冢虎司马边潇的鹰视狼顾相。除此之外还有道门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以及密宗欢喜双修梦寐以求的龙妃相。姑娘竟能一人身兼后者天人龙妃两种异相,实在罕见。” 重瞳女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紧接着捂脸痛苦哀嚎。 梁尘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娘们在犯什么病? 可接下来的一幕,饶是见识过许多大场面的小王爷,也实实在在被吓了一大跳。 女子心口处,依稀可见一颗珠子轮廓,蓦然迸发出夺目光彩! 城头黑夜,霎时亮如白昼。 浩瀚青史中,仅此有一颗真龙骊珠记载,得此珠者,可证得大长生。 萧蔷长发乱舞,仰天怒吼,眼泪如决堤洪水滚落脸颊,重瞳逐渐涣散,但仍强力稳住身形,声嘶力竭喊出最后一句话,“你快逃!” 第34章 一体双生 梁尘没忍住骂了句娘,他早该想到,女子兼具双相,除非有佛门金刚转世的霸道体魄,否则根本承受不住气运所带给自己的反噬,能活到今天,只有倚靠那颗七百年前伴随大隋公主下葬的骊珠,只听说旧朝被盗,再无踪迹。当梁尘看到女子心口骊珠若隐若现而后重瞳涣散无光,下意识出手封锁她的气海,但仍是慢了一步,黯然失色的双眸蓦然一变,重瞳合二为一,迸发出璀璨光芒,风波散去,变作一金睛一紫眸,光彩照人,梁尘神色一沉,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拔出闭鞘已久的踏雪剑,左手紧贴女子心口猛力一推,试图打散她体内翻滚的炸雷气机,现在可不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时候,若再一顾托大,说不定青槐城就是自己这趟北狄行的人生终点。 绷紧身子的梁尘汗水浸透衣衫,老阁主教的内功心法乃道门百年失传已久的玉皇楼,如今修炼至四重,也算登堂入室。竟然在与这名女子硬碰硬气海对撞中完全落于下乘!女子双色瞳孔蓦然睁大,宛如阴间倒反回阳的厉鬼,周遭景物仿佛一瞬静止。不光按在女子心口的左手,梁尘搭在踏雪的右手连同身躯一样丝毫无法动弹,如一座死物雕像杵在她身前三步距离,保持看似亲昵暧昧实则凶险万分的架势。女子金紫双眸终于有了焦距,心口躁动地骊珠归于平静,冷漠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梁尘脸庞。 不知还能否算是琴剑山庄萧蔷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朝梁尘额头抚去。 梁尘体内气海猛然翻腾,紧接着寸寸炸裂,发出一阵阵爆竹炸碎噼啪声响!直到这一刻,小王爷才敢笃定自己没有让许白出手祛除神祜剑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剑气此举有多明智了,若不是这些日子有它帮着打熬体魄,让梁尘得以承受常人所不能忍的刺骨颤栗,自己恐怕就会因为剧痛当场昏死过去。女子歪了歪脑袋,似乎是诧异这人竟没有被抚顶杀死。与此同时,她低头望去,只见男子手中雪白短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破“枷锁”,凌厉出手,猛然挥至面门。 女子的好脾气也被消磨殆尽,以快上数倍的动作悍然出手,拍在剑身,踏雪剑瞬间被打落半空,荡出一个上翘弧度,紧接着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朝梁尘胸口轻轻推去。后者双脚离地,猛然倒飞出去撞向《节夫帖》石碑,长宽厚达四寸的碑刻分为两截,被二人身侧散发的混乱气机波及,等人高的石碑瞬间崩碎,只剩一地零乱碎石。 梁尘左手撑地,召回踏雪剑握于右手,勉强立定,嘴角鼻孔渗出猩红鲜血,在此等险境之下心神却古井不波,等勉强压下痛感之后,抬手擦去面庞血迹,以一种看怪胎的眼神望向这名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词牌名如梦令的动人女子。后者眨了眨双色眸子,同样望向梁尘,浑身上下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人”该有的情绪。 她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示意眼前年轻人攻过来。 梁尘瞥了眼城墙光滑岩壁,发现没有逃跑的合适路线,立即断绝这个念头,右手握紧踏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浑然忘我,痛感在这瞬间好似散去,脑海中缓缓浮现许白在桃林救下自己那一剑的招术精髓,体内气海再次聚拢,进而沸腾。 气蒸云梦泽,波撼朝天江。 梁尘中心,身侧气机荡出大圆,层层推进,散落在地的碎石猛然颤动,似有腾空之势。 女子饶有趣味地望向年轻男子,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活人的气息,轻轻一跺脚,城头乱石瞬间归于寂静,紧接着出乎意料地伸出一只手凌空回缩,梁尘如被龙汲水给吸纳过去,她破天荒倨傲开口道:“你这小子还算有些真本事儿,受得住我一招仙人抚顶,不过要换作七百年前,你吃了这一招之后,恐怕连眨眨眼皮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怜香惜玉,一开始不选择拔剑杀人,非要等到我醒了才动手,真蠢。但我倒是对你这样的蠢人不算太反感。对了,你方才那一下颇有许白在东海剑气蒸大江的雏形,你跟他什么关系?说来听听,我开心,不光能饶你一命,说不定还可以教你几手不输天水倒悬的好东西。” 梁尘扯了扯嘴角,心中早已经推测出了面前女子是个双重人格,没有言语。 两人初次见面,是梁尘先搭话,女子默不作声。现在风水轮流颠倒了过来,换梁尘成了哑巴。 女子松开玉手,梁尘身形仍旧悬空,动弹不得,她眯眼微笑道:“怎么了,觉得我在吹嘘?也难怪,毕竟你们这一代的三座江湖满打满算也没几个称得上高手的人物,一个二十五岁登至万象境的许白就已经够牛气了,但那又如何,跟我比起来还晚上了两年,也就不久前登至天人境之后,才能算近千年以来排名前五的剑士之一,不过再怎么厉害,当今天下只出了他这么一个天人境,还是当了二十多年缩头乌龟硬憋出来的,就这,甘龙还敢大言不惭说当下是百年不遇雄才辈出的大年份?委实可笑。” 始终没有说话的梁尘艰难张开嘴,涌到喉咙的鲜血缓缓渗出,实在不是他想当哑巴,而是根本说不出来话了,只能支支吾吾念出三个字的嘴形。 她伸了个懒腰,伸手转动天鹅颈,笑眯眯道:“随你怎么骂,我娘早就死了。” 梁尘咬着牙,五指握住剑柄,目光迸发骇人冷意,此景仿佛在说,老子就算是死也得让你掉层皮。 她看着年轻人注定徒劳无功的多余动作,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谁,否则骨头哪会那么硬。”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纤细玉手轻柔抚摸这张被世人称为绝色的“陌生”脸庞,并没有对梁尘痛下杀手,喃喃道:“也罢,多亏你小子,今日我才能出来透透气,就不取你性命了。” 说完这句话,女魔头掌心凝聚一团清气,覆在心口处,骊珠光芒逐渐暗淡,恋恋不舍叹了口气。 “郎君,兄长。飓洛接着睡了...” 第35章 魔头 女子双目光华淡去,透亮眸子逐渐分离,再次归于重瞳。腰挂青翠长剑的女子一脸茫然愣在原地,好不容易注意到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大口呕血的梁尘,梨花带雨地跑到小王爷身前,咬着嘴唇,关切的同时,语气还带点儿委屈,“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把她放出来的,你没事吧...” 仍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梁尘确认面前女子已经恢复了平日常态,微微点头,竭力调理体内乱如洪水的气机。 一体双生,千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罕见奇事,对当下的梁尘而言,他显然更喜欢跟面前这名婉约女子打交道一些,刚才的她,恐怕已经登至不俗的万象境界,不知什么原因,偶然破开了这层桎梏,释放出了这么一尊大魔头,难怪她当初让自己快逃,别说一个还不到金身境的二品小宗师,就算是数座江湖极其少见的三清境修为,与其全力厮杀一场恐怕也难逃必死的下场。梁尘倒不是说贪恋女子的容貌,只不过瞧见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双相姿容,随口提了一嘴,打死都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跨两境杀人,当然威风,但事实摆在面前,别说一个武学修为疑似万象境的女魔头,就连眼下这名恢复常态,外界传言已登至三清境的如梦令,以梁尘目前的实力,根本不用奢望能取她性命。 一品境界不算万象,剩余两种境界,大抵又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就是最寻常的三清境和金身境。至于第二类,分别为道门无上三清,江湖人俗称上三清。以及佛门无垢金身,也被冠以大金刚的名号,其中多是些佛道两教肩负气运的门内高人,鲜少有另辟蹊径的武夫居之,近些年江湖上传出来跨境对敌的骇人事迹由此而来。前者大多是些顶尖宗门的嫡系亲传子弟,按部就班的走上宗门长辈早就铺好的武学道路,根骨资质好的,兴许能往寻常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三清境界靠拢靠拢,但即便真到了那层境界,一旦遇到江湖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同境武夫,这些没有江湖阅历与厮杀经验空有一身华而不实境界的雏鸟,下场只有一个死字,梁尘在天机阁待了那么多年,唯独有一门相人的炉火纯青本事高于三位师兄,他敢断言,眼前的萧蔷就属于第一种,而她体内潜藏的第二个“人”,不出意外应该属于后者,所以梁尘确认不了,她真实修为到底是上三清和大金刚,亦或者是那深不可测的万象境。不过有一点倒可以笃定,那看不清深浅的女魔头,只要她想,绝对能做到跨境杀人。 梁尘一边吐血一边无奈苦笑,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这场景让那个自小在琴剑山庄长大心地纯良的女子十分愧疚,泪水滑落面颊,竟也蹲在地上捂脸哭了起来。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一个她,一年至多现世一两次,在这之前没有例外,每回都惹下了骇人听闻的惊天大祸,一个她,善良的恨不能连路边儿野草都不去践踏,只会听师父的话埋头练剑,只会在琴剑山庄用板着冷脸故作高人这么个笨拙法子,去应对所有人,师父若不在身边,便像个稚童一般茫然无措,偶尔还会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此时,体内气机被搅得混乱的小王爷望向那个哭哭啼啼的她,气笑道:“不是,被揍一脸血的人的是我,你哭什么?” 萧蔷听到这句话,不敢再大声哭,埋着头小声抽泣。 梁尘一脸无奈,问道:“她是谁?” 萧蔷头埋得更深了,抽泣着沉默不语。 见她不想回答,梁尘也不再追问。在大秦王朝魔道只能算得上一枝独秀,东方闻樱之下,除去死在许白剑下的姜鹤,多是些打着魔道幌子招摇撞骗的奸猾老油条,根本不值一提。但北狄皇朝大大不同,对所谓的魔教派别,不像大秦偶尔还会出兵管制,一直不予理睬,以至于许多烧杀抢掠,采阴补阳的大邪派,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最为瞩目的就是六王坟古墓派,据说还得到了皇庭扶持。这次北狄武评榜单,除了耳熟能详的天下十人,还另外列出了五大魔道巨擘,随便拎出来一个,放到大秦江湖那边儿少说也得是个一州霸主,高居榜首的鱼飓洛,据说仅凭双拳战遍扶桑金蝉栀子三州无敌手,有次更是大摇大摆地孤身闯进怀荒军镇,见人就杀,鲜少留有全尸,直到奉旨跟随皇帝巡边的天策上将陈北玺亲自出手,才挡下这位白衣魔头的步伐。 北狄女帝就在城头观战,始终没有调动随行的三千神策军,而是淡淡说道:“举世不知何足怪?力行无顾是豪雄。” 这样的北狄,确实值得梁尘亲自走上一遭。 萧蔷大抵是哭累了,蹑手蹑脚往不怎么再吐血的年轻男子身旁挪了挪,抬起头指向他的脸,低声道:“你的面具烂了。” 梁尘摸了摸鬓角,紧接着仔细一点点撕去破碎七八分,耷拉半边儿的生根面皮,在女子好心的帮忙下,逐渐露出俊逸真容,此刻略显苍白。 梁尘一手撑着城头岩壁,勉勉强强靠在箭楼边儿上坐着,她见状立马也跟着贴了过来,突然挨了一记脑瓜崩。 好久没有露出真实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始作俑者梁尘轻声笑道:“归根结底,这件事还是因为我话太多所导致,不过姑娘也结结实实教训了我一顿,还你一记脑瓜崩,你我就算两清。” 双手捂住洁白额头的萧蔷抿着小嘴,楚楚动人。 精疲力尽的小王爷说完这句话,缓缓闭上眼睛。 这趟孤身前往北狄,不算早就有所耳闻的陈阎,最先给自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竟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子。 小姑娘许彩浣,如梦令萧蔷。 记得年少时跟娘亲说过,自己不愿意当家中老幺,想要个妹妹。 现在想想,还他娘是算了吧。 第36章 南乡子 萧蔷十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来来回回,约莫有百位医家看过之后,相继断言此乃先天不足之症,无法根治,至多还有两年光阴可活。琴剑山庄作为北狄江湖的仙府,各派三教九流在此云集,在这儿都治不了的病,偌大七州之地换了任何一处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蔷在濒死之际才知道另一个自己,她将闭锁的经脉全数洞开,再无往常气弱血亏的颓态,握剑即是一品境,在北狄江湖横空出世。这个她强大到琴剑山庄旧主不得不让一位辈分极高的当家师祖时时刻刻盯着自己,要知道那位生查子师祖,可是最先摘得菩萨蛮词牌名的人,后来隐居幕后,才将这个名号让给了黄颂佛。二十一岁以后,师父已经驾鹤西去,除了生查子师祖,就只有王青师兄会偶尔来找她闲谈解闷,萧蔷十分羡慕师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妙语连珠,因此当她登上城头看到这个修长背影,听着他解释繁冗驳杂的天人异相,便一时大意失了神智。 夜色朦胧,梁尘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之后,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仰头贴在脸上,五官轮廓每一个细节,都用手指仔细推移,直到再无半点儿褶皱。萧蔷张大嘴巴,毫不掩饰她的震惊,记得师兄以前提起过,易容可不只是把面具贴在脸上那么简单,而是不输女红刺绣的一门精致细活。梁尘精气神损耗严重,生怕有什么纰漏觉察不到,刚想与她言语,女子便细心地帮着抹平耳后几处细微瑕疵。 生根面皮,顾名思义,既被称为生根,自然与寻常粗劣的易容术不同,南疆部落有位精通此道的易容大家,她曾说过这易容术最高境界,不光能改变相貌,整个人的气态举止也会潜移默化发生改变,甚至还有可能影响自身命道。所以有些人才会说,“面具戴得太久,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梁尘扶墙站起身,萧蔷赶忙搀扶住他,前者抬头看了眼夜色,深知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前轻声道:“你我既已两清,今日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对谁都不要提起。” 本以为女子会爽快答应,不料她竟摇了摇头,梁尘微微皱眉,问道:“我知道你是琴剑山庄的人,更知晓你们的规矩,如实禀报回去,你难道不怕惹上麻烦?” 话刚一说出口,梁尘好似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他娘的,就凭她体内藏着的那个女魔头,真要有人敢就此事大作文章,究竟谁更麻烦?看看自己如今的下场就明白了。 梁尘对她交代此事之后安危与否,根本不在乎,但自己若暴露在了琴剑山庄视野下,绝对会生出不小的隐患。梁尘眉头皱紧,天人交战,显然要对眼前的她做出不利举动是最蠢的做法,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能将其击杀,但她体内的骊珠身世隐秘玄奇,难保在杀了她之后,那不是天字号也是地字号的女魔头会不会重临世间,此举简直跟自杀没有什么两样,再者说了,自己即使借着她短暂的信任偷袭得手,以当下不入流的二品境界,能保证一击毙命?同理,绑架她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女子思量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不想骗人。” 梁尘听到这句最不想听到的话,扶额沉思,这小娘们瞧着挺善解人意的啊,怎么却是个半点不懂圆通的死倔性子。重重叹了口气,看来注定是板上钉钉的后患无穷,也罢也罢,反正本来也要在北狄大闹一场,随便你们琴剑山庄怎么出手,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萧蔷咬了咬粉嫩嘴唇,伸手拉住正准备离开的男子袖口,善解人意道:“我只说误伤了你,不说你佩剑,也不说你戴面具。” 梁尘稍稍一愣,满脸灿烂笑意,上前几步,轻轻帮她捋了捋略显杂乱的青丝,这位琴剑山庄的如梦令耳根发烫,脸颊桃红,羞涩地往后退了退,不知为何,对这个三言两句难以描述的貌美女子,咱们花丛老手的小王爷竟对她没有生出丝毫揩油念头,如果这一幕被宁州城视梁尘如纨绔祖宗的膏粱子弟看到,一定会感叹世道真他娘无常啊,就连小王爷竟然也有从良的一天?!梁尘帮她把青丝捋到耳后,促狭笑道:“告辞告辞,有缘,算了,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 不知道是那颗真龙骊珠的关系,还是萧蔷的龙妃相使然,女子吐出的鼻息沁凉如泉,又不失暖意。梁尘说完这句话之后,从她身侧翻下城头,准备去找驮着自己走了一路的“老伙计”,然后离开青槐城向北边继续疾行。 萧蔷望着一闪而逝的男子背影,怔怔出神,夜色渐浓,城中依稀可见细微灯火,她曾经听师父说过,像咱们这种注定要漂泊四方的人,万家灯火,不会有一盏为我们而亮,人生百态,冷暖自知。可即便是涉世不深的萧蔷,也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总会遇到些不求回报对自己好的人,对懵懵懂懂的她而言,师父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城头上吹来寒风,萧蔷娇躯僵硬,缓缓转身,看到月色下的两道身影,随即放松,笑靥如花。她的视野中,两名魁梧男子并肩而立,一位身材高大到令人瞠目咂舌的境界,几乎有座小山高度,即便是黑夜,这袒胸露背的巨人古铜肌肤也清晰可见。 如天庭门将的魁梧巨汉,旁边站着一位彪悍程度同样不逊色于他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手里提着一枚血迹已经干涸的头颅,看这人临死之前的表情,想必是惊惧到了极点,头颅五官狰狞,瞳孔放大,仅剩眼白。如果小王爷还在城头,一定会误认为这人是自己在汴州桃林遇到的王金刚,不仅仅形似,而是太过神似。 也许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这名手持头颅的男子竟也姓王。 琴剑山庄南乡子,王青。 第37章 鸿雁北归 快到而立之年的魁梧男子将头颅交给身边词牌名生查子的师祖,粗糙大手在粗布衣衫上抹了抹,走向萧蔷,笑了笑,也就是相熟的人,否则任谁也看不出,这名衣衫褴褛男子的父亲,竟是统辖一州的西蝉州持节令。他指了指那颗头颅,缓缓说道:“吴远死了,意料之中,被李弼所杀,我已经把此人头颅摘下,之所以和生查子师祖回来那么晚,是因为绕道又去了趟宁州边境,奉朝廷的命令,给那个曾经杀我北狄皇室的辛右安还一份礼,不过很可惜,这趟没有亲眼见到那位青衣兵仙。” 这名男子说完这句惊骇言语之后,摆了摆手,整个人拔地而起,凌空飞跃,整座城头都在这一踏之下蓦然震颤起来。萧蔷看到这位师兄脚踩一只鸿雁背部,宛如仙人直立云端,向北而去,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她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眼中有着纯真的崇拜。 这位师兄曾经说过,整座天下,唯独有两个人值得自己追赶,一个是仙人吕尚,一个是北狄军神陈北玺。 萧蔷的生查子师祖蹲下身子,她笑着提起裙摆,轻轻跃起,站到他的宽大肩膀上。 茫茫月色笼罩的荒漠里,古铜巨人手提一颗上好头颅,带着女子朝北狂奔。 南雁北归,再回首,已是春。 —————— 一路走来,出了那么多事,梁尘终于还是按照自己既定的路线,赶到了此行本就定好的第一个目的地襄林城。这几天走得并不轻巧,被那女子重创气海之后,体内诸多窍穴翻江倒海不说,竟然还被她植入许多凌厉如矛戈的外来气机,体内百穴,抽丝剥茧谈何容易,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殊为不易,梁尘这些日子就差疯掉了。 连同小黑炭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凌厉剑气,剔除这些恶心人的驳杂气机总共用去了三天两昼光阴,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打熬体魄机会让梁尘感觉到了武道修为又精进一成,离那自己所求的无垢大金刚,现在好似就隔了一层薄薄窗户纸,只差个捅破的契机。 襄林城位处北狄腹地,繁花似锦,毫不逊色广袤富庶的中原豫州大城,梁尘进城之后,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意味。 梁尘身上带着岳岩伪造的前任提辖书信,字迹就算他亲儿子到场也辨别不出真伪,印章与真品更是无异,甚至落笔的墨水都取自这位武散官书案上的珍品,寻常人很难想象那名粗犷武将会钟情于文房四宝,尤其是色泽黑润,经久不褪的徽墨。信纸上字迹独有的馨香气味,也愈发证明了此信的“货真价实”,按照上面所写内容,梁尘摇身一变,成了这名将军家族中的子侄晚辈,不过随了母家大姓,还是姓梁。 梁尘依照心中早就记下的名字,进城之后在一位好心汉子的指路下,寻到了接头地址,豪华府邸给人的观感与中原富商府第无异,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态势。门房拿着密信通禀之后,一名文人气态的斯文老者走了出来,见到梁尘之后,先是依照礼数相互作揖,紧接着带他跨过门槛,抚须笑道:“老夫与周老兄弟可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嫂子的醋溜鳝糊烧得那叫一个地道,至今想起来,仍流连忘返,这襄林城纵是能捉到鳝鱼,也没那滋味咯。” 梁尘早已打好腹稿,笑着应承道:“不光是韩伯伯,小侄这段日子,也时常会想起老婶子做的饭菜。” 身材略显清瘦的老者眯眼微笑,点了点头,愈发对这名年轻人感到亲切,问道:“多年不见,周老兄和嫂子的身子骨可还健朗?” 梁尘重重叹了口气,伤春悲秋道:“婶婶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叔叔年轻时候在军中落下的腿疾这两年又有些复发征兆,一到阴雨天就疼的下不了床,韩伯伯也知道,叔叔的性子,什么都能忍,单单忍不了这个,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连床都下不了,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听着就让人心疼。” 老人沉默许久,也跟着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周老哥跟着靖北王戎马大半生,不信因果,不惧鬼神,就是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提不起那柄龙骧军战刀,你们这些当小辈的,平日里要多开解开解他,莫要让他做出什么傻事。对了,老夫府上有几味白术附子汤的药材,回头你给周老哥捎带回去,记得加些红花地龙入药,能缓解腿疾。” 梁尘感激作揖,老者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眉眼有了笑意,温言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那么见外干什么?” 襄林城的地价不比边境诸城那般“善解人意”,这座处在富饶街道的五进大宅从头到尾盖下来至少需要十几万两白银,更别说豪邸大院内栩栩如生的假山石雕,随处可见的簇锦团花,摇曳荷叶的大片池塘,每日都有丫鬟专门打理,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沿着中轴向里递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放着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绕过去,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些雅致奇巧物件儿摆放其中,这大概就是文人所居富宅的共性,雕文织采,纷华靡丽。梁尘与老人热络几句之后,被安排到了一间正厢房暂住。 出了大厅往南走去,两边厢房鹿顶耳坊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终于到了房间,临窗床榻,铺有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以及大红金钱蟒靠背,书案上累着书籍茶具,梁尘边走边停,细细摩挲这些北狄并不常见的家乡物件。 兴许是累了,梁尘一个后仰,四仰八叉躺在软实大床上,不到半晌便睡了过去。 这是身为外来游子的梁尘,近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不知不觉,伴随他的细微鼾声,窗外已是黄昏时分,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飞向北方。 我今漂泊如鸿雁,北境以北无常栖。 第38章 旧人之姿 旧人之女 宁州城,凛冬渐散,大地春回,春风吹融冻土,柳树枝桠逐渐冒出新嫩绿芽,行人也褪去了厚实冬装,换上了绮丽春服,这座北境最繁华的都城,当下无不呈现出一股盎然春意。 靖北王府,春庭湖面的坚冰已然消逝不见,两位老人在亭中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十七道棋盘,落子不停。梁澈夫妇乐见这俩“大国手”对弈切磋,一同坐在长考良久的老爹旁边儿,十分有默契的观棋不语。 梁衍对座那位头发花白的年长老者,被天下人誉为“医圣”,号称妙手回春,医术通天,曾在他手底下起死回生的病患少说也得有上百人,不过老头儿有个怪癖,只有看对眼了才会切脉问诊,否则任你是什么王侯将相,豪阀子弟,在他那儿就干脆利落三个字,“治不了。”但这也不能说明老人没有一颗医者仁心,恰恰相反,桓仲游历四方,多是挑些穷苦贫民看病,尽心尽力,事后连一枚铜钱都不曾索取,至于那些“看不对眼”的,尽是些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恶霸,不去救治的原因很简单,用老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做了那么多丧良心之事,即使侥幸活过来了这一时半刻,小命终究也会被老天爷收去,还不如尽早投胎去偿还业障。 不过这名行事风格我行我素的世间名医,手筋棋力恐怕跟对座的彪炳老人一样,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若不了解其中门道的人瞅见桓仲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难保不会心想,此人果真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靖北王还不是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从容?甚至极有可能感叹一句,“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可深知老爹是个一等一臭棋篓子的梁澈夫妇,怎可能被这表象哄了去?能与梁衍在棋盘上厮杀五十手以上,分明就是与他棋力不相伯仲,跟那熟谙纵横十七道的大国手根本连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梁衍望着如同两个稚童在泥泞里打滚斗殴的乱麻棋局,余光瞥见桓仲正在眯眼打哈欠,抓住这个绝佳契机,熟捻地给儿子儿媳使眼色,公孙雪悄摸摸指向棋盘一处空地,忍俊不禁。 梁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子,厚颜笑道:“桓老兄,看本王这一手,妙否?” 桓仲望向将白子拦腰截断的黑子,有点傻眼,同时还有些小小自傲,心想靖北王竟然在这盘英雄相惜的“精妙”对局中下出了这玄乎的“神之一手”,果然,能把大将军“逼”到这般田地,自己的棋力或许真跟医术一样,不可谓不高超啊。 桓仲长考许久,如同熬鹰,终于下出了一记自认为的强手,眯眼一笑,自吹自擂道:“极妙,可登仙。” 即便是早就习惯了此景的梁澈,脸庞也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公孙雪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这一手的妙处,只看到两位老人接下来的昏招不断,惨不忍睹。 这盘棋最终算下来,以靖北王梁衍多得一子艰难取胜。医圣桓仲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唉,棋差一招,就差一招啊。” 说完这句话,白发老头瞥了眼天色,问道:“大将军,郡主应该快回来了吧?” 亭子里气氛霎时有些沉重,梁衍点点头,语气略重道:“就这几天吧。” 梁澈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些日子都呆在家里,怎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仍多余说了句,“桓医圣,要不您回头再给我姐瞧瞧吧,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呢...” 桓仲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世子殿下,老夫不是嫌麻烦,若能让郡主活下去,老头我就算再切脉百遍千遍又有何妨?但她的病症,绝不仅是服用金刚石粉末那么简单,如果硬要给个说法,那就是寿命天定,您也知道,老夫行医问诊,跟老天爷沾上干系的,从来不会插手,这次破例与天去斗,为郡主争回来一两月光阴,已是倾尽平生所学,做到了人力所能做到的极致。” 素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梁澈,此刻感到一股深深无力感,两眼通红,攥紧拳头,没忍住骂道:“去他妈的老天爷…” 公孙雪握着他攥紧的拳头,强忍泪水,出声安慰道:“有许剑仙在,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梁衍,这名春秋之中转战六国的豪迈老人,曾经见证过太多生离死别,极少动容,当下却闭紧双目,缓缓问道:“桓老兄,清儿还剩下多少日子?” 桓仲没有隐瞒,如实相告道:“能活着回到王府,已经殊为不易。” —————— 帝都常安,城楼正脊的两端有一对华丽的龙型琉璃装饰,称为龙吻。另有垂脊八条,在垂脊顶端各有一条龙吻,故有“九脊封十龙”的说法,巍峨壮观。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气态超尘拔俗,前些年两鬓生出的细碎白发,如今却是漆黑如墨,他腰间别有一柄世人皆知的天下名剑,神情温煦,洒脱至极。马车只有一名女子乘客,在天时渐暖的春季披厚裘而坐,听白衣男子说些去年游历江湖的种种事迹,听他讲述弟弟那一路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据说还遇到了个有趣姑娘,是西晋皇室遗孤,唉,真想见一见她,可是却没这个机会了。 美貌女子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听着男子温煦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有些小小惋惜,但嘴角带着满足笑意。入了城,她掀开窗帘,嗅了嗅,轻声道:“这馄饨好香呢。” 白衣男子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处馄饨摊子,知道她饿了,停下马车,搀扶着她走入铺子,拣了个视野开阔的靠外座位,她只点了两碗馄饨。 正在忙活上菜的馄饨铺子老板闻声,来不及抬头,笑着应承道:“得嘞。” 说完这句话,馄饨铺子老板抬起头正想问那女子能不能吃辣,可话到嘴边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在京城摆了几十年的馄饨摊子,见过形形色色客人少说也得有大几万,可留下深刻印象的,唯独只有一个女子。 今日,他见到第二个了,而且长得与那容貌惊为天人的女子极为相似! 靖北王妃,白芷。 靖北王长女,梁清。 第39章 来世再见 铺子老板揉了揉老花眼,觉得可能就是看岔了,也没多往其它方面去想,随即转身去下馄饨,有意多加了些分量。不一会儿,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上了桌,女子尝了口汤,轻轻咬一口皮薄馅大的馄饨,吃相文雅,笑眯起眸子,温柔道:“好吃,馄饨皮擀得恰到好处,馅子里的虾米干菇也早就用水泡过,肉末应取的是时鲜猪肉,下锅之后火候调味都很得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这繁华的帝京街头,果真藏有不少各个行当的高人。” 正在包馄饨的铺子老板听到这话,心里暖洋洋的,比挣了十两银子还开怀,愈发觉得那几两馄饨没白加。 白衣男子也跟着尝了尝,笑道:“多吃点。” 她轻轻摇头,放下筷子,望向闹市街道行人络绎不绝,车马如龙,托着下巴,遗憾道:“要搁以前,那么好吃的馄饨,再喝两大碗也不在话下,可惜现在胃口变得越来越差,才吃几口,就怎么也吃不下了,唉。”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内心百感交集,可脸上依然挂着温煦笑意。这趟从宁州出发,一路远行,她说想去哪儿,他便带她去哪儿,雪山峻岭,大漠荒原,名刹古寺,不管是如何的天涯海角,他都会带着她挨个走遍,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晋,带她去看了天下第一雄关,靖北王经此一役,奠定了大秦问鼎中原的势头。 在旧东海,两人初见的地方,他们泛舟游江。 豫州洛阳,他带她去看了白马寺山门下的青翠竹海,他曾在那里,一气破甲一千八余。 往极西而去,有佛国天竺,她替自己和家人都上了香。 唯独她的那炷香,顷刻间熄灭。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常安。 馄饨铺子地处闹市,来此的食客鱼龙混杂,多是些江湖子弟,道听途说是他们的老本行,只要谈论起来便没完没了,而当下最能引起轰动的话题人物,唯独位居三座江湖武评榜首的剑仙许白,起先是此人与东方闻樱在洛阳跟河南王李虔的那一战,堪称百年以来武夫气魄淋漓至极的荡气回肠之战,紧接着就是那许姓剑仙,竟带着北境小王爷梁尘再入故土,三剑斩皇城,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皇太后梁清,此举让南楚国境内下了半个多月的滂沱暴雨,洪涝成灾,隐约有些亡国势头。还有传言更甚,说他前些日子好像带着一名红衣女子去了趟蜃空城,那仙人吕尚竟然连个屁都没敢放!到后来北去昆仑山,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蜂拥前去围观,目的是为了一睹此人剑截昆仑的雄浑气魄,最终被那名白衣剑仙两巴掌拍散,作鸟兽状四散而逃。当世第一个天人境,行事百无禁忌,真他娘的霸气无匹啊! 铺子内有人唾沫星子飞溅,“此人自年少在大秦江湖横空出世,便言自己日后定是那剑道魁首,没想到沉寂了那么些年,再出来还是那么牛气,乖乖,就连仙人吕尚见了他都不敢放声响屁,要我看啊,他定是什么神仙转世!” 立马有人点头附和道:“定是如此,不然也太他娘不讲理了!” 女子听着众多食客嘈杂的议论纷纷,转过头望向对座的温润男子,眉眼尽是笑意。 白衣男子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重重马蹄声,如闻雷鸣,地面蓦然震颤。 铺子内的食客闻声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目睹了这辈子兴许都难得一见的皇家精锐羽林禁军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铁骑占据了整片街道,闹市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位羽林军皆是如临大敌,除去几位京城里权势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领头的大将军竟是当朝兵部尚书,封号辅国大将军的右柱国石宗宪!除去甲兵,还有大批监察院的王朝顶尖高手随行,个个剑拔弩张,排场之大甚至胜过天子御驾出巡,一些京城本土人士瞅出了里边儿暗藏的门道,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竟还有人敢在天子脚下造次?这阵仗,有多少命恐怕也不够死啊。 女子叹了口气,“走吧。” 白衣男子点点头,温声道:“还想去哪儿?” 女子笑了笑,“回家吧,再去看一眼春神湖,我的身子撑不了多久咯。” 白衣男子轻声道:“好,回家。”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铺子,当白衣男子出现在闹市只剩千余甲兵林立的街道,以石宗宪为首,连同那一大批王朝顶尖高手不约而同后撤一步,身体绷紧,死死盯着那名佩剑男子,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男子淡淡道:“滚。” 身为大内第一高手的辅国大将军石宗宪脸色阴沉,压抑住胯下躁动不安的骏马,猛然拔刀出鞘,怒道:“大胆南楚许白,京城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城内百姓一片哗然。 被指名道姓的佩剑男子没有理会他,对身边那人柔声道:“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试试御剑。” 女子眨了眨眼,小声道:“可以么?” 白衣男子温煦一笑,“当然。” 许白背对女子之后,可就没有好脸色了,冷声道:“我要走,谁拦得住?” 帝京常安,刹那之间,大风起兮云飞扬,千余位羽林军鞘中长剑,齐齐冲天,宛若游龙,最终合并成一柄巨剑轮廓,悬浮于天幕!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重重跪倒,朝天嘶吼,密密麻麻的武将人仰马翻,跌落在地,狼狈至极。 许白抱着红衣女子,凌空踏去,带她御剑往北而去。 这一日,天下人都记住了那名红衣女子的名字,叫梁清。 靖北王府,春神亭。 梁衍带着医圣桓仲和儿子儿媳站在远处,屏退了所有王府仆役,将那处清净地界留给两人。梁澈双眼通红,旁边是泣不成声的公孙雪。两位老人默默闭眼,心中尽是哀伤。 许白和梁清肩并肩坐在春神亭的最底台阶上,她脱去鞋子,摇晃着脚扑弄湖水,望着一望无垠的春庭湖,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笑出了眼泪,“以后你要好好的,这辈子是我欠了你,下辈子补回来。” 那年他十四岁,两人在牯牛大江初遇。 南楚重逢之后,她深知自己所剩时日不多,可当和他结伴再走一遭江湖,此生便也没有了遗憾。 他遵守了年少时的诺言,让世人都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带她走遍了天下。 她见身边人没有动静,轻轻推了一把,撅嘴道:“下辈子,可别再当个胆小鬼了。” 白衣男子轻轻点头。 女子白皙面孔再无血色,嫣然一笑,转头望向春神湖,喃喃道:“能再下场雪就好了...” 白衣男子笑了笑,“这有何难。” 男子话音刚落,此刻时逢暖春的天空竟飘下了几朵零星雪花。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看梁尘了?” 她摇了摇头,“不去了,怕他掉眼泪。” 许白轻轻点头,抚摸她的额头,以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不怕,到了下辈子,我一定还会去找你。” 梁清依偎在她的怀里,重重点头。 男子深呼吸一口气,横剑在膝,抬头望天,目光坚毅。 取之于天,还之于天。 男子朗声道:“许白今日愿散尽全身修为反哺天地!” “只求与梁清再见!” “来世再见!” 声音贯穿云霄。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漫天暴雪夹杂电闪雷鸣洒落人间。 北境边塞大雪纷飞! 女子听到这句话后,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就这么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有一束天光冲破云层猛然下坠! 许白轻笑一声,嘴角渗出猩红血迹,缓缓闭目。 清霜剑随主心意,蓦然崩碎。 饶是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的梁衍和桓仲都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梁澈猛然别过头,公孙雪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天光将二人身形笼罩之后,久久不能消散。 北境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雪,整整下了十四天。 当年牯牛大江上,站在船头遥遥望向那一袭红衣的少年,刚巧也是十四岁。 江湖再无许白。 第40章 死人好时节 梁尘在襄林城住了已有些时日,今天清晨醒来之后,发现窗外下起了灰朦朦细雨,伸了个懒腰,起身准备出门。当初选择潜入青帮赶赴北莽,选择襄林城作为第一个落脚点,一来是沧州以北地域较为辽阔,近些年发生的战事不算多,江湖空间更大,再者就是襄林城城牧董文柄是此行北狄必杀之人,他的父兄皆丧命于和龙骧军的战场交锋中,故而对挂着梁字旗帜的北境边军痛恨到了极点,是在南朝庙堂主战派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人物,此人二十四岁投入军伍,往后不到十年,就做到了北狄南部莲华州的五品荡虏武将,因为早年一位皇室宗亲出游莲华州遇刺时,被辛右安以一股天降奇兵轻而易举的攻破边防取下首级,被贬至襄林城做了城牧,其实是有意提拔,军衔看似降了一品,掌兵职权却是更甚,尤其在江湖高人横行但没个领头武将的姑苏州,可谓前途无量。远比在莲华州一辈子跟着陈阎后头吃灰喝屁辛苦爬升来得机会更大。 根据粘杆处搜刮来的情报,董文炳熟谙兵法韬略,武力在同阶武将当中算得上拔尖,北狄朝堂大抵可以分为三大派系,两个主战派和一个求和派,其中人数最多,朝中根基最为扎实牢靠的主战派,以南院大王宇文濬和雁门关西南战线上的三位大将军战略意图为主张,明言先攻下大秦兵部尚书石宗宪坐镇的两辽天关,以此直逼中原腹地,方为一统大业的上佳之策。至于另外一个近年来新冒出来的主战派,为首的北狄军政新贵陈阎极力排斥众议,甚至不惜多次在朝堂上指着那些老将军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哪怕战后再休养个十余年,也必须先啃掉大秦北境这根最咯牙的骨头,附和他这一说法的人不算多,但向来与陈胖子不对付的襄林城守将董文炳竟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朝堂中贵人语迟的北狄宰相耶律楚材,同样没持反对态度。 情报上还有写,董文炳性子暴戾,不好女色不爱钱财,唯独嗜杀成瘾,每月都会在军中大肆张贴出布告,悬赏大秦北境边军,要求送过来的必须是活人,再被自己亲手割去首级,为此断断续续下来花了已有大几千两银子,同样,这些年被运送到襄林城惨死的北境兵卒,至少也得成千人。可以说,董文炳是北狄庙堂被各方势力寄予厚望的青壮派武将,正值气盛之年,迟早会跃过龙门,成为北狄未来不可或缺的一块王朝柱石。 北狄诸城守将,不算手底下的城内驻军,可设铁甲亲卫四十人,封顶八十六,董文炳本身更有着不俗的二品实力,梁尘心念至此,掂量了两下手中佩剑,冷冷一笑。两朝明里暗地的捉对厮杀,十分频繁,不过大多都是死士潜伏刺杀,得手可能性当然也不算高,北狄这些年不惜耗费大手笔扶持江湖宗门,目的就是为了索要其中的高手,搭配王朝的精锐悍卒,潜入大秦北境,暗杀对象大多是些北境四州军政方面的中层官员。不曾想却被得知这一消息的辛右安和岳岩率领两路百人铁骑,其中还夹杂了靖北王府豢养的近千名鹰犬,给悉数杀了个干净。引得北狄庙堂震动,女帝动了大怒,命陈阎在王朝上下来了一场铁血肃清,目的就是拔掉那些藏匿在暗处的钉子,风波持续了半年之久,受到牵连掉脑袋的多达三千余人。 秦狄两地的恩怨纠缠,已经持续了太多太多年,好似一滩浑浊不堪的污水,浸泡着的尽是两朝子民的血与泪,委实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的。 谨小慎微的敲门声响起,梁尘知道一定是韩家之主指派来伺候自己衣食起居的小丫鬟春萱到了,说道:“进。” 从豪奢的府邸就能看出来,素来以文人自称的韩老头儿,嗜好风雅。府内的丫鬟大多都不是北狄本土人士,容貌出彩,言行举止极为得当,光是“瘦马”就有不下二十多人,如果不是虎门关那场变故,青帮不得已折返沧州,往后恐怕还要多上好几人。 小丫鬟春萱约莫七八岁,肌肤白嫩,长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她把纸伞放在门口,伸手拍去精美食盒上的残留雨水,一手提起裙摆,动作俏皮地跃过门框,望见气态出尘的梁公子,小脸一红,把食盒放到桌上,识趣退到旁边低头怯生生说道:“梁公子,我来送早膳。” 梁尘打开食盒,捻起一块桂花糕丢入嘴中,看向这名被悉心调教出来的碧玉,她生了一对跟小小年龄极不相仿的妩媚眸子,风韵暗藏,姿容绝对不输中原豪门的深闺女眷,小王爷久在花丛浸染,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梁尘移了移胳膊肘,将食盒推向小丫鬟那边儿,笑道:“正好有事问你,坐下来一块吃点。” 小姑娘眨眨眼,软糯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坐到凳子上,拿起块最小的糕点细嚼慢咽,抬头看到梁尘打量自己的眼神,耳根更红了。 梁尘的问题有些出乎意料,“春萱,你们襄林城哪儿有黄纸卖?我想在街角烧纸遥祭南边。” 小丫鬟赶忙将嘴里含着的糕点下咽,伸出手指抹了抹糕渣,说道:“梁公子,还有大半月才能到清明,城中黄纸铺子开张的恐怕不多,我这就去找找,正午前一定给公子准备妥当。” 梁尘点了点头,温柔地帮她擦去其实并没有抹掉的糕渣,笑道:“不急,等吃完一块去。” 小婢女双颊滚烫,羞赧地点了点头。 襄林城的雨下得更大了,城门处,遥遥可见两人撑伞缓缓入城。 为首的貂帽女子,戴着张雕刻精细的金凤面额,气态华贵,丰腴腰间束有皇帝陛下钦赐的玉腰带,抬眼道:“还没到清明,老天爷咋就哭了呢?” 她身后半步距离,一位皱纹满面的老者笑呵呵道:“说明要死人了呗。” 貂帽女子大笑,调侃道:“春雨纷纷,行客断魂,还真是死人好时节。” 两人直奔城牧府而去。 第41章 清明前夕 不宜出行 襄林城城牧府,身材魁梧的董文柄虽身着一袭轻便白衫,但难以掩盖从尸骨堆中爬出来的骇人气焰,能在武将如林的北狄有着一席之地,足以说明他的手腕强横。书房简陋,好些前几任城牧收藏的珍品古玩大多已被变卖,换来的小部分银子用作了董文柄发布悬赏,剩余全部都分发给了襄林城武卒,文官则一枚铜钱都没有拿到手。好些对此事提出不满的文官,无一例外全被重罚,更有甚者被砍去头颅挂在校武场门口枭首示众,不少家中有些背景的官员族人一纸状告到了故苏州持节令的案头,结果不了了之,此事过后在无人再敢对这位新任的襄林城城牧有所异议。 董文炳没有家眷,孑然一身,父兄死于战场之后,更加慎独,但这并不代表这位曾经的正五品荡虏将军是个不懂圆通的死板男人,只是不屑于跟文官去打交道,军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时常还会派人去探望一些军中遗孀,对他们的子侄辈更加上心,没犯过什么大错的,都在规矩内尽其所能去提拔,经常跟在身边的两个六品校尉,其中一人就是祖籍襄林城袍泽的族兄,像这样类似的事还有很多,加上这位荡虏武将早年的英雄事迹不断传入襄林城,百姓们对董文炳的认知也逐渐从心生畏惧变成好评如潮,如今的襄林城,武将和文官的地位可谓一个天一个地,就连稚童都明白一个道理,“安定国家,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 细雨连绵,董文柄坐在简陋的书房内,吃过饭之后,望向外边儿的天色,掐指算了算时辰,刚要起身穿衣,就被打断。 一名从莲华州带来的心腹校尉敲了敲门,微微垂首,恭敬道:“将军,西瓶州鸾凤郡主冒雨造访。” 董文炳皱了皱眉头,心生烦闷,语气极为冷淡道:“跟她说本官还有要事,不见。” 男子话音还没刚刚落去,一名貂帽金凤额女子不请自来,推开挡路的校尉,径直踏入书房,身后跟着银发亮如雪的锦衣老者,她进门之后,环顾四周,最终视线停留在董文炳的壮硕身躯,啧啧道:“几年不见,董将军又魁梧了许多,就是不知这床上功夫有没有长进?” 英气逼人的中年城牧,对这名皇室宗亲不知羞的臊人言语充耳不闻,对她更没有丝毫该有的尊敬,冷声道:“独孤郡主风流成性,艳名远播,豢养面首多达百人,小小襄林城城牧,哪能入您法眼?” 银发老人冷哼一声,五指虚握。 董文柄能被朝廷放到这个位子上栽培,当然不会是吓大的,瞧见这一幕,眼神不屑,并没有大张旗鼓喊府兵前来。体态丰腴的鸾凤郡主浪荡大笑,胸口鼓动,伸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从不用出手,望向大逆不道的中年城牧,眼神故作哀怨,娇滴滴道:“在莲华州那会儿,你不是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么,今日怎个就不认了?” 城牧大人冷笑连连,“郡主说笑了,那个化名陶颖的女子,早在我离开莲华州的那天,就已经死了。” 鸾凤郡主听到这个名字被面前男子说出口,笑眯眯道:“陶颖就是独孤青兰,独孤青兰就是陶颖,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你对本郡主豢养面首耿耿于怀,始终不愿再与我相见,恰恰证明了心里有我,话说到这儿,本郡主还真想问一句,这天底下难道只准你们男人有三妻四妾,不准女子风流快活?” 董文炳默不作声。 貂帽金凤额女子再次环顾在她看来也就巴掌大的简陋书房,笑意不减,“这宅子阴气好重,看来董将军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日都要割去一名龙骧军士卒头颅才能入睡,陈阎王跟你比,恐怕也不过如此,像你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不怕怨鬼缠身?尤其又快到了清明时节......” 董文炳出声打断女子,冷眼相待道:“郡主要还想在这待,本官也不拦着,但我今日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这位在西瓶州名声大过天的富贵美人被眼前男子几次出言顶撞,仍是笑面春风,啧啧道:“外边下着大雨,董将军是要出门?念在你我有过段旧情,本郡主可好心提醒一句,清明前夕,不宜出门。” 董文炳饶是尊泥菩萨,被女子这番戏弄,也该动怒了,更遑论他曾经还是个军中武将,中年男子听到这句话,隐约有些发作迹象,小小书房内,本就不算愉快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银发老者后背衣衫翻涌如潮水。 鸾凤郡主伸手轻点朱唇,妩媚一笑,“呀,瞧我这个脑子,都忘了董将军向来不信这些有的没的,不过这句话,本郡主也是代为转达,将军心里要有火气,朝那人身上撒去。” 董文炳冷哼一声,背过身从衣架取下一套北狄军甲穿好,不再理睬女子,径直走出书房,临行前丢了句,“慢走不送。” 城牧府书房外的屋檐,雨水淅沥沥落下,董文炳披甲佩刀,带着早就等候在府邸外的校尉亲卫离去,鸾凤郡主独孤青兰轻轻抖了抖沾满雨水的大红油纸伞,眯眼道:“走了?” 在她旁边,武力在北狄王朝绝对排得上前二十的银发老者走到灰蒙雨幕中,接过伞撑开,略微倾斜向女子后,心生不满道:“郡主,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实在太过猖狂,为何不让老夫出手教训教训他?” 鸾凤郡主没有急着步入雨幕,取下了戴在绝美脸庞的那张金凤额,抬头望向天空好似怎么也下不尽的雨水,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望眼欲穿,喃喃道:“老天爷,怎么越哭越厉害了?” 半个时辰后,雨势更大,道路满是泥浆,城中街路,行人零散,视线逐渐模糊。 城牧董柄武带着二十多名亲卫快马加鞭前往城外,要给一名祖籍襄林城的战死袍泽上坟。 与此同时,某处府邸,一个年轻佩剑男子,撑伞走入雨幕。 他的怀里有一捧黄纸,遥祭死人坟。 第42章 出城上坟 祭祀先祖的历史由来已久,春秋二祭;春祭即是在清明,秋祭则在重阳。 南北风俗各异,北狄早些年并没有清明节前夕上墓祭扫的例规,不过春秋一战之后,随着各国遗民迁移涌入,国人习俗已跟汉人衣冠的大秦,南楚两大王朝相差无几,长此以往,清明节上升到取代寒食节的地位,并融汇了寒食节的禁火、冷食等习俗内容,虽说离清明还有段时日,但在北狄编纂的大年历中,当下已经到了祭扫的时节,国境内不少迁移过来的中原南方遗民,有去恶字而呼为美的风俗习惯,有意避开“坟墓”二字,婉称为“拜山”,更显古雅,“山”字的古义之一,便作“坟茔”解,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携带祭品果品纸钱拜山,烧纸钱,为旧坟添上新土,烧完黄纸过后,让晚辈稚童叩头行礼,祈求福荫,便可返回。拜山多取在正午之前,只不过襄林城今天清晨,大雨瓢泼如无数银针,坟头大多都在二十里开外的城郊,许多百姓被此劝退,纷纷惋惜道改日再去罢。 滂沱雨幕中,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董文炳二十三骑大张旗鼓地出城显得十分刺目,马蹄重重踏在城牧府直街,声势骇人,数以千计的青石板看起来古老而庄重,被雨水冲刷之后,愈发有种凄凄的凉意。有些起早的百姓,听着好似雷鸣的阵阵铁骑声响,联系这名荡虏将军就任城牧以来杀人如麻的血腥事迹,心里又悄悄多了些对他的敬畏。 偌大的韩府坐落于襄林城寸土寸金的主城道,家主韩景明虽然不如当地士族地位尊崇,但却是城中屈指可数的富豪,眼光极为独到,二十多年前,以一笔不菲银子从当地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手里买下这块地盖了府邸,时移事变,不说其它,光是地价,都已翻了十几番,这里与城牧府相隔不远,恰好可以看到二十三骑彪悍出城,为首的城牧大人身披不合官制的森森铁甲,坐骑是一匹哪怕在北狄军中都极为罕见的纯种大宛驹,与陈阎的战马类似,英武非凡,气势慑人,让将门子弟垂涎三尺,让升斗小民望而生畏。 彪炳壮硕的董文炳一马当先,率领二十三骑驰骋出城,不一会儿,马蹄声逐渐消散。与此同时,韩府大门的高墙屋檐下,蹲着一个佩剑年轻人,他抬头瞥了眼远去的众多铁骑,没有作声,继续埋头烧黄纸,一名身段较小的妩媚丫鬟替他撑着伞,见公子哥儿好不容易烧完几捧杏黄纸钱,低声念了句,“清明天暗纷纷雨,异乡烧纸祭忠魂。”把剩下一捧未拆封的黄纸放入怀里之后,缓缓站起身。心思伶俐的春萱把手中缎面伞朝他微微倾斜,小声说道:“梁公子,祭奠先人的黄纸放在怀里不吉利,奴婢帮您收着吧?” 梁尘微微侧目,见她头发湿漉漉,伸手把缎面伞骨往可人儿那边推了推,望向一众铁骑离去的方向,笑而不语,轻轻摇了摇头。小丫鬟春心萌动,小心翼翼地又把伞骨倾斜了回去,小王爷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接过伞立在两人头顶,摸了摸她芳香沁人的小脑袋,笑着说道:“先送你回府,明日我就该走了,下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过来,趁着今天再去逛一逛襄林城,外边儿雨大,你个姑娘家就不要跟着了,如果回来的时候,老孙家的糕点铺开门,我就顺路带些你爱吃的杏花糕。” 丫鬟春萱小脸俏红,眨了眨一双清澈眸子,嗓音娇嫩道:“公子径直去逛街便是,不用管春萱,奴婢跑两步就到啦。” 梁尘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微笑道:“我又不是那老天爷,半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放你一个人淋雨跑回去,心都要疼死咯。” 这一刻,小姑娘眼神迷离,绯红面颊犹如绽放的扶桑花,整颗心肝都颤了颤,情窦初开的她,望向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时竟痴住了,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此景就像在告诉自己,春天原来真的到了。 梁尘笑着将春萱送入韩府,等把她送到庭院门前才转身离去,小姑娘并没有立马进屋,而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向男子修长的背影,他临走前,好似料定了自己会呆在原地,回头笑了笑,然后径直离去,中途顿了顿身形,似乎透过伞沿看了眼如大片泼墨挥洒染就的灰蒙天空。 梁尘撑伞缓缓走在主城道上,长靴袍脚早已被浸透,出了城之后朝西南方向行进。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黄豆粒大的雨珠当空洒下,溅起水洼中的黄泥,小王爷走了约莫有两柱香的功夫,确认没有人再来扫墓,吐出一口雾气,仔细揭下生根面皮,从怀里取出此行仅剩的那张老者面皮换上,啪一声收伞,任由密密麻麻的雨珠砸在身上,沿着土路朝前狂奔,溅起泥泞水花无数。 城牧董文炳来到孤零零的一处衣冠冢,墓冢主人的尸首被遗留在了北狄关外,他曾是这名城牧大人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偏将,在战场上舍身替董文炳挡了一刀才命丧黄泉,否则今天襄林城城牧的这个位子,该是他来坐。还记得那场二十年来极少出现的关外大型战事,龙骧军领头的人是那名幽州名将奎木狼寇凖。五千对五千,骑兵对步兵,场面不出意料一边倒,锋锐无比的龙骧战刀削甲如泥,把挡在自己前边的偏将后背整个划开,鲜血暴溅!如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恐怕五千人全部都要交代在这儿。 二十多名嫡系亲兵动作如出一辙,整齐翻身下马,面容肃穆的站在远处,其中两位校尉取下银白马鞍挂着的行囊,一人拿出好几瓶北狄军中最粗劣的烧酒,另一人拿出油纸包裹的大捆纸钱,连同火折子一齐递给将军,撑开大伞,遮风挡雨。 董文炳挥手屏退其中一人,留下较为年轻的那名校尉,拿过他手中的伞,缓缓说道:“今天是你哥的祭日,理应由你先来烧纸。” 刚被提拔上来的年轻校尉顿时红了眼睛,他知道将军向来说一不二,蹲下身子照做。 杏黄纸钱在他手中熊熊燃烧。 雨下得更大了。 第43章 杀敌首 洒黄纸 祭英灵 年轻校尉烧完纸钱,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接过伞,在旁站立。董文炳蹲下身子,一拳砸裂一只酒瓶,五六瓶北狄境内的粗劣烧酒肆意流淌,伴随雨水缓缓渗入冢前泥地,董文柄拿过最后一捆黄纸,甩了甩火折子,将其点燃,平静道:“老孙,跟了我那么久,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悔不悔?你最爱唠叨,明明比我年岁大,却老管我叫哥,但又不让我做些哥哥该做的事,哪次打仗,你都是冲在我前边儿,败了,你就垫在我后边儿,平时弟兄几个聚在一起喝酒,你非说什么喝啥不是喝,把好酒留给我们,自己净拣些烧喉咙的粗酒往嘴里灌,事后还一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圣人大道理,听着就脑子疼。也罢,反正那些好酒你也喝不惯,这几瓶你将就喝了吧。还有,不是我说你,忙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割下了几颗龙骧白马游弩手的脑袋作为军功,却还以我的名头往上报,老子有今天的这个位子,我看啊,都他娘是你捧出来的。对了,你放心,咱弟在这边儿很好,人也上进,等过些日子,我从襄林城走了之后,再亲自出面给他说桩婚事,我保证,最次也得是个城牧家的嫡女,反正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谁要敢在暗地里吹些阴风,哼,直接送去见阎王爷,你知道,我做得到。” 董文炳依然把熊熊燃烧的黄纸握在手上,丝毫不去理睬手心手背传来的灼热痛感,语气加重道:“老孙,皇帝虽未明说,但我感觉得到,至多三年,北狄和大秦就要打起来了。陈阎那死胖子行事作风是膈应人了点儿,可他有句话没说错,不把五十万龙骧铁骑全部打光,就算能从两辽直取常安,五十年内,北狄想都不要想跨过那道广陵江了,相反,要是能在老虎嘴里给秦北四州拔下来,广陵江天险也不足恃,战后只需休整两年光阴,北狄铁骑一定会踏进中原。到那个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衣冠,咱们兄弟二人一起俯瞰天下。” 一捧黄纸燃尽,董文炳甩了甩残留在手上的灰烬,缓缓起身道:“走了,哥哥。” 二十余骑皆无言,默然上马,另一名北狄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马赶来,临近董文炳后,抱拳沉声道:“将军,方圆二十里内,并无异样。” 董文柄点点头,翻身上马,笑道:“还以为姑苏州那几个素来看我不顺眼的老狗,会借我被贬的机会来痛打落水狗,看来还是高估他们了。” 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冷笑一声,不屑道:“在北狄,谁不知道将军威权远胜于同阶官员,等往后将军的调令下来,看那些只会暗地里下绊子的老东西敢不敢再放个屁!” 董文炳不以为然,目视前方雨帘,丝毫没有清减弱去的迹象,平静道:“回城。” 二十余骑朝襄林城方向驰骋,泥浆雨水四处迸溅,驶出衣冠冢这边儿坑坑洼洼的土路小径之后,准备折入官道。 董文柄瞳孔猛然收缩,心下一沉,勒马停步,扬起手,身后二十三骑瞬间停下,北狄官道与大秦相较要宽阔平整上几分,提出这个想法并加以实践的老人耶律玄机曾言,“我北狄没大秦那么小家子气,要自家的铁骑走在官道上还得你推我我推你像个娘们似的,传出去不得被笑话死?”所以董文柄身后二十余骑,呈五五一排疾行,停下之后调整为两人并肩,拉开距离。骑兵要想发挥最佳的冲锋效果,同时还得腾出狄刀的挥砍空间,只有两骑为最佳。 他们无一例外,绷紧身躯,看向前方。 灰蒙水帘中,一位佩剑老者撑伞站立,古怪的是,他除了面容,浑身上下丝毫不显老态,尤其后背,挺得很直。 再怎么精于游哨技击,校尉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探查到二十里内的一草一木,至多只能确认并无数目在十人左右的小队伏击,况且他还真不认为有人敢来触自己这一行的霉头。当看到这名看不清深浅的“老人”之后,这位身居北狄六品军职的统兵校尉呵斥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佩剑老人没有说话,收起伞,握住柄部抖出一个利落大圆,将伞尖刺入泥地。 董文柄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暴戾武将,怎会不知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扯了扯嘴角,冷声道:“四队准备冲锋,杀无赦。” 两骑率先展开冲锋,如绝弦之箭,马蹄重重踏在地面,声势一时间竟盖过了雨声。 两柄出鞘的狄刀亮银如雪,经过雨水冲刷之后愈发显得清冷,刀身比龙骧刀弯曲幅度更大,锋锐程度却略逊一筹。 资历较深的悍卒都知道出刀轻重与否与战马奔腾速度有很大干系,两名本是莲华州军防营的青壮轻骑兵,更加快速挥动马鞭,相继劈出一刀,气势骇人。若非嫡系精锐,今日自然也没有资格陪同董文柄出城。 两匹雄壮战马和两柄锋利狄刀一同袭来,被夹在中间的佩剑老者拔出缎面伞,猛然往后一仰,躲过斩首刀刃,翻转身形,抬手挥动闭合雨伞,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穿透水帘,直直撞向两名骑卒,然后发出一声砰然巨响,战马腿骨断裂,两只前蹄失去了重心,跪倒在泥泞不堪的道路,马背上的骑卒头朝下,栽了个大跟头,老人再次撩起手中长伞,十步距离外的骑卒瞬间被掀飞,在五丈外的泥路重重坠地,当场昏厥。 其余六骑见势,不等董文炳下令,立马朝持伞老人奔去,阵型衔接更加紧密,领头的两位骑兵丝毫不惧,按照一场场战事中厮杀打熬出的经验,再度配合出刀。 老人没有要与襄林城骑卒马战的意图,踏水狂奔,目的简单而明确,将长伞置于脖颈处蓄力,猛然挥出,电闪雷鸣中,泥路中央竟有转瞬即逝的寒芒闪过,一道道凌厉气机撞碎战马额骨,良驹经不起疼痛,前蹄弯曲,向下撞入泥地,仰天嘶吼。骑兵坠地后几个翻滚,没有丝毫拖沓,纷纷弃马狂奔,领头那名没有马匹的骑兵眼见就要杀到老人身前,猛力挥出一刀! 佩剑但不用剑的英武老人,侧身躲过这一刀,抬手一记直捅,伞尖还未曾触碰到坚硬铁甲,就将骑兵轰飞出去,然后脚尖轻轻点地,当空跃起,身体如同离弦飞箭掠向后方几名骑卒,几个起落,皆是扫出一记大力鞭腿,丝毫不留余地,踢碎了他们的头骨,绷直身体的倒地骑卒们,一个个五官扭曲,死相惨烈。 此刻,八名悍勇骑卒的尸首全部倒在水泊中,死得不能再死。 较为年长的统兵校尉眉头紧皱,低声问道:“将军,是否要派人去城中调兵过来?” 董文炳点了点头,轻轻抚摸躁动不安的精良坐骑,平静道:“你们先回城,不用管我。” 另一名视董文炳为亲哥哥的校尉瞬间红了眼睛,嗓音沙哑道:“将军...” 董文炳扬起手,笑道:“不必再说,放心,老子可舍不得死在这小小襄林城。” 说完这句话之后,董文炳面色骤冷,以不容置否的语气呵斥道:“回城!” 军令如山,仅剩的十余骑兵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含恨拍马离去。 年老剑客冷冷一笑,凝聚腕力,死死盯住那个游哨校尉远去的身影,大力将手中雨伞掷出,一道炸雷声蓦然响起,虽然看不真切,但听声音也知道,他的下场,恐怕也跟惨死的袍泽一样,好不到哪去。 董文炳默默闭眼,再度睁眼时,雪亮狄刀已然出鞘,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会真以为覆张面皮就能瞒天过海了吧?要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跟董某厮杀一场。” 覆了张材质做工最粗劣面皮的刺客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向襄林城城牧走去。 董文炳嗤笑一声,“也罢,等老子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自然能见到面具下的真容。” 身披一具精良铁甲的董文炳翻身下马,轻抚坐骑的马头,通灵的大宛驹隐约间有泪水滑落,仰天嘶吼一声,绕开前方,朝襄林城方向小跑远去。 没有任何征兆,注定要留下一具尸体的两人,极有默契地对冲而奔,庞大杀机涌现,远胜过年老刺客与八骑交锋的气势,官道上瞬间泥土暴溅,雨水拍打在面庞,犹如一根根细密银针划过。 两人身躯对撞,发出惊天巨响,各自后退一步,董文柄率先出刀,利索干脆,所使刀法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历练出的杀人招式,绝无半点拖沓,狄刀劈在那柄年老刺客抬手横在眼前的那柄剑鞘上,分明早就做好了不能一击毙命的觉悟,故而刀锋急转直下,刺向空无一物的老者腹部,后者并未拔剑,而是翻转手腕,竖起剑鞘格挡,往后翻转,短剑竟脱手而不落,悬浮在半空,老刺客猛然挥动手臂,短剑随之而动,保留剑鞘激射而出,董文炳眯眼,骤然发力,以刀尖硬撼剑芒,一股气浪喷涌而出,击散周遭雨幕,两人再次同时后退一步,刺客身形昂然挺立而不倒,董文炳却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董文炳啐了口唾沫,臂力层层叠加,气机如泉涌,再次劈出一刀,刀尖绽放出璀璨白芒! 年老刺客再次后撤一步,剑鞘也被牵引后移,董文炳大步流星,跟上出刀,剑鞘猛然升起,挡住了这凌冽一刀,狄刀刀尖和古朴剑鞘对撞磨擦,发出穿透天际的金石交错声。 终于,刺客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冷意,抢先一步占据董文炳落脚处,伸手握住悬浮于半空的短剑,剑不出鞘,衔接紧密的迅猛攻势打得这名骁勇善战着称的骑将连连后退,董文炳受够了他的挑弄,额头青筋暴起,狄刀光芒暴涨,就要将眼前让人拦腰斩断,不过他看到刺客左臂做了个诡异的拉扯动作,心下一沉,大喝一声,使出千斤坠,双足踩陷地底,猛然低头,才堪堪躲出这割头一剑。 逃过一劫的董文炳连忙拔出双脚,跃向后方,死死盯着那名刺客,破口大骂道:“娘的,竟会耍些花招式,老子看你能一气呵成到几时!” 真实身份是小王爷梁尘的刺客嗤笑一声,双指并拢,带鞘短剑迅猛飞出,盘旋不停,如灵燕绕梁。 剑鞘飞燕回旋,不断与董文炳手中的狄刀碰撞,铿锵打击声盖过了滂沱雨声,相比于刺客进退有度的高人风范,董文炳就要显得狼狈许多,虽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始终被这苍蝇技巧的飞剑缠着,任谁都会失去耐心。 同样,失去耐心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人。 曾有白衣剑仙并指作剑天水倒悬。 带鞘踏雪剑已经与狄刀无数次碰撞,却始终突破不了这层障壁,梁尘眼神突然冷厉,胸中剑意攀至顶峰,如江河倒泄,董文炳身侧的细密雨幕竟稍稍停住了片刻,与此同时,梁尘双袖气机勃发,以离手剑使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蛟龙出海。 闭鞘踏雪剑终于再次回到梁尘手中。 董文炳身躯甲胄尽碎,驻刀跪地,浑身浴血,手腕伤口深可见骨。 董文炳抬头狞笑一声,“你娘的,还不给老子拔剑么?” 梁尘面色平淡,不见任何起伏,拔剑出鞘。 一道寒光闪过,董文炳双目被刺瞎。 又一剑,双臂血肉模糊,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 收鞘一剑,董文炳心窍被凌厉剑气全数搅烂,双膝跪地而不倒。 总计三剑,这名本该前程似锦的北狄武将,从头到尾别说喊疼叫嚷,连一句闷哼都没有发出,却是死得不能再死。 同样,自始至终,梁尘都没有跟他废话半句。 做完这一切之后,梁尘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猛然跺脚,地面轰然塌陷一丈。等重新悬好踏雪剑,小王爷走到跪地而不倒的尸首面前,拧过他的头颅,面朝南方,然后从怀里掏出在韩府屋檐下刻意余留的最后一捧杏黄纸钱,猛然洒向天空。 第44章 裆下很忧郁 淋雨走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梁尘慢慢撕下老者面皮,揣入怀中,打算进城之后找个恰当时机销毁,九歌倾心打造的三张面具,唯独这张材质粗劣的老者面皮使用一次就会作废,将它用于刺杀董文炳,再合适不过,之前最先覆上的那张生根已经被如梦令萧蔷切割碎,如今只剩下了一张能掩饰身份的面具,所幸余留下的这张生根做工最为精细,即便对上一品高手,也不会轻易破碎。 杀三个统兵校尉,两个金身境高手,一个六品将军。 梁尘此行北狄,给自己定了下这么一项目标。之所以选择故苏州襄林城作为落脚点,很显然就是冲着这名明贬暗升的城牧董文炳而来,要知道这名曾经的五品荡虏将军,是南朝中少数支持主战秦北的武将,北狄女帝虽然明言梁衍不死,一日不会南下,但把这么一个人放在不起硝烟的襄林城韬光养晦,何尝不算摆明了自己的态度?独孤伽蓝早年御驾巡边,踏足关外坐北望南,对坐拥中原十九州的春秋霸主大秦王朝虎视眈眈,实实在在地摆出了气吞江山万里如虎的傲人姿态,北狄这些年矛头对准幽州沧州的棋子数不胜数,谁又敢说董文炳不是其中的一枚关键暗棋?虽说他武道境界不过初入二品,但董文炳在北狄军中的威望却远胜过同阶武将,以后对秦北的威胁只会远超想象,记得离家前,与梁衍一夜密谈,他曾提及这名新城牧,说杀董文炳,相当于断去姑苏一臂! 粘杆处密报曾言,董文炳两年半前就任襄林城城牧,每年不到清明就会携带亲卫出城祭奠战死袍泽,正好赶上此等大好时机的梁尘如何能不去下死手?能死在清明前头儿,也算摊上了个好时节。梁尘虽然杀人之后换了副面具,但腰间的踏雪却是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加上那十余骑漏网之鱼逃回城,即便群龙无首,以董文柄的治军手腕,注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恐怕接下来的日子将会与如履薄冰无异。梁尘前两日在城中摸索,早就把襄林城的大大小小布局给研究透彻了,不敢走城门,挑了北边人迹最为稀少的一面城墙,攀沿附上,雷声响起同时,翻转身形跃过城头,在墙根落定,快步穿过冷冷清清的城中巷子,恰巧碰到一小股游骑按律巡岗,梁尘避过这种程度的搜查可谓信手拈来,甚至还依照约定去给丫鬟春萱买了爱吃的桂花糕,途中经过一个卖伞的店铺,想了想,还是进去买了把跟刚才那柄形象大差不差的缎面伞。 从韩府出门到折返,不过一个半时辰的光阴,离吃午饭还有些时候,丫鬟春萱一直乖巧地待在他屋里,不曾离开半步,忽然听到房门被推开,正趴在窗沿发呆地小姑娘闻声望去,瞧见衣袍尽湿的梁公子走入房间,从怀里掏出被油纸包裹的小巧食盒,拿在手上晃了晃,顿时红了眼眶,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犹怜动人。 梁尘也没有继续给青涩懵懂的小姑娘“火上浇油”,将食盒放到她跟前,笑了笑,“也就顺路才去买的,犯不着掉眼泪,拿去跟姐妹们分了吃吧,衣服我自己换就好,省得扫了你胃口。嗯?怎个还哭?要给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禽兽不如,对你这个妮子做了什么非礼之事呢,快擦擦眼泪。” 小丫鬟揉了揉眼睛,执意不肯离去,梁尘见拗不过,只好任由她替自己宽衣解带,不过等小姑娘脱去湿透了的外衣,还是以糕点凉就不好吃了的由头将她打发走了。等到败给肚里馋虫的春萱捧着视若珍宝的食盒走到门槛,回眸一笑百媚生,梁尘同样报以微笑,挥了挥手,等她小跑出廊道,才拴上房门,把藏在腰间的踏雪剑搁在床边,褪去衬衣,仅剩老阁主赠予的金丝宝甲穿在身上,一路走来,哪怕是睡觉也从不曾卸去。梁尘换了身舒适自在的文士长衫,重新整理好本就不多的随身物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素来奢靡成性的小王爷此行竟孑然一身。 梁尘坐下之后,屁股还没捂热,小丫鬟春萱就匆匆跑了回来,约莫是潦草吃过了桂花糕,嘴角余留不少残渣。她看到梁公子的眼神,小脸顿时羞红,抹了抹嘴角糕渣,洗了手之后,走到梁尘跟前帮他侍弄湿漉漉的头发,悄悄娇嗔一声,问道:“梁公子,明日便要离开襄林城返回沧州吗?” 梁尘点点头,笑着调侃道:“咋,是想跟着我一路回去?还是算了吧,韩叔虽然说了可以带你走,但有句老话不是说过么,大丈夫不建功立业与朽木何异,又何谈娶妻生子?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听着倒觉得挺有道理。” 转头看见小姑娘泪眼婆娑,梁尘只好安慰道:\"那是玩笑话,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家底子薄,想着以后赚了银子,再把你风风光光迎去沧州。\" 替梁尘梳理头发的小丫鬟春萱依然不死心,嚅嚅喏喏道:“春萱会女红会弹琴,还能下地干活,不用梁公子养活也没关系呀。” 梁尘十分绝情地摇了摇头。 小丫鬟瞅见这一幕,眼泪如绝决堤洪水落下,凄凄道:“公子是不是嫌奴婢不够好?告诉春萱,春萱可以改...” 梁尘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喜欢的丫头就忍不住挑逗几句,许白曾不少次说过他这个坏毛病,可早就养成的习性,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这不,今天就栽了。 但再怎么愧疚,也不会影响到梁尘当下的抉择,跟对小丫头许彩浣是一个道理,自己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实身份摆在这儿,她们这些娇弱女子若涉足其中,动辄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在安逸环境生长的水莲,移植到波涛汹涌的江海,只有早早夭折这一个悲惨结局。 梁尘大概是对自己得到的报应感到无奈,摇头苦笑,轻声安慰着哭啼啼的小丫鬟。 自打来到北狄,这句感叹是头一遭。 裆下很忧郁啊。 第45章 孰轻孰重 死了城牧的襄林城,老天爷终于不再黑着张脸干啼湿哭,舍得放出一抹晴,阴沉多日的天空透过灰蒙云层,洒下几缕金精,丰腴女子头戴貂帽,面覆凤额,哼着乡音浓重的小曲儿走在城中街道,董文柄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全城都在戒严,敢行事如此肆无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她这名皇室宗亲。身旁银发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试探道:“郡主,人死不能复生,如有需要,老奴可去探查。” 昨日亲自走一遭城牧府给董文炳送上八字谶语的鸾凤郡主摇摇头,嘴角噙着笑,说道:“老毒蝎,亏你跟了本郡主那么久,竟没看出我跟董文炳不过逢场作戏?他那不可救药的蠢笨性子,往后就算真到了王庭中枢重地,也只能当个被大人物当枪使的破烂货色,死不足惜。一个老大爷们,非得与我一个郡主赌气,报应这不就来了?不过那刺客倒是有点意思,按照亲卫描述,丹青圣手上官云顿亲自出山绘制了一幅此人画像,听说是个佩了柄雪白短剑的老头儿,似像似不像的。成百上千的轻骑只佩狄刀,把城里翻了个底朝天,城外不分昼夜的巡视,还是让那刺客石沉大海,看来没了主子,他们也就是些吃干饭的废物。欸?老毒蝎,别这样瞅我啊,我又没说你!” 武学境界在北狄江湖名列前茅的银发老人摇了摇头,笑呵呵道:“郡主说的哪里话,老奴不过觉得董文柄死的有些蹊跷,一时失了神,刚刚才琢磨出了些门道。” 鸾凤郡主挑了挑眉,啧啧道:“啥门道,说说。” 锦衣老者既能侍奉在皇室宗亲左右,肯定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绣花枕头,眯眼笑道:“董文炳马战步战都算得上一把好手,刀法虽有些欠缺,但上阵杀敌肯定是够了,再给他砥砺个十年八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石宗宪的大宗师,不就是靠这些年杀人杀出来的?姑苏州暗桩哨岗颇多,可一点儿关于那名刺客的消息都不曾传来,所以老奴推断,他多半是从边境单枪匹马闯过来的,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杀小二品的董文炳,并且全身而退,让赶去的援军扑了个空,想来不会是弱手。但这都还不是问题所在,关键点只有一个,那刺客究竟有没有拔剑出鞘,若没有,啧啧,那可就有点儿意思咯。等消息再传出去一段时间,想必不光是襄林城人心惶惶,姑苏几座重镇的实权官员也都不会有好觉睡了。” 貂帽凤额女子笑了笑,“故苏州大抵是沾了名字的缘故,哪里比得上硝烟四起的雁门州,这边大部分的官员,只会吟风弄月,太平惯了,正好也让他们尝尝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的日子是何滋味。” 银发老人一笑置之,没有答话。 鸾凤郡主轻声感慨道:“大秦有京城监察院豢养的鹰钩,咱们北狄也有一张蛛网呀,不知那毫无踪迹的刺客何时才会被束缚其中,两只白额蛛,六尾四足蛇,七百蜂虿,三十玉腰奴,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辣角色。” 听到一连串震骇人心的生僻昆虫名目,银发老者眉头紧皱,仔细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暗桩蛰伏,稍稍松了口气。 貂帽凤额女子瞅见这略显滑稽的一幕,哈哈大笑,花枝招展,“老毒蝎,瞧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儿,好歹你曾经也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如今最出名的那两尾四足蛇,真要论起辈分,还得喊你声师叔呢。” 银发老人叹了口气,“都是些以前的事,如今没了那骇人名目,便是一个新晋蜂虿,跟老奴动起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郡主笑了笑,“瞧瞧咱们老毒蝎,还是那个一脚已经踏进三清境的蛛网高手么?江湖人把你排在北狄魔头第四,说出去不比那什么蜂虿玉腰奴威风多了?” 老人摇头苦笑道:“不管是跟陈北玺,鱼飓洛,还是与琴剑山庄的三位当家相比,老奴杀人的本事都相差远矣。” 女子拨动金凤额,妩媚一笑,娇嫩道:“能跟这些人比,难道还不够威风?” 老毒蝎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笑容。 梁尘在襄林城的最后一顿午餐,吃得最舒坦的竟是一道葱姜炒螺狮。 中原有句谚语流传已久,“清明螺,赛肥鹅。” 想也知道,这些摆在桌上正值最佳时令的螺狮,要从远在千里的泥塘小溪摸出,再活着运送到北狄襄林城,该是何等艰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的小丫鬟春萱,虽兴致低落,但仍弯腰站在梁尘旁边,拿竹签帮他细心剔出了肥嫩螺肉,一粒一粒放到盘中。半百之年的韩老爷子瞅见这一幕,心中已经了然,没有多嘴,只是笑眯眯道:“侄儿啊,这道炒螺肉虽不算太名贵,但在北狄却也不多见,你多吃些,吃饱了才能赶路不是?” 梁尘点点头,笑了笑,“侄儿多谢韩伯。” 老人大抵是把他当成了亲生侄子一般看待,佯装怒道:“都临走了,你小子还说这些客气话,老伯我可要生气了。” 梁尘帮老人夹去一块剔好的螺肉放入碗中,笑着求饶道:“侄儿错了,再不说这些话了。” 韩老爷子会心一笑,也不再客套,等吃完饭之后,又强塞给了梁尘几百两银票作为盘缠。 雨过天晴,街上多了些出门扫墓的百姓,梁尘在老人和丫鬟的陪同下走出韩府大门,执了晚辈礼作揖,然后缓缓离去。 望着年轻人渐渐离去的背影,小姑娘春萱攥紧裙角,视线模糊,韩老爷子瞥了眼没能送出手的妮子,皱起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途径城门,早在天还没亮就避过巡守把踏雪剑藏在城外泥地里的梁尘主动递上通关路引,比往常增了几倍人数的城门守卫,抽出一人前来查看,一字一句仔细对比过去,验证无误,才放行。 离城五里地,梁尘警惕环绕,见四下无人,挖出埋在泥地里的踏雪剑,重新佩在腰间,翻身上马,向更北疾驰。 行进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梁尘途中瞥见了也正好赶在今日出城的主仆二人,是一个貂帽金凤额女子,在她身旁有名双手拢袖的锦衣老者,瞧不出深浅,想必是个扈从身份。 三人不约而同对望,骑马的那名俊逸公子哥儿身形稍稍停顿,不过并没有停留,一骑绝尘而去。 就在刚刚,一路走来谨小慎微的梁尘心中竟生出了拔剑的冲动! 一位面戴金凤额的北狄郡主,她的头颅,掂起来可要比董文炳的脑袋沉多了。 第46章 天机阁 稷下学宫蔚然深秀,号称聚天下贤士于稷下,源远流长。但是鲜少有人知道绵延千年的学宫竟然从始至终都是私学,历史滚滚洪流中,无论雄才伟略的君主还是荒嬉无度的昏君,都不曾过多染指稷下学宫,暗中可能会有小动作,但到底也没有撼动它在文人士子心目中的超凡地位。稷下学宫一直游离庙堂之外,授学驳杂,诸子百家并存,施行“无官守,无言责”的方针,学术氛围浓厚,被誉为学宫只要一人尚存,便是中原文脉不断。即便是春秋一战之后定鼎中原的大秦王朝,对于稷下学宫仍是以礼相待,虽说都是些浮于表面的虚礼,并不影响扶持国子监翰林院与其争相抗衡,希冀着有朝一日打造出三足鼎立的文坛格局,但明面上还是百般恩典,就说当朝位列一品的三位老文官,其中资历较老的一位便是学宫大祭酒程之洞,并且还曾任了八年的太子傅。由此看来,如今哪怕朝廷开科设举,国子监翰林院分去不少才华横溢的年轻读书种子,稷下学宫仍然还是天下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可能是临近稷下学宫的缘故,城中茶肆酒楼就连取名都颇为风雅,据说好些几百年老店的灰白墙壁上,都留有各朝各代儒客清流写下的断句诗篇。他们有的甘守清贫,不事权贵,低落尘埃,亦有人贪恋虚名,倾心谄媚,扶摇直上。胸怀高才本欲建功立业的读书人实在太多太多,但青史留名的,却有几人? 烟柳楼地处城中僻静处,名字取自“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清明时令在仲春与暮春之交,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常安百姓忙完扫墓祭祖,熙熙攘攘结伴出游踏青,城中酒楼客栈生意不可避免的要惨淡许多,地势不佳的烟柳楼更是如此,掌柜趴在桌子大堂上,郁郁寡欢,惦记着何时才能攒够银子买下相中已久的小宅,虽说也就是个两进三开的格局,但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帝都,皇宫里的人看不起内城本土人士,内城百姓看不起迁移户,迁移户看不起住在主街外的居民,都是常态。总而言之,能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方寸立足地,殊为不易。况且如今年年太平,不见硝烟,多购置些房产备着总没有坏处,家里婆娘时常埋怨给闺女的嫁妆留得少了,撑不起脸面,跟邻里老张家相比差得太多,掌柜的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虽然一年到晚做些艰苦营生,但到底不好跟妇人家去争辩什么,每日累如猪狗,回家能喝到一口闺女亲手泡的茶水便已心满意足,偶尔也会想,要不就忍痛割爱,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画卖了?当初从一位后梁遗民手中购得,如今定能卖出个满意高价,可活了大半辈子的掌柜,平生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就是赏字品文,实在熬不过打心眼里儿喜欢。老人叹了口气,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也没赚到,只赚了把年纪。抬头看了眼春色中花红柳绿的小街,迎面走来一位读书人装扮的青衫文客,忙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笑盈盈地走过去招呼道:“客官,咱楼里不光有应季的西湖龙井,好酒也不缺,您看看要喝点儿什么?” 约莫二十六七的青衫读书人取下随行包袱,掏出两枚碎银递给掌柜,十分有礼节的拱手作揖,笑了笑,“小弟初来乍到,有些囊中羞涩,掌柜的看着上些茶水就好。” 掌柜虽心里有些小小失落,但见这年轻人彬彬有礼,颇有君子之风,接过银子之后便也拱手回礼,笑道:“清明人稀,客官初来京城便踏入了烟柳楼,倒可说是缘分使然,老夫于情于理也断然不会怠慢。” 青衫读书人闻言,又施了一礼,柔声笑道:“多谢掌柜的抬举。” 掌柜的摆了摆手笑道:“虽说礼多不怪,但太多,就显得有些矫情了。” 青衫男子眯眼一笑,点点头,坐在临窗的位置放下随行包袱,里面装的尽是些泛黄书籍,静静望向窗外风景正好的大秦帝都。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两位中年男子紧随其后走入茶楼。 掌柜的命伙计给青衫男子端去茶水,另赠了些瓜果点心,连忙跑过去门口招呼,等认清了两人容貌,当即有些愕然。走在前面那位身穿缁衣的中年男子英气逼人,眉毛修长,鼻尖高翘,双眸锐利似鹰。他侧过身子,为后边那人让道,缓缓而来的那名玉袍青年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仪气态更加难以言说,仿佛就是天生造就一般。掌柜的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刚想出声,却被两人无视,紧接着外边走进来几名佩刀侍卫,二话不说将老人架了出去,挡在门口。 青衫男子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依然悠哉游哉地倒茶喝茶,直到品相不凡的玉袍青年在自己对面毫不客气地落座,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陛下亲临,王某不胜惶恐。” 在四下无人的茶楼无疑是最瞩目存在的大秦天子李启眯眼端详着眼前青衫客,淡淡一笑,“朕久闻王先生盛名,本意是想遣人领先生入宫一叙,但想了想,觉得此举欠妥,还是亲自来一趟显得有诚意些。” 王崇明拜别师父师兄弟,下山已有将近一年,在此期间走遍了不起硝烟的富庶中原,终于在今日来到了最为繁华的帝都常安,虽早已料到天子会召自己面见,却不曾想他竟愿亲自折驾而来,心下对这位新晋的九五至尊又多出了些评判。 王崇明微笑道:“这诚意也太大了,王某愧不敢当。” 李启摆手笑了笑,缓缓说道:“先帝早年曾给天机阁寄去一封密信,先生连着二疏十八策回复,第一疏立储,庙堂与削藩,引得父皇龙颜大怒。第二疏共计九策,只言针对北狄南楚的战略之策,一讲北狄南北两朝”二预测北狄与南楚的分兵意图,三言江南漕运的弊端,四论秦北安边,五说两辽,六馈运,七克雁门州,八灭北狄,九收南楚。朝野巨震,就连苏仪和石宗宪两位肱骨老臣都十分重视,这两人,石宗宪对后三策极为青睐,苏仪称赞此书若公诸于世,他们这帮站在大殿上的老家伙可就要自惭形秽咯。父皇还打趣先生大才,半点不输苏首辅,向来一身傲骨的苏仪竟丝毫不恼,笑言何止不输,老夫与之相比逊色远矣。其实明眼人一清二楚,这二疏十八策,除去立储一事僭越皇家天威,父皇是真动了气,其余十七策,尤其是削藩一策,不光父皇,与朕心中所想也是不谋而合,而且这一点,司马先生更时常提及。” 始终在一旁站着不曾逾矩落座的司马边潇,被提及名讳之后笑了笑,“在下小谋小略,跟蛰龙比起来,不值一提。” 王崇明抬头看了眼这名师父所写的谋士榜上跟自己并驾齐驱的“冢虎”,嘴角勾起一抹笑,约莫是跟小师弟梁尘厮混久了,心中竟生出了个极为不妥的搞怪念头。 正巧,也能试探试探这大秦天子的底线。 王崇明客气地恭维两句,装作手中吃食不小心掉落,弓腰猫到桌底,捡起半块桃酥,趁二人不注意,凝聚腕力,猛地弹向靠左的一扇门。 不愧在昆仑山修行了十数年,王崇明腕力果真惊人,桃酥激射而出,大门偏左蓦地发出一声巨响。 大秦天子李启眉头皱起,回头望去。 与此同时,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出现了。 冢虎司马边潇,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双眸暴戾,死死盯向后方。 重新落座的王崇明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从匆匆赶来的那些佩刀男子惊恐面容也能觉察到,此人双瞳目光之狠辣。 要知道,那些佩刀男子,无一例外,都是监察院中地位最为尊崇的那批京城鹰钩,手上染血无数,此刻竟惊坐在地,双腿发颤。 被天下人誉为蛰龙的王崇明会心一笑,自言自语道:“好个鹰视狼顾...” 立马回过味儿来的大秦天子有些不悦,咳了咳,语气略重道:“王先生,朕带着诚意前来,你此举恐怕有些不合礼数吧?” 司马边潇收回阴鸷目光,依照刚才的动作把头转了过来,面色归于平静,没有出声。 王崇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两人反应之后,连忙起身致歉,“是在下冒犯了,还请陛下恕罪。” 李启本着求贤若渴的心思前来,并没有对王崇明突如其来的搞怪行径再加刁难,但言语间少去了客套漂亮话,摆出帝王的架子问道:“朕也不拐弯抹角了,王先生此番进京,可有入朝为官的打算?” 王崇明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李启脸色霎时阴沉,隐约有些龙颜大怒的姿态。王崇明丝毫不惧,只是拱了拱手,笑言道:“陛下还请息怒,我虽不会入朝为官,但短时间内也不会离开京城,以后若有什么王某力所能及的事,尽管吩咐便是。况且这样也给陛下省去一笔朝廷俸禄,岂不两全其美?” 大秦天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松弛,平静道:“王先生既都这么说了,朕也不强人所难,但日后先生若回心转意,记得转达朕一声,大秦王朝乃中原霸主,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缺的只有南北那两块尚未纳入国境的版图。” 毫不掩饰自己雄心壮举的大秦天子李启,说完这句话之后缓缓起身,挥了挥袖子,领着司马边潇缓缓离去。 等到这位九五至尊的身影渐渐远去,王崇明收敛笑意,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描画,轻声替二人盖下定论,“李启,性子暴戾,善杀伐不善御下,中庸之才。三年之内,中原必定再起硝烟,只不过与他手谈对弈的棋手,如今还尚未可知。司马边潇,不畏浮沉,堪当国之大器,师父果然没说错,处世之道,亦即应变之术,他既能隐忍十数年行走在幕后,又在见了我之后不起任何波澜,不难看出此人心机之深沉,远非寻常人可比。若明君在,他就是一柄利刃,可一旦摊上个根基尚未牢固的中庸皇帝当朝,就不好说能将此人驯服了,故而将其定在将相之上,可谓帝王之才。” 回皇宫的路上,司马边潇与李启共乘一车,老太监吕廷芳驾着大红马车,早已习惯充耳不闻帝王事。 这位大秦帝王缓缓问道:“先生,你对王崇明刚才的荒唐举动怎么看?” 通往皇宫的道路极为平坦,马车很少颠簸,司马边潇如实作答,“此人应该是在试探陛下的底线,不过这法子倒是笨了些,亦或者他是早早算到了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动怒,才特意为之,目的是为了接下来拒绝入宫做出铺垫。” 李启双手拢袖,点点头,笑道:“一个白衣法獬,一个昆仑蛰龙,性子还真是难以琢磨透彻,架子摆得比朕都大,就说前者,听秉义谈及他早就写了许多治国疏略,如果没有入宫打算,又写这些东西作甚呢?最后刀架脖子上都不肯松口。怎么,非得好声好气求着,才肯进宫施展胸中抱负?敢视皇家天威如同无物,能让他捡回一条狗命就不错了,这一点,王崇明倒还算识些抬举。” 司马边潇笑了笑,“魏旸秉持的法家学说太极端,与王崇明的王道治国理论不可能并存,如今少了一个,也省的陛下日后再为此事犯难。” 李启倚靠在车厢,掀开窗帘望向春色盎然的大秦帝都,轻声呢喃,言语含糊不清。 古今往来,雄才有,将才有,大才更不少。 可这些历史长河中最为璀璨的那几颗明珠,始终绕不过三个字。 天机阁。 当世天机阁,老阁主孟天枢的四名嫡传弟子,嵇遂前段日子虽败给了仙人吕尚,但据说仅仅只败了这么一次。 王崇明被誉为百年不遇的相才,终于在今日孤身来到了波诡云谲的帝京常安。 名不见经传的李玄,沉寂无闻二十多年,却在一朝顿悟无上三清,监察院前去打探他消息的鹰钩说,此人才下昆仑,就上了武当山。 梁尘?最近好像没怎么听到那个废物的消息了... 但有这三人珠玉在前,他,真的是废物么? 第47章 人心不凉 北狄以南是秦北,地属荒凉人心不凉。 如今几年秦狄两国不见波澜壮阔的关外小型战役,多是些游哨轻骑的短兵交锋,幽州白马游弩手和沧州云羽轻骑就成了最让人垂涎的两大兵种,能从边境割下几颗狄蛮子的脑袋挂在马鞍返营,不仅那些满腔热血无处挥洒的新卒,老卒瞧见了都要眼红艳羡,在赏罚严明的北境边军,这可是要被计入功勋册的战功,做不得假。东线边境上那些仰仗老子关系进入军中的纨绔子弟兴许还会做出以平民老百姓冒充北狄蛮子换取战功的惨恶行径,北境军纪严苛,绝不敢如此。 这一日看似平平无奇的黄昏,沧州一队轻骑深入狮子鳌,便与北狄姑苏三十余游骑狭路相逢,没有任何言语,两队厮杀一场,互有伤亡,事后,满脸血污的普通云羽轻骑陆二公子检查尸体才发现,敌手竟是陈阎麾下的黑鹰栏子,心生狂喜,同时又有些后怕。后背被狄刀划出一道深可见骨大口子的陆子邙骑在马上,银白马鞍一侧栓了颗黑鹰栏子的头颅,鲜血淋漓。这次突如其来的小规模战役,己方阵亡四人,敌方被全歼,四具袍泽尸体分别被挂在了队率和标长的马背上,这是军中天王老子来也改不了的铁律,北境沙场马革裹尸还,只要没到万不得已的必死境地,在不影响重大军务的前提下,都要把阵亡袍泽的尸首带回家乡埋葬。龙骧军制,二什为队,五什作一标,陆子邙的标长是一位二十五六的青壮男子,能在这个年龄做到标长,即便在猛将如林的北境也很少见,一身傲骨非同凡响,不过再怎么傲气,见到被一贬再贬的吴猛,仍是规规矩矩一口一个老队率的喊着。 陆子邙瞥了眼身后那名马鞍上挂着八颗北狄栏子头颅的中年男子,心中别提有多羡慕了,这家伙是个入标不久的新卒,名叫朱庆,能叫这种烂大街的名字,相貌自然也是平平无奇,可是就这么一个人,战力却是生猛异常,几乎仅凭一己之力就把敌手全部横扫,原本以陆子邙为首的轻骑都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实汉子不报任何期待,但这趟同行杀敌,就连旁边那个老爹是北境正四品武将的孙庭侯都对他刮目相看,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对其的赞赏,要知道这姓孙的小子,在整个北境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只要不碰到像梁尘陆子邙这样的一流公子,绝对是个到哪儿都横着走的货色。陆子邙的老爹虽然一直被有心人诟病没有实权在身,但在前月被提拔为青州经略使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在北境吹这股子阴风了。 陆子邙所在的这一队轻骑,几乎都是像孙庭侯这类的将种公子哥,只不过家世大多都没孙庭侯这般显赫,军营中也就陆子邙和家世相比起来也不算太差的陈康时常跟他混迹在一起,被袍泽们戏称为“三人帮”,据说前段日子还斩鸡头烧黄纸拜了把兄弟,誓要同仇敌忾。所以这次与久负盛名的北狄黑鹰栏子捉对厮杀,当陈康瞅见平日里一声不吭只知道埋头挥剑的朱庆替陆子邙破去了暗中射来的刁钻一箭,也就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同样,陆孙二人对这汉子也高看一眼。以他们三人为典范,跟着同批入军的纨绔子弟,虽说身上坏习气尚未完全褪去,但跟那些龙骧军都不敢踏入更别提成为云羽轻骑的北境将门子弟相比,已是出息了不止百倍。此刻陈康正吊在后边跟袍泽们插科打诨,说他小时候一直被家里人逼着念书,记得有次先生考他朝闻道夕可死矣作何解,自己灵光一现,随即应答,说早上知道了去你家的路,晚上就阴死你。先生听了之后,就差没有吐出一口老血。不曾想斗大字不识一升的文盲老爹闻讯匆匆赶过来,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我儿好出息,把那特地从京城学宫请过来的先生气得当场摔袖离去,说啥也不肯教了。到最后,家里见他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只得请一名在沧州还算有名气的武教头传授所学。以后不用再背那晦涩生僻的书中大道理,真他娘是万幸呐。 陆子邙竖着耳朵听到一句老子挨狄蛮子几刀都感觉比读书来得舒坦,爽朗大笑,不愧是兄弟,深有同感呀,心情也从袍泽战死的阴霾中变得舒朗起来,当初尘哥儿苦口婆心劝自己从军入伍,果然不是坏事。也不知道这位贵为靖北王府小王爷的兄弟现在如何了,又在干些什么? 陈康从队伍最后头纵马赶来,嘻笑道:“陆大将军,亲手割下了一颗黑鹰栏子的脑袋,感觉咋样?” 陆子邙笑骂道:“滚你大爷的,再搁这儿阴阳怪气,老子就把你半夜扒墙头偷看小娘子洗澡的事抖搂出去。” 陈康撇撇嘴,埋怨道:“子邙哥,你说那么大声,兄弟们可都听见了...” 正在返程的轻骑队伍哄然大笑。 孙庭侯也从后边儿赶上,笑呵呵道:“谁让你嘴贱,自讨苦吃。” 陈康耷拉个脑袋,瞅见兄弟两人的马鞍上都挂有黑鹰栏子的头颅,又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马鞍一侧,心下又郁闷了不少。 陈康一人一骑朝两名兄弟跟前凑了凑,小声道:“两位哥,入城时能不能借用两颗蛮子,让老弟我也跟着威风威风?” 陆子邙重重拍了下他的脑袋,再次笑骂了句,“去跟朱老哥借,他割了八颗,老子和庭侯加起来也才两颗,借了你我俩咋办?” 陈康无奈道:“这不是抹不开面儿吗,记得他刚来咱标的时候,我还说过些风凉话,现在哪还有这个脸皮去借。” 陆子邙打趣了句没想到你小子也有要脸的时候,转头大笑道:“朱老哥,陈康这小子说要借你一颗狄蛮子的脑袋进城去抖搂抖搂威风,咋说,借不借?” 被小王爷特意安排在陆子邙所在这一轻骑队伍中的汉子朱庆笑了笑,“这有啥,借他两颗。” 陈康当即纵马返身,对这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老实汉子感激涕流,“朱老哥,不,朱大哥!等回了沧州,你不用掏一个子儿,咱哥俩逛遍所有窑子!” 朱庆递过去两颗头颅,笑容和煦,“好说好说。” 看着一脸滑稽谄媚样儿的陈康,轻骑队伍又传出一阵爽朗大笑声。 年轻标长还未言语,年龄虽然只有三十五六但军中威望极深的老队率吴猛先发话了,“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有力气搁这儿扯犊子,不知道留点劲回去快活?老子看你们这趟挺争气,回城就厚着脸皮跟老张求个假,让你们潇洒去,不过撑死了也就一两天时间,让老子逮到一个晚到军营的,哼,老规矩,全部鞭子伺候!” 轻骑队伍口哨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陆子邙走到队率和标长旁边,轻声道:“队率,标长,我与老刘他们都说好了,把这趟杀黑鹰栏子的军功送给四位兄弟,分发的赏银也一样,都送到他们的家人手里。” 标长皱了皱眉头,“陆子邙,我知道你小子来历不普通,跟那个叫朱庆的一样,都是上边儿直接派过来的人,身世比陈康孙庭侯他们几个只好不差,可擅送战功在龙骧军里是重罪,如果被捅了出去,军令如山,严重的话甚至要砍头,你真不怕?” 陆子邙嬉皮笑脸道:“标长当年敢跟老队率一起违抗军令去追杀那战败被放回去的北狄将军,何等威风,我们几个都是你俩带出来的兵,有啥怕的?” 老队率骂了声最常挂在嘴边的滚鸟蛋,脸上却满是欣慰笑意,语重心长道:“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就别掺和了,我与你们标长和几位老兄弟都说好了,这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还年轻,不为自己,也为了家里老爹老娘,多杀些狄人积攒战功,让他们也长长脸面。至于战死的那些袍泽,老子不是在整队的第一天就说过么,不可能亏待咱们标的每一位兄弟。” 北境龙骧军。 一声兄弟,一生兄弟。 一天袍泽,一世家人。 第48章 不讲理的老僧 这一日,大抵是过了清明的缘故,北狄荒原的日头开始变得毒辣,所幸有老阁主传授的玉皇楼傍身,不然呼吸便会像喝滚烫茶水般灼热。从姑苏腹地一路赶至金蝉州的梁尘,此刻如同苦行僧,牵马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大漠中,根据靖北王府所藏北狄地理志记载,再过两天,想必就可以抵达北原大王拓跋昊统辖的阿古木草原。梁尘拍了拍干瘪的水囊,希冀着能快点瞧见那片青翠绿意,他倒是还能撑住,但身边跟着走南闯北的“老伙计”在没法补充水分的荒漠里行走却有些力有不逮,想着到了草原,相信可以见到一些逐水而居的牧民,这位干瘦的老兄弟就不用再苦着一张脸了。默默无言走了大半日,骄阳落下,夜幕升起,梁尘倚靠小土坡坐着,燃起篝火,抬头望着低垂星空,乌雎同样屈膝歇息,蹭了蹭自己,梁尘轻抚马头,笑了笑,捻起一块土壤仔细搓揉,水气足了许多,快该临近草原了,观土是寻龙定穴的入门功夫,梁尘在昆仑跟老阁主学了许多风水堪舆术的高深窍门。天下祖龙出昆仑,其中一龙入陇西,一龙震秦岭,一龙归南疆,唯独北狄不见丝毫龙气,但近年有不少风水大师都言北狄终显本色,双龙齐现,对应南北两姓,春秋遗民涌入之后,这一言论俨然盖过了其它众说纷纭。梁尘背靠黄土面朝天,喃喃道:“五龙同临,许白出剑斩断一龙,还剩四龙,可震慑秦岭的,究竟是蟒还是龙?” 依旧还是勤勤恳恳喂养飞剑,好似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插秧育苗的耕农,偷懒一刻,收成就要惨淡一分。天蒙蒙亮,梁尘盘腿而坐,静气吐纳,按照道家典籍所述,“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天地间六种真气、沆瀣、正阳、朝霞、神明、粗秽。正阳顾名思义,日中之气。神明,粗秽代指人的精神气和粗浊之气。沆瀣为北方夜半紫气,朝霞是日欲始出赤黄气。不算正阳,后两者尤为裨益修行。清晨时分,吐息赤黄,大抵是境界不到,梁尘并没有感到如何玄妙,只觉得相较平时身子轻快了几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多了些体悟。所谓武道天才,一种是身负异相的如梦令萧蔷,因那颗大隋骊珠,兼具双象而不死,可称得上得天独厚。另外一种看似稀松平常,实则被天地大道青睐,故而武学成就一骑绝尘,藏剑于鞘二十余年,清霜剑重见天日便登至天人境的许白就是其中佼佼者,可以做到天人感应。除此之外,三教中的圣人也可算到这个行当里,算是背负大气运之人,例如西晋皇室遗孤白颍川,传言肩扛西晋仅存的最后一丝龙气。最后一种,要稍稍次之,但未尝没有机会踏入天人境界,如以力证道的仙人吕尚,威势竟盖过了前者属于第一种的东方闻樱。武道一途被誉为断头路,境界越高,越是逆水行舟,天地好似牢笼,武夫要另辟蹊径自立门户,何谈容易?故而才会有天劫落下,是谓天道昭昭,因果彰彰。 梁尘抬起头望向灰蒙天际旭日东升,自言自语道:“善恶终有报,万物有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言语,“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梁尘转头望向这名身披粗布袈裟脚穿草履的贫苦老和尚,昨晚便察觉到此人就坐在十余丈外的土坡闭目养神,没想去打搅,不曾想竟被他听到了自己无意中的自言自语。梁尘因为逝去的娘亲虔诚信佛,对吃斋诵经的僧人一直观感极佳,否则也不会被白衣住持罗法华说成是与佛门有缘,早年在北境不知布施过多少吃不上饭的穷苦僧侣,只不过身在北狄,遇上一位在这蛮荒之地不知从何而来的老和尚,即便他瞧着慈眉善目,梁尘仍不敢放下心中戒备。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信佛,善哉,善哉。” 梁尘压抑住心中突起的本能杀意,默默还礼。 老僧袈裟约莫是清洗多了,有些泛白,依稀可见多处细密针线的缝补,朴素到了极致,丝毫没有邋遢的感觉,须眉白如雪,手提一根老旧竹苇禅杖,面容慈悲。龙骧军曾有一名手持浑铁水磨禅杖的花和尚,身为随军偏将,对佛门八大戒律不管不顾,吃肉喝酒,杀人无数,战场上金刚怒目十分摄人,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禅杖开辟生死路,戒刀斩尽不平人。”最后死在了攻陷潼谷关的最后一战。老僧眯眼笑了笑,“贫僧每年都会自宗神寺从北往南而去,只为传经讲道点化愚蒙,昨日偶见施主吞月华餐日霞,深得道门失传已久的玉皇楼妙义,便想着来絮叨两句,但怕施主对佛门心有芥蒂,于礼不合,思量一宿之后,又觉得施主心中空有沟壑,若不知养意之法,恐跌入万丈深渊。巧的是听到施主闲论天道,推断信佛,若不嫌老衲聒噪,倒是可以与施主谈论些佛门精义。” 梁尘内心震撼,赶忙再次行礼,虔诚道:“原是宗神寺住持当面,晚辈恳请上师不吝赐教。” 老僧持杖而坐,伸手请梁尘也坐下,对他道破自己身份不予置评,缓缓说道:“公子以绝穴气机攀登玉皇楼,练双手剑,看似求重实则求快,外养天山玄铁打造的飞剑踏雪,先内养剑道第一人许白初入江湖的杀人意,故而造就了如今的江海剑意,蔚为大观,想必施主自握剑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懈怠过。能在这等年岁,就有如此坚韧不拔的毅力,加上与生俱来的聪颖天资,实乃罕见。” 梁尘内心再次被震撼的无以复加,在离家之前听许白讲述过关于这位老僧的只言片语,当时不以为然,今日一见,方见真章。 这位老僧,仅仅一眼就看透了此行北狄恨不得藏匿于尘埃的梁尘身上所有秘密。 听到这一席话,不禁联想到那位天王金刚相的白衣主持,小王爷默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他娘的不讲理啊...” 第49章 驭气上昆仑 梁尘平复好了心中情绪,脸色恢复如初,笑道:“老前辈不必用这先扬后抑的法子替小子开脱,直说无妨。” 老和尚微微点头,笑了笑,“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不论剑器,还是佛门闭口禅,道教锁金匮,亦或者武夫闭鞘养意,大体而言,都可论为积蓄精神,如同堵水成洪,求得厚积而勃发。只不过若一味堵封,尤其公子还如此年轻,心境恐难以受之,适得其反也说不准。上古贤人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但如何疏引,又有了讲究,是堵死之后一口气倾泻到底,还是偶有小疏,不时引至匮乏干旱处,犹如年复一年灌溉庄稼幼苗,静待收成,两者孰高孰低,公子以为?” 梁尘思虑片刻,真诚道:“不敢跟住持方丈打马虎眼儿,晚辈认为两者各有所长,必须选一个的话,我会选第一种,因为闭鞘养意,跟弓弦松弛有度是截然不同的道理,好比说一根绵延长线,断了再续上,到底会留下痕迹。小子窃以为此举难成气候。” 老和尚并未像那稷下学宫争辩的偏执文士那般,稍有见解不同的地方,就涨红了脸洪声驳斥,生怕一时片刻落于下风。老僧也没有以宗神寺住持的身份居高临下,默默揣摩着梁尘这一番好似有偷梁换柱嫌疑的措辞,知晓他并没有为了争辩而争辩的意思,温声道:“公子言辞犀利,又不失偏颇,老衲不禁有些汗颜,厚颜先跟公子讨口水喝,容老衲思虑周全了,再与公子说道。” 梁尘尴尬一笑,摸了摸后边儿干瘪的水囊,起身递过去,羞赧道:“就剩那么点儿了,老前辈将就着润润喉吧。” 老和尚并没有客气,从怀里掏出一只缺了沿儿的白碗,搁在地上,把水全部倒进去,将近小半碗,眯眼嘬了一小口,尝出了好似珍馐美馔的滋味。老衲看来,世间纵有再多山珍海味,也比不过干渴时的一口寡淡清水,当然,若能换成生平最爱的白粥,就更好不过了。 老僧喝了水之后,神色正经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公子观事如观道,以世间不平事养意,本是好事。只不过众生万相,各有不同,天地间不仅有浩然正气,还夹杂了不少戾气怨气,驳杂且无裨益,这条路注定漫长深远,犹入歧途,每走一步,每用心一分,都有可能走火入魔。公子在扪心自问的时候,可曾自我怀疑?再者以老衲浅见,世人的问心无愧,大多是于己无愧,可在道理上却是大大有愧,公子看这边。” 老和尚端起那碗晃动的小半碗水,持平,等到碗中水沉寂下来,缓缓说道:“公子,水随形而方圆,人随事而变通。我们为人处世,就像这口碗,碗里的水是天地正气,只不过各有深浅,不管再怎么晃动,碗中水,终究会归于平静。” 梁尘皱了皱眉头,没有作声。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公子可是想问,既然如此,何来一碗水端平之说?” 梁尘哑然一笑,点点头,双手合十道:“恳请老前辈解惑。” 老僧放下茶碗虔诚回礼,伸手指了指梁尘胸膛,温煦道:“公子,一碗水,端不平的只有人心。” 梁尘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心口,眼神变得柔和许多,笑道:“老前辈不愧是跟鸿胪寺住持并列的佛教老神仙,虽为释门高僧,却能以水论道,只言片语,就把天大的道理说在小事情上了,比较那些典籍上高深晦涩的佛经道法,实在要顺耳太多。” 老和尚连忙伸手摇摆道:“公子谬赞了,老衲其实擅长的并不是说法讲经,在寺里也就只会做些农活,道理什么的,都是仰仗着岁数大,慢慢琢磨出来的。老神仙这一称谓就更不敢当了,唯独跟个老字还能靠靠边,至于公子口中的老衲那位师侄,如今早已青出于蓝了。” 梁尘好奇问道:“老前辈为何没有跟德诚禅师一样留在南楚,反而孤身入了这北狄?” 老僧慈悲一笑,缓缓作答道:“三座王朝的帝王,仅北狄皇帝现在仍一心灭佛,多次诏书明令拆毁寺庙,焚烧佛经佛像,屠戮信徒僧众。老衲来北狄,并不是要妄自尊大感化那北狄皇帝,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北狄王庭要灭佛,没了寺庙没了香火,没了佛像经文,在老衲看来都行,但若是王朝子民数百万,人人丢了善心,可不太行啊。” 梁尘忧心忡忡,“听说北狄女帝在年初正式册封了清德宗的玄武真人为辅国之师,灭佛之举日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老前辈想仅凭一己之力挡住这滚滚洪流,怕是孤掌难鸣啊。” 老和尚轻轻摇头,笑声道:“公子此言差矣,只要天下僧侣佛心尚存,老衲就不是孤身一人。” 说罢,老僧小心翼翼地将缺了口的小水碗放回行囊,笑着把水囊递还给梁尘,停顿片刻后行礼道:“今日偶遇公子,得水半碗,是因果更是善缘,老衲在此谢过。看公子从南往北而行,若不嫌老衲多嘴,可再往西北行进三十里,经过一座峡谷,便可踏足草原。” 梁尘接过水囊挂在腰间,思虑片刻,恋恋不舍地抚摸老伙计的马头,转身说道:“老住持,有一事相劳,能否带走这匹乌雎,我孤身赴北,凶险未知,不忍心老伙计继续跟着受罪,更不敢轻易送谁,生怕就是一桩祸事,若弃之不理,良心也会谴。” 毋庸置疑已是北狄仅存佛头圣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公子慈悲为怀,老衲理当成人之美,正好路上也多个说话的伴儿,不算太寂寞。” 梁尘将陪伴自己走了一年光阴的坐骑牵给住持方丈,双手合十道:“多谢老方丈不吝赐教,就此别过。” 老和尚牵过乌雎,双手合十还礼,低眉道:“老衲临别最后一言,公子人中龙凤,他日能教金莲落塞北。” 梁尘当场愣住,望着老住持手持竹苇禅杖牵马而行,直至身形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老住持一人一马走远之后,梁尘悬好短剑踏雪,长呼出一口气,往西北急掠而去,如今当真算得上是孑然无牵挂了。 约莫过去了半炷香时辰,果真看到了一条起伏连绵不见尽头的深幽峡谷,梁尘身形矫健如豹,攀沿附上登至谷顶,沿着大裂谷缓行,望向极远处的长长天际线,心情大好。也就是临近草原,才能看到当下碧空如洗的湛蓝天空。 梁尘就这么一直缓行,不知过了多久,才喂养飞剑完毕,谷底蓦然颤动。 恍惚天地之间,叠起层层惊雷! 梁尘眉头皱起,回头望去,峡谷一端入口外侧,成千上万的野牛群疯狂涌入,宛如肆虐洪水倾泻入狭窄谷壶,心下一沉,赶紧向前急速掠去,一柱香的功夫,头皮发麻,驴草的,竟然有百来号牵马驱羊的牧民带着全家老小行走在峡谷另一头,两方一旦交汇,后者不是板上钉钉的要被野牛群碾压成肉泥吗?!这走的不是通天大道,是碧落黄泉的鬼门关啊,你们这些家伙好歹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难道就一点儿没有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吗?梁尘居高俯视,能看出来,牧民人流中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了这股震耳欲聋的响声究竟意味着什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撞不知所措。老人大抵是认了命,此刻面如死灰,妇女抱起幼童哭哭啼啼,有些青壮不顾营帐家当,沿着陡峭谷壁死命攀爬,真是好一幅人间百态的众生相。梁尘又极目远眺,依稀可见牧民身后远远吊着十几名手持弯刀的北狄骑军,感觉到了凭空而来的地震之后,策马返身离去,仿佛早就计划好的一般。原来如此,竟是一出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的绝户计。 究竟该如何自处,当下成了梁尘不得不去思考的问题。 若是没有住持老僧苦口婆心的疏导,小王爷势必会秉持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二话不说冷眼旁观,毕竟仅凭一己之力阻挡气势汹涌的数万野牛“洪流”,情况实在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跟自杀无异。 梁尘一咬牙,骂了句娘,身形坠入谷底。 哭嚎哀怨的百余牧民瞧见年轻人的身影,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其中一些虔诚信佛的老人已经跪地叩头,纷纷虔诚祈求佛祖显灵。 梁尘踏出一脚,拉开身形,双手叠于腹部。 大地蓦然沉陷一丈。 牧民望着这个陌生年轻人的背影,不禁喃喃道:“佛祖显灵了...” 与野牛群轰然涌入断裂峡谷的同时,一位须眉老僧托马登顶,眼神慈悲,双手合十道:“哪里是慈悲为怀,此子胸纳万物,大善也。” 梁尘静心凝神。 驭气直上昆仑。 第50章 吾往矣 梁尘猛地拍地,向后急速倒掠,也不管牧民们能不能听懂自己家乡的腔调言语,出声示意少数临危不乱的青壮牧民先行向后撤离,梁尘率先捞起一名孤零零的哭闹稚童夹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双膝弯曲,如迸出的凌厉箭矢弹射向陡峭崖壁,借力来回几次,在碎石落下的同时,落至山顶,放下之后舍身再次跃入深邃峡谷,再次抓起两名年幼孩童,只见他兔起凫举,身形稍纵即逝,四面八方都是虚影。牧民终于认清了当下的危险境地,连忙丢下羊马帐篷,向后奔逃。梁尘一气不坠,二十几次起落,总算先将目光所及处的三十多名孩童送到山顶,与此同时,牛蹄如雷声轰鸣炸开,大裂谷陡峭山壁碎石当空落下,尘土弥漫,宛如滚滚洪流的一大群雄壮公牛已然迎面撞来,梁尘顾不得理睬那些犹犹豫豫的青壮牧民,气落而不坠,眼角余光瞥见一名体态婀娜的身影,正弯腰扶起一名不慎跌倒的幼童,手里还牵一个,梁尘势若奔雷转瞬掠至她身旁,得见真容以后,心生错愕,却来不及多想,大手环抱住两名哭啼稚童就掠向山顶,安顿好之后重新坠入谷底,眼看大片牛群就要踏过那道“分水岭”,那名让小王爷心中都不禁感到容貌惊为天人的柔美少女轻咬粉唇,呆呆站在原地,眸中好似有看淡生死的释然,梁尘可没有闲到像她一般生出不畏生死的豪情逸致,径直奔向汹涌如浪潮的野牛群,一气浮沉二气升,体内第三道绝穴蓦然炸开,磅礴真气涌入胸腔,玉皇楼悄无声息登至五重。 谷底地面震颤,道路坑洼,碎石起伏,牧民吓得双腿发软,有几位年迈老人踉跄倒地,来不及伤春悲秋,互相搀扶着亡命奔逃。 梁尘气势磅礴,如狂风席卷,以势遏势。纯粹气机洗涤全身,外泄如洪流,以洪止洪。 梁尘再提一气,瞳孔蓦然睁大,双手缓缓平移张开,虚缈天地好似变为有形,沙尘石砾不得近身一丈,身后怔怔出神的女子只见年轻佩剑男子衣衫鼓荡飘摇,宛如叠起层层浪潮,神逸出尘,当眼眸血红的癫狂疯牛群轰然冲向他身前五步,就像撞到了一扇肉眼不可见的无形铜墙铁壁,为首齐足并驱的一线蛮牛额骨碎裂半身扭曲,往后疯狂挤压,再被后边成千上万的牛群躯体以力堆力,层层叠加,直到最前一排好似潮头的蛮牛给挤压炸裂,鲜血暴溅。此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牛群竟然被一名年轻人硬生生挡住沉重步伐,不得前进哪怕一丝一毫! 一头头重达千八百公斤的后排野牛丧失心智,发出低沉怒吼,依次撞向前方无形墙壁,尸体堆砌,瞬间高达三丈,模糊烂肉裹挟粘稠鲜血,顿时又竖起一道血腥墙壁,震骇人心。 健壮野牛全身肌肉壮实有力,不论雌雄均有粗大而光滑的尖锐双角,斜向后弯曲两个惊人弧度,耳宽鼻大,膝肘以下呈白色,肩峰高耸如瘤,单独拎出来一匹都让人心惊肉跳,更遑论牛以群居,草原上甚至出现过成年牛群以头角掀翻猛虎狮王的惊人场景。当下在峡谷无处可躲的逼仄空间与牛群洪流狭路相逢,好像唯有誓死突围,再无他法。 野牛本性温顺,但经不起激,尤其在被人为阻挡的情况下,心性变得极为凶悍暴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世人所谓的钻牛角尖在此处有了生动描绘。 梁尘重重呵出一气,双手猛然下按,六十余堆砌成山的野牛尸体轰然倒塌,与此同时,身形也在向后滑出三步距离,足下拖拽出一条刺目痕迹。 野牛没了前方“铁壁”阻拦,如开闸了的洪水再次朝谷深处倾泻。 梁尘双袖再次生风,左右手齐出,轰向两侧峭壁,飞沙碎石当空落下,砸向大片牛群,稍微阻了阻急骤冲势,梁尘嘴角缓缓渗出猩红血丝,知道飞石挡路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大批洪流涌入,注定只会杯水车薪,先前挡阻,充其量也就是减缓了牛群衔接的紧密态势,现在看似风平浪静,但当牛群体内潜藏的前冲气势彻底反弹爆发,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若是有三清境的雄厚内力作为支撑,兴许可以击穿峭壁堵塞江海,估摸着寻常金身境体魄的武夫都不敢说能在这滚落的拍浪大石群中活下来。可惜境界远远不够的梁尘再次后撤一大步,地面再次扯出醒目痕迹,中途换气六次,始终保持不坠。 我辈剑客,哪怕迎敌千军万马,步子可以缓,剑法可以弱,但胸中争胜之势绝不可坠。 他娘的,你许白说得倒轻巧,有种你来试试? 好像,说了句屁话? 心里发牢骚,但事一样做。 能挡一步算一步。 周而复始,体内气机流转愈发精炼纯粹,再登玉皇楼。 十几个来回,身形被逼着后退了七八丈,梁尘躁怒不已,杀气蓦然升起,以气驭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大块碎石,将十几头体型硕大的蛮牛砸了个稀碎,代价是呕出一大口猩红鲜血,心头巨震,再不敢莽撞行事,发泄完之后,双手叠腹再呵一气,沉重的嘈杂声逐渐在耳边淡去,天地仿佛静止,置之死地而后生,再无权衡利弊之计较,竟是以道家无为真意逐渐臻于佛门清净禅境,生死之间有鸿蒙,儒家以善养浩然正气,坦荡不畏生死,道家以清静无为做无所不为的大作为,佛门不惜以身搭桥,渡人达到往生彼岸。梁尘身为天机阁主花最多心思栽培的嫡传弟子,驭气扶摇直上昆仑,自有容纳三教根底精深学问的浑厚大气象,当初心生犹豫,乃人之常态,圣人都言君子不救,又何谈才及冠不久的梁尘?但随着投身洪流,久而久之,心中竟再无杂念,唯有天地正气存于胸腔,玉皇楼也终于在这一刻,登顶九重天。 圣人曾说君子不救。 可圣人还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梁尘无意中,竟开窍于神府。 第51章 终入大金刚 梁尘周身气态宛如谪仙,闭目静气,体内的磅礴气机凝聚右手掌心,传言龙虎山羽化登仙的张真人曾一指截断鹰潭江。一气蓄至九重天,梁尘右手作切割状轻轻一挥,呢喃低语道:“劈江。” 梁尘与奔涌而来的牛群的正中央,地面蓦然开裂,鸿沟乍现。 一排七八头野牛坠入大裂缝,直到被身后来不及跳跃的蛮牛填满,后者踩踏同伴尸体如履平地,再次向前奔涌而来,血肉模糊。 梁尘身形向后悠然倒掠而去,一劈再劈,生生不息。 真是好一幅花开花落的残破景象。 梁尘看似风流不羁,身形轻如灵燕,谪仙气态尽显,却已是七窍涌出鲜血,玉皇楼不管如何深奥玄妙,终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源泉,尤其讲究收放有度,起承转合。人力终有竭尽之时,小王爷这般不惜命的强行拔高境界一掌劈江亦然,总归是有油尽灯枯的时候。许白曾说剑意巅峰时,精骜八极,心游万仞,人间剑术极致蛟龙出海的气机流转倾泻动辄三千里,牵引江水浪潮倒悬于天幕,梁尘直觉告诉他定然可以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中明悟其中关键,只不过念头刚刚燃起,转瞬熄灭,因为撞到了一个娇柔体弱的细柳身躯,是那个破天荒没有立马逃命而是跟着梁尘后撤几步便小跑几步的牧民少女。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觉得荒谬,梁尘哑然一笑,抓住她柔嫩的肩头,往后抛去,停下步子,横立在即将到来的洪流之前,身形巍峨不动,闭鞘养剑,本意就是将精神气挽弓如满月,拉到极点,不将西北天狼射落誓不罢休。走这种注定吃力不讨的羊肠小路,终究比不得大多数武夫按部就班踏上的阳关大道,前者若一个不慎,就不是跌境那么简单了,甚至可能要毁掉穷尽毕生所打造的稳固根基,九层玉皇楼可不是那寻常高楼,摔下去拍拍屁股就能再爬上去,跌落以后要再想攀顶,难如登天。 那些牧民这会儿不知跑到哪了? 有没有出峡谷? 梁尘啐了口血水,低声骂了句真他娘费劲啊,心想实在不行还是撤吧,再死扛下去,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北狄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看到身后远远几名跛脚牧民的身影之后,转瞬消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娘的,今天老子就跟你们这帮畜生死磕到底了! 放任野牛轰鸣而来,已是相隔不到五步,近在咫尺,梁尘双手作掌,向前猛然拍去,无形铁壁再次横亘在双方之间,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蓦然浮现。梁尘七窍鲜血涌出更甚,死死盯着最前面一排野牛狰狞的恐怖瞳孔,双臂力道再次加剧,却仍是被顶退半步。 梁尘衣衫鼓荡尤胜先前几分,收回双手在胸口捧圆,汹涌气机被凝成球状,紧接着跟随梁尘排山倒海的气势喷薄而出。 峡谷尘土飞扬席卷黄沙。 梁尘死死咬着牙,却仍寸寸后移。 野牛群一样是闷吼着寸寸前行。 小王爷气机隐约有枯竭之势,再硬扛下去只会本源受损。山顶身披朴素袈裟的老僧见到时机成熟之后,双脚悬浮,单手持竹苇禅杖,宛如开了天眼的佛陀,御风而行,极为动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手持靖北王府九层阁中的飞剑踏雪,必是深信佛法的小王爷无疑,能为了事不干己的牧民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可知其根骨本性,善心齐天。” 老和尚身形如鹰隼俯冲,掠入峡谷底部,脚踩虚空,一连串的蜻蜓点水,震起层层涟漪,轻声道:“小王爷机缘已成,且让险些铸成大错的老衲赶退牛群。” 梁尘下意识地向后掠去,与不死心跟过来的那名牧民少女并肩站立。 老和尚双脚落地,转身后留下伟岸背影给那一男一女,将手中禅杖轰然插入大地。 低眉如慈悲菩萨的老和尚,金刚怒目,一声沉闷低吼。 声如迅雷疾泻声闻千里之外! 北狄新武评,除去天下十人和五大魔头之外,另设有三教榜单,尤其对这名佛门圣人推崇至极,最出名的一段话便是:宗神寺慧威圣僧,演法无畏,乃如雷震,犹狮子吼,慑伏众生。 峡谷内,剩余八百多头野牛顿时停下前冲,原地寂静。 天地刹那间沉静,峡谷内血水流淌成河。 老和尚重重叹了口气,颓然低头,双手合十。 转身后,手持禅杖缓缓走向连骂句娘力气都快没有了的梁尘面前,老僧再次双手合十,“先前没有道破小王爷身份,是不想将这桩机缘点的太透,不曾想却让小王爷身陷囹圄,老衲惭愧。” 梁尘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靠在泫然欲泣的少女怀里,喘着粗气,嘴角还在渗出鲜血,艰难扯出句话,“老前辈,不是我说,你做人也忒不地道了。” 老僧将禅杖插入大地,也跟着盘腿而坐,为他把脉,缓缓说道:“小王爷四大绝穴尽开,体内玉皇楼也登至九重天庭,没有比这一刻还恰当的时机了。” 老僧如释重负,从背后行囊中取出白碗,伸指在手腕轻轻一划,装满一碗以后递给少女。 今日,小王爷赠老衲半碗水。 老衲便还你一个佛门大金刚。 梁尘心中震骇的无以复加。 老和尚的血液竟然是只在晦涩佛家典籍才有寥寥几笔记载的金黄色! 已然是证得无上之躯的金刚佛陀。 梁尘双手颤颤巍巍地已经抬不起来,少女心思灵犀,喂他喝完了平生仅见价值远远超乎想象的金黄血液。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仅仅一瞬间,那层薄如轻纱的窗户纸终于在此刻被捅破。 老和尚缓缓站起身,双手合十,虔诚佛唱,早已背的滚瓜烂熟《金刚经》文字浮现心头,慈祥笑道:“善因结善果,一切皆是缘法使然,恭喜小王爷踏入大金刚。” 梁尘沉重的身子蓦然轻快许多,七窍也不再往外渗血,笑容灿烂无比,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道:“小子谢过住持圣僧。” 老僧点点头,搀扶着梁尘坐下,又与他讲述了些佛法精义,以及大金刚与金身境的些许不同之处。 不知不觉,日头逐渐落下原野。 老和尚掸去袈裟的尘土,缓缓起身,单手持禅杖,双手合十道:“小王爷,老衲不再逗留了。” 梁尘跟着站起身,面容肃穆,虔诚还礼。 老僧欣慰一笑,正准备转身离去,犹豫片刻,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憋好久的话突然说出口,“小王爷,容老衲再多句嘴,如果可以,最好尽早返乡。” 梁尘笑容和煦,“老前辈何出此言?” 老僧默默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低声道:“未观形貌,先相心田,小王爷心如澄澈琉璃,是谓福地,眉如新月,更乃大富大贵之相,可这额间,却生出些许暗淡,故而老衲推断,应是家中有亲近之人去了。” 梁尘呆滞不语,视线瞬间模糊。 老和尚重重叹了口气,“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老衲或许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若说晦气了,小王爷莫要见怪。” 梁尘默然点头。 老僧看着这位善心发自肺腑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动,埋头大苦无声。老和尚不忍心再看,双手合十,慈悲佛唱一声,望着远方,喃喃道:“夏蝉冬雪,不过一瞥,生死轮回道上,又有谁能堪破迷障,超脱其中?” 老住持一路念《地藏经》而去,出峡谷之后,掠上山顶,牵马前行,轻声道:“万籁歇。” 第52章 谁定盛世 梁尘再次醒转已是隔日清晨,大喜过后的大悲,劳心劳神,不知觉竟陷入了沉睡。梁尘眼眶干涩,并未第一时间睁开,先内察新晋境界的体内气机流转,过去一夜之后,好似烈火熊熊燃烧,虽欣欣向荣,可总归有种不可控的陌生感,仿佛对初入大金刚境还有些懵懵懂懂,这让习惯了掌控身边一切状况的小王爷喜忧参半,继而查探四周呼吸频率,这才缓缓睁开涩红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绝美面庞,初见之时就已被惊艳,只能以不似凡间烟尘来形容她的姿容,一双罕见的湛蓝眼眸,深邃似繁星,身段若是长开了,兴许能跟白颍川平分秋色,后者是绝代风华无处觅,唯纤风投影落尘。前者则是玉面天生欢喜,如同不加雕琢的软香温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狄境内风沙粗粝,女子性子烈,身架子往往比南方女眷粗犷张扬,如梦令萧蔷和这牧民少女是其中稀少的特例。 梁尘或许是性情使然,对这名中原王朝豪门大族都难得一见的绝色少女心生些许好感,好似笃定了她即使听到自己与老方丈的谈话也不会泄露出去,从南往北而行,这种天然信任感还是头一次,缓缓站起身,开口问道:“那些牧民,没事了吧? 女子伸出手指向山顶方向,小脸俏红,点了点头。 梁尘抱着她的温软身躯,足下生尘,凌空踏出一步,竟隐约有登天之势。身形倏忽闪过,转瞬间就掠到了山顶,被救牧民大多年幼,跑过来围在少女身边,看梁尘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与向往,小王爷一笑置之,望向天际逐渐升起的红日,沐浴朝阳,舒展筋骨,金身佛陀,顾名思义拥有金刚不败之身,传言可以慑伏酆都万鬼,退避冥府诛邪。梁尘也是听了老阁主阐述,才知世间所谓的金身境大多都算是伪境,唯有鸿胪寺罗法华和百年前坐化的王金刚才算是金刚之躯,罗法华当年孤身西游,江湖内的魔道门派中不知是谁先传出吃白衣僧人一块肉可得长生不老的怪诞秘闻,各路妖魔鬼怪蜂拥而至,却一人都没有得逞,最后罗法华途径东土,众目睽睽之下割一块肉给了骨瘦如柴的饥寒老妪,半年之后老人寿终正寝,却也不见长生,传闻才逐渐消散。 梁尘活动完筋骨,对着南边儿遥不可及的家乡怔怔出神,默默跪地,嘴里念念有词。旁边少女与二十几个少年孩童不敢打扰这位神仙高人,陪着虔诚祷告。梁尘站起身,抬了抬眼皮示意牧民们可以安心去拣选峡谷底部的野牛尸体做秋冬储肉,剩余的野牛群被佛门狮吼震慑,寂静片刻之后,早早就掉头涌出峡谷,梁尘将陆续将全部牧民送到山下,期间几名性子开朗的孩子只觉得腾云驾雾胜似逍遥神仙,拍拍小手,开心大笑。 当下只剩亭亭玉立的佳人,故苏州再北,所处地势陡峭,气候严寒,秋冬时节富人以兽皮为裘,其中豹貂狐兔鼠较为华贵,贫家则以牛羊猪马的皮毛做成衣帽抵御风寒,春夏以褒衣博带取代了深衣袍服,布帛衣料,贵贱又有粗细之分。像眼前少女,宽衫大袖,穿云头锦履,只能算得上朴素干净,远比不得显赫家室婢妾靓妆艳服光彩照人。不过她浑身气质似出水芙蓉,婉约恬静,山顶无人,梁尘终于可以细细打量这名婀娜少女,她小脸羞红,眼神躲闪,两根纤细玉指悄摸摸绞弄衣角,梁尘被逗笑,只不过有前车之鉴,就没再招惹这名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当即抱起她掠向峡谷底部。 北狄骑兵等候一天一夜,始终不见牛群,察觉到事态可能出了纰漏,整军结队冲入峡谷,梁尘耳力惊人,放下女子之后,俯身贴地而听,眉头微微皱起,本想着安顿好牧民之后就此远去,却偏偏又碰到这群心性毒辣的畜生前来搅局,顿时心生烦躁,骂骂咧咧掠向传出声响的地界,迎面冲来二十余手持弯刀的骄横狄骑,瞅见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佩剑男子,眼神充满了不屑。梁尘也懒得废话,飘扬前行,抓起两名领头骑兵,猛地丢掷出去,可怜凶悍骑兵还未来得及做反应,身体就砸在了峭壁上,顿时变作一摊肉泥,梁尘心下一惊,这是自己现在的实力?剩余骑兵瞬间停步,神色俱紧,一名勇猛狄骑策马狂奔,梁尘泛起狞笑,身形当空掠去,不等战马撞来,一脚踩向马头,战马头颅炸碎,鲜血暴溅,紧接着揪住那名狄骑摔向后方,一声巨响过后,骑兵队伍人仰马翻。 二十多骑兵认清局势之后,再不敢挑衅这名年轻男子,亡命逃窜,谁都能看出来以车轮战碾压敌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用在当下实在再适合不过。梁尘既然开了杀戒,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前去通风报信,身形急掠,转瞬之间追赶上奔逃的骑兵队伍,“慢悠悠”递出一掌又一掌,拍向战马身侧,好似拍死一只只苍蝇,峡谷两侧岩壁蓦然炸出一朵朵猩红血花,凄惨至极。梁尘扪心自问,论战场谋略自己远逊于二哥在内的龙骧名将,更做不出辛右安领军灭一国的雄烈壮举,可要在北狄杀一些蛮子,都得像个娘们处处小心顾及的话,以后又何谈替梁衍镇守北境国门?! 大秦定鼎中原,乃是凭借双手染血抢夺过来的,而不是满口扯些仁义道德,春秋乱战,有多少场屠城坑杀?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武将英才,庙堂权臣,世家贵族,江湖武夫,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都在青史留名,可最后呢,还不是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以谦谦君子之风统帅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帝国北门一旦被攻破,被北狄长驱直入,毫无疑问,北境四州定然头一个惨遭生灵涂炭。到了那时,想必大秦王朝那些一直给北境四州下绊子的肱骨忠臣,心中才会幡然醒悟,究竟是谁,保住了这天下二十余年的太平盛世。 记得小时候大姐梁清纠结于春秋诡辩大家公孙龙提出的“白马非马”理论,还不曾满头霜雪的老父梁衍乐呵呵说爹要指着它说是马,那就是马,谁敢放声屁? 正是那位蛮横不讲理的老人,却在小儿子临走前的最后一晚,还说了句看似没有道理实则却是天大道理的话。 天底下没有人生来就该死,尤其是没有一定要死的百姓。 只要我梁衍一天活着坐在北境,秦狄两国边境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第53章 清德七子 梁尘脸色阴沉,仰仗着新晋的金身境界解决掉这帮漏网之鱼,没有再去管那些牧民的生死存亡,身形如游鱼,径直出了峡谷,青苍绿意浮现眼前,霎时心情大好。 见到大片水草,梁尘躺在湖畔草地,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得到了不输半步三清境的大金刚体魄,与玉皇楼九重天相得益彰,可谓融入了佛道两教精深根底,前途无量,转头看一眼静躺在旁的踏雪,调笑道:“春秋年间的铸剑大师李沧海,用天山玄铁打造了踏雪飞鸿一对雌雄剑,辗转多年,飞鸿跟了公孙家的剑冠,你不幸到了我这个草包手里,总不能太丢你的脸。” 梁尘脱下沾血的青衫和白底褂,蹲下身子放进湖中清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尤其练家武夫垂涎三尺的金丝软甲,金丝甲曾被白颍川一记短剑在心口位置捅出个窟窿,返回北境之后甲署阁天工巧匠夜以继日缝补,终于在临行前补全。北境龙骧军战力冠绝天下,跟这个墨家矩子领衔的秘密机构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可谓居功至伟。软甲设剑囊,关键时刻储藏佩剑,入北狄之前,梁尘驭剑破敌十五已是极致,自虎门关一路走来,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封鞘养意,砥砺剑心,曾在许家小院飞剑取头颅三十,襄林城剑不出鞘,碾压小二品董文炳,偶有所悟,剑术精进许多,在峡谷与野牛群硬碰硬,无意中竟然冲破神府,玉皇楼登顶九重天,新开第四道绝穴,再来驭剑,寻常金身体魄也如纸糊。梁尘将衣衫摊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沉心驭剑,踏雪飞旋不停,眼花缭乱,通灵非凡。 许白总计给梁尘挑了五柄飞剑,不算此刻正在空中盘旋的踏雪,分别是剑弧圆润剑身雕刻有水波云纹的水云,好似水中游鱼,遇水则发,浮萍青苍两剑古朴且沉郁,适用于土木气极盛的茂林平原,最后一柄玄甲游龙,大火烧就七七四十九日锻造而成,剑意卓然,锋芒最甚且杀力无匹,堪称气冲霄汉。五剑如同世间佳丽,秉性各有不同,踏雪如同邻家少女小鸟依人,养剑顺畅,水云犹如大家闺秀诗情画意,颇费功夫,浮萍青苍好似风韵少妇,极难驾驭,仅剩的游龙,就跟倾城绝色一个德行,性子阴晴不定,软硬不吃,只能强行镇压,故而梁尘这趟只带了踏雪剑傍身,虽然此剑品秩相较于天下十大名剑,稍逊半筹,但昨日渗透佛陀金黄血液之后,几乎一瞬成就无上剑胎,不仅如此,今早时逢日光竟璀璨生辉胜似朝露,实乃意外之惊喜,不枉日日精心饲养,终于算得上养剑大成。 梁尘起了玩心,不知疲倦的驾驭飞剑斩水草,力竭后收踏雪回剑囊,梁尘会心一笑,往后仰去,双手负于后脑勺,倦意涌上心头,缓缓闭目养神,老阁主曾经说过,天下龙出昆仑,每条干龙从起点到入海又按远近大小分远祖、老祖、少祖,有山老无生气嫩山有气运的说法,因此寻龙点穴应到少祖龙脉寻找,而非远古龙脉和老祖龙脉,越是临近昆仑,随着沧海变迁,靠西北而诞生的王朝越是难以应时运而生,仅以风水论,依照如今的两种说法,就有四龙一蟒说和五龙说,可不管坐镇西北的是蟒还是龙,大秦王朝都安置异姓王梁衍屯兵北境,与北狄对峙,而将皇室宗亲六大藩王投入了龙气鼎盛的中原,让一位外姓人看门护院,天子李家的深远用意昭然若知,其中广陵王与已逝先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驻扎奔流不息的长江一带,可谓良苦用心。只不过气运一说与天时地利人和挂钩,总是有太多不能细究的地方,学识渊博如老阁主,也说世间万事无常,无论再怎么盛极一时,游走在亘古的光阴长河,终究也会落于尘埃。 梁尘眉头微微一皱,突然站起身,穿好衣衫,随即看到有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上下打量自己一遭,饶有兴趣地点点头,这位道士高鼻深目,眉毛修长,身上的装束与中原道士略有不同,穿着长青袍,腰间系有碧绿丝绦,背了一柄雷纹绿铜剑,以北狄南朝特有的腔调,眯眼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上乘的呼吸法门,敢问师承何人?” 早已隐蔽气机的梁尘平淡道:“无可奉告。” 中年道士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哦?那就是秦北来的密探了?” 北狄女帝登基之后,奉道教为国教,清德宗玄武真人更是地位煊赫直上九霄的彪炳大国师,传言座下有高徒七人,但是知名知姓的只有六个,一样被北狄视作抬手便可翻云覆雨的得道神仙,被誉为“清德七子”。独孤女帝登基之前,道教不显,但自从玄武真人被敕封为国师,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清德宗数百道士,少数拜爵,其余大多平步青云,被当朝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尤其玄武真人的九位高徒,更是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御赐黄紫亲贵。 梁尘瞥见道人腰间的碧绿丝绦,讶异道:“道爷可是清德宗的七位大神仙之一?” 负剑道人冷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小子,我且再问你,可曾见到一位老僧从这里经过,想好了再回答。” 梁尘对此人身份有个大致认知之后,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无奈道:“回禀道爷,小子的确见到一位手持竹苇禅杖的老僧自北往南而去。” 佩剑道士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皱了皱修长眉毛,冷哼一声,身形朝南边飘然而去。 梁尘等到道人身影渐渐消失,确认他并没有暗中折返隐匿,这才让雄浑气机向体外铺张,身侧小湖平静水面瞬间乍破,震起层层涟漪。 梁尘面容平静,从软甲剑囊掏出踏雪悬于腰间,望着道人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腰系碧绿丝绦,身背雷纹铜剑,清德七子之一,长阳子,邱倒悬。” 第54章 又一阵忧郁 梁尘这几日驭剑愈发得心应手,自知已经晋升金身初境,也见怪不怪,二品之下不论境界高低评断,世间武人能够跻身二品境界,足以称得上木秀于林之辈,分别扎根在各座江湖,各自称雄,被常人视作宗师级别的大人物,高不可攀,可只有真正踏入一品之后,才知以往不过小风小浪,不足以掀起波涛,千里山河跃然纸上之后,才是美不胜收的浑厚景象。就说梁尘目前驭剑,一剑惊鸿而过,却不只是看飞剑最终停悬何处,飞剑运转的快慢,势头猛还是弱,以及飞旋出的弧度轨迹,同样清晰可见。梁尘以此推断,等登至三清境,应该就可以分心同时驾驭九把飞剑以上,并且还能预测飞剑下一刹那的前行仪轨。至于那深不可测的万象境,以梁尘目前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预见出其中的深奥玄妙。小王爷望向逐渐趋于平静的湖面,叹了口气道:“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才能品尝出个中滋味,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脱,方能领略大好风光。他娘的,也就你陈青山能说出这种不要脸皮的歪门道理。” 既然在这里碰到了清德七子之一的长阳子邱倒悬,那此地可想而知就不能久留了。梁尘在湖边稍作休息,接着往更北边的草原走去。 大道飘渺无踪迹,人似蜉蝣,游走于天地,渺沧海桑田之一粟,穷极一生,只为追寻那无边无际的广阔天空,可有些人,或许连蚍蜉都算不上,又何谈得见青天?剑道也是一个道理,公孙剑冢剑走偏锋,以砥砺剑术谋求大道,剑冢弟子勤勤恳恳在剑招剑术上登峰造极,令剑法全部落在了一个“术”字上,不可谓另辟蹊径,许白就曾言论过此举尚可,未尝不可成就大气象,不然也不会亲自在九层阁挑选五柄飞剑交给梁尘,并授予他养剑这一风光独好的偏门窍法。梁尘最先得飞剑五柄,好似得了心爱之物的稚童,第一趟游历疯子般同时喂养五柄,乐此不疲,也实在不能算是得而不惜,暴殄天物,能有今日的景象,也对得起许白在他身上的良苦用心了。至于何时能御剑腾云,梁尘也就闲来无事遐想一番,偷着乐呵乐呵,不敢奢望一朝一夕就能功成,老住持慧威僧人赞他天资卓绝,梁尘并没有妄自菲薄,更不敢目中无人妄自尊大,只是一笑置之,毕竟见过许白和东方闻樱这两个得天独厚的武道高人,小王爷实在是没理由去自傲自负。 梁尘沿湖而行,体内气机先前驳杂求繁,初入金身,就化繁为简,开始返璞归真,隐约有了江海雏形,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羌笛声。 抬头望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不远处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正在搭建大小毡房还有灰白帐篷,生活在北狄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像在富庶中原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可以耕种的农田,各个部族的草原牧人每当冬雪消融,就要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寻找新牧场,卷柳为圈,以相连锁。当下暖春四月至以后夏末八月,水草丰茂,是放牧的黄金时节,不过居无定所的牧民生活绝非外界想象的那般轻松惬意,北狄草原牧人迁徙,要遵循部落阔察订立的规矩,在疆界以内的草地驻扎营帐,草原虽广袤无垠,但牧地都被阔察依次瓜分殆尽,这些阔察以拓跋姓氏为首的王室宗亲权势最大,只有极少数在北狄扎根了成百上千年的老牧族部落才有自由下牧的权利,一般来说,哪怕是天寒地冻暴雨如注,部落阔察都不允许邻近部落的牧民进入自家领地营帐避难保畜,故而草原常年部落族群间的战争不断,哪怕是同为王室宗亲出身的大阔察,也会大起兵戈,杀人掠地,直到将对方彻底驱逐出领地为止,手段血腥至极。也就是北狄女帝登基之后,致力于弹压以拓跋氏为首的北原王庭势力,情形才略有好转。 梁尘循着悠悠羌笛声,见到一位面湖吹奏的熟悉背影,她鼓腮换气,纤细手指换着按住笛孔,双管竖吹, 醉美羌音,婉转苍凉,梁尘深谙音律,但唯独对羌笛了解尚浅,府上倒有几根竹肉厚薄一致的河南湘妃竹制作而成的优质羌笛,海棠院唯有大丫鬟九歌擅长此道,梁尘驻足聆听许久,心底泛起些许惆怅,离家那么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怀念起枕在九歌白嫩大腿上闻着那沁人芳香安心熟睡的场景,唉,也不知那丫头如今在做些什么?梁尘带着淡淡的忧伤望向湖边的婀娜背影,想到自己一路走来跟个孙子似的东躲西藏,就连在鹰隼城去趟青楼,都他娘是为了打探情报才过去的,更别说之后见到那琴剑山庄的如梦令萧蔷了,不得不说,这娘们长得是挺俊,就是下手忒重了。心念至此,再看到眼前这名性子温良的牧民少女,愈发觉得顺眼了许多,啧啧两声之后,一时间竟没来由有些登徒子故态复萌。 久浸花丛片叶不沾身的小王爷此时一阵头疼,自打下定决心练闭鞘剑以来,就没有再尝过半点儿荤腥,花鸳机还在的时候,闲来无事兴许还会去挑逗一番,可天高皇帝远的,如今她估计已在京城隐居,上哪儿找去?当下一阵忧郁,还真给那老方丈说中了,这积蓄精神一事儿,还真不是寻常人能去琢磨的,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求的乃是水滴石穿,但也不能就这样活活旱死啊。 梁尘又一阵头疼,摆在眼前好像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就去做那狂蜂浪蝶和下流好色之徒才能做出的登徒子行径,要么就是瓜田李下非礼勿视非礼无闻勿听恪守君子礼仪连登徒子都不如的呆子。 可怜小王爷,裆下又开始忧郁起来了。 第55章 万事思量遍 随着北狄新武评的横空出世,江湖中跟风者络绎不绝,相继列出了天下十大侠士,十大兵器等榜单,数不胜数,就连酒楼也顺应时势摆出招牌十大名菜,随之而来的竟还有青楼十大名妓,令人不哭笑不得。北狄点评本朝十大名妓,比较南方的风雅含蓄,言辞间就要露骨许多,鹰隼城有幸入榜的风月阁花魁小凤仙以恬言柔舌着称于世,据说一根香软小舌尤擅撩拨男子腰肢,压箱底绝技是那美人吹玉箫,除此之外还有些关于房中欢喜术的点评,实在让中原士子感到难以启齿,至于内心对那些朦胧文字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此时身段婀娜的美人粉唇含玉笛,梁尘难免有些思潮起伏,世间好看女子宛如天赐之物,仅仅站在那,便也养眼舒心。只不过梁尘眼光较为挑剔,即便湖边少女脸蛋身段都可算上世间极品,却也经不起大环境下的扣减,像这般贫家少女,少不了常年劳作,双手生出褶皱,久坐马背,捏起来该软的地方就会不可避免变得粗糙,若胸无点墨,见识浅陋,养成了泼落性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只会渐渐泯然众人矣了。早年小王爷游历北境见到身段脸蛋也还算尚可的贫家女子,兴许还会拣选几个带回海棠院留着伺候自己,不忍心看她们被暴殄天物,可梁尘如今身在北狄,总不能将她强行掳走一路北行吧?想到这儿,心情愈发忧郁了起来。 曼妙少女抬头瞧见这名在峡谷于她有救命之恩的年轻男子,惊喜溢于言表,又出于羞涩,并没有出声惊扰恩人公子的沉思,只是手心不自觉渗出汗水,握住心爱的精致羌笛搁在胸口,眼波似水,生怕这名对整个部落有大恩的年轻侠士再次不告而别,见他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悬着心的才悄悄放下,露出浅浅微笑。她并非土生土长的本部落人士,幼年时被遗弃在毡帐外边,等听到阵阵啼哭声的老族长赫连安达追出去之时,只见襁褓女童,以及信物羌笛,篆刻有宇文独孤四字。少女初长成,艳压草原,只不过拓跋昊麾下势力错综复杂的阿古木草原,女子美色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权贵阔察们争相抢掠的货品,她所在部落的阔察只是一名耶律大族的旁系偏枝,守成尚可,拓土远远不足,得知手下部落竟冒出来一名姿容绝美的天仙女子,连忙就要将她献给一位实力雄厚的大阔察换取牧地,羸弱的小部落人心凝聚,不堪受辱,举族迁移,掌控部落生杀大权的阔察大发雷霆,当即派遣骑兵追赶,大批牧民只好跨越辖地拔营迁徙,小阔察不想让人得知真相,出于无奈,只好付给邻近族群一笔过路费,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还是被一位威望极深的年老阔察获悉内幕,曾经抢掳八百少女豢养在帐中的老阔察即使临近古稀岁数,对女子垂涎欲滴的渴望依然不减分毫,干脆派人将追赶的骑兵宰了干净,自行追逐这块嫩肉。 随着所传言论越来越玄乎,这名举世无双的美人一时间成了香饽饽,竟引发出了新一系列草原阔察之间的恩怨角力,部落牧民们没来得及受牵连,倒是六七股奉命追赶的草原游骑被大鱼吃小鱼,死了个干净,最后终于牵扯出一只洪水猛兽,那人正是北原大王拓跋昊的小儿子,师承北狄武道第一人陈北玺,性情残暴如豺狼虎豹,钟爱二十岁以下的妙龄女子,尤其是幼女,最得这名畜生青睐,不然也不会时常派出手底下豢养的江湖门客伪装成马匪去边境烧杀抢掠。这次命人驱赶违例牧民羊入虎口的阔察以不贪图美色,残暴统兵治民着称,号称谁也不怵,可得知这拓跋小王爷要插手此事的内幕之后,竟当场吓晕了过去,好在阴差阳错,这些本该被牛群碾成肉泥的牧民,被赶赴南朝的佛门圣人和小王爷梁尘出手救了下来,之后便再也不敢过问,牧民们也总算得以苟延残喘了下来,在这块不可多得的水草肥沃地驻扎营帐,少女前几日找到族长,说族人若再被当地枭雄刁难,她愿意前去阔察营帐,老族长赫连安达年事已高,带着族人一路辛酸逃命,他把少女养大,早已将她当作了亲孙女一般看待,虽然心疼不已,却也没有出言拒绝,毕竟老人肩头上还扛着一百多条族人的性命,若再这么坚持走下去,最后只会闹得个族破家亡的悲惨下场。 慈悲心能纳一切福,牧民穷弱贫苦,自然做不得那些放生牛羊牲畜的矫情好事,可她却有一股自小天性使然的善良性子,扫地恐伤蝼蚁命,飞蛾扑火纱罩灯。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贴切不过,虽说身世凄惨,但能够让部落上下为了她不惜举族迁徙,除了少数跟骨子里面的血性使然,更多则是怜惜她的苦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女子貌美,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上本就不是一件幸事。 梁尘自从拜师天机阁,对世间万事都有了些独到的见解,可有些东西到底也想不明白,例如在峡谷中,老住持的佛门狮吼姗姗来迟,大批牛群死在自己手上,难道不就是间接死在了自称险些铸成大错的老方丈手中?佛家说众生平等,不可否认,老僧已是那至高佛陀境界,可这笔糊涂账又该怎么算?黄花岛主甘龙曾有一言论,凡人气运大抵在生下来就已注定,以后得失,无非就是与老天爷打着算盘斤斤计较,虽然这句话被老阁主以三分天定七分人为所驳回,但真正能逆天改命的人,天下间又有多少?至少梁尘前些年在昆仑山翻看那些寄往阁中的信件,跃然纸上的无疑是世间百态,也不曾见过多少从寒门士子摇身一变成为王侯将相的特例。 梁尘叹了口气,默默说道:“人间千古事,最费思量。” 第56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梁尘经过先前一阵邪火燥热之后,神游太虚,再回过神来,心如平湖,不再当那迈不开两条腿的偷窥痴汉,走近那名容貌甚至可以与大丫鬟九歌平分秋色的少女,瞧见她羌笛上刻有的四个北狄文字,好奇地拿到手中,端详一阵后眉头皱起,问道:“能听懂南朝口音?” 少女涨红了脸点点头,声若蚊蝇,“懂一些,但讲不好。” 北狄建立之初,文字书写规范并不完善,繁杂不一,独孤女帝执掌王朝之后,情况逐渐改观,只不过南北两朝依然泾渭分明,女帝每逢秋猎巡守,或于水亭屏语,或与随侍近臣以铁箸画灰为字议事,偶尔言谈,北王庭大臣私下里都会对操着一口流利中原腔调的南朝官员表露出嗤之以鼻的态度,出身便在马背上历练的北朝王帐人士,难免会时时刻刻充斥着血脉纯正的无与伦比自豪感,对那些春秋一战故国被碾碎个七零八落的北迁遗民士族当然不会有一丁点儿好脸。春秋乱战之后,大秦定鼎中原,北狄雄主病死在龙榻上,女帝以少主年幼为由临朝摄政,先立耶律玄机为顾命大臣,再顺势篡位,紧接着安抚动荡不安的民心以及迁徙而来的春秋遗民,使得北狄朝野渐渐转而清平。与大秦王朝五次举国大战,后者唯有一次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便是灭国西晋之后,携着定鼎中原的天下大势,百般思虑,选择趁着北狄国力尚弱,老皇帝李世御驾亲征,梁衍领兵,主动出兵,三线俱胜,一路打到了南朝龙脊州京畿重地,只可惜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将整个北狄收入囊中,给这块弹丸之地留下了喘息机会,世人传言是靖北王梁衍出于私心,不希望北狄就此覆灭,导致自己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惨下场,才枉自退兵。事实上是梁衍此役几乎打光了一大半踏过春秋战火的龙骧铁骑,都未能把北狄一举歼灭,最后李世不忍,双方着手签订合战盟约,所有随侍大臣,就连首辅苏仪也认可了此事,但只有梁衍不惜以头颅作保,身披将军甲,私下面圣,声称只要陛下给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带着龙骧军孤军捣穿北原,哪怕拼完剩余二十万甲士,也要教北狄不存国号。 当时首辅苏仪站在帝王身侧,听完这一席话之后,破天荒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闭目沉默不语。 最终梁衍还是被下旨退兵率先返回北境,老皇帝也在同年寿终正寝。 此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梁衍也算在春秋战事之后又替李家天子背了一顶黑锅,许多跟随他马踏中原的百战老卒正是经历了这件事才一言不发卸甲归田。 之后自李渠登基以来的四次战事,皆以大秦王朝战败告终,其中最后一次最为惨烈,常安城以北的东线,李渠殚精竭虑花费十年布下的精锐边防几乎被北狄铁骑一扫而空,打从那以后,东线战场坚壁清野,没有天子御令哪怕是皇室亲贵也不准擅自动兵采取攻势,也就大将军石宗宪兼着兵部尚书一职率军亲自镇守两辽,加上首辅苏仪在皇族之间游说,给予了号称花费了王朝国库半数钱财的雄厚内援,东境战线溃不成军的颓势才略有一丝好转。 梁尘愈发感到好奇,问道:“你父母是北狄哪位皇室近亲?” 她一脸茫然,摇摇头道:“我是孤儿,从小就被赫连爷爷带回族内收养。” 梁尘对于那些皇室公亲里那些个腌臜事知道的自然比常人要多些,当即脑补出一场不可谓不滑稽的凄惨大戏,笑问道:“你难道不认得这四个字?独孤和宇文,就没想过自己是被那遗弃的金枝玉叶?” 少女瞪大眼睛,张开小嘴,显然这名稚嫩美人并没有小王爷这般深谙世事,根本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觉得老族长说父母死了,那就是死了。梁尘眼角余光瞥见她白嫩的天鹅脖颈,再往上看,瞧见她的粉嫩小舌,突然立直起来,装模做样咳了一声,女子满脸天真无邪,眨了眨灵犀眼眸,并不知小王爷的龌龊心思。梁尘见这妮子傻里傻气的,心情大好了起来,没来由想起以前重金买诗文无数,到最后能入他法眼的只有一首不怎么算诗词的好了歌,小王爷十分豪气的让奴才给那穷酸士子送去了一千两银子,后来过去几年,听说那读书人拿着那笔钱财辗转了京城,参加了春闱会试,没成想竟金榜题名,名气盛极一时,是早年间屈指可数不愿与国子监翰林院清谈士子一同辱骂小王爷的知恩图报之人,但也因此在偏僻州县坐了五六年的冷板凳,直到随波逐流参上一本小王爷骄奢荒逸,近两年才被当成候补提拔了上来。 梁尘跟这女子相处起来倒也算的上融洽,一屁股坐在湖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闻着少女身上独特的体香,心神也变得平静了下来。梁尘低头抚摸羌笛,两根碧绿竹管并列,金丝铜线缠绕,上开有六个圆润按孔,从音质也听得出来,哪怕历经多年吹奏,也不见半点儿损耗,绝对算得上是品质极佳的珍贵羌笛。梁尘在天机阁久经老阁主熏陶,书法一方面虽不精深,但也算得上登堂入室,再次端详羌笛上宇文在前独孤在后的刀刻狄文,会心一笑,深感不俗,没有立马把笛子还给少女,而是笑意和煦道:“这支笛子,要好好保管,也许有朝一日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南朝王帐扣鲜卑头的牧民公主了,到了那时,千万要念着我的好啊。” 少女脸颊绯红,低着头没有说话,不论扣鲜卑头,还是公主什么的,她可从来都没想过... 梁尘漫不经心地拿她心爱竹笛敲打后背,余光瞥见老实女子稍稍有些幽怨地眼神,忍俊不禁,伸手按住羌笛管口,坏坏一笑。 少女鼓起小腮,泫然欲泣。 梁尘哈哈大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洁白额头,便把羌笛还了出去,一个后仰,躺在茫茫无际的青绿草原,遥望湛蓝天空,轻声呢喃道:“以后这么清净的日子,恐怕就没有咯...” 第57章 荣枯 梁尘望向手握羌笛的牧民少女,她无疑有着一双透亮的纯净眸子,是那种不识人心肮脏不沾染世间尘埃的纯净,好似身侧青青草原上的清澈湖泊,可即便如此,以后恐怕也难逃被风沙掩埋的命运,今年一见,或许来年再无相见。她就算真是遗落在草原的沧海遗珠,被王朝寻回,重返那深似瀚海的皇宫殿群,又有何益处?梁尘不禁对女子的命运多舛心生一丝感叹,虽然没有了跟她衣衫褪尽来个坦诚相见的缱绻念头,不过身为花丛老手,这手上的小便宜还是得占一占,否则传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混?梁尘轻轻拍了拍她的美背,顺势坐起身,搂过她弹性极好的纤细腰肢,两人对视,少女眨了眨那双清澈眸子,天真无邪,出于好奇,向他身边凑了凑,这一份并非风月女子刻意撩拨人心的欲拒还迎,实在让梁尘一时间难以招架,饶是号称久浸花丛片叶不沾身的小王爷,当下也觉得那为博怀中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的亡国君主,死得并不冤枉。 梁尘双手出于本能地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了捏,这门细致功夫可不是人人都有,当年在天机阁,他和陈青山结伴去山下游历的时候,就是靠着这等绝妙揩油手法让斗笠汉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惜这汉子悟错了精髓,没想到小王爷之所以能一直流连在美人花丛,靠的不光是巧妙手法,乃是他得天独厚的长相优势,而这家伙不幸就长了一脸胡子拉碴的淫贼相,装不出那恪守道德礼仪的高人风范,每次壮起胆子学着梁尘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揩油女子,没有一回是不被发现毒打的,最后免不了小王爷亲自过来救场,要陈青山配合着立即嘴角淌口水乐呵呵傻笑,苦口婆心解释说他是家里的痴呆兄长,性子淳朴的姑娘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至于那些泼辣户,她们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照打不误,连累着梁尘也要被殃及池鱼,更有甚者直接丢掉手中菜筐追了两人好几条街。少女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眨眼,梁尘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畜无害的清澈眼神了,只得悻悻然收回手,学着二哥梁澈吹起口哨,稍稍有些汗颜。 女子早熟,少女虽说天真无邪,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瞧见恩人公子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屁股蛋儿,等到琢磨出他的腌臜心思,才笨拙地表露出略显迟到的娇羞。梁尘见她憨态可掬,愈发下不了手了,扶额摇头,叹了口气。北狄风俗豪放,既有律法允许的正月十六放偷日,还有民风彪悍的抢婚习俗,以及兄嫂弟承、姊亡妹续、父死妻其后母等等不合儒家礼制的风俗,都是中原士子作为抨击北狄蛮夷教化的绝佳理由。梁尘横剑在膝,怔怔望着平静湖面,心中又多了一番计较,想着能否将这帮按律当杀的逃窜牧民找个地方先安定下来,等日后若能平安返回宁州,大不了就遣人把她带回王府,吃不吃且另说,放着养养眼也是不错的,以后牡丹评再问世,凭借她的不俗姿色,相信不需要砸多少银子运转,也能上榜,而且传出去又是一桩美谈,让那帮读书士子痛骂的同时艳羡不已,绝对算得上挺惬意的事。可惜注定无法带着她一路北行,但要不带,梁尘又不希望听到她成了哪位阔察帐内禁脔的消息,当下倒是有个法子,便是小王爷跟大丫鬟九歌学到的一些皮毛易容术,成品虽有些粗劣,但至少可以掩人耳目。只不过她会愿意?自己又是否能保证部族牧民可以不泄露秘密?保不齐就会有一些心怀怨念的小人为了那锦绣前程甚至只是几袋子赏银去讨新阔察的欢心。世道艰难人心叵测,梁尘即便救下了整个部落,也并不觉得可以高枕无忧坐享其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自己的牵线傀儡。 梁尘思虑许久,决定在这个命运多舛的小部族略作逗留,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轻声答道:“赫连观音。” 北狄虽然近年大兴灭佛,但梁尘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其实信佛的百姓仍不在少数,许多人都愿意用菩萨普贤文殊等当作名字,并没有什么忌讳,可到了中原那边儿,取这种名,就要被视作不敬了,在北狄以此当作小字的十分普遍,以至于演化成一种妇人装束习俗,女子每逢冬月将整个面部涂成黄色,、描上偏红眉妆、以及较深唇色,浓烈的颜色相互搭配,谓之佛妆,等到春暖才洗去,当初大秦王朝使臣头一次见到北狄女子,以为是瘴疾病态,回去之后作诗嘲弄,传遍京城各地,到后来两国开通互市,才知道其中真相,羞愧至极。 梁尘跟着牧民少女前去部落营帐,对于北狄的风土人情,来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研习,拓跋在草原上乃当之无愧的一等显赫姓氏,哪怕独孤宇文这两大皇家国姓,与之相比都要稍逊一筹,类似耶律慕容赫连等复姓,起始于百年前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狄王金口敕封,跟前三者比较要再次上一分。想必这个部落的上头阔察就是赫连氏的后代,不过即使姓氏显赫,也并不代表任何姓慕容的就是贵人,北狄等级制度森严,也许都要甚于大秦王朝,人分四等,北狄本土与春秋遗民划为两等,男尊女卑又划为两等,女帝登基之后,后者不攻自破,当朝宰相耶律玄机便又分出两等,都在遗民之下,尽是些逐出关外的罪民以及冥顽不化以蛮横武力征服纳入北狄版图的荒夷部落,人数稀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即便是这样,不少春秋遗民也对这位国相磕头感恩戴德。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这句话不可谓为人处世常乐的大道理,女帝天恩浩荡,国破家亡的遗民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然人分为四等,即便是最差的等级中也不乏有一小撮拔尖的权贵,他们比上虽有不足,但比下绰绰有余,不论财富地位还是名誉权柄,都远非常人可以去比拟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再难述。 第58章 该死 前去部落营帐的路上,梁尘念叨着女子的名字,调笑道:“你叫赫连观音,已逝的北狄国君叫宇文金刚,名字都挺有意思。不会还有慕容菩萨,耶律文殊吧?” 名叫赫连观音的少女点点头,柔声道:“肯定有的。” 梁尘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她洁白无瑕的额头,好气又好笑道:“你呀你,傻里傻气的。我看你就算真去了帝国皇帐,也做不来那心思伶俐八面玲珑的公主郡主。” 她揉了揉脑袋瓜,微微提起嗓音,鼓足胆子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公主郡主,还有,我不傻...” 梁尘捏住她的琼鼻,对少女罕见的天大抗议不以为然,啧啧调侃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我还说自己是北狄皇帝呢,我就真的是了?” 少女俏脸通红,小声反驳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梁尘顿时哑然,松开手负于恼后,心中暗自感慨世间要能多出几个像她这样单纯如白纸的绝代佳人该有多好?不再挑逗这名不谙世事的少女,跟她进了湖边已经搭建好的牧民毡帐,望着周围的崇拜目光,俨然被奉若神明,梁尘在峡谷仅凭一己之力救下大半妇女稚童,之后更是挡下好似洪流的汹涌牛群,让剩余牧民得以逃出生天,毡帐内,不论老幼,都虔诚跪地磕头,年迈的老族长更是感激涕流,不惜顶着骂名带领族人迁徙千里的满腹冤屈好似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哪怕贵如小王爷,当下也有些动容,北狄民风淳朴,果真不虚,不像中原王朝的名士,盛世秉持黄老无为,乱世避开祸端遁入空门,反正都是但求无功只求无过,还不如怎么舒心怎么来。族内只有赫连观音略懂些南朝语言,当然由她传话,得知这位年轻活菩萨要在部落小住几日,喜悦皆是溢于言表,那些年幼孩童少年更是激动地欢呼雀跃。除了赫连观音之外,还有些被梁尘所救的花季少女,不约而同朝这边递出宛转秋波,希冀着这名气度非凡的俊秀活菩萨能入住自家毡帐。不似中原所造的赋役黄册和鱼鳞图册,阿古木草原的户籍制度名为千户制,千户之下设百,以此类推直到一家一帐为基准,所有纳入户籍,并被固定在指定牧区内,不得擅自移动。北狄王朝建立伊始,帝王行宫也不过是屋帐,哪怕上代君主,都一直沿用旧习,与随侍近臣同帐而居,以至于大秦王朝那边,时常会传出关于当时仍是皇后的北狄女帝一些流言蜚语,不得不说,很能吊足中原百姓的刁钻胃口。 老族长赫连安达亲自将梁尘迎到自家黑白相间的宽敞毡房,老人除去有一对性子朴实的儿子儿媳,膝下还有年幼的孙子孙女各一人,他们正是被赫连观音在峡谷牵着的那两名哭啼稚童,后来被梁尘出手所救,此刻两个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尘,好似见到了真正的活神仙,心底那叫一个敬畏崇拜,当时梁尘刚刚进入营帐,姐弟俩就趴在门外透过帘帐的缝隙张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换了多少角度,最后都认定了小王爷一定是那神仙高人,估计恩人现在放个屁,姐弟二人闻见都会觉得是那大佛座下的尊贵香气。 北狄举国尚武,擅骑射,饶智数,剑影刀光玉门锁,金戈铁马秦皇惊。从这句话不难看出北狄尚武之风的浓烈,尤其尊崇实力雄厚双拳够硬的强大武人。以天策上将陈北玺为例,据说他生自北狄慕容氏,后被部族遗弃,幼年被一位中原陈姓人家收养,春秋战火燃起,他又辗转回了北狄从军,踩在白骨累累上成就将军之位,被赐国姓而不受,春秋之战结束后成为女帝近侍,三次东线战事大胜皆由他一手领衔,紧接着被女帝亲口敕封为天策上将,在王朝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地位超尘拔俗,这让不少慕容氏族的权势亲贵悔青了肠子,纷纷去追究他身世的来龙去脉,可终究无果,乃至许多本土百姓都在哀叹,南朝多少年没有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狄将军了?好在还有北原以拓跋氏为主要成员的党项部族能支持起一些门面,除去战功显着的北原大王拓跋昊,他的大儿子拓跋长林就是北狄极其有名的一员将领,可谓对军神陈北玺推崇至极,非但没有端着自己的王室架子,反而领着王族内的彪悍青壮无一例外都加入了陈北玺的亲军行伍,足以可见其党项族人的尚武血性。 茫茫草原,此刻仅剩一抹夕阳。 天际处,依稀可见一只健硕的角雕雄鹰,展翅竟有六尺,身形犹如佛家典籍记载的金翅大鹏雕。 西北方向,百里天空,所有飞禽皆退避三舍。 英武非凡的健壮雄鹰落至一名腰间左侧悬弯刀右悬佩剑的年轻人手背,高亢鹰啼凄凉,穿透天际。 身穿孔雀羽织金袍的年轻男子身侧有两名扈从,一位中年汉子身材壮硕如猛虎,笑眯眯道:“小王爷,这一路走来,杀了不下八百人,阔察就有六人,可还算尽兴?” 另一名玉袍老头儿不屑道:“小公子连那女子的面都没见到,岂能尽兴?亏你小子还是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之一,还没老夫这个魔道中人会揣摩主子心思。” 年轻男子冷冷一笑,周身尽是刺骨寒意,伸手逗弄肩上巨型角雕,阴恻恻道:“行了,小爷我这趟又不只是奔那贱女子来的,听说那宗神寺住持老僧不久前曾在草原经过,要能割下他的头颅,才算不枉此行。” 自称北狄魔道中人的年老扈从点点头,平静道:“据说宗神寺的慧威和尚跟南楚鸿胪寺白衣僧人的师父同出一脉,要真论起来,那号称金刚不败的罗法华还要喊他一声师叔,是该领教领教。” 年轻人听到这一席话,眼眸凶光暴涨,轻握雕头的手骤然发力,瞬间满手粘稠鲜血,狞笑道:“金刚不败?那就更得死了!” 第59章 相煎何太急 身穿孔雀羽织金袍的年轻男子将暴毙角雕随手扔掉,五指缝隙尽是浓密鲜血,粘稠瘆人,搁在鼻尖闻了闻,颇像食人血的阴间厉鬼,显然是城府中还带有嗜杀的性子,伸手在旁边中年汉子的虎貂上擦了擦。 中年汉子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奉承道:“慧威和尚这老秃驴虽是佛门高僧,只不过三教圣人,都是在各自的领域一骑绝尘,境界水分太大,不能同而论之,例如一品金身境,以佛门金刚不败之身为尊,说到底不就是更能挨揍?论起杀人的本事,别说像拓跋老哥这类的魔道巨擘,就跟儒道两教高人比起来,也逊色远矣。陛下一心灭佛,这老秃驴刚巧能当小王爷的练刀桩子,不是佛陀不败金身么?咱砍他个成百上千刀,看他娘的败不败。” 玉袍老者嗤笑道:“孛术鲁达达,你在南边琴剑山庄呆了几年,脑袋都被他们给你的浣溪沙词牌名搅傻了?圣人便是圣人,佛陀不败金身又岂会被我俩轻易打破?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我各自有多少斤两,相互心知肚明,况且小主子再好的天赋,终究尚未及冠,这一路杀虎搏狮,又与牛群洪流相撞,都没能跻身金身境,仅凭我们三人去截杀慧威和尚,真能讨到便宜?”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 拓跋老哥多虑了,你我联手虽不一定能耗得过那老秃驴,可若是小王爷能随便找几位大阔察,再从他们手底下召集一两千精兵,到时用人海战术填死老秃驴,再割去头颅,那小王爷便是当今天下唯一杀死三教圣人的枭雄,再加上陛下灭佛,最大的阻碍就是这老秃驴,等得手之后,南北两朝的武人,谁敢不臣服我主?” 拓跋老魔头不屑道:“ 佛门圣人,罗法华的金刚怒目你没听说过?即使真的手握一两千骑兵,又能拦得住老和尚一心想走?” 中年汉子凶光暴戾,转动脖颈,全身关节噼里啪啦作响,阴沉道:“老秃驴吃斋念佛,袈裟清净慈悲为怀,到时候抓来几百牧民,以他们性命作为要挟,不信老秃驴不就范。他若是逃命,那就对牧民大开杀戒,最后落得个怯战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宗神寺名存实亡,陛下定然龙颜大悦,也算赚的盆满钵满。” 玉袍老者浑身气态犹如伺机而动的阴沟蟒蛇,瞧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相较下来,中年汉子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更像正派人物一些,可心性竟比这个北狄五大魔头的守门人还要毒辣,身为王族扈从的谄媚态度此刻显露得淋漓尽致。 老魔头正想接着冷嘲热讽一番,就被年轻王爷抬手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刻有“拓跋”二字的玉牌丢给汉子,不容置否道:“达达,你去邻近几个部落的大阔察营帐传我命令,两天时间内务必调出三千高车骑兵,到时候在飞鹰谷会和,追杀慧威僧人,本公子就不信在我拓跋氏雄鹰驰骋的阿古木草原,还有人能逃出生天。” 孛术鲁达达接过玉牌领命而去。 能让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之一和北狄江湖排名第五的魔道巨擘心甘情愿做家奴,在整个北原唯有年轻人所在的家族有如此彪炳权势,拓跋小王爷的称号可谓实至名归。 浑身上下除了一柄制式狄刀其它装饰无不显露出荣华富贵的年轻王爷拓跋唐竹陷入深思,父亲是自师父之前唯一靠着累累军功登顶北狄王朝的彪炳武将,权势滔天乃至老皇帝将拓跋子弟历代居住的整个北原划出让其统领。在北庭大王这一位子常年空悬无主的情况下,父王毫无疑问就是整个北朝的领军人物,哪怕再有来者,也无人可出其右。正是这个前提下,父王才对被女帝敕封为正四品武将的大哥十分器重,不惜让他带着王庭数百亲贵子弟投奔师父陈北玺,俨然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以后的接班人培养,要知道在民风彪悍的北狄,尤其是北朝草原,可没有什么长幼继承有序的说法,比的就是谁手腕更硬,拓跋唐竹虽说性子毒辣了些,可不论武力,还是行军布阵的门道,都要比大哥拓跋长林出色太多,唯一差的只是年纪尚轻而已,故而对父亲的厚此薄彼,心生怨气,不过并没因此淡去该有的兄弟情义,尤其这些年因为自己嗜血性子的缘故,跟许多耶律独孤子弟结下了梁子,都是熟读中原典籍浑身上下无不充斥儒将风范的大哥替自己出面摆平,就说前俩月,死胖子陈阎放话说,自己但凡敢踏进南朝哪怕半步,定让其有来无回,依然是这位兄长不远万里孤身赶赴莲华州军畿大营,虽然不知道两人谈论了什么,可就在那次之后,一向号称除了陛下天王老子面子也不给的陈阎竟破天荒松了口。类似种种的事迹还有很多,想起兄长的温良,还有闯祸时不知多少次替他挡下了父王的凌厉鞭打,便是以他遗传自父亲的天生冷血心性,也被感动不已,记得以前年幼时,父王被牵扯进一桩皇室风波,被召进南朝之后,一连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孤零零的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确是长兄如父,替他遮去了所有风吹雨打,直到父王最后平安归来,也不曾将那些冷言嘲讽的小人告发。 这位北原大漠上无疑是最瞩目存在的天之骄子喃喃道:“父王身子骨虽说硬朗,可也架不住年岁越来越大呀,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你不与我争,我一定会始终认你为兄长。” 打捕鹰房出身的玉袍老魔头对小主子的诛心言论充耳不闻,他能被大王赐姓拓跋,已是比天还大的殊荣,又岂敢在这种大事上不分是非,出声逾矩? 年轻人抬头望向晚霞红似野火的半边天空,没来由想到南边中原一位诗人七步成诗的轶闻,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刀柄,多愁善感道:“本是同根生么?” 第60章 拓跋 慕容 独孤 拓跋唐竹收回多愁善感的心思,转而又是一副阴鸷面容,问道:“对了,你之前说最近的阔察叫什么来着?” 老人笑眯眯答复道:“回主子,是乌桓部的蹋顿儿,掌管着三四万人,族人擅长驱使狼豹捕猎,蹋顿儿家族本是斡脱商人出身,给乌桓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上贡了好些珠宝,才当上的阔察,据说小主子看上的那个水灵女子,她所在的部落当下迁徙到了蹋顿儿领地,就等着小主子过去发落了。” 年轻公子哥儿冷冷一笑,“还算他有些眼色,就先去蹋顿儿那歇歇脚,这趟事要办的漂亮,再赏他几片土地又有何妨?至于部落里其它的女人,随你去蹂躏。” 玉袍老魔头伺候小主子的时间已久,和他相处起来自然不会像中年汉子那般奴颜谄媚,笑呵呵道:“知道小主子一言九鼎,那老奴可就要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一笑置之,对老人的言语不以为然,蓦然想到了北狄其余几位出彩女子,除去传言天生玉面欢喜相的赫连观音,还有西瓶州喜好豢养面首的鸾凤郡主独孤青兰,以及孤影楼之主琵琶师叶陨,听说走的是东方闻樱的路子,尤擅杀三清杀金身,之后就是和他年纪相仿的慕容秋水,享有北狄江湖这等年岁少有的一品武力,就是长相有点儿堪忧。 拓跋唐竹突然问道:“听说董文炳死了?” 玉袍老者点点头,淡然道:“老奴妄言,一个小二品实力的武将,虽说在猛将如林的南朝也算个人物,都快被吹嘘到天上了,但要遇上个高人异士,被杀也只是个板上钉钉的结果,不足为奇。就例如本朝武评排榜,本就是名气大于实力,落在外行人眼里就当看个热闹,可要摊在老奴这个榜内人身上,滋味就不是那么好受了,单说魔道榜五人,除去鱼飓洛,大多都是一团浆糊,老奴自认为可以跟鸾凤郡主身边毒蝎在内的三人一较高下,而且对上其中最为年轻的晁禅,胜算可保证在五六成。孛术鲁达达说慧威和尚也就挨打本事儿高些,其实算是说对了一半,武道一途,真要论起杀人手段,还是那些慢慢从二品小宗师一步一个脚印攀爬到一品,再依次金身三清万象,按部就班,最后成就天人境的武夫,杀力才最惊人骇目,一些根骨异禀的天之骄子,毛都还没长齐,就开始把日后的成就传的如何惊天动地了,实则在老奴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南乡子王青就属于后者,不可否认,猛则猛矣,可老奴推断,他日后的成就恐怕远逊于北狄魔道第一人鱼飓洛,放眼北狄南楚大秦三座江湖,百年以来,无非五人,许白无论天赋根骨还是后天努力都可堪称百年剑客之最,故而成就最为瞩目,接下来分别是仙人吕尚,魔头鱼飓洛,小主子,军神陈北玺。这四人虽说不可能全部踏入天人境,但胜在一个步步为营。小主子,你别看慕容秋水和独孤龙象这俩人现在境界比你高上一些,可往后北狄亲贵唯有你和军神有望跻身那陆地天人,傲视天下群雄。老奴就是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到来,所以才不舍得死,哈哈。” 玉袍老魔头好似山鬼放声大笑,浑身气态阴森瘆人,宛如行走在阳间的地狱恶鬼。 年轻公子哥笑了笑,双手五指交叉,伸了个懒腰,故作叹气道:“唉,这趟杀多少人好呢?” 夕阳西下,湖面平静祥和,波光粼粼,映照着无数金精,迁徙而至的牧民部落已将营帐全数搭建完毕,骄阳逐渐淡去只剩一抹余晖,清风习习,丝丝凉意沁人心脾,牧民奔波了这些日子,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草原牧人由于自身的生活习性,逐水草而迁徙的生活规律,需要不停地游走和奔波。他们的食物以羊、牛、马肉和奶制品为主,并以猎物作为补充,其中以羊肉为常食,因为要产奶,所以平时很少宰牛,而马除供牧民骑乘外,也可挤出奶水,除非大祭,否则也不会杀马,除此之外,还有狩猎来的豺狼、野兔,麋鹿等,都可作为餐食。新鲜宰杀的羊肉是草原难得一见的盛宴,肉以刀断而食,他们用刀之巧与汉人用箸无异,在宴席上处处可见,将羊肉切成薄片之后,拿刀尖挑起,蘸上盐水,手边辅以鲜美的马奶去除腥味,十分美味,令人舌下生津。此刻梁尘正蹲在湖边叼着根野草,身边蹲着乳名阿珠尔的族长孙子,因为语言不通,小家伙就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位气态非凡的活菩萨,怎么看也看不厌,而前者却一直盯着赫连观音挤马奶地娴熟动作,啧啧赞叹了句,“奶水真足。” 终于到了正式晚餐,老族长赫连安达不仅烤了一整只肥羊招待这位大恩人,还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雄黄酒和牛骨酒,主食是精心熬制的鲜美羊汤,这几乎是这个小小部落的全部家底了,出了襄林城便鲜少尝到荤腥儿的梁尘狼吞虎咽,对纷纷前来敬酒的青壮牧民来者不拒,让代表各自营帐赴宴的憨厚汉子心生好感无数,酒宴接近终局,大多数人喝的酩酊大醉,老族长也不例外,被各家婆娘搀扶回了营帐,梁尘本就酒量不俗,如今还有九重玉皇楼傍身,堪称海量,散宴的时候也就面颊微红,默默走出了适才人声鼎沸的毡帐,牧民对这名武力深不见底的恩人菩萨敬畏多于亲近,并不敢去打扰他,梁尘沿着皎洁月光洒下的湖边缓缓行走,望向透亮如明镜不起一丝涟漪的湖水,怔怔出神。 梁尘知道北狄榜上罗列的所有当世一品高手七十六人,其中有好几名年龄相仿的青年高手,几乎全是皇室子孙,其中以慕容秋水和独孤龙象名声最为响亮,前者是一位体型“重于泰山”的肥胖女子,后者则是北狄女帝的亲侄子,如今在陈阎麾下,俨然又是一名南朝军界的新贵人物,狄人经常把这位将军跟梁澈对比,当然出于偏见,结果可想而知。 这榜单上的七十六人中,大秦北境四州明面上榜的人唯有角木蛟辛右安一人而已,排名十三,被誉为新一代枪仙。 但北狄登榜的人数,竟囊括了一半有余。 这样对比下来,前者还真是有些惨不忍睹。 梁尘缓缓闭目,吐出一口酒气,再次睁开眼。 平静湖水炸起层层涟漪。 第61章 好好说话 接下来两天梁尘一直在旁观这个小部族的牧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男女老幼,分工极为明确,都在做着自己分内的活计,虽偶尔会有些孩童偷懒,可大体上依然井井有序,放牧喂草挤奶制酪打水剪毛捡粪甚至是接生小羊羔,只要有力气,总有干不完的活,梁尘一个外行人并没有前去帮忙,而是心中默默合计着培养一名青壮牧民亦或者说是高车武士需要耗费多少资源成本,闲暇时和赫连观音交谈,才知晓部落上一辈曾出几名过侍卫王庭的怯薛军成员,得以免除些严苛杂税,否则以部族匮乏的人力物力,就连狩猎草原游走的大型猎物都要仰仗别部共同出力,更别提支撑起迁徙千里所带来的惨重损失了,弄不好还要被外来族群游掠殆尽,草原上有数万小部落,每天都会发生衰败之后被吞并的惨淡景象,流徙至此,侥幸在一处湖泊旁扎下营帐,只能寄希望于当地阔察法外开恩不去计较,或者临近部落羸弱。期间梁尘曾带着赫连观音与老族长有一次密谈,事后女子终于戴上了一张加工赶制出来的粗劣面皮,也算能给命运多舛的小部落少去些怀璧其罪的无妄之灾,此举让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牧民们大开眼界,愈发将梁尘当成了神仙投胎转世的活菩萨人物。第三天正午时分,日头正烈,梁尘正坐在湖边静心吐纳,被耳边传来的声响打断,闻声朝北边望去,该来的总是要来,只不过这阵仗,可比意料之中大了许多。 掌管这片牧地的阔察蹋顿儿高坐于一头健壮猛虎之上,这名正值壮年的阔察身材高大魁梧,肌肤呈现金黄色,半身绕着狼皮服饰,面部广颡长髯,目有芒如泄电,后脑勺编有一根长辫,肩头停留一只大隼,蹋顿儿洪声高喊,身后百余骑兵怪叫吆喝着呼啸而出,顷刻间包围住整个营地,这不算什么凌厉手段,更加骇人心魄的还在后头,蹋顿儿身旁有四架铁栏牢笼,一架关押着在草原密林捕获的金钱猎豹,剩余三笼各自拘禁一头目露凶光的草原苍狼,仰天长啸。原本正在蜷缩打盹的猎豹听到狼嚎,猛然站起身,沉声嘶吼,抬起尖锐双爪疯狂击打铁栅栏,希冀着快些冲破这座牢笼撕咬猎物。千里奔波早就风声鹤唳的老族长赫连安达率领部族青壮,胆战心惊的聚在一起,不带兵器,卑躬屈膝,不敢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姿势,贸然占据了别人的地盘本就理亏,若非部族里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去送,赫连安达早就亲自去给这位日后掌握全族生死的新阔察磕头“敬香”。梁尘并没有像个愣头青一样悍然出手,而是选择和赫连观音坐在毡帐内先静静观望局势,身边还躲着一个愤愤不平的小家伙阿珠尔,透过缝隙打量着趾高气昂的阔察近侍,最终视线停留在了打扮华丽鹤立鸡群的一主一仆身上,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穿孔雀织羽袍,腰胯刀剑,高坐在神骏大马之上托腮而望,平淡脸色看不出任何起伏,仿佛早就对此景习以为常。玉袍老者双手拢袖,神色内敛,梁尘虽然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收回窥视目光,但仍被老者发觉出了一丝异样,直视而来,冷厉目光甚至胜过那三头苍狼。 骑兵策马狂奔,驻足之后猛然收缩包围圈,连让老族长赫连安达在内的牧民们上前跟阔察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每年女帝春秋两季亲临的北狄王庭大型围猎,俗称春搜秋狝,也是如此行事,只不过声势更加浩大,仅是外围驱赶猎物,就要动用数万甲士耗时半月,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包围圈,有皇室近卫怯薛军负责监督,整齐队伍严格按照既定路线,缓慢推进,最后当猎圈缩小到一定程度,士卒们便会就地打上木桩,连结绳索,覆上毛毡,设置大批围栏圈禁猎物,此时圈内野兽密集,不计其数,狮牛搏杀,豺狼虎豹相撞,狐兔亡命奔逃,接下来便是以皇室亲贵地位依次递减进入狩猎的一场屠杀盛宴。 拓跋小王爷见在场的牧民中没有女眷之后,微微点头。蹋顿儿立马领会其意,抖了抖肩,大隼展翅高飞,然后这位阔察捻指吹了声震天口哨,骑兵猎圈顿时闪出了一个口子,几名头戴狼帽的刺面兽奴打开牢笼,牵出躁动不安的恶狼猎豹,松开手中缰绳,金钱豹张开血盆大口率先冲出,猛然扑向圈内的牧民,三只狼王紧随其后,分三角围住青壮牧民,呲出獠牙,伺机而动。猎豹奔跑的速度迅猛如疾风,愈发显露出雄壮的躯体,意味着接触之后便是血腥至极的撕扯咬杀,百步距离,转眼便至。 护在老族长身边的几位青壮牧民参与过不少野兽捕猎,虽然手中不持兵器,但仍是当仁不让踏出队列,他们的人家此刻就在身后的营帐,岂能退让?!青壮们抱着必死的觉悟,先是大踏步继而狂奔,叫喊着与那头猛兽对撞而去。蹋顿儿嘴角露出不屑笑容,一帮不知死活的贱民,他蹋顿儿精心调教出来的狼豹岂非寻常野兽,嗜血凶性远比当初捕获之前还要更胜几分,只有在出行围猎才会囚禁于笼中,其余时候皆放养于部族领地,任由其去捕杀人畜,适时再饿上几日,然后丢到手底下族人的牛羊圈内,直到咬死全部畜生为止,周而复始,才养就了此等凶性,惩罚部族里犯禁的牧人,就和狼豹关进一处圈内,便是那些天生膂力的角斗高手,照样敌不过这些畜生的几轮扑咬厮杀,多年以来唯独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来,事后也已是被咬断两条胳膊,落了个终生残疾。 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领头的一名牧民就被身形矫健的猎豹压倒,利爪猛然挥落,剜肚剖肠,低头啃咬,血肉模糊不见面容,与此同时,伺机而动的三头恶狼随之扑向靠后的几名牧民,合力攻之,顷刻间就将他们依次扑倒,咬断脖子,鲜血如注,等冲过来的几名牧民四肢彻底停下抽搐,狼豹才缓缓抬起头颅,望着肝胆俱颤的圈内牧人。 毡帐内阿珠尔见到外面的惨烈景象,满脸泪痕,止不住哭嚎,就要跑出去跟这帮嗜血畜生搏命,被梁尘拽住衣裳,往后一抛,摔回屋内大床,他则不顾赫连观音的拉扯,猛地撩起毡帐门帘,一掠而去。梁尘是真的没有想到这名阔察会痛下如此狠手,按照常理论之,越境的牧民虽说按照草原律法依罪当诛,但要知道在茫茫草原上,人命比草贱是不假,但与重视培养麾下战力的阔察而言就是两码事了,这些青壮牧人,日后未尝没有成为麾下重车骑兵的可能,即使退一万步讲,也不至于将其屠戮殆尽。草原女子改嫁宽松平常,以至于远远超乎中原人士所恪守的礼义廉耻,还有北狄每次在大秦边境战事上占到便宜,都会不惜代价将当地百姓掠夺回北部定居,这些都是因为归根结底,大小阔察之间的实力角逐,比拼最多也是最直观的就是以两方马匹人头数目做较量,一般而言,一族高举大旗叛出本部阔察,选择举族逃亡,大多数实力尚可的阔察都愿意好心接纳,一些实力雄厚的阔察不怕结仇,更会如此。赫连观音所在部落流难千里,原先阔察注定已是鞭长莫及,对于迁徙地所在的阔察,尤其是领地不缺水草的蹋顿儿,绝对算得上一笔泼天财富,平白无故多出数十青壮武力不说,只要愿意花些银钱跟掌管牧民户籍的上司官打点一番,就等于多出了几十毡帐的税金来源,在此前提下,梁尘真没有料到这名闻讯赶来的阔察与牧民刚一碰面,就要大开杀戒,这架势,说白了根本就是奔着屠族来的。 一直面无表情的拓跋小王爷看到此景,不禁挑了挑眉毛。 玉袍老者正要出声说话,年轻人闭目轻轻摇头,示意无需理会。 梁尘脚尖凌空一点,身形疾速掠过众多骑兵头顶,落地之后,一如当时在峡谷,孤身挡在双腿发软的老族长面前,金钱豹张开血盆大口,梁尘不去理会被九重玉皇楼挡在门外的豹爪,双手扯住猛兽的上下颚,猛地将这只堪比小土坡大的花斑大虫撕成两半,丢在两旁。 北境儿郎多勇悍,生撕虎豹也等闲! 三头狼王骤然停下前进步子,显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谨慎地围着突如其来的年轻人绕圈,不敢轻易做出动作。蹋顿儿先是愕然继而震怒,只不过王族当前,并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兽奴见状开始厉声呼喝,指挥恶狼杀人,三头体毛竖起的狼王不堪其辱径直向前冲去,伴随声声狼嚎,纵身跃起,十分有默契地分三个方向进攻。梁尘以峡谷悟出的劈江一势,不见出手更不见踏雪剑颤动,仅仅递出眼神,三头畜生就被瞬间劈成半截,蹋顿儿和百余位骑兵见到此景均是瞠目结舌。对这些牧民死活丝毫不感兴趣的拓跋小王爷适才已眯起眼观望许久,见到这一招之后,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上扬,当真是意外之喜,身边阔察率兵前来震杀这群碍事的青壮牧民,正是得了他这名北原大王小儿子的亲口授意,整个阿古木草原,兴许有些强大阔察敢不卖其它皇室子弟的面子,但绝对不会有人敢忤逆他的命令,别说北原,就连整个北朝,都没有人敢说能见了他父亲不跪地磕头的,而且这名拓跋小王爷的师父,乃当朝军神,天策上将陈北玺,毋庸置疑的北狄武道扛鼎之人,女帝更是对此人信任的无以复加,所以在靠北的大漠草原,即便你的家世怎么显赫,碰到恶名昭着的拓跋唐竹,也得乖乖低头绕道。 这名拓跋小王爷号称一路屠戮八百余人,阔察就有六人,又有谁敢去南北两座王庭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些为了攀权俯势不怕死的阔察为他亲自牵马谄媚送行。 拓跋唐竹盘腿坐在马背,托着腮帮笑咪咪道:“你小子身手不错,说说,是南朝哪个州的春秋遗民,不如做我的螟蛉,保证你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蜞蛉有子 , 蜾嬴负之 。蜾蠃常捕捉螟蛉存放在窝里,产卵在它们身体里,卵孵化后就拿螟蛉作食物。北狄的开国帝王听说此等趣闻,误认为蜾蠃不产子,才喂养螟蛉为子,故而狄人多用“螟蛉”比作义子。不过久而久之流传下来,这些螟蛉的地位也就只比奴婢高些,当然像门阀豪绅的螟蛉,一样可以狗仗人势霸男欺女,尤其北狄王庭可扣鲜卑头带的皇室大族,螟蛉权势显赫,更是享有无数特权。 拓跋唐竹软硬兼施,冷笑一声,语气却是轻描淡写,“你们这帮春秋贱民,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软,就是骨头硬,若是不答应,等我杀光这群牧民,快活完了,就拿你先开刀,剥皮晒干,做成坐垫,也不算亏待你的好身手。” 梁尘没有跟出言不逊的年轻人客套废话,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好好说话。” 身为北原一等一显赫人物的小拓跋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猎圈中的佩剑男子,却是问道旁边的玉袍老魔头,“达达何时回来?” 老人笑意浓厚,出声答道:“至少一刻,难得有这等猎物送上门,小主子不亲自下场耍耍?” 年轻人努努嘴,“今儿心情不错,我还在考虑是收他做螟蛉,还是往他头颅里灌水银。” 老人纵马缓缓出列,笑意不减,“小主子先想着,老奴先陪他玩会儿?” 在整个北原出身可谓是最拔尖的拓跋小王爷向来目空一切,伸手打了个哈欠,轻轻点头。 梁尘身侧气机瞬间外泄如洪流,身影拔地而起,掠出一道长虹,揪起这名孔雀袍男子的织金衣领,将其扯下马背,按在地上拖拽了十丈距离! 老子刚不是才说过,让你这孙子好好说话么? 第62章 再说一遍 梁尘单手拽住孔雀袍男子衣领之时,以他的果决心性,势必要催动掌心罡气炸碎此人头颅,只不过主仆二人小觑了藏匿在牧民中的梁尘,他同样也没有料到这名年龄相仿的富家子弟内力之雄厚,虽然被他一招轻易扯下马背,甚至被拽出十丈,但手掌仍是在凝聚气机的最关键时刻被一道护体罡气所弹开,身为扈从的玉袍老者更是随即赶上,以一记毒辣手刀,围魏救赵,击向梁尘毫无防备的脖颈,感觉到一阵飕飕阴风,梁尘眼角余光一瞥,换命这等赔本到姥姥家的买卖,他肯定不愿意去做,只能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上了天,身形被弹开之后,顺势脚尖一滑,迅速撤出战场,与两人拉开距离。 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背部袍服破碎,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伸手松了下脏乱衣领,然后猛地撕开名贵非凡的织金袍,露出内衬的干练白衫,外部套有漆黑玄甲,不急着起身,体外溢出缕缕热气,暗藏玄机。看这架势,梁尘注定无法一招将其击毙,但也不冤枉,拓跋族人本就以体魄蛮横着称于世,武道底子打得无比牢固,加上这位年轻男子自十六岁拜师陈北玺,每年便被带去极北冰原,袒胸露背,潜藏于冰窟,沐浴寒气,淬炼体魄,比较佛家由内而外静心禅定的修身法门,反其道而行之,由外而内,效果不可谓显着卓绝,凭此也能看出,陈北玺对武道见解的之高,可以说一品三境,金身三清万象,此人每次破境都堪称实至名归的北狄无敌手,名师出高徒,这名在北原出身显赫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世家子自然也不会逊色,否则也不会被江湖人冠以北狄武道第一接班人的美誉。 亏得年轻人能耐住性子没有立马拔刀杀人,站起身转动脖颈,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破天荒摆手示意老魔头不要技计较,啧啧称奇道:“不赖不赖,就凭你小子这招展露出的身手,恐怕离一品境也不远了。如果还藏拙留有后手,那还得了?!不论本领还是城府,都值得让小爷我刮目相看,南朝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一个武道英才,你难不成是哪家甲字门阀的嫡传子弟?或者说是琴剑山庄三位当家其中一位倾力培养出来的隐姓小徒弟?说来听听,我可不舍得让一代俊彦白白夭折在北原,之前说什么螟蛉,就当玩笑话,别介意。” 北狄女帝自垂帘幕后转为亲身临朝之后,交换采纳了南北两京权臣的建议,按照中原固化已久的门阀制度,笼统出炉了一个相较下来略显粗劣的门第划分,除去独孤宇文为皇族一品大姓,接下来便是流淌着最纯正狄人血脉的甲字九族,拓跋慕容耶律南宫等皆被囊括其中,南六北三,南朝六姓皆是雁门贵族集团的古老豪门,渊远流长,这六姓人物均是南朝庙堂不可或缺的高层领袖阶层,实力雄厚,盘根错节。拓跋唐竹显然是将这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当作了南朝六姓贵族豪阀倾力培养掣肘北朝的嫡系子弟,琴剑山庄作为北狄南朝仙府,与这些大人物牵扯颇多,故而推断有所联系,也算说得过去。囊括三座王朝的武评一品神仙,有名有姓的,上榜七十六人,北狄两朝上榜人数多达四十二人,足以让自诩人杰地灵得天独厚的大秦南楚两座王朝汗颜,好在前三被剑仙许白与仙人吕尚占去两席,虽然前者据说已不在人世,可好歹也算挽回了些颜面。除了他师父,鱼飓落,王万鼎这三尊陆地,以及新国师玄武真人这名北狄道门圣人,加上琴剑山庄古墓派孤影楼在内的三大门派,总计瓜分掉了三十七个名额,五大魔头中除了位置重叠的鱼飓洛,还有被南乡子王青出手搏杀的李弼,剩余三位凶名震震的魔道巨擘全数上榜,再加上慕容秋水和独孤龙象这两名新一代后起之秀,共计四十二。 清德宗玄武真人七位嫡传弟子,都在一品门槛徘徊不前,被称为道门神仙的人物,往往一入一品即三清,可这一线之隔,往往就如梁尘日前所求的佛门大金刚相同,虽说只隔了层薄薄窗户纸,可要说捅破,却是难如登天。至于那层虚无缥缈的上三清境界,当今天下,只有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天机阁弟子李玄、灵霄山主张平之,三人登之,就连北狄道门扛鼎之人,也不敢说自己实实在在涉足其中。令拓跋小王爷不由高看一眼的眼前佩剑男子,看起来也就跟他年纪相仿,至多大个四五岁,在如此年纪尚能踏过二品这道足以让许多武夫望而生畏的高耸山巅,实在稀奇,二品既被称为小宗师境界,自然不会是路边种的大白菜,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师父曾经有过一句谶语,许白三剑斩皇城之后,南楚往后不足为虑,可坐拥中原的大秦王朝,不算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幕后人物,二品高手当中积淀了太多有望登顶的翘楚,当下北狄大体占优的格局,恐怕不会持续太久。 梁尘飘然落定之后,气态如谪仙,笑了笑,“怕了?” 年轻男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身形瞬间暴起,以其人之道加倍奉还,拔出鞘中狄刀,猛然当头劈下,狄刀制式平常,可在他手中却是威力惊人,刀身裹挟阵阵凌厉罡风,势大力沉。玉袍老者双手拢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一旁观战,其实步子跟着小主子的出刀动作而不停移动。梁尘侧过脑袋,右手掌心拍向腰间踏雪剑柄,雪白短剑向上划出了一个优美弧度,继而如灵燕绕梁般盘旋,躲过这一刀之后,并指递出,闭鞘踏雪离身圆转,蓦然远离战场,与此同时,梁尘身体后仰,躲过变招横抹的第二刀,几乎是一瞬,双指勾起,小拓跋感受到了背部突如其来的凌厉气机,侧过身子,堪堪躲过了被牵引回来险些刺破所穿玄甲的踏雪,借势横走几步,第三刀斜劈而下,梁尘身体恢复直立姿态,弹出一指,灵旋踏雪拐出一个半圆,剑鞘与狄刀猛然碰撞,发出足以刺破耳膜的铿锵击打声响,身世显赫的王族公子哥眼露凶光,罕见双手握刀,臂力刹那间暴涨,他自幼沉浸武道,见惯了高手过招,自然有高屋建瓴的眼界和手段,猛然发力,就要斩断这古怪驭剑的气机牵引,让这年轻人为自己轻敌的举动付出代价。 可就在他以为要斩断这股牵引气机的同时,梁尘欺身逼近,不去管踏雪剑,一手悄然握拳,朝他的额头锤去,年轻男子委实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双手不改出刀轨迹,而且力道更甚,非但没有躲避即将到来的重拳,反而拿脑袋硬撼,梁尘冷冷一笑,变拳为掌,不再去拿拳头跟此人额头对撞,而是顺过他的脸庞,手腕向下探去,再次拽住他的衣领,袖中气机如龙蛇游动,猛然发力将其砸向地面,双手仍是死死握住刀柄的桀骜青年从地底弹起,梁尘一记高抬腿踹出,踢向胸腔玄甲,将他连人带刀一并踹出! 小拓跋胸前玄甲生出细微裂痕,胸口猛然一缩,卸去大部分力道,落地之后将狄刀直直插入地面,却仍是滑行出老远,草地被割出一条长长的刺目痕迹。 拓跋唐竹嘴角渗出猩红鲜血,抬起手轻轻擦去,笑意阴冷,方才想硬吃一记重拳也要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刀,但常年被师父喂招的他敏锐察觉到若真的这样做了,恐怕也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他那一刀注定最多只能借着罡风划破他的胸口,可要挨了那一拳,他十分笃定,自己最少要躺在地上歇半个时辰才能站起来,但最该死的是,那年轻人竟然也连这等小赚买卖也不愿意做,不得已自己只能借着被摔下去的时机作势收刀,刀尖直指他的裆部,只要他敢不计后果给予自己重创,就要断了此人传续香火的命根子,赌是赌对了,但第一轮角力输也是真输了,白挨了一脚,体内气血紊乱翻涌,这很久不曾尝到的滋味果然还是不好受啊。 顾及那名在旁准备策应的玉袍奴从,那名佩剑却始终未曾拔剑的年轻男子没有前去痛打落水狗。小拓跋啐了口血水,驻刀站起身,缓缓开口道:“你小子竟如此有恃无恐,难不成入了一品?” 梁尘握住离手之后始终藏剑于鞘的踏雪,眼角余光始终没有从那名尚未看出深浅的玉袍老人身上挪开,生怕他什么时候就会递出雷霆一击,根本无暇顾及蹋顿儿以及百余骑兵和牧民的发狠争斗,当下可以说是孤身赶赴北狄以来最凶险的时刻之一,就算再怎么大义凛然,也不能一味打肿脸充胖子去顾及别人的安危了,生死存亡关头,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接下来的话语权。 小拓跋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再无半点儿嬉皮笑脸神色,沉声道:“不说话?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张嘴。” 梁尘这次以轻蔑笑意回击。 身穿玄甲的年轻人破天荒没有恼羞成怒,屏气凝神,拔出插在地底的狄刀,换成左手握住刀柄。 梁尘显然早就察觉到了,这名年轻人的腰间右侧,还悬有一柄品秩不低的宝剑,看剑鞘的花纹,应该是以极北寒铁打造而成的雪魄冰河,排在天下名剑第十一。 收敛了轻浮,小拓跋接下来展现出的实力确实让梁尘有些吃惊,不再轻敌以后,左手刀威力远远大过右手,锋芒更甚,罡风卷起飞沙走石,几次上撩,差点刺破那道护体气机形成的镜花水月直达肌肤,梁尘第一次皱起眉头,不得已散出一部分紧锁气机,缠绕闭鞘踏雪。用作接下来的攻势,蛟龙出海,这一举世闻名的剑招被琴剑山庄偷去之后,竟也以一个意思相近的词牌名冠之,水龙吟。梁尘身形似灵燕,踏雪本就属飞剑,离手之后,威力照样不会减弱。小拓跋刀身萦绕罡气隐约有转紫气象,大势磅礴,梁尘向后倒掠,避其锋芒,剑气却始终不落,一涨再涨,同样一招水龙吟,不厌其烦过了十遍,剑气越来越庞大,似有十条蛟龙冲破海面,伴随阵阵龙吟声,扶摇直上青天,将小拓跋胸前玄甲尽数碾压粉碎,此刻蛟龙撞击无数趟,这名年轻人虽有落败迹象,总跨不过那道鸿沟,刀法始终不乱。察觉到了年轻人刀法有一丝拖沓,梁尘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近身小拓跋,并指拉回踏雪,左手死死按住狄刀刀身,亲眼见证了年轻人的目光转为惊骇,但梁尘并没有打蛇打七寸掐住命脉,反而没有丝毫犹豫,毫不拖沓地就要退离战场,果然,这名小拓跋的演技丝毫不逊色于咱们的小王爷,腰间宝剑几乎出于本能弹出剑鞘,拓跋唐竹握住那柄雪魄冰河,刺骨寒气如无数银针,在梁尘胸口划出一道弧月,梁尘深呼一口气,往后飘去。 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猛然炸开! 平地起惊雷,不过如此。 一只头生黑冠的巨蟒竟从地底钻出,咬向梁尘脚踝。 一直按捺不动的玉袍老者尚未出手,倒是这条黑冠大蟒率先发动了袭击。 梁尘没有腾空而起给主仆二人留下破绽,而是一脚踩向那头畜生! 镜花水月破碎,梁尘在脚踝被咬出两道血槽的同时,顺势也将其踩入地底。 梁尘毕其功于一役,压下腿部传来的剧痛和酥麻,死死盯住一旁的玉袍老者,毫不掩饰杀意。他娘的,知道这老不死的是谁了,北狄五大魔头排名末尾的玉面罗刹! 此人打捕鹰房出身,之后研习风水,半生混迹在墓穴,或许是天赋异禀,竟不怕沼气,通晓禽兽语言,豢养了四种常见行走在阴暗处的奇珍异兽,分别是地观音,火蜥蜴,雪蛛,黑冠蟒。其中黑蟒毒性最烈,雪蛛结出的丝线吹毛断发,火蜥蜴外壳坚硬胜过玄甲,地观音齿牙锋利无匹,四头凶物久浸墓穴阴气,又被老头精心饲养,喂食无数血肉,故而愈显狂暴,已经不能用凡物来形容,所以此人对敌,几乎不用亲自出手。 玉袍老者眯眼笑道:“尘埃落定。” 小拓跋瞥了眼梁尘被黑冠蟒咬烂肌肤的小腿,收起雪魄冰河归鞘,故作叹息道:“可惜咯,就算你真是金身境,被咬上一口,两个时辰内也势必会变成动弹不得的傀儡。你要有什么遗言现在就说了吧,等到被我剥皮抽筋,想说也没的说了。” 梁尘面无表情地问道:“既然这老不死的是玉面罗刹,那你应该就是拓跋昊的小儿子了?” 拓跋唐竹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认他的说法,笑道:“怎么,现在想认我当义父了,晚啦。” 梁尘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拓跋唐竹捧腹大笑,做出抹眼泪的动作,毫不留余地地讥讽道:“死到临头了,嘴还是硬的,拿你当坐垫,真怕硌着老子腚。” 只不过他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第63章 真好玩 玉袍老头饲养的四头珍奇凶物,这趟只带来了地观音和黑冠蟒,两者皆是毒性极烈,精心喂养之后,已生有龙象之力,不知有多少武夫死在两头畜生的纠缠下,只不过梁尘一开始并不知道黑冠蟒利齿剧毒竟能视金身境如无物,令其四肢失去知觉,一脚踩下,不可避免地落入下乘。此刻拓跋唐竹和玉袍老者已感觉胜券在握,一直紧锁体内江海气机的梁尘毫不犹豫开闸放水,飒沓如流星,掠向这名魔道巨擘,势要将其毙命,小拓跋胸有成竹,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倒是玉袍老者没来由感觉到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老魔头瞳孔剧烈收缩,身旁泥土炸裂,一道银白身影破土而出,快到看不真切,正是被称作地观音的银狐,落到了他的左侧肩头,与此同时,黑冠蟒在他的正脚底再度钻出地面,魔头屹立在冠蟒巨如磨盘的头顶,浑身气机似浪潮翻涌,准备凭借这一大一小两头凶物之力给予这名不知出身南朝何处的小子最后一击。梁尘踩出七步时,身形骤然停顿,一个踉跄差点倒地,老魔头悄悄松了口气,冷笑连连,黑冠蟒吞食五毒无数,毒性甚于大多凶物,口吐瘴气就能腐蚀常人肌肤,任你是金身境高手,被利齿咬伤,毒液融入经脉,遍布全身,根本不用再想运转气机。 梁尘顿了顿身形,露出了玉袍老者意料之中泄露疲态的颓势,老魔头不经意间浑身气机略微松懈,深有演技精湛同道中人感触的拓跋唐竹当即呵斥提醒,可仍是慢了一分,这名玉面罗刹看到佩剑男子的踉跄身形从原地蓦然消逝,绕过黑冠大蟒抬头只见青天的视野盲区,肉身搏杀只有寻常金身境界的魔头心生不妙,如芒在背,果不其然,梁尘转瞬间出现在玉袍魔头的后背,一掌猛然拍出,汹涌气浪,直接将冲上来抵挡的地观音碾成血肉模糊状,这一手撼山式,取自靖北王府武库里的一本拳谱秘笈,大有摧城撼岳的雄厚气象,在天机阁混了三年,虽不算勤勉刻苦,可也没不学无术,实打实积累了一些博采众长的独到心得,无论刀剑拳脚,不再拘泥于形貌,只求招数精意,后来游历大秦江湖,才算融会贯通。这一手撼山式结结实实砸下,任你是高耸五岳也要被寸寸撼动。 只不过才撼山两三分,梁尘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在脑袋,狠狠倒摔出去,这次掐准了最恰当时机的偷袭与被偷袭,双方都是算计良多,梁尘稳住身形落地之后,擦了擦嘴角血迹,泛起狞笑,略微感到有些遗憾,但并未因此气急败坏,不再去看差点被一记未尽兴撼山式轰出蟒头的老魔头,而是盯住身形如同狮虎的中年汉子,动手前向来小心谨慎勘探周遭气机流转,这次亦然,可事先竟没有丝毫察觉他的藏匿,只好与上次拖拽拓跋唐竹如出一辙,再次放弃重创对方的大好时机,仅论单对单,梁尘完全有把握在正面较量中胜过此人,只不过当下小拓跋三人配合娴熟,互成犄角,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磨砺出来的架势,自己身在局中,好像真有点儿陷入死地的味道了。 折损了一头凶物的玉面罗刹虽然自身并未被重创,后背袍服却被吓出的一身冷汗浸透,转过头厉声道:“小子,老夫定要抓到你千刀万剐!” 见到这名近身搏杀远胜老奴玉面罗刹的强悍扈从赶赴战场,拓跋唐竹适才悬起的心瞬间落下,将狄刀收回鞘中,双手抬起,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掌,啧啧称奇道:“厉害厉害,不论演技还是本领,又让小爷我高看一眼,能以一对二宰掉老罗刹的地观音,又让我拔剑,你一定还有些其它的压箱底绝技,趁着还能动弹,不妨都使出来。” 梁尘伸手扶住脖颈,冷笑一声,“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有俩狗奴才,还没把我打趴下呢,就在这儿叫唤,有意思?” 拓跋唐竹耸了耸肩,轻松写意道:“行行行,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南朝贵族公子,随你现在怎么去逞嘴上功夫,反正等会你就要被塞进黄沙,剥去头骨,到那时再听我废话几句,好像也不迟。” 梁尘不再去理会出言不逊的小拓跋,转头问道:“既然有了一位整日跟四头畜生吃喝同睡的高手玉面罗刹,敢问这位给拓跋昊不争气小儿子当奴做犬的大兄弟,又是哪位有名有姓的高人?” 魁梧汉子扯了扯嘴角,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孛术鲁达达,稍后我会把你的嘴撕烂。” 梁尘伸手勾了勾指,狷狂一笑,“好家伙,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之一的浣溪沙,把你爹我都快给吓尿了。” 拓跋唐竹哈哈大笑,走向梁尘,饶有趣味道:“我来我来,好不容碰到你这么一个绝佳的刀桩,不玩过瘾怎么行?” 拓跋唐竹拔刀出鞘后,随即摆了摆手,朝不远处那帮好似泥塑木雕的蝼蚁骑兵说了句,“塌顿儿,先别去管那些牧民,去派人拉大猎圈,以三十骑一队,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这位公子若是侥幸逃了出去,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哪怕是用命往上硬填,也要拖住他的步子,等事后,邻部阔察的土地就归你了。” 塌顿儿还在怕自己这一伙人会被当作弃子,被拓跋小王爷指使前去跟这名年轻人做与自杀无异的搏斗,目的则是消耗他的体力,既然只是在外围游猎,那就不用太过担心了,当即带着一百余骑兵分散在两百步以外,留下一个注定将会血腥无比的小战场。 拓跋唐竹和玉袍魔头以及孛术鲁达达,三人互成呈犄角之势,确保其中每一人都可最大限度上快速引援,无形中困住这名瓮中之鳖,不给他任何施展过多拳脚的余地。 占尽场面最大优势的拓跋唐竹开始向前狂奔,双手持狄刀,暴掠而起,狄刀尖芒已呈现出丝丝紫光流萤,如龙蛇游动遍布整个刀身,隐约间竟有了一丝神仙风采。 拓跋唐竹刀法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刀势大小随心而动,节奏鲜明,绝无那些花哨技巧,显然是脱胎于战阵杀伐,不愧是师从北狄武道第一人,这名北狄天字号世家子的招数实在太难以琢磨,并无定式,锋锐的同时不失藏刀真意,尤其还有那不曾出鞘的雪魄冰河,令人防不胜防,心生忌惮,与梁尘腰间那把闭鞘踏雪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拓跋唐竹始终占据上风的原因是有玉袍老者和魁梧汉子做他的坚实后盾,只要不被一剑斩断生机,就可以一直专注于砥砺刀法,党项族人体魄蛮横举世皆知,除了后天的锤炼,更多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拓跋唐竹狞笑不已,分明是厮杀的酣畅淋漓才会露出这般表情,走刀愈发熟捻生猛,果不其然,他走的正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天下武夫,走上这条断头路的不计其数,之所以称为断头路,那是因为寻常武夫,大多都没有拓跋唐竹那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若高人不在身旁护道,一旦阴沟里翻了船,就再也难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了,不论拓跋唐竹的为人如何,但在武道一途锻炼出来的心性,他当之无愧符合大宗师口中提及的一往无前。梁尘始终不曾拔剑,只是双手迎敌,不厌其烦地拆解拓跋唐竹手中那柄锋锐狄刀的酣畅攻势,几次抓到衔接处的细微间隔,皆是毫不犹豫的一步抢占先机,学许白并指作剑,一招破剑式得手,才要以惊雷之势炸碎这名王族子弟的全身气机,就被横空出世的黑冠蟒巨型躯体直直撞开,再次上前,突然捕捉到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刀法破绽,右手拨开狄刀的同时,左手撩起腰间踏雪,短剑高高扬出一个大弧,猛地撞向拓跋唐竹毫无防备的下巴,然后整个人被他抓起头颅抛至半空,紧接着一巴掌将其摔飞,就要追击痛打落水狗,却被瞅准时机赶来的孛术鲁达达缠住身形,略显狼狈的拓跋唐竹也借此恢复了气势。 拓跋唐竹望向那名佩剑男子竟与深谙近战的孛术鲁达达肉身搏战中不落下风,深呼吸一口气,稳住紊乱气机,用一口好似太监腔调的怪异家乡话笑道:“真好玩啊。” 孛术鲁达达与借助外力的玉面罗刹不同,能被琴剑山庄青睐授以浣溪沙三字词牌名,凭借的乃是自身实打实的雄浑战力,传言此人小时候是个羸弱不堪的干瘦模样,经常受同族人欺负,可在跟一个二品境界的小宗师习武之后,不论境界还是体魄,皆一日千里,被江湖人称君子豹变,打那之后,他就成了草原首屈一指的搏击高手,不知有多少精通角抵的大国手被他摔断腰背,前冲直进,势如金睛猛虎,拳罡好似熊吼,身形矫健更是不输草原雪豹,这般强悍人物,若是没有长兵器拉开距离,被近身以后,堪称无解。拓跋唐竹双腿盘膝而坐,没有急着再次步入战场砥砺刀法。他有些好奇这名佩剑年轻人为何宁愿跟孛术鲁达达近身搏杀,也不愿拔剑,以这人驾驭离手剑的玄妙本领,加上那初具江海雏形的磅礴剑气,不仅可以省去体力,而且肯定可以更轻松一些,心念至此,拓跋唐竹瞧见这非要装大爷的小子跟孛术鲁达达互换一记重拳砸在各自胸口,分别后退几步,证实了此人绝对是金身境的想法,长长呼出一口浓重浊气,继而挥了挥手,笑着调侃道:“喂,小子,虽然不知你这金身境为何能压制住老罗刹的蟒毒,但我还真挺好奇,你不会想着用这蹩脚的车轮战,打到我主仆三人力竭吧?” 孛术鲁达达被一拳击退,心中升起小小震感,但脸色依旧如常。他有些讶异于这年轻人的内力和隐忍,都到这时候了竟还没有拔剑的意思,听小主子发话之后,默不作声退出战场,留出空地好让主子继续练刀。 梁尘眯起双眼,伸出拇指,抹去嘴角缓缓渗出的血迹,拓跋唐竹拿他砥砺刀法,他又何尝不是拿面前这三人淬炼体魄气机?当年手持半截树枝和郁鸿羽不知疲惫的练剑,岂是白白挨打的?梁尘不敢说自己此刻稳操胜券,但若提起跟三人车轮战,一时半刻就被耗尽九重玉皇楼的浑厚修为以及新晋大金刚的充沛体力,还真是无稽之谈。生死之间有鸿沟,多少武学大宗师都是在这期间明悟大道,最后迎来了光明坦途,梁尘虽然身形略显狼狈,但无比珍惜这种机会,心湖竟泛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喜悦,这孙子既然说好玩,那自己就跟他慢慢玩便是,只不过嘴上功夫仍是不能少,哂笑道:“好玩?不如把你娘叫过来,咱们四个一起玩会儿?” 饶是最年长的玉袍老者,此刻也被这句话给惊呆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这人是个疯子不成?这种话也敢当面乱说,难道不知道小主子的娘亲,正是北原大王的王妃吗?孛术鲁达达浑身一紧,竟有些佩服这年轻人的胆识,在必死之地,竟还能如此嘴硬。 拓跋唐竹面无表情,拖刀再次走入战场,右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看样子是随时准备拔剑,缓缓说道:“不管你是南朝哪个世家大族子弟出身,就凭这句话,不光是你,还有你全家,别再想留有一个活口了,趁你被剥皮抽筋之前,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金身境为何跟我两名扈从有所不同?” 玉袍魔头和孛术鲁达达,几乎同时看向那名佩剑年轻男子。 二人再次如临大敌。 梁尘回答小拓跋的,只有冷笑,以及当下这个动作而已。 驭气扶摇直上昆仑。 九天之云退散。 第64章 剑斩头颅 拓跋唐竹出身北原最为显赫的王室贵族,当然有与之相匹配的傲气,几次三番被这名年轻南朝子弟无视,心中憋了一肚子邪火,此时见到佩剑男子身侧散发出的磅礴气机,心中竟升起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骇然,只不过转瞬即逝,罕见地直接拔剑出鞘。孛术鲁达达和玉袍魔头当即了然,小主子的好脾气已经被消磨殆尽,接下来便是真正不讲任何情面的屠杀。 玉袍魔头飘然落地,不见他有如何动作,灵犀巨蟒高高跃起,巨大蟒身笼盖了大片天空,猛然朝梁尘杀来。 梁尘迎面走去,丝毫不顾身前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气海翻腾,大哉昆仑可登,一条蛟龙都不算的畜生,又有何惧? 张开大口獠牙锋利的巨蟒被他一掌拍倒,漆黑鳞甲散落半空,好似天女散花,落地之后,传来一声砰然巨响,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凶戾骇人的黑冠蟒眼珠泛白,三丈身躯扭曲成一团,奄奄一息,显然受了不轻的伤。玉袍魔头面色不见起伏,显然预料到了,黑蟒不足以撼动这名年轻人散出体外的雄浑气机。看到孛术鲁达达借着这等大好机会刹那间贴身,老魔头嘴角泛起冷笑。梁尘一气登昆仑,已渐显颓势,被孛术鲁达达双拳砸向后背,体外磅礴气机形成的镜花水月,本就比不上筑基打造的楼阁殿宇,不算无懈可击,此刻被这名以强悍体魄着称于世的魁梧汉子顺势击碎,梁尘被罡风裹挟的双拳砸向前方,双脚注定无法生根落地,早已等候多时的拓跋唐竹提剑暴掠而起,没有半句废话,一股庞大的刺骨寒气萦绕剑身,随着他一剑斩出,草原十里,地面竟结出冰霜。 梁尘双臂交叉格挡。 双袖破碎,流淌不止的血液,霎时凝固。 杀心大起的拓跋唐竹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手中长剑挥舞不停,天地间好似只剩了阵阵破空声响。 梁尘终于在凌厉攻势中强提起了一口气,闪转出衔接紧密的剑招,脚尖落地,低头半跪在地。 拓跋唐竹担心这家伙又是在算计,并没有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为保万无一失,朝后掠回两步,与两位扈从始终保持犄角之势。 接下来的一幕,饶是家世彪炳足以自负到看不起北朝所有豪阀子弟的小拓跋,心中都升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悚然。孛术鲁达达和玉袍魔头同时皱起眉头,死死盯住那名吃了三人合力一招竟还能站起来的佩剑年轻人。 梁尘披头散发,缓缓抬起头颅,脸上所覆的生根面皮破烂不堪,露出依稀可见的真容,不见有任何恼羞成怒的表情,只是伸手将这最后一张生根揭了下来,站起身拧作一巾,把挡住视线的满头散发捋过头顶,打了个死结。 拓跋唐竹心中惊骇的同时,愈发证实了他的猜想,这年轻人既然戴着一张身边两位扈从都辨认不出真假的生根面皮,身世绝对不会简单,定然是南朝甲字豪阀出身的世家子,只不过有一点他想不通,为什么这家伙到濒临死地都不肯吐露半句关于自己的家世,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拓跋唐竹虽然心性好色且暴戾,脑子却不差,否则也不会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命令塌墩顿儿率领骑卒游猎外围,生怕让这头瓮中之鳖逃出包围圈,此时看到这名南朝世家子默然系发的动作,咬牙切齿之际,又泛起一阵在同龄人之间鲜少会有的破天荒妒意,语气冰冷无比,“孛术鲁达达,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让这小子拔剑。” 玉袍魔头知道小主子已经动了大怒,接下来孛术鲁达达倾尽全力出手,也就没他插手的余地了,身形掠向大坑,从怀中掏出一只装有墓穴中尸腐肉的玉瓶,全数倒进了被一掌险些拍死的心爱宠物嘴中,转头望向面容陌生的佩剑年轻人,跟小主子拓跋唐竹的妒意不同,他对这家伙的仇视程度全写在了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老魔头生平最恨的就是武学道路上一骑绝尘的年轻天才,就像辛苦背了大半辈子书都不懂得道理被人一朝参悟,毫不掩饰赤裸裸的眼红艳羡,故而这次和小主子游历草原,许多本该有着坦荡前途的天骄,在他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不是死在拓跋唐竹的刀剑下,就是成为黑冠蟒和玉观音的腹中餐,而一些算得上精彩绝艳的天才,则被孛术鲁达达以龙象之力硬生生撕成两截,无人幸免,至于今日突然冒出来搅局的年轻人,想来下场只会更惨。 孛术鲁达达既然以体魄蛮横着称,自有其霸道的杀人手段,此刻得了小主子的授意,终于不再隐藏,这名魁梧汉子算得上天赋异禀的那群人,凶相毕露之后,浑身血气只会更加鼎盛,散于发梢,怒发冲冠,双眼布满血丝,恐怖摄人。孛术鲁达达浑身气机杀意皆攀至顶峰,大成金身境跋扈气焰,展露无遗,罡气注于经脉转而四肢,健硕肌肉暴涨,俨然有座小山高度,大地塌陷一丈,猛然掠起,出拳势大力沉。梁尘体外气机筑造的镜花水月瞬间崩碎,双臂本就被拓跋唐竹的剑气割伤,格挡之下,浑身浴血。 孛术鲁达达洪声暴喝,拳如千斤重锤,蛮不讲理破去一切这名年轻剑客的所有抵挡招式,一记肩撞,梁尘咬牙按住肩头,四两拨千斤,却仍然卸不掉这万均力道,不得已连连后退,孛术鲁达达不依不饶跟上,每踏出一步,大地便蓦然震颤一分,欺身之后,一身降龙伏虎之力注入右手拳骨,磅礴气机渗透筋肉愈发鼓涨的右臂,当胸一拳,气机倾泻如潮水拍岸,一声惊天巨响过后,年轻人被砸向半空,身体却不是笔直下落,而是双脚离地后,后仰翻出一个优雅半弧,落地如蜻蜓点水,风采卓绝。 孛术鲁达达精通近身搏杀,深知一气起伏有限,岂会给此子换气再登楼的机会,趁着落地卸力的一丝凝滞间隙,早已算准时机,身形一掠而起,转瞬掠至年轻男子身前,一拳虎虎生风,磅礴罡风撩起佩剑男子的整个身躯,扫出一记粗壮鞭腿,年轻剑客终于得见一丝怒容,玉皇楼如苍龙之势,刹那间冲破桎梏,登顶昆仑山巅,同样还出一记凌厉鞭腿,威力竟甚于前者,大有浪潮席卷山峰之势,将身躯如小山般庞大的壮汉直接扫飞,孛术鲁达达身体在半空回旋,狞笑暴喝,落地之后稳住身形,双腿弯曲,好似拉弓如满月,激荡而出,奔袭冲撞如万马冲槽,临近时,一拳再次轰出,显然要将他脑袋砸的粉碎才会善罢甘休。 一直在旁观这场战斗的拓跋唐竹捏了捏下巴,摇头啧啧调笑道:“疼死个人了哟。” 眼看万钧重拳就要轰向面门,年轻人嗤笑一声,立马还以颜色,拳对拳,这一次接触,双方气机如爆竹声节节炸裂,以二人为圆心,荡起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视线中的景物好似变得模糊,地面野草差点被连根拔起。孛术鲁达达迅速拉开身形,单掌拍地,再次暴起,这一脚终于结结实实踢到了这家伙的胸口,年轻剑客倒飞出去的同时,五指作钩,猛然拉扯,遥不可及的猎圈外围,竟飞来五柄狄刀,以破空之势被牵引回来,直直朝孛术鲁达达毫无防备的后背刺去!拓跋唐竹和玉袍老者皆是一愣,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孛术鲁达达眼角余光瞥向后方,放弃追击的意图,半转身以拳硬撼,同时防备着年轻人的动作,五柄狄刀似灵犀一般,急转直下,朝汉子腿部刺去,孛术鲁达达陷入两难境地,只得转回身子,递出神意气机俱是巅峰的一拳砸向年轻男子胸口,任由锋锐狄刀插入双腿肌肤。拓跋唐竹皱眉不语,有一场交锋下来,驻足而立的孛术鲁达达,腿部肌肉一个缩涨,几乎洞穿左右小腿的五柄狄刀蓦然崩碎,鲜血流淌如泉涌。虽然吃了一个不声不响的闷亏,可同样递出巅峰一拳的孛术鲁达达坚信,这阴险年轻人的下场只会更惨。 果不其然,中了孛术鲁达达倾力一拳侧飞出去的梁尘缓缓站起身,呕出一大口触目惊心的大滩鲜血,分心牵引过来五把狄刀偷袭,不曾想还是无法对这魁梧汉子造成致命伤,显然是错估了这名三十六天罡之一浣溪沙的体魄坚韧程度,寻常刀剑如不是有自己的气机作为牵引,恐怕都无法让这汉子见血,再加上孛术鲁达达五感敏锐,又有大成金身境界傍身,这等小伤根本不足挂齿,比较下来,受伤较重的还是自己。 孛术鲁达达晃了晃小腿,猛然一跺脚,伤口便不再涌血,冷笑道:“好阴险的驭器手段。” 玉袍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心想这年轻人好扎手的点子,不论心性还是本领,哪一样都不是仅仅二十多岁所能造就的阴险高超。单说这一驭器法门,只是驾驭他自己的飞剑倒还好,竟还能牵引外物,实乃罕见,哪怕是坐落在中原王朝那座声名显赫的公孙剑冢嫡传子弟,恐怕也没有几人能有如此手段。转头看了一眼脸上再无半点笑意的小主子,他当下又有些幸灾乐祸,始终未曾拔剑的这家伙越是表现得惊艳,下场就注定越惨,小主子现在的武道成就可以说是陈北玺一手打造,小主子也不负北狄军神和拓跋大王的厚望,同等年龄,放眼整个北狄,武评榜单上除了慕容秋水和独孤龙象,目中便再无他人,这次在自家地盘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以拓跋氏睚眦必报的心性,又岂会放这小子活着走出阿古木草原? 梁尘吐出喉咙涌上的一口淤血,伸出拇指抹干净嘴角,笑道:“这就叫阴险了?不过也对,两位稳坐金身境的狗奴才,加上一名只差一线踏足金身境的废物王族子弟,三人合力围杀我一个,好像这才叫光明磊落啊。” 孛术鲁达达浑身骨骼噼里啪啦作响,咬牙冷哼,他又何尝不想与这总是能出乎意料的年轻人单对单倾力厮杀一场,只不过小主子在场,这个念头注定只能是奢望。 拓跋唐竹毫不掩饰眼神中的炙热,抬了抬下巴道:“小子,你这一身本领,究竟师从何人,现在说出来,我可以赏你个痛快死法。” 梁尘丝毫不去理会,心中默念老阁主授予的玉皇楼口诀,神与气精,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日功灵。默朝上帝,一纪飞升。道门玉皇楼的精意,只在最后飞升二字,何谓飞升,看似虚无缥缈如九天云雾,但气机流转外泄之迅疾,只有身陷死战才能得以知晓其中玄妙。梁尘十分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留着神祜剑存留在体内的剑气打熬窍穴,尤其在经受萧蔷的摧残下,再行祛除,洞开绝穴内的所有气机好似被扫荡一空,只剩空荡荡的华丽楼阁,玉皇楼登至九重天,磅礴气机霎时溢满,充沛如泉涌,否则仅凭这一身新晋的大金刚体魄与孛术鲁达达鏖战,就算再耐打,恐怕也经不起这名魁梧汉字数十回合的打杀。 拓跋唐竹大抵是明白了这年轻人不可能透露出半点儿他想知道的东西,自顾自地笑了笑,“你小子的驭器手段肯定不止如此。” 梁尘笑了笑,“算你说了句人话。” 话音刚落,极远处,又有五柄狄刀破空而来,悬浮在梁尘身侧。 拓跋唐竹啧啧问道:“这就算完了?” 梁尘淡然道:“完了。” 然后又有五柄狄刀,从远处骑兵死死按住的鞘中,凌空而至。 即便是与人对敌惜字如金的孛术鲁达达,见到此景也不禁有了把这小子祖宗十八代骂上一遍的冲动。 十柄狄刀凌空飞旋,无一例外,停顿之后,刀尖直指孛术鲁达达的面门,似要将其笼罩其中。 拓跋唐竹眼露凶光,冷声道:“有种的,再唤来十柄。” 梁尘才说了句“哪有这个本事”,话音还没落去,立马又有十柄新鲜出炉的狄刀慢悠悠飞来。 孛术鲁达达极为罕见地大骂了句娘,彻底震怒。 三十柄狄刀,如雨落向这位魁梧汉子四周,在他身上不停割出血槽,但梁尘也被几次拳脚加身,身形如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在空中摇曳。 当最后一柄狄刀被罡气碾碎,孛术鲁达达已是满身血痕,血红双眼几乎要爆出眼眶,双拳震碎牢笼,好似猛虎怒吼,年轻人再次被整个砸飞。 年轻人身形似柳絮,飘荡于半空。 急转直下,借势掠向拓跋唐竹,势若飞隼。 孛术鲁达达连忙大喊道:“主子小心!” 玉袍魔头驾驭巨蟒撞向这名自投罗网的年轻人。 拓跋唐竹下意识握住剑柄,长剑已然出鞘三寸,就等着他送上门来。 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粗壮巨蟒整个被一分为二。 梁尘踩在尚未落地的半截蟒身,脚尖骤然一点,转而掠向玉袍魔头! 沿途草木尽碎,一道璀璨光芒溢满天地。 光亮如雪。 “我有一剑,可斩金身。” 人未到。 剑已至。 白芒炸开。 玉袍老者头颅被洞穿。 年轻人一路北行,荡过那道身影,踏雪归鞘。 老人头颅落地。 第65章 借气三千登昆仑 一剑断首。 这一剑斩断的不仅仅是一颗大好头颅,更是一位北狄魔道巨擘人世浮沉一甲子换来的锦绣荣华。 当那一道光华溢出剑鞘,激荡而出,犹如日头悬浮半空,耀眼刺目,周遭景物一瞬静止,直到在老者头颅炸开,这位出身煊赫的拓跋小王爷才得以睁开紧闭双眼,只看到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半跪在地,以及一颗滚落当场的老人头颅,面容惊恐骇人,视线转移到那名终于舍得拔剑的年轻人身上,尚未看清轮廓的短剑已然归鞘,一手握住剑柄,缓缓挺直腰杆,转过身子,漠然望向他与孛术鲁达达。拓跋唐竹面容冷峻,心中思虑颇多,设身处地,他若是与老扈从调换位置,刀剑在手,面对那柄突如其来的飞剑,绝不至于被一剑洞穿头颅,更不用说体魄坚韧程度在三人中最拔尖的孛术鲁达达,足以可见这名只求毕其功于一役的年轻人心机城府之深沉,在跟三人数回合交锋中,没有去依照常理,做那擒贼先擒王看似高明实则愚蠢至极的盘算,而是眼光极为毒辣,就盯准了习惯驾驭凶物不擅于近身搏杀的玉面罗刹,真是好一场布局深远的苦肉计。 孛术鲁达达被年轻人狠狠算计了一番,颜面尽失,咬牙切齿道:“小主子,适才此人中了我全力一拳,绝对已是强弩之末,别说驭剑,估计站起来都费劲,就让我送他去见阎王。” 拓跋唐竹冷笑一声,“但愿如此,别到时候是我先去见了阎王爷。” 孛术鲁达达破天荒没有出口溜须拍马,面孔蓦然狰狞,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梁尘离家北行之后,按照许白临行前两月的谆谆教诲,极少拔剑出鞘,一直艰辛养意,配合老阁主传授的玉皇楼口诀,在大漠中吸纳天地精华蕴藏于剑鞘,跻身金身境之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挥出了超乎想象的强悍气魄,却也几乎消耗掉了全数的精气神,潮起终有潮落,再难泛起一丝涟漪。 梁尘斩落老者头颅,身形落定之后,握剑的那一只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与孛术鲁达达倾力厮杀一场,身体遭受重创,末尾那一拳更是让自己胸腔涌血,只是方才被强行压制,此刻随鼻腔喉咙缓缓淌出,满脸血污。他其实最开始并没有趟这滩浑水的意思,只不过出于为数不多的私心,才选择出手阻拦,后来遇到拓跋唐竹和玉面罗刹,梁尘不可能怯战更不会逃,拓跋唐竹要拿他作踏脚石砥砺武道路子上的不平,他又何尝没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唯独漏算了一个孛术鲁达达,以至于深陷泥沼,再想逃出去可谓难如登天。记得以前问过许白一个问题,既然剑器是天下间最锋利的锐器,为何非得有鞘,锋芒毕露岂不是来得更加直接了当?许白始终卖了一个关子,只是说了句鞘封意,跟人身以天地为鞘,打熬精神气,同出一辙。梁尘摒弃外物杂念,静气凝神,再入峡谷无悲无喜的空灵禅境,刹那间,踏雪不再颤鸣,梁尘缓缓闭上眼睛,笼中雀破开桎梏,终知天地之浩渺,在方寸天地的鞘室之内,仿佛有一盏微弱灯火亮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灯不灭,剑不息。 那股出窍踏雪冲破天地牢笼的凌厉气魄,好似山峰激荡来如奔,甚至逆流直上三千尺,气机倾泻如洪流滚滚。 行到山前知五岳,生死一线见鸿蒙,这是在王府阴暗潮湿的武库哪怕读遍成百上千万的秘笈,也不会亮起的一盏灯,正应了那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拓跋唐竹吃了那么多不声不响的闷亏之后,对这名年轻人生出了不少忌惮,不敢再轻易涉险,忽地心生一计,转头望向那名蝼蚁阔察塌顿儿,朝那帮双脚生根呆愣在原地的胆小骑兵勾了勾手,眯眼微笑道:“刀还在鞘的,拣出二十多柄发给牧民,跟他们说,要想活命,就把那年轻人砍死,不管砍不砍死,哪怕只让那人破掉层皮,我拓跋唐竹都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用亡命奔逃,而且还会给他们成千上万的金银财宝和马匹牛羊。” 塌顿儿就算武力在这几名活神仙面前再上不了台面,也能看出来那名年轻剑客极其不好惹,不过捏软柿子可谓信手拈来,领着身后二十多位骑兵朝前奔去,来到两腿止不住哆嗦的青壮牧民身前,命令手下丢出鞘中狄刀在地,阴险道:“听清楚了没,咱们草原的小王爷发话了,你们只要愿意过去砍上那名南朝逃窜到境内的贼子一刀,哪怕只是让他破层皮,就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金银珠宝和马匹牛羊,而且我,你们的新阔察,塌顿儿,也保证,以后这片带有湖泊的牧场,你们可以随意使用,不收半分税金!当然,这都是在你们识趣的前提下,倘若让我发现了你们其中的哪个存了投机取巧的心思......” 塌顿儿极有眼色,连忙毕恭毕敬地转身望向拓跋唐竹,后者将双指并拢置于脖颈前,甩了甩,得到指示的蹋顿儿转回身子之后,先前谄媚脸色即刻一扫而空,转而面目狰狞,指着这帮贱民,厉声道:“你们部落的所有族人,无论妇女老幼,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拓跋小王爷? 他的父亲可是这片草原上最伟大的王鹰! 赫连安达顿时放弃了挣扎,面如死灰,眼见有一名家中妻女正是被那年轻菩萨所救的青壮牧民挪动脚步,要去捡起狄刀,揪住心口怒喝道:“赫连洪律,你敢?!” 牧民当即停步,身形颤颤巍巍,跪地捂脸痛哭,只不过当他看到有越来越多的族内同胞陆续走出队列,原本摇摇欲坠的决心不再犹豫,一起默默捡起一把把刀锋锐利无比的狄刀,他们每个人都明白,拿起刀的同时,良心也就掉落在地。躲在营帐里望向这一幕的牧民妻儿们无不掩面痛哭,不忍心再去看接下来的场景。阿珠尔冲出毡房,小小身躯张开双臂挡在手持狄刀的牧民面前,肩头颤动不止,稚嫩脸庞满是泪水。老族长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一个是族中最年长的老者,一个是部落里最年幼的稚童,在大势裹挟的生死存亡之际,注定只是螳臂挡车。赫连观音冲向阿珠儿,立马抱住他,滚落到一旁草地,堪堪躲过震怒塌顿儿的驱虎前咬,他身在自己的领地,毋庸置疑,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嗜杀成瘾,他这头猛虎就算在王帐中连个蛆虫都算不上,也不是这帮轻贱如草的牧民可以忤逆的存在,拔出鞘中弯曲弧度更大更锋利的加长狄刀,猛地掷出,赫连观音后背被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梁尘默默睁开双眼,踏雪悬浮在半空,他背对着提刀前行的青壮牧民,心如止水,对于世道荒凉人心险恶,无论在天机阁,还是在自家王府,亦或者游历江湖,早已司空见惯,慢慢也就见怪不怪了,何况为了亲人的生死,他即使是部族的救命恩人,也没有理由去苛责,既然以后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举刀还是拒绝,都在情理之中,梁尘一手轻轻握住踏雪剑柄,当下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回头无岸。踏雪颤鸣,身后草地蓦然断裂,一条深邃沟壑跃然纸上,牧民前冲阵型骤然出现凝滞,远观时只见到这边沙尘飞溅,亲自领教之后方见其中真章,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方才之所以敢举起狄刀,他们除了畏惧于阿古木草原拓跋王族如雷贯耳的赫赫威名,心底未尝没存有一丝丝出于人性最深处的侥幸,希冀着这名年轻菩萨还会像在峡谷一样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并不会出手伤及他们的性命,只是鸿沟现世之后,如同立起一座生死界碑,明摆着就是在警告他们,敢越过雷池一步,唯有死字而已,于是最后存有的那份侥幸心理也就一扫而空,刚刚提上来的胆气也随之衰竭。 梁尘一只手握住闭鞘踏雪,一手轻拽被鲜血浸透的所穿长衫,心里合计着胸前宝甲还能保持几时不碎,嘴上狠话却丝毫不减,微笑道:“没了玉面罗刹这老头给你压阵,再拦下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信?你再过来砍两剑试试,有天下排名第十一的名剑雪魄冰河给你陪葬,倒也不算掉面儿。” 拓跋唐竹猖狂大笑,笑得英俊五官都有些狰狞扭曲,一双凶光眼眸,盯着梁尘说道:“你小子还真的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中原有句话说的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就凭你这半死不活强撑起来的惨淡模样,还想做那困兽犹斗的无谓挣扎?是不是喘口气都觉得肺快炸了?你真当孛术鲁达达那几拳是捶背绣花呢?” 梁尘平静道:“我能驭器三十,你之前可曾预估到?同理,我既然可以拔剑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再送一个人去见阎王也不是不可以,杀一个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的孛术鲁达达,还真比不上杀拓跋昊的小儿子名声赚得更足些,大不了此生不再踏足草原便是。” 拓跋唐竹笑容更加猖狂,摇头啧啧道:“不得不说,你的嘴是真他娘硬啊,以为这样就能吓唬住我了?别痴人说梦了,我是被你嘴里的拓跋昊从小丢在军队里打大骂大的,还真不是吓大的。你小子的心性一番下来我大概也知道了些,能耍阴招绝不急着跟人硬碰硬,能杀人更是不会废话半句,现在话匣子关不住了,想必该是黔驴技穷了吧?哈哈,南边儿的读书人就是学问大,啥词都能造出来,你既然是南朝的世家子,应该能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吧?咦,怎个不说话了,不会又想在暗中布局了吧?亦或者说就是单纯的拖延时间,可惜,我还没有好心到给你调气的机会。孛术鲁达达,愣着干什么,赶紧动手,记得留这小子一口气,我今天必须要把他的脑袋撬开,再往里面灌水银泄愤,让他生不如死!” 拓跋唐竹陶醉不已道:“遇到你以后,我才终于知道南边的读书人为何嗜好风雅了,原来不光赏戏听曲,杀人之前,唠唠叨叨两句这些警世恒言,竟也别有一番情调。” 梁尘轻轻呵出一口气,转身面向孛术鲁达达。 一道白芒掠出剑鞘。 拓跋唐竹调笑道:“你真以为杀个老罗刹,自己的驭剑术就天下无敌了?就这门姑且算入了门的绣花针功夫,跟我师父当年手下败将之一,那位琴剑山庄菩萨蛮的御沙成剑,差的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没有一点儿懈怠的意思,这柄通体雪白的短剑运行速度,虽说比刚才略逊一筹,可以那小子奸诈的心性,谁敢说不是故意示弱于人? 拓跋唐竹拔出刀剑,不停挥砍那柄轨迹刁钻的苍蝇飞剑,动作干脆利落,闲庭信步,颇有宗师风采。 梁尘已经和怒不可遏的孛术鲁达达对上,后者出手毫不留情,愈战愈猛,浑身散发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浑气魄,强壮躯体拉满蓄力,一动则撼山摧城,梁尘的颓态并非有意为之,堪堪躲过膝撞,抬头又迎来一记肘击,实在有些应接不暇,孛术鲁达达势必要将这名在自己面前还敢分心驭剑的年轻人撕成碎块,怒喝一声,周身爆发力骇然至极,这名魁梧壮汉大踏步朝前冲去,双臂拧紧绷翻,气血鼎盛似无穷尽,梁尘先前受了一拳已是七窍流血,如今还要分心驭剑,终于被孛术鲁达达抓住身形凝滞的一丝空隙,横臂扫出,梁尘整个人都被击飞。 梁尘咽下涌出喉咙的鲜血,闭眼呢喃道:“无边醉境渺三千,借我再登昆仑巅。” 白芒暴涨。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雪白飞剑在主人不惜以燃烧气血为代价借势而起势之后,霎时推涛作浪,不论速度还是威力,猛然间提升数倍,直直刺向拓跋唐竹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 注定无法躲避这一剑的拓跋唐竹以手中刀剑交错格挡,踏雪威势之大好似能盖过大江汹涌的滚滚浪潮,拓跋唐竹手中刀剑被瞬间弹开,只能抬手以掌心强行阻挡剑势,心中似有明悟,猛地侧过头颅,飞剑踏雪洞穿整只手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骇人血痕。 察觉到身后异样的孛术鲁达达心神震惊不已,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放弃追杀这名诡谲招式好似怎么也没有个尽数的年轻人,赶赴小主子身边,生怕那柄飞剑再次折返。若是被拓跋大王和北狄军神寄予厚望的小王爷此行死在了自家地盘,别说他孛术鲁达达所在的琴剑山庄,整个北狄江湖恐怕都要被荡空! 拓跋唐竹瘫坐在地,一巴掌猛地摔在孛术鲁达达的脸上,怒极骇然道:“你娘的,滚去宰了他!” 踏雪剑绕出一个巨大弧度,归于鞘中,面孔再无半点血色的梁尘落地之后险些跌倒,强提一口气,弯腰奔逃,几名不怕死挡在正前方的骑兵被连人带马一剑拦腰劈断。 孛术鲁达达返身拔地而起,死命狂奔追赶! 拓跋唐竹双拳指甲嵌入血肉,好似疯魔一般,仰天怒吼,“不杀了你全家,我誓不姓拓跋!” 第66章 猎杀 拓跋唐竹右手掌心被飞剑洞穿,咬着牙站起身,左手提刀,对着倒在血泊中的玉袍扈从尸体一顿乱砍,肆意发泄心中愤怒,简直比鞭尸还要来得血腥残忍,塌顿儿不敢骑在坐骑上,赶忙翻身下地,就是可惜了他的吊睛白额虎,也被这位拓跋小王爷迁怒,跟玉袍老扈从的尸体一样,被剁成了血肉模糊的大滩烂泥。小拓跋斜眼瞥向蹋顿儿,后者哆嗦不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拓跋唐竹语气冰冷无比,“最后一次机会,派人去带着你部族的骑兵和鹰哨,倾巢而出,无论是死是活,若是不能带着那名企图行刺的年轻人来见我,你塌顿儿的部落就可以从草原上彻底消失了。” 蹋顿儿不敢抬头,颤声道:“小王爷是阿古木草原的王鹰,蹋顿儿以全部族人性命起誓,定会把那名有辱王家威严的刺客猎杀!” 拓跋唐竹冷笑道:“你跟你族人的狗命才值几个钱?放心,我也没真奢望你能把那家伙带过来,拖住步伐即可。” 塌顿儿忙不迭继续磕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小王爷英明。” 拓跋唐竹平静道:“牵匹马来,再拿一张牛角弓,三筒箭壶。” 塌顿儿立马起身,一路小跑,牵来一匹红棕烈马,牛角弓和箭壶分别挂在马鞍两侧。拓跋唐竹翻身上马,双指捻起一根锋利羽箭,挽弓臂力摄人,弓弦一个崩散,立马有一位外围骑兵被当场射杀,坠落下马。拓跋唐竹抖了抖手腕,眯眼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张弓箭的威力,抬头望向天空中翱翔的几只鹰哨,心中又是一阵暴戾,若老罗刹不死,凭他的熬鹰水准,岂是一个部族的小小阔察可以媲美的,那名老奴才调教出来的角雕无论自身品质还是捕杀猎物的凶悍程度,都能算世间上乘,小子真是阴险毒辣,拓跋唐竹心中杀意暴起,夹紧马腹,语气不容置否,“让你手底下的畜生盯紧了,他若真跑出了草原,同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蹋顿儿慌慌张张地掳过来一匹亲卫的马翻身坐上去,紧贴在小王爷身旁。 两骑悍然奔出。 赫连安达所在部落族人就这么被扔在了原地,他们无一例外,此刻都是如释重负,对于这场龙虎相争中最没有话语权的流亡小族来说,就像被拘押在公堂得了个静待候审的结局,虽说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无法预知,但好歹不至于当下就人首分离。赫连安达在听到拓跋唐竹这个名字之后就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想着负隅顽抗,就像在峡谷一样,把一切都交给了天命,现在能做的只是让儿媳领着赫连观音去包扎伤口而已。毡帐内少女疼得浑身颤抖,止不住地出冷汗,却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稚童阿珠儿蹲在帐外心疼的捂脸痛哭,蹲在地上,不敢去看里边姐姐的伤口。赫连安达老泪纵横道:“是我们害了这位南朝而来的恩人菩萨啊。” 草原上,一场惊心动魄的追猎逐渐拉开帷幕。 梁尘突破猎圈以后,孛术鲁达达随之而来,紧追不舍,两人身形骤然拉进百丈距离之内 ,奔迅疾势如战马驰骋。孛术鲁达达以及身后的拓跋唐竹,阔察塌顿儿和百余骑兵,铺开阵型之后就是将猎物收缩其中,一旦再度被拦下,梁尘毫无疑问就是板上钉钉的死路一条,他在这场精心围杀中仍是出剑破局斩杀一名金身境的高手,足以震人心魄,梁尘贴近地面,丝毫不敢减弱前冲速度,急掠滑行,转头瞅了眼几头不停在空中盘旋的大号猎鹰,哑然一笑,若仅仅是奔逃速度减缓,还有玉皇楼磅礴如江海的气机可以徐徐恢复,但若被孛术鲁达达追上,只有被就地抓获这一个结局。拓跋唐竹虽然被踏雪洞穿手掌,可并不足以致命,战力保守估计还剩下个七八分左右,自己却是几乎掏出了所有家底,精气神经过三番五次的损耗,已是堪堪力竭,被他说成黔驴技穷还真不算冤枉。依照老住持所说,佛门大金刚体魄不受毒物侵蚀,但那咬在小腿渗入血液里的毒液,要说没有半点儿影响,又怎么可能?以离手剑祭出的蛟龙出海,最大极限同时驭器三十,飞剑出鞘取头颅,最后更是不惜燃血气血,正如小拓跋所说,孛术鲁达达的拳头绝不是捶背绣花,可都结结实实砸在了身上,梁尘离那可以牵引天地气机的万象境相差甚远,更不用说自身便是天地熔炉的陆地天人境界,若能休养个半旬将体内气机调理完善,梁尘自诩可以卷土重来接着以一敌二,可誓要斩草除根的拓跋唐竹和孛术鲁达达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梁尘只能提一口气用一分,拼命往前奔逃,再无其它退路可言。 所幸小王爷对体魄打熬还算上心,又有调动全身窍穴气机一瞬涌入剑上的水龙吟珠玉在前,这等浑身气机的灼烧刺痛早已是家常便饭,远远不至于在这一刻就倒地昏聩。 衔尾一路勤追不舍的孛术鲁达达眉头紧皱,心中惊讶不已,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名年轻剑客的体内气机竟如此充沛,坚持了那么久还没有显露颓势,另外一方面对于身体被狄刀划破的伤痕更是震惊,按常理来说,以他的金身境体魄完全可以无视,伤口愈合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可仔细探查一番才知道,身上每道被狄刀造就的血槽中竟藏有丝丝缕缕类似剑气的驳杂气机,不仅可以滞缓伤口愈合的速度,而且还能阻挡他调动气机,虽说效果不算显着,但就像有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来飞去,一巴掌根本拍不死全部,甚是烦人,可见这名年轻人的驭器手段有多诡谲,一再放任下去,未尝没有臻于巅峰的机会,经过一番思忖,愈发坚定了孛术鲁达达杀死这名南朝剑客的决心。玉面罗刹的死,虽说算得上极大程度的出乎意料,但他倒是没有兔死狐悲的荒凉感触,北原拓跋氏不论名誉还是权势,皆是当之无愧的草原霸主,在其门下有数不胜数的江湖猛兽混杂其中,少了一条毒蛇抢夺食物,其余野兽上位的机会就多了一分,况且孛术鲁达达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老罗刹这种走歪门邪道的魔道中人,要说江湖五大魔头,他只对女魔头鱼飓洛投以欣赏敬佩的目光,在他眼里玉袍老货不像个魔道中人,反而更像个只会投机取巧的可笑伶人,除了谄媚奉上,再无半点儿真功夫。这趟出行,在小主子面前,两人虽然表面上保持和和气气,但心底一直不怎么对付。 孛术鲁达达怒极反笑,喊道:“小子,你刚不是还说能送我去见阎王么?老子这会儿就在你后边,有种的就过来,咱俩再大战三百回合,看看到底是谁先去见阎王爷!” 一道十分欠揍的声音从远处飘飘而来,“行啊,你先在原地等着,我随后就到。” 孛术鲁达达再次骂了句娘,加快脚步,听音辨气下来,此人所剩气机的旺盛程度大大超乎心中预想,不过联想到这家伙的厚黑城府,孛术鲁达达清楚他的演技甚至要比小主子还要来得炉火纯青,吃了之前的大亏,他不可能再会轻易上当。 梁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盘旋不止的几头鹰隼。 约莫一炷香之后,孛术鲁达达心生错愕,发现自己与这小子竟不知不觉已经拉近到了七十丈,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倒还好,可身后始终依照猎鹰指示赶来的大批骑兵不知何时竟也追了上来,这小子总不可能是个路痴吧,玩命跑了那么久,到最后竟绕出了一个足以令自己身陷死地的致命轨迹? 不过好在己方距离贴近,孛术鲁达达得以跟小主子会合,粗略盘算下来还是百利而无一害,于是也就没有对佩剑年轻人的怪异行径萌生过多忌惮。 拓跋唐竹一骑当先,策马狂奔,和孛术鲁达达不曾停滞半刻的庞大身躯相隔十丈并肩齐驱。 还是一方追,一个逃。 拓跋唐竹主仆二人跟这名仍在作困兽之斗的该死家伙距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态势不断缩小。 孛术鲁达达双臂绷紧,不忘提醒道:“小主子,当心这家伙会突然祭出飞剑。” 拓跋唐竹面容冷峻,对扈从的话置若罔闻,从马鞍箭壶中捻起一根制作精良的飞虻箭。 箭,中穿二孔者,谓之钾鑪。其三镰长尺六者,谓之飞虻。该品种箭头锋利无比,箭头又长,中短距离内,若被这种箭射中,会被直接贯穿,基本可以算得上无药可救。 拓跋唐竹与大哥走的是截然不同路子,后者熟读中原典籍,善于钻研兵法诡门,深谙战场用兵之道。而这位拓跋小王爷天生神力,北原拓跋氏尚武之风浓烈,早年几乎所有青壮都入军行伍,北原王帐对这位尚未及冠便即将踏入一品金身境的小王爷极为看好,北原大王拓跋昊始终放任小儿子的乖张性子,自打把他丢到陈北玺所在的军伍之后,从不多加过问,这其中未尝没有让他以此砥砺武道的意思,更何况他少年时代就跟随军神去往极北冰原锤炼体魄,据说他当时仅凭一把弓一把匕首就搏杀了一头白熊王,不仅武道一途,对游猎的门道熟知程度可谓远超同龄人。 拓跋唐竹早早就权衡过这名南朝世家子所剩不多的余力,百步之内,足可致命,一百二十步之内必能重创! 一百五十步。 拓跋唐竹眼神凌厉,挽开劲弓。 双方距离收缩到一百二十步,拓跋唐竹正要射箭,距离又突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在此之后始终在一百三十至一百五十步之间不断徘徊。 拓跋唐竹并不着急追赶,依照平时那家伙的脚力,即便是最优等的战马,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就追至那么近的距离,换算下来,甚至不如弃马追逐来得速度更快,但眼下受了重伤,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乐得温水煮青蛙,让这小子在逐渐滚烫的沸水中再无翻身起势的任何可能,把自己折磨那么惨,当然只有慢慢玩死这名南朝豪阀子弟才能泄除心头大恨!更别说到时候还要提着他的头颅杀光他全家老小!即便你南朝春秋遗民最近几年再怎么声名鹊起,有父亲和师父在背后撑腰,又能在北狄这片波涛江水中掀起什么浪花?! 双方距离终于缩减到一百二十步,拓跋唐竹收敛心神,挽弓射箭。 一箭疾射而去。 拓跋唐竹取箭壶射箭速度惊人骇目,发出一箭又一箭,竟同时泼洒到天空,紧接着如暴雨倾盆,倾洒向那人后背,一人即一队,这便是上乘连珠箭术。 梁尘如今就像个贫家老奴,对体内每一丝好不容易恢复的气机都要运用得当,绝不肯浪费半分,蓦然加快步子,躲过半数雨落飞箭,作势翻转身形,一手拨去两三根利箭,另一只手正要握住最后一根。 拓跋唐竹从马背高高跃起,健壮身躯俨然盖过了剧烈日光,拉弓如满月,对准之后,射出蓄谋铺垫已久的一箭! 飞虻箭破空而来,直刺梁尘面门! 梁尘挥舞大袖扫开一轮飞箭,紧接着大力后仰,身体贴地而行,双手拧攥住那根破空一箭,蓦然反转身形,借助这一箭所裹挟的巨大威势,继续疾速前奔,期间将这根破空利箭折成几截,胸中提起一气,猛地掷向天空! 一阵嘶鸣声传来,几头正在半空翱翔的猎鹰全部被刺穿躯体,直直落地。 仍然在狂奔的孛术鲁达达心神巨震! 拓跋唐竹落在马背上,脸色阴沉无比,一只手握住利箭,猩红鲜血浸染肌肤。 梁尘得意无比,捻指吹了声口哨,身形飘荡,好似被暴风席卷,瞬间与拓跋唐竹等人拉开了百丈距离,哈哈大笑道:“就算你是拓跋昊的小儿子,又有个卵的用?不请来个狗日的陈北玺,你爷爷我还真不好意思死在这破地方。” 声音越来越远。 第67章 喜欢 拓跋唐竹臂力强悍,骑射俱是出彩非凡,自认挽弓连珠射箭一百五十步,准心毫无偏差,权衡过那名南朝世家子的余力,本以为末尾一箭足以使他毙命当场,不曾想却还是无功而返,心绪愈发癫狂,恨不得将那该死的家伙碎尸万段! 孛术鲁达达对此子的掷箭手法震惊不已,更是惊悸于这名年轻人身陷绝境,仍然能游刃有余以最优解破局的镇定心态,一行人衔尾追猎,需要视线时时刻刻锁定,若是脱离视野范围之外,就得靠猎鹰在空中接力盯梢,再提供行踪情报,直到现在才想明白年轻剑客的真实意图,先开始不断缩短双方间距作障眼法,然后趁着猎鹰俯冲的机会,诱使小主子射箭,最终躲箭并且借箭击杀碍事的头顶鹰隼,期间一气呵成,简直就是在提气驭剑伤人之后,又在小主子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境界相近的高手对敌往往在细微处见分晓,其中无疑最重要的,便是心绪的起伏,一旦产生动摇,即便手握再大的优势,也有可能前功尽弃。有猎鹰绕空,他们可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被侥幸逃出了视野范围以外,只要掌握大致方向,这张大网就会一直延伸,不怕这人逃出生天,一路追擒,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喘息疗伤,人力终有穷尽,结局唯有板上钉钉的一个死字。 孛术鲁达达蓦然停止奔跑,站在原地,望着年轻人逐渐远去的身影,露出狞笑。 既然你小子还留有余力玩弄这些心眼儿,那就别怪我出手打破你最后的一丝生机! 孛术鲁达达一具魁梧身躯散发出阵阵蒸腾热气,风沙磨砺的粗糙脸庞泛起不相符和的乌红,双眼煞白,虹膜逐渐淡去,直至瞳孔逐渐消散不见。就连阔察塌顿儿在内的骑兵队伍都察觉到了这名扈从身体的突然变化,战马仰头朝天嘶吼,焦躁不安。孛术鲁达达双臂缓缓抬起,手握虚空,作出一个投掷的动作,看得死命压抑住马匹躁动的大批骑兵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那名剑客越跑越远,这位大哥难不成是想将他当作惊弓之鸟吓唬?塌顿儿作为草原上的阔察,见多识广,眼界要更高一筹,敬畏地看了一眼站在马背上的拓跋唐竹,北原拓跋氏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一个奴仆而已,武力就如此霸道,就算一人屠尽整个小部落,也绝不算稀奇。 大浪淘沙! 孛术鲁达达以蒸发体内血气为代价攀登境界,一脚踩入山巅伪境,体外罡气如获敕令,化作大股磅礴气机凝聚于掌心,粗壮如龙。孛术鲁达达双掌朝天,身躯不禁后仰,当最后推出之时,整个人被裹挟着倒退三丈,只听震撼人心的阵阵劲风声,两条肉眼可见的粗壮龙卷划破天空,风过之境,云海退散,两道弧阔直达梁尘后背。 两道如龙气机眼见就要撞向梁尘后背,孛术鲁达达展露的招数却还没到达止境,拧攥双臂,紧接着手掌摊开,这次是真的平地起惊雷了,魁梧汉子吐出大口鲜血,掌心聚起一道旋风波纹,向前跨出大步,左腿同时做出微妙却一举定乾坤的弹蹬,带动右臂爆发出一个飞旋动作,又一阵刺破耳膜的飕飕声,天空顿时又被一道雷芒划破,如同彗星掠过,同样砸向梁尘。孛术鲁达达出身羌族,部落族人善用标枪,年少时便将其中窍门熟记于心,独身闯荡江湖得见恩师,老人是一位东瀛前来求道的二品小宗师,得授两种招式精义,习武大成之后,将其改良成了大浪淘沙和雷镖两门神通,七年前和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枭一战,仅用两招击毙,一战成名,琴剑山庄不忍英才自此坠入魔道,便以浣溪沙词牌名招徕。这两招虽声势浩大,但这种以蒸发血气为代价的招术也是名副其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手段,孛术鲁达达从来不曾轻易动用,况且只胜在料敌于先的远距离轰杀,两招压箱底绝技全部掏了出来,可见孛术鲁达达已经对这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剑客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梁尘在得知拓跋唐竹三人的身份做不了假以后,尤其是准备逃窜,就一直在等着孛术鲁达达的杀招,号称双镖断龙脊的雷镖,不曾竟想还有“意外之喜”,好一个浣溪沙,还真他娘给这人唤来了沙尘暴一般的磅礴龙卷。 一路艰辛攒升坠入谷底的玉皇楼气机,除去断箭射杀鹰隼用去少数,都在咬牙准备抵挡孛术鲁达达这一战注定会祭出的自身杀招!想躲避根本是无稽之谈,螺旋而出的雷镖与两道粗壮龙卷皆与孛术鲁达达自身血气遥相呼应受其牵引,并非劲弓射出的箭矢有个固定目标,这与大乘驭剑术的气机流转极为神似。 梁尘面色早已白如纸张,再也顾不得借气会给自己来多少后遗症,双脚刹住,驻足转身,双掌合并抵住额头,身形朝后急掠而去,在鞘踏雪横在两者之前,再度奔入峡谷构造出一面庞大镜面铁壁,此战是否功成,在此一举!孛术鲁达达无疑仍是强弩,梁尘却已是气如纸薄更加孱弱,镜面堪堪挡住两道龙卷气机,开裂一道波纹,与此同时,雷镖旋至,镜花水月蓦然炸碎!踏雪被向后弹开,飞旋雷镖灵犀般改变行进轨迹整个没入梁尘胸腔,体内炸雷声此起彼伏,又是一道惊雷巨响,落地以后瞬间砸出一个等人高的深坑窟窿,磅礴气机化作大圆向四周扩散,尘土漫天飞扬。持续许久的战局至此,才称得上一锤定音,孛术鲁达达也算替小主子拓跋唐竹找回了些场子。 塌顿儿与身后骑兵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心想这小子也实在太难缠了,这次总该认命去死了吧? 梁尘身体瘫倒在地面上,挣扎着坐起身,剧痛使眼珠连连泛白,竟是怎么也站不起来,颤抖着手拿过静静躺在地上的踏雪,背靠坑壁,竖放胸前。七窍渗出的血迹已从猩红转乌黑,丝毫没有擦拭的意思,反正注定是徒劳无功,梁尘只是缓缓抬起胳膊,伸手点了点额心的那颗美人痣,破天荒扬起一抹谁也说不清意味的会心笑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自幼便被娘亲笑称生了一副富贵的观音面相,怎么偏偏是个儿子,眉眼充满了宠溺。大姐梁清也时常打趣说家里三个,就数他跟娘亲长得最像,眼眸像,五官更像,就连头发丝都生得一模一样,她这个当姐姐的嫉妒得很,每当这个时候,二哥就会冒出来替自己鸣不平,打趣说得,家里姐弟三个,就单单我一个随了咱爹的长相,长大以后咋找媳妇?惹得老爹梁衍哭笑不得。梁尘视线逐渐模糊,脑海走马观花,许多琐碎小事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想起了春神湖靖北王府,梁衍日渐佝偻的背影,姐弟三人的追逐打闹,想起了娘亲的慈祥笑容,那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风景,想起了在昆仑山的那段日子,老阁主的循循教导,想起了白衣剑仙的拔剑落剑,河南白马寺山门下掐珠的蟒袍老人,南楚皇城永宁宫外台阶上那张略显青涩的面孔。太多数不清的人和事,一闪而过,不知为何,人生将至终局,除了觉得对不住老爹梁衍和二哥梁澈,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没能帮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他们,分担一些五十万铁骑的重担,没能让他们的肩膀轻松一些,最后,只是想起了在高阳县遇见的那名被他一直唤作小黑炭的女子,两人的相遇,绝对算不上天赐良缘,更称不上诗情画意,如果非要给个说法,大概也只有滑稽二字能描述了。他这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年,但遇见过太多容貌称得上闭月羞花的好看女子,大抵就如大丫鬟九歌从前所说一语切中要害的看似处处留情实则无情,面对容貌出彩的女子更甚,或许是天生的心性使然。这一生,他在意过太多女子,比如两位陪伴他长大的大丫鬟,九歌和绿竹,还有真实身份是华府遗孤的花鸳机,前两者早已当成了家人一般对待,更多是疼爱,后者则是说放就放得下,可唯独她,不管是无视夜禁连闯南楚诸城的颠沛流离,还是这趟独自赶赴北狄,总会在数不清的孤独黑夜里默默想起她,想起她的贪吃,想起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想起她拿剑刺向自己心口,然后心头泛起一丝无人可诉说的苦涩。 如果天下人知晓已经有违祖制有违自古立长不立幼千年规矩得了个世袭罔替在身的梁尘孤身闯北狄,一定会嘲笑这位自小就锦衣玉食的废物小王爷是闲着鸟疼,放着寻常人十辈子也难赚来的大笔家财不去挥霍,上赶着去找死做啥?你老子当年马踏春秋,早已证明英雄再怎么霸道,在悍勇无比的铁骑面前,一样只有被狠狠蹂躏的份。你既然得了皇家赏赐的泼天恩荣,就老老实实等着靖北王老死在床榻,到时只管当个闲散藩王,天底下难道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至于北境五十万龙骧军,有那位大名鼎鼎的角木蛟帮你二哥去把持,哪怕最后真到了改弦易辙的结局,你梁尘就不能当回半瞎子?即便是军权旁落,靖北王这一名号也已经是足够令世人畏惧的彪炳煊赫了。非要斤斤计较,别说你一个草包小王爷,就连世子梁澈,这些年去了龙骧军积累了多少实打实战功,又敢说自己能比得上春秋大战中脱颖而出的天下名将角木蛟?你能在那段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带兵在半年光阴灭国东海?你能有几年时间成长为足以跟他扳手腕的武学宗师?退一万步来说,辛右安曾在万军丛中一枪取了西晋上将军苟曦的项上人头,你梁尘又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无非是仰仗一个不知从何求来的天机阁师承,可你究竟有多少斤两,世人都看的心知肚明。整个大秦王朝,没有人敢不忌惮声名彪炳的靖北王和他的嫡长子,可同样也没有人看好你这名败家小王爷,说来真是可笑,这也许就是先帝李渠为何应允靖北王开口所提的世袭罔替根源所在。 诺大一个从春秋战火中冉冉升起,最后定鼎中原的巨大王朝,没有一位年轻人,如此被两代至高帝王放在心上。 梁尘仍旧背靠坑壁,缓缓闭目。 离家前的那一晚,梁衍说过,小尘,你既然决定了去北狄,爹不会拦你,若你死在了北狄,以后宁州就交由你二哥,北境边军交给辛右安,龙骧军改弦易辙,我梁衍不会眨一眨眼皮,但你真死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像当年你姐被迫嫁入南楚一样,不能去做什么。 老人说完这句话,梁澈便独自走了进来,轻轻叹了口气。 梁尘当时不以为然,笑呵呵说,要让外人听见这句话,指不定怎么嘲笑你这个当爹的呢,就算死在北狄那边的,是你最不争气的小儿子,好歹也要领着龙骧铁骑去打一打,试试看嘛,说不定就一路碾压到了北狄王庭,想想就霸气。 梁衍沉默许久,轻轻一笑说了句,爹和你二哥,当然会这么做,只不过是怕你此行不惜命,就诌了个瞎话骗你。我梁家五十万铁骑,春秋都已踏遍,怎么都打得掉北狄南北朝养精蓄锐二十多年的任意一座庙堂,可这么霸气的事儿,爹来做,哪里比得上你们兄弟两人以后亲自去做? 梁尘开玩笑说放心放心,我还没玩够,怎么可能舍得死在北狄,到时候家里最小的反而最先去见了娘,想想都闹挺。 从来对弟弟好声好语呵护的梁澈一巴掌狠狠拍在梁尘后脑勺上,笑骂道说的什么屁话,也从来不信鬼神一说的大将军梁衍接连呸了好几声,然后虔诚念叨着童言无忌菩萨保佑。 梁尘摸了摸疼痛的后脑勺,见到此景,无奈一笑。 眼眶湿润。 短短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此刻梁尘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何在外人面前说句话放声屁都如同虎啸龙吟的梁衍会经常对着自己屋内的画像发呆?为何在边境战场上威名震震的二哥回到家却始终以二嫂马首是瞻?许白本该一直成为独占鳌头数十年的江湖第一剑客,却因心中始终不曾忘却的那一袭红衣,自愿在方寸阁楼画地为牢,只为在她的家乡观望北境雪景,即使以破碎心境走出了九层阁,也没有忘了在当年二人初遇的江上铁索关,出剑如雨落,最后再入家乡皇都,一举成就陆地天人,说到底还是为了大姐。 至于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字。 梁尘想着她的面容,扶着岩壁,摇晃站起身。 他也不知道,究竟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更不知晓,为何那么喜欢她。 那些想在洛阳对她说的话,最后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这一辈怕的事有太多太多,但他不想到死,都做个胆小鬼。 梁尘睁开双眼,抬头望天,以此生最豪迈的语气,笑着喊道:“白颍川,老子喜欢你,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喜欢你!” 暴雨倾盆。 拓跋唐竹冷笑一声,不顾冷雨浸透全身,正准备挽弓射箭。 笑容戛然而止。 天地有琴音。 一名年轻女子从峡谷尽头缓缓走来,身后有青袍,背着古琴。 年轻女子身形一闪而逝,在差点就被一箭洞穿头颅的家伙面前停步。 她提起一贯铜钱,牟足了劲嚷嚷道:“喊什么喊,不要脸!” “不欠你银子了......” 第68章 两名女子 眼前这一幅欢喜冤家久别重逢的场景,尤其在年轻男子仅凭一己之力硬撼三名金身境高手,更是斩首一名,不可谓虽败犹荣,即便身死,名声传出去足以震动北狄江湖,而他在喊出等同于临终遗言的那句话之后,那名被他提及的绝美女子竟出乎意料凭空乍现,这样的男女,这种境地下的再相逢,任谁见了都要觉得舒心且温馨。不过女子言语似乎有些让人摸不到头脑,塌顿儿瞧见女子倾国容貌,心神俱震,这名阔察身后的百余骑兵跟拓跋小王爷一样,不约而同停下动作,任由雨水洒落,目瞪口呆,心想这唱得又是哪一出戏?不明真相的孛术鲁达达闷哼一声,血气飙升,雷镖梅开二度,再次猛烈飞旋,宛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坠向那对年轻男女。 英气慑人的青袍女子云淡风轻,脚尖如蜻蜓点水,踩向虚空,凌波微步,悬浮之后竟隔绝倾覆天河,伸出两指,轻轻夹住那枚震荡大气波纹的雷镖,稍一用力,雷镖蓦然炸裂,气机外泄,荡出一道更加剧烈的大圆弧度。拓跋唐竹此刻脸色比老天爷还黑上一分,孛术鲁达达两镖过后,仍是徒劳无功,瞥见小主子不容置否的视线,心中苦涩荒凉,重重吐出一口淤气,气血翻涌如江河,准备再祭出一镖试试青袍女的深浅,只是当这名浣溪沙正要有所动作,拓跋唐竹就见到那名姿容绝对算得上平生仅见的青袍女子一手端古琴,泼天大雨顷刻间凝聚成一尾尾水龙游荡在其周围,叩指拨动琴弦,天地风云变幻,一股磅礴如龙蛇起陆的浩大气机轰然撞向孛术鲁达达,汉子整个人被连根掀起,重重坠地,堪堪站起身之后,呕出大滩鲜血,适才飙升血气再也不见分毫,孛术鲁达达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奴才,即使濒临死地,也不忘嘶哑着喉咙大声喊道:“主子快逃,千万不要回头!” 拓跋唐竹两腿绷直,深深扎根在地面,身体动弹不得分毫,不是不想跑,而是好似被天地施加重达万钧的禁锢咒法压制,根本迈不开腿。青袍女子收琴以后,脚尖落地,平淡道:“本座东方闻樱,那年轻人名叫梁爽,是我早年在北狄南朝收的一位不记名弟子,不知怎么得罪了拓跋小王爷,今日一定要闹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塌顿儿一伙草原骑兵吓得差点坠落马匹,这个得名于西晋如今辗转在大秦的名字,即便在北狄,也是绝对的如雷贯耳啊! 西晋大司乐,仙乐国师,大秦江湖共主... 乖乖,当今天下,谁能同时享誉这些名号?更别说是个女子了,这他娘可是仅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大秦中原江湖杀得人仰马翻的万象境第一人啊! 拓跋唐竹冷笑连连,“好一个武榜位居万象魁首的东方青衣,真有能耐,去找我师父过两招,再不济就去我父亲的王帐前叫一叫阵,跟小子我一个晚辈较什么劲?!” 东方闻樱微微一笑,“拓跋唐竹,你不用以激将法试探我,这趟来北狄,只要有机会,我自会和陈北玺战上一场,不过听说孟天枢的大弟子嵇遂也在不久前赶赴了北狄,相信此刻已经过了你脚下的扶桑州,往北行至极寒冰原,虽说胜负不难预测,但恐怕我现在去的话,难免还是会落得个趁人之危的口嫌。” 拓跋唐竹突然嘴咧得跟朵花儿似得,腆着一张厚脸嬉笑道:“东方姑姑言重了,我师父时常跟小子提起,世间女子千千万,除了女帝,唯有你当得上举世无双,对你也最为敬重,亲口说过东方青衣是当今天下超脱三教之外的乐圣,若是能切磋一场,不负此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侄我要知道此人是东方姑姑的徒弟,哪可能还会跟他刀剑相向?梁爽哥是吧,这小弟我可就得说道说道你了,有这层关系在,怎么也不早说。东方姑姑,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呸,什么宰相,国师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跟小侄一般见识。说来他不愧是您的弟子啊,名师出高徒,难怪能杀死老罗刹,恭贺南朝又出了一名不逊于慕容秋水和独孤龙象的年轻英才。” 东方闻樱对年轻人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淡淡说了句,“本座凑巧新入了世人所谓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不出半年,定然会与陈北玺切磋一番,你北狄新鲜出炉的武评,把我排在前十末尾,这笔帐不去算,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拓拔唐竹五官扭成麻花状,撇过脸,内心惊惧得无以复加,就差吐出一口老血,恨不得立马自己动手掌嘴,娘的,说圣人还真妈成圣了?释道两教早年有鸿胪寺主持罗法华和龙虎山大天师赵篁扛鼎,现如今宗神寺慧威僧人好像要出山和玄武真人辩论,昆仑山天机阁又出了个真实身份来历不明的李玄,加上声势最鼎盛却一直无人超脱其中的儒教,三教中还从未有人跻身那层虚无缥缈的陆地天人境,这娘们儿竟以三教之外的身份踏足其中,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况且这人偏偏还是那位梁爽的师父! 拓跋唐竹欲哭无泪,再无先前嚣张跋扈的气焰,转过头低眉顺眼如挨了揍的温顺小狮,试探性问道:“东方姑姑,小侄能否返回王帐?” 容貌之美足以艳压北狄全境的年轻女子轻轻掂了掂手中那柄神祜,一双透亮眼眸,盯着拓跋唐竹,语气冷漠,“你若想杀他,本公主就先杀你。” 神祜缓缓悬浮空中,继而环绕女子四周,灵犀通玄,朱红剑鞘印刻的螭凤栩栩如生,就好似真有凤凰游荡在女子四周,飞旋不止。这幅绝对算不上融洽的壮观场面,让孛术鲁达达看得心惊肉跳,这小女子才多大,就能驾驭位列天下第三的镇国名剑神祜?不会真是那二十几岁的女子剑仙吧? 拓跋唐竹撇头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自悱恻这姓梁的南朝世家子不但有个让世人艳羡眼红的好师承,竟然还有个包括自己在内,几乎整座天下男子都要嫉妒的红颜,连忙转过头赔着笑脸道:“这位想必就是颍川姐姐吧,放心放心,我既然知道梁爽兄弟是东方姑姑的徒弟,自然要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再也不会不知死活的出手挑衅。出来久了,这会儿也该回王帐了,先就此别过,等下次挑个合适机会,我拓跋氏绝对以王室最高礼仪接待东方姑姑一行三人。” 拓跋唐竹身体终于不再像灌满了千斤铁块一般,活动了筋骨以后,忙不迭地作揖告辞。 传出去兴许不会有人信,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杀与游猎竟以这等滑稽的场面突然落幕。 梁尘将一贯铜钱好生放入怀里,再次瘫坐在地,如同被抽干了浑身所有气机,忍着剧痛笑道:“小黑炭,别以为你这么说话,我就会把你剩下欠的银子给抹了,小爷我虽会吃你软饭,但还不至于连账都不会算。” 被梁尘叫做小黑炭,实则肌肤光滑细腻如白雪的颍川公主听到这句话,恨不得拿剑刺死他,转过头就要破口大骂,不过瞧见他惨淡衰败的光景,还是忍住,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却是悄悄地揪心。梁尘紧绷多时的心弦蓦然松开,鲜血不断身体伤口涌出,吐血不止,仍是动用残破心念驭动踏雪,饮血养胎。东方闻樱看了眼这等情境下都要斤斤计较的梁尘,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小王爷身前,不耽误梁尘以许白教的窍门饲养飞剑,等飞剑入袖,才轻轻抚动男子额头,以通天修为暂且替他压下气机外泄不止的颓势,温言道:“多日不见,没想到小王爷竟越过寻常金身境,初入大金刚。” 脸色蜡黄如金纸的梁尘摇摇头,苦笑道:“小子多谢东方盟主出手相救。” 东方闻樱笑容和煦,仍自顾自接着说道:“纯是以武力划分,大金刚已经算得上成熟金身境了,以及还有三教气魄加持,当真算得上气象宏大。” 梁尘望向故意背对着自己的小黑炭,笑问道:“她驭剑功夫貌似精进了许多?” 东方闻樱笑着点了点头,“洛阳一别不久,颍川就能御剑飞行了,只不过这丫头不屑于显摆就是了。” 梁尘刚要开口说话,白颍川好似背后长了天眼似的,转身怒容道:“我哪怕能御剑,也不会一个人来北狄装高手摆阔!再看看你,不过跟许白学了些皮毛,没了扈从和龙骧铁骑,还不是被人揍得跟丧家犬一样!” 看看,这丫头对别人给予她的评价一向不在乎,不过梁尘随便一句话,就被惹得发毛了,东方闻樱眉梢尽是笑意,看来这辈子,颍川恐怕都斗不过这名北境小王爷了。 梁尘好不容易有了疗伤的机会,煞白脸孔渐渐有了血色,等喘匀了气,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怎么想着来北狄了?” 东方闻樱轻声道:“我接下来的谋划,你应该也能猜到一些。将那些西晋流民安置在青州以后,还需要来趟北狄联系几位春秋豪阀遗民,来之前特意去了趟靖北王府,见过了你爹,跟大将军谈论了些将来有可能面临的局面,然后得知了你的行踪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之后大将军又将灭国西晋之后一直遗落在王府宝库内的陛下王冕还给了公主,自此西晋龙气才算重临世间,本座许诺报恩,大将军只是摇头笑着说这本来就是西晋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让我不必放在心上,如果非要计较,这趟来就帮他捎给你一句话。” 梁尘笑了笑,“真没想到前辈竟还会愿意去见梁衍,他说了什么?” 东方闻樱抬起手,虚空弹指,以拨动琴弦的手法给梁尘疗伤,平静道:“冤有头债有主,虽然西晋灭国也可以说是你爹一手造就,但真正的根源却在那大秦皇帝,这点事理我还是能看明白的。” 东方闻樱轻声道:“大将军要让你别总在外边跑,记得早些回家。” 梁尘摇头苦笑道:“这老头儿,说得倒是挺轻巧。” 白颍川冷哼一声,“是你活该,自讨苦吃!” 梁尘同样哼了一声,她立马回瞪一眼,这一对欢喜冤家谁也不让谁,僵持不下。 东方闻樱好似已经习惯了这幅场景,故视而不见,说道:“北狄现在有两人受雇杀你,分别出价一万两黄金,我只知其中一人是孤影楼之主叶陨,听说她走的路子跟我很相似,关于此女,有个说法最被江湖人津津乐道,尤擅三清杀金身。” 白颍川打蛇打在七寸,戏谑道:“等真见了面,千万别忘了恭维别人两句,说不定还能一同泛舟游湖,聊美了,这娘们保不齐还能给你吹笛子听呢。” 梁尘没好气道:“大人说话,小屁孩儿别插嘴!” 白颍川大怒道:“你大爷的梁尘,你说谁是小屁孩?信不信本公主再刺你一剑?!” 梁尘斜眼看向心口,摇头啧啧道:“想刺就刺呗,大不了成了鬼,整天在你身边转悠,至少能免了相思之苦,岂不妙哉?” 白颍川耳根红透,小声嘟囔道:“不要脸...” 梁尘不再打趣他的小黑炭,平静心神,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前辈,我姐...” 见到东方闻樱默默点头,梁尘没有再说下去,神色黯然。 梁尘又问道:“许白如何了?” 东方闻樱轻轻叹道:“许剑仙的脾气你应该要比我更加了解,不然凭借跻身当世第一个天人境的磅礴气运加身,不说与天同寿,至少也能睥睨天下两百年。不过大剑仙本人并不惜命,更舍不得你姐一个人孤零零上路,听说是主动散去了自身气运反哺天地,只求上苍降下因果轮回,能让两人来世再见。至此,当今天下灵气的充沛程度真正达到了千年难遇的鼎峰,这也是我和吕尚得以那么快登至天人境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许多武人都选择顺应大势不再艰辛养意,纷纷破境,甘龙以前提过的大年份,如今真正到来了。” 梁尘默默听着女子的言语,视线模糊,强挤出一个笑脸,“恭喜前辈成圣。” 东方闻樱笑了笑,“我能成圣的最大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多亏了你和颍川。” 梁尘揉了揉红肿双眼,有些讶异。 东方闻樱望向洋洋自得的小公主,眉眼满是宠溺,有些感触。 洛阳一别之后,颍川变了许多,不再总是把自己这些年有意无意加在她身上的复国重担扛在纤弱肩头,变得开朗了许多,尤其提及这位让她吃了许多苦头的小王爷,虽然埋怨颇多,但笑容也多了些,那是公主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的笑颜。自己这些年为了复国,四处奔走,到头来成就万象第一人的丰功伟绩,都不曾忘却心底最深的夙愿,但唯独忘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始终带在身边,身世坎坷的小公主看在眼里,更记在了心里,而她的童年,正是在自己亲手造就的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中度过,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强加了多少东西在身上,时不时扪心自问,即便最后真能复国,颍川真的会开心么?那自己这些年所求的,到底又是什么?选择去试探梁尘,那是小公主第一次离开自己身边,也是颍川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东方闻樱十分庆幸当初没有阻拦,不然她真的会后悔一辈子。现在的颍川,只为自己而活,就算提及复国,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逼着自己接受了,而是发自心底,这样的颍川,比起以前那个把什么事都埋在心底不去吐露,只为让她东方闻樱能少些操劳的亡国公主,实在好了太多太多,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世人口中金玉其外的纨绔小王爷梁尘。公主自小恐高,即便偶尔尝试御剑,也只是尝试贴地三尺缓慢飞行,可一听说要去北境王府,颍川这丫头竟主动练习御剑,得知梁尘孤身赶赴北狄之后,她御剑愈发辛勤,终于算得上真正用了心。 御剑辗转三千里。 翻山越岭。 跨江渡河。 气势如虹。 在此之后,泱泱西晋,如今仅被世人记住的两名女子,一位成了剑仙,另一位,跻身了天人。 第69章 分别 东方闻樱弹指一十六,趁着梁尘静心疗伤如同老僧禅定,没忍住又多看了几眼,货真价实的佛门大金刚体魄,比较当初洛阳初见,如今可谓是判若两人了。 在豫州境内,白马寺一战之后,和许白偶尔几次谈论天下英雄,大剑仙毫不避讳地多次提及算得上半个徒弟的北境小王爷,言语虽说苛责了些,流露的却尽是赞赏,将他未来的武道成就拔高到天机阁嵇遂、公孙家剑冠一个层次当中,日后未尝没有机会青出于蓝。白衣剑仙赞誉最多的是说这名年轻人看似惫懒,实则性子极为勤勉,从不希冀着一步登天,愿意以最笨拙的法子脚踏实地慢慢提升境界,武道天赋论及当今天下二十左右的英才,不算卓绝,可既然被老阁主收为关门弟子,绝对也差不了太多。至于苛责之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独称得上不喜的地方,则是这小子春心太过泛滥,招桃花的功夫堪称一流,虽说做得到采花不败花,可是太过风尘,静不下心,以后难免会有吃亏的时候。东方闻樱对于这名年轻人没有恶感,可也谈不上有太多好感,不过能够在洛阳破开河南王布下的必死之局,足以证明其心性之坚韧,东方闻樱久经风霜,早就看淡了世事浮沉,却也略微惊诧,若是梁尘当时在酒楼初遇直接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才要感到失望,以颍川的性子,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和他有过多交集,碰到了无非就是再刺一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即便是这位城府厚深的北境小王爷,肯定也不会想到他那日看似再理所应当不过的拒绝,竟在冥冥之中无意中救了今天的自己一命。西晋的流民辗转到了青州,虽不抵拉上彪炳煊赫的靖北王府坐上同一条船来得意义深远,却是在不经意间为眼前的一男一女,牵上了一根纤细红线。 东方闻樱就算历经了再多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听到那句将死之人的表白,难免也有些唏嘘,当年在那座西晋皇城,自己正值韶华光阴,奉旨入宫,那么多年乐声琅琅中夜鸣,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拨动琴弦?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又可曾知晓?恐怕他到死都只认为这名大司乐是为了位极人臣才愿意在帝王面前琴歌酒赋吧?比起眼前又开始互相斗嘴的一男一女,自己即便已是天下人口中的乐圣,又算得了什么? 颍川公主翻了个白眼,撅嘴啧啧道:“厉害厉害真厉害。” 东方闻樱收敛心神,笑望着这一对冤家男女,温声解围道:“梁尘如今也算厉害了,独自对上三名一品高手,还能斩首其中一人,手握五柄当世名剑,以及养剑脱胎于许白在南楚剑开天门的闭鞘剑意,不说武道,至少剑道一途,以后成就绝对不会低到哪去。” 梁尘摇了摇头,感慨道:“不瞒前辈,五柄飞剑,我这趟来北狄,只带了踏雪一柄而已。至于以后的剑道成就,不说手持道祭的赵篁,比起我大师兄和公孙修远,也差远了。” 小黑炭装作不经意嘲笑道:“嵇遂,公孙修远?还说什么赵篁?你不如直接去跟许白比,真不要脸!” 梁尘点点头,眯眼笑呵呵道:“要脸的话,能说喜欢你,吃你软饭?你不也一样,我话音都没落,你就屁颠屁颠提着一贯铜钱跑过来了。” 白颍川顿时语噎,俏脸涨红,连耳朵根都红透了,才要提起口气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东方闻樱也不再煽风点火,乐得见二人斗嘴。 梁尘和白颍川异口同声道:“你大爷的!” 白颍川气急败坏的啊啊叫嚷,余光瞥见梁尘的得意眼神,匆忙御剑而去。 神祜绽放夺目光彩,朱红火凤若隐若现,包裹剑身,载着一败再败的白颍川灰溜溜北去。 当下只有峡谷梁尘和东方闻樱二人,梁尘哑然一笑,“镇国神祜,凤仪九天。怪不得前辈说,西晋龙气重临世间了。” 东方闻樱笑着点头,看见梁尘停下动作,说道:“放心,草原百里,尽在本座掌控之中,哪怕是拓跋昊亲自前来,也无大碍,你只管自行疗伤即可。” 梁尘悬着的心放下,闭目凝神调理气机。 女子一气御剑十里开外,盘腿坐在凤身上,雪白大袖飘摇似九天仙女,泪水划过面颊,啪嗒落在膝盖,连忙抬起手抹了把脸,不经意间瞥见一直不曾摘下的老旧镯子,咬着嘴唇,哽咽道:“大笨蛋!” 东方闻樱抬头遥望颍川御剑而去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苦心经营二十余年的复国大业一旦正式揭开序幕,她与梁尘注定是个苦命鸳鸯的结局,北境龙骧军不过问中原战事的前提下,西晋将来要面对的是那春秋一战定鼎中原的大秦王朝,拼上残破不堪的国运,舟中之人定然凶多吉少,而靖北王府,则是要以一地之力抵御一个北狄王朝的倾举国之力南下,相比前者,无异于更是以卵击石,加上南楚妄动,不知会落子何处,这一对被大势裹挟的男女,又如何能顾及太多儿女情长?东方闻樱收敛心神,见梁尘气机隐约有了些攀登势头,轻轻托掌上抬,助其一臂之力再登昆仑,这场大战,以一敌三,经脉心神损耗极为严重,纵是有道门失传已久的仙家心法玉皇楼护体,也要静养许久才能恢复,堂堂北境小王爷,非要自讨苦吃,图个什么?东方闻樱笑了笑,在她眼中,乱世宜动不宜静,哪怕是万丈深渊,也要走上一走,而盛世则是求得安稳,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梁尘这位家世足以震慑几乎整个王朝的贵公子,似乎就在两者之间,在这个不算乱世更算不上盛世的年代,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如履薄冰,东方闻樱对此没有丝毫同情怜悯,既然生在梁家,就得在享受泼天富贵的同时有着置身于洪流中心的死生觉悟,颍川这丫头也是如此,哪怕心境愈发开明,背负西晋犹存龙气的事实却改变不了,如何做得了平淡不起波澜的俗世女子? 梁尘体内窍穴逐渐趋于平稳,缓缓睁开眼,问道:“前辈真要为西晋王朝复国?才来北狄打点遗民?” 东方闻樱知晓此子心细如尘,并没有隐瞒,轻轻点头,“没错,正如我刚才所说。西晋灭国以后许多遗民流散到了北狄,如今皆已是南朝贵胄,本座赶往边境之前,先去了趟大秦京城的监察院,摘掉了天家御赐的金字匾额,然后到了皇宫,以倒影池之水在九龙壁上刻字,向世人昭告了西晋复国的决心。朝廷群情激愤,李启开始大兴文字狱,广陵王为首的各地藩王纷纷亲自带兵镇压辖境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国子监太学生接连上书以正效尤,唐州境内不下二十座白氏族人创办的书院被血腥扫荡,翰林院大学士卢象昇准备着手弹劾首辅,自此之后,稷下学宫大祭酒程之洞暗中制衡多年的平稳朝局彻底动摇,最终朝廷不得已,只能指派国子监右祭酒谢安赶赴广陵道,意在安抚士子民心。” 梁尘默默说道:“虽然小子没什么立场说这个话,可前辈这样做,对她来说,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东方闻樱平静道:“颍川是我一手养大,不论复国功成与否,我都会护她一世安稳。” 梁尘不再谈及这个沉重话题,转而问道:“前辈刚才说,我大师兄来北狄了?” 举手投足之间仿佛都有大道为其哀鸣的东方青衣伸出两指轻轻捻了捻鬓间一缕青丝,微笑点头道:“嵇遂几个月前曾向本座求战,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去了趟南楚,后来听说他直接去了蜃空城,剑不出鞘,接了吕尚两招,败阵。我回来以后不久,就找到他,这小子眼毒,说与我打已无裨益,要去陈北玺那里讨打,后边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和吕尚几乎同时跻身了天人境,各自留力打了一场,只不过还是跟上次的结果一样,第二仍是第二。” 东方闻樱余光瞥了眼北边儿,说道:”嵇遂那小子当时虽然说的轻巧,我却知道他这趟去寻陈北玺,不比以前找我和吕尚,只是养就闭剑术,这次是真准备和北狄武道第一人厮杀,并以此破境了,他们两人对敌,胜负不难预料,但也不重要,对陈北玺来说,关键在于到底需要出手几招,至于嵇遂,只要这趟北行能活下来,江湖中与之齐名的公孙修远就会被遥遥甩出身后一大截,而且这辈子也不用想和他同境为敌的事情了。” 梁尘笑了笑,“老阁主几位弟子,嵇师兄所求甚大,自视未来剑道成就要与肩负三教气运的圣人比肩,故而在境界大成之前,不会问剑三教中人。这趟来找陈北玺砥砺剑道,我相信他断不会折在北朝。” 东方闻樱微笑道:“三教圣人,不过是在各自领域内一骑绝尘,气魄是卓绝,可论起杀人技击,还是有些瑕疵,唯独手持道祭的赵篁算得上其中佼佼者,至于那位释门的白衣金刚,听说他两月前独自下了菩提山,此行好像也是奔着北狄来的,想必跟北狄女帝年初擢升玄武真人为国师有很大干系。小王爷以后继续深入北狄,不妨静观其变。” 梁尘笑着打趣道:“也就前辈这样的高人,言语间能不把三教圣人当回事,小子要有前辈的境界,不受累于身份,定然也要去皇城九龙壁上刻字,让李启那孙子气的觉都睡不好。” 东方闻樱轻轻甩了下头,青丝随风舞动,英姿飒飒,笑道:“我拭目以待。” 梁尘嬉笑道:“随口一说,前辈莫要当真。” 东方闻樱望向广袤无边际的青翠草原,轻声道:“当年西晋曾有一名狂客,独自赶赴边塞,以笔为刀,绘出了玉门关外春风吹不融的杨柳、长云遮不尽的雪山,令人眼界始开。小王爷能够主动离开北境屋檐之下,孤身闯北狄,胸中何尝又不是有着海纳百川的博大气魄?要我说,这样很好。” 梁尘摇头苦笑道:“若非前辈出手相救,小子今天十有八九是要交代在这了。” 东方闻樱望向年轻人的脸庞,语气加重几分道:“可知靖北王马踏春秋二十余载,有多少次濒临死境?” 梁尘轻声道:“梁衍戎马一生,别的本事没有,只有次次身先士卒,他自己都说能活下来是走了狗屎运,他还说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个高位,脚底下踩着的,全是那些老弟兄们的累累尸首,既然老天爷让他当这个异姓王,自己便要带着那些兄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哪怕最后不得善终,也不能让亡人心寒。” 东方闻樱感慨道:“你爹做这个异姓王,肩上扛着的不仅是大秦北境,更有数不清的亡魂,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叱咤春秋的靖北王倒台?李家天子乐得他坐到这么一个高位,只要大将军在世一天,李家就可以少一些春秋之中国破家亡的流离遗民辱骂,况且以大秦王朝目前的国力,还不足以支撑清算梁家带来的后果,就像南楚和北狄,养精蓄锐二十余年,仍是不曾有国力踏破北境大门。” 梁尘笑道:“我就当前辈在挑拨离间了。” 东方闻樱大笑道:“是不是挑拨离间,你我心知肚明。” 梁尘突然开口,喃喃道:“真正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与此同时,东方闻樱眉毛微颤,摇头无奈一笑。北边二十里,白颍川双手环胸,御剑神祜悬停在拓跋唐竹主仆二人身前,不用说话也知道是在拦路。 拓跋唐竹确认了东方闻樱那娘们儿没跟过来,悄悄松了口气,嬉笑道:“白姐姐有何指教?” 白颍川平淡道:“心情不好,杀你泄泄愤。” 拓跋唐竹拳头悄然攥紧,压抑住满腔怒火,心想从来都是老子跟别人说这句话,今儿竟要给这小娘们当孙子?不过在他看到绝美女子脚下所踩以朱红剑气造就的九尾玄鸟,立马就蔫了,无辜至极道:“东方姑姑不是都说放弟弟走了么,姐姐又何必过来为难我?” 白颍川懒得跟此獠废话,跳下飞剑,双指并拢,漠然道:“雨。” 神祜破空而去,声势比较孛术鲁达达的大浪淘沙还要恢弘,凤鸣响彻天际,九尾玄鸟翱翔长空,蓦然炸开,丝丝缕缕的猩红剑气如同血雨洒下。 拓跋唐竹本想挽弓抵挡,瞅见这架势,还他妈挡个屁啊?!没有丝毫犹豫,策马亡命奔逃。 白颍川轻念一句,“聚。” 猩红剑气造就的千顷汪洋,如获敕令,霎时凝聚成一线潮,横切天地。 孛术鲁达达仅在一瞬之间就将气血攀升到极致,并不敢以肉体硬撼,只能学着梁尘化气为圆境,帮着主子分担浪潮剑势。 在洛阳,许白曾经说过,如若将剑道比作山峰,那么这名小女子,就是山中五岳,甚至还极有可能,将原有剑道再拔高一岳! 直至天穹。 一气御剑北归,当梁尘看到小黑炭气呼呼折返,低声朝东方闻樱问道:“她这是去找小拓跋了?” 东方闻樱笑了笑,“拓跋唐竹和那名扈从估计是忌惮我的存在,一直没有还手,不过看颍川这样子,应该还是给他俩逃了。” 梁尘思虑良久,问道:“前辈,可否能让我跟她单独说两句话?” 东方闻樱平静道:“一炷香。” 说完这句话以后,青袍女子身影一闪而逝,脚踩虚空,凌风而立,静静望向那对男女,今日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恰应了那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梁尘艰难站起身,缓缓走向故意背对他的女子。 她听到细碎脚步声,没有转身。 梁尘与她并肩而立,眺望南方天穹,此刻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破天荒没有出言挑衅,只是冷冷说了句,“别死在北狄。” 梁尘轻轻点头,“好。” 她听到这句话,冷漠道:“你要敢死在这......” 梁尘嬉笑调侃道:“放心放心,你欠我的银子还没还清呢,我又怎么舍得死在这儿?” 她沉默不语。 梁尘犹豫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小黑炭,我会好好练剑,等到小有所成了,我就会告诉天下人,靖北王府的小王爷梁尘,不会一直是个只会挥霍家财的废物,而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只有白颍川一个女子。若是侥幸练成了像许白那样的大宗师,哪怕当着东方闻樱的面,我也要把你抢回宁州。” 她咬着嘴唇,看也不看梁尘,狠狠撇过头,“不要脸。” 梁尘不依不饶地走到她眼前,弯下腰,恰巧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笑问道:“听说你见梁衍了?他看见这镯子,没对你说什么?” 她本想嘴硬,诌些什么也没说诸如此类的瞎话,只是不知为何,看到他满脸血污的笑容,心如刀绞,蓦然红了眼眶,泪水不听使唤地划过面颊。 那位梁尘口中的彪炳老人,见到她,第一句话只说了三个字,笑容和蔼。 儿媳妇。 第70章 黄金万两 买生买死 白颍川脚踏栩栩如生的九尾玄鸟御剑而行,东方闻樱掠空如履平地,两者俱是神仙女子。东方闻樱借着尚未散去的缱绻气氛,温言道:“不再刺他一剑了?” 御剑离地三丈的颍川公主声若蚊蝇,“等到下次见面,一定刺死他。” 东方闻樱望着这丫头的羞涩神情,轻轻一笑,突然转移话题,语气加重一分道:“拓跋唐竹此子和他大哥拓跋长林心性不同,前者纯粹以借势笼络镇压人心,比较下来,还是为人谦恭的拓跋长林在庙堂定考方面更胜一筹,可若是放在治兵严谨的军帐,两者就要调换个头,以此推论,拓跋昊死后应该会把王位传为大儿子,草原十五万羌骑则落到拓跋唐竹手里,只不过比起那名南朝出身如今培养出一支自己嫡系军队的陈阎,不论他俩任何一人,仍是不太够看。颍川,这趟去往北狄南朝京畿接见旧西晋老臣,你只用露一次面就好,至于其余繁冗琐事,一并都交给樱姨出面打理。当年灭国前夕,陛下曾密召皇朝内十之五六的大姓家族老祖宗进宫,临了降下旨意,命其存续香火,绝不允许以身殉国,所以这些大姓世族北逃过境,并非一味惜命,而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陛下的良苦用心,香火不断,西晋未亡,许多家族的忍辱负重,也是为此。” 白颍川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东方闻樱抬头遥望天空,嘴唇微动,言辞含糊不清。如今在旧西晋境内的岭南山林间,算上藏匿在洛阳多年的亡国臣子,总计六十二人陆陆续续进山隐居,经过老宰辅孙廷锡的层层筛选,英才汇聚,俨然称得上一座小朝堂,这些旧帝国的栋梁,有隐姓埋名委蛇大秦官场的龙鲤士子,有假意逃禅山野的治国巨材,还有当初郁郁不得志满腔抱负不曾有机会施展的八斗之才,更有一大批宁肯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的权柄武将,这些年不惜苟且偷生,颠沛流离,终于见到大司乐以后,这些昔年位极人臣如今活得好似阴沟老鼠的肱骨忠臣,无一不是虔诚跪拜失声痛哭,久久不能平复,尤其看到跟陛下相貌愈发酷肖的小公主,心中更加坚信西晋龙气犹存。当年梁衍率兵攻破潼谷关天险,边境守国大将孙涓战死,皇城内,包括东方闻樱在内的九位天家近臣,都亲眼目睹好似未卜先知亡国一难的皇帝陛下从老宰辅手中拿过传国玉玺,一咬牙印在稚嫩小公主的脖颈,象征最后一座中原鼎盛王朝气运的玉玺光华暴涨,大殿之上,龙凤交织,天空电闪雷鸣,举国气运在这一刻化成肉眼可见的实物,随着玉玺的暗淡无光,悉数转嫁到了少不更事的小公主身上。那是一个狂澜即倒大厦将顷的帝国黄昏,九名天子近臣齐齐跪在金銮殿寒意深入骨髓的清凉石砖上,他们至今都不曾忘记那幅景象,滚烫玉玺烧灼稚嫩肌肤,事后却不曾留下任何伤疤,唯独一道九尾凤纹,鲜红如血,伴随年幼公主凄惨哭声,烙印在了她的后脖颈。 白颍川伸手向后摸了摸脖颈,鲜红凤纹显出轮廓,眼神坚毅道:“樱姨,我知道您这次入圣,又不惜辗转三千里,是要将您所得的天地气运连同西晋残存龙气一并转移到我身上,以后不用瞒着我,颍川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理应帮樱姨肩头分去一些复国重担。” 东方闻樱眼神柔和,欣慰地笑了笑,轻声道:“傻丫头,你其实不用太在意樱姨和臣子们的想法,你在樱姨身边平安长大,就已经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大恩赐了,不用非得把这些担子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复国什么的,有樱姨和那些遗民遗孤谋划,你大可以把心思放在那些小吃食上,梁尘那浑小子都明白这是强人所难,樱姨若是都不能给我们小颍川一世安稳,这样的复国,即使成功了,又有何意义?” 白颍川灿烂一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樱姨能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这位不知不觉由桃李年华少女琴师变成一位大秦江湖几乎人人惧怕的青衣女魔头眼眶湿润。 旧西晋境内,千里之外女子凤纹显出轮廓的同时,依稀可见的一道倒塌二十余年的接天云柱,蓦然间凝聚起方圆千里的浑厚气运,直达天庭,玄鸟盘旋柱身,凤鸣久久不绝。 常安城钦天监,一位正在观象望气的年轻学徒惨叫连连,瞳孔传来一阵灼热痛感,顷刻间昏死了过去。 —————— 梁尘站在原地望着两名女子远去的方向出神许久,终于神游归窍,下意识拿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眉心,叹了口气。经此一战,这趟来北狄带来的三张生根面皮尽毁,又和拓跋唐竹结仇,等他回家动用北原拓跋氏得天独厚的资源调查自己身份,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东方闻樱有意的掩护恐怕也不足以掩盖住自己宛如雷池一般的真实身份,不过好在王府粘杆处早就对当下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做好了万全准备,消息封锁的极为严密,海棠院还有一名戴有生根的傀儡“梁尘”迷惑世人,就算自己行踪真的彻底暴露在了北狄视野,也不会在这一朝一夕,至少往后的两月,应该还是相对安全。梁尘现在思虑最多的,则是东方闻樱适才提及的杀手叶陨,孤影楼之主,杀手榜排名第一,尤擅三清杀金身,当初在楚天阁为了万全起见,跟靡姝做了一笔能省去许多烦扰的生意,没想到这才过去了多久,几千两银票和一块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和田玉就打了水漂,人算终归不如天算,再度返回鹰隼城只会打草惊蛇,如今只能希冀着晚些碰到这娘们了,至于究竟是谁暗中出价,梁尘身为局中人,心底蓦然浮现出了几个足以震动北境的煊赫名字。 大秦北境,宁州某处奢华府邸,一名身形臃肿如小山的彪炳武将独坐书案旁,十分罕见地亲自提笔写信。 除了府邸主人,哪怕家中亲眷都不得踏足的书房,角落里堆积了远远不止一万两的璀璨黄金。 第71章 神仙气度 梁尘低头看了眼破败不堪的浸血长衫,哑然失神,不得已只能往南边走上回头路,一边呼吸吐纳调理气机,一边在脑海中回想孛术鲁达达的两门压箱底神通,大浪淘沙和第一镖都是背对,无法瞧个真切,后来对上东方闻樱全力旋出的第二镖则是面对面,梁尘尝试凝聚气机于掌心,以掌为刀作切割状,小跑不停,一来一回几十次,却始终不得要领,也就不再钻牛角尖,毕竟是琴剑山庄三十六天罡的秘密绝学,若是那么轻易就被他偷师了去,那这浣溪沙之名也太不值钱了些。回想方才东方青衣出手,牵引天地气机萦绕己身,以琴弦作引子,倾泻如洪流,仅仅随手一招便重创与他战了几十个回合的孛术鲁达达,并且凭借天地之气无形中禁锢住拓跋唐竹的整个身形,不可谓惊心动魄,这倒是能跟老阁主以前提过的一气生万物相互印证,万象与金身浑然不同,越往上攀升境界,眼中所见的事物就越来越多,初入大金刚,梁尘依稀可以看见天地间丝丝缕缕的气机流动轨迹,却也只是能看到而已,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梁尘乐于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将所见所悟一股脑丢入熔炉,锤炼己身,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才与三名一品高手厮杀一场差点身死异乡的年轻人所想。这都得归功于在天机阁待了三年养就出来的好心性,老阁主说凡事要跳脱其中才能看得真切,若仍是想不明白,不妨先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交给明天。糙汉子陈青山笑呵呵说能睡还能醒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二师兄王崇明则是说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便好。三种说法,梁尘都欣然接受。 至于他和她的短暂相遇和分别,梁尘不会时时刻刻将惆怅感伤放在心上,毕竟这会儿实在没有资格去儿女情长。唯一算得上庆幸的,只有她听到了那几句以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而已,否则当一个到死都没能吐露心迹的胆小鬼,想想都觉得憋屈。 世人眼中所谓的情爱,大抵就是要求对方一直把甜言蜜语挂在嘴边。梁尘对此却不敢苟同,尤其他和她还要被各自肩头所扛的重担所累,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再说了,白颍川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嚷嚷怎么还不吃饭的小黑炭了,如今都能御剑了,他没有理由不去拼命拔高境界,否则怎么兑现以后要把她抢回宁州的那句承诺? 梁尘突然抬起头,望见一个熟悉无比却略显突兀的身影。 老僧站在一匹乌雎旁边,微微点头,双手合十。 梁尘散去蓦然涌上心头的杀机,却也只是笑了笑。 不知为何折返的老和尚还以笑容,问道:“小王爷可是在埋怨老衲,为何要将你一步一步引入死地?” 梁尘摇头笑道:“不论在峡谷挡住牛群,还是为了那些牧民,跟拓跋唐竹主仆三人为敌,都是我一念使然,谈不上什么埋怨。” 已是佛陀之身的老和尚眯眼笑道:“小王爷这话说的违心了。无妨,小王爷如果想宣泄满腹藏匿的杀机,老衲保证,决不还手。” 梁尘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圣僧已是金刚不败之躯,即便被小子砍上几百剑,又能如何?就如老住持所说,我可是才走了一趟鬼门关,现在喘口气都疼,就不白费力气了。” 老和尚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平静道:“老衲之所以回来,是不想断去和小王爷结下的一桩善缘。虽有些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话还是要说,是有大神通的人物,冥冥之中篡改了局面,当真应了棋无定势这一说,并非老衲本意。” 老和尚又补了句,“小王爷若是担忧牧民的安危,老衲自会停留,就当是老衲失算的小小弥补。” 梁尘刚想出口大骂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不过听到后边一句话,就把涌上嘴边的污言秽语憋回肚子,转变一副平日里阴险狡诈的面孔,眯眼而笑,十分“和蔼可亲”,“好说好说,老住持既然不与我客气,那小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趟受了那么重的伤,你瞧瞧,这衣裳都烂了好多洞,更别说还淌了那么多血,圣僧既然贵为一寺住持,料事如神,出来就没带三五颗调养气血的舍利金丹?再不济送些佛门武功秘笈也成啊。” 老和尚哑然失笑,摇头道:“小王爷见笑了,老衲身上并没有什么佛门秘笈。” 梁尘好似饿虎扑食,立马抓住老僧言语中的细微漏洞,眉毛弯成了月牙状,笑眯眯道:“那丹药呢?” 老和尚不为所动,笑道:“丹药确有一颗,只不过老衲适才观小王爷脸色,一身气血恢复了七八分,已经没有大碍,似乎用不上这丹,老衲也就不出手贻笑大方了。” 梁尘笑容戛然而止,一路小跑到这尊活佛身边,扯着他的袈裟,不依不饶道:“别啊,老住持,咱哥俩谁跟谁啊,什么宝贝疙瘩,捂那么严实,掏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老和尚一脸为难,蓦地灵光一现,伸手拍了拍光秃秃脑袋,愧疚道:“哎呀,瞧我这脑袋,不服老不行,这趟出门好像忘了带了。” 梁尘顿时傻眼,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嘴角止不住地抽搐,“老住持,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和尚充耳不闻,飘飘然往南而去,乌雎极有灵性,始终小跑跟随。 梁尘紧追其后,脸色僵硬,咬牙切齿! “老住持,有点儿神仙高人该有的气度行不行?” 老和尚哈哈大笑,那一袭素白袈裟随风鼓荡,愈发远去。 第72章 佛陀 玉笛 权势 湖边营地,当梁尘和老住持返回的时候,发现才扎好不久的毡帐已经被牧民重新拔起,依次分批装入马车牛车,看这样子是又要迁徙逃亡,特地放慢脚步等候的老和尚望向梁尘,笑问道:“小王爷,真不准备打杀老衲,泄一泄心头的那股恶气?咱们也算有一个好聚好散。” 梁尘摇了摇头,笑呵呵道:“不瞒老住持,这一路走过来我还真有几次差点没忍住,不过想了想,凡事皆有因果,如不是老住持赠我一桩大金刚的机缘,恐怕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虽说差点身死,可也是没死成,倒也勉为其难算得上两不相欠。” 老和尚笑了笑,“小王爷年纪轻轻心思活络,恩怨分明,老衲却是有些无地自容了。” 梁尘这一次收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一本正经问道:“老住持真要去和玄武真人讲论佛法?”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年轻人,笑意不减,“小王爷如何而知?” 梁尘没有隐瞒,平淡道:“老阁主给我的信上,推演出了老住持这趟南行三种可能,一去北狄皇宫,二回南楚,三赴清德宗。老住持之前说,没想着妄自尊大感化女帝,适才我又得知鸿胪寺白衣僧人孤身向北而来,故而推断出,老住持应是要去往南朝清德宗。” 老僧默念阿弥陀佛,轻声感慨道:“这位道门真人,学问虽说高深,说到底还是被那长生二字所误,也免不得他岔入歧途。老衲自从来到北狄,时常会想起与首座师兄当年谈论七佛通偈,认为除去开经偈对世人摄持有加,另有回向偈,‘愿以此功德,普及众生,共成佛道。’老衲深以为然,明言要来北狄教化蛮荒,师兄却只是摇头笑而不语,不久后圆寂。老衲这些年一直想不通,实在没有办法,就去浩如烟海的道教典籍里去一探究竟,得见‘道法自然’四字,幡然醒悟,当真是把道理都说尽了。此行南朝,既为人也为己,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注定要销毁世人眼中的佛陀至境。” 梁尘皱眉道:“老住持会跌境?” 老和尚轻轻点头,驴头不对马嘴,“放下了。” 梁尘听出了老僧话里暗藏的玄机,哑然一笑,“小子不懂什么一朝顿悟,立地成佛。” 老和尚哈哈大笑,“老衲也不怎么懂得什么叫转凡为圣,就只是想着和小王爷说些似懂非懂的佛语,意在应景。” 梁尘无奈一笑,“老住持,您这高人风范才保持了多久?” 老僧一手持竹苇禅杖一手抚摸马头,笑道:“小王爷这么说,老衲更不会将丹药送出手。” 梁尘哑然片刻,问道:“老住持,小子信佛,有一事不解,方丈二字佛道皆有记载,究竟何意?” 老和尚轻声道:“人心方寸,天心方丈。” 梁尘话头涌到嘴边。 老僧轻声打断,“既能问己,何必问佛?” 梁尘苦涩叹了口气,将那些心底对家人极少言语过的愧疚咽回肚子里。 梁尘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言语道:“既然跌境不可避免,老住持此行南朝无异于半只脚踏入地狱。高坐宝殿的只能是镀金佛像和木雕观音,还是老方丈这般愿意走入尘埃世界的真僧人,才称得上人心即天心。” 老和尚默默伸手掏向袈裟,从怀里拿出一只老旧的四方木盒,见梁尘满脸不解,这位被称为北狄佛法造诣最高者的宗神寺住持小声埋怨道:“小王爷早些说这话,这丹不是早就给了?老衲年纪大了,总是愿意听些顺耳夸赞的。” 梁尘默默接过木盒,满脸抽搐,内心才竖起的老僧高大形象再次倒塌。 正在忙碌的大批牧民见到梁尘和老和尚结伴归来,见过梁尘改容换面的神仙手法,笃定他就是那名大难不死的年轻菩萨,只不过喜忧参半,欣喜的是年轻菩萨和那尊佛陀再度折返,忧愁的是对那位年轻菩萨究竟会不会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施加报复?对于本就摇摇欲坠的流亡小部落而言,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风浪了。 赫连观音牵着阿珠尔的稚嫩小手遥遥观望年轻人的神仙面容,她不知为何,只是伸手攥住心口,始终没有挪动步子,但满怀欣喜的孩子蓦地挣脱她的手,一路小跑过去。 梁尘并没有像牧民所想的那样,对他们施加报复,只是换了身干净衣裳,要一些接下来路途必备的干粮和清水,就继续踏上了赴北的步伐。 —————— 南楚鸿胪寺,小和尚长念正在浇灌院中花丛,想到师父下山前和自己的闲谈。 “小长念,你有没有觉得,你在院子里种的这些花卉长得不够鲜艳?” “师父,你别哄我去撒尿浇花了行不?上次被寺里的方丈们瞧见,笑了我半个多月。” “谁笑的你,跟师父说,师父去跟他理论。” “弘远方丈。” “今儿天不错啊。” “师父,今儿是阴天。” “小长念,悟性又不够了不是?师父心有日光,自然看什么都是晴天。” “有句话说得好啊,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 “师父,你别绕弯子了,直接说该咋的吧。” “为师今早起来掐指一算,最近几天万事皆宜,尤宜喝酒。” “噢,知道了。” “那还不快去?” “不是说帮你捏肩捶腿一个时辰吗?这才过去半炷香呢。” “对哦,不错不错,小长念,看来悟性渐长。” “师父。” “恩?” “没银子了。” “无妨,如今弘远方丈不在寺中,恰好他又珍藏了好几套佛经,你去偷来,下山典当了换些银子。大不了他老人家返寺,我替你挨揍。” “师父,这是犯戒。还有,自打咱俩从泰山回来,弘远方丈就在屋外立了个牌子:罗法华与苏长念不得入内。” “你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悄摸的不就行了?再说了,你都做过春梦了,还怕这个?” “师父,趁着今儿天不错,我先去把衣服洗了。” “去去去,才夸你悟性渐长,怎个又倒回去了?” ....... 苏长念浇完花以后,十分娴熟地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头,搓洗水盆里早就泡好的师徒二人衣物。当初师父说要下山去北狄一趟,地儿太远,就不带他同去了。师父还说这次下山,是要去见一位师父的师叔,听说是一名比师父还要厉害的佛陀。 小和尚长念伸长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渍,抬头望天,一如师徒二人闲谈那日,阴云密布。 “今儿天似乎也不错。” “师父到哪了?” —————— 大秦常安,京城。 皇宫。 女子嫁入帝王家,飞上枝头变凤凰,任你以前是何种身份,都将重新迎来洗牌。 大秦祖制,“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天子选秀,女子须在进宫以后,分为百人一组,按照年龄大小进行排序,掌事太监目测平定,高矮胖瘦略有不足者落选。甄选下来,剩余女子仍以百人一组,由太监检查五官、发、肤、颈、背,但凡有一点不合格的便落选。然后每人自报年龄、籍贯用来检查声线,嗓音粗浊、言谈不清或应对慌张的,不可避免会被筛选下来。最后一项考定,内监先是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对那些腕稍短、趾稍巨,或者举止稍轻躁者加以淘汰。初选完毕,侥幸通过的女子,便有专门派来的稳婆引入进宫,通过嗅其腋、扪其肌理等方式,再筛选出一百人,最终根据其性情、作风、智愚与贤惠及帝王的喜好,再甄选出五十人为妃嫔。再过上一段日子,太后就会挨个召见这五十名秀色多人的聪颖女子,察其书法、诗词、术算等内容,从中再选出三位拔尖人物,培养为妃子,扬州巡抚之女林湘云,正是经过了层层筛选,如今被立为大秦贵妃的其中佼佼者。 在这个世道,女子总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深居后宫的帝王妃子? 林湘云见到一母同胞的妹妹林秀水竟然造访,再糟糕的心情也要好转,再者说了,能嫁给天下最鼎盛王朝的帝王,该是多少女子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殊荣。虽然这位身为大秦天子的夫君日理万机,勤勉于政务,但也没有疏于对她的关心,甚至不止一次命宦官将奏折搬到她的寝宫批阅,期间还会说些玩笑话,言语风趣诙谐,只怕冷落了她,林湘云想不明白她究竟还有什么理由去不开心,所以寝殿内的婢女仆从,每次见到这位有极大可能是未来皇后的年轻贵妃,无一不是打心眼儿里欣赏,只觉得大家闺秀就该是这般人物才对。林湘云姿容美若天仙,而且精通诗词音律,不论相貌,还是谈吐,显然大秦天子都对这名牡丹评的榜眼十分满意,不然也不会事先派人跟扬州巡抚如今则是两江总督的林颉溪事先通气,今日更是舍去了繁冗政务,准允林秀水入宫探望姐姐,李启素来以做事雷厉风行着称,今日招待这位远赴京城的小妹,更是给足了林家颜面,竟然亲自现身,并赠予不下百颗金瓜子,尤为难得的夸赞了几句后,主动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许久未曾见面的姐妹二人在宫内说些体己话。 林湘云默默听着小妹的絮叨,说父亲就任两江总督之后,原先扬州的那座府邸就被放置,搬到了应天王坐镇的金陵城,虽然姐妹们的闺房大了不少,可总觉得空落落的,晚上睡觉不怎么踏实。又提及原先在扬州的种种,事无巨细,甚至还有那日她在西湖遇到的江南四大才子如今际遇。 从头到尾,哪怕说到了西湖一行,小妹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她自然更不敢提。 日落西山,姐妹二人这次的短暂重聚也迎来了尾声。 湘云宫,李启以她的名字命名这座寝殿,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养了一只名贵金丝雀,横挂在后院的两根湘妃竹之间,下方石桌,放有一支落了灰的玉笛。 林湘云落座,心事只敢说与不能张口的玉笛听。 大秦帝王李启在院门前遥遥看到这一幕,倚靠冰凉墙壁,神色漠然,自言自语。 笼中雀轻声鸣叫,落在耳里,竟似女子啼哭。 —————— 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 本朝遵循中原前朝古法,礼户刑吏工兵六阁高官都要在各部轮流守夜,除去退隐庙堂已久的几位年老官员以外,都要依律遵循。 今夜当值,苏仪处理完手头事务以后,就与一位平日里算得上交情不错的老友,国子监右祭酒谢安一起煮酒夜谈,京城读书士子都知道,与稷下学宫祭酒身份一样高崇的谢安称得上无酒不欢,就连皇帝陛下李启都准允这位老臣值夜小酌,只是切记不可酩酊大罪。 国子监右祭酒是个身材清瘦的儒雅老者,耸了耸肩,故作叹气道:“等再过两日,就该去那广陵道挨骂咯。苏老头儿,你嘴上功夫厉害,不如咱俩换一换,我帮你当两天首辅,你去广陵道跟那帮士子吵架?” 老首辅笑了笑,“东方闻樱这次捅出来的篓子比天都大了,我如今都自顾不暇,还去替你挨骂?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谢安伸手指了指历经三朝权柄依旧煊赫的至交好友,骂道:“九龙壁洋洋洒洒刻字大几万,文人那三列,你一人独占一列,再这之后,不光稷下学宫,连国子监翰林院都被直言不讳地骂了一通,说我们都是些无用书生,只会读死书考功名,改朝换代乃是大势所趋。我倒还好,甚至还觉得前几句说的挺有道理,翰林院那帮人可就气坏了。” 年过古稀的老首辅苏仪平淡道:“窃珠者诛,盗国者侯。如若我真是她口中的奸佞之人,以她的能耐,岂会放我活到今天?此人无非是以窃国之罪含沙射影,去骂那帮旧西晋迂腐的朝堂官员。至于翰林院的那些学士待诏,素来都是些属竹子的,更没什么能耐,否则哪轮得到你去广陵道?” 谢安余光瞥见四下无人,眯眼低声道:“此等局面,卢象昇还放言,要领衔翰林院弹劾你,不担心?” 苏首辅淡然道:“一个翰林院大学士也配让我放在心上?我只担心洪涝虫灾这些事。” 谢安默默嘬了一小口热酒,竟觉得有些咂牙。 宦海浮沉五十载。 只怕天灾,不惧人祸。 人权至此,再无所求。 第73章 诤臣 北狄先帝登基以后,实施了对经济、文化、军事三个方面的变动,迁都南朝,致力丝织业、制盐业、冶铁业的发展,帝国经济逐渐呈现欣欣向荣之势,全国各地的珍贵商品在市场上都有出售,从绢布、粮食、药材、器皿到生产工具,应有尽有。吸附中原遗民,加以重用,鼓励狄人跟汉人通婚。设立沃野、怀朔、武雄,抚冥、柔玄、怀荒六座军镇,防御外来铁骑的侵扰。当今女帝篡位并没有改政,在这三个方针继续贯彻落实之余,又锦上添花做了两件事,以班俸制代替断禄制,使开国以来形成的贪污之风有所收敛,其他还有类似设立市舶司,管制海域。北狄官僚制度原不比中原那般完善,几乎任何一件事,都要皇帝本人劳心劳神去事无巨细反复计较,所以在梁尘看来,龙袍加身自然当得起至高无上,可对他来说实在是无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秦王朝的新天子治政手段,勤勉程度,与之相比更是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只高不低,据称早在李启以太子身份监国那些年,每日朱批文字就多达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名坐拥中原十九州的帝王,绝非追求笔耕不辍的文人书生。别的不提,就拿朝会举例,每日寅时出寝,不备车辇,披星戴月,亲自坐在朝门处理批阅六阁大大小小繁杂事务,听起来就让那些以为皇帝就只是后宫佳丽三千的百姓心生敬畏。 暮春临,谷雨至,大雨如丝复似尘,磅礴浩大,泼洒在常安城中,为大秦帝国再增一笔国色。 先前京城并没有张贴天师除五毒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徽州文坛巨擘严嵩甫攥写的青词颇得先帝赏识以后,效仿之人愈来愈多,加上民间百姓的传颂,满城就有了张贴“谷雨贴”进行驱凶纳吉的习俗,读过书有点儿讲究的殷实人家,就去小道观花上几十文买符,图个好兆头。富家大户自然请得起声名在外的道教真人亲笔画符,至于源远流长的世家门阀,都是京城大观中号称久不出世的老神仙派遣观中道童主动将一叠叠寓意极佳的符咒送上门,这与高门大宅之间来回走动的热络联系并无两样。此时,离五更破晓还有一小段光阴,一名相貌清癯的墨袍男子游走于深宫内院,怀中放有几张龙虎山天师亲笔画就的黄底朱丹符箓,一手提着大红纸伞,一手放于袖中,好似无力老翁,自然垂荡。 缓步穿过好似不见尽头的长长廊道,往皇宫青龙东门走去,男子中年面容,剑眉如墨,却是一头雪白头发,鬓间两缕细长雪发轻轻飘荡,持伞的那只手,粗看只是纤细修长似无骨,细看握伞五指缝隙竟然有丝丝缕缕青气萦绕,浑然天成。骤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深邃皇城犹如堕云雾中,约莫是近湖的缘故,一程鸟语伴破晓,听取蛙声一片。迎面走来一名身穿鲜红蟒袍的老宦官,常安皇城号称浩浩荡荡十万宦官,可宫内有资格穿红蟒衣的宦官却屈指可数,墨袍男子驻足,将怀里符箓递给这名先帝病逝地位依旧显赫的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声音好似金石掷地,“吕大人,龙虎山送来的符箓。” 吕廷芳接过符箓,微微欠身,恭敬道:“有劳楼大人亲自跑一趟。” 墨袍男子轻轻点头,并没有言语,绕过老宦官径直往深宫走去。 这位被称为十万宦官之首的老人直起腰之后,转身望向男子的背影,嘴唇微动,言语含糊不清,依稀只听得到三个字,“监察院。” 大秦京城除去号称十万宦官,传言还有监察院八万鹰钩。监察院由先帝登基之初设立,历经两朝,地位高崇非凡,不仅是负责整个大秦王朝的谍报机构,手头更握有监察百官的煊赫权柄,一概不以官衔而论,等级划分从上到下分为四品,二品及以下,遍布在王朝各地,位列一品的鹰钩,总计六千人,潜伏在京城,对朝廷正四品以下官员有着先斩后奏的特权,而这位早生白发的墨袍男子,正是放眼王朝唯一享有二品之下官员皆可杀之这一权力的当代监察院首,楼冠廷。 霜发男子抬头看了眼天色,跟身上的衣袍颜色差不多,还会再下一场暴雨。比起春雨濯洗后入深春的绿,他扪心自问,还是更喜欢东风摇落的花一些。自打十六岁那年进了三皇子府,跟了尚在学步的小主子,再后来,主子被册立东宫,直至今日,成了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他手上沾染的人命已经不下数万。在此期间,唯独有两个人想杀却一直没能杀掉,一个是前段日子摘去监察院金字匾额的东方闻樱,出这桩事的时候恰巧他不在京城,但也没离太远,追过去与之一战,结局看似不分胜负,实则在正好第一百招,左臂衣衫尽碎,如不是青罡护体,恐怕就不只是像现在这样抬不起来那么简单了。至于另一位,哪怕那人当初只带了两名亲卫入京面圣,他也始终没敢动手。 五更鼓响,迎来破晓。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声,就有心思活络的小太监跑向宫门禀告拂晓已至。雾霭笼罩的皇城几乎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千万盏大红灯笼,照耀得一座巍峨紫禁城灯火通明,清晨雾气也在此刻灵犀般退散。霜发男子轻轻走在其中,一路上也曾见到前往更鼓房递送时辰牌的老宦官,还有许多起得比鸡还早的忙忙碌碌小太监,这些人见到他,无一例外,皆退避一旁。当九刻水声第二次响起,他恰好不偏不倚地来到皇帝御前,进屋以后,始终弯腰垂首,只能看到几缕如雪长发垂在脚边。寝殿内有奉御净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金黄龙袍,这名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听着窗外渐起雨声,笑容和煦,嗓音醇正,“雨生百谷,万物清净明洁,看来是个好兆头。” 一直不曾起身的监察院首,此刻卑微似伶人,轻声道:“启禀陛下,东方闻樱已经赶赴北狄,据线报上说,她还带了一名小女子,以臣结合旧西晋境内祥瑞之象频现的推测,想必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一直不见下落的颍川公主。” 男子没有作声,寝殿内气氛凝重,只听闻窗外雨声隆隆,雷声阵阵,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道:“最近朝中那些西晋出身的官吏,暗中可有动作?” 霜发院首弯腰更低,嗓音微微提起一分,“九龙壁刻字一事之后,一品鹰钩潜伏京城刺杀与此事相关者二十三人,另外朝中正四品以上有七人辞官,府邸早就腾空,显然早就做好了逃匿的准备,微臣已将他们全部活捉进了监察院,严刑逼供之下,只有三人吐露了一些内幕,说是得了东方闻樱暗中授意,剩余四人,一心求死,多次想要咬舌自尽,但未果。” 男子冷笑一声,语气渐渐冰冷,“二十多年了,那女人还想着做复国的春秋大梦,要仅凭武力境界就能完成一统大业,朕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还不如跟人去练打拳。” 楼冠廷不敢接这句话茬,只是问道:“陛下,监察院关着的那些官员?” 男子漠然道:“杀。” 龙袍男子想了想,补充道:“凡是涉及此事的,还是一概按照监察院规矩办,无需再向朕请示。” 霜发院首弯腰作揖,恭敬道:“谨遵皇命。” 首席掌印太监吕廷芳和几名俱是身穿红蟒衣的老宦官早已在门外安静等候,依次站在廊道中间,中途那位身份高崇甚至不逊于当朝一品贵胄的霜发男子走过他们身旁,撑伞踏入雨幕,宦官们习以为常,并没有出声言语。风吹雨斜,雨水顺着大殿龙檐落下,冷风一吹,溅入走廊,鞋面很快湿透。这些皇宫巨宦无一例外都是位居宦官极致的四品从四品,等着跟随陛下向东而行,期间穿过祭祀天坛,东华殿,以及一条长长廊道,方可抵达民间所谓的金銮殿参加早朝。 临朝之前,就会见到有几名新被提拔上来的起居郎在中途汇入这支队伍,负责掌记录皇帝的言行,无论大事小情,善行劣迹统统记录,以备后人修史之用,这些人都是些年轻的生面孔,却连大太监们见了都要挤出笑脸,跟以往朝廷里一帮心思活络的达官显贵见了他们都要主动停轿下马截然相反。 本朝遵循旧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曰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以及皇帝陛下又是个一直不曾荒于政事的勤勉性子,故除去天灾,酷暑严寒一日不间断,不过对于朝廷绝大多数职衔不高的京官而言,还算不上太过劳累,只需要参加三日一次的大朝和朔望朝,那些个身份较为高崇住在临近紫禁城几条达官显贵扎堆大街上的官员,大概是四更天起床,其余地位稍逊一筹的官员,大多是买不起离皇城大门越近就越是寸土寸金的高宅大院,故而只能在三更夜半子时就要起床动身,否则根本赶不上朝会。今日大雨滂沱,文武百官出门皆身披雨衣,此时驻足在此等候朱红大门开启,因为是大朝,近千京官无一例外悉数到场,加上许多勋官散官,以及少数王侯驸马,足足有一千八百余人,浩浩荡荡如长龙守在皇城大门外的连绵大雨中,浠沥沥的雨滴敲打在伞面地面上,啪嗒作响。 乱世之中,铁甲将军夜渡关。 太平盛世,朝臣待漏五更寒。 这个前无古人的鼎盛帝国,正值朝阳升起,无数政令好似一缕缕春风,由他们散播到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大吕钟声响起,这些身在帝国中枢的在朝京官就要弃伞而行,进入皇城大门之后,不得喧哗不许吐唾,御前近侍身体抱恙者准允退朝,前者往往是监察侍卫看人下菜碟,只驱逐过一些不懂规矩的低品小官,而一些仗着祖辈功绩的官勋子弟依旧我行我素,正式进入奉天广场前,都会与私底下关系较好的同僚窃窃私语,扯些不合时宜的浑话粗话,有一次竟不小心传到苏首辅的耳朵里,那位言语不甚恭敬的四品官员,连带他的父辈一起,被驱逐出宫,这种陋习才得以涤荡一空,每次朝会也变得愈发庄重严谨。工部尚书严世崇一手持笏,一手撑伞而立,四周冷冷清清,孤单伶仃,自打这位出身徽州的工部领头人物,在他父亲与世长辞之后,不仅没有依律还乡祭奠,反而参上一本素来与严家交好的当朝官员,这位工部尚书就彻底成为了众矢之的,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谁让他那个老爹好死不死偏偏是梁衍曾经的部下呢? 大抵可以算得上是踌躇满志孑然一身赶赴京城的严世崇,有幸拜在当时的太子门下,如今官至工部尚书,早已褪去了当初的稚嫩,磨平了棱角,对朝中的人心险恶早就见惯不惯,至于那些冷嘲热讽,更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清楚记得当自己以外来人身份就任工部尚书的那一天,那些又妒又惧的神色。大朝要严格按照品秩阶级依次入门,因为他官至正二品,得以靠近皇城正门,严世崇抬了抬伞面,看到了几个显眼且熟悉的身影,文官最前列,即便没有见过那位煊赫老人的面容,也该明白,只有当朝首辅才有资格位列于此,更别说这位历经三代帝王依然屹立在王朝最顶端的老人,还被皇帝御赐临朝设座,此等殊荣亘古无二。 严世崇视线缓缓后移,望向不远处一名文人气极重的老者,虽然位列正三品,却能与他并肩站立的翰林院大学士,卢象昇,身后跟着大批门生,即便在每一个熟人扎堆便意味着一座小山头的百官中间,阵仗仍不算小。同样一手撑伞一手持笏的后者恰好望来,双方视线交汇,几乎同时弹开,微微低下伞面,看向笏板文字,分别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 两人手持笏板,皆写有今日早朝,即将被弹劾误国奸臣的名字。 大秦首辅,苏仪。 靖北王,梁衍。 他们知道早朝以后,不管滂沱大雨是否停歇,自己所做之事都将会震动朝野,清誉满天下,近而载入史册! 与此同时,梁尘转入了栀子州。 第74章 想多陪他 梁尘这些天算是想明白何谓行路难了,那就是歧路纷杂,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了。临行前特地修改了既定路线,只能循着大致路线如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所幸中途碰到了一队正被流寇劫掠的读书人,隐藏真实修为小小相助了一番,询问下来恰好同路,索性也就结伴转入扶桑州和栀子州的边界。之所以好心出手,最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出了这些人的春秋遗民身份,混在其中,也好掩人耳目。这群年龄长相参差不齐的士子,家境相较寻常读书人,应要好上不少,与之随行的十几位精壮扈从,即便对上身形魁梧的数十名彪悍流寇,也不落下风,队伍中几位佩剑读书人也表现得极为出彩,所使招数虽说有些花哨嫌疑,吓唬吓唬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流寇绰绰有余,几名装扮利落酷似男装的年轻女子,满脸形色溢于言表的仰慕,反倒是驱赶流寇最多同时为僵持局面一槌定音的梁尘,让她们感到索然无味。 这其中的缘故,大概是小王爷戴了一张临时赶制出来的平庸粗糙面皮所导致,世间称得上轰轰烈烈的男女情爱,讲究的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说到底,既为才子佳人,他们一见钟情的心上人,男子又怎能不玉树临风气质出尘或者才高八斗直教仙人为其折腰才好?同样的道理,女子怎能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梁尘不像大丫鬟九歌看待自家公子一样,生怕在得天独厚的相貌这块儿给人轻视了去,反倒跟队伍里几名年老儒生挺聊得来,通过与他们的闲谈才了解到一行人都是扶桑州几个世交家族同气连枝的家族子弟,儒家圣贤曾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队伍里的几人年龄相仿,又同时及冠,恰巧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儒生出身栀子州大族,也想着返乡探望,就一起结伴游历边塞,年轻人正值桃李年华自然要趁着大好光阴去游学长长见识,年迈的趁着两条老腿还走得动路就重回故乡,至于三名女子,大抵是沾了些北狄风气的缘故,平日素爱读些不知从哪淘来的武侠小说,感染书中以夸张辞藻描绘的侠义风范后,就壮着胆子来了一出闯荡江湖的好戏,梁尘稍加琢磨,就知道她们所在的家族比起几位年轻俊彦应差不了多少,希望能够借机和心上人在这趟游历大好风光的路途中生米煮成熟饭,对于这些女子的小小玲珑心思,梁尘自认为了解得还算透彻。 梁尘和各路牛蛇的闲隙套话中,心中关于北狄的一些存疑消息也得到了证实,北狄人分四等,而这些春秋遗民就属于第二等,后来北狄女帝净九流正朝轨,排姓定品,南朝除了地位最为高崇的甲字复姓,接下来勉强算得上王朝一线的豪门大族多是以丙丁二字居多,队伍中和梁尘走动较多的老儒生,便是族弟官居南朝九卿高位,得以跻身丁字大族,而走在最前头俨然是个小头目的世家少爷,虽然士子北奔时只是中原不入流士族,约莫是因地适宜的缘故,家族先后有两人得到重用,担任南朝中枢要员,也一跃成为丁字大族。三名家族位列丙字之列的女子,其中两位,爱慕对象都是这位姓温的倜傥公子哥儿。 路途上她们获悉姓梁名爽的年轻人只是个扶桑州外来姓氏的庶出子弟,心头对此人生出的一丝丝好感也随之熄灭,不过仍是投以假的不能再假地表面笑脸,缘由很简单,生怕被风度翩翩的温公子当成只会以貌取人的肤浅女子。 离栀子州边境城池还有约莫一天脚力,天色渐暗,一行二十来人开始扎营休歇,梁尘主动请缨帮着几名老儒生搭盖羊皮帐篷,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阿谀奉承之辈,根本没想着与其结交,只有那几位险些死在流寇手里的精壮扈从,偶尔跟这名武力不俗的年轻人搭话几句。北狄草原偏北土地肥沃水草丰盈,靠近大秦王朝的西瓶州还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不过这些读书人不敢游历过深,遇上了北朝的权贵,不论草原的阔察,还是军职傍身的将校,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大人物,万一起了冲突,能不能活着回到扶桑州都要另说。营地驻扎完毕,就开始燃起篝火烤肉,顺便温上酒水,昨日一名膂力骇人的扈从徒手搏杀了一头山林跑出来的野猪,梁尘还算得老儒生赏识,沾他们的光,得以尝到几口肥美猪腿肉,坐在徐徐燃烧的篝火旁,年轻士子们畅谈古今,言语间无不充斥着经世伟略盛世繁华,老学究们则感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借此缅怀当初在中原时候的光景,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向了北狄与大秦的军力对比,再推衍到兵卒膂力,丁字家族的薛姓老者见梁尘听得入神,笑着解释道:“膂力通俗一点,指的便是臂力体力,自古膂力强壮者,多生得骨格魁梧,并且熟习骑射,百步穿杨。据说八百年以前一统天下的大隋皇帝,手底下就有一员扛纛大将,勇猛非凡,随军开疆拓土,次次身先士卒,直到黄河两岸。古往今来沙场膂力最盛者扛纛一说,也由此得来。” 梁尘笑道:“薛先生果真学识渊博,八百年以前的事,如今竟也能朗朗上口。” 薛姓老儒生笑了笑,“不足挂齿。” 梁尘好奇道:“薛先生身边的那位扈从大哥,小子看来也是膂力惊人,难不成也是军伍出身?” 薛姓老儒生点头笑道:“你小子眼还挺毒。没错,老夫的这位扈从,年轻时候正是一位龙骧军的扛旗士卒。” 梁尘瞥了一眼那名坐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没来由想到了北境的那名扛纛猛将,据说春秋一战,哪怕惨败,那一面猎猎作响的梁字军旗,始终屹立不倒。 坐在隔壁篝火堆名俊人美女,兴许是听到了龙骧军三个字,心头涌上一团熊熊烈火,言语不经意间更加肆无忌惮,侃侃而谈,先将龙骧军里有名有姓的彪炳武将品评了一番,有说角木蛟辛右安才情举世无双,枪术更是天下第一。也有说世子梁澈才是深藏不露的武力第一人,还有大胆的说那靖北王绝对都有个地仙境界,否则十二岁从军如何能活着穿上那身大秦王朝独一份的异姓王蟒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对此争论不休。大多数眼界开阔的俊彦公子都认同梁衍为人城府极深,一直在战场上隐藏实力,不可能像外界传言那样是个二品入门境界。虽说在武林,二品小宗师,当真算得上雄踞一方了,可搁在一名大秦王朝立国数百年以来堪称最传奇的大将军身上,难免有些拿不出手,尤其这位彪炳老人,更是位居天机阁主亲手攥写的将相评榜首。老儒生心思活络,看到梁尘始终默不作声,笑问道:“梁爽,你对此有何看法?” 梁尘微微一愣,嚼碎嘴中猪腿肉,咽下肚子,缓缓说道:“我想梁衍撑死也就一个二品境界吧,无非是运气好,才能够活着走下战场。听说在春秋之中,他受命统领三军后,每次跟随他冲锋陷阵的黑槊营折损人数是所有大秦甲兵里最多的,以至于后来率领大秦百万军伍划分出的五十万龙骧铁骑坐镇秦北,麾下亲军仅剩不到一万,也就近些年,才增长到了八万。” 年轻人说完,低头苦涩一笑,只不过谁也没有瞧见。 一位对梁衍推崇无以复加的年轻公子耳朵尖,没有给说话那人留一点儿情面,狠狠朝梁尘脚边啐了口唾沫,讥笑道:那可是堪称历朝历代武将人臣之最的靖北王,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在这里信口开河。说得倒跟真的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梁尘没有反驳,抬头笑了笑,“公子莫要恼怒,我以后不乱说了。” 薛姓老儒生心底对梁尘这番话还是表示赞赏的,赶忙打了个圆场,笑道:“既然相逢,便是缘分。咱们这会儿都是离家千里,大家各抒己见,没必要伤了和气。” 年轻俊彦公子千金小姐对这名丁字家族走出的长辈十分敬重,见他都开口暖场了,几名原本想痛打落水狗掐蛇七寸的年轻贵公子也就将涌上嘴边的敲打言语咽回肚子,流徙北狄的春秋遗民二代子弟,虽说不似中原士子轻视鄙夷将门种,在北狄寄人篱下,也不敢一味不齿武夫,只不过家学使然,习俗潜移默化,一脉相承,例如那名温姓公子就有书剑清客的美誉,即便在尚武之风浓烈的北狄,仍是以书香在前,剑术在后。这个名叫梁爽的小子,仅仅是一个扶桑州的末流小族出身,还是庶出,自然不得家中长辈青睐,更不会投入大心血让其学文,可毕竟也是个儿子,故而才退而求其次练武,好攀附军纪严苛赏罚严明的北狄边军积攒军功,高不成低不就的磕掺玩意儿,也不拉开裤裆看看自己鸟有多大,就敢在自己这一行人面前妄谈天下大事。 英俊潇洒的温家公子拿着从地上捡来的半截树枝指向一名小家碧玉,笑容温和,“余小姐,听说你来之前,曾关于梁家那哥俩,跟你弟弟吵了一架?” 正在伸手捻动鬓间青丝的女子柔声道:“吵架倒算不上,只是拌了几句嘴,我那弟弟,跟北境小王爷同属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也就知道仗着家中长辈的权势欺负老百姓,反观靖北王的那位长子,虽然相貌不怎么出彩,不论治军,还是对待家人,却都挑不出任何瑕疵,两者比较下来,就算北境小王爷站在这里,我也不会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上闺房密语无所不谈,十分融洽,其实有趣得紧,当真应得上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不开。”这名余姓女子心思单纯地只是想着游历千里长长见识,关于情爱一事,不知是没想过,还是有其它缘由,只字不提,反倒让温公子有些心动。至于其余两名女子,不管如何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温公子只是笑着挑逗几句,并没有给她们一个明确答复,两位姑娘心里就开始悄悄怄气,若是有姓余的在场,她们就要沆瀣一气,同仇敌忾。但若是外敌不在,就要联合起来,窝里横内斗,可劲儿给她穿小鞋。其中一位听到姓余的故作清高,调笑道:“哟,余姐姐真的假的啊?对北境小王爷也能不屑一顾?可别真坐在面前,还没开口,姐姐就败下阵来。妹妹我可听说了,小王爷英姿飒爽,风流倜傥得很,虽说作风放浪了些,可说起那些风月韵事,他自称第二,整个大秦王朝,噢不,全天下也没人敢称第一,男人能做到这份上,再风流也认了。” 于姓女子轻轻一笑,并没有反驳。 另外一名脂粉气重过花丛蝴蝶的瓜子脸蛋姑娘话锋意味更加明显,“对了,于姐姐不是素爱品鉴诗词吗,别的先不说,天底下人谁不知道,早年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诗篇拾遗,究竟是谁花重金补阙?还有许多郁郁不得志如今声誉满天下的诗词大家,又因谁而正名?” 于姓女子伸出手,摊开掌心,微笑道:“这一点我不否认,北境小王爷的确功不可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温公子纵然诗词佳篇数百首,不是也说自己不擅琴艺吗?可手还有五指呢。” 见众人一脸不解,女子笑道:“手有五指,却也有根长的,说的就是那位北境小王爷了。” 两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且不失诙谐的说法给噎住,大眼瞪小眼,逐句逐字分析过后,也没找到可以拿捏的把柄,只能乖乖闭上嘴。 梁尘弯腰烤火,望着势头渐渐大起来的篝火堆,笑而不语。 他听着这些刻薄挖苦,就差被指着鼻子痛骂一顿,感觉倒也不算太坏。只有在不是北境的异国他乡,才能享受这等“福气”。 梁尘英俊脸庞所覆盖的面皮,被熊熊火光映照,感觉有些炙热,不禁想起一些童年往事。 许多道理,都是亲身经历过后才明白。不知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被梁衍轻轻责备几句,就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十分委屈,跑去陵墓赌气,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就当一个懂事的木讷乖小孩,再也不笑了,让梁衍自己后悔去。可这些小小执拗,半个时辰都没撑过去,就被悄悄赶来的梁衍所扮猪头鬼脸逗笑,随之烟消云散。 篝火依旧燃烧不熄。 火光逐渐模糊。 这趟回家,一定要多陪陪他。 第75章 同道中人 夜色笼罩大地,月明星稀,温姓公子哥敲打手中半截枯枝做轻鼓,闲论时谈笑风生,针砭时弊,抨击权宦,品评人物,言语如山涧水流,能激浊扬清。连梁尘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胸中无比坦荡。 更别提两位对温公子目送秋波的大家闺秀,恨不得当场投怀送抱,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请教学问才好,几名学问深厚的老儒生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名温家小子的好感,不只是因为他的姓氏那么简单,单说当初遇到流匪,此人浑身上下丝毫没有一点儿大族公子哥娇生惯养的气态,竟抢在扈从出手之前拔剑拒敌,一举一动不愧书剑清客之名。有温公子点燃气氛,众人兴致勃勃,一名年轻才子即兴作诗,出口成章,余姓女子拨弄小箜篌,旋律悠扬婉转,其余围坐在篝火旁的男女心境趋于祥和,不自觉地拍掌附和。好一幅太平盛世的原野文会图。 高冠博带腰悬玉的薛老儒生看了眼那群年轻人,兀自感慨道:“年少时眼界狭窄,好似井中蛙,抬头望见天上月,便以为世间此山最高,此去经年,深知天地之辽阔,就像一粒蜉蝣终见青天。所以呐,你们这些年轻人,趁着大好年华,多出来走走总是好的,我随着家族北逃,一路上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自己成了百姓,才知道百姓以前的辛酸和苦楚,所以辗转到了北狄,我想我们这一批流落至此的老书生,相比较于那些留在中原的读书士子,要少去些吟诗弄月,多几分世俗心态,我们的后辈子女,也少了许多读书人本就不该有的自命清高。” 梁尘拿着一根枯枝,伸入篝火丛搅弄,笑着点头道:“薛老先生所说在理,年轻人就是该多出门走一走,若只知躲在自家屋檐之下,这辈子恐怕也难成什么大气候。” 家世在北狄也算豪门大族的薛姓老儒生听到这句话,放下感怀心绪,望向这个脾气极好的年轻人,笑容和蔼,以极小的声音说道:“梁小兄弟,温庭钧这些年轻士子,虽然言辞不太中听,经常板着一张脸,其实对你没有恶感,只不过是有心上人在场,突遭流匪,谈论军政,皆被你一个外人频频抢了风头,这才耍些罕见的小孩脾气,别看老头我平日里挺正经,年轻的时候还不上他们呢,争风吃醋,小肚鸡肠,早就将先生教的温良恭俭让抛之脑后,一点儿读书人的风仪都没有,所以小兄弟你多体谅体谅,萍水相逢,这是缘分,以后回到扶桑州,碰到了麻烦,老头儿敢以身担保,这几个小子若是碰巧撞见的话,肯定会悄悄帮你说上几句好话,不过碍于面子,多半不会露面跟你说这件事是我帮忙了。” 梁尘笑着点了点头,这名老儒生虽贵为大族名士,却愿意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出子弟促膝长谈,不用特地解释,也能说明很多问题。老儒生深谙人情世故,说出的道理,都是有理有据,比较儒家典籍记载的晦涩文字,更能让人接受。白发老头愈发觉得这名年轻人顺眼,抚须而笑,接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只干净白碗,搁在梁尘脚边,抖了抖酒囊,笑言道:“相逢是缘,能饮一杯无?” 梁尘弯腰端起酒碗,笑呵呵道:“此情此景,别说一杯,只要酒水够,喝多少碗都行。” 老儒生护犊子似的将只剩半袋子的桑皮酒囊藏在身后,一本正经道:“可架不住这样喝。” 梁尘忍俊不禁,笑道:“老先生莫要小气了,等明个儿到了城里,我再还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一名耳朵尖的老儒生凑了过来趁火打劫,笑着起哄道:“小兄弟,你可得一视同仁,不许厚此薄彼。” 剩下几名比薛姓老儒生年轻四五岁的老头儿频频点头,附和道:“老兄此话在理。” 梁尘笑了笑,都应承下来,不知是哪个读书士子听说了大秦徽州文坛有个曲水流觞的习俗,就起哄着定了个一碗酒饮尽便要赋诗一首的规矩,轮了一大圈,连梁尘身边的几人都没逃过,哪怕是七八名扈从所在篝火旁也时不时蹦出几句粗话俗语,算不上什么五言七言,不过在这帮粗犷男人口中说出,倒也有几分豪气的边塞风情。不知不觉轮到梁尘,也谈不上故意让梁尘这个外人下不来台,薛姓大儒主动给他倒了杯酒,笑着打趣道:“你小子,可不许搬弄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宫怨诗大煞风景,也不准背诵文坛大家的诗词,只要是你自己想的,怎么天花乱坠都行。” 梁尘蓦地想起了当初四人游历徽州会稽山,他正是在那里,得到了一篇堪称世间仅有的序文。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高耸入云的神山昆仑,甚至还想到了梁衍马踏春秋的英雄事迹,一些旧人旧事逐渐涌上心头,内心感怀的同时,又有一些豪气干云,大袖一挥,只是一口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搁在地上,目视熊熊燃烧的篝火丛,轻声道:“北国巍巍,莽昆仑,历遍人世沧桑。青苍玉龙如天柱,扶摇直上九万里,搅得周天寒彻。” 几名没对这家伙抱有任何期待的年轻男女都愣了一下,他们自小熟读诗书,久经熏染,知道一定还有尾句尚未现世,尤其是温庭均和余姓小姐都神色凝重,口中反复念叨,细细咀嚼其中意味。梁尘身边几位老儒生则没那么多心思,也就跟他较为熟络的薛老先生满意地笑了笑,叩指轻敲大腿,喝了一大口酒。 梁尘默默闭眼,语气略微加重,“春来暑往,秋收冬藏,唯见生死两茫茫......我来恰逢春秋雪,白衣擂鼓声洪昂,且看,你方唱罢,三国亡!” 这首即兴作出的诗篇,约莫是太不拘泥于格律,实在没法让人轻易点评高下,但不影响听到最后一句,众人只觉得胸中豪气万丈喷薄而出。吐口便是千军万马踏就的盛世繁华,梁尘自然没有这个功底,只不过在天机阁待了那么久,又和绝世而独立的北境陆大家称得上相熟,眼界格局自然与凡夫俗子高出不少。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良久,终于有一名读书人忍不住小声问道:“这算诗还是词?毫无体格而言,也太不讲究了吧?” 另一名与他要好的士子有些汗颜,小心翼翼回答道:“虽无体格,意识还是有的,而且最后几句,正对应了春秋年间,中原三国的覆灭。” 年纪大的几名老儒生皆是相视一笑,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可很快又摇了摇头,微微叹息,这些经历过春秋二十余战火的老人,无一例外,听到末尾一句,感慨颇多。 潼谷关一战。 大秦定鼎中原一战。 龙骧军与西晋军对峙三年。 西晋庙堂,十二将军除去坐镇中州的苟曦,全数到场。 王妃一袭白衣缟素亲自踏上高台,重重擂响战鼓,声若洪雷,不踏破西晋门户,鼓声一刻不绝! 陇西老字营号称死战第一,攀城死战不退,最终只活下来堪堪十六人。 角木蛟辛右岸率军从东海千里奔袭,驰援战场。 天下骑战第一的黑槊龙骑兵硬生生撕出一条直插敌军大阵腹地的血路,王妃亲自擂鼓,辛右安坐镇中军,运筹帷幄,梁衍舍弃头盔,拔剑首当其冲,八千黑潮,踏路狂奔,其中便有老卒胡沛所在的陇西老字营千余袍泽尸体。 这场大战,持续一天两夜。 两军士卒无一人退。 此战结束,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天堑的潼谷关被踏破,城内四十万之众尽被活埋于黄土之下。 拜师天机阁三年,后来游历大秦南楚又一年,再到今天草原月色吟诗,梁尘恍若隔世,兀自出神,没有听到那些年轻男女的窃窃私语。安静躺在膝上的踏雪,微微颤动。兴许这就是许白口中所说的鞘中不得意一鸣震九霄的意境吧。 一名老儒生似要盖棺定论,沉声道:“我手写我心,我口叙我心,诗词达意便可,岂能被这些条条框框所误。” 另一位老儒生深以为然,好奇道:“小兄弟,这诗可有名字?” 梁尘回过神,摇摇头,哑然一笑,\"只是即兴作诗,还不曾有名字。\" 薛老书生灌了口酒,一些酒水溅在灰白胡须上也不在乎,感慨道:“不妨就叫春秋同昆仑,大气磅礴一些,可教世风丕变下一些只会逢迎谄媚的读书怜人羞愧难当。” 梁尘摇头道:“名字太大了,小子委实是不敢当。” 另外几丛摇曳篝火,都觉得有些羞愧,陆续离开,要么回到营帐歇息,或者借着大好月色散步,只有温庭均和余姓女子走过来坐下,温庭均拱了拱手,轻声笑道:“梁公子胸有五岳,温谋自叹不如啊。” 几名老儒生也都识趣散去,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天下终归还是年轻人的,他们这帮老骨头,迟早是要淡出历史舞台的。薛老先生十分善解人意地留下酒囊。梁尘轻轻摇头,自嘲笑道:“承蒙老先生抬举,若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作了首好诗,也只是因为不小心透支了这辈子本就不多才气的缘故。” 温庭均爽朗一笑,“公子自谦,温某更要自惭形秽了。就说我这书剑清客的名头,也就是好听一些,其实来历十分不齿。无非是仰仗家里关系打点扶桑州士林文坛的几位大家,鼓吹造势,用银子堆砌出来的虚名。梁公子你说,这样的书剑男儿郎,又捞了个清客的名声,能有几分货真价实?比起你的这篇诗,实在逊色太多。” 梁尘嘴角微微翘起,“温公子有这般直爽品行,实在难能可贵,梁某佩服。” 温庭均抱拳抬了抬,笑道:“既然梁公子看得起温某,可否共饮一杯?” 温婉的余姓女子主动帮两人倒酒,梁尘和温庭均一饮而尽碗中酒水。 梁尘余光不自觉瞥了眼姿容不赖的余小姐,收敛视线,轻声笑道:“其实说起写诗,一大家子人,也就我娘亲擅长此道。以前我还不如温公子,大多都是花钱买些诗词充作门面,现在想想,还真挺后悔的。” 余姓女子听到这句话,笑容灿烂了几分,小口小口地捧碗喝酒,恐怕她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位自己极为不齿地的北境小王爷,此刻就坐在她的面前。 温庭均深以为然,举起碗中摇晃将要溢出的酒水,惺惺相惜道:“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对了,温某还要替几位朋友敬梁公子一碗,先对他们刚才的出言不逊代为致歉,再者就是感谢梁公子前几天的仗义相助。其它就不扯了,说多了矫情,一切都在酒里,温某先干为敬。” 又一碗酒水穿肠入肚,温庭均喝酒上脸,面部已红透,起身尴尬道:“不能再喝了。” 梁尘笑着和余姓女子一同起身,后者犹豫了下,轻声道:“温公子,月色不错,要一起走走么?” 看到梁尘悄悄对自己面带笑意的眨了眨眼,颇有种同道中人心有灵犀意味的温庭均只觉双颊愈发滚烫,应了声荣幸之至,便携佳人赏玩散心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点儿眉目,也不枉费他的一番苦心、温庭均心情愈发顺畅,这一路走过来,清客风范没能折服俏小娘,也就拔剑拒敌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可该发生的一点儿都没发生,直到今夜姓梁的小子即兴作诗,他才弄清楚了这名一行人中最出彩的俏丽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飘逸做派,反倒对平易近人的行事作风愿意多加关注,若再有才情傍身,那便是锦上添花了。温庭均是个果断性子,当即放低身架子,而且一放到底,看似和姓梁的饮酒袒露心扉,实则旁敲侧击,果真不出所料,赢得美人芳心,转头看到驻足在原地的梁姓子弟悄悄竖起大拇指,他也在背后比了个同道中人你知我知的灵犀手势。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6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北狄七州,姑苏雁门两州毗邻秦北幽州沧州,栀子州接壤大秦两辽边境,栀子以北则是西瓶金蝉两州,三州境内皆有军镇林立,梁尘此行北狄,大抵还是有一条清晰路线,去鹰隼城是做生意,顺路打探一些江湖风声,到襄林城是杀人,杀南朝主战派武将董文炳,算是做了一件早就计划好的事,接下来本该去金蝉州刺杀一位女帝安置在北朝的皇帐宇文氏子孙,再南逃栀子州,找一名春秋大儒,不管能否找到,接下来都要赶往极北冰原,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途惹上了拓跋唐竹,梁尘险些把命都交代在了草原,以拓跋王族在北朝的彪炳势力,注定后患无穷,只得放弃刺杀,先行转向栀子州。 梁尘微微后仰,靠在大石块上,抬头眺望夜空,东方闻樱告知自己行踪泄露,有二人蠢蠢欲动,其中一人是预料之中的孤影楼主叶陨,擅长三清杀金身?倒是跟老阁主以前提及过的京城监察院首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后者还要更加出色,能以三清杀万象,就连赵篁都说过,只论杀人技击,他要略逊此人一筹。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一品三境有先后之分,又何来跨境杀人一说? 梁尘望着夜空星河,轻轻摇头,不再去想这个以他目前境界注定解释不通的问题。有些期待见到那位潜藏在栀子州平凡市井的春秋鸿儒,大隐隐于朝,本来以老儒生的渊博学识,应是要往这个方向靠拢才说得通,不过想到这位鸿儒巨擘所要庇护人的身份,梁尘也就释然,当初后梁的国力,毋庸置疑乃是中原之冠,可在春秋之中,却遭到第一个灭国,国人下场可想而知,能活下来就已是天大的不易了,后梁君王家出了一名狩边剑皇,最后还不是在龙骧军的铁蹄中力竭战死,亲王守国门,天子死皇都,以殉国落幕。 但仍是被两名王朝中流砥柱偷走了尚在襁褓的太子,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大儒王翎宰,武人姓名不详,只知道是个铸剑师出身,西晋剑皇的佩剑便是他所铸造,后来为其捧剑,一捧就是二十多年。据说一行人跟着后梁文武百官最后一同逃到了崖山,日落之际,跳崖以身殉国,梁尘在离家之前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上次去鹰隼城找糜姝,是老阁主的授意,这次则换成了老爹梁衍,大致意思是后梁几百年国祚可以东山再起,前提要那名如今该有二十六七的太子去北境,梁尘有些小小疑虑,后梁就是被龙骧铁骑踩断的国祚,这件在大多数天下人眼里荒谬无比的事情,能开口去谈?那名如今重操旧业的铸剑师不会一见面就眼红暴起杀人吧?不过想必梁衍早就有了对策,加上二哥梁澈也说了,没什么大问题,应该不用太担心。对于这些暗潮汹涌的庙堂运筹,以往天塌下来反正有梁衍扛着的梁尘一直没太上心,不过毕竟有二哥珠玉在前,还去了趟天机阁修习三年,说梁尘是官场门外汉,实在是有些小觑这位名声大过天且多是贬义的小王爷了。 梁尘坐直身子,摊开右掌心,屈膝伸出左手五指,默默地数了数。 北境最强大的一股中坚力量,莫过于以辛右安为首的燕云八将,霍青领衔的几位硕果仅存的老将军先不去说,辛右安在龙骧军中的地位甚至要高出二哥梁澈,但是并不影响两人私底下关系很好,叶熙云作为早年跟随辛右安赶赴东海的副将,交情自然也不会浅,只不过和世子殿下兄弟两人来往就要少一些,孙铭忠心毋庸置疑,擅长阳谋,性子也磊落,跟小王爷时常也能聊上几句话,李雄信和寇凖约莫是因为幽州距离宁州较远的缘故,与小王爷关系只能算是疏淡,至于经常在在宁州校武场走动的纵连云,比起前两人好上一些。但要说八名将军里边和自己最亲的人,当属岳岩,至于他,梁尘叹了口气,越是亲近,就越不想有什么闪失。接下来是宁川之流的北境五爪,既有幕僚也有武将,也当得上风采卓绝,要么依附于燕云八将之一,要么自然而然的林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山头,脉络繁杂,不过相较于大秦王朝的庙堂,还是要精简许多。北境文官稀少,最近上任北境经略使的陆子邙老爹陆财,跟官家培养势力以后染指商道不同,竟颠倒了先后顺序,虽说足以证明此人的手段,可能否服众,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了,更不用说跟龙骧军叫板,只能一边维系自身羽毛一边如履薄冰。 梁尘数着这些当世枭雄,没有一个是愿意轻易屈于人下的,如若真是当一个闲散王爷,这些自然不用考虑,可既然决定了要替二哥和老爹分去重担,就必须要拿出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摇摇头苦笑一声,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子,依次弹向不远密林深处,也算聊以慰籍。 石子掠向密林深处,嗖嗖风声传来,树叶飘落,瞅见这一幕的薛姓老儒生扈从,犹豫了一会儿,从远处篝火旁走到距梁尘旁边,抱了抱拳,嗓音粗粝,语气却十分平易近人,“在下冯唐,如有冒昧之处,还望梁公子海涵。” 梁尘丢出最后一枚石子,挪了挪屁股,眼神示意他坐过来,抬头笑道:“无妨,我正好也睡不着,多个人说话也能解解闷。” 冯唐没有厚脸皮挨着梁尘而坐,识趣地扎在了一个不失礼节恰到好处的位置,拱手道:“梁公子前些日子出手相助赶跑流匪,冯某感激不尽,特来代替几名兄弟前来道一声谢,不怕公子笑话,冯某和兄弟都是粗人,又属奴籍,不敢也不会说什么漂亮的大场面话,一来实在是救命大恩难以言表,二来囊中羞涩,全身上下也没啥东西能拿得的出手赠予公子,只能保证明日到了镇上,一定找家干净馆子,自掏腰包,请梁公子喝酒吃肉。” 梁尘点头笑道:“冯老哥有心了,梁某却之不恭。但有言在先,老哥可以掏钱请吃饭,酒足饭饱以后,必须我来张罗,大的青楼咱开销不起,逛逛小的勾栏窑子倒还是可以的,冯老哥,你看如何?我虽然对外号称说是小族出身,其实就是个寻常商贾子弟罢了,所幸年少时被老爹逼着,多读了点书,这才能跟薛老先生搭上话,与高门大户的温公子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实在怕热脸贴冷屁股,也就不去攀附,说到底,跟冯老哥才算对路。不过说句实诚话,请客逛勾栏,也无非就是想着以后到了几位公子小姐的地盘,冯老哥能赏个面子,带着几位兄弟跟小弟我吃上一顿饭,梁某的生意路子也好能拓宽一些。” 原先还有些拘谨的冯唐爽朗大笑,屁股不自觉往年轻人身边挪了挪,豪迈道:“梁公子为人敞亮,先前倒是冯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服了,既然梁公子直言不讳,我老冯也不藏着掖着捣浆糊了,实在身在其位,不敢放松戒备,这趟流匪袭击太过突然,梁公子却又恰好从天而降,冯某就怕公子是那存心不良的歹人,想在施恩以后釜底抽薪,就让一位游哨出身的弟兄暗中监视了公子两天,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结合这几天的情况,而且明天就要抵达军镇了,就觉得肯定是冤枉梁公子了,冯某和兄弟们虽说都是些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但还是懂道义二字的,这就想着来跟梁公子道一声歉,任凭打骂。” 以梁尘现在的修为,岂能没注意到那名暗哨,之所以没有出言点破,说白了还是可以理解,摆了摆手道:“冯老哥言重了,设身处地,出门大老远,换作是我只会想得更多,做的更加谨慎。” 冯唐没读过几天书,绝不是什么健谈的玲珑人物,刚才一番话已是琢磨良久用去了大半辈子积攒的词汇,也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梁尘顿了一下,问道:“我听薛老先生说,冯老哥以前在龙骧军扛过旗?” 冯唐蓦然一愣,笑了笑,感怀道:“已经过去很久了。” 梁尘捡起地上的细碎石子,捻成粉末,细细搓揉,说道:“北境军伍旗帜,大抵可分为联络旗、号旗、阵旗、将旗和牙旗,我想冯老哥以前所扛的,不出意外应是大号旗,不论材质还是锻造手法,都取自于陇西一位铁匠大家,现如今这门制艺只留存于北境四州,学徒子弟代代相传,不让流于关外,冯老哥怕是这些年都没有再见过龙骧军旗了吧。” 曾经正是因为膂力出众才得以成为军营队内扛旗步卒的粗犷汉子苦笑感伤道:“梁公子洞若观火,说的一点也不假。肩扛牙旗大纛,整个龙骧军唯有纵将军一人当之,冯某是真眼红,也是真心佩服啊。还记得当初退出军伍前,特地去看了一眼那面大旗,一个大老爷们,摸着旗杆子,偷着哭了半天。这些年先是走了几趟镖,再后来给薛家当护院武教头,传授几位薛家旁枝子弟刀术马术,这才积攒了些银子,本想着趁有机会了,再去北境看上一眼,不料去年家里添了个不带把的闺女,媳妇说要高瞻远瞩,这会儿就开始着手闺女以后的嫁妆了,她家几个姐妹张罗着,买这买那,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拔步床,不算其余配套的子孙宝桶洗脸架梳妆台闷户橱,一张床就要上百两银子,攒了二十多年的老本,一下子全没了,唉,花钱如流水,这句话说得真不错,怨不得读书人有学问呢。把我气的,一连喝了好几天闷酒,还只能挑些粗劣酒水去喝,不过后来回到家看见闺女肉乎乎的小脸蛋,心头也就没气了。” 梁尘笑了笑,“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我看啊,闺女若是像冯老哥多一些,还真得多准备些嫁妆才好。” 冯唐哈哈大笑,“梁公子说话就是实诚,咱老冯喜欢听,还好还好,闺女像她娘多一些,以后踅摸个门当户对的好婆家应该不算太难。” 梁尘轻轻点头,也不再打趣这名汉子,只是望向南方,面带笑意。 冯唐打心眼里觉得这梁公子跟自己不是装出来的热络,而是真真切切感到亲近,比起温庭均这些富家子弟来说,相处起来要舒服顺心太多,那些世家子,即便明面上没端什么架子,看似平易近人,说到底则是根本没有把他和兄弟几个当一回事,换而言之,他和几个兄弟也跟那些大人物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识趣地不去越过,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好说话,愿意摆出几张笑脸拉拢,可一旦过了界,有什么后果,冯唐这些辗转于高门大户混饭吃的武夫,哪个不是心知肚明,一番对比下来,还是眼前这位自称商贾子弟的公子哥更值得结交一些,至于能否深交,大概只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才能回答了,冯唐早已过了孟浪的年纪,又在军伍中摸爬滚打过,哪能一下子就掏心掏肺。 梁尘好奇问道:“冯老哥咋个就退出龙骧军了?” 冯唐愣了一下,挪了挪屁股,伸手靠近篝火,一边感受那灼热的痛感,一边默默说道:“我从军晚,那时候都春秋末尾了,自然也没能赶得上中原乱战,是大将军去北境的路上才入的军伍,家里两老走得早,无牵无挂,就想着积攒军功好光宗耀祖,以后回到家给爹娘上坟,他们九泉之下,脸上也能有光不是?运气还算不错,加上有些力气,从军第二年,就当上了扛旗的步卒,跟着大将军和龙骧军一路打到了北狄龙脊州的南京府,真他娘痛快啊!杀蛮子杀得老子我浑身一直哆嗦,给都尉大人瞧见了,腚上还挨了一脚,嘿,也不觉得疼,提着龙骧刀就继续杀了过去,那时候什么生呀死啊的,全都忘了,就想着杀一个蛮子就不亏,多杀一个就算赚了,再多杀几个的话,兴许还能捞个校尉当一当,几场大战下来,有大将军和辛将军在,听说还有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北狄蛮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到了后边,粗算下来,我杀了差不多得有三十多个蛮子,活下来的兄弟们大多也都在这个数,大伙都高兴得很,再后来,就想不明白了,这仗说不打就不打了,而且竟然还要咱龙骧军率先南撤,大将军也没说什么话,他娘的,我那时候年轻,只觉得没能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心里憋屈啊,就觉得投军投错了,一咬牙,就和活着的几个弟兄退了出去,有几个当了马匪,说大将军不杀的蛮子,以后他们来杀。一开始有十几人,后来慢慢都散了去,只剩我一人,走了两年镖,遇到了现在的这位薛老先生,我想着好歹也是给中原过来的家族干活,比起给蛮子走镖,算很好的了,就落脚下来,我也是很后来听到薛家人闲聊,才知道当初是李家老皇帝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将军撤兵。” 冯唐的手心透出血红,一脸苦涩遗憾道:“我这些年躺在床上只要听到那风雨的声音,就会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披着铁甲踏过冰封的河流跟随大将军出征北方疆场,下意识就是一个鲤鱼打挺,想着摸腰间的那柄龙骧刀。” 梁尘面容肃穆。 糙汉子缓缓收回手,望向掌心的大片猩红,自言自语道:“这毛病,恐怕得到下辈子才能改咯。” 梁尘默默闭上双目,长出一口气,咬紧嘴唇。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龙骧军有多少老卒,这些年都是如此? 第77章 算命先生 大老爷们儿之间相处,不比心思细腻的女子们那般吹毛求疵,只要认定脾气相投,交心几句过后,关系可以称得上是一日千里,梁尘第二天跟随队伍一同赶往栀子州城池,就和冯唐这些粗糙汉子打成一片,插科打屁,荤话俚语层出不穷,这和薛老先生那帮老儒生引经据典探讨先贤智慧,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大抵可以算是质朴乡野和秀丽山河的区别。梁尘半路跟冯唐弟兄几个借了一把良弓,以他的臂力当真是拉弓如满月了,经过身边一位弓手出身的糙汉指点,几次尝试着射箭,威力十足,好在有杀退流匪在前,这些汉子也都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再者说了,梁公子身手是好,又不会跟他们抢夺吃饭家伙,也就乐意吹捧几句,好趁热打铁,人情功夫不过就是各自搭桥互为贵人,人捧人高,你高我也高,皆大欢喜。冯唐相对来说要更加真诚一些,约莫是心中积郁太久,不吐不快,就想要和人唠叨唠叨,趁着捡箭的功夫,又恰好四下无人,就和梁尘说了许多从军旧事,冯唐见梁尘一点儿没有反感自己絮叨的意思,老男人的话匣子也就全部打开。 “记得一开始投军入伍那会儿,石尚书刚被任命辅国大将军坐镇两辽,咱老冯不懂里边的门道,后来听几位同乡说,应该是朝廷那边不想让梁将军一家独大,于是就有了两个选择,同乡们投奔了石宗宪大将军那边,能有个安稳日子,不过战功注定抢不过那些想凭借进入新军巩固家族威望的富家子弟,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个糙汉子,琢磨老长时间,还是没和几个同乡一块,自个儿投了北境龙骧军,虽说北境边关不安生,但春秋六国明里暗地打了几十年,被大将军一个人灭了三个,东海是被辛将军打垮的这咱知道,可辛将军就不是大将军的兵了?不还是一回事吗,我之所以去龙骧军,是觉得只要不当那斥候探子,以及那些冲在最前头的重骑兵,想死也不容易,这不就走了大运,成了扛旗步卒,混了三十多个蛮子人头的军功,一开始每次战事结束,见到那些淌血的断胳膊断腿,还有被乱刀开膛剖肚的骑兵和步卒,甚至还有马匹尸体,总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后来打仗时间久了,被伍长都尉们骂多了,听老卒们说起春秋大战的事迹,虽说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身边兄弟们也都不知不觉开始嚷嚷着不杀人不过瘾,我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怕死了,反正土光棍一个,有兄弟们收尸,上了战场,就得跟蛮子拼命拼到底。要是换了现在。家里有了媳妇和闺女,我可就没这个胆子了。” “一直都没忘,算上离开前的那些日子,在龙骧军一共待了四年零三个月整,没见过啥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六品,是一员年轻骑将,这位将军长的是真壮实,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些寻常卒子能比的,还有他屁股下的坐骑,那叫一个威风,不过当时眼红归眼红,一听老卒们说大伙都是用一样的刀剑,而且大将军也不例外,也就没啥嫉妒的了。” “梁公子,你是个实在人,老冯是诚心诚意想劝你学一些北境关话,以后万一要是龙骧铁骑重新一路北上,打垮了北狄南朝,多个这门功夫傍身,总没有坏处的。” 随着老男人冯唐的碎碎念,队伍逐渐临近柔玄军镇,梁尘与温庭均一行人拉开距离,蹲在一条淤泥遍布的河边土路旁发了会儿呆,第四次也是近年来最后一次两朝战事,是大秦王朝在继梁衍领兵之后第一次在前期战局上取得优势,可惜在铜雀台附近功亏一篑,当时老首辅与石宗宪尉迟迥在内的一大批镇边大将军夜以继日的精心谋划下,两辽天关六镇操练多年的边军精锐倾巢而出,以风驰电掣之势,日行军百里,长途跋涉,于永和十年八月九日自剑州北进,十四日抵达武灵台,休整一晚之后隔天突袭至北狄栀子州柔玄军镇,八千守军开城受降,十七日围泰州,紧接着分兵前往葫芦关诸要塞,意图封锁北狄大军后撤之路,同时在地势险要的丛台投入重兵试图围点打援,后世兵家评价此战为“无奇之用兵,安能胜乎?”首次御驾亲征的天子李渠更是闹出赐诸将阵图,人皆死守战法,缓急不相救的大笑话。若非负责殿后的石宗宪违抗天子既定旨意,亲率九千天关骑奔袭解围,再有北境辛右安敏锐洞察战机,率领八万铁骑和石部几乎同时向北突进,两方交汇,如一条入骨深锥,直刺北狄南京府,不仅大秦帝国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光景,恐怕李渠还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御驾亲征被活捉囚禁的滑稽帝王。 收回杂乱思绪,梁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跑着跟上即将进城的大队伍,踏雪裹上布条收入软甲剑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杂,每日例行的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递出通关文牒给城门守卫,魁梧披甲的老成汉子逐字逐句确认无误之后,瞥了眼这名女子,为确保万无一失,举起刀鞘戳了戳女子背后的大布囊,女子也没说什么,慢悠悠取下布囊,拆开绳带,露出一尾琵琶,长三尺二寸四,宫、商、角、徵、羽总计五弦,通体用紫檀木制成,面板上镶嵌有骆驼载胡人弹奏琵琶的景象,周围还有用螺钿制成的祥鸟。背面以螺钿饰有大宝相花、飞云等纹样,极为瑰丽工巧。 城门守卫当然对这种雅致物件称不上识货,也就能看出上面的一些图案比较精致,见这女子端庄大气,举止又没有不妥之处,也没有多为难她,城镇以外有万余控弦骑兵驻扎,军纪严苛,治政法度鲜明,他今天已经捞得一笔丰厚油水,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换岗之后赶紧找个地方潇洒快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她放行。 女子装束打扮偏向南朝,窄袖襦裙,两簇乌黑秀发,束有红绳,不曾戴有大家闺秀独有的花簪,约摸是弹琵琶久了养就的温淡心性,步伐小巧,走的缓慢,入城以后,市井街巷开始热闹起来,许多稚童嬉戏打闹,几名外城二里地内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酒铺外的井口抽旱烟,言语间荤素不忌,见到这么一个形单影只独自进城的柔弱小娘子,相视坏笑,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无赖把手中烟杆子丢给弟兄,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迎面走了过去,稍稍用力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琵琶女子一个理所当然的摇晃,险些跌倒,依然没有抬头,娘胎生下来便一直打着光棍只能靠爬墙头偷看邻居女子洗澡快活的男子笑容更甚,一只手搭在女子纤细胳膊上,扶起她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牙齿腥黄,满嘴臭气,另一只手悄悄伸向她的滚圆翘臀,使劲揉了一把,惹得街边狐朋狗友口哨声阵起,那小娘子抽开胳膊,脚步匆匆赶忙离去,兴许是脸皮薄,不敢出声训斥,此举无疑大大助涨了这流氓的嚣张气焰,也不再装醉酒,加快步子就要去拉扯,满嘴黄牙,胡咧咧道:“娘子,快点家去,你男人倒腾被窝的功夫,那叫一个地道,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被拽住发团红绳的女子挣脱开无赖的拉扯,黑瀑长发披洒,尤为动人,却始终不曾言语,粗鄙男人正想着从背后一把抱住她肆意爱抚,街道另一头站着个装扮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男子,见到这幅强人所难的光景并没有生出英雄救美的豪迈悟性,只是抠鼻孔讥笑道:“王麻子,不瞅瞅你那磕掺样儿,还想着娶媳妇?跟你娘扒灰还差不多,反正你老母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些年啥下贱勾当没干过?肯定经得起你几轮折腾。” 被称作王麻子而且的确生有一脸麻子的青痞顿时怒火攻心,转头看向说话那人,破口大骂道:“朱崇,说老子娶不起媳妇儿,你小子又能好到哪去?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多年,后边开多少次花了?” 年轻男人不以为然,抠完鼻屎挖耳屎,啧啧道:“我出门的时候刚好你碰到你老母,给拉过去说了几句私房话,知道啥叫撑霆裂月不,你这雏儿,就会一个吟猿抱树,还是照搬你爹我用剩下的,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娘在床上舒服的很,说不定明天我就真成你的便宜老爹了,保不齐还能给你添个小弟,来来来,趁现在先改口,喊声爹听听。” 这年轻人拉开架势,往前挺了挺,惹得周遭邻里哄然大笑,王麻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调戏那小娘子,四处张望,没瞅到什么趁手的打人物件,索性直接撸起袖子,大踏步就要冲上去教训那个揍了少说也得有上千遍还是我行我素的嘴毒小王八蛋,年轻男子其实长相还算贵气,只不过被那一身的痞气给遮掩,见机不妙,赶忙撒丫子准备跑路,可奈何王麻子的几个要好弟兄早就两头路都给堵死了,他小声骂了句娘,无比娴熟地抱头蹲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这一顿习以为常的暴揍,王麻子打从娘胎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下手极为狠辣,一记撩腿,就是奔着让这小王八蛋断子绝孙去的,只听一声痛苦哀嚎,捂裆逃窜,王麻子等人作势就要追杀,随手抄起酒馆门口的桌椅板凳就是一通乱砸,闲来无事在此围观的小贩见状,骂骂咧咧,他们在这座栀子州边境城镇扎根,于这些称得上半个街坊的惫懒货色可谓知根知底,自然知道哪些人能叫骂哪些人惹不起,这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时分,就是柔玄镇二十余年的最好写照。等到王麻子等人解气了,不忘搬回桌椅凳子,再抬头,背囊女子早就没了踪影,这让王麻子恨不得追去姓朱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突然想到那条老光棍的彪悍臂膀,打了个哆嗦,一阵凉意涌上心头,只好悻悻然作罢,嘴里小声嘟囔着诅咒朱崇那小子被打得这辈子撒不出尿。 躲进一条偏僻巷子得朱姓青年松了口气,绕路拐弯,蹲在阴暗墙角,抹了抹嘴角血丝,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剧痛,扶墙站起身,走过去偷摸摸窥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缝,见院子里边没有晾晒的女子私物,顿感无趣,没有了爬墙的念头,走至光亮处以后,忍着刺痛,故作潇洒大踏步前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包肉干,抱着袋子,一块块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游走。梁尘进城以后,跟随老儒生入住一间规格尚可的大客栈,薛老先生帮他付了银钱,梁尘也不在这种小事上矫情,跟冯唐约好了晚饭去刚打听过口碑还不错的酒楼消遣,离吃饭点还早,就出门散散步,先去逛了铁匠铺,穿过几条街,走到一座桥头,瘦巴巴的干枯老槐树下摆着一张算命摊子,算命先生约莫五六十岁,两撇山羊胡须,穿了一身缝补多次的破烂道袍,约莫是生意冷清,正在呼呼大睡。梁尘挑了挑眉毛,抬头看了眼摊子旁立起的一杆黄白旗帜,画有八卦图,两侧大抵是说些算尽古今天下事之类的夸大言辞,毕竟靠算命相面谋生的,大多本事都不高,哪个不是把牛皮吹得比天还大? 梁尘犹豫了一下,大步走过去,扣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睁了睁酸涩老眼,赶忙拿大袖胡乱抹去嘴角口水,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嗓子,尽力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背出早就打了不知多少年的腹稿,“本仙通晓阴阳五行,梅花易数,面相手相,地理风水,八字命理,不论任何一门,都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这趟要算些什么?” 梁尘跟陈青山厮混多年,三年天机阁,只要下山,便合伙做那算命诓骗小娘子看手相的勾当,真真算得上老手,也不拆穿,笑道:“老先生既然那么神,不妨先算一算,我要来算什么?” 老道士看小子似乎是个行家,立马正襟危坐,不敢信口胡诌,一手环胸,另一只手轻捻胡须,眼角余光瞥向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沉吟不语。 老道士皱了皱眉头,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仕途。” 梁尘搬了把凳子坐下,笑着摇头。 老头儿哑然片刻,又说道:“算姻缘。” 梁尘还是摇头。 老家伙咳嗽一声,“测财运。” 梁尘摇头笑而不语。 这可把老人难住了,作势站起身围着梁尘四处转悠,再蒙不中,这到嘴的肥肉就该长腿跑了,一咬牙,想着赌一把,故作高深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梁尘哈哈大笑,也不再继续为难这名日子过的显然不是那么滋润的寡淡老头,点头道:“老神仙的确是算对了,财运是否亨通,官运能不能通达,姻缘是好是坏,都包含在内。” 老人如释重负,默默点头,掐指默念。 倒也可以算上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便是天花乱坠的老头独角戏,梁尘也不揭穿,时而点头附和几句,老道士神采奕奕,唾沫飞溅。梁尘在客栈换了些碎银,听了些坑蒙拐骗的溜须拍马以后,掏出一粒银子正准备打道回府,大半年没开过张的老道士两眼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入袖中,然后捻须笑道:“公子,可否告知生辰八字,本仙再帮你算一算,不要银子。” 梁尘屁股刚抬起来,听到这句话放回椅子,点头笑道:“我的先不说,老神仙先算算我爹的,他是庚申时。” 老道士嗯了一声,故作沉吟,再问过天干日柱以及具体到一刻的时分,才缓缓说道:“这时辰可有点难说啊,你父亲大半辈子都在走火土运,五行之中,火主杀伐,气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早年要背井离乡,亲人也都早夭,若非大运扶持,走不到四十岁,迈过这道坎,夫妻恐怕也不能白头偕老,不过妻子离世,会使得你父亲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这位出手阔绰的年轻公子呆滞不语,以为说错了,唯恐袖子里边的银子被讨回去,正要改口,不料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娘亲和二哥大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八字时辰,老道士掐指算了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眼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轻声说出了自己出生的时辰时刻,老道士松了一大口气,尝到甜头,心想一定要往大了说,侃侃而谈道:“不错不错,公子是观音坐相,早慧伶俐,一生大富大贵,家人积攒下来的福分都落到了你身上,又得北斗护佑,如逢大运,甚至可以说是一人之命,为天下人之命,自古命理,此为其极。”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万事万物,互相依存,八字命理也是如此,有盛就有衰,公子的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为你减少了福运。尤其是木气连枝的那两名女子,中年以后,难免要走下坡路。” 老道士又连忙笑着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深厚,不差这一点儿半点的。” 桥头老槐树下,年轻人和老相士面面相觑。 皆无言。 刚巧闲逛至此的朱崇见竟有傻卵来找这骗子算命,刚想嘲笑,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门缝夹过的家伙哗地一声散出不计其数的碎银,接下来一幕更让他匪夷所思。 朱崇觉得晦气,连忙大步走开,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这小子是不是有病啊?” 一个年轻人,坐在异乡的老槐树下,深深埋头,肩膀颤抖不已,失声痛哭。 第78章 泼天大雨 我等来人 朱崇在城里徘徊了许久,抬头瞅见老天爷有黑脸的迹象,这才壮了壮胆子回到一座位于城镇东北角的偏僻铁匠铺子,两进一院格局,乍看规模不算小,实则屋内摆式简陋,黄土坯夯实的泥房到了雨天还会滴水,给人一种空空落落的怅然若失感,由此可见这户人家生计不易,绝对算不上富裕殷实,前屋正中放有烘炉风箱,一名中年汉子坐在旁边,身材魁梧,打着赤膊,臂膀孔武有力,用人高马大来形容一点儿也不算过分,胳膊抵得过女子大腿粗,放到靠体力活吃饭的修筑工地肯定是一把好手。汉子一身腱子肉呈古铜色,手拿肩头白布擦了擦汗,站起身拉动风箱,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紧接着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抡锤锻打,一串钉铛声响,又一阵汗雨飘下,抬头正好瞥见鼻青脸肿的朱崇,没有言语,继续锤炼坯子,自小就帮工打杂的朱崇对打铁要领早就熟谙于心,不用旁人使唤,十分自觉地跑去倒了些筐中木炭在炉子里,然后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舒舒服服睡一会儿,忽地想到老夫子常说生前何必大睡,死后自会长眠,刚要嘟囔两句,耳畔就响起了听了二十多年的细碎脚步声,立马开溜,还没刚跑两步,就被一声轻呵止住,只得无奈转身,装傻充愣地笑了笑,一位身穿补丁衣裳的老书生手里提着一小捆肥腻生猪肉,跺脚怒声道:“朱崇,你小子又和王勉那些无赖打架了?我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好,能成什么大事?!” 朱崇抠了抠耳朵,撇过头,撅嘴小声嘀咕道:“我还己而不愿,勿施于人呢。” 老人刚要吹胡子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他跟前,顺手拿过新鲜猪肉,笑呵呵道“老头儿,君子远庖厨,这活我来干就行了,正巧家里还有些小红椒,我最近偷学了一手湘江楼大厨子的辣椒炒肉,给你尝尝鲜。” 不说还好,老夫子听到这话,又一阵怒火窜上心头,嚷嚷道:“家里菜圃哪来的红椒!” 自知说漏了嘴的年轻人提着猪肉就往后院跑,为人稍显陈腐刻板的老夫子没和铁匠搭话,当即跟上,苦口婆心地念叨,大抵就是些“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的谆谆教诲,这些老头不厌其烦说了二十多年的圣贤大道理,朱崇早就听到耳朵生茧,哪怕只听了开头两个字,也能跟上嘴型,倒背如流,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一句“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头疼到实在熬不住的朱崇愤愤然说到“我还老人流年岁月长,莫要愁容白发生呢,王老头,再唠唠叨叨,我可不做饭了!”老夫子霎时一愣,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不再婆婆妈妈,不过眉眼疏淡了许多,轻揪下巴雪白胡须,显然对年轻人后边说出口的那句话有些感慨。 朱崇到了勉强可以挤下两三人的狭小灶房,先将猪肉表皮上的血渍用水洗净,心里暗地嘀咕王老头有什么架子可端的?买肉也不知道让人给切好。埋怨归埋怨,手上动作不停,把洗干净的猪肉丢到砧板,然后淘米煮饭,继而娴熟的操刀对付肉质不算太好的猪腿肉,老夫子就站在门槛外头,默默注视着年轻人,和蔼慈祥。朱崇捋过额间长发,起锅烧油,抓起一把小红椒切成碎末,连同切好的猪肉一起下锅爆炒,还不忘耍一记颠勺功夫,神情专注。身后那位老酸儒,自打他记事起,就在一起相依为命,嘴里有好似怎么也说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多年都没个尽头,不去当治国伟略的圣人只在城镇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太他妈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经常被邻里调侃根本不算个家的家里,得亏靠着老夫子风里雨里二十年给好些个镇上稚童教书,以及前院的鲁叔打铁,才勉为其难过活下去,一家三人不至于饿死,不过奇怪的是这些年见鲁叔叮叮当当的敲打,也没见卖出一件铁器。他生来顽劣,最不喜的就是念书背书,捧书就要打瞌睡,也没那坚韧毅力跟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武把式,他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别说天上掉馅饼,除非掉下来一麻袋黄金砸在脚边,否则这辈子注定也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估计也难能娶上媳妇,过一天算一天呗,还能咋办,难不成去从军打仗?且不说人家要不要他这样的,倘若真上了战场,也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小买卖?一来没有本钱支撑,二来以老夫子的心性,一旦真急了眼,不把自己的手脚打断都是好的。 朱崇抬起手转了下微酸的胳膊,唉声叹气,心想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口中所谓的龙子龙孙遗落民间,该有多好? 折腾几下过后,饭熟了,菜也装入盘子里,将热锅泡水,朱崇语气松缓了许多,“老头儿,去喊鲁叔,一块吃饭咯。” 餐桌上,三人围坐一起,略显拥挤,即使老夫子经常说食不言寝不语,朱崇日渐长大,经受老夫子的敲打多了,从一开始的不说二话,也就慢慢变成了左耳进右边出,不再当一回事,闷头扒饭的时候兴许是被烫到了,赶忙伸手扇风,余光瞥向那名魁梧汉子,吐着舌头说道:“鲁叔,你有这一身好手艺,咋不去城头集市上吆喝两句招揽生意,酒香也怕巷子深,长此以往,岂不是糟蹋了?” 老夫子没忍住,放下碗筷,当即一拍桌子,破戒怒容道:“胡言乱语!铁匠以工强国,这等技艺,岂能卖给贩夫走卒?!” 木讷汉子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依然埋头吃饭。朱崇斜眼看向横眉竖眼的老夫子,无奈道:“贩夫走卒又咋了,只要没有坏心眼,怎么就不能卖给他们手艺?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四条胳膊腿,不比帝王将相多一条,也不少一条,就非得另眼相待,分出个三六九等?” 老夫子瞪眼道:“荒谬!别的没学会,就知道巧言雌黄,这能是一回事吗?” 老人本来嘴里嚼着饭,这一通训斥下来,不小心喷出了几粒米饭,朱崇叹了口气,默默拿白布擦了擦,老夫子见状,脸部微微涨红,心底有些酸楚。 朱崇擦干净桌子,起身给老头添了半碗米饭,有些委屈的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经常说君子不强人所难,点拨善心方能通达无阻,对事如此,对人更要如此,总之说人几句好话,肯定是没错的。可这些年老头你哪里愿意说过我半句好了?嘴里整日只有那些匡正家国的大道理,咱是小老百姓,能过个安生日子就不错了,操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做什么?退一万步说,我就算以后真能有出息能当个县老爷,这些出息也被你骂没了。” 老夫子破天荒没有任何言语,顿时语噎,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神色黯然地细细咀嚼栀子州寻常人家不大能吃惯的稻米饭,味同嚼蜡。 晚饭后半段当真是食不语了,吃完饭,洗过了碗筷,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青兰附近的扎腚板凳上,伸手蘸了口唾沫,眯眼趁着天还没暗多翻看几眼经书,灯油珍贵,不比年轻那会挑灯夜读光亮万丈,如今能少用便少用。朱崇则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鲁叔照顾火候,时不时还会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北狄这边对铁器的监管极其严格,耽搁了火候,就要浪费大量铁料,这个家挥霍不起,朱崇虽然胸无大志,没心没肺到整日游手好闲,但这种关系到一家三人能不能吃上饱饭的头等大事,向来一丝不苟,没有过任何怨言,比起这类事,老夫子那些不知从哪本圣贤书照搬来的大道理,对于一个自小在贫瘠边镇长大的家伙来说,实在没什么太多感触,远不如瞧见鲜衣怒马同龄人来得印象深刻。赤膊汉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偷偷望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年轻人,眉眼尽是在他这一类糙汉身上难以见到的柔和。 兴许是快要下雨了,天色渐暗,书本上的文字也逐渐融入夜色,老夫子几乎要把整张脸贴在泛黄书籍,实在是看不清了,这才小心翼翼合上老旧书籍,轻轻放在膝上,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君子得时则立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情势所迫,唯有弯行。” 老人默默闭眼,双手攥紧泛黄书籍,怆然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后梁!”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 不见雨落。 沉默许久,老人转头望向那几盆青兰,怅然若失,念叨了句“真能青出于蓝吗?”然后起身缓缓走回屋子。 前院铁匠铺子,趁着休息间隙,缄默少言的老实汉子伸手在裤腿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朱崇身边,轻轻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淤。 朱崇顿觉浑身舒坦,嬉笑道:“鲁叔,前几日我听李涛说去年城里来了一帮练家子,不光能胸口碎大石,还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高人?” 汉子笑而不语,没有作答。 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的朱崇站起身,蹦跳两下,嘿,真不觉得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都多亏了鲁叔的揉捏,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屡试不爽,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才有的推拿手法,治病还凑合,打人就不行了。朱崇打了一套道听途说以后自创的螳螂拳,收工以后,笑问道:“鲁叔,咋样,有没有高人风范?” 汉子点了点头。 朱崇豪气道:“嘿!鲁叔,要是我以后得了一本绝世武功秘笈,成了那高到天上的高手,一定给你搬来一座天底下最大的大铁矿,到时候你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吃饭睡觉的空怕是都没有咧!” 汉子笑容和蔼,依然没有作声。朱崇突然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道:“鲁叔,出去一趟,千万别跟王老头说。” 汉子摆了摆手,瞥了眼天色,示意他早点回来。 刚飞奔出特地没有掩门的院子,就稀里糊涂撞上了一具娇嫩身躯,朱崇揉揉脑袋,抬头一看,是个背囊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看身段,应该不是本地人,他连忙抱拳致歉,见她没有说话,也不刻意热络,大踏步跑向巷子口,狗娘养的老天爷,还没刚跑几步,就开始撒尿了,雷声隆隆,雨水浇灌,噼里啪啦砸向瓦房屋檐,朱崇骂了句娘,赶紧跑回院子拿伞,跟几个弟兄约好了,要去西凉河跟平日里素来不待见自己这一帮人的南街孙子打一架,肯定不能缺席,朱崇看到那名女子傻里傻气地站在自家院门前,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有个找老骗子算命的傻啦吧唧公子哥还不够,这又来个拎不清形势的笨女人,你躲雨也不是这个躲法吧? 朱崇也没来得及搭理,偷摸着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见那小娘子还没走,十有八九是真傻,一个进院出院的功夫,就淋成了落汤小雀,朱崇走出几步,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面前,无奈道:“喂,拿好,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先借你用,等雨停了,你记得放院门口。” 朱崇想了想,没好气道:“事先说好,可别撑着撑着就把雨伞顺走了,我朱崇连这座城有几块石砖都知道,你溜不掉!” 女子微微抬头。 朱崇有些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娘们长得也忒俊了,怎么偏偏是个傻子? 不光傻,还是个哑巴? 小家碧玉装扮的女子,伸手接过其实并不能遮挡多少风雨的破伞,婉约一笑,柔声道:“谢过公子,我不是哑巴。” 朱崇愕然,心想这小娘们难不成会读心术?黑灯瞎火的,别再是个女鬼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念叨着老子胸中善养浩然气,百鬼不得侵。 女子似乎真的会读心,轻声道:“朱公子倒是风趣,我哪里像女鬼了?” 朱崇毛骨悚然,又后退了几步,颤声道:“还说不是女鬼?!你咋知道我名字的?” 背负重物的女子笑了笑,“朱公子自己说的呀。” 朱崇眼珠子滴溜一转,记起刚才的确无意间自报了名号,顿时有些哑然。磅礴大雨浇在身上,朱崇估摸着这架肯定是打不成了,顺势跟她并肩贴在墙根站着,好奇问道:“你是专程来我家?” 看模样,年龄应该和他相仿的女子点了点头。 朱崇又问道:“来做什么?” 女子轻声道:“等人。” 朱崇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一笑嫣然,嗓音空灵,“待会儿赶来这里的人。” 朱崇有些语噎,心想这姑娘的脑子,应该是真不太好用啊,跟白天在桥头老槐树下碰到的那个傻气公子哥估计是一路人。 泼天大雨仿佛没有个尽头,朱崇见她衣襟湿透,有些怜香惜玉,说道:“雨下那么大,你等的人说不准也在什么地方等雨停,傻愣愣站在这也不是个事,还是去我家躲一会吧,放心,我家没有坏人,就我名声差一些,还不是借伞给你了?” 貌美女子摇了摇头。 朱崇见她不识抬举,没好气道:“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倾斜到他那边。 朱崇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动坏心思了啊,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哼,怕不怕?” 她歪着脑袋,故作不解。 朱崇浑身解数尽出,奈何人家根本不接招啊,真是无可奈何了,只能将雨伞推回去,说道:“行,你厉害,我服了。” 傻了吧唧的站在一起淋雨,朱崇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砸在身上,央求道:“女侠,你行行好,万一淋出个好歹,倒在我家门口,我可没银子帮你治病。” 她把伞推了过去,身子也往朱崇那边靠了靠。 朱崇一咬牙,正准备将她绑架到院子里,猛然间抬头,看到巷口缓缓走来一个陌生的修长身影。 朱崇有些嫉妒,努了努嘴,嘟囔道:“真你娘的风流倜傥......” 第79章 雨中交手 巷中暴雨,狭小水槽溢满,冲泻不下,浠沥沥的冷水浸过脚面,让人十分不舒坦。朱崇眼中的那个英俊身影只走了两步,就在原地驻足,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踏入巷弄,他正纳闷来人究竟是谁,然后听到一句朱公子对不住,顿感后脖一凉,当场晕厥过了去。女琵琶师搀扶着被她以手刀击晕的朱崇,走向院子门口,一名魁梧汉子环胸倚靠在门框,见状接过了朱崇,貌美女子合上纸伞,正要一并奉还给沉默寡言的木讷汉子,不料院门砰地一声紧闭,显然是吃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温淡的她也不恼怒,将这柄小伞竖立在院门墙角,背后棉布行囊早已被雨水浸透,那一尾五弦琵琶的形状清晰可见。 放好了伞,她伸手捻向背囊绳结,轻轻一松,琵琶并没有理所应当的坠地,而是悬浮,一阵呼啸风声,地面徐徐流淌的雨水顺势溅起。 与此同时,小巷雨帘炸出三朵水花,好似荷叶池塘的莲花绽开,只见三颗激荡而来的石子也被这股气机裹挟着炸碎,天地如闻爆竹声,不过很快消弭。 第一次不怀好意的试探,不见她有任何多余动作,就被轻松化解。 同一处天地,院外大雨,院内也不曾少了去,相隔不过几步,气氛却是大不相同,搬完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铁匠铺子,望着扛回朱崇的魁梧汉子,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会在前屋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竟主动搬了把凳子坐在门口,忧心忡忡。铁匠只是看了一眼,也不言语,将朱崇放到烘炉旁的长椅上,这才来到门前和老夫子并肩蹲下,撇头望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叹了口气。 朱崇自打记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南口碑不错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训诫学生,拿戒尺打了几下手心,约莫是小孩回家哭闹,第二天那孩子的屠夫老爹便抄起杀猪刀找到私塾茅庐,结果可想而知,老夫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当时朱崇也在私塾装模做样混混日子,手里捧着的所谓圣贤书其实就是些包了泛黄书皮的武侠小说,抬头一看,老头被人揍了,这还得了?立马就要上去给老夫子帮架,只不过是帮倒忙,害得老夫子右胳膊被划开一道血淋淋大口子,没见过大世面的屠夫本意只是来替儿子出口气,根本没想让授业刻板的老儒生见血,顿时慌了神,丢下刀就逃出了私塾,后来打铁的鲁叔去买肉,不但没有开口索要医药赔偿,而且对此事只字不提,就只是买肉,给那屠夫整的都愣了一愣,最后实在过意不去,悄摸摸把秤底下的铁石卸了去,多切了点儿肉,此事也就告一段落。 孩童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就成了王麻子这群泼皮无赖嘲弄朱崇的笑柄,打了这么些年,没有一次是不挨揍的,朱崇只得退而求其次,每当附近街巷有泼妇大娘掐腰对骂,他就蹲在犄角旮瘩乐呵呵看戏,学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脏话,这些年也能倒背如流,王麻子就没有一次在嘴皮子功夫上占过便宜,几乎全是败下阵来的恼羞成怒。可朱崇也知道,吵架厉害不算真本事,就跟老夫子大道理朗朗上口不还是被他嘴里的一个九流屠夫肆意欺辱是一个道理。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独脚水上飞踏雪不留痕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能跟这样的江湖高人结交一番,哪怕给揍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自然都不会走寻常路的,出场时不说威风凛凛地捧着刀剑独立城头,就算在市井阡陌露面,也得仰卧树梢或者站在屋顶墙头才合乎情理,不然怎么能叫高人呢?可惜城镇外有座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玉树临风的大侠好汉都没见着,前几年好不容易听说铜雀台来了两拨武林侠士约好打斗一场,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屁颠屁颠赶去欣赏高手过招,哪里能料到腿肚子都蹲的没知觉了,正午时分才迟迟现身,约莫二十人,穿的像模像样,各持刀剑,也算那么一回事,结果带头两位汉子只会动口不会动手,骂了个半个多时辰,骂完又开始提人,这一提倒好,竟然说既然都是熟人就不打了,最后把臂言欢,嚷嚷着喝酒去了,害得朱崇回到家躺了大半天才缓过神来。记得那时候,原本每天还会跟同龄几位好友起早去西凉河畔站桩打拳,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他的一生中总是充满许多遗憾,今天,他似乎又错过了一场仅仅只有一门之隔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院门外的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如不知道抚养他长大的老夫子和铁匠真实身份。 前院有一座小水池,前人栽种,池中尽是些飘零的树叶,以及稀稀疏疏的无根浮萍点缀,此时此刻,涟漪阵阵。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很是应景。 魁梧铁匠今夜第一次开口,语气有些沉重,“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不算那位隐于世外的天机阁主,应该就只有靖北王梁衍。院子门口的琵琶女子,小巷尽头的佩剑男子,都不是寻常人,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拦一拦。” 冷雨凄风拍打面庞,老夫子久久回神,轻声道:“记得早年听过一句谶语,说的是‘崖山日落,中原陆沉。’以前没当回事,等真被梁衍亲自领兵追逐到崖山,才明白其中滋味,当时太子在我怀里嚎啕大哭,众人悲恸不已,梁衍说可以放过太子,其余人只能留一个,一听这话,二十多名肱骨之臣啊,全部以身殉国,投崖坠江,这些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当年真相。要说梁衍是想帮我朝复国,真就是痴人说梦了,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之中以屠城坑杀士卒着称于世的大将军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后梁皇室的户,那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就算给梁家当牛做马,也绝不说二话,但若是拿太子性命当作他手中换取李家天子视线的棋子,我肯定不会答应,反正已经多活了二十几年,与其生不如死,大不了把欠的命还给他便是。” 铁匠沉默不语,老夫子的想法,他向来不懂,也懒得琢磨。自从找到他们,辗转到栀子州的偏僻城镇定居二十多年,每当朱崇睡去,出身后梁三代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铁料是天外陨铁,据说是靖北王小儿子出生当天,砸落东江,被梁家大手笔买走,然后送来命他铸造,算是偿还一点恩情,一柄剑,铸造到了今时今日,整整二十一年。前来送陨铁的人说他可以自行取名,可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最后还是老夫子一锤定音,给这柄尚未出世的剑器取名东皇。 老夫子神色凝重,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平静道:“随时。” 老夫子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背琵琶的女子多半是孤影楼之主叶陨了,北狄杀手榜,她排名第一,跟大秦那边的姜鹤不分伯仲,不过后者已死,也就没什么可比的了。说起琵琶,既被称为弹拨乐器首座,驱邪升阳,摄魂魄格鬼物,却被她用来杀人,终归是落了下乘啊。” 魁梧铁匠欲言又止。 老夫子笑了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应时应运的浅显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兵荒马乱易出琵琶传世曲?只不过骨子里的那点儿书生意气,还不曾被磨平罢了,眼里自然是进不得沙子的,换成东方闻樱,即便她精通八宝漆灰鹿角霜的独门技艺,只要琴弦染血,我也是一样的说辞。我家世代制作琵琶,国手如云,这门手艺,相传了百年,如今恐怕要折在我手里咯。” 姓鲁的铁匠叹了口气,瞥了眼破天荒正在自嘲的老夫子,记得似乎面前这位王学士早年曾有一个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的雅致说法,而且还是东方闻樱那娘们以前亲口说的,只不过时至今日,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院外巷中。 貌美女子坐在门槛,恬静如水,怀抱五弦琵琶,左手握住轸子,右手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宫弦。 大弦嘈嘈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时间,声势竟盖过了狂风暴雨。 撑伞在拐角驻足良久的青年剑客终于一脚踏入巷弄,径直奔向不请自来浑身散发着冷意杀气的琵琶女子。 灰蒙雨帘铺满的天地被这一挑切割成两截,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荡过细密雨幕,当空而来,青年剑客皱了皱眉头,双膝猛力弯曲近似跪地,后仰滑行,脚尖泥水暴溅,堪堪掠过这一道足以将他腰斩的凌厉气机。水帘断而复合,生生不息,小巷两侧墙壁则要惨上许多,震裂出一条目不可测的巨大沟壑。 两人从最开始的相距百余步拉近到九十步。 长了一张柔美圆脸的好看女子不为所动,好似与琵琶融为一体,沉浸其中,无视狂奔的撑伞男子,转而拨向商弦,依然是右手,只不过是轮指拨动。 雨夜造访小巷的梁尘眯起双眼,手掌下滑,握住伞柄,拧动手腕,伞面脱手以后,飞速旋转,快到看不清轮廓,雨水朝四方飞溅。小巷中,依稀可见一柄高旋的油纸伞破空激荡而去,搅散中途大雨。 嗞啦一声,伞面朴素的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尖利锋刃的三股银光荡切而过,目的就在于辨认出滑行轨迹的梁尘瞬间反应过来,一脚跺地,高高跃起,脚尖轻点墙壁,身形似鹰隼,在狭小的巷子内来回闪烁,恰好躲过切割银光。 逼至七十步。 女子做了个相对较难的凤点头手势。 小巷内数以千万记的泼天雨珠瞬间炸碎,周遭墙壁上蓦然深陷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只剩破败伞面在空中盘旋的油纸伞几乎被碾为齑粉。 梁尘脚步不停,挥动大袖,以脱胎于峡谷独自面对牛群奔袭的劈江一式应对,既能横劈大江,雨幕琵琶声自然可断。 两股如蛟龙游水的浩大气机笔直相撞,天地起惊雷,雨墙崩碎,梁尘借势穿过充斥在小巷中的磅礴水雾,拉近至六十步。 琵琶女子右手轻拢慢捻抹复挑。 尚未散尽水雾的归拢一团,拧绳如龙蛇,在小巷内肆意滚动翻涌,穿透雨帘,扑向铁了心一直朝这边狂奔的梁尘,几乎同时,又有两股清光乍现,如同两条银线长蛇从女子身后划弧掠空,小巷墙壁一裂到底,遍布碎纹。率先冲向弓腰前行的青年剑客。在鞘踏雪终于在此刻离手,与这两根细蛇缠绕在一起,昏暗小巷,绽放出一道道刺目火花,梁尘啐了口唾沫,五指作钩,猛然伸出右手握住那一股如龙蟒游荡而来的银光,凝聚气机于掌心,捏成粉碎,清光溢满窄巷,水花在胸口溅射,好似佛陀座前一朵莲花绽放,照耀长夜。 梁尘身形呼啸成风,裹挟泼天大雨,尽数倾泻向那名女子琵琶师。 五十步。 梁尘并指上抬,踏雪直刺高空,所过之处,天穹水帘尽断,猛然坠向女子头颅。 今夜在此只为等候梁尘一人的女子脸色不见丝毫起伏,始终不曾挪动的左手终于掠过琵琶弦,颤音高亢激越,一改先前低沉厚重,因撞弦势大力沉,故而似银瓶乍破水浆迸。 闭鞘踏雪被震断气机牵引,梁尘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出于本能再生一气,强硬收回飞剑,可也失了大好先机,不得不停住步子,双袖生风一卷推出,咬牙硬抗琵琶师左右两手交替造就的三弦震荡。 三清坠金镜。 镜面虽坚,却也挡不住清天坠临大地。 窄巷地面,犹如潮水四散。 一个眨眼的功夫,琵琶声绝。梁尘扶墙半跪在地,瞥了眼双肩,衣衫尽碎,伤口渗出猩红血雾,越来越浓,飘荡半空,即便有所谓的大金刚体魄,也止不住伤势。 他嗤笑一声,“好个三弦一声如裂帛,尤擅三清碎金身。” 第80章 女子国手 银弦冷涩声凝绝,遍生游气坠世间。 这名位列北狄杀手榜第一的孤影楼之主,并没有给梁尘任何喘息疗伤的机会,右手拨弦三两声,梁尘以插入巷中青苔石板上的踏雪刺破一缕,抬头望去,飘洒在半空的雨珠串连成三条粗壮银线,呼啸风生,掠至眼前,已是具备了当初许白在泥泞小道并指牵引天地气机入袖生龙卷的雏形,梁尘不敢掉以轻心,脚踩瓦巷地砖,身形飘然后移,却也没相隔太远,似乎是想亲手验证这琵琶师的银弦生三清到底有多少斤两,银线破空而来,骤然合一,不断钻透水壁,如穿云龙,毫无凝滞,这让本想和拨弦女子抗衡气机雄浑厚度的梁尘有些无奈,玉皇楼固然玄妙,只不过以现下的金身境修为,哪怕登顶九重天,也不能全部化为己用,除非和张天师一样,踏破门槛,再造十楼,否则至多也就是能调动和寻常三清境等同的真气,虽有佛门大金刚傍身,可那也是体魄坚韧与否,凭此要和稳扎稳打的大成三清修为比拼化气生龙的充沛程度,还有些为时尚早,只得放弃考量心态,双手握拳,猛力砸向锋芒最甚的龙头,不敢有丝毫托大之心,用了在天机阁学来的千两化道,掌心凝紫光,撕开水幕游龙,岔出两条白线,在半空炸响,窄巷随之一晃,两侧墙壁落下灰尘,与此同时,梁尘身形没入后方大雨。 梁尘再次踏水狂奔,地面泥浆暴溅,不用触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雨帘一滑而过,右拳变掌,向上托起,踏雪一个摇晃,脱离两块小巷青石板的缝隙,浮现在眼前半空中,蛟龙出海,磅礴剑气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以内的风雨交加,借势又欺近十步,现在离那女子琵琶师只有堪堪四十步。 除了破去踏雪坠头攻势的那一手弹剔双,琵琶师按弦音色恢复至原先的婉转清扬,梁尘在天机阁三年跟老阁主精研了许多乐器古谱,洞察音律的敏锐感官异于常人,适才身在局中,难免有些遮眼,现在总算有些大梦初醒了,这名琵琶师双手交替按弦,左右手曲风截然不同,右手拨弦,是余杭平湖派,文曲讲究配以轮指似车轮圆满无痕并按一定轨迹呈现余音袅袅之感,轻缓细腻,颇有国手风范。左手则是典型的浦东派武曲风格,声调洪亮急切,开弓饱满,气势雄伟,有拔山盖世气概,似霸王豪侠引吭高歌。如此一来,虽说曲风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一个急转突兀,实在让人始料未及,好似小舟划行在平缓水面,前路突然掀起万丈波涛,转瞬被吞没。以五弦所奏音律杀人,毫无疑问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三清杀金身,除去化繁为简,牵引气机作无数锋利银针,伤及周身窍穴根本,还有大气磅礴的震荡压坠,以寻常金身武夫的骨骼坚韧程度根本承受不住,即便是梁尘,也没好到哪去,血水散作红雾,故而伤口极难愈合,更别说谁知道这娘们是否藏了后手,若非梁尘一路走来习惯了人对敌分心几用,早就推演出不下二十种可能会遇到的突发状况,否则别说知难而进,根本就应该在见到女子的那一刻起,拍屁股灰溜溜逃出小巷。 梁尘以水龙吟庞大剑气搅烂似有无穷尽的银丝,向前寸寸推移,终于再次迈出了十步。随着踏雪的气机滚动,无数水珠包裹如弧月,被梁尘牵引着逼向琵琶女杀手。 琵琶女依旧云淡风轻,不知是累了还是走神,右手竟停下拨弦动作,加上左手始终不落,直直定在原地,琵琶声骤停,严丝合缝的守势就透出一丝微妙瑕疵,踏雪气机滚走愈发庞大,梁尘不管不顾朝前狂奔,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哪怕是陷阱,也要以手中剑悉数破除。 三十步。 她浑身气势一变,双手终于同时落下,曲风前半段沉闷悲壮,好似哀鸣,后半段随心之所至,乱七八糟小孩胡闹一般乱拨银弦,耳畔霎时起铿锵,如同声声炸春雷,尤闻楚王垓下酣战,战鼓隆隆,好一曲高亢激昂的《霸王卸甲》。梁尘四周接连炸开一个接一个水坑,身形如水中游鱼,灵巧游走在生死夹缝之间,蓦然炸开的二十水坑如同二十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三坑,六水刀被护体的镜花水月挡下,仍是被最后一记水刀贯穿了玉皇楼,细雨似戈矛,悉数扎在梁尘身上,蓦然炸起丝丝血雾。 梁尘咬紧牙关握住踏雪,另一手拧水作剑,猛地同时掷出。女子琵琶师表面上虽视而不见,嘴角却是微微勾起,左手吟揉,右手扫拂,五弦尽颤。 小巷风云骤变,狂风暴雨似要裹挟阴暗天幕一同下坠,宛如茫茫大雪卸去万钧之力濒临大地,大风起兮,磅礴如九天云雾的沉郁清气轰然四散。梁尘顿时被十面埋伏,裹挟其中。踏雪悬临在她头颅七寸,颤鸣不已,不得再逼近哪怕分毫,琵琶师左手掠过五根弦,一气呵成,气势一层层犹如叠浪推进,右手看似动作缓慢,“轻轻”弹指一抹,抹在踏雪颤颤巍巍的剑鞘上,猛地插进墙壁一侧,没入半截。 小巷院内,一直坐在门槛旁边歪脑袋侧耳聆听琵琶弦音的老夫子感慨道:“琵琶多四弦,世间竟然还真有人能精通五弦技艺到如此地步,那一曲《霸王卸甲》,不知道尽了多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正应了那句‘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琵琶五音,声声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契合,可谓天籁。这位琵琶师,技艺登峰造极,大国手无疑。” 雨水冲刷不止,院子里的水池早就溢满,漂浮的落叶芜萍早已被尽数碾成齑粉。 魁梧铁匠站起身挡在门口,屏气凝神,眉头紧皱不已。 老夫子忽地一愣,也站起身,歪着的脑袋几乎贴死大门,惊喜道:“这不是咱们后梁失传已久的反弹手法吗?!” 院外庞大杀机涌现。梁尘猜测这名琵琶手不善于近身搏杀,故而一直不计代价的拉近双方距离,笃定十步以内一剑毙命,只是孤身入局的这场赌桌,实在对他太不友好,竟然连起手抓牌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琵琶师左手荡弦震起的汹涌杀机给层层逼退。以跻身一品金身境界的如炬目光审视这场大雨,就如一张细如银亳的雨帘子散乱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不起波澜,先前琵琶师右手拨弦,不过是拧气作银丝,穿透雨帘杀人,但两只手并用以后,竟是以宫商角徵羽五音控制住了数以千万的每一颗水珠,铺就一场茫茫大的清气覆盖,这等玄妙手法,让深陷其中的梁尘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刀滚滚而来,只能被动撑开全身气机,退避三舍。 一身血水早已化作红雾,漂浮半空,被狂风骤雨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的老夫子自然瞧不到这幅杀气凛凛且不失美感的血腥景象,只是笑呵呵道:“都说江湖中人以及武林豪杰都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这两位好像也没说过话啊,咋就打起来了?” 沉默寡言的魁梧汉子破天荒也跟着笑了笑,“谁知道呢,可能这俩都是爽快人吧。” 老夫子轻笑着点头。 铁匠踏出一步,任由大雨浇在身上,沉声道:“帮谁?” 老夫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于情于理,咱们也该帮后者,不过要是死在孤影楼叶陨手上,就算帮了也无用。虽说不想做那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阴险勾当,可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野犬,哪里还有厚道与否之说,圣人治国平天下,不是开江断河,而是在世道人心下功夫钻研,讲究的是一个在既定规矩内的相对平等。” 铁匠大概是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尘埃落定,院子里的三人今夜不论生死终究都会有个结果,而不是继续在这处栀子州边境漫无目的苟且偷生的过活,他向来惜字如金,今天难得冒出一句带有自己观点的评价言语,“王学士,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大道理,加上我耳根子本来就浅,一听那些酸掉牙的言语,就跟灌了许多耳屎似的。” 老夫子王翎宰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转头望向这名相处了二十多年的铁匠汉子,诙谐道:“谁说不是呢?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如此,一个榆木疙瘩,不堪大用,还有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说完这句话,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早就听天由命了,其实真要说起来,这样也挺好。” 魁梧铁匠闭目感知院子外的驳杂气机流转,说道:“这名女子琵琶手应该是跳过金身入的三清境,似乎都快接近万象了。不过就算只有一纱之隔,也是天壤之别,究竟有多少斤两,现在还说不准。” 老夫子吹胡子瞪眼道:“啥?那还打个屁啊!” 铁匠约莫是被老夫子罕见爆出的粗口逗乐,笑呵呵道:“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步脚踏实地攀升上来的境界,就会有破绽。” 小巷中,梁尘伸手抹了抹满脸的血水和雨水。 此刻他被逼至初始位置,从这一点来看,之前所做的努力大概是白费了,双方一如小巷初遇,再次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琵琶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可以说已经是很吓人了,不曾想欺身逼近至二十步以内,左手三弦荡三清,威力更加霸气无匹。 圆脸琵琶手没有急于痛打落水狗,双手停下,叠放在膝前,琵琶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嘴角微微翘起,嗓音空灵,“怎么不来杀我了?” 梁尘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顿了顿,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试探性问了句,“我也不问想要杀我那人姓甚名谁,就想知道用了多少银子?” 可惜她没有回答。 梁尘长出一口胸中浊气。 就在此时,她猛地弹指拨弦,五弦之一的商弦瞬间绷断! 梁尘气海翻腾如滚烫沸水,只是被人投下木柴缓缓加热,还没有什么感触,直到这一刻才完全显露杀机,鲜血猛然涌上喉咙,怎么都压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雾。 显然这才是琵琶师的真正杀招,扣弦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断去气机流转,不过是高超的障眼法,琵琶既然被弹拨乐器首座,当然可以在一位大成三清境手中做到慑万鬼破金身,先前弦音不管曲派南北之分,还是轻重缓急之分,都是在进行一种巧妙的牵引,暮春之雨大如泼墨,磅礴云雾临凡尘。这一记断弦,震动心弦,让梁尘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肆虐翻腾,当下直奔梁尘心脏而去!若是被她得逞,心脏绝对要被震裂继而粉碎。 银弦荡清天。 三清生气丝,清气为弓弦,女琵琶师这三清,可不是叩指问长生,而是要直接将人送去往生彼岸啊。 梁尘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胸口,强行压制体内流窜不已的翻涌气机,一直以自身作剑藏鞘养意的他终于放松全身上下最后三分禁锢,泛起狞笑,迎着滂沱雨幕向前狂奔,这名心思深沉的女子设下连环陷阱,极有耐心地静待这一刻大好契机,他自始至终都在示敌以弱按兵不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没入墙壁半截的踏雪鞘中颤鸣,只是被天幕传来的浠沥雨声所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琵琶师皱了皱清秀的眉头。 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一丝丝惋惜,再挑断一根徵弦。 小巷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定格,无论是前冲而来的男子身形,还是雨水,周遭所有景物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巷外的天地依然下着瓢泼大雨,始终未曾停歇,于是出现了一幅震撼人心的诡谲画面。 天地隔绝。 巷中无雨。 第81章 东皇 五弦中音色高亢激越的徵弦被一指挑断,紧绷弦丝跳动,在她白皙细嫩的手心割出一道触目血槽,滴在琵琶腹上,猩红血滴坠落的同时,小巷天地不再凝滞,悬停大雨随之轰然砸下。 离她仅有十步的梁尘伸手向后做了个虚握的动作,没入墙壁半截的颤鸣踏雪就要炸出鞘室。只是踏雪才刚刚出鞘一寸,梁尘就失去了牵引短剑的气机。反倒被女琵琶师掌心慢推,以虚缈气机将踏雪硬生生按回剑鞘,彻底刺入墙壁。气海震散的梁尘整个人笼罩在血雨腥雾中,落地以后,掏出怀里那颗慧威僧人赠予的舍利金丹塞入嘴里,踉跄着前进两步,气势摇身一变,撑开双手,紧接着合掌,天穹雨幕化作千万柄纤细水剑,激荡射出,女琵琶师冷哼一声,左手一个滑揉,扫过仅剩的三弦,拨向半空,密密麻麻的水剑瞬间撞向一堵好似清天云雾筑造的厚重墙壁,悉数被阻隔在五步以外的半空中,啪嗒作响。她右手破天荒用出一记反弹指法,梁尘胸前似有炸雷,如同平地掀风,整个身子往后倒飞出去,跌落在小巷青苔石板上。 就在两人交战梁尘陷入场面最大劣势的紧要关头,一名蒙面黑衣刺客如夜间觅食的狸猫跃过墙壁,手提一柄锋利尖刀,转瞬间来到梁尘身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着那颗上好头颅就是一刀猛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出来了,轻飘飘得很,当然没能如愿以偿地斩断梁尘的头颅,因为梁尘反应十分迅速,侧过身子,贴着冰凉青石板翻滚,刻意抬手,隐藏在袖中原本用于对付三清琵琶手的雪白罡气喷薄涌出,由鼻梁震碎头骨,出场没多时的刺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场死绝。 一念杀人,一念被杀。 此刻不过弹指一挥间。 梁尘停住以后刚想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窄巷墙壁轰然倒塌,第二名潜藏多时的魁梧黑衣人动作更加干脆利落,直接撞破墙壁冲出,一斧裂头颅。 梁尘强提一气,手掌拍地,整具身躯向侧方急掠,那一板斧着实牟足了劲道,砸裂了大片青石板,梁尘落地以后,趁着斧头落地的空挡,肩撞而去,并不给这名臂力惊人的黑衣汉子蓄力回神的机会,撞开汉子,梁尘递出一拳,砸在刺客天灵盖上,紧接着变拳为掌,黏在太阳穴,双脚错步交叉,这个过程里体内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窍穴气机,裹挟着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下就把魁梧骇人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身躯在外挣扎,脑袋砸入土墙,炸出一个巨大坑洞,梁尘岂会给他还击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轰在刺客胸腔,右手穿透泥壁按住那颗狰狞头颅拽了回来,在残壁上一划而过,寸寸推移,硬生生碾出触目惊心的一大摊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已是血肉模糊渗入湿泥,死相惨烈。 梁尘一口气连杀两人,不过是转瞬之间的短暂光阴。 终于,这一次是真正的精疲力竭了,女子琵琶师轻轻叹了口气,手指钩住一根宫弦,似乎要给这场战局奏响尾声,以目前的情况,再崩断一弦,梁尘必死无疑! 她食指才触碰宫弦,神情忽地一紧,变断弦为挑弦,这尾螺钿紫檀琵琶离开胸前,向后飞去。 一声炸雷。 琵琶当空龟裂。 梁尘重重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似乎是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雨前的城镇。 那时候梁尘起身离开桥头老槐树下的算命摊子,抬头看到一名十四五岁的壮硕少年拦住自己前行去路,衣衫破烂,手里端着一口缺了沿的烂瓷碗,好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赏钱的无赖小乞丐,少年咧嘴微笑,一口牙齿却是意外的洁白如雪,用北境关话轻声说了两个字,“乾,乾。” 梁尘步子不停,心底顿时了然。梁衍身边有以正五行命名的五位死士,是谓金木水火土,三位儿女身边,暗中各有十二天干地支命名的死士守护,境界均在一品,这些年几乎死伤殆尽,二十九人,如今仅剩金、木、丙,癸、寅、戌六人还活在世上。除此之外,还有以八卦五行作为称号的死士隐姓埋名藏在天下各地,暗中向北境王府输送情报。少年小跑跟上梁尘,在常人眼中嬉皮笑脸,眼神却是纯净无比,轻声道:“我师父是八卦五行中的离,二十年前受大将军之命送来一物给鲁姓铁匠,打那以后一直负责暗中监视朱王鲁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被师父收养传授武艺,两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去了趟北境,得大将军恩准,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拾起乾这个名字,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八卦死士的消息,说小王爷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梁尘作势掏出几枚铜板,停住片刻,然后在手中把玩,外人看来是玩世不恭的外地佬在戏弄这名小乞丐。 少年笑脸依旧,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第一拨三人,我观察了两日,境界皆在二品初境,不难对付,另外一位是孤影楼之主,琵琶师叶陨,北狄杀手榜上的榜首,棘手的很,小的我擅长八石弓,二百步以内可破金身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三天之内只能射出一箭。小王爷,是杀她还是避她,我听你差遣。” 梁尘弹起大拇指,几枚铜板不偏不倚落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出一副两眼放光的贪财模样,嘴咧的跟朵花似得,问道:“可是小王爷,她是实打实的三清境高手,咱俩能杀掉吗?” 梁尘继续前行,边走边说,一副玩心耗尽不耐烦驱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来当饵,吸引她的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拨三人会趁我和叶陨厮杀时赶来落井下石,我若是杀不掉她,也一定会留力宰掉那三人,到时候你只管找准时机,在两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乞丐少年不依不饶跟上,好似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一脸谄媚,实则忧心忡忡道:“小王爷,需要冒这么大风险拿命去赌吗?你要死了,小的我也得跟着去死。” 梁尘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以命搏命,总好过以小搏大十赌九输的抠门赌徒。”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佩服面前年轻男子的这个观点。 梁尘笑了笑,跟性情古怪阴晴不定的纨绔世家子一般,抬脚踢开这名乞丐少年,同时不忘拿回碗中的几枚铜钱。 瞠目结舌的死士少年呆呆地望着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嘴角抽搐不已,心里暗地悱恻了句,“太抠了吧!” 此时,小巷雨中。 没有了那尾螺钿紫檀琵琶的温软女子娇躯蓦地前倾,扑出了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女子琵琶师吐出一口猩红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三叉箭,利箭只是刺透肌肤没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五脏肺腑。 一条铁链重锤破墙而出,砸向梁尘脑袋,结果莫名其妙被女杀手丢出铁箭,由眼眶贯穿刺客头颅。梁尘得以轻而易举躲过流星锤,心中怀有一丝不解,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三清琵琶师,然后摆了摆手。 少年死士两百步以外拉弓射箭,是要隐匿气机踪迹,既然露馅,如一头猎豹灵活在屋檐顶之间纵跃,拉近到百步以内,弓弦崩如满月,对准女杀手的头颅。 有小王爷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出这一箭,再者一箭若是无法将她杀死,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琵琶国手造成实质伤害就不曾知晓了。况且除去手中在弦铁箭,后背箭囊此刻仅剩一根。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梁尘,或者说是该叫你一声北境小王爷?脸上面皮有够拙劣的。我在故苏州时,先有人让师姐带话给我,说是要买枭首榜上的五人活命,这榜单不过孤影楼几个记名大杀手为造噱头编纂出来的玩意儿,我不太在意,也就应下了。过去不久,冒出来了一人,以一万两黄金指名道姓买你去死,我也依照规矩应下,后来在赶往这边的路上,接到一封密信,说是又有人送了五万两黄金,只为买你活。” 梁尘点了点头,“我这趟前往北狄的既定路线,整个北境知晓内幕的也不过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在外,现在看来最有嫌疑买我性命的人不是岳岩就是辛右安,五万两黄金,凭他们两人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和钱财,肯定都拿得出来,但世事难料,天晓得事情真相到底是如何。至于你口中最后买我活的那人,不出意外肯定是我二哥。你为何收了五万两黄金还要赶来杀我?” 她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来都来了,实在没必要折返,况且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进城的时候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有命在,我就不再为难你。” 不用梁尘做出任何动作,屋顶少年就当即一箭射断了静静躺在小巷青石板上女子适才想要断去的宫弦。 做琵琶师做女杀手两不误的叶陨眨了眨眼,问道:“我已经不再为难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地动山摇几乎痛到昏厥过去的梁尘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道:“你若一直站着不动我就杀!” 她耸了耸肩,晃荡湿透的小头绫鞋,大概算是给了他答案。 梁尘在墙角盘膝而坐,终于得空去吸纳那颗舍利金丹的精华。 少年乾沿着屋顶一路纵跃,最后跳到梁尘身边,浑身气机不敢有丝毫松懈,谨慎望着那名被自己毁去琵琶的女杀手。 而她只是弯腰仔细捡起那些破落的琵琶碎片和银弦,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然后坐在院外石阶上静静发呆。 他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北狄叱咤江湖的第一女杀手,不动起手来,竟是这般恬静温软。 滂沱大雨终于停歇。 老夫子王翎宰在铁匠的陪同下走出院门,后者默不作声前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翩翩行礼的琵琶师,又看了眼坐在墙角如老僧入定的年轻人,以及持弓少年,叹了口气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恬静女子率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未曾受到波及斜立在门框的小伞。 等到舍利金丹的精华全部被吸纳入体内,梁尘缓缓站起身,抽出嵌入两寸的踏雪,然后和少年乾一起踏入院子。 今夜今时,这一屋子,除了躺在长椅上仍旧昏迷不醒的亡国太子朱崇,还有生在北境的小王爷梁尘,死士乾,后梁遗老王翎宰,最后加上一个外界盛传的孤影楼之主叶陨,围坐一堂,实在是荒谬至极。 老夫子先瞥了一眼梁尘,“世事如棋步步难料,没成想当年那个五十万铁骑人心拧作一股绳的大秦北境也这般乱了。” 梁尘褪去外衫交由少年乾,笑道:“北境家大业大,远不是小富即安所能概括,尤其安定下来以后,李家天子即便再多掣肘,也没能奈何太多,南楚和北狄估摸着也是拿五十万铁骑没有办法,大伙儿闲的鸟疼,自然就想着林立各自山头,总会有些内斗的。” 老夫子冷冷一笑,“小王爷倒是看得开。” 梁尘倚靠在门框坐下,瞥了眼四周,轻描淡写道:“为了给你们捎句话,差点把小命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连碗像样的茶水都没有,这就是后梁遗老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大儒冷声道:“哼,小王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后梁正是被龙骧军踏破的国门。” 梁尘打了个哈欠,道:“没有龙骧军灭后梁,也有这军那军去做这种青史留名的壮哉事迹,但他们可不会好心放过你们后梁太子。我现在喘口气都肺疼,就别搁这扯屁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笑道:“你信不信我让人取了你的项上人头送回北境?” 梁尘看了眼静坐的圆脸女子,后者心有灵犀说道:“叶陨半路已经收下五万两黄金,鲁剑师要杀小王爷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换成了梁尘眯眼一脸奸笑,“王大学士,如何,要试试吗?” 老夫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梁尘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一本正经说道:“后梁复国不在开封,再往西而下八百里,直到河西走廊,有匈奴十六部,你们去收拾干净了再来谈复国,北境在那边有许多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差遣。” 老夫子心头一震,眼神熠熠。 梁尘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天底下没有不要银子的买卖,等你们统一河西以后,每年要往北境缴纳贡金,粮草,马匹等等,具体数目等以后再谈,另外我此次前来,是要取回鲁铁匠铸了二十多年的那柄剑,哪怕只有个剑坯,我今夜也要拿走。” 老夫子怒火中烧,骂了句,“滚蛋!你们这是活抢!” 梁尘翻了个白眼,“王翎宰,活了那么大岁数,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没读懂人贵在知足这个道理?别说我先前提的那些,尤其那一柄剑,难道不该理所应当奉还?我估计你要有个如花闺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得乖乖地双手奉上?” 老夫子怒发冲冠,嘴唇气地颤抖不已,眼看着就要搬起屁股下边的凳子跟这个小王八蛋拼命。 返回院子的铁匠拍了拍老夫子肩头,平静道:“王学士,他说的没错,那柄东皇,咱们实在没有理由扣下。” 梁尘稍稍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这名春秋名匠会说出此等言语。 木讷汉子望向梁尘,破天荒开怀笑言道:“小巷一战,风采十足。我一直在院子里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有半句废话,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对我脾气,很像当年的主子,咱们的后梁剑皇,只要拔剑杀人,那就只是杀人,聒噪个卵蛋。这柄东皇我铸了二十年,本该就是你的东西,今夜物归原主,若不喜这个名字,以后随意去改。相信它在你手里,一定不会辱没了去。” 铁匠说完这句话以后,也是十分痛快,不再扯些其它有的没的,一脚重重跺地,一只长剑匣破土而出。 剑藏于匣中,颤鸣不已。 匣中三尺剑,夜夜气冲天! 第82章 开剑匣 不知是否东皇现世的缘故,昏睡在长椅上的朱崇动了动眼皮子,似乎要清醒过来,梁尘一个弹指,腰间踏雪“轻飘飘”地飞了过去,又把这位旧后梁太子给当场敲晕过去,无疑是给气到嘴唇铁青的老夫子又一次火上浇油。 踏雪去而复返,掠至女琵琶师眼前时,叶陨不满地哼了一声,雪白短剑在空中颤抖不已,进退维谷。冷眼旁观这一事态的老夫子洞若观火,对这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北境小王爷增添了几分戒心,局势明明尘埃落定,此时竟还不知死活地试探叶陨的伤势深浅,梁尘腆着张厚脸笑了笑,叶陨也不是个任人随意欺辱的主,左手一根纤葱玉指作勾弦状,将雪白飞剑拉扯到身旁,右手轻轻握住剑柄,并没有双手奉还的打算,她是货真价实的三清境高手,眼力自然不差,飞剑通身乃是天山玄铁打造而成,就剑鞘的精妙纹理而言,就像是一本蕴含世间万物却又不以文字修筑的无上秘笈。一品三境,不说如今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天人,有三人是绕不过的大山,都在某一个境界独占鳌头,大成金刚境的白衣僧人罗法华,手持道祭而且早已跻身上三清的赵篁,至于以琴证万象的东方青衣,因走的路子极为相似,对她而言更是当下无法逾越的存在。雨巷一战,得见此剑,直到现在才见真章。叶陨琢磨着这个靖北王之子有舍本逐末的嫌疑,放着飞剑本身蕴含的剑道真意不去参悟,只顾着滴血养胎,难道不是捡了芝麻丢西瓜?除了琵琶,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什么暴殄天物悲天悯人的情怀,自然也没有这份善心出言点破门道。 梁尘丢了踏雪,也不担心熟谙琵琶技艺的叶陨会占为己有,更没有理睬老夫子的怒目相向,径直走到院中,蹲在不远处,聚精会神望着储有东皇剑的紫檀剑匣。剑匣篆刻有古朴沉郁的大道铭文,其中还夹杂一些符箓图案,天底下排名靠前的造剑名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鲁的剑匠既然能给后梁剑皇铸剑捧剑,自然是其中佼佼者。剑鞘和剑匣,大抵可以称之为包裹身体里外两层的衣衫,这只堪比坚硬铠甲的剑匣还要更甚,像一只牢笼,拘禁庞大杀伐气焰。太平盛世的读书人,多有崇古贬今的陋习,认为只要上了年纪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更加珍贵,殊不知先人存乎的真正用意,乃是希冀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绝非止步不前,好在江湖上还有许白,开创出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东皇出世,也当得那句春秋名篇中所写的“古人作事令人惊,今人岂不如古人。折枝要是不为尔,长剑在手无蛟鲸。” 铁匠见梁尘探过身子要触碰紫檀剑匣,轻声提醒道:“小心。” 梁尘伸手摸在冰冷剑匣上,如被千万缕银丝划过,缩手后望去,渗出密密麻麻的新鲜血丝,这柄尚未出匣的东皇,杀气之盛,当称得上生平仅见。 魁梧铁匠笑了笑,“我只管给你们梁家铸一柄好剑,你如何取出,事后怎么驾驭,都不干我的事了。” 梁尘目不转睛,轻声道:“乾,你去带叶姐姐找家好客栈住下。” 壮硕少年咧嘴笑道:“好哩。” 叶陨才松开握剑右手,踏雪顷刻间便飞回梁尘腰间,安安静静躺着不动,乖巧地像个小媳妇。本就是当世剑道名列前茅的铁匠看到这一幕,暗叹一句后生可畏,难怪能跟大成三清境界的叶陨在小巷厮杀那么长光阴,靖北王膝下的三个儿女,倒是全都与他心性相近。铁匠继而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朱崇,朱崇当然不是真名,朱崇二字与后梁开国皇帝朱重同音,过去上百年,后梁都被灭了国,除了名字的始作俑者,王学士这样的老学究,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等以后老夫子驾鹤西去,想必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了。铁匠走到烘炉旁,望向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只会闷头打铁铸剑的糙汉子跟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的唏嘘感概,只觉得这名遗落在市井坊间的小太子能安稳活着就好,复国与否,顺应天命,那位许白尚未出世之前剑道一途名声最响亮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河流瀑布,顺势而下,自然也就剑气更充沛,只会铸剑继而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做事大概也是同样道理,如那般逆流直上剑开天门,百年江湖,终归只有那一袭白衣,那一柄清霜剑,不能以常理论之。 梁尘小腿蹲着有些发麻,干脆站起来绕着竖立的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小院,然后领着女子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住了碎裂琵琶,小心翼翼挽在纤细的手臂上,步子缓慢小巧,恬静淡泊,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以杀力着称于世的女魔头。少年走在路上时不时斜眼偷瞄,愈发觉得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纷扰的活泼性子,嘿嘿打趣道:“叶姐姐,我不小心把你心爱的琵琶打烂了,你不会半路把我宰了泄愤吧。” 女琵琶师柔柔摇头,嗓音空灵,“不会的。” 代号乾的少年见这姐姐不杀人的时候还是挺善解人意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好奇道:“叶姐姐,你不是孤影楼的主人吗?而且排名北狄杀手第一,第一欸。杀起人来,可不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孤影楼并非我一手创立,只不过拾人牙慧,图个方便,挂了个名头在上边,不知怎得就被传成如今这样儿了,不过我要是说话,底下的几名大杀手应该还是会给上几分薄面。至于上榜第一,也许是因为我这些年杀的金身境武夫太多。” 少年笑嘻嘻道:“叶姐姐,女人那么厉害,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就说说我,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针线活的女子,既能缝补衣裳,又会疼人,多好啊,不过我没银子,长得也不算俊,以后估计是讨不到媳妇了。” 琵琶女轻声说了句,“你都上了梁家的船,还怕找不到媳妇吗?” 双臂如深山猿猴臂膀一般粗壮的少年乾低头望向大雨冲刷过后的小巷青苔石坂,小声说了句,“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人,咋敢去找媳妇啊。” 少年将女子送到客栈门前,悄悄隐入黑夜,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座城镇。 第二天随着一声鸡鸣,天蒙蒙亮起,睡饱了的朱崇掀开不知道是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揉了揉腰,有些犯迷糊,怎个睁眼就在床上了?昨晚雨夜巷子中不是碰到了一位在等人的好看小娘子吗?依稀记得小巷拐角还有个撑伞的高大身影,这类瞧着就不似寻常百姓的大人物,搁在平时在城中闲逛碰到,能让朱崇酸溜溜念叨上半天,走出这间脏乱不堪但在老夫子手中第二天永远可以变得整洁无暇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朱崇就当耳旁风不去在意,后来实在被念叨烦了,就蹦出一句“哪来的天下去扫,要不你给我一个?我保证每天把这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老头听了以后破天荒没有说任何话,而且打那以后,再也不在这件事情上碎碎念,让朱崇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起了个大早的老夫子在往院子搬那几盆兰花,朱崇早已习惯,径直去了前屋,鲁叔破天荒地没在火炉旁边叮叮咚咚地打铁,正要出门,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走近几步,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梁尘都在小心翼翼吸附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继而抽丝剥茧,四周参差不齐的泥土不知不觉已被踩平,他转过身瞥了眼这名旧后梁的皇室遗孤,没有说话。 朱崇脸庞扭曲眉头紧皱,幡然醒悟,一手捧腹,一手指向这名年轻人讥笑道:“老子想起来了,你是昨个在桥头老槐树下边被骗了钱的那个傻子,都多大人了,被骗点银子还掉眼泪,丢不丢人啊?” 梁尘一副看傻子的神情,不接他话茬,直接转过身。 搬完兰花来到前屋的老夫子无奈道:“来者是客,不得无礼。” 以朱崇的迟钝五感,自然感知不到剑匣周身散发出的凛凛剑意,剑气素有灵犀,不会主动伤及朱崇这类凡夫俗子,朱崇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落井下石,走出门槛,就打算跟城里一起长大的那帮狐朋狗友逍遥打闹去了,对于眼前这名财大气粗的阔绰公子哥儿,虽说有些脑子不好的嫌疑,相信不用花多少心思就能坑上几次,但也不是他想结交的,说到底还是不怎么自在,相处起来容易自惭形秽,这是自小生活的环境使然,估计是改不掉了。朱崇就当眼不见为净了,绕过那年轻人和那个蹊跷的匣子,无意间瞥见墙角菜圃里的茄子萝卜,碎烂得跟狗啃过似的,顿时怒火中烧,他自然不晓得这是被昨夜的雨巷厮杀所波及,娴熟爬上墙头,站直身子对着隔壁院子破口大骂道:“周肥膘,你赶紧给朱爷爷滚出来,上回偷我家菜圃里的茄子萝卜也就算了,这次你是发羊癫疯了还是咋的?挠它们做啥?手痒痒就去挠你那憨货媳妇儿去!” 相隔一墙的毗邻院子传来怒吼,一个肥肉乱颤的胖子提着半拉裤子跑出来,手里还抄着爬犁,骂道:“你丫的猪皮,咋的是皮松了想让爷给你紧紧?大清早喊你娘的丧啊?有种下来,看老子不剁了你!” 朱崇做了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勾手动作,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让老子下去?你咋不爬上来,哦对了,你这肥猪爬不来墙,也就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来气,别等到哪天一个不小心她嗝屁了,到时候你就真得让我过去给你喊丧了。” 胖子是骂也骂不过,墙也爬不上,恼怒之下,干脆直接将手中爬犁甩了出去,兴许是昨晚累着了,丢了准头,落向巷中,朱崇正要嘲笑几句,转头看见这爬犁好死不死偏偏要落到一名路过女子头上,吓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赶忙纵身一跃,可黄土夯实的院墙经过大雨冲刷以后变得松软,一个踉跄就要摔下去栽个狗吃屎,下意识护住头部,紧闭双眼。等到再次睁开眼,猛然发觉自己被抱在了怀里,朱崇有些摸不到头脑,周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懵了,朱崇这小子祖坟今个儿难不成冒青烟了,竟然给一个娘们抱在怀里了?周肥膘撇了撇嘴,赶忙跑去捡起爬犁,小户人家,真弄不好万一伤到了人,哪有闲钱去赔? 香软女子放下朱崇,后者站定以后赧颜笑了笑,“多谢多谢。” 大清早的,经过一场夜雨,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显得格外明亮,朱崇真切瞧清楚了她的样貌,还是俊,而且秀秀气气的,像是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亭亭玉立,尤其一副旺夫的圆脸蛋,他咋看咋喜欢。 朱崇破天荒有些语塞,挠挠头,轻声问道:“姑娘,你昨夜等的人,是院子里那名佩剑的公子?” 她柔柔点头。 朱崇习惯性敲了脑袋,果然,老夫子说了那么多大道理,还是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没错,都是脑袋瓜子不正常的,如此一来,朱崇眼神就多了些怜惜,领着她就进了院子。 接下来朱崇才知道老夫子这几日不去私塾教书了,鲁叔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圆脸女子只是坐在后院,安静得很,不怎么主动开口说话,都是老夫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名姓的公子哥,朱崇就看出了他脑袋不太好,其余啥门道都没看出来,也就不去理睬,就坐在后院静静欣赏恬静小娘子略显拘谨的姿容,至于老夫子以前说过的什么非礼勿视这些大道理,根本不去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瘩翻出一吊钱,让常年抱怨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朱崇神采奕奕,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叶姓小娘子吃相文雅,嚼饭粒时,微鼓小腮,朱崇喜欢的紧,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好几脚,他都不为所动。 朱崇知道那个脑袋不好的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对着匣子提溜个眼珠子发呆了。 老夫子没事便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叹着气走回来,朱崇不是没有疑惑,不过老夫子嘴巴严实,始终没有透露半点内幕,让以为有个阔绰远亲的朱崇大失所望,不过好在有叶姑娘坐在旁边,心里好受了不少。 接下来半旬光阴,叶姑娘都是迎着朝阳来伴随夜幕走,风吹雨打,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真的走火入魔了,朱崇就纳闷了,你说要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整天不厌其烦地看,看了半旬,他娘的也该看腻了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朱崇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后院,和身旁的叶姑娘聊些家常话。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缓缓走回来,摇头自言自语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昆仑山天机阁古往今来汇聚天下历代英才,本以为这句话会在这名年轻人身上断去,没想到啊,不光有这般显赫家世,竟还有如此坚韧毅力。我王翎宰一生阅人无数,没成想在这栽了跟头,真小觑了他。” 朱崇听得含糊不清,挠了挠脑袋问道:“老头,念叨啥呢?” 老夫子默默坐下,沉默许久以后,缓缓吐出一句话,“咱们要搬家,去西边。” 朱崇翻了个白眼,“老头,咋越老越糊涂了?咱们有那个闲散银子吗?再说了,西边有啥好的,在这儿就挺舒坦,不搬,要搬你自己搬!” 老夫子有些怒其不哀争其不幸,不自觉提高了声调,“混账!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出身富贵尚能大老远跑过来吃苦,你小子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任老夫子打骂,也不过多言语,可今天有女子在场,朱崇瞬间急了眼,“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去过,非得跟个丧家犬一样颠沛流离,凭啥?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老夫子勃然大怒,指着年轻人颤声道:“好好好!好一个丧家犬,说得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嘴唇颤抖,竟然眼眶湿润,吼了句,“我后梁六百万户,门户之大,冠绝中原!可如今......谁不是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野犬?!” 听得一头雾水的朱崇不敢应声,只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看到老夫子罕见地失态,又不知做错了什么,有些神色黯然。 始终安静的女琵琶师开口轻声说道:“老夫子,朱公子虽然言语过激了些,但也没说错,为人处世,知足即是常态,求得乃是不苦二字。像我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求得无非也就是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深谙世故人心,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朱崇啊!” 朱崇并非挨了一顿骂觉得委屈,只是看到老夫子老泪纵横,十分心酸,眼眶也变得通红,哽咽道:“我是朱崇没错啊!可我就只是在这个家长大的朱崇啊!” 哪怕像丧家之犬流落至此也从来都是正襟危坐训诫朱崇的老夫子,这一刻好似被人抽干了这些年苦苦支撑自己的精气神,弯了脊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尽是颓态。 这可把朱崇吓坏了,赶忙胡乱抹了把脸,神色慌张,跑到老夫子身旁跪地说道:“老头,你别吓我啊,以后你说啥就是啥,搬,咱这就搬!” 老夫子闭紧双目,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去,只留下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朱崇。 年轻人有苦说不出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老夫子如此失望,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叶陨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好似常年浸染在黑暗中的人得见曙光,紧紧攥住她的手,哽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儿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我不想让他掉眼泪,我也想出人头地啊……可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女子温柔笑了笑,让他的脑袋靠在腰间,轻轻抚摸,只是柔声说了句,“你没有错。” 前院。 这半旬不分昼夜无时无刻都在回想南楚皇城的一袭白衣剑开天门。 梁尘轻轻探出一指,紫檀剑匣散发出无数剑气游丝一改往日肆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的那根手指上,近而萦绕全身。 他平静道:“给我开!” 剑匣大开。 剑气冲斗牛,直入九霄! 第83章 甲子荡魔 这世间哪会有跟儿女置气的爹娘,对老夫子王翎宰来说,早就已经把朱崇视作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少了一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梁的年轻没有千里迢迢赶来,兴许这辈子也就老死在这座北狄荒镇,墓碑上刻下寥寥草草王翎宰之墓五字,注定没有多少人祭奠,继而被遗忘,就如同无人记得春秋时后梁皇朝王书圣的一字千金。苟且偷生二十余年,看着朱崇慢慢长大,他会担心朱崇这孩子以后能不能娶到温婉媳妇儿,会担心这个孩子被街坊邻居瞧不起,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担心他少了自己的叮咛嘱咐,会走上歪路,会过不上好日子。但现在不同了,梁衍给出了另一种活法,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朱崇去西边,去河西卷土重来,就如当年崖山终局,梁衍身旁的随军参谋叶熙云临别所言,“人心不死,后梁不亡。” 今天老夫子挨门挨户给那些孩子在私塾读书的家庭亲自致歉,再将种了多年的几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误伤他的粗鄙屠夫,听说老先生要走,不顾媳妇儿暗地里使眼色,历来做生意缺斤少两的他,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大腿,强塞了过去,后来生怕身子骨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扛不动,就让自家那个健壮小子背着送到了小巷院门口,孩子心性的少年憨笑说了句先生千万记得回来。老夫子欣慰地笑了笑,嘱咐他以后要好好孝顺爹娘,少说反话气话,更不要因为识了字,就嫌弃他们,像到了自己这个年纪,再想见爹娘一面,就只有在梦里咯。憨厚少年似懂非懂,懵懵懂懂说了句知道了先生。老夫子挥了挥手,等到少年出了巷子,吃力拖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鼓捣剑匣的梁尘见状停下手头动作,赶忙跑过去扛在肩上,帮着搬到灶房里去。 朱崇临近日落,炖了一大锅烂乎猪肉,又做了几道拿手家常菜,香气弥漫整个院子,有他和鲁叔两尊无肉不欢的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梁尘适才趁着晡时独自去城中购置了几套轻便衣裳,瞧见一只竹绿书箱,打心眼里喜欢,就买了下来,恰好可以装踏雪,至于那柄必将入列十大名剑的东皇,准备背在身后,飞剑藏书箱,倒也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还真有点儿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模样了。梁尘并不想浪费那号称足足有五万两的黄金,之前随口提了句能否请叶陨帮着护送三人,本以为会被果断拒绝,没想到她竟点头答应,虽说有鲁姓剑匠一路保驾护航,应该出不了纰漏,但对于手不能提强在文章功夫的老夫子而言,有朱崇这小子惹祸,多带上几名武力不俗的扈从,总不会是坏事。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吩咐绕路去趟北境,起初乾死活不答应,说要跟小王爷共进退,一起由栀子州转入金蝉州,梁尘只得拾起北境小王爷的架子,这才让少年口服心不服地听命西行。 一大桌家乡不在北狄的外来人一起在异乡吃着色香味俱全的炖肉,连琵琶师叶陨也被挽留下来,就连死士乾也被梁尘厚着脸皮喊来蹭饭,老夫子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这座院子自打他们三人定居在此,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风卷云残以后,少年乾回去收拾行软,朱崇带上叶陨去城内闲逛,老夫子偷偷塞给他不知藏了多少年的半贯银钱,这场景就像自家痴儿好不容易拐骗了个俏丽姑娘,做长辈的咋说也得表示表示。院子里只剩下梁尘老夫子铁匠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梁尘给王翎宰提及了几个河西人名,老夫子点了点头,默默记下这几个分量不轻的大人物名字以及联络方法,最后没忍住问了句,“梁家难不成是要造反?” 梁尘摇头无奈一笑,叹了口气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以前在梁衍身边的几名谋士所布暗棋,归根结底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老夫子轻声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可青史留名的不过一手之数。你们梁家有春秋豪阀出身的严嵩甫,号称王佐之才的清河崔东沅,还有以绝户计着称的鬼士郭诩,后这两者无疑最为耀眼,只不过应了那句慧极必夭,都没有走出春秋,相比较下来,如今仍在帮广陵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长孙怀嘉,虽说略有不足,可谁又说得好以后呢?不过提到谋士,即便加上如今的前三甲,卧龙法獬冢虎,与你的那位师父相比,也是天差地别,我时常在想,那位天机阁主到底是何许人也,如今又是多少岁?竟能足不出户推演天下大势走向?算尽古今天下事,这句话乍一看虚无缥缈,但要放在历经春秋战火的我们这一代老人身上,就是毛骨悚然了。” 梁尘靠在门框,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野草根,笑了笑,“我在昆仑山那会儿,也问过老阁主究竟哪里来的这一肚子学问,他老人家每次都笑着敷衍我以后会知道的,梁衍戎马一生,不信因果不惧鬼神,可对老阁主也是十分敬重,不然也不会放心把我自己扔在昆仑三年。我师父是真的到了所心所欲的境界,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信手拈来,眼光早就超脱了这个时代的视野,不能以常理论之。” 老夫子深以为然,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可惜这趟西行注定没法绕路昆仑,不然哪怕是被赶下山门,也要试着去见上一面。” 梁尘吐出野草根儿,轻声道:“如果是王老先生,我想老阁主应该还是会见的。” 老夫子眼神熠熠。 梁尘抬头望向黄昏落日,想到那位以前笑着跟他说不必整天一口一个师父喊着的师父,爽朗一笑。 第二天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五里地外的避暑亭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 朱崇原来想着厚脸皮求老夫子租一辆牛车马车什么的,好能省点劲,不过今早醒来就见到老夫子在屋子里仔细擦拭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简陋摆件,就把这个想法咽下肚子。好在听说叶姑娘要跟他们一起同行去往陌生的西边,心头阴霾一扫而空,转头望向那名站在不远处笑着挥手的潇洒公子哥,朱崇轻轻扯了扯女子窄袖,小声问了句,“你其实跟他不熟?” 女琵琶师柔声道:“不熟的。” 朱崇忐忑不安地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她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朱崇松了一大口气,庆幸之余,又有些惆怅,要知道那小子连一向刻板的老夫子都瞧着极为顺眼,以后肯定出息的不得了,自己呢?只是个游手好闲过一天是一天的无赖混子,她应该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远远吊在队伍后边,他的大弓和剑囊早已妥当收好,交给了一行人中臂力最盛的铁匠背负,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怎么也不肯挪步,欲言又止。 梁尘笑道:“你跟着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拖后腿,万一丢了小命,岂不是亏大发了?” 少年死士黯然神伤。 梁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就算要死在北狄,也不是现在。去吧,到了靖北王府,记得跟梁衍和我二哥二嫂说一句,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是个留不住烦扰的乐天性子,听到这句话以后,笑容灿烂道:“好咧,小王爷。” 梁尘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有些诧异的少年,“该花就花,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 少年捧着大袋银钱如捧珍宝,埋头低声道:“小王爷,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金蝉州好了,我保证不给你帮倒忙。” 梁尘好气又好笑地拨转过他的身子,抬起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笑骂道:“滚蛋。” 少年踉跄一下,转身怔怔望去,那个潇洒背影已经走出十步,狠狠擤了下鼻涕,这才匆匆赶上西行的老夫子一行人。 朱崇瞅见少年眼眶通红,调笑道:“哟,你小子刚才哭了?”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撇撇嘴,愤愤然道:“要你管,死猪皮!” 朱崇嘻嘻哈哈道:“咋的,他总不能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吧?” 少年恼火嚷嚷道:“是你大爷!” 时常被人调侃死猪皮不怕开水烫的朱崇愣了愣,哈哈大笑。 气急败坏的少年学小王爷适才动作依葫芦画瓢踹了朱崇屁股一脚,骂道:“滚蛋!” 老夫子瞧见这一幕,破天荒幸灾乐祸,笑道:“小乾,踹得好。” 朱崇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呲牙咧嘴,倒也没有生气。 他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朱崇自认不算心思伶俐,倒也不傻,他明白姓梁的向北独行,肯定很不容易,不让小乾跟随,是好心,扪心自问,若换作自己,恐怕就做不到,北狄北,不说有多凶险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多可怜啊。 梁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也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眼中仰慕的风景,只是拍了拍身后的东皇,自顾自笑道:“东皇兄弟,听说你是跟我同一天生的?这名字倒还不错,以后就跟着我混吧,说不准咱俩就成了跟许白一样的高手了。” 梁尘沉默下来,心头有些酸涩,低头闷声道:“以后就算真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了。” —————— 当今天下有两处被世人称作禁地,一座是屹立在大秦北部边境的祖山昆仑,另一处,被誉为人间最高城。 蜃空城是独立于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这里的城门守卫很大程度上只是摆设,进城并不需要任何路引,除去一些犯了蜃空城禁令的江湖武夫,其余访客皆一视同仁,管你是王侯将相或者贩夫走卒,乘马行走入城也好,蹦跳进城也罢,都无所谓。这座孤城自吕尚担任城主以来,从未有过大开城门迎客的光景,哪怕当年定鼎中原的大秦帝王亲临,这位被称作仙人的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内城。百年以来,十年一次的江湖武评,唯有这座城门,几乎走进走出所有十大高手,其中就有当今立于武道鳌头的东方青衣,北狄军神陈北玺,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在内的许多风流人物。坐镇一个甲子有余,唯独有一次出城相迎,便是许白手持清霜剑莅临此地。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找那位姓吕的老人,而这个老怪物,不等下一次武评出世,就已经奠定了天下第一的势头。 仙人吕尚一个甲子以来,极少出现在中原陆地,形单影只,出海钓鱼,海上的船夫才能偶见踪迹。 但是今天吕尚却是坐在蜃空城内高耸入云的阁楼顶端,抛饵云海,徐徐垂钓。 老人白眉须发,大袖飘摇,手持青竹鱼竿,端坐人间最高城,云海若隐若现,仙人称谓名副其实。 他年轻时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春秋年间,游历江湖三载,弃文投武,观摩高手过招,杂糅百家武道,不持刀,亦不仗剑,以武证道,称得上天资非凡,仅仅用十年,便登至天下第一,后来许白手持清霜剑横空出世,东海之滨剑挑三人,落败以后屈尊天下第二,只可惜许白昙花一现,仅论当下,这位老人仍是当今天下毋庸置疑的武道魁首,甚至可以说以一己之力称霸江湖一甲子。 仙风道骨的吕尚眯眼望向浩然无边际的云海,自言自语道:“曲中取鱼,非大丈夫也。”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看透了那日许白驾马车带着红衣女子来到城中以后不久,就要散去气运自行兵解,不然以他的脾气,自然要与之一战。 要知道这位被世人称谓当今天下独一份成就武夫极致的百岁老人,还有一桩事迹,最是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 甲子荡魔。 说的不是甲子年份,孤身出城扫荡魔头。 而是足足荡魔一甲子。 第84章 万事古难全 梁尘折入金蝉州,再换一张面皮,多亏叶陨指教一二,总归不算拙劣,颇为符合大丫鬟九歌的刁钻口味,如果她本人看到了,定会调侃一句自家公子如今竟变成玉面小生了。敛去了浩荡如江河的雄雄剑意,东皇已经认主,背在身后,他本就身段修长,愈发显得玉树临风。若是有一座立于荒郊野岭的破败古寺,梁尘入宿挑灯夜读,说不准还能勾引些志怪小说描绘的倩女狐仙。 梁尘脚下的这座金蝉州,地理形貌和中原差不了太多,也有许多崇山峻岭包围,不过相较于南方殊胜古迹山川,还是要略逊一筹,唯独有一座欧阳世家盘踞的龙鼎山,算得上山清水秀。梁尘这一路走来,除去养剑,很大精力都花在偷师女琵琶师的三清绕弦上,虽然当时稍显狼狈,事后让他受益匪浅,梁尘既然完成了一桩要事,成功说服老夫子前往河西,这一路步子就没有那么急了,按照梁衍的嘱咐,接下来就要去见一位名叫欧阳居易的读书人,不同于给老夫子王翎宰和鲁姓铁匠递话,就只是去问声好而已,这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虽说读书人所在的家族在金蝉州称得上屈指可数的豪门,尤其在武林,可谓称霸一方,当地官府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掌家族半百年的欧阳老家主极有大家风范,向来对登山求学的武道后辈也乐意大力栽培,独子欧阳若甫又被称作金蝉州剑道第一人,北狄两朝近三十年崭露锋芒的欧阳姓子孙,多是出自于此,但欧阳居易这个名字,却是从未听说过,而梁衍就只说是一位旧友。 梁尘忽然想到路途中听到的些许传闻,说是江湖人私底下管那欧阳家族的老祖宗叫做花丛老饕,仗着跟持节令交好,命手底下豢养的江湖门客四处掳掠二八佳人带回龙鼎山,潜心修行密宗欢喜禅和房中双修术,十分百无禁忌,最令人大跌眼界的,是老东西有一位嫡孙媳妇,竟也被他软硬兼施掳去当了鼎炉。 要换做以前,陈青山还在身边,那斗笠汉子肯定会怂恿去把欧阳老王八的大鸟给剁了喂狗。 梁尘心念至此,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青山啊,我自打捡起剑习武以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跟行侠仗义搭边的好事,你常说我太老成,活得太不利索,瞅着就让人闹挺,也罢,今天就不讲理一次,等见过了那位读书人,就去试一试那欧阳老乌龟的深浅。” 花丛老饕? 也不怕闪了腰。 —————— 北狄和大秦贸易,其中以马走茶比重较高,大多是粗茶,用作调味饮食,但长此以往,随着南朝遗老的涌入,也就逐渐建立起几条走马古道,运送一些龙井毛峰铁观音这类好茶,暮春时节尤为繁忙,茶道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鹰隼城作为一座北狄南部较大边城,近水楼台,再加上城内有几眼水质极佳的清泉,其中龙岩泉更是名列天下十五大名泉之一,使得城中茶馆林立繁多。城里东南角犄角旮旯有一处小茶肆,不挂幡匾,门口挂了一只笼子,悬着一只绿衣红嘴的鹦鹉,世人都说鹦鹉学舌,可这小畜生见着客人只会殷勤喊些酸丁或者公公之类的难听言语,恰好来喝茶的大多都是些兜里没多少银子的老腐儒,可不是上赶着找骂嘛,实在让人恼火,加上茶肆简陋,位置偏僻,卖的又不是什么上等好茶,只是旧东海那边传来的刮碗子茶,吃法俗气,茶叶更不算好,所以冷冷清清,老板是个微微驼背的老男人,头发白的彻底,面容却是中年光景,以他生人勿近的冷淡性子,哪里愿意拉拢熟客。 店里前段日子新来了一位伙计,头戴斗笠,相貌有些磕掺,成天挎着一柄长剑,也没人在意,偶尔逮着来城中游玩不明就里踏进小茶肆的面生客人,厚着脸皮热络伺候,可力度总是把握不好,反而让客人心生厌烦,打定主意不会再来,偏僻小茶肆愈发门庭冷落,好在店面租金不贵,本钱也不多,茶肆还勉强能过得下去日子,落日余晖,老人临床坐下,给一架焦尾古琴调弦,先前有上门客人识货,见这架黄梨木古琴音质极佳,想取巧以一百两银子买下,不管青年伙计如何火上浇油怂恿,说有了一百两银子大半年吃喝都不用愁了,可惜老头左耳进右耳出,就两个字,不卖。斗笠汉子气的就差把门口那只鹦鹉宰了吃肉,这会儿他给自己捣鼓了一碗清汤白水面,在隔壁桌子上就着两颗蒜瓣狼吞虎咽,他是在南楚边境碰到的这位半生不熟的老头,没成想他的模样跟自己小时候竟还一个样,没怎么变,得知他的身份以后,也没有如何吃惊,只觉理当如此,结伴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北狄,久而久之也就变得熟络,无奈道:“甘老头,再这么下去,咱这茶肆可要关门大吉了,我知道你不缺银子,还有一座黄花岛,但以前梁尘那小子说过,兜里有钱是一回事,可既然是出门做买卖,绝不能跟个憨货一样,就知道摆谱,到头来傻乎乎地亏钱。甘老头,你听见了没啊?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再搁这儿装聋子,老子真急了啊。” 气态冷清的老头子手上动作不停,斜瞥了一眼斗笠汉子,哂笑道:“陈小子,你脑袋里装的什么浆糊,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想赚了钱,好将茶肆换成茶楼,到时候有理由跟我开口雇两位如花大闺女来帮工吗?馋女人谗疯了?我床板底下还有几贯钱,暮霭湖边上的四座青楼去不成,找些街头巷弄的破鞋还是绰绰有余,可惜野妓比不上官妓,给不了你小子头一回的红包。” 斗笠汉子拿大碗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道:“甘老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陈青山是这种人吗?!” 老头子笑容玩味道:“行啊你小子,出息了,敢在我面前摔桌子甩脸子了,信不信回头我就给你丢到北狄皇宫里头,让独孤伽蓝那老娘们换换口味。” 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的斗笠汉子谄媚笑道:“甘老头,咱爷俩相依为命,万事讲究一个以和为贵,天不早了,是不是饿了?小的我就给您老做碗葱花面去,再加一个蛋,不对,俩!” 老头根本不吃一套,挥挥手,“去把门口那学舌畜生拎进屋子。” 斗笠汉子索性端碗大口往嘴里倒,加紧吃完面条,一根都不剩,还舔了舔碗底,打了个饱嗝,走去门口提起鸟笼,一路上想逗弄这只鹦鹉学些新花样,他说“老爷”,它便回复“酸丁”,他说“姑娘”它就回“公公”。他皱了皱眉头,说了句“你大爷”,它还是“公公”,斗笠汉子气得破口大骂,伸手进笼子就要薅光这只扁嘴畜生的毛,绿衣鹦鹉扑腾翅膀,掉了几根羽毛,老头瞅见这一幕,无奈道:“这畜生已经算是鹦鹉里边的古稀之年,本来就没根毛可以掉,你小子跟这憨货怄什么气。” 把鸟笼丢在一旁桌子上,斗笠汉子拎了条长凳坐上,双手抵住下巴,看着上了年纪的桌面老旧划痕发呆,这里原先是一座伺候歇脚衙役的酒铺。陈青山叹了口气道:“甘老头,我裆下很忧郁啊。要不你再讲讲以前的江湖故事,小时候不知道你是谁,不然早就缠着你去讲了。” 老头子无论对谁都摆不出什么好脸,没好气道:“无话可说。” 斗笠汉子脸皮厚如城墙,山不就我我就山,眼神蓦地柔和起来,自顾自地说道:“甘老头你那么厉害,有被人称作黄花岛地老神仙,肚子里边肯定有老多东西不曾吐露,你喜欢烂在肚子里,随你就是,我陈青山走到今天,难道就没有故事了?去年跟兄弟一起闯荡江湖,阵仗忒大,到最后差点都把南宫皇宫给掀了,不过那都是归功于许剑仙,俺没这个本事,也就跟梁尘那小崽子没事儿聊聊女人,不得不说,我这个兄弟,不光长得俊,寻花探柳的功夫也是信手拈来,以前在昆仑那会儿,两个爷们结伴下山,他倒是每次都能跟小娘子聊的热火朝天,我呢,就只能跟在后头喝风吃屁,唉,长相是爹妈给的,我是个孤儿,就是想怨都没地怨去。记得我第一次见他,觉得这小子估计也就是个财大气粗的二愣子,还想在他身上哄些银钱,相处久了,才发现不是这样,虽然我年长一些,但梁尘却教会了我许多道理,其中有一句,我觉得有趣,说的是世间女子再好看,不也得拉屎放屁?看看就行了,有的人注定不同路,没必要太往心里去。甘老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反正我觉得挺对。” 斗笠汉子说得忘乎所以,也不管老头应不应声,接着侃侃而谈,“记得去年除夕,我俩刚出北境,找了处小山坡,随便喝两坛子酒就对付过去,绿竹姑娘还说要去买些下酒菜,那小子说没必要,以前在昆仑山那三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今年多了个你陪着,就够了,城镇离得老远,跑丢了咋办?那是我第一次见绿竹姑娘笑,真好看啊,也明白了梁尘那小子为啥那么招女人喜欢,就这嘴皮子功夫,够我学一辈子的了,外人都说他生性薄凉,我看不然,不论对朋友,还是对身边的女人,只要是在乎的人,做的可以说是不能再好了。甘老头,你说呢?” 老家伙抬起头,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斗笠汉子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知己总是相逢恨晚,他就算不是靖北王的小儿子,不是孟天枢那老头的关门弟子,我也会一辈子把他当兄弟来看,三年昆仑山上和山下,一年大秦到南楚,连他妈南楚皇城都踏过一遍了,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我陈青山愿意把命交给他,就是认定了这个兄弟,哪怕以后踩着狗屎,侥幸成了大宗师,再有对胃口的朋友,那也是富贵以后认识的朋友,称不上兄弟。就算嘴上热络着称兄道弟,但跟梁尘这小子比起来,还是要差了八百条街。” 不知为何要到北狄鹰隼城的陈青山,回神归窍,好奇问道:“甘老头,我就纳闷了,像你这样的大宗师,出场时咋个不飞檐走壁,气吞山河?你当女子怀孕啊,挺着个大肚子都知道你怀崽子啦?不过你这名头,的确也差不了多少,可总归还是要讲究点排场吧,难不成是得罪人了?会不会哪天就有一批精锐杀手冲出来,给咱们宰了喂狗吧?” 老头子没有作声。 陈青山叹了口气,“好,你不愿说就不说,我也不揭你伤疤。” 老头子笑骂道:“你小子见识还没这笼子里的畜生多,懂个卵蛋。” 斗笠汉子破天荒摘下斗笠,大怒道:“甘老头,你可以侮辱我的长相,不能辱没我的深厚学识!” 老头笑意不减,一挥袖子道:“赶紧死一边去,别脏我耳朵。” 斗笠汉子当即变脸,嬉笑着走到老头旁边,殷勤道:“甘老头,我逗你玩呢,快给说说以前的江湖故事,谁不晓得四大宗师的名头?那可不是吹出来的,你本人说比那些说书先生讲起来有意思多了,你随便拣些去说,我给你捏肩捶腿。” 老头子笑了笑,“想听也行,去给我下一碗葱花面。” 陈青山屁颠屁颠跑去灶房下了一碗葱花面,故意少放了些葱花,然后毕恭毕敬地搬到老头面前,后者拿筷子一搅弄,更是不见绿意,陈青山憨厚笑了笑,老家伙也不在意,缓缓说道:“江湖上以前有个十年磨一剑的卓绝剑客。” 然后就没了下文,老头子埋头只顾着吃面了,陈青山想着以甘老头的精明吝啬,还不得吃碗面条就拍拍腚走人了,催问道:“后来呢?” 老头淡淡说了句,“被我宰了。” 陈青山翻了个白眼,心里把甘老头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 老头子挑起一根面条,咽下后接着说道:“江湖上以前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名声享誉武林,七十岁大寿那天,双喜临门,娶了一房美妾,最小的年纪比他孙子还小了五六岁,后来全给折腾死了。” 陈青山笑呵呵道:“我要在那儿,一定替那些小姑娘的家里人,把那老王八的大鸟剁了去喂狗。” 老家伙吃完最后一口面条,将碗筷叠放好,整齐地像是拿尺子事先丈量好距离似的,正好一寸,不多也不少。他重新给古琴调弦,说道:“所以朝代庙堂也好,江湖武林也罢,我不喜欢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跟年轻人去较劲,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早从娘胎里爬出来几十年,其实狗屁不算。我呢,以前也跟他们一样,不过后来读了些书,觉得欠妥,所以才隐名埋名那么多年,像个老农似的,在天下这块菜圃里东一锄头西一锄头的耕着地,可说到底,要想收成好,不光要看老天爷脸色,还得靠施肥,所以就用得上那些狗屁不算又占着茅坑的人和屎了。” 老头云淡风轻道:“世上所有事,都有因果可循,天下人喜欢把什么事都归结到一个理字上,可有句话说的是帮亲不帮理,这句话说起来挺痛快,但在我看来,那些人等到自己摊上了不平事憋屈事,才会晓得天地间最公平的,其实还是那一个理字制定出的规矩,而非情义二字。可若真把恪守瓜田李下循规蹈矩当作为人处世的度量衡,到最后难免会成为孤家寡人,远没有情义给人的感觉来得轻松。” 斗笠汉子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 自嘲只是在这个天下四处挥锄头耕地老农的老人望着桌前的鸟笼,喃喃自语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是儒家圣人。教悟苦、集、灭、道四谛之真理者,是谓佛陀。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可称得道神仙。千山以外有千山,这是江山。后宫佳丽三千独见你,这就是美人。万事古难全,情理更难全,剪不断,理还乱......比起一些女子,世间多少儿郎是阉人?” 鹦鹉叽叽喳喳,“公公,公公......” 第85章 七步生莲 龙鼎山坐落于金蝉州的边境,青山叠翠,郁郁葱葱。生长着百余种珍贵树木和鸟兽,芳草护幽径,野花缀草坪,山鸡鸣林间,野兔跃松间。山顶虬龙大岗,矗立一尊千斤龙鼎,山门三百六十五台阶,寓意日日平安,紫铜铸游龙。山腰建有“钟古楼”,楼内悬挂一口古钟,旁边建有一个八角重檐亭,拾级而上,在亭中可远眺澜沧江的碧波水景。 欧阳怀瑾出自嫡长房,是欧阳世家的大宗,可惜父亲欧阳长春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显得不堪大用,甚至极其大逆不道地舍去了外人求也求不来的欧阳家族嫡系亲孙长字辈名目,以居易取而代之,实在让人感到不齿,似乎注定是个扶不起来的货色,如何办?好在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优势,换呗,欧阳怀瑾两个叔叔,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一个沉稳务实,一个锐意进取,后者武道天赋聪颖卓绝,离宗师境界只差一层薄薄窗户纸,感觉只需要啐口唾沫,就可以轻而易举吹破。故而欧阳长庚这一脉,母凭子贵,子以父荣,在龙鼎山乃至金蝉州飞扬跋扈,行事百无禁忌。欧阳怀瑾素来不喜这位叔叔,但要说龙鼎山最不想见到的男子,却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只知道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老实男子。 在寻常士族,长房长孙这等行径,再不济兴许还能勉强撑起一个温良恭俭的门面形象,可这里是虬龙大岗啊,欧阳是仅凭一个家族势力便能与琴剑山庄以及六王妃古墓派抗衡的武学世家,读书千万卷又如何,比得过别人一双摧城裂江的拳头吗?山上众人皆知欧阳居易不仅对独生女事事顺从,对媳妇更是惧内的无以复加,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虽说欧阳家族的门规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都要改姓欧阳,不乏有惊才绝艳的武道英才入赘欧阳,但堂堂嫡氏长孙没个带把的子嗣延续香火,哪怕欧阳怀瑾成功让北狄某位甲字俊彦入赘家族,大宗一脉仍是抬不起头,这些年分崩离析,只剩一盘散沙,纷纷改换门庭,投奔依附欣欣向荣的其余两房,欧阳居易彻底沦为家族中的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给长房长孙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心属他人,大婚初始,她便悖逆人伦地与欧阳居易定下约定只生一胎,是儿是女,听天由命,欧阳怀瑾呱呱坠地以后,欧阳居易果真守约。欧阳怀瑾年幼时总是理解不了娘亲眉宇间似乎一直也不曾散去的愁郁,只知道她生于中原,少女时代与游历江湖的父亲相遇,可既然不爱,为何要委屈自己嫁过来?年幼的欧阳怀瑾也不觉得从来不对母女二人发脾气的温淡父亲做错了什么,随着日渐长大,她终于知道父亲的不争,在金蝉州崇武数百年的欧阳世家是何等致命。年龄越是渐长,愈是沾染人情世故,欧阳怀瑾不像父亲,她有自己的野心,有不齿为女子的彪悍性格,时至今日,她就越想离得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远一些,最好永不相见。 虬龙大岗,一位冷艳女子身穿鸦青长衫,驻足于那尊重达千斤的万寿龙鼎台阶下边,一手作托举状,似乎要尝试将这尊巨鼎抬起。 她深呼吸一口气,拾阶而上,蹲下身子,双手托于鼎腹,额头青筋暴起,纤细双臂似有无穷尽的劲道,牟足全身气力去撼动这尊千斤巨鼎,一道沉闷声响,鼎足微微晃动,贴地悬空,再抬起一寸,女子的眼珠依已然有些泛白,脸庞涨红,瞬间涌上来的血液隐约有冲破肌肤的迹象。 一柄古剑激射而来。 老人御剑掠过云海,落地以后,弹指击向大鼎,卸去其千斤力道,趁着龙鼎倾斜的空挡,一把将女子搂了过来,伸出一指点向她的额头,缓缓下划,按照原先轨迹将涌上来的血液气机一同顺回她的五脏六腑。 双鬓斑白的老人担忧道:“怀瑾,感觉如何了?” 适才尝试撼动大鼎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世家的嫡系孙女欧阳怀瑾,她见到家族内唯一心疼自己的老人,眼眶顿时有些泛红,喊了句,“爷爷。” 被她称作爷爷的老人,自然就是刚从南方五岳剑池问剑归来的金蝉州的剑道第一人欧阳若甫,传言可驭剑十丈取头颅,剑法在金蝉州鹤立鸡群,便是南边中原剑道威严只逊色于公孙剑冢的华山剑池,也不敢小觑此人的剑道成就。 老人微微叹了口气,搂着孙女坐在台阶上,细心帮她疏散手腕淤青,说了句,“傻丫头,以你现在的境界,根本不用想撼动这尊大鼎,便是爷爷我,也只是在跻身一品境的时候才能举鼎三尺。” 欧阳怀瑾纤细手臂因为剧痛微微颤动,面容却是十分坚毅,“爷爷,你走的这段日子,怀瑾日日习武从不曾懈怠,今年我必定登至一品。” 腰悬古剑名栖迟的欧阳若甫笑而不语。 老人是欧阳世家他这一辈的独苗,老祖宗欧阳鸿永一败再败之后,闭关修行,都是由欧阳若甫挑起龙鼎山大梁,年轻时寂寂无名,与当年尚在数座江湖称霸的剑仙许白错过了交锋时机,近些年才名声鹊起,下山第一战便挑了北狄仙府琴剑山庄中剑道成就最高的黄颂佛做磨剑石,逼得菩萨蛮金缕剑出鞘,双方战至四十招,欧阳若甫虽败犹荣,被北狄武林盛赞大器晚成,前段时日孤身去了趟南边大秦中原的华山剑池,一剑挑翻八名剑奴傀儡,名声紧随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其后,不知北狄武林传言将由欧阳若甫顶替大秦那边的公孙未央成就天下第八是真是假。 欧阳若甫轻声道:“这次去南边,本意是想去领教领教许白的清霜剑究竟是如何登峰造极,到底当不当得那天下第一,不曾想他竟舍了天人不要,自行兵解,该说他大手笔,还是太痴呢?” 老人手指轻弹剑鞘,鞘内古剑长鸣,竟然盖过了虬龙大岗的山风呼啸,唯独欧阳怀瑾没有任何异样。老人嗤笑道:“许白曾经何等剑仙气概,时隔十几年再度出山,竟成了大秦那边靖北王府的走狗,不过是一个女子,他都成就了百年以来第一个陆地神仙,居然也看不透,简直跟你的那个无用老爹一模一样,本该有大好的光明坦途,说不要就不要了!何等让人失望!” 欧阳怀瑾漠然道:“别说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哪怕只是金身境,我一旦踏足,就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舍弃。” 说完,她猛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欧阳若甫身前,咬牙沉声道:“怀瑾不才,恳请爷爷倾囊相授剑道真意!” 老人只是沉默,没有答话。 欧阳怀瑾双手双膝抵在虬龙大岗冰冷的台阶上边,沉声道:“求爷爷授我剑术!” 欧阳若甫叹了口气,只是说了句让外人摸不到任何头脑的话,“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自辱,你现在举不起来这尊大鼎,即便我真的教你了,以你的根骨,也来不及。” 欧阳怀瑾难以置信地望向这名家族中疼爱她最多的老人,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利刃刺在心头,她的身躯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哭嚎道:“爷爷,老祖宗为何要选中我双修!为什么啊?!只要爷爷愿意教导怀瑾,不出一月,不,半月,怀瑾就可以做到向老祖宗所保证的,举起大鼎三寸,就不用去钟鼓楼了啊!” 欧阳若甫摇了摇头,十分绝情。 一名与欧阳若甫有七八分形似的中年儒士咳嗽着走入虬龙大岗,头戴逍遥巾,他一手握有《千字文》,一无捂住嘴巴,松手后掌心藏在身后,一滩猩红血迹,极为刺目。 欧阳若甫望向中年儒士,嗔怒道:“长春,既然你身子骨弱,就别到处乱走!” 本名欧阳长林自称欧阳居易的中年男子苦涩道:“爹,生死有命,均由天定,该来的,怎么也逃不掉的。” 欧阳若甫冷哼一声,背过父女二人,连看都不想再看上一眼,显然是嫌弃到了极点。 欧阳居易将手里中原学塾读书子弟背诵最多的《千字文》换到那满是粘稠鲜血的手中,紧紧攥住,默默走到女儿旁边,弯下腰,腾出的那只手想要去搀扶她。 欧阳怀瑾本已四肢无力,此时不知从哪涌上一股玄乎力道,狠狠摔掉这位根本不想抬头看上一眼的亲生父亲手掌,带着愤恨哭腔骂道:“滚!你不配!” 说完,她继续朝爷爷磕头。 冰凉刺骨的台阶渗出丝丝猩红血迹。 欧阳世家的长房长孙欧阳居易面容煞白,十分苦涩,轻轻张开口,柔声道:“走吧,怀瑾,你娘给你温了一壶燕归酒,山上风大,别冻坏了身子。” 欧阳怀瑾颤抖着站起身,踉跄走下虬龙大岗的冰冷台阶,留给欧阳居易的只是一个决绝的凄凉背影。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这个亲生父亲一眼。 欧阳若甫大概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怒斥道:“你瞧瞧,当年就不该放任你跟几个狐朋狗友一同游历中原!为了迎娶一只名声烂如娼妓的破鞋,让整个家族跟着你颜面扫地不说,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欧阳居易平静道:“读书。” 老人转过身,指着这名亲生儿子的那根手指微微发颤,已是怒极。 儒士语气依旧平淡。 “读浩然正气。” “读清静无为。” “读慈悲为怀。” 欧阳居易一字一字说来,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的确,不是温淡脾气,如何经受得起诺大一座龙鼎山欧阳世家的白眼和打压,其余两房子孙已是明目张胆踩在他头上拉屎撒尿,可这个读书人始终一言不发,就像他所言,只是看书。 “欧阳居易要让老祖宗知道,他这些年所求的三教贯通,到头来只是狗屁不通。” 欧阳居易缓步拾上台阶,走到大鼎前边十步,与父亲欧阳若甫并肩而立。 欧阳若甫气的眉毛胡须竖起,恨不得当场一巴掌拍死这个最寄予厚望到头来却最不成气候入了魔障的不肖子。 欧阳居易笑了,握紧被家族子弟明里暗地嘲笑讽刺的《千字文》,手心鲜血缓缓渗入页缝,淡淡说道:“既然成不了与天同寿的长生仙人,那便......” “赶紧住嘴!大逆不道的东西!” 欧阳若甫猛地一巴掌甩在儿子煞白的脸上,甩袖而走。 他显然是不想让这名中年读书人再继续说下去,老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长子,接下来的话语,即便没有听到,也可以笃定,必将是更加语不惊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记重重耳光的欧阳居易无动于衷,望向眼前这尊重达千斤的万寿龙鼎。 照理说以欧阳若甫的手筋力道,即便再是有所收敛,欧阳居易煞白脸上突然显现的血红痕迹也绝无可能转瞬即逝。 等到虬龙大岗空无一人时,山顶吹来缕缕清风,他衣衫飘摇,握有《千字文》的那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缓缓虚空上抬。 屹立在虬龙大岗百年的千斤巨鼎,通体一个摇晃,缓缓上浮。 一寸。 一尺。 最终升天一丈。 中年书生心头闪过一丝讶异,抬起的那只手缓缓下压,大鼎重重落地,震起大片尘埃。 他身形一掠,跃过大鼎。 仅仅一步,就飞出了虬龙大岗,直扑澜沧水面。 坠落山涧时,脚尖踩在泛黄书籍上,斜向前凌空而掠,穿透云海,龙腾虎跃,不过如此。 证道天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知。 欧阳居易逍遥似谪仙,如鹰隼俯冲,荡过澜沧江水面,脚尖在岸上刚刚落地,便炸出一个大坑,第二步迈出十里,第三步稍小,四步次之,足足踏出七步,步步踏坑,天光乍现,宛如一朵朵莲花绽放世间。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意清净,貌棱棱。 亦不减,亦不增。 七步生莲,步步生莲。 临近澜沧江的小道尽头,有一名提竹箱背剑匣的年轻人,瞧见中年儒士以后,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知是看错了,还是别的缘故。 这名儒士的背后,隐约间竟有日月轮转。 第86章 上山杀人 手提小竹箱斜背剑匣的书生模样年轻人,在见到这么一个长衫男子飘飘然落到身边,向来小心谨慎的他停下步子,悄无声息地攀升气海,疑惑道:“先生是龙鼎山人?” 手捧《千字文》的中年儒生轻轻点头,笑了笑,“小兄弟是从南边来?” 正是此次来寻访龙鼎山的梁尘瞥了眼儒生手中的泛黄书籍,根据这一路有意无意听来的驳杂情报,大抵也知道了欧阳家族尊崇实力强大的武人,挥笔泼墨的文士不多,只有少数读书人被囊括其中,平日里做的事无非就是教习欧阳世家的子侄辈读书认字,跟市井里的寻常书匠没什么两样,故而暂时没有将这名不请自来的儒生定义为不速之客,点头作答道:“在下梁爽,是龙脊州的游学士子,久闻龙鼎山大名,故慕名而来。” 身材消瘦的中年儒生笑着说了句他可以带路,眼神示意年轻人跟上,刻意放慢步子,跟斜背剑匣的梁尘并肩而走,没来由说道:“梁爽,我辈读书人,皆以时市无二价,官无狱颂、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当成毕生理想,你以为如何?” 梁尘只当这位中年男子是一位平日里颇爱卖弄学问的清谈玄士,愈发没了兴趣,随口应付了句,“不错。” 儒生咳嗽起来,落在梁尘眼里像是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丝丝血迹,轻声道:“不错吗?在我看来,这句话太不务实,尤其在那些自诩名士的腐儒口中添油加醋,跟听狗放屁没什么两样。我以前在中原那边的国清寺听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大谈王霸义利,那场辩论光是旁观人数,足足有五百人之多,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结果只有一个没落士族出身家境与寒门无异的穷酸士子为百姓求利,我就坐在那名年轻士子旁边,亲眼见他一人舌战群儒,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放言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驳去了古今往来历代鸿儒提出的义利对立说法,说‘若是全然不顾利,大谈千年以后有何益?即便千百年以后真有盛世,当下百姓食不饱腹,又该与谁哭诉?’最后更是以一句‘霸本于王’盖棺定论,语不惊人死不休。比起这等诛心言论,你说那些名士,又算哪门子的名士?仗着年岁大,占着茅坑不拉屎,只知咬文嚼字,空谈那不着边际的玄理,几乎全天下的年轻读书子弟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读书百万卷,无经不解意,对酒肉堆积到臭气熏天的朱门外冻骨视若无睹,跟逃禅山林又有何异?这样的名士,的确当得一个‘名’字,士则不然。” 梁尘不自觉地随着儒生的脚步放缓也迈小了步子,听到这一番言语有些讶异,心想重武贬文的龙鼎欧阳何时竟出一名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儒生淡然道:“千万不要跟这样的读书人作对,众口铄金,不论武将文臣,即使权势再怎么彪炳,也会被一口口唾沫淹死,乃至于遗臭万年。” 梁尘步子不停,斜背剑匣微微颤动,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我倒是没什么感触,以后若真成了那样的人物,也就跟先生一样,当听了几声狗屁便是。不过好像那些经世伟略的读书人,到最后似乎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王佐之才崔东沅,因执意追随靖北王,被清河崔氏逐出家族,春秋一战心力交瘁旧疾缠身,最后病逝于军帐,到死都没能看见龙骧铁骑踏破崔氏百年宗庙。毒士郭诩,死在了西晋灭国一战的建康城外,只要参与过那一战的幕僚,如今人人显贵,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地位可想而知。我以前也见识过许多名士风采,的确写得一手天花乱坠的锦绣文章,不管是唇舌杀人还是歌颂贤德俱是当世一流,名利、名利,世人只知名利,却不知名在利前。君子立德,小人图利,可又有几个读书人是奔着立德而去?读了大半辈子的狗屁圣贤书,最多的还是谋利,攒人格赚声望,光耀门庭,名垂青史,哪里顾得上老百姓吃喝冷暖。当然,先生也可以说小子是以偏概全。” 中年儒生仰天大笑,嘴里念叨着好一个以偏概全。 儒生停下步子,扯了扯嘴角,“小王爷名利一说,颇有见地。读书人若只求荣禄,此举与商贾无异。清流名士,游谈无根,玄谈误国,此士非士。家中经书沧万卷,不看门外冻死骨,这般读书确实不算读书,只是在读自己内心欲望写就的无字天书罢了。” 适才便猜出了中年儒生身份的梁尘哑然一笑,“果然,先生是早就知道小子来访。” 欧阳世家的嫡长孙欧阳居易点了点头,“靖北王近来可好?” 梁尘松懈一丝胸中气机,说道:“还凑合,对了,梁衍让我此行代他来问先生好。” 与此同时,两人临近澜沧江边,欧阳居易向船家借了一叶孤舟,带着梁尘游湖上龙鼎。中年儒生不必持筏,脚下小舟也能缓慢前行,兀自感慨道:“记得当初,我和两位故友结伴游历中原,恰巧结识了你爹和你娘,还有严大哥,不过那时候你爹娘还没在一块,只是有些苗头,大伙脾气相投,就在一起相处了几个月,春秋大战爆发,最后分别的时候,我临行前跟你爹说了句,‘读书人只能锦上添花,只有武将才能给老百姓雪中送炭,你就把春秋六国看成一块大砧板,把自己当作屠夫就行,其余的不用管,只用剁人,一路剁过去,就能剁出一个太平盛世了。’一晃眼都已经四十年了,你爹梁衍成了大秦唯一的异姓藩王,你娘白芷病逝,听说严大哥年初的时候也走了,至于我的那两位故友,也是夫妻,一个死了二十多年,剩下的那个女子现在倒是还活着,只不过早就今非昔比了。” 梁尘听得一阵头皮发麻,眉头紧皱,他是梁衍的亲儿子,怎会不知这位儒生口中谈及的两位故友是谁?他娘的,估计除了梁衍和他的家人,就连已逝的大秦两代君王,都不曾知晓靖北王梁衍与北狄先君宇文金刚和现如今的北狄女帝独孤伽蓝其实早就相识!不然女帝又凭什么会不止一次地放出“梁衍一日不死,北狄一日不会南下”这一耐人寻味的言语?当真就是见不得英雄迟暮?既然对上了号,那眼前这人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狗屁的欧阳居易,天下人谁不知道,北狄先君年轻时,身边有两名从龙谋士,一位是国相耶律玄机,另一位,从未出现过大众视野之中,只在宇文金刚继位初始,递上治疏二十一策便再无音讯,正是这二十一策,奠定了北狄如今的强大国力。世人只知道那人叫欧子思,而居易一词正是出自春秋年间大儒子思提笔写就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可既然眼前这位欧阳世家的嫡长孙是从龙谋士,相信只要开口说一句愿意入仕,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不下八十台大轿来抬他进宫,而且地位绝不会逊于俨然已是北狄文臣之首的当朝宰相耶律玄机,但为何却在家族中遭受此等不平待遇? 中年儒生显然已是洞察到了梁尘的疑惑,不等他开口提问,主动说道:“名利对我来说,不过是过往浮云,哪怕递上二十一疏,也只是因为宇文大哥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当然,家族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早年是用什么名字行走江湖。” 中年儒生望了眼梁尘,点头称赞道:“好一个佛门无垢大金刚,鸿胪寺罗法华不会孤单了。” 小舟缓缓前行。 梁尘听到这句话,当下对这位病怏怏的欧阳家嫡长孙愈发看不透了,纳闷道:“冒昧问一句,小子适才观先生手笔,绝非半点武道不通的外行人,而且又能一眼看透我的金身境与常人不同,想来境界应该不会差到哪去。可我一路上听到许多传闻,都是说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此还被家族舍为弃子,如今龙鼎欧阳的三房长字辈,其余两房蒸蒸日上,唯独长房一脉日渐凋零,究竟是真是假?” 欧阳居易平静道出一个石破天惊却又龙鼎山人人皆知的秘闻,“我夫人与欧阳鸿永双修,想以此来报复我。如今这位老祖宗想让我女儿欧阳怀瑾也入蜃龙降。” 欧阳居易的嗓音平稳厚重,并未因为这是家丑而刻意小声遮掩。 饶是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梁尘也目瞪口呆,被震撼的无以复加,本以为这老王八吃窝边草吃到嫡长孙的媳妇身上已经够荒诞不经了,不成想最后连曾孙女竟然也不肯放过?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欧阳居易苦涩道:“这位老祖宗,倒不是贪恋美色,实在是太想以此征得天人大长生境界,才走了这一条歪门邪道。” 梁尘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瞪眼骂道:“放你娘的屁,信奉密宗欢喜禅也好,双修道门房中术也罢,是能证道的路子吗?!老子在天机阁三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旁门左道,你这他妈都能忍?欧阳居易你还是个男人?!” 中年儒生淡然道:“我二十年来读遍龙鼎山所有武学秘笈,学尽所有功法。” “我也走了一条岔道,好比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言。” “天时有尽,不惧一死。” “只求母女平安顺遂。” 欧阳居易缓缓说来,一路走来说的这些句话好似掏空了他的身躯,开始剧烈咳嗽,猩红的鲜血浸满嘴角,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刺目。 梁尘自然跟不上这位病态儒生那羚羊挂角的思维,皱眉问道:“你能跟欧阳鸿永以命搏杀一场?我可听说了,这老王八好像已经踏足万象了,实力十分彪悍,我半路本来也是想跟这老不死的扯扯头发,后来离龙鼎山越近,知道的内幕就越多,就算真想做一遭行侠仗义的好事,恐怕对上老东西,也是力有不逮。” 欧阳居易手中的《千字文》早已被鲜血染红,负于背后,扯了扯嘴角,大概算是淡淡一笑,望向梁尘说道:“当然可以。” 病态儒生接着说道:“他想证得天人大长生,我便要让这位老祖宗知道,他所求的长生不过是笑话罢了。只是我窃取来的天人长生境界,并不是千年前那位大隋王朝武道天人所言的真长生,因此胜负大抵可在六四之间。” “我六,他四。” 欧阳居易语气依旧平淡,“或许是得了许白散去的天人气运加持,我在初春时节就可跻身这层境界,只不过一旦踏足,再无活路可言,所以究竟如何,小王爷可以自行前去观战。之所以一直没动手,也是因为在等你,我曾与你爹寄去一封密信,他亲笔回信两封,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要来北狄,如果可以,让我照应一二。第二件则是我死后,龙鼎山自会有人前来收场。” “我死无妨,只是放不下她们母女二人,今日在虬龙大岗托鼎一丈,偶然察觉到山下的气机流传,佛门大金刚无疑,便知八九不离十应是小王爷前来造访,实在了却欧阳居易此生一大心事。” 梁尘心头如响炸雷。 欧阳居易自顾自的说道:“欧阳鸿永一死,龙鼎山也就我父亲欧阳若甫,与我两个弟弟,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算得上麻烦,这三人再死,小王爷只要护住母女二人周全,此事风波平息之后,整座龙鼎山都可以作为梁家的暗棋,小王爷大可以将怀瑾当作牵线傀儡,以此掌控龙鼎山乃至是整个金蝉州。” 梁尘尽可能地平复情绪,问道:“除了欧阳老王八,算上你父亲,其他三人是什么境界?” 欧阳居易平静道:“我父亲是三清境,至于剩下那两人,欧阳长律在金身境上下徘徊不定,欧阳长庚的境界则是一品以后辅以丹药堆砌出来的空中楼阁,不值一提。” 梁尘长呼一口气,背后剑匣颤鸣不已,说道:“看在梁衍的面子上,后两者,我可以帮你杀一人。” 欧阳居易毫不犹疑道:“好。我现在就上山,先杀欧阳长庚。” 梁尘有些哑然。 心想这男人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欧阳居易遥望那座云海缭绕的蜃龙降,脚尖轻轻一点,身形激荡而出,小舟也随之瞬间划出水面十里! 儒生轻声道:“我来了。” 梁尘落地山门外,踏雪不知何时,已然悬至腰间。 第87章 不悔 虬龙大岗建筑布局极为讲究,与中原世家大族相同,遵循中轴线对称的原则,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例如长房大宗所在的后庭院落,惟气藏而致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幽深僻静,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满了芭蕉,穿过白石甬道,迎面便是宴厅一间,朱红细漆,雕梁画栋,脊兽栩栩如生,似欲腾飞。堂壁悬大匾壶天自春四字,前厅顶上之盘茎莲花藻井,井外有圆形连珠纹、忍冬纹、白珠纹三道边饰,下方置有大理石插花屏风,后边窗台悬挂有一只大叶黄花梨笼,两只羽缘茶黄的文须雀栖息在此。时值暮春,天色阴暗,多有大雨,红墙黑瓦间,绿叶飘落的青石地砖,无人前来打扫,透露出一股冷冷清清。一位身穿翡翠色连珠忍冬龙纹锦缘大袖襦的宫装妇人,驻足在鸟笼前,捧着一个小瓷罐,提起笼钩,伸出两指,捻些稻谷碎末放于笼底食碟,引来灰黄小雀欢快轻啼,她体态雍容,神色倦怠。一名身材魁梧的华服男子径直走进前厅,犹入无人之境,妇人身边的一位丫鬟赶紧低下眉目,不敢抬头正视。中年男子双手搭在绸缎翡翠玉腰带边缘上,饶有趣味地望向眼前妇人,他浑身上下无不充斥着傲慢姿态,哪怕到了这座庭院,按规矩应该喊这名妇人一句嫂嫂,他依然没有丝毫收敛嚣张气焰的意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那名眼睛只敢盯着布鞋的丫鬟驱走,临走还不忘一巴掌狠狠拍在她的腚瓣上,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忙逃走,容貌清冷的妇人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喂食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雀。 偌大的欧阳世家,凡是能说上话的族中子弟,不论明里暗地,没有一人是不曾奚落过欧阳长春这名嫡长孙的,缘由很简单,他有着欧阳长房长孙这一令人眼红艳羡的身份,却偏偏不走武道,如何不遭人落井下石?下山游历中原时,爱上了个不懂知恩图报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出身不好,性子执拗,大概是不甘心被带到北狄,出卖贞洁与老祖宗欧阳鸿永双修,估计是想以此报复那名如今只剩个名头的夫君,此事一出,欧阳长春更成了整个金蝉州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中年男子走到鸟笼前,往宫装妇人身旁贴近了几步,伸出两只手指细细摩挲着笼条,语气玩味道:“嫂子,良辰美景,岂能白白浪费,不如你我趁着这傍晚的大好光阴,好好云雨一番?” 妇人凝视着两只慵懒小雀,冷淡道:“欧阳长庚,几日不见,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就不怕吞了我这饺子,把你舌头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烫没了?” 被妇人直呼其名的中年男子不以为然,微笑道:“嫂子日日独守空闺,深居简出,自然不知道老祖宗这回出关后,有意将整个龙鼎山交给我打理。对了,嫂子有些时日没跟老祖宗双修了吧?不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男子整个掌心贴在黄花梨木笼条上,五指作钩,两只文须黄雀与笼内的摆件一同被拉扯到笼壁这边,死死黏住,不得动弹分毫,他望向血肉模糊的鸟雀,轻佻道:“欧阳长庚倾心嫂子已久,龙鼎山早就是人尽皆知,等我名正言顺接管虬龙大岗,相信以老祖宗的性子,根本不会去在意一个上了年纪的鼎炉。我那个酸丁大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有个卵的用,哪里懂得半点儿女人心思?只知道把你当仙子供奉起来,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可笑至极。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五十坐地能吸土,一旦尝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哪里耐得住性子,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妇人被如此露骨的言辞羞辱,依然面不改色,只是望着那两只垂落在笼底的鸟雀尸体,扯了扯嘴角,淡然道:“欧阳长庚,你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都管不住,还想掌管整个龙鼎欧阳?如果真有这么那一天,你再来宣泄胸中躁欲也不迟。对了,可曾记得你四年前去龙脊州办事?嫂子凑巧在蜃龙降大床上见到了你那位号称忠贞不渝的小娘子,香汗淋漓的,可是给累坏了。她初入龙鼎山,天天骂我不守妇道,这几年,你不好奇她为何只字不提了?也罢,实话与你说好了,是嫂子怜她寂寞,与其掐着那蛮腰儿天天骂人,不如留点气力去床上伺候人,嫂子可是吹了好几天的枕边风,这才求得老祖宗大发慈悲雨露均沾于她。” 欧阳长庚脸色阴沉,隐约有勃然大怒的迹象,手心离开染血笼条,整个鸟笼蓦然炸开,只剩一地散落碎架和鸟雀残肢,欧阳长庚狞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向那名语出惊人的艳妇,厉声道:“欧阳长春,不,欧阳居易这个大哥这辈子放不出一声响屁来,没想到还是嫂子有心机,知道耍些贱妇的小手段来报复,如此最好,今天我就扛着嫂子回去,整个长房大宗,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跟嫂子一样的骨气,敢与我欧阳长庚作对!或者欧阳长庚干脆直接鸠占鹊巢,直接在这里与大嫂云雨一番,听说嫂子心里一直有个男子,闺房里藏有一幅关于此人的画像,日日睹物思人,稍后我不介意将那幅画像取来,挂在床头助兴。嫂子,如何?长庚比起大哥,是否更要懂一些女人内心所渴求的风月情趣?” 妇人望向一地狼藉,微笑道:“跟欧阳居易比,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欧阳长庚坏笑道:“嫂子待会上了床,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好,我可是知道,女子十八般武艺......” “欧阳长庚,你个畜生不如的狗东西,还不住嘴!” 门口传来一声暴怒呵斥。 欧阳长庚听到熟悉嗓音以后,都懒得回头看,嗤笑道:“怀瑾,听说你又去扛鼎了?怎么样,有没有离地三寸啊?叔叔我用裤裆里那玩意儿去想,也知道肯定没有,所以你娘今日下场,就是你几年以后的遭遇,叔叔有这个耐心等到这一天。甚至等到怀瑾有女儿了,说不定叔叔还活着呢。以往不知道万寿龙鼎上刻着的那行‘龙无云不行,鱼无水不生’究竟作何解,如今才晓得其中意思,鱼水之欢,到底是腾云驾雾的真龙才能享受的福气啊。” 欧阳怀瑾站在门口,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渗出丝丝猩红血迹。 看到女儿,始终冷淡的妇人终于闪过一抹慌乱,转头呵斥道:“怀瑾,离开这里!” 欧阳长庚纵声大笑,“好一个母女情深,我心肝儿都快给感动碎了。”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欧阳长庚顿时愕然,下意识转过身子,穿过大理石插画屏风,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略有惊吓,不过很快被自己的一丝慌乱所逗笑,接着放声大笑,之所以讶异,那是因为欧阳长庚知道谁都可以踏足这座长孙大宗,唯独门口那位男子不行,最好笑的是那人还是里边妇人的丈夫,这是何等荒诞不经的趣闻?当初风姿绰约的妻子宁愿与老祖宗双修,以至于嫡长房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宁肯二十多年来对着一幅老旧画像发呆,也不愿正视丈夫一眼,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几乎笑到肚子疼的欧阳长庚平复了下情绪,眼神阴冷。他想起儿时兄弟三人,坐在钟鼓楼阁顶,一起晃荡着脚丫俯瞰澜沧江的温馨景象,亲耳听到这位大哥说要做名垂千古的儒家圣贤,二哥说要重振家族雄风,先要胜过那琴剑山庄,再去仗剑挑翻公孙剑冢。而欧阳长庚则放言要做仙人吕尚那样的纯粹武夫,什么三教圣人都砸成肉泥,遥想当初,兄弟三人还是情同手足,只是长大后三人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南辕北辙,二哥欧阳长律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有大家风范,吸纳了北狄境内许多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而欧阳长庚更是在武道路途一往直前,时至今日已是一只脚堪堪迈入大宗师境界,大好前程近在咫尺,未来成就,比起父亲欧阳若甫,只高不低。但那位最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大哥呢?老祖宗不惜倾力培养,投以茫茫多的期望,赠予那么多资源,到头来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与媳妇儿说话只会点头称是,与人争执只会退避三舍,崇尚武力的欧阳世家,即便手足之情再深,欧阳长庚又岂会去尊重一个从不碰刀枪剑棍、只会手捧放到秤上也就二三两重书籍的长兄? 咳嗽声散去,中年儒生仍旧没有踏足庭院,不去擦拭嘴角鲜血,平静道:“长庚,你应该再等等的,可惜你从小就耐不住性子,这样不好。” 欧阳长庚仿佛听到了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冷笑话,才止住笑意,就又泛起狞笑,双手搭在翡翠腰带上,抬起眼皮直视这位病态导致脸色苍白的长兄,说道:“大哥,你让我等什么?等你靠那书上的酸臭大道理去执掌龙鼎山?等我侄女被带去蜃龙降当采阴补阳的可悲鼎炉?还是等耐心早就被耗尽的父亲再次给你们嫡长房撑腰?唉,大哥啊,你要知道我以前虽然对嫂子言语不敬,可你到底是我大哥,长兄如父,长庚又怎会不念及手足之情,对嫂子做出那等畜生行径?要知道,你就算不要长春这个名字,在我眼中,你和二哥始终没变,都是长字辈。” 欧阳居易点了点头,“继续说。” 欧阳长庚奸诈一笑,“但我忍了太多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大哥,你可知道我受了老祖宗点拨,辅以灵丹妙药填充气海,如今是什么境界?猜对的话,我兴许会和老祖宗求情,给你一个下山隐居的机会。不过嫂嫂和侄女,当然还得留在龙鼎山。” 中年儒生淡然道:“我若真想下山,谁拦得住我?凭你一个跳过金身,初入的三清境界?” 欧阳怀瑾脸色剧变,瞬间煞白。 脸色比起女儿好不了多少的儒生缓缓道:“你终归是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大哥,念在兄弟情份上,我可以最后教诲你一句,这种拔苗助长的武道境界,是无根之木,风一吹,就倒塌了。” 欧阳长庚仿佛又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捂住肚子差点笑出了眼泪,指着书生说道:“哎呦,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醍醐灌顶。长庚受教,受教了。” 欧阳居易望向蜃龙降雨霖坪方向,轻声呢喃道:“暮春大雨,龙鼎山才会干净些。咱们这个家,早就污浊不堪了。” 欧阳怀瑾满脸焦急,赶紧伸出手,示意娘亲走出前厅,好远离那名跻身三清境界的叔叔。 但妇人始终不动。 哪怕只有短短几步,她都不会去主动靠近那个男人。 中年儒生柔情望向她,就像二十年来始终对她保持微笑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释然了。 从不踏足这座自家庭院的他今日竟然破天荒主动走进门槛。 她和欧阳怀瑾俱是满脸呆滞神色。 欧阳长庚实在是笑得肚子疼,不以为然道:“怎么,大哥是想拿手中书本敲打我?” 欧阳居易摇头道:“龙鼎山积弊已久,只有大破方可大立,欧阳鸿永早就把龙鼎山带入一条歧途,今日就由我来拨乱反正。” “欧阳长庚,若说武学天赋,便是你和欧阳长律加在一块,也不及我分毫。” “你说自己是三清,那我便以上三清杀你。” 中年儒生说话轻缓,长衫双袖飘摇似风荡,母女二人只看到这个在龙鼎山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男子径直走向如临大敌的欧阳长庚。 看似慢行,实则眨眼便至欧阳长庚面前。 明明是三清境的欧阳长庚瞪大双眼,竟是不能动弹分毫! 中年书生在他布满汗珠的额头上轻轻弹指。 欧阳长庚整具身躯猛然飞出,砸在藻井,一声砰然巨响传来,五脏六腑炸裂,这场景就如同绽放的血色莲花。 七窍渗出丝丝血迹的中年儒生缓缓转身,似乎想要触摸妻子,但终究是没有抬起手,仍然微微一笑,走到院门口与女儿擦肩而过时,柔声道:“怀瑾,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娘,爹走了。” 妇人咬牙,颤抖着转过身子,猛然怒吼道:“欧阳居易,你要去哪?!” 儒生继续前行,眉眼尽是说不出的柔情,温言笑道:“去蜃龙降雨霖坪。” “既然老天爷不愿意下雨,那就只好我自己去扫一扫这个家的灰尘了,等彻底扫干净,你们娘俩也就自由了。” “圣人曾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欧阳居易不求天下明净,只求身在屋檐下的你们,可以此生无忧。” “欧阳居易这一生,后悔过许多事,曾后悔没有跟靖北王留在大秦,也后悔过婉拒先君和女帝三次招徕入朝拜相......” “唯独不后悔娶你。” 第88章 天下 欧阳居易就这么走了。 适才还在屋内飞扬跋扈的欧阳长庚,此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便是那大罗金仙转世,五脏六腑连同气海炸碎,也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 前厅妇人怔怔望着顶端藻井,方才欧阳长庚整具身躯撞在正中,鲜血从七窍喷薄涌出,染红了青莲藻文,血雨泼洒一地,屋内的摆件无一例外都没有被幸免,唯独她脚边的方寸地,明净无尘,仿佛不存在于这片庭院。 欧阳怀瑾瘫靠在门上,她从小便被家族长辈称赞每逢大事必有静气,此时此刻,却也失去了常人该有的思考能力,脑海一片空白,要知道叔叔欧阳长庚不管风评如何奇差无比,终归是武林中称得上顶尖的那批武夫,几十年勤勉刻苦,按部就班,扎实锻造了一副名副其实的金身体魄,在偌大的龙鼎山只在万象境老祖宗和“一朝登榜天下识”的欧阳若甫两人之下,更自称已然迈入气海磅礴如清天的三清境界,便是初入三清,丹药筑造的根基不牢固又如何,这是三清啊,天下之广袤,江湖之辽阔,武夫多如牛毛,到了三清,才算真正屹立在其中的参天大树,道门真人以上三清飞升天庭,佛门金刚即可化为舍利,三教以外的武道散人杀力之盛举世皆知,武人以力证道,不假气运一类的外力,纯粹以肉身硬生生撼动九天雷劫,想一想如何能不让人心神往之? 这么一个叔叔,怎么眨眼就死了? 还是死在那个男人手里? 欧阳怀瑾天赋根骨只称得上稀松平常,故而不宜习武,但自幼遍览龙鼎山千千万万秘笈,加上从小见惯了武林高人过招,一双火眼金睛可谓过目不忘,眼光练就得十分独到。她看得出敌手当前时欧阳长庚错愕不已,不过赶忙回神,之后只在一瞬间就要对那人痛下杀手,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很显然对手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估计天底下没有比这个还要窝囊的死法了,身为三清高手,便是自立门派,也能招徕许多江湖势力加入,却不想被人不多不少正好七步轻松闲逸踏至眼前,弹指击毙。欧阳怀瑾在那一瞬间似乎窥见细微门道,欧阳长庚锻造的阿罗汉金身体魄极为稳固,虽说距离举手投足可以牵动天地气机的万象境界还差了两层,但起码已是寻常金身境不可比拟的巍峨气象,之所被弹指击碎,似乎事那根手指牵引出了目不可见的磅礴气机萦绕全身,以蛮横束缚的拴绳手法层层紧逼,宛如毒蛇缠紧猎物,最终导致五脏六腑经脉寸寸炸碎。 欧阳怀瑾欲言又止,浑身颤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她看到娘亲转身就要进里屋之后,终于哽咽道:“娘,爹为了我们去了雨霖坪,真不去看看吗?” 妇人停下步子,没有转身,冷淡道:“去看欧阳居易如何寻死吗?我没这个心情。” 欧阳怀瑾瘫坐在地,喃喃道:“爹既然杀得了欧阳长庚,兴许也可以......” 她转头,笑了笑,“那又如何?欧阳居易这些年一直在藏拙,摇身一变成了咱娘俩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模样,我得悔青了肠子,跑过去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然后咱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龙鼎山白头偕老?” 欧阳怀瑾即使早已习惯了娘亲对于父亲的冷血态度,此刻也是泪流不止,颤抖不已的嘴唇艰难蹦出几个字,“娘,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心疼?” 她泛起一丝苦笑,“娘早就不知道心疼是何滋味了,你要想去,就去雨霖坪吧,娘累了,想一个人好好歇会儿。” 一位侍奉在欧阳怀瑾身边看着她长大的老嬷嬷匆匆赶来,语气忧愁道:“夫人,小姐,老爷不知为何孤身去了雨霖坪。山下有名自称老爷请来的年轻书生要来虬龙大岗做客,不顾侍卫阻拦已然开始登山,看架势很快就要到达仪门。府上拦路的,都被他轻易击杀,手段霸道得很,二爷听到风声,亲自带了人马前去阻拦。” 登上虬龙大岗,铺有白玉甬道四百步,一座门洞牌坊横筑大路正中央,便是龙鼎欧阳的仪门,上书“碧宇藏龙”,副匾额写有口气极大的“武道凌昆仑”,大秦境内的江西龙虎山也有类似建筑,文武官员都需见碑下马,以此来彰显对道教胜地的尊崇,换做龙鼎山这边,则是提醒所有前来拜访的江湖武人主动摘刀解剑,龙鼎山屹立在金蝉州数百年,不是没有自视甚高的武人莽夫视规矩如无物,但唯独只有军神陈北玺一人得逞而已,其余人大多数都被丢到山下澜沧江喂鱼。 但今日,竟是又有一人,势要独闯龙鼎山。 年轻书生模样的梁尘神色淡漠,缓缓登山,十步杀一人,整座龙鼎山一时噤声。 要知道这龙鼎山号称汇聚了北朝近千号的武林群英。欧阳世家称雄金蝉州,大致可以分为几种人,第一种毋庸置疑是生来便姓做欧阳的家族嫡系子孙,这一脉以龙鼎山三房为主干,剑道大器晚成的家主欧阳若甫下面,又有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撑起骨架,与外戚和入赘欧阳的年轻俊彦作为长短各异的枝桠,共同构成北朝金蝉州最为生机勃勃的一颗武林大树,这些人拥有血脉造就的天生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根据亲疏远近,以及根骨天赋的高低,可以分别前去取阅龙鼎山藏有的千百本武道秘笈。接下来便是欧阳以珍贵秘笈和雄厚金银双管齐下豢养的鹰犬走狗,必须靠真本事才能换取想要的东西,再者就是欧阳世家精心培养的私人军队,领头主力分有两拨,一拨两百骑,五十砸下金银无数的重骑,剩下的则是相对轻贱的一百五十轻骑,另外一拨是家族内暗藏的死士,身份驳杂,有的是得罪了当朝权贵流落到龙鼎山的英雄好汉,更多则是自幼便被欧阳当作暗棋慢慢栽培的刺客杀手,专门负责铲除金蝉州境内的敌对势力,这些足以可见欧阳世家在北朝江湖的活跃。 梁尘斜背剑匣,站在仪门下,注视着那块写有“武道凌昆仑”的匾额,嗤笑一声,脚边尽是尸体。 仪门附近人头涌动,层层叠叠,刀枪剑棍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欧阳长律冷脸站在台阶上,背后是近百号臂力出众的弓箭手,占有居高临下的地利,挽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二十余客卿倾巢而出,他们无一例外,境界皆为小宗师,都是在北朝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 梁尘抬头望去,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是有大雨的征兆。 他漠然前行十步,来到那名龙鼎山三房中号称麾下势力最多的欧阳长律台阶下方。 在称雄金蝉州的龙鼎山上,若说欧阳长庚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那欧阳长律就是一柄钝刀,锋芒虽比不上前者,但对家族来说作用反而更大,欧阳长庚性子不适合待人接物,那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房长孙只知埋头读书,许多重担就自然而然落到了他这个长字辈排行老二的肩头上,这些年广纳江湖豪杰,善于养兵蓄势,二房的地位也因此近年来开始蒸蒸日上,愈发鼎盛,客卿十占七八,两百骑兵均由欧阳长律一手掌控,他为人敦厚,锐意内藏,但也架不住被一名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杀到山门前还要装模做样摆出一张笑脸,得知已有六十死士皆死于眼前这人之手以后,勃然大怒,当即屯兵二门前,势必要让其死无全尸,身边百余弓箭手,比起寻常军旅甲士,臂力都要出众一些,欧阳长律挥手,一拨攒射,泼水箭雨当空而落,密密麻麻。 梁尘不紧不慢解下剑匣,立于身前,这才抬头看向箭雨,冷冷一笑。 任你千万箭来袭,我自双脚生根。 一剑出鞘如龙鸣,剑气磅礴如云雾,震散了天空中泼洒的剑雨,年轻人巍峨不动,一手握剑柄,高高撩起。 剑光拔地而起,成千羽箭四散掉落,笔直前撞,道路尘土飞扬,那块写有“武道凌昆仑”的匾额当场碎裂一地。 欧阳长律脸色阴沉,现在他才彻底知道了,台下之人绝非善茬,抬手示意后方停下动作,忍住胸中怒火,缓缓开口问道:“台下何人,又是何故闯我龙鼎山?” 那名儒雅如士子模样的年轻人淡淡问了句,“你就是欧阳长律?” 男子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尘不屑一笑,“那便是了,听说你有个老祖宗好挖孙子墙脚,我今天受你大哥相邀,特地来蜃龙降瞧瞧那老东西究竟长什么样儿,顺路也来领教领教雄霸金蝉州的龙鼎欧阳几斤几两,看你这样子,不服?那就拦我一个试试?” 欧阳长律饶是脾气再好,当下也被激怒,缘由并非这年轻人口出狂言,而是他口中提及的大哥欧阳长春,他自信武学天赋不比弟弟差,可这些年父亲欧阳若甫浸在剑道无法自拔,一年中有大半光阴不在家中,要么潜心闭关,或者游历天下,寻找武学大宗师砥砺剑道,鲜少过问家族事,欧阳长律倾尽心血操持一个鼎盛于金蝉州鹤立鸡群的豪门世家,难免耽搁武道修行,少年时代除去一些强身健体术便不再触碰武学的大哥,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不相上下,互有胜负,及冠至而立之年的那段光阴,欧阳长律甚至隐隐有些超出的迹象,不惑以后,他劳心劳力家族繁杂事务,三弟欧阳长庚这才高歌猛进,一骑绝尘而去,这让欧阳长律如何能不记恨那名只会读书的大哥?若不是欧阳长春不肯学武又不肯帮家中分担重任,他岂会弱于三弟?想到这里,欧阳长律心中难免泛起苦涩,十几年前,他还在感恩戴德于大哥的不争不抢,后来经手的事越来越多,在一个偶然瞬间突然惊觉那个位子只是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一点也不诱人,更不值得争抢。 男子深呼吸一口气,面容阴沉如天空遍布的乌云,冷静发号施令,“传我令下去,五十轻骑把守山门,断去台下这人退路,剩余一百人配合弓箭手,收缩他的活动范围,重骑先行撞阵,其余人伺机而动。” 梁尘并没有管这些杂鱼做何动作,只是望向蜃龙降,喃喃道:“龙鼎山这棵大树,屹立世间八百年,今日真会倒吗?” 雨霖坪。 中年书生迎风而行,长袖飘摇,超尘拔俗。 以他的才华,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再不济也能向南楚张天岳靠拢,却为了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小家,隐忍二十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一路走来,咳嗽不停,嘴角渗出猩红鲜血,反正擦不干净,也就不去管了。谁都没有看透他的欧阳居易想了许多事情,有游历中原的种种,有这些年遭受的众多冷眼,只不过想起最多的,还是她们娘俩的面容。 欧阳居易停下步子,抬头望向雨霖坪尽头的高大身影,轻声道:“走了二十年,终于到了。” 雨霖坪尽头的身影魁梧非凡。 这是一个驻颜有术的老人,三十年前便满头霜发的老人如今竟双鬓如青墨,他站在蜃龙降府邸的门口,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如同一座矗立的高大山峰,一夫当关,气势雄伟,看这架势,显然已是等候多时。 这位龙鼎山唯一有资格被称为在世真龙的老祖宗淡然道:“长春,或者该叫你居易,还是欧子思?也罢,不论是宇文金刚身边的谋士,还是欧阳家的长房长孙,都无甚意思。倒是这二十年以来费心藏拙的欧阳居易,我还看得顺眼一些,早些时候托鼎升天一丈,是读书读到了天地共鸣?” 魁梧老人后半句话,声若洪钟,浑厚嗓音在雨霖坪激荡。 山巅劲风四起,儒生身形巍峨不动,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平静道:“是否万象,一试便知。” 在龙鼎欧阳一言九鼎足足一甲子有余的老人,近二十年境界攀升最快,得以返璞归真,放声大笑,“你这不肖子孙,口气倒不小,老祖宗倒要看看你能否熬得过五十招!” 不需要刻意苦苦压抑境界的欧阳居易摇头一笑,抛出书籍,正是那本《千字文》。 无须任何动作,书籍悬浮半空,一页一页自行翻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山巅之上,光芒暴涨。 欧阳居易身后,日月乍现,悬浮肩头。 儒家圣人曾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但这名儒生,竟是从书中谪取日月悬浮肩头! 读书人肩扛日月,一手探出,缓缓下压。 玄妙不可言。 日月尽碎,山河夜幕。 刹那间,天地昏暗,苍穹之上的乌云滚滚下垂,剧烈旋转,如同狂风龙卷骤然下降。 天下,仿佛成了一个动词。 欧阳居易轻声道:“执大象,天下往。” 第89章 暮春之时 燕子来归 虬龙大岗上叫得上名号的客卿分作三足鼎立之势,派系分明,自愿签契投入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两个阵营的分为两拨,剩下则是在隔岸观火,任由这两房争斗,下一任家主究竟落入谁手,局势尚不明朗,这一撮江湖上享有盛名的大佬城府颇深,显然是要等到大局尘埃落定以后再作稳妥打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欧阳长律身旁的龙鼎山客卿性子大多豪迈,在江湖上的口碑都还不错,属于嫉恶如仇的大侠一类,个个正气凛然,见到年轻人杀出一条血路上山,都流露出满腔义愤的神情。欧阳长律那一拨则截然相反,几乎都是逃匿到山上寻求庇护的穷凶极恶之徒,在外皆是赫赫凶名,其中便有几位是南朝通缉悬赏的在逃钦犯,还有一位名列前茅的绿林大盗,以及一名臭名昭着的采花贼。最后一拨亦正亦邪,善称量人心,不拘泥于道德,被南北朝廷里对江湖存有好感的正派人物称之为武散人,这类人无拘无束,无论做什么事,不被礼法框束,往往不干伤天害理的大恶事,兴致所至,便做些举手之劳的小善事,久而久之,倒也积攒了些好名声。 就在台阶下年轻人叫阵的时候,两名大客卿不约而同地瞥了对方一眼,视线一触随即弹开,似有嫌恶的意味,欧阳长律嘴角闪过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便是他劳心经营多年的效果了,龙鼎山客卿多如牛毛,大多实力不俗,即便是武力平庸者也有被称为旁门左道的奇技诡招傍身,龙鼎山常年挥掷千金给予这些客卿常人无法比拟的豪奢生活,不论女人还是武学秘笈,要什么给什么,但龙鼎山的大人物肚子里自有一本算得清清楚楚的账簿。 真正入得龙鼎山法眼以后想要真正收徕的其实才寥寥六七人而已,而这些人之中又以首席客卿金无崖和次席客卿江枫最值得栽培,江枫以前只不过一个骑兵军营里的无名小卒,因触犯军纪被逐出营阵,凑巧被下山游历江湖的欧阳长律收入麾下,此人不负厚望,在英才辈出的龙鼎山胜地表现出不输给欧阳长庚的武学天赋,武学道路一日千里。江枫为人豪迈,行事不拘小节,颇具英雄风范,在客卿中人缘极好,不仅如此,江枫尤善兵法韬略,后被给予统领骑兵的权力后,反哺整个二房,这才使得二房近些年力压三房,可谓是欧阳长律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龙鼎山首席客卿金无涯则是北朝江湖的一流武道散人,金身境武夫,底子打的极为扎实,后来困于武道瓶颈多年,便来到龙鼎山借阅秘笈,想着借他山之石攻玉,一般情况下龙鼎山并不会劳驾金无涯做事,毕竟首席客卿不同于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鹰犬走狗,能被称为高手的那一拨人大多都奉行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客卿规矩,况且这世上最难伺候的就是大文豪于武力强大的高手,原本在金蝉州独立鳌头的龙鼎山在欧阳长律手上运转自如,二十年来一直秉持和气生财,不愿仗势欺人,看似是好事,实际上此举大大助涨了客卿的地位和嚣张气焰。金无涯是中原人,天赋根骨上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为人温和,堪称聪明绝顶之辈,早早登堂入室,在家乡的那片小江湖上可谓罕逢敌手,却偏偏被压在三清境之下,不论怎么努力再也难前进一步,百思不得其解,这才不惜冒大风险迢迢千里赶赴北狄,瓶颈隐约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但仍是不够,最终一次在扶桑州与欧阳若甫以剑论友,脾气相投,才辗转到了龙鼎山,这一呆就是二十年,如今金无涯是武散人中的顶尖人物,他对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两兄弟只是以礼相待,远远不到坦诚相见的程度,倒是经常与嫡长房那个扶不起来的废物煮酒论英雄,笑谈风云,很是惺惺相惜。 一个致力于吞下整个北朝江湖的武林世家,自然既有谋取小利的蝇营狗苟,也有放眼整座王朝的宏阔布局。 梁尘在当中广场空地茕茕孑立,欧阳长律在老祖宗和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便是龙鼎山的门面,在高位上驻足,最怕跌跟头,他最看重的就是脸面,手底下的兵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等欧阳长律再次下令,泼雨箭矢再次临空。 弓弦崩出一阵刺耳嗡嗡声,密密麻麻的飞箭再次射向那名不知死活的青年剑客。 等到无数箭矢开始下坠,重骑纷纷前踏一步,蓄势待发。 一品初境,大成者被称为佛门大金刚,取自释教典籍,寓意万寿佛身,如来身者,无量亿劫坚牢难坏,号称三界最为殊胜之身。早已飞升的张真人曾说过,“久觅三清长生术,证得金刚不败身。”这话看似是一句歪理,因为混淆了佛道两教,但毕竟这可是从一位早已飞升的仙人口中说出,后辈万万不敢轻视,佛门道庭都以此自我标榜,故而道统将金身境视作小长生境界,以示与三清大长生的区别,这里头显然有道门矜贵的意味。 箭矢下坠速度远胜前一次,直刺并没有打算出剑的梁尘。精湛与箭术的武人挽弓,准度和力道自然远超寻常兵卒。 欧阳长律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年轻人有闲情逸致不去躲避箭矢也就算了,可对那即将撞来的五十重骑竟然都视若无睹,究竟是真有底气,还是故作声势? 江枫长相十分普通,这种相貌放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比起仙风道骨的首席客卿金无涯差了不止一点,但江枫胆大心细,是典型的武人可绣花,看到那年轻人不为所动,长呼出一口气道:“先生,看这架势,底下那人应是想用自身体魄硬撼飞箭和重骑,先不说那把剑,品秩之高,平生仅见,若真给他挡了下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大成金身境无疑了,惹上这么一个人,而且他还如此年轻,极有可能是一位南朝的甲字豪阀子弟,会不会后患无穷?” 欧阳长律冷笑一声,“台阶底下的年轻人若真踏足了金身境,而且还是个南朝甲字家族子弟,那他就更别想活了,与其留他一命后患无穷,不如趁着天时地利斩草除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真以为虬龙大岗是那山下的茶馆酒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了?” 说完这句话,江枫和欧阳长律不约而同朝台下看去。 两人皆是一愣。 箭雨气势汹汹荡空坠下,年轻人长剑立于身前,八风不动,未曾见到他有任何气机流转的迹象,始终不曾挪步,双手终于缓缓抬起,浑身气势瞬间一变,隐约有金光乍现,似有千万根手指拨去落雨箭矢,偶尔来不及拨开的,任由砸在身上,但激射而至的羽箭,如撞金石,尽数弯曲成一个大弧,紧接着崩断,竟是以卵击石的惨淡下场,几根较粗的羽箭划过上空,传来一阵刺破耳膜的声响,足以可见弓手力气之大,箭矢坠势之迅猛,愈发衬托出年轻人的神通广大,不以任何气机壮大体魄,仅凭返璞归真玄妙至极的拨指动作便破去密密麻麻的飞箭,即便是以前见识过一些大场面的龙鼎山客卿们此刻也是个个面面相觑。 首席客卿金无涯感慨道:“佛门大金刚,以前只在晦涩的释门典籍上得见一些只字片语,本以为世间只有白衣罗法华踏足此境,不曾想还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啊,竟如此年轻便跻身了这世间武人梦寐以求的不败金刚境,后生可畏!真是让金某大开眼界。” 众人听到这句话,皆是目瞪口呆,就连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欧阳长律,此刻也有些惊惧。 难不成真是哪个南朝甲字豪阀倾力培养的武道天才?! 就在欧阳长律天人交战的时候,他身后有两名客卿各自上前一步,他们是亲兄弟,一个飞贼出身,另一个则是采花贼,都是几年前逃匿入龙鼎山的朝廷钦犯,如今风头已经避过,不日就要下山,但这些年在虬龙大岗好吃好喝,总得还一个人情,今日状况棘手,这俩人料定了龙鼎山众多客卿忌惮台下那人的名号,可这两位轻功皆是当世一流,即使打不过,逃回山上不是大问题,所以便想着趁此机会跟龙鼎山来个好聚好散,再者说了,凭底下那人的境界,只要撑过十招不死,事后绝对名声大噪。 飞贼出身的客卿名叫李玉堂,采花贼则是李轩昂,他们两人遵循规矩向欧阳长律请战,几乎同时一位颇具侠气风范的龙鼎山拳法宗师也赫然出列,扬言要带领一百五十骑兵把底下那名毛头小儿踏成肉泥,得道准寻以后,两名贼盗出身的客卿身形一闪而逝,急掠直下,而另一位拳法刚猛的客卿扎了个马步,沉声怒喝,带领全数骑兵撞阵。 李轩昂凌空踏步,身形似鸿雁,以掌作刀,罡风猎猎,直奔年轻人身前,出手前特地寻觅好了逃跑路线,想着再不济也能全速脱身,可他万万没料到,仅是一个照面,就被那名青年剑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胳膊拽了过来,肘击坠地,整具身躯砸地,白石甬道一瞬碎裂,李轩脊骨尽碎,双眼泛白,昏死了过去。 李玉堂同样没有好到哪去,见势不妙刚要后撤,脚尖还没完全落地,就被梁尘牵引过来的一柄利剑穿透胸膛,猩红鲜血染红了这名客卿的玉袍,倒地之后仅是象征性抽搐了两下,就带着这一生的荣辱起伏迅速死去。 梁尘终于挪动脚步,面目狰狞,这一路内心藏匿的杀意戾气尽显,拔出嵌入白玉甬道的东皇剑,独自面对冲撞而来的骑兵,不退反进,气机如泉涌,溢散体外,凝聚成目不可见的镜花水月。 梁尘拔剑直冲而去,三尺剑锋骤生青白罡气。 双方临近十步,海市蜃楼暴涨,拳法宗师的身躯被梁尘一剑拦腰斩断,轻重骑兵受到庞大气机波及,一番杂乱无章的横冲乱撞,再无起初井然有序的冲阵队形。 眨眼间,一气破百甲! 龙鼎山仪门牌坊,一片哗然。 梁尘站在台阶下的尸海中央,做了个破剑式的动作,闭眼低声道:“许白,要不你睁眼看看我一气杀几人?” 年轻人再度睁眼,正要前进,忽地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看到一位鸦青长衫的女子,跟儒生欧阳居易五六分相似,缓缓行来,她对欧阳长律朗声道:“我父亲邀请台下之人前往虬龙大岗观景,老祖宗也许可了此事。” 又是哗然一片。 —————— 长房大宗的冷清后院,妇人静静望着堆砌在角落里落灰厚厚的酒坛。 酒名燕归,辅以黄山老茶的金芽条茶叶,以及每逢暮春摘下的银杏子,该酒色泽金黄、香气高长、滋味甘醇,只不过入口微苦,不过细细品尝之后,甘甜绵久,余味无穷。此酒夹以银杏子,象征多福,契合苦尽甘来之意,在龙鼎山却不流行。 龙鼎山又名长留山,古书《山海经》在万山经记载长留仙山犹杏树,辅以水落且芹香,可欧阳世家占据这座洞天福地以后,享尽清福数百年,约莫是气运终有尽头,福荫渐次减少,连带着老银杏树一颗颗死去,不久前山上活了上千年仅剩的最后一棵名为老杏树都凋零,故而这燕归酒,除去前些时日酿就的几坛子酒,已成千古绝响。 龙鼎山知晓嫡长房欧阳居易是个荒唐人,嗜好读书之时酿酒,山上老一辈记得每年欧阳怀瑾生辰,这名整日与手中圣贤书作伴的儒生,都会带着年幼女儿去最古老的杏树底下刻记身高,只是十五岁以后,少女老成的欧阳怀瑾便将这件事当作耻辱,不愿再来,与日渐老去的父亲也愈发渐行渐远,这些年唯有金无涯这个跟书生谈得来的首席客卿,才有口福喝上一壶色泽呈金杏的燕归酒。 欧阳居易每年酿苦酒三坛,两坛都让人送与久居庭院的母女,自己只余一坛。 所以他从来都是喝不够酒,而这里却是从未喝过,任由年年送来的酒坛堆放,年复一年,酒坛子已然堆满了角落,酒香也愈发醇厚。 她默默走了过去,终于启封一坛酒,然后搬来一套尘封多年的酒具,是那男人自制而成。 除了习武,那人似乎无所不能。 孤零零的她倒了一杯酒,正要端起倒入喉中,动作戛然而停,似乎在犹豫不决,她没来由开始恼恨自己,将手中酒杯连同桌上酒具全数推到地上。 她半跪在地,身子瘫软,掩面哭泣。 半响后,她不再抽泣,默默爬过去捡起酒杯,才发现底部刻有两行小字,清逸非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第90章 气数已尽 雨霖坪,天地昏暗,风雨欲来。 蜃龙降高万丈,茫茫黑云似要坠地。 欧阳鸿永听到孙子欧阳居易的放肆言语后,双手负后,仰天大笑,丝毫不在意儒生牵引而来的天地异象。 这并非欧阳鸿永自负,而是一生中遇到的敌手实在太过瞩目,细细算下来,这位百岁老人在及冠之年就已挑战家中老祖,百招内让其重伤不治,而立之年迎战枪仙陈丛,仅仅惜败一招,四十岁单枪匹马闯荡中原,孤身闯入公孙剑冢,逼迫公孙未央拔剑飞鸿,虽败犹荣,剑冢一战,十年参悟剑道,再战再败,继而谋求以力证道,挑战黄花岛主甘龙,又输。最后不甘心赶赴蜃空城,吕尚双手应敌,五招败北,落败是在意料之中,可若他真是武力平平,独坐人间最高城的仙人吕尚又岂会亲自出手? 欧阳鸿永虽说与人比武,次次皆败,落到雌黄小儿嘴里是出言嘲讽的绝佳事例,可若是换作沉浸武道的江湖前辈,就要刮目相看了,不说甲子荡魔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吕尚,以及集百家之长于一身的黄花岛主甘龙,便是当时的公孙未央,在许白尚未崭露锋芒之前,可是仅次于后梁剑皇的剑道领头人物,这位欧阳世家的老祖宗能让他拔出飞鸿剑应敌,况且两次入冢不死,真正的明眼人谁敢小觑?世人喜好一味崇古贬今,欧阳鸿永如今已是百岁高龄,他与境界随着年岁愈来愈最终江河直下的寻常武夫不同,潜心闭关这些年,他一直稳步上升,世人曾揣测万象境早在欧阳鸿永杖朝之年就已经跻身,这些年修习密宗双修,致力于将三教驳杂学问熔于一驴,以欧阳鸿永的老而弥坚,未必没有机会登至天人境,北狄立国数百年,哪怕是武道第一人陈北玺,也卡在了万象境瓶颈处多年,还从未有此境仙人临世,一旦被欧阳鸿永以此道率先成就天人大长生,到时候整个北狄的昌隆武运尽加己身,不是没有可能媲美许白当初跻身天人的实力修为,要是真有这一天,龙鼎欧阳必定会成为天下最鼎盛的武学世家。 欧阳鸿永二十年闭关显然境界大涨,双鬓霜白转青黑便是最佳的佐证,已经返璞归真,隐约间竟有了证道天人大长生的玄妙兆头。许白在南楚跻身天人境,也是鬓丝如墨。 老祖宗欧阳鸿永并不急于出手,反正已经等了二十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往往年纪大了,耐心也会愈来愈好,欧阳鸿永望着远处一记下压手势不染凡尘的嫡长孙,眼神里没有任何亲人间该有的感情,对他而言,血缘关系只是锦上添花的噱头,即便是个旁门子弟,只要听话乖巧并且有望成才,那便栽培,若是个根骨平庸碌碌无为的废物,就算是嫡系后辈,不如意也要被丢弃,欧阳鸿永一生沉浸武道,他眼中的天伦之乐,不是含饴弄孙子孙满堂,唯有长生不朽才能令其动容。眼前这个曾经不惜倾力培养的嫡长孙,他多次寄予厚望,可都是失望至极,第一次是欧阳居易及冠之礼,问他是否愿意学武,可惜这孩子非得说什么要治国平天下,就此作罢,欧阳鸿永委实是惊艳于这孙子的天赋,好似一块不加雕琢的璞玉,只能搁在家中蒙尘,暴殄天物。后来欧阳居易下山游历,在北狄境内结识独孤宇文一男一女两名日后的真龙天子,行至中原结交梁衍等人,途中碰到那名落难女子,出手相救,欧阳居易爱她入骨,她却爱上了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王妃白芷,以至于得知真相以后恩将仇报,险些被梁衍出剑砍死,最后被欧阳居易带回北狄龙鼎山。欧阳世家历朝历代的门规是嫡系子孙不得迎娶风尘女子,欧阳鸿永于是再给了欧阳居易一次机会,先让他风风光光迎那女子入门,等到大婚半月以后,再次提及习武,可这个将一身惊艳天资白白浪费的孙子依旧不知好歹,欧阳鸿永勃然大怒,不再将其视作嫡长孙,转而培养天资较差但胜在一个雄心勃勃的欧阳长庚,至于那个前些年主动要求双休房中术的丰韵孙媳妇,既然决定了抛弃欧阳居易,吃了便吃了,适合做鼎炉的女子本来就是多多益善。 欧阳鸿永淡然望向那道以欧阳居易充沛气机席卷乌云而形成的剧烈龙卷,大如天柱,呈漏斗状,风根在雨霖坪呼呼作响,无数草木被连根拔起,天空乌云不断被撕扯下来,愈发猛烈。 欧阳居易反转掌心,一手作托举状,缓缓上抬,轻声道:“起。” 雨霖坪右侧凭空再起一条大龙卷。 天地万象围绕龙身旋起无数沙石尘土。 欧阳居易一鼓作气,浑身气势暴涨,丝毫没有衰竭气象,双臂张开,一袭儒生长衫鼓荡如球,大袖飘摇,气机攀至山巅,缓缓道:“再起。” 前方、后侧、左边,三道龙卷齐齐涌现。 雨霖坪上。 五龙临天! 欧阳鸿永黑白相间的发丝被狂风扯拽得凌乱不堪,冷笑一声,“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你二十年来读书读来的万象境?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也就是能吓唬吓唬人,想凭此伤我?可笑至极!” 欧阳居易只是默念一个聚字,五条龙卷挟惶惶天威激荡移向纹丝不动的欧阳鸿永,五龙骤然汇聚,缓缓朝位于风口正中心的龙鼎山老祖压榨而去。 欧阳鸿永嗤笑一声,面目狰狞说了句来得好!双手撑开,十指渗入两道龙卷,作勾状拉扯,体内百年积攒而来的磅礴气海开始发力,如江水入锅炉阵阵沸腾。他之所以瞧不起欧阳居易的万象境本事,与欧阳鸿永自身所走的路子有关,自一千年前的那名大隋武道魁首成就天下大长生境界作为武夫的极致终点,之后龙虎山张天师制定一品三境以来,大体来说,三教圣人都留下了鳞爪片语留于后人揣摩,其中北方孟圣人提出读书以见识天地养就胸中浩然正气为善,又说圣人则天,贤者法地,智者则古,故而以儒学入武道至境的高人,极其擅长与天地共鸣,以自身浩然气牵动万顷天象,三教圣人,唯有儒家圣贤能包含出如此宏大的气象,可在以力证道的欧阳鸿永看来,却只是绣花功夫,中看不中用,这位老祖宗一辈子不信天地鬼神,只信奉自己拳头,什么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什么善因解善果恶念增业障,都是放屁!欧阳鸿永越是钻研三教深意,就越是坚定自己这些年所走的道路,我只要双拳在手,神佛退避,万鬼磕头! 更何况,有人先欧阳鸿永一步,证明了此道确实可行! 蜃空城吕尚。 欧阳鸿永之所以把自家山头改名为蜃龙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当今天下,可与我欧阳鸿永一战的,屈指可数,北狄武榜,在我之前的更是没有几人!欧阳居意你这个弃子还远远不够! 欧阳鸿永以人力硬生生扯断了两条龙卷,没了根基支撑的暴风,顶端黑云经过最后一阵垂死挣扎的翻腾,最终飘散回半空。 同样的动作再做一遍,两条龙卷蓦然断裂,九天之云似要倾覆。 正当他要对付最后一条龙卷时,欧阳居易大袖挥动,脚尖轻轻一点,地面炸出一个大坑,身影如长虹贯日,扎入龙卷,一穿而过,不染尘土,瞬间来到欧阳泓永身前,“轻轻”推出一掌。 并未因此感到吃惊的欧阳鸿永面容镇定,攥紧拳头,直奔儒生面门,欧阳居易侧了侧手掌,无视拳劲裹挟的罡风凛冽,只是握住拳背,欧阳泓永略微皱眉,右拳向后拉拽,左手搭上其胳膊正中,试图以力卸力,不料欧阳居易摄手斜向下一压,左手作掌直接掀起欧阳泓永整具身躯,这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打乱了内力深厚的老祖宗自身重心,儒生再次踏出一步,穷追不舍,但欧阳泓永对敌招数何等娴熟老辣,扭转身躯,借势就要来一记泰山冲撞,将这名手法古怪蹊跷的嫡长孙给砸碎胸腔,始终面无表情的欧阳居易不以为然,再次缓缓推出一掌,把欧阳泓永拍落在地,祖孙二人的第一次试探,现在后者是无疑落了下风。 而这一切,不过是双方眨眼之间递出的攻防交换。 欧阳居易再次一掌轻托,翻转推去,玄妙不可言。欧阳泓永气势浑然一变,怒发冲冠,还以更加迅猛的肩撞,不曾想欧阳居易那一掌看似绵里藏针,实则在即将初触及的那一刹那,气机如滔天江河滚滚而来,一掌比起欧阳泓永动作还要快,就要拍在后者胸腔。 欧阳泓永神色终于变动,匆忙递出一掌。 掌对掌。 以两人为圆心,天地荡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草木皆飞。 欧阳泓永魁梧壮硕的身躯被这一掌直接拍得倒退十丈有余! 蜃龙降屋檐下挂着始终纹丝不动的驼铃,在这一刻瞬间崩碎。 号称北朝武道三甲以内的欧阳泓永竟被一掌击退十余丈? 此时,一名佩剑老者缓缓走上雨霖坪,看到这惊骇一幕,皱了皱眉头,不过内心并没有如何惊讶,只是低头朗声道:“父亲,欧阳长庚已经死于欧阳长林之手。” 欧阳泓永不温不火嗯了一声,冷笑着望向今日注定要跟他鱼死网破的欧阳居易,抬了抬下巴,“杀你那初入三清境的弟弟,有没有用到十招?” 欧阳居易笑了笑,嘴角跟着渗出几丝猩红血迹,说道:“事先说好了以上三清修为杀他,所以只用一招而已。” 欧阳若甫腰间古剑蓦地颤鸣,脸色阴沉不语。 欧阳泓永点了点头,平静道:“这倒也算你读书没读成个真傻子,方才最后一掌也是如此,之前不过障眼法罢了。接下来跟我过招,是用媲美赵篁的大成三清境,还是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小万象?” 脸色苍白如雪的欧阳居易淡然道:“倚天万里须长剑,雕虫小技,当然屠不得蛟龙。敢问老祖宗活动好筋骨了没,若是已好,居易便不再留力了。” 远处观战的欧阳若甫心神一震。 欧阳泓永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爽朗大笑,伸手指了指欧阳居易,说道:“你这小子,狂妄的紧呐,不愧是整座龙鼎山我最看好的,真是可惜了。” 欧阳居易充耳不闻,捂嘴咳嗽了几声,抬头望向昏暗天空,乌云滚滚下垂,轻声道:“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我一生本居坦荡之境,遇见你,愿赴洪流,今日以后,世间再无居易,只求良人当归。” 儒生长长呼出一口气。 欧阳居易收回视线,身侧气机蓦然炸开,山巅之上,狂风猎猎,儒生再次向前踏出一步,一手再做下压状,朗声道:“欧阳居易,请老祖入黄泉!” 黄泉碧落,永坠阎罗! 欧阳若甫内心惊惧得无以复加,已是说不出一句话。 潜龙勿用,可二十年如病猫一般的长子,何时变成了能与父亲欧阳鸿永平起平坐较量的天龙?! 自诩独享八百年气运的龙鼎山,竟然难逃双龙不得见否则终有一死的下场? 长留山雨霖坪,风雷骤至,大雨滂沱。 龙鼎山仪门那边,欧阳长律震怒,尤其是侄女欧阳怀瑾莫名其妙前来搅局,无疑是火上浇油,这吃里扒外的小贱货,不愧是那不守妇道的娘们调教出来的,想借势挽回一些长房颓势,可你一个小娘们露面又算怎么回事?而且竟然不惜跟一个大逆不道的年轻人扯上关系,龙鼎山欧阳世家的颜面都给丢光了! 就当欧阳长律正要发作的时候,二房管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中途摔了个狗吃屎,不顾泥泞灰尘,连忙穿过客卿队伍,爬到主子跟前,这名浑身直哆嗦的老管家嘴皮子颤抖,歪歪斜斜站起身附耳小声道:“三爷没了。” 欧阳长律心头一惊,皱了皱眉头,“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老管家脸色煞白,牙关哆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三爷,欧阳长庚,死了。” 欧阳长律震惊不已,不过瞬间压制住,尽量保持语气平和道:“怎么死的?” 管家跪地往前蹭了两步,颤颤巍巍道:“大夫人说是欧阳居易杀死的。” 欧阳长律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开老管家,勃然大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管事瘫坐在地,捂着疼痛的胸口,满脸恐惧道:“二爷,是真的,三爷的尸体还躺在庭院的血泊里头,没人敢动。” 早已心知肚明的欧阳怀瑾面容显露出惊恐,心中泛起一抹冷笑。 台阶底下位于尸山血海中央的梁尘见时机差不多了,朗声笑道:“怎么,还没等我动手,你们龙鼎欧阳就开始内讧了?手足相残,这戏好看呐。” 全场哗然。 客卿们开始窃窃私语,个个满脸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 龙鼎山屹立金蝉州百年。 今日难不成要倒? 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就在这时,梁尘斜瞥一眼,眉头紧皱。 场面突然彻底失控。 雨霖坪方向,蓦然升起五道龙卷! “快看,雨霖坪那边咋的了?!” “这龙卷,难不成是人力造就?” “乖乖,莫非是老祖宗出关了?五龙同天啊,今日是要证道飞升?” 梁尘转回头,笑容玩味道:“喂,欧阳长律,再搁这磨磨唧唧的,大家可都要错过一场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了。” 欧阳怀瑾不冷不热添了一句,“叔叔,台下那人上山,是得了老祖宗许可的。” 欧阳长律有些犹豫不决,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可台底下那名年轻人注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任由他当个搅屎棍也不是办法,龙鼎山一定会人心不稳。等会?欧阳长律脑子嗡一下子转过弯来,如果老管家说的是实话,三弟死了,大哥倒行逆施后去雨霖坪找死,父亲欧阳若甫本就无心掌管家族,等老祖宗得道飞升,那家主一位,不就理所应当落在自己头上了?他娘的,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欧阳长律心中顿时狂喜。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他的抉择。 过了会儿,欧阳长律装出一副百般犹豫以后大义凛然的样子,平静道:“放行。” 梁尘瞅了瞅天色,踏上台阶,嬉笑道:“借把伞。” 欧阳长律心里打算着先让老祖宗收拾完大哥欧阳居易,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打杀这名年轻人,漠然吩咐道:“拿把伞来。” 梁尘接过伞,紧接着向雨霖坪前行,而欧阳长律则是只带了金无涯和江枫两名大客卿。 欧阳怀瑾走在最后,形单影只。 那名整日只知道手捧圣贤书埋头苦读的男子,以前亲自教授她认字识字,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说但凡开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曾牵着年幼自己自己的小手,笑着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仁就是爱人,亲爱亲人就是最大的仁,义就是做事适宜,尊重贤人就是最大的义举。许多事情和言语,当时听不懂看不真切,后来记忆随着岁月逐渐模糊,等到了真正可以理解的年纪,再想找寻也难了。而且这些年对于他,从来都是蔑视和轻视,对于他,欧阳怀瑾从未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至于他那些诗句文章,只有不屑讥笑,“过去岁月不可追,往后日子别相催。莫愁身外七八事,且尽眼前三两杯。”,“人到中年万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进退得失全看透,名利当作粪土丢。”...... 如今回过头来再读,欧阳怀瑾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雨霖坪风雨如晦,雷电交织。 滂沱暴雨倾泻人间。 屹立世间八百余年的龙鼎山,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第91章 圣人 梁尘撑伞前行,加快步子赶往雨霖坪,愈是靠近,风雨雷电愈发激荡,如末世大劫,场面宏阔且悲壮。 欧阳怀瑾一路上失魂落魄,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她脸颊的泪痕尚未散去,加上武学修为在一行人中最不起眼,任由黄豆大的雨滴拍落头顶,孤独伶仃,煞是可怜。 一把伞不足以遮挡风雨,梁尘鞋面已然湿透,瞥了眼后边那位应是欧阳居易女儿无疑的欧阳怀瑾,姿容平平,谈不上什么怜悯,惋惜的只是她那个胸怀惊世大才却被一风尘女子所耽误的儒生父亲。 欧阳长律走在队伍最前方,心中正在默默打着算盘。大哥是疯了?竟然在害死宗师境界的三弟欧阳长庚后,还敢赶往雨霖坪,哪怕是磕头认罪都不会有一丁点儿好下场,老祖宗闭关已久心性难料,可权衡利益和瑕眦必报这两点,千真万确,大哥欧阳居易显然已经读书把自己的大好前程全读没了,若能安分守己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也就罢了,但不知用什么阴谋法子害死了三弟,老祖宗又岂会放过他?至于那侄女,大敌当前,胳膊肘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事出反常必有妖,等会再抽丝剥茧就好,反正女子在龙鼎山,一辈子也只能当个任由达官显贵挑选的货品,哪里有半点出人头地的可能? 首席大客卿金无涯波澜不惊,反倒是江枫似乎有些心情沉重。这些个细枝末节,欧阳长律现在没功夫去理会。终于踏上雨霖坪,欧阳长律当即瞅见老祖宗的高大身影,气机汹涌外泄如洪流,如同在身侧筑建起一座目不可见的楼阁殿宇,密密麻麻的雨水始终被排斥在两尺以外滴落。 转而望向大哥欧阳居易,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站在雨中,脸色煞白,嘴角猩红血迹尤为刺目。 “你辈儒生,恪守三纲五常,还有孟圣人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至天地万物,可我问你,欧阳居易,你守的哪门子仁义礼智信?又修的什么身,齐什么家?你是可以跟梁衍比打仗,还是能和独孤宇文两位帝王比治国?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媳妇女儿都保护不了,还想妄谈天地万物,可笑至极!” 山巅雷鸣阵阵,狂风呼啸,欧阳老祖宗以内激荡而出的声音却更加刺耳,按照常理,欧阳居易不过五十余岁,说活了半辈子才更加恰当,却明言活了被子,可见已然尽数看透了欧阳居易倒行逆施以损耗阳寿攀升境界的逆天手法,再者欧阳鸿永也不打算让这个书生气颇重与整座龙鼎山格格不入的嫡长孙活下去,龙鼎山有一个天人足矣,九天之上只能有一个真龙,若真出现两龙相争,成何体统?若是欧阳居易按照老祖宗的意愿从小习武,欧阳鸿永不介意在证道天人以后将整座龙鼎山交付于他,可这名嫡长孙要是在有生之年要和他争抢天人境的一席之位,欧阳鸿永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扼杀! 老子能够飞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找寻了一辈子的长生无果,死后任凭你们怎么闹,往后儿孙的荣辱,以及家族的兴衰,我欧阳鸿永才不管这屁事! 欧阳长律听闻此言,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事态发展正是依照方才猜测,没有偏差,老祖宗给过大哥太多次机会,这一回不可能再任由他胡作非为了。他只是好奇大哥如何杀得了三清初境的三弟欧阳长庚,欧阳长律自认占尽主事龙鼎山的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可能做得到。 欧阳长律转头瞥见不远处父亲欧阳若甫的神色,心头巨震,为何父亲表情如此凝重? 还没等欧阳长律反应过来,欧阳居易平淡说了句让他呆滞在当场的言语,“天地万物皆有定数,唯有自作孽不可活。欧阳居易今日只是替天行道,扫去龙鼎山八百年来积攒下来的阴霾尘埃,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天意使然。半炷香功夫,以万象境与老祖宗过招一百七十八,老祖宗可曾有一招占了上风?又何必用言语来壮声势?” 毋庸置疑已是在龙鼎山无敌一甲子的老祖宗欧阳鸿永语气平静,言辞却是针锋相对,“你不惜以性命换来的全力境界,又可曾伤了我分毫?” 头戴逍遥巾儒生装扮的欧阳居易淡淡一笑,摇头道:“老祖宗在武道上砥砺前行了百年,龙鼎山因此傲立于金蝉州,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居易二十年博观而约取,便轻松得胜,老祖宗接下来的黄泉路会走得不甘心。” 在场的所有人听闻此言,面色凝重不已。 欧阳长律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这位大哥莫不是失心疯了? 等等,欧阳长律突然被一股彻骨寒意充斥全身,与老祖宗过招将近两百?! 欧阳居易转头平静道:“三弟长庚竭泽而渔因小失大,曲道以媚时,二弟长律你则是弃本逐末怒思其夺,诡行以缴名,皆非正道。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欧阳老祖眼神凌厉,面容狰狞道:“你小子既如此狂妄,那好,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欧阳居易平淡道:“君子伺机而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居易二十年博观而约取,只求今日厚积而薄发,不做君子,做自己,定然不会让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来齐了,居易便先行一步了,劝老祖宗还是趁早攀升境界,如果仍将境界一直压制在万象中期,接下来可就再也没有大乘万象的机会了。” 欧阳鸿永不屑一笑,“哦?你今个儿闹出那么大阵仗,那娼妇都没前来观战,便等不及要去见阎王爷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也撑不到?你这法子稀奇是稀奇,可比起我的实在要逊色太多......” 不等老祖宗说完,欧阳居易便十分大逆不道地充耳不闻,只是转头望向远处孤零零站在人群边缘的女儿,儒生一脸和煦笑容,二十年来,面对她们母女二人,他脸上始终挂着这样的笑容。 修身在正心,格物,致知。 儒生头顶,崩碎日月再次聚拢,高高悬挂。 谁言儒生不跋扈,敢教日月悬苍陆。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欧阳居易一生所学,此刻在他心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画面落毕,已是天人。 欧阳居易缓缓闭目,只见他七窍渗血,却神情自若的摊开双手,似乎要包罗天地万象。 以他为中心,雨霖坪积水被连根掀起,层层向外炸开。 那一瞬间,遥不可及的天庭降下九道雷柱,濒临大地。 ——— 北狄南朝某地,一位青衣女子抬头望向目不可及的金蝉州方向,轻轻拨动手边琴弦。 扶桑州以南,白衣僧人停下脚步,双手合十。 极北冰原,一位身材魁梧似天庭神将的男子,握紧了拳头,砸裂万丈坚冰。 冰原十里以外,有男子佩剑而来。 紫袍天师才踏足北狄境内,法剑颤鸣。 千里之外的昆仑天机阁,老人默默将那名儒生以往寄来的信件归档。 老人叹了口气,“这小子哪里是儒生,分明已经是圣人了。” 北狄第一个陆地神仙,不是被最寄厚望的年轻一代武道魁首王青 不是魔头第一人鱼飓洛,甚至不是军神陈北玺,而是一名寂寂无名二十年的读书人。 三教圣人,唯独儒圣迟迟不见显露迹象。 今日,终于圆满。 第92章 走好 天庭雷柱粗如合抱之木,眨眼间落至大地,炸出九个大深坑,所幸并未波及观战之人,雨霖坪上以儒圣欧阳居易为界碑,分成两处截然不同的天地,九道粗壮紫雷全数击在老祖宗欧阳泓永那一边,老东西自恃甚高,不去躲避,以双拳砸向雷柱,触碰之时,山巅摇晃,雨霖坪泛起一阵夺目焰火,龙鼎山老祖宗屹立不倒,只是双袖已被燃烧殆尽,拳背闪烁着残余雷电,宛如一尊雷部天将,这可是以人力硬撼天威的壮举。 大雨愈来愈大,梁尘早已是心神俱荡,所佩的两柄名剑颤鸣不已,被他死死压制在鞘。 雨霖坪沉淀下来的积水再次被欧阳居易以气机掀起,硬生生腾空。 九雷以后,又是天雷当空落。 天地异象横生,水龙接紫雷。 欧阳长律和两名客卿心神摇曳,饶是这些年也见识过许多大场面,此时都是脸色苍白。尤其是做贼心虚的欧阳长律,简直就是肝胆欲裂,大哥头顶悬浮日月,举手投足牵引紫雷落地,绝非万象境界所能概括,那就只剩下那一个最令人感到绝望的答案了,大哥欧阳居易踏入天人境了!此举胜过千言万语的威胁,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玄而又玄,江湖百年,踏足此境的人屈指可数,北狄立国百余年,就连武道第一人陈北玺,当下都未曾跻身天人境,可今日竟出了当世的第一个儒圣,如何能不让人心神荡漾?天人,顾名思义天人合一,远非其他境界可以揣度,尤其欧阳居易肩负儒教以及北狄国境第一个陆地天人的气运,即便是逆天而行,可在这一刻所展现出的实力,毋庸置疑强大非凡,甚至比得上手握清霜剑开天门的巅峰许白。 这名已然是超凡入圣的儒生将手缓缓往上托起,身后风雨被庞大气机压榨地只剩阵阵白雾,轻声道:“请老祖升天。” 欧阳泓永竭力稳住,身躯却还是不听使唤激荡冲天。 老祖宗迎水龙天雷。 一声巨响,天地震动。 身形屹立不动的儒生得势不饶人,翻转手掌,缓缓下压,雨霖坪流入山下的积水如海中蛟龙升天,悉数灌注那道粗壮紫雷,撕扯着乌云往下镇压,将半空中原本正使出浑身解数抗拒天雷的老祖宗欧阳泓永,整个炸出数十丈! 欧阳居易双脚终于挪动,迎着风雨,凌空踏步,一瞬间来到尚未落地的老祖宗身旁,拽着欧阳泓永的衣领,直接将其砸向地面。 老人雄魁身躯撞向府邸外壁,整面雨水冲刷的石墙轰然倒塌,压在身上,尽是洗不尽的血污灰尘,再也没有当初镇定自若的高人风范。 欧阳泓永没有动,他在熬,在等,等那名嫡长孙靠旁门左道踏入的神仙境界油尽灯枯!老人的万象境乃是一步一个脚印实打实走出来的,只要经脉不断去太多,气海就不怕衰竭,跟那个铁了心扬言要替天行道的欧阳居易不同,走捷径登天,便如同堆砌华而不实的空中楼阁,不管多么华丽辉煌,总会有倒塌的那一刻。欧阳鸿永全身上下犹如被烈焰灼烧,痛彻骨髓,这种伤及本源心脉的恐怖伤势,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遇到过了,果然,滋味还是不好受啊。 欧阳鸿永正要调理气机,只见身旁的大小碎石依次腾空,欧阳居易缓缓走至眼前 ,听到这名已是儒圣境界的孙子轻声道:“心怀若谷,方能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身在山巅也无用。老祖宗,你确实该读一读被你视作无用鸡肋的圣贤书,武学境界可以靠丹药秘笈练就,但想要成就天人,却不是外物可以堆积出来的。” 欧阳鸿永狰狞大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讲大道理?!” 欧阳居易七窍鲜血流淌愈来愈多,猩红转而乌黑,龙鼎山老祖凝聚全力突然偷袭一拳,这名儒生依旧处变不惊,他轻轻挥手,将其狼狈掀起,再次重重摔向雨水中。 欧阳居易平淡道:“欧阳居易在前,老祖宗自然可以肆意妄为,可此时乃是仙人莅临,你怎的还是如此顽固自负?” 一根粗壮紫雷当空砸下,裹挟着尚未落地的龙鼎山老祖再次砸出一个巨大深坑。 欧阳长律目瞪口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身上尽是冷汗。 欧阳若甫腰间古剑沉寂下来,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牵引出什么气机,惹来不可预料的横祸。 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得道高手,越能扯动天机,欧阳若甫明白这座龙鼎山上,除了老祖宗,就数他这个始终冷眼旁观的父亲最有可能受到这场浩劫波及。 突然,欧阳居易咳嗽了几声,落在许多人心里,格外尖锐刺耳。 浑身有好几处肌肤被烧成焦黑的欧阳鸿永面露狂喜,急掠而走,只想着拉开与欧阳居易的距离,灰溜溜逃窜。 狗屁的面子,哪里比得上性命来得重要? 欧阳居易并未挪步,只是遥遥望向雨霖坪的入口,并未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眼神略微黯淡,抬手擦了擦嘴角乌黑血迹,转头望向老祖宗,淡然问道:“可有遗言留给龙鼎山子孙后辈?” 欧阳鸿永点了点头,故作捻须深思状拖延时间。 梁尘嘴角抽搐,说实话挺佩服这老东西的厚颜无耻,在整座江湖好歹也是一个拔尖人物,不光掳人妻女,而且与人对敌陷入劣势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身份,武学境界先不去说,这脸皮功夫都快能赶上陈青山了。正当梁尘浮想联翩时,那名老爹梁衍的旧友如今已是儒圣境界的中年书生忽然投来视线,梁尘稍稍一愣,点点头。 欧阳居易看向梁尘,眼中带有欣赏,缓缓说道:“走的路子很好,底子打的也算扎实,剑道一途未必没有机会青出于蓝,等稍后处理完家事,我会与怀瑾说一些武学心得,以后由她慢慢转述于你,就当酬谢当年的不杀之恩,以及今日的上山之情。可惜没机会请你喝一壶杏花酒,做长辈的,总归有些过意不去。” 梁尘面容肃穆,毕恭毕敬道:“多谢先生指点,小子定会遵守诺言。” 欧阳居易笑了笑,继而背对着父亲,冷漠道:“请父亲下山,此生不得踏足龙鼎山一步。” 欧阳若甫气笑道:“你说什么?!” 这时,欧阳长律被两名客卿按住跪地,早就洞悉儒生适才眼神的梁尘果断出手,腰间踏雪激荡而出,一剑由鼻梁刺穿欧阳长律的头颅,瞬间归鞘。 欧阳若甫顿时傻眼了。 金无涯和这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跟儿子交好也就罢了,那个素日里忠心耿耿的江枫何时与欧阳居易搭上了线?! 欧阳居易嗓音开始沙哑,“江枫今日的武学境界,是我亲手培养。欧阳居易献策二十一疏,与天机阁老阁主信件往来二十余年探讨天下大势,暗中安抚北朝蠢蠢欲动的遗老势力,从来也不是个书呆子。更不会整个二十年都在那读书。” 欧阳若甫心如死灰。 欧阳居易对两名大客卿摆手道:“送下山吧。” 欧阳若甫手握剑柄,狰狞道:“就凭他们?” 欧阳居易平淡道:“早知如此。” 他抬头望向悬浮在苍生头顶的日月,虔诚作揖。 日月晃动,天空的乌云滚滚下垂 ,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笼罩日月,近而笼罩整座龙鼎山。 这规模的异象,仅次于数百年前的张天师举霞飞升入天门。 欧阳居易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天地万象,苍生厚土,欧阳居易跪拜天地,只求一死!” 儒生缓缓下跪,嘶哑喊道:“欧阳居易求死!” 儒家圣人,口含天宪。 欧阳居易的声音回荡九天云霄! 整座龙鼎山近万子弟都清晰可闻。 天地悲恸。 欧阳若甫神情几乎绝望,赶忙御剑栖迟,朝雨霖坪山崖外仓皇逃窜。 昏暗天空,乍现金光。 日以惶惶,月以昭昭。 儒生重重叩头。 日月彻底崩碎! 一物倾泻直下三千里。 是一道紫雷。 粗如通天柱。 唯独欧阳怀瑾那一处小小方寸地,仿佛不管世间如何风雷跌宕,作为父亲的欧阳居易哪怕逆天而行,也要给女儿庇护出一片清净祥和的安稳地界。 梁尘早早就向坪外飘去。 欧阳泓永满脸惊惧,不顾一切想要跃下雨霖坪,却被硬生生拉扯回紫雷光柱中心。 天劫坠地。 一闪而逝。 偌大雨霖坪,许多建筑轰然倒塌,雷声逐渐散去,只余风雨,最终只剩下欧阳怀瑾一人,如今真正是茕茕孑立了。 欧阳居易与欧阳泓永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 欧阳怀瑾一阵呆滞过后,捂住心口哭嚎,瘫坐在雨中。 梁尘叹了口气,缓缓走回雨霖坪,百感交集。 大雨依旧磅礴,女子埋头呜咽。 梁尘默默替她撑起一把伞,抬头望向儒生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方向,轻声呢喃道:“先生走好。” 第93章 穆穆 江湖上曾有一个秘闻,说的是三教圣人,儒家圣人一身浩然气接天通地,故而口含天宪,佛门诸多菩萨发宏愿,便可撼动三千世界,方才的欧阳居易,说出求死二字,以及当初在南楚许三湾显露出金刚法相超度亡魂的白衣僧人,都是最好的佐证。至于道门大长生真人一语成谶,持法剑念咒降妖除魔,替天行道,龙虎山大天师赵篁算是其中佼佼者,据说还有一些遁世的大天人,就隐居在龙虎山方圆百里内的洞天福地,心念至此,梁尘想着这次回去,定要去一趟江西龙虎拜访。 伞下长衫裤腿浸透在水中的欧阳怀瑾缓缓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语气冰冷,不夹杂任何感情,“你是谁,与我父亲什么关系?” 一直为她撑伞的梁尘平淡道:“我是谁,你以后自然会知晓。至于和你父亲,只不过是今天才见过一面,欧阳先生答应了龙鼎山会作为我的暗棋扎根在金蝉州,条件是杀掉欧阳长律。现在虬龙大岗群龙无首,听你爹的意思,后边应该会有一人前来收拾烂摊子,你尽可以趁着这大好时机施展抱负。” 欧阳怀瑾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拍掉年轻人手中的伞,冷笑道:“是我施展抱负,还是你想要借机吞并整座龙鼎山?” 梁尘似乎是见惯了这种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恼怒,面露讥讽,哂笑道:“欧阳姑娘,虽说龙鼎山有着数百年传承,只不过天高皇帝远,我还真没什么想法,做生意讲究言而有信,你父亲既答应了我龙鼎山会作为暗棋,那我便信得过他,收了好处,拿人手软,你这龙鼎山家主的宝座,等我回了家,自然会让你坐稳,至于以后你当家主是当得舒服还是不痛快,全看你自己的本事手段,等这条线真正牵上了,到时再来谈其它的事。” 欧阳怀瑾冷漠道:“口气倒是不小,你真有这个能耐?” 梁尘用了一句最理所当然的话反问道:“到现在,你还信不过你父亲?” 欧阳怀瑾浑身已经湿透,顿时哑然。 梁尘索性也不去撑伞,任由雨水泼洒,接着说道:“你父亲欧阳居易拼死才造就眼下这个大好局面,我虽然对你谈不上什么了解,可来的路上也听了些许传闻,敢说你一定不会轻易放下。说句难听的,要不是看在欧阳先生的面子上,敬佩他的所作所为,我早就不跟你废话那么多了,更别提拐回来傻站着给你撑伞,以后扶持一个心甘情愿做傀儡的棋子,岂不皆大欢喜?反正龙鼎山有能耐倒反天罡的几个人,本该支撑龙鼎山未来五十年威望的两个长字辈欧阳长庚和欧阳长律,曾经的定海神针欧阳泓永,以及你那爷爷欧阳若甫,前三者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你爷爷,恐怕也好不到哪去,那些个剩余的人,只要我想杀,哪怕倾巢而出,又能拦得下我?” 梁尘观察欧阳怀瑾脸色神情,循循善诱道:“放心,我没那么畜生,等你以后知道我是谁了,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以及你龙鼎山日后抱上的大腿到底有多粗,这笔买卖归根结底,你肯定不算亏。况且我还不至于跟一个身世如此凄凉的普通女子耍心眼,仗势欺人的生意,做起来太没意思。” 欧阳怀瑾长发被雨水打湿,胡乱披下,她没有在意,只是古怪地笑了,“凄凉?” 梁尘捡过雨伞,重新撑起,反问道:“怎么,那你以为?” 欧阳怀瑾走出油纸伞外淋雨,淡淡问道:“你在可怜我?” 梁尘大概是被这浑身是刺的娘们扎得有些烦,干脆不再理会,只是将伞交给她,见她并没接过来的打算,索性直接斜挂在她肩头,驻足观望细密雨帘,自顾自地说了句,“不知家里有没有下雨。” 欧阳怀瑾稍稍一愣。 这时江枫上前几步,半跪在地沉声道:“江枫今日起,愿誓死效忠小姐,唯命是从!” 大客卿金无涯也走过来,微笑道:“金某与居易兄交好,以后只愿在龙鼎山安静读书,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就居易兄的圣人境界,在山上的日子,谁与小姐为敌,那便是与金某为敌。” 欧阳怀瑾身躯一紧,默不作声。 梁尘见到两名暂时不想扯上关系的龙鼎山客卿走了过来,便懒得去管眼前这名死气沉沉一脸憔悴的女子,想着来都来了,不如顺便去看一看龙鼎山积攒百年的家底到底有多厚,便率先走向蜃龙降上还算完好的藏经阁。 欧阳怀瑾不再怔怔出神,犹豫再三,领着金无涯和江枫一同冒雨缓行,金无涯在这一小段泥泞雨路中暗中思量颇多,远没有表面上风平浪静,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向走在后边不远处的次席客卿,江枫为人处世不拘小节,不论内外,口碑一向不错,毕竟古风侠道热心肠这三个评价可不是谁都能尽数揽在身上的,江枫身为寒门出身的龙鼎山大客卿,对上不媚不卑,使得欧阳长律对他始终以礼相待,私下鹰犬一说,也只是熬鹰,并非养犬。江枫对下更是不亢不骄,从未流露出狂妄自大,任何人跟他探讨武学路上的问题,都愿意耐心解答,绝无狭隘门户之见。可不管这些年欧阳居易对江枫再怎么暗中栽培,当年上山总归还是欧阳长律看中了他的资质,领其上山进门,这次雨霖坪反水,与自己共同掐住了欧阳长律的命脉,再由那修为深不见底的青年剑客斩杀。说实话,当时金无涯确实吓了一大跳,不过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的飞剑术,而是江枫的突然出手,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江枫的半辈子英名毋庸置疑会毁于一旦,说不定还会被人冠以头后有反骨的说法,心念至此,金无涯心中冷笑,比起自己这些年的审时度势,江枫的这次倒戈根本构不威胁,况且还有这一个把柄握在手中,你江枫今天能背弃领你上山的旧主欧阳长律,以后就不会叛出新主子的嫡长房了? 江枫不经意加快步子上前两步,冷不丁说道:“小姐,江枫适才思虑一番,有一事还是与小姐敞开了说明白的好。” 欧阳怀瑾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江枫语气加重几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当年江枫被欧阳长律领上山前,其实暗中受邀于居易兄,这才下决心来到龙鼎山,否则凭江枫的家世本领,当初断然不敢踏足龙鼎山来丢人现眼。” 金无涯眯起眼,皱了皱眉头。欧阳怀瑾则是如释重负,算是解开了一桩心结,转头微笑道:“怪不得呢,这些年倒是辛苦江叔叔了。” 江枫微微欠身,拱手道:“比起居易兄的大恩,这些个小事,不足挂齿。” 江枫说完以后,直起身子望向马上就要顺势掌控龙鼎山的年轻女子,犹豫片刻后,说道:“可是江枫再怎么说也受了欧阳长律许多恩惠,恳请小姐以后能善待二房子弟。” 欧阳怀瑾笑了笑,点头柔声道:“江叔叔不必忧心,怀瑾并非那半点不懂为人处世小肚鸡肠的女子,二房近年来势力愈来愈大已是不可忽略的事实,一味清除异己,只会让大破以后的龙鼎山分崩离析,怀瑾会尽力安抚二房三房的子弟,所有既定规矩,不作任何改动。对两位叔叔的遗孀也会好生照料,那些兄弟姐妹亦然,以及那些客卿们,愿则留,不愿则去,绝不强求。即便今日离开虬龙大岗,以后再回来,龙鼎山也一样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再度折返。我父亲那一辈以及再往上的许多恩怨,今日以后,就算彻底结束了。若是两房中还有不死心的家伙要寻衅挑事,怀瑾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事不过三,到时候要是还不肯善罢甘休,拎不清轻重,就别怪怀瑾大义灭亲了。” 欧阳怀瑾说得云淡风轻,落在金无涯耳朵里可是要让他安心许多,他生怕这个女子得志以后猖狂自傲,在龙鼎山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到时候谁来动手,还不是他和江枫?而且真要如此,他便再无斡旋余地,彻底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本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驭人手段,可金无涯却会看轻欧阳怀瑾许多,掌控源远流长的百年世家,毫无疑问是一件撼山催岳但又不失绵里藏针的精致力气活,若只会耍些斗狠的小聪明,跟那市井泼妇又有何异?又岂能让金无涯死心塌地效忠?最头疼的在于欧阳怀瑾武力平平,一旦进行酣畅淋漓的镇压,日后所经受的反弹只会更加激烈,说不定他和江枫使出浑身解数都压制不住。 走到摇摇欲坠的藏经阁楼下,梁尘收起伞,站在屋檐下躲雨,先拿出帕巾擦拭东皇剑匣。 欧阳怀瑾站在不远处,终于抚顺散乱的青丝,驻足不语。 风雨渐渐弱去。 阁楼内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童,见着众人,弯腰对欧阳怀瑾毕恭毕敬说道:“大老爷早些时候交给小的四枚锦囊,说雨停以后交给小姐、两名客卿与远道而来的年轻贵客。” 欧阳怀瑾怔然,略显惊奇,金无涯和江枫神情十分凝重,但并无惊讶,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拿到锦囊,就连雨霖坪出手偷袭欧阳长律,也是各自锦囊授意,只不过两人事先并不知道对方真正效忠于欧阳居易。欧阳怀瑾三人从侍同手里拿过锦囊,金无涯和江枫立即请辞,匆匆离开雨霖坪,两名大客卿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寒暄客套。金无涯回到豪华府邸,换了身洁净长衫,亲自焚香,拆出锦囊所藏宣纸,摊开以后反复观看无数遍以后丢入纂刻有花鸟图案的香炉,哑然一笑,轻声呢喃道:“居易兄,你果真不负我金无涯啊......” 裁剪精细的小宣纸上所写,不过寥寥一句话而已,一如早年与欧阳居易探讨化繁为简的万物至境:请金兄留龙鼎山五年,可入三清。 金无涯沉默半响,忽地大笑起来,居易啊居易,你这是要让我替你女儿卖命五年?也罢,既然你说能让我入三清境界,别说五年,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有何妨?!金无涯难以按耐住心中躁动的情绪,决定再在龙鼎山修心五年,相信以欧阳居易的算无遗策,即便五年以后没有踏入三清,也会有下一个锦囊为他发蒙解惑!金无涯现在根本不必想那个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欧阳居易的缜密城府,恐怕将整座龙鼎山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天机啊天机,不是不到,时候未到。金无涯喟然长叹,“居易兄,好一个儒圣,让金无涯心神往之啊。” 江枫这些年始终住在山腰的一栋精简小楼,用他的话来说,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回到楼内,拆开锦囊后,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后背额头冒出丝丝冷汗,锦囊藏有同样的小宣,所写意思却是大不相同,远不如给金无涯的那个荡气回肠,只是欧阳居易“轻描淡写”提醒了一番江枫,如果怀瑾对江兄出手心怀芥蒂,江兄事后大可提及早年是由欧阳居易邀你上山。跪坐在青竹茶几旁的江枫鼻孔喘着粗气,攥紧拳头,青筋暴起,他江枫当年上山,自然与欧阳居易没有半点儿关系,适才雨霖坪的说辞只是灵机一动,编造出了一个蒙骗众人的瞎话,为的是消除欧阳怀瑾的戒备,所以这个锦囊透露出来的意思远没有字面上那名平和,说成警告也不为过,江枫深呼吸一口气,摇头笑道:“居易兄不愧仙人,江某佩服.....” 藏经阁屋檐下,梁尘重新斜背剑匣,抬头望向一道艳丽彩虹横跨当空,非凡绝艳。 梁尘打开锦囊,皱了皱眉,上头书写简明扼要:欧阳居易此生所学心得,小王爷只需向小女怀瑾讨要一本藏经阁内的《论语》,第一页夹有书信两封,黄纸所写的那一封请转交给你父亲。 末尾更有一句震撼人心的盖棺定论,欧阳居易死后,恳请小王爷善待怀瑾,小王爷不负她,龙鼎山定不负小王爷。 欧阳怀瑾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江枫有反骨,需要怀瑾以力镇压,恩威并施,不如一味施威。未来龙鼎山如有动乱,必先杀之。” “金无涯好名重利,为父自有安排,五年以内此人不会有异心。五年后他要起势,自会有人压他。” “为父会好生安顿你爷爷,怀瑾不必挂念此事。” “南边已经有一人在来龙鼎山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是名女子,怀瑾大可让她扫平二房和三房的不安分势力,无须担心会留下隐患。” “上山的佩剑男子,乃为父旧友靖北王梁衍的小儿子,北境小王爷梁尘。此子如果歹念无穷,你可以写信寄往南朝中枢,落款欧子思即可。女帝独孤伽蓝定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北狄,若是梁尘点到为止,此子可作为往后十年的共事谋利对象。” “清明时节,你娘若不愿意前来上坟,怀瑾不必勉强。能结为夫妻二十年,生下你,已是此生最大幸事,再无所求。” “打从你一岁生辰那日爹便在老杏树下埋一坛酒,年年一坛,如今已有二十一坛矣,私下取名握瑜,似乎有些怪,怀瑾觉得呢?可好?莫怪爹唠叨多话,委实是这些年与你说话不得。” “以后怀瑾有了孩子,孙女叫嘉禾,孙子叫昱珩,如何?这些年爹没日没夜翻遍古书典籍,实在是找不到满意称心的名字。爹只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无忧无虑,不被万事所累,要读书便读书,习武便习武,天地之浩渺,立足之地不过方寸,人生苦短,百年光阴不过三万六千五百日,平平安安,糊糊涂涂过完一辈子,就已很好。” “照顾好你娘。” “阅后即毁,千万切记。” 梁尘看到欧阳怀瑾哽咽着把那锦囊内的宣纸囫囵咽下。 好狠心的女子。 嫡长房冷清院落,那名女子也收到一个锦囊,宣纸上只写有一个字,而这个字,欧阳居易写了千万遍,故而清逸通灵。 “穆。” 她的名字,就叫穆穆。 第94章 君子如玉 小娘风情 梁尘取出藏经阁内儒生夹在《论语》内的两封信,揣入怀中以后,再次往北而行。 欧阳怀瑾走回嫡长房幽幽庭院,穿过山石芭蕉丛,抬头望向匾额,是父亲欧阳居易以正楷写就的壶天自春,走出前厅,有一座藏书斋,朴实无华,青少年的欧阳居易几乎所有时光都耗在此处,藏书纳籍三千余卷,只是与龙鼎山藏经阁不同,鲜少有武林秘笈,多是些诸子百家的经典要义,书斋简陋,惟吾德馨,窗牍几净,因地势偏高,视野开阔,可观望浩渺星河。 不远处是一座门面稍窄的蘅芜院,两侧厢房,本是提供给丫鬟仆役的住所,只是嫡长房近些年门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冷淡,不喜喧扰,才留下一名贴身婢女和看着欧阳怀瑾长大的老嬷嬷,所以厢房都用来堆放闲弃杂物,许多欧阳居易年轻时意气风发挥笔写就的诗词篇章,都被她随意丢弃,散乱在书案板凳上,寂寂无闻。甬道侧长有胡杨,雌雄异株,盘根错节,愈显得这里冷寂凄凉无人闻。欧阳怀瑾再往后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上房了,原有字画对联数不胜数,古香生色,后全部被她摘了丢弃,唯有堂前悬有一块写有“我心安处”的匾额,约莫是她觉得搬起来太费力气,才得以幸免于难。 欧阳怀瑾走到可俯瞰澜沧江风景的雅致茶室,见到她独坐窗台,静静不语,案上泛黄画卷已经悉数燃尽,只剩下白玉卷轴。欧阳怀瑾淡淡道:“父亲以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与老祖宗同归于尽,欧阳长律先被金无涯和江枫偷袭,后来由那名今日独自上山,真实身份是靖北王小儿子梁尘的青年剑客以飞剑术刺穿头颅,爷爷也被父亲驱逐下山,此生不得再踏入龙鼎山一步。如今二房三房躁动不安,龙鼎山客卿十去四五,其余坐山观虎斗的江湖草莽,见到是这么个玉石俱焚的结局,更是大多数人选择下山。” 女子唯有面对女儿欧阳怀瑾,才不至于举止神态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柔柔点头,温声笑道:“大秦靖北王的小儿子?倒也能算得上半个故人,跟他爹倒是心性相近,竟然有胆子来闯北狄,就不怕折在这儿?既如此,现在可是怀瑾接手龙鼎山的大好时机,欧阳居易扫干净了雨霖坪的尘埃,再有秦北小王爷涉足其中,正可谓内忧外患,史书上那些肱骨名臣,就是在这种摇摇欲坠的局势下挺身而出,力挽天倾,南楚那边的张天岳便是这么一个人物,投身于滚滚洪流的正中心,令人一边感恩戴德一边望而生畏,自古以来,驾驭人心,不过恩威并施这四字真理而已,如果娘亲没有猜错,以欧阳居易的高瞻远瞩,想必早就和那小王爷达成某种密约协议,除去金无涯和江枫两颗摆在台面上的明棋,应该还会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动,对不对?娘亲这会儿好奇的是小王爷可曾挑明身份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些让怀瑾犯难的要求,其实嫁去靖北王府当侧妃,也挺不错。大秦北境再怎么贫瘠,也好过这更北的金蝉州,况且靖北王名号震慑四海,甚至远胜天下三座王朝的帝王,加上以龙鼎山欧阳世家数百年基业做嫁妆,前途只会风光无量。” 女子嗓音温温喏喏,十分顺耳,只不过言辞中的露骨意味,由她娓娓道来,此时此景,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欧阳怀瑾先是轻笑,继而放声大笑,最后竟是笑出了眼泪,伸手揉了揉红肿双眼道:“真是让娘亲失望了,那小王连爷半句关于他真实身份的事都没提及,不过倒是说了句看不上眼这座龙鼎山,更别提牡丹评都上不去的欧阳怀瑾了,说起来这可都要怪娘,当年没有把怀瑾生得更红颜祸水一些!” 女子并未恼怒,只是眯眼微笑,安静等待欧阳怀瑾笑完,发现女儿脸颊泪水决堤,伸手想要帮着擦拭,却被欧阳怀瑾狠狠推走。她依旧不温不火,淡然说道:“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只可惜说的是那些田园小户,龙鼎山数百年基业,不能相提并论,只不过龙鼎山气数虽损耗的可怕,在娘亲看来,却不一定会因此一蹶不振,尤其虬龙大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公孙剑冢一线高手倾巢而出几乎全部死在北狄境内,还是要好上几分。秦北小王爷孤身杀出一条血路上山,分明是在为怀瑾造势,若真如你所说那小王爷志不在此,就更好了,他现在不是下山去了吗,怀瑾若是觉得手头棋子太少,不足以彻底掌控局面,大可以欧阳居易的名义求助南朝中枢,以女帝和他的交情,不会不念旧情。散伙是人生的常态,有些朋友,渐行渐远以后,尤其到达了那终生无法企及的高度,这辈子大概还会有一次念及旧情的机会,欧阳居易把这个开口的机会留给了你,要好好把握。” 欧阳怀瑾哭笑不得,“说到底不还是靠别人?” 女子轻声喃喃道:“人活一辈子,生下来第一个靠的便是父母,继而天地君王,出门靠朋友、去寺庙靠菩萨......哪有只凭自己就能成事的?” 欧阳怀瑾漠然道:“我爹说接下来会有一人前来收拾龙鼎山二房三房的烂摊子。” 女子笑道:“那不是很好?对了,欧阳居易以前说过一句话,娘难得记住了,男儿腹中诗词千万篇,不及女子胸前三两肉。在娘看来,怀瑾以后和那小王爷未尝没有可能,不过嫁不嫁入北境王府,其实也不打紧,王侯世家钟鸣鼎食,对女子来说并不一定就是好事。但如果能稳住现如今动荡不安的龙鼎山,才是目前第一等大事。种种看来,短时间内北境小王爷只可亲近,哪怕是谄媚奉承,也不可疏远,至于长远会走到个什么地步,慢慢见分晓吧,好似下棋,怀瑾不必急于一时落子生根。” 欧阳怀瑾默不作声,怔怔出神,停顿片刻后,伸手拿起落灰坛子,给自己倒了杯酒,酒还是温热香醇,仰头猛地一口饮尽。 早已不再是少女的妇人眼神慈爱,笑道:“一杯杏酒入口来,瓣瓣桃花脸上开。” 欧阳怀瑾冷笑一声,“这是爹写的。” 她平淡道:“二十年里,欧阳居易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我就算再不喜,也总会记住几句的。古籍所载长留山多金杏,可娘亲来的时候,已经不剩多少,其中只有那株古杏树枝叶最为繁茂,每逢花开,正应了那句杏树繁枝拂绿天,花开如雪落人间。 ”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其实还有一句,说的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银杏出墙来。不论欧阳居易的才华,还是我,都是如此,只可惜都被困在了这小小一屋,不得解脱。” 欧阳怀瑾握紧酒杯,死死盯住她,视线模糊,咬牙哽咽道:“现在再说我爹的好,再悔不当初,岂不是太讽刺了?!” 她笑了笑,“娘以前可曾说过欧阳居易的不好?” 欧阳怀瑾咬破嘴唇,猩红血丝缓缓渗入酒杯中,声音颤抖问道:“娘,你难道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爹吗?哪怕只有一丁一点......” 她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不知道。” 欧阳怀瑾心头巨震,手中酒杯瞬间被捏碎,碎片渗入掌心,发疯般仰天大笑,“那便是从未爱过了......可怜爹为你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到头来竟成了一个千百年来天底下最可笑至极的儒圣!” 她闭上眼,没有反驳。 欧阳怀瑾踉跄站起身,背对她,语气冰冷无比,“娘,你放心,爹不惜赴死才造就了眼下这么一个局面,怀瑾哪怕步其后尘,即便是身死,也要让龙鼎山再创辉煌,好让娘能度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晚年。” 她依然闭目不语。 等到欧阳怀瑾离开深深庭院,她才睁开湿润的双眼,怔怔出神。 他爱她,毋庸置疑,只不过并非良人,做得越多,错的越多。 欧阳居易的爱,是温润如玉的,可是这份温暖,她的性子,感受不到。 他有君子如玉的品性,却没有闺房画眉的书生风流。 他读书读出了儒圣,但是并没有告诉她。 他了解他的妻子,所以知道她的心中所想。 可是,他不了解女人。 你入神仙境,不如为我画次眉,即便你执掌了龙鼎山,不如为我倒杯杏花酒。 你有种种无奈,却忘了夫妻本是一体。 你的困境,我如何不能同担? 她拿起地上的酒杯碎片,笑意决然,透露出一股言不尽得凄美,“居易,可惜你爱上的人是我。” “别扭了一辈子,下辈子,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酒杯碎片划破白皙脖颈。 猩红鲜血染透肌肤。 —————— 张三除了名字土里土气,长相也是稀松平常,身手在龙鼎山诸多客卿中不上不下,五六年前投入三房门下,因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传的凌厉刀法,招数不算花哨,胜在一个杀力极重,因此之前经常被欧阳长庚抓去切磋,砥砺体魄。张三并不是那种离群索居的孤僻性子,与山上许多客卿也比较聊得来,久而久之,就连寡言少语的首席客卿金无涯也对他赞赏颇多。 今日雨霖坪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天人厮杀,他第一时间就跟去了,不过并没有资格站在坪上观战,只在山巅角落窥视,亲眼见证了儒圣肩挑日月,手转乾坤,内心震惊的同时记下招式,立即返回山腰精舍,不去拎起平时常用的大霜毫,而是拣选了一支极少用到的竹鼠须毛笔,笔头顾名思义,乃鼠须栗尾,尤擅书写蚊蝇小字,静气凝神,将脑中七零八落的记忆迅速过了一遍,紧接着落笔如飞,吹干墨汁以后,将适才书写内容的小黄宣纸,捻成卷筒状,塞入短小笔帽,拿案台上的砚泥堵死后,起身打开一只六方箱柜,拿起一支被黑布罩住的精致鸟笼,扯去布料,笼里站着一只戴盔鸽,这鸽子体态健美,圆头巨额,颈项强劲,其头部有少量白色羽毛,如同戴了一顶白笠帽,故而又名白笠,是信鸽里的一流品种,尤其五百里内传信,爆发力堪称天下第一,快过鹰隼,用细白丝线绑住竹管笔帽,悄无声息地丢出这只不起眼的白笠。 张三放出鸽子以后,仔细探查一遍四周,确实没人发现,便下楼拿出一壶酒,坐在楠木长椅,在桌前小酌,一只手下意识抚摸着楠木椅柄,楠木被称为中原四大名木之首,春秋年间便有人提笔写下“愿今生得闻奇楠香”这等诗句,尤其北狄境内楠木稀少,对于风里雨里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来说,有这么一张椅子坐在屁股蛋下边,不愁吃喝不愁娘们,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可惜张三并不是寻常江湖武夫,他是北狄蛛网的一名蜂虿,与众多同门渗入江湖各大世家门派一样,他受命潜伏在龙鼎山,事无巨细,每隔一旬,便要据实禀报一次,遇到突发状况,可以酌情处理,至于情报的过滤筛选,并不需要他一个小小蜂虿来操心。张三眯眼喝酒,快活似神仙,他自认身份隐蔽,并未被识破,如今龙鼎山动荡不安,以他的威望,想鼓动二房三房的势力叛出龙鼎山并不算多难,此举也算大大削弱了北朝的江湖势力,这件事一旦做成了,他说不定还可以往那四足蛇的位子去靠拢!不过具体事项,还是要等上头何时发话。 张三心情渐好,喝酒也就愈发畅快,舌尖回着淡淡余味,突然闻到一阵沁人香气,浑身一震,瞳孔剧烈收缩,猛地站起身,张三眉头紧皱,朗声道:“来者何人?”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拴紧的房门门栓被看不真切的古怪手法切割,然后轻轻推开,张三随手抄起酒杯丢了过去,一袭锦衣华裳似七彩蝴蝶般飞入,不见任何动作,酒杯均匀的被一分为二,房门也随即掩上,张三后退到一根梁柱,正要拔出佩刀,抬头只见晶莹如雪的两抹衣袖展开。 好似日光下的晶莹雪花蓦然绽放,光彩夺目。 下一刻他便被勒住脖子,这让张三心中泛起悔恨,蜂虿按照蛛网内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胆,行踪一旦被人寻到,不能有丝毫侥幸心理,当即就要自尽,只不过张三这些年在龙鼎山混的风生水起,不认为会有人来杀自己,故而最近也就松懈下来,不曾想今个竟栽了跟头,因为来者不光是用一种古怪手法勒住了他的脖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能动弹的,似被茧丝缠绕成蛹,牵一发则动全身。这等手法,娴熟得就像巧妇下厨焖饭。 偏偏眼前女子,是那么明媚动人。 她高坐在横梁,纤葱玉指似勾起一物,轻声笑道:“你送给两百里外虎川镇另外一名玉腰奴的密信,我截下了。” 浑身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发出生硬的张三问道:“你是谁?” 她本来不想回答,忽地灵机一动,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眯起透亮眼眸,黛眉如画,娇声笑道:“花瓶。怎么样,这个答案是不是挺恰当。” 万万没有料到今日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的张三就差没有吐血,出身北狄蛛网,意味着他并不贪生怕死,甚至连剔骨之刑也能一声不吭受下坦然赴死,只不过身陷死地,毫无还手之力,偏偏凶手还是这样一个祸水般的年轻女子,被她出言调侃,就连凶狠都凶狠不起来。 她问道:“那只白笠还没死,要不你再写一封密信寄出去?” 张三平稳心神,问道:“这样我就能活?” 她平静道:“不能。” 张三嗤笑一声,“那我凭什么写?” 她眨了眨水灵眸子,媚声笑道:“我一直觉得能活久一些,是很走运的事。” 张三突然说道:“好,我写!” 她摇摇头,淡然道:“三言两语,既然套出了你不怕死,就不给你机会再在字面上动手脚了。” 她轻轻勾动手指,光华一闪而过,头颅落地,等到鲜血喷涌,才发现原来精舍屋内不知何时已是遍布细密不可见的银钱,此刻尽数被鲜血染红,好似千万缕红线造就的牢笼,可怜那死不瞑目的蜂虿,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没能见到这凄惨绝艳的一幕。 女子看也不看尸体,跳下横梁,裙摆坠地姗姗而行,找到那只象牙笔筒,一下子就拣选出了那根鼠须毛笔,以指作刀,割下与密信尺寸不差丝毫的黄宣,将早就编撰好的腹稿写于纸上,最后从丰腴胸脯间掏出那只白笠,放在书案上,解开捆绑丝线,摘出密信,仔细对比字迹,确认无误后偷梁换柱,紧接着放飞信鸽。 窗台边,她的目光随着那只白笠的飞行轨迹愈来愈远,眼神逐渐迷离,嗓音娇嫩似莺歌,“公子,可想煞奴家了......” 第95章 是敌是友 雨霖坪惊天动地一战以后,随着长房那女子和客卿张三蹊跷身死,本就动荡不安的龙鼎山一时陷入恐慌,夜色朦胧, 虬龙大岗红灯笼越挂越多,狂风怒号,摇摇欲坠。许多关系好的闲散清客都开始悄悄聚头夜谈,没来得及凑近仪门外和雨霖坪上那两场巅峰厮杀的欧阳家鹰犬,都听得心神荡漾。先是围剿那名上山寻衅的年轻剑客,赔本死了两名武力出众的客卿不说,连大股骑兵出动也没能拦下其步伐,乖乖,一气破百甲,剑仙手笔无疑。至于雨霖坪上的厮杀,远不是他们那些无名小卒可以评头论足的,只能说那长房儒生,简直神仙得不能再神仙了,竟是读书读出了一个陆地天人。 虬龙大岗议事堂,灯火通明如白昼,欧阳怀瑾换了一身墨绿长衫,坐在主座,台下依次是以金无涯和江枫为首的十余位龙鼎山大客卿,俨然已是龙鼎山话事人的欧阳怀瑾仿佛在一天之内褪去了所有稚气,语气平淡无奇,“龙鼎山非常时期,我娘葬礼一切从简,骨灰埋在老杏树下即可。” 台下的客卿无一例外对龙鼎山皆是居功甚伟,除了知晓些内幕的金无涯和江枫,其余人听到这句话以后不禁有些寒栗,好狠心的娘们,一天之内,父亲身死,爷爷被赶下山,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抹了脖子,正常人不说悲痛欲绝,至少也得装装样子不是,可听她的语气,就像是说别人家事似的。 位置上已是和首席客卿金乌无涯相对而坐的次席客卿江枫率先发话,“家主大义。” 虽说这名地位尊崇的客卿此时有些捧臭脚的嫌疑,不过碍于那家主二字,众人只能附和。 欧阳怀瑾眼神中不经意闪过一丝疲态,不过被掩饰得很好,转头看向金无涯,问道:“金叔叔,张三的死,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声叔叔,落在众人心湖,荡起了丝丝涟漪。金无涯并没有像江枫一样急不可耐表露出媚态,言语中依旧像以前面对欧阳长律那般云淡风轻,“回家主,金某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山腰精舍,只不过行凶那人似乎早有预谋,等我到地方,就只剩一具无头尸体躺在地上了,就连半点血迹都不曾见,只是隐约闻到一股清淡异香......” 话还没说完,在座武学境界最高的首席客卿金无涯瞳孔剧烈收缩,猛地站起身,望向门口突然出现的那道倩影,朗声道:“来者何人?” 欧阳议事堂香气弥漫,众人却是心弦紧绷,容貌柔美似邻家娇娘的华裳女子翩翩而来,轻轻勾动手指,毫不客气地扯来一只金丝楠木椅,翘着二郎腿斜坐于大堂正中央,小巧玉手搭在白皙脸颊,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欧阳怀瑾,嗓音空灵,“可惜,这长相稍稍差了点,当不成花瓶咯。” 说完,华裳女子嫣然一笑,十分悦耳。欧阳怀瑾只觉得头皮发麻,脸色凝重的金无涯自上到下打量了一眼,问道:“姑娘可是登榜孤影楼杀手榜的神凰城俏九娘?” 俏九娘三个字一出,众人只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 女子纤葱手指点在娇艳红唇,笑了笑,“不过随手记个名,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金无涯走到欧阳怀瑾身旁低语几句,见她点头以后,转过身伸手虚按,安抚台下客卿,笑道:“九姑娘谦虚了,孤影楼杀手榜总计也才只有五人,不过上榜的三名男子都只是仗着岁数大积攒了些名气,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金某看来,仅就杀人技击而言,叶陨擅长三清碎金身,该排第一,九姑娘不说位列前三甲,再不济也不至于排在末尾。不知姑娘此番造访龙鼎山,意欲何为?” 年轻娇嫩女子眨了眨妩媚眸子,笑道:“金无涯,金蝉州的江湖人士都说你这个人眼高于顶,怎么溜须拍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还要炉火纯青,难不成是馋老娘身子?劝你赶紧遏住这个念头,免得被我割下脑袋,做成人皮面具。” 欧阳怀瑾眼角余光瞥向被台下女子言辞羞辱的大客卿,从他的神色中看不到任何波动,台下的众人倒是窃窃私语了起来,身为家主的她站起身问道:“九姑娘究竟为何而来?” 女子饶有趣味说道:“当然是帮你们龙鼎山收拾烂摊子。” 欧阳怀瑾心神一紧,使了个眼色,金无涯和江枫即刻明了,以天色晚了为由头遣散在座剩余客卿。 等到欧阳议事堂内只剩下两男两女以后,欧阳怀瑾沉声道:“你就是我父亲提过的那人?” 女子耸了耸肩,靠在椅子上,慵懒道:“给你半炷香时辰,给我五个名字,哪怕是写留下来的这两人都无妨,杀完我就下山。接下来龙鼎山会和神凰城来往颇多,两者互为犄角,明面上龙鼎欧阳依然是金蝉州第一武学世家,但要作为神凰城的暗棋听候调遣。” 她一点朱唇,好似想起来了什么,笑声似银铃,“瞧瞧我这脑袋,都忘了这茬了,我已经杀了个不长眼的龙鼎山客卿,叫张三,是西瓶州持节令王万鼎那边的谍子,所以只剩下四个了。” 金无涯依旧云淡风轻,只是藏在袖里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然攥紧。 江枫怒容乍现,隐约有些发作迹象。 欧阳怀瑾深思良久,没来由想到那个男人说过一句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她虽不是大丈夫,但胸中气魄何曾弱于男儿?压下心中怒火,微笑道:“九姑娘说笑了,两位叔叔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他们,龙鼎山未来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至于剩下四个名字,可否多给些时辰,最迟不过子时,待我们商议一番,再交给姑娘可好?” 此话一出,两名大客卿浑身紧绷的气机顿时松懈一分 女子一挑眉毛,语气没了轻佻,正经问道:“可以。对了,我事先没有告知你,就把张三杀了,你不打算兴师问罪?” 欧阳怀瑾摇头道:“现在的龙鼎山哪有资格跟姑娘兴师问罪,不说神凰城自身实力本就不逊于龙鼎山,而且坐镇一个‘小王’,偌大龙鼎山,姑娘不也是如履平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欧阳泓永死了以后,持节令那边恐怕要落井下石,龙鼎山能否挑明了说是神凰城所为?九姑娘,你也知道,如今的龙鼎山不比神凰城那般鼎盛,经不起一位持节令的刁难。” 她平淡道:“还真是看轻你了,就依你说的办。” 欧阳怀瑾笑道:“以后龙鼎山要多仰仗神凰城帮持了。” 她没有答话。 又在议事堂等了一会儿,离子时还有半刻,华裳女子拿着一份墨渍未干的名单,遁入黑夜。 沉寂如昏睡老妪的龙鼎山,有一尾五彩斑蝶荡过。 第二天清晨,议事堂正厅多出了四颗新鲜头颅。 第96章 异乡逢佳人 孤零零来到龙鼎山,孤零零离开,在山脚下的酒肆随意打了些粗制酒装入囊中,背起小竹箱,青衫白底负东皇,腰间佩踏雪,梁尘终于觉得自己他娘的有点高人侠士风范了。 孤身上山,杀人所为何?梁尘缓行在被马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上,想了想,脑海里浮现最多的还是陈青山的言语,在梁尘看来,既然自己选择主动跳入深似万丈海底的江湖闯荡,甭管是潜泳还是狗刨,都只能算各凭本事自求多福,如青帮和杜月凝,想踏足关外,那就得有生死自负的觉悟,别人费尽心机拔高武学境界,功成以后立马跑去行侠仗义,梁尘身在北狄,自身都难保,不想着凑这个热闹,决心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要是被大浪吞没,肯定怨不得别人。 可欧阳居易这样的读书人,如何都不该这样潦草收场,再找一百哪怕一千个类似于儒家舍生取义换取天下清平的大道理都不足以填平心胸中块垒,实在是可惜可叹。再者想到许白,虽说心中早就隐隐觉察到他会为了大姐放弃某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舍命共赴黄泉,梁尘熟悉许白心性,注定走的无怨无悔,只不过心中至今仍是感伤颇多。梁尘这一辈子很少崇拜过谁,老阁主孟天枢是一个,再者就只有这位白衣剑仙了。梁尘记起那座城镇里桥头老槐树下的算命,猛灌了一大口酒,以往对于命理八字的卦辞谶语,只是听听,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娘亲走了,大姐走了,就连许白也走了,这难道不是逼着他去相信?梁尘又喝了一口酒,心想北狄难怪有那么多人愿意做魔头,开心便杀人,郁闷了还是杀人,杀着杀着还能捞到名声,不知不觉杀的人多了,竟还可以上榜,行走在被条条框框束缚好似座座雷池的江湖,最风流写意的,不正是那不守规矩四字吗? 当帝王的还有各种掣肘,常安城那个姓李的年轻皇帝,当真就愿意将本就威势滔天的梁衍加封为上柱国?就真愿意身为三朝首辅的苏仪执掌国柄乃至于权倾天下?既然口口声声把石宗宪当作心腹看待,为何又在他坐镇两辽以后,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兵部尚书头衔时不时把他扣在京城?统辖天下十九州的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做那北境藩王了。 酒量不俗的梁尘这一刻竟有些醉意,摇摇晃晃从怀里掏出那两封信,拆开查看,欧阳居易给自己那封关于武学心得的信,事无巨细,最多还是一些三教学问的见解,严格来说都算不上武学范畴以内了,梁尘在昆仑山三年,对融合三教根底这一大道并不陌生,所以这封信对自己来说大概只能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倒是可以留给二哥梁澈,以他的聪颖天资,相信大有裨益。紧接着拆开给老爹梁衍的那封信,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字,几乎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家长里短,唯独末尾一句两国大战秦北胜算不过三成。尤为刺目骇然。月明星稀,怀揣着这些思虑,梁尘不经意间加快了赶往五百里外神凰城的步子。 人间最高蜃空城超然大秦王朝之外,北狄有神凰城不服管制,这座城池又名敦煌古城,规模不小,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在人数上甚至远远多于蜃空城,至于神凰城为何能鹤立鸡群,超脱于北狄其余城池自立门户而不被朝廷领兵镇压拔除,众说纷纭,坊间有说是有“大小王”美誉的女城主其实乃北狄女帝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有说是她早年爬上了陈北玺的床榻,才被那位王朝军神当作禁脔养在北朝金蝉州,还有说是她年轻时风华绝代,北原大王拓跋昊苦苦追求而不得,害了单相思,之后才被允许在金蝉州扎根发芽直至根深蒂固,只要栀子金蝉几支持节令手底下的军队胆敢轻举妄动,这位统辖草原的王鹰就要亲率数万羌骑北上护驾。 市井坊间,一旦谈及这些个大人物的发家秘迹,总是会不自觉添油加醋,久而久之越传越玄乎,不过倒是很符合大众的胃口,仅凭一张嘴,便可以令人拍案叫绝,让当局者无可奈何。 就像提及北境小王爷,大秦朝廷上下尽是一些说他七岁就尝过男女之欢八岁便和不下百位女子同床共枕的壮举,要么就是说他是个荒淫饕餮能够一夜吃下女子八九人,梁尘对此从不在意,只觉得好笑,时常也会想自己若真有这份床榻杀伐的能耐该多好。要知道豪门大户里头,有多少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得了个世人眼红艳羡的开头,却因为床第鱼水一事,闹得个一枝红杏出墙来,士子花丛遍地走,最终落了个家破人离的惨淡下场。名士之所以风流成性,热衷于风尘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们贪图美色,委实是自家池塘干旱啊,便是一条鲤鱼跳入其中,也要难为水浅鱼肥,游动起来自然也会苦不堪言,感觉有力使不出,这才会有一些恪守礼节的刻板男子偶然开窍以后恍然大悟,发现男女之事,原来别有洞天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 梁尘起了玩心,故意摇晃,慢悠悠前行。 想了些那狗屁文人难以启齿的风流事,梁尘心情好转了几分,囊中酒水只剩下不到一半,想起过了这村就没酒水好喝了,便不舍得再喝,轻轻丢入小竹箱。 月色清凉如水,寂寞无人更无鬼,梁尘晃荡着哼起了李玄那小子在昆仑那会儿最爱唱的小曲,“大王叫我来巡山呐,巡完玉虚去香炉嘞,巡完香炉天就黑咯,躺着睡觉看月亮咯,嘿咻嘿咻。” “我家大王神通广大哟,喽啰我掳了小娘抱在怀,可怜眼前肥肉尝不得,啥时能翻身做那山大王嘞?” “呔,哪里来的妖怪,莫不是来抢我怀中小娘子,快快退去,岂能误了我抱小娘入老林,惊起飞鸟无数哟?” 梁尘胡言乱语,自说自唱,哈哈大笑,“等我当了山大王,不走不动不巡山,要叫喽啰抢闺女,豆寇二八抢,美妇徐娘也抢,咿呀咿呀哟。” 一名三天两夜不曾合眼一路狂奔等见到他便悄悄尾随其后许久的女子扑哧一笑。 梁尘转身望向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蓦地怔住,紧接着摊开双手,温柔笑道:“不巧,这位好看小娘子,恰逢月黑风高夜,怕是要入了喽啰我的怀里来。” 第97章 神凰 敦煌 轮回 女子眼波似水,眉梢尽是妩媚笑意,只是故作不解,嘟起嘴,摇头晃脑,没有急于扑到负剑书生的怀里。 “这位剪径蟊贼,难不成就是那山大王?” “错咯,在下只是一名小喽啰,给山大王抢小娘回去当压寨夫人,做好了这桩事,就能从小喽啰变成大喽啰。” “那你岂不是连山大王的压寨夫人都搂搂抱抱过了?更别说这月黑风高夜,你就算对小女子做什么,四下无人的,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是自然。不过你要真当了山寨夫人,跟山大王谗言两句,喽啰我岂不是小命不保?哼!小娘子休要勾引我,乱我心神,我此时虽是小喽啰,却有做大王的抱负,就算你真是水性杨花的女子,愿意与我衣衫褪尽来个坦诚相见,我也坚决不从!” “啊呸,你敢调戏我,给我家公子听到了,保准一剑刺死你。” “切,你家公子是哪位,有我几笑一飞剑,这般潇洒身手?更何况,我这么玉树临风,你家公子肯定比不上。” “小喽啰好大的口气,就你这长相,跟我家公子比,我想想,也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不信不信!小娘子,你可以辱没在下的学识,莫要侮辱在下的英俊相貌!” “唉,我家公子这几年三天两头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着终于能好好过个年了,可还没呆几个月,就又跑了出去。不过谁让我家公子抱负远大呢,就是可怜我这个苦命丫鬟,每天半夜都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听小娘子这么一说,你家公子确实有过人之处,我佩服得很!” 明月高悬星河灿烂,大好风景,尤为适宜孤男寡女风花雪月,这得是多无聊的一对男女,才会在深更半夜的泥路小径上闲聊家常。 东一句西一句说完了,华裳女子终于如翩翩彩蝶,飞入梁尘怀里。 梁尘轻轻抱着她的香软身躯,嗅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柔声道:“听了那么久的异乡浑话,还是你的声音最顺耳,能解我心忧。” 女子死死抱住他,头埋在他的宽厚胸膛,似乎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揉进他的身子,轻声道:“公子,那是因为奴婢是九歌呀。” 这一对主仆身份的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出北境,此时看似异乡重逢场面温馨,可这一路属于各自的跌宕起伏又有何人知晓?与之在意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始终笑颜以待。 “好了,九歌,松松手,我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公子,你如今可是高高高,高手啦。” “那也松松手,总不能让我一路抱着你走吧?” “咦,公子,你多了一柄剑哩!亮出来给奴婢瞧瞧?若是需要打磨利剑的技术活,就让奴婢来做好了。” “没大没小的,快松手。” “对了对了,公子,上次游历归来,在海棠院子里你说见过有些大剑客,胯下一剑戳美人,用得是不是这把剑呀?” “你这憨妮子,能不能有点规矩?” 梁尘哭笑不得,一只手轻轻揪起她的耳朵,微微用力,挣脱美人怀抱,柔柔看了一眼,只见她从背后悄悄掏出一只精致匣子,笑容灿烂。 梁尘心弦似乎被勾起,当即了然,接过匣子放于小竹箱,不忘伸手刮了下她的琼鼻,笑道:“你怎么来了?” 正是海棠院一等大丫鬟九歌的她眼神幽怨,咬紧嘴唇,一副楚楚可怜的我见犹怜相,吐字清晰道:“想公子了。” 梁尘佯装要打,她凑近身子,千娇百态,又变成一副任君采撷得模样,梁尘有些无奈,九歌俏皮一笑,拍拍手,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快步本来,牵过缰绳,她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就在公子走后不久,年初时分,徽州严老先生寿终正寝,小婉姑娘被岳将军接来了王府,安顿好以后,奴婢便动身离开北境,神凰城那边有王府的布局,另外王爷还命奴婢路过一趟龙鼎山,处理些烂摊子,顺势也敲打一下这座与金蝉州持节令交好的龙鼎山,没料到欧阳家风云突变,就连公子都牵扯其中。奴婢只好静观其变,暗中勘探几日以后,拔去一颗蛛网安插在那里的钉子,事后耍了个小聪明,跟新一任家主欧阳怀瑾说是西瓶州持节令王万鼎的谍子,本以为那年轻女子会兴师问罪,不曾想她竟有些城府,所以奴婢答应她由神凰城背下黑锅,赌现在的龙鼎山绝对不敢跟王万鼎主动提起这一茬,这段时间就由奴婢仿造那蜂虿的笔迹,输送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将公子涉及的那一部分抹去,暂时不会露馅,起码等公子走远了,两百里外的蜂虿才会知晓,运气好一些,说不定公子回到了北境,那些人才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梁尘翻身上马,弯腰伸出手拉起九歌,揽住她的纤细腰肢,脑袋搁在这位大丫鬟柔嫩的肩头上,开玩笑道:“万一这事情明儿就给捅了出去呢?” 她面容平静道:“无妨的,公子只管北行,就让九歌一鼓作气,先出手解决掉十几个蜂虿,事后往反方向去引,钓出大鱼慢慢迂回,相信他们乱了阵脚,自没有功夫追查公子的踪迹。” 梁尘眉头一皱,默不作声。 就连靖北王梁衍都称赞她有一副玲珑心思的九歌柔声道:“公子,奴婢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既然做了死士戌,可不就是得替主子杀人吗,惜命做什么?” 梁尘轻轻咬了她吹弹可破的白嫩脸颊一口,语气罕见严厉道:“不许这么说了,以后也不能这样做!” 她开心地笑了笑,后仰靠在宽厚胸膛,勾起手指轻轻划过那张做工一般的人皮面具,呢喃道:“哪里比得上我家公子半分英俊。” 梁尘不再提及这个话题,拿过她不安分的手,问道:“这些年你隔三岔五离开王府,一走最少就是半月,都是往北狄神凰城这边来来回回跑?” 九歌乖巧地发出一声轻腻鼻音,海棠院众多丫鬟,美女如云,各有千秋,俱是王朝一等风韵尤物的年轻女子,不去说西晋上将军苟曦的女儿绿竹,还有几名二等丫鬟也是风采卓绝,惢心是棋枰上的小国手,手筋棋力不输翰林院棋待诏,梁尘一开始拜师昆仑与老阁主下棋,之所以没有被老人贴去七目半杀的丢盔卸甲,这名丫鬟居功甚伟。擅长笔墨丹青,字迹灵秀,被赐名彩云的丫鬟,音律造诣也是上等。银蝶儿烹饪手法堪称一绝,自制糕点堪比宫廷御膳房的手艺,也就靖北王府家大业大,能让这些莺莺燕燕的奇女子扎堆在一座院子里,随便拎出去一位,都能让风流成性的中原才子痴迷入魔。同为大丫鬟的绿竹除了面对自家公子,其余对谁都是性子冷淡,难以靠近,九歌就要玲珑太多,偌大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是真正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掌事大丫鬟的,处处照顾大局,拿捏人心的力度炉火纯青,院子里一片祥和融洽,可以说都是她一手造就,梁衍曾说她做一位宫中受宠无数的贵妇也是手到擒来,实在不是空穴来风。 她把世间一切美好写在脸上,骨子里则是阴森寒冷,梁尘打小就跟她最亲近,约莫都是藏拙于胸的薄情人物,才亲密,就像霜雪覆盖的严冬,被困在阴暗地窖的流浪野猫,只能依偎着相互取暖。 梁尘好似想到什么,问道:“那照你这么说,你在神凰城不止有一重身份?” 九歌轻轻抚摸环住自己腰肢不知何时已然生出层层老茧的那双大手,点头道:“当然,神凰城势力纷乱错杂,纠缠不休,难以理清,奴婢进入的时候早,当时神凰城青黄不接,局势动荡,让我捡了个天大便宜,光是奴婢只晓得的大山头就有不下八座,其中除了古敦煌那一代便遗留在城中的三大老门派,呈现三足鼎立之势,算是在这副大棋盘上毫不避讳地斗狠厮杀,公子也知道北蛮子学咱们王朝以术治人,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斗勇场面,倒还有些看头。外来大派除去王万鼎和金蝉州持节令暗中扶持的两股,北狄宗门排名第七的卸岭一派,其根基就在神凰城,也算元老了,但不怎么参与斗争,都是忙乎些钻山盗墓的倒斗营生,其余两股都是豪商大贾攒簇起来的势力,个个都是人精,老于世故,行事油滑得紧,公子莫要小觑了,商人为利,浑水摸鱼的功夫,称得上天下第一。” 梁尘感慨道:“这里边的门道还真是不少呢。” 九歌依偎在那胸膛,闭上那双晶莹剔透的摄人眸子,轻声道:“前段时间,奴婢只听说草原上有一位东方青衣的不记名弟子,挫败了拓跋唐竹的嚣张气焰,便知道一定是公子了。” 梁尘捻了捻她鬓间的青丝,笑道:“你和我啊,就像是街头街尾的两个小乞丐,等碰头了才知道,原来是难兄难弟。” 九歌故作哀怨道:“可奴婢是女子呀。” 梁尘不搭这个腔,想起龙鼎山,感概颇多,温声笑道:“去了趟龙鼎山,见到了梁衍的旧友欧阳居易,他让我转交一封信,我看过了,不急着送,你有时间再带回王府。” 九歌点头道:“好的。” 梁尘轻声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儒圣,那也是圣人啊,没想到却被困在这龙鼎山二十年,到死都没有走出去。九歌,换做你是他,会如何做?” 九歌细细抚摸着梁尘干皱许多的手背,轻声笑道:“奴婢哪怕成了儒圣,那也是公子的丫鬟,当然万事都听公子的。” 梁尘好气又好笑,正要出手教训一下伶牙俐齿的自家大丫鬟,她突然转过头,仰着削尖下巴,一张精致脸庞,没了俏皮神色,说道:“公子,不是说九歌,而是那些埋在阴暗尘埃里见不得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逐渐被遗忘,连死都没有名份的人,你一定要记住他们的好。” 梁尘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我记下了。” 消息的来回传递,远没有信纸上寥寥文字记载的那般轻松,靠得乃是无数人命和淋漓鲜血造就。战场上是斥候尖兵,阴暗处就是密探谍子,后者虽不是那么波澜壮阔,却更是无声处响炸雷。 “九歌,这匹马不错,是北狄的名贵品种?” “是照夜玉狮子,近些年,一匹马市价已经炒到了六十两黄金呢。” “哦?你从神凰城骑过来的?啥身份,那么牛气。” “保密。” “胆肥了你,不说?我可挠你脖子了。” “别,公子,别挠脖子!” “嗯?你说不要就不要,谁是公子谁是丫鬟?” ...... 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自然做不到日行千里,除非是大秦王朝驿站连绵的驿马,遇到了突发军情,需要八百里加急,但那也是建立在三十里一换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达到近乎极限的日行八百里。春秋大战中,倒是出现过日行千里递送军报的罕见例子,不过那次广为流传的事迹,中途忽略了数十座驿站,跑死了三匹价值连城的名马。这匹脚力耐力皆不俗的照夜玉狮子,虽说赶路不急,但也没太停留,足足用了四天三夜才看到神凰城的巨大轮廓。 五更破晓,神凰城夜禁森严,此时尚未开城,依偎在梁尘怀里睡眼惺忪的九歌提议先去神凰城外万佛窟瞧一瞧。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形。万佛窟有大佛菩萨飞仙等雕像共计一万八千余座,是世间当之无愧的佛门圣地,仅次于菩提山鸿胪寺和西域天竺。 万佛窟与许多宗教胜地不同,不建在山顶,不求那山佛同高,只是平地建起,或者挖山而雕,可以让远道而来的游人信徒去往山顶饱含风光。唯一主佛也是嵌山而造,无需登山。 万佛窟洞内须弥台供奉三世佛,即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未来弥勒佛。正中一尊高达六十余丈,面颊清瘦,脖颈细长,体态修长,偏袒右肩式袈裟,两侧四十余丈,左右侍立二弟子、二菩萨,左右壁还各有造像,都是一佛、二菩萨,着褒衣博带袈裟,立于覆莲座上。 远远望向高耸入云的佛像,九歌柔声道:“主佛身后还有八十一朵青莲,每朵莲座上都有一尊供养菩萨,北狄以前信佛者众多,这八十一尊菩萨几乎都被权贵人物瓜分殆尽,香火鼎盛,恐怕连南楚鸿胪寺都比不上,更别提宗神寺了。” 梁尘会心一笑,抬头近观。 主佛施无畏印。 主佛窟内四壁的浮雕一佛五十菩萨图明显是旧西晋吴邛的绘画手法,联想到自己房间里那幅洛水神女图,让梁尘印象颇深。又有圆雕石刻,栩栩如生。 梁尘虔诚低头,双手合十。 北狄浩浩荡荡的灭佛气焰不出意外会燃烧得更加猛烈,梁尘礼佛依旧。 九歌不信佛,但也跟着自家公子的动作,照做了一遍。 驻足良久,忽地记起一事,梁尘笑道:“我这次碰到个和尚,你猜猜是谁?” 九歌煞风景说道:“慧威僧人,宗神寺住持,白衣僧人罗法华的师叔。奴婢知道公子这趟来是要找他,又听公子这么说,肯定这和尚无疑了。这位佛教圣人确实了不得,要不然怎么说他菩萨心肠普渡众生,岂独深潭蛟龙知听讲。金刚怒目狮子吼喝,可教东海之水扬巨波。” 梁尘当下有些忧郁。 她偷偷捂嘴一笑。 她后撤了两步,遥望山顶,伸出手指着一片云雾缭绕的空地,轻声道:“才得到消息,女帝要请国师玄武真人在此盖下一座道观。” 梁尘自言自语,语气平淡道:“山中佛道两相争吗?” 梁尘离开了万佛窟,拉着她一起上马,驰骋向神凰城,九歌问道:“公子,佛门说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个去处,是谓六道轮回,是真的吗?” 梁尘平静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想了想,回眸望去。 她生下来便是漂泊四方,因缘际会,孤零零来到北境王府,遇到了身边这个一辈子也忘却不了的人,能当他的丫鬟,她已知足,当了死士,更不会有一句怨言。既然注定是说死就要死的命运,总想着把自己给了他,她才死得心甘情愿。早些死,若是佛家说的没错,真有生死轮回,那就这辈子趁还活着赶紧虔诚信佛,乞求投胎再做一名好看女子,说不定还能再遇到他。 她不想活到人老珠黄的那一天。 太丑了。 梁尘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说道:“九歌,以后我要有了女儿,不管是哪个女子的,都由你来帮着教她读书写字,梳妆打扮,好不好?” 她身躯一颤,耳根红透,不过仍是摇头笑了笑,“公子,奴婢只是一个不值钱的丫鬟。” 梁尘沉声道:“什么值钱不值钱,再让我听到这话,我真恼了。” 九歌心里苦涩,低下头。 梁尘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前虽然说过一次,但那时候小,不作数。现在我再说一遍,记好了。” “你是我的女人,也是家人。” 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素来以冷血杀手俏九娘之名着称于世的她,听到这句始终珍藏在心底最深处胜过一切金银财宝的话语,蓦地红了眼眶。 第98章 吾心安处 万佛千窟列鸣沙,崖壁纷披五色霞。神凰城如同大漠勾勒而成的一方乐土,为城中七八万百姓挡去了数百年的风沙侵蚀。神骏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不走正南门,骑向东门,梁尘知晓一些神凰古城当年建造布局,东门而入就像是常安城由青龙入皇宫殿群。不过有心思细腻,同时又在神凰城扎根多年的九歌把持,梁尘乐得悉听尊便,也不多叨叨。临近东门乘象入胎门,九歌翻身下马,说要给公子牵马入城,梁尘没有答应,说要一起下马步行,九歌执意接过小竹箱背起,一主一仆,并肩走向东门,两排分别站有体型魁梧的披甲持戟侍卫,手中大戟涂油钝锋,都是礼制棨戟,独具匠心,见着了华裳彩袖的九歌,赶紧跪下,层层递进,动作出奇的一致,跪了不下百人,梁尘一头雾水走过了东城门,视野豁然开朗,果然如天机阁所藏古敦煌地理志描绘,神凰城东侧麒麟宫近年不知遭遇何等变故被一劈为二,两者位置泾渭分明,分作南北双宫,南边青鸾宫,北边玉清宫,水火不容。梁尘跟着九歌往北牵马缓行,脚下踩着的地面是由厚重金砖铺就而成。走到一扇缓缓打开的沉重宫门之前,还不忘蹲下身子叩指敲了敲,朱门后头亭亭玉立的俏丽宫女见到这一幕,都在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嫌弃这个外地佬也忒没见过世面了吧。 梁尘站起身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是城主的心腹还是玉清宫的小头目?” 九歌笑了笑,“兼而有之。” 梁尘也不再发问,毕竟神凰城势力错综复杂,这些甲士宫女的身份想来肯定不会清白到哪去,还是少言语的好。一路穿廊而过,满目锦绣辉煌,中途将照夜玉狮子交给宫女送往马厩,然后便到了内廷宫苑,在一座悬绮霰斋匾额处停下,九歌推门而进,转头笑道:“公子就不怕奴婢是双面谍子,这趟带你来神凰城是引君入瓮?” 梁尘一笑置之,踏入房中,突然愣住,竟是和靖北王府海棠院房间布局如出一辙,文玩雅器,香炉画卷,笔墨纸砚,无不是透露出一股熟悉感,梁尘伸手抚摸一只插满水晶球白菊的汝窑花囊,指尖再划过雕龙画凤紫檀书案桌面,抬头看到床被,秋香色金钱大蟒栩栩如生。九歌望着梁尘怔怔出神的侧脸,心里充斥着莫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温柔道:“公子到家了。” 看到自家公子云里雾里的表情,九歌也不再卖关子,放好竹箱,拉着梁尘到靠窗床榻上躺着,娓娓道来:“神凰城主是奴婢的亲姑姑,在靖北王府的暗中扶持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奴婢当初被送到海棠苑,可以说是质子身份,不过王妃待我如亲生女儿,教我梳妆画眉,诗词歌赋,传授武艺,奴婢反而和姑姑不怎么亲近。姑姑也是个命苦人,本是北狄皇帐的贵妃,被女帝所在的独孤氏一族栽赃陷害,这才争宠落败,失了唾手可得的皇后位置,不过宇文先帝有一封金匮遗诏,说是不许当时身为皇后的独孤伽蓝杀害姑姑,还要她保姑姑一世平安。姑姑家族衰败,只得带着奴婢颠沛流离,性命虽无太大顾虑,可也尝遍了世间疾苦,当下诸多流言蜚语,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后来遇到边境上的大将军和王妃,才算时来运转,加上陈北玺刚入军时受过姑姑不少恩惠,他成为北狄一人之下的军神后,对神凰城多有庇护,城内偶然发生一些逾越规矩范畴的事情,北狄王庭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些年姑姑愈发操劳,主要是北狄女帝年纪大了,耐心恐怕快到了极限,还有跟陈北玺的那些情分也用得所剩无几了。” 九歌盘膝而坐,梁尘枕在她的光滑大腿上,她轻轻揭去那张面具,解开系发绳带,替他梳理散乱发丝,梁尘闭着眼睛问道:“你姑姑此时也在城中?” 九歌语气平静道:“前些年大魔头鱼飓洛一路北上途经神凰城,姑姑跟她一战,伤得很重,没撑过半年就死了,鱼飓洛当时原本要先屠城后毁佛,姑姑就划开麒麟宫,留下一座青鸾宫给这尊大魔头当行宫,算是殚精竭虑这些年最后给神凰城请来了一位战力无双的供养大佛,神凰城因祸得福,就连北狄女帝都停手了许多渗透,甚至撤出了蛛网势力,魔道第一人现在虽然是名义上的青鸾宫主,只不过这些年始终没有露面。姑姑死后,秘不发丧,由我接替玉清宫主,姑姑临终遗言,何时鱼俱洛入主青鸾宫,等于神凰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靠山,我再去登位城主,届时颁布她的死讯。” 梁尘眉头紧锁,这趟北狄之行,鼎鼎大名的魔头鱼飓洛,据说还是个女子,凶名堪称如雷贯耳。 梁尘缓缓睁开眼,问道:“鱼这个姓并不常见,有些印象的,也就是千年前一统天下的大隋皇帝,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九歌摇头道:“不管北狄两朝各方势力如何探查,都搜不到蛛丝马迹,我听姑姑说,这名女子身负异相,气质英武,但眉眼又藏了些妩媚,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是男还是女。相貌姿容,比起意气风发之年的陈北玺还要更胜一筹,唯独爱穿白衣,不持兵器。不过近年冒出来一些传言,这名魔头竟有磨镜癖好,身边出现过几名绝色女子,被当作禁脔玩弄,其中不乏豪门千金,当初神凰城也曾送出过一位花容月貌的倾城佳人,鱼飓洛有金兰之好,应该不假。” 梁尘握住九歌那只不安分的柔嫩小手,轻轻搓揉,问道:“照你这么说,那鱼飓洛见了你,不是肯定要起歪念头啊?” 九歌娇笑道:“奴婢这点儿姿色,恐怕入不了人家大魔头的法眼。” 梁尘回了句,“放屁。” 九歌低头凝视着他的那双漆黑眸子,深邃似星辰,吐气如香兰幽怨道:“公子,你以前说过,等奴婢长大了,就吃了奴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奴婢长得还不够大吗?” 梁尘瞪大眼睛,绝美脸庞愈发贴近,两人对视,香气弥漫,她看似媚眼如丝,春意荡漾几许,可是眼波底部,仍是藏不住那种不谙床第之事的女子娇羞,梁尘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妮子到底借了几近胆子,还跟我来这一套,难道不知你家公子是花丛圣手,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梁尘胸膛似被一物触碰,不由有些发热,但没有丝毫难为情,细心帮她捋过散乱青丝。倒是只跟几位海棠院妹妹偷看过一些禁书的九歌,心血来潮,有了胆大包天的开头,不知如何收尾,被梁尘这一挑弄,九歌满脸通红,梁尘见她脸颊眼眸娇羞的似乎能滴出水来,不再让这名可爱大丫鬟难堪,敲了敲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别瞎捣鼓了,我先洗个澡,然后安安生生睡一觉,今儿也不养剑了,睡个踏实,什么时候自然醒了,再说其它事。” 九歌如获大赦,羞红了脸,弯腰下榻穿了绣鞋,有贼心没贼胆的她落荒而逃。 约莫半个时辰后,九歌领着梁尘来到一间侧房,正中插屏后拜访有一只水雾氤氲升腾的黄花梨木浴桶,热气蒸熏,明明没有点燃香炉,撒下花瓣,就已是香气扑鼻,梁尘瞥了一眼脱了华裳羽袍只剩贴衫的九歌,这便是海棠院一等大丫鬟的独家天赋了,天生异香,沁人心脾,每逢初春,甚至可以招来蜂蝶,那幅女子行走被成群彩蝶环绕的画面,实在妙不可言。士大夫癖好玉人一类的名贵珍玩,比起她的“活色生香”,实在不值一提。 九歌帮着他褪去衣物,这些活熟能生巧,她是海棠院子里唯一的贴身丫鬟,只差没有通房而已。梁尘此时瞧着脸颊娇红的小娘,笑问道:“以前你可不这样啊,怎么今个儿竟如此害羞?是因为刚才?哈哈,自讨苦吃。” 梁尘走入水温适宜六分满的浴桶,九歌细心娴熟地帮他擦拭身体,柔柔捏肩,真是久违的浑身舒坦,神仙生活。 九歌看到肋部一处玉皇楼傍身都不曾褪掉的伤疤痕迹,触目惊心,一阵揪心,嘴皮颤抖。闭目享受的梁尘淡淡说道:“运气太差,草原一行,拓跋唐竹身边有两名一品高手,他们三个人一起围剿我,被我逃出包围圈以后,给恼羞成怒的琴剑山庄浣溪沙孛术鲁达达一记雷镖削掉了块肉。” 九歌默不作声,踮起脚走进木桶,脑袋搁在梁尘肩膀上,轻声道:“公子,坐下吧。” 梁尘说了句好。 她并未脱去贴衫,半蹲在宽敞木桶内,绕指缠柔。衣衫湿透,大好春光若隐若现,此时此景,旖旎香艳。 当九歌如一尾小巧锦鲤游至身后,摸至身后一大片细碎疤痕,梁尘笑了笑,“前不久跟孤影楼叶陨打了一架,断了她两根琵琶弦,她的三清碎金身,真不是吹出来的,让我吃了好些苦头。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果然见这着个这些凤毛麟角的三清高手,绕道跑路才是上上策,一开始觉得她是跳过金身入的三清,战力应该跟孛术鲁达达这类金身境大致相同,高不到哪去,可以尝试着过两招,他娘的,大错特错。一品三境仅就三教宗义而言,似乎并无高下,不过在江湖上,一境之间的细微差距,那就是天壤之别了。对了,九歌,你不是被人叫做俏九娘吗,现在是啥境界?” 九歌香软身躯贴住梁尘,眼神迷离,柔声道:“既是金身初境,也是三清伪境,杀寻常人足矣。” 梁尘闻着天然如龙涎又带有兰花芳沁的体香,说道:“行了。” 九歌乖巧哦了一声,率先起身离开浴桶,小心翼翼拿一方挂在插画屏上的绸缎布子仔细擦干净双手水渍,这才捧起一堆洁净衣衫,上头叠放有一件雍容华贵巧夺天工的紫金袍,竟是中原皇室的一袭紫金蟒袍。 梁尘走出水桶,好奇心驱使,走近端详,讶异道:“这蟒袍工艺是后梁皇家织造局的手笔,怎么到了北狄神凰城?” 九歌俏皮一笑,“当年后梁灭国,中原士子北逃,其中一位便是开封织造局的头目,他私藏了这件尚未来得及面世的蟒袍,私贩牟利给了一位辗转到神凰城的权贵,后者又赠送给姑姑,其实还有一件,手上这件本来是后梁国主要送给狩边剑皇叔叔的儿子,尺寸大小与公子合身熨帖。另外一件织金黄袍,奴婢穿了还差不多,公子来穿就太捉襟见肘了。先试试这件。” 梁尘也没拒绝,反正是在北狄,你别说穿亡国蟒袍,就是私下穿上李家天子的龙袍,也没有谁闲着鸟疼去弹劾你大逆不道。在九歌细心服侍下穿上了这身后梁皇室的紫金蟒袍,头戴紫金冠,头冠熠熠生辉,两侧各有锦色带子下垂。 梁尘站在一面等人高的紫檀底大铜镜前,终于露出天下人许久不得见的英俊真容,贵气逼人。尤其练剑以后,身子骨愈发健壮,玉树临风。九歌眼神沉醉,一时竟看痴了,轻声呢喃道:“便是世间的皇帝,让九歌看,也不如公子能衬起这身紫金蟒袍的华贵。公子不做那千古帝王,实在太可惜了。” 梁尘笑了笑,“天底下哪会有我这样的皇帝。试过了,还得睡觉去,别糟蹋了这件好衣裳。你也换身衣裳去,这神凰城昼热夜冷的,别冻着了。” 褪下那身紫金蟒袍,梁尘回了房间,随手抓起紫檀茶几上琉璃盏放有的金丝橘,剥了皮,囫囵吞下,解渴以后,伸了个懒腰,仿佛卸下了一路走来所有的疲惫,倒头就睡。 九歌轻轻走来,心思细腻的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橘子皮,有些心酸,然后坐在床头,听着轻微鼾声,揪心不已。游历之前,紫檀茶几上琉璃盏里的这种品质金丝橘,便是她剥了橘丝,他也不见得会吃,还有从小到大,九歌向来都是看着他睡下了,才会回去休歇,何曾见过他打鼾一次?这得有多累,才会如此? 她侧身躺下,一手托腮,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安逸脸庞,轻声道:“公子,你现在是奴婢一人的了,不贪心,哪怕只有一天,也很好。” 第99章 碎碎圆圆 梁尘醒来时,已是隔天黑夜,睡眼惺忪望着那道熟悉背影,红袖添香,紫檀几上的珐琅三足熏炉轻烟袅袅,也不知她是刚来,还是根本就没走。 梁尘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视线不经意瞥向叠放好的紫金蟒袍。听到动静的九歌转头望去,看到公子醒了,缓步走去,熟捻公子脾气的她拿过一身干净底衫,脱鞋上塌半跪着帮他换好,再伺候穿上那件紫金蟒衣,她两根手指细细划过沁凉蟒衣,站在他身前,眯眼笑道:“公子,真的不当皇帝吗?” 梁尘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想想就行了,要是真做了皇帝,尤其是勤政君王,别的不说,单说每日的言行举止,都会有起居郎和太监跟在屁股后头拿着纸笔记录,太不自在。不过要是做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帝王,舒坦是舒坦了,可一旦亡国呢?你想一想送给你姑姑那件龙袍的旧主人,他的那些嫔妃,梁衍攻下开封以后是没怎么样,广陵王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城可是尝尽了甜头,连皇后公主都一并成了这位藩王的胯下玩物,后来西晋和东海的宫女妃子,足足六千多人,为何在国破前夕,不是投江而亡,就是葬身火海,连尸身都不愿留下,还不是因为这个前车之鉴。” 九歌叹了口气。 梁尘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不过只是穿穿也无妨。” 她嫣然一笑。 她正要下榻去准备些吃食,梁尘摇头示意不用,问道:“我想出去走走,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惹麻烦?” 九歌一边拉着他下床,一边温言答复道:“无妨的,姑姑治理神凰城,向来以外松内紧着称于栀子州和金蝉州,就说那夜禁令一下,如有违反,被更夫发现,禀告给巡视夜骑,后者可以先斩后奏击杀当场。听姑姑说这夜禁令是效仿大秦,当初推出时,效果可想而知,并不算好,她也不急,后来有一名金身初境的魔头游历至神凰城,半夜子时,还在城中大摇大摆行走,姑姑得到消息,非但没有息事宁人,而且还一口气出动了麒麟宫外的全部侍卫,大概有六百二十骑,那一场街道巷弄的围剿厮杀,血流成河,魔头首级事后被高悬城头,自打从那以后,神凰城好些年没有人敢挑衅禁令了。” 梁尘和她并肩走出绮霰斋,一个玉带紫蟒衣,一个霓裳大彩袖,好似神仙眷侣。清风习习,这一对身份诡谲的公子丫鬟在异乡沁凉月色下散步,轻松惬意。走到两排尽是朱红宫墙的内廷小道时,梁尘伸手在一堵红墙中间轻轻抹去,问道:“六百骑围剿金身境高手,你给说说是怎么个杀法。” 九歌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北狄小有名气的魔头,几乎没人成群结队,都是喜欢单走,可也不会主动和朝廷势力闹翻,两者大抵可以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北狄律令宽松,也就很少会出现这种硬碰硬的厮杀场面,那名魔头之所以誓死抵抗,可不是他心气高骨头硬,而是姑姑亲自动身前去压阵,带了神凰城几名武道高手,他除了抵死相抗,别无选择。神凰城有八九万人,守城士卒被称作金吾卫,都是轻甲骑兵,一半扎根在麒麟宫,另一半则在城外。其中有七十多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身手远胜一般北狄骑兵栏子,他们都是犯了事,走投无路,才投靠了神凰城,姑姑也十分大度对这些人以礼相待,对于有功者,甚至将一些水灵宫女赏赐出去。那场街巷战事,大致来说,先是城中屋顶埋伏蹲有弓弩手,不是不能在多安排一些弓箭手,只不过射程有限,一百人绰绰有余,其余八百骑兵屯扎于街头街尾,四骑并列前冲,一轮冲杀,两端各自出四十骑,分别由一名武力不俗的校尉带队,死伤殆尽以后,屋顶密密麻麻的箭矢就会一拨拨激射而下,不给魔头喘息换气机会,等下一批骑兵结好阵型,就收起大弓,恢复臂力,配合十分有序得当。不仅如此,这里头还藏有一些阴险门道,除去麒麟宫六百持刀金吾卫,还有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三十金甲力士,专门针对江湖上在神凰城以武犯禁的宗师人物,这些人不擅长马战,就被姑姑偷偷分散安插在了冲锋队伍中,每次两人或三人,伺机偷袭重创,屋顶上也藏有一批,他们准许量力而行,败了以后也能退走,身份和职责等同于江湖刺客。如此一来,第五次骑兵冲杀,魔头不堪重负,力竭而亡,身体淹没在重重马蹄,被踩成了一滩烂泥。” 梁尘点头说道:“这很像咱们龙骧军当年对阵后梁的那名狩边剑皇,都是铁骑和死士双管齐下交替往返,加上那位皇叔心存死志,这才有了春秋大战里第一个让整座江湖寒心的一幕,上次龙鼎山,我之所以那么轻易杀上了山,说到底还是没有一品高手出面阻拦,而且配合不够娴熟,那批弓弩手距离较远,对我造不成实质性伤害,而且出手的那两名客卿,都不是强于厮杀之流,纸糊的境界,我要再不能轻易击杀,这趟北狄算是白来了。对了,我挺好奇两百年前公孙剑冢那一代巅峰十三剑倾巢而出,是如何破得北狄万骑,以前问过二嫂,她只是笼统说了个大概,神凰城这边有没有文献记载。” 九歌笑道:“姑姑是个武痴女子,除了珍藏天下名器,还有一些冷僻秘笈,再就是喜好点评天下武人,都记录在册,奴婢对这些不感兴趣,公子若是想看,待会奴婢去翻一翻,应该不难找。” 梁尘笑了笑,“无妨,我一时半会不急着离开神凰城,想看看这一座城池究竟是如何运作,你尽管先忙自己的事就好。” 九歌挽着梁尘胳膊,丰硕胸脯真可谓重量惊人,笑靥如花,“对奴婢来说,天底下最大的事,就是伺候公子。” 梁尘一笑置之,感慨道:“这里真像是皇宫紫禁城,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座,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早知道当初碰上刻字九龙壁的东方闻樱,就多问几句了。” 九歌轻声道:“这里倒也有宫女太监,但不算多,就几百人,不好跟常安皇宫去比较,据说常安监察院出了一位霜发院首,跻身三清境以后,只修杀力,故而相当于自断万象之路,好像年轻时候就白了头,不过能跟东方青衣死磕百招不落下风,也算是个奇葩。奴婢这座麒麟宫,内侍外廷大小老幼男子都没出息,倒是宫女个个姿容不凡,姑姑以前跟六王坟古墓派一位密妃小宗主以姐妹互称,这个门派一开始作风极为正派,后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北狄第一大魔教,门派里女子居多,极其擅长蛊惑男子,采阴补阳,培养出来的女子更是狐媚绝品。不过现如今划分成两派,一派便是奴婢之前说的女子泛滥,扎根于六王坟。至于另一派,大宗主陶云泽将女儿嫁给陈阎以后,主动与前者切割,带着当初跟随他的亲信一同迁徙,陈阎对他的这名老丈人十分敬重,不惜投以莲华州兵力支持,效果可想而知,如今陶云泽的名声,早已胜过六王坟不知多少。” 出了内廷小道,视野豁然开朗,九歌靠在梁尘肩膀,伸手指着一堵宫墙上的壁画说道:“麒麟宫的飞仙舞,又名敦煌飞天,听姑姑说,就脱胎于古墓派的一门绝学,公子要不要看?只听说有无数男子瞧见以后发疯入魔的,还没听过有哪人看过可以老僧入定的,因此又有天人舞一说,说的是谁能巍峨不动,便是那证道仙人了。可惜神凰飞仙舞比较古墓派的天人舞,不过只有其六分形貌三分神韵。” 梁尘对大丫鬟没有任何隐瞒,直截了当说道:“当然要看,不看不白看,就算没法子证道天人,养养眼也是好的。” 九歌笑容皎皎如浅月,眼神秋波没有半分幽怨意味,尽是柔情写意,这便是她的乖巧伶俐了。 梁尘搂住她的纤细腰肢,跃上墙头,一路长掠,好似蜻蜓点水,挑了一座神凰城轴线上最高宫殿的屋顶蹲坐下,脚边就是脊兽,松手以后,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明月,梁尘伸手指了指,轻声道:“记得很小的时候,好像对什么都忍不住好奇,就问别人月亮上有没有神仙,身边人都回答了一遍,答案各有不同,我娘亲说有的,凡人飞升,便能住在望舒宫阙。梁衍没个正经模样,也说有,还说那天上下雨就是神仙在云端撒尿,打雷是放屁,下雪是窜稀,那会儿害得我每逢天上有动静,就赶紧跑回房间,说啥都不愿意出门。那时候大姐和二哥经常打闹较劲,二哥不信鬼神,说没有,大姐就偏偏说有,有一次中秋赏月,大姐抱着我,没好气说她死了,肯定要在月亮上看着我,还说阿澈你不是不信月亮上有神仙吗,那你死后就再也看不到弟弟了,也就是从那以后,二哥再也不提月亮的事了,大姐对此还有些愧疚。你也知道我二哥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也就只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上吃瘪,小时候被大姐欺负,后来被我二嫂管着,什么军事国事天下事,他向来便是从容应对,处变不惊,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料敌于先百战百胜。记得小时候打雪仗,二哥总是折腾得跟结阵打仗似的,有一次竟然挖了条战壕,乖乖,我和大姐联手都没用,都给砸了个鼻青脸肿,事后我在他衣领子塞了个小雪球,他追着我打了半座王府,嚷嚷着什么哥揍弟,天经地义,大姐觉得好玩,也跟着二哥追来追去,梁衍没义气,就搁那傻乐,我被二哥雷声大雨点小拾掇一顿以后,就去追杀幸灾乐祸的梁衍跑了半个王府,真解气啊。现在长大了,再回过头来看,天底下还有几个梁衍这样的憋屈老爹?我觉得应该没有了。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气糊涂都算好的了。天机阁三年回来,及冠以后,我也不想什么雄图霸业,就只是想着替他和二哥分去一些肩头的担子,好让梁衍能度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什么家国大义,狗屁罢了。” 九歌小巧的身躯依偎在梁尘怀里,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出言劝慰。 梁尘遥望九天,叹息道:“真的有因果轮回一事就好,我愿意相信佛家,也愿意相信许白。” 九歌柔柔道:“许剑仙天人修为乃是登至峰顶,再造极境,他舍命求轮回,天上神仙一定会开一线鸿蒙的。” 梁尘视线模糊,呢喃道:“手中三尺剑,敕令天门开,这种霸气无匹的活计,这辈子还会见到吗?” 梁尘摇了摇脑袋,轻声笑道:“江湖还是太小了。” 九歌鼻尖轻轻往他耳边凑了凑,温柔道:“江湖再大,没有公子,奴婢也不会走出一步。江湖再小,只要公子在,哪怕被挤压粉碎,奴婢也要涉足。” 九歌微微挺直娇躯,歪着脑袋,一只手轻轻点在她公子的额心美人痣,柔声道:“公子,这颗美人痣,奴婢以前做梦都想摸上一摸。” 梁尘没有阻拦她的小动作,闭目缓缓说道:“九歌,等我离开神凰城,你也回北境,别再做什么死士暗棋了,以后做我的侧妃。我只要开口,梁衍肯定会答应,他向来不以身世看人,这点你也清楚。梁衍以前给我物色过那么多女子,她们都有机会做得,你就做不得?” 九歌笑着摇了摇头。 这兴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答应。 梁尘睁开眼攥住她的手,皱紧眉头。 外表柔弱骨子里冷血且异常执着的九歌眨了眨透亮眸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做了侧妃,还怎么帮公子杀人啊?” 梁尘没好气道:“你就那么喜欢杀人?”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梁尘瞪眼。 九歌躲入他的怀里,蜷缩如小猫,轻声道:“是九歌不讲理了,奴婢本该万事都听主子的。” 梁尘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将心比心,我俩都有不讲理的地方,但是这句话,我不会收回。” 她没有答复,只是抬头望明月,几分重影,碎碎圆圆。 第100章 无情似有情 明月高悬,主仆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过了一会,梁尘送了九歌回去休息,然后独自回到宫殿楼顶发呆,期间滴血养剑踏雪,不知不觉,拂晓已至,朝霞缓缓于东方天际绚烂绽放,梁尘眯眼望向远方苍穹的瑰丽景象,此时恰好麒麟宫晨钟响起,声声相传,不绝于耳。兴许是龙鼎山酣畅淋漓厮杀了一场,梁尘胸中豪气鼓荡,浑身气机运行速度远超平时,踏雪剑芒暴涨。 这柄与他最为亲近的飞剑脱手而飞,金光乍现,不受控制,欢快萦绕。 养剑一年多,剑身通体沐浴佛陀金黄血液以后,成就无上剑胎,今日终于剑胎圆满。 梁尘欣喜若狂,要知道踏雪剑本就是当世名剑,不过只是属于飞剑之列,品秩排名才不得靠前,如今剑胎圆满以后,绝对能迈入前十行列,已经是可以跟公孙剑冢飞鸿剑平起平坐的存在。 梁尘笑容灿烂,五指翻动,飞剑环绕,好似一个情窦初开的娇憨女子,越看越想笑,这兴许就是枯燥乏味武道一途中不太多见的乐趣所在了,不光习武,世间万事大抵都是如此,苦心人天不负,如果再碰上一些机缘,就会出现各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会有井底之蛙跳出桎梏豁然开朗的惊喜。梁尘收起踏雪回软甲剑囊,轻轻一跃,跳下屋顶,行走在玉清宫中,返回绮霰斋,以他自小一门过目不忘的天赋神通,不至于迷路,兴许是九歌早早吩咐过,一些早起做事的宫女太监都退往道路两旁毕恭毕敬,虽未跪地行礼,也是敛衽低头,不敢直视。 看到那道熟悉倩影斜靠院门等候自己归来,梁尘蓦地有些失神。 九歌抬头望去,柔声道:“公子晚上就没用膳,奴婢按照你的口味,做了一些清粥小菜放在房间里。还有姑姑的手札,也放到了书案上。” 梁尘赏了她个脑瓜崩,佯装生气道:“亏你以前还经常跟我讲那么多养生之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全忘干净了?就不知道偷个懒?” 九歌俏皮笑道:“那是千金小姐过的日子,奴婢可做不来,而且也不喜欢。瘦弱身子禁不住风吹,晒个日头就要昏昏中暑,读几句宫闱诗就要稀里哗啦掉眼泪,可不是咱们北境女子的脾气作风。” 梁尘吃过了早餐,果然还是大丫鬟的手艺甚合心意,当今世道是富人三餐,穷人两餐甚至一餐,至于有资格住在深宫庭院的,就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豪门大户了,如此说来,有数百宫女宦官伺候的九歌实在要比千金小姐还要金枝玉叶许多,她执掌着神凰城八九万人的生死大权,可到了他这里,仍是个素手烹饪的丫鬟,纵是梁尘再挑剔也实在找不出不知足的地方。来到如同身临北境王府海棠院的书房,紫檀雕龙大案摆满了九歌搬来的档案卷轴,砚台旁放有她姑姑的亲笔手书。梁尘瞅见有一幅白玉轴子的画轴,隐隐泛黄,看样子是有些年头了,见她一脸得意神色,打开一看,心神有些荡漾,是一名明显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女子肖像画,画像上的女人,头戴一顶璀璨凤冠,双手垂放坐膝,母仪天下的架势,梁尘皱着眉头,拿着画跟面前的九歌之间来来回回对比几次,有些难以置信,“画上的女人是独孤伽蓝?” 九歌娇媚一笑,“正是。怎么样,公子,这位女帝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跟奴婢有七八分相似?” 梁尘哑然一笑,“都快有六分神似了,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她整具娇躯贴紧梁尘的后背,轻呵出一口沁人香气,在他耳边呢喃道:“那公子还不吃了奴婢?” 梁尘一巴掌拍在她的滚圆翘臀上,笑道:“你要只是个寻常丫鬟,在我心里不占什么分量,本公子早就把你吃了,还需要等到今天?瞧你这德性,出了海棠院,怎么这性子比我还野?” 九歌吐了吐舌头。 梁尘一笑置之,扶她站直以后,没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秘笈,昆仑天机阁和自家王府武库还少了?放下画轴,翻阅九歌姑姑的笔札,千篇一律的笔迹,显而易见,是鹿毛为心覆以灰狼毫的笔锋,所谓字由心生,其实不然,毕竟写字好的人实在太多,但若加上用笔癖好,尤其是钻牛角尖只用一种的那类人,大体上可以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这名女子不愧是跟当今北狄女帝独孤伽蓝争夺皇后的猛人,字体虽是笔画严谨的庄严小楷,极其讲究规矩条框,但就单个字而言,下笔恨不得字字入木三分,梁尘有些理解到她是如何带出了九歌这么一位奇女子。逐字看去,大多是一些几十年前北狄江湖的枭雄魔头事迹,仅是品读,足以令人心生豪气拍案叫绝,九歌善解人意拎了一壶北境运来的秦凤酒,梁尘终于翻到了公孙剑冢那一代为首巅峰十三剑尽入北狄那一页,九歌姑姑也并未亲眼所见,不过比起寻常人的天花乱坠,这位神凰城“小王”的话语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学宗师,笔下寥寥百余字,让几十年后再次翻看到此页的梁尘触目心惊。 梁尘反复观看几次过后,意犹未尽,感慨道:“原来如此。” 公孙剑冢两百年前那一代人,号称中原剑冢最为惊才绝艳的年份,剑冢那一代高手,为首十三人,世人将其称为巅峰十三剑,十三位剑道宗师,两位万象境,十位达到三清境界,一名成就佛门大金刚体魄的宗师,可想而知,只要再给公孙家一代人十年,哪怕折损一人两人,也必然可以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剑道宗门,一门坐拥十三位一品境界的剑仙,何等霸气无匹?梁尘对于公孙十三剑领衔的那一代高手尽入北狄,只是听过二嫂说当时北狄有自称成就天人的剑士杀了公孙家远道而来游历边塞的年轻子弟,扬言中原无剑。对于这个说法,虽然是从二嫂嘴里说出,不过梁尘以前始终有些半信半疑,公孙家虽然一直眼高于顶,但是再意气用事,应该也不至于宗门一品高手倾巢而出才对,后来到了昆仑山询问老阁主,才被证实说法属实,老人还说几句类似于西剑东引一类的玄乎话语,彼时刚到昆仑不久的梁尘对于这些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后悔。 凭借九歌姑姑所写的内容,梁尘终于对这件事了解到一个大概,十三剑领衔的那一代高手倾巢而出,约莫二十七人,境界最次也是小宗师,十四个境界相较起来略低的剑客扫荡北狄宗门,巅峰十三剑对北狄万骑,不是各自为战,而是交由最强一人,两位万象境的其中一位剑冠做阵眼,另一位做剑主,剩余十人做剑侍,终成一座气象森严惊世骇俗的御剑大阵,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万骑,尽数将十三人包围的严严实实不漏缝隙的荒凉场面,残酷血腥,一拨又一拨铁骑冲锋,加上数以千万次的飞剑取头颅,是何等剑气纵横数百里的慷慨悲歌? 梁尘尽力平复荡漾不已的心神,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在南楚碰到的那个剑阵,虽说威力也不弱,可跟这个比,实在相差太多了。这公孙家的剑阵需要顶尖剑士才能造就,几乎没可能在沙场战阵,因为条件实在太苛刻,不说两名万象宗师压阵,以及十一位杀力等同于三清境的剑侍,就是找十三名一品高手,也是难如登天。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烦豪阀门第的条条框框,给权贵府邸当美名其曰的客卿,实际上也就是摆在外头的看门狗,用来吓退一些无名卒子,双方各取所需,这些人求得大多是一个安稳的武道攀升,傻子才乐意忠心耿耿的厮杀搏命,至于权贵,出的不过是在他们眼里最不值钱的银子。不过要是能拿到手这座剑阵的胚子图纸也好啊,哪里能找到?公孙剑冢,好像不太现实啊。北狄王庭会不会有秘密存档?唉,就算有,也更不现实,这可不是拿黄金白银能换来的东西。” 九歌听着自家公子的絮絮叨叨,轻声笑道:“公子若是真想要,可以动用潜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寻,应该可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梁尘摇头道:“没必要,要只是因为这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就动用潜伏在北狄王庭的钉子,那也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不值得。” 九歌心不在焉哦了一声。 梁尘即使不抬头,也听出了朝夕相处丫鬟的小小心思,手上翻阅动作不停,语气严厉道:“你不要想着动什么歪脑筋,我说了没有必要,更不许你本人凑这个热闹,听见了没?” 九歌轻腻鼻音嗯了一声。 梁尘抬头好气又好笑道:“别跟我装糊涂打马虎眼!” 九歌媚然天成,眼波柔情无限,皱了皱小巧精致的琼鼻,十分罕见以孩子气的口吻抱怨道:“知道啦!公子真啰嗦。” 梁尘的印象里,她除了一直恪守本分做丫鬟,再者就像个无微不至的青梅竹马,大多时候是姐姐,时而是妹妹,总可以让人如沐春风。院子里几个容貌出色的二等丫鬟和小王爷相处久了,知道他对院子里的姐妹都是好脾气,就都会显露出一些精致的小淘气小顽皮。唯独从来没有生气黑脸过一次的九歌和性子清冷生人勿近的绿竹,十几年如一日,从无逾矩,今日她的一句啰嗦,大抵就是这些年里她唯一抱怨的话语了。梁尘拍了拍她的脑袋,笑了笑,继续埋头看笔札,看着看着,冷不丁似被开水烫到一般缩回了手。九歌被好奇心驱使仰头定睛一看,陈北玺三字映入眼帘,捂嘴一笑。来到北狄,如何绕得过这尊武神菩萨,何况公子还和他的徒弟拓跋唐竹有过一次生死相向。 满满六页都是在讲述这位北狄军神的生平事迹,按照字里行间的排列格式来看,是不知多少次的累加而成,其中陈北玺每一次破境,那位女子神凰城主都会记录下一次心得感悟,事无巨细,尤其三清破至万象,更提到了这名军神走的正是许白出道时所走的横扫世间一切敌的霸道路数,同时也写上了陈北玺两次吃瘪的败绩,一次年轻时蜃空城败于吕尚,还有一次是白衣僧人西取真经,返程绕路经过北狄,陈北玺孤身前去讨打,僧人不为所动,后来自己不讲道理出拳,竟是一连递拳十八都未破掉罗法华的佛门金身。 梁尘颠来倒去反复品读,孜孜不倦,不厌其烦,仿佛入了魔一般,九歌瞥了眼桌上的青铜刻漏,已经到了午饭时辰,她悄悄离开房间,没用多久便端了一只精致食盒走进来,梁尘胡乱扒饭,眼珠子不动,继续读那六页见解独到弥足珍贵的文字。九歌乖巧地搬了条椅子坐在身边,替他剥去带壳食物,见他嘴角有饭粒,就伸手捻起放入自己嘴里。梁尘不以为然,毕竟跟九歌相处那么多年,可以说自己年少第一次裆部发凉都是她收拾的残局,始终所有事都暖心的很,自己什么样她没见过,还有什啥好矫情的? 九歌拿走了空空如也的食盒,泡了壶顺应时季的莲子心茶,茶香甘醇,喝起来沁人肺腑,就如同她本人一样。 她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念叨了一句。 “奴婢哪天要是死了,公子会不会记住奴婢一辈子?” 梁尘合上笔札,平静道:“九歌,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了你,并且绝对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到做到。” 九歌眼眶湿红,却是笑靥如花,“公子还真是无情呢。” ...... —————— 没想到那么快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本命年,2024,新的一年祝大家万事胜意,喜乐顺遂。 因为在韩国留学,下个月要准备收拾行李回国,所以一月没法日更,抱歉抱歉。 人生路很长,感谢相伴一程,与诸君相伴,如饮醇酒。 年关将至,真心希望大家可以平安喜乐,心境四季如春。 诸位,此间事了,愿江湖再见。 第101章 三宝小宦官 神凰城麒麟宫被以人力硬生生一劈为二以后,早年派去青鸾宫的那些宫女太监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宫,宫墙人心深似海,不受人待见,这批人大多是宫闱里不得宠不得势的小角色,起先还抱有改换门庭投机取巧博取权势人物欢心从而晋升地位的小心思,后来发觉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主子,根本没有下榻青鸾宫的迹象,心凉似铁,赶忙去给内务府递银钱送礼品,墙头草般倒回玉清宫。如今仅剩下不到六十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宫殿,加上一座景色雅致的怡景苑,也就只是做些洒花剪草的杂活,攀龙无望,油水更没有,前些天还有一位宫女,被金吾卫小统领给糟蹋了,都不敢明言声张,后来还是那名满城皆知口无遮拦的统领自己酒后跟同僚吹嘘,事后传到玉清宫主耳朵里,斩首示众,否则指不定还要被欺辱多少次。 怡景苑仿照中原皇庭后花园而建,神凰城独坐万里黄沙之上,这座宜人园子仅仅供水就花费黄金无数,可想而知,当初魔头鱼飓洛给神凰城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不过对于小阉宦来说,那座玉清宫容貌似天仙的宫主也好,这座青鸾宫从未露面的北狄首席女魔头也罢,都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动动脚趾头都能把人碾死,还是一辈子都不要见到才好。小阉宦姓郑,刚满十二岁,身材瘦弱,长得倒还算清秀,前年严冬入宫时认了一名老宦官做干爷,改名冬来,家里贫困潦倒,爹娘体弱多病,身为老大,几个妹妹眼看就要饿死,穷人孩子早当家,可这个世道没有手艺田产傍身,就算当乞丐讨饭,能养活一家人? 当时才八岁的孩子心一狠就按照街坊邻里偶尔闲聊提及的法子,私自净了身子,鲜血淋漓昏死在了乘象入胎东门之外的茫茫雪地上,兴许是老天爷开恩,被大清早出宫采办食材的老宦官瞧见,回去跟内务府说清,小心翼翼,用去一辈子谨小慎微积攒下来的薄薄人情,才领了这个苦命孩子进宫做小太监,不曾想净身不全,在冷冰冰的木板床躺了三个月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给阉割一次,可怜孩子差点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所幸老宦官有些积蓄,都花在了这个孩子的生养上,这才堪堪保住一条性命,救命之恩,比天还大,孩子声泪俱下认了老宦官做干爷,这便是冬来名字的由来了。不过老宦官在宫内无权无势,又不懂得拉拢山头,加上自己本就在玉清宫怡景苑打杂,冬来自然无法跟去玉清宫捞取油水丰厚的活计,不过好在宫内开销不算大,每月供奉还能余出一些送给宫外家人,这期间自然要被转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监冬来也明白,已经知足,不敢奢求,更不敢怨言一句,听说家里最终还是卖了一个妹妹,但是接下来凭他的月俸足够一家子勉强度日,冬来没有半点儿开心,十分愧疚,想着以后出息了,熬个七八年做个小头目,一定攒钱把妹妹赎回来。 青鸾宫年纪稍大些的小太监都喜欢合着伙欺负这个小家伙,宫中规矩森严,宛如雷池,宦官本来就不多,除了多数兢兢业业做事,也无其他乐子可寻,聚众博戏私下碎嘴这类行当,一经发现当场就要被杖毙,况且青鸾宫人烟稀少,跟荒废冷宫似的,十分死气沉沉,性情顽劣的小宦官就时不时拿势力单薄的冬来当乐子耍,也不敢在明面上行此勾当,几乎都是像今天这般喊到怡景苑偏僻角落,避着点光,言语肆意辱骂以后,伸脚一顿乱踩,却也不敢死命朝脸上招呼,万一给毁了相,给掌事大宦瞧见了,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四五个小宦官发泄完,结伴嬉笑着离去。冬来拍拍红肿的屁股默默爬起来,靠在假山上,浑身疼痛难忍,咬牙喘息。他身后的假山叫翠屏山,干爷说是假山周围所种的竹子都是中原拙政园那边移植过来的,所以也就仿照拙政园的翠屏山取名,脚下各色鹅卵石镶嵌铺就成福禄寿禧四字,他现在也就只认识那四个字,估计这辈子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最多加上名字里的冬来二字,他本来想请教干爷自己姓氏的郑字怎么写,老宦官不冷不热说了句,进了宫心里就别总想着这些没用的事,会害了自己。那以后冬来便不再提,彻底把自己当做一辈子身在宫里的阉人。 冬来走了几步,疼的有些喘不上气,又蹲下来休息了会儿,想着还要帮干爷修剪花草,就忍着腹部巨痛站起身,刚要前行,猛地停下步子,看到眼前翠屏山口子上站着身穿紫金袍服的俊逸男子,浑身英气逼人,可是比那金吾卫还要精神百倍,至于那人身上的那件袍子,更是平生仅见不敢多看上一眼的锦绣华贵,冬来赶忙下跪请安。 梁尘瞥了眼这名小宦官,这是第二次凑巧遇到,第一次他当时坐在怡景苑的藤树粗枝赏景,看到少年在园子里鬼鬼祟祟爬上翠屏山顶,望向宫外,偷偷抹眼泪。 梁尘淡然道:“起来吧,不用跪,我不是你们宫里的人。” 小家伙愣了下,脸色霎时惨白,赶紧跑过去,十分着急,拽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快跑,被人抓住可是要掉脑袋的!” 梁尘笑着反问道:“哦?你是宫里的小太监,怎么不喊人来抓我?” 冬来自己也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意识到自己一只手不经意搭在了这人的袖子上,赶忙缩回,生怕给弄脏了,神情仍旧慌慌张张,似乎都快急哭了,央求道:“你快逃吧,宫里有律令,外来闯入者,杀无赦,要被发现就真的完了!” 梁尘笑了笑,“放心,我是来怡景苑的园林匠,负责修缮翠屏山,喏,就是你身后的这座假山。” 冬来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不像信口胡诌,终于松了口气。 梁尘问道:“跟人打架了?” 冬来适才松下的心弦又紧绷起来,脸色极其不自然说道:“没有,就是和朋友闹着玩,不小心摔倒了。” 梁尘冷淡道:“哦,原来小小宦官,也有朋友啊。” 冬来满脸涨红,耳根子发烫,不知所措。 梁尘脸色依旧冷淡,问了句,“你叫冬来?宫里哪个老宦官给你取得破名字吧,估计也就是没半点脾气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货色。” 冬来破天荒恼火起来,嗓音微微提高,“不许你这么说我干爷!” 梁尘斜眼道:“我就是说了,你能如何?难不成还要打我?我是宫内请来的园林匠师,你一个小小宦官,惹的起吗?信不信我一句话连你干爷一起轰出宫外,让你们爷孙俩一起活活饿死?到时你也别叫冬来了,叫‘夏去’算了。” 冬来脸色惨白,一下子哭出声来,猛地跪下,死命磕头道:“是冬来嘴贱,顶撞了匠师大人,您打我骂我都行,别连累我干爷。” 色彩缤纷的鹅卵石地板上,随着小宦官的使劲磕头,猩红鲜血缓缓流淌下来。 梁尘眼角余光见到九歌走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用靠近,轻飘飘丢下一句,“行了,起来吧,我是来做事的,不跟你计较。”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继续磕头,带着哭腔说道:“匠师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顿出出气吧,等出够了气,小的再起身。” 梁尘眼角闪过一丝异样光芒,转身怒道:“起来!” 别说小宦官冬来,就连远处九歌都被公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冬来颤颤巍巍站起来,怯生生弯腰,不敢去擦拭额头血水,任由缓缓流淌至脸颊,再滑落至地面。 梁尘走近两步,伸手就要去擦,小宦官吓得本能后退一步,见他微微皱眉,不敢再躲,生怕再惹恼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园林匠大人。 轻轻擦过了血污,一大一小,蓦然相对无言。 梁尘尽量和颜悦色道:“忙你的去吧。” 小宦官战战兢兢退走,等走远得差不多了,悄悄回头,结果就又看到身穿紫金袍服的园林匠大人,梁尘笑道:“我得到处走走,看一看院子的布局,你不用管我。” 冬来只好去修剪那些比他性命还要值钱百倍的花卉绿叶, 当他无意间瞥见园林匠大人摘了一枝娇艳大红花,就忍着心中滔天畏惧说了句这是杀头的大罪,然后大人说他是园林匠,无妨的。接下来干活半个多时辰,冬来哭了不下五次,索性怡景苑春和景明,占地宽广,也没谁吃饱了撑的过多留意这块花圃本来是什么样,冬来吓得浑身打着哆嗦,感觉胆子都快被吓破了,偏偏没有叫人来把这个紫衣匠师给抓走,虽然园林匠大人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觉得这样旁若无睹的犯事,尤其是在神凰城,被逮住肯定要被枭首示众的。这两年,每次见着宫墙角落里苟且偷生的野猫野狗,都要偷偷摸摸喂上一份饭食,哪里忍心去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在冬来思绪惆怅的时候,突然被眼前一幕给五雷轰顶,那名园林匠大人走到远处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华裳女子面前,在她发簪处别上了那朵娇艳红花,举止亲昵,有说有笑。 私通宫女,更是板上钉钉的杀头大罪啊! 冬来赶忙低头,嘴里小声念叨着,“我啥都没看见,啥都没看......” 梁尘走回小宦官身前,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问道:“你入宫以前可曾有名字,姓什么叫什么?” 冬来抬起头,欲言又止。 梁尘静静等待。 冬来怯生生道:“郑和,和气的和。” 梁尘笑道:“很不错的名字。” 冬来眨了眨眼,神采奕奕道:“真的吗?!” 梁尘点了点头,一本正经解释道:“真的,中原以前有个被灭了国的后梁王朝,曾经有个大太监就叫郑和,来头不小,成到了三宝太监。” 冬来一脸不解。 梁尘席地而坐,身后是姹紫嫣红,笑道:“三宝指佛、法、僧。寻常太监做到权势滔天的大宦官以后,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名头,耐不住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郑和太厉害,率领船队六下西洋,三擒贼魁,数建奇勋,传言此人奉佛信官,才冠上了三宝这一美称。” 少年张大了嘴,既有惊讶,也有自豪。 梁尘换了个话题,问道:“知道翠屏山是神凰城主九九重阳节登高望远的地方?” 小宦官茫然摇头,“没听干爷爷说过......” 梁尘笑道:“以后想家了,就去那里看看,应该可以看到宫外。” 小宦官红着脸低头。 梁尘又问道:“如果你以后真当上了手中握有实权的大太监,会做些什么?” 冬来挠挠头,羞赧道:“给宫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很多钱。” “还有呢?” “孝敬干爷,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这就没了?” “没了,吧。” “嗯?” “要把那些笑话我干爷的臭宦官一个个杀干净!” “欺负你的那几个呢?” “抓起来狠狠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才好。” 不知不觉吐露出了心事,猛地记起干爷的训诫,小宦官骤然惊恐骇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梁尘望向远处春风拂过的碧波湖面,平淡道:“别怕,这才是一个男人心里该想的事,况且我也没空跟一个小宦官处处计较。” 冬来黯然低头道:“我也是男人吗?” 梁尘淡然道:“这句话问你自己,你觉得是,那便是了。” 面面相觑。 九歌始终没有去打扰这一大一小的闲谈。 接下来几天梁尘除了阅读记载很早以前史官记载神凰城运转的各种事项,闲来无事便去怡景苑转转,意在和小宦官聊天,一来二去,冬来也不再拘谨生分,言语间多了不少他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泼开朗,两人想到什么聊什么,漫无边际。 “我跟你说啊,小冬来,女子的脾气好坏,跟胸脯前有几两肉可是直接挂钩的,不信你想一想那些宫女姐姐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再仔细对比对比,看我说的到底对不对。” “好像真的是啊!” “那你觉得哪个宫女姐姐脾气最好?” “嘿嘿,那当然是女官霜雪姐姐,人可温柔了,长得也漂亮,那些金吾卫每次眼睛都瞅直了,我也差不多,不过也就是想想。” “还有呢?” “还有的话,那就是茯苓殿的玉旋姐姐了吧,可能胸脯,不是,脾气还要更好一些,就是长得不如霜雪姐姐好看。” “那你是喜欢长得大的?” “也不是,其实我觉得吧,还是小巧一点好,不然那么沉,都要把衣裳给撑破了,多累呀。想想看,还是脸蛋最重要了。” “你个小屁孩,懂个卵。” “匠师大人你懂,给冬来说说呗?” “等下次吧。” “唉。” “咋的,愁啥呢?” “能吃上饭,还有啥愁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偶尔想一想就行了,千万不敢多想的。其实我知道宫里有对食的宦官和宫女姐姐,还是挺可怜的。” “有你可怜?” “唉。” “冬来,以后别总是唉唉的,容易让人看不起。” “好!” 两人的最后一次碰头很短暂,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梁尘说道:“事情办完了,也该出宫去了。” 小宦官不想掉眼泪,可还是没忍住,很快就泪如雨下,然后就让他等会儿,匆匆跑去,回来时,递给梁尘一只老旧钱袋子,求他送给宫外的家人。 梁尘问道:“不怕我给你贪了去?” 小宦官摇摇头,抹了把鼻涕眼泪,笑道:“我知道匠师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梁尘丢回钱袋,整个砸在他脸上,骂道:“你知道个卵蛋!万一被私吞或者我半路不小心给忘了,你一家子不得挨饿熬过一个月?” 冬来默默捡起那只钱袋,十分委屈,又开始抽泣。 梁尘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轻声道:“以后别轻易信谁,不过挑准了一件事,哪怕钻牛角尖也要做好,我师父以前说过,万事不分高下,全看下多少功夫。放心,这袋子钱,我一定帮你送到。” 冬来擦了擦泪水,重重点头,送出钱袋子,笑容灿烂。 梁尘忽然间想起一事,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去折根花枝过来。” 小宦官天人交战,瞅了瞅四周,最终还是壮起胆子悄悄折了一枝过来,梁尘蹲在地上拿枝桠写了几个字,站起身。 冬来激动颤抖,小心翼翼问道:“郑和?” 梁尘将花枝折成几小节,尽数丢入湖中,再次揉了揉小宦官脑袋。 少年破涕为笑。 梁尘径直走去,到了不远处的拐角,看到了亭亭玉立的九歌。 九歌温柔问道:“是给小家伙安排一个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辈子的清水衙门,还是丢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油锅炸上一炸?” 梁尘摇头道:“不急,再等三年,如果性子没有变坏,就找人教他认字识字,然后送去宫里的藏经阁,秘笈任他翻阅,至于能走到哪一步,你也不用过多插手,拔苗助长没有好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九歌轻轻嗯了一声。 湖边,小宦官捡起一根临湖散落的枝桠,仿照那人所写,用一截带刺的花枝,在手心上狠狠刻下“郑和”二字。 少年笑容灿烂,喃喃道:“郑和......” 第102章 一夫当关 玉清宫有养心斋,黄琉璃瓦转角庑殿顶,上层前檐出廊,下层东面明间开门,楼上正中悬笔匾:“飞龙在天”。可俯瞰全城。斋楼外清净目明,叠石环抱,九歌手植有六棵海棠树,梁尘这几天由绮霰斋搬到斋内书阁,经常驻足在窗口,眺望远方,一看就是半个多时辰,九歌可以只在海棠苑那一小处世外桃源左右逢源,如鲤鱼遇水,在神凰城就断然没有那么轻松,如今八九万人都要俯首跪拜,她就像一位垂帘听政的年轻女皇,虽然玉清宫有许多精干女官可以帮忙处理政事,但是神凰城势力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一团乱麻,都要她来一锤定音,好在梁尘也没让她时时刻刻黏在身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深如瀚海的宫闱朱墙,也没有例外,时常在宫中隐匿走动的梁尘就察觉到一股暗流涌动,先是由内而外蔓延,再反哺宫中,梁尘不知道这是否乃麒麟宫和神凰城的常态,一次询问九歌,她说神凰城在姑姑手上,最早就是管不住人也管不住嘴,当初魔头鱼飓洛在城外,神凰城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盘散沙,受她姑姑恩惠的大批势力都眼睁睁看着她孤身出城,重创而返,鱼飓洛离去,之后才腆着脸厚颜无耻前来负荆请罪,再做一些倒也不算毫无意义的锦上添花,至于那些老百姓,大多都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是神凰城的主子,外敌来犯,你不硬着头皮上谁上?总不能让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上阵厮杀吧?你死了无非就是换个城主,鱼飓洛纵使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城里八九万人,总不太可能都给杀净了不是?最不济也就是大家一起担惊受怕,总好过当下逞英雄给魔头宰了。梁尘听到这个答案,只是笑了笑。 九歌那时候问了一句,“公子,如果龙骧军五十万铁骑有一天没能守住北境门户,宁幽沧青四州百万户百姓一起束手就擒,甚至转投北狄,里应外合反过来对付龙骧军,公子会不会心寒?” 梁尘语气平淡,反问道:“要是换成你,你会如何去做?” 九歌笑了笑,平静道:“要是奴婢替公子世袭靖北王,真碰到了这种事情,哪怕只是听到一句风声,也要掘地三尺,宁可错杀,也不错放一人。” 梁尘感叹道:“梁衍只是让你来当一个小小神凰城主,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温柔乡终归是英雄冢,松懈下来的心气,再想提起来就要难上百倍。九歌说起往西北行进二百里金蝉州境内,就是公孙家巅峰十三剑大破北狄万骑的战场遗址,梁尘就起了离城的心思,临走前的那一晚上,主仆二人皆是彻夜未眠,躺在宫殿楼顶望着月亮,谈起以前的一些事情,眉开眼笑,享受这最后的片刻惬意时光。破晓前,一起回到了绮霰院,洗了个通体舒泰的热水澡,梁尘在她的服侍下穿起一身洁净的文人装束,背上小竹箱,九歌绕了两圈,又将前几日做好的生根仔仔细细按在梁尘面孔,只求尽善尽美,再挑不出任何毛病以后,她笑了笑,“奴婢还是更喜欢公子穿上那身紫金蟒衣,好看的不行。” 梁尘拍了拍背后那柄东皇剑,轻声道:“别送了。” 九歌摇头道:“就送到乘象门外边。” 来到乘象入胎门外,九歌又执意要送到五里地外,梁尘无奈道:“照你这个送法,干脆一口气给我送回北境算了。” 九歌忍俊不禁,又给梁尘整理了一遍衣襟,问道:“公子,真的不要那匹玉狮子?就算怕是显眼,随便找匹良驹也好,若是不喜了,大可随手丢掉。” 梁尘摇头道:“记得快到草原的时候,跟那匹乌雎走了那么长的路,最后还不是送给了慧威僧人?想一想还是走路轻松点,好不容易习惯一个人,就不摆这无用的排场了。” 九歌温柔道:“公子走好。” 梁尘点头道:“你也早点回北境,我还是那句话,不会收回,你好好想一想,还有不管神凰城在北境的布局中到底是充当什么个举足轻重的角色,都比不上你的命重要,知道吗?” 九歌柔声道:“奴婢知晓了。” 梁尘思索一番,继续说道:“小太监郑和你再暗中观察个两三年,之后送去养心斋,这个孩子的读书识字和武道筑基,还得你来费心思,要真一味不管不顾,全然顺应天命,好像也不太行。” 九歌笑道:“公子就放宽心,冬来以后一定可以变成让整个神凰城都不可忽视的宗师人物,宫里的藏经阁恰好还真有几本适合他修习的武学秘笈,另外还有姑姑的亲笔批注,算这小家伙运气好。” 梁尘笑着嗯了一声,说了句,“希望世间有志者皆能事竟成。” “走了。” 梁尘潇洒转身,背对华裳彩袖如斑蝶的九歌,轻轻挥了挥手。 九歌视线逐渐模糊,似乎想要追出去,可一脚抬起尚未踩地就赶忙缩回去,久久驻足,直到宫中晨钟响起,这才折返乘象入胎门,去往青鸾宫,站在翠屏山上眺望天边鱼肚白,神凰城在她姑姑的治理下按律令是七日一朝,这类朝会规模不大,大抵就是城内有些势力的各方豪杰坐在一张桌子上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凝聚人心,奈何到死都没有达成,九歌也不奢望将来能够做成,不过似乎眼下连表面上的平平静静都开始动摇了。她眯起那双秀气眸子,浑身散发的却是跟梁尘相处起来从来不曾表露出过的冷冽气息,各方小丑也都该浮出水面了,自从姑姑死后,他们就开始鼓噪,尤其是确定了魔头鱼飓洛懒得过问神凰城事务以后,这些以神凰城元老自称的老狐狸就要拿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女子开刀了,时下城中疯传的女子祸水面首窃权一事,不正是她们在暗中大把大把撒出的饵料?九歌缓缓走下翠屏山,她虽然是靖北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会抽出两月空闲在北狄神凰城,亲眼看着姑姑是如何处理政事,权衡利益,安抚人心等,那些算是亲眼见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势力,都只知道她是“小王”当做下一任神凰城主不惜倾力栽培的亲侄女,并不知她是海棠院的九歌。 缓步下山经过怡景苑的簇艳花圃,无意间遇上又特地早起替老宦官干爷修剪做活的冬来,九歌停下步子,在花圃外茕茕孑立。 小宦官远远瞧见过她,因久在宫中,记性比寻常同龄人好上了几分,依稀有些模糊印象,将她当作了与恩人私通的宫中女官,挠头羞涩笑了笑,真诚腼腆。悄悄想着匠师大人真是一等一的好眼光,这位姐姐长得跟壁画上的敦煌飞仙似得。 九歌柔声道:“你叫冬来?” 小宦官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中铜制水壶,心思伶俐地跪下请安,“冬来见过女官大人。” 九歌笑道:“起来吧,跪久了,你这身才洗好的衣裳又要脏了,暮春末端,还要再下几场雨,洗好的衣裳不容易干,穿起来难受。” 冬来缓缓起身,眼神干净澄澈,笑容灿烂道:“女官姐姐菩萨心肠,佛祖保佑多福多寿。” 九歌笑了笑,“不错,小小年纪,倒也算是个有心人。你干爷的左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常年反复,是风湿,回头我找人给你干爷治一治,病根子可能祛除不掉,但能让他安安稳稳度过晚年。” 冬来顿时泪眼朦胧,扑通跪地,磕头道:“姐姐和匠师大人都是活菩萨,你们的大恩大德,冬来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 九歌淡淡说了句,“多个心眼,多哭多跪,进庙就烧香,见佛便下跪,在这深宫,总不会有错。” 等到冬来抬头,早已不见神仙姐姐的身影。 九歌走出青鸾宫,两宫的中间被横劈出一条划线雷池般的拾翠道,几名被姑姑早年亲手培养出来的死士都肃容站立在两边,眉宇间无不透着一股视死如归。 众人一同走向麒麟宫西大门地藏门,一名瓜子脸女官忧心道:“城主,宫外六百金吾卫,有四百骑兵忠心耿耿,剩余两百人已被我们收买。” 一名身材魁梧似男子的高大女官平静道:“小姐,谍子传来消息,除了朱雀台摇摆不定,不愿早早下脚趟进这摊浑水,还有皇甫和上官两大家族按兵不动,剩余几大势力已经全部集结在地藏门外,想要公然闯进宫政变。其中元家花费重金雇佣了数百位江湖高手,想要趁着金吾卫兵戈内斗时借机浑水摸鱼,城外六百金吾卫则在元钰的率领下即将攻入主城门,届时如潮水汹涌冲向麒麟宫,以玉清宫的有生力量断然阻拦不住。小姐,这恐怕会让许多中立势力纷纷下注那批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一张清秀鹅蛋脸庞的深紫长袍女官皱眉道:“小姐,为何不让奴婢去联系魔头鱼飓洛,城主在世时说过神凰城真到了这一天,就可以搬出这尊魔头以人力镇压作乱势力,即便是引狼拒虎,也好过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执掌神凰城呀,毕竟鱼飓洛是青鸾宫名正言顺的主子,而且以她的江湖地位,相信也不会鸠占鹊巢太久。” 九歌轻轻捏了捏这名女官的白嫩脸蛋,调笑道:“鱼飓洛还没进城呢,胳膊肘就拐过去啦?等以后她进城,那还了得,还不得把我卖了啊?” 鹅蛋脸女官撅着嘴,愤愤不平道:“小姐欺负人!” 一路走走停停,又陆续加入几名衣衫染血的老宦官,他们在九歌面前皆以臣子自居,适才厮杀以后,宫中的内患总算全部解决。他们都是九歌姑姑在世时就摆下的暗棋,不乏有些看似投向敌方阵营的圆滑角色,一旦真正揭竿厮杀,就知道这些老阉人实在要比那些裤裆带把的金吾卫骑兵男人数百倍不止,更懂得什么叫做男儿郎的赤胆忠心。 三十名身披黄金甲的魁梧力士也加入队伍。 九歌抬头望了望天空,阴云密布,苦涩一笑。 自己即将拉上满城骑兵陪葬,真是好一场隆重的死法。 如此一来,神凰城就彻底清净了。 到时候会有就连她也不知道根底的北境势力前来接手。 记得出北境之前,大将军刚与小姑娘严婉谈笑风生后,便吩咐她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前往龙鼎山收拾欧阳居易留下的烂摊子,至于第二件事,便是死在北狄,她毫无怨言。 这次出了北境,就不回去了。 九歌回首往北。 想起那一天,他说娶自己做侧妃,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自此以后,此生便已无憾。 公子走好。 九歌下辈子再来找你。 此刻,她神游万里,却不知,神凰城大门。 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那名年轻男子,孤身负剑站立在城门,面对的是浩浩荡荡六百持刀金吾卫骑兵。 一夫当关。 只为她独守城门。 第103章 死守 神凰城晨钟响起,主城四座大门缓缓推开,城中早有一些百姓等候盘踞在此,陆陆续续出城,神凰城虽立于大漠黄沙之上,因其特殊地理位置在方圆百里独树一帜,并不像南楚边境的许三湾那般荒凉,而是当之无愧的活水城,商贾众多,鱼龙混杂,出入频繁,一天以内来往的人头数目粗略算下来已然超过五千,加上城外有释门圣地万佛窟,北狄境内灭佛不假,只不过信佛徒众想要全部扫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功成,神凰城占据地利因素,故而礼佛之人居多,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出城烧香,算得上是浩浩荡荡的盛大光景,今天恰逢暮春盛夏交织的最后一个十五,若是往常,城门主道早已水泄不通,今日却出奇的少,仅有零零散散不到百位香客,还不是拖家带口,沿街两侧的贩夫牟利起早,多是些售卖早食和黄纸的店铺,虽说当下人烟稀少,为了生计,也要费力吆喝。 街边一处不起眼的店铺早早就已开张,店老板是个不善经营的中年汉子,本来凭借他铺子所占的城门地段,顺应时势卖一些烧香物件,亦或者是神凰城销往外边最多的布帛绢绸,相信不需要耗费太多功夫,也可以招来许多生意,保准一本万利,吃穿不愁,可这木讷汉子只是卖酒,价格还不算便宜,生意跟同行相比就要惨淡许多,只得清晨做几锅暖胃的白粥售卖给来往商旅走卒。此刻天边泛起鱼肚白,狭小铺子冷冷清清,仅有一名客人登门,毋庸置疑是熟客,还是那种熟到来此只是为了给店铺添点鲜活人气儿的老面孔,根本不好意思再收铜板。汉子虽说家徒四壁,又没个媳妇把持内里,却也将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气质,神凰城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外来人,据说是中原那边过来的,写得一手塞北边城不常见到的好字,文采斐然,曾传出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佳篇,当年神凰城的一名大户嫡女,姓上官,正是看中了此人的才华,意要委身下嫁于他,奈何家族长辈说什么也不准允,非但如此,还将其指婚给了神凰城另一个姓氏为端木的世家大族子弟,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以后,那名性情极烈的上官家女子,大婚当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私奔,上官府亲卫倾巢而出也没能拦下两人,到最后在神凰城权势声誉皆是首屈一指的上官家族见此,选择不再苦苦相逼,放过了这对苦命鸳鸯,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秀美女子顺势跟这个落魄外来书生成了亲,她那个气得卧床半月不起的老爹心疼宝贝闺女,生怕自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吃苦,还命人暗地里送去了好些嫁妆,不曾想这男子是个扶不起来的绣花枕头,有才气不假,生意场上却是个实打实的雏儿,干一行赔一行,原先靠着那笔不菲嫁妆盖起来的三座酒楼,为了弥补亏空,现如今已经全数变卖,仅剩这一处小小酒肆,令人唏嘘。 高门大户走出的女子,对爱情的憧憬乃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你侬我侬,亦或者是耳鬓厮磨的春光一刻,绝非平淡日子里的柴米油盐,同甘易,同苦何其难,曾经的海枯石烂终于被日复一日残酷的现实光景所打倒,女子失望至极,心灰意冷地离他而去,最终让旁观者大快人心,改嫁到了门当户对的端木家族,小两口琴瑟和鸣,长辈们皆大欢喜,那名出身极好的端木公子还来酒铺喝过酒,没有带任何仆役丫鬟,为人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言语中非但没有挖苦意味,甚至主动提及要帮衬一二,尽显豪门望族的大家风范,不过被汉子婉言谢绝。再后来,那上官家的女子偶尔出城烧香,都是乘坐镀金车厢良驹四匹的豪奢马车,每次经过这条长长街道,一些知晓内情的好事者会忍不住偷偷观望,可那女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掀开帘子看过那名汉子一眼,昔日的有情人,如今真的是形同陌路了。 早就把酒铺当作自己第二个家的汉子进了门以后,一屁股扎在凳子上,大口喝完了店老板刚刚端上来的热乎白粥,打了个嗝,抹抹嘴再次递出碗,丝毫没有吃人嘴短那人手软的那般觉悟,大大咧咧抱怨道:“ 梁萧,都跟你说多少回了,这儿要是卖上供用的香火,早就赚的盆满钵满了,你小子倒好,不听就算了,还不愿意将这地方卖我,你们中原那边有句话咋说来着?什么茅坑啥的?” 温润男子熟练地接过大碗,给了这座外乡城池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添了满满一碗白粥,淡笑道:“ 你是想说占着茅坑不拉屎?” 邋遢汉子接过大碗放于桌上,一拍大腿,大笑道:“对!就这句话,不是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要改卖香火,老子到时候去烧香拜佛,也好顺个一大把,佛祖菩萨见我心诚,还不得保佑我心想事成?等老兄发达了,再提携你不就一句话的事?” 中年男子拿起抹布,湿了水以后,开始擦那好似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老旧木桌,手上动作不停,轻轻摇头说道:“烧香三柱足矣,供佛、供法、供僧,香火不在多,诚心就好。“ 汉子端起碗,吹了吹滚烫白粥,抬头瞪眼道:”榆木疙瘩,怨不得你混成这熊样,咋那么死板呢?我看啊,你婆娘就是被你这样气走的,你说你,有个放着金山银山不要,乐意陪你挨冻挨饿的傻女人,你自己还不知道上进,就会守着那迂腐古理,半点不懂变通,现在倒好,生意没了,女人跑了,都是你自己作的,活该被人戳脊梁骨!“ 男人擦完桌子,搬了条长凳子坐在门口,淡漠望着行人稀疏的街道,眉头微皱。身后五大三粗的汉子大口喝完凉了的白粥,继续兀自唠叨,”要不是老子受了你一贴药方,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爬回来,谁乐意跟你一起受这个白眼?你说你,不愿混迹那满是铜臭的生意场就罢了,有这等医术,做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也好啊,这神凰城方圆百里尽是黄沙覆盖,城中医馆紧缺,有大把人乐意上门求医问诊,只要你不将活人医死,我再吆喝几个弟兄帮你壮一壮声势,想不日进斗金都难!喂,梁萧,你听见没?要觉得这事可行,好歹点个头,老兄这就张罗起来了。“ 汉子见男人没有任何动作,还是静静望着街道,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唉声叹气道:”得,算我白说,走了走了,门口有两只我打猎打来的山鹿,还有几只野兔,都剥好了皮,你自己看着办。“ 酒肉朋友讲究的只有吃吃喝喝,一同找寻乐子,根本没有闲工夫揭人伤疤打人脸,乐意锦上添花,鲜少雪中送炭,毕竟忠言逆耳,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会愿意去干?可见唠叨了一早上的汉子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把寒酸的酒铺老板当成了真朋友。中年男子忽然问道:”今天不是十五么,怎个出城的香客那么少?“ 刚刚起身的猎户又翻了个白眼,”说你榆木疙瘩,还真没说错,别的读书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倒好,书不见读几本,外边的事也一点儿不关心,也罢,跟你说了一早上,再说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不烦老子还嫌烦。今天麒麟宫那边不安生,老城主前些年跟鱼飓洛大战不久,就已驾鹤西去,这是神凰城三岁孩童都知道的事,现在城中有几股势力明摆着要造反,看架势,那位小姑娘应该还不知情,不然怎么说宫里也该有个动静不是?有消息说城外元家已经集结了六百金吾卫,马上就要破城而入,直接杀进玉清宫,将那小姑娘从龙椅上拖下来,我看这事应该会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如何都斗得过手握精兵的元钰?“ 男人问道:”城内宫外不是还驻扎着六百金吾卫吗?“ 猎户大概是被好友的天真想法逗乐了,没忍住哂笑道:”你当元家和其余大家族的那些人精都是跟你小子一样的木头脑袋?用裤裆那玩意想也知道,那六百骑肯定早就倒戈了去,不然会到现在屁都不放一个?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元家想必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大把银子大批女人去砸,不信那些家伙还会跟玉清宫的女子一条心,加上城外还有六百骑卒,等到这些人杀进去,就连我这种小老百姓也知道肯定拦不住,可惜了那小娘们,注定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等着任人宰割,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物的勾心斗角,跟咱这些小老百姓没半点干系,不被殃及池鱼就好,能躲远点看看热闹,也算消遣,这神凰城即使变了天,咱们也是该吃吃该喝喝,你等着吧,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该有金吾卫杀进城了。“ 中年男子摆出一副许久不曾有的肃穆神情,站起身准备关了铺子,猎户与此同时踏出门槛,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梁萧,这次总算你上了点儿道,知晓关起门来看热闹了?“ 男子淡淡一笑,没有回答,等到猎户走远,才自言自语道:”热闹?“ 他刚想关上最后一道店门,抬起头看到猎户没多时便跟着一批香客狼狈往回跑,猎户踉跄跑到酒铺门口,俯下身子,上气不接下气,焦急道:”你咋还没躲起来,快快快,进门,借老子躲一躲,他娘的有个脑子跟你一样估计是被驴踢过的年轻后生,堵在门口,好像要跟六百骑兵动手,真不要命了!“ 男子眉头微皱,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猎户催促着男子赶紧腾地方,骂道:”那小子找死,就一个人。“ 男子刚刚一脚踏出,听到这句话停下步子,追问道:”那人是不是佩剑?“ 猎户一溜烟钻进铺子,摆手示意他赶紧进来,气得嚷嚷道:”你管这鸟事作甚,方才我听人说了,那书生装扮的小子背了一把剑,好像腰间还悬了一柄短剑来着,梁萧你愣着做什么,还不滚进来?“ 城门街道,一些逃命的香客见状,纷纷见缝插针,涌入了狭小店铺,生怕被城门外即将到来的风波殃及池鱼。 城外百步以外,六百骑兵蓄势待发,为首女子约莫三十五六,大红披风穿银甲,胯下骑着的乃一字板肋玉麟麟,此马体态雄伟,前腿宽厚,后腿修长,蹄如铁铸。身长丈二,头颅宽广,恍若雄狮,鬃毛如雪,双眸灿若星辰。其通体雪白,唯鼻梁至尾端一线漆黑如墨,故而得名“一字板肋玉麟麟”。元家势大,根深蒂固,乃神凰城为数不多的元老大家族,在诸多外来势力盘踞的内城纷争中也是如鱼得水,其中很大原因便是麾下的骑兵势力,在众多势力角逐中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元家子弟历来骁勇善战,但这一代领头人却是位女子,名叫元钰,神凰城近年来出了三位奇女子,第一位毋庸置疑就是被誉为“小王”的城主,第二位是那位大婚当日当众逃跑嫁给落魄书生的上官家女子,第三位便是眼下六百骑兵的统领元钰了。城内金吾卫大多是轻骑,在城门外近年来元家有意改换门庭暗中操练的重骑兵面前,如若在相对狭小的麒麟宫厮杀还好,倘若在神凰城宽阔街道真刀真枪拉开架势冲杀一场,实在不太够看。 元钰素来瞧不起那个小丫头,无非是容貌俊了些,城主在世时便仰仗着其麾下势力作威作福,如今城主已然西去,自然不可能再放任她培养棋子,将本就闭塞的神凰城带入歧途,北狄境内形势多变,到时满城老小说不定也要跟她陪葬。事成以后,至于那小女子的下场,她才懒得去管,索性就交给城中那帮大家族的纨绔子弟轮番上阵去蹂躏,算下来也是可以落下好几笔不俗的人情,稳赚不赔的买卖嘛。元钰勒马而停,盯着城门口那道来者不善的修长身影,看模样是个白面书生,长得挺俊,是她好的那口,不过大事尚未办妥,容不得她现下色欲熏心,只好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壮硕骑兵统领吩咐了一句,“去,摘了他的头颅,就当祭旗。” 元钰身后的骑兵统领浑身壮硕肌肉早已绷紧,得到主子准允以后,狞笑着攥紧长枪,一骑猛然冲出大阵。 重骑兵,顾名思义便是重甲配重马,一旦踏入尘土飞扬的血腥战场,立马显露出不同于一般兵种的威势,奔袭如风驰电掣,这也是金吾卫感到自傲的地方,主子元钰是个让所有弟兄们都心服口服的女子,骑兵统领这辈子最大的夙愿便是在她的玉体上也能冲撞一番,元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姑奶奶带出来的兵,就是胯下一杆枪,也够把城里边六百软蛋金吾卫戳死了!” 骑兵统领拉近距离以后,随着马匹奔袭的速度调整好呼吸节奏,握紧长枪的那只手掌已是微微冒汗,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然知晓面前年轻书生既然敢孤身挡在城门外头,绝对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前来白白送死的傻子。 神凰城势力四方云集,卧虎藏龙,阴沟里翻船的事情数不胜数,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绝不平白无故能折在这。 梁尘八风不动,微微抬头,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战马铁骑,剑不出鞘。 元钰和身后一众铁骑看到年轻书生并未挪动步子,都有些惊诧,不过很快哄然大笑起来,没成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傻子,面对眼前这名枪术超群已然算得上六百金吾卫中排名前三大统领的冲杀,好像吓得连脚都不听使唤了?元钰摇了摇头,本以为这人还有点斤两,可看这架势只有被碾成肉泥一个下场,就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好死不死,非要来装什么大爷? 骑兵大统领相距年轻书生五十步以后,浑身精气神已是绷弦如满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握紧长枪,二话不说便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上挑,势要将其一击毙命。 梁尘侧过脑袋,右臂顺势夹住铁枪,不见任何动作,枪身瞬间被折断,继而足下生风,高高跃起,猛地扫出一腿,战马额骨当场碎裂,骑兵统领大惊,跌落马背,可还没落地,就被突如其来的半截长枪穿过头颅钉在地面,脑浆四溅,死不瞑目。 元钰面色虽未表露出任何波澜,内心已然惊骇至极,与此同时,身后笑声也戛然而止。 元钰没有转头,摆了摆手,身后骑兵队伍有序结成扇形,弓弩手纷纷上前,面容坚毅。并未因为大统领的暴毙展现出一丝一毫惊慌失措,足以可见元家治军森严程度,绝非城内疏于弓马的金吾卫轻骑可以媲美。 “射。” 飞箭如雨落。 梁尘抽出嵌入地面的铁枪,高举抡圆,好似张开一面庞大的镜花水月,箭雨泼水不得近身分毫。 箭矢落地以后,无一例外,尽皆断开,散落在五十步开外。 年轻人轻蔑一笑。 元钰见状,再也压抑不住愤恨,五官逐渐狰狞,高声怒喝道:“ 结阵,杀!” 六百骑以元钰为首,以奔雷之势冲出。 铁蹄阵阵! 梁尘心如止水,放下小书箱,缓缓从背后抽出东皇。 右手袖中叠浪,剑尖直指前方。 水龙吟。 元钰挥鞭加快奔袭速度,怒吼道:“杀!”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即一城。 梁尘身影愈发伟岸,不动如山。 哪怕是鱼飓洛亲临此地,神凰城也是一人对一人。 梁尘踏入昆仑以前,曾对江湖有过许多美好遐想,但是在天机阁见识过世间百态以后,尤其是得知大姐受难,疯魔学剑以后,就从来没想过做一个世人口中所谓的英雄好汉,至于那谦谦君子,更不可能。 记得来北狄以前,在春神亭,自己曾经对大姐说过,难道只许家人替他着想,自己就不能替他们做些什么?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城里的女子,从年幼起,便始终跟着他。 人生短短百年,十几年的陪伴,如何就不算家人了? 既如此,哪怕前方是千万骑,他也会站在这里。 给我记住了。 我命犹在。 城门便在。 教你们一步不得入! 第104章 猩红 元钰见到这年轻人丝毫没有后撤迂回的意图,依旧单手持剑,显然是没有将自己一彪骑兵放在眼里,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若是搁以前碰到身手相貌俱是这般一流的俊彦,还真舍不得先杀掉,说什么也要捉去在床榻五花大绑肆意玩弄一番才好,只是此刻双方兵戎相见,己方又率先折损一员骑兵统领,就只剩下胸腔的滔天杀意,恨不得立马将其碎尸万段,又接连着吼了好几个杀字!马蹄声声如惊雷,道路风沙飞扬,梁尘终于挪动脚步,身形如鹰隼,剑气水龙吟,虽然做不到许白一条剑气撕裂御道百丈,不过在草原上与拓跋唐竹一战,背对羸弱牧民,生死之间悟出了一袖生龙卷,水龙吟愈发威力庞大,瞬间奔至第一拨骑兵正前方,游走在刀剑之间,手握东皇,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剑气撩翻数骑,继续横向奔走,无视铁矛冲刺,运转袖中雪白罡气,尽数加于本就杀伐气焰世间仅见的东皇剑身,一开始就不希冀着能迅速解决眼前大批骑兵,故而没有去执意杀人,而是斩杀马匹,即便没有在昆仑修习三年开拓视野,在执掌五十万铁骑的北境梁家长大,梁尘也晓得一个道理,那就是重甲骑兵机动性较差,马上无敌,下马步战以后,就要不堪重负。 战马冲锋如同一线潮的坚固阵型,被梁尘一人一剑破开,瞬间十数骑坠马倒地,迫于第二拨的铁矛攻势愈发紧密,只得略微后撤,复尔持剑再进,身形逍遥剑气涨,好似丹青国手以大手笔泼墨凡尘,看得坐镇大阵中央的元钰怒火滔天,这才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元家耗费多年心血以及无数真金白银大力栽培的重甲铁骑,就已经阵亡了三十多人,厚重铁甲包裹的骑兵,一旦坠马,就要被那个半路杀出来书生装束的剑客砍瓜切菜一般宰掉,或是看不清真切的凌厉剑气碎去铁甲,搅烂心窍,很快就堆积如山的尸首无一例外,皆是死无全尸,惨烈至极。此举简直心疼得要了元钰半条命,这些骑兵对于她来说,这些年就跟养儿子一样小心翼翼,所以她现在只想一脚踢爆那孙子的裤裆,然后啖其肉,寝其皮,将其挫骨扬灰! 不愧是元家青年一层的中兴人物,元钰很快压下心中怒火,沉着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名半路杀出来的年轻人,以他展现出来的修为,大致估算下来,已经摸到了一品金身境的门槛,这等年岁,就有如此通天修为,可谓惊才绝艳,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若家族中还有高人护持,那还得了?但所幸的是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铁骑,加上看这架势那年轻剑客就真是一人前来守城门,别说六百重骑,即便是三百寻常骑兵,对阵江湖上盛传的一品初境,后者也得被活活耗死,不过这里头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以一两百条性命填上以后,后续阵型不乱,没被吓破胆,四散而逃。对于这一点,元钰胸有成竹,这六百金吾卫乃是她亲手培育的亲兵,精确到一人一骑,全都记住了姓名以及各自脾性,再因材施教。她眼界开阔,熟读兵书,治军极为看重赏罚,经常带兵在神凰城周遭扫寇剿匪,碰到流窜于荒漠的马匪,就让轻骑迎战,前者则是混杂厮杀,每次得胜归来,只要你敢拼杀,不论坐骑两侧有没有悬挂敌寇脑袋,都会大肆赏赐,即便是神凰城窑子勾栏里的那些花魁,只要能让手底下骑兵快活,元钰也有法子让这些狎妓成批赶来军营伺候,故而她手底下的六百骑,身手可能各有差异,但要说怕死,那真就是骂人了。 胸中块垒不得抒发的元钰咬牙闷声道:“ 耍剑的小子,等你死了以后,老娘一定把你的皮给扒干净挂在城头,然后把你的脑袋做成尿壶!” 元钰说完这句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一震,勒紧胯下良驹,提矛高高挑空,怒喝道:“ 前边的,别给那小子换气机会,有马的往前撞死他!没有马的,就跟在后边,哪个家伙能先让他见血,老娘打赏他百两黄金,还有城中凡是叫得上号的花魁,城中宫女,任由蹂躏!谁要能第一个刺死这小子,姑奶奶就亲自上床伺候那个走了狗屎运的王八犊子一晚上!让他爽到第二天站都站不起来!“ 前方骑兵听到这句话,布满血丝的双眼霎时红肿起来,冲杀声一时响彻天际。 梁尘现下可没有调笑这名彪悍女子的意态闲致,面对大批疯魔一般冲来的潮水骑兵,心境古井不波,手中东皇出剑动作不停,砍马杀敌。 元钰上前三两步,望着战场中心冷酷血腥的单方面屠杀,沉声吩咐道:“拉开二十步距离,丢矛掷枪,后边的弓箭手,拉近三十步,箭射完就捡起地上的铁矛,有什么丢什么!最后再换刀一起冲上去!” 话音刚落,最前方与梁尘拉扯许久的半圆骑兵阵型顿时后撤,后方弓箭手迅速跟上,泼水飞箭如大雨洒落,第二拨骑兵紧随其后,一瞬丢出铁矛,攻势严丝合缝,箭矢和铁矛交错飞来,势大力沉,能够成为重骑兵, 俱是臂力慑人,尤其配合得当,更加威力骇人。 出剑不停,战场之上,剑气遍布丛生,斩乱阵型,梁尘索性不去管注定无法收拾干净的飞箭,分开一部分气机撑起镜花水月, 短时间内抵挡百余支应该不成问题,专心应对迅猛飞来的铁矛,左手当即攥住一根,将其大力抡开,平地起风,恐怖外力将即将到来的剩余飞矛一瞬掀飞,抓住前方敌军丢掷的空隙,立马回馈一次威力更加骇人的长矛丢掷,平地起惊雷,后方大阵一骑应声落马,铁甲碎裂不堪。 元钰心神俱荡,不过已经看了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景象,已经趋于麻木,很快平稳胸中起伏,冷声生硬道:“围杀!” 这名心性狠辣的女子武将怒极反笑道:“姑奶奶就不信你能媲美当年的公孙十三剑挑破北狄万骑,一人而已,如何成就杀伐剑阵?!” 元钰随即给了身旁三位嫡系骑兵一个不容置否的眼神,杀意毕现。 三骑没有任何言语,悄悄提枪冲刺。 正前方百骑呈七三之分,多数蜂拥冲杀,剩余三十骑有条不紊丢掷矛枪。 梁尘将东皇插入地底,双手叠放于腹部,与此同时,身前长剑震颤,再次提起,扫出一个大圆,七十骑皆被凌厉剑气冲散,半空飞来的长矛同样被卸掉攻势,剑气似有无穷尽,如雪白潮水蔓延前方。 虽然重骑兵就论机动性而言逊于轻骑许多,却也不是站在原地发愣的草木墩子,尤其铁甲厚度惊人,所以除去身在战场最前方的几名骑兵收到剑气波及太深,受了重伤倒地不起,往后威力依次递减,就只是受了些细微擦伤以及胸前铁甲碎裂,不过刚刚六百金吾卫攒聚起来的攻势倒是松懈了几分,三名适才赶来眼毒的心腹骑兵瞅准了这年轻人换气的细微空挡,瞬间冲出最内一层圈子,同时丢出手中长枪,然后没有丝毫拖沓,拔出锋利无比的狄刀,最前方一人瞬间被丢掷出的东皇剑钉死在地上,连同马匹重重坠亡,第二匹马抓住这大好时机,撞在了这名杀人如麻的剑客胸口,不过只是将其撞出了十步而已,年轻人止住身形,右袖适才一直留作后手的雪白罡气喷薄而出,搅拦这名骑兵心窍,另外一名作为殿后的心腹都尉骑兵瞅准这个大好时机,终于策马从侧面杀出,将年轻书生撞飞,手中狄刀竟是划破了梁尘身外以气机撑开的镜花水月! 锋利狄刀亮如雪,当空劈下! 终见一抹猩红。 这帮不惜上前只为送死一股脑厮杀到现在的骑兵见到这一幕差点热泪盈眶。 那名砍中年轻书生右侧肩胛骨的彪悍都尉心中大喜,想到适才元钰的话语,恨不得将吃奶的劲融入到右臂,不削掉这个年轻魔头的半边臂膀誓不罢休,可还没等他使劲,就看到一双阴鸷眼眸,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都尉如坠冰窟,果不其然,下一刻,他手里的狄刀被一股庞大气机彻底震碎,紧接着被拽下马,直接给拧断了脖子。 梁尘丢下了鲜血淋漓的头颅,踢死狗一般踢到那名英武女子马下,右手牵引东皇返回,抖落剑身猩红鲜血,扯了扯嘴角。 元钰高声喝道:”都尉周康战死!抚恤金三十两黄金!准允他儿子进入元氏私学读书习武,遗孀一同进到元府伴读,直至终老!等他儿子及冠,子继父职!“ 元家一诺千金,元钰最甚! 元家祖训便是言必践,行必果,尤为重诺,这是一块无数金钱都买不来响当当得金字招牌,这也是元家能在实力错综复杂局势跌宕起伏的神凰城始终立足于山巅的根基所在! 适才出现动荡的军心,此刻空前凝聚。 梁尘心里清楚,不先杀了这娘们,剩余骑兵只会愈战愈勇。 梁尘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握东皇剑,终于开始不计代价朝前方狂奔,任由上空箭矢长矛划破肌肤,笔直冲向那名发号施令的元家女将。 成就无上剑胎品秩毋庸置疑已是位属天下十大名剑之列的踏雪剑终于在此刻破开剑囊,锋芒尽现。 一条璀璨白光溢出,盖过风沙,笔直开路。 雪白飞剑所到之处,沿途两侧骑兵脖颈瞬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花。 元钰每逢大事有静气,并没有因此感觉到任何恐慌,而是极为彪悍的提枪对向而冲! 与此同时,两名极其不起眼的轻甲骑兵急掠而来,手持狄刀,先行冲锋,挡女主子身前,视死如归。 元钰见状,则是一夹马腹,瞬间游入扇形阵型侧面。 哪怕狠下心来牺牲掉潜藏在金吾卫中隐藏在自己身边二十余年的精锐死士,元钰今日也要将这名手段诡谲的书生慢慢耗死! —————— 乘象入胎门外,神凰城枭雄林立,纷纷下注的城中元老都在宫外等候,各自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然不乏也有一些念及城主旧情的人在此地静候,眼下毫无疑问大局已定,没有落井下石,对于他们而言,不掺和这场风波已是最大的情分。元家族长元长丰是一个儒雅老者,乘轿而来,此时车帘掀开,车厢内摆有一套精美绝伦的顶奢茶具,陈列的皆是后梁皇宫流出的上佳之品,另设香炉,典雅温润,燃放的是南楚四百八十寺中最为上等的大佛座下香料,安定心神,两名身段曼妙的妙龄侍女跪在一旁,熟稔焚香。 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儒雅气态的元长丰眯起眼,脸色看似安详,内心实则已经躁动不已,尤其想到那名自己亲眼看着从小长到大的女子,国色天香,嗓音如同天籁,引得黄鹂鸟引吭高歌,以及那股浑然天成的香奢气息,能招蜂引蝶,瞳孔愈发炙热,一只干枯老手已经不老实伸进旁边侍女的蜀锦衣衫领口。 车厢散发香味弥漫四周,就连十步以外的几名骑马老者也能清晰嗅到,不过显然这名老者并不承情,大手一挥不耐烦驱散这股恼人香气,他曾是上一任金蝉州持节令的旧将,叫樊懋,弓马功夫一流,青壮时统兵两百,是金蝉军伍中叫得出名的骑射好手,即便是上了年岁,功夫也没有落下多少,对于此刻同气连枝的元长丰, 眼高于顶的他素来看不起,只不过利益驱使,才坐上了一条船。樊懋虽然没有元家私军数量之多,手底下也有不少精锐步卒,以假子名号着称,类似于中原王朝的义子,这次宫内少数没有倒戈的金吾卫,就交给他们来收拾,按照两人私下约定,那女娃和宫内女官交给老头蹂躏,宫内藏经阁的武库手札则要全部归自己所有,至于事后缴获的兵甲,五五分账,双方再各自拨出三成,交由持节令王万鼎的一名心腹,也算跟朝廷那边有个交代。这次不算光彩的篡位,大家早就坐在一张桌子上商讨好分赃事宜,剩下只需要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省的再闹出一场让外人看笑话的窝里斗。 就在隔着人心肚皮,各方势力私下算计权衡之时。 宫门开了。 女子唇间点血。 一抹猩红。 第106章 大局已定 当众人看到那道熟悉至极但此时又浑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华裳倩影出现在城门口,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便是扎根在神凰城几十年见过许多大场面的元家老爷子,盯住那名垂涎已久身段曼妙的可人儿,伸进婢女衣领那只干枯老手也也不自觉也加重了揉捏力道,那名妙龄侍女疼得冷汗直流,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除了他们这些神凰城大人物遥遥对峙,宫外剩余的忠心耿耿二百骑兵早已剑拔弩张,死死握住腰间剑柄,潜藏在队伍中的金甲力士同样也做好了拒敌姿态,另外那些阉人,也不曾退却半步。另外一批人数占据优势,算上假子,樊懋领兵三百余,而且不算暗中蛰伏的死士。除此之外,更有元家耗费重金招纳来的一批北朝江湖人士,约莫二百,仅有小部分神凰城势力,其余全是流窜而来的亡命之徒,事成之后,元家老头许诺神凰城可以作为他们以后的落脚点,愿意留下来的,招至府上看家护院,要走也不强求,会另外给予一份丰厚报酬。 双方势力盘踞在城门口,声势浩大,有资格来此的旁观者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念及城主旧恩的元老家族长者,十分有默契地不去看那女子的羸弱身影,只敢在心中伤春悲秋。 洪彪是王万鼎麾下的一条狠毒恶犬,这是北朝江湖市井都公认的事实,他在神凰城势力只能算中游,主要是渗透时日不长,粗粗算下来也就三四年时间,比不得元家和上官皇甫这些靠年岁日积月累积攒声势的元老家族,若不是背后坐镇着一位北狄大将军,恐怕他连坐在谈判桌上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下场瓜分利益。当然,不看僧面看佛面,所幸有王万鼎这名军界大佬,城内许多江湖豪杰都慕名投入他的麾下,而且还有十几位王氏亲军充作门面,偌大北朝,只要不碰到拓跋昊陈北玺这两尊陆地神佛座下的掌权势力,都不怕麻烦,故而不容小觑,这次他精锐尽出,没有索要太多,只要藏经阁的几本孤篇足矣,以元家为首的谋逆势力也就应承下来,所以这次也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洪彪不曾披甲,步行前来,算是充当出头鸟,高声喝道:“ 叶小娘们,你豢养的面首暗中害死城主,祸乱朝纲,而且整整三年秘不发丧,心机何其歹毒!今日老子便替天行道,诛杀你这等乱臣贼子!” 玉清宫主九歌对底下那人对她莫须有的指控充耳不闻,只是笑了笑,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本属同根的神凰城金吾卫骑兵立马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内耗,厮杀声此起彼伏,城门口很快血流成河。 此时局势万分焦灼,在樊家假子和江湖草莽纷纷投入战场,终于以人数优势将黄金甲士全部围杀,再去看那名祸水女子,只是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就连宫女和阉人都掠入门前血水遍地的惨烈战场。虽然现下局面占优,元长丰老成于心,不免还是有些担忧,耐不住性子走下马车,来到樊懋身边,沉声问道:”上官和皇甫两家这次当真不会出手相助那小女娃?还有端木家,当真没动静?“ 早就将那两个大族打理妥当的樊懋摇头道:”不会,就是不知朱雀台那边会不会发生变数。“ 元长丰听到这句话,心中石头才算落了地,毕竟眼前男人可是跟那三个大家族掌权人关系密切,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用再担心,故而讥笑连连,”这个你大可放心,老夫已经派了府上半数密探前往朱雀台,确保他们这次一定不会插手。反正日后免不了经常走动,只要上官皇甫端木这三家不出手搅局,事后分他们一杯羹又有何妨?“ 樊懋冷冷一笑。 洪彪饶是见过许多凄惨场面,当下也有些同情那小女子的处境,怜悯望向那名妖艳女子,冷冷道:”神凰城摆在台面上的也就这些人,就算你还有后手,也只是螳臂当车,除非你能唤来千军万马,才敢说能与我们平起平坐较量,要知道,后边可是还有六百重骑马上入城!哼,就是可惜了你这副上好皮囊,没有好好把玩一番就要被元老头捷足先登。“ 城门厮杀声愈来愈小,九歌形单影只,孤零零站在空荡的宫城门口。 女子神情淡漠,轻轻咬破手指,在雪白额心点出一抹猩红。 她释然笑了笑,抬头望天,可惜无雨亦无雪,否则真就是死得干干净净了。 就当九歌五指缠绕彩色丝线准备亲自下场杀人时,厮杀骤然停止,紧接着便是人海依次分开,留出中央一条直达宫城的清明大道。 六百骑未曾有一骑出现,只有一人浑身浴血拖剑入城。 众人眼中,这名突兀现身的血衣男子,就如同千军万马,缓缓向前。 他手中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女子头颅。 这名衣衫尽被猩红鲜血浸透的年轻男子轻描淡写丢出女子头颅,环顾一圈周遭敌手,冷声道:”听说这娘们是叫元钰?说只要宰了我,就跟她手底下卒子翻云覆雨一晚上,我活了那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彪悍娘们,索性就把她脑袋剁了,给那些蝼蚁骑兵留个身子,也算圆了她这临死前的心愿。“ 年轻人说完这句话,指了指九歌,转过身嗤笑道:”来来来,你们这帮老不死的,要想杀她,就先过我这关,老子单挑你们一群,难度是不小,但问题应该不大。“ 换作平时,书生装扮年轻人的这句话,恐怕早就引起哄然大笑。 但此等场面下,任谁也笑不出来。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唯有茕茕孑立站在宫门外的九歌一袭锦绣华裳无风飘摇,眼眶湿润,眼眸充斥血红,握紧双拳,尖锐指甲嵌入血肉,环绕身侧七彩丝线化作猩红,不受控制当场穿透两名骑兵胸前铁甲。 女子刹那陷入疯魔。 便是她唯一的亲姑姑离世,都不曾如此疯癫失控。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充斥熟悉气息的中年男子,细心帮她拭去泪水,摇了摇头。 心绪几近崩溃的彩衣女子逐渐静止下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名血衣男子好像只是笑了笑,然后安抚道:”放心,我没有跟那六百骑死磕到底,只砍杀了两百多。宰了这个元钰以后,那四百骑就四散而逃了。“ 只杀了两百多?! 奢华轿子旁的元长丰简直肝胆欲裂,城外六百金吾重骑远远不是耗费元家几代人心血可以描述,尤其能让元钰一介女子执掌兵权,这里头的算计权衡,付出的代价和鲜血,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你个挨千刀的小王八蛋跟老夫说只杀了两百多?咋的,你以为是砍瓜切菜呢,还嫌不够?!元长丰踉跄扑出两步,在无数视线中抱住小女儿死不瞑目的头颅,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元钰武力不俗,本身就是一名二品宗师,如此草草丧命,身为人父,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更何况江湖武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女子在武道登堂入室,相较于男子要难上千百倍,但只要踏入那层玄妙一品境界,往后攀升速度就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元钰不论心智还是才华,皆是元家青年一代的翘楚人物,未来毋庸置疑会成为元家的中流砥柱,死了她,简直比六百精骑全数丧命还要伤痛万分,一个家族,要想福泽延绵,说到底还是要子孙辈里能有一两个挑起大旗的主心骨才行啊,鸷鸟累百,不如一鹗,这让晚年突然丧女的元长丰如何能不悲痛欲绝? 在老人恸哭的时候,又有几道夹杂怪异意味的眼神投来,他们都是深知神凰城污浊内幕的樊懋之流,元长丰自诩文人风骨,实则嗜色如命,府邸豢养禁脔就有不下千人,全是各地搜刮来的花季少女,再加上元钰年过三十仍待字闺中,看来外界传闻元家父女苟且多半属实,不过取笑归取笑,樊懋极有默契对上洪彪投来的凝重视线,身为武人,显然见解一致,都能明白对方心中的忧虑,要知匹夫一怒,区区血溅三步,不足挂齿,可若要临近一品,就要细细盘算,谁也无法轻视,那些甲字大族为何不遗余力也要供养这些人看家护院,还不是想要震慑宵小之徒?北狄国境内,以武乱禁之事,这些年何曾少了去,纵使你身份尊贵,在那些杀人不眨眼武力高强的魔头眼里,又算个屁。何况江湖渺深,一品武夫寥寥无几,谁知他身后又会扯出哪尊大佛?不战而屈人之兵?像眼下这种肯为了个祸水娘们去抗衡六百铁骑的疯子,樊懋深知就算自己把府上正房夫人连同小妾婢女在内所有人双手奉上,那满身血污的年轻人也未必看得上眼。 那些个受了元家驱使而来的武林草莽都早早吓破了胆,他娘的,这趟赶来神凰城助阵,事后能拿到一笔银子丰厚银子不假,但现在这等形势之下,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他们可比不得这些抱团家族,自个儿孤身闯荡江湖,没那么多顾忌,能做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只不过前提是得保住这条小命,不然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何等悲凉。这趟入城说白了还是奔着稳操胜券,充当门面来的,可不是来给那帮精明老不死垫背送死的,心念至此,一时间跟那帮金吾卫厮杀后还剩下六十多号的那伙人,不约而同退去了步伐,心里默默算计,无一例外都萌生了退意,一些个打过照面相互有些交情的,都提防着生面孔窃窃私语,互相交换意见。 樊懋许是觉得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极其有大将风度地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梁尘丝毫不去管台下那人的聒噪,向前走了几步,淡漠望向那名撕心裂肺哭嚎的跪地老头,平静道:“老东西,我知道,你叫元长丰,前两天在城中打探消息,听过你的事。” 猛将洪彪突然虎躯一震,转过头大声呵斥提醒道:“小心!” 与此同时立马抽出腰间长刀丢去,众目睽睽之下,飞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元长丰脑袋,让一些不知真相的旁观者以为洪彪丧心病狂了,要行落井下石这等不义之举。 殊不知锋利长刀半路就与某物发生激烈碰撞,继而被弹飞十丈有余。 但元长丰整个人仍是往后一摔,白光闪过,只见老人脖颈处炸出猩红。 那颗死不瞑目的女子头颅旁,鲜血淋漓遍地走,又滚落一颗新鲜头颅。 心中惊骇不已的洪彪咬紧牙关,沉声提醒道:“这小子会驾驭飞剑!” 梁尘舔了舔干裂嘴唇渗出的鲜血,勾出一指牵引踏雪返回剑鞘,问道:“你应该就是王万鼎的那条狗腿子吧?在我这可没有什么狗屁事不过三,不过有个道理你倒是可以听一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洪彪没有任何愤慨情绪,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加上说话那人如此有恃无恐,万一身后牵扯出南朝哪尊大佛,怕是主子也不会愿意为了他这种无关紧要的过河卒子去讨人嫌,所以二话不说,抱拳后撤一步。 梁尘扯了扯嘴角,抬袖掀起一道凌厉剑气,将那颗老人头颅搅成粉碎,讥笑道:“老不死的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着觊觎老子的人?我现在求你开口说一句话,你说得出来吗?” 年轻人衣衫染血,英俊脸庞,笑容狰狞,众人登时感到毛骨悚然,瞬间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底板涌上天灵盖。 梁尘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若还有不怕死的,尽管上前一战。” 在场所有人,便是武力稀松平常的蝼蚁人物,也能感觉到原本只当是那女子裙下面首的年轻人,血衣之下浑身散发出的滔天杀意。 还有那所向披靡的凌厉剑气! 这一刻,外侧旁观的那些大族元老心中浮现出一句感慨,生子当如此啊。 当时城外,年轻书生终于舍得祭出飞剑开路,孤身闯入大阵,杀人如麻,擒杀敌首,一剑砍下女子头颅,继而用靴子狠狠蹂躏之时,大半仍有战力的骑兵彻底被吓破胆,开始四散逃窜。梁尘没有去追杀那股散兵游勇,发泄胸中愤懑以后,提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踉跄返回,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名衣衫干净的儒雅男子,梁尘眼神散发冷意,负剑东皇已然出鞘一寸。 男子伸手虚按,将年轻人背后长剑按回鞘中,平静道:”在下梁萧,龙骧军老卒。“ 眼珠遍布血丝的梁尘听到这句话,身躯一震,微微错愕道:”春秋之中,梁衍麾下当年的燕云二十八将,轸水蚓梁萧?可他不是死了吗?“ 梁萧默默闭眼,本就粗粝的浑厚嗓音,此刻有些沙哑,轻声道:” 灭国后梁以后,毒士郭诩预言大秦十年以内便可在中原称霸,便早早布局北域和南疆,故而安排我扎入北狄充当暗棋,等到适当时候再收回,故而有了轸水蚓假死开封,可惜应了棋无定势一说,郭诩早亡,崔东沅染上瘟疫,都死在了春秋,中原平定以后,大秦和北狄第一次大战,多亏郭诩眼光卓绝,有我暗中输送军情,不至于大败,再往后小王爷也就知晓了,严嵩甫前去徽州养老,而我一个本该早就死了的人,自然也不能再回到军中,这些年大将军那边投来的暗棋,具体事务划分,皆由我一手操持。“ 说完这句话,汉子单膝跪地,平静道:”末将梁萧,见过小王爷。“ 梁衍身边,不去说那些见不得光的五行死士,除了自困九层阁的许白,曾是公孙家上一代剑冠的二嫂,被尊为燕云之首在北境军中抬头便可翻云覆雨的辛右安,接下来就是这位记忆中结局只有开封一战寥寥几字记载战死的梁萧,春秋一战中地位与当时任随军副将如今贵为柱国的大宗师石宗宪相当,大秦号称百万雄师,两人声望可在伯仲之间,仅次于梁衍和辛右安二人而已,所以当梁尘听到汉子以这种方式自报家门以后,脑海里一时只剩错愕。梁萧眼神温煦,帮着背起那只存放踏雪剑的小书箱,和蔼笑了笑,”小王爷放心调理气息,末将虽比不得小王爷英武,这些年功夫也没落下太多,进城以后沿街一路直行,有我在,绝对不会有人打扰。“ 不计代价以气登楼挥出不下六十记水龙吟的东皇剑,已然砍杀二百骑有余,此刻在主人背后颤动不止,显然是已经到了极限,梁尘伸手顺下胸中驳杂汹涌的气机,终于缓了口气,皱眉问道:”我这趟动静闹得着实不小,梁叔叔此时入局,不会暴露身份?“ 梁萧摇摇头,轻声道:”无关紧要了,按照北境那边传来的谍报,今日神凰城本就会迎来一场大清洗,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末将身在其位,怎么都是要露面的。原本小王爷不出手,事后末将也会处理干净,然后去一趟龙鼎山,继而掌控整个金蝉州的江湖势力。“ 梁尘听到这里,轻缓步子骤然一顿,冷声道:”梁叔叔的意思,九歌的死活,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梁萧神情依旧淡然,轻轻点头。 察觉到身旁人猛然升起的勃然杀意,梁萧面色终于显露不悦,扭过头针锋相对道:“小王爷可知北境这些年暗中输送来的谍子,死了究竟有多少人?为了能让这些人少死,今天多死一个女子又有何妨?没有欺瞒小王爷的意思,便是让末将今日去死,只要往后可以少死人,末将也不会有任何抱怨,坦然上路。” 梁尘对上那道不悦视线,一字一句认真道:“放你娘的屁,都什么狗屁道理!” 梁萧没有出声。 两人沉默许久,终于可以望见麒麟宫的高檐屋角,梁尘没有转头,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师父以前说过,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事,我既侥幸得了个世袭罔替,就要尽心尽力护住身边所有人,你们倒好,想着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可就没有想过,活着的人,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我以后要接替梁衍坐镇北境四州,头上顶着个靖北王的帽子,身后是五十万守国将士,身前是兄嫂,我今天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又何谈保得住他们?” 梁萧瞬间怔住,扶额仰天大笑,竟是笑出了眼泪,二十年的血与泪,胸中的愤懑,此刻一扫而空。 梁尘心里有些发毛,疑惑转头看了一眼。 梁萧抹去泪水,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发自肺腑,“有小王爷这句话,就够了。不瞒小王爷说,大将军早些时日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说小王爷到了,若要插手神凰城事务,只让我任凭差遣就是,不瞒小王爷,末将本来没打算提及此事,也没想着小王爷真能够以身入局,果然知子莫若父。” 梁尘扯了扯嘴角,“梁衍既然早就吩咐过,那你刚才又为何说出那些话?难道就不怕得罪了我这个日后的靖北王?” 梁萧淡淡回了句,“跟了大将军半辈子,不敢在他跟前抱怨,今儿你来了,就不准我发个牢骚?” 梁尘嘴角有些抽搐,实在是挤出个客气笑脸都难,若非那颗慧威僧人赠予的舍利金丹入腹,一直将半数精华潜藏于神府窍穴保留至今,加上龙鼎山观战欧阳居易成就儒圣境界,胸中养就浩然气辅佐,今日一战是死是活还真不好说,问道:“ 既然梁叔叔已经知晓了我的意思,那你看,接下来如何是好?” 梁萧眯眼望向城中,洒然笑道:“ 小王爷尽管去做便是,末将别的可能不行,收拾烂摊子这种小事,还不至于让小王爷失望。” 此时城中,依然鸦雀无声,见过了年轻人的身手,没有一人敢应战。 与此同时,试图谋权篡位麒麟宫的元家诸多势力,皆被另外几股势力包围,堵死了退路。 除了一直按兵不动的朱雀台在外,上官家,皇甫家,甚至谨小慎微的端木家,都不再选择观望,瞅准时机倾巢而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连在场观战的几名元老家族长辈,也不再隔岸观火,不惜出动贴身侍卫也要前去保驾护驱。 平日里再多的热络走动,饭桌上再怎么称兄道弟,以及时常提及的同气连枝唇亡齿寒,在利益面前,早就抛之脑后,这些虚情假意,比得上铲除逆贼日后唾手可得的权力空位来得实在? 梁尘扫了一眼那些江湖草莽,淡淡说了句,“本公子做事向来讲究,元家请你们来给了多少银子,玉清宫给双倍,不愿意也行,老子耳根子浅,跟阎王爷讲去。” 梁萧哈哈大笑,放下小书箱,转动脖颈,开始准备杀人。 他作为昔年燕云二十八将之一,曾在春秋战场出生入死,亲手杀敌何曾弱于旁人半点? 梁尘拍了拍躁动不已的背后东皇,后者归于寂静,大局已定,更是无人再敢拦他一步,径直回到彩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势要打。 她泪眼婆娑,根本不去躲。 九歌死死抱住这个这辈子牵挂最多的血衣男子,咬紧朱唇,渗出丝丝鲜血,猩红刺眼。 梁尘只是伸手轻轻拍了她的头,故作瞪眼道:“ 傻丫头,你真以为我能把你忘了?做丫鬟的,能不能让你家公子省省心,以后遮风挡雨的事,交给我就好了。” 她重重点头,泣不成声。 再次抬起头,笑靥如花。 第107章 择一城 至终老 有几十号倒戈的草莽势力以及梁萧亲自出手,接下来战局变得毫无悬念,神凰城四座城门,其中三座门口守军已得九歌授意,严密封锁,故而形成了封三开一的格局,故意留出一条生路,洪彪性子果决,拿得起放得下,舍去了近些年在神凰城所打造的全数根基,率先丢弃注定已是砧板鱼肉的元家嫡系,带着剩余亲信跑路,金蝉州旧将樊懋早已将全家老小迁至神凰城扎根,撕破脸以后,便再无退路,做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以后被众人生擒,临死前请求九歌网开一面,不要斩草除根,给他樊家留下一支香火,九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樊懋含泪自刎,元家亲卫嫡系悉数战死无一人逃,足以可见,不说品性操守,至少在向下御人这一方面,元家父女至少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否则哪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了一个即将倒塌的元家白白葬送性命?梁萧将宫外叛乱的金吾卫骑兵杀了个通透,真可谓干干净净,剩余苟活的骑兵都被眼前汉子残暴的杀人手法吓破了胆,纷纷伏地颤抖,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梁萧随手拎了一根完好铁枪,掂量两下以后,潇洒返身见到九歌,以及坐在她旁边安稳调理气机的梁尘,九歌神情担忧,欲言又止,梁尘摇头笑了笑,“放心,这点儿伤还要不了你家公子的命,神凰城是你的,怎么权衡各方利益,如何计较得失,你最清楚,别管我,依你的想法做就是了。对了,这位梁叔叔,是我爹以前麾下的得力猛将。” “见过梁将军。”九歌轻轻施了个万福,战场之上并不在乎虚礼,没有寒暄,当即正色道:“ 劳烦梁叔叔亲率五十骑兵,追剿洪彪一队人马,最好能只留下他一人返回西瓶州,也算神凰城给王万鼎留一个面子,此人武力高深,心性不定,九歌以为当下并不能与他交恶。梁叔叔然后便可领兵去朱雀台外边,只需露个面即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梁萧没有任何废话,提起长枪领命而去,几名侥幸存活下来的宫内宦官玉清宫嫡系也都跟在这名陌生男子身后,梁萧久经沙场,深谙人心,三言两语便拉拢起六十多名想要弃暗投明的金吾卫骑兵,翻身上马,率兵冲杀向神凰城故意留出的北门朱雀台方向。 梁尘默默听着九歌的话,期间吐纳调气,看似一身血污,其实都是箭矢划破衣衫所造就的轻伤,看起来渗人而已,并不严重,但经脉受损不轻,孤身力敌六百重骑,没有半点水分可言,虽然元家缺少一品高手坐镇,但六百骑兵坐骑,被梁尘斩杀二百六十余,又有不计其数的战马撞向梁尘身侧暴毙当场,足以可见那场战事的凶险程度可见一斑,尤其元钰深谙武夫换气之道,紧盯着这一生死大关始终不放,靠着铁血手腕以及大肆封赏,以身为饵诱梁尘深入己方大阵的最厚重处,让骑兵不计代价的展开连绵攻势,射箭掷矛,近距离围杀,到后来不惜以三十骑为一队横向冲锋,以人命硬生生往上填,就只是为了能让梁尘少换一口气,这其中武力较高的一些骑尉,在她的安排下打蛇七寸,伺机从侧面偷袭梁尘,效果立竿见影,由此可见,将双方比作棋手,若是仅以棋盘中的公式对弈,不论人心,哪怕梁尘使出浑身解数,再斩杀两百骑,也要注定殒命于城门外,只不过梁尘眼光何等毒辣,对局势突如其来的变化捕捉,可谓一针见血,就连天机阁老阁主也时常对这关门弟子的布局以及破局手法表露出赞赏,故而就有了当时城门外梁尘以踏雪水龙吟开路,东皇剑气开道,最后在密密麻麻骑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轰轰烈烈壮举,相对而言,铁骑士气即使再怎么空前凝聚,也要降入谷底,没了主心骨,兵败如山倒,仓惶逃窜也在情理之中。梁尘即使有臻于圆满的玉皇楼真气以及初入的大金刚体魄傍身,也要休养两旬才能康复,这一场大战,丝毫不逊于草原上一人力敌小拓跋和他手底下两名金身境高手的死战脱困,无论事后复盘多少次,都称得上一失足成千古恨,虽说后面步步成营,也为时已晚,若没有东方闻樱带着白颍川前来救场,注定走不出草原,每次想到这儿,都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梁尘静静望着那些大局已定有些神情茫然的江湖草莽,然后看着那个倒地自刎而亡的老人,这位神凰城樊家之主本想摆出一副人死身不倒的英雄架势,死前挣脱开那帮蝼蚁束缚,拔出狄刀没有做最后反抗,反而挺起胸膛半跪在地,睁眼抹了脖子,但很快被一些人乱刀劈倒,遗体被踩在地上狠狠蹂躏,一些个精明的江湖老人边踹边偷摸打量,走来走去,装模做样地发泄怨气,实则顺手牵羊,一个眨眼功夫就将老人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顺走,几个年轻雏儿,跟着有样学样儿,这一来二去,连腰间那颗镶翡翠的扣带都没幸免于难,脚上皮靴不知何时也只剩下了一只,到最后全身就差被扒了个干净,实在令人唏嘘,都说死者为大,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上,大个卵蛋。此时元家,除了蜷缩在车厢角落瑟瑟发抖的两名妙龄侍女,全数死绝,一些个眼尖的江湖人士想要趁乱钻入马车里快活一番,哪怕不提枪上阵,过一把手瘾也好,只不过被恰巧从旁经过的梁萧随手剁掉脑袋,就再也没有人敢步其后尘。 梁尘将踏雪放回小书箱,只剩一柄染血后杀伐气焰毕露无遗的东皇剑横放在膝,朝站在身侧的九歌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是将那些倒戈而来的势力斩草除根,让其再也掀不起风浪,还是尽可能去安抚?” 九歌在自家公子面前,摆出小女人姿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些善后事宜应该全部交由梁将军,奴婢一个本该死在宫门外的棋子,也不好再多过问。” 她浅笑一声,“既然公子来了,这神凰城的万事,理所当然由公子决断。” 梁尘思虑片刻,摇头道:“我只看,不去画蛇添足,不过你还是要给我安排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对了,你都认识梁萧,那这北狄境内,会不会有人认出梁萧就是以前燕云二十八将之一的轸水蚓?“ 九歌答道:”不会,这个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之所以认识梁萧,是岳岩得了王爷嘱咐,在粘杆处商议事宜时专门跟奴婢提及过这名燕云旧将。再者,北境与狄境之间的消息传递,简洁明了,贵在一字千金,都是暗地里拿人命换出来的,密探谍子会将情报层层筛选,既不可能事无巨细,也不会面面俱到,尤其梁萧是在春秋之中就扎根在了北狄,行踪隐秘,不到万不得已,北境也不会动用这枚扎在北狄最要害处的钉子,自然没人有本领能查探出这名二十年前本该早就战死在后梁开封一战的龙骧军旧将。咱们北境可以说是三朝中最为注重谍报渗透以及反渗透的地方,就奴婢这些年的了解,除了针对京城的那座监察院,对于北狄皇帐以及南楚大都,更是不遗余力,怕的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是岳岩的粘杆处以及叶熙云千方百计游走,二人不惜投入十余年光阴苦心造就,称得上滴水不漏。“ 梁尘背靠书箱,双手负于脑后,自嘲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说得无非就是慈不掌权,此事过后,我想梁萧虽然对我以往的印象稍有改观,估摸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九歌黯然道:“都是奴婢连累了公子。” 梁尘笑了笑,“你这丫头,就是想得太多,但你这一次还真是把我给牵连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执意要逞一回英雄,折返回城,梁萧这辈子估计都不会跪着喊我一声小王爷,顶多以旧人相称,你是不知道,这些军伍出身,走过一遭春秋战场的名将,骨子里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把军功看得比任何人情都重,梁萧已经算得上一个难得的异类了,早年梁衍身边的左膀右臂,有一人名叫崔东沅,号称眼光超脱于世,别说是当时我没出生,就连我二哥在他眼里,也不及战功卓着的辛右安分毫,这名到死都没有看到崔氏宗庙被龙骧军铁蹄踏碎的王佐之才,临死前还不忘拉着梁衍的手,说龙骧军想要走的长远,以后必须让辛右安执掌帅印。” 九歌屏气凝神,不敢开口询问下文。 梁尘自言自语道:“一个角木蛟,一个是轸水蚓,差的好像是有点多?” 梁尘摇头不再去想,东皇归鞘背在身后,重重吐出一口猩红金黄交杂的浊气,笑道:“城外一战,将惠威僧人赠予的舍利金丹精华尽数吸纳,体内绝穴再开一座,也算是因祸得福。对了,你可知道这柄出炉不久的名剑,嗜血程度世间仅见,若能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 九歌俏皮眨了眨眼,”那公子不妨交给奴婢,这就再去帮公子砍杀个七八百人。“ 梁尘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好气又好笑道:“憨妮子,你当这柄以后有望跻身身天下前五行列的名剑是地摊上破铜烂铁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养剑一事你家公子真真算得上行家了,半分马虎不得,也没有捷径可走。” 梁尘瞥了眼宫外逐渐干涸的血河,叹了口气,然后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情形下,太过矫情,提起书箱就往宫里走,九歌则要留下收拾残局。她望着这个宽大背影,记起那一日,两人仰望星河,他说要娶自己当侧妃,一刻便抵此生岁月,她此时才明白,像姑姑那样,为了一个男子,择一城至终老,直到满头白发,容颜不再,原来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梁尘好似与她心有灵犀,突然转身,笑容潇洒。九歌刹那失神,她知道公子走了一趟大秦江湖,心里已经有了一名女子,九歌没有,也不想去多问,但或许是出于对那白姓女子刺了公子一剑怀恨在心,实在提不起任何好感,她觉得要更好的女子,才值得公子去爱。当然,这仅仅是九歌心中所想,至于公子会如何选择,她都会支持,如果可以,也会一直陪伴。 梁尘早已不是那个将田地秧苗认作韭菜根的纨绔小王爷,在绮霰斋独自沐浴更衣,挑了一身洁净衣衫换上,神清气爽。神凰城今日的风波总算尘埃落定,各座宫殿的太监宫女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做自己的分内事情,宫外的风起云涌,对于她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言,说白了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物的荣辱起伏,自然惊扰不到池塘里小鱼小虾,不过掏心窝子说,她们还是更喜欢现任宫主的处事风格,也乐得见到她继任神凰城的主人,原因很简单,有人情味。梁尘坐在百花环绕的院落石凳,查漏书箱内并没有遗失东西,将东皇横放在膝前,细细抚摸,只听名字,确实大气非凡,至于往后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自己这个主子。梁尘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九歌,反而是梁萧意料之外的独自造访。 梁萧不再刻意藏拙以后,行事变得利索干脆许多,正如梁尘适才所说,像他这等人物,并不需要用下跪表明立场,况且梁尘也不是计较这些虚礼小节的人,伸手虚按,汉子也就平静坐下,缓缓说道:“按照北境粘杆处这些年的布局,城中造反势力要区别对待,根深蒂固的本土一派,全部扫清,斩草除根。近十年内栀子西瓶金蝉三州安插渗入此地的,旧有势力被彻底铲除以后,不会阻止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神凰城也会主动示好,甚至会主动搭梯子,让他们吞并樊家元家一众倒台以后空出来的多余底盘,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大的鱼饵,引出来的幕后人物也会越来越多,不过五年以内,双方应该还是以和为贵,这些说到底,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庙堂制衡术。” 梁尘对于庙算这一范畴自认不算精通,只是在天机阁修习以后将所学套入以后,才算眼界始开,逐字逐句分析过后,觉得还算妥当,点头问道:“朱雀台那边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不杀人时俨然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的梁萧平静道:“人心隔肚皮,没有落井下石便是最好的态度,神凰城正值政权交替,自然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梁尘又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在北境的范畴之中?” 梁萧平静作答,“上官皇甫两家都是岳岩一手扶植起来,叶熙云则是插手端木家事务,不过恐怕知道内情的,三个大家族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其余势力,并没有上桌的资格,都是些利益驱使继而见风使舵的杂鱼,不值一提。” 梁尘点点头,笑道:“反正神凰城以后有梁叔叔镇场子,那些个宵小之徒,不足为虑。” 梁萧投以由衷笑容,“小王爷这马屁功夫,还是莫要再显摆了。” 梁尘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暮春最后一场大雨骤然泼下。 梁尘和梁萧一同走入绮霰斋,梁尘收起玩世不恭神态,沉声说道:“魔头鱼飓洛何时入城,才是眼下神凰城需要担心的最重要关口。” 梁萧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饶是这位昔年的燕云二十八将之一,此刻心中也不免泛起担忧。 梁尘叹了口气,自嘲道:“可别他娘的真说中了。” 城外大雨依旧。 一袭白衣脚不沾地,雨水不染其身,不紧不慢掠向神凰城。 暮春大雨如泼墨,白衣女子尤为扎眼,所到之处,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逃窜至半路被随手击杀的骑兵残躯。 女子生重瞳。 第108章 白衣入城 斋子的院中有一池塘,细密雨珠敲打在片片荷叶上,声响清脆。倒也算得上异乡相逢的梁尘和梁萧二人各自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梁尘忽然苦涩一笑,看到梁萧转过头投来疑惑眼神,解释道:“ 想起了去年游历大秦江湖,途径扬州,泛舟游湖,也是下了这么一场灰蒙细雨,西湖烟水迷蒙苍茫,扬州巡抚之女吹奏悠扬笛声,荷花清香扑鼻,江南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水乡之名恰逢其时。如今再观赏池中荷池,雨滴敲打荷叶,多有些凄苦意味,再想到那林家小娘现如今的境遇,据说是被召到了帝京,封了贵妃,落在外人眼里,乃是林家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可寻常百姓,又怎知宫廷深如瀚海,历朝历代,有多少秉性纯良,容貌绝美的女子,淹死其中。” 梁萧笑了笑,眯眼望向灰蒙蒙雨幕中的池塘荷叶,轻声道:“ 末将这些年在北狄,偶尔也听到过一些小王爷的风流事迹,不过有大将军和世子殿下珠玉在前,总觉得是有心人故意针对,夸大其词,事实有失偏颇,可今日见识到了小王爷为一女子独守城门,算是狠狠打了末将的脸,说起来小王爷与那林家女子好像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竟也会替她伤春悲秋?” 梁尘摇摇头,说道:“倒也不是替她伤春悲秋,我只是觉得像林湘云这样的女子,应该活得更加轰轰烈烈一些才对。当然,这仅是我个人之见,就像梁叔叔所说,我与她不过是一面之缘,刚才说的话,不过是一些无病呻吟之语,提到林家,林颉溪在被擢升为两江总督以后,全家老小迁至应天,兼管两淮盐政,操江事务,已经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我师父以前说过,在其位者谋其政,加上前段日子,草原一行见到了那位东方青衣,明言要为西晋复国,若是把这些人全部扔在一副棋盘上,我想林家表面上的光鲜亮丽恐怕不会持续太久,河南王已是强弩之末,据说自断双指以后,好像已经剃度出家,李家天子念及旧情,赏了他儿子一个郡王爵位,琅玡王被贬,蜀王久病缠身,这样算下来,中原剩下的便是应天王和广陵王这两位权柄滔天手握重兵的藩王了,可即便是他们据险而守,面对那名当世第一的奇女子,以及西晋遗老蛰伏二十余年的谋划反扑,我想,那俩老乌龟也不敢说自己能够稳操胜券。” 梁萧由衷笑道:“小王爷所说不假,春秋一战,西晋门户虽不及后梁之大,却实实在在打掉了大秦定鼎天下的势头,这些年暗中蛰伏,又有东方闻樱牵头,中原各州再次陷入战乱乃是必然,世人提及东方,说起最多的,还是她的乐圣之名,但要将此人看成只会弹琴奏乐的宫廷乐师,就大大特错了,熟不知此女入宫以前,笔墨丹青,百家理义,样样精通,也曾熟读兵书万卷,擅兵家诡道,多次救危局于水火,不然仅凭几首传世名曲,如何能得帝王青睐,另设仙乐国师一职?说白了,乐艺一门,不过是她八斗之才里的单单一项罢了,更别说她现在武学修为,已经是寻常人几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她若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与其作对的人,绝讨不到半分好处。\" 梁尘正想说话,就看到九歌撑着一柄缎面绣伞走入绮霰斋院落,款款动人,收伞后倒立竖放在门口,梁尘忽地记起小时候娘亲的教诲,雨伞不可倒置,很不吉利,小跑过去把雨伞颠倒过来,九歌婉约一笑,细心擦去公子肩头雨水,柔声道:“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虽不能算得上皆大欢喜,但大致方向已经谈妥,至于那些细枝末叶的斤斤计较,就交给他们那些老家伙回到府邸私下协商,反正就这么几块肉,分来分去,是肥是瘦,也就是落在谁家碗里多少的事。奴婢猜想这些牵扯利益的事,免不得又要靠家族内的适龄女子去联姻,大伙儿结成亲家,才算真正坐上一条船,也能让人宽心,想必这些天几家白事红事就都要操办起来,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去忙。” 梁萧笑了笑,并没有多言。 梁尘抬头看了眼昏暗天色,轻声道:“春雨贵如油,眼下已是暮春末端,往后就是立夏,不如趁现在一起出去走走?” 梁萧笑道:”这敢情好,走累了,还可以到末将的小酒铺歇一歇脚,凑巧还有几坛平日里不舍得喝的秦凤酒,异乡相逢,喝着家乡的酒水赏雨,不仅能驱寒,而且还别有一番风味。“ 九歌扯了扯自家公子的袖子,面露忧色,梁尘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气笑道:“真把你家公子当成待字阁中的深闺小娘了,娇气到连雨水也见不得?” 听到这话,九歌扑哧一笑,不再固执己见,三人两伞,一起走出荷叶遍池的绮霰斋,走出一片祥和的麒麟宫。梁萧的酒铺位置就处于城中主道,不必绕路,省去许多麻烦,大雨泼下,血腥气味和阴谋算计也就一并冲刷进两侧水槽。不过城禁比起往常要严密许多,就在三人言语间,已经有不少谋逆余孽在忠心仆从护送下,乔装成来往商人想要逃出生天,给临时补充到各座城门的金吾卫骑兵和江湖草莽识破伪装,就地正法,至于是否有那些个漏网之鱼,天晓得,恐怕也只有若干年后的复仇才能揭晓答案了,这也许又是另外一桩类似于西晋和后梁遗佬才能切身体会到的悲欢离合了。 而且这笔血海深仇,将来多半都要强加到梁尘这个搅局者头上,就如同这些年在暗中谋划的亡国遗民,一股脑将国破家亡的愤恨情绪加在梁衍头上。雨势渐小,此时三人走在行人稀少的寥寥街道上,梁尘带头绕进一处传来吆喝声的宽阔巷弄,果不其然,总算有了些鲜活人气,梁尘走到一座撑起大伞的烧饼摊子,后头挂着成排的新鲜驴肉,老字号摊子在神凰城卖了好几十年的驴肉火烧,三代相传,口味极佳,不怕巷子深,便是雨天,也有贪嘴的馋客前来买上几块热气腾腾的烧饼,再切上一盘驴肉狼吞虎咽,或是带回家捎给亲人,梁尘一行三人吊在队伍末尾,期间又有许多百姓走来,有几个认识城门卖酒有些年头的梁萧,知道他曾经娶了个姿容秀丽的大家闺秀,后来跑了跟端木家的长公子过上了门当户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都在私底下悄悄取笑这名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中年汉子,其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富家商贾,跟这些年修身养性写得一手端正小楷的梁萧讨要过家宅门联,念及旧情,出声阻断了那些相熟食客的交谈,插队上前走到梁萧旁边热络招呼一声,梁萧转过身笑道:“刘老板,这趟又是给你家宝贝闺女带烧饼回去?小心吃得越来越胖,嫁不出去。” 挺着大肚腩的肥胖商贾笑呵呵道:“梁老弟,你没为人父,不晓得当爹的心疼女儿,就说买几块烧饼,下人都能去做的事,老哥我为啥每次亲力亲为?不亲眼瞧着,心里放不下啊,要我说啊,闺女嫁不出去正好,当爹的就养她一辈子,老刘我天天起早贪黑挣钱,往后就算再落魄,买几块烧饼问题还是不大的,对了,梁老弟,我前几日在城南购置了一处新宅子,回头还得跟你讨要几幅联子,这是我给闺女留的嫁妆,能不能给写得大气磅礴一些?” 梁萧点头笑道:“当然没问题,记得常来喝酒,我这小酒肆,要没有刘大老板来撑场子,恐怕就办不下去咯。” 刘老板哈哈大笑,拍了拍汉子肩头,“这等小事,还需要老弟你亲自开口?这不凑巧赶上购置新宅,老哥我打算大办一场宴席,前两天本想去你铺子里商量一声,酒水都从你这边买,不想闺女染了风寒,这些天在家细心照料,忙昏了头,今个儿才有好转,说要吃老张家的烧饼,也是巧,碰见了梁老弟,刚才的事你看,中不中?不过说好了,凭着咱俩这交情,你可得给老刘我一个实惠价格啊。” 梁萧笑容和煦,“刘老板是生意行家,老弟我要敢坐地起价,以后哪还有脸面在神凰城做生意。” 九歌挽着公子手臂,撑伞亭亭玉立,听着这一对中老年人的热络寒暄,有些兴趣玩味。梁尘将雨伞推了推,转身望去,瞅见白胖商人兴许是瞧见自己衣着光鲜,身边又跟了个绝代佳人,一副想要开口套近乎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扭捏模样,主动凑近笑道:”这位就是刘老板,百闻不如一见,我是梁叔叔的远房侄子,叫梁爽,这几日才来到神凰城做些布帛生意,没少听梁叔叔提起多亏刘老板照应铺子生意,回头乔迁之喜,不说别的,我手边赶巧有几块上好蜀锦,还算上得了台面,登门时候一定不忘给刘老板送上十几匹过去。“ 刘老板大喜过望,难以抑制内心欣喜,激动道:“真的?!” 梁尘温颜笑道:“小侄要真敢糊弄刘老板,回头不得被梁叔叔骂死?一定作数。” 刘老板家境殷实,倒不是说稀罕那几匹蜀锦,只不过这些年混迹生意场,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见这对男女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是一等一的大家风范,他老刘扪心自问,就算再活个二十年,也学不像。要知道做生意想要钱生钱,归根结底,靠的是本钱和人脉,尤其是后者,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哪怕供奉提倡众生平等的庙里菩萨,只要你身份尊贵,就不怕没有后门走,若是地位低贱,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白搭,提着猪头也进不了庙门,耻与你为伍。碰上个好说话的年轻权贵人物,简直比逛窑子碰到个是雏儿的花魁天仙都来得稀罕,说到底,他家世代商人出身,与梁萧这等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落魄文客结交,要说肚子里没点儿自己的小算盘,也不可能,想的是广撒网,万一捞中个日后的状元人物,亦或者是文坛巨擘,岂不名利双收?至于那些个挥洒出去的银子,还不够自己喝一顿花酒,又算得了什么? 彩裳九歌买过了两块热气腾腾的烧饼,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确认无毒,递给公子,再将另外一块放在怀里捂着,梁尘和梁萧与刘老板招呼一声后,三人结伴远去。 刘胖子当时不敢正视九歌,这会儿得空恨不得两只眼珠子都瞪出来瞧着她的曼妙身躯,狠狠咽了口吐沫,心想梁萧何时竟有了这等阔绰亲戚? 三人走在巷弄雨水冲刷的青苔石板上,九歌笑了笑,“梁将军,想必用不了多久,上官家就要悔青肠子了。” 梁萧面容罕见地略带羞涩,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梁尘好奇道:“什么意思?” 九歌心思伶俐地看了眼梁萧,后者点点头道:”但说无妨。“ 九歌这才缓缓解释道:“几年前有个独具慧眼的上官家女子看中了梁将军,奈何家中不许,于是大婚当日跟家族决裂,两人私奔出逃,后来那女子嫁给了梁将军,做了酒铺的老板娘,可不知为何,那女子最后还是回到了家族。” 梁萧平静道:“不是回到家族,而是改嫁给了上官家从一开始就给她定好的端木家公子,不怪她,我因为身份受累,携她逃婚已是坏了规矩,往后自然不能再过张扬,说句实话,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愿意跟我这个穷书生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怕一年两年,就已经让我知足,所以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了她太多。” 梁尘悠悠开口道:“小侄一家之见,这类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实则看错了梁叔叔,也误认了自己,正值年少,富贵悠游,又有家族可以仰仗,可以不在乎黄白俗物,说白了还是没有尝到世道艰辛,可真到跟了男子吃苦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些以前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碎银几两,落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不准就是一天的吃食,不说别的,单说与昔日闺中密友闲谈,次次听她们说一些哪家绸缎庄新进了哪些绫罗布匹,吹嘘一些头上所戴朱钗宝器,再去低头看自己日渐干皱的双手,哪个心里会好受?跌落枝头变麻雀的女子兴许不是真的贪图享受,但倘若久而久之,故友渐行渐远,某一个闲暇午后,梳妆画眉,再看镜子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老去了那么多,心底又会作何感想?继而再想到为了蝇头小利斤斤计较的自己,再去看身边那个没有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才华就只是才华,再带不来任何东西。自然而然,心思就变了,当初那些幻想的花前月下,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相看两厌。” 梁尘笑了笑,“梁叔叔,小侄猜的若没错,是不是起先她去见昔日旧友,回到家还会与你吹嘘一番大婚当日你们这对神仙眷侣的风流事迹,过了几年,愈发沉默,夫妻二人从无话不谈,变作无话可说,然后性情大变,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到最后,你们二人干脆极有默契地不再去提及类似事宜?” 梁萧顿时愕然。 梁尘接着说道:“梁叔叔,你心存愧疚,是人之常理,无人敢说你的不是,但若是太过执着,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气了。退一万步来说,那名女子现在嫁了个好人家,你们二人这辈子也结成过夫妻,只不过是没有白头偕老,这比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到头来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的许多夫妇,结局都要圆满许多。要怪就怪我爹,他若没有给你这个差事,梁萧还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燕云二十八将之一,一个神凰城的大族女子,配不配得上你还另说,哪还会有那么多糟心事。” 梁萧愣了许久,嘴唇忍不住颤抖。 九歌侧着脑袋枕在梁尘肩头,叹息道:“那女子若是听到公子今日所说,就真要关起门来自惭形秽了。” 梁尘将雨伞朝九歌那边斜了斜,自嘲一笑,“我本就是这种煞风景的俗世男子,她估计听到一半就充耳不闻,生怕污了耳朵。” 一袭儒衫的中年男子转身弯腰抱拳,渭然长叹道:“小王爷这些看似无情的言语,让梁萧解开这些年积郁胸中的心结太多太多。” 梁萧直起身子,笑了笑,“既然小王爷都这么说了,等会儿那几坛子秦凤酒下肚,梁萧若是酒后口无遮拦,抱怨几句大将军,还请小王爷不要怪罪。” 梁尘挽着大丫鬟的藕臂,笑道:“好说好说,只要梁叔叔能代我看好九歌,不让这丫头再乱来,这些个小事而已,算个屁,这天底下人,谁有我这个当儿子的抱怨梁衍最多?不过我可事先说好,等从神凰城走了,半路上若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不光将那些话如数传到梁衍耳朵里,哪怕我身在千里之外,也会亲自过来找梁叔叔兴师问罪。” 梁萧哈哈大笑。 九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梁尘怀里。 三人有说有笑,前往城门口的小酒肆。 此时,白衣大摇大摆走入城中。 城门处几十名守将皆倒地,死无全尸。 大雨滂沱。 狭路相逢。 梁萧望向那白衣女子,瞪大双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鱼飓洛!” 第109章 雷震 神凰城天变的这一日,城中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元樊两家顷刻之间弹指灰飞烟灭,城北这边,许多跺一跺脚就能让满城皆震的世家大族都是街坊邻里,隔着一堵高高围墙,也能听到隔壁抄家的嘈杂声响。 元家府邸夹在上官和端木两家中间,后两者的年轻家族晚辈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在各家高楼俯瞰望去,唏嘘之际,还有些幸灾乐祸,遥遥看去依稀得见几名面白无须的红袍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甲武士冲入元家,成年男子不论负隅顽抗还是乖乖受降,都被乱刀砍死,至于那些会个一招半式的护院扈从,早就被墙根蹲点的江湖草莽截杀,偶尔有几名身手不错的,逃出了巷子,就被守株待兔的精锐骑兵拿枪矛戳死,钉死在青石板或是墙壁上,要么被密密麻麻箭矢射成筛子,死相惨不忍睹。几名被地位略逊一筹家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元家子弟表现颇为硬气,带着为数不多的忠心家仆誓死抵抗,甚至一些深在闺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也捡起刀剑,只不过大势所趋,都给当场处决,手握六百铁骑的元家地位原先在神凰城如日中天,就连府上随从走路都鼻孔朝天,个个眼高于顶,此时无一例外,躺在院中血泊,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的其他几人觉得解气,就差拍手叫好。 神凰城大族受中原北迁文化潜移默化影响,多设有私塾书院,上官家可能是老祖宗一辈积攒出来的好学门风,尤为注重对家族子弟的栽培,族内私塾请来的老学究都是金蝉西瓶二州有名的文人,要知道在北狄,挑些身手说得过去的武教头,兴许就跟挑路边大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拣选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就远没有那么简单,上官家族在这一项耗费的银子远超同辈家族,这都归功于这一任的家主上官瀚海本身就是一名才气不俗饱读诗书的老学究,私学设书楼,取名万卷楼,藏卷六万,大多数都是中原士子北迁以后捡漏得来,上官瀚海以此为傲,故而专门找到篆刻大家雕刻印章一方,上书“藏书破万卷,学问自可得。” 今日上官瀚海亲自带着近百府兵前去麒麟宫外“清君侧”,回来的路上一律按功行赏,中途让老管家带领一队心腹走了一条几个世家大族共通建造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元家的女子,再销毁密道,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下救出她们,不是上官瀚海大发慈悲,而是以后要接手元家遗留下来的许多资产,得靠这些对元家产业轻车熟路的精明女子把持,才能最大程度谋取利益,其实当初联姻,也就是做做生意,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当然元家那几位“委身”下嫁到皇甫上官端木三家的女子,也是同理,上官瀚海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力大如天的儿媳孙媳们以礼相待,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落得什么好脸,不过今日以后,形势就要颠倒过来,想到这儿,嫁过来的那几名元家悍妇,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跪在大门口,准备哭着哀求自己从轻发落了。 上官瀚海坐在万卷楼顶层的雅间临窗塌边,慢悠悠品茶,饶有趣味看着元家府邸被翻得底朝天,心情大好,老人嗜好品茶,小塌上摆放一茶几,琳琅满目的奢侈茶具足有十二件之多,上官瀚海饮茶,从不用下人动手,都是亲力亲为,喜欢独饮,用这位老学究的话来说,那就是茶如女子,不可与他人分享,今日显然兴致勃勃,塌上破例坐了另一人,富家翁装扮的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磊,靠后站着的是上官家嫡长子上官云逸,身段修长,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位家境阔绰的风流人物,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人是一名与端木磊有八分相像的年轻男子,火急火燎走入阁楼雅间,随手将身上蓑衣摘下挂在屏风一端,外头暴雨如注,蓑衣滴水不止,上官云逸瞧见这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压下心中鄙夷,扯出一个温煦笑脸,热络招呼,喊了声正奇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扎在榻上,随手拿起一块茶巾擦拭脸颊,上官瀚海并没有气恼,只是笑骂一句,“端木正奇你这个小崽子还是这么不懂礼数,撇开你云逸兄自个儿坐下也就罢了,进了门都不晓得跟伯伯我招呼一声?” “上官伯伯,屋里又没皇甫家的人,咱们两家向来不分彼此,还讲究个那些东西做啥,俗套俗套。” 这个叫端木正奇的男子,虽然在端木家排行老二,但身在神凰城,地位与上官云逸相当,不过性子却大相径庭,男子三十而立,成家立业,可他至今仍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让父亲端木磊愁出不少白发来,端木正奇擅使刀,在金蟾栀子两州边境都有不小的名号,江湖人传言说他还与栀子州边境黑风寨的大当家成了结拜兄弟,还破天荒许诺把自己妹妹嫁过去。端木正奇也是唯一敢在元家势力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张扬跋扈元家子弟的爷们,三家住在一条街,算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添了不少姻亲,表面还算融洽,端木正奇上官云逸和元钰兄妹算是自小相识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四人都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三个男娃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年纪稍小的端木上官两兄弟都喜欢跟在元康后头当喽啰,可惜元康死得早,未曾及冠就死于非命,尸首被人发现在万佛窟,一对眼珠被人挖掉,至今都没查出是何人所为。 端木磊养气许久,见这个儿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元康以前带回去的那个女子,你平日里私底下接济接济也就罢了,今日还去元府作甚?!怎的,那娼妇是把你魂儿都给勾了去?不就是一只破鞋,才值几个钱?你到底怎么想的,万一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 上官云逸落座小塌,眯起眼,细细品了口茶,装作充耳不闻。上官瀚海始终挂着微笑,端木正奇挑了挑眉毛,嗤笑一声,跟自家老子针锋相对道:“屁的大事,咱们两家坐在这背着主子躲起来计较利益得失就是大事了?也不怕遭到叶璇那小姑娘的猜忌?要我来说,这次瓜分元樊两家的产业,咱们就不该仗着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护驾功劳去咄咄逼人,人在做天在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真尽心尽力护驾了呢,还不是人家早就设好了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跳入火坑,退一万步来说,这次平息宫变,功劳最大的也是那个一人一剑守城门的年轻人,我也没听见人家嚷嚷着要什么赏赐,总不可能真是叶小婆娘养的面首吧,那么好的身手,咋也没见他事后捞一个金吾卫大统领去当?唉,其实说白了,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唱的双簧,就是在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以后的日子早着呢,你要不去元家闹腾一番,故意给那小婆娘留下些把柄,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衔进嘴里的肉,究竟能不能吞咽入腹,别到最后嘴边的肥肉没吃成,还把肚里的其它东西吐出来。” 端木磊作势要拿起塌上茶几摆放的白玉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儿子,上官瀚海见状赶忙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解围道:“别扔别扔,这小子皮糙肉厚不怕疼,老哥我可心疼这江南道运来的杯子。” 端木磊放下杯子,抬头指着儿子,气愤道:”上官兄,你听听这兔崽子说的什么混账话,什么叫衔进嘴里的肉,当老子是畜生吗?“ 上官云逸低头品茶,嘴角微微翘起,泛起一丝冷笑。 等到端木磊捋顺了气,上官瀚海拎着一柄精美茶帚,轻轻擦拭亲家口中飞出落在茶几上的唾沫星子,淡然笑道:”其实正奇说的不无道理,咱们啊,吃相的确是难看了些,就连自家人都看不下去了,要说不惹人嫌,怎么可能?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秦北暗棋,祸福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那位不倒,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往后会亏待我们,大可以明面上少吃一些, 暗地里多拿一些,也好不落给旁人话柄,如此一来,也方便麒麟宫那边安抚人心,说句难听话,别嫌畜生这个字眼刺耳,咱们两家,就是大户人家养的畜生,没有主子示意,都得夹着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牟足劲,至于吃多吃少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主子的脸色。“ 端木磊听着这一席话,闭目不语,他是个粗人,只会舞枪弄棍,听不懂这些文邹邹的大道理,自然也没有反驳的话语,只能自顾自生着闷气,倒是端木正奇这小子,竖起大拇指哈哈笑道:”伯伯果然是读书人,说话就是精辟啊!“ 上官瀚海对这小子阴阳怪气的马屁充耳不闻,眯眼笑道:”要不就先这样定下调子,少食多餐,一步一步来?亲家,不然咱们两家还是先把手里攥着的肥肉分出几块,你看如何?“ 端木磊犹豫片刻,摆摆手,叹了口气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至于哪些能留,哪些要吐出去,你盘算好了与我说一声就行。” 寥寥草草喝了几口茶,端木磊几乎是拎着儿子离开万卷楼茶室,上官云逸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整日没个正行的端木正奇小跑回来,一脸贱笑的拿走了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上官瀚海等到脚步声远去,低头望见茶几上不知何时竟少一盏精美琉璃杯,当即皱眉,想也知道是那手脚不干净的端木家小子给顺了去,这套茶具也理所当然报废了,只能放回府库落灰。 上官瀚海顿时没了饮茶的兴趣,心绪愈发烦躁,转头望向窗外雨幕,语气变得冰冷几分,“你可知道那个叫梁萧的废物,往后便是神凰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 上官云逸点点头,平静道:“听说了。” 上官瀚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 上官云逸冷笑一声,“大不了把那个娼妇生出来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正风本来就是个只会无病呻吟的废物书生,一对狗男女,多看一眼都嫌脏,拆散了正好,还能当作顺水人情,听说端木正风前些日子看上了个清倌,暗地里动了纳妾的心思,就让小贱货假装打翻了醋坛子,我再派人在外边散布一些端木家大公子风流成性的谣言,想必不出半月,就能促成此事,反正梁萧那个窝囊废又不会介意上官蕊儿的名声好坏。” 养气功夫素来极好的上官瀚海大怒,抄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了过去,额头渗血的上官云逸瞬间愕然,上官瀚海怒斥道:“没脑子的东西,你真当梁萧只是一介匹夫,北境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前些年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有意藏拙,北境那边肯定还会另有高人躲在幕后运筹帷幄,退一万步来说,那实力骇人的梁萧,也是我们小小上官家招惹得起的人物?!” 上官云逸揉着红肿额头,言语变得恭敬了许多,试探问道:“那爹说,该如何去做?” 上官瀚海思虑片刻,缓缓说道:“为父想了想,你适才所说,也不用全盘否定,只不过事情要慢慢来,端木正风是伪君子,性子怯懦,耳根子又浅,这样的人好面子,断然经不起旁人鼓噪,你大可从他身边人下手,可以安插一些不学无术的大族子弟,最好是读过些书的,拿大把银子带着他花天酒地,此举可以不经意助涨此子的嚣张气焰,等时机成熟,再让那些酒肉朋友与他明言,就说是梁萧记仇,要是敢一直霸占着蕊儿,就要拿整个端木家开刀,你想想,一个久浸花丛的浪荡子,认为自己才情举世无双,同时又有人替他打抱不平,那纸休书来的不就名正言顺了?到时候蕊儿改嫁回去,定然会与端木家撕破脸皮,咱们这时候也有了明面上的理由,去不遗余力扶持梁萧,最后两家势力此消彼长,谁才是日后神凰城的最大势力?” 上官云逸细细咀嚼父亲的话语,愈发觉得此举可行,嘴角笑意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撑伞走入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马车,马蹄声很快没入雨声。 车厢内,端木磊闭目养神,并未褪去蓑衣的端木正奇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正襟危坐。 端木磊缓缓睁开双眼,掀起帘子看了眼愈发远去的上官家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满肚子坏水的混账父子开始想着怎么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比他们平日里翻书还快。上官云逸这小子,从小不务正道,自视甚高,一个眼高手低的货色,偏偏还沾沾自喜,实在是好笑。” 端木磊转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正奇,你觉得他们会从何处下手?” 端木正奇冷笑一声,“以上官家那点儿不入流的眼界,我用裤裆那玩意儿去想,也能猜到肯定是先找大哥和大嫂的麻烦。” 端木磊满意点头,由衷笑了笑,“你哥不堪大用,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的胆气都没有,我早已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倒是你,当年孤身一人就敢袭杀元康,做事干净利落,伪装的没有半点瑕疵,让人以为是情杀,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这次上官父子要坑骗你大哥,你去盯着,别把事情闹太难看就行,也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出咱父子俩这些年的藏拙,反而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我父子二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别跟那俩暗地里吹阴风的娘们锱铢必较,端木家从来不把神凰城当作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磊接着说道:“适才你去元家救人,情义这方面有了,很好。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都是做给北境主子看的,现在时机成熟,是时候收获了,爹什么都可以不争,但哪怕舍弃这趟全数所得,也一定会让你当上那个金吾卫大统领,你和梁萧,还有那个突然冒头的年轻人,能多接触就多接触,切记不可急躁,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境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座孤城而已,也配让我端木磊的儿子去施展拳脚?投了龙骧军,争取成为梁家兄弟二人其中之一的亲信,要让爹来说,投奔那个得了王位世袭罔替的小儿子,远比龙骧军副帅梁澈要来的稳妥,至少能死得久一些,若这两人都不值得你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到角木蛟辛右安麾下,一样不差。” 端木正奇感慨道:“青衣兵仙辛右安,一杆天青烟,后来居上,取代枪仙陈丛之名,让天下所有用枪之人自嘲匹夫,真是让我心神往之啊。” 端木磊正色道:“北境的军权之争,局外人看来已是尘埃落定,但在为父看来,还尚未可知,虽说辛右安这些年并没有任何过界举动,但谁又说得好以后呢?就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五十万龙骧铁骑,绝大多数心底还是更加认可那位角木蛟,并不是世子梁澈做的不好,只是前者更加出色,至于梁衍的小儿子,前些年得了个世人艳羡的师承,去年又大闹了一趟大秦江湖,究竟是什么秉性,也不是咱们父子二人现在可以妄下断言的。” 说完这句话,端木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端木正奇亦然。 哪怕远在万里,口中提及那个彪炳老人的名字,也有些后背发凉啊...... —————— 这一日,神凰城大雨依旧,白衣女子才入城门,就看到了走向小酒铺的一行三人。 仅仅一个照面,在神凰城韬光养晦许多年的梁萧挡在主仆二人面前,充沛气机似泉涌,衣衫叠浪。 出头鸟先死,这是江湖人都明白的一个道理,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得抖搂威风,此乃大忌,不过梁萧也顾不上这些讲究。若说他对晚辈梁尘有了臣服之心,荒谬至极,梁萧身为当年燕云二十八将之一,不论领兵还是武力,绝对排得上前十,麾下八万轻骑,后梁与大秦对峙,取得战功无数,现如今北境云羽轻骑,就是以他当年统兵的法子操练,春秋都已走过,梁萧什么样的大人物没有见过?只是他行事风格严谨,始终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神凰城的死士棋子,况且就连小王爷都敢孤身闯北狄,他就有在这座城中死在梁尘前头的觉悟。整座天下,骁勇善战的劲旅数不胜数,但敢说死战到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龙骧军,往后再有,也没那股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梁萧以龙骧军老卒自居,岂会弱于人后? 白衣魔头鱼飓洛,你是北狄魔道第一人又有何妨?能让我梁萧多死几次? 九歌松开手,深呼吸一口气,五指丝线若隐若现。 大敌临前,刚要踏出一步,就被梁尘拉回。 鱼飓洛一脚入了城,眼中没有梁萧和九歌,只是玩味望向此刻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梁尘。 梁尘已经知道身份被识破,没有遮掩,苦笑着走出雨伞,来到梁萧身前,朝那人说道:“果然是你,我其实猜到了大概,只是心底一直不愿意承认。” 北狄一人即魔道的女枭雄伸了个懒腰,迎面走来,任由黄豆大的雨滴砸在衣衫,尽显那具曼妙身材,眨了眨那对重瞳,啧啧道:“萧蔷还是死咯。” 梁尘愣在原地,皱眉不语,心底顿时升起抽自己嘴巴子的念头,让你乌鸦嘴!更加后悔没有带出东皇和踏雪。 两人相距十五步,九歌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女魔头,她身为死士,早已视死如归。梁萧则是第二次,当时神凰城主“小王”也就是九歌的亲姑姑出城与鱼飓洛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观,虽说当时没有看清楚那尊魔头的面容,但鱼飓洛身上的那股气势,真真是独一份,换谁都假装不成,哪怕是军神陈北玺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身上那股子睥睨天下的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仅见。 三人中真正有幸见过她容貌而且有幸活下来的,只有在青槐城蔡京所书节夫帖石刻旁吃过苦头的梁尘,这名重瞳女子的确气势骇人,身负天人龙妃两种异相,体内藏有骊珠,该死的是她那蛮不讲理的武道天赋甚至都要高出许白一筹。 梁尘无奈问道:“萧蔷怎么死了?你体内不是有一颗骊珠吗?” 既是魔头鱼飓洛也是如梦令萧蔷的琴剑山庄女子没有答复,只是闭目一会,再睁眼,重瞳变作一金睛一紫瞳,神情玩味。 切身体会过这疯婆娘脾性的梁尘知道她肯定又想杀人了,心湖不禁再次泛起感概,面前这女人比起那个善良天真的萧蔷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尊唯我独尊的女魔头突然放声大笑,连梁萧都有些心神荡漾,她双手环抱笑道:“萧蔷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她做了什么我可一直都看在眼里。” 九歌和梁萧听着二人羚羊挂角的对话,不用淋雨,也是一头雾水。 梁尘心念飞动,找寻出路的同时,正想开口继续拖延时间,以后都该称作鱼飓洛的女魔头终于瞥了眼心存死志的九歌和梁萧,皱了皱柳眉,骂道:“小狐狸精,你怎么长得跟独孤伽蓝那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行行行,我不杀你,赶紧滚回玉清宫,此生不许踏足青鸾宫半步!” 九歌轻蔑一笑,纹丝不动。 昏暗天幕,雷声滚滚。 鱼飓洛一瞬间就掠到了九歌身前,轻轻一掌似要抚顶,几乎同时,心念微动,右手刹那间调转方向,黏住梁萧侧踢而来的鞭腿,一下子就将中年汉子拍飞出去。梁尘虽然原地不动,袖中隐蔽积攒许久的气浪却都在这一刻喷薄涌出,只不过切碎雨幕的雪白罡气到了鱼飓洛心口两寸,如同撞到一面无形铁壁,顷刻间消散,九歌和梁萧正要联手扑杀过来,给梁尘挪出后撤的空间,骤然间,天地变色,细密如帘的雨丝化作千万柄飞剑,除了始作俑者鱼飓洛,在场三人均是苦不堪言, 浑身浴血。 要知道,鱼飓洛是江湖近百年以来踏入万象境的最年轻一人,而这一点,比武榜夺魁的吕尚都要惊世骇俗。 鱼飓洛破例没有立马痛下杀手,饶有趣味望向梁尘伤口散出红色血雾中夹杂的细缕金黄气,大概是觉得好奇,啧啧道:“佛门无垢金刚,行啊,姓梁的,越来越有出息了,给说说,怎么得来的这份好机缘。” 天空炸响惊雷,雨越下越大。 梁尘心神一荡,转头示意九歌和梁萧退去。 九歌率先转身,梁萧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知道主仆二人的脾性,也就照做。 鱼飓洛心生不满,正要跟上,就被梁尘叫住,问道:“今日就非得杀我?” 女魔头停下步子,笑道:“除非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也罢,反正你怎么都要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般世家子可不能让慧威僧人赠出这么一份大机缘。” 梁尘没有任何隐瞒,“梁尘。” 鱼飓洛面无表情道:“这样啊。” 大概是觉得无趣的女魔头终于要动手,却发现梁尘邪魅一笑,心下觉得不对,立马后撤一步。 滂沱大雨肆虐孤城。 一道粗壮紫雷当空劈下。 高高城头,一名紫袍道士手持法剑,迎着风雨,遥遥伫立。 白衣魔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紫雷差点砸中,抬头看向那个不速之客,讥笑道:“我就说那小子为何胆气足了,原来是你传音给他。” “龙虎山大天师,还真是大驾光临啊。” 那名身穿紫袍的中年道士凌空而立,手中法剑紫芒若隐若现,犹如仙人立云端。 紫袍道士淡然道:“窃取天地气运,谋一己之私,贫道身为龙虎山当代天师,既见到了,不去过问,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适才得到大天师百里传音的梁尘此刻心神俱荡。 鱼飓风放声大笑,一股气浪席卷雨幕,望向这名手持天下第二名剑的龙虎山道庭扛鼎之人,眼神炙热。 她猛然一跺脚。 千万下落雨珠,尽皆上浮,聚成万顷汪洋,好似磅礴清天。 你是道门扛鼎之人,我便以三清手段杀人。 我鱼飓洛之所以排在你赵篁之后,只是未曾与你战过一场,仅此而已。 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女魔头的自负! 赵篁心如止水,手持道祭,攒动五雷正法,召风引雷,瞥了眼梁尘,平静道:“之所以救下你,除了天师除魔职责所在,是赵某前段日子在昆仑山见了老阁主一面,解开一桩心中疑惑,今日也算还礼一场,还请小王爷离远一点,闭上眼睛仔细体悟。” 闭上眼睛体悟? 外行人可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初入金身境的梁尘却深谙其中意味。 如今江湖,许白已经不在,手握天下第二名剑的龙虎山大天师赵篁毋庸置疑,剑道一途,力压群雄。要知道,这名紫袍道人可是独一份能以外姓身份坐镇龙虎山天师府的得道高人,手中道祭,慑万鬼,震妖邪,加上此人雷法举世无双,杀力公认最大,这一点连许白都亲口承认。道门上三清的气机流动,于无形中充斥天地,梁尘若睁眼观其形貌,不去切身感受其中流动轨迹,就要因小失大,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去其一,其余四感就要增强一分,这与瞎子往往耳力出众是一个道理。 梁尘朝执拗不肯撤去太远的九歌挥挥手,让她和梁萧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急掠而去,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神凰城半边城门全部倒塌,就连正中街道,以梁尘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一瞬撕裂百丈。 雷池坠地。 风雨飘摇。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和鸿胪寺主持罗法华,仍旧并列武榜第三。 第110章 扶摇上云端 等到梁尘再睁开眼,看到只剩下紫袍道人站在一旁,魔头鱼飓洛已经不见踪影,梁尘瞧见脸色隐隐泛白的中年男子面孔,心中大震。法剑道祭已经背负身后的龙虎山大天师望向眼前倒塌建筑以及紫雷劈开的正中街道,又瞥了眼下山以后早就有所耳闻的年轻人,心里想着要是小徒弟在这儿,肯定又要唧唧喳喳个不停了。 梁尘站起身,朝眼前人恭敬地打了个道门稽首,说道:“小子梁尘,见过大天师,此番多谢大天师出手解围,等到来日返程,小子定会亲自登门龙虎山再行道谢。” 赵篁点点头,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太多恶感,不然也不会贸然出手相助,平淡道:“不必那么客气,贫道这趟下山赶赴北狄,本来就是来要找这名女魔头,救你只是顺手。” 梁尘问道:“大天师方才说,见了我师父?” 紫袍天师没有隐瞒,告知道:“此次下山,贫道先去了北境灵霄山和武当山见了张平之和李小先生,后来又绕路去了一趟昆仑,请教了老阁主两个问题,得到答案以后,便一路北行直奔这女魔头而来,期间降伏了北狄南朝境内毁堤淹田的两条通天巨蟒,以鬼怖木诛杀了酆城作祟的妖邪,至于这个才胜过琴剑山庄王青的鱼飓洛,我大致推算到她会来神凰城,中途匆匆见了罗法华一面以后,就马不停蹄赶来,正好察觉到了这人散发出的杀机,所以百里传音给你。” 梁尘皱了皱眉头,宁州境内的武当山虽然作为道门发迹之地,可龙虎山起势以后,近五十年来香火愈发稀少,以前听梁衍说过等到这一任武当掌教仙逝,这座道门胜地免不了要封山百年,赵篁作为当代道门扛鼎之人,能让他亲自称呼小先生的道门中人,究竟是哪路神仙?自己这些年又为何从没听说过? 赵篁显然是看出了梁尘的疑惑,笑了笑,“龙虎与武当对峙百年,武当七十二峰巍巍气象,吕掌教前年仙逝以后,门中子弟愈发稀少,如今渐显颓势,贫道适才提及的李小先生,就是你的那位小师兄,这次下了昆仑,说是要复兴武当千年传承,另外他还说,这趟下山也是为了和你这个小师弟一起守住北境门户。” 梁尘心神巨震,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天师口中提及的那个李小先生,难不成是李玄?” 大天师赵篁点点头,唏嘘道:“大梦初醒,回首凡尘,却道天凉好个秋。先有吕祖,后是东华,好一个八仙之首,武当当兴啊。” 梁尘心中现在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不过对眼前大天师的脾性还没有摸透,想着还是回去以后亲自去找老阁主问一问,怎个以前日日和自己山涧水潭嬉戏玩闹的小师兄,摇身一变竟成了龙虎山大天师口中的小李先生?记得李玄以前对自己说过,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不想着下山了,反正整日在昆仑待着,也没什么不好,老阁主更是不止一次提起,小师兄的道就在山中,等什么时候成了,就将天机阁交付给他,梁尘当时有些纳闷,论起心性和能力,能代替老阁主的人,想也知道肯定是二师兄王崇明更加合适,不过老阁主这样说,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没有去多想,不过以梁尘对李玄的了解,昆仑就是他的家,老阁主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位师兄弟,就是他的家人,要不是今日亲耳听赵篁所说,打死都不会相信李玄竟然会舍下年迈的老阁主独自下山。 赵篁望向这个年轻人,对于外界传言贬远远大于褒奖的北境小王爷老成世故尽皆看在眼里,有些意料之外,没见面之前,赵篁以为梁尘也许就是个懂一些藏拙内敛的世家子弟,能被老阁主收为关门弟子,也许跟他身上那层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有些关系,身为道门天师,他对这方面有着自己的眼光独到之处,可今日一见,发现其实不然,无论是对上魔头鱼飓洛骨子里的那股气魄,还是面对自己步步为营的缜密心思,真是像极了那位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踩断春秋脊梁骨的那位彪炳老人,虎父无犬子,这句话果然说的不假,悄悄对梁尘心生了不少好感,没等他开口,主动挑起话头,”南楚皇城,许白开天一剑当真是气象宏大,道门有句话说的是倚天万里需长剑,说的就是这位大剑仙了,即便是贫道,也要叹服一二。许白剑术臻于化境,近乎天授,已是神通,相比下来,公孙家这些年所修的那一个术字,当真是上不了台面,也就这一代的剑冠公孙修远,有望重振当年公孙家巅峰十三剑挑破北狄万骑的彪悍家风,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尚未可知,修行路上,壮举难求啊。对了,贫道来的路上,听说了嵇遂和陈北玺在冰原倾力一战,你大师兄在此战破境,不光与陈北玺酣战百招才落败,而且活着逃出了冰原。据说此战之后,那位北狄军神就舍弃剑道一途,转而投入另一条羊肠小道,贫道觉得,陈北玺也在此战受益颇多,不然也不会行这等冒险之事,虽说大破方能大立,只不过到了万象境,其中凶险远远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故而贫道推断,要么陈北玺自此以后一蹶不振,这辈子也就死守着北狄武道第一人的名头偏安一隅了,或者一举跻身天人,后来者居上。“ 梁尘见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性子冷淡,而且今日以他自己的立场点评天下枭雄,言语中可谓尽是精华,笑着诚心奉承了几句。尤其梁尘当下处于金身境,方才闭眼旁观世间公认的三清境第一人出剑,裨益远远超乎想象,往后再跻身三清境,不敢说气象非凡,一定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赵篁仅就相貌气态而言,也显得十分出类拔萃,加上一袭紫袍,背负法剑,若再戴上道冠,哪怕没有自报家门,也会被老百姓当成万法皆明的得道天师,毕竟有句老话说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尤其用在他这样的男子身上,更加应景。梁尘自打见到他以后,就忍不住私下想象赵篁御剑穿梭云海掐指作诀的画面,云海之间,仙人脚底踩着飞剑,驾雾腾云,撒豆成兵,想必十分高人风范,可惜没能看见。 赵篁望气一番,问道:“小王爷如何受的伤?” 梁尘笑容羞赧,挠挠头道:“小子不自量力,拿剑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虽说斩杀了两百骑,但也受了不轻的伤,果然还是力有不逮。” 赵篁笑了笑,“小王爷有些妄自菲薄了,能以金身境修为对上几百铁骑讨得便宜,不容易。让贫道来说,你的天资,不错。” 梁尘小心翼翼询问,“大天师,恕小子眼拙,没看出你和鱼飓洛胜负是否悬殊?” 赵篁笑道:“并不悬殊,鱼飓洛大败琴剑山庄大当家之一的南乡子王青,乘大势而来,万象瓶颈隐约有了松动迹象,我却不分昼夜赶路,所以她雨剑千万道,不计代价哪怕硬扛贫道雷击,最后都结结实实全部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有着世人所说的上三清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她心口处的骊珠,贫道也是为此而来,算是一珠抵一命。这大概是她深知自己难逃此劫,所以有意为之,具体缘由,此去昆仑老阁主并没有悉数告知,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日后自己去探究。” 梁尘直截了当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是天大的万幸了,我可不敢自己主动去触霉头。” 大雨终于停歇,赵篁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贫道接下来会去一趟北狄清德宗,不出手,只是看看。话说回来,清德宗号称北狄第一宗,山下人信奉憧憬最多的居然是玄武真人和他七个弟子的剑法上。” 紫袍道人背后法剑微微颤鸣,语气平淡,自言自语道:“北狄第一道宗的名头,就只是落在一个剑字上?互相杀来杀去,算什么真本事,贫道要是想,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 赵篁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残垣断壁,看到梁尘点头示意无妨,最后说了句,“清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小王爷日后若有机会,可以顺道去看一看。” 梁尘再次恭敬地打了个道门稽首。 赵篁单手掐指作决,御剑飘然远去,嘴中念念有词,“神剑非铁,化气于身,取彼日月,炼以丙丁。” 接下来整整半旬时光,南北门残破城池,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端详每一条剑痕,以及雷池坠地砸出的焦黑坑洞,甚至还有每一条沟壑。 整座神凰城都没把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得知魔头鱼飓洛进城入主青鸾宫以后,几乎一夜出逃数万人,后来见鱼飓洛不曾大开杀戒,又有玉清宫主叶璇张榜安抚民心,这才有三四千人蹑手蹑脚回城。除了新晋成为北狄武榜第四的白衣鱼飓洛,市井坊间谈及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梁萧,乖乖,竟成了神凰城副城主!爬到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私下有人说他是旧城主的面首男子,也有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魔道枭雄,一些个不曾与梁萧交恶时常去酒铺串门的熟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识珠看出了梁萧的能耐,地位也就日涨船高,说到这个,那名接到宫内老宦官亲自登门送上十几匹上等蜀锦和六七幅梁萧亲笔写就春联的刘老板,短暂的心惊肉跳以后,更是倍感欣喜若狂,地位一夜之间疯涨,一跃成为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商贾,光是每日送去刘府的求亲聘书,就有不下百封,琳琅满目的珠宝堆积成山,让人眼红艳羡至极。梁尘本就是个外人,不理城中俗事,只顾着埋头从千万道细微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飞剑的运动轨迹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离开神凰城,东城头荒废正在重建,便和九歌梁萧在城东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小酒肆喝临行酒,店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虽说认不出三人,不过看打扮,也晓得是城里惹不起的大户人家,自然不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在了一张角落桌子,九歌拿帕巾轻轻擦去桌上灰尘,梁尘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九歌手边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他将那些剑术定式化为己用以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再有就是鱼飓洛只在青鸾宫生人勿近住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忌惮太多的魔头盘踞城中,梁尘也就可以放心离去。 梁萧人逢喜事精神爽,就任副城主以后,活得也就更自在了些,轻声哼了一首北境坊间流传出来的行军歌,旁人只当粗怪俚语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格外亲切,算是给梁尘送行。 梁萧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离去,留下主仆二人说些悄悄话,没走多远的折返途中,看到一架熟悉的奢华马车驶过,窗帘子掀起,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苍白脸颊,缓缓滑过两行清泪。 梁尘低声问道:“上官婉儿?” 九歌笑道:“可不是,真巧。” 梁尘摇头道:“哪里是巧,多半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只不过那女子应该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九歌一笑置之,其中细微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看到那女子的反应,跟公子所说应该八九不离十,她不打算点透,因为一旦说破,就没有半分余味可言了。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亦如是。只有蓦然回首才能体会到的情人聚散,在无关大局的情况下,还是留给两位局中人慢慢回味,也算成人之美。 九歌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个不多留几日,好试着去收服梁萧。” 梁尘笑了笑,“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收服人心,大概是自小随性惯了,出门游历大秦江湖,也没想着跟风尘营如何客套热络,反而水到渠成。而且我受不了那种一见如故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公门和闯江湖的,有几个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碰到几个脾气相投的,但也只是适合做朋友。你看我当跋扈小王爷的时候,身边除了陆子氓这个狐朋狗友,可曾还收过小弟喽罗?被人背后捅刀子,可不好玩啊。” 九歌揉了揉梁尘额心一抹痣,柔声道:“公子还是要多为自己想一想,人活一世,自私点总没错的。” 梁尘点头道:“我明白。梁萧方才说梁衍是起势聚势,我则要借势乘势,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又喝过了几碗酒,梁尘起身背好一只做工更加精致的紫竹书箱,摆手道:“别送了。” 九歌纵然有千万不舍,也只是乖巧站在原地,怔怔远望相送。 梁尘往金蝉州腹地一路北行,尚未到公孙家十三剑破万骑的战场遗址,就遇上了一条横空出世的陆地龙卷风。 大气磅礴。 梁尘系紧书箱绳带,打了个死结,按耐不住心中激动,大笑着冲过去,东皇剑破开一条缝隙,穿入龙卷内部。 陆地龙卷一般而言,没有水龙卷势大,但其中夹杂飞沙巨石,十分凶险。眼下这条陆龙卷,声势浩大,梁尘进入以后,就有大把苦头等着他去吃,几乎等于是绵绵不断承受略逊于女琵琶手一筹的三清绕弦,不过梁尘早就有准备,拔出东皇剑,以剑气水龙吟冲撞横空飞来的大石,同时不忘筑起玉皇楼的镜花水月,一步步拾阶而上,如攀五岳,龙卷腹部,昏天黑地,出剑复尔又一剑,层层堆叠,剑气纵横天地,拔高一丈又一丈。 大漠黄沙,骤然风止,梁尘鱼跃一冲而出,身形高出云海,踏入九天。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黄日光中,宛如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未有此等眼福,能够得见此时此景。 梁尘如入天庭,放眼望去尽是金光覆盖的云海,放声大笑道:“扶摇直上三千里,一剑冲破十九州!” 第111章 近前不入 梁尘冲出龙卷旋涡后,身体借着聚拢剑气扶摇直上清天,一瞬飞到了至高点,盘膝而坐,好似天庭门将镇守天门,坐看云起潮落,这大概是此行北狄做出的最逍遥壮举了。 梁尘举目远眺,目之所及处,云海起伏不定,一望无垠。 潮起潮落,意气风发以后,身体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曳坠落,跌破日光普照的金精云海,不过几息光阴,陆龙卷已然远去半里,梁尘不再摆仙人架子充大佬,踏雪飞出袖口,脚尖轻点雪白飞剑,略微阻挡了下坠速度,如此反反复复,不断减缓冲撞阻力,掐准离地差不多百丈以后,身形自九天云海坠下的梁尘猛然拔出东皇,一剑起扶摇,大风起兮,五十丈以后,心底默念玉皇楼口诀,东皇剑灵犀般飞去,脚踩气机牵引的剑身,同时绝穴充沛气机鼓荡全身,终于做到了御剑云海,头巾大袖随风飘摇,宛如仙人。 玉皇楼精妙处在于生生不息,一生二,二生三,周而复始,气停刹那生新气,才使得东皇始终不坠,寻常金身境高手若从这个高度摔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一个深坑,摔成内伤,玉皇楼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深泉,终于落至十丈,梁尘已有些气竭,尽量保持不坠,几乎同时收剑踩地,双腿弯曲卸去倒地带来的冲劲,大地沙石飞扬,背着个书箱的梁尘踉跄翻滚出大片灰尘,有些狼狈。 盘膝而坐,抬头再次望向遥不可及的云海,感慨一句,“天差地别。” 调匀气息,几次深呼吸以后,梁尘步步生风,奔跑起来,又冲向那条接连天地的陆地龙卷,同样是以东皇斩出缝隙,游鱼般钻入,依然剑气碎大石,踩石而升,聚气而浮,周而复始,终于再次冲出昏天黑地般陆龙吸水的漏斗壶口,这一次梁尘并没有悬停云海眺望,故意吐纳换气,身体瞬间被龙卷风吸住,猛然下坠,东皇剑不断以扶摇式开路,之前是扶摇直上三千里,这次则逆行而下三千里,魔头鱼飓洛是逢仙杀仙遇佛斩佛,许白也曾说自己年轻时的剑道即身前无人,见识过这两人的通天手段,梁尘不信自己还斩不断一条无根龙卷,向上是顺势,虽有巨石黄沙阻碍,但大多有迹可循,逆行向下,就要困难许多,大石滚滚,自下而上,如同不计其数的凌厉暗器,并不好捕捉,梁尘所幸亲身体会过孤影楼女琵琶师弦音控雨珠造就的紧凑杀伐,艰难闯到陆龙卷中部,几次抓住时机换气,仍然有些扛不住,硬着头皮又坚持了半刻,终于支撑不住,御剑飞出了壶口,再跌回去,如同再次身临神凰城外六百骑轮番冲撞的惨淡境地,期间被呼啸劲风席卷的碎石剐出满身血污,牵引伤口渗出的血迹齐齐流往背后书箱缝隙,紫竹书箱通体一个摇晃,似有一物想要破开禁锢,不过很快被梁尘以气机压下。 梁尘就这般随着陆龙卷向北而去,世人游历江湖,多半是乘马坐舟而行,像梁尘这种借着一条龙卷飘游的,不知是否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进入北狄以后,偶然间听到邻桌食客谈论过清德宗玄武真人曾经一剑荡出飞来峰,而把极北冰原当作淬炼体魄之地的陈北玺也有过踏鲸渡海的壮举,比较这两位,梁尘今日心血来潮的行为也差不了太多了,万物皆有起伏,衣衫褴褛的梁尘察觉到龙卷声势愈来愈小,远不如起先大气磅礴,便开始以一剑扶摇式不断斩向龙卷外壁,加速其消亡,最后一次冲进龙卷,梁尘骤然提气拔高身形,冲破桎梏,御剑悬停云海之上,望向远方半轮大日,紫云红透半边天,呈现出香炉峰日照生紫烟的绝美风光,梁尘如痴如醉,这一刻,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比自己更早学会御剑的她,是否也见过此情此景了? 龙卷式微,体内真气还算充沛,悠悠回落人间,东皇一剑彻底斩裂气象早已不复初始的陆地龙吸水,落地本来无碍,梁尘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结果被一人突如其来踹了个狗吃屎,虽临时警醒,仍躲不过偷袭,好在这一脚并没有杀人想法,梁尘在地面上滑行出一大段距离,身上这套衣衫彻底破碎,起身后看向始作俑者,连出口骂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驴草的,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熟人,另一个萧蔷,鱼飓洛! 日落黄昏,黄沙万里,一袭白衣随风飘摇,梁尘顿感一阵头大,碰上小拓跋和叶琵琶师这两拨劲敌,都没觉得像当下这般棘手,长长吐出一口气,压抑心中升起的寒意和杀机,不退不跑,并非梁尘才悟出扶摇一式让他有了视死如归的气魄,而是那一脚透露出来的意味,让他不至于掉头就跑,果然,正如梁尘所料,女魔头鱼飓洛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道:“姓梁的,你随我去一趟冰原,我杀陈北玺,宝物只留一件,其余归你。” 梁尘毫不犹豫答应道:“好!” 不答应十成十要被这娘们活活折磨致死,形势比人强,不就是给人当半晌孙子吗,好说好说。反正只要这尊女魔头不让梁尘拿东皇抹脖子,他都会乖乖应承下来。鱼飓洛显然是满意梁尘识时务的态度,并没有再行刁难,转身先行,梁尘默默跟上,始终保持十丈距离,这能保证她无缘无故想杀人时,不至于给一击毙命,好歹能有个拼死反扑的机会。抬起头屏气凝神,悄无声息望向那个修长背影,她穿了件朴实无华的素白长袍,木簪挽发,即便是这身与寻常人家女子无异的朴实装扮,也掩不住这尊魔道巨擘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滔天杀气。 梁尘以前跟陈青山结伴下山哄骗小娘子那会儿,总结出一个稀世名言,简称世间两大难事,一难是让别人媳妇心甘情愿爬上自家床榻,二难是让别人囊中铜钱落入自家口袋,倒霉遇上心口骊珠被赵篁一剑击碎的鱼飓洛,不知是不是被这尊魔头镇住的缘故,以往便是没贼胆也存了一颗贼心的梁尘,当下竟然半点想要揩油的念头都没有。 鱼飓洛步子稍缓,两人之间十丈距离变作九丈,梁尘悄摸摸重新拉回十丈,不越雷池一步,当再次拉到九丈,梁尘不再多此一举,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两丈三丈,这位彪悍女子辗转北狄一战胜过南乡子王青跻身新武榜第四,虽然前段日子败给了赵篁,止步于第四,不过脚踩王青在内的琴剑山庄三位当家,又有和陈北玺去扳手腕的决心,想必和赵篁那一场摧城之战,未必就是压箱底手段尽出,因为她始终是以三清气机牵引化作的雨剑对赵篁的雷剑,而此战之前天下皆知鱼飓洛杀人如草芥,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唯独不见她提剑,可想而知,鱼飓洛最可怕的地位不是她武榜排名之高,而在于她的年轻有为,更是她拔高武学境界的速度之快,而她显然走了一条天下武夫都望其项背的彪悍路数,那就是以战养战。 始终背对梁尘的鱼飓洛平淡问道:“你要去公孙家十三剑士的遗址?” 梁尘没有隐瞒,“不错。” 鱼飓洛淡淡道:“那你我两旬以后在金蝉州宝妆城会和。” 说完她便消失不见。 倒霉遇见鱼飓洛并且稀里糊涂有过约定的梁尘当下忧郁,驻足原地,缓了良久,叹了口气,去公孙家十三剑修遗冢的路上,就已碰到魔头,接下来只求不要祸不单行。这个念头刚有些升起苗头,在神凰城就乌鸦嘴说中一次的梁尘赶忙扇了自己个嘴巴子,从书箱里取出一身洁净衣衫换上,继续徒步前往金蝉州腹部,记得在神凰城,九歌说过遗址的近况,三百年前公孙家那一代的精锐倾巢而出,一拨荡平北狄宗门,位于中原剑道顶峰的十三人则完成了那桩几乎称得上开天辟地头一份的惨烈壮举后,北狄并没有恼羞成怒拿十三人的遗体鞭尸泄愤,相反予以厚葬,每一位剑士都有一座墓碑,上刻北狄文字写就的碑文,几名当时不曾随行的剑侍连夜奔赴北狄,在墓冢前结庐而居,直至终老,战场遗迹附近,专门有一队北狄骑兵驻扎,也没有加害剑侍,两者井水不犯河水,剑侍老死以后,公孙剑池每年都会派来一人守陵,代代相传,这和中原战乱动辄便掘开仇家棺材发泄怒火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中原士子抨击北狄习俗,也只说北蛮子茹毛饮血,风化粗鄙,十分有默契地不去提这一茬。 梁尘掐指计算路程,来到金蝉州目的地,才知道遗址坐落在方圆五里的小盆地之内,让他啼笑皆非的是眼前景象并不像一处战场遗迹,说成市井内人潮拥挤的菜市街倒还恰当,因为慕名而来的人实在太多,这座下陷地势四周有数不胜数的小摊林立,放眼望去,贩酒水的小肆,售瓜果点心的摊子,不管主营什么营生,摊子上都摆放着厚厚一摞武功秘籍,可想而知,这些酒水点心,估计也都以剑字开头结尾来命名,至于那些秘笈,名目更加吓人,什么《公孙仙人十三剑》,《仙人一剑天地折》诸如此类等等,外加一些玄乎的绝学宝典,比起落脚北狄的第一座城镇青龙镇大街书摊上随处可见的“国朝精英荟萃”,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一例外,都是怎么哄人怎么来。梁尘花了点碎银子买了袋金蝉州特产干枣,瞥见眼前摊子书皮上写着“童叟无欺”的《降龙功法》,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只卖有缘人”,摊贩是个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的青年,远远看见有生意上门,立马小跑过来唾沫星子横飞,“少侠真是慧眼识珠,这本秘笈可了不得,看了此书,只要按照上面所写练个三四年光阴,保管你成为三品高手,别看隔壁几个摊子上卖公孙家剑招的书籍,那都是哄人的玩意儿,夸得天花乱坠,天底下哪有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的?咱这儿卖的秘笈才是真真儿的一分钱一分货,这本《降龙功法》是南楚那边的一位得道高僧撰写,名字取自佛家天龙八部,瞧瞧这名,听着就牛气!我看少侠你骨骼清奇,是块好苗子,一看就是练武的奇才,这本宝典原价八两六银,唉!我就当跟少侠结一份善缘,折个中,少挣点,四两银子,只要四两!” 梁尘嚼着干枣,看着一脸忍痛割爱伸出四根手指头的小商贩,只是笑了笑。 很快听到这边动静的隔壁摊子壮汉就丝毫不留情面地拆台,搬了条凳子坐在外边,一边啃鸡腿一边嘲笑道:“少侠莫要信他,《降龙功法》是吧?老子这里就有一大摞,都是没卖出去的破烂货色,别说四两银子,四十文一本,还买一送一,少侠看如何?这价钱,即便日后不喜,也能当个擦屁股纸用,肯定不算贵。” 卖干枣顺带卖秘笈的瘦小青年转头破口大骂道:“吴大山,你丫欠削是不是?” 壮硕汉子扔过一根鸡腿骨头,站起身,拧了拧粗壮手臂,一脸凶神恶煞,吼道:“刘耗子,你再说一遍?” 被唤作刘耗子的青年灰溜溜退到一边,汉子瞅见梁尘放下那本狗屁不通的破烂书籍,立即换了一张笑脸,把吃了烧鸡的大手油渍随手在身上擦了擦,招徕生意道:“少侠这边请,我吴大山做生意是这方圆五里出了名的厚道,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喏,这些秘笈随便翻看,不过可不兴一直看,我这也是看公子品相不凡,今儿特地走个后门,但凡要有看上眼的,折价卖给公子,三年以后若是没能神功大成,回头我双倍价钱赔给公子。咦?公子果真好眼光,一眼就瞧见了这本《天水剑法》,这本秘笈记载的是那大剑仙许白的成名绝学,天水倒悬,你瞅瞅这装订,再摸一摸这书页质地,真品无疑!公子要能在这附近找一本雷同的,我吴大山现在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梁尘拿起这本秘笈,显然比较一般弄虚作假的宝典,花费心思要更多,想了一想,开口问道:“多少文钱?” 本想开口一两二两银子的汉子给硬生生噎回去,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刘耗子要出声报复,一瞪眼将那贼眉鼠眼的小个子吓退回去,装模做样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公子若诚心要,老刘我就卖个人情,九十五文。事先说好,我这开口多少便是多少,没有还价的说法!” 梁尘伸手去腰间干瘪的钱袋子掏了掏,倒出了约莫四十多颗铜板,面无表情道:“只有这么多。” 汉子赶忙将铜钱一把搂去,咧嘴笑道:“好说好说,买卖做得是情分,公子有这份心,四十文就四十文,我吴大山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梁尘将这本秘笈放入背后书箱,对汉子接下来的溜须拍马置若罔闻,径直向前方走去。 战场遗址被一圈铁质栅栏隔开,摊子沿着这一圈搭盖而立,不得入内,梁尘悠哉游哉逛了半圈,没遇上什么深藏不露的武夫奇人,余光瞥见一个邋里邋遢的斗笠大汉夹在两座摊子之间,身前只有一张发黄棉布,上头零星放了几本书籍,估摸着没什么生意,靠着栅栏呼呼大睡,两个邻居一个卖酒一个卖茶水点心,生意都还凑合,梁尘看到一张酒桌上坐了一男一女,气态在这座九流盘踞的盆地中倒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就走过去笑道能否蹭个座位,穿墨色缎袍的男子皱了皱眉头,正要拒绝,长相还算秀气的金簪女子按在他手背上,温声道:“公子请便。” 梁尘坐下以后,随便要了一坛子价格不算贵的剑气酒,尝过几口以后,咂咂嘴,觉得还行,至少没掺水。眼下闲暇之余,弯腰看着邋遢大汉放在破旧棉布上的几本破烂书籍,没什么出奇,甚至不如那个主业售卖干枣摊子的小贩介绍书籍,怨不得生意冷清,对桌男子见到这一幕,毫无顾忌地讥笑一声,全身上下充斥不屑鄙夷。酒肆老板瞧见这一幕,叹了口气,好心轻轻踢了邻居一脚,没好气道:“老孙,看着点儿生意。” 靠在栅栏呼呼大睡的汉子一个激灵,眨了眨睡眼惺忪的眼皮,瞅见有酒客正在翻看自己摊子上的书籍,还没回过神的汉子挠挠头憨厚一笑,这一笑,笑出了他缺少两颗门牙的滑稽光景。 缎袍男子哈哈大笑,碗中酒水都洒去了大半,金簪女子则是抿嘴轻笑,颇有大家风范。 梁尘端着一碗酒,蹲着问那汉子,“这些秘籍怎么卖?” 老实汉子扶正斗笠,羞赧道:“公子随便出价,反正都是假的,不值钱。” 梁尘从身上掏出最后六七颗铜板,递给邋遢汉子,后者也不嫌卖的贱了,笑着拿过,小心翼翼叠好五本秘笈,双手交给眼前这名公子。 同桌男子瞧见他出手如此吝啬,翻了个白眼,顿时更加鄙夷的无以复加,秀气女子似乎也觉得这书生世俗了一点,可惜了那副好皮囊,又抿了两口酒,便和结伴出游的男子离开酒肆。 此行北狄早就对受人冷眼习以为常的梁尘无动于衷,把几本秘笈放于书箱,露出一副好似捡到宝贝的神请,开怀一笑,然后朝酒肆老板招了招手,笑道:”老板,有没有好些的秦凤酒,价格贵些也不打紧。“ 掌柜的喜笑颜开,连忙点头殷勤道:“有的有的,我这就给公子取去。” 梁尘稍等片刻,从掌柜手里接过这两坛价格至少翻了十倍的秦凤酒,一屁股扎到那斗笠汉子眼前,递出一坛,用地地道道的南楚口音说道:“老哥是南楚人?” 一头雾水的邋遢汉子原本不敢接过酒坛,听到熟悉口音,惊喜道:“正是正是!” 梁尘点点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汉子攀谈了起来,不知不觉酒坛已空,背后一只手悄悄从书箱拿出一本秘笈,夹了张五十两银票,合上以后递给汉子,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哥还是留一本好了。” 汉子一坛子酒下肚,有些醉意,也不客套,愈发打心眼里觉得这公子哥是个好心人呐。 日头悄无声息落下原野。 梁尘站起身,给掌柜的付了酒钱,背起书箱离去。 卖书汉子心情大好,咂咂嘴回味好久不曾喝到的酒水,顺手捡起那本公子哥遗留下的书籍翻看,蓦然瞪大眼睛,银票,五十两?! 斗笠汉子震惊得无以复加,怔怔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回过神的他赶紧合上书籍,心头狂喜之余,还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日,梁尘孤身临近公孙家剑士墓冢,只剩咫尺之遥,却一步不入。 第112章 病入膏肓 其实有大剑仙许白珠玉在前,公孙家遗址看与不看都无甚所谓了。 梁尘过公孙家遗址而不入,一路北去,路上偶遇金蝉州本土百姓,耳边响起许多高调民谣,韵律与曲调平缓的中原笙歌截然不同,汉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流淌着血汗,填词质朴,果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趟动身北行,走得不急,只需要掐着点到达宝妆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到魔头鱼飓洛,就越有可能横生事端。这一路,梁尘并没有拣选羊肠小道隐蔽行走,而是踏上一条粗糙驿道,半旬后竟又遇到了在公孙家遗址碰见的那对男女,两人都换了一身爽利服饰,佩刀的墨袍男子愈发玉树临风,胯剑女子也平添几分豪迈气概,梁尘此番入北狄,舍寻常金身境不要,苦心人天不负,已是捅破那层玄而又玄的窗户纸,跻身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佛门金刚化境,大可居高临下,随意查探那名青年男子的气机,推断出他的修为大致在三品登临二品的门外一步,就差临门一脚,以公子哥的年纪来看,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这等修为即便遇上百人成队的马匪,也足以自保,想必这也是他敢独自带着一名女子游历黄土高原的底气所在,北狄虽乱,但也不至于乱到任谁出行都需要高人护送否则就得横尸荒野的地步。在梁尘看来,北狄这些年潜移默化的改变,愈发相似春秋时期,文人士子逐渐崛起执掌权柄,制定规矩,久而久之,也并不是所有人可以凭借武力在王朝辖境横冲乱撞。 北行时,只要四下无人,也会攒升气机御剑东皇浮空,虽说坚持不了太久,但也算平添一笔乐趣,好过总是寂寥。 某个日头毒辣的午后时光,梁尘有些哭笑不得,是又见到了两位虎落平阳的熟人,也许是这对男女走背运到了极致,竟然撞上了一批装制精良的贼寇,百来号人马皆披甲胄,各自携有趁手兵器,说来也怪那嚣张公子哥不谙世情,被一名小头领言语挑衅了几句,二话不说,直接拔刀相向,冲锋过招后将其拽下马,十分不留情面砍上一刀,不光折了那名头领的面子,更是彻彻底底结下了梁子,若非鱼鳞甲优于那些喽啰身上的软皮甲,那一刀就不只是见血那么简单了,行走了荒漠的贼寇,手中染血无数,一旦惹得他们起了众怒,下场可想而知,这些彪悍贼人可不讲究条条框框,向来是怎么功利怎么来,于是叫嚷着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箭矢一瞬射出,刀出鞘枪装头,果决狠辣地对那名自恃武力高强的世家子展开车轮战,若是给他踏入二品境界,兴许可以脱险而走,可惜这公子哥既要自保,又要分心留意身旁女子的安危,结局就是给几根飞箭洞穿臂膀大腿,正要展开反击之际,被瞅准时机的一记狠毒阴腿直接给踢了个踉跄,不等他直起腰,就给十几个不见天日的马套擒住,连人带马一起被拖拽在地,硬生生给拉扯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迹,看得女子梨花带雨,可惜祸不单行,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装汉子提枪拍落马背,估摸着是存了腌臜念头,否则就是板上钉钉的一枪透心凉。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小头领猖狂大笑,吹起口哨,勒紧马匹,耍了一记精湛马术,紧接着侧过身子,一把捞起岔气后无力挣扎的纤弱小娘,故意走到那面红眼赤的公子哥面前,慢悠悠转上一圈示威,金蝉州因其地理位置,黄沙漫天,高坡多有沟壑,梁尘蹲在不远处土坡上,嚼着干枣,从头到尾旁观了整场人数悬殊的厮杀,心底有些许替那公子哥感到不值,显然是个不常经历厮杀的雏儿,原本以他打造的厚实底子以及精湛技击,大可以护着她逃走,即便脱不开身,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围阵型,就要有太多回旋余地,江湖武人对敌装备精良的甲兵,许多所谓的百人敌千人敌,大多也都是娴熟掌握了迂回技巧,且战且退,少有许白这般一人砸进大阵仅凭周身剑气磅礴如江海不退半步硬扛铁甲冲锋的剑仙英姿。 梁尘在昆仑翻阅档案库见识过人世间众生百态,猜测这名高门公子十有八九是听说了荡气回肠的家族长辈英雄事迹,倔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贼寇用实在算不上高明的笨法子给耗到精疲力竭,梁尘如今已快走遍三座江湖,融纳百家之长,又有天机阁关门弟子这等旁人艳羡眼红的好师承,眼光十分独到,瞧得出那人所使招式都极为出色,有大家风采,气魄不同于一般武夫,可见此人要么是有名师指点,要么是天资聪颖,根骨极佳,可以断言,同等境界的切磋厮杀,鲜少会落于下风,只不过江湖水深,多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蛮横围殴英雄好汉这等事迹数不胜数,一旦涉足江湖那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谁会好心到跟你心平气和地公平对敌,搁在棋盘上,早就掀了桌子,一拳招呼过去了。 梁尘隐匿气机弓腰如狸猫夜行,在百步以内的小土坡附近停步,见到鱼鳞甲头领将怀中女子扔下马,跳下马背,掐着她的水灵脸蛋,不怀好意地端量,见那女子撇过头,呸了一声,猛地一巴掌扇过去,习武只当是强身健体手段的女子几乎当场疼到昏厥,蜷缩如小猫,不敢抬头,娇躯颤颤巍巍。鱼鳞甲汉子冷哼一声,走过去扯住女子一大缕黑发,拽到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面前,后者已经被马套绳裹成粽子,更有不知从哪弄来的几条铁链,被固定在四只坐骑所载货箱,一些个急躁贼寇,下马后除了啐唾沫,就是拿刀拍了拍这个俊逸公子哥的脸颊,一场硬仗打下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任谁都要怒火滔天,虽说在大漠里讨生活,刀尖舔血杀人越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人命根本不算值钱,只不过这支贼寇队伍异常团结,极其在乎兄弟情谊,也正是如此,才给他们一次次大鱼吃小鱼,最后聚拢了如今的庞大声势,要知道几十号人马就可以当爷,若是有几百上千个,屁的落草为寇,直接去王庭捞个武将,这是金蝉州不成文的规矩,真突破了六百人大关,只管大摇大摆去到持节令大人坐镇的州城,到时候你脑袋上的官帽子有多大,最直接挂钩的就是你能带来多少弟兄。 这批贼寇是典型的北狄人士,剃发秃顶,后脑勺留一醒目长辫,鱼麟甲汉子大概也有些不耐烦,挥挥手,四名骑术最佳的壮汉翻身上马,狞笑着驱马飞驰,四只货箱固定的铁链一瞬间绷直,那名公子哥立马半悬空中,五体张开,脑门青筋暴起,疼痛感涌上心头,肝胆欲裂。剩余几名头领模样的鳞甲壮汉聚在一堆,眼中尽是凶狠戾气,一边冷漠看戏一边权衡利弊,兴许是觉得既然结下了死仇,就无需再想后果,金蝉州黄沙大漠,人命比草贱,没他娘的那么多婆婆妈妈顾忌,也懒得去管这公子哥什么出身,他们还真不信南朝甲字门阀可以放任家族子弟自己出游,退一万步来说,等他们敢来寻仇,恐怕除了能捡到被野狗啃食的尸骨,连自己这帮人的屁也难闻到。 男子身负上乘武学,悬停半空的长长铁链受到无穷阻力,见到头目点头,四名贼寇更加卖力鞭打马匹,誓要给这年轻人分尸当场,眼下悲惨无比的公子哥双眼逐渐血红,铁链拴住的手腕脚踝摩擦出血,伤口深可见骨,发出沉闷如野兽的凄厉嘶吼,浑身气机勃发,负死顽抗,铁链如水纹颤动,竟使得四匹马倒退几步,再次仰天长啸,以他为圆心,震起无数黄沙,竟然将笔直如长矛的铁链整个裂断,谁都没有想到这名年轻人濒临死地爆发出的力道竟如此恐怖,鱼麟甲汉子勃然大怒,一脚踹在那累赘女子腹部,后者眼珠泛白,发出一声痛苦哀嚎,头领将女子交由手下看管,亲自上阵,又提来四条铁链,将那宛如上岸死鱼一般再难掀起风浪的年轻人重新捆绑,叫上三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执行酷刑,马蹄再次艰难前行,就差陷入地底,男子四肢脖颈处由青紫转而涨红,瞪大双眼,隐约有爆裂迹象。 这种酷刑,比起枪矛高挂尸体,场景更加骇人,脱胎于北狄军伍的五马分尸,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大秦王朝俘虏都死在战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秦北龙骧军死战天下第一,战役过后,几乎没有活人,况且许多场小规模基础战,往往发生在两军最为精锐的轻骑或者斥候马栏子之间,龙骧军总是占据优势,所以一名落网的龙骧军俘虏,在北狄这块地界可比什么花魁女子要来的抢手,经常一人能卖出瞠目结舌的天价,像襄林城的董文柄,嗜好杀龙骧军士卒,否则无法安眠,这等行径落在北狄权贵眼里,那就杀的不是人,是堆积成山的不计其数黄金啊! 北狄律法更是明言,阵前杀过龙骧军士卒,卸甲归田后可抵罪一桩。 就在男子四肢躯干即将被扯裂时,马上四人几乎一瞬间暴毙而亡,蹊跷的是都不见伤痕,只是突如其来坠马,当场死绝。几名有资格穿戴鳞甲的汉子壮起胆子凑近一瞧,只见尸首头颅额间正中有细微通透,似是被某一锋利小物件给刺出了个窟窿,古怪至极。北狄人不论贫富,都各自信佛信命,只不过寻常时分再怎么礼敬供奉,该杀人时照样不会拖泥带水,但真当大祸临头,哪怕穷凶之恶之辈也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害怕是不小心惹恼了哪尊宝相庄严的菩萨佛陀,此时四人死法诡谲,超乎认知,即便不是遭了业报,是有人暗中所为,对付一个来历不明的世家子就折损了十几号人马,再也经不起损耗,大漠行走的贼寇来去如风,当即翻身上马,一名心思细腻的鳞甲头领拔出刀想要给那一男一女斩草除根,当下就传来一道破空声,汉子额头溅出一丝血线,倒地暴毙而亡,这让在座剩下的所有贼寇再也不敢生出多余心思,连人带马一溜烟逃了个干净。 受伤不轻的南朝女子怔住片刻,缓了好久,才明白是劫后余生,哭着连走带爬到那名世交公子身前,双手颤抖艰难解开铁链,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她只是瞧着就要揪心不已,她哽咽不已,连忙撕下袖口,包扎露骨伤口,女人果真是水做的,眼泪啪嗒掉个不停,嘴里不停念叨他的名字,仿佛他不醒来,就要念到死,她的确是怕他真死在这黄沙平原,如果一男一女到最后只剩一人,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如何走得回千里以外的家乡州城?再说他死了,她也没有心思独活。 侥幸从鬼门关爬回来缓缓醒来的公子哥睁眼看到这一幕,艰难环顾四周,大概是有些莫名其妙,但实在没有力气去计较,强撑着盘膝半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气息薄弱道:“还好,不至于丢掉这条命。” 贼寇逃窜,两根手指碾碎未有机会接着弹出的石子,梁尘本想就此离去,就当自己萍水相逢救济了一回,当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大侠,只不过余光望去,那名再也潇洒不起来的男子在小娘的搀扶下,仍是站不起来,伤口血流如注,急得本就只会些女红刺绣功夫的秀气小娘眼泪愈发决堤,前程锦绣的男子自然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只不过此等形势下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枯坐在地,嘴唇干裂,颓然低头,面容狰狞如厉鬼,女子抱着他,伤心欲绝,内心悔恨万分,气恼自己途中为何三番五次矜持婉拒他旁敲侧击的同床共枕,早知今日有此劫难,就该把清白身子早早给了他。 梁尘见到那男子几息之间从天庭坠入尘埃,适才回光反照一番,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自己再不出面,恐怕撑不了太久,既然出手救人那就送佛送到西,走出小土包,身形现世,还得假装路见不平的样子,小跑向那对重伤男女,演技十分精湛地挤出一张无懈可击的憨厚笑脸,公子哥眼神本已浑浊,看到梁尘以后,终于透出一点儿生气,同时悄悄把手搭在铁链,梁尘蹲在他们身前,摘下书箱,充当一名好心过客,匆匆取出一瓶从神凰城带出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琉璃玉瓶,里边装的是可以接筋续骨的漆黑软膏,没有名字,膏如掺水油脂,玉瓶即使朝下,也并未全数倾泻而下,只是如天上水珠池塘滑落莲叶般,缓缓滴落,那名南朝显赫世家子看着双手双脚被滴上药膏,顿感一股清凉沁入骨髓,眼神炙热,因为识货,心里震撼无比,面前这个眼界粗鄙只能掏出几文钱的穷酸书生,如何能有这一瓶被称作起死回生灵丹妙药也不为过的稀世药膏?! 梁尘卷起袖子擦了擦汗水,抬起头笑了笑,一脸掩饰不住的心疼神情,像是沉思良久才做出的决定,将玉瓶交给秀气女子,语气极其舍不得,“药膏是祖上十代传下的秘方,后来家道中落,全家老小就指着它过活,早晚一日涂抹两次,不出半旬光阴,这名公子伤势便可痊愈。对了,在公孙家剑士遗址那边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在下梁居易,也是南朝人士,家住平顶城老槐巷。” 梁尘犹豫片刻,小声道:“除了药膏,这做工精良的琉璃瓶其实也很值钱。” 南朝女子像是听到一个诙谐笑话,如释重负,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连忙抹去泪水,破涕为笑道:“那是自然,小女子名叫陆璇玑,这位是晁公子,等我们二人回去以后,定然携重礼登门平顶城酬谢公子。” 听到十分刺耳的晁公子三字,晁郸脸上闪过一丝暴戾,不过掩饰得很好,原本松开铁链的那只手再次握紧,尽量扯出一个笑脸,“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晁某日后理当登门拜访。” 梁尘不经意间挑了挑眉毛,然后接着扮演市侩书生,笑道:“那敢情好。” 陆姓女子虽然出身于南朝显赫大族,不过家内多是几位兄长作为中流砥柱支撑,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遮风挡雨,对于阴谋诡计和世故人心得认知,大抵就是世人猜测那般道听途说,一个家境优越不历世事的年轻女子,自然察觉不到身边晁郸的几次细微神情变化,更打破脑袋也看不出梁尘的两层精心伪装,对于膏腴大族的世家子女,例如她和晁郸,地位尊贵到能够成为金蝉州持节令的座上宾,何须在意市井喽啰的眼光,也就是今日突遭此难,才让她格外感恩梁尘的好心相助。 梁尘想了想,问道:“在下粗通些拳脚,要不护送护送二位?” 陆璇玑本想答应,却被晁郸抢先一步说道:“不必了。” 豪阀世家子弟的清高在此刻尽显无疑。 梁尘自认已经做了许多,见这男子有些不识好歹,也不上赶着殷勤,默默记下晁这个姓,转身离去,期间不忘恋恋不舍瞥了一眼陆璇玑手中的琉璃玉瓶。 陆璇玑不但没有对年轻人的浅白作态表现出反感,甚至觉得眼前这个陌生人,比起往日那些个意图攀附自己家族势力跪在自己裙摆下摇尾乞怜的南朝士子,实在要顺眼太多。 就在她以为风波终于平息的时候,突然眼前一幕让她蓦然瞪大瞳孔,只见那毫无防备的陌生人转身刚走出两三步,就被一条粗壮如龙蛇的笔直铁链重重击倒,整个人给砸飞出去,强撑着动弹了几下,就再也没了动静,多半是气绝而亡,她转头,震惊望向晁郸,张大嘴巴。 晁郸冷声道:“这世上,只有你能看到本公子的落魄,这个倒霉书生,不行。” 陆璇玑捂住嘴巴,泪水隐约又有渗出迹象。 晁郸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好像有些太过生硬,清了清嗓子,缓和腔调,不去理会全力杀人以后导致的浑身剧痛,柔声道:“璇玑,并非本公子无情,实在这个梁居易出现的太过巧合,偏偏不早不晚,在你我二人走投无路的时候突兀现身,十有八九是伙同那些贼寇,行了个高明手段的匪徒人精。璇玑,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渺深,凶险异常,我若不妥善处理,说不定还要牵连家族,这种精明不输官场老狐狸的贼人,咱们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晁郸见她依旧是一脸愕然,帮她轻轻捋过青丝,叹了口气,“咱们如果真着了他的道,你怎么办?你恨我错杀无辜也好,心狠手辣也罢,我都认,我死无妨,但即便真是要死,也要将你安稳送回家再死,为此就算再让我多杀一百个梁居易,我晁郸也愿意。“ 陆璇玑泪水猛然决堤,扑到说话男子怀中,心肝都化了,对于那梁居易的死活,也不去在意了。 这世上最坚固的关系,大概是一起历经了生死,自小锦衣玉食过惯高墙大院生活的优越女子,兴许不喜好那些市井坊间平淡的相濡以沫,但又有几个能招架得住晁郸这种场景吐露的情话,仅仅三言两语,早就胜过男子平日里所说甜言蜜语不知多少万倍了。 晁郸抱住女子颤抖的娇躯,嘴角泛起冷笑,眼神炙热。 显而易见,这名恩将仇报世家子适才看似真情实意的体贴话语,其实半分不可信,根本就是害怕今日遭遇被这年轻人传出去同时又不想让陆姑娘对他心生恶感突生的心下一计。 一石二鸟,可见这名品行恶劣的世家子,花丛摘花的本事,当真算得上老手。 不过这幅可歌可泣的男女依偎画面,很快就被几声不应景的咳嗽声打断,晁郸在遇到梁居易以后头一次流露出骇人神情。 梁尘转了转脖颈,淡漠道:“好不容易心血来潮做一回好人,还摊上你这么个畜生,陈青山果然没说错,世上好人最难,也难怪北狄多魔头。” 见到负剑男子缓缓走来,面无表情,晁郸咽了口唾沫,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浑身嚣张气势全无,故作歉疚道:”梁公子千万不要见怪,是晁某人做事不讲规矩了,只不过晁郸作为晁家子弟,行走江湖身份敏感,万不敢掉以轻心。“ 晁郸见那人一脸平静,似乎根本没将自己看在眼里,惊惧万分,心知不妙,连忙声泪俱下开始亡羊补牢,“梁公子,我叫晁郸,是南朝晁家子孙,你放心,我可以弥补,给梁公子一份大富贵,公子你身手不凡,有我晁家倾力扶持,一定能平步青云!” 说话间,晁郸一手又悄然攥紧铁链。 果真是个倔性子,不见黄河心不死。 梁尘勾了勾手指,冷漠道:“来,再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 这句话远比刀斧加身更加让人感到绝望,这一刻晁郸脑海空白,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小便是同龄人中佼佼者的世家贵公子,只觉羞愤难当,如同再次身临刚才被马匹拖拽的狼狈境地。 呆坐在一旁的陆璇玑听着陌生年轻人的话语,好似从阳间再次坠落阴间,心生绝望如坠冰窟。 梁尘一手作掌,“轻轻”拍在晁郸头顶,刹那间晁郸整个人陷入地面,头颅砰的一声炸裂,好似被万钧重物砸成粉碎,死相凄惨无比。 这一招偷师鱼飓洛。 仙人抚顶,立断长生。 粘稠鲜血溅了陆璇玑一身,可她只是茫然发呆,始终没有开口阻拦。 梁尘瞥了眼女子,抬起手掌准备让陆璇玑和晁郸做一对亡命鸳鸯共赴黄泉路,她身为大族子女,有见微知着的天赋,就算再傻也该反应过来,突然抬起头问道:“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如晁郸所说一样,跟那帮贼寇是一伙的,求你,别骗我。” 梁尘淡漠摇头。 她闭紧双眼,终于心如死灰,准备踏上黄泉路。 梁尘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就要抚去,不过又被一句哭喊打断,她冷不丁撕心裂肺磕头哭着求饶,”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 梁尘面无表情走近,刚走几步距离,她便抬起头,双手撑地,十分惧怕地往后滑退几步,梁尘终于停下步子,伸手道:“瓶子还我。” 不知觉还握着琉璃玉瓶的她当即反应过来,情急之下,烫手山芋般丢掉,失了准头,梁尘仅是翻转手掌,就将玉瓶牵引回手心,然后放进书箱。 兴许是求生本能,陆璇玑打娘胎生下来二十余年的城府心机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哽咽道:“梁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杀小女?我是南朝甲字陆氏家族正房所生的嫡女,我和晁郸不同,就只是个略通针线活的庸碌女子,这辈子也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想安安稳稳嫁一良人,以后大门不出,在家相夫教子,只要公子不杀我,不玷污我的身子,我陆璇玑哪怕是给你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绝无半分怨言,而且我许诺,回到陆家,绝不会将今日事告知任何人,只说晁郸死于去往金蝉州持节令府邸的路途中,其余并不知情!” 梁尘扯了扯嘴角,露出讥讽神情。 瞧见书生模样的男子无动于衷,她秋水眸子泛起涟漪,心生果决,咬牙褪去肩头衣物,露出白嫩肌肤,声音再不似刚才那般慌乱,含泪缓缓说道:“只要公子不杀我,我便说过路上与晁郸有过鱼水之欢......” 女子言下之意,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她愿以世家豪阀女子最为看重的清白之身为代价,乞求换取一线生机。 梁尘终于舍得赏出一个笑脸,摇头发出啧啧声,感慨真是天高不算高, 人心第一高。 陆璇玑见他好像没有暴起杀人的意思了,胡乱捋过散乱青丝,咬着嘴唇说道:“小女子不敢奢望公子随我一同回到陆家,但公子既然手中握有把柄,我陆家清誉满南朝,自是不会允许这般丑闻牵连己身,更不愿因此得罪势力滔天的晁家,所以公子并不用担心小女会不会对你百依百顺,只需将璇玑当作棋子,远远牵引即可,相信以公子的高明城府和通天身手,定然可以找到既能控制璇玑又能最小程度涉险的两全法子。” 梁尘掏出一颗枣子,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笑道:“这样看来,你不是个傻子啊,怎么会被晁郸这样的膏粱子弟哄骗逗弄?” 陆璇玑摇摇头,自嘲道:“跟晁郸没有关系,而是晁家势力压出陆家一头,否则一个偏房子弟而已,如何能与甲字家族的嫡孙女称得上门当户对?” 梁尘微微点头,对此深以为然,就他一路上道听途说搜刮而来的南朝几个甲字家族势力划分,陆家与晁家虽同为甲字豪门,不过却算不上望衡对宇。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皙肩头空无一物的凄惨女子,称得上有慧根。 陆璇玑眼神瞬间冰冷,咬牙道:“你还想杀我!” 正在考虑要不要斩草除根的梁尘挑了挑眉毛,笑问道:“女人的直觉?” 她破天荒反问道:“难道不是?” 没等梁尘动手,毫无疑问已是破罐子破摔的陆璇玑站起身,不顾破损衣物堪堪滑落,疯魔一般冲向他,自寻死路,二话不说就是一通毫无章法的王八拳击打在梁尘胸膛,蛮不讲理地哭闹道:“你个大混蛋!我打死你!” 她自小养尊处优,想也知道,骂人打人都一个德性,根本不痛不痒。 梁尘一巴掌将其扇飞出去,直接给她打懵了,冷漠望向捂着脸的疯婆娘,一字一句说道:“衣服穿上,杀不杀你,看你接下来表现,先把晁郸埋了,然后跟我一起去金蝉州腹地,有些地方用得到你。” 陆璇玑如获大赦,立马拽上衣裳,眼神充斥劫后余生的喜悦,瞥了眼晁郸的无头尸体,喜笑颜开奉承道:“晁郸加害公子,死不足惜,不收尸才好!” 话音刚落,她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摔在黄沙地面,此情此景,即便真是凤凰,也得被当成一只落灰麻雀。 梁尘毫不客气讥讽道:“男人冷血,兴许踩到狗屎还能当个枭雄,你个落魄娘们,这么没心没肺的,真以为自己很讨喜?” 陆璇玑低下头,不顾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低眉顺眼道:“璇玑知错了。” 梁尘一跺脚,地面深陷出一个大坑,也算是给晁郸当成坟茔,看着她细心将那一摊血肉和无头尸体搬入坑里,问了些晁家和陆家的内幕,她一一答复,不敢隐瞒掺假。 期间她曾小声询问,“是公子好心出手,杀退了贼寇?” 梁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捡回泥土小心翼翼覆盖,终于填平以后,还不忘跳着踩实,等到并无掩埋痕迹,她安静下来,歪着脑袋笑问道:“公子公子,你说这里以后会不会长出树木呀?” 梁尘骂道:“你有病吧?” 满身血污的疯魔女子竟是敛衽施了个万福,增添一丝妩媚,温顺如小猫,柔声道:“公子救我。” 梁尘哂笑一声,“你这婆娘已是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一袭衣裳破破烂烂的女子,孤零零站在坟茔,抬头望天。 笑容凄美。 第113章 好疼 埋过了那个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会躺尸荒野的晁家子孙,梁尘把玩着从尸体顺来的象牙鼻烟壶,雕工细致,并没有吸食的闲情逸致。带着莫名其妙成了丫鬟的陆璇玑,共同往金蝉州腹地走去,还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一队马匪,二十几号人,比较前边兵强马壮的贼寇,这些马匪喽啰就要寒碜许多,没几样上得了台面的制式兵器傍身,更别提鱼麟甲这种专属于军伍行列的精良甲胄,仅有眼前一亮的是为首马贼手持一杆马槊,可惜不同于那支闻名天下的北境万人骑兵手中所持透亮黑槊,仅仅远望一眼就能令人闻风丧胆,这杆匪人手中马槊,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关键是槊身还系有一丛红缨团子。春秋一战以后,造价昂贵的马槊多为门阀世家的私兵持有,至多不过千人,可谓养在深山人不识,惯用马槊者,往往是武艺超群的世家子弟,像被世人誉为天下骑战第一的靖北王麾下黑槊龙骑军,千百年以来,归根结底只有这一支王者之师而已,类似于许白剑开天门的独占鳌头,不能以常理去揣摩。所以现在精通马槊技艺者,多是为了标榜身份,不过真到了战场上,两军厮杀阵前,寻常士卒为了争夺战功,见到这类人物,就如同见到闹市持金而不自知的顽童,不出意料地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会莫名其妙陷入包围圈,成为悍卒们争相抢夺的新鲜货品,比起那些身穿威风铠甲的将军还要来得抢手,因为喜好抖搂威风手持马槊的大族子孙,多半是初尝战事的雏儿,比起久经沙场深谙自保路数的老兵油子实在要好杀太多。 梁尘二话不说就上前将其擒住,对付这等货色,不用如何费心敲打,就诈出真相,果然这批“守株待兔”的马贼是晁郸重金聘请来演苦情戏的角色,想要以此骗得陆璇玑的芳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辛苦到头来给他人做了嫁衣。接下来陆璇玑就看到这些马匪被眼前公子哥三下五除二宰杀干净,她眼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情绪。梁尘瞥了眼瘦弱女子,好心挑了两匹坐骑,快马加鞭,一气奔出二十里也不见半处人烟,停步稍作休整,拿囊中清水涮洗马鼻,裹了头巾的女子揭开一角,露出略微干皱的秀气脸蛋儿,轻声问道:“你真叫梁居易?以你的身手,得有二品宗师境界了吧?” 梁尘没有作答,她又出声问道:“你是想拿我的身份来做文章?可适才与你说了,我与晁郸只是临时兴起脱离大队伍,绕道而行,如今两人去其一,真到了金蝉州持节令府,便是我替你圆谎,也不见得稳妥。” 见这名负剑男子依旧修行闭口禅,陆璇玑沉思良久,轻轻问了句,“马上出行,二十里一停,你难不成出身秦北军伍?或是家世与其有所牵连?” 梁尘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句话,埋头给她的马匹清洗,转身时丢出一袋沉甸甸水囊,翻身上马,继续前行。性子蓦然倔起来的女子不依不饶艰难跟上,并驾齐驱,歪着脑袋望了一眼这个身上充满谜题的年轻人,秋波宛转,一副恨嫁女见了情郎的神色,梁尘中终于舍得开口,“改了主意,将你送到安全地界,我就离开。” 陆璇玑泪眼朦胧。 梁尘毫不客气讽刺道:“别以为我是好心,只是你这样的女子,前一刻还恨不得和晁郸同穴而葬,转眼间连替他收尸都不愿意了,像你这种人,我即便真收了做通房丫头,说不定哪天晚上就要被你勒死。是你一人这样,还是你们大姓女子都如此寡情?” 陆璇玑沉思良久,似乎是在自省,缓缓说道:“其余人我不知,反正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我曾在某一天夜里对自己说过,以后真嫁了人,这个男人花心也好,睡了别家女子也罢,只要与我招呼一声,不领进家门恶心我,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继续持家有道。但我若是被他当作软弱女子去肆意欺瞒,到最后成了街坊邻居的笑话,肯定会二话不说拿剪刀断去他的命根子,再去划烂那狐狸精的整张脸,让她用下半辈子眼泪去偿还自己做的孽!” 梁尘笑道:“你长得还真不像这种女子,在公孙家遗址初次见你,误以为你只是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精致小雀,是个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哭诉只敢自己吞咽入喉的小女人。“ 陆璇玑苦笑一声,“可我就是这种女人。” 梁尘打趣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干脆一点,直接一巴掌将你拍死?” 她破天荒不怕,妩媚天成道:“璇玑认为公子不会如此绝情。” 梁尘一笑置之,与她相处,就跟文章喜不平是一个道理,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她察觉到这位梁公子此时谈性不错,就打开话匣子,柔声道:“璇玑猜公子一定不是出身将门世家。” 梁尘有些好奇,说道:“从何说起?” 陆璇玑眨眨眼,笑道:“将门多是无情人,梁公子与他们不同,因为公子杀人,会愧疚,哪怕对是恩将仇报的晁郸,不是也让我给他收尸了吗?” 梁尘大笑道:“你懂个卵蛋!” 她歪歪头,一脸天真无邪,打破砂锅问到底,“难不成是璇玑猜错了?” 梁尘笑骂道:“少跟我玩这套,我这辈子见过的绝色女子,多到数不过来。你的姿色放在其中,根本不值一提。” 陆璇玑并不在意这份贬低,柔声道:“璇玑本来也不是如何好看的女子呀。” 梁尘并不理会小女子的碎碎念,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刚才说晁陆两家联手前往金蝉州府,你们陆家这次由你父亲陆斛带队,意欲何为?” 陆璇玑摇摇头说道:“我向来不在意这些事,况且我一介女流,也接触不到家族内幕。” 梁尘瞥了眼她的灵气眸子,没有再打探下去。 陆璇玑裹了裹头巾,抬头望天,笑道:“真没想到,那个惊才绝艳的晁郸就这么死了,而且死法一点都不轰轰烈烈。” 天外有天。 梁尘随手丢了行进越深就愈发烫手的精致鼻烟壶,他本想借着陆璇玑的身份深入金蝉州腹地充当各个青壮派官员府邸的座上宾然后乱杀一通,多杀一人都是赚,只不过得知这趟出行晁家几位高人一个不漏全部现身,尤其是那个北狄魔头榜排行第三的晁禅,甚至连北狄十二位领兵大将军之一的晁齐岩也隐匿其中,权衡一番,还是放弃杀人念头,耽误了跟鱼飓洛的约定,恐怕真侥幸躲过了晁陆两家的追杀,也逃不出北狄。陆璇玑咬了咬嘴唇,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柄精致匕首,说道:“本想找机会刺死你的。现在用不着了,是交给你,还是随手丢掉?” 梁尘瞥了一眼,淡淡说道:“留着防身吧。你要是下一个二十里还不主动拿出来,下场不会比那个晁郸好到哪去。” 陆璇玑笑容温煦,“璇玑果然赌对了。” 梁尘想到老阁主曾经说过一句话,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没来由感慨道:“习武之人,先见自己,再见天地,最后得见众生。世上高手常有,高人则不常在。” 陆璇玑笑道:“璇玑看来,公子就是那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了。” 梁尘摇摇头说道:“做不来。” 月明星稀,两人露宿荒野,在一处山坡洞穴歇脚,大漠昼夜温差极大,梁尘早已习惯,捡了许多枯树枝丢入火堆,一夜都在假寐。五更破晓,见她歪头瞌睡,就独自起身走到坡顶,双手负于脑后,抬头仰望天色。忽然间,梁尘掠回坡脚,眼睁睁看着那个颤颤巍巍提起手中匕首的女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硬生生在自己脸上划过两道血槽,皮开肉绽,这得是如何心性坚忍不拔的女子,才能做出的惨烈行径?其中缘由,以两人的心智,都早已明了,她每临近金蝉州城一步,就极有可能是离黄泉路近了一步,晁陆两家既为南朝名声显赫的甲字世家,其中不乏有许多城府高深的枭雄角色,武艺不俗的晁郸不明不白死在半路,她一个羸弱女子反而活了下来,想要仅凭编织谎言蒙混过关,继续过上和以前一样的富贵生活,根本不可能,连梁尘扪心自问都无法找寻到瞒天过海的完美理由,他嘴上说把她送到安全地界,可事实上却是,昔日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豪阀门户,对此时此刻的陆家女子来说,将是看不清前路的万丈深渊。 这一对命运使然无缘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谁都不是世人口中印象通俗的好人。 见微知着,梁尘大概可以猜到,陆家女子破相以后,就可以说是两大家族的仇敌暗中截杀两人,身负不俗武艺的晁郸年少轻狂,横尸荒野注定是板上钉钉,而她作为女子,之所以能被放回来,缘由想也知道,肯定是故意丢了个破相女子,想借此来羞辱晁陆两家。这一副暗沉如死水的棋盘,没想到竟让女子以这种代价,在死局中做眼,硬生生夺回来了一丝活气。 只是以这样的代价横生活眼,对于一个妙龄女子而言,会不会有些太残忍了?是不是有些太过决绝了?世间女子喜描妆,大家闺秀经常坐在梳妆台一坐便是一炷香,形形色色的女子容貌纵有高低之分,可又有哪个是不惜容的? 梁尘看着眼前一幕,心下涌出戾气,不经意间牵引气机缠绕指尖,几乎有一瞬间将她杀死的冲动。只是看得越久,就越下不了手,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暴戾气机消散不见,将突如其来的浑身杀机压抑回去。 女子大抵是早慧,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年轻男子,手中匕首瞬间掉落在地,眼中噙满泪水,却不是泪流满面,而是满脸血水。 梁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陆璇玑,这个曾经说过自己并不好看的女子,依然歪着脑袋,默默注视那个离去背影。 她仍是一脸天真无邪,说道:“好疼。” 第114章 事了拂衣去 终入繁华,驿道宽上不少,梁尘和破相女子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败城镇暂时休歇,掐指算下来离州城还有不到五天路程。 她穿着梁尘从书箱拿出的文人衣衫,袖口略显宽大,如今脸上两条醒目疤痕逐渐结痂,不幸中的万幸,做戏做足,让她的伤势得以跟晁郸身亡时间线同步,还能涂抹一些药膏,小小加快痊愈速度,只是大漠黄沙滚滚,飞石层出不穷,拂面而行,哪怕有头巾包裹,护住那张不复往日秀气的面孔,也要经受蚀骨之痛,不比匕首挖血槽来得轻松,她只是在无人时小声哭泣,梁尘也没有出言安慰,两两沉默,倒是陆璇玑偶尔会问及一些江湖事,梁尘也将见闻有一说一,都是些一本正经的谆谆叙说,兴许是怕逗笑了她,又要遭罪。 梁尘和她才入城镇, 风云突变,乌云蔽日,明明才到正午时分,天色昏暗如夜,一场沙暴席卷将至,梁尘只得和陆璇玑走进了一家简陋客栈,客栈老板是个人精,趁火打劫,一股脑坐地起价,梁尘本意是被多宰几两银子也无所谓,有个歇脚地方足矣,不料身旁陆璇玑钻了牛角尖,扯住他的袖口,说什么也不愿梁尘充当被坑了钱的冤大头,看来她说想要当个持家有道的女子,不是假话。梁尘大概是心疼她的遭遇,无奈在店老板的白眼碎嘴中转身,想着去找一家多些良心的客栈住下,只不过刚刚踏出门槛,就看到大街上人潮汹涌,蜂拥而来,看这架势,不住这家,就要板上钉钉的露宿街头,躲在残垣断壁下经受风沙侵蚀,梁尘朝她笑了笑,女子只好松开手,不再坚持,客栈老板见状,又不依不饶抬价一番,陆璇玑气得直跺脚,梁尘拍了拍她的纤弱肩头,摇了摇头,老实付过一笔不俗定金,领了木牌去到后院住处。 头巾包裹的陆璇玑有些闷闷不乐,梁尘推开柴门,一股子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关上门后,摘下书箱和东皇剑,掂量了一下桌上茶壶,不出意料地滴水不剩,陆璇玑安静坐在角落凳子上,小心翼翼解下头巾,轻轻撇过脸去,不与人对视,细声问道:“以公子的通天修为,为何要受这些升斗小民的欺负?都不需佩剑出鞘,便是跺一跺脚,也能让他们畏惧万分。” 梁尘关上破旧窗户,坐在桌前,微笑道:“你以前是不是认为所谓高手就是眼露凶光芒如电的凶狠人物,要么就是满身悬挂刀剑招摇过市的气派名角?” 陆璇玑嘴角微微勾起,听出言语中的些许调侃,阴霾心情蓦然好转了几分。 梁尘从书箱掏出几本在公孙家遗址买来的秘笈,笑着说道:“我这些天闲来无事也会练一练上边的招式,发现还挺好玩的。” 她扭过头,露出憎恶面孔,眼眸却是天真无邪,“耍耍看?” 梁尘笑了笑,“算了吧,万一天崩地裂了咋整?” 不等她有所反应,梁尘柔声道:“不许笑。” 她果真一本正经板起脸。 梁尘拿起空空如也的茶壶,说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过来,你在这等着。” 陆璇玑乖巧点头,随手拿起一本秘笈翻阅,梁尘没多久就拎着满满当当的湖茶壶折返回来,陆璇玑闻声抬头,有些心疼地说道:“又花银子了?” 梁尘给她倒了杯水,笑道:“没法子的事,大鬼难惹,小鬼难缠,一壶水要了半两银子,咱就当琼浆玉液喝罢。对了,饭食还要等上一会儿。” 陆璇玑柔柔一笑,“无妨,等得起。” 没有敲门声,一个大大咧咧得客栈伙计推门闯入,陆璇玑连忙抓起头巾,慌忙之间扭头裹上,伙计一手端着大木盘,盛放有粗糙得饭食,他眼尖,瞥见了陆璇玑的面容,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盘子差点掉落在地,匆忙放下吃食,跑出门槛还没两步,就大声嚷嚷道:“娘的,这屋里有个怪物,老子大白天活见着鬼了!” 陆璇玑扯住梁尘袖口,但梁尘轻轻放下她的手,一步掠出门,把那个行事没有规矩口无遮拦的蝼蚁踹到院落墙角,生死不知。回屋以后,陆璇玑裹紧头巾,黯然伤神道:“公子不必这样,璇玑本来就很丑。” 梁尘揭去她的头巾,连人带凳子搬到桌前,丢过去一双筷子,边吃边说道:“是不好看,拿刀划了脸,能好看才怪。但谁敢乱嚷嚷,脏了我的耳朵,我就......” 她痴痴道:“让他死?” 梁尘笑了笑,“哪能,我又不是魔头,本公子向来以德服人,不过拳脚功夫,也是一种德。” 陆璇玑盯着这个满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实在说不出他究竟是好是坏,只是抿了抿嘴唇,摇头似笑非笑,“公子讲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梁尘一笑置之,接着吃饭。陆璇玑也轻轻拿起筷子,一副食不言的大家闺秀气态,跟梁尘差不多同时放下筷子,她犹豫半晌,语气有几分自嘲,“璇玑适才还以为公子会说些漂亮话来糊弄我。” 梁尘笑了笑,“你不是说最恨别人骗你吗?我又何必上赶着讨人嫌?不过话说回来,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子,中人之姿,算不上好看,不过也没难看到哪去。” 陆璇玑低下头,眼眶含泪,问道:“真的?” 梁尘平静道:“我不骗人。” 遮天风沙弥漫了半个下午,大漠逐渐趋于平静,梁尘推开窗户远望,天色没有晚到耽误行程,和陆璇玑走出了院子,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店伙计早就被抬走,客栈方面不仅没有报复,还十分识时务地多退了些定金,梁尘在城镇小摊上给她购置一顶帷帽,兴许是感觉到了将近终程,陆璇玑言语活泼了几分,也敢开起梁尘几句玩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没了试探的意图,她本身就是性子跳脱的内敛女子,否则也不会和晁郸离开大队伍结伴游历江湖。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临近州城,驿道宽阔程度已经不逊于北境四州的主要驿道。 陆璇玑呆呆望着这座盘踞在大漠的雄伟巨城,心有余悸,攥着袖口,痴痴出神。 不知看了多久,她往后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那个男子,想要与他最后道别一声。 只是背后早就空无一人。 她看不见人,心头蓦然一酸,不过仍是掉转马头,解开头巾,笑着挥了挥手。 女子并不好看的脸上,仍是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驿道远方的隐蔽处,梁尘高坐马背,遥遥看到这一幕,勾了勾嘴角,事了拂衣去。 第115章 皆入城 女子向戍守出示了通关文牒,单骑入城,兴许是走惯了风沙如戈矛的黄土大漠,再入繁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差点冲撞了一队按例巡城的甲兵,连连低头致歉,以她对军伍一贯的认知,本以为还要下马将身份和盘托出,才能放行,不料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莫要冲撞了行人,让陆璇玑有些不习惯。武象城作为金蝉州州城,地处绿洲之内,并无城墙包围,缘于持节令慕容祖武自恃军力慑人,曾放出话说哪怕大秦王朝有胆出兵金蝉州,他不需仰仗城墙外力也可将其打退。陆璇玑身在南朝,也听说过武象城驻军的骁勇善战,若说西瓶州持节令王万鼎是以一人武力夺走了一州风采,那么金蝉州则是落在了两支驻军上,其中之一便是戍守武象的控弦军,战力仅次于北狄皇帐禁卫军和陈北玺麾下的神策军,陆璇玑本以为战力不俗至此,城内守军难免会沾上骄横恶习,对于意料之外的现象,她也没去多想,大致问过了路,往漱玉泉走去,此泉名字取自\"泉流此间瀑飞经琼,静日如闻漱玉声\"。据说曾有西域女菩萨出浴,因此近百年来的密妃宗主都要来泉中洗涤污秽,泉畔建有雷音寺,每逢大雨,雷音震天,方圆十里皆可闻,漱玉泉附近豪奢府邸连绵而立,居住着一州权势最为拔尖的大人物,春秋遗民流入北狄以后,仅是泉北住狄人,南方大族这些年逐渐崛起以来,才将泉南交出,两者界限分明,晁家却在泉北拥有一座私宅,购置于一位皇亲国戚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可见晁家声势之盛,陆家虽同为甲字豪阀,也只算是沾了晁家的光才能落脚泉北,陆璇玑才接近漱玉泉,就有一辆漆黑如墨悬挂铜铃的豪奢马车缓缓驶来,庄严姿态下的百枚铃铛品秩不凡,声响悦耳远超驼铃,陆璇玑抬头望去,一位金绒混绣的墨袍男子掀开车帘,朝她温煦一笑,陆璇玑认得这名衣着华贵面相豪迈的公子哥,是晁家嫡长子,单名一个槐字,将至而立之年,不论放到哪座王朝,都已是十分出息,官居楼烦都尉,手握四千骑兵,被晁家寄予厚望,希冀着成为北狄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晁郸跟他相比,就真是萤火之光不可与皓月争辉了, 大秦南楚两大王朝统兵都尉多如过江之鲫,但多是掌兵二三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狄则要货真价实数百倍,尤其边防重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真正跃入龙门,更何况晁槐还年轻,身在将门,还能高中进士,在北狄算得上凤毛麟角了,文武兼备,女帝曾多次赞扬他的文采,真可谓前途无量,晁槐气象粗犷,衣着亮丽非凡,却并无矫柔之态,与陈阎交好,当初便是他率领四千楼烦骑追杀越境莲华州的辛右安,这样的人物,既有能力而且待人和善挑不出毛病,又有底蕴雄厚的家世支撑,不平步青云才是怪事,但陆璇玑每次见到气态温和的晁槐,总觉得浑身不舒服,打心眼里畏惧,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兴许是女子的直觉使然。 陆璇玑本就是半个晁家媳妇,和晁槐同车而坐,倒也不算有伤风俗,再者以晁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风言风语,轻轻飘的,能吹倒两座枝叶繁茂的通天巨树? 车内放有冰壶,在这种地方,冰有价无市,大致一两一金,非豪阀子弟无人再能消受,有一位中人之姿的侍女静坐一旁,却也不见她如何服侍晁家贵公子,反而是晁槐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璇玑和侍女,陆璇玑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一声清脆地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是旁边坐了个陆家女子,自己有失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小发出的声音,晁槐身材修长,臂长如猿,弯腰便可掀起车窗帘子,披挂固定住,可供陆璇玑欣赏漱玉泉的大好景色,泉畔建有一条宽阔的五彩鹅卵石道路,盖在树荫之下,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肆意飞扬,不过若是依偎绿荫,很快就能凉爽,不似江南水乡,闷热起来,教人无处可躲。 晁槐望向头戴帷帽的陆璇玑,轻声叹气道:“陆姑娘,是晁家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陆璇玑微微抬头,欲言又止。晁槐笑了笑,正下身形,眼神示意身旁侍女拉上窗帘,缓缓说道:“我晁槐没有在自家人伤口上撒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提及,只需在这半旬光阴以内写在纸上,然后托人转交给我即可,至少能省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陆姑娘也知晓,高门大户,处处是音,底下的闲散碎语一定不会少去,陆姑娘大可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族长辈知会一声,就当晁家不曾给陆家下过聘礼,不会辱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晁槐在这便可保证,以后陆姑娘若有了新的良人,晁家也不会吝啬登门道贺。” 陆璇玑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坚决道:“我生是晁家的儿媳,死是晁家的鬼,陆璇玑愿为晁郸守寡一生。见到爹以后,我会说服他办一场冥婚。” 晁槐脸上笑容消失不见,瞥头望向关合的车窗帘,眉头紧皱。 陆璇玑语气凄凉,缓缓说道:“这是我的命,逃不过的。” 马车行至晁府大门,晁槐先行下车,亲自护着她,一路送到了仪门外,并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音寺烧香敬佛,将陆璇玑交由管家以后,折返回马车,侍女舒展笑颜,没有半分奉承意味,就像见到了相识多年的好友,晁槐早就习以为常,她含住冰片,脸颊鼓鼓,柔声含糊道:“你这般给陆璇玑开脱,让她脱离漩涡,会不会让晁家反感?尤其言语相激,让她嫁入晁家,迫使晁郸那一房倒而不散,陆家那位又会怎么看?小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晁槐双手搭在膝盖,意态闲致,轻轻笑道:“陆家人怎么想,晁郸怎么死的,死于谁手,我根本不关心。只是陆璇玑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是到了极限,再去撩拨,不说她会崩溃,陆家也会震怒,晁陆两家联姻是大势所趋,我身为嫡长子,就要妥善处理好这些事,将眼光放在长远。陆璇玑既有这份决心,敢说出冥婚守寡,说明她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女子,这种女人,实在不该毁在金蝉州,我替她挡去一些风雨,于己于利于情,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嵌住质感极佳的冰片,另一只手悬空托住,生怕弄掉,晁槐低头含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情绪不定,心思多反复,虽然有了这份香火情,但也不见得她以后会始终站在你这一头。” 晁槐轻描淡写道:“我当然知道,陆璇玑不是会安分守己的小女人,以后肯定会惹出事端,只要不太过,我护着她便是。” 她突然妩媚一笑,“其实你只要吃了她,万事皆定。” 晁槐打趣道:“别,我可怕鬼。” 她轻轻踢了晁槐一脚,神色哀怨。晁槐摸了摸她的头,哈哈大笑道:“你可比她好看太多了。” 她啧啧道:“陆璇玑算是活下来咯。” 晁槐笑呵呵道:“人生在世,多行善事,多种善因。等会到了雷音寺,我也能有底气烧香了。” 足以让寻常家族倾覆的灭顶之祸,在某些人口中,不过几句话就可化解。 城外,距武象城还有五里路,梁尘骑马行走在行人络绎不绝的驿道,刻意收敛了气机,没了玉皇楼真气支撑起的海市蜃楼,与常人无异,早就大汗淋漓,梁尘并没有急着入城,驿道两侧树荫林立,不过应该是有律令约束,瓜农不敢太靠近驿道,只能在道路十几步开外卖力吆喝,梁尘牵马而行,走在驿道外嘈杂的砂砾地上,多是些精明的商贾旅人在讨价还价,梁尘一人一马缓缓前行,走至一个布衣老农的摊前,看到竖有木牌,上边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一瓜百文,任其挑选。”梁尘看了眼全身上下黝黑光亮的老农,蹲在地上的后者也投来视线,兴许是见到这书生钱袋不瘪,咧嘴笑道:“这位俊后生,咱摊子上的瓜可水灵,随便挑,要是不好吃,一文钱不要。” 本想接着向前的梁尘停下来笑着打趣道:“就算这瓜真好吃,我偏偏说不好吃,你也不收钱?” 老农不似那些穷山恶水养就的唯利刁民,笑道:“公子瞅着就是个实诚人,肯定不会骗老朽。便是公子真存了欺瞒意思,我也一文钱不收。” 梁尘松开缰绳,蹲下去,看着一堆西瓜,有些犯了难,根本无从下手,只好尴尬说道:“老伯帮忙挑一个吧。” 老农端过来一条小板凳递给梁尘,叩指在大大小小的西瓜上敲弹,捧起放下听声响,最后挑了个看起来足足有七八斤的西瓜,一拳砸裂,手脚十分娴熟,拿给梁尘半块,梁尘掰开西瓜,露出红瓤,一边吃一边说道:“老伯,你这瓜卖的可不算贱。” 老农笑了笑,“别的摊子压价兴许能压到一斤十文,不过我的瓜地势好,自然出来的瓜也甜,公子你来瞧瞧,我这的瓜最少也得五斤往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几斤了,其实细细算下来,根本不贵,要是一些眼窝子浅的客人,只奔着个头大去挑,合起来一斤是能不到十文,不过要我来说啊,恰如其分即佳处,这瓜也是一个道理,七八斤的瓜才最好吃,不过一斤的价钱就要贵上个一两文。我家有些生才营生,不图这个糊口,而且不想因为这个跟附近那些只靠卖瓜维持生计的瓜农起了冲突,人活一世,都不容易,温饱足矣了。” 梁尘没想到老农如此健谈,笑道:“难怪老哥身上有股子精神气在,原是处世心宽,难得。” 已到花甲之年却不丝毫不见老态的瓜农自己也随手剖了个瓜,从边缘开始啃,将好东西留在最后饱一饱口服,跟梁尘略显小家子气的吃法如出一辙,老农瞅见这一幕,露出会心微笑,说道:“要我来看,公子身上也有股精气神在,跟我一位忘年交小友很像,你们两人若是见了面,肯定聊得来。我也就年轻时读了几本书,说话只会抖搂一些书籍上照搬的句子,跟公子这样的读书人相比,差远了。” 梁尘自嘲一笑,“老伯这是骂小子呢。” 老伯拿袖口抹了抹嘴,哈哈大笑,“可不敢,我是真心羡慕经世济民的读书人。” 梁尘也笑了笑,说道:“整日提笔指点江山,口里喊着什么治国平天下,好像没有他们不会的,缺了他们就万万不行,其实什么都做不来。小子以前听一位长辈读书人说过,家中经书沧万卷,不看门外冻死骨,根本算不上读书人。老伯,你说让这样的读书人来卖瓜,能卖过周边老农?” 老伯轻轻摇头,说道:“公子有些以偏概全了,读书人也有为这个世道求善的大才,也有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公子刚才提及的长辈,能说出这番话,如何不算大才?还有春秋期间,更是出了不少有名儒将。” 似乎是怕言语讨公子哥嫌弃,怕梁尘耍赖不付钱,老瓜农笑道:“读书人有读书人要干的事,在书上得来黄金屋以后,能为百姓鸣不平是更好,卖瓜就让我这种老家伙来做,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像公子如此年轻负笈游学,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有句话说的不就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梁尘双手啃着西瓜笑道:“老伯这番见识,真可谓真知灼见,世上高人,大隐隐于市,果真不假。” 老瓜农兴许是被一个读书人溜须拍马,十分喜悦,布满皱纹的老脸尽是笑意,竖起大拇指,笑呵呵道:“公子能听得进去老头子的唠唠叨叨,才是真名士。” 梁尘笑眯眯道:“老伯,那这个瓜?” 老农愣了一下,满脸无奈道:“行吧,卖你五十文,可不能再少咯。” 梁尘吃完了大半西瓜,擦了擦嘴,从腰间钱囊掏出一枚碎银,约莫百文钱的分量,递给言谈不俗的老瓜农,笑道:“老伯权且拿去,就当小子买了两个瓜,请老伯吃一个。” 老瓜农顿时又愣了一下,再次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道:“谁说读书人卖不来瓜的,老朽来看,让公子来卖,保准用不了几年功夫,就能去城内置办一套大宅子。” 梁尘挠挠头,笑道:“老伯就算这样说,我也实在是吃不下第二个瓜了。” 老农爽朗大笑,“瞧公子说的,等会儿老头我送你一个布袋,挑两个瓜挂在马背上,到了城里找一处后院有井水的客栈冰镇着,捞起来再吃,可凉心得很。” 梁尘吃完了瓜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坐在小板凳上遥望武象城风光,兴许是身处绿洲的缘故,沿着驿道远眺,云海厚重,层层堆积,有直直下坠的气象,好似九天之云将要下坠城池,仿佛一线天地。 天地一线之中,有一座翘檐建筑最是醒目。 顺着梁尘的视线望去,老瓜农说道:“那是雷音寺,一进门就有两排十八尊怒目怖威的天王力士,主殿大佛座下,又有四大菩萨、八大金刚,胆子小的,根本不敢去烧香敬佛。寺外头就是金蝉州闻名天下的漱玉泉,两者就像金刚怒目与菩萨低眉相对而立,家世显赫一些的世家子孙这些年都乐意游览这座大寺,漱玉泉这些年则愈发乌烟瘴气,没啥好看的。北狄有三处佛门圣地,万佛窟、雷音寺、宗神寺,前两者都在金蝉州境内,公子如果信佛,进城的时候还是去一趟为好,也算不抱有遗憾。公子大可放心,城内虽说大人物不少,不过明着嚣张跋扈的,不好说一个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公子又是个处事通透的读书人,更欺负不到你的头上。” 梁尘笑道:“老伯这么说,可见金蝉州持节令不光治军法度严明,而且治政有方,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朝廷栋梁。” 老农笑了笑,摇头道:“我说的可做不得准。” 梁尘望向云海一线若隐若现的雷音寺,自言自语道:“凡人多磨一生求自在。” 蹲着的老农捧着空空如也的西瓜,轻轻叹气道:“菩萨六根清净空欢喜。” 两人相视摇头一笑。 梁尘起身后,老瓜农果真挑了个两个瓜装入布袋送给他,梁尘也没推脱,坦然收下,马鞍两侧各悬一个,上马掉转方向以前,抱拳告辞,老瓜农站起身一脸笑容挥挥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散天有定,经不起揣摩,大多都是不再相见,异乡陌路相逢之人,能不相憎,就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梁尘正了正衣襟,策马而行,径直前往凶险难料的武象城。 老农望着那个背影逐渐远去,点点头,笑而不语。 第116章 花开两面 佛魔一念 晁槐的和善姿态无疑是给陆璇玑暂时撑起了一座足以遮挡风雨的方寸地,这让心中早早做好最坏打算的陆璇玑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等着刀子抹脖,却等来了细羽微拂,惊喜之余,心底泛起一丝茫然。应该是晁槐特意吩咐过,她被安排在晁家府邸中的一处临湖小居中,坐享一份难得的幽静清凉。晁齐岩和侄子晁禅,一个是资历极老的北狄大将军,地位权柄煊赫,一个乃李弼死后俨然已是北狄魔道排行第二的枭雄人物,想必都不至于跟一个陆家后辈女子斤斤计较,不过晁家的暂时隐忍,并不意味着陆家可以轻飘飘揭过此事,虽说晁郸在大哥晁槐面前不值一提,不过与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俊彦,平白无故在异乡遭此横祸,陆家不主动现身给个说法,不能服众,陆斛此时就站在临湖小居的窗栏前,安安静静听着女儿讲述那一场凶险异常的惨痛经历,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不曾提出质疑,也没好声安抚,陆璇玑脸色凄惨,压抑心中苦痛,尽可能以平缓语气诉说悲恸,陆璇玑自认为没有出纰漏,女子是天生的戏子这句话不无道理,陆斛身为甲字陆家当代的掌权家主,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当得起风度翩翩四字评价,两鬓虽已泛白,却仍是能让女子心神摇曳,尤其尝过情爱滋味的妩媚妇人,更为痴爱陆斛这类犹如醇香老窖的温润男子,等女儿陆璇玑一口气说完,等了片刻,陆斛这才缓缓转身,盯着女子的眼睛沉默不语,陆璇玑下意识眼神闪躲,心生惊悸,再想亡羊补牢,在陆斛这种久浸官场大半辈子的精明人物面前已是徒劳,更何况知女莫若父,无论再怎么隐瞒,真相始终不会改变,又怎能滴水不漏,此刻心中了然的陆斛怅然一笑,慢慢走近陆璇玑,替她摘去所佩戴的素白面纱,慈爱望向那张近乎陌生的破败容颜,一手轻轻按在她紧绷的纤细肩头,摇头轻声道:“傻孩子,爹要是不紧着你,怎可能就只有你一个独女,你所说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爹和你都心知肚明,至于能否骗得了晁齐岩那只老狐狸和他孙子晁槐,只能听天由命。” 陆璇玑心头酸楚在这一刻尽数涌出,几乎就要一股脑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突然脑海里蓦然浮现出那个陌生人面容,她突然攥紧拳头,指尖刺入掌心,疼痛感使得她清醒几分,最终咬住嘴唇,将头靠在陆斛肩膀。陆斛轻柔拍着女儿后背,轻声道:“晁郸尸体还未寻到,不出意外将是一座衣冠冢。璇玑,你真愿意阳人结阴婚?” 陆璇玑决绝道:“这是不孝女的分内事。” 陆斛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陆斛走后,本就幽静的临湖小居复归寂寥,陆璇玑抬头望见梳妆台上的一枚铜镜,慌忙起身,发了疯似得丢出去,砸在墙上。 她心中大苦,眼眶无泪。 将军迟暮惧新甲,美人白首恨铜镜,可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如今境遇,仿佛一眼就可望断余生。 梁尘入武象城以后,换作平时自然要选一个居高临下的住所观察城中地形,不过武象不比其它城池,乃金蝉州州城,尤其他对于刺杀潜伏一事,烂熟于心,通晓许多雷池禁地,一旦出了纰漏,插翅难飞。靖北王府围湖而建,四周以王府为圆心,诸多将军和权贵的府邸以掌权多寡渐次而立,其中也有几栋地势较高的酒楼,方便登楼以后居高俯视,花鸳机以前所经营的望月楼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些便于观察王府珍贵地形的高点位置,尽皆被府上的密探牢牢掌控,外地若有陌生面孔入城,登楼以观景由头故作眺望,根本等不及有风吹草动,就被府内鹰犬暗中刺杀,所幸活下来的也只是靖北王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花鸳机蛰伏宁州数年,若有一步走错,也要被板上钉钉的就地斩杀,注定不会留下一丝一缕痕迹,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归根结底还是身在雷池却不越界,所以那些自以为投机取巧一头扎入那座波诡云谲的宁州暗谍,根本与光亮处行走并无两样,所作所为等同自杀。梁尘也是事后得知,他从天机阁回家到及冠那一小段时间,府上侍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暗中盯梢,梁澈亲自落实每一个细节,蛮不讲理地给整座宁州城来了一场铁血肃清,揪出来的杀手刺客不下七十人,也不管背后鱼饵动向,果决绞杀,一个活口不留,几位品秩不算低的北境官员一夜之间将家中搬空仓惶跑路,最后都被岳岩带兵当场擒杀,仅仅一旬光阴,那些富丽堂皇的奢华府邸,彻彻底底变成人走茶凉鸡犬不留的空荡之府。 故而梁尘只是拣选了一处地势平缓的朴素客栈入住,此地离漱玉泉较远,进门以后看似随口问过了武象城内几个风光无限好的游览景观,从店里伙计口中得知过两天就是十五,雷音寺香火鼎盛,外来乡绅士族和手头富庶的商贾,不远万里前来,几乎都喜欢选在初一和十五这两日去雷音寺供养一尊菩萨,或点燃一盏长命莲花灯,不过仅仅小小一盏灯的贡钱,最低也要百两纹银,虔诚礼佛的,出手动辄就是黄金几十两,是个销金无底洞,武象城内就有一豪门大户为整族燃灯数百盏,大手挥去便是一掷千金。 店伙计大概是瞧不起梁尘这个外地人平平无奇的装束,口中提及这些,语气倨傲无比,总是有意去说兜里没有几百两银子就莫要去雷音寺打肿脸充阔佬,梁尘一笑置之,也是说会掂量着来,顺口夸赞了一番武象城的富丽景象,说让他这个外地人涨了不少见识。这才让看人下碟的伙计脸色好转,当下话语腔调也刻意热络了几分,梁尘领了钥匙,不忘递给他几粒碎银,请他把西瓜吊在竹篮放入后院一眼清凉井水,伙计接过赏银道了一声好嘞!提着两只西瓜笑呵呵离去,对这名外地书生愈发顺眼,梁尘放下书箱,摘下东皇剑,悉数放在桌上,出门前在房门缝隙和窗户纸上都黏了两根银白细线,难以察觉,推开即断,想了想,又将书箱换了个靠门位置放下,进城以后梁尘便敛去了一身十之八九的气机,不过百步以内,仍可与心念相通的飞剑有所牵连,这才放下心下楼吃了午饭,客栈生意寥寥无几,也没有几桌食客,冷冷清清,梁尘要了一壶产自北狄的烧酒,坐在窗栏位置,独饮独酌,气态闲适,颇有几分清高士子的意气风发。 武象城是北狄深腹,不过有容乃大,风俗教化相对开明,对待中原北迁的移民还算厚道,比较等级森严的栀子州,规矩要宽松许多,天下商贾,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栀子州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因此金蝉州就有许多生意来往,不仅布帛瓷器,茶叶古玩,就连经书在内大量流落市井的春秋旧物,也都输往武象城这几座大城,梁尘孤身赴北之前,对七大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都事先有过了解,金蝉州的慕容祖武,声名相对不显,密报上只说此人是北狄勋贵出身,年少挥金如土,风流多情,这样的世家子,家世颓败以后,不料竟没有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头,投身军伍,二十年来,战功卓着,得以光耀门庭,妻子早早就已病逝,此后再也未娶,所以膝下并无子嗣,跟武力和凶戾并称于世的王万鼎截然不同,除了治军有道以外,庙堂经纬,慕容祖武只能算是个和稀泥的角色,女帝历年来的春搜秋狝,也罕见这位持节令的身影,因此北狄国境七位封疆大吏,唯有此人最为与世不争。 梁尘折返房间,见丝线并未断去,心弦稍松。除了进食喝水,就只是关上门独处,躺在床榻,闭上眼默默体悟神凰城一战龙虎山大天师赵篁与大魔头鱼飓洛的打斗细节,两人可谓棋逢对手,打得城墙倒塌,天翻地覆,事后抚摸剑痕雷击千百道,只觉得一股细微神意充斥心胸,却又无迹可寻,梁尘习武以来,讲究的是一个脚踏实地,所以也不急躁,仍是告诫自己慢工出细活,凡事要循序渐进。 隔日,梁尘负笈游行武象城,边走边看,城内军容整顿严明,队型肃整,细微处见真章。二哥以前说过治军功底在毫厘之事,在九层阁悬挂的北狄军镇分布图以及粘杆处沙盘上,梁尘明显察觉一点,北境与狄蛮子接壤的边境上,北狄这些年的精锐铁骑悉数赶赴南部边境,摆出了要跟龙骧铁骑不死不休的架势,两朝东线,双方兵力甲士要胜出一筹,不过越向北推移,军力则要愈发强盛,北狄东线栀子州,显然不如有控弦军战力打底的金蝉州,梁尘对于这种不彻底身入局中便无法断言的双方军力布置,也不知是刻意的人为布局,还是只就跟持节令心性和手腕强横程度有关的无心之举。 正月十五,梁尘并未随波逐流,在清晨时分赶往雷音寺,而是在正午时分,日头正盛时悄悄离开客栈,不背东皇不负书箱,雷音寺坐落于漱玉泉南北交汇处,高坐山顶,主体是一栋画栋雕梁的九层重檐楼阁,地胜疑天别,楼内有比神凰万佛窟还要庄严的一尊大佛,属于典型的重檐歇山顶,午时香客稀疏,刻意收敛气机的梁尘一身汗水,缓缓入寺,寺内青松参天,绿荫遮高阁,顿觉清凉无比,烧香三炷,过了主楼门槛,九层殿阁,凿窗八十一扇,却不曾打开一扇,俱是紧闭。只不过底下五楼,数千盏莲花灯无风自摇,灯火通明,如同佛光照亮前途,梁尘抬头望去,是现在释迦牟尼佛坐佛像,头戴宝冠,一对柳叶眉,正中点有眉心,佛像之大,位居天下三甲,据说当初仅是金粉便用去不计其数。大佛持拈花状,玄妙不可言,此手印不见任何佛教典籍记载,历代为僧侣疑惑,多有争执。 梁尘双手合十,虔诚礼佛。 梁尘入寺前便打听到欲燃长命莲花灯,要向雷音寺点灯僧人告知祖籍名讳,只得遗憾作罢,大殿台柱漆紫焰,境寂散天香,楼内空旷无人,佛香萦绕,气氛宁静,五楼千盏莲花灯座由低到高,灯火经久不息,景象不似人间,仿佛置身西天极乐净土。 香客不得登楼观佛,即便是寺内僧侣也要在五楼止步,雷音寺建成八百年,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层第七层,自古以来唯有帝王可登八楼,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阶,至今自然无人可登至九重楼阁,就连春秋以后放言要一统天下的北狄女帝对此也无异议,登基之初曾来过一次雷音寺,只是遇佛不拜,并未涉足九楼,当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缓缓吐出八字,“当世佛不拜前世佛。” 梁尘虔诚拜过大佛,就要转身离去,前往附近一座藏经楼观景,一瞬心弦颤动,抬头望去。 只见一袭白衣,身影蓦然出现在大佛手部,双脚蜻蜓点水而立,侧过头,露出半张绝世脸孔,眼神冷漠。 梁尘这一刻只觉得荒谬不已,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涌上心头。 这娘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魔头鱼飓洛! 梁尘心想要是萧蔷那个娇憨妹子,肯定不敢如此胆大包天。 梁尘皱紧眉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 想起武象城外云海一线的磅礴景观,心中恍惚间点燃一灯,却顷刻熄灭,没有抓住。 不知为何现身雷音寺的鱼飓洛没有离开佛手,梁尘也不好上去,两人只能默默对视。 接下来的一幕差点让梁尘气得吐血,女魔头似乎是嫌弃梁尘的胆小如鼠,一袭白衣落地之际,轻轻呵出一气,浑身气机却是如滔滔江海倒泄,九重殿阁内,数千盏长命莲花灯刹那熄灭。 梁尘脸部扭成麻花状,撇过头不去看,心中暗自腹诽道:“真他娘造孽啊!” 第117章 归不归 不知为何楼阁内无人看守大佛座下长命莲花灯,梁尘也来不及顾这些有的没得,掠至一楼,在楼梯口佛龛前找到几个火褶子,点燃以后,身形似游鱼,沿着昏暗走廊飘逸“游动”,所到之处,一盏盏长命灯接连续上火光,底楼再次灯火辉煌,梁尘快步登楼,利落燃起第二个火折子,期间不忘倒退,为的是疾行不熄火,有意无意,梁尘心神澄澈如皓月当空,反复行进,一番折腾下来,终至千灯皆明。魔头鱼飓洛身为罪魁祸首,始终冷眼旁观,她不再是那如梦令萧蔷以后,重瞳趋于合一,大多时候都是以金睛紫眸示人,亦正亦邪,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梁尘点燃三千六百五十盏长命莲花灯,抬起头环顾四周高高在上的佛像,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难渡不善之人。人观万物为苍狗,佛观世间众生平等,烧香拜佛,临时抱佛脚,真能得偿所愿?到头来,究竟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 梁尘收回神游万里的杂乱思绪,摇头自嘲一笑,正要下楼,接下来一幕让他目瞪口呆,依旧是一袭白衣的女魔头在楼下佛脚近前,仅仅是个抬手动作,三千余盏长命灯的火光被气机牵引,瞬间离开莲花灯座,飞掠向佛身,最终离佛像几尺以外悬停半空,佛身本就被金粉涂抹,千灯照亮之下,熠熠生辉,好似真佛降世,好一个佛光普照,让人心如明镜。 鱼飓洛再勾起一指,三千余灯火猛然冲向九层楼阁,在佛顶四周炸开,星火万千。梁尘心中气愤,却也只能跃过围栏凌空飞掠,不断拂袖归拢,尽其所能收回火星,大袖飘荡,一些残余火光被丢回莲花灯座,一盏盏长明灯复燃,不过终究是现下境界力有不逮,堪堪点亮八百余盏,落地后,只好又去佛龛前拿起火褶子,望了眼女魔头,后者背过手,转身望向门外,梁尘这才放心去点灯,千灯复燃,梁尘终于松了口气,缓缓下走,站在鱼飓洛身后,她微微转头,开门见山道:“晁家与神凰城卸岭一派差不多,祖上是靠开山盗墓发得家,春秋战乱年间,晁家上一代老祖在西晋穆王陵得到一卷残缺帛书,其中记载了一件密闻,千年前那位一统天下的大隋皇帝葬在了金蝉州境内,陆斛精通堪舆术,定得龙穴,所以两家联手开墓盗宝,我对大隋皇帝的遗物没兴趣,只是单纯不喜晁禅这个人,他想做什么,我就偏偏让他不能得偿所愿。” 梁尘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以你天下第四的武学修为,直接杀了晁禅不就成了?晁禅再厉害,比得过赵篁和王青?” 鱼飓洛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有你说得这么简单?” 梁尘无言以对,你这个天底下单枪匹马杀人杀得比东方闻樱还多的大魔头,当年辗转北狄七州腹地如入无人之境,差点杀到巡视军镇的北狄女帝驾前,直到陈北玺亲自出手阻拦,才算止步,脚下踩着的都能称上尸山血海了,怎么这会儿还自谦上了?不过梁尘没敢把这份潜藏小心思说出口,对上孤影楼叶陨已经足够搏命,跟眼前这个白衣魔头过不去,实在是十条命都不够往里填的。梁尘也绝对不敢把她当作寻常女子看待,以至于初见琴剑山庄如梦令,以他过目不忘的神通,早就对她的相貌身段牢记在心,可神凰城再见之时,只觉得脸孔模糊起来,不单是鱼飓洛本身气势骇人,使得世人不敢近观,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归根结底,也许是梁尘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女子。 鱼飓洛平淡道:“我中途绕道,在这等了你三天。” 梁尘有些摸不到头脑,又是一脸疑惑看向她。鱼飓洛犹豫片刻,语气略微加重,“你可知大隋皇帝的陵墓在何处?” 梁尘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讥笑反讽,扯了个笑脸道:“我要是知道,这趟来北狄,第一件事就是拿洛阳铲盗墓挖宝。” 鱼飓洛缓缓走向一栋悬匾“否极泰来”的高耸藏经阁,梁尘问道:“怎么不见雷音寺的僧侣?” 鱼飓洛轻描淡写道:“你进寺前,我躺在房梁休息,嫌他们诵经木鱼声聒噪,耳不闻心不烦,索性就给宰了个干净。” 梁尘出楼一瞬间内敛的气机外泄如洪流,九重玉皇楼气象巍峨,只可惜应了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鱼飓洛不费吹灰之力的压制下,憋得梁尘不仅收回气机,还有一口滚烫鲜血涌上喉咙。与此同时,梁尘望见雷音寺主殿那边有僧人悠悠走出,大红袈裟披挂方式与中原如出一辙,慈悲安详,遥遥察觉到自己和鱼飓洛,也只是当作寻常富家大户走出来的香客,微微躬身,双手合十,一些身穿黄袈裟修为较浅的和尚不过也只是余光多看了几眼鱼飓洛,并没太过上心。梁尘这才明白是女魔头随口开了个玩笑,有些哭笑不得,咽下鲜血。鱼飓洛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就你这种心智,怎么跃过寻常金身境,踏入的佛门大金刚?我看不过是靠着你那彪悍爹和因身份结缘的天机阁师承,一股小家子气,能成什么大事?白费了赵篁在神凰城刻意以玉皇楼攒聚雷法出剑的馈赠。” 梁尘也不反驳,心中拿好汉不跟娘们扯头皮这种蹩脚理由安慰自己,顺带心中悄悄冷嘲热讽几句,鱼飓洛双目洞察人心,讥笑道:“你肯定在心里拿许白跟我作比较,以为我取笑你心智不定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则是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身三清万象都比许白那家伙更早踏足,哪怕以后跻身陆地天人,也一样不例外。” 梁尘扯了个灿烂笑脸,竖起大拇指,毫无诚意地奉承道:“那可不是,你多厉害了,武功盖世天资异禀,明天就打得陈北玺哭爹喊娘,后天就能去蜃空城把吕尚揍成乌龟老王八,第三天直接就能证道飞升了,至于那天劫什么的,在你眼里不跟玩似的?” 然后梁尘整个人就飞入藏经阁,当然是被鱼飓洛打进去的,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后背,玉皇楼攒聚的气机溃散七八,一则梁尘不敢躲,而来也想以现下的修为揣度鱼飓洛一掌实力。苦头之大,恐怕只有坐在阁内青石板地面上吐血的梁尘自己清楚,抹掉嘴角残留的猩红血迹,自己默默吞咽苦果。行事无迹可寻性子阴晴不定的女魔头进阁以后,看也不看梁尘一眼,径直登楼,名义上是藏经阁,其实是一座六层塔楼,檀木阶梯旋而递升,鱼飓洛来到顶楼,目光俯瞰漱玉泉风光,塔顶墙壁上篆刻有许多文人墨客写就的诗文,不去揣摩格律精神,透出一股沉郁古朴的意味,梁尘慢悠悠跟上,中途百无聊赖四下浏览,也没瞧见几首称得上流芳千古的诗词佳作,只能算无病呻吟,倒是一些曲词残作,能算上乘,例如春风抚绿江南柳,牧笛驼铃皆风声,等等,都一一记在脑海,想着以后再见到北境文坛享有盛名的陆芸溪,可以让她来补阙,也好让这些终日不见天光好似深闺女子的残缺孤篇有个好归宿。 无意间瞥见半句依稀可见的诗词,梁尘皱了皱眉头,大袖一挥抹去。 梁尘忽然记起一事,走到窗口,略微放开气机,视线逐渐清明,开始认真去记漱玉泉南北府邸的分布地形,显然是受了春秋遗民北迁的影响,城池建筑也有了一股自南入北的风潮,庭院结构沾染春秋风格无疑最能体现这个道理,北狄不光是南朝,北边的高门望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桥流水庭院幽幽,而且这些年隐约间有了青出于蓝的趋势,深谙中原建筑精华,称得上一等一的大手笔,没有东施效颦的滑稽观感。梁尘生在钟鸣鼎食的王侯家,又得以在昆仑天机阁修习三年,久经熏陶,对于这类事物的了解自然不会局限于一知半解,坐拥春神湖的靖北王府靠山傍水,殿群环绕,楼廊曲折,以前闹出过许多笑话,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大半夜潜入王府的刺客,战战兢兢老鼠怕猫似得逛了一整晚,最后竟是连里头梁家父子的三座别院都没摸到,就被九层阁挑灯夜读翻阅秘笈的一些客卿出手打杀,死得那叫一个憋屈。这桩笑话,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乐道,只不过梁尘几次游历以后,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鱼飓洛瞥了眼梁尘,语不惊人死不休,问道:“你要去漱玉泉北边杀谁?持节令慕容祖武?就你这三脚猫功夫真能成事?还是有秦北安插的内应?” 梁尘摇摇头道:“就去看看。” 鱼飓洛打蛇在七寸,嘲讽道:“别一个不小心被排名如今仅在我之后的晁禅盯上,他金身境的时候就不比你现在差,更别说现在了,你就算能侥幸活下来,免不了也要落个残疾。” 梁尘装傻充愣笑了笑,“我没打算惹事,只不过身上银子不多了,顺道去偷些值钱的小物件而已。” 鱼飓洛平淡道:“行,我跟你一起去。” 梁尘浑身一激灵,立马拒绝,“别介别介,我就只是去当个小毛贼,可不是当杀人灭口的大魔头。” 鱼飓洛转头,极为难得赏了一个笑脸,“你放心,我此行不会暴露你的行踪,只是单纯好奇你一个北境小王爷想做些什么勾当,其实你心里也跟明镜似得,我在武象城没有大开杀戒,多半也不会去漱玉泉平生事端,你就别娘们唧唧的了,当我是傻子哄骗,那也得你到了万象境界,有资格与我拼命才行,不过以你悟性,离了老阁主和许白在身旁指点,想要达到天地共鸣,我看悬得不止一点。” 梁尘早就习惯被这尊女魔头拆穿心底算计,也懒得再去遮掩,适得其反,正大光明眺望漱玉泉南北两端的府邸布置。鱼飓洛忽地挑了挑眉毛,笑问道:“你我互问一事,各自作答,如何?” 梁尘眨眨眼,笑道:“我先问?” 鱼飓洛直截了当拒绝道:“不行。” 梁尘对于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耸耸肩,毕竟鱼飓洛又不是那个性子温婉的萧蔷,要她与人为善,比在这雷音寺碰见一个道士还要难上万分。鱼飓洛开口提问,就是一个让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你来北狄,最终想要做什么?” 梁尘沉默许久。 鱼飓洛罕见耐心极好。 梁尘长长吐出一口气,拍拍脸颊,或许是对这女魔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感觉的缘故,孤身赴北以后,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心声,轻声道:“见一个极其重要的人,二十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交集,以至于连我爹都不知道他是否还值得信任,要想确认这一点,唯有我爹我二哥以及我这个得了个大逆不道世袭罔替的北境小王爷三人,否则没人能得到答案。本来该是由我二哥去见他,不过我既然决定了自己走一遭北狄,这件事就水到渠成落在了我头上,要想见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让他认为上得了台面的事,否则光凭一个梁衍儿子的身份,根本不够看。再多的内幕,牵扯就要多了,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说,反正我知道,他若真反了北狄再反梁家,我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狄。” 鱼飓洛没忍住又问道:“既如此,那你爹和你二哥,为何还能由着你的性子去来?” 梁尘没有计较她的逾矩,平静道:“我是梁衍的儿子,要连这点斤两都没有,也别大言不惭说什么替他镇守国门了,还不如去当个宰猪的屠夫。” 鱼飓洛点了点头,十分满意梁尘的实诚,说道:“该你了,问吧。” 梁尘小心翼翼问道:“萧蔷真的死了?” 她再次点头,示意梁尘可以接着问。 梁尘又问道:“你去龙脊州做什么?” 鱼飓洛轻描淡写道:“陈北玺早就有意摒弃剑道一途,他跟嵇遂那一战只不过是个噱头。据我所知,那一战他从嵇遂嘴里证实了万里冰河真的藏有一件神兵,叫北冥,只不过三十年现世一次,我这趟要坏了他的好事,以命相搏一场。” 先是跟赵篁厮杀,然后阻扰晁陆两家寻宝,接下来还要去挑事北狄军神,这娘们就不能消停一会?!梁尘内心被惊惧得无以复加,不过很快恢复平静,鱼飓洛要是能拿常理揣度,就不会是北狄魔道第一人了。 鱼飓洛想了想,平静道:“你要是真死在北狄,我会帮你收尸送还北境王府。” 梁尘叹了口气,“那就多谢了。” 鱼飓洛笑了笑,“不过在极北冰原,我若死在了陈北玺手下,你也逃不了,到时候咱俩一前一后,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 梁尘苦笑道:“你就不能别跟陈北玺去拼命?你那么年轻,等跻身陆地天人境再去跟他厮杀,不就妥了?” 她眺望远方,一瞬失了神,轻声道:“以前也有个人这么对我说过,让我凡事多想想,稳妥着来做。不过十拿九稳的事,在我眼里,做起来太乏味。” 梁尘撇撇嘴,“也就是我打不过你,否则肯定说一句你太矫情。” 果不其然,梁尘很快就被拍飞,落地以后拍了拍灰尘,只得老实坐着,敢怒不敢言。 梁尘突然泛起一个古怪念头,语气玩味地问道:“对了,听说你以前一路杀到了独孤女帝驾前,当时你啥感觉?” 鱼飓洛仿佛从未在意过这种事情,就在梁尘以为她会耍赖揭过不提的时候,不料她淡淡说了句,“老婆娘。” 梁尘呆滞片刻,哈哈大笑。 要是那北狄女帝听到这句话,还不得给气死? 下楼时,梁尘还在心底偷着乐呵,鱼飓洛淡淡问了句,“你刚才偷偷在墙上抹了什么字?” 梁尘停顿了一下,微微皱眉,平静道:“有些晦气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鱼飓洛现下可没什么好耐心,“说!” 梁尘笑了笑,“南雁北归,公子不归了。” 鱼飓洛扯了扯嘴角,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冷冷说了句,“矫情。” 第118章 是何处境 武象城竟然滂沱大雨骤至,绿洲城池气候,忽而瓢泼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过出了雷音寺的梁尘将其当做一个好兆头,毕竟整个金蝉州好几年不曾遇到几场大雨,今儿恰巧撞上,倒也算老天爷赏脸。雨势渐小,总算没了敲打肩头的雨丝,梁尘凭借过目不忘的鲜明记忆,领着一袭白衣的鱼飓洛行走在窄巷小弄里,老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嬉戏打闹,沿着湿漉漉的墙根泥土地夹缝掀起瓦砾石块,抓出几只雨后冒头长须触角的小水牛儿,欢天喜地,梁尘倒是没料到金蝉州这边也有江南水乡才多见的长须蜗牛,忽地想起了许多童年趣事,神情也就温煦了几分,孩子们拎起水牛儿小心翼翼搁在台阶上,调皮地拿小石子挡住水牛儿去路,走得缓慢的小家伙们犯了难,伸了伸触角,孩子们十分欢喜,欢呼雀跃,这些比邻而居称得上青梅竹马的孩子占据了大半个窄巷,梁尘细心贴墙绕道走过,不过身后的鱼飓洛可没这份好心,大摇大摆径直踏足,一脚踩死了一只似遇到洪水猛兽的可怜水牛儿,主人是个扎羊角辫的粉衣女娃,见到好不容易到手的心爱宠物死于非命,愣了愣,撅着嘴,眨了眨水灵眼珠望向鱼飓洛,不敢生气,但越想越委屈,只好哇哇大哭,几个小男童也没胆量信心给她打抱不平,只是痴痴望向那个白衣大姐姐,打心眼里觉得漂亮,只不过脾气差了些,目睹这一画面的梁尘生怕这群无知孩童有意无意得举动触犯了女魔头逆鳞,赶忙先给鱼飓洛赔个笑脸,再屁颠屁颠去湿漉墙角根一通翻找,揪出两个更大只的水牛儿递给粉衣女童,当作赔礼,女娃怯生生接过,不一会儿就喜笑颜开。 孩子们心性单纯质朴,不似大人们如此计较得到和失去,开心和惆怅都是来去匆匆,也就不跟这对长得好看的哥哥姐姐计较,稍稍走远了点,玩耍水牛儿,聚在一起的时候,几个年岁大一些的男娃心性使然,开始吹些小牛皮,说着偷听大人墙角照搬而来的“高深”句子,同时再悄悄贬低几句隔壁大巷里的几名阔绰孩童,已经走远了的梁尘悉数听在耳朵里,摇头一笑,又看了眼鱼飓洛,没来由想到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听说京城那座监察院的霜发院首,是叫楼冠廷?细细算起来,自李启呱呱坠地便一直贴身跟随,直到这位新天子龙驭上宾,才去接管了监察院,一些个胆大局中人调侃这位虽无朝廷官职傍身却手握百官生杀大权的院首,不似从龙之臣,倒像个宫内伶人,北境流传关于此人最多的传闻便是尤擅三清杀万象,也不知是否掺有水分,对上鱼飓洛搏命,有四成胜算吗? 梁尘神游万里时,鱼飓洛拐过了巷弄,在一座简陋摊子前停下了脚步,梁尘好奇抬头望去,是个贩卖烧羊肉面的狭小店铺,鱼飓洛大方落座,店铺老板是个臃肿妇人,不过长相面善,相由心生,一看就是那种乐天的性子,见这对年轻男女都挺贵气,言语愈发热络,王婆卖瓜般夸起自家羊肉面,说擀面条时加了蛋清,筋道得很,羊肉取的是前腿和腰窝里的嫩肉,而且小料味正,是好几代人寻摸出来的方子,陈皮肉桂茴香叶,妇人一口气说了将近十种配料,生怕客人觉得小店卖的面贱了去,梁尘笑着要了两碗热汤过了水的羊肉面,妇人虽是生意人,却不斤斤计较,可见本性厚道,肉和汤都给足了分量,端上来之前还不忘撒了大把花椒和新鲜葱段,再递上来两瓣糖蒜,梁尘舌下生津,赞不绝口,他向来没什么孩子缘,不过跟女人尤其上了些岁数的妇人打交道,可谓天赋卓绝,刚下过一场雨,店铺生意冷清,老板娘忙完以后就坐在附近桌上,和年轻人攀谈,笑个不停,羊肉汤面做的好吃,梁尘吃的也利索,鱼飓洛吃食这方面跟萧蔷倒是有些相似,都不快,梁尘干脆再要一碗,吃完结账,摸了摸兜,碎银太重,铜板有些少,算下来略有亏欠,梁尘本意是多付些也无妨,耐不住妇人爽利,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拢这一对贵气男女充当回头客,还是惦念梁尘与粗糙大汉截然不同的谈吐与相貌,只要了铜钱就作罢,临行前梁尘笑着说临走前一定还要来吃上几次,老板娘笑得腰肢乱颤,玩笑了几句类似于早生贵子的喜庆话,给梁尘吓出一身冷汗,好在鱼飓洛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径直离开铺子。 吃了饭,两人一路悠悠回到客栈,鱼飓洛要了间天字号带院落的房屋,临走前留了句子时相见,梁尘回到屋子,仔细检查过后,发现一切安然无恙,就开始闭气凝神攀登玉皇楼,期间默默养剑,一直到离子时还有三刻光阴,才开始动身前往漱玉泉,其实有鱼飓洛随行,皆有利弊,坏处就是带着一个无法掌控的魔头,实在无法预料会出哪些幺蛾子,好处则是再坏的境地,梁尘跟她在一起至少不会身陷死境,哪怕是晁齐岩和晁禅共同出手,敌得过新武榜第四的鱼飓洛?夜色已深,蝉鸣不止。梁尘负剑东皇,剑囊藏踏雪,来到鱼飓洛所在的客栈别院,她正坐在院子石桌上仰望漫天星辰,武象城地高天低,星河璀璨,景象异于南方中原太多,鱼飓洛给了一个眼神,梁尘当即跃上屋顶,身轻如燕,一掠而上,也不担心鱼飓洛是否能跟上,她若是都跟不上,梁尘早就可以去常安紫禁城放屁撒尿了。 鱼飓洛如影随形,梁尘换气时好奇问道:“晁禅实力究竟如何?” 清凉月色下,鱼飓洛掠空如履平地,言语冷清,“杀一个你足矣。” 梁尘耸耸肩,心想还好只是一个自己,还不至于太绝望。 漱玉泉南北皆王朝权贵,有成批劲弩甲士手持火把巡夜,南边尚好,到了泉北,几乎三步一哨,暗桩多如杂草,好在梁尘闯了一遭南楚,对于军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十分熟悉,也多亏鱼飓洛刻意放下身段跟他鬼鬼祟祟潜行泉北,来到晁家府邸外,梁尘拣选了一处灯笼暗淡的偏僻死角,正要翻上墙头,就被鱼飓洛一把拉住,她起身后纤细腰肢在墙头弯曲出了一个诡异身姿,梁尘这才知道墙头上边暗含门道,照葫芦画瓢,这才发现墙头上拉有不易被人发觉的细微银线,悬有百枚铜铃,一触即响,翻墙落地前余光瞥见鱼飓洛临落地几尺悬浮而停,眼神戏谑,梁尘心里暗自骂了声娘,定睛一看,提气止住坠势,身体如壁虎贴着墙壁缓慢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陷阱,不过也就她可以脚尖点在细线上能使百枚铜铃不颤动分毫,梁尘自认没有这种梨园戏子的好功夫。主要是靖北王府一向外松内紧,即便包含歹毒小人,那也是抓起来关门打狗,相比之下晁府就要谨小慎微太多,明摆着是让人知难而退,不求将人如何赶尽杀绝,这恐怕也是晁家这条过江猛龙在别人地盘上刻意摆出的一种低姿态。 庭院结构只要出自大家手笔,内里自有章法,就必然有迹可循,气象雄伟的靖北王府是此道集大成者,晁府在漱玉泉北称得上一等一的气派,可比起圈起万顷春神湖而建的北境王府还是不值一提,梁尘闲庭信步,十分轻松惬意,听声遇人就绕道,好似在自家院子散步,带着白衣魔头绕过曲折廊道,不过起先还能察觉到鱼飓洛气机,片刻以后就感知全无,梁尘也懒得杞人忧天,只顾好自己,边走边想,权衡利弊,不去晁齐岩和晁禅叔侄那边引火自焚,悄悄走到贵客陆斛的雅致院落,愈是临近几座主要院落,守备就愈发松懈,这也是晁家的自负。 梁尘如候鸟归巢,挂在身影不显的檐下,屋内灯火通明,伸手在窗纸捅出一个小孔,看到一位与陆璇玑长得有七八分相像的中年男子捧书而坐,眉宇间散发阴霾,还有一名布衣老者相对而坐,老者身材清瘦,一手放在桌上,正襟危坐,最为醒目在与唇间发紫,显然是常年尝土寻穴所导致,可见正如鱼飓洛所说,晁家此次北行,的确是要借着陆家的堪舆术去找寻大隋皇帝陵,布衣老者手边有一盏精巧纱罩灯,他与陆斛都神色忧虑,并未因有望开启帝王陵分一杯羹感到欣喜,梁尘还算粗通一些里头门道,像大隋皇帝这种规格的帝王陵墓,机关陷阱只是小事,人力可破,沾染气数才是头等棘手的大事,阴气过重,别说久经墓穴之人不得善终,就连头一回入墓之人暂时得宝以后暴毙都是常见事,说不准还要祸及子孙,那盏明亮非凡的纱罩灯又被称作生气灯,灯座盛放精心挑选的彩冠雄鸡血,点燃以后,阳气大盛,可趋避阴秽。 屋内老者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愁容道:“不到百盏,甚至达不到小周天数,到底还是少了。卦象也显示此行凶多吉少。” 陆斛一脸疲惫,无奈道:“事发仓促,上哪里寻得能凑够大周天数的阳灯。” 老人冷笑一声,“晁家匹夫自恃武力慑人,哪里懂得搬山倒斗这里头的讲究学问,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匹敌。” 陆斛轻声提醒道:“隔墙有耳。” 老人哑然失笑,“家主,晁家这点胸襟应该还是有的。” 陆斛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即将跃过龙门的关口,任谁都要小肚鸡肠。”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也就识趣不再言语,伸手隔着轻纱,感受通明火光,他虽出身贫寒,却有一技之长,自幼便跟随一位祖上敕封发丘中郎将的摸金行家研习风水堪舆,奇门遁甲样样精通,在倒斗这条见不得光的行道上辈分不浅,跟盗墓搬山一派的鹧鸪道人并称为南北两大祖师爷,就连卸岭门下万千子弟,声势浩大,见了这位老人,也都要恭恭敬敬。请佛不易,一般而言的王陵,根本用不着这位老人亲自出山,由此可见,此番晁陆两家大隋皇帝陵之行,凶险程度可见一斑。 尤其这盏纱罩灯,粗看只是有些精致,一般人寻不到里头窍门,真正细细打量起来,底座篆刻有密密麻麻不经考证的古文字,火光澄澈如琉璃,神韵尽显,可算是布衣老者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他亲自出山持灯,陆斛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风水,也不敢来金蝉州蹚浑水。 陆斛举杯小酌一口醇香酒水,缓缓开口道:“残缺帛书上记载大隋皇帝当初发动数万民力开凿运河,实则是用人力截断大江,在露出水面的深山岩壁上开凿陵墓,封死以后,再开闸灌通江水,民夫和数千监工则被全部坑杀,开穴手法之玄奇,隐瞒真相手段之狠辣,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愧大一统王朝的九五至尊,真龙当如此啊。” 陆斛轻声说道:“我们要重开帝王陵,就绕不过和持节令慕容祖武相互勾结,否则如何做得来人力断江的浩大工程。至于晁家如何说服那倔老头儿,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样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身上能少沾腥。” 挂在檐下的梁尘自始至终都在细心聆听,眉头紧皱,千年前的大隋帝王陵,天机阁古籍上记载伴随长公主下葬的真龙骊珠,心窍藏珠的白衣鱼飓洛,跟那位帝王同出一姓,怎么感觉马上要串成一线了?! 被龙虎山大天师赵篁毁去那颗真龙骊珠的鱼飓洛,究竟是要坏掉晁陆两家的大事,还是要借此良机成就自己的好事? 不知自己当下究竟是个什么处境的梁尘那叫一个忧郁啊。 第119章 他乡遇故知 布衣老人轻托纱灯缓慢离开清雅院子,陆斛挑灯夜读一本与金蝉州州府索要而来的山河地理志,偷盗帝王陵,无论晁陆两家地位有多显贵,只要敢大张旗鼓,都免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从细微处着手,起码得有个相差不多的大局观。早已过了子时,仍有客人造访,梁尘屏气凝神,缓慢转移视线,辨认出了前来敲门的年轻主仆身份,晁郸的族兄,晁禅,他父亲晁准是大魔头晁禅的同胞兄长。这位晁家的嫡长子身边跟着一个勉强可称为中人之姿的贴身丫鬟,身段水灵,可惜容貌差了些,以晁家子弟的雄厚财力,找了这么一个女子当婢女,事出反常必有妖,梁尘就起了疑心,多看了几眼,记住了诸多常人不会在意的细枝末叶,例如腰间那枚用作熏衣祛邪的香囊,与晁槐腰间的那枚同出一辙,绣有格桑花,让梁尘记忆犹深。婢女顿了顿步子,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跟随主子一同进入屋子,手中提有两只壶的晁禅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嘴上嚷嚷着:“陆主客,叨扰叨扰,知道你是馋嘴老饕,趁着大好夜色,快来尝尝小侄腆着脸从隔壁求来的肥美醉蟹,酒是当地土法酿造的蒲中酒,这醉蟹跟中原那边风味大有不同,再过俩月,恐怕就要老得下不去嘴咯,这会儿正是佐酒下嘴的最佳时候,咱们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可是有口福了。” 话音刚落,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别号敬称陆主客的陆家之主是否允许,挽着她的胳膊一同走入清雅小屋。一壶佳酿一壶醉蟹,晁槐进入屋子,献宝一般迫不及待掀开了沾染泥土的油纸泥盖,就连挂在檐上的梁尘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诱人香气,心中感慨这位晁家嫡长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主,陆斛闻言笑着合上书本,站起身跨过门槛迎接,晁陆两家是世交,他名义上虽是长辈,只不过陆家在南朝一直被视为依附晁家参天巨树的枝桠,陆斛更是老将军晁齐岩的应声虫,被有心者取笑是一名晁家的御用文人,陆斛此时殷勤做派,更加证实这个说法属实。不过晁槐为人处事向来八面玲珑,陆斛给面子,他也不一味端着晁家嫡长子的架子,走入书房,从婢女手上接过碗碟和蘸料,毫不避讳地做起下人地活计,陆斛将桌上散乱的书籍随手推去,笑容和善,言语诙谐打趣道:“哈哈,馋嘴老饕,贤侄是取笑叔叔上了岁数啊。” 晁禅敲了敲脑袋,笑道:“老饕这个说法实在俗气,该打该打,陆叔叔可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出口成章,抬笔一挥便是''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等名句,连皇帝陛下都笑称陆主客是我朝名副其实的清馋,比起老饕这个俗气说法,清馋实在要雅致太多。“ 对于女帝亲口御赐的清馋别号,陆斛一脸欣慰笑容,却之不恭,并未自谦,不急于动筷,低头轻轻闻了闻盘中醉蟹香气,十分陶醉,忽地又嗅了嗅,抬头望向女子腰间,由衷称赞道:”青梅姑娘香囊里新换的白木沉香,点缀其间,恰成了极好佐料,醇酒香醉蟹香木沉香,三香相宜,让陆某人今日大开眼界,原来青梅姑娘才算真正清馋之士。“ 女子并无谄媚神色,也无羞涩之情,面颊淡笑道:”陆家主过誉,廖青梅弄巧成拙,倒是贻笑大方了。“ 几乎所有相熟的人都知道,这名女子是晁槐的软肋,夸她远远比夸他要受用许多,只不过世人溜须拍马,要么是夸赞廖姓婢女沉鱼落雁,要么是说她端庄贤淑,都拍不到点子上,徒惹晁槐厌烦,境界远远不如宦海浮沉大半辈子的陆斛能这般对症下药。不用晁槐开口,陆斛就大方邀请女子一起品尝颇具金蝉州风情的醉蟹,果真如晁槐所说,黄河清晨时分打捞起的醉蟹,滋味半点不逊色于露降风起桂子香的中原湖蟹,嘬一口酒尝一口蟹膏,吃相文雅的陆斛陶醉其间。廖青梅倒酒时,有些不小心洒落在桌面上,拿纤细手指缓缓抹去,晁槐并不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细枝末叶,嗦了个肥美蟹腿,望向陆斛笑道:“陆叔叔,小侄这趟深夜造访,也有给慕容祖武带话的意思,这位持节令肯交出这坛子上等醉蟹,归功于他慕名叔叔你那一手世人赞不绝口的绝笔狂草,这不就又拎了一壶好酒,想让叔叔借着酒劲,破例再提笔写一幅字,持节令说随便写都无妨,他若看不懂,府上正好还有一个出身不俗的忘年交小友能帮着掌眼。” 陆斛并未对持节令府邸的小友身份刨根问底,只是伸手指了指晁槐,开怀道:“你小子啊,真是俗人一个,哪里比得冰清玉粹的青梅姑娘。” 晁槐拍腿大笑道:“是也是也。” 吃过醉蟹喝过酒,陆斛心情大好,卷起袖子,提笔写了一幅字,潦草狂无边,将近二十个字一气呵成,文人风骨锋芒毕露。晁槐只观形貌,啧啧称奇,虽认不得一个字,不过开口问了内容,是”利民乃国之本,造一方福泽,远胜舞文弄墨,乃当圣人。“这句话显然有吃人嘴短拍马屁的阿谀奉承之嫌,不过陆主客书法造诣和清贵身份摆在那里,这幅字送出去,毫无疑问是最佳的拜帖,远胜无数金银财宝,正如他先前三香相宜之说,是陆斛晁槐慕容祖武三方皆大欢喜,而且陆斛本就是清名享誉南朝的读书人,不惜以贬低自己文人身份抬高身为武将的金蝉州持节令,甚至用乃当圣人四字来结尾,可以说读书读出了真正的卓然学识。 晁槐送酒蟹而来,拿字幅乘兴归去,都是充当中间人做两面讨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轻描淡写跨过屋门,走向院子,梁尘没有打量这对主仆的背影,而是眼神死死盯住窗孔内陆斛的神情变化,当看到陆主客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凝重脸色时,梁尘顿觉不妙,适才婢女背对自己倒酒,故意以手指涂抹,梁尘就起了疑心,虽然不确定她究竟何时发现的自己行踪,不过联系到陆斛的神色异样,晁槐现在十有八九是要喊人来收网,梁尘可没兴趣当一只醉死坛中的黄蟹,东皇先发制人,刹那间气机翻滚如江河倒泄,自上而下,果真如他所料,晁槐并无慌张神色,只是转身旁观,有个俗气名字的婢女则出手如炸响惊雷,纤纤玉手研得磨煮得酒,抬手间,竟隐约有宗师风采,两人针锋相对,梁尘北行孜孜不倦砥砺剑道,剑法臻于如意,东皇瞬间折了一个诡异角度,急掠复挑,撩向廖青梅的手臂,她出人意料地没有暂避锋芒,而是顺势五指成钩,气势更胜一筹,指尖如磨刀石打击剑锋,发出的激烈摩擦声,让人耳膜刺疼,东皇剑一瞬颤抖起伏十余下,梁尘不曾想已经足够重视这名古怪婢女,却还是小觑了她的身手,抽剑而还,女子指尖火苗四溅,梁尘一剑无功而返,干脆收剑入鞘,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女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踏出一连串不染尘埃的利索步伐,小院无风裙摆飘荡,双手十指寒光乍现,梁尘拜师天机阁以后,翻阅世间秘笈足以堆积成山,可如女子这般诡谲的外门功夫,也只认得是几门形意龙爪的手法,当下也不好细想,既然她铁了心过来想取东皇剑,梁尘就遂了她的意,东皇离手以气驾驭,杀伐气焰暴涨,小院内溢满剑气,杀机纵横。 婢女落了下风,晁槐反而饶有兴致笑道:“你这人有点儿意思,跟我一个德行,只要不看脸,就都是折倒万千花丛的风流公子哥。说来也奇了,难道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不成?这位仁兄,你姓甚名啥,不如先说来听听?别等会儿一不小心死了,再想说我也没法听了。” 梁尘出客栈前赶制了一张面皮,成了个相貌粗糙的大髯汉子,与浑身上下的气态半点不符。女子虽说不占优势,却也不是一边倒的毫无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无赖,喜好挠人脸面,这姑娘倒也算挠出心得了。梁尘懒得恋战,一剑起扶摇,气贯长虹,晁槐脸色骤然凝重,踏出一脚,地面被他踩出一大块凹陷,梁尘一剑写意,乘风起扶摇,干脆利索跃出院落墙头,随后几个翻滚,融入夜幕,继续娴熟潜行,这也符合刺客的行径,一击不成,当即退去,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晁槐拉住想要前去追杀的廖青梅,吹了声尖锐口哨,整座府邸铃铛声骤然响起,霎时灯火通明,仆役点灯挂笼,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择地伏击,一切井然有序,可见晁家治家严苛如治军。 晁槐转动脖颈,笑道:“看来这家伙应该就是杀晁郸的那个人,身手确实不俗。你脱胎于古墓派独有技艺的龙爪手都没讨到便宜,晁郸那废物不死才怪。” 说话间,他瞥了眼屋内,嘴角冷笑,陆斛肯定去当缩头乌龟了,身上有个一官半职傍身的读书人,有哪个是不怕死的? 廖青梅神情凝重,沉声道:“此人实力近乎一品。” 晁槐打了个哈哈,说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人扛着,你当我爷爷和二叔是摆设啊,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还敢不知死活的乱窜,别说近乎一品,就是货真价实的三清境修为,也活不了。” 女子点点头,轻声问道:“那这幅字?” 晁槐抖了抖墨迹未干的草书,笑道:“今儿出了这么一桩事,鸡飞狗跳的,就不给持节令大人添堵了,等明个儿再送。” 晁槐没心没肺离开院子,并未因为适才一桩刺杀影响心情,仍有心情哼唱小曲。 廖青梅安静跟在身后,嘴角浅笑。 “南朝首推清流名士,然后重农轻商,不过陆斛这种伶人字臣,说一千道一万,难道不是贩卖肚子里的货物,不还是个生意人?整天装得自命不凡,大事临头就当缩壳乌龟,我呸。” “像他这种饱读诗书的大儒,我想想,也就能打他七八百个吧。” 晁槐吹着口哨,掂量手中字幅,言语百无禁忌。 婢女捂嘴而笑,轻声道:“公子莫忘了,自己可也是个差点高中状元郎的读书人。” 走在前头的晁槐这才后知后觉,转脸扯了个笑脸,嘿嘿道:“哎呦,说得兴起,给忘了。” 梁尘没有托大继续在戒备下的晁府再多逗留,在晁家瞬间凝聚起来的雄厚势力前收网前一刻,两害相权取其轻,翻过墙头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宽敞,装饰简陋,朴素得根本不像一位持节令府邸,比起旁边动辄拿紫檀金丝楠木当寻常木料使得豪气阔绰,就像家徒四壁得穷酸老农对比金碧辉煌的富家翁,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这让梁尘难免有些感触,北境龙骧军战力雄甲天下,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梁衍称王以后,尤其是春秋老兵换新卒,许多老将军大概是觉得乘龙无望,既然做不成开国功勋,占居中原一隅之地,在二皇帝梁衍治下当个小小土皇帝也还凑合,乱世之中,尤其梁家军,更是龙蛇混杂,比起占山为王寨子里提刀砍杀百姓的土匪好不到哪去,没几个一开始奔着兼济天下去的,都是先想着好好活下来,然后在战场上搏取军功光耀门庭,经历过一场春秋乱世,大富大贵安逸以后,也就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了,想的几乎都是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对于老下属的胡作非为,只要不太过火,梁衍这些年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敲打,也只是毛毛雨,不折人颜面使得寒心,也就是二哥梁澈身在宁州军中能镇住场子,可天高皇帝远,加上近年秦狄两国边境频发战役,手伸不了这么远,使得老将势力根深蒂固,所以梁家下一代的家业,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千疮百孔。 梁尘心中唏嘘万分,不免替老爹和二哥更替自己又多想了几分,悄悄行进在持节令府邸,这里不知为何,守备稀疏,也不是那种暗藏玄机,而是真正从头到尾的松弛,比起类似军营的晁府,这里也像是一个家。 然后,就在梁尘神游万里时,湖边一道修长身影掠过夜空,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转瞬出现在他身前。 那人倒持佩剑,剑柄指着梁尘鼻尖,笑容和煦。 湖边坐着的老人只是撇头望了望这边,笑而不语。 饶是心志坚定的梁尘,看到这两名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会出现在此地的新旧故人,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两位故人,旧的那位,他乡遇故知。 梁尘北行路途中听了他的许多事迹,却只敢在心里希冀着他平安。 大师兄,前不久问剑北狄军神的嵇遂。 至于相对很新的,咋个不卖瓜了,来持节令府邸钓鱼? 第120章 天水倒悬 独自行走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亲近故人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九歌是这样,眼前倒持佩剑的墨衫男子也是如此,梁尘在昆仑三年,如果说小师兄李玄是山上的玩伴,二师兄王崇明像一位如沐春风的教书先生,那大师兄嵇遂就是整日没个正形的亲近兄长,教会了梁尘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等等,不似其它两位师兄,嵇遂一年到头在山上的光阴不超过四个月,时而也会带着梁尘下山游历江湖,只不过多了个斗笠汉子陈青山以后,所谓的游历江湖就变成了三人坑蒙拐骗,梁尘也就是在那段时日沾染了许多市井气息,不然这趟游历北狄,打尖住店与人攀谈,绝不会如此信手拈来。可惜梁尘还没来得及高兴,许久不见的大师兄就起了玩心,手中古朴带鞘宝剑抖出了一个碗大剑花,以剑柄“轻轻”敲击梁尘胸口,先前晁府廖青梅的龙爪手,那是女子绣花的功夫,到了嵇遂这边,可就是大手笔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府邸湖畔剑气纵横,风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匆匆逃窜。梁尘嘴角扬起一抹笑,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散开浑身气机,用偷师而得的仙人抚顶拍散一连串凌厉剑气,府邸大风四起,湖水汹涌,嵇遂大笑,收剑负于背后,只是一个跺脚,万物归于寂静,啧啧道:“好小子,没拔剑就有你大师兄两分火候了。” 梁尘笑道:“大师兄知道是我?” 嵇遂上前踏出一步,一把搂过梁尘脖子敲打,半点许久未见的生分都没有,“就你小子身上这股欠揍的气质,再换多少张面具,你大师兄都认得出来。不错不错,一品佛门金身境,还有一柄得天地造化的名剑,玉皇楼也攀至九层,真出息大发了。” 梁尘呲牙咧嘴,嘿嘿笑道就那样。被晾在一边的钓鱼老翁神态自若,听着两名晚辈后生插科打诨,同时不忘撒饵垂钓。嵇遂见到小师弟以后,藏不住话,拉着梁尘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牵连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金蝉州的持节令,叫慕容祖武,是我的一位忘年交,下山游历时相识,那时他在卖瓜,我俩攀谈一番后,觉得脾气相投,一晃都过去十几年了,你也知道,我每年都会轻装下山来一趟金蝉州,就是为了见他,这趟问剑陈北玺,我之所以能活着走出冰原,多亏了慕容老头儿接应,在此静养了许多时日。他还是六王坟的客卿,不过论起武力,明摆着还是你大师兄我更厉害一些。对了,还有一桩事,你刚来昆仑的那年,慕容老头儿亲口告诉我的,至于是真是假,你自行辨别。当年你爹带着二十万兵马杀到金蝉州,慕容祖武排兵布阵的功夫马虎,差点给一头姓岳的肥猪给宰了,是你爹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慕容老头知晓你的身份,也肯定不会为难你,况且那日在城外,他好像已经看出了端倪,回来的时候跟我扯了许多,都是夸你的话,所以你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天塌下来有你大师兄顶着,晁禅那废物,我即便身上有伤,让他一只手,也问题不大。” 慕容祖武听着嵇遂的喋喋不休,终于插嘴,先向梁尘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许多年的忘年交好友,毫不客气地讥讽笑道:“每年下山来一趟金蝉州只为了见老夫?我真纳闷了,你个小色胚怎么能心安理得说出这句话的,是谁垂涎古墓派的姑娘翘臀如弧月,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每年不依不饶来纠缠,前两天喝酒,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老夫给你谋个客卿席位了,六王坟的客卿,五百年才出了三个,前两个都死了,第三个坐在你旁边,你想得倒挺美,也不怕老阁主把你的头拧下来当尿壶。这趟没羞没臊去找陈北玺打架,老夫的贴身亲卫若晚到一步,或者被那位军神察觉出端倪,你注定要命丧冰原,到时你别说让晁禅一只手,天底下人都会把你嵇遂当成个笑话来看。” 嵇遂咧嘴笑了笑,并不恼怒慕容老头儿的揭短,而是望向趋于平静的湖面,啧啧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慕容祖武嗤笑道:“就你小子那点儿出息,哪怕真跻身万象境,也不敢去摸人家的裙角。” 嵇遂唏嘘道:“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哪怕成就天人,依旧感觉敌不过。” 慕容祖武晃了晃鱼竿,笑道:“聪明人一旦较真起来,那才叫如坠贼窟。” 梁尘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道:“小子梁尘,见过慕容持节令。” 慕容祖武没有拿捏架子,和煦笑了笑,将鱼竿搁在一旁,转过身摆手道:“不必多礼,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跟嵇小子一样,跟老夫做成忘年交才好。当然,你若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就好。” 嵇遂讶异道:“慕容老头儿,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那么好说话啊,咋,因为我小师弟是靖北王的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 慕容祖武赏了他一脚,笑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有白衣掠湖而来,梁尘头大如斗,不过当他看到身边老人的做派,就云里雾里,完全摸不清是什么情况。北狄王朝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金蝉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灰尘,缓缓从小木凳站起身,双手叠放在腹部,摆出供应贵客的下人姿态,恭敬应声道:“六王坟客卿慕容祖武,见过正教主。” 嵇遂打了个哈哈,只是起身简单抱了抱拳。 六王坟古墓派是宗主陶云泽携带一半亲信远走藏兵山以后,依旧位列北狄前五的顶尖宗门,跟琴剑山庄孤影楼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莫测,千年传承,门派女子与外界几乎不沾染因果,梁尘在天机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六王坟分裂以后,古墓派只剩女子,有正副教主之别,各有势力划分,九歌亲手调教出来的神凰飞仙舞边脱胎于古墓派的彩衣飞升壁画,属于副教主一脉的仅存硕果,梁尘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将鱼飓洛跟古墓派联系在一起,何况还是正教主身份,在梁尘原本的印象中,鱼飓洛属于那种横空出世的霸道天人,不染凡尘,孑然一身,最后孤独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鱼飓洛临至以后,气氛诡谲。她一抬手,慕容祖武的鱼竿灵犀般飞来,换了鱼饵抛竿入湖。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六王坟客卿的慕容祖武举止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问道:“梁尘,你可知六王坟来历?” 梁尘摇摇头。 慕容祖武缓缓说道:“六王坟乃当年大隋开国皇帝为了胞妹杀尽六位王侯遗留至今的坟茔,后世古墓派出生的女子,都是六位王侯的守灵人,代代相传。” 梁尘疑惑道:“大隋皇帝为了妹妹杀尽王侯?缘由为何?不瞒慕容伯伯,小侄以前在天机阁翻阅古籍,讲的是大隋皇帝跟亲妹妹后来为了个男子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至于到死那名大隋长公主都没有归于帝王陵寝,只是草草葬于别地,伴随下葬的,还有一颗长公主贴身携带的真龙骊珠,传言是大隋定鼎天下,真龙下凡吐珠得来,被那位帝王赠予胞妹。” 慕容祖武扭头望了一眼鱼飓洛,这才笑问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帝王家事秘闻,你想听?” 梁尘没有拿自己当外人,笑道:“方才在晁府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主客和晁家大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 慕容祖武当即给了嵇遂一脚,笑骂道:“仅剩几坛子醉蟹还给你个馋嘴小子藏起来,去去去,赶紧拿过来。” 嵇遂嘿嘿一笑,十分爽利,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折返,依次丢给小师弟和慕容祖武,不过前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被白衣女魔头蛮不讲理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吃蟹,只是大口灌酒。男人谈及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奇女子,总会格外唾沫飞溅。三个大老爷们,一个地位尊崇的持节令,一个行走江湖的天机阁大弟子,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境小王爷,就这么跟婆娘似的说起了家长里短,十分没品。慕容祖武眯起眼,缓缓说道:”我以前听长辈提起过,大隋开国皇帝为了胞妹芷萝公主杀尽王侯,起因是那六位异姓王侯自恃兵力,逼迫皇帝下旨,想以长公主和亲为代价,换取边境安稳,他们也可以在辖境高枕无忧地享受一辈子,只不过这六位王侯错估了大隋皇帝的心性,脑袋一糊涂,竟然起了叛乱心思,最后被陈兵百万的大隋皇帝御驾亲征,尽数诛杀于此地。至于你说的芷萝公主跟大隋皇帝决裂,据说是长公主携心仪的男子私奔,隋帝龙颜大怒,抓回那对苦命鸳鸯以后,对那男子施以剔骨之刑,死相凄惨。第二天,长公主便要以身殉情,隋帝暴怒,下旨将长公主锁入皇家庭院,命百人禁卫看守,此生不准踏出一步。不知那长公主后来是如何逃出来的,临走时只留下一张字条,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隋帝看完以后,一夜白头。过了不久,长公主饮鸩酒而亡,隋帝似乎心中有愧,没过几年,便抑郁而死,到最后也没有提及将胞妹尸首迁回陵寝之事。“ 梁尘不知死活问道:“然后那长公主的骊珠就给鱼飓洛偷了去?” 嵇遂笑容古怪,慕容祖武愣了愣,然后打趣道:“想知道真相,你自己去问。” 梁尘破罐子破摔,喂了一声,问道:“你咋个就成了六王坟的大教主?” 鱼飓洛平视湖面,静待鱼儿咬钩,语气冰冷刺骨,“你活腻歪了?” 梁尘尴尬摸了摸头,嵇遂大笑,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你小子,真给咱天机阁丢脸。” 鱼飓洛猛地甩竿而起。 竿上无鱼。 她钓起了一整座湖水。 好似天河坠人间。 就连嵇遂也忍不住感叹道:“天水倒悬,没想到许白散道以后,还能再见到这一番瑰丽景象。” 鱼飓洛置若罔闻,丢竿入湖,起身离去,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老持节令这时开口道:“晁家几年前在黄河稍远购置有千顷土地,这次借口改换河道,表面上说的是引水灌溉,让晁家贫田变良田,我若不是六王坟的客卿,知晓大隋皇帝陵寝建于六王坟之上,这位千古帝王,直到死也要压住这六位乱臣贼子一头,说不准就要被他哄骗了去。晁齐岩那老狐狸这次主动许诺五年内会有十万斤铁器运往金蝉州,廉价卖给控弦军,这对我来说,是不得不死死咬住的鱼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魔头晁禅是古墓派一位副教主的姘头,不仅如此,这次截河盗陵,也藏有南乡子王青的身影,至于他爹西瓶州持节令王万鼎会不会现身,还不敢下断言,毕竟这父子二人形容陌路,向来是各走各的,尤其王青心机之深沉,野心之大,整座北狄江湖估计都填不满此人胃口,正教主当初能够吞珠,便是他存了让正教主养珠的阴险心机,好在棋无定势,王青漏算了正教主的境界攀升之快,骊珠趋于圆满之时,非但没有取走正教主的境界,反而落败,差点走火入魔。” 梁尘皱了皱眉头道:“怎么听起来,王青比陈北玺还要可怕。” 慕容祖武点头道:“陈北玺跟梁衍是一路人,就算输给他们,也是心服口服。王青则不同,性子阴险毒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此人前段时间跟生查子铜人一同去了趟边境,明面上说是去找辛右安打上一场,最后无功而返,太蹊跷,至于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天晓得。” 湖面起风,梁尘只觉有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嵇遂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一本正经道:“梁尘,你可知宗神寺慧威僧人到了北狄清德宗,在那座雾霭天门前坐了七天七夜,唉,被玄武真人打了整整七天。” 梁尘鼻头一酸,语气担忧道:“老住持死了?” 嵇遂叹了口气,摇头道:“还没,佛陀至高金身,当真了得。不过应该也扛不太久了。这次北狄境内的佛道相争,我看慧威僧人凶多吉少。” 梁尘缓缓闭目,心知肚明,看似是北狄的道首杀佛头,其实就是道教灭佛门了。 嵇遂缓缓说道:“罗法华就要到清德宗了,师父来信说,两人中途在栀子州见过一面,白衣僧人之所以故意慢上一步,也是成全他那位师叔。” 嵇遂冷冷一笑,“清德宗的道士,见识过了慧威僧人的菩萨低眉,也该让他们看看,究竟什么是白衣僧人的金刚怒目。” 梁尘默默回想老住持当初在草原说过的话,双手合十,颓然低头。 第121章 白虹掠空 晁府经历一场刺杀以后,府中上下明里暗地,依旧井然有序正常运转,大将军晁齐岩甚至都未露面,也就晁准和晁禅两兄弟在陆斛别院站了片刻,晁准不痛不痒问了婢女廖青梅几句,晁禅则是看了几眼被剑气波及的地面沟壑,两人偶有交汇视线,脸上却没有半分凝重神情。见到身材魁梧如小山的晁禅,陆斛顿时松了口气,他虽然年少时并不喜欢此人的离经叛道,但也时常会庆幸自己并非晁家老二的敌人,在陆主客眼里,晁禅行事百无禁忌,无迹可寻,当自己和同龄人晁准还在家学私塾苦读圣贤书时,年纪稍小的晁禅就已在江湖闯出一番天地,手中染血无数,据说及冠前去了一趟六王坟,以至于错过了及冠礼,后来联姻,新娘子是百里红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进的晁家府邸,可这位老二新郎官却不见踪影,劣迹斑斑,把老太爷晁齐岩气得七窍生烟,所幸有处事得当的长兄晁准从中斡旋,否则晁禅这辈子估计都不能再踏入家门一步。 陆斛得如释重负,除去见到晁家两兄弟坐镇府邸,还有另一层耐人寻味的原因。关于晁郸的暴毙,他已经听过女儿陆璇玑的说辞,打心眼里觉得半分不可信,可既然晁郸前脚刚死,后脚就有身手不俗的刺客潜入府邸针对晁槐,等于侧面证实了陆璇玑的说法,这对陆家来说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祸福相依,女儿毁相,加上缔结阴婚,还有接下来的进入大隋帝王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个陆家都会得到一笔寻常世家几辈子也难得到的丰厚报酬。陆斛想起可怜的女儿,说了句看似无情似有情的话语,“可惜是女儿,还好是女儿。” 持节令慕容祖武的府邸,唯一配得上持节令身份的,大概只有引泉入府做湖泊,夜色已深,故人相逢,睡意尚浅。没了鱼飓洛在场,三个男人谈性正浓,都是对脾气的人,少有引经据典的长篇阔论,经过交谈,梁尘才知道在老持节心里,北境五十万龙骧军战力雄甲天下,唯有辛右安是当之无愧的帅才,某些方面甚至要高出梁衍一筹,接下来稍逊的两位大将之才,岳岩竟要排在二哥梁澈之前,老人提起梁澈,只是流露出对后辈的赞赏,笑言生子当如此,远没有对岳岩的评价荡气回肠。兴许是亲身经历过,说起这个带给老人兵败被俘耻辱战绩的死胖子,执掌一州权柄的彪悍老人,言语中非但没有记恨,反而丝毫不吝啬其赞美和欣赏,说岳岩忠肝义胆,御下严苛,尤其是擅长率领一支孤军,深入战场之中的必死腹地,是真正意义上沙场百战九死一生的福将和猛将,智勇双全。梁尘因为年纪的关系,错过了春秋时期的那些举国战役,对于岳岩,直到现在,也跟小时候第一次见他的印象并无大差,始终笑眯眯的白嫩肥脸,臃肿到几乎看不到眉眼,很难想象他领兵陷阵杀敌的景象。今天听过了老持节的赞誉,才真正切身体会到,能从春秋战火中活着走出来的人,绝无一个泛泛之辈,放到任何朝代,都是当之无愧的王佐之才。 慕容祖武灌了口酒,满脸红光,肌肤褶皱如老树纹,愈发像个耕田老农,“听说过一些个得天独厚的宗门嫡传练武最终练成高手,还真没听过有藩王嫡子成就江湖百年的大气候。” 嵇遂半蹲在地,喝了口酒,笑着附和道:“我小师弟本就根骨不凡,又有师父和许白这样的领路人,更别说天机阁和靖北王府坐拥天下半数武库秘笈。我看啊,梁尘要早个上山几年,保准十八岁之前就入一品,再有我这个当大师兄的再悉心指点,二十五岁以前绝对能达到三清境界。” 慕容祖武斜了小友一眼,拆台道:“你来指点?便是个陆地神仙的天资,也得给带到沟里去。” 嵇遂哈哈大笑,打趣慕容老头儿言语忒伤人,老持节令与他相处向来不在乎这些小节,也是笑而不语。梁尘拍了拍脸颊,坦然自嘲道:“说白了,还是运气好。道教有人说自受胎时算起,女之生长壮老以七为基,男子禀赋,则以八为准,凡是人,七八五十六之数后,生气就已经全无,全靠后天养就得余气支撑,所以富贵老者,年迈再信黄老,错过最佳时机,去求道问长生,往往已是奢望,最多也就是延年益寿,为子孙谋求福报。练武确实八岁前筑基尤为重要,十六岁前要是没有打牢根基,再想成为高手,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小时候也曾想过成为顶尖剑客或是江湖一流大侠,不过耽误了,后来归功于上昆仑山,被老阁主辅以玉皇楼心法,再造楼阁,又翻阅阁中秘笈,操千曲而后晓声,有了不俗眼光以后,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里。我现在的金身境,除了许白有意无意的疏导,还有慧威僧人的馈赠,说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和别人的占多。” 慕容祖武摇摇头,“我不爱听这种浑话。我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艰辛,哪是三言两语可以带过的?” 嵇遂眯眼道:“这倒是句实话。梁尘,你可知在山上那些年,为何我对你照顾最多?不仅仅是你年纪最小的缘故,而是相较于崇明和李玄,你才是那个最被世间条条框框所束缚的人。我们师兄弟四人,崇明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李玄道心最为纯粹,本该一直待在山中,最终得道飞升,你大师兄我啊,这辈子所求,无非磨砺出斩仙一剑,至于出剑之后,是死是活,天来收,唯有你,想得太多,不过这样也好,若昆仑天机阁都是些世人眼中没有人情味的神仙,该多无趣?” 梁尘望着皱起涟漪的湖面,轻声道:“可李玄还是下山了。” 嵇遂笑了笑,“谁让你是他的小师弟呢?” 梁尘也跟着笑了笑,然后问了个关键问题:“慕容伯伯,那这次是否答应截江,让大隋帝陵浮出水面,重现天日。” 慕容祖武喝了口酒,沉思良久,缓缓开口道:“原先老夫我不打算咬饵,毕竟牵扯太深。后来正教主来到府上,就变了想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金蝉州,究竟谁是螳螂,蝉,谁是后来的黄雀,就看各自造化了。” 梁尘点头笑道:“慕容伯伯,小侄来武象城已有几日,治军治政两事,都要跟你学学,哪怕不得精髓,能学得几分皮毛也好。” 老持节欣慰一笑,爽朗道:“老夫绝不藏着掖着。我膝下无子也无女,嵇遂又是个没边性子,好不容易积攒下墨水学问,总不能都带到棺材里。不过事先说好,你要真心想取经,就得随我一起多走走多看看,书上东西,我知道得少,又有你师父他老人家珠玉在前,也不乐意班门弄斧。” 梁尘笑着说了句好,嵇遂一阵头大,嘟囔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和以后要当官的,咋个一刻也不清闲,无趣无趣。”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跟性子散漫的嵇遂说娘们或者偷听墙角,保准相谈甚欢,但要与他说起军政,岂不是对牛弹琴? 喝酒之余,梁尘在心底细细盘算,如同铺设棋局。 六王坟分裂以后,古墓派再次一分为二,正教主鱼飓洛,听上去除了客卿慕容祖武,再无可供调动的其余势力,致命的是这位持节令也不好入局太深,隔岸观火,即便有雪中送炭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驱使兵强马壮的控弦军,万幸的是大师兄嵇遂身在此地,安心许多。 副教主那边,与晁禅勾结颇深,应该对开启帝王陵墓一事是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有可能此事就是她暗中推波助澜促成,为得是摆脱千年守灵人身份的沉重枷锁。 晁陆两家自不必多说,连跟慕容祖武地位相当的权臣晁齐岩都亲临金蝉州,倾巢出动的门阀势力注定多如过江之鲫。 在这之外,会不会还有其它闻腥而来的杂鱼,尚未可知,但仔细想想,板上钉钉肯定会有,能经过这等风浪,想必也不容小觑。 梁尘则是被魔头鱼飓洛强行捆绑到一条绳上的蚂蚱,出力多少,则要看局面的险峻程度,其实依照梁尘的本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浑水最好不要下脚去蹚才稳妥,他这么一个从小家里就坐拥天下半数武库以及九层阁爬上爬下的家伙,更别说还在天机阁修行了三年,对于秘笈和宝物,实在提不起兴致。浑水摸鱼,那也得下手摸鱼的人对鱼感兴趣才会出力使劲。 乱局逢生。 梁尘皱着眉头,手中悬空酒坛早已空空如也。 慕容祖武瞥了一眼,笑容老辣而玩味。 —————— 宗神寺贵为北狄寺庙之首,住持慧威僧人更是尊为北狄佛头,但其实真到了那里,才知景象远不如一些名胜古迹山上的寺庙,一点也不规模宏大,尤其是老住持慧威和尚的住处,十分简陋,跟山野村夫的草庐无异,一栋还算结实的草屋,庵庐逼仄,院内栅栏种有寻常老百姓家多见的嫩绿青菜,遥遥听得水声潺潺,却不见小溪流淌,墙隅老树鸡鸭翻新篱,多走几步,指不定还会踩到几坨鸡鸭粪便,屋后有一株苍郁松柏,也无什么玄乎说法,树荫下有一只大水缸,壁生青苔,宗神寺得僧人在老住持带头表率下,自给自足,不视耕种为耻,慧威僧人只要身在寺庙,每次在黄昏劳作而归,都会去水缸洗净袈裟泥土,然后坐在小院,静静看着夕阳西下。老住持这次出寺下山,要去千里以外的清德宗跟玄武真人讲道,这些鸡鸭总要有人养活,就交给了寺庙里学识尚浅的几位小沙弥,反正他们时常围着老住持院子玩耍,寺庙其它和尚们也放心得很。 这一日,万里无云,宗神寺来了个白衣僧人,牵着一头乌骓,自报家门以后,缓缓去往老住持平日所居的简陋院落。 路上,许多慕名而来的得道高僧都对不远万里前来造访的白衣僧人欠身行礼。 白衣僧人驻足,双手合十,一一还礼。 后来,就连毗邻几个州城都听说了南楚鸿胪寺住持入住宗神寺,讲论佛法,一些个地位尊崇虔诚信佛的大香客不惜星夜兼程造访,只为目睹当世佛陀真容。 白衣僧人这日讲论完佛法以后,回到了老住持的院落,做完农活,喂完鸡鸭,走到水缸前,洗净双手,抬头望向依旧万里无云的天空,耳边传来几名小沙弥的打闹声,忽地想起了自己的那名小徒弟,笑容温煦。 “师父,北狄的民风,真有弘远方丈以前说得那么彪悍?” “差不多吧。” “师父师父,那你到了北狄,可得少说点儿话,万一挨了揍咋办?” “还有,师父,出门在外,一定得少喝酒,最好一口都别喝!” “为师尽量。” “唉,师父出远门,徒弟操断心。师父,这是我这几天帮弘远方丈打扫院子挣得银子,您这趟可得省点花。” “师父,切记要少喝酒!” “还有,早去早回。” 白衣僧人想着徒弟的碎碎念,摸了摸袈裟里边那一串温热铜板,轻声说了句,“师叔,法华是真想让你见一见我的小徒弟。” 记得那日,两人相逢在栀子州偏僻城池的角落铺子,一位牵乌骓的朴素老和尚,只要了碗寡淡白粥,一袭白袈裟的中年僧人,没有喝酒,两两相对无言。 两人分别时,老和尚把乌骓交给白衣僧人,笑着说了句,“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法华,你是个好徒弟,以后也会是个好师父。” 宗神寺阴云密布,隐约有下雨迹象,僧侣沙弥连忙收回竹竿上晾晒的袈裟,白衣僧人自言自语,语气平静道:“好天气,宜上路。” 上山路上,许多虔诚香客都看到一位白衣僧人背道而行,孤身下山。 一些年轻女子和妇人,都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江湖百年,佩有清霜剑的年轻剑仙许白,是真风流。白马白衣返大都,皇帝率百官亲迎牵马入宫,那时候的罗法华,也是风流无双。 两人皆白衣。 离远了宗神寺,四人无人处,一道白虹划破暗沉天际,径直朝清德宗方向,掠空而去。 第122章 世子妃系发 秦北边境战场上开始盛传一名横行无忌的白衣将军,如彗星般崛起,白袍白马白甲,统帅的是一支龙骧军伍中从未在世人眼前出现过的精锐大军,清一色雪白甲胄,犹如大雪铺天盖地,扫去边境战场一切尘埃,沧州与北狄接壤的草原,不论马匪流寇,亦或者北狄马栏斥候,见到这一支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兵,皆望风而逃,对于那个白袍将军,更是惧怕的无以复加。春秋时期,青衣兵仙辛右安手中一杆转紫天青烟凿穿东海,震慑世人,以至于那些年始终流传着一句话,“沙场唯恐见青衣。”,如今的沧州边境,则是千军万马避白袍。哪怕是边关百姓,有幸见过那白袍将的人也极少,只言片语中,依稀得知这名横空出世的骁将,不似龙骧军其它名将,持矛佩刀,只是背负粗白布条包裹的巨剑,胯下坐骑通灵神骏,恐怕除了时常出入宁州靖北王府的军界高层,才能认出此马与跟随小王爷梁尘游历大秦途中赠予红衣女子花鸳机远赴帝京的白龙品种相同。王府马厩,哪怕北境马场,也只有四匹称得上如此品相不凡的玉兰白龙驹,都是宠溺子女的靖北王梁衍不惜掷去万两黄金迢迢千里运来北境供三个儿女和儿媳妇骑乘的上品灵驹。 白袍将军行事作风,不像个深谙兵者轨道的老辣将领,反而屡屡孤身深入敌方包围圈,触犯兵家大忌,蹊跷的是每次还能杀出重围,化险为夷不说,就如同在对方心脏扎上一枚毙命钉子,着实不能以常理度之。离了沙场,白袍将军更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随行,宛如北狄王朝的白衣魔头鱼飓洛,势不可挡,很多江湖中趋利而来的愣头青看准了此人孤傲,又喜欢单枪匹马,掂量掂量了斤两,觉得可以拿这人当作积攒声望的垫脚石,大多都给一击毙命,或是被拦腰砍断。一人一马临近宁州时,消息略微灵通的北境当地大门大派都不敢轻举妄动,告诫宗门里的年轻后辈不许去凑热闹,期间又有十来拨来历不明的老辣杀手,前赴后继,汹涌如过江之鲫,下场更为凄惨,几乎没人留有全尸。 五百铁骑疾驰出宁州城,整齐列阵城门,迎接白袍将公孙雪。 世子妃气态从容回到空荡荡的靖北王府,进门以后与老管家纳兰弘打了个招呼,挥手示意仆从丫鬟退下,不褪甲胄,沿着曲折廊道,去往春庭湖绕了一圈,湖边多了两座墓碑,公孙雪想起那一日不合时宜的大雪,有些缅怀。女子没有见着夫君,也没能见到正在边境巡视的父王,这会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又蹲在春庭湖边发了会儿呆,径直去往小弟梁尘的海棠院。 靖北王府都知道海棠院来了一名生性活泼的严家小丫头,少女初长成,美得让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眉目,小姑娘心思玲珑,在院子里住了一些时日,并没有因为寄人篱下满面愁容,反而跟几名姿容绝佳的二等丫鬟姐姐打成一片,好似水到渠成。今日听闻王府动静,仆人走动相较往日频繁许多,严婉忙不迭拎着裙角,跑出屋子,没能看到整日翘首以盼的修长身影,不过见到来人,水灵灵小脸蛋依旧笑容灿烂,恭敬施了个万福,嗓音娇嫩道:“婉儿见过世子妃。” 王府上下凡是和小王爷走得近的人,都晓得一个道理,位高权重的老王爷在小儿子面前,那简直就是老儿子跟小爹,谁管谁还不一定呢。王妃走得早,长郡主和世子殿下长大以后,一个远嫁南楚,一个替父分持军中事务,注定鞭长莫及,所以及冠前些年的小王爷,与嫂嫂公孙雪最是亲近,关系如同自小一同长大的亲姐弟那般要好,尤其公孙雪嫁入梁家以前,也算半个江湖人,还是最为拔尖的那一批,小时候的梁尘尤为向往像二嫂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大侠,两个被晾在家里的一大一小谈天说地,嬉乐开怀,小王爷以前惹下的那些祸端,绿竹如果收拾不了,几乎无一例外,皆是由公孙雪出面“调理”。市井坊间,一些早年吃过苦头的达官显贵私下传言,世子妃一旦到场,简直比梁澈亲自领兵前来还要让人胆寒,小王爷有些事若做得过分了,世子殿下兴许还会安抚你几句,然后花钱了事,收了银子,乘一份情,也不至于把靖北王府得罪太死,日后说不定还会因此攀上一份香火情,倒也算得上勉为其难的皆大欢喜,但要见到是世子妃独自登门,就要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这娘们可不管三七是几,根本不是奔着跟你讲道理来的,那柄漆黑巨剑,别说砍在人身上,就是砸在院子里,小桥流水的幽静庭院也经不住几下便要倒塌啊。所以一些心思活络的城府深厚之人,挖空心思一门想要讨好这名远嫁到梁家的世子妃,让自家媳妇紧着她来,最好做成闺中密友,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几个性子温和的女子还真成了事,这些北境权贵的正房夫人所求也不多,就想着说话在世子殿下面前有天大份量的世子妃帮着自家男人说上几句好话,最好能“无意间”传到靖北王他老人家的耳朵里,为此哪怕送上金山银山,也值!不曾想那世子妃听闻以后,只是皮笑肉不笑说了句,“女人心气儿高,是好事,但喜好打小算盘,就要落了下乘,如果还认我这个朋友,这事就莫要再提。你们该庆幸,算计我,我夫君,哪怕是我爹,我公孙雪都会看在往日情面,再给一次机会,但如果算盘打在我小弟的头上,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或者干脆不说话,反正跟死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若有知晓这层内幕的人,听到小王爷从昆仑下山回家那日在宁州王府苦等半日的女子口中所说,绝对半点也不敢把那句砍死他全家当作一句玩笑话。 公孙雪踏进院门以后,眼神示意后边的几名陪侍丫鬟退下,挽起这名打心眼里喜欢的小姑娘纤嫩手臂,打趣道:“你这丫头,都说多少次了,叫嫂嫂。” 严婉满脸通红,好似掐出水来,低头揉捏着裙角,声若蚊蝇道:“雪姐姐......” 公孙雪柔声一笑,挽着她的手走出海棠院,一大一小有说有笑,往自己别院走去,期间望向小姑娘,感慨了句真好啊。少女怀春,比天底下任何东西都要金贵,上了年纪,就要面目可憎咯。 靖北王府世子夫妇二人的小别院属于临湖填水而造,使得可以四面环苇,盛夏时分,芦苇青绿翠欲滴,蒲公英漫天纷飞,几对野生鸳鸯交颈浮游,扑打嬉闹。这座小宅子是公孙雪嫁入王府以后,世子亲自命人所建,与中原公孙家的门前芦苇荡景色无二,梁澈只要不是军务缠身,都会和公孙雪泛舟游湖,春夏秋冬,美景各异,世人得见这一幕也能称赞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公孙雪挽着小姑娘的手走到院子避暑凉亭,让贴身丫鬟端了几盒严婉爱吃的糕点,侍女是自小跟随主子的公孙家剑侍,心思玲珑,办事利索,又采了一壶当季清凉解暑的莲子茶。严婉坐在凉亭,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不忘递给世子妃一块,举止显然与眼前的雪姐姐十分亲近,吞咽以后,眨了眨清秀眸子,问道:“雪姐姐,还要出远门?” 一身白袍甲胄的世子妃接过桂花糕,小小咬了一口,点头笑道:“过会儿就走,本该直接带着新编的大雪骑去宁州边军营,不过中途既然要经过家门前,就让他们从沧州先行一步在大营等我,也好能腾出些时间回来看看你。” 严婉有些担忧,小声问道:“雪姐姐,这次去多久?” 公孙雪喝了口茶,眼神望向北方,笑道:“放心,不会太久。” —————— 武当山有九宫八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八十一峰,以紫霄峰的太清宫为中心,八十一峰围绕此峰做垂首倾斜姿态,故而成就着名的武当八十一峰朝大顶,千年以来无数求道成仙者归隐于武当,或坐忘断崖,或隐身仙人棺,听仙音袅袅,望云海升腾,观青山秀水,留下浓墨却不重彩的一笔笔传奇轶事。 武当是前朝的道教圣地,稳压龙虎山一头,大秦定鼎中原以后不久,老掌教仙逝 ,坐落于富庶中原的龙虎山这才成了道教祖庭。 武当沉寂数十年,门派弟子凋零无几 ,终于在前端时日迎来一位年轻掌教,上山那日,紫霄峰大吕钟声凭空作响,玉珠峰仙鹤齐鸣,祖师堂香火空前鼎盛,山涧逐渐干涸的溪水流淌不息,一些枯树周边竟也冒出新绿催芽,如获新生,那人上山以后,便对接过吕掌教衣钵风烛残年的老道士说了句,“要复兴武当千年传承。” 那天以后,武当多了一名年轻掌教。 紫霄峰,云遮雾绕。一身朴素道袍的武当新掌教李玄手持铁杖,游走在山涧水溪,佛门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玄几乎一辈子都呆在昆仑山,压根没去过南楚鸿胪寺和江西龙虎山道庭胜地,不过以前听师父说过,龙虎山的几位资质较老的天师,都是从山上人间来,从不往山下人间去,这样的人,即便得道了,又得到了什么?所以他要下山,不是去往道教香火最盛的龙虎山,而是去往小师弟家乡所在香火凋零的武当山,尤其见过了那位龙虎山大天师以后,愈发证实了自己想法没错。 记得最后一次跟师父促膝长谈,是在昆仑摘星阁,一老一小仰望星河,老阁主指着北极星,说天地初立,有天皇氏,澹泊自然,与北极同道,地皇为天一,人皇为太一。太一出巡,乘北斗为帝车,踏入星河,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便是寝宫。 “师父,那太一,就是北辰之神咯?” “可以这么说。” “师父,照你这样说,那他这会儿也在天上看着咱俩?也太瘆人了吧......” “哈哈,你小子,咋跟你小师弟学得说话都一个味儿了?” “师父你还说我,小师弟上山以后,您老说起话来不也成这样了吗?” “有吗?” “有!” “梦里不知身是客,你也是,你小师弟亦是......” “师父,你又搁那偷摸嘀咕啥呢?” “李玄,你修道想修长生吗?” “师父,这个......还没想过。” “为师就随口问一句,你不用急着回答,顺其自然就好。” “那等我想通了,再来告诉师父。” “慢慢想,不急。” 追忆往事的李玄闲来无事,真正想通了以后,又有些感伤,就一路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主峰大殿,朝那尊真武大帝像打了个道门稽首后,接着来到了云海环绕的峰顶殿檐,天低山高,若夜幕降临,星河璀璨,仿佛抬手间便可摘得星辰。 他望向北方天空,想起师父的话,次次失神。 我看太一,太一看我。 北境边关,靖北王亲自拣选出一万玄甲重骑整编的大雪骑蓄势待发,白甲映日,透露出森森寒意。 一万白马白甲,面容严肃,整齐持矛。 终于,一骑疾驰而来,勒马停在阵前。 白袍女子抬手,一万骑持矛震地,大地轰鸣! 身穿一套旧甲的梁衍站在大军阵前,朝身边白袍女子指了指北狄方向,轻声温煦道:“小雪,去接你弟回来。” 不远千里披甲疾驰而来的公孙雪笑容灿烂,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同时,背后巨剑颤鸣,如雷声滚滚,透着一股男儿郎的血腥壮烈。 梁衍转身笑问道:“大雪骑,敢不敢凿穿北狄腹地一千里?” 将士人声鼎沸,“死战!” 长矛震地,声势浩大,响彻天际。 女子背后,包裹巨剑的布条自行脱落,拿在手中,结成丝带,双手缠绕脑后,扎起那一头披肩长发。 大军拔地而起,向北而行! 第123章 黑槊龙骑 一万大雪骑拔营而起,疾驰行军,在震天号角声中直插北狄腹地,别说寻常龙骧军士卒,就连叶熙云这等北境手握实权的当世名将,都感到一股子不可思议。 先前南乡子王青悄然前往北境要与辛右安一战,琴剑山庄生查子铜人祖师随行,青衣兵仙罕见不为所动,得知消息以后,没有应战,而是去了绿意深重的天池山庄,叶熙云身为东海一战辛右安的随行副将,尤擅运用天时,手握北境三分之一的白马游弩手,虽同为当世着名的燕云八将,却也算得上辛右安的嫡系势力,在其之下稍逊一筹的邓滇,与宁川同属北境五爪,带有三千劲骑,近年来也是战功卓着,还有几个在北境边线上凭借军功崛起的青壮派将军也都不约而同以叶熙云为首聚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忠心耿耿投在辛右安麾下的势力分作两股,泾渭分明,十分有默契地保持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团,尽是些出身优越的眼毒书生,重谋略心机,疏上马骑射,似乎料准了这名青衣兵仙绝不会偏安一隅,日后一定会有所动作,所以他们在等,等到时机成熟,一举跃过龙门。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谁又愿意一直久居人下? 何况那个人,还是春秋时期独自开辟一条战线灭国东海的辛右安。 靖北王梁衍宠溺子女天下人皆知,北境龙骧军中有两支战力雄甲天下的劲旅都交给子女,唯独小儿子没这份福气。踏破西晋皇城的玄甲重骑,唯世子梁澈马首是瞻,梁衍早就有意从中整编出一万骁骑,本该交给长女,奈何世事无常,如今公孙雪主动接过衣钵,也算补全了老人一桩遗憾。一万大雪骑,现世以后声名尤为显赫,是实打实的骁勇猛骑,北境龙骧军中每每有精锐甲士冒头,几乎所有都会丢入玄甲重骑磨砺锻炼,这支新编而成介于重骑和轻骑之间的骑军,可谓龙骧军的新宠儿,秦狄两国边境近些年罕有人数达到六七万以上的大型战役,所以世人提及北境龙骧军的战力卓绝,远没有以前底气十足,哪怕是这支新冒头的大雪骑,横空出世以后,向来是第一个赶到战场,血战死战恶战,从未有过败绩,但那也只是小规模的交锋碾压,远没有春秋之中帝王倾举国之力厮杀来的荡气回肠。更别说秦狄两国一旦全面开战,各条战线上动辄就是投入数万兵马的大军成团作战,寥寥草草一万人,在举国战役面前,真能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 正是青衣兵仙辛右安让整个春秋时代的老将领体会到了诸多兵种协同作战的恐怖之处,潼谷关一战,梁衍与屯兵号称百万的西晋铁骑僵持不下,正是辛右安及时赶赴战场坐镇中军,从他军帐发号而出的军令,可以精确到一支掌兵百人的小尉头上,各方分工明确,进退自如,真正达到了如臂指使的境界,所以世人从不觉得辛右安是梁衍的左膀右臂,而是将其真正视为足以跟他平起平坐的当世枭雄。西晋十二将之一的儒将叶白霜哪怕国破家亡,临死之前也不得不由衷感慨一句,“此人排兵布阵,策出无方,思入神契。凌险必夷,气盖万夫。古今一人而已。” 记得先帝李渠曾一次挑灯夜读研习兵书,废寝忘食,上早朝时笑问满朝英才济济的文武百官,“诸位爱卿,朕有一问,仅以兵法布阵而言,谁能与辛右安论一论孰高孰低?” 那时候正当北境龙骧军声名鼎盛,文官自然人人低头噤声,眼观鼻心不定。武将们则如坠冰窟,一些日后成为石党中坚力量的青壮将军则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望向前头的石宗宪大将军,后者却只是闭目养神,始终没有开口。 苍髯白眉的首辅苏仪平淡回答道:“朝野上下,无人可出其右。” 天池山有一座避暑庄子,规模不大,遍植绿柳,一股微风拂过,清凉宜人。庄子至今为止还没有女主人,这些年也从没听说有哪位女子能入辛右安的眼,庄子上的仆役多是从龙骧军退下来的伤残老卒,名义上是仆从,实则活得十分滋润,舒适安稳,一些个还娶了亲生下孩子,这些孩子跟他们爹娘性子一样,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世俗心态,见着了那位喜爱釉瓷的青衣将军,虽然这位将军不苟言笑,也半点不怵,那些在庄子里少女初长成的女子,更是心底悄悄藏着一份世间除他以外再无男子入眼的小心思。 外界都在流传辛右安这次主动避战琴剑山庄南乡子王青,是存了倒戈向北狄的心思,最近传言愈演愈烈,可是此时的辛右安一袭青衫,意态闲致,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坐在拂风杨柳飘荡下的石凳子上,庄子无外篱,一眼望去便是山清水秀,有少女端盘将切好的西瓜送过来,或是一壶冰镇的新鲜梅子汤,辛右安也没有出声,少女早已都习以为常,悄悄多看上几眼就转身离去,不去打扰主子得之不易的安逸,辛右安被公认才情举世无双,满腹诗卷,而且琴棋书画的造诣都不算浅,尤其一门烧瓷技艺,称得上行家里手,比起只会舞文弄墨的酸儒士子显然更名流一些,不过极少从他口中听到过文邹邹的经民济世大道理,更从未见过他跟哪个读书人吟诗作对。大多时候,在北境龙骧军积威深重仅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欢孑然一身,始终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怅然若失感。 很少有人去在意这位青衣战仙心底在想些什么,身为他随军参谋最多的叶熙云亦然,邓滇之流的武将也只是习惯听命行事,从不怀疑,恐怕就算辛右安跟他们说在北境当将军当腻歪了,想去京城当一把皇帝试试,他们也只会连连叫好,然后义无反顾的提刀上阵。 辛右安冷不丁笑了笑,因为他忽地想起了许多有意思的事,当年战火硝烟遍布中原,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奇人轶事。像那东海后主溺于女色,自封花丛老祖,整日醉倒美人膝前无法自拔,后宫嫔妃三千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与妃子寻欢作乐,浑浑噩噩,风花雪月被龙骧铁骑碾碎之时,竟被寻到带着两名妃嫔躲在一处枯井,亡国之时,帝王坐囚车,耳畔听闻对岸大红灯笼悬挂的船家女子依旧奏乐起舞,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穿着一身脏乱不堪的囚服,晃着囚车,指着对岸船女大笑着说道:“商女岂知亡国恨?!” 辛右安眼神冰冷,轻声笑道:“卖肉也得不了几个赏钱的船妓啊。商女无情,冷眼旁观的世人难道就有情有义了?” 一万大雪骑毫无征兆突袭北狄,世子妃公孙雪一马当先。 幽州军营,有一男子得到八百里加急军报,舍弃手头所有事,亲率一支六千骁骑,千里奔袭追赶。 梁衍回到军营,一位远道而来的老书生正在里头对着沙盘聚精会神,这人正是被当今天子派去广陵道平息民愤,不知为何却专程绕道来了一趟北境宁州的国子监右祭酒谢安。清瘦老人目不转睛盯着沙盘军力分布,沉默不语。谢安就任国子监右祭酒之前,曾在稷下学宫担任讲师,跟花鸳机已逝的父亲一样,是梁衍在朝中为数不多说得上话的旧友,只不过后来老人擢升为国子监祭酒,碍于身份,才少去联系,单说靖北王入京那段时日,一向行事风格我行我素的谢安也没有提酒登门拜访。能在北境军营旁若无人站在靖北王大帐,想也知道,这位谢祭酒兵法造诣,肯定不会含糊。梁衍提着一小坛秦凤酒坐下后,丝毫不介意打断老人思绪,笑道:“李启能派你去广陵道,倒也算知人善用。” 右祭酒谢安叹了口气,坐下以后拆封酒坛,自顾自喝起来,并无任何拘谨,说道:“我这些个小事算屁,京城那帮家伙,也该晓得晓得什么叫如坐针毡了。倒是大将军你,派人把我从广陵道半路拽过来,就不怕那位怪罪下来?” 梁衍对这个结果显而易见的问题不作答复,站起身,来到北狄地图前,用手指缓慢划出一条行军路线,谢安眉头紧皱,眯眼盯住地图,罕见放下酒坛,许久沉默不语。 梁衍不动声色,还是右祭酒谢安率先沉不住气,叹道:“乱,太乱了。东方闻樱去了趟南朝推波助澜,都快要闹到台面上了。北边女帝一直不喜佛门,想要尊道灭佛,统一北狄宗教,化为己用,成为裙下第二座江湖,再慢慢转变成肉眼可见的国力。结果呢,谁也没料到慧威僧人竟然直奔清德宗而去,讲道理也不讲道理,就坐在那里,已经硬扛了清德七子和玄武真人一旬光阴的剑雨。大将军,你这时候出兵北上,就不怕北狄像西晋当年那般,北庭南朝举国上下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对付你的龙骧铁骑?” 梁衍后背微驼,望着狄境七州地图平静道:“北狄比不得中原富庶,又不似南楚可以偏安一隅,王庭皇帐这些年入不敷出,能喂饱十二位大将军,跟我龙骧军和东线石宗宪保持犄角之势,已是欧子思早年递上的二十一疏所能做极致,不过距伽蓝那老婆娘一口气吞下整个北境的初衷,还有很大距离,军力要强,就少不得真金白银往里砸,钱从哪里来?天上不会下银子,这些和尚们香火钱无数,一个个红光满面,富得流油,这么一头待宰肥羊,她岂能不动心思?以前是不敢下刀,因为陈北玺和几位持节令都不喜这种做法,但今年有被评为道教圣人的玄武国师坐镇,又新获几位提拔上来的大将军支持,陈北玺也就只会持旁观态度,北狄灭佛一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出兵与否,都不耽误那老婆娘下手,别说一个宗神寺住持,除非佛陀现世,才能阻拦。她啊,也确确实实是被近年来我朝的边境政策给逼急了,石宗宪坐镇东线以后,和苏仪联手,还是卓有成效的。这两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又何尝不是逼着北狄倾尽国力来跟我龙骧铁骑死磕一场,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北狄女帝要先吃下国中释门财力,再来一口气吞并两国虎视眈眈的秦北四州,占据西蜀河西等地,深深扎根,等有了富庶粮食和充实兵源,就是时候吃下南楚,然后跟大秦王朝争夺整个天下。这份心思,有资格说出这番话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苏仪的眼光独到之处了,他跟那个南楚的张天岳,庙堂算筹方面的功力,还真不是常人所能及。本来若是东线太弱,北狄大可以在西南线借走几位大将军和十数万兵力,拼凑出四十万铁骑横扫东线战场,将整个东线碾成筛子,继而入主常安城,成为中原共主,回过头再针对南楚和北境,如此一来,我活得就要比他和石宗宪都要久,相信全天下也就头发长见识短的伽蓝那老婆娘乐意见到,除了她,也再没有其它人了。” 谢安默默点头,深以为然,“苏老头儿下得一手妙棋。” 梁衍笑了笑,“本来是一个少说还要持续三十多年的平衡局面,可两边都没耐心,相对北狄女帝还要更加心急一些,因为苏仪在李启那小子登基以后,发了疯似得抓北线军政,一手消化春秋旧国的国力,尤为关键的是苏仪这老家伙并无门户之见,几乎照搬了张天岳在南楚颁布的国策,放在中原十九州之地,效果立竿见影,使得我朝国力远迈前朝,面对资源匮乏的北狄,拖得越久,胜算就越大。咱们大秦啊,一统春秋以后,才算真正家大业大,否则经过前些年的大战,早就一蹶不振了,加上有苏仪这个兢兢业业的缝补匠,我要是独孤伽蓝,也会浑身不自在,谁他娘想跟一个家境优越又饱读诗书的壮汉当邻居,可不得天天当小媳妇受气吗?” 谢安笑道:“大将军话糙理不糙。” 清瘦老书生感慨道:“高居庙堂说太平,都是云端之人。总以为只要自己想,就可以经世济民,尤其翰林院那帮学子,以为治理政治平定天下就跟写几个字一样信手拈来,腐儒误国。这话是苏老头以前在御前说的,彻彻底底把那帮状元及第的读书人得罪了个遍,他是真的不考虑身后事,只着眼当下,难怪能跟大将军当对手。嘿,大将军,咱们说得兴起,可离题万里了。” 梁衍继续指着地图,笑道:“我跟你想得还不一样,大雪骑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还得打硬仗,捡软柿子捏,从来不是我龙骧军的脾气。你担心龙骧军打赢了仗,南朝那帮得了富贵就六亲不认的门阀士子会更加仇恨北境,其实在我看来,要是龙骧铁骑不给他们长长记性,那些年少时跟着父辈北逃然后冒头的愣头青南朝新贵,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打一顿,打疼了,才知道什么叫怕,我就是要他们怕到骨髓里。根子跟当初的春秋读书人一样,个个鼻孔朝天,一旦知道了疼,屁都不敢再放一个。所以这一次大雪骑,第一个要死磕的军镇就是北狄战力排在第一的武雄镇,接下来怀朔,沃野,抚冥,柔玄,怀荒,都是硬骨头,不在一条线上,大雪骑偏要绕道疾行,一个一个碾过去。” 谢安忧心忡忡道:“大雪骑哪怕再骁勇善战,也只有一万啊,不计算沿线驻扎的兵马,光是六镇兵力就有甲兵六万。还得跟北狄两位大将军面对面,真行吗?一万大雪骑,撤回来才剩多少人?” 梁衍笑了笑,“忘跟你说了,阿澈那小子在幽州接到军报,已经带着六千黑槊龙骑出发了。” 龙骧铁骑甲天下,黑槊龙骑冠全军! 老书生在这大夏天的,感到一股彻骨寒意,后背忍不住冒冷汗,赶忙灌了一口酒压压惊。 他喃喃道:“这不就等于真要打起来了吗?大将军,不妥,委实不妥啊......” 梁衍一拳砸在地图上,说了句话,“老子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都去了北狄,这个理由,够不够?!” 第124章 北狄帝师 梁尘这些天跟慕容祖武走了许多地方,除了涉及机密的军机大事没有掺和,其余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旁观,甚至一些军政批文,老持节都不介意梁尘拣选一些翻阅,几天奔波游走下来,梁尘总算对金蝉州轮廓有了个清晰认知,嵇遂不好抛头露面,所以一老一小今天忙中偷闲,去驿道附近两人初见地方卖瓜,等候客人的同时,梁尘没有任何隐瞒,袒露心胸,开门见山道:“这些日子从伯伯到手有关慧威老方丈在清德宗的消息来看,北狄对于驿站之间的消息来回传递重视程度,不输给在春秋之中一手打造出整个驿站规模的梁衍,尤其在金蝉州所在的这一条东线,已经完全可以跟我北境对峙的西南线媲美。小侄这一路走走看看,记住了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其实都是北狄在慢慢积攒军力。” 慕容祖武点头,欣慰笑道:“观一点继而窥全面,能见微知着,很不错。” 老人转头看向梁尘神情凝重,递过去半块西瓜,淡淡一笑道:“其实一个国家,哪怕是春秋之中亡了国的那三个,也肯定有许多高瞻远瞩的聪明人,未雨绸缪手段不会差了去,可是否能上达天听,使得君臣一心,让那些包含远大志向或是野心的政策颁布下去,才是为官之人的难处所在,自古能臣历朝历代皆有,有道明君却是百年难遇。你们大秦王朝英才辈出,尤其是有三朝首辅苏仪充当定海神针,庙算先天就高出一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个军伍出身的金蝉州持节令,每次想起这事,都跟你现在这样差不多,忧心忡忡。论两国战备军力,十二位大将军的甲兵,绝不算弱,但比起龙骧军,就算陈北玺,也没脸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胜之。好在北狄不似心智不全的孩童,知耻而后勇,吃过大苦头,才知道南边的汉子,也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无病呻吟的读书人,会有梁衍这般打仗狠起来不要命的人屠。这些年,北狄终归在慢慢变强。不过相较于大秦,老头子我有一件事觉得很自豪,梁尘,你猜得到吗?” 梁尘笑了笑,“很多逃亡北狄的春秋士子,有资格为持节令或是大将军出谋划策,其中不乏有高才,但真正有资格被称为帝师的,唯有那一位北狄本土出身的超一流谋士,我师父撰写的将相评,说此人不同于帝国屋檐缝补匠的苏仪和张天岳,而是真真正正的开疆拓土之才,与之相比,编织蛛网的荀诩差之远矣。” 慕容祖武侧头啐了口唾沫吐在地上,嗤笑一声,“荀诩这条见不得光的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国?省省吧还是。也就是荀老头有自知之明,没腆着脸瞎鼓捣朝政,否则我就跟他拼命。” 梁尘感慨道:“放言二十年以内,北狄必能一统天下,好一个耶律玄机。” 老人幸灾乐祸道:“耶律宰相五年前凭空消失在朝中,行迹谁也不知,外人都说他是老死了,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你小子就求这传言是真的吧,否则到时候你万一真世袭王位,这家伙还在,你和你二哥,都有罪受咯。” 梁尘一本正经道:“明儿我就去雷音寺,咒死这老头!” 慕容祖武哈哈大笑道:“那记得连老夫一起咒死,有我坐镇金蝉州,梁衍也得忌惮三分。” 梁尘跟这位脾气好的老人不用客套,笑呵呵道:“慕容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慕容祖武点头道:“人啊,只要一上了年纪,就跟我骂荀诩是老狗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大把岁数皮糙肉厚,贪生怕死,对于生死,反而远不如血气方刚的少年时候那样看得开。” 梁尘默默咬了口西瓜,想起了比起慕容祖武还要年轻一些的梁衍。 慕容祖武缓缓说道:“待你见完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就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大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不过就我慕容祖武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经世济民的圣人,贪财无妨,别太多,博取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眼里,远不如中饱私囊却能干出实事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过雷池,我自认为很好说话,若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我慕容祖武家谱里的人,还是嫡系亲信,一律严惩,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怎么狠就怎么来,绝不心软。这叫无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把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又是一难,两者递加,知人善用更是难上加难,这是公门里头的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子写城府腹黑的处事门道,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你想一想你们大秦王朝的状元郎,有几个到最后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寒门出身的苏仪,走到了三朝首辅的高位,历今不倒。” 梁尘嗯了一声,将老人的肺腑之言记在心中。 慕容祖武说道:“耶律玄机年轻时曾作一篇《六问》,问苍天厚土,问六道轮回,问鬼神殊途,问阴阳更迭,问历代帝王。” 梁尘纳闷道:“这才五问啊。” 慕容祖武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心口位置,说道:“说是六问,其实只有五纲,最后一问,可不就是那家伙让咱们问上自己一问了。” 梁尘气笑道:“娘的,这老头儿果真不是寻常人!不行,我这就得去雷音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旅人走上前来,梁尘见状连忙起身,滔滔不绝地帮着老持节卖起瓜来。 旅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会知道那老农就是大名鼎鼎的金蝉州持节令。 梁尘此刻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境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狄。 更不知晓获知前线军情的北狄女帝因为一人折返皇宫,打消了御驾亲征南朝的念头。 这个一脸沧桑背书箱的高大老书生,身后跟着北狄剑术第一人,菩萨蛮。 —————— 相较于金碧辉煌的大秦常安城皇宫,北狄的宫城实在孩子气了许多,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赏景。大太监吴莲英每次站在稍高的殿楼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丝遗憾,他的身份地位跟吕廷芳大致相当,不过北狄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只有两千多人,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吴莲英有些郁闷,女帝临时收回成命,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想着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吴莲英暗自惆怅,只不过他今日秘密守在宫门,见到了高大书生和负剑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加身,笑容愈发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恭敬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人主动开口热络,“冯总管,多年不见,身子骨可还好?” 吴莲英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六年前见过一面,自己当时还只是个初入阉人府重地轻于鸿毛的小角色,何况北狄宦官本就毫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宰相大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在前方领路,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吴莲英弯腰更甚,轻声笑道:“回宰相大人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给的,可不敢轻易生了病去。宰相气色也好,实乃我北狄国之大幸。” 老书生点头,不再客套寒暄,双手甩了甩袖子,眯眼望着多年不见仿佛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踏过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龙广场,上下之间,与人生起起伏伏何其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三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淋上许白散道的那场雪。” 中年剑士摇头一笑,“没到万象境,淋了那场灵气泼洒的大雪,也只是借助他人气焰助涨境界,于己大道,实在无甚裨益。” 黄颂佛顿了顿,说道:”先生有六问,颂佛只有一问。“ “问剑道。” “问剑,问剑道,一字之差,相隔万里。说得好啊,陈北玺以前真小觑你了。” 负剑男子不光在琴剑山庄,在北狄王庭也享有盛名,荀诩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大手几乎覆盖了王朝所有暗中行走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曾多次被菩萨蛮找上门来问剑,有皇庭权贵戏言蛛网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多亏了黄颂佛擅长找寻瑕疵,查漏补缺。菩萨蛮是个剑痴,却不是个无趣的人,世间行当三百六,除去农、工、商、仕这些正行,都有所涉猎,不过最后都融于剑术上,外界称黄颂佛剑痴,名副其实。荀诩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北狄女帝都震怒的仇敌,评价不低,说菩萨蛮的金缕剑气,仅是流露修为七八分,因为他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不是抱着一命换一命的想法。许白年轻时说北狄无剑,嵇遂从陈北玺手下逃出冰原以后,也不合时宜放话北狄果真无剑,北狄本以为琴剑山庄大当家菩萨蛮会拦截口出狂言的天机阁大弟子,不说将其性命留下,至少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菩萨蛮让人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书生赶赴北边皇宫,比任何事都重要。 吴莲英身形愈发卑微,加紧步子。 北狄皇宫主殿前有青琅玕玉阶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在台阶之上。 旷古烁今,唯有这一名女子,龙袍加身。 老书生笑了笑,“回来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天底下最传奇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道:“黄颂佛,今日后,你分别去一趟大秦南楚,总不能北狄尽知许白,大秦南楚却不知北狄菩萨蛮手中金缕。” 菩萨蛮点了点头,几乎同时跟大太监吴莲英一起止步,不再上前。 老人继续往前,收起笑脸。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伟略着称于世的女帝也未怪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耶律玄机抬头与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身侧无人搀扶,茕茕孑立在台阶正上方,眯眼望向那个当年得了御令准允远走五年的宰相。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这些年,朕都已按你临走前的要求安排妥当,开始?” 老书生身材本就高大,点头以后,走上台阶,浑身气势一变,有股子睥睨天下之势。 耶律玄机摘下泛黄书箱,大手一挥。 与此同时,将近两百位手捧长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在宽阔广场左右两侧屈膝呈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一条长幅。 女帝内心泛起波澜,眯眼望向广场。 长缎成巨画。 北狄和大秦南楚三朝地理版图,细致到囊括到每一座军镇兵力划分每一条山川河泊。 天下映入眼帘。 天下尽在脚下。 女帝重重踏出一步,走到了第八层台阶上,俯视天下,可她的野心,岂止是看遍天下? 三朝锦绣河山。 雄伟壮阔。 北狄王朝以黑底写白字,大秦以白底描黑字,南楚以红线编织。 三足鼎立。 耶律玄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长竹竿和几块黑炭,不讲究礼节,一屁股坐下,抬头缓缓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日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南疆见识到的地理风俗人治下的景象。第三天说三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日后方针,怎样收拢士子民心。第五日说如何吞北境占河西,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大秦帝京,第七天讲坐拥天下之势后该如何鲸吞南楚。第八天,再说如何治理万里江山。“ 饶是女帝经历大半辈子风雨跌宕,听闻此等气吞天下的豪言壮语,也不禁愣了一下。 她缓缓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宰相耶律玄机席地而坐。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作点睛之笔的木炭,双手驻在这些年跋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擦得泛白,望向广场上,平静诉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春秋初定,大秦王朝灭去三国,坐拥天下权胜之力,携定鼎中原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然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天时有尽,人力亦然,大秦疲军伐北,北狄虽可以逸待劳,但彼时陛下初登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好歹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不过北狄地理与中原大有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兵水土不服,加上大秦先帝李渠忌惮梁衍已久,生怕龙骧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狄以后,当年梁衍不想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却能成事,可见老秦王李世心胸之广阔,远迈前朝,并肩王一说,绝不是空口白话。这便是我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终究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据有天险,在人心。人心难定,民心难测,百姓自古随波逐流,可以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狄,于北狄而言,乃祸福相依,不得不细察。” “老臣在天下各地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一十三人,一个个说来,品性家世心性,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一一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地二十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以两石居多,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日食一升,一年则食米十八石,食盐三十六斤,一斤盐价八十文为中,此外衣着嫁娶走动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天灾,则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述还只是江南嘉湖流域以及西蜀帝国粮仓所在民情,其余等地,类似鼠疫洪灾频发的南楚州县,常有饿殍浮野,成家而生子不举,更是多见,大批居无定所之人,流离世间。大秦王朝所谓的海宴清平,水分颇多。” “大秦王朝人多粥少,已有官无封建吏有封建的现象,官员不得世袭,吏则不同,世世代代皆为本地人,不出百年,皆要蛀虫成灾,大秦必定千疮百孔。苏仪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人走茶凉,主少国疑,他身在其位,不得不急。” “我拣选布商官商海商三种为陛下细说大秦财税。” “龙虎山偏安一方,武当香火凋零,陛下应尽快令国师玄武真人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清德宗一跃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朝灭佛一事,陛下切不可心急,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派。” 天下事,事无巨细,北狄宰相耶律玄机娓娓道来,不分昼夜,女帝除了第一天坐在台阶下,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江山之上。夜色降临依然不曾停歇,灯笼高悬,灯火辉煌如白昼。一日复一日,两人吃食随便或坐或蹲在巨画之上,女帝甚至挂起一只步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口干舌燥,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万里山河,每过一境就要在画面圈起一点的北狄宰相已经不知用去多少木炭,五指夹缝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一袭龙袍宽袖长摆,走起路来十分不爽里,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带绑紧,顾不上半点皇家体统。 七天七夜,秉烛夜谈时,女帝依然不见一丝疲态,容光焕发。 八日满腹学识尽数相授。 老人缓缓走出亘古以来只此一幅的恢弘巨画,站在台阶底部,女帝牵起他的手,背对万里江山,一同登上台阶,平静道:“今日以后,先生便是我朝帝师,与王同坐。” 第125章 白衣托黄龙 金蝉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势力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有持节令慕容祖武镇场子,没有人敢当出头鸟闹事,慕容祖武也对黄河下流沿岸受损的豪阀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弦军,虽然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泼天好事,加上截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半径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远远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金蝉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流言蜚语流传在高门大户之间,老百姓们日子还是跟平常一样过,只是惋惜持节令放出话说截江工程附近不允许经营买卖,有控弦军驻扎负责巡视督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不菲收入,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天底下挣钱道理其实都一样。 梁尘跟慕容祖武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已有千年之久的大隋皇帝陵,各方势力齐聚金蝉州,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亮,慕容祖武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晁齐岩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交由心腹率领的控弦军,梁尘远远看到有一批身穿简便儒衫的男女在了望高台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消瘦,毫无文士风流可言,梁尘眼前一亮,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慕容祖武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底蕴。梁尘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初情急之下翻入持节令府邸,之所以能被大师兄嵇遂一眼认出,除了他所说小师弟身上的那股气质,主要还是因为这俩师兄弟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没有到那易气的程度,才被嵇遂识破身份。老阁主以前说过苗疆巫女拿自身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不仅能易除相貌,还可以篡改气运,只不过这等欺天之举,世间已没有多少大巫可以做到。慕容祖武带着梁尘嵇遂二人在沿河岸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黄河水面仍是高出往年不少,水势湍急汹涌,夹杂河底淤泥,浑浊不堪,江水奔流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因为有大师兄跟随,梁尘将东皇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大风飞扬,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浑身气机流转无意间受大河牵引,较之寻常难以压制,慕容祖武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果不其然,顷刻沉入河底,连一丝丝水花都惊不起,不禁感慨道:“记得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少年血气方刚,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鲤鱼打挺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一时兴起,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水流平缓的河段。果然,人一旦到了年纪,真是不服老不行。” 梁尘正要说话间,抬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贵气逼人的大人物缓缓走近,言语间有说有笑,为首一名健壮老人,简简单单的举手投足,极有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老人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斛陆璇玑这对甲姓父女,晁准晁槐父子和婢女廖青梅,除了女子陆璇玑,其余都算是一面之缘。梁尘原本担心陆璇玑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上一眼,比陌路人还要生疏几分。梁尘眯起眼,蹲着没有起身,慕容祖武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晁大将军,跟我年岁差不太多,和北狄皇帐那边交情不浅,做人比带兵火候足一些,可惜他次子晁禅今日没来。” 晁齐岩见到慕容祖武,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晁大将军主动抱拳,言语热络道:“慕容老哥,身子骨可还硬朗?” 慕容祖武也没让晁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梁尘脑袋上,一副长辈教训眼高手低不成材子侄的口吻,气骂道:“腚上长脚了?还不赶紧起身给晁将军行礼!” 梁尘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十分不情愿,弯腰幅度微不可察。慕容祖武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了口气道:“让晁老弟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眼力浅,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怒瞪道:“你小子,才读了几箩筐的圣人书籍,就学会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宰相了?只知坐井观天,以后成得了什么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晁将军的嫡长孙晁槐,年长你没有几岁,就已经是皇帝陛下亲口敕封实打实的楼烦都尉,掌精兵四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个状元郎,比起你那些酸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岂止百倍?!” 晁齐岩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辈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晁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些许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慕容祖武的远房亲戚一说,晁大将军也不感到奇怪,慕容姓氏在金蝉州是大姓,枝繁叶茂,慕容祖武本就是官宦家出身,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才选择投身军伍,慕容祖武身为百战武将,在北狄是出了名的勤读书卷,老人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过,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细想若是破落家族出了一个有望金榜提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晁齐岩自己也一样会寄予厚望,不惜带到身边栽培。晁齐岩不希望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冷了氛围,毕竟于长远大局不利,所以笑着打了个圆场道:“慕容老哥切莫高看我那孙儿,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算不得什么。” 梁尘小声嘟囔道:“四千兵马有什么可威风的,等我以后在朝堂上一鸣惊人,统领四万铁骑都嫌少了。” 慕容祖武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空口无凭的纸上谈兵算个屁!” 梁尘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了,有些把持不住颜面脸皮。晁齐岩看到慕容祖武瞪眼粗脖子的滑稽场景觉得很有趣,做了个和事佬,安慰了几句类似年少志向高远是好事的漂亮客套话,然后两位北狄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着河岸走去,所谈论所谋划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穴,两人年纪已大,都是看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弦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扫除掉那些敢于靠近大隋皇帝陵墓的江湖闲散人物,晁家承诺带给金蝉州控弦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器,老持节令与世无争,在北狄七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晁齐岩也不信慕容祖武会因垂涎墓中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次子晁禅之上的王万鼎,饶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晁齐岩,也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两人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晁齐岩回头望去,晁准父子和陆家父女跟那个慕容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晁齐岩缓行时,皱了皱眉头,次子晁禅说要去一趟六王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于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次子,老人也早就习以为常儿子的我行我素,只不过这次盗取帝王陵墓一事,关系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晁禅跟六王坟那位副教主的关系,晁齐岩知晓几分,却不曾见底,父子关系算不得融洽,晁齐岩也没有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六王坟那帮孤魂野鬼上千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穴,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六王坟古墓派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晁齐岩戎马半生,见过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内心实在不敢相信她们。 晁齐岩和慕容祖武骤然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霎那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逆流而上。 白虹脚下所过河水,劈波开浪,河流水位直直暴涨一丈有余,汹涌拍击两岸。 白虹前方道路,有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袖从天而降,似乎要挡住白虹去路。 三十几彩衣如壁画天仙,袖长达数丈,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氤氲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临尘。 晁槐瞪大眼睛,那些说不清是人是鬼飘飘忽忽的飞天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晁禅以前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六王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天人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阻神佛。 一阵庄严佛唱缓缓入耳。 梁尘听出了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雪白长虹终于略作停顿,悬在黄河之水上方几尺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名身披雪白袈裟的僧人,面对三十六彩衣七十二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异象横生。 佛咒名号,大势刹那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流,来者硬生生被逼停,轰然拔高数十丈,犹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圆弧,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以后便要以大手笔盖地,扑向三十六位牵引天上雾霭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开路,白衣后行。 出场画面极其诡谲美艳的彩衣眨眼间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黄龙冲散得七零八落,三十六位女子有坠入河流,有跌落岸边,更有被龙头冲撞出几十丈之远,狼狈之极,毫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显然有着螳臂当车嫌疑的女子,继续沿江行走。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狄国教清德宗便在这九天之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玄武真人坐镇的清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便是沿江而走,逆流直上。 晁齐岩脸色霎时阴沉,沉声道:“白衣僧人罗法华!” 慕容祖武点头赞叹道:“白衣金刚,只手托黄龙,逆流直上三千里。不愧是曾经让北狄第一人都声称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晁槐转头对侍女廖青梅轻声打趣道:“你们古墓派的天人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咋跟大魔头鱼飓洛叫板?” 侍女一笑置之,伸出手指了指远方。 三十六彩衣阻拦无果,有横空出世一名身材纤细的人物,隔得实在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只不过当此人摊开双臂,竟然是怪诞诡谲的六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三十六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尽数被扯到半空。 晁槐大吃一惊,讶异道:“乖乖,这是你们副教主?我那叔叔口味也忒重了。” 廖青梅摇头道:“是我古墓派前辈以前在隋帝陵周边寻到的活死物,已经供奉了六百多年。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去看,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六手之相,她生有琵琶对抱相,花开两面,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菩萨欢喜相。” 晁槐摇头啧啧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阴物,终于动怒。 金刚怒目。 天王金刚法相拔地而起,僧人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去地四丈九尺?!” 白衣僧人金刚法相手右掌受,抟之三转,三千大千世界六返震动。 一掌托起,九天之云下垂,无数道金精佛光透过云层缝隙照射天地间,佛光普照大地。 净业。 摧罪。 伏魔。 金刚法相消散不见,眨眼过后,长虹一掠而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清德宗归来,再将你这孽畜彻底打入六道轮回!” 那尊古墓派阴物早已蜷缩一团,浑身上下,犹如被业火焚烧,只不过白衣僧人远去以后,很快恢复如初,只是三十六位彩衣已经悉数毁坏。 行事荒诞的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望向这边。 猛然间直奔梁尘而来。 梁尘目瞪口呆,心想一句,“老子招你惹你了?!” 第126章 别有洞天 那头古怪阴物朝梁尘掠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是一张看似女子欢愉却毫无血色的清冷面孔,骨子里更是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半点儿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了几百年的怪胎生有六臂,飞掠大河时,躯体摇摇欲坠,偏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彩色长袍,更显得古怪荒诞。 梁尘当下有苦自知,方才跟慕容祖武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晁齐岩这只老狐狸,如今大师兄不在身边,假如被那头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得现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工于心计的晁齐岩,傻子也要生疑,这些且不去说,梁尘当下手无寸铁,踏雪剑在襄林城刺杀董文炳露了面,此次注定不能在北狄权贵面前出鞘,东皇又不在身边,诡谲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界的罗法华三印击败,可梁尘哪有这份实力,心中骂娘,连忙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拔刀相助,可惜没瞧见同是白衣的大魔头鱼飓洛,也没看到晁齐岩有任何出手帮衬的迹象,倒是瞥见晁槐那龟孙子眼珠子提溜转,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跟梁尘刹那间对视,心性老成的晁槐都懒得掩饰,显然认准了梁尘要被阴物撕扯成碎片,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侠肝义胆,踏出一步,拦在后辈梁尘面前,应该也是存了晁齐岩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头阴物。不曾想晁老狐狸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始终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摸不着头脑的飞来横祸,梁尘心中叹了口气,实在没理由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无故替自己承受苦果,一脚踏出,跃过慕容祖武身体,内敛气机瞬间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滚盖过河流奔腾,古墓派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妖艳无比的彩袍一转,菩萨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六手绷直如牢笼束缚梁尘头颅,梁尘双脚拧紧,翻转身形,空手做扶摇式,青衫梁尘身形裹胁河流大水,犹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面对面交手,彩袍阴物其中四臂皆被扶摇式庞大气机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渗出血迹,所幸没有深可见骨,不敢心无旁骛倾力拒敌的梁尘瞬间被阴物拽起,然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煞白的欢喜面孔,看到梁尘屈膝,驭气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借力往对岸掠去,阴物穷追不舍,身形迅速远远超过倒掠而去的梁尘,离江水仅有三丈距离,阴物那件妖艳刺目的彩袍,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呲啦声响,但它仍然六手死死黏住梁尘头颅和胸膛,正要发力撕扯时,梁尘望着正上方几尺的欢喜面孔,全身凝气,带着阴物朝奔腾不息的浑浊河流中猛然下坠,入河那一瞬间,也不管是否会露出蛛丝马迹,一直潜藏在软甲剑囊的踏雪瞬间出袖,一股庞大气机席卷江水,不光如此,玉皇楼镜花水月撑起护体,再者依葫芦画瓢上次鱼飓洛在神凰城水帘变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水龙吟,涌向那头面目煞白可憎的彩袍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水弦荡金身,不管不顾,浑身解数尽出,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打,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平坦陆地,这种好似悍妇相互酣战的泼皮打法,不说落了下乘,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虽然谈不上章法得体,威力倒是目之所见的可观,那彩袍阴物明显挨了好几招势可摧碑的仙人抚顶,一人一怪彻底被拉扯至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撞塌或折断,宛如共工撞断天柱,水底蓦然震动。 大概是梁尘手段层出不穷,那阴物又空有一身境界,脑子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被梁尘掌握主动权,除了没有挣脱之外,梁尘受伤不重,河水污浊,梁尘也看不清那张面孔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玉皇楼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气气攀升,节节登昆仑,经久不息,此次招数尽出的打斗,不论结局如何,实在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往下游奔跑,老持节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晁齐岩,见这老家伙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也没有计较,毕竟梁小子身份没有让老狐狸生疑,才是要紧事。慕容祖武眉头紧皱,一门心思想着该如何救出梁尘,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出了这档子事,慕容祖武也没法子跟同是忘年交好友的嵇遂交代,更舍不得梁尘这小子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来说,这回梁尘万一真死在他眼前,万一梁衍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五十万龙骧铁骑就没胆量一路狂飙到金蝉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百死无悔,自然要有与之匹配马革裹尸还的崇高觉悟,慕容祖武当然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硝烟四起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石宗宪兵戈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靖北王梁衍沙场对敌。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骁勇战骑游曳待命,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三千精锐控弦军前来助阵,即刻封锁黄河下游的两岸入口。慕容祖武虽说武力平平,但也是偏向正教主的六王坟客卿,自然不怕跟副教主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行凶,真当战力雄甲金蝉州的控弦军是摆设不成? 局外人晁槐尤为轻松,跟他爷爷一个样儿,悠哉游哉,还能看一场好戏,装模做样奔跑时还不忘跟婢女打情骂俏,“好家伙,这小子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白白嫩嫩的清秀书生,竟然能正面硬碰硬扛下那怪胎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估计也轻松不到哪去。事先说好,你不准对她一见钟情。” 婢女廖青梅这次腰间特地添了一只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原先那只绣有格桑花的香囊,柔声道:“苗女一生只绣一次格桑花,世间除了公子,再无男子能入我眼。” 陆斛巍然不动,这些人当中,陆主客才是彻彻底底的无用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远离开是非之地,晁齐岩惹不起,慕容祖武也一样。一位是北狄十二大将军,一位是封疆大吏金蝉州持节令,俱是北狄第一流的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仅是跺脚都能让国境晃动,陆斛惹不起总归躲得起。陆璇玑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破相女子背对父亲,纤细肩头颤抖,痴痴望向浪花拍击岸边巨石的湍急河流。小气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愿告诉我的你,难道就这样死了吗?三十六具如牵线傀儡的彩衣广袖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纷飞,荒诞妖艳,笔直冲入河中。 水下梁尘浑身乏术啊,要么以水龙吟庞大剑气开江,要么以踏雪斩水壁,总之怎么不让阴物靠近怎么来,压箱底本领一并掏出来,反正在众人目不可见真实情形的水下,倒也算得上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显露,不过受了数千水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以可见她的修为高深莫测。气息浓郁的彩袍阴物始终在梁尘四周几丈距离围绕游走,始终阴魂不散,好似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局势缓和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三十六彩衣纷纷入水,如响炸雷,梁尘就开始狼狈不堪,三十六彩袖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破敌之法,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先天锋利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河底暗礁被梁尘身躯连根撞塌,这一场围猎,让梁尘想起草原上对阵小拓跋主仆三人的凶险景象,眉眼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扛一袖,右手扯住长袖,往身前猛拽,左手毫不讲理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死物从头到脚拍得稀巴烂,失去气机凭仗的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妖艳在湍急河水转瞬即逝,匆匆消逝在滚滚东流之中。 阴物耐性很好,六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飞袖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周而复始,伺机而动,让梁尘疲于双拳难敌六手,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牵引三十六广袖入河的彩袍阴物气机,即便在水底遨游,梁尘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水流轰鸣声,梁尘心中大骂一声,娘的,是跌水! 记得跟慕容祖武游览黄河时,老持节令曾说过一处壮丽景观,两岸巨石嶙峋,陡峭无比,河口收缩至如纤细如女子腰肢的入口,万钧河水聚拢一股脑坠入葫芦窄口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以让赏景游人心旌摇曳,问题关键在于梁尘当下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得见世间奇景的闲情逸致,心知可能下一刻就是七彩双面阴物的暴戾杀戮,屏气凝神,江流跌壶口,梁尘被无穷大惯性冲出通天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氤氲中,梁尘脚下壶口河水沸腾喧嚣,而那阴物果不其然,身在空中,一张欢喜面孔,倒真有些喜庆意味了,剩余三十五彩袖一瞬飞出,梁尘以剑破去大半,却还是被十余长袖绕柱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想也知道,比较五马分尸还要凄惨万分。 身陷死地,梁尘身体不坠反拔高,体内气机在这一瞬间全数外泄,如江海逆流直上,一窍冲一窍,血脉鼓胀,两只手掌砰然合十,作僧人合礼状。 随着年轻男子的这一合十。 一整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千百年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陡峭瀑布,这一瞬间,真正逆流而上。 黄河水出现百年不见的断层,梁尘身后水帘一瞬撕裂,峭壁露出真面目,惊世骇俗。 水帘中,别有洞天,是一整面九龙壁,九龙面目狰狞,争夺一颗硕大珠子,巧夺天工,栩栩如生。滔滔河水冲刷近千年,龙壁依旧光滑不见丝毫模糊,足以可见当年雕工之精巧玄妙,简直匪夷所思。 千钧一发之际,彩袍阴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让瑰丽奇景重现世间的始作俑者梁尘,并不知晓身后画面是何等惊天手笔,这个时候若还敢分心,恐怕在多出几条命也经不起挥霍,既然彩袍阴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绽,那他也就毫不客气出手了,双手合十只为积蓄气机,掌心贴掌心,猛然拉开,照理来说,气机之气,不论道教之清气,还是儒家浩然正气,都如晦涩典籍所记载文字,玄而又玄,向来不可得见实物,这是世人认为的常理,但在此刻梁尘的手心,充沛气机竟化为有形,聚拢出一道肉眼清晰可见的紫金真气。 紫气东来。 帝王之气。 紫金一气如游龙,贯穿三十五彩衣,阴物眼睁睁看着古墓派耗费无数物力的飞升傀儡被炸毁,不为所动,它眼中死死盯着那一抹炫目紫金气,欢喜相乍现狰狞,舔了舔嘴角,好似饕餮见到人间美味,垂涎欲滴。十足败家子风范的七彩阴秽魔物张大嘴巴,如龙汲水,腹部猛地一缩,急速吸食,梁尘来不及牵引自己也不曾料到的紫气回体,就看到三分之一的紫金被阴物吸食入腹,眼眸浸染得紫气森森,那张欢喜相愈发诡谲,它小腮鼓动,咀嚼吞咽以后,下一瞬便掠至已是强弩之末的梁尘身前,六只手同时砸在胸膛! 梁尘撑起的镜花水月立即崩碎,如大楼轰然倒塌,此时才明白这阴物的手段是如何狠辣,它不是笨,也不是实力不够,而是太聪明,不但晓得示敌以弱,一点点耗去对手的精神气机,还懂得在恰当时间点给予致命一击。 一击之威势,虽没有开膛剖肚,却也让梁尘如断线风筝般飘向身后雕有九龙戏珠的巨壁。 黄河瀑布复尔倾泻而下。 梁尘咬牙正要竭力跟这阴物一命换一命,眼角余光瞥见白衣飘来,一手按在阴物悲悯相面孔,推向九龙石壁,跟梁尘擦肩而过时,轻轻一掌拍出,两人和彩袍阴物一同掠向龙壁。 白衣一掌拍在雕刻在九龙正上方骊珠模样的珠子,将其陷入龙壁几寸,一扇大山壁转瞬间,阴阳倒转,三人被旋转巨壁带入另一侧。 壁外,依稀可闻,江河奔流不息。 壁内,肉眼可见,水帘内藏洞天。 第127章 笑一个 水帘中,九龙壁翻转,便是隔绝一处天地。 不过却不是料想之中金银财宝满地的琳琅满目,而是满眼漆黑,既来之则安之,梁尘一个踉跄之后,提气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条笔直廊道,宽一丈余,帝王陵自有皇家气派该有的规格,离墓穴仪门显然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行程自然不可避免地危机四伏,梁尘打死也不敢当出头鸟走前边,没有阴阳风水大师或是墨家矩子类似的机关大师走前边,莽撞闯入,跟上赶着找死无异,梁尘正想跟突如其来的白衣魔头商量商量,是不是将那彩袍阴物丢到前边探路更加妥当,岂料这目中无人的婆娘二话不说,一脚将那彩袍阴物踢入其中,另一只手拎起梁尘,一并丢了过去,既能看到潏蚌相争,还能试探凶险,真是一举两得。 梁尘才在心底骂娘一句,那头隐秽之物就探臂冲杀而来,一丈宽度,施展不开灵巧身形,梁尘只能一边小心提防廊道机关,一边跟它贴身肉搏,都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梁尘碰上的还是长了六条胳膊的怪物,诉苦都没地方说,大概是它也没了藏拙的心思,出手远比河底来得干脆利落许多,好似密密麻麻雨点敲打在梁尘身上,一记膝撞就砸在了梁尘的裆下,梁尘本就不是半点儿火气没有的泥菩萨,一手猛然按下阴物膝盖,由着这头阴物双手胡乱拍击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余双手推在胸膛,梁尘不惜掰命一拳砸向它的心口,双方几乎同时狠狠撞在两侧墙壁,不忘各自补上一脚,又不约而同借着反弹势头给予对方更歹毒的一击,继而又是沉闷的撞击墙壁,两者如同稚童脚下的皮球反复翻滚,在这咫尺方寸之地,杀机毕露,阴物彩袍张开如同一只诡谲蝙蝠,专门朝梁尘最薄弱的裆下踢去,撩阴得了甜头,梁尘一袭湿漉漉的青衫早已被气机蒸发干燥褶皱,赏赐了它几次抚顶,都是正中眉心。 你一拳我一腿互不相让,若非廊道阴暗无光,否则这种好似稚童泥坑打滚的斗殴,很能让凑热闹的看官们大声喝彩。 前一刻,梁尘被它欺身,双手掐住脖子,立马还以颜色,抬肘砸中它下巴,后一刻就是咬牙切齿的两者额头相撞,梁尘几次都顾不得准头,拳打脚踢都结结实实砸在了它的胸口,竟然如普通纤弱女子一般软绵绵,兴许是先入为主,对一颅两面孔的阴物实在没有任何怜惜之心,只觉得彩袍之下的甚至有可能是一团腐肉烂蛆,实在让人作呕。一路打去,饶是有九重玉皇楼傍身,梁尘也是鼻青脸肿,没有知觉,干燥衣衫更是早就被血污覆盖,不知何种诡谲秘术饲养出来的阴物早就让梁尘见识过它的刀枪不入,五毒不侵,挨打不见得少哪去,伤势却是轻飘飘可以忽略不计,这让梁尘实在憋屈,做亏到姥姥家的赔本买卖,实在不是小王爷的处事风格啊。好在吃亏归吃亏,这条通往大隋帝王陵的廊道并无阴险机关,梁尘和阴物打了将近半里路,也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处,要是跟这种阴秽怪物同穴而死,梁尘恐怕真得要死不瞑目。 白衣鱼飓洛闲庭信步跟在后头,突然眉头一皱,“合山。” 梁尘在天机阁跟老阁主学过一些风水堪舆,听到这句话立即脸色剧变,合山,就是最简单字面上的意思,规格庞大的墓穴,尤其葬于山岭之中,两山合并,注定要将其中所有活物挤压至死。鱼飓洛才说完两字,没有似梁尘预料之中射出万千阴箭的廊道墙壁骤然合拢,他和阴物不得不同仇敌忾,手臂摊开,勉强挡住一壁,以大隋帝王陵筑造者的心机,一定早在入廊时就已悄悄触发,但避免给盗陵者折返的机会,直到廊道中端位置才开始两山合并,进退不能,合山之势发出的声响如九天之上雷声震震,两位仇家都没敢在这种生死关头藏私,牟足了劲往外推移。一座陵墓若建于平坦地面,合山尚且简单,只需些许机关,如大隋帝王陵这样凿山而建于六王坟之上,又在黄河底,所牵扯到的风水学问实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合山并没有合死,被梁尘和阴物联手使出的距离支撑出一条狭窄缝隙,紧接着退回原处。 梁尘松了口气,一直旁观的鱼飓洛冷声道:“不想死就赶紧往前滚!” 真他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果然,合山又至。 梁尘伸臂咬牙坚持。危机之后,阴物一脚重重踩在地面,廊道地板看不清是什么材质,一记重踏之下,竟然只踩出一个约莫两寸的小坑,梁尘见它无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兴许在懊悔亦或者是迷惑,梁尘看见这一幕想笑却笑不出来,这阴物脑袋瓜子是真他娘灵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避合山的法子,若是石板道路硬度寻常,三人大可挖坑在地下开道而行,不过鱼飓洛这位早就跻身万象境界的北狄新武榜第四,就连梁尘和阴物这般修为的也可以缓慢向前推进,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境地,蠢法子再怎样也好过没法子等死,只不过隋帝陵的筑造师显然已经料到这一点,这让梁尘把那个一千年前的老乌龟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合山间隔越来越短,梁尘的换气机会就越来越少,但墓穴道路依然不见有临近尽头的迹象。全身四肢逐渐酸麻,墓穴本就空气浑浊,潮湿密室,阴气深重,梁尘不知挡下几次合山,出现了第一次游历大秦江湖时练剑有成后的两眼昏花,以眼下的境界来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终于,比阴物还要冷血的魔头鱼飓洛总算说了句良心话,“你安心往前冲,驭剑探底,这里有我。” 梁尘如获大赦,咬牙向前奔去,同时那柄剑胎圆满的踏雪急掠出袖、 这一段路程,可谓度日如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梁尘终于来到那处开阔地界,眼界豁然开朗,大片白光耀眼夺目,梁尘抬起酸麻手臂遮掩,眯起眼,依稀可见一扇巨大青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愣神以后,等阴物也掠出暗沉廊道,梁尘才记起鱼飓洛还在里头肯定是举步维艰,瞥了一眼阴物让它起开,折返廊道,撑开两山,万钧重力几乎一次次撞钟般压在手臂,让梁尘几乎以为两臂的骨头都要散架,正当梁尘脖颈涨红支撑不住的时候,一袭白衣飘飘然而至眼前,一脚将他踢出廊道,精疲力尽的梁尘坐在地上艰难调理气机,鱼飓洛神色平静,无动于衷,但嘴角依稀可见渗出血迹,轻轻擦拭,抬头望向洞内亮如白昼的那扇青铜门,随着身后一声巨响,两山彻底合并。梁尘起身后拿踏雪试了试,竟然不得插入分毫,一叶知秋,一千年以前的大隋帝国,难怪可在乱世中一统天下,老阁主曾说过北境如今堪称烧炼极致的龙骧战刀,正是脱胎于一种大隋制式的战刀,连大多数杀人不眨眼的北境机关弩也不例外,只不过大隋如彗星般崛起,又如彗星般陨落,史学家都好似故作无视,所以记载不多,唯有天机阁中有残余古卷,上边有零星记载,只知道隋帝暴毙以后,竟是整座帝国与之殉葬,天下陷入战乱,如狡兔林鹿出逃山林。梁尘如释重负,靠在山壁,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如果能活下去,那么在世人心头困扰千年的谜团乌云,兴许就要揭开阴霾,得见一丝细微曙光。 彩袍站在阴阳交汇处,一线之隔,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踏出一步,光亮所及,它的脚面顿时剧烈燃烧,腥臭味刺鼻袭来,它似乎丧失痛觉,不去理睬近乎被烈火烧成黑炭的额可怜脚面,又陷入一阵沉思。 合山之后便是雷池?梁尘摇头苦笑一声,蹲在阴阳界线之上,抬头仰望,穹顶镶嵌数以万计璀璨如夜空星河的明珠,交映生辉,左右两面石壁和地面贴满极净琉璃打磨而成的光滑镜面,倒映出一洞辉光,细细观望,那些珠子竟然隐约游动,如同四季星象,八方星宿,斗转星移。梁尘内心震撼得无以复加,这些珠子如何能保存一千年之久?须知有人老珠黄一说,即便再耀眼的明珠,过了年数,也理所当然逃不过泛黄变质的结局。梁尘因为许白的缘故,一直看不惯世人贬古崇今,今日得见这一景象,并非全然没有道理。鱼飓洛站在梁尘身边,神色平淡,始终安静不语。 鱼飓洛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迅速转折勾勒。 如同抽丝剥茧。 她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转头冷淡问道:“你师从天机阁,应该懂得一些星象运转?” 梁尘点点头,毛遂自荐道:“跟老阁主学过一点果老星宗,还有瞿昙的开元占经,以及九野先生的北斗二十八宿,可以帮着推演推演。” 鱼飓洛视线移了过来,梁尘与她对视。 鱼飓洛讥笑一声,“白给孟天枢当了三年徒弟,你就只会用嘴术推演?” 梁尘强忍住才没有白眼,蹲在地上,拿踏雪在地面上仔细刻画,时不时抬头默记群星运转轨迹,起始浅显,入门不难,可深入其中以后,犹如拾阶登山,愈发艰难。推演至晦涩处,好似触碰死结,梁尘就瞧着地面上的杂乱线条兀自出神,这门活计其实要交给博学多闻号称“心算术算皆无敌”的二师兄王崇明来,不说信手拈来,也好过梁尘当下牛鼻子插大葱,死马当活马医要来得好上不少。鱼飓洛看了几眼,见梁尘没个头绪,抬头凝望那片亮如白昼的星辉,片刻以后,鱼飓洛平淡说了句,“墓穴内尽是亡魂死气,你一个大活人,最多还可以活两个时辰。” 梁尘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那实打实的来不及,再给我三四天时间,兴许可以推算出个大致眉目。” 鱼飓洛冷笑道:“就只会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 梁尘罕见怒道:“还不是你死活要进入隋帝陵墓!” 鱼飓洛瞥了梁尘一眼,干脆利索说了两个字,“借剑。” 梁尘皱了皱眉头,问了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借几柄?” 鱼飓洛语气玩味反问道:“你不是只带了一柄?” 梁尘叹了口气,这种生死攸关的险境,实在不是托大到可以藏拙的寻常时候,再者说了,以眼前女魔头的心智修为,未必没有察觉,就不做这似有似无的遮掩。抖了抖袖子,那四柄下了龙鼎山便被九歌秘密带来放在书箱,一直潜藏意图当作此行最大杀手锏的飞剑,猛然出袖,一字排开,悬浮在鱼飓洛眼前。 水云,游龙,青苍,浮萍,踏雪。 鱼飓洛果不其然,没有感觉到丝毫意外,屈指一弹,尽皆没入亮光中,一闪而逝,一剑回,一剑入,周而复始,五柄飞剑前仆后继。 飞剑不停循环,眼花缭乱,鱼飓洛好似自言自语道:“珠子一颗都不能损坏,毁了八星阵,光芒炸裂,没有死角可以躲。小歌首当其冲,你也熬不过一瞬光阴,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无法打开那扇青铜门,带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开启墓葬大门。” 小歌? 这阴物还有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 梁尘幡然醒悟,跳脚急赤白脸道:“鱼飓洛,你这婆娘给老子说明白了,啥叫拿老子的命去开门?还他娘说借?这玩意儿是借了能还的?!” 鱼飓洛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气。既是小歌最好的补品,也是开启帝王陵的钥匙。如果是晁齐岩一伙人来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西晋皇室宗亲遗孤。” 梁尘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一起死在雷池里好了。要是晁家没能来,千百年以后,后人看到你我两具尸骨,指不定还会被当作不怕死前来盗墓手足情深的兄妹。” 开玩笑说是神仙眷侣?哪怕身在濒死之地,梁尘依然没这个胆子。 鱼飓洛眼皮子一颤。 很快置若罔闻,五柄飞剑行进愈发迅速。 梁尘看着她聚精会神驭剑往返的模样,憨妹子萧蔷,魔头鱼飓洛? 这一刻混淆不清。 又想到那头阴物一颅两面,梁尘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阴物悲悯相面孔,无可奈何二道:“小歌是吧?咱俩都快死了,来,给爷笑一个。” 本以为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苦中作乐,不曾想阴物彩袍一旋,果真拿欢喜相面朝梁尘。 梁尘嘿了一声,“换!” 悲悯变欢喜。 梁尘哈哈大笑,“来,小朝歌,再给爷笑一个。” 彩色长袍旋转如缤纷蝴蝶。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鱼飓洛余光瞥见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谁也没有看见。 第128章 千年以后 鱼飓洛很快不再理睬一活人一阴物的嬉戏玩闹,再次聚拢心神,孜孜不倦驾驭飞剑,当游龙剑以一个诡谲姿势倾斜悬空,洞内亮如白昼的光芒霎时暗淡,梁尘直到此刻才看出满室“星河”竟是一线早就,经过琉璃镜面次次折射,才让洞穴能一千年始终保持光亮,可谓巧夺天工,鱼飓洛的抽丝剥茧,眼界毋庸置疑是万象境界范畴,手法则是三清荡气的巅峰,这让梁尘心头浮现出一丝阴霾,阴物也停下动静,鱼飓洛猛一挥袖,除去游龙剑,其余四柄飞剑都悉数还给梁尘。她来到篆刻密密麻麻古体楷书的青铜门前,阴阳两处文字各占一半,梁尘缓缓走到门前,伸手触及,自言自语道:“是大隋帝国元帅长史的两封书,一封谏言,一封手书,最终实现南北统一。此人高文韬略,才华盖世,为隋帝国的开国大业立下旷世奇功,最后却死于猜忌。后世只存有一些关于这两封书的残篇断章,天机阁存档案库有六百余字,字字珠玑。” 鱼飓洛问道:“你识得这两书所写内容?” 梁尘没有正面回答女魔头,只是反复观看咀嚼激昂文字展现出的一统天下壮志,咧嘴笑道:“我被老阁主逼着学过许多大隋楷书,等再见到他,师父若是知道我背诵下大隋元帅长史的整篇谏言手书,还不得乐的胡子都往上翘了,保不齐还会阁楼里翻出什么稀世珍宝送我。” 鱼飓洛也没有跟梁尘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沉默不语。那头六臂阴物没了雷池禁锢,恢复自由身,摇摇晃晃,在门前转悠转悠,梁尘虽然记忆力惊人,可以过目不忘,但为了加深印象,边读边背双书,事后又闭上眼默念一遍,牢记于心。做完这一切,回头瞥了一眼白衣女魔头,见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呲牙问道:“你怎么还不动手?不是要借我的命开门?说好了,有借有还啊。” 鱼飓洛平静道:“我只知道要皇室宗亲遗物血液作为开启青铜门的钥匙,具体如何开启,并不清楚。” 梁尘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问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闯大隋帝王的陵墓?!” 鱼飓洛神色依旧平淡,理所当然道:“天命所赐之物,不取反受其罚。” 梁尘知道眼前女魔头根本靠不住,独自摸索青铜巨门暗藏的秘密,半晌过后,鱼飓洛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你那柄飞剑至多还能挡下一炷香的时辰,洞顶八星阵已被全数逆转,机关也已经触发,到时候我就杀了你,泼洒鲜血淋在青铜门上。” 梁尘始终埋头摸索铜门,听到这句话,冷笑一声,“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不,十辈子血霉才遇上你。” 鱼飓洛罕见露出一抹笑意,“彼此彼此。” 梁尘瞬间笑容灿烂,“嘿,我这人说话直,不过脑子,你呀,千万别上心啊。” 鱼飓洛毫不留情地一语揭穿,讥笑嘲讽道:“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说几句真心话,你这辈子活得也不自在了。难道你们大秦王朝的藩王子嗣都是这么个憋屈活法?” 梁尘长出一口气,不再搭理魔头鱼飓洛,神情冷峻望向青铜门,也亏得老阁主好似未卜先知一般对这件事的治学严苛,梁尘得以对大隋这种古体楷书不算陌生,加上在昆仑山翻阅历代帝王策,可以说虽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除去本朝,大多滥觞于眼前双书所写文字,不论以今论古还是古往今来,都可以相互印证,梁尘在焦头烂额时,耳畔还传来几句鱼飓洛的风凉话,只有半炷香功夫好活咯。梁尘记起和陈青山在九层阁开启底楼的法子,咬牙试着亡命一搏,一跃而起,拿手指划破掌心,鲜血徐徐流淌,在两扇铜门共计九字印上鲜红血液,阳五阴四,安静等了片刻,青铜巨门俨然不动。梁尘无需转头,也知晓游龙一剑在洞穴空中颤颤巍巍,已经快濒临极限,这九字属于他推测出来不合文章通体大义的少见错字,如若有一字错误,就板上钉钉地要把小命交代在这。 鱼飓洛显然心情不佳,不过仍没有忘了耻笑这位北境小王爷,啧啧道:“再多放几斤血试试,一股小家子气,成的了什么事。” 梁尘死马当活马医,默默划开另一面掌心,正要放血入槽,随着一声轰隆巨响,两扇铜门开始移动,在两人震惊视线中缓缓露出异象。 左手谏言阳字印铜门,猩红鲜血如红日东升。右边手书阴文铜门,血液晦暗如无星夜幕。两书四千余字开始缓慢推移位置,如山涧溪水串流,两扇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青铜门最终归正缩小为等人高的两件物品,以鱼飓洛的心性和见闻,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玩味惊讶,足以可见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物件是何等珍世诡异。 一件赤炎龙甲,鲜艳似血。 一件晦暗蟒袍,藏青如夜。 红龙赤炎覆火甲,青松巨蟒生獠牙。 梁尘眉头紧皱,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左龙右蟒,相互对峙了整整一千年啊。” 鱼飓洛眯起眼,语气平静道:“赤炎甲归我,念你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青甲归你。” 梁尘也没有跟她客气的意思,一脸乐呵呵道:“没问题,等回了宁州,我就送给梁衍,这套一千年前的青蟒将军甲,乖乖,牛气大了。” 鱼飓洛平白无故得了赤炎龙甲,不拿也不急着穿,让阴物穿上,绰号小歌的可怜怪物似乎忌惮六王坟正教主的手腕,无需发话,只是一个细微的凌厉眼神,乖巧地主动披上这套古怪甲胄,说是披甲,其实阴物一臂才触及赤炎甲,红甲就如灵犀活物,水涌上阴物身躯,继而好似瞬间凝结成冰,将其笼罩其中,只不过龙甲散发至阳气息,与阴物天生相克,烈火淬炼,灼烧得十分厉害,连不知疼痛是何感觉的阴物都发出一阵阵惨绝人寰尖叫,鱼飓洛始终冷眼旁观,还是梁尘生怕这阴物跟珍贵赤炎甲同归于尽,小心翼翼伸出一手触碰,大概是赤炎甲本就受他鲜血馈赠,纯质阳炎猛然一熄,温顺得似乎像见了自家男人的乖巧小娘子,阴物这才安静下来,梁尘才试探性缩回手去,烈火便剧烈复燃,就像一座火焰山,梁尘搭上赤炎甲,火势才停下,如此反复验证了几次,梁尘确定了这具赤炎甲果真听命于自己,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让阴物就这样活活烧死在甲内,先替它褪下火甲,梁尘这才穿上那件藏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道轻盈如薄纱,冰凉沁人,周身舒泰,闭上眼睛,便能清晰感觉到一股玄妙气机流动于体内,只听说过滴血认亲,这他娘兴许是头一回见到滴血认甲的。 鱼飓洛伸手触及赤炎甲,她披上以后,熊熊烈火比较阴物披甲还要来得旺盛,火焰如红龙长达丈余,环绕飞舞,热息扑面,宛如火神降世。梁尘看着就觉得疼痛难忍,不过鱼飓洛始终神色平静,梁尘不得不佩服这女魔头的雄浑内力,竟能以人力降伏这等稀世珍宝。 青铜门消失以后,眼界自然大开。 一条无垠道路出现在他们眼前。 七匹金马驹,列阵大军前方。 一眼望去,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鱼飓洛先行,梁尘跟彩袍阴物紧随其后,沿途道路除了七匹金漆打造气势非凡的灵驹,星象阵法,古老战车,陶制俑兵不计其数,梁尘数到两旁四百余个俑兵以后,才见尽头,是一座老旧高台,九级台阶之上,摆有一张龙椅,坐有一具白骨尸骸,浑身散发出的气势,无不透露出四字。 睥睨天下。 这位便是千年以前一统天下的大隋皇帝?! 台阶九级,每一级都有双手驻剑锐士,下七级皆是玉质俑人,唯独第八级左右两具青麟铜甲内,覆盖的是真人尸骸。 梁尘自小便对皇帝没什么好感,更谈不上如何敬畏,毕竟直接间接死在老爹梁衍手上的大小皇帝就有三位之多,不过面对这位大隋帝王,梁尘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如今都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形容臣子的煊赫权柄,可在这位一统天下帝王的君主朝堂之上,从天机阁古籍零星记载的历史长河去反推,从无有过权臣一说,哪怕是那位帝国元帅长史,也只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鞠躬尽碎,最后不得善终,落得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惨烈结局。大隋帝国,向来是元帅长史领兵,宰相治国,宰相死得比献出两书助隋帝一统天下的元帅长史死的还要早,而且更惨,梁尘想到这儿,悄悄叹了口气,梁家能有今日的繁荣,历经三代帝王而不倒,梁衍身上的担子,又能轻得到哪里去?北境四州参差不齐百万户,如今又有几户人家念及这位靖北王的好?在苏仪这些年的治国大方略下,北境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消耗北狄的国力,至于南楚九州腹地,这名三朝首辅多次谏言让辛右安去领兵坐镇南疆,何尝又不是削弱北境本就不多的势力?大逆不道夺情,逃入京城的严嵩甫长子严世崇便是明证,可无奈之处在于,老人严嵩甫无论再怎么与北境梁家交好,也无法掌控子女的想法,女儿嫁给广陵王自不必说,北境更不可能说那位当朝工部尚书是白眼狼,而且那日上朝严世崇陈述数罪弹劾靖北王梁衍以后,朝野上下谁不说这位放言要以工治国的徽州名士具有领国气象? 梁尘一声声叹息,回过神看到红甲鱼飓洛缓步登上台阶,走到龙椅附近,盯着那具白骨尸骸许久,眼神淡漠,然后一袖将那具极有可能是大隋皇帝尸骸的头骨给拍飞,看得梁尘一阵心惊肉跳,心想你他娘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女魔头,好歹也对古人有点敬畏之心啊!被你“虐尸”的那一位,可是大隋帝王啊!背对梁尘和阴物的白衣女子神情冷淡,视线下移,盯住膝盖上的一枚镇国龙玺,可见大隋帝王便是死,也要在阴间掌权天下,凭借手下帝国阴兵,势要跟酆都阎王平起平坐。鱼飓洛弯腰拿起龙玺,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缕金丝,穿孔系起,挂在纤细腰间,随着她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两具身披将军甲的尸骸动作僵硬拔出在鞘巨剑,转身跪拜,如同帝王亲临。 约莫一千年以前的机关傀儡,与独具匠心的雷池合山一样,至今仍有功效,由此可见,墨家的本事,哪怕历经千年,仍是鬼斧神工。 梁尘眼神望向鱼飓洛腰间悬挂的龙玺,小巧精致,仅有巴掌大小,却让人十分眼红。 鱼飓洛居高临下,看穿梁尘心思,冷笑一声,“只要沾染一点紫金气,就可以开启青铜门,不算如何稀罕。可这枚镇国龙玺,一千年以来,还真就只有我一人可以触碰而不似。你要不信,我丢过去,你拿一个试试看?” 梁尘扯出一张灿烂笑脸,摆摆手道:“犯不着犯不着,你我还信不过吗?” 鱼飓洛低头看了眼气运犹存的镇国龙玺,又看了失去头颅的大隋帝王,哈哈大笑,既像高兴又像悲恸,在梁尘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里,怎么有种历尽千辛万苦以后奸计得逞的骄横丫头作风?你他娘又不是大隋皇帝害得不能跟有情人长相厮守的大隋长公主,幸灾乐祸个屁啊? 鱼飓洛拎住尸骨,丢下九级台阶,在梁尘脚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龙椅上,一首托腮,深深呼出一气,金睛紫瞳熠熠生辉,一手握住腰间那枚镇国龙玺,缓缓吐出两个字,“天下。” 鱼飓洛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往昔岁月,嘴角微微扬起。 兄长,你又可曾见到,这一千年以后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