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处处月照花》 第一章 白衣 秋雨润湿厚厚的苔。绿意在深夜里幽暗妖娇。高墙内,是成国死牢。越过外墙、小瓮城、内墙、大河沟,就是一片平地。草杂乱无序地生长着,因为饮了人的血,比外面的同类要高、要韧,颜色要深。这样狂乱的疯草,围着一排10个、一共10排的、整整齐齐一百个青石礅,竟然没有一颗根茎,敢于侵犯那些石头。 石墩上有死刑犯跪出的浅痕。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能在这里被处死的人家,多为成国公卿大族,一出事就是株连九族或者至少夷三族——100个,偶尔还不够用。草坪三面被高三层的石制牢房包围。雨丝如绣,再过三天就是中秋,可惜白家的人永远过不成了。死牢西向最大的囚室里,大成朝前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白深,白大人家,56口,将在天亮问斩。 8岁的白衣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有着小小的、白瓷一般的脸,杏仁眼,虽在囚室,但双髻油滑整齐,都是母亲的爱意。自从问斩的旨意在傍晚时分下来,祖父一直沉默着。家里各房的女眷,哭也哭倦了,但无人入睡。如今,还发出声响的,只有大伯父与二伯父。 “白家世代为官,满门忠烈,我想不通皇上为何如此无情!从父亲、叔父到我们,无一不对部下、门客宽柔以待,我更想不通是谁要害白家!” 这是大伯的声音。 二伯叹口气,“更想不通的恐怕是,父亲一生负责情报,这灭门之变竟来得如此迅猛,我们连反击之力都没有……” 这句哽咽的回应被吱吱呀呀打开的牢门打断。狱卒弓着身子,带进来一个人。微弱的灯笼光芒将那人映照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剪影。剪影迅速漂浮过来,哭着跪在祖父面前。 “白大人,属下来晚了!” 白衣的祖父定睛看去,来人正好抬起头。“你是——秦楚的儿子!”祖父人认出来人的身份。 这位秦姓男人连磕三个响头,再次抬头,“白大人果然好记性。当年,是白大人救了小的父亲。小的来报恩了!秦家没多大本事,倾家荡产换来些金银,现已求好了人,可以带走一个白家的孩子!恩公,请选一个吧!” 这句话,像干枯暴躁的火苗,噼里啪啦点燃了死囚室内的空气。白衣这一辈,有亲兄弟、堂兄弟共9个男孩子,此刻,无论叔伯、婶母,无人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祖父。祖父毫无迟疑,低低唤了一声:“白衣,你过来。” 母亲已经死水一般的双眼忽然放出光芒,将怀抱白衣的双手放开,推她去爷爷身边。所有人屏住一口气,并未敢质疑和责问。祖父拉着白衣的小手,又摸了摸她的双髻,满目慈爱,“孩子,记住,秦家这位大叔,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来救你的,跟着他走,别出声,别哭,别回头,别连累狱卒大叔和秦家大叔。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懂,”白衣点点头,“不出声,不哭,不回头,不连累旁人。”白衣重复了一遍祖父的话,但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对祖父的承诺,就从这一眼之后再兑现吧。 “白大人,可是——”狱卒将白衣的小手递过去,秦家人并未敢接。“白家的香火,需要一个男孩子来续啊!” 祖父笑了笑,摇摇头,“你看看这些男孩子——不愧是我白家的后代啊,哪一个了得。如果放出去,将来都是好样的——哪一个,不想为老夫报仇雪恨?到时候,势必是一场腥风血雨。何苦呢?白家,世代忠于皇上,将来,也不许出乱臣贼子。带这个丫头出去吧。好好养大她,嫁人,生子,平安一生。秦家公子,老夫,谢过了!” 祖父拱起双手,伯母婶母们听明白了这段话,到此为止才真的绝望。秦家大叔顾不得感慨,拉起白衣就匆匆离去。死囚室内,随着最小的堂弟一声啼哭,重新哭成一片。 那哭声里,有母亲和父亲的声音。白衣没有回头,没有哭。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紧紧握住秦家大叔的手,迅速撤离死牢。 雨停了,路面还是湿润的。秦家大叔带着白衣穿过田野,青烟一般的月亮,将一个冰冷恐怖的身影,送到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那人穿着黑色夜行衣,眼光和剑光一起灼灼。秦家大叔拔出随身带短剑,将白衣护在身后,“你们到底是谁?一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没错,就算女孩子,养大了,也会是祸患。”黑衣人说完,飞身刺来。这个人功夫了得,是职业杀手。秦家大叔10招不到,就中剑倒下。白衣扑在这位刚认识的大叔尸体上,他温热的手刚刚保护过自己。 他死了,为了报恩,为了承诺。 杀手的工作没完成,他的剑瞄准了白衣。 闷闷的一声,是进入插入体内的声音,血喷溅出来,溅花了白衣小小尖尖脸庞。她手里拿着秦家大叔的短剑剑柄,中剑的人是杀手。 “你,你——” 杀手还没死,他的眼睛里是惊恐和恨意,挥舞着手里的剑,想要彻底结果这个8岁的可怕女孩。一根黑色长钉飞来,钉入杀手的颈部。他不动了,接着,倒了下去,将依旧紧紧握住短剑剑柄的白衣带着倒地。 另一双温暖的手把白衣抱起来,轻轻掰开她握着短剑的小手,并且为她擦着脸上的鲜血。白衣直发抖,被他抱进怀里。这个人轻功了得,怀抱白衣风一般离开。让白衣释放的哭泣,根本听不清。 江边弯着一条小小的船。白衣喝着热水,吃了一块藕粉糕。她望着面前白净脸面的男人,轻轻问他:“是你杀了杀手?救了我?” “对,”男人笑着,很和蔼。 “你不是南方人。” 男人笑得更深了,“你真聪明啊。我是理国人。理国,在遥远的北方。我叫宇文兴。你呢?” “宇文氏是理国贵族,祖父说过。”白衣放下了糕点,望着宇文兴。 “对,你在成国,已经没有活着的可能。我是奉理国大柱国将军侯大人的钧旨,来平都办事的,事情已经办完,就要回去。你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也没有女儿,你愿意跟我回北方吗?在我们理国都城大桐,我有一个家,是个很大的宅子。我有个儿子,9岁了,是你的小哥哥。” 祖父的叮嘱响起在耳畔:“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白衣忍住去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按照自己的教养下拜,低声说道:“女儿白衣,见过父亲大人。” 宇文兴心疼地将白衣揽在怀里,“以后,你就是宇文白衣。” 第二章 秋月 梧桐叶落满大桐城。白衣跟着养父宇文兴,从水路换了陆路,一路前行,踏进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宇文兴握着女儿小小的、柔若无骨的手,站在大门外,望着欢叫、蹦跳的儿子宇文长空,叹了口气。长空瘦高个子,才9岁的年纪,已比白衣足足高了两头。若说是兄妹,也是前世的缘分,他的五官竟有几分白衣的影子:也是杏核眼,比白衣的还大还黑还亮,白瓷般小尖脸,挺秀的鼻子,黑丛丛的鬓发,剑眉峻峭,嘴唇不笑而扬,有些女儿样貌。可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是个浑小子,嘴巴里啰哩啰嗦,大概意思是“算准了爹爹要回来”,“在侯府等了几日了”,“每次爹爹回来都风尘仆仆先去侯府”,“如今竟然先回了家”,不仅如此,“还多了个小妹妹”,——小妹妹啊! 长空像开了锁的猴子似的蹿了半天,扑向了白衣,被宇文兴一推一个趔趄。“站好了,别吓着你妹妹!” “爹爹带回来的这位,真的是给我做妹妹的?你叫什么名字?不走了?陪着我?”宇文长空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量规矩地站着,笑得眉眼开花。白衣听见他的问题,抬头看了看养父。宇文兴的目光遇到这个新女儿,就软了,充满笑意地点点头。“你自己和哥哥说。” “嗯,”白衣重新看着长空,“我叫白衣,我不走了。” 长空拿眼唆了唆父亲,觉得危险不是很大,试探着靠近,终于拉起了白衣的小手,“叫哥哥。” “哥哥。”白衣嫩声嫩气,脆脆地喊了一声。长空轻轻摇了摇妹妹的手,唯恐伤到她,认真答应了一声:“哎!好妹妹,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哥哥也都给你!” 白衣在宇文府住了下来。府中后花园最深处的房子二楼,就是她的闺房,养父为其重新粉刷了一遍,木雕重叠的窗棂、大床、衣柜、桌椅,上好的绫罗绸缎和各色用具,宠溺至极。宇文兴派了六个妥帖的中年妇人照顾白衣,却不曾安排一个近侍丫鬟,只为了没人探听白衣的身份。长空每日里起床就往后花园跑,晚上赖着不走,陪白衣吃饭、玩耍、读书。别看长空淘气,心是极细致的,连妹妹的冬衣、棉裙子、小小氅衣都亲自过目、挑选、出主意,颇为得力。 宇文家是武将世家,宇文兴现领当朝右屯卫将军的职位,跟在大柱国将军侯崇鞍前马后,是侯老将军的心腹。每日里都要过侯府或者衙门办事。宇文长空将来也要从军的,所以请了师父,日日习武。骑射读书也罢,琴棋书画也罢,长空的成绩忽上忽下,白衣跟着哥哥,有样学样,什么都习练起来,却样样比长空强了许多。长空不但不生气,越发得意洋洋。那日入冬,长空站在巷口,噼里啪啦把自家妹子一顿猛吹,惹到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孩子。 这条巷子叫画屏巷,离皇宫南边20里地,巷深如海,南北密密麻麻排着当朝贵族勋戚的宅院。小少爷们没一个省事的,北方尚武,只要不出大事,伤了大人脸面,家里多半任由他们闹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们打来打去,渐渐有了几个霸王,霸王后面跟了一堆跟班。唯独长空不跟着他们混,却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吹嘘自己妹妹打遍天下无敌手,顺带把几个小霸王的脚法、掌法奚落了一番,越说越开心,他的前面也就聚了越来越多的半大孩子,一个个气红了脸,挽起了袖子。 也没人说一声,这帮气急败坏的熊孩子们忽然一齐发作,争先恐后冲向了长空。长空顿时怂了,吓得往后一退,正好退到了白衣身边。白衣穿着新做的明紫色锦绣棉袍,梳着双髻,本来是出门找哥哥吃饭的,却遇到了这一幕,她双目寒光一闪,干脆一把将长空落在了自己身后,右脚轻轻向后踏地,左脚向前,摆出了准备战斗的姿势。 谁都没把她当回事。 片刻之后,她和哥哥身边躺了一圈嗷嗷哭叫的画屏巷子弟。 长空并未适可而止,他哈哈大笑,踢了踢小霸王头子的脚,拉着白衣往回走,还特意大声说:“白衣,你会蹦哒跳嘛,打架打赢了,回家要蹦哒跳,像这样,你跟我学,好吗?” 于是,那趟了一地的伤者们,眼睁睁看着小兄妹的背影蹦哒着离开,万箭攒心。 晚饭还没吃,宇文兴的家门就被孩子的长辈堵了个结实,他很快知道了真相,左手拉长空,右手拉白衣,身后还跟了个小厮,恭敬捧着谢罪礼,把画屏巷走了个遍,终于把事态平了下来。家长们的态度也不是都一样,但都问了同一句话:“宇文将军,你家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小姐,是哪儿来的?” 半夜,宇文府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长空被宇文兴吊在房梁上拿鞭子往死里抽,白衣不哭不闹,只是跪在旁边求情,直到宇文兴自己的手疼得抽筋,这顿打才算过去。 白衣亲自在哥哥床边守着,拿小手掰碎了点心喂哥哥,又给他把汤药吹凉。长空整个失心疯,一会儿得意,笑着细数那些孩子挨打的样子,一会儿恨恨不平,怪他们告状。白衣看着哥哥好像没事了,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伤好了之后,长空被逼着跪在父亲面前发誓,绝对不许带妹妹出去惹是生非。宇文兴眉头紧皱,将白衣的身世告诉了才9岁的儿子。长空听了哭得哽咽难言,原来妹妹这么可怜。他虽然熊,也知道妹妹不宜多露面,举起手来赌咒发誓,让父亲放心,一定再也不带妹妹出门了。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一个春,一个夏。大桐的秋日来临,白衣9岁了,她再也没有出门。到了家人忌日那天,养父和哥哥陪她在后花园做了祭祀。白衣看着秋风里飘零的纸钱,已经记不清祖父与母亲的脸庞了。只记得走出死牢的时候,脚底下踩到青苔的感觉。怎么会如此呢——明明穿着鞋子? 中秋当日,宇文兴上朝领赐、谢恩,太阳没落就回了家。脸带笑容,嘱咐长空、白衣收拾收拾、打扮齐整,一起出门。 “一起出门?带着妹妹?”长空充满惊喜。宇文兴兴致勃勃,一边接过下人倒的茶水,一边点头,“侯府的嫡长孙侯聪大公子,今日满14了。皇上亲自授予武卫大将军的职位。可见当今朝廷对侯家的重视。” 老上司的孙子受到恩赏,连带宇文家也脸上有光,宇文兴自然高兴。“侯大将军要在府里设宴,叮嘱我带上你们去热闹热闹。你们可要听话,不可多言。” 柱国大将军侯家的府邸,在离皇宫西边10里地的东风巷。这条巷子南北向,说是巷子,中间是条十丈阔的青石板大路,两旁又多出许多小巷子,比画屏巷的住户更富贵、更上层的公卿人家就住在这里,可谓冠盖如云、权倾天下。白衣坐着一顶素青小轿子,宇文兴带着长空骑马相伴,爷儿仨一起来到了侯府。 那夜算是家宴,来的都是侯崇的老部下,个个拖儿带女。侯崇和夫人一起待客,亲切地拉着每个孩子的手,送红包,拿点心,再请进去就座,客人们同事之间也东扯西拉,其乐融融。侯老将军夫妇旁边,凛然站着一个少年,一身黑缎衣,昂然而立,个子已经快赶上宇文兴,右手按在佩剑上,斧砍刀削的五官在初升的月亮下面如花似玉,如雪覆冰,令人心荡神驰。 少年随着祖父母迎接客人入席,一举一动符合礼仪,但浑身透着冷。宇文兴带着儿女,马上就要来到侯崇一家面前了。 长空捏捏白衣的小手,撇撇嘴,“你不认识,那个就是侯聪,傲得跟个大傻子似的,从来不肯正眼看我,哼!” 第三章 月升 长空发出的这一声“哼”,生生被父亲宇文兴按着头憋回去一半。白衣心疼哥哥,反过来捏了捏长空的手。长空这就心满意足了——小小的动作,让他觉得妹妹始终站在自己一方,不管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幼稚,是否有礼,白衣对自己,甚至比父亲与自己还要亲近。 宇文兴与一儿一女一双小小玉人,已经走到了侯崇老将军夫妇与那位当朝新武卫将军——14岁的侯聪面前。宇文兴一脸发自内心的笑,带着孩子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行了礼,被侯崇一把拉起来。侯老夫人打心眼里喜欢长空和白衣,不免留住多说了几句话,问他们读什么书,在哪里添置的衣服,爱吃什么点心,末了,还多给了白衣一个红包。眼见客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侯老夫人直接携了白衣的手,一起走向宴席。 这一路上,长空的嘴巴就没离开妹妹的耳朵——因为相比祖父母的热情,侯聪除了向宇文兴作揖行礼外,连话都没说一句,更不要说看小兄妹两个一眼。长空把这件事翻来覆去跟白衣叨咕着,不停地骂侯聪是个目中无人的大猴子。因为老上司在旁,宇文兴只能陪着说些场面话,心里明明知道儿子在淘气,却不便管。 侯府正房外的大院子,两边厢房挑起了一丈长的大灯笼,照得一地光辉。中间大甬路用红色大地毯盖了,下人们各司其职站在游廊,两溜菱形小桌子配着同款椅子对称着甬路排开,簇拥着主位。乐声起了,侯崇爽朗地招呼众客入座,说了些感恩皇上的话,又多谢这些属下常年忠心后,宣布宴席正式开始。一色水绿色打扮的侍女鱼贯过来,恭敬献上热手巾和碗筷,鱼汤、米酒、炙肉、烫菜一一上齐。因为有孩童在,侯老夫人还特意询问,谁馋月饼了,可以先要来吃,谁要是冷了,或者要更衣,只管喊后面游廊上等着伺候的老妈子,不必拘礼。一时之间,宴席上觥筹交错,谈天说地。 理国承平日久,唯一的敌人就是南方的成国。成国最为理国忌惮的,不是百万大军,却是那位负责情报工作的梅花内相白深。去年,白家被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这件事的余波至今没过去——正好成为宴席上的谈资。白衣眼观鼻鼻观心,呆呆地听着,宇文兴心疼养女,故意岔开话题,又命人倒了酒,各个桌上去敬酒,引着客人们开始夸赞侯聪。 长空的眼珠子就没离开侯聪,白衣顺着哥哥,也看着这位少年将军。他有修长的双腿,宽肩,细腰身,如今换了光色,显得比方才温润些,黑缎衣上有暗绣仙鹤纹,一隐,一显,格外朦胧。可是他,为什么不看任何人?为何不露出点点笑容?白衣自己也是从来不笑的,可她有她的缘故。想到这一点,白衣才意识到,侯聪在中秋节,是与祖父母在一起。直到如今,没见他的父母。 莫非—— 白衣想着这一切的时候,长空已经听厌了——因为宇文兴很成功,来客们顺着他挑起的话题,说来说去离不开夸奖侯聪。长空心里不服气。讲真的,这种恩赏的职位,不过是给侯家的面子而已,与侯聪自己的能力,有几个铜板的关系?他看着父亲是夸奖得最卖力的那个,说得正来劲,讲侯聪剑法如何出众,书法又如何出神入化,彻底管不住自己了,贴近白衣,告诉妹妹:“你信吗?他打不过你。” 白衣摇摇头,长空笑声“哼”了一下,“怎么,你不信哥哥的话?” “不是不信,没打过,不知道。”白衣是个认真的孩子,不下无根据之判断。这句话让长空也沉吟了一下,两兄妹心有灵犀,跟看新娘子一样,四只眼睛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侯聪。连侯老夫人都注意到了,却不以为怪,带着小小的得意看了看自己的嫡长孙,心里默默念叨:“我这个大宝贝就是好看啊,小孩子嘛,都喜欢美的东西,自然爱看。” 白衣首先看“够了”,回头瞅瞅哥哥,“我看——他个子虽然高,却是个力道并非很大的人。四肢修长,灵活度高,但心性太傲,未必肯下苦功夫,可能下盘不稳。哥哥,你说的对,他可能打不过我。” 长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因为开心。宇文兴刚刚敬酒回来,看着儿子那个猴子样,皱了皱眉头,“别带坏了你妹妹,整天一惊一乍,倒是带着你妹妹去给侯老将军和老夫人敬个酒、磕个头,也算个乖巧伶俐的样子。” 让宇文兴吃惊的是,宇文长空不仅完全没抵触,而且似乎巴不得一声。他早就等这一刻了,迅速回头唤了一声,两个老妈子弓腰上来,给小少爷小姐的金展中,满上甜酒。长空胸有成竹,眼睛里坏水外溢,拉着白衣就走,宇文兴已经觉得哪里不对,还未来得及问,长空和白衣已经双双跪在主位前,一板一眼地磕头奉酒,中秋节下的吉祥话说了半筐,把侯老夫人乐开了花,命人扶起了长空,亲自扶起了白衣揽在怀里,拉着侯老将军喝了两个娃娃敬的酒。 长空看到机会来了,字正腔圆、嗓音洪亮地开了口:“侯老将军,老夫人,侯大公子被皇上亲封,自然是又荣光、又高兴的事儿。我父亲也是带我们兄妹两个来沾沾喜气,顺便多向大公子多学习学习。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据说,我大理朝八大柱国将军,世代带兵打仗,很重实力。家里嫡出的公子被恩封后,本来是有个仪式的。” “完了”,在大家都津津有味、甚至带着点儿欣赏看着长空“信口雌黄”的时候,宇文兴在心里已经判断出儿子要干什么,可是他想不出阻止的办法。 “确实是有,”侯老将军有些微醺,兴致大好,“长空小小年纪,很懂事,很有知识,很懂得我们大理朝的传统。历次这样的恩封之后,受恩封之人要接受挑战,打赢挑战者,方能服众,方能真正治军、打仗,这兵权方能放心地交给他。” “太好了!”长空在灯影里戳了一把白衣,白衣与哥哥一同拍了拍小手,“那今晚是不是也会举行这个仪式?我们这些小辈们可算是来对了,可以大开眼界了!” 一阵宁静,一阵面面相觑。 说起来——这个仪式当然一直存在,一直没有被废除过。只是接受恩封的人,历来都是八大柱国家的嫡出后代,且不是人人能得到,还要看主上的心情。整个大桐城,上次举办这个仪式,还是侯聪父亲受封的时候。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阵秋风吹来,在座的人未免有了些凄凉与感慨。宇文兴正想借此机会说几句场面话,把事情混过去,侯老夫人却第一个打破僵局,先开了口:“正是。要不是宇文小公子提醒,老身都忘了。聪儿,你该按照规矩,完成这个仪式,接受挑战。” 侯聪两条大长腿迈了两步,站在祖父母面前,低头拱手,简单说了两个字:“遵命。” 侯家的这些部下们,也是演就的套路,眼看老上司这对老夫妻都起了兴,自然鼓舞起来,添酒的添酒,鼓掌地鼓掌,带孩子来的人还纷纷叮嘱他们不许眨眼睛,仔细看大公子怎么打败对手,以及将来要一生效忠大公子云云。侯聪根本没受任何影响,大踏步沿着甬路上的红色毯子走到了院落中的最中间。白衣看着他的这个步伐,在月光下如若云飘水雾,好看倒是好看——“可是,的确打不过我”。 她更确定了。而长空看着妹妹的目光,觉得自己的捉弄侯聪的计划也一定能成了。 宇文兴发动轻功,刷地一下,飘然落在侯聪两丈之外,继而向侯老将军夫妇拱手,高声表示要亲自挑战大公子,完成仪式。但长空的嗓门比自己父亲拔剑的速度快:“老夫人,这样比有什么意思?我推荐一个人,能让这个仪式更有意义。” “别胡闹!”宇文兴再好的涵养也憋不住了,直接冲口而出制止儿子。宇文兴的这个反应反而让大家更好奇了。侯老将军直接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下属,和蔼地问长空:“宇文兴你这是闹哪样?孩子们在老夫家里过节玩耍,还要被你拘束谩骂不成?长空,乖,别怕,有老夫为你做主。你推荐谁?” 长空高兴坏了,简直想仰天长啸。但他没有。他举起了一只白嫩的小手,让院中所有人看见,并且拉着这只手的主人沿着甬路走近侯聪,在离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稳稳停下。 那个死傲娇鬼侯聪,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回头。 宇文长空有点失望,但是,形势对他有利,因为全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再一次字正腔圆、嗓音洪亮地宣布:“我妹妹,宇文白衣!” 第四章 琤琮 一片安静中,侯聪高傲的头颅,第一次转了过来。 白衣,笼罩在他高高的个子掀起的气场里,看到月亮映在他眸子里,闪烁如银。他终于看向了白衣,这个9岁的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的确适合披一袭素衣,双髻乖巧灵透,小小的尖脸儿,嘴唇如半熟的樱桃,杏仁眼并不大——不像那个讨厌的长空——可是比起常人的眼睛,长了那么一丁点。也许,就是这一丁点,让她本来秀气端庄的脸,有了一层凛然的妖气与寒意。 这女孩子很好看。侯聪想。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正因为如此,他才坚定地把目光移开,移到那个猴子一样的长空脸上——他也许是最俊俏的猴子了,眉眼真的像那个丫头。只是五官都比妹妹都大,显得明艳张扬了一圈。正因为兄妹两个相似,让侯聪不知为何多了一层恼意。他保持扭头的姿势有点累,干脆把整个身子轻轻地转了过来。 就这一个动作,如游龙如回凤,没有声音,却显示了无比的尊贵劲头和良好的武功底子。侯聪对自己很满意,声腔里也沁着居高临下的底气:“胡闹。我已经是朝廷的将军了,自然要和将军们比试切磋。” “你才胡闹,”长空算是豁出去了,今天怎么着也得回去挨一顿好打,不如捉弄侯聪捉弄个痛快,“我父亲什么人,我不知道吗?在座的,不知道吗?他肯定让着你,肯定放水,这不公平。” 侯聪冷笑了一声,“哼,让着我?这只是你卑鄙阴险的小人见识。”长空气得咧咧嘴,连忙反击:“我虽然是小人,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和自己祖父的一堆下属比武。虽胜何荣?” 侯聪被惹得更恼了,眉头紧皱,“那你的意思,我和一个黄毛丫头比武,就是君子了?”长空一看上了道,急忙继续拱火,“什么黄毛丫头?你没见识了吧?孤陋寡闻了吧?我妹妹可是画屏巷一霸,踢腿横扫四方,抬手专治不服。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连大桐城的最新消息、顶级新闻都不了解,还当什么武卫将军!” “你!”侯聪手按在了佩剑上。 “你什么你,我妹妹这个人,单纯,耿直!绝对不会让着你!绝对不懂得放水两个字怎么写!只有这样的比武,才能体现今天这个仪式的庄重。”长空适可而止,掌握着节奏,不失时机,回头向主位上的侯老将军夫妇,乖巧伶俐地笑了笑。宇文兴和满场的客人,目光急忙追随,发现侯老将军连连点头,并且抚摸着手里的酒杯,发出了一番感慨:“长空说的有道理。诸位跟随我征战多年,不免爱屋及乌,太过疼爱聪儿。让几招的事情,难免,难免!今日,聪儿受到皇上的恩封,是为了我侯家世世代代统帅大军,为朝廷继续尽忠。他将要驾驭的,自然是小一辈的娃娃们,和你们比,有什么意思?宇文兴,你回到座位上,把酒添上,好好看着,让孩子们练一局吧。” “祖父大人!”侯聪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没有了恼怒,也没有任何申辩争论的渴望,似乎只是在通知侯老将军和在场的所有人他的决定,“我马上就要跟随您,学习治军之道了。宇文将军等叔叔伯伯们并不老,跟着我打仗的时间,来日方长。我想接受他们的挑战。如果大家认为叔叔伯伯们会放水,那就再花一刻钟,或立规矩,或立罚约,或是找几个公正的裁判,总之,我只接受将军们的挑战。” 说完这句话,侯聪挪动脚步,越过白衣,直接向着主位走回去。他的衣角碰触到了白衣的小手,缎子是冷的,空气里一阵清冷的香气。长空瞥见了自己父亲眼里的一阵放松。 “行了。”宇文兴暗暗地想。 “这可不行,”长空也在暗暗地想,“刚才白耍了”。 他眼睛看着侯聪帅气稳重的步伐,脑子里有了新主意,嘴里急忙对白衣高声说:“妹妹,刚才大公子离你近,你该彻底看清了——你觉得,有把握打败他吗?” “哥哥,我刚才看清了,有把握。” “几招?” “20招。” “打他到什么程度?” “打得他叫爸爸。” 白衣这样的回答落地,全场倒吸一口凉气。侯聪刚要落座的身体,也僵住了。 “爸爸”,是白衣到北方才学的词儿。在南方的成国,少爷小姐们讲究用漂亮丫头伺候,一个好看的、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售价高得离奇。出门是门面,回家就陪侍着娇生惯养的公子姑娘们住在深宅大院,一片衣香鬓影,南国繁华,世间旖旎。 北方的规矩不同,尤其是少爷们,家里为了不让他们早早堕入温柔乡,小时候都是奶妈妈照看。过了10岁,身体开始有些变化,连奶妈妈贴身伺候都不妥了,就换上奶妈妈的丈夫——奶爸爸。少爷们的亲爹都是严厉如虎的,动不动雷霆震怒、吊起来就打,纯粹北方军事贵族的做派,只为了磨练出一代代的栋梁之才。奶爸爸们,却一个个和蔼可亲。打小儿娇宠公子们,算是弥补了亲情中的一份欠缺。 像长空这样的淘气鬼,嘴里不饶人,戏弄别人的一句常说的话,就是“打得你叫爸爸”。意思是被打得太惨,喊奶爸爸过来贴膏药,顺便撒个娇。 宇文兴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憋出了一句话:“这是什么混账话?这肯定是长空教你的,等爹爹回去打死他。以后不许胡说!” 没人理会宇文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个院落中最娇小的人物身上——白衣,目光如冰湖深水,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发光,像朵含苞的花,引人看了又看,却能杀人的花。 侯聪拔出佩剑,在一片惊呼声中,瞬间飞身而来,白衣一把推开哥哥长空,纤细的身躯向后稳稳退了几步,躲开第一波攻势,同时将已经呆住的养父——宇文兴的佩剑拔出,然后,守势变为攻势,向着毫不收敛动作、持续进攻的侯聪反击。她看似简单的一个格挡动作,就将侯聪的招式化解,剑与剑相敌,琤琮作响。接着,白衣小小的肘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撤招时直接撞击侯聪的腕部。侯聪只觉得一阵酥麻,手中的剑落了地。他迅速陷入惊慌失措,步伐都乱了,因为习武之后,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他一心只有一个目标——夺回佩剑。 侯聪去寻剑,白衣并不急促,手持几乎和自己身高一样长的长剑连续做了几个漂亮的招式——目标也很唯一,阻止侯聪拿到地上的剑。几招过去,侯聪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白衣似乎是猫咪戏鼠般,玩够了,白瓷小手将自己的剑捡了起来,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侯聪的目光就顺着白衣的动作,从地上的剑,移到了攻击自己的那个死丫头身上——她依旧那么好看,不急不慢,可是眼眸里的寒意更深更难测。她现在已经是双手持剑,如凌波仙子,如月宫刺客。 “好!”长空叫得破了音。 白衣直接将两把剑都扔掉,形成两弯好看的白虹。同时,向着侯聪,欺身而来。 “你要干嘛!”侯聪吼出了一句自己后悔了十年的台词,就被白衣整个扑倒在地。他只觉得后脑勺一阵木木的钝痛,而这个仙子一般长相的可怕女人,就坐在自己腰部和胸部中间最软弱的部位,抡起拳头对自己的脸,一顿猛打。 月亮,高挂在天上。月光氤氲中,她肤如凝脂,几根微细的、散乱的发丝,离开双髻飞舞着,飘荡在侯聪的脸旁,却并不曾真的接触。在她小小尖尖下颌的深处,与她柔嫩的颈部相连的底部,有一颗让人觉得痒痒的、想要抚摸的黑痣。 所有的客人已经离座,不知道该叫好还是该笑——或者,该哭? 哭出声的是侯聪——他完了,他被女人打了,就在众目睽睽下。 醒过神来的宇文兴冲过来,一脚踢开又蹦又跳又拍手又念顺口溜的宇文长空,双手环抱住白衣,把她像个小花盆儿一样挪走。 侯聪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中,游廊中冲出了早就心疼不已的黄老头——侯大公子的奶爸爸。 “爸爸。”侯聪叫了一声。这一声,落在了客人们耳朵里。长空起了个头,全场大笑起来。 第五章 风细 中秋夜亥时三刻,大桐城皇宫南面的画屏巷深处,与西边的东风巷里,同时传出了惨叫。 宇文长空没有享受到“吊起来毒打”的待遇。一行人回到府上,小厮们还没把大门关紧,父亲宇文兴拎起他的后领子就开始猛踹。长空整个身子悬在半空,像梧桐树上的吊死鬼,由着父亲踢打着。奶爸爸、老妈子一堆人,呼啦啦跟在后面求情,并没有辨别方向,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宇文兴拎着儿子到了柴房门口。 “拿大棍,烧滚水,谁再多说一个字,和他一样!”宇文兴双眼火红,此刻只想活煮了长空,却在吩咐完这句话后,因为回头的功夫,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双髻玲珑,一直不出声,跟着众人到这里——白衣。 她不会哭,腮帮子鼓着,喉咙和胸膛一起一伏,满眼绝望。当目光碰上养父的眼睛,她才急火攻心,叫了一声“爹爹”,“哇”地吐了出来。 宇文兴把儿子扔在地上,扑过去救女儿。白衣小手在身前挡着,往后趔趄退去,完全没有刚才痛打侯聪的帅气,像受惊的小兽,嘴里终于说出话来:“别打哥哥了。”刚说完,她就踩到了夜色里的什么东西,跌坐在地上,她双手依然摇着,不让任何人靠近。长空本来只是恐惧接下来的“酷刑”,这下看到妹妹为了自己成了这副样子,心酸难耐,叫是不叫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宇文兴鼻子发酸,停下脚步,朝着女儿慢慢蹲下来,也像是哄一只小兽:“白衣乖,不怕,爹爹是罚哥哥,不是你。爹爹一丝一毫也没有生你的气。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爹爹别过来,我吐了,脏。” 屁股和腿正生疼的宇文长空一面是真的疼妹妹,一面是为了演戏给父亲看,跌跌撞撞爬到妹妹身边,把白衣还吓了一跳,掏出大手帕子给妹妹擦着,“爹爹,因为我淘气,把您惹怒了,把妹妹也吓着了,您说我还敢吗?再也不敢了!就算山上的猴子成了精,掰着我的嘴让我再说侯聪一句”,他看到父亲眼里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连忙改口,“哎呀,儿子错了,再冒犯大公子一句,别说是进柴房、拿开水烫了,把我烤成肉干,再扔进池子里喂王八,我都不带吭一声的!” “唉”,宇文兴仰天长叹。老妈子们、奶爸爸们,瞅准时机,七嘴八舌提出好几个“替少爷小姐洗澡换衣裳”的方案,杂乱无章,一时让主子听不清也辩不明,竟然把这事儿就混过去了。一个时辰之后,一向臭美的长空忍着身上淤青的疼痛,完成了洗澡更衣,变成个香喷喷的孩子,拉着同样香喷喷的妹妹坐在后花园屋顶看月亮。 “白衣,你想家吗?想江南吗?”长空一边给妹妹擦头发,一边问她。阁楼底下,四个老妈子看到宇文兴也过来了,彼此点点头,不便说话,知道做父亲的终究担心儿子和闺女,都偷听来了。 白衣看着眼前的大桐城,月凉如水,风细如梦,整整齐齐的房子一排一排,重重叠叠,偶尔的起伏是商家的二层小楼,或者大户人家的三层闺房,都沐浴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绵延到凤河边,波光粼粼、一去千里。不知道谁家檐下的马蹄铁随风轻唱,惊醒了富贵人家还在开的花,悠悠泛出快要飘零的香。凄凉里,有一些惘然。仿佛天地广阔,从未改变,上下千年,一霎打通。 “想吗?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冷?”长空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哥哥说过,你要月亮,也给你摘下来。可是,哥哥不仅没有送你什么,还让你打架,你生气了吗?” 白衣看了看哥哥,摇摇头,“没有。我愿意帮哥哥打架。” 她这样一说,楼下的宇文兴听到了,又愤怒又怅然。愤怒的是,长空这个淘气种子把妹妹带成这样;怅然的是,白衣真是个好孩子,虽然说是不对吧,可总是站在自己哥哥一边儿。兄妹情深,做父亲的心里怎能不一阵感动? “白衣对我真好。”长空没心没肺,倒是没有父亲那么感动,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不过妹妹真厉害啊,我五岁习武,到现在还不上不下。你是去年到家里来,才跟着师父学的,怎么这么厉害呢?” 白衣摇摇头,“不是到家里才学的。哥哥,你不知道,在死牢外面,那个杀手要杀秦家大叔的时候,是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只是我们南方下着雨。从他出现,到咱们爹爹从他手里救下我,一霎一霎的时间,过得好慢。我的魂,都被吓出来了,好像在旁边,一下一下看着他动手,好像能看到他身上的血在流,杀人的恶意在漂浮。他的一招一式,不,甚至他的一思一想,我好像都看见了,都听明白了。我想,他才是我第一个师傅。” “白衣,你别想爹爹娘亲,你有我呢?”长空怕妹妹伤心,立即拿话安慰。 楼下奶妈子小声评价了一句:“不管怎么样,在妹妹身上是真上心。”这话是说给宇文兴听的,意思是“淘气虽然淘气,总归心好。”宇文兴听了,却哭笑不得。 白衣没有接哥哥的茬,她对侯聪,充满了好奇。“哥哥,侯家大公子的爹爹和娘亲呢?” “死了,”长空答道,收集大桐乃至全国天南海北的八卦,正是他的专长。“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他娘亲殉情了。对了,白衣,你知道什么是殉情吗?” 长空正在继续教坏妹妹,被直接启动轻功、横飞上来的父亲,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眼前直冒金星,对侯府的八卦也就到此为止。是夜,白衣睡在诺大的床上,想着侯聪的衣角碰到自己的凉意,想着他黑色眼眸里倒映的月亮,和他身上的陌生香气,觉着那个少年——好孤单。 侯府,则是另一番景象。好好的宴会,以当朝新晋武卫大将军痛哭流涕“叫爸爸”、满场客人大笑为结局,不可谓不荒唐。幸而宇文兴会说话,下属们又给面子,笑声很快制止,圆场的词儿又说了半刻,人也纷纷撤出。但侯老将军夫妇的心一直悬着,因为一贯冷傲的宝贝孙子侯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奶爸爸也不让进去,太医也不让进去,一个人扯开嗓子痛哭。也不知道摔了什么东西,只听到叮叮咣咣一片响。 “聪儿不会是疯了吧?”侯老将军问老伴儿。 “你才疯了!”老妇人差点没朝着丈夫兜脸吐口唾沫。“这种屈辱谁能忍?聪儿不过是个孩子。就是你,都怪你!” “关我什么事啊!怎么怪我呢?!” “不怪你难道怪我吗?那你说怪谁?你说啊!” 两公婆吵架的同时,侯聪卧室一片凌乱。能撕的撕了,能烧的烧了,能摔的,全碎了。他感到一阵眩晕,胸口发着闷,眼前全是那个死丫头冷冷的眼睛,还有下颌深处的黑痣。他觉得自己的下颌也痒痒的,伸手去抚摸的时候,却一大口腥气涌出,狂吐出来。 下人们好歹找到机会闯进来,打扫一地狼藉。侯老夫人哭天抢地搂着宛如冰雕的侯聪,哭到下半夜。忽然听到宝贝孙子说了句什么。 “聪儿,你说什么?你要什么?你和祖母说。祖母都给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侯聪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不会忘记被一个女人打败的耻辱。” 话是说下了,“心病”好像没好。侯聪觉也没睡,只是木然地洗了个澡,任凭全家人替他置办卧室里的新物件,躲进了工具房。——那是父亲留下的。父亲是工兵专家,教过侯聪不少手艺。你可以说侯聪疯了,也可以说他参禅悟道了,他在工具房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心里只想着一个人:白衣。 他想着她的眼睛,发髻,嘴唇,挺秀的琼瑶鼻,微长的杏核眼,打在自己脸上的拳头,让人心痒的黑痣,跨坐在自己腰上的重量,白嫩的脖子,他雕刻、组装,发着狠,咬着牙。 第三天一大早,奶爸爸黄老头惊喜地等到了工具房门打开。侯聪出来了,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在秋风里黑如墨汁,映衬地脸颊瘦削苍白似玉生辉。他手里抱着一个将近一丈高的傀儡娃娃。和中秋夜那个可怕的女孩一模一样。 黄老头一边踹一脚儿子,让他去通知老夫人,一边迎上来,“大公子早啊。这娃娃——这,不是宇文家的白衣小姐吗?” 侯聪低头看看娃娃,望着黄老头笑了笑。这笑阴森刚毒,把黄老头吓得一哆嗦。黄老头儿子在这个时候又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禀报老夫人了?” “就是老夫人让我来的,大公子,快换衣服,皇上宣您入宫。” 侯聪虽然抱着那个诡异的娃娃,但是脸上吓人的笑收起来了,整个人恢复肃然淡漠。他边挪动脚步朝前院走去,边问奶兄弟青松,“怎么了?” “我倒是打听了,和什么中秋夜龙吟声有关系。” 第六章 霜凝 侯聪把根据白衣造的娃娃,交给奶爸爸黄老头,头也不回,跟着青松来到前院祖父待客的地方,一眼看见身着深蓝色团花宫袍的大太监何副总管。他是理国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侯聪一板一眼,拱手行礼,口称“内相安好”,不卑不亢,那身板儿笔直挺拔,映着冉冉升起的秋日,万分好看。何副总管放下手里的茶盏,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给这位14岁的武卫将军行礼,又望了望侯崇,说了句,“大公子既然来了,咱们先去了。” 这么说,被宣进宫的只有侯聪一个人。 他看向祖父,祖父深深回看了他一眼。就朝何副总管堆上笑,表示要亲自送到门口。 大家子的子弟,只用这一眼,就能明白个七八分。历朝历代,多少贵族世家,昨儿晚上还大摆宴席,第二天早上就有家人被宣进宫,进去的被砍,外面的被抓,呼啦啦,大厦倾。 侯家确实为当今倚重。但越是倚重,越是仿佛刀尖上起舞,“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这是吃这碗饭的人,打小儿就应该明白的道理。侯聪的父亲侯重,本就是独子,死了五六年了,留下侯聪这根独苗儿。侯崇虽然是当朝八大柱国将军之一,手底下还有十几个嫡系将军忠心耿耿,更是有封地有姻亲有兵权,但嫡亲的、唯一的宝贝孙子,只要被拘在宫里,他动都不敢动。不让孙子进宫也是不行的,那不是明显造反吗? 所以,就说“被宣入宫”这件事,只要皇上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就足够敲打人了。 侯聪在何副总管跟前儿,把俊美华丽的脑袋往旁边儿一瞥,咳嗽了几声。 “哟,大公子身上不好啊?” “感冒好几天了,没事儿,过不了人,青松,传轿子。”侯聪一声令下,命令一层层传出去。等他和何大太监出了府门的时候,早有两顶大轿子等在那里。侯聪的身份,进宫需要骑马。可是看祖父的眼神,只有坐轿子,才能提前知道点儿消息,面圣的时候不至于措手不及。 何副总管道了句“沾光”,坐上了四乘大轿——他是骑马来的,因为侯家大公子要乘轿,不能让他一个老太监吹风,他就有了轿子坐。他的马,则由跟来当差的两个小徒弟牵着,跟在轿后。侯家的轿夫也都是训练有素,渐渐将两顶轿子的距离,拉开了20多丈。 秋深了,大桐城的御街两边,草势枯黄,一百丈一个石樽标记距离,都仓茫一层,霜凝洁白。 青松掀开轿帘进来,弯腰伺候在侯聪身边,轻轻张了口:“方才老夫人让我招待那俩小阉货吃早点混沌,我都打听了。” 一百五十多年前,天下只是一家的天下。平朝天子姓陈,坐拥东西南北、万方百姓。那年,各处报了祥瑞,什么听到龙叫啊,见到龙鳞啊,捡到龙角的、踩到龙尾的,不一而足。 天子没有草率庆祝,四方寻高人解读。有个叫水龙先生的术士经人引荐入宫,说出了耸人听闻的一句话:“所谓祥瑞,其实是恶兆。天下即将陷入兵火之中,然后一分为二。要想重新归为一统,必需等到某一天:龙吟处处月照花。” 天子虽然鼓励仗义执言,究竟是不想听这种话,水龙先生被捕入狱,不久后就掉了脑袋。没想到,他的预言却实现了:平朝的两个外戚造了反——天子舅家侯氏,太子舅家莫氏。两家推翻平朝,屠灭皇族,又相互征战,最后地分南北,建立理国、成国。 侯聪的祖先,跟着族兄起兵,虽在本朝以功臣而非皇族身份为将,但有今天的一切,都与当年的那一切互为因果。理国皇家,得国不算正,这些事,贵族家的子弟小时候是不让听的。所以侯聪一概不知,倒是青松,在街头巷尾胡打海摔,当故事听了来,记在心里,只是遵从黄老头的叮嘱,之前不敢对大公子说。 所谓“龙吟声起,天下归一”,就是那种“不可说不可说”的“好事”。 两个小太监早些时候,吃着掺了“卖娘香”的菜肉混沌,被青松套话。“卖娘香”是种西域传来的香料,少量用的时候让人疏散毛孔,放下戒备。对早就有防范的人没有作用,但对嫩一点的人极为有效。吃了之后觉得心情大好,问什么说什么,卖了娘亲还给数钱。药很贵,20多两银子一钱。而且了无痕迹,药效只延续一刻钟,过后谁都查不出来。 两个小太监自然是毫无知觉,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了青松:“有人跟皇上说,前几天中秋节,贵府上家宴,有个南方来的小姑娘,叫什么白衣的,和你们大公子打了一架,在座的诸位,都听到了龙吟声声,你家公子的佩剑是太子所赠,叫做斩月,那小姑娘用的是宇文兴将军的配剑,叫飞花。可不是应了预言嘛。” “所以呢?” “所以皇上自然要问问。” 青松向侯聪汇报完毕。侯聪像定海神针一样,一动不动,唯独听到“白衣”两个字的时候,眼睫毛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抖动翅膀,好似春末花朵离枝。 真好,主子稳住了。青松看了侯聪的表现,放下了心。他忽然觉得背后一紧,连忙掀开轿帘,正撞上了要来偷听的小太监。小太监其实也不是吃素的,笑脸盈盈,嘴巴齁甜,:“何爷爷让问问侯大公子,咳嗽可好些了?” 侯聪把尊贵的脸亲自露出来,给小太监看,并且微微点头,“无妨。” “好嘞,好嘞!”小太监骑着马,跑去另一座轿子跟前汇报去了。 侯聪进了宫,规规矩矩、目不斜视,一路由何副总管亲自领到御书房,跪着行了礼,随着圣意,说了几句读书、习武乃至过节走亲戚的闲话。只听到皇上手里的书页彻底盖上了,声音中的威严强烈了几层。 “聪儿,听说中秋节晚上,你和宇文家的女孩子比武,听到龙吟了?” “回皇上话,末将未曾听到。” “哦,那个女孩子呢?来历有些不明?她的身份进不了宫,朕在想着让谁出宫去问问话。” 侯聪虽然低着头,但他知道,他的脸色映在御用的地板上,通过种种的反射转折,让皇上透过手边的镇纸,看得一清二楚。皇帝要查谁,本来就可以查谁,是没必要先通风报信的。皇上,还不是真的想查白衣。至少现在没有。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根本没有什么“龙吟”,什么“对应预言”,是不知道谁,要利用这件不起眼的事儿,在皇帝面前拱火。因为白衣是成国来的,因为白衣的养父,是侯家的人。拉拉扯扯,总能给侯崇一家上点儿眼药,找上点儿麻烦。 所以皇上,自然要花费人力物力动真格的调查之前,试试侯家的态度。 侯聪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轻轻回答:“回皇上的话,白衣是属下的挂名奴。还求皇上开恩。”说着,侯聪咳嗽了起来,又连忙忍住。 “挂名奴”,是北方的一个习俗。因为孩子难养,有钱人家就想了些办法:每次公子小姐遇到点儿灾难病痛,就找一个或者多个孩子,将小姐公子的名讳、八字写好了,挂在那些孩子身上。邪魔外道、小鬼小妖来索命、来捣蛋,就像陷入了迷魂阵,不知道该找谁了。 如果是宇文家和侯家这种关系,让孩子给主子家的公子当挂名奴,就是莫大的荣耀。而如果侯聪最近身子骨不健壮,查问人家挂名奴,就相当于要人家的命。 皇上拿食指无目的地挪动着,擦了擦镇纸,说了一声:“罢了,你好好养着吧。” 侯聪得了好不收着,竟然磕头有声:“皇上,可是龙吟这种祥瑞,事关国体,既然有所传言,属下自告奋勇,一定查清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上笑了笑,这次召见算是结束了。 青松捧着皇上新赐的米糕,一路小跑,跟在主子后面出了宫。何副总管听说侯府的五十匹缎子刚刚送来,脸上笑得更加真诚,送行的时候多走了几步,如今连同宫里的雕梁画栋一起退后在霜气里。 “大公子,你分明是护着宇文家的丫头啊?你不恨她吗?” “恨,当然恨。我恨不得杀了她。但是她,只能由我来杀,绝不能被旁人利用来祸祸侯家。你懂吗?” “咱们现在回家?” “不。吩咐轿夫,去画屏巷,宇文家。” 第七章 瑟瑟 侯聪是第二次来宇文府。因为侯家是主子。他到宇文府的重量,就相当于当今皇太子大驾光临去侯府。第一次的记忆完全模糊了——那是为了庆祝宇文府诞育男丁——长空。 宇文兴在正厅奉上茶,看着这个14岁的少年将军,老练中带着些阴沉,不急不缓地把早上进宫的事情说给自己听。他们两个的看法相同:当夜没有听见任何不寻常的声音,事后也不曾听见。是有人要借这个事关重大的预言,结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来祸祸侯家。所谓“调查”,查到什么不重要,只要开始查,就毕竟是人仰马翻。 侯聪喝了一口茶,侧耳听着外面的瑟瑟秋风,又转眼看着宇文兴:“但是,家宴上我和令媛比武的事是真的。也就是说,在皇上那里造谣的人,总归是来过宴席的人。这件事,我祖父不便出面,还要靠宇文将军。” 宇文兴心里,惊讶掺杂着欢喜。原来侯聪早已有了计划,并非要和自己商议,是直接来下命令的。这个杀伐决断的劲头,与他死了的父亲侯重,如出一辙;与侯老将军年轻时候,如出一辙。侯家,后继有人。 宇文兴话不多说,双目炯炯盯着小主人,双手拱了拱,表示听命。侯聪从座位上站起来,宇文兴带着默契,宣布送客。主宾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一路朝大门前行。秋风里,下人们跟在五六丈外,侯聪压低声音,把计划透给了宇文兴。接着,略微点点头,带着青松,在透天的菊花清香里,离开。 上轿子之前,他瞥见了牌坊上“画屏巷”三个字。长空那张猴子脸,顿时浮现在眼前。他曾在月色下叫嚣着,“白衣是画屏巷一霸”。“哼,到底是什么意思?”侯聪自言自语道,然后吩咐青松,“你别走了,留在这里调查一下。米糕留给你吃。” 青松接了这么个任务,想着厨房里新挑上来做羹汤的俏寡妇慧姐,还约着自己午饭后歇晌的时候过去,替她糊窗屉。一场美梦泡了汤,青松在巷口,掏出一块米糕塞进嘴里,笑不出来。 侯聪回了侯府,只见了祖母一面就回到了卧室。——祖父在营里忙着,并不在家,便是在家,他也不想透露任何信息。若要事成,必须机密。祖父会理解的。想到这里,他浴完了手,坐到床沿上。奶爸爸把那个傀儡人放在床头——“小白衣”,他叫了一声。越看越对自己的手艺满意,他找出最好的金绳拴好,另一头挂在自己手上。 一步一步,“小白衣”走动了起来。 “你觉不觉得,今晚会很热闹?”侯聪问。走到床的另一头的娃娃转身,笑得妩媚又亲切,点点头。 那一刹那,自从父母去世后的一切孤单,似乎都淡了。侯聪把金绳细细系成蝴蝶结,服帖在娃娃的背上,这样就不会乱。然后,他将“小白衣”搂进怀里。他保持这个姿势,吃了新来的俏寡妇厨娘做的羹汤和肉饼,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 华灯初上。宇文府上,颇为热闹。侯崇底下最嫡系的将军、校尉们,齐聚一堂。帖子是下午发出的,理由是庆贺白衣成为大公子的挂名奴。其实谁都知道,这就是同侪之间叙旧交流的借口。人来的比中秋夜还齐全,后花园面西的画堂二楼上,灯烛辉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道道热汤菜被奉上,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们渐渐放松,说着些琐碎的事情,深宅奇闻,青楼轶事,渐渐地,酒过三巡,陷入微醺。 宇文兴坐的主位,身后直接连着一个密室。侯聪,背着手,由青松陪着,通过风眼儿看着这一切。他敲了敲密室的窗,给了宇文兴一个信号。宇文兴得令,收起笑意,扫视了一遍画堂,陡然起了一个新的话题:“我听说,在座的,有人在外头胡说,告诉旁人——中秋夜老将军家宴上,我家白衣与大公子比试的时候,起了龙吟声。这话啊,长了翅膀,都传到宫里边去了。是谁这么莽撞,我宇文家不要命的吗?” 话音刚落,席间就站起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分别是镶紫将军独孤演、振声将军元贺、承华将军慕容立。中秋夜,独孤演在押粮进京的路上,元贺当值负责城防,慕容立家小妾生产,都请了假,未曾出席。他们三个人听了宇文兴的话,纷纷表示与自己无关,而且极度气愤,要求查个清楚。 独孤演紧盯着斜对面的郑将军,声音洪亮,“查不清楚的话,谁都不许走!这玩意儿没跑,就是在座的惹的事!” “对,”元贺附和,“咱们从军多年,还不明白这种道理吗?这种话能乱说吗?一旦闹大了,主子的前程,加上我们所有人一家大小的脑袋,还想留着吗?” 郑将军拍了拍桌子,反咬独孤演,“你看我干嘛?查就查,谁怕谁?我同意,查不出来谁都不许走。包括你们三个!哼,人不在场,就没有嫌疑吗?” 郑将军的话说完,获得了全场的赞同。侯聪在密室里终于露出了笑意。到这一步,他的计划才算成功了。这座建筑本来是为了观花而造,如今,一楼被封得死死的,所有将军、校尉跟来的侍从,都被让到偏院吃喝嫖赌去了,没有传递消息和串供的可能。如果一切顺利,不仅能查出谁在外面故意造谣,还能趁机观察一下这些人私底下真正的关系,还能察觉一些连祖父都不知道的惊心动魄的、大大小小的阴暗与灰尘。 侯聪的手轻轻伸出来,接过了青松捧了好久的甜酒,边喝边看戏。他看着一切顺利,觉得在密室里困得久了,有些乏味。这画堂二楼主要是个大厅,其中一侧对着花园鱼池,另外三面围着游廊,侯聪小心翼翼从密室出来,青松跟在后面,由着他在游廊上轻轻走动,随时听着里面的进程,留意戏演到了哪里。 外头的侯聪使了计策,里头又何尝不是一窝人精,在保全自己与真正好友的同时,往死里挖掘。三刻钟不到,水落石出——护泉校尉夏怡,与另一位大柱国将军常赢手下的范姓将军有偏亲,二人在中秋后的第二天一起喝酒,夏怡说了宴会上比武的事儿。“并非故意”,但是太过惊讶于白衣的武功,引用了“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竟然被姓范的出去传成这样。 宇文兴站在夏怡面前,其他人站在他身后,怒气冲冲。 “老夏,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侯府上发生的任何事,哪怕是猫捉耗子这种司空见惯的景象,不管你我中的谁看见了,也一个字也不许出去说。你说便说了,还说给常家手下的人听;不仅如此,刚才我们既然提到,你就该自己招了,结果……” 宇文兴停顿了一下,独孤演接上,“先捆起来,现在就派人去上报侯老将军,罚他!” “不,”宇文兴按照侯聪的计划,执行得滴水不露。“今日酒宴,是为了我家小女做大公子的挂名奴,是为了白衣的荣耀,和大公子的康健,诸位是作为孩子们的叔叔伯伯来的。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老规矩,一个字都不往外说。怎么样?” 侯聪已经下了楼,藏身在不远处的花丛,看着宇文兴打开了画堂大门,开始送客。忽然觉得左边耳朵一热——他扭头望去,只见昏暗里一个捕捉了他一瞬魂魄的娇俏影子刹那滑走,等他定睛观察,只见到宇文长空咧着嘴站在不远处,后面六个奶妈子跟着。从影子来看,长空高高的个子,正好挡住了一个人——白衣那个死丫头。 “你们在这里干嘛?”侯聪皱着眉头。 “我爹爹吩咐的,来跟大公子学点儿心眼子,将来为大公子效忠。”长空的心情非常好。 “滚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遵命。”长空说完,面对着侯聪开始往后退去。“大公子,别怪小的不能转身。这一转身啊,你最怕看到的人就露出来了。”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长空不是怕露出白衣,是为了自己能对着侯聪,多做几个气人的鬼脸。 但侯聪根本没看他的脸,他的目光追随的是那个易碎的影子,白衣的影子。瑟瑟秋风,月光与烛光交映,地面竟然起伏着涟漪。是错觉吗?或许是吧。他分不清哪一部分影子是她的。 两个人就这样见了“一面”。差点就是“最后一面”。 差点。 第八章 雪粒 那天夜里,让长空带着白衣,去西画堂看将军、校尉们“捉内鬼”,的确是宇文兴的吩咐,不让侯聪看见白衣,也是宇文兴的细腻。宇文兴想让儿女们多见识见识人间百态,看过忠义、见惯卑鄙,了解心怀叵测或者鲁莽行事的人,最后在侯聪这种人手里,会如何灰飞烟灭。——然后,还是那句老话儿:有了见识,长了本事,以便在长大了,“为大公子尽忠”。 侯聪当夜在游廊,一手执酒、闲庭信步的散淡,与他俊俏冰冷的侧脸、望向窗内的凝神,都落在了白衣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白衣的耳边回响起死牢里最后一夜,大伯和二伯的对话。她产生了一种冲动,忍不住去想一个可能性:如果侯聪在,就好了。这种想法,她知道并不合理。所以,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当夜,她再次陷入那个噩梦——全家大大小小,除了她之外的55口,跪在死牢草地上的青石墩上,刀斧手已经就位,而她就在旁边看着,想动身救人动不了,想闭眼睛闭不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喊出了“大公子”三个字,一阵白光,梦醒了。 白衣一身冷汗,当值的两个奶妈子跑进来,给她擦着额头,抚着胸口。白衣再难入睡,心里是空落落踩不到底的慌。她把头埋进奶妈子的衣衫里,尽可能低声地念道:“大公子。” 这三个字闷闷地被抵挡,悠悠荡荡,飘不出去,仿佛又钻进白衣自己的耳朵里。 荒芜退却,身边人的温度,绸缎的触感,都回来了。原来,“大公子”三个字,就是自己的“阿弥陀佛”。 第二天,侯府送来了一个金线绣红绸荷包,里面放着三星沉香,和一张藤黄纸。黄纸上写着侯聪的姓名八字——既然说了白衣要做挂名奴,那就全套戏份做足吧。白衣竟然有些快乐,她在养父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当着侯府管家娘子的面儿戴好,放在贴身的小棉袄子里面,又正正经经素了个礼。 长空“哼”了有一百声,但他的心情未被影响太多。歇了响,他就亲自监工,看着奶爸爸奶兄弟们盖雪棚子——初雪就要来了。宇文家后花园的大鱼池子,根本就是个小小湖泊,上面自然有个小小亭轩。但是赏雪,讲究盖雪棚子,木板茅檐,别有一番野趣,将湖水和亭子都能收到眼里,加上最重要的功能——烤肉,就成了大桐的孩子们最热衷的事项。 长空又爱干净又爱美,虽然天冷,他必须临场,哪里的茅草多出一寸影响了美观,都得他把关去掉。白衣一贯拙于一切大大小小的庶务,连茶杯茶展都分不清,可她爱看这些,木板连着木板,木钉结结实实砸进去,让人有一种现世安稳的平静愉悦。 雪棚子盖了三天。 长空一边儿监工,一边儿嘴上闲不住,要和白衣说道说道侯聪——原来,侯聪自告奋勇答应了皇上彻查“龙吟”的谣言,在宇文兴的帮助下有了头绪,立即回去回禀了祖父侯崇。就在宇文家盖雪棚子的同时,侯崇和侯聪忙碌地正紧:很明显,皇帝能听到风声,一定是同为大柱国将军的常赢亲自禀奏,可是你不能说皇上“传谣信谣”,于是,常赢手下人在800里外克扣军饷的事儿,虽然早就人证物证俱在,但在此刻才被拿出来,出现在侯崇的奏折上。而侯聪则工楷写了人生第一份折子——一份密折,同时呈上。 奏折是经过皇上允许,谁都能看的,还有备份。密折是皇上阅后即焚的,连记录都没有。 密折上,侯聪有理有据列举了另一番人证物证:常赢府上负责收租的管家某某,与负责车马的校尉某某,于何时何地与另外的某某们,高谈阔论过“龙吟”的事情,大逆不道。 密折烧了。皇上笑眯眯地又赏了侯聪一份米糕,带回了家。第二日朝堂上,常赢因为军饷一事,遭到“廷斥”的处罚。夜里,他家那两个上了侯聪密折的人,暴病而亡。大桐城内,从此很久很久,再无人敢提“龙吟”两个字。 初雪覆盖大桐。雪粒清清淡淡,无情无绪。长空不舍得白衣动手,亲自拿收拾干净的羊网油,裹好了羊羔肉片,撒上干葱末、姜末与海盐,烤好了,油汪汪地放在苍绿色陶碟子里,递给妹妹。雪棚子里笼着大火盆,点着百合香,为了怕少爷小姐嫌腻,拿最甜的冬菜心焯了汤放在一边,酸黄瓜切成条,整整齐齐码在那里,配着乌龙茶的颜色,格外好看。 东西虽然好吃,小兄妹俩却有些惆怅。宇文兴下了死命令,白衣从今往后不许出二门。而长空本人,绝对不许在侯府所在的东风巷周围出现。因为侯聪整个人,有点疯魔了。 常赢挑起的事端尘埃落定,侯聪在卧室里瞧着青松吃米糕,问他:“那天让你在画屏巷调查,调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哦,那个啊,”青松都快忘了,又听到主子提起了这茬,“调查了,白衣姑娘把画屏巷所有的孩子,八九岁上的,十五六的,都打了一遍,鼻青脸肿的回去了。可不是一个个打啊,是一起打哟!” 然后,青松把打听来的更多细节,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地说了一遍。“所以啊,”他下了个结论,“大公子,您就别跟那个丫头置气了。她又不是只打了您一个人。您不是宇文白衣唯一一个手下败将。” 青松被米糕噎住了,打着饱嗝,看着侯聪脸色越来越不对,继而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嘶吼。然后,侯聪把那个以白衣为原型的娃娃找了出来,狠狠将她压在墙上,一字一顿,声嘶力竭:“侯聪,从此你要头悬梁锥刺股!侯聪,你不许忘记被女人打败的耻辱!不许!不许!不许!” 他果然就比往常用功一百倍,也冷漠了一百倍。他对那个娃娃的态度谁都摸不清,就知道他夜晚搂着睡觉,白天如同死敌。老夫人亲自下令,谁都不许提“白衣”两个字,看到娃娃也装作看不见。至于那个宇文兴,以后有事找老上司,就去营房吧。 过了新年,按规矩,侯聪要进军营学着当差了,侯老将军夫妇两个为了挑人,难为了一阵——中秋节当夜,很多小辈也在,眼看着侯聪被白衣打哭,真的不再合适跟随侯聪当差。幸亏黄老头心细:独孤家、慕容家、元家不在啊。于是,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独孤正、慕容行、元又,带着对侯聪的无限憧憬尊敬,进入了侯府,被封为典军校尉、治军校尉、领军校尉,从此跟在侯聪后面,出入军营,从最细最小的地方开始,学习成为一名军人,一名将领,学习对彼此忠诚,守护。 长空和东风巷的关系,可以说是“人远心近”,时刻关注着侯聪动态。但是他渐渐打听不出什么来了,即使他暗暗觉得,街头巷尾所有的八卦,对于不出门的白衣来说,都没有侯聪的消息好听。 一晃八年过去。这八年,白衣唯一知道的关于侯聪的事,是他越长越好看,人称“大桐一枝花。”那日春暖花开,长空出去赴席,喝了个半醉,兴致勃勃回家,直奔后花园,在亭子上找到妹妹,大声宣布:“打仗了!打仗了!常赢叛变,投降成国,引兵入侵我理国。侯聪要上战场了!” 春风里,白衣一袭素裙,乌发如云,琢磨着哥哥说的这句话,鱼池被风吹起一片褶皱。 扼腕谷外,战鼓轰鸣,“侯”字战旗高高飘扬,成理两国迎来开战后第一场大会战,成国五万大军,对理国三万大军。侯崇稳坐中军,统领重装步兵,左翼靠近山峦的地形是重装骑兵,阵前布置3千轻装步兵,右翼,是八千轻装骑兵,22岁的侯聪,是他们的统帅。 千军万马中,他身着黑色盔甲,头上一束纯白色缨穗随风颤抖。慕容行等三个如画的少年,各自带领亲兵,分布在附近。 两军逐渐接近,相向奔跑,砍杀、冲击,会战开始。 侯崇的安排是,以中路军重装步兵的力量,抵挡住成国军队的锋芒,保持住阵型,并逐渐形成内凹,左翼重装骑兵按部就班逼向前方成军的右翼,己方右翼轻骑兵找到机会绕到敌人后方形成包围。侯聪负责的,就是这个包围的任务。 这当然是一个好的计划,但是侯崇有私心——右翼的任务,是伤亡概率最小的。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孙子,他不舍得他有任何差池。 开战了一刻钟而已,一切都在按照侯崇的计划进行。 正在后方观战的青松,最先一个尖叫了起来。很快,包括侯崇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一道绝美的风景,吓了一跳——头戴白缨,一身黑甲的侯聪,挺枪纵马,冲入了敌人的中路步兵阵中,而他手下的亲兵五百人自然本能地跟上。成国的步兵完全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打法,被侯聪如切瓜一样砍出一条路。这条路,逐渐延伸到了成国军队的右翼——也就是理国军队左翼重骑兵要对付的部分,惊起一片喧哗。 跟随侯聪的亲兵论功夫、论马匹质量、论目标性,都没有那么好,他们尽管追寻着主人,但还是落后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侯聪,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冲锋前的那一刻,是有原因的,他看到了敌人阵营内的一个位于内部的缺口。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都按照事先的规划来行事。侯聪这一路冲锋,白缨所到之处血肉飞扬,他在众目睽睽中,孤身一人,闪电一般冲刺,于万军中,取了一个人的首级——成国亲自负责右翼的常赢。 山谷中,喝彩声惊天动地。理国军队士气高涨,趁机大举猛进,成国军队一溃到底,只能撤退。 侯聪,一战成名。 侯崇却高兴不起来。多年前,爱子侯重,也是这样的作战风格。可是,一个人深陷敌阵的结果,就是死在了敌人八人小队的包围之下。深夜帐中,他喝着酒,想着往事,头发显得更白了。一向被他视为心腹的宇文兴寸步不离,关切着老上司。 “老将军担心什么,属下们都知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少将军爱冲锋,便冲锋就是了。只要精心挑选一只20人左右的护卫队,不管作战的事儿,不用耽误速度,只管保护少将军一个人,不论何时何地,选最好最快的马,守在少将军身边就行了。自古以来,也有这样的例子。” “是啊!”侯崇的一颗心放下了,他甚至激动地握住了宇文兴的手,“这个方法稳妥啊。老夫想起了一个人选——白衣!” 第九章 重逢 侯崇望着宇文兴的脸在渐渐变色,似乎很为难。 “老将军,属下并非认为大公子心胸狭窄,但是当年中秋夜的比武……恐怕,白衣不是最好的人选。其实,属下刚才提出的办法,是想亲自去执行。”宇文兴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缓缓恢复正常。他是真心不舍得白衣上战场,更不放心白衣在成国军队面前抛头露面。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多年前,白家被满门抄斩,一个叫白衣的8岁女孩逃出生天,从当时,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风波。但绝对要小心。 因为,一个奉命监视白家无人生还的杀手死在宇文兴手下,并没有回去复命。他的主人不会不起疑心;因为,秦家那个男人死了,不会不引发过调查。 侯崇心里更加感动,他明白宇文兴的话意味着什么——如果宇文兴亲自带领20人组成护卫小队,专门保护侯聪在战场上的个人安全,宇文兴作为军人和将领本身的职业生涯将就此结束。他的身份,从此就是侯聪的个人护卫,而不是大理朝可以征战、可以封侯的战士。 “你愿意亲自去执行,老夫,当然莫大感激。多年来,对你的忠诚,老夫心中了然。如果老夫再说什么客套话,就外道了。” 宇文兴听了侯崇的回复,心下高兴,拱手行礼,让侯崇绝对放心。侯崇摇摇头,似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20人的小队,虽然由着你去组织挑选、训练,老夫全都不管,但是,老夫却必须坚持一个人选——白衣。你听老夫说,白衣的功夫,咱们是都知道的。她的品性,也不必怀疑,毕竟是你养大的女儿。至于聪儿的反应,你不必担心——这都多少年了,他早就忘了。再说了,白衣的模样也该变了,只要不提名道姓,谁还认得出来?” 宇文兴已经无法反驳,这件事情,就定了下来。 宇文兴当夜离开驻地,千里马奔驰回到大桐。 白衣静静地听完养父的陈述,心里对侯聪冲锋陷阵的样子,有无限遐想。“古时英雄,莫过于此。”宇文兴也是由衷地感慨,唯独长空还是那张不服气的脸,对于父亲和妹妹从此要成为侯聪的护卫这件事,极度不服。 “你有什么好咧嘴的?又欠揍了吗?你也收拾收拾,加入护卫队,老大不小了,每天混吃混喝,成什么体统!” 宇文兴这一句话,就决定了长空的命运。他苦着一张脸,一边监督奶妈子给白衣收拾行李,一边怂恿妹妹:“白衣,到了驻地,咱们再把那个猴子揍一顿。你听我的,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白衣没理会哥哥,她想不出来,八年了,大公子变成什么样子了? 20人的小队组建完毕,立即跟随宇文兴赶赴侯崇大军驻扎的地方。白衣和长空跟随父亲进入大帐,一眼看见黑甲白缨的侯聪,站在主将的案旁:他比小时候更高了,挺拔如松,双目如剪,脸上依稀还有14岁时的影子,但若当时是璞,则现在就是碧玉,唯独桐花开放的飘然,像他低头的姿态;唯独千年冰雪的剔透,像他决绝的傲骨。 他,依旧像14岁那年中秋初见时一般,转过脸来,向宇文兴拱了拱手,眼神未曾有一丝一毫掠过长空与白衣。听说这是为了自己的战场安全而特意组建的护卫队,侯聪的神色里都是不耐烦,“我不需要。宇文将军还是去忙该忙的事吧。” 正好他和祖父要商量的事务已经交接完,他昂然离开,不留余地。侯崇叹口气,叫了两声“聪儿”,就看见宇文长空一脸坏笑,左顾右盼。 “这是长空吧,好几年没见了,比你父亲都壮了,功夫有什么长进吗?” 长空听到老将军叫自己,老老实实单腿跪下,行礼问安,像个真正地好青年。接着,他麻利地站起来,回答侯崇的问话:“功夫嘛,还是那样,忽上忽下的。打我妹妹是肯定打不过,但是,在队伍里凑个数,保护大公子,绰绰有余。” “你这个臭小子,鬼心眼子少说有一百个。你是不是正在动什么脑筋?”侯崇打心眼里是喜欢宇文家的人的,话语中透着和气、信任。 “唉,老将军,您和父亲都太老实了。岂不闻兵不厌诈?虽然众所周知,我和大公子有点儿过节,主要是大公子心胸狭窄容不下我,我可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谁都不愿意他冲锋陷阵的时候出事儿不是?您的话他不听,我爹的话他不听,皇上的话,他可不敢不听。就说护卫队是皇上的旨意,不就得了。” “放肆,”宇文兴又想打儿子了,“矫诏这种事,你都能想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是反了!” “这种程度,不算矫诏。不过聪儿虽然立了一功,究竟不算什么大事。他小孩子家,有什么惊动人的好处,能让皇上亲自下这样的旨意呢?”侯崇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是大桐一枝花啊!全大桐的女人上书皇上,恳请成立护卫队,总行了吧!” 宇文兴气得要命,侯崇听了,竟然很满意,“你说的对,但是这种话,还是你去传吧,别人撒不了这个谎。” 宇文兴看到侯崇都同意了,也不便多说什么。长空向白衣说了一句:“走吧,妹妹。”兄妹两个璧人,一溜烟,出了大帐。打听了侯聪的营帐在何方,大踏步走过去。青松还认得他们两个,笑了笑,算是问好——侯崇早就吩咐过不许提名道姓——掀开了帐幕。白衣看到侯聪盔甲都脱了,身上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幽蓝色的绸衣,同色的头巾,双手负在身后,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沙盘。 长空问了好,把“成立护卫队本是圣意”的话,说了一遍。 这些话,就像是一只迷失方向的箭,射出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回应。侯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什么都没发生。长空知道侯聪治军严格、武功又强,这时候有点儿不敢轻举妄动,他咽了口唾沫,看了看白衣。白衣轻轻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她一步步走到沙盘前,已经闻到了当年从他身上闻到的香气。“大公子。”她说。 “滚开,”侯聪说,“挡住我的光了。” 除了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改变。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青松这时候过来,拉着两个人就出去了。帐门外,青松叹口气,“二位长途跋涉,先请去休息吧,这件事,就等于大公子知道了。” “这就是知道了?”长空不免翻了个白眼。 “宇文公子,您还装什么没事儿人呢?八年前,是您二位惹的事儿啊!自从那次比武之后,我们公子的脾性越来越古怪,治疗心病的药都吃了几十斤下去。今天还算正常呢。唉,白衣姑娘,按理说,的确得您,来保护我们大公子。我们家大公子这个人呢,原来虽然说是傲气一些,也不是很吓人。他呀,都是因为您,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您得负责任。” 白衣听了这句话,心里漾起一阵微微的苦。八年来,她在噩梦里把“大公子”三个字,当成佛音来念,真正的大公子本人,却因为自己,成了一座冰雕。白衣退步回去,重新掀开了帐幕,侯聪和刚才相比,一丝一毫都没改。从这个距离看去,有一种琉璃易碎的凄美与孤单。 “好的,从此,我来保护他。”白衣说。 第十章 太子 战争是接纳了叛将常赢的成国挑起的,成军也确实在一开始取得了多场胜利。然后,侯崇大军发挥优势,胜多败少,一路打到国界线。过了剩下的三个郡县之后,就是大江,越过烟波渺渺十几里的江面,便是成国本土。 侯聪接到斥候上报的军情,奉给祖父:在通往细雪城的要道哑泉镇镇外,成军有了新的动向——二十里连营不断,都建在高处,前方突出部居然日夜摆着阵势待敌,数万辆战车在外围筑起最强防线,成国弓弩手和枪兵就在战车后面以逸待劳。中军帐中主帅大旗已换,升起了镶红白心龙爪旗。 “成国太子亲自掌军了。”侯崇缓缓说出了答案。 这位传说中的成国皇位继承者,名讳是莫昌,成国皇帝莫荣,与显惠皇后唯一的嫡子,与侯聪一般年纪,据说文武双全,深得人心。 战争的事,本来就很复杂,牵扯到诸多因素。成国军队的各方面都不比理国差,甚至许多地方要强国几分。这次理国打成现在的情况,占据了“士气”的优势。第一场大会战中,侯聪万军之中取叛将首级,给己方带来的信心,和给敌人带来的挫败感,一样强。然而这一切,将随着成国皇太子亲自临阵,有所改变。 果然,成军从此坚守不出。反正前面的战场,都是常赢背叛后献的土地,到如今才打到成国真正的地盘。将士们到现在,才有了守土保家的必死决心。一方面,理国大军想不出可靠的办法破掉战车阵,另一方面,成国小股部队不停袭扰理军,造成不小的损失。侯崇一度派人长途绕道袭扰细雪城等三个郡县的侧翼,结果陷入了成军以逸待劳的埋伏,惨败。 莫昌的能力,可见一斑。 白衣、长空等20个护卫队队员,见识到了日夜不休、在营地的空旷处,一动不动望着月亮的侯聪。不知道哪里响起画角声声,化作雾气,丝丝绕在他的锦袍之上。第三天鸡鸣的时候,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向祖父大帐走去。他的三个心腹:慕容行、独孤正、元又跟在后面,白衣等人默默无言,跟了过去。 “给我五千骑兵,不,我只要两千。” 侯崇对与宝贝孙子,没有了往日的宠溺,他声音冰冷严肃,“怎么,你要反复冲锋吗?别说两千五千,再多一倍,也不够塞牙缝的。” 侯聪无比坚定:“我有我的想法。并不是要像您想的那样。” 侯崇看看天上寥落的星星,想起昨日自己这边的粮道被劫,再这样下去,要么撤退,要么被成国包围。 他应允了。 冷冽晨风中,侯聪完成了一次沉默的点将。白衣为了自己的职责,紧紧跟着他,看他走到三个心腹和几个校尉面前,耳语吩咐,然后点齐人马,头也不回,向南发兵。 侯聪像侯崇想象的那样,也像敌人想象的那样,在成军战车阵北一里远处,布好骑兵阵,一声令下,以五百骑兵作为第一波力量,向着敌阵冲锋而去。成军从战车缝隙中射出强有力的弓弩,让理国骑兵人仰马翻,冲锋就像自杀,就像一个勇敢的笑话。可是侯聪没有放弃,他发动了第二轮,第三轮的冲锋。终于有骑兵冲到了最前面,长长的铁戟戳到了对方的战车之上。他改变冲锋速度,命令第二波不要等第一波冲锋完毕立即冲锋,而第三波不必再等第二波,只要冲锋,不必进攻。 她看着他,知道他在计算:高度,速度,距离,甚至——强度。 忽然,他策马向前,亲自冲了出去。白衣第一个反应过来,马嘶人吼、箭矢飞鸣之中,追随着大公子的纯白缨穗。她靠近他了,贴近他了,虽然他不看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鼻息和血脉都是与他相连的。当她的马忽然趔趄,他竟在旁边伸出手,托举她的腰部,帮她稳稳回到马鞍,然后用力拉住她的缰绳,大手的一半、覆盖在她的小手上。只是片刻,白衣的马就稳住了。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而他若无其事、目不斜视,黑甲白缨,继续闪电般冲刺。 她,也继续紧随其侧。 他们冲到了最前面。 侯聪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一跃而起,抛弃了已经惊慌的战马,发动轻功,攀上了将近五丈高的钢铁战车。这,却是敌人和侯崇都没想过的。 骑兵的轮番冲锋,不过是幌子,是示弱,是诱饵。成国所有前阵兵力都在聚精会神对付冲来冲去的理国骑兵,根本来不及调整。因为疯子才会以血肉之躯试图冲进战车阵。 侯聪就是这样的疯子。 白衣等人迅速下马,追随侯聪以肉身的武功,踩着冰凉坚硬的铁质巨大怪物,就这样冲进了敌营。纯白缨穗毫无停歇,向着敌军中帐迅即而去。这,不是一场骑兵之战,而是一场小分队斩首行动。要杀死他们越多越好的将领,将他们因为战术改变带来的秩序破除,打碎多日来成军反败为胜的信念,要冲进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堡垒。 白衣、长空与宇文兴等,死死护卫住侯聪,在他的周边,为他抵挡住一切杀机。其他人才可以持续以侯聪为旗帜前进。 但成国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五支五十人的小队已经奔袭而来,目标是将冲进来的理国军人碾成肉末。 白衣如一片冰雾之花,翩然而至,挡在冲到侯聪背后几步远的、最快的一支成军小队前。领队的人,黄金甲下红锦闪耀,眉目温柔,双眼似桃花含水,完全没想到在自己与侯聪之间,会杀出一个美丽少女,白甲,白衣,白靴,从前的战绩,化作点点血迹,如梅花怒放。 白衣的脸色不喜不怒,双眼放出寒光,向前两步,左冲又突,转眼之间杀死黄金甲少年两个手下。这支小队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保护殿下”的声音震天响起。 如果不是这一声,整个军营、以及在远方观战的侯崇都不会有机会看到,白衣如同水墨蝴蝶一样飘舞在地上、空中,一具具尸体倒下。她的枪尖指向了金甲少年。 少年像被冰冻住,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惊艳。朝阳已经升起,血红的霞光中,白衣美如命运。 “留活的!”侯聪明白了事态发展,向着白衣的背影发出了命令。这也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和她说话。白衣刺杀的速度减慢,方向改变,枪尖挑破金甲少年的左脸,让他变成风里受伤的桃花树。 长空与宇文兴迅速配合,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慕容行平时是最沉默的一个人,也是三个心腹里最“随主子”的一个,这个时候,却反应最快,用尽全力、高呼一声:“成国太子被俘!我军大胜!” 这句话半真半假,但是随着风声蔓延,立即传播到角角落落。侯聪手下的亲兵们、校尉们正按照他的安排,除了一波波不停冲锋的骑兵外,预备队以此为号终于顶上,另有进入敌阵的兵士杀死敌人推开了几辆战车,理军,随着这道小口子蜂拥而入。 观战的侯崇,下令大军进发。 成军数日来取得的优势瞬间失去,彻底失败,退守江南,失去了细雪城等三个郡县。两国自此以大江为界。 理国帐幕中,侯崇以礼迎接成国太子——金甲少年将军:莫昌。 “殿下果然名不虚传,自从殿下来到军中,贵军士气高昂,纪律严明,阵法高明,老夫佩服,佩服啊!” 莫昌只是微微笑笑,点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将军与众位将军,才是真英雄,我才疏学浅,今日学习了。”他扫视帐中,眼神停在侯聪脸上,笑了笑,算是致意,又接着寻觅。 大家都明白,莫昌是在找人。 “老将军,俘虏我的姑娘,人在哪里?” 第十一章 替死 白衣在哥哥的照顾下,换下斑斑血迹的铠甲。她没有参加庆功,没有参加献俘。因为她不是凭借战功争取封赏的大理朝将士,而是侯聪的私人守护者。她不知道,成国太子莫昌,向一个又一个的人,打听她的身份、下落。 自然,他没有得到答案。从此,她化作一缕春归时的花香散去。任凭最好的香料,也配制不出,当时她撞击他心灵的那一刻震颤。 理国、成国展开谈判。成国将赎金加倍又加倍,只求换回太子。理国宁肯在其他条件上一让再让,就是不肯释放莫昌。理国皇帝摸着自己最心爱的镇纸,对大太监何副总管说:“自己傻还罢了,当朕也傻吗?多少钱,能换一个活人啊!”何大太监陪着天子笑了几声,在深夜的深宫里,卷起一阵无人再敢记起的小小喧哗。 莫昌被安排居住在东风巷最深处常赢旧宅。日常使唤的人八九个,从宫里由何副总管挑选了拨过去之前,由侯聪亲自带人把这些人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平日莫昌不许待客,不许出门。非召,不得入宫。 与他命运相仿的人,就是白衣。从战场上下来,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她连谈判所在地细雪城都没进,跟着养父和哥哥,以及护卫队还活下来的七八个人,在哑泉镇吃了一碗面,当夜回了大桐。因为俘虏敌国太子太出风头,宇文兴又焦心了起来,唯恐外界太关注白衣,所以再三再四强调:“以后除非嫁人,绝不许出二门。” 一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长空跟着宇文兴出门办事,回来就去看妹妹。他依旧对于侯聪格外关注,对白衣说侯聪“心病未愈”,是个“傲气冲天拿鼻孔看人的谁都不理的大猴子”,但是皇上喜欢他,未嫁的公主郡主都在惦记他。另外,皇帝这几天,倚仗侯聪参与机要,重用的很。 “皇帝也姓侯,他也姓侯,本是同宗,公主郡主们和他如何通婚?”白衣难得说一句话,说出来就很难回答。 “妹妹,你真是个讲道理讲到有些死脑筋的人。不过哥哥就喜欢你这样。你不出门,你不懂,天子嘛,他想干嘛干嘛,给侯聪改姓都行。反正外面都这么说。”长空手舞足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听说三公主最丑,我祝福侯聪娶到她。太子和三公主同母,极娇惯这个妹子,哈哈哈哈哈哈,想想我就高兴,侯聪啊侯聪,到时候再摊上个护妹狂魔大舅哥,折磨死你!” 白衣听了这些,闹不懂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她反问哥哥:“哥哥,你怎么对侯聪那么关切?” “我也不知道,反正满大桐城都是这朵花儿的新闻,我想不听都不行啊,好惆怅啊,唉!” 但是很快,最大的新闻人物,变成了莫昌。 哑泉镇大捷一年之后,成国备受爱戴、爱民如子的皇帝莫荣,思子心切,一病不起,多次派使节请求理国放归莫昌。理国一律拒绝。一个月后,莫荣薨逝,显惠皇后做主,皇侄莫晖即位,是为成国新君。 探马、使节、间谍奔驰不断。大桐城内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皇帝一定会有新的动作。果然,春天第一朵杏花开的时候,理国派八百里疾驰玉使,南下平都,告知成国,会择日送归皇子莫昌,回信很快来了:成国感谢理国厚谊,举国上下,日夜扫尘以待,迎接太子回国。 刚过了惊蛰,侯聪随着祖父被宣召入宫。这次召见是在偏殿,边儿上还有几个大臣旁听。皇上笑眯眯看着侯聪,极是喜爱。 “说说看。”皇帝的话,是吩咐侯聪的。 “遵旨。”侯聪向前一步,“查到的情况如下:那边预备了三步方案,下定决心害死莫昌。第一步的行动在大桐城,如果成功,就赖在理国头上。如果失败,则放任我们送归队伍启程。第二步行动,是在路上制造事故,想法和刚才说的一样,成功了,赖在我们头上,失败了,放我们继续入境;前两步具体的形式和执行人一时查不到,不过第三步是明确的了。”侯聪顿了顿,“莫昌虽无大错,但终归是俘虏,按照成国规矩,要举行一个浴佛洗辱的仪式,方能彻底恢复皇族身份。成国的计划是在这个仪式上动手,假称天意。” 一个大臣跟了一句话:“前两步肯定也要假装成意外。不见得要大张旗鼓派刺客刺杀,那成国摆脱嫌疑就难了。” 皇帝笑了笑,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太大意外,他让侯聪回答:“你说说看,为什么朕在之前,不管成国花多少钱,都不让莫昌回去,现在却要让他回去呢?” “皇上圣明,”侯聪拱手,“之前,因为太子乃国本,一国之本流亡海外,能使其国民心不稳;现在,成国新君即位将近三个月,前太子回归,势必扰乱其政局,这种价值,不是金钱或者土地可以衡量的。” 皇帝的身子直了直,意思是很满意,自己也要打起精神说几句话了,“什么计划不计划的,他们计划杀莫昌,我们就要死活保住莫昌。莫昌是个棋子,只有活着才有用。侯聪,你就负责送归事宜吧。朕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你。诸位大人也听好了,必须全力配合小侯将军,懂吗?” “遵旨!”所有人一起跪下,高呼“万岁”。 皇上愣神了一会儿,何大总管会意,使眼色给大臣将军们,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了侯崇、侯聪。祖孙两个跪了一会儿,听到皇帝缓缓地说:“前面两步,我们心里有准,朕相信聪儿的能力,是不会出错的。可是,等到了人家国内,万事,就难了起来。我想,最后一步,我们可以见机行事,将计就计。” 皇帝的意思是,只要走到了最后一步,也就是浴佛洗辱大典,理国一定不能阻止成国的任何行动。所谓“天意杀人”,肯定是要利用机关。到时候,只要事先准备好一个武功绝世、忠心耿耿的死士,成为“替死者”,及时替莫昌去死,就可以了。这个替死者的身份,成国很难查知,也很难想象,因为他们防备的,是理国阻止成国杀人。 只需要一个人的死,去换莫昌的生。 假若莫昌死了,成国当然可以宣布“天不容归国俘虏”,理国只好双手一摊,白玩半天。假设另外的人死了,莫昌这个棋子活着,当然要有后续调查。不管查成什么样子,理国,就可以一口咬定成国新君因为贪恋皇位,谋害先帝嫡子,因此,就可以大举义师,兴兵南下。 “一统天下,又何必等处处龙吟呢?”皇帝笑着说。 “皇上圣明,臣等敬服。”侯崇祖孙两个叩头说道。侯崇抬起身子,请皇上放心,他会去挑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 “朕已经挑好了。宇文家不是有个丫头,叫白衣吗?” 说完这句话,皇帝和侯崇四目相对,都紧张了那么一刹那。 皇家和贵勋之家们,世代姻亲重重叠叠,所以侯聪这个大宝贝,对于皇帝来说,不仅仅是少年将军,甚至不仅仅是族侄,还有各种亲戚关系。皇帝也是个普通男人,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着太后太妃皇后贵妃、以及各个辈分的公主王妃喝喝茶,打打牌,聊聊亲戚们之间的八卦。这个侯聪就是亲戚们聚会上的新闻人物,人人说起他来,都知道他虽然长了个好模样,可是有“心病”,不能在他面前提“白衣”两个字。 皇帝话已出口,现在犯起难来,暗暗感慨,身为天子,不得自由,说话办事都要小心翼翼,惹得当朝武卫将军偏殿犯病,总不太好吧? 侯聪静得吓人,一层细小的汗珠从他额头渗了出来。侯崇连忙回答了两个字:“遵旨。”然后,他拉着孙子急匆匆退下,离开皇宫。试探着看着身边白杨树一般挺拔清澈的侯聪,青松赶上来,给主子擦擦冷汗。 “聪儿,皇上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侯崇试探着问,心想:这下可好,回去又要熬上几十斤昂贵的安神药了。 “听见了,我不同意。” “啊?” “什么宇文家的丫头,是谁?是个女的?女的怎么能做替死者呢?我才是最好的人选。” 第一章 旧狂 侯崇老夫妇两个,每个人试探了三遍,想知道大宝贝孙子是不是真的不记得那个打败他的小姑娘了。结论有些模糊,因为试探的方式本来就很模糊。 侯聪一直嚷着,自己才是“替死者”的绝佳人选,侯崇生了气,他是个自私的祖父,哪能愿意世界上最疼爱的人去赴死呢? 侯崇对宇文家最大的仗义,就是老将军亲自过府,讲明白了皇上的旨意。宇文兴在老上司面前也没忍住,他一脚踢翻了旁边跪着的长空,“这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鬼迷心窍,是你要在中秋节让你妹妹和人打架出那个该死的风头!” 长空没有躲开父亲的责打,白衣挡在了父子中间。“爹爹,这是我的命。让我去吧。” 白衣的心里,其实不像她自己的话语那么决绝清醒。她不想死,不然为何要从死牢里出来?自己的亲祖父希望白衣嫁人生子,了此一生。这些都没发生呢,都没有。可是,君命难为。也许,从九年前,皇上就对来历不明的自己动了杀心。 宇文兴冷静了下来,急忙像侯崇请罪,表示全家只想尽忠,别无二心。侯崇说了几句官话,意思是替死者身份是保密的,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一个字。他亲自把长空拉起来,“我们心里也难受得很。这样吧,明日晚上,来我们家,小小家宴,给你们父子三人压惊。” 宇文兴送走侯崇,极少见地拉了长空到家里的密室。 “踢疼了吗?”他问,声音里居然有些哽咽,并非不疼儿子。长空也很倔强,他摇摇头,没说话。 “只能先答应下来,你懂吗?明晚去侯府,爹爹说服老将军让你也进入护送队伍。一路上还能照顾你妹妹,见机行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不能让你妹妹送命。主子家的恩典,我们报也报了,还也还了。不能让白衣这样送命。” 长空忍了很久的悔恨和委屈爆发出来,居然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当夜,他没睡,他在自己房间里练武,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夜里,白衣穿好绯红色大衫,换上桃红色棉裙子。她很少这样穿,这两件衣服压箱底了两年。也许是知道自己“替死者”的身份后,她心里也产生了无尽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一切的颜色衣服,一切的新物件,在她眼里都好看了起来。她甚至第一次听了奶妈的话,在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本来就好看,五官秀气如描似画,这样一来,更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危险的梦。 侯府这次的家宴,才是真正的家宴。小小几个桌子摆在正院的厢房,菜肴都是时令的,最重要的是要品尝春卷和萝卜酥,因为正当这个节气。侯崇老夫妇带着侯聪在厅门迎接,一切与9年前那么相似,只是白衣一下子迎上了大公子的眼睛。 他本来是眼里无一物、无一人的。他变了。 他看着她,拱手向宇文兴行礼,向长空也打了个招呼,但是眼里只看着她。白衣看不懂他的眼神,因为没穿戎装,按照女子的礼节,福了福,又被侯老妇人拉着手问候了几句,主客入座。 陪客是慕容、独孤、元氏三家将军,皆是侯家最倚重的人。席上请了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一个人谈起“送归皇子”或者“替死者”这个话题。宇文兴到底是心疼女儿,话极少,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再也不是当年仅凭一己之力活跃气氛的那位将军了。白衣心里一疼,觉得窒息。她告了罪,拒绝了任何下人跟着自己,离开宴席,问一句花园在哪里,沿着灯笼下飘忽的光辉走了过去,席间的声音远了。整个时间远了。悲喜,也远了。 黑夜里的花香,钻进白衣的袖子里。一声“叮咚”的佩剑撞击,让她回过神来。身后,侯聪与长空剑对剑,双目对双目,立在月下。 “你来干嘛?”他们同时问对方。 “我想看看皇上选中的人。刚才没看清。”侯聪说着,目光迫不及待从长空脸上转向白衣,“你为何逃席?是怕死吧?没有勇气如何执行任务?我看你本来也不行,又瘦又小,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长空立即收回佩剑,板着脸上来拉着妹妹就走,“太好了,我们确实干不了这个活儿。让给您了。失陪,失陪!” 白衣立住,一动不动,长空根本拉不动她,她不算宽大的袖子反而被撕开一片,露出雪白的臂弯。她回看着侯聪,“你身为武卫将军,是专门胡闹的吗?” 侯聪觉得她的声音甘甜绵软,有些好听,但说话居然如此噎人,“你说什么?”他持剑向她们兄妹俩走近了一步。 “你以为我愿意执行这个任务吗?这是皇上的命令。由着你胡闹,把我换掉,宇文家的命还要不要?”白衣的脸在夜色里,在侯聪的眼眸中,愈发清晰,她散发出的美丽,像有妖气的藤,攀爬,湿润,盎然,冷静。 他一时说不出话。 “哈哈哈,傻了吧。”长空高兴地直咧嘴。“妹妹,哥哥把你衣服弄坏了,冷吗?咱们叫上爹爹,家去吧。” 白衣依然一动不动,侯聪甚至怀疑她冷笑了一下,两个人的目光像千年的昆仑冰雪互相撞击,痛苦激烈,又绝不离开对方,“枉我多年来,如此仰慕将军,谁知你也不过如此。幸好皇上和你不一样,绝不会朝令夕改,皇上定了我,便是我,你万般不服,又能如何呢?凭借自私任性改掉圣意连累侯家和宇文家?你觉得我不合适,不如你,你怎么知道?要不要比一比?” 白衣说完,眼神忽然变得狠辣,一手彻底撕掉碎了的那片袖子,向着侯聪就冲过来。侯聪举剑匆忙应对,月光下,你来我往,他觉得自己只顾着看她——对,应该是这个原因,影响了发挥,刚刚过了十招,手里的佩剑就被她夺去。她的一只柔软的手也扼上了自己的脖子,让他从颈部到前胸,一阵温柔的酥麻。 “我赢了,懂吗?我是替死者。我都接受了,你们其他人闹腾什么?”白衣最后的这句话,有种无解的委屈,让侯聪的心一沉,一寸,一沉,一寸。 白衣放开他,“哥哥,咱们回席上吧。爹爹会担心的。再说,不要辜负了侯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慈爱。” 长空这时候回头,多说了一句话:“大公子,都说你有心病,我今天才信了。九年前,你就因为我妹妹发过狂。你不认识白衣了?我妹妹——宇文白衣!9年前,把你打得叫爸爸,你居然敢忘了吗?” 兄妹两个一对壁人,离去的背影在春花春月下,那么骄傲华丽。侯聪故意压抑的耻辱记忆浮上心头。这些年,他每日对着傀儡发誓上进;但这些年,他确实故意忘掉真正打败自己的那个人的一切细节。包括她是谁。 此刻,小小的她,骑在自己腰上的那一幕回来了。 忘了?怎么可能?只是不敢想起而已。 的确啊,白衣,宇文白衣,是她。 是她吗? 侯聪冲向她,不知怎么,一手就握住了她断了袖子的那个臂弯,柔如凝脂让他害怕——另一只手,则捏起了她的脸,他微微蹲下身,凑近她的身体:她下颌的深处,与颈部相连的那里,有一颗黑色的,让人心痒的痣。 白衣只觉得侯聪的呼吸,沉重但是清新,一口口,喷到了自己的皮肤上。 第二章 春枝 长空眼睁睁看着白衣被侯聪吃了豆腐,虽然不悦,也多了个心眼儿:“都说这个猴子有心病,还是别招惹他发狂了,吃不了兜着走。”他咧咧了几声“起开起开”,拉着呆滞的妹妹远离侯大公子而去。 灯光下,他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红了,还是妹妹的脸颊红了。 是夜,侯老将军有求必应,当场同意宇文长空加入护送队伍,还送了个“征马校尉”的职衔。宇文兴的一颗心,从最初的紧痛中,慢慢松动了下来,他下定决心,这几日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儿子临行前告诉他——一定不能让白衣去死。 卧室里,侯聪由着青松宽衣解带,忽然想起了什么。“外面都怎么说我?” 青松对付这种问题简直不要太精明:“您又不在意。不就是什么大桐一枝花嘛。” “不是这个,更难听的。” “哦,”青松解到了中衣,把罗带的结子,细细打开。“说,您,有点儿,心病。”他的手开始抖了。侯聪抓住了青松的手,任凭湖绿色的罗带与苔藓绿的中衣掉落在地板上。 “别打马虎眼,外面是不是都知道、都记得,宇文白衣打败过我。就我自己几乎忘了。不然,皇上为什么选她送归皇子?” 青松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结果被越攥越紧,他挤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但他已经想到了主意,“大公子,您误会了。比武的事儿,谁能记得啊!皇上知道宇文家的丫头,是因为她功夫好,打仗的时候可是一直护卫着您,您才能冲锋陷阵呢。再说,那个莫昌就是她俘虏的啊!” 侯聪“啪”地一声放开了青松,看着他低下头去捡自己的衣服。 一幕幕画面回放着。护卫队,白盔白甲的影子。自己有些厌烦,有些躲避,故意没去多看她。护卫队有20个人,他知道。但只是厌烦她,躲避她。现在想起来,其他人依旧是一团模糊,她却那么清晰——自己好像重回了战场,站在原来的位置,稍微不去控制,眼神便飘向不该飘向的地方——她。 原来那时候,自己就认出她来了。 这时候,青松已经叠好了侯聪的中衣,嘴巴里啰哩啰嗦:“大公子,您事儿多,记性不好是常事。您小时候,有个一两年的功夫,天天说下次见了那死丫头,一定亲手杀了她。后来怎么着?一直没动手不是?”青松好像觉得这话儿多好笑似的,呵呵乐着,往外边传令,热水准备好了就抬进来,然后扶着主子泡进了浴桶。 侯聪心烦,要自己洗澡。青松刚刚出门站好,就听到主子像看到鬼一样叫了一声,连忙回来。他不知道,侯聪刚刚开始撩起汤水滑过胳膊,就想起了晚上握过的白衣的胳膊,在热水里打了个冷颤。 “太吓人了。”侯聪说了四个字。青松叹口气,暗暗嘱咐自己记着,今晚换上安神一点儿的香点上。 即便如此,侯聪还是失眠了一会儿,他弄不懂自己,也弄不懂白衣,偶尔还气呼呼想起长空那只猴子。忽然,他发现自己紧紧抱着傀儡娃娃,像心事被人知道似的把她扔去床脚。终究是没她睡不着,过了一刻钟,他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又抱了回来。 “小白衣,你是一个,小一点的白衣。”他看着娃娃说。“下次我见到大白衣,我……” 他睡着了。但是青松今晚熬到了快天亮。他是真心担心主子,也担心自己。一大早,他和父亲黄老头一起进来伺候主子梳洗,听见侯聪又问:“你说,那个白衣会不会看不起我?比如皇上特选她入队,她一定觉得她执行同一个任务的能力超过我,是吗?” 黄老头装作听不见。青松只能开始瞎编,“主子,小的虽然不懂,但是既然是皇上钦定,这个任务肯定很危险。说不定要死的。全大桐的女人都馋您的身子,都不舍得您去死——” 青松本来想说,所以“才必须派个旁人,比如白衣,”但没想到侯聪自己接了一句:“所以白衣也不舍得我,对吗?” 黄老头和青松一起看向大公子的脸,发现侯聪目露寒光,左边的嘴角扬上去,形成了邪恶疯狂绝美骇人的笑。 青松连忙答应着:“您,您高兴就成。” 侯聪带着这种高兴,开始组建队伍。差不多的时候,皇上的旨意又来了,宣侯聪等护送人员与莫昌进宫。 春衫薄的天气里,白衣只用素银钗,挽了一个男髻,穿上旧年做的浅蓝色直裙,由哥哥陪着,没有去侯府,直接在宫外恭候着。料峭风里,枝枝叶叶诉说乍暖还寒的那种茫茫不定,白衣看向远处,四个太监抬着一顶白色小轿匆匆过来。她和哥哥对视一眼,看清了这个阵仗,是宫里派人接莫昌去了。小轿子在离宫门远远的地方停下,一身白龙袍的莫昌从掀开的帘子里迈步而出。微微颔首,谢过抬轿子的小太监们,一举一动透着从容和礼数。 莫昌向宫门走过来,心尖上忽然刮起一阵风暴——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正双眼望着自己,急切地快步走来。一年了,她竟然不是自己的梦,她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小太监会看眼色,低低介绍了一句:“殿下,那位就是宇文白衣姑娘,也是护送您回南队伍里的人。今儿皇上一起召见。她父亲,是左屯卫将军。” 莫昌与白衣相向而行,很快来到了彼此面前。白衣窝在胸口的千言万语顿时消散——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殿下,我是白深家的孙女,本是您的臣民,我家里人临死都是一肚子委屈”。不能说“对不起,殿下,是我害您到这一步。” 正因为如此,白衣想起哥哥嘱咐自己的话,见到陌生人,时常笑笑。她的眼中横波盈盈,温顺恭肃地低下去,娇嫩的、深粉色的嘴唇,向上笨拙地弯了弯,深深福下去,却被莫昌一把拉住。 “败将莫昌,见过宇文姑娘。” 莫昌说完,放开白衣的手臂。“一年来,我总没打听出姑娘的身份和下落,未曾报答不杀之恩。” 跟在旁边看热闹的长空撇撇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肯定恨死我妹妹了,哼!” 莫昌听闻,竟然笑了,那是真正尊贵高雅的笑容,只有恩慈宽容,没有一丝丝人间尘埃。长空心想,“这位莫非是关了一年吃斋念佛变菩萨了吧。”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是朝自己身边儿,拉了拉妹妹,正思索说点儿什么好,就看到一行人高头大马,慕容行打头,元又和独孤正殿后,中间不前不后的地方,侯聪一身秋香色旧衣,花朵儿似的,娇艳欲滴朝着宫门、随着春风,开了过来。 白衣低了头,身为下属,退到一边儿表示迎接。长空有样学样,准备打起精神在皇上面前使点儿绊子,现在正好假装乖巧,让侯聪放松警惕。 侯聪又恢复了冷傲的原型,帅气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拱手和莫昌打了个招呼,正眼都不看长空和白衣,和身边慕容行等人齐齐亮出腰牌,大摇大摆进了皇宫。 “什么鬼!就知道耍帅!死猴子!”长空拉着白衣,赶紧跟上去。他根本想不到,侯聪一路确认自己长出了后眼,随时能锁定白衣的位置,连白衣的双脚踩在那块石头上他都听着、计算得一清二楚,“我的轻功肯定变好了。”侯聪得意地想着。 送归皇子的护卫队,进入桂香殿皇上平时接见重臣的地方,齐刷刷跪下,向理国皇帝请安。皇帝给莫昌赐了座,又笑着看了看自己的臣子们,他打定了主意今日要敲打敲打所有人。第一句话就出人意料,“你是白衣?” 白衣听到呼唤,轻轻向前一步,按规矩又行了一次礼,然后静静立着听圣意。皇帝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向莫昌的座位:“殿下在敝国受苦了。当然,朕,只是公务繁忙,并非真的不关心殿下。朕听说,这一年来,殿下屡次向人打听,俘虏你的女子是谁?今儿,可算是重逢了。” 不仅莫昌,一行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就是:你们干什么、说什么、想什么,我都知道。 莫昌就是看这种阵仗长大的,他回应了一个看起来真心真意又恭敬的微笑,“正是,臣对宇文姑娘一见难忘。”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是真的被逗笑了,“好一个一见难忘,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什么?”大殿里响起这两个字。 说话的人,竟然是此刻本该保持安静的侯聪。 第三章 铿然 大殿里一片安静,殿外春花的香气蔓延进来,铿然爆裂在空气里。 “小侯将军治军严格,专心军务,自然不懂这些儿女情长。战场上一见倾情,那还怎么打仗?对吧?皇上!”长空忘了自己要在皇帝面前给侯聪下绊子的决心——到底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随时准备护主”,简直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皇上和莫昌一个帝王一个太子说话,侯聪插这一句的确太不合适了。 长空先把侯聪不动声色夸了一番,意思是他情商低,但是业务强啊,业务强,所以情商低啊。 当然,长空在话里,也拨动了两下自己的小算盘,“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白衣就不适合进护送队伍了,嘿嘿。” 在场的人,瞅着皇帝刚才紧了一下的龙颜,松弛了下来,齐齐舒了一口气。莫昌看着白衣,见她半低着头,是个天生的杀手——她以不变应万变,她应该从不主动挑起什么、争取什么,她像一只最美丽的母兽,****也好,十八般武器也罢,如果向她飞来,她也绝不逃避,立即就能斩佛杀神。 这样一个女子,与她吟诗观月,会是何等感受呢? 想到这里,莫昌脸颊上曾被白衣刺伤的那块面皮,火辣辣地疼了一下。但他笑得温和清爽,竟然对皇帝还带着一丝丝的撒娇:“这个嘛——还求皇上成全,这一路上,如果没有绝色女子相伴,寂寞荒凉得可怕。少了白衣,旅途失色。” 他竟然没有直接回答“看上白衣”这个提问,难道是默认? “自然,”皇帝点点头,心底涌起陌生荒诞的层层潮水,他如今年近半百,红绒绿袖风流之事,已经忘了20多年。看着这群孩子们,想想他们一路青春作伴肆意嚣张,纵马南下,虽然背后有自己那无情的一张阴谋之网罩住,可想来,竟让人有些羡慕。“聪儿,长空说的也没错,你太着意于军务了,不懂男女之事,连个风雅的玩笑都听不得。不过嘛,”皇帝压住了心里奔腾了一半的怀旧之潮,恢复了严肃冷酷,“为人臣就要各司其职。聪儿这个样子,就是适合带这个队伍。白衣武功好,听说打败过聪儿不是吗?她怎么能不参与护送呢!” 白衣依旧半低着头,她知道哥哥在试图做什么,让她绝望难过的就是这点:哥哥没经历过君王天威下的生死离别,想要救妹妹的心是好的,可显出了不自量力的那种可怜。如今的哥哥,和那些梦里跪在石礅上等着刀斧手动手的家人,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她想了想,回答皇帝的话,“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再比一场,胜负未可知。” “嗯,很是谦逊,你父亲宇文兴,教养得很好。” 长空闭了嘴。他猛然反应过来,护送队居然不包括父亲,也不包括独孤、慕容、元家等任何一家的其他人。 宇文兴和这些人留下,分明是一批人质! 护送成国皇子南下这件事,整个布局在理国皇帝的棋盘上,不止莫昌,每个人都是棋子,必须严丝合缝按照皇帝的规矩去走每一步。他明白了:白衣作为替死者这件事,板上钉钉,不可改变。如果想救妹妹,那么,那么,那么…… 答案是那句无力的话——走一步,看一步。 “要靠比自己有力量的人。”长空忽然明白了这点,暗暗琢磨着,“如果,侯聪有一天,愿意放妹妹一条生路……”他看了看连低头面君都带着一股傲然的侯聪,认定:这个人,才是白衣活命的希望。 皇帝把“各司其职”的精神,又强调了几遍。接着就从何大太监那里接过了地图,听侯聪汇报南下的路线,以及选择的理由,一路上车辆、马匹如何安排,驿站、银两、布匹、药材、食物如何调度,护送人员如何搭配,武器如何调取,甚至出发之前做什么,出发之日选择在何时,出发后一路的天气变化后如何应对,哪几路人循环往复做大桐和旅程之间的报信使者,等等等等,全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侯聪一句废话都没有,不卑不亢,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丝丝合缝,汇报完这些,何大太监收了地图,侯聪亲自从袖中拿出人员名单奉上。皇帝和他都没出声,因为名单上包括在场的、不在场的所有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情况:在朝职位,年俸、住的地方,姻亲关系,包括他们在队伍中明面上是做什么的,背地里是干什么的,谁监视谁,谁护送在皇子身旁,谁提前下江南开路,谁在周边作为暗哨。 皇帝看完了,满心如意,对着侯聪由衷唤了一声“好聪儿”,叮嘱他,“别改了,就这么办吧。我看你办事,比你祖父还要细致老练。你提供的那几个出行的日子,我过几天闲了,挑一个出来,让人给你送去,现在不宜让人知道。” “遵旨。”侯聪收回名单,面向皇帝,退回到原来站的地方。 整个过程,尽管对话内容极度无聊,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走神,全都仔细听着。长空、莫昌、独孤正他们,从军多年,都是办过事的,这时候筹算一下,果然比不上侯聪的能力出众。尤其是侯聪的三个心腹:独孤正、慕容行、元又,此刻,像看真神一样看着自己的主子,又激动又崇拜又爱戴又自豪。 没经过这种事务操办的人,只有一个:白衣。 她从侯聪向皇上说出第一个地点开始,就化作了一只刚跑出森林的小鹿,半低着的头渐渐抬起来,略微歪着,一双杏仁眼一眨不眨,桃红的娇嫩嘴唇半张开,听得入迷。 “怎么会有人能办这样的事,想得如此周全?”在白衣看来,侯聪是个谜。 皇帝刚刚忙完今天这个最重要的事务,一眼看见了白衣的样子,到底是为人父的男人,被她天真烂漫的样子打动,竟然想逗逗这位军中第一杀手:“白衣,怎么样,朕的聪儿,好看吗?” 侯聪这才有所察觉,转脸向后,正对上白衣水汪汪的眼睛痴痴望着自己,而且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帝:“非常好看。”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说了一句:“什么?” 这下,由皇帝带头,桂香殿,笑成了一片。白衣一脸让人怜爱的懵懂,不知道大家笑什么。她又加了一句,“哥哥说,小侯将军是大桐一枝花,我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今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笑声更大了。长空仰天长叹,“这都怪父亲不让妹妹出门,搞得接人待物有些傻气。唉!唉!唉!” 侯聪难得低下他的高贵傲娇的头颅,看着大殿的地面,他是最不想笑的一个,但是自己的嘴角不听话,拼命上扬。 白衣“傻气”虽然“傻气”,可是她看得出来,莫昌的笑里,没有笑意。白衣也说不清自己对莫昌的情感:作为成国人,对自家的皇太子自然有种骨子里的尊崇甚至依赖,可是他的父亲杀了白家全家;作为俘虏他的人,虽然打仗时身上有责任,但这一年都觉得对不起他,可是他四处打听自己,总让人有些想要躲开。 不过,想到自己之所以成为替死者,都是因为莫昌故国的那些亲人们,一门心思要杀掉他。他的命运,全靠自己了。 白衣的对莫昌的同情占了上风,她对皇帝恳请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决定送归成国皇子,殿下是否已经不是俘虏的身份?既然成国有人想要威胁殿下安全,想来殿下并不会乱跑。属下听说殿下被俘这一年来,都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如今,春暖花开,也许是殿下在大桐留住的最后一个春天,何不赐其自由行动的权利?” 正瞅着大殿地面憨笑的侯聪听闻此言,再次抬头,又是一句:“什么?” “准了,”皇上笑了笑,看看莫昌,“殿下注意保重自己就是了,从此,准你自由出入。” 莫昌起身,向皇帝躬身谢恩,然后,也没有回到座位,而是走到白衣面前,“那我第一个,就要约宇文姑娘去踏春。” “什么?” 毫无疑问,这两个字依然是侯聪说的——不,吼的。 第四章 重帘 理国皇帝抚着心爱的镇纸,让皮肤尝着铜山铜水,让味道沁到心里——人,可不止舌头知味儿——他最喜欢瞧着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小宫女儿们,在这个季节领新衣裳,笑意盈盈的,仿佛烦恼都随着春光泄去。何副总管带着几个新近得宠的徒弟,正在给御书房换上春日用的竹帘子。风里,尽是青草的味道。 “皇上今儿可真高兴啊。”大太监说。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最大,“您瞧着小侯将军、宇文校尉他们,一帮子小儿女,多可人啊!” 这话和皇帝想到一起去了,“聪儿这个人,有点儿意思,白衣这个丫头,也有点儿意思。朕瞧着呀,要是天下太平的话,他俩倒是般配,好喜人的一对儿啊。” “看皇上的意思,觉着咱们大理朝的将军,比南边成国的皇子还动女人心呗!” 主子奴才哈哈大笑起来。何大太监收了声,走过来替皇帝捏了捏龙肩,“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这次护送任务不一般。要是真的生出些枝枝叶叶来,到时候儿,别耽搁了您的大事。” “朕,何尝不曾虑到这一层。”皇帝的脸色变做阴沉无情。他示意何大太监不必再替他捏肩,亲自打开御书桌旁一个小柱子里的暗格,从最里面取出一个比女孩子巴掌小一圈的柳木药箱,小小巧巧,极为可爱。何大太监欠身接了过来。稍晚些时候,他最心腹的一个徒弟,敲开了朝雨巷慕容将军家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送到了慕容行的手中。 慕容家也在换春帘子。他是家里的庶长子,亲生母亲早亡,他在嫡母膝下长到如今,个子高挑,面庞清瘦,忧郁沉默的眼睛里,瞳孔带着一点灰色,平添了一丝神秘。他轻易不说话,贴身穿的那层衣服里,挂着的香包裹着亲娘的一缕头发。 慕容行十三岁上跟了侯聪,办事极细致。可是慕容家替侯家当差,才不到二十年。再往上,他们本是皇帝的亲兵,侯重死了之后才被拨过来的。慕容家真正的主子,始终是皇帝。侯家的风吹草动,父亲都要报告给宫里。 那年中秋,父亲因为小妾产子不在场,不然,后来在宇文家画堂被揪出来的,未必是夏怡。 慕容行从小担负着这个秘密,也是他如今如此沉默的原因之一。 皇帝的旨意是口述的,连慕容行的父亲——承华将军慕容立都不需要知道,反正他也一心扑在太多的姬妾子女月钱如何够分的事务上——队伍南下后,慕容行照旧行事,从到达大江边细雪城开始,想办法将粉色药粉掺进白衣的饮食;到达平都后十日内停止;浴佛洗辱大典日期选中后,将黄色药粉掺进侯聪的饮食。 慕容行接过东西,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磕头,口称“臣遵旨”,然后爬起来,赏给小太监一块银红销金手帕子,悄悄把他原路送走。 他想起白天皇宫里、皇宫外的事,觉得其他人的心境与自己不同,一阵凄然隔膜裹住了自己。 侯聪第一次那么憨傻,在皇上面前说了好几声“什么”。出了宫,他嘴巴里叫一声“大毛、二毛、三毛,”吩咐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下午去营里清点和分发春天里用的白蜡烛的事儿,眼睛却一直盯着莫昌。——按规矩,皇子走在了最前面,仅仅由一个小太监领着,其他人随着他后边儿走出宫。 莫昌刚到外面,不急着去坐轿子,却叫住白衣,约她去看花。 侯聪的命令,说到一半就止住了,慕容行三个不能干等着,于是和主子一起关注着莫昌、白衣那台小戏。 没等白衣开口,长空挡在了中间,“殿下,您有事儿和属下说。属下也是南下护送队伍的。宇文长空,幸会,幸会。您早上吃的啥?” 莫昌并没有生气,又问了一遍:“我问白衣姑娘愿否一起去看花。燕子湖畔也好,凤河边也行,都看姑娘喜爱;时间也随着姑娘挑。承蒙贵国皇上关爱,我暂时住的地方,有小厮,有马夫,也有马车,到时候来接姑娘就行了。“ 长空“哼”了一声,“这些玩意儿,谁家没有,要是真的看花,还需要您那辆破车吗?可惜,我妹妹不出门。” “长空,不得无礼!”侯聪身为上司,如何能允许下属对另一个国家的皇子出言不逊?他逮到这个机会,大踏步走上来。 “怎么和殿下说话呢?”侯聪板着脸。 宇文长空二皮脸了一辈子,还能在乎这个吗?“小侯将军,反正您知道,这规矩还是我爹爹立的,我妹妹不许出二门——” 长空刚说到这儿,话头子被莫昌截掉,“那我登门,去求宇文将军钧意允许即可。白衣姑娘,今日幸会,见姑娘如见花开,见姑娘如浴春风,就此暂别,请姑娘上加餐饭,下远医药,珍重万千,再待重逢,心里梦里,念着姑娘。姑娘先走,小王目送!” 这一顿话,别说侯聪和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了,连以“嘴甜风流王”自封的长空都呆了。“可不能让我妹妹被这个酸王蛊惑了”,长空看着白衣竟然还对莫昌笑了一下,拉着她一溜烟跑了。 侯聪喊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让白衣听见:“大毛二毛三毛,随我护送殿下回府!” 回东风巷的路上,莫昌虽然坐着的小轿子都是新浆完的顶棚,总觉得侯聪眼里的火从外面射进了里头。他不怒反喜,既为了再次见到白衣,也为了侯聪的憨态可掬。 终于到了莫昌被软禁的府邸,“敕造大将军府”几个字,以及写着“常”字的灯笼竟然还在。侯聪一声令下,“大毛二毛三毛,叫十几个新兵过来,把这些都给我拆了!” 三个心腹忙活去了,侯聪既不进院子,也不离开,双手抱着胳膊,脸上的乌云笼着疑问:“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了宇文白衣那个死丫头?” 除了长空,侯聪算是见到了第二个笑起来美如妖妇的男人。不过,长空的容颜更妩媚妖娆,莫昌的则是温润如玉。他笑着,嘴上却不饶人:“干卿底事?” 侯聪自然不怕他反问,“哼,她是我的下属,我负责殿下的安全,怎么不管我的事?我手下的人,一个针线头收在哪个抽屉里,我都要过问,哪天去哪条胡同,找谁陪着喝了花酒,都要找我报备,这样方能做事,你也领军,难道不懂?” 莫昌摇摇头,在春日空气里划过一道优雅而透明的云,“我是懂的,可惜你不懂。你问我到底是不是看上了白衣,如此简单的问题还需要回答吗?可见你不懂男女之事。好好学学吧。既然将军不肯下降鄙处喝茶谈天,那也不强求,请自便吧。” 莫昌随着迎出大门的小厮翠竹进了院子。 侯聪琢磨了几遍莫昌的话,越来越讨厌这个皇子。他走到正在摘灯笼的独孤正身后。“毛,你觉得莫昌真的喜欢那个死丫头吗?” “啊。” “好好说话!什么是啊!” 独孤正只好把手里的活络停下来,“当然是喜欢了!全大桐都知道了,就您不知道。”独孤正长了一张俊俏的娃娃脸,刚到现在的节气,就换上了绯色袍子,漂亮得很。 丹凤眼、瓜子脸的元又个子最小,自称还在长,也凑了过来,“主子,过年的时候莫昌被皇上召进宫,弄什么赛诗会,到场的一百多人,他都打听遍了,”元又开始模仿莫昌那风流倜傥儒雅高贵的模样,“小王在哑泉镇一战,与一位女将相逢,伊人惊艳如天仙,小王心起惊雷,虽然被俘虏,无片刻怨恨,请问阁下知道那位女将身份吗?请问阁下知道吗?那么请问这位阁下呢?” 侯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不知道?” 独孤正想了想,回答他,“写诗什么的,也不是咱们强项,赛诗会历来没人请咱们。至于这些八卦,您平时也不在乎。就没人告诉您。” 侯聪:“以后要告诉我,知道吗?” 独孤正和元高声喊“是”,慕容行走了过来。他最稳重,提醒侯聪:“主子,不是说,要告诉莫昌成国分三步害他的计划,以及咱们安排了替死者这件事吗?您刚才说了吗?” 侯聪在这一刻,恨不得抹脖子——从军9年,他第一次,忘了正事。 “都是那个死丫头害的。”元又安慰主子。 “红颜祸水。”独孤正自以为有文化却用错了词,被慕容行一指头,弹在脑门上。 幸亏侯聪转身进了院子,没听见。 第五章 帘开 侯聪儿时也去过常府坐席。如今,常赢投敌,又在去岁被侯聪阵斩,这座宅子成了圈禁成国皇子的监狱,也真是世事沧桑,富贵难常。慕容行一个人侍立在侯聪身后,听到侯聪替莫昌细细解释了间谍回报的成国暗杀计划。任凭再好的涵养,听完这种事都不免愤慨,但是莫昌喝着茶,纹风不动。 “这也是常情,帝王家事,向来如此。但却因此给理国上下,尤其是小侯将军添了麻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小侯将军一定都预备好了,我知道我不便过问,一切有劳了。” 侯聪上下打量莫昌,发现对方是真的淡定,也就不再猜测,“是都准备好了。尤其是最后一步,殿下只需要知道,您有一个替死者,武功盖世。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舍掉性命保住殿下。所以殿下只管放心就是了。等大典之后,敝国将会全力站在殿下一边,以替死者的尸体为关键证据,指控成国君臣谋害先帝嫡子,不仁不义,不配尊位,然后,支持你登上宝座。” 莫昌终于收起了微笑,脸上尽是凄惶。他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个字:“嗯。”然后,直直地看着侯聪。 这就是他深陷如今的境地,全部的抗议了。头顶皇子的光环,身为至贵之人的尊严和骄傲让他显得不可欺辱不可侵犯,但也仅仅如同佛像——装个样子而已。 侯聪并不以欺凌别人为乐,他执行的这一切也是为国为君。此刻,他不许自己对莫昌有人和人之间的一点真诚产生,因为那样他会不忍,他会关心则乱。 慕容行随着侯聪离开常府。他回头看了看大正午春日耀眼光芒下送客的莫昌,觉得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此刻,夜色初临,小太监回皇宫去了。慕容行怀揣着小药箱,脑中闪过今天的经历,连叹气的力气都殆尽,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长空站在父亲宇文兴的卧房内,对父亲描述了这一天。宇文兴听说了莫昌对白衣的态度,一时摸不准是福是祸,令他惊讶的是,儿子一夜长大,会动脑子了,“白衣活下来的希望在侯聪”,这个结论,是他也认可的。一行人南下成国,侯聪把控方方面面,只要他放开一条生路,白衣,就自由了。 “大公子心肠硬,却不坏。如今之计”,宇文兴沉吟了一下,“是我们父子俩就算想破脑袋,也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莫昌不用死,皇上把他当棋子的计策不用落空,这样,大公子才可能同意,替换下替死者这个计划。” 长空说了一声“什么”,都怀疑自己侯聪附身了。他觉得父亲想得太复杂了,连他都听不懂,“爹爹,皇上那么诡计多端,”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连忙改口,“那么英明神武,也不过想出了替死者这个计划,难道咱们能有更好的办法吗?如今只有两条路,第一,高价买一个嘴巴又严实、武功又好的人,把白衣替出来。我看不太可能,且不说会不会成功,擅自篡改皇上的计划,哼哼。” “说到皇上,要心存敬意,你别哼哼唧唧的,好好说话。” “是。第二条路,最简单了。就在侯聪这个人身上做文章啊!” “哦?难道侯聪也和莫昌一样,对白衣有些……”作为养父,宇文兴对于女儿这些扑面而来的桃花运,有些不太适应。但长空又问了一句“什么”,根本不懂父亲在说些啥。 “爹爹,你不知道大公子天下第一傲娇吗?他对皇上又忠心耿耿地,天天想着以死报君。他那天还说呢,自己才是最合适的替死者。我们外头找一个,哪有那么靠谱儿。如果我在随行南下的过程中,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使劲儿,就让侯聪一门心思去和我妹妹抢夺这个任务。嘿嘿,到时候,任务也完成了,也神不知鬼不觉,这一路上也没多出什么人来,惹得皇上查询。再说了,最后皇上一看,咦?怎么替死的人是侯聪?怎么改了计划?嘿嘿嘿,真要计较的话,那也是侯聪改的,和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宇文兴看着儿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个臭小子怎么如此奸诈呢!他怎么一心想让大公子死呢! “不妥,不妥。你把这些都藏在心里烂掉。等我再斟酌。” “还有一个事儿您也得斟酌,那个莫昌兴许真要来请您允许,要带白衣去赏花呢!” “知道了知道了!” 长空撇着嘴巴,给父亲请了晚安,走出了正院,穿花渡月,来到了后花园。白衣的阁楼上还亮着灯。长空叹了口气,“我妹妹的傻气,呆气,其实像父亲啊,都怪父亲。唉。”他因为太惆怅了,就没有进妹妹住的小楼,直接爬后墙出去,找乐子去了。 白衣的小书桌上,点上了宫里刚分发出来的白蜡。她按照旧时平都的规矩,长跪在桌前,用奶妈子研好的墨,就着一张空白的牙白色藤纸写着什么。白衣的字不好看,因为宇文兴心疼女儿,没逼着她练。她越写越多,藤纸渐渐满了,都是对侯聪的疑问。 比如,第一次斩常赢那次,如何判断的冲锋时机?比如,敌阵中出现的缝隙并不可控,如何决定是否进攻?比如主帅与亲兵脱离,也造成了敌人的机会,如何是好? 她最近在读兵书,可是她临阵少,见过的听过的,都离不开侯聪那几战。侯聪已经是理国冉冉升起的新一代战神了,这些问题他该懂的吧。但是看他那副样子,似乎对自己打败他记恨到如今,似乎厌恶着自己,似乎总想让自己不舒服。 哥哥说自己不出门,所以有些呆傻,白衣此刻深以为然。因为她看着一整张纸上的问题,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常人的话,该在什么情况下去问侯聪这些问题呢?她模拟了几个与侯聪说话的样子,可是想象的蝶翅扇动得太近太低,左不过就是侯府花园、桂香殿内、皇宫门外那几个真正发生过的场景而已。 藤纸上的墨,渐渐干了,晕进岁月的冰屑里。这阁楼的夜,渐渐和墨色温吞到一起了。一起一伏的,只有白衣的呼吸,只有窗外的花香,只有白蜡烛的光,只有藤纸上暗暗的毂纹,彼此应和着,又摆脱着。像极了当日初见大公子,他黑色缎袍上的暗绣。 春风吹着新换的湖绿色布帘,开了,又飘落。 白衣对奶妈子说,可以准备歇息了。接着,她亲自地,用了极大的认真地,把藤纸叠了起来,放在白日衣裳的袖中。 第二天一大早,白衣梳洗完毕,正要去给父亲请安,就被忽然冲出来的长空吓了一跳。长空穿着一只睡鞋,手里还拿着一只,一蹦一跳一瘸一拐、但是速度又极快地奔向前方,口里大声喊“给我拦住他!” 白衣追随着哥哥的身影,迎面看见大门二门外昂然站着一个人。整个身姿完美地嵌在晨光里——侯聪。 “你凭什么拦我?” “这是我家!而且,这是二门!里面就是女眷!” 侯聪轻轻一拨,把因为昨夜偷欢、刚睡了一刻钟不到的长空推出几丈外,径直进来了,站到了白衣面前,“我来找的就是女眷。宇文白衣,你——” 侯聪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竟然是:“你起来了?” 第六章 花犯 “你起来了?”这是侯聪见到白衣说的第一句没有发狠的话。 “你来了。”白衣回答。 两个人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是白衣先紧张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大公子为何而来?” 侯聪看到她防备自己,认为这就对了。“外头都传你打败了我。比我强,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吗?” “这是事实。” 侯聪向前走了一步,“胡闹。你如今要进我管着的队伍,心里对于上司没有一点尊崇,总是不太好。” “那我就是打败了你,怎么办?”白衣又向后退了一步。 “要知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侯聪刚说完,却发现白衣方才后退的两步不作数了,因为她轻轻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了两步,接着左脚又多迈了半步,刹那间踢开了棉裙,露出浅紫色鸳鸯纹的绣鞋。 他受着良好的教养长大,怎么能去看姑娘的脚和鞋子呢?他心里责备着自己,目光迟滞上移,看到她双手变做掌状,这是战斗预备姿势。侯聪竟然有些怕她,唯恐她动手,唯恐她再把自己压在身下。 这种感觉让他更恨她了。幸好白衣没动手,而是说了一句:“大公子,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不然,皇上为何选我?” 看到侯聪没回答,白衣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下轮到侯聪退后一步了。 跟着侯聪来的青松,与终于穿上了鞋子的长空,两个人的脑袋就这样随着白衣和侯聪,转动了几个回合。长空干咳了几声,施展一贯技能,走过来隔开了妹妹和大公子。 “大公子,有什么话,您跟我说。不要直接和我妹妹说。” “我不想和你说。说实话,你们都退下就行了,这里只留我们两个就行了。”侯聪不耐烦。他原本差点脱口而出的是“这世界上只留我们两个就行了”,自己也意识到太荒诞不经,所以临时改了口。他没有追究自己的这个想法,只为自己反应之迅捷感到欣慰。 白衣小小母兽般的脑袋从哥哥身后歪歪地侧过来,看着侯聪——她竟然有如此活泼明媚的一面——眨巴着眼睛,“大公子,你想说话,和我,和我哥哥,和谁说都行。总之,有话快说。” 这话真是冰凉。侯聪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来消化这阵寒意,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白衣依旧歪头看着他。 “为了让你服气,我再给你一次挑战我的机会,但是,不是打架。你知道军营里缚杀的规矩吗?” 白衣摇摇头。长空横跳到侯聪身边,面对妹妹,和侯聪一起,抢着给她解释:这本是先帝爷创的一种训练方式,在理国的军营里非常流行。挑战者和接受挑战的一方,可以是两个人,也可以是更多,总之双方人数必须相等。挑战开始后,所有人三天三夜与彼此寸步不离。在不使用武功的情况下,想办法偷袭对方,并且将对方一个人、或者所有人捆缚起来,那就赢了。中间放弃的话,也叫认输。 白衣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幅度较大的表情,“这,这有什么难的?这能比出什么来?” 长空和侯聪再次抢着给他解释,先帝爷的这个“缚杀”可不能小看,它比的是人的耐心,耐力,灵敏度、观察力,而且还能培养同袍之间的情谊和对彼此的了解、接纳。比出来的胜者,往往也被挑出去执行夜袭或者侦查的工作,武功有时候不需要多好,重点在别的上头。军营了谁不服谁,就必须通过缚杀来解决。 “什么?”白衣说。 仅仅是这一两天的功夫,全大桐人都在说:“什么?” 侯聪依旧有耐心:“总之,我向你提出缚杀挑战好了。你接受吗?” “接受。”白衣像喝了口白开水一样平淡。 “不行!”长空跳得老高,睡鞋又掉了一只,“缚杀这件事,虽然有时候也有男兵和女兵之间,进行互相挑战,但是那些女兵是什么人?五大三粗的,和男的有什么区别?我妹妹花儿一样的人,不可以!谁知道你们三天三夜在一起,会做什么事?啊!我不要想!天啊,我心口疼!” “什么?” 白衣和侯聪一起问长空。长空捂着胸口还在驳斥侯聪提出的方案,侯聪叫了一声,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齐刷刷出现,拉着长空就走。长空抱住一棵刚刚开花的树,死活赖在原地,“那可以,可以,但是得经过我爹同意!” 其中的一朵肥硕的白色落花,越过长空,越过侯聪,飘到了白衣的衣角,又落下,犯下了一亲芳泽之罪。 “他已经同意了。”侯聪眼睛都不眨一下,撒了生平第一个谎。 长空在自己摇下的满地落花里,无语凝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裁判的事儿怎么办?怎么选?” 侯聪沉吟了一下,慕容行做主把长空放了,长空“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他顾不得疼,起来扫着衣服上的尘土,计上心头,“我看,这次缚杀,真的要举办的话,也不是不行。裁判嘛,必须皇上他老人家,才有资格!” “胡说,我带大毛二毛三毛来,就是做裁判的。他们在军营里经常玩缚杀,有经验。” “你以为我傻啊你,”长空跑到侯聪面前,拉起妹妹,把她藏在自己后面,“他们都是你的人。虽然说我们宇文家的姑娘也不在乎那点输赢吧。哼,但是,他们在旁边护着你帮着你,谁知道你会对我妹妹干什么?” 白衣不解:“到底干什么啊哥哥?” “乖啦,你让哥哥说完。这个猴子不能轻易相信。男人嘛,坏的很。” “你这个死猴子,你说谁是猴子?”侯聪怒上心头向前一步,吓得长空改变站位,藏在了妹妹身后。因为他这一推,直接把白衣推向了侯聪,至少白衣的发丝飘到了侯聪的下颌角,轻飘飘地划过。 这些年,他们彼此骂对方是“猴子”的事儿,算是彻底暴露了。 侯聪感受着白衣的气息,呼吸停了两个板。他好像耳鸣一样,模模糊糊听到白衣说:“比,总是要比的。要不然,哥哥你也做裁判吧。你算我这边的。” 长空看到侯聪没有动手的意思,慢慢挪出身子来,“我才一个人啊,对他们三个?” “你是不是不敢?”元又冷笑着。 “我怎么不敢?那说好了,我有三票投票权。而且,裁判之间不许动手。” “都依你。”侯聪和白衣再次同时说话。 “你站得离我妹妹那么近干嘛?”经过长空的提醒,侯聪乖乖后退了几步。 长空唠叨个没完,“我还是觉得不行,不行,不行!——六票,不行,分不出胜负,而且没有中立方,还得请皇上。你们请的来皇上就请,请不来我们不参赛,慢走不送!青松可以留下来吃混沌!” 白衣的纤纤玉手揉了揉缠绕在指尖的衣带,她想和侯聪比。她写好的满纸问题都终于有了机会问他。怎么办呢?皇帝是不可能参与这种事情的。她想到了一个人。“要不然,请殿下来吧。他算中立方。” 除了侯聪,其他几个人齐齐点头。 白衣竟然希望莫昌来!难道白衣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了吗?侯聪决定必须利用缚杀期间密切接触的机会,弄明白白衣的想法,同时作为上司,给她做好思想工作,让她明确莫昌虽然是护送对象,但还是敌人。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坚守自己的心田。 独孤正贴近自己主子跟前,劝说了两句,“咱们跟莫昌,正好南下之后,要一路同行,答应吧,趁机了解了解这位爷。” 也不是没有道理,侯聪终于点了点头。却听到长空又发出一声惨叫,“不行啊,按照规矩,青松也不能靠近比赛双方,奶妈子奶爸爸都不许,谁照顾我妹妹啊?在军营中,真正的缚杀其实是互相照顾,那不行,那绝对不行,想想我都心口疼。大公子,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案的?您作为一个男人,提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玩缚杀,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啊!” “哥哥,我是个战士,我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既然有女兵可以玩,我也可以。我能赢,赢了之后,谁都别提让我难过的那个问题了:什么谁该去替死,谁不该去。这个问题无穷尽地问下去,就是在惹人难受——而我,比你们更难受。” 白衣说着,福了福,脸上没过渺渺的哀伤的决绝。 侯聪不忍再看,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青松,你去请莫昌,告诉他明日巳正,来我府上。” 第七章 娇云 白衣用完早餐,回到后花园。天气乍暖还寒,她站在自家的亭上,望着一片春水,起了涟漪。长空换好衣服走过来,拉着白衣的袖子道歉。 “好妹妹,我和爹爹不舍得你而已。并非存心惹你难受。以后,你不愿意提当不当替死者这件事,打定了主意认命,我和爹爹都随你,不行吗?何苦来,你忘了,哥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多么欢喜?哥哥答应过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弄了来,哪怕要月亮要星星。可惜,你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白衣静静听着,袖子里那张写满了对侯聪的问题的藤纸的存在,能一直感受得到。她真的想要过什么吗? 嫩蓝的天上,只有一片云彩。娇滴滴的,轻巧巧的,是春天的宠儿。“白云”,她想起来了,一个堂姐的名字。而她死了,自己活着。当年斗草的时候,都是她陪着自己找花儿找朵儿。 是不是在故乡,在平都,在白家宅子里,在自己真正的家里,她也看过这样的春日的云彩?那里,那南方的绿,格外浓郁,葱茏到忘不掉。 8岁以前,她记得,她想要的就是下雨,想要的就是先生不要来。如果先生来了,她想要背文章的时候不要出错,想要昨儿写的大字不被先生笑。再就是,亲爹爹当差回家要早,陪着自己、哥哥和弟弟,以及亲娘,吃一顿晚餐。 这些回忆,随着那场灾难,最终面目全非。 死牢一别,祖父说过,但愿自己平安一生,嫁人生子。她好像也隐约觉得这将是自己的命运。结果,本来该死的自己活下来了不算,搭上了无辜善良的秦家大叔一条命,白衣欠着苍天两条命,还能指望什么呢? 养父宇文兴和哥哥长空娇惯自己,她想习武就习武,想做什么做什么。除了不让自己出门,一切随意。也许白衣会在今后的某个日子嫁人生子,了此一生。 嫁人生子,了此一生。不好不坏。她能接受。但是,她在意吗?并不。她在意什么?是养父和哥哥平平安安。就因为如此,她要南下,要遵循理国皇帝的旨意。白衣还在意什么?由自己俘虏来的莫昌,改变了命运的莫昌,应当由自己舍身救下,这才足够公平合理。 她是个讲理的人。她也希望这个世界讲理。但,谁说了也不算,不是吗?但,她在意,不是吗? 长空见妹妹不说话,又开始拱火,“话说,白衣啊,你真的不想查出来,是谁害的白家?谁要对你们家斩草除根?谁杀的秦家大叔?”他紧紧盯着妹妹的脸色,要是白衣想知道就好了,她会有执着心,她会不甘心去为了别人死。 谁知道白衣摇摇头,“谁呢?当然是成国先帝,是莫昌殿下的父皇。狡兔死、走狗烹,任凭谁不喜欢白家,皇帝不下旨意,也杀不了56口人。” 长空绝望了,到目前为止,白衣能打起精神来的就是和侯聪的比试了。想到这里,他嘱咐妹妹别在亭子上呆久了,看凉着,自己则告辞,匆匆去找父亲。 宇文兴正在忙着看文件,屋子里忽然挤满了人:长空代表他自己,慕容行代表侯聪、莫昌也代表他自己,不约而同来“议事”。 “你先说?”“你回避一下?”“我就在这里等”……三个人互相推脱半天,宇文兴拱了拱手,亲自选定莫昌先说。 莫昌请求宇文兴的允许,在“缚杀”的比试结束后,让他带白衣出去赏花踏春。宇文兴不太喜欢莫昌,但是既然女儿留在大桐的春天,可能就此一季了,与一位温柔儒雅的皇子出去看花也是好事,倒没什么不同意的,“但是,缚杀是怎么回事?谁要缚杀?” 慕容行这才说明来意,“大公子要从明日起,在侯府与白衣姑娘进行一对一缚杀的相互挑战,裁判都定了……” “哼!”长空打断慕容行的话,“侯聪不是说早就经过我父亲同意了吗?怎么才来说!撒谎的猴子!” 宇文兴喝断儿子,“不得无礼!我知道了,大公子的主意,自然遵从。至于看花的事,随殿下的心意就是了。” 莫昌、慕容行都对宇文长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毫无兴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一起告辞离开。 营房外面,莫昌叫住慕容行,问他,“替死者”到底是谁?他好感谢人家。慕容行木着一张脸,一问摇头三不知,让也不让莫昌,自己先走一步,迅速离开了,似乎有很多事要去忙碌。莫昌对这种“无礼”,反而没有小厮翠竹介意。他只是告诉骂骂咧咧的翠竹,“咱们先不用急着回府。看来这个替死者的身份,不是个好猜测的人。我们找个地方逛逛吧?” “殿下,您要查这个人的身份?!”翠竹伺候莫昌这一年,从未见过这位皇子施展才华,这下子,不免兴奋了起来。 宇文兴见儿子留下,愁眉苦脸的,吩咐他坐下慢慢说。长空在自己之前“白衣能不能活,要看侯聪放不放她一条生路”的理论上,又前进了一步,告诉父亲,“白衣能不能活,关键是看她想不想活。舍不舍得死,怕不怕死。” “目前看来,她那样经历的一个孩子,心里冷淡得很,可能是不怕。”宇文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侯府上,也并非没有迷雾萦绕。侯聪亲自禀报给祖父母要在家里举行“缚杀”挑战的事,侯崇夫妇两个点头答应了下来,但随即对视一眼,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缚杀比试本身平常,可问题是,侯聪是个骄傲的人,从来没参与过。再加上,白衣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和侯聪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听起来总有点儿暧昧荒唐的意味。 侯聪本人不是那种不懂男女之事的毛头小子——理国贵族的嫡子,正常情况下,14岁得一个差事,名义上的还是参与实务的,则另说;15岁就要请来女教习引导入门,16岁就能收房里人,接着就可以娶妻了。一旦妾室有了身孕,正妻的事儿就更好说:代表这家公子身体康健嘛。 侯聪因为14岁上被白衣打败,15岁时心病正重,除了对着傀儡发誓外,就是闷头习武读书,因此耽误了一年——16岁才请了女教习。据说一切顺利。虽然没有收妾,没有娶妻,都是因为皇帝中说要赐婚,侯家没敢轻举妄动。 那么,他提出和白衣进行“缚杀”挑战,到底里头有没有对白衣在意的成分在?还是,他心病未好,对男女之事毫无敏感度? 侯老夫人以帮忙挑点心为由,把慕容行叫到了后厨。这个地方,老夫人一般不来,看到这个阵势,厨娘伙夫们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让了个地方。 侯老夫人挑了几块牡丹花样的油蒸卷,试探地问慕容行:“你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缚什么杀啊?” 慕容行木讷地,照着老夫人的样子,也挑了同样的点心放进白瓷盘子。“白衣姑娘身份重要,大公子统领全局,总得彻底收服她才行。可她仗着打败过大公子,尤其是她那个哥哥调三窝四地,好像有些不服。” “那个,”老夫人又挑了几个虾肉馅儿的蒸饺,“可她是个姑娘不是吗?你大公子对姑娘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试探慕容行侯聪闺房私密生活的意思,慕容行那带着点浅浅琥珀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当,当然大公子是,喜欢姑娘们的。” 他不等老夫人再问下去,随便抓了个空盘子,端起来撤走了。 第二日巳正,莫昌为首的几个裁判纷纷就位,焚香起誓,表示一定要公平裁决,长空又一次强调必须发誓不能互相动手。 侯聪盯着人来的方向,不太懂为什么长空先到。长空就像能读心,对着大家说,却是说给侯聪听的,“女孩子嘛,出门总是慢一些。您又没规定我妹妹什么时候来!耐心!耐心!而且,大公子啊,我劝您做好准备,毕竟三天后你就会再次失败。治疗心病的药材都备齐了吗?” 元又第一个护主,“宇文长空,你也跟着大公子做事,这个态度是怎么回事?这样吧,我也向你提出缚杀挑战,你不许拒绝。等我赢了你之后,你就心服口服低眉顺眼乖乖当差,不然就挨棍子!” 长空“哼”了一声,离开众人,跑去大门口迎接白衣。 一刻钟后,长空从大门口接来了妹妹。 白衣一身墨绿色的新衣裳,是长空挑的。临行,她把那张写满问题的白藤纸,挪到了新衣裳的袖子里。这衣服不小心和侯聪身上的颜色、花纹登了对,倒向故意的。随身的用品有四个包袱,奶妈子一起送过来。四个包袱里全部是长空帮忙收拾的,足足整理了一个时辰。 莫昌肩负重任,亲自将两捆细绳分给侯聪、白衣,然后宣布其他地方也藏了绳子,侯聪也并不知道,这对两个人是公平的。至于侯府的情况,鉴于这里就是比赛场所,而白衣并不清楚,裁判们将陪着他们一起,用几刻钟的时间进行熟悉。 缚杀挑战,将在此之后,正式开始。 第八章 韶华 白衣和侯聪,是一行人中的两抹浓绿。他们从前院起身,经过一个小小的跨院,前往侯聪住的所在。旁边喂鸟浇花的丫头们,穿着簇新的春衣,好奇地看着白衣,嘻嘻笑着,一个一个福了下去。经过书房、花厅,又是一个跨院连着游廊。推开一扇小小的朱门,就是侯聪的院子。青松接着众人进去。院子里飞着两只白色的蝴蝶,茶花初绽,香气扑鼻。一遛厢房在西边,正房只有四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院门开始,于茶花林里,弯弯绕了一下,通了过去。白衣微微留意,发现这院子里,只有茶花。北方极少见这种花,很难养活,不知道侯聪是自己亲自照料,还是底下人勤快聪颖。 侯大公子停在正门前,没和任何人商议,直接拐去了厢房,就着打开的门向里一看,干净朴素,一张大炕靠着墙,铺着土蓝色的褥子,叠着土蓝色的大条被。 “看见了吗?诸位裁判住的地方。” 长空和莫昌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来了之后会有下马威,没想到先从住宿条件上入手。 “五个大男人,难道要一张炕?”长空首先提出了不满。 侯聪“哦”了一声,指了指一排厢房的另一扇门,“那里还有一间。这样吧,我的三个毛住这间,你和殿下住另一间,你们两个的住宿标准呢,比大毛二毛三毛强。你先闭嘴,别急着啰嗦,沐浴更衣吃喝拉撒睡的一切,都可以随时使唤人,反正玩缚杀的人又不是你们。至于用品,除了各自派人回府去取,这里的,也可以随便用。”侯聪欣赏着长空的表情,“不想做裁判也可以退出,想做的话,就这么个条件。” “哼。”这是长空的回答。 侯聪靠近他,因为比他个头高了半头,可以进行往下俯视,“不要哼,不仅宇文白衣是我的兵,你也是。我不仅要和她玩缚杀挑战,也要开始调教你。” “哼!” 长空的下颌被侯聪捏住。 侯聪不怒而威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停止说这个字,以后听见我的吩咐,要说是。大毛二毛三毛,给他示范一下。” 慕容行、独孤正、元又齐齐高喊:“是!” “妹妹!妹妹救我!”长空带着哭腔撒娇,心里盘算着:刚才有几个丫头姿色不错,是否跟了过来?是否看到自己现在出洋相啊? 白衣竟然叹了口气,“哥哥,你也早该这么个人管一下。” 莫昌笑出了声,长空觉得这一个回合赚不到便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了一个“是”字,方才被侯聪放开,只觉得腮帮子酸疼。侯聪不再多看他一眼,反而看向白衣,“你以后也要如此,知道吗?” “是。”白衣说。 话音消融在春光里。好韶华如此年景,方才安静的周围忽然变了,鸟语花香开动了起来,满院子的活色生香。 侯聪轻轻抬起脚步,带头进了自己的屋子,白衣随后,其他人则跟着白衣,一起进入。阔朗的七八丈见方的客厅,迎面墙上挂着那把叫做“斩月”的佩剑,黑漆桌椅,屏风,地面是暗绿色的条板。往右看去,门没有关,三面墙上都是书柜,摆满了书。侯聪亲自掀开了左边的旧红色的半帘,一缕幽香漂浮而出——就是初见那夜,他拒绝与白衣比武,经过白衣身边时,白衣闻到的味道。他站在门边儿上,做出了让客的动作,请大家进去。 这间房子也极为阔朗,仍然是桌椅森列,墙角放着香炉,窗边有个矮塌,另一个窗边甚至还有两个半旧的蓝底绣土黄色花饰的蒲团。这一间,应该就是侯聪平时真正独处、或者待人接物的地方。他接着往里走,一边说:“白衣可以随意停留查看,以防他们几个在哪里藏了绳子。” 白衣没做声,继续前行,又是一扇旧红色的门帘,不过不是半帘,而是整个遮住,下边儿还有同色的穗子,长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公子,你是娃娃吗?门脸上还绣着睡神?” 白衣这才注意到,旧红色门帘上有金线绣,仔细看着,像某个佛爷或者罗汉。侯聪把刚刚打起的门帘放下了,“宇文长空,不许忤逆、议论、嘲笑上司。” “是就行了。” “不行。” “是!” 长空算是又败了一局。他有点儿垂头丧气,但实在是好奇侯聪的卧室,所以打起了精神。侯聪再次打起帘子,众人一起进入了卧室。一张硕大的棕黑色的精雕细刻拔步床,同样旧红色的窗帘被金钩勾着,床上是红褐色被褥。床的对面,一排四个大榆木衣柜,旁边墙上挂着一副《寒梅图》。前面一张矮桌,摆着金色鸭型香炉。丝丝缕缕淡淡的烟,缓缓升起。莫昌对贵贱香料以及制法都有所涉猎,唯独闻不出侯聪房间的香气为何如此特别。 “请教小侯将军,辟邪香不算难得,一般与辟寒香、金凤香相配,其香留香长久,且温润暖和,小侯将军房间里的香气——以及平日里熏衣服的香气,却似乎多了些清冷,有何密法?” 侯聪看着莫昌,有些得意。“我不能说,殿下自己慢慢猜,反正你是我府上的客人,去哪儿都没人拦着。” 莫昌笑笑,算是接受了挑战。白衣对这些一窍不通,他看到侯聪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抓住机会问了一句:“缚杀,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丫头倒是很着急。可是——自己一定能赢,一定要赢! 侯聪充满自信。“青松,什么时候了?” “回大公子,巳时三刻刚过。” “宇文白衣,你还没有职衔。我封你为拂蕊校尉。” “等等,”长空打断,“有怎么个官职吗?” “再多说一句拖出去。”侯聪不耐烦。 “是。” 白衣意识到自己有了军衔儿,连忙蹲下身子行礼谢恩。 侯聪虚扶一把,让她起来,继续吩咐,“青松,上茶,上果品,本朝武卫将军侯聪与拂蕊校尉宇文白衣之间的缚杀挑战,现在正式开始!到三日后巳时三刻为期!” 青松退出房间忙碌去了。白衣等人又随着侯聪回到了堂屋,一行人看着侯聪行事,他坐下,众人也坐下,于是白衣也坐下——就在长空身边儿。 “不行,”元又提出疑问,“宇文姑娘不能坐在裁判这边儿,要坐在挑战你的敌人边上。”白衣带着那么一点儿呆气,想想的确如此,站起来,走到了侯聪旁边——靠墙有一遛椅子,侯聪已经挑了一张靠桌子的坐下,白衣则挨着他,坐了下来。 侯聪只觉得被白衣挨着的那边身子一紧,青松带着下人们来上茶上果。侯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白衣似乎不熏香,因为闻不出任何香料的味道,以及那种制香过程中带过来的火烧火燎之气。那么,如今这缕荡悠悠的香气,是她身体的味道?侯聪命令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要继续探究想象了。 侯聪没说话,白衣也没有话说,本就是两个冷漠淡然的人,虽然坐在一起看起来分外漂亮,但安静得像深井。 长空首先注意到了独孤正身上的衣料,“妙啊,你这件是最新的花样。哪里买的?衬着你的脸色,格外好看。而且看起来这镶边极素净,却耐看,绣工也好,哪里做的?” 独孤正谈到衣料和购物,顿时放下了对长空一贯的敌意,对他一连串的问题特别有耐心,“这是高波街上进去之后,左边第二十多家那座三层小楼上,谢老板家的货。” “谢老板,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经常光顾。他家岂止料子好,送的小点心也可人意儿。但是我前几天刚去,怎么没看到呢?” 独孤正越发得意了,“这料子可不多!只有老主顾才能看到!你在他家买的多了,他会把新货上门给你挑。至于绣工嘛,这是银盘巷底、止君楼欢夜姑娘的手艺,可是买不来哦!”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裁判竟然一片和谐地笑了起来,茶水和果品呢,于是就被不再局促的他们,用了起来。元又夸着止君楼的蒸鱼好吃,长空却说那里盐渍的梅子才是最美味的。慕容行虽然没说话,但是笑容舒缓暧昧,显然融进了那个氛围里。 莫昌也并没有落后,他刚有行动自由才一两天,说起大桐的吃喝玩乐金银铜器青楼女子,竟然如数家珍,提出“水西桥畔惜花楼簇簇姑娘的琵琶、晴江楼恋雨姑娘的舞姿堪称双绝”,当即就被长空无比感动地抢过双手紧紧握住,引为知己。 白衣听了这么多,屡次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确实极少出门,她发现外面这个世界,自己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太多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和这些人一起南下,明明都是挂名在侯聪下面的兵,要一起面对危险、并肩作战的。可是,自己和他们比起来,仿佛是个孤僻的怪物,这该如何是好? 偏偏侯聪这些年来,也没留意这些属下们、心腹们,在不被自己呼来喝去当差的时候,想什么做什么。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费解又寂寞,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两个笨拙的人,在人家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对面,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对方。 第九章 小院 侯聪的身体纹丝不动,说话声音也很低,说出来的话却有些骇人:“殿下是欢快了,但是我们跟在周围保护殿下的兄弟们,就劳碌了,为了补偿他们,我库里的开支的数目,也看涨了。” 偏偏莫昌根本就知道自己去到哪儿,哪儿都跟着侯聪的人,上面这些话敲打不着他。他笑得甚至有些甜,“就因为有小侯将军和诸位校尉的保护,我才能在大桐,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啊。甚为感动,甚为感动。” 侯聪居然就这样被他堵住了嘴,让刚才连续处于下风的长空,觉得莫昌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心内感慨着,看莫昌就更加顺眼了。主动问起他在江南跟着哪些师父学过武艺,功课如何如何,甚至一本正经地谈论了几句琴棋书画。以至于侯聪这间客厅,成了莫昌展示才能的舞台——他实在是个教养过于良好、对一切过于谦逊的人,尽量低调地回答着所有的问题。但只要听的人不傻,就明白他见多识广、能文能武,还温柔谦和、礼贤下士。那个见谁就给谁拆台的长空脸上,满是真心的佩服,连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也被吸引住了。 白衣听莫昌说起他监造武器的过往,对技艺都是轻描淡写,只提手下人如何上心,如何卖力。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莫昌才是一切的中心,且他不爱居功,不把自己当回事,反而对底下人关怀倍至。联想起他身陷囹圄的处境,更让他有了一道凄美的光辉。 侯聪看了一眼白衣的表情,认定她和其他几个人一样,连余光都扫不到自己了。这真是出生以后,从未发生的情况。他干咳了两声,问裁判“缚杀”挑战开始后,过去了多久。长空懒洋洋地喊了一声:“青松——”,守候在外面的另一个小厮奔过来,说青松正忙着,现在刚过午时一刻,“要不要放饭?” “要要要,厨房预备了什么?我好期待!”长空搓着手站起来。 “也许你话少点,就没那么饿了。”侯聪鄙夷地看着他。 长空毕竟已经被他调教过了,乖乖巧巧答应了一个:“是!”然后伸了个人生最大的懒腰,表示:“做裁判这件事,太累了!肩膀疼!腰疼!胳膊疼!嗓子疼!我去疏散疏散筋骨。” 没等侯聪说什么,元又提出,要一起去,两个人当下就勾肩搭背到了一处。白衣这才找到机会,说了一句满满呆气的话:“去端菜吗?” 大家都看着白衣。白衣低了头。她实在是羡慕莫昌,羡慕哥哥,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她模糊记得,自己8岁前也是个淘气的,算半个孩子王,整日里,自家的、世交家的、邻里家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 可是,那一切都过去了太久太久。 原来,什么都会生疏。 侯聪接了一句,“对,是去端菜。” 这句话,语气平淡无奇,但化解了白衣的尴尬。 长空、元又狗癫狗癫跑了,根本不在意。元又还在院子里小跑着,撒了半圈欢。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侯聪当差办事这些年,被压抑了不少。遇到这个爱玩爱闹的长空,居然像把钥匙一样,把他孩子气的一面给解锁了。 他们俩出了院子,慕容行、独孤正,乃至于莫昌,都放飞了自己羡慕的目光,追随而去。然后,三个人竟然默契地对视了几眼:屋里的气压太低了——侯聪和白衣,像两尊神像一样,坐在那里,让人想给他们磕头上香,或者直接拿块布盖起来。 “真想一起去端菜啊!”三个人心里,同时响起这句话。 屋外,蝴蝶翻飞,茶花飘香,春光静好。几个留在这里的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这个节气的阳光是悠凉的,干燥的,仿佛把时光延长了,缓缓、缓缓地,不再流动了。但终有一天,这些景色,这些人,这些心情,会化作故纸堆里枯叶的颜色,沉没到一个无人寻觅的角落。 青松回来了,带着几个干练小厮,抬着案几、抱着食盒。长空在这种时候,是沉默而严肃的,因为他要亲自照顾妹妹的起居饮食。侯聪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长空像个大管家,不见了那份不羁和潇洒,就站在白衣前方左侧,接下案几摆好,揭开食盒检查完毕再摆好,放好茶水碗碟筷子和箸枕,又翻出一块大手巾,替白衣盖住裙袄。白衣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一切都理所当然。 侯聪忍了半天,看到大手巾出现、并且铺到白衣腿上的时候,终于脱口而出:“宇文长空,你这做戏,非要做全套啊?至于吗?” “做戏?我不照顾我妹妹,难道你来照顾吗?”长空此刻倒是没有多少斗嘴的心情,因为他虽然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可是刚刚那段时光,他已经和独孤正几个人交上了朋友,现在才不要理会侯聪耽误时间,他期待的,就是赶紧一起和新朋友吃饭聊天。 果然,五位裁判共用一个大条桌,有酒有菜有肉,又吃又喝又海聊,热闹非凡,从根本上忘了“缚杀”挑战的主角:侯聪、白衣。这二位神像,依旧并排坐着,就着各自的案几吃着饭菜,无声无息。白衣想了想,是不是准备好的那些问题该在这时候问? 她看一眼侯聪,“对这样一个人,应该聊什么?” 侯聪也看一眼她,“到底白衣是个客人,虽然说我恨她,但是,是不是该有个待客之道?” 第一个打破“神仙吃饭”气氛的人,还是长空。——侯府的饭菜太好吃,他没控制住,吃得太快,很快饱了。他站起来抹抹嘴,就着青松捧过来的水盆浴了浴手,甩着水滴就过来了,“妹妹,吃得顺口吗?哪里需要哥哥给你弄弄?那个汤不错,多喝一口。” 白衣摇摇头,又点点头。完全听命于长空的意思。侯聪想起了自己那个傀儡——小白衣,感到一阵愤愤不平。 长空还没完,又凑过来,趴在白衣的一侧耳朵边上,耳语了起来:“妹妹,我可没闲着,我刚才一直在认真思索,帮你总结了点经验,你仔细听着哦——侯聪这个人,死傲娇,所以对付他的方法,自古不变,他就怕激将,我也帮帮你,你呢,也自己想想办法,咱们争取尽快把他给惹急了,他就失去了分寸,你准赢。咱们速战速决,嘿嘿,我还想把裁判这件事儿赶紧了结了,好赶紧和独孤正他们几个出去耍呢。” 侯聪实在听不清长空在说什么,他根本没忍,等长空的脑袋瓜子一离开白衣的耳朵,就开始了吐槽:“呵呵,宇文长空,我算是领教了,我从未见过耳语还啰嗦那么长时间的人。说的人不累,听的人都累了。” “大公子,”长空针尖对麦芒,“不是属下说您,这都是因为您没见过世面!”说完后,长空飘飘然回到自己座位,看着自己筷子被收走了,让独孤正喂自己,吃了两口鸭子肉。 侯聪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宇文长空这种人类!不过,很快,令他更加愤怒的一幕出现了:莫昌,也吃好了,规规矩矩放下筷子,对小厮们表达了谢意,浴手擦嘴后,竟然也走了过来,趴在了白衣耳朵上开始了耳语! 白衣听到莫昌轻轻说:“我看姑娘坐的久了,实在心疼。白衣,如果累了,你大可以出去走走,也疏散疏散筋骨,或者更衣或者不想出去的话,要不要,让下人们抬进来个短塌,你略微躺躺?什么缚杀之类,终究是游戏。要爱惜自己。听话。” 莫昌一边说,侯聪一边在心里数着“1——2——3——”来计时,等莫昌说完,侯聪认定他耳语的时长超越了长空。谁知道白衣居然向他笑了笑,很吃这一套的感觉。 从初识到如今,白衣没向侯聪笑过。从初识到如今,白衣对莫昌笑了两次了!侯聪绝对不能接受自己不如莫昌——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莫昌刚刚回到座位坐稳,他的那三个“毛”,也齐刷刷站了起来,并且排着队,站在了白衣旁边,其中那个高个子、沉默脸、深灰色眼睛的,站在第一名,他已经弯下腰,嘴唇靠近了白衣的耳朵! 第十章 依旧 任凭侯聪支棱起耳朵来,依然听不见接二连三发生的“耳语”,到底是什么内容。 慕容行低头凑近白衣,淡淡地说:“姑娘,您也知道我们大公子有些心病,若是这次再赢了他,恐怕不好,如何南下?弃国于何地?弃君于何地?弃莫昌殿下于何地?您放弃就可以了。”他说完,走开,回到座位。轮到了独孤正。 独孤正那张嫩里俏、俏里甜的娃娃脸,让他一贯受到女人的欢迎。他对白衣说的话,也格外柔和:“姑娘,您只要放个水就行了。说实话,本来大公子也能赢,可是您放水的话,他就稳赢,您仔细琢磨一下。” 独孤正也走开了,这次轮到了元又。“白衣姑娘,您喜欢什么,我送您,现在咱们都是校尉了,以后多来往。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您别和主子较劲。” 五位裁判终于全部、重新端坐在了应该在的位置。侯聪也想明白了,以这几个人的德行,到底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也猜得着。他的眼神如利刃一般,首先射向了元又——这小子今日太蹦哒了,罔顾侯聪这些年的调教,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有些分寸。那么,就先从他下手。 “毛,你对我赢拂蕊校尉,没有信心吧?” “怎么可能!”元又摆着手,“我就是太有信心了,所以出于好心,劝了劝白衣姑娘,让她早点放弃,大家各自脸上好看些。” “是吗?那你说我凭什么赢她?” “凭的当然是经验!无敌的经验!”元又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侯聪没玩过“缚杀”。他低下了头,寻思着这屋里好像没有就手的硬物,让侯聪扔过来残害自己,又抬了起来。此时,侯聪早就把眼神转到了独孤正脸上,“毛,你说呢?” 独孤正认为处理如今的场面,必须旁征博引整点儿干货硬货理论啊思想啊才能应付了,他清清嗓子,“大公子当然会赢。说实话缚杀这件事,主要比耐力,跟熬鹰似的。我看这熬了一个时辰多了,宇文姑娘明显在下风。” 这句话说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应。屋内非常安静,让独孤正不再有把握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角度。不过,还好还好,侯聪现在开始瞪慕容行了,“毛,你说呢?” 慕容行到底稳重,如此时刻也不慌不忙,甚至先作了一个揖又开口,“属下也是劝姑娘放弃的。大公子一定能赢。不管靠什么。” 在这种场合下,一直最文静优雅的人竟然是长空,侯聪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还是先看了看莫昌。没想到莫昌的话更气人:“大公子,如果赢的话,靠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这三位校尉最了解。我还是做一个梳理吧,提示一下三位,靠经验、耐力不是正确答案,武力又不纳入比试范围的话,大公子还有什么优势呢?” 这人真是扔山芋的一把好手,可怜大毛、二毛、三毛齐齐上当,应声说道:“美色?” 宇文长空哈哈大笑,像是捡到了最大的宝。只有白衣懵懵懂懂,反而扭头看了看侯聪,颇为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这是什么意思?侯聪不明白,是说自己的“美色”堪作实力吗? 长空笑够了,走上了替妹妹捏捏肩膀,一边带着侯聪讨厌的那股妖媚拖着长腔开始卖弄小心眼子:“大公子啊,属下说您没见过世面,您就真的没见过。您啊,太在意输赢了。对吧,心胸又狭窄。说句实话吧,我本来,对9年前的事儿呢,一直挺愧疚的,午夜梦回啊,常常忏悔那么一下。可是今儿我算是明白了,大公子有心病这件事,不怪我,都怪你自己啊,你这一天天的,又没实力,又爱面子。弄个缚杀吧,还玩不起。” “谁玩不起!”侯聪拍了拍旁边的桌子,震天响。 这场面完全在长空的控制范围,“急什么急什么?吓着我妹妹你赔得起吗?行行行,我让着你,你说玩得起就玩得起。” “不需要你让着我。”侯聪进入了全套,竟然站了起来。——好在比赛开始后两尊神像并排坐着的情景终于改变了。 长空不替白衣捏肩膀了,他简直有种知道如何激怒侯聪的本能和直觉,单手撑在白衣一只肩膀上,身子的一半重量压在妹妹身上,另一边的腿还悠闲地、犯着“贱气”地弓了起来,正是侯聪这种人最讨厌的站相。“您欺负我傻啊!在侯府,还不是你说什么算什么?人证也就这么几个,都是你拿下马来的。哼!” “不许哼!” “白衣,你敢不敢,”长空把握着精准的激将法节奏,直接不再面对侯聪,而是将说话的对象转移成了妹妹,“敢不敢啊?让全大桐的人知道你和侯聪玩缚杀?” 白衣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我敢。” “能赢吗?” “能。” “多久?” “不敢说,但是肯定不到三天。” “赢成什么样子?” “捆起来交给你。” “那到时候哥哥可上街敲锣打鼓宣布你赢了哦!” 侯聪气得浑身乱战,指着宇文长空的鼻子,“不用等那时候!你现在就去街上敲锣打鼓!你开赌局下大注全都可以!我不拦你!就怕你到时候下不来台!” 长空终于站直了身子,“这活凭什么我干?再说了,我本人在大桐,根本没什么信用度,也是事实。你让青松去干啊!” 侯聪阴森地笑着,脸上有种要杀人的光芒,“青松!把这个差事办了!” 于是满大街上响起了锣鼓声和“叫卖声”;于是长空又趴在白衣耳边耳语,只不过这次因为笑到无法停止,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哥哥要干的干完了,剩下的看你了。你记住,我的宝贝妹妹,激怒他激怒他,然后趁机赢他!” 白衣一边听,一边有了一个结论:无论是宇文长空叫侯聪“死猴子”,还是侯聪反过来骂长空是“猴子”,真的是一点都不冤枉。“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这么奇怪的人啊,”白衣想着,轻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侯聪问。 五位裁判迎来了裁判生涯的第一次紧张工作:两个选手终于都开始移动了! 白衣有些害羞,趴在哥哥耳朵上说:“更衣。” 长空拉着妹妹的手,问独孤正:“刚才游廊上最漂亮的那个丫头,个子最高腰最细眼睛最大皮肤最白头发最乌黑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刚才看我好几眼。嘿嘿,——你叫她一声呗?喊她过来,带我妹妹去换衣裳。” 独孤正刚张了张嘴,就被侯聪的眼神吓得闭上了。侯聪把长空拉着白衣的那只手打掉,力度不大,但足够打得长空生疼,他又恢复了那副王者气度,“缚杀,要的就是挑战双方三天三夜寸步不离,这种事,当然由我来。” 第十一章 兰意 侯聪连一个眼色都不用使,慕容行等三个人,收敛起了方才的和气与喧闹,两个人负责将宇文长空死死控制住在椅子上,另一个人负责捂住了他的嘴巴。 莫昌喝着茶,看着戏,谁的边也不站。 侯聪傲然转身,走向了卧室的方向,亲自替白衣,依次打起了两个帘子。在那张拔步床后侧,打开了一扇小门。流水匆匆露湿春色,凉凉的空气里透着香和甜,涌了进来。白衣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没有想什么,跟着侯聪出了小侧门。 这竟是一个小小桃花源般的所在,也确实有桃花,一盆盆的,在不大的空间里,有粉有白,绕着一条窄而深的碧绿溪流,除了培花的土,一尘不染。 “这叫兰房,我亲自弄的。只有我一个人能用。你既然和我玩缚杀,也可以用。”侯聪的语气里有一股子得意。白衣这才想起来,自己要更衣——也就是需要方便,而这个地方,就是侯聪平日里方便的地方。白衣看看他,“大公子,你,不回避一下吗?” “缚杀规则必须遵守。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过几天,真的到了南下途中,多少想不到的情形会发生。到时候,你也挑三拣四吗?男兵女兵都一样,找个沙窝窝,背对背就解决了。现在这个地方,总不能算是玷污了你吧?” 他就盼着她畏惧,难堪,这种目的,竟然通过一个微小的人类生理需要达到了。他心情舒畅,等着她出更大的丑。白衣没有多话,越过他走入兰房,随着溪流绕到了假山后面。这里只有花的香,叶的摇动,这里只有流水淙淙,侯聪知道假山后面有皂豆,细纸,和一切自己挑的上好的用品。甚至挂着自己写的两个字:兰意。 这里没有兰花,只有悠悠的意。 自己平日用的,现在给她用了。 所以她用的时候,一定也会想到这点,对吗? 白衣想到没想到是不确定,但是侯聪顺着这个思路,忽然觉得喉头一紧,不由得握住了双拳。而白衣竟然出来了。“大公子,既然如此,你该做个示范。” “什么?” “如果我们在战场上,你也是一个需要更衣的人。不如你先来。”白衣没有多少心计,她纯粹是迷惑于目前的状态,几乎是出去求助的目的向侯聪提出这个要求的。 缚杀挑战是侯聪提出来的,他也是不作不死,方才还叫嚣着“背对背解决”,眼前的白衣比自己抱着睡的傀儡娃娃聪明不了多少,呆傻呆傻的,但却最难对付。侯聪想吓唬吓唬她,拉起她的手绕回山石后面,看她一副平静的模样,在花团锦簇里,如同一幅《美人图》,所有的繁华翠绿都仿佛为了装饰她的乌发和小小面孔。 白衣专心致志,一心等着自己“示范”,侯聪不能认输,咬着牙掀起外衫,去解中衣的罗带,终究是有一层莫名的畏惧攫住了他,在最后一刻转过了身子。 等他转回,发现白衣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刚才是一直看着他?侯聪的脑袋嗡嗡响着,开始佩服起军营里真正与女兵玩过缚杀的战士们。白衣去旁边拿了皂豆。——哦,侯聪想,果然白衣顾不上看自己,她也已经“更衣完毕”了。 结果,皂豆递给了他。 “我知道了,大公子请浴手。既然身为军人不得不如此,白衣做的到。”说着,她的纤纤玉手伸向了棉裙。 侯聪逃也似地地跑回了卧室,关上了小侧门,但是想想又不对,连忙开了,想想还是不对,接着关上,如此往复数次,忽然看到自己未了防止长空等人发现、而事先藏在被子后面的“小白衣”露出了一角脸蛋儿,正在嘲笑自己。 “大公子,那是什么?” 说话的是白衣,她出来了。侯聪飞身扑向床头,把傀儡娃娃盖严实了。再看白衣的时候,怎么看怎么不对。“你,你是不是衣带鞋带都系错了?” 白衣朝下看了看,一边高一边低的裙子,使得一只小羊皮靴露了出来,鞋带本来好好的,不知道何时松了。“我不会弄这些,今天第一次。”白衣说着,弯腰去整理。 但就是整理不完。 “你还是算了吧。”侯聪无可奈何上前,先是检查、调整了她的衣带,接着忍不住教训她:“原来你断手断脚,什么都不会啊?” “嗯,我也不需要会。除了奶妈子奶爸爸,还有我哥哥。”白衣说得理直气壮。 侯聪蹲下去替她系鞋带,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迅速抬起头来,白衣正满脸杀气,手上举着藏好的绳子,准备捆起侯聪结束挑战。两个人僵硬在原地互相盯了两秒,白衣判断最好的时机过去了,装作无事人,一边转头看着墙上的《寒梅图》,一边把绳子塞回了袖口。 侯聪脸上一冷一热:自己太大意了,光顾着胡思乱想,失去了对白衣下手的机会,却差点让白衣得逞。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要加倍小心。” 其实白衣并非什么都没想,她一直在找个机会问那些写好了、甚至背熟了的问题。这时候,正好听到侯聪说,“我看你中午吃饭,有些挑食,一个姑娘家,专爱吃肉,把青菜都剩下了,以后要改。” “哦。”她说。又觉得是不是太冷淡?这么冷淡的话,按照哥哥的理论,是不是人家不愿意和自己亲近,以至于发展不到可以问问题的关系呢? 他也看向《寒梅图》,“那几个裁判,总是捣乱,不是瞎说就是瞎闹。” 其实侯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这算是找话题吗?展现作为上司的平易近人吗?示弱引导敌人放松警惕吗? 白衣下决心要接住这句话,拉近与大公子的关系,所以回应了一句:“爹爹说,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对的。” 侯聪彻底被噎住了。“啊,”白衣心想,“好像说错话了,大公子一个如此正经,总是比赛的人,不该说题外话。”于是,她看着面如白纸的侯聪,转移了一个话题:“您刚才在我更衣的时候退出了兰房,没有寸步不离,算输了吗?” 侯聪坚定地摇摇头,上去拉住白衣的胳膊,拖着她在身边,穿过另一个房间,回到裁判们翘首以待的地方。长空这才被放开。 “去那么长时间干嘛?猴子也会孵蛋吗?”他瞪着侯聪发问。 侯聪根本不理他,举起白衣的胳膊,“诸位裁判看好了,寸步不离,我们做到了。谁都没放弃,谁都没输。” 由莫昌带头,裁判们鼓起了掌。慕容行与独孤正更是一左一右拉起长空的手,迫使他加入了这个行列。侯聪对此表示了满意,甚至有些喜上眉梢。他继续拉着白衣的胳膊,双双回到了上午的座位上,再次呈现出两尊神像肃穆静坐的状态。 稀稀落落的掌声也落幕了,房间里一片静谧尴尬。莫昌就是会做人,他把青松叫进来,和他商议,“午后困倦,进一点甜甜的果子茶是最好的。我看不如这样,不要劳动厨房里的小哥小姐,把些果酱果仁和茶叶茶炉拿过来,我们几个亲自动手,想来必定有趣,也可略解午倦。”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一阵赞同。很快,白衣与侯聪就从上午眼睁睁看着五个裁判海阔天空聊大天,变成了眼睁睁看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泉水煮沸了,茶末子舀起了,甚至你喂我尝一口核桃仁,我喂你吃一勺蜜沁花瓣,五个人尝试着不同配方的果子茶,彼此比拼着味道和卖相,互相或批评或夸赞,简直是其乐融融。 白衣认为,也许可以和侯聪说点什么了。她无声无息地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张叠好的白藤纸,看着面无表情的侯聪,又觉得拿捏不准了。侯聪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咧咧嘴,“这是谁叠的?这么难看,对角都对不齐?” 他看着浑身难受,从白衣手里抢过去,准备重新叠一下。结果打开来,满满爬着丑到他想要上吊的字迹,但内容嘛,倒是让他很吃了一惊。侯聪再次一拍桌子:“大毛二毛三毛!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问不出这样的问题?!” 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又不知道主子怎么了,放下手里的器具,巴巴儿地走过来接过白藤纸看了看,纷纷表示“以后注意”,又回去享受“茶趣”了。侯聪默默叠出一个方胜,享受着白衣颇为仰慕的目光,心想这算什么,我造傀儡做木工的时候才叫厉害。 他把白藤纸方胜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眼前一亮,颇有些兴致地对白衣说:“我决定了,明日带你去营里看看,你就懂了。” “那太好了。”白衣希望自己这次没说错话。 侯聪忽然也凑近她的耳朵,开始了自己的耳语,“但我就是看这五个裁判不顺眼。” “哦,”白衣没经过任何思考,“那么,拿他们出出气就是了。”她纯洁又晶莹、认真而无情的眼神,让侯聪倍感欣慰。 第十二章 用心 一关乎到教训人、拿人出气、打架,白衣有了自信。她放下了许多的瞻前顾后,一门心思想起了计策,而且把珊瑚一般的红嘴唇,凑近了侯聪的耳朵。今天,她被人耳语了一天,自然学会了这招。侯聪觉得耳朵痒痒的热热的,听到白衣从混沌宇宙的最深处,发出致命邀请:“大公子,咱们出去逛逛,商量商量吧。” 接着,她有样学样,既然大公子拉着自己的胳膊宣示遵守“寸步不离”这个规矩,她也挎住了他的胳膊,并且站了起来。侯聪任由自己跟随。于是,两尊神像在裁判面前以同样的速度缓缓升起。 “我们出去走走。”白衣说。 “我们不出这个院子,在你们视线范围内。”侯聪说。 “所以,你们不要动。”白衣说。 “继续弄你们的茶。”侯聪结束了要吩咐的内容。 他颇有些兴奋,因为说到整人,白衣简直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果不其然,两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白衣就做出了决定,她松开挎着侯聪胳膊的手,站在了茶花树下,与他面对面,但声音是极低,以防被人听到:“大公子,咱们分工合作。你对付两个,我对付三个。” “哪两个,哪三个?”侯聪搓搓小手手,相当期待。 “你的三个毛,交给我。我哥和殿下,交给你。” “具体呢?愿闻其详?”春风让侯聪有些迷糊,但更让他迷糊的是白衣。因为白衣没有回答,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摘下了手边枝头一朵半开的、深粉色的、重重叠叠、无限心事的茶花,插在了侯聪的鬓角。 “什么?”侯聪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她的手指已经离开了。 “好看。”她认真地说。他也就从了。 “我哥本来就不喜欢殿下;因为觉得我不得不死,都是因为他。殿下其实也不喜欢我哥,那么文气一个人,被我哥吵死了。可是殿下做事稳重,咱们能下手的是我哥。不是说殿下对我有意吗?大公子拿这件事做文章,在我哥那里点把火,他不讲理,顿时就能把讲理的殿下痴缠住了。谁都不会好受。” 白衣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唯一有所波动的是春风吹起的她的衣衫,但她的眼里有熊熊的火。这个女人虽然不出门,人情来往上有些傻气,可是若论起折磨人、控制人、让人屈从,她是个天才。侯聪有些明白她为什么打架总是赢,根本上是一个道理——别人再发疯,她都是一只冷漠冷静的兽,随时可以咬住你的要害。 这次一定要赢她。一定要让她败在自己手里,侯聪第一万遍下着决心。 “他们彼此耗上一会儿,就如同跑累了的马,再也不能打扰咱们了。”白衣说完了。 太好了,侯聪想。这次缚杀挑战的双方,这茶花树下的男子和少女,都是扭曲的、有心病的人啊! 她虽然惹人生厌,竟然是他的同类。 “嗯。”他沉吟道,“我想想如何说,毕竟莫昌对你有意思,长空以前也不是没听说。但我觉得,我能做到。你怎么对付他们三个?” “你不用管。”白衣扭头就回了房间。 侯聪跟在她身后回来,一路踏起春日的香尘。他心情舒畅,端起慕容行手里新调好的果茶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和殿下有点事情要私下商议,想请诸位裁判裁决一下:只要不出这几间房,是否依旧算是寸步不离?” 五个裁判面面相觑,商量了几句,结论是肯定的。 “那么,你们自然也要分成两波监督我们。殿下随我入卧室,长空是不是一起来?” 长空正对于“妹妹要更衣的时候到底跟着侯聪去了卧房的哪里”这个问题不能释怀,高声答应了一个“是”字,跳起来就走。侯聪与白衣对视了一下,又立即转开目光,唯恐他们的共谋被人发觉。 一进侯聪卧室,侯聪就把门板也关上了。请莫昌坐下,严肃正经地和他谈起白衣的事儿。 “殿下的心思如何,我自然管不着。就算真的喜欢我手底下的女兵,我依旧管不着——长空,你不要急着插嘴。但是,哪些事能做,哪些话能说,是不是也要有个规定?不如我们约法三章吧。”侯聪手里没拿扇子,但是心里已经有把羽扇,摇了起来。 莫昌还是那副磊落大方的模样:“缚杀结束,我就要带白衣姑娘去看花。经过一些相处,万一姑娘也有意于我呢?宇文公子,请你不要急于插话。男女之事,你情我愿,不管是上司还是哥哥,都是外人。其他的我都配合,唯独与白衣有关的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在贵国人眼里,在贵军人心里,想必只是颗棋子,但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怎么对待,还轮不到谁指手画脚。我要关心她,靠近她,了解她,照顾她,陪伴她,讨好她,让她的心也放在我这里,你们阻止不了。” “笑死了人了!”长空终于发作了,“你回国有皇位要继承吗?你有什么给我妹妹!你懂她经历过什么?!” “你不讲理,我不和你说。”莫昌拔腿就要离开,长空扑过来,一把把他搂住了,结果力道太大,抱着莫昌转了几个圈,侯聪一下子没躲开,鬓角的茶花被碰了下来。 侯聪心满意足,没想到这么快,裁判就如愿以偿地内斗了起来。他没生气,在长空啰里八嗦的控诉、莫昌文质彬彬地辩驳声里,不慌不忙找出来一个浅浅的嫩黄色的陶碗,去兰房舀了半盏溪水,将茶花放入,养了起来。 他轻轻打开门板,掀起帘子走出去,经过中间的那间屋子回到堂屋,发现白衣独自喝着果茶——慕容行、独孤正、元又,已经被她打趴在门外,哭着叫爸爸了。 整个小院安静了下来。这是有心病的人最喜欢的气氛。等到晚饭的时候,五个裁判没有一个衣衫整洁的。分明知道自己被整了,态度上就老实了许多,吃着饭菜,再也没有谁聊起这个楼那个楼的姑娘了。长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妹妹摆案几、铺手巾。侯聪心里冷笑着,认为白衣这样大一个活宝贝,谁照顾也是一样,离了长空也行。 偏偏,长空就提到了这个话题:“南下之路,幸亏我和妹妹同行,不然谁这么细心,能保护好她呢?唉!做哥哥的心情啊!” 这话是在继续下午的余波,他纯粹是为了气莫昌说的。可是气到了侯聪,“一个猴子能做的事,难道人做不到吗?口口声声保护妹妹,打架的时候藏在人家后面。”侯聪说完这句话,人生第一次拿筷子夹了一块青菜,放在了白衣碗里。 “吃掉,别偏食!”同时,他瞪着长空,“你照顾出来的妹妹,连吃饭都不会吃,你还有功劳了?我让你看看我怎么调教我的兵!” 白衣立即给他打脸:“我不想吃。难吃死了。” 长空心花怒放,“你以为!哈哈哈哈!做哥哥的心路历程你以为简单吗!从小,我们家负责白衣的六个奶妈子,没有一个人能哄她吃饱饭,没有一个人!都靠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好吗?就凭你!” 侯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斗志,细细看着白衣的碗,然后耐心地拿筷子放了一块炸肉丸到刚才的菜叶子上,接着放上些米粒,再接着,把菜叶子卷了起来。 白衣不领情,木木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拒绝。 侯聪没放弃。他在案几上挑了挑,发现了一碟肉片。野猪肉被切成了薄薄的片子,煮了之后,放了一点细盐。他把裹着炸肉丸的菜叶卷,放在了一片野猪肉上,又卷了起来,这次没夹到白衣碗里,而是放到了她的嘴边。 长空和其他人都停止了吃饭,看着这边。 白衣一动不动。侯聪抱着一定胜过长空的心情,回想起奶爸爸黄老头的言行举止,有样学样,“白衣乖,张开口,来,啊——” 第十三章 佳时 白衣珊瑚色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片叶子该烂了,多恶心啊。”她说完,重新闭上了嘴。长空哈哈大笑,双手拍着膝盖,这幅张牙舞爪的样子惹怒了侯聪。他脸色一变,极为阴沉,这个死丫头太讨厌了,软的不吃,莫非要吃硬的。 侯聪的声音冷酷如霜,字字落地有声:“我命令你吃。” “是。”白衣说完,母兽一样的小脸儿袅娜地向前一倾,眼神里依然带着一股排斥,不情不愿地咬住了侯聪的筷子,吞下了那口又是肉又是丸子、又是米饭又是青菜的奇异卷儿。她防备着尝到菜味儿,囫囵吞了下去,连忙去喝茶。 “真是孩子气。”侯聪已经又依前卷好了一个,不依不饶递给她,“我会好好调教你的。不然如何执行任务?不过我们循序渐进,今天只吃三个就行了。” 长空笑歪了的嘴凝固住了,因为白衣乖乖就着侯聪的手,又吃了两个。甚至越嚼越细,不再怕青菜的样子。 侯聪的眼神刀子一样飞向长空,“征马校尉”,他故意叫他正式的官职,“瞧见了吗?看见怎么教育孩子、养育妹妹了吗!看见我怎么带兵了吗?” “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您这几天把她教养得越好,她越早把您捆起来给我。哦!气到咯!气到咯!出去看晚霞天儿咯!跑咯跑咯!”长空拍着手,来拉白衣出门。因为他这次怼侯聪怼得实在是又快又好,连侯聪也未生气,竟然差点“噗”地一声笑出来。幸亏没人注意。 众人用完了晚饭,青松率人收拾好了,往厨房里抬。其实春日的晚霞天儿也好看,夕阳是早就落了,暮色正在此时四合而来。侯聪莫昌等人也纷纷背着手,出了堂屋大门慢慢徘徊,看长空像只花蝴蝶一样满院子飞,让白衣看这个、弄那个。整个大桐融在炊烟袅袅与归家步步的那种温馨里。白衣一时觉得天地清明,心内凉爽,小手往身后一捋棉裙子,就要坐在大台阶上。长空箭一般窜过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及时将一块薄薄的灰绸、淡黄花儿刺绣的坐垫儿,垫到了白衣屁股下面。除了白衣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影响自己的任何心绪外,其他人全部震惊。 “长空,这又是坐垫儿,又是大手巾,你随身为你妹妹带了多少东西啊?”首先发问的是独孤正。 “长空,就你刚才使用轻功的敏捷度和速度,我觉得你的武功不在白衣之下。”元又也很吃惊。 侯聪、莫昌与慕容行三个人虽然保持了一贯的沉默,但都对这两个问题同样关切。侯聪的余光看到,唯独白衣双手托腮,看着茶花看着树枝,对身旁的人已经毫无兴致。 “这个死丫头,真是孩子气。”侯聪心里一边叹气,一边听长空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我说什么来着?还是那句话,做哥哥的心情,你们不懂。当然了,每家每户的哥哥也不一样,慕容行,听说你也是哥哥,你怎么照顾弟弟妹妹的?” 慕容行难得一笑,带着股闷骚的劲儿头,“我不如你,我不敢和你比。” 听到这句揶揄,独孤正和元又都笑了起来。但这都没影响长空继续吹牛,他站到了妹妹身后,捋着白衣的几缕碎发,“你们真的别看不起我,我呀,能力并不差。文是文,武是武,虽说忽上忽下吧,但总体水平是在的。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只要是为了我妹妹,我简直是有万丈热情和无限潜质,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 大家笑了起来,渐渐沉默了。春光与晚霞天儿,本不需要说什么。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许就很好。 许久许久,莫昌看了一眼侯聪,说道:“不仅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原来房舍也如其人。这个院子和房子,雅致贵气精细优越,又有些小小曲折难近,和小侯将军很像。” 长空撇撇嘴:“哪里那么多废话,就是和他一样没意思呗。妹妹你说呢?” 白衣歪着头想了想,伸出手臂指了指院子中间,“那里,要是有一架秋千就好了。” “我带你去打秋千”、“我回家给你弄秋千”,莫昌和长空,又因此引发了嘴仗。 戌时过了,青松来请示安寝的事项。侯聪不耐烦,摆摆手,“老规矩——听我的。”他让青松吩咐下去,凡是这院里伺候的,都可以放假了,明日卯时再来。接着,叫了一声“白衣”,转身进了房子,向着卧室走去。 五个裁判跟在后面。侯聪亲自添了香,站在《寒梅图》下立规矩:“裁判呢,必须在我们安寝后才能离开,离开前要离我们50尺开外。我这个人,夜里脾气比白天大。” 莫昌和长空看看慕容行三个,三个人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侯聪继续说下去:“安寝之前,我要读书。白衣呢,继续寸步不离,也就是,不能离开我所处的房间。但是,不要打扰我。” “是。”白衣略熟了些,在屋子里走动了几下,就近看着拔步床上的木雕。 “床不行!床不行!”侯聪急匆匆地拦住她,“这个房间你哪里都能去,都能动,我的床不行!” “切!就你,还嫌弃别人?”长空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以为我妹稀罕你的床呢?呸呸呸,这叫什么话?我重新说,我还怕你的床脏了我妹妹呢?呸呸呸,我再重说——你让我妹妹睡哪儿?” 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侯聪、白衣袖着手,看几个裁判坑哧吭哧从仓库抬了一张床过来,摆在了侯聪卧室的正中间。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这就是侯聪的要求。 就要执行“50尺”距离的“夜间规矩”了,长空拉了妹妹耳语,让她小心侯聪。慕容行等则拉了主子耳语,又把玩缚杀的几个重点技巧重复了一遍。其实两边的内容差不多:利用对方熟睡的机会一把捆住,结束战斗。 莫昌带着温润的笑,看着房间的左边,与房间的右边,白衣和侯聪好像是听懂了,纷纷点头。他向留在房间的两名选手道了晚安,带着不放心的另外四个人,退了出去。 厢房里,给裁判下榻的地方,他们还是第一次有空进来。长空颇有些舍不得慕容行他们,主动提出五个人还是晚点儿睡,一起说说话儿也好。另外四个人刚点了头,长空又不满足了:“这没有酒没有菜,没有姑娘没有舞乐,有什么意思啊?我看,他们俩反正也打不起来。咱们出去玩玩吧?” 慕容行带头,代表三只“毛”表示坚决不同意。长空耷拉着个脸,一肚子不高兴,叫嚣着要立即回另一间房子睡觉。莫昌平衡了双方的态度:“今晚毕竟是缚杀的第一夜,作为裁判嘛,盯着点儿好。若是一夜无事,明晚还可以出去欢聚嘛!” 此话一出,全体同意。 侯聪卧室里的气氛可没有这么其乐融融。侯聪俯在小案上看书,并看不进去,因为他发现白衣坐在小床上,眼睛已经盯着自己的大床盯了一刻钟。 “大公子,”她开了口,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头,保持着节奏,放下书,“你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的床。”白衣话音刚落,如同一道白色闪电,飞身过去,扑向了侯聪的被褥。 长空等人正聊得开心,听到了一声惨叫传来。而且正是侯聪的声音的声音。 第十四章 娃娃 裁判们皆是一样的心急,箭步冲向堂屋,又冲向卧室。没想到门板已经关严,且被紧紧抵住了。“是我看到了蟑螂而已,并无他事!我命令你们立即退后50尺!” 抵住门板的人正是侯聪本人。三个“毛”长出一口气,放了心。谁的家人谁担心,长空牵挂妹妹,着急叫道:“白衣!白衣你好吗?答应哥哥一声!” “哥哥,我好!” 白衣也说话了,侯聪又没什么事。裁判们虽然猜不透这间卧房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听从命令,退回去继续聊大天去了。 卧室里的景象,有一种诡异的美丽。纤细绝美的白衣,抱着一个几乎有她一半大的傀儡娃娃,站在当地。那娃娃与她如此相像,眉眼里透着清冷,线条脆弱易碎的鼻与唇,凑在一起,蛊惑着人心。白衣的乌发,长长地垂到了傀儡的额头。 白衣看看傀儡,又看看侯聪,“大公子,白天我早就看见了,你还藏。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这,当然没有。这很正常。”侯聪试图拿回傀儡,就是忘了白衣身手远在他之上,他根本拿不到,只好体面地放弃。于是,这幅带着恐怖气象的美景没有结束,白衣依旧抱着一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两张小脸交相辉映。她质问着侯聪:“大公子,这是我吧?” “哈哈哈哈哈,”侯聪使用了一串假笑,假到白衣都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我在床上放个你干嘛?” 白衣把傀儡娃娃翻了个个,后背上,写着三个一寸见方、行云流水的行书:小白衣。 侯聪觉得头皮发麻。“我也知道撒谎不好。但我怕你告诉你哥哥。” “怕我哥哥笑话你?那就不是好事了。”白衣频频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侯聪赶紧摆摆手:“当然不是!总之,这的确是你。也不能说,就真的是你,这是9岁的你。中秋节打败我的你。我每日提醒自己不忘失败,再接再厉,卧薪尝胆,习文练武的,它和祠堂里的牌位,书院里的圣人像,都差不多,是用来每天面对着她,发誓的。实际上,她确实不是你,和你没关系。小白衣,代表了我自己的一段过往。你看,我不是忘了你了嘛!我不是那几天都不认识你了嘛!总之,你还是把小白衣还给我吧!” 白衣把娃娃抱在面前,嗅了嗅,“这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还骗人!什么用来发誓的,你这是晚上用来抱着睡觉的。” 侯聪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原来白衣看起来呆萌呆萌的,抓人言语中的短处、发起反击怼人的功夫,真的带了点儿宇文长空的真传。不仅如此,她现在看着侯聪的眼神,就仿佛自己是个变态。 “你的心病,原来就是这个啊。”白衣说出了心中所想。 侯聪准备死扛下去,他继续解释:“这叫兵人,你懂吗?你一定不懂。这是我用我父亲传授的工兵造作大法,精心制作的。她相当于我的战友。是我学武功、解兵法的助手。真正的名将都有!你是不是没听过几个名将的故事啊,要不要,我给你讲几个?” 白衣摇摇头:“现在不感兴趣。” 死丫头,真的是油盐不进。而且,她如果说出去的话,侯聪在整个大桐,都别想抬起脸来做人。一个大男人,一个朝廷的武将,居然抱着傀儡娃娃睡觉。这不是笑掉人的大牙吗?难道真的要杀掉她灭口吗?早知道小时候就杀了她!现在有点儿,有点儿不能下手。毕竟她是皇上钦点的替死者。 侯聪自己给自己解释着,心里搭了个戏台。最重要的是,他告诉自己,凭自己的功夫,可能杀不了。 没想到白衣主动把娃娃还给了他。他呆里呆气接住,把心里的戏台喊了停。 “原来,这是你自己做的?你教我吧。”侯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简直是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你要学?你除了练武之外,其他事上都笨手笨脚的。你还是放弃吧!再说了,你学了干嘛?难不成你要当名将吗?” 白衣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要做一个小侯聪。”她的手,指着他。 他心里一跳,愣愣地看着她,“为,为什么?” “很难吗?” “是很难,但是,我是个全天下最好的傀儡制作师父。应该能教会你,可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我?” 他甚至还害了羞,睫毛垂了下去,自己痛恨自己像追花楼等待恩客选择的姑娘。白衣靠近他,真的在仔仔细细打量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大公子真好看。对了,你不是大桐一枝花吗?” 侯聪又憋了一口气,这句话不好听,他一般不许人在他面前说,“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你怎么知道?对我那么关注干嘛?” 白衣竟然不回答。她这个人,不仅孩子气,不仅是呆,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她放任自己,陷入了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像琢磨如何练武,如何打架,如何杀人一样,琢磨着侯聪的鬓角,眼梢,鼻梁,唇珠,下颌。她也钻过来,看了看他的下颌,像那夜花园他对她做的一样。 夜晚,他的下颌钻出了一痕青青的胡茬。 真有意思。 被她这样看着,侯聪觉得比上刑还要可怕。他挡住了她伸出来试图摸自己喉结的手,反手握在自己的大手掌里,“走吧,去工具房。” 元又正好负责值班,拿小凳子坐在裁判房间门口看着堂屋的动静,“啊”地大叫一声,引出了另外四个人,齐刷刷看着侯聪携了白衣的手,出了堂屋,又出院门去了。 “怎么办?”元又看着慕容行。 莫昌先抬脚走出去,“什么怎么办?当然是跟上。” 五个裁判保持着50尺左右的距离,在春夜里跟着两个有心病的人,穿廊度院,踏碎了月色,看见那两位进了工具房。“妈啊,”青松到底是不放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一出声,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大公子从来不让人进去的。我是做梦吗?” 青松揉了揉眼睛。 工具房外,裁判们因为等不到里头的人出来,自然不能亏待自己,又架起炉子烹茶赏花。莫昌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起来,自己的替死者,是否是在坐的其中的一位。 长空在大事上不含糊,他只管盯着茶炉里渐渐沸腾的水,和旁人一样,一言不发。 “什么都不说,是为了您好。”慕容行劝莫昌。 工具房内,白衣的感受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各种不认识的木材堆得整整齐齐,还有铜片子、铁片子、金箔、银箔,有各种刷子,有各种刀子,有各种尺子,还有各种认不出来的工具,连桌子和小板凳都有不同大小的。她从小手笨,确实连鞋带都不会系,最爱看的,就是人家心灵手巧的人做工:绣花也可,盖雪棚子也行,越看越爱看,连吃饭都能忘了。侯聪居然是个能工巧匠! 侯聪观察着白衣的脸色,认为自己在她心里已经不再是个变态了。他拿了张大纸铺在桌上,又亲自研磨,告诉白衣,要先画设计图,“就是先画一个我出来,懂吗?画一个整体的,再分成各个部分,胳膊、腿儿,脑袋,脖子。其实呀,画着画着,他就不是我了。他有你的心思在里头,等你把他造出来,再日日陪着他,你的魂呀魄呀,会沾到他身上去。” “你的小白衣也沾上了你吗?”她抬眼问他,无比天真。 “嗯,差不多吧。” 白衣看看旁边堆着的绸缎,“衣服是另做吗?” “衣服我不会做。只能设计了,挑好了料子,交出去让绣娘去做。”侯聪到底是第一次做师父,有种慈祥耐心、不厌其烦的劲头。 白衣若有所思,“那我要给小侯聪做两套。一套是大红底儿绣金线牡丹的袍子,一套是明紫色绣金珠凤凰的袍子。” 侯聪笑不出来,心想:您把我打扮成什么样了,跟明月楼的男相公似的——话说长空这个死猴子,不会是带白衣去过明月楼吧?话说我在她眼里竟然是一抹男色? 侯聪内心的戏台子,又紧锣密鼓热闹上了。 但毕竟是第一个徒弟,侯聪的教育思想认为:现在不能否定她,以后等做衣服的时候再说,无论如何要诱惑她给自己做身素净雅致的,所以对白衣刚才的创意,不加评判,连声夸好。 “那我现在开始画你了?”白衣终于拿起笔来去蘸墨汁。 “哎呀你看你,”侯聪轻声呵斥她,他现在岂止像师傅,简直像个带娃的祖父。侯聪一边急忙握住白衣的腕子,让她蘸墨的动作暂停,再替她把袖子挽了上去,以免被墨汁脏了,一边觉得,似乎理解了长空。 他正在揣摩长空呢,听到白衣问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所以,我现在要画一个不穿衣服的你?” 第十五章 今夕 “放肆!”侯聪摆出将军和上司的款儿,“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 “你的脸红了。”白衣说。 侯聪也不示弱,“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宇文白衣,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尽管语气是威严的,但是这被重复了一遍的话,毫无力道。白衣不再看他,虽然他的确躲到了灯影里。她开始自顾自在纸上画了起来,不过嘴上也没闲着:“师徒之道,在于习学。我方才问大公子的,本来就是制作傀儡的技巧而已,和什么下对上的态度,有什么相干?” 侯聪想起来,自从14岁那年初见,琢磨这个丫头是琢磨了千百遍,但如果是私下里、就近的相处,眼下竟然是第一回。她和看起来不太一样。 这时候白衣好像画到了一半,自己端详着,又瞧瞧侯聪,“师父,你当年画的我,是穿着衣服的还是不穿的?” 侯聪下定决心不回答,先看看她的“画作”,批评打压一下再说。结果,她在纸上画了一个拳头大的人头,只勾了几条线,丑得如同幼童涂鸦。 “这怎么能是我的脑袋呢?”侯聪感到心痛,“而且,你没学过画法?连描样子都不会?” “不会。”白衣理直气壮。 侯聪算了算,要是从头开始教她学画画,临摹画谱,那恐怕得先打上一年的基础。那时候——是的,那时候她恐怕已经死了。想到这一层,侯聪把气消了一半,对她油然而生了一份同情和愧疚,尽管他立即用理智把这份同情和愧疚驱赶走了。 他重新走近她,语气耐心了不少,“这样,我先替你画设计图,你负责决定我怎么画,好吧,算我把你心里的样子画出来,行吗?先告诉我尺寸。我们就当是你画的。” 她默默把笔交给他,好像有很大地不甘心,不过到底没疯魔,明白侯聪说的是对的,“那我要一个和小白衣一样大的。脑袋需要多大尺寸呢?” “又胡闹了,”他重新变得像祖父,简直想敲一下她的额头,“我个子比你高,一个小小的我,自然要比小白衣大。” 她直摇头,满脸拒绝,“小白衣抱起来是正正好好地舒服,再大一点儿,怕就累了。” 他妥协了一把,“那么,就高一寸。” “半寸吧。”她说。两个人来回讲价,终究把身高定了下来,接着,他算出各个部分的尺寸给她看,脑袋,上围多少,下围多少,腰怎么算,胳膊和腿儿怎么算。她弯下腰靠在桌子上,托着腮,听得入神。是侯聪先打了个哈欠,知道时候不早了,让她选料子。 “我要白色的木头,我要金黄金黄的轴心,我要银色的线。” 侯聪无奈的笑笑,白衣的品味是个谜,这明明是孩子喜欢的风格。但是仔细想想也不难看,他允了,带她把一个个尺寸、部位,写在小纸条上,做成标签订在了材料上。 “再找个空,我就要教你做了。先从木工开始。”侯聪作为师傅,不顾困顿,开始摩拳擦掌。 “唉,”白衣叹口气,一点不给面子,一点不虚假,“我看多半是你来做,我来看。不过好歹我会贡献一点儿力量的。” 她看着他做?——从来没有的事儿,除了小时候父亲侯重带着自己在这里,他都是一个人泡在工具房。不过,想想也不错。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带着白衣飘出了大门,裁判们慌慌张张站起来,早就呵欠连天,连长空都没有什么废话,悄悄儿跟在侯聪、白衣后面,又回到了侯聪住的偏院。一院子的月光,照得植物的更加幽静芳菲,香气直钻人心。 侯聪以为这一天结束了,信步走进堂屋,慢慢回到卧室,忽然觉得背后一凛。“白衣呢?”他握紧拳头四处环顾,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个死丫头拿出绳子出击的影子。他的背上沁出了冷汗,听到响动之后冲出了那层门帘,却把青松吓了一跳——青松预备好了两个大浴桶,白衣刚刚也没离开,正在看青松做事——她最大的爱好。 青松调好了水温,放入了柏叶与茶花瓣,看着主子出来来,凶神恶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侯聪收回了战斗姿势,却听到白衣吩咐了一声:“小哥,你出去吧,叫你再进来。” “什么?” “什么什么,大公子就会说这两个字。规矩是先帝定的。咱们不是应该一起洗吗?伺候的人也不许在旁边。按理说,弄这些的也不该是青松。不是我为你弄,你为我弄吗?” “哼,虚张声势。” “大公子不要以己之心,度白衣之腹了,大公子准备入浴了吗?莫非要放弃吗?”白衣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她的棉裙子飘然落地。 “你以为我怕你?不如这样,我们开启一个挑战中的挑战,如何?你敢吗?” 侯聪一边说,一边打定了主意,并且向着浴桶的方向迈了一步。 “愿闻其详,反正我一定能赢。”白衣时刻记得哥哥教导自己“激将侯聪”的战斗精神。 侯聪仿佛觉得胜券在握了,“傀儡人挑战——看谁先眨眼,谁就输掉,谁就收拾洗澡水!” 白衣又像小兽一样歪了歪头,算是思考,“如果我们手忙脚乱脱下衣物,恐怕难免低头,那么趁机眨眼也是有的。” 侯聪聪明一世,并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正处于战场模式,把哥哥那套拱火模式用得炉火纯青,“一个人看,一个人脱。行了吧?我先来!” “不许故意放慢速度。”白衣补充了一下。 这死丫头,真正滴水不漏。把侯聪刚想出的路子堵死了。侯聪觉得头皮一硬,就答应下来,刷刷刷几下,如同练功,外衫就脱完了。白衣也是啪啪啪三下,拍了拍手掌。 “很好看。”她说。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脱衣服的动作帅,还是侯聪这个人好看。侯聪准备拼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就看她是否眨眼,然后三下五除二脱下了中衣。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层,他心一横,全扯了下来,头脑发热中,忘了看她有没有眨眼,迅速跳入了浴桶。 “你呢,该你了,你来。”侯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看到她把外衫拖下去,也只剩了中衣,藕荷色的,散发着温柔的光。她低头去找罗带的解法,侯聪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我输了,但不是放弃缚杀,是放弃傀儡人挑战。你必须把这个结果告诉旁人。” 她没回答,听脚步声似乎走了过来,声音竟然有些依赖无助,算得上软棉娇嫩,“大公子的手给我一下。” 她说。他也无法思考是怎么了,向旁边伸出了左手,被她抓住,放在了自己的腰上。“这罗带,我解不开。” 侯聪在心里骂了宇文家六个不知名的奶妈子一百遍,又骂了长空五十遍,发出起“闭眼装拆武器”的功夫,摸摸索索,总算听到白衣轻轻“啊”了一声,知道已经解开了。 然后,一条绳子像小蛇一般,缚上了他的胳膊。 “坏了,她下手了。这个狠毒的蛇蝎女人!”侯聪情急之下也使出阴招,白衣武功虽强,力道不如自己大,这也是最初他选择缚杀的一个原因。他把自己被绑了半条的胳膊拼命拉回浴桶,白衣不入套,要想不被拽进热水里,就只好放手。 她的绳子落入了侯聪手里。 “大公子,但是,我的罗带确实需要你帮忙解一下。” 这次,她听起来更真诚。 就是如此厚脸皮?侯聪回忆了今天一整天,她应该手里没有第二条绳子了,只好再次伸出手去帮她。 “啊。”她又说。也许这次是真的解开了。 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她入水了。侯聪转过脸,看到她在氤氲的雾气里,解开了长发。他把目光挪开,看到散了一地的,她的衣衫。 第十六章 何夕 那夜最气人的,是白衣抢先回答了青松的问题——“大公子决定亲自收拾这一切,小哥先歇着去吧。”隔着窗子,青松也弄不明白什么,真的就下工了。 他有他的约会。 侯聪注意听白衣从水里出来的时间,知道她打开了哥哥收拾的小包袱,找了半天,终于该擦的擦干,该穿的穿上,他放了心。总算不用面对她出水的样子了。可是,随着她走到他眼前,他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侯聪倒是决定不看她,可是现在她都收拾好了,等着看自己呢。 已经没了热气的浴桶里,侯聪觉得自己像一只可以去死的蚕。 “白衣,”他这辈子第一次求人,“我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我让你一步,你也让我一步。你先回去到床上躺下,让我出来。这样的话,如果我缚杀成功,那一回就直接抹掉,等于你多了一次机会,你看,是不是很划算呢?” 他甚至学早市上抢着把汤面卖给早起上朝的大臣们的小贩们,挂上了诱骗的微笑。 白衣穿着一身嫩黄色、花蕊一般的睡衣裤,踩着水红色睡鞋的后脚帮,擦着自己头发上的水滴,“你不是就怕人看吗?” 侯聪叹口气,“白衣,我屡次对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好,你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你看,你除了你哥哥,没有朋友,你不学着点儿吗?不要看到了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反正,你就是怕人看。” “我不是怕人看,我是怕女人看。你是个姑娘,我是个男人,不是吗?”侯聪简直想把“苦口婆心”四个字写出来,贴在自己脑门上。他决定多找几个大道理扔出来,尽快说服白衣,不然,自己都要被泡出白印子来了。 白衣把乌黑的长发甩到一边肩上,又擦另一边,“那还不是你出的主意?缚杀?” 这确实是问题的本质。侯聪忘掉了那些大道理,开始说实话:“我认为我比你合适,去做替死者。但在皇上心里,你比我强。我不服气。” 白衣终于不去管那些头发了,她站在当地,有些失神落魄,“大公子,你就那么想去死吗?” “我拿着皇上的俸禄,当为皇上尽心。活着是办差,死也是一样。我不怕死,正好你怕,让我来。” 这话像在哪里听过。是的,白衣记起来了,离开死牢的时候,亲祖父白深,对秦家大叔也说过类似的一番话。在祖父的那个清明有序的世界里,一切都有因果。就算旁人的因果错乱了,至少他自己有坚守。君是君,臣是臣。 自己到底认同与否呢?她有点儿不知道。但她居然在此时此地,遇到了另一个有着一模一样想法的人。 侯聪想战胜自己,不光是为了那份傲娇,而是他想承担为君而死的责任。所以他毫无惧怕,所以倘若他与祖父面对面,该相视一笑、彼此了然。 嗯,这的确是那个,自己小时候,为了成为他的挂名奴而藏起幽幽窃喜的大公子,是可以驱散噩梦的那个人。侯聪见她沉默了许久,干咳了一下,叫醒发呆的白衣。 她目光如炬,“我宇文家也世代奉君之禄,上为皇上效力,下为侯家分忧,大公子想着抢我这份为国而死的荣耀,是看不起谁呢?缚杀一事,军中常情,我甘心接受挑战,全力以赴,但不管结局如何。替死者是我。” 她还是那个刚硬的她。再也不看侯聪,转身离开,回到了卧室。 等他收拾好一切也回到房间,已经听到她安稳均匀的呼吸声。他轻声回到自己床边,看到小白衣躺在床沿。他刚才的困顿全部消失,坐在床边,想着是否要趁机完成缚杀。黑暗里,与其说看到,不如说侯聪想象到,她胸前微微起伏,香梦沉酣。 他还是拿出绳子,轻轻走过去。先举起她一只手腕,准备打第一个结,一抬眼看到坐起的白衣正盯着自己,吓得几乎叫了起来。 “行,行,今晚就这样。” 侯聪放弃了,把绳子都忘了拿,爬到床上昏昏睡去。 白衣根本没睡,她清醒地很,一切与战斗相关的事情,都只能让她兴奋异常。她听着侯聪的呼吸声,在判断他是伪装还是真睡。她必须赢,这会让他死心,让他也认定自己才是最好的替死者。 因为就在今夜,也许多少亏了他的点拨,她从纠结中彻底摆脱了出来,下定了决心:白衣,要忠君之事。祖父确实希望自己活下去,平凡了此一生,可世事难料,她已经走到了今天。祖父在天之灵,会希望自己做这个选择的,虽然祖父所忠于的主君,与自己不同。但是,白衣后来的命,是宇文家给的,宇文家的主君,就是理国皇帝。 以后,她将全力执行自己替死者的任务,谁来阻挡,都不可以。 她手里一直握着侯聪留下的绳子,这时候,她也轻轻下了床,几步就靠近了那张大大的拔步床,急风骤雨的速度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开始捆缚。 侯聪确实是睡了,然后惊醒了。 “这个死丫头!”他反应出来第一句话,并且迅速发现白衣的一个缺陷:她动手能力差,捆扎得并不好,侯聪一下子就抽出来一只脚,然后顺势去夺绳子。白衣死不相让,依然借助他躺着、她站着的高度优势,去试图捆绑他另一只手。结果,随着他使出浑身的力道,结结实实跌到了床上。 侯聪直接叫了出来:“好机会!本将军要反杀了!” 他用剩余的绳子长度,开始去捆绑白衣。两个人互不相让,如兽般嘶吼、撕扯着,忘了上下级关系,也忘了男女之别,拔步床的柱子、角落,都被借来发力或者抵挡。白衣的优点是下手快,下手狠,但是缺点是对绳子的操作很陌生;侯聪的优势是力道大,身形也大。 小时候他吃过下盘不够稳的亏,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去磨练。 两个人都喘着气,都看到了对方的破绽,准备绝地一击,冲向了彼此。 结果,是他们被捆到了一起,并且越挣扎越紧,一起倒了下去。 打更的声音,竟然穿过院墙飘了过来,寅时了。 “怎么办?明日还有军务要处理。”侯聪急得咬牙切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白衣正用她的发梢,拨动着自己的下颌。 “你在做什么?”他用尽力气保持字正腔圆。 “我哥说,最矜持的姑娘,遇到这招也会软化。我觉得大公子你浑身肌肉有点儿紧。帮你放松一下。” “长空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她没回答,睡着了。 侯聪拼了老命,拿两只脚板夹到了被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扭曲的姿势,才给她盖上了。“你怎么就睡着了呢?你不怕我吗?”侯聪想。 想着想着,侯聪才记起自己也应该尽快睡,于是数羊、数星星,数了将近半个时辰,依然无效。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把那句疑问说出了口:“你怎么就睡着了呢?你不怕我吗?” 朦胧间,他听到她在梦中呓语。“大点声,你说什么呢?叫谁呢?” “娘。”她轻轻喊。 一阵心酸,击中侯聪。他咬住被子角儿,又多盖住她一点儿。 春寒料峭,不能让她感冒。长空不在,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的兵。 白衣又在做梦,又梦见了死牢,草坪,青石墩,全家老小跪在那里问斩。她想救人,救不了,想挪开眼睛,挪不开。她只能喊自己的“佛音”。 “大公子。”她糯糯地喊出了声。 侯聪听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一晃神,睡着了。 第十七章 晃神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侯府静谧的早晨。长空跟在青松后面进入侯聪卧室,一眼看到宝贝妹妹和他心中的猴子捆绑在一起,香梦正沉沉。慕容行正想拉住他,以免他冲过去做什么冲动的事,他却整个人往后一仰,倒在了莫昌与独孤正共同伸出的臂弯里, “心口疼。心口疼!我不行了,救命!” 侯聪被吵起来,睁开眼睛,望见白衣正看着自己。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缓缓荡漾着,似乎正安于此处。他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怕吹化了她。 元又上来,拿短剑割断了绳子。青松去扶自己主子,元又扶起了白衣。这时候长空终于呼吸顺畅,推开莫昌、独孤正两个,冲刺过来,上下查看,“妹妹,你怎么样?他对你做什么没有?” “很奇怪,没有。”白衣说。 这让侯聪的后脑勺,滴下了一滴汗。 早餐是菜肉混沌,长空吃得比谁都多。但他坚持称自己有心口疼,要坐轿子。结果是全体人员依旧乘了马,连同青松和黄老头一起,又多了几个护卫,等候侯聪向祖父母请过安,由慕容行打头,一队人高头大马、鲜衣华服,出了侯府侧门,绕出东风巷,往北直行,穿过市坊巷陌,人间烟火。早起的百官百姓,都已经布满街道了,谁不爱看这些:只觉一队人马,从公子到小厮,再到那个姑娘,无一个不是画中人一般,衣服也好看,人更好看。 时不时的,“大桐一枝花”这五个字就要飘出来一下。白衣每每听到,就要侧脸看看侯聪。他恢复了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在春日里发出夺目的光,闪过大桐人的眼睛。 白衣出门不多,更是从未向都城的北面来过,走了三刻钟左右,人烟渐渐少了,气氛肃穆起来,北营到了。 高大院墙,四角上都有哨塔,阔达几十丈的大铁门,可供数列战马战车并排出入。这里驻扎着侯崇手下的五千骑兵,由侯聪直接管理。慕容行按照规矩下马,出示腰牌,独孤正等人纷纷下马,白衣有样学样,牵着马绳,左顾右看,现在唯一还在马上的人,是侯聪和莫昌。 一个将军,一个太子。 卫兵将手中武器斜斜刺向蓝天表示尊敬,大门被拉开。莫昌抚了抚心口,侯聪压住佩剑剑柄表示回礼,与其他人一起进入了北营。训练声、马蹄声此起彼伏,一条大道直通前方。侯聪开始回头找白衣,白衣会意,牵着马跟上去。 “你看,左右都是大营,往左到尽头是马厩、草料库,往右到尽头是武器库、钱粮库,向前到尽头是练兵场,点将台。大帐在这边第二排。如果敌人在点将台,让你纵马擒拿,你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吗?” 白衣目测了一下,“凭空冲刺,没有阻挡,再加上他不移动的话,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快到无法计算。” “行,”侯师父接着教学,“那如果你们中间,如果有军队呢?” 白衣想了想那个画面,因为她去过战场,“不管是哪一方的军队,在限制了我冲锋速度的同时,其实也限制了他的移动。这要看步兵或者骑兵的种类,速度,密度。” 说着话儿,他们已经接近了侯聪的营帐,两列小卒迎出,侯聪和莫昌也下了马。众人把马绳交给了小卒们,一起进入了大帐。里面有些单调,主位前摆着案几,两边排列着刀剑等武器,还有几面军旗,同时有两列椅子簇拥着主位。那件头顶有束纯白缨穗的盔甲,也放置在此。 侯聪命令把一张椅子搬到了主位上,算是客位,让莫昌坐了,接着问白衣:“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斩常赢那次,如何判断的冲锋时机?当然就是先看你前面说的那些。你问敌军中裂缝是否可控?当然不可控,可是裂缝一旦出现,代表很多问题已经出现,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另外,你自然也要看看你的人现在在哪里,什么情况。所以不能乱冲锋。” 长空打了个哈欠。 莫昌点点头,望着白衣,“光听不行,你要亲眼看你家侯将军演练阵法,再多跟他上几次战场,就懂了。” “唉,”白衣轻轻叹道,“兵法这种东西,读着就似懂非懂,就算是亲眼看过,于我也是未解之谜。所以能带兵打仗,固然是靠天分啊。”她这种人不会溜须拍马,她是发自内心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自诩“名将”、“能将”的侯聪、莫昌两个,都如春风入怀,心满意足。 一个小卒带进来些信件文件,交给青松,又呈到侯聪手上。侯聪眼皮一低开始阅读,慕容行轻轻对其他人说:“事关机密,还请大家先撤出大帐。” 莫昌第一个站起来,他不仅坐得离人家近,还是个“外人”,自然不便留在这里。白衣正跟着大家往外走,听到侯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你留下来吧。缚杀必须寸步不离。至于裁判们,外出斜对面有酒楼。账记在我名下。” 他都也不抬,赶走了所有人,长空本来一副病容的,听说“酒楼”两个字,顿时心口不疼了,向妹妹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走了。 白衣站在那里,一时又不知如何行事,她看了看青松,青松朝着侯聪努努嘴儿。 “你们俩做戏呢?白衣,你过来。”侯聪头也不抬。 “哦。” “哦什么哦?”这下他抬起头来了。 “是!”白衣响亮答应。她走到主位旁边侍立。 “靠近点儿!” “是!”白衣声音更大了一度,绕过案几,站在了侯聪身边儿。 “我问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为何缚杀?” “因为你不能接受我比你强。” 侯聪又被噎了一把,重新抬起头,“因为你父亲你哥哥把你惯坏了,我是你的长官,要把你调教好。以后把你哥哥跟你胡说八道的那些,都忘掉,多听听我怎么说。你很重要,你对于整个任务至关重要,懂吗?” “是!”白衣也差点打个哈欠。而且白衣不知道为什么,看他扬起头来和自己说话的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觉得有一丝丝好笑。于是她笑了一下。 侯聪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笑。这是为什么呢?他有点儿想不通。 “你不是对军务好奇吗?我每天看的就是这些,钱粮马匹的数量,军官士兵的表现,还有这些,训练的进度,还有兽医的报告呢。” 白衣没出声,侯聪只能再次仰头看她,发现她的笑容没有结束,而且嘴角上扬的程度更深了。他张大了嘴巴:宇文白衣,一旦结束了那种呆气木然的状态,瞬间变得妖媚可怖,她整个人都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她的一双眼睛如波动的凤河水,睫毛就是晨雾,脸颊是桃花阵,嘴唇甚至有股欲望的味道,挂着春情,挂着一点点盼,一点点怨,一点点挑衅,一点点毒辣。 幸亏这个死丫头平时不笑! 她从此要常常对自己笑吗?那不是更讨厌了? 青松看着自家主子犯心病,半张着嘴发呆,连忙插了句话头子:“白衣姑娘笑什么啊?说出来我们也听听?” 白衣听见青松提问,居然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果然是环佩叮咚一般,纯净又吓人。吓得侯聪的心脏一抖。 白衣倒是实话实说:“总觉得将军这个活儿挺累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大公子这么辛苦,有点好笑。” 青松没憋住,“噗”一声笑出来。 侯聪差点没吐血,感情自己操劳忙碌的样子,是为了你们当笑话看啊?话虽如此说,他也不好动怒。命令白衣就乖乖坐在旁边,看自己批阅信件和文件。 “规规矩矩的,别坐椅子,要长跪,懂吗?尽快感染军营的气氛,成为合格的女兵!” “是。” 她俯下身来。她这方面的规矩是很好的,跪在自己近旁,呼吸细长,脸色安静,腰身端正,两只玉手柔柔地搭在大腿上。 只是衣衫依旧不会整理,侯聪没吩咐青松,自己动手把她的裙子、衣带整理好了,“你这样真让人烦,我想起你这些穿戴上、物件上弄不整齐,我就看不下去文件!” 侯聪气鼓鼓地解释着。 青松和白衣都斜着眼看他。 侯聪分别瞪他们一眼,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倒是很快进入了心静如古井的境界,两刻钟结束战斗,打发青松该送哪儿送哪儿。 “走吧,我带你去营里逛逛。”侯聪说着站起来,白衣稳稳地起来,到底是腿麻了,晃了晃,倒在了侯聪怀里。 第十八章 金戈 侯聪怕她受伤,膝盖连忙微微弯曲,双手去抱住白衣。一不小心嘴唇贴上她的发。他觉得不够君子,就躲开,却滑向了她的腮。轰地一声闷雷绽放开来,青松也叫起来:“主子,你中计了!” 白衣不知道何时又准备好了绳子,此刻已经缠绕上了侯聪的腿部,她的乌发她的香腮也早已离开侯聪的唇,因为她正忙忙碌碌,就着自己的怀抱没挪窝,弯着纤腰撅着身子捆绑自己。侯聪依旧没反应过来,白衣早把捆好的双腿往前一抽,侯聪瞬间倒地。她像翩然的、有毒的蝴蝶,翻身跨在了侯聪大腿上,准备继续征服他。 “你这个毒妇!”侯聪叫出了声,一边往身后不大的空间退着,确实像一只快死的蚕。 白衣并不服气,“大公子自己犯傻还怨我!我是宇文家的女儿,打小儿长跪惯了的,怎么会腿麻?” 幸亏她依旧对系绳子不熟练,动作里纰漏甚多,给了他机会反击,一时没被绑住。可是她压着牙,像要吃人的母狼,死不放弃。她看准了侯聪唯一反抗的资本就是双手了,于是甩着绳子先把手给缠上了。 青松看傻了眼,竟然开始鼓掌:“天啊,宇文姑娘,太精彩了!” 侯聪有些绝望,因为随着白衣往上爬过来,他又看见了她下颌深处的那点黑痣。绝对不能这么输了。侯聪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全靠身体的重量把她掀翻在地,然后,趁着她爬起来的功夫,连计算一下都没有,倒向了旁边摆设的兵器,终于割断了手上的绳子,她追着着他,他躲着着她,终于踢掉了腿上的绳子。 “哼。”她娇喘吁吁,不服气地撅起嘴巴。“我明明就要赢了的!” 侯聪实在无法,听到奶爸爸黄老头提醒了一句,连忙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青色大手帕子闻闻——那是青松和黄老头精心拿各种药材、熬制出的汁水浸泡的,有安神醒脑的作用。“你不可能赢,我要赢你!现在先把衣衫整理好了,我们出去走走!” 白衣低头整理衣服。 “怎么不说是!”他吼她。 “是!”她依旧撅着嘴。 青松真是大饱眼福,“原来白衣姑娘也有喜怒哀乐啊。”他感慨着。“您真是个越近了接触,越可人的姑娘。” 侯聪因此记恨上,吩咐青松和黄老头留下收拾大帐,单独带白衣出了帐门。画角声悠悠响起,接着战鼓狂擂,正好是营内今日的第二轮训练。白衣兴奋起来,小跑着向前去看。他在后面,像老祖父一样跟着、叫着:“白衣,慢点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是打过仗吗?” 她在春风里回头,“那次上战场,眼睛里都是你。没看别的啊!” 说完,她急急地走了。 “切!这叫什么话。”他说着,也赶紧跟上去。终于还是赶上她,拉住她的胳膊,“稳重点儿,这手下都是我的兵,你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跟着你跑步吗?” 他耳语着。 “是!”白衣倒是不赖,已经被初步训练出来了——从武功高强的护卫队员,向纪律严明的兵士转变。不过两个人隔太近,反而把侯聪吓了一跳。他真心觉得吃不透宇文家的这对兄妹,古里古怪的,那么烦人,又那么有意思。 练兵场上,随着百夫长们、校尉们的旗帜挥舞,骑兵们按照阵型奔跑、等待,移动,铠甲上反射着春阳的光,战马高傲地喷着鼻息,踏着蹄子,泫然如卷裹大地的疾风暴雨。她几乎要冲进去,就在最漩涡的部分去感受,被他紧紧拉住,绕过一列列的军队,绕过三个方向,绕过他们的兵器,杀气,眼神,走向点将台。 两名副将恭恭敬敬行礼,接他们上去。 侯聪牵着白衣站到最中间,将士们正好见到主将,而他旁边,是那个俘虏了敌国太子的姑娘,顿时,欢呼声震天动地,金戈铁马,钢铁洪流,烟尘滚滚,战旗翻飞。 他们许久许久没说话。 那一刻,她懂了很多的词儿:天下,争夺,权势,荣耀,守护,忠诚…… 无数的坚硬击碎脆弱;无数的辉煌淹没平凡。 而她和他,居然在这里相逢了。 她在杀声震天中,偷偷看他一眼,他真像玉雕的一棵松。她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没人听见。然后,她捏了捏他拉着自己的手。他一定没感受到。小时候,她是通过这个动作让哥哥安心的。他和哥哥不一样。他站在这里,肃然,骄傲,控制一切,却又平静冷淡,他固执而单纯,有许多的坏心思,却总想着为君而死。 他很聪慧,却也很笨。至少有一样东西,白衣觉得他不懂。尽管自己很呆气,但是比他强。因为她此刻懂了诗句里的话:春闺梦里人。 她的心跳得有点儿快,觉得呆在他身边儿真好。哪怕是作为替死者进入他掌控的队伍,不然,还有什么机会接近他呢?原来自己是为此偷生的,又是为此必须赴死的。 她笑了,于千军万马的面前,她有秘密了。就是大桐城初春放肆的牡丹。 从练兵场下来,侯聪板着脸,“队伍不够齐,变换不够快。”他说,本来是想骂人的,但是白衣在,他觉得也就算了,让副将和几个校尉自己先检讨,等他三天之后统一骂。 “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女兵是什么样子。”侯聪说,看白衣一直默默不言,好像哪里变了。“到底是女人,瞬息万变,真可怕。” 侯聪打了个小小的冷战。 侯聪营里有200女兵,她们住在最里面,在营房前列队迎接武卫将军的到来。白衣一个个看着她们,觉得她们真好看啊,有微黑的脸,威严的表情,有几个特别漂亮,大眼睛像猫一样。她们都比她健壮,个子虽然高矮不齐,但是气势上非常威武。 白衣知道此时此刻她们不能流露什么,但是如果能够说说话儿,可能可以做朋友的。她平日里除了父亲和哥哥,身边都是老妈子,和这些同样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像有半辈子的时间没有接触了。她觉得格外亲切,恋恋地,不想离去。 侯聪在白衣脸上读到了寂寞。确实,她本该像亲戚们家里那一帮娇小姐一样,青春作伴,花团锦簇,一起瞧瞧谁绣的花儿好,一起商议买哪匹布,甚至吵个架,或者躲在被窝里,议论一下另一家的公子。女孩子们就是那样长大的。 可是她没有。说她古怪,也的确有古怪的原因。 “怎么了?”他问她。 “她们有和咱们一起南下的吗?”白衣悄悄问。 “这是机密,如今只有皇上和我知道。” “那就是有。” 白衣如此说,又噎了侯聪一下。侯聪这下算认清了她的本来面目:淘气得很,看起来木木的,都是表象。又淘气又大胆不亚于死猴子宇文长空。——可能白衣更可怕,长空在巷里、胡同里都混过,多少被人世间的规矩束缚了些,而她才真的是敢上天入地,无拘无束,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兄妹俩简直是绝配,尤其是抓人话语里的错儿,一抓一个准。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显得可怕又讨厌吧。侯聪想着这这些,看她头发也乱了些,脸上不知何时被扫上一块灰尘,连忙给她捋捋发鬓,擦擦腮边。 这下,任凭他底下的女兵如何训练有素,都不免齐齐张大了嘴巴。 “解散!”侯聪下令道,然后拉着白衣离开。 “你干嘛这样对我啊!”白衣问他,“你把我当自己的兵的话,干嘛弄我头发,弄我脸?” 这真的是直击灵魂的问题。幸好他有答案:“我弄混了,总把你当小白衣了。我是主人,我就是这样对我的傀儡娃娃的。” “好吧,”她信了,“那我们要赶紧把小侯聪做好,我好报复。” 白衣边说边凭空做了个又掐又捏的动作,把侯聪也逗笑了。他干咳两声,收起笑容,领着白衣出了大营,走向刚才说的酒楼。长空做主,包下了最顶层的天台——春日到秋日里,不太冷的日子,大桐人常这样玩,只不过人家都是晚上。侯聪本来一直拉着白衣的袖子,上了天台后自动放下了。正好看到长空等一堆人正在手舞足蹈,摆了一长条桌子的酒肉,倒是没叫什么花魁,可能知道白衣一定会过来吧。 “去哪儿找这一堆猴子!”侯聪恨恨道,推却了慕容行递过来的酒杯。 白衣的脸又冷了,“大公子极度不尊重别人。比如你所谓的忘了我——我不是宇文家的女儿?脸再对不上,身份在那里。这就罢了,比如这几个替你办事的大哥,他们叫什么?” “大毛二毛三毛。” “哪个是大毛,哪个是二毛,哪个是三毛?” 空气里飘过乌鸦的叫声。侯聪回答不上来。 “人家鞍前马后跟你多久了?他们分别是,”白衣依次走在侯聪三个心腹面前,“镶紫将军独孤演之子、典军校尉独孤正,振声将军元贺之子、领军校尉元又,承华将军慕容立之子、治军校尉慕容行。” 三只毛虽然摇着头表示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但是,当低头低了半天的侯聪,也分别来到他们面前,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名字、父名和职衔的时候,他们还是抱着主子哭了出来。 “仅此一次,仅此一次。以后不许碰我。”侯聪任由他们抱着,仿佛很难受。 长空过来,给妹妹递了个剥完皮儿的桃子,不忘了拿大手帕子给她兜着汁水,“妹妹,还没赢呢?” “我觉得他不是个目空一切的坏人。”白衣看着那副感人的场面,感慨着。 “我问你话呢!” “明天,哥哥。”白衣说。长空这才高兴了。 于是,他们都没注意到,莫昌站在天台的最边上。这座三层的酒楼下,有几个一看就功夫不一般的男人,看向了这位成国前任皇太子。 第十九章 细作 这家酒楼下,“正好”来了送水的苦力。水被接近去了,三个苦力在外头等。 大个子、络腮胡子的叫蔺安,干瘦的半老头子叫九州,紫棠脸、微胖的男人,叫洛维。蔺安和九州在洛维的示意下,向天台看去。成国前任皇太子莫昌慵懒地靠着栏杆,脸向里面,看不见,左手背在身后,手掌上下翻动两次,然后变作波浪的样子,再用右手握住。 这一切都在理国的那帮贵族子弟的打闹声中静静地进行。 三个苦力忍住泪水,尽管莫昌看不见,他们拿右手握拳,指向心脏的方向,并上下滑动三次,再由左手握住。 然后,他们接过倒完水的空木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莫昌的姿势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洛维等三个汉子的手势叫“梅花使节,誓死报主。” 数日前,莫昌因为桂香殿上白衣的求情,获得了“自由行动”的权力。他知道侯聪的心腹们派了妥当人跟在四周。这个,无妨。 时间当然是紧迫的。刚从宫里出来。莫昌就带着翠竹,坐着四乘小轿,直奔一处声色犬马之处。 多年前,平都,皇宫,东宫勤学殿内,大成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白深白大人,给12岁的莫昌上情报课,第一句就是:“殿下,哪一天您身陷敌国,一定要想办法去一次大桐水西桥畔惜花楼,站在面向斜对面晴江楼的窗前,就能找到为您解困的人了。” 12岁的莫昌虽然儒雅尊师,也不免有些不服气:“老师,学生是成国太子,怎么会身陷敌国呢?” 白深当时叹了口气,说:“世事难料啊,殿下。” 白深只给莫昌上了几堂关于情报的课。没过多久,白家56口全家抄斩。多年后,莫昌也被命运捉弄。他按照老师的吩咐去做了,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作用。当夜,一个紫棠脸、微胖的大汉闯入了他的卧室。他以为堂弟派来杀自己的人这么快就来了,请求对方允许自己按照贵族的死法受难,并且死后尸首运回故乡。 对方却跪了下去。 “梅花使节洛维,叩拜太子殿下。” 他们没敢掌灯,略微交谈了几句,莫昌明白了白深的深思远虑。他曾安排十数名死士,以他手下梅花使节的身份,作为细作进入理国,其中,有三名在大桐。这三名是所谓的“冷子”,不到迫不得已,永不启用。他们的“尸体”都在平都埋葬过了,家里人早不做念想,年年领着丰厚的抚恤金过活。 白深死了之后,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直到莫昌出现在那扇窗子。成国连皇帝都变了,但是,死士对于前任梅花内相白深发过的誓言,至死不变。现在,他们有了新的主人:莫昌。 莫昌交给洛维的第一个任务是:查出谁是南下队伍的替死者,——这并不为什么,只是这位皇子不喜欢事事被侯聪蒙在鼓里的感觉。洛维拜别主人,离开原来常赢的府邸,先分别找到了多年未见的蔺安和九州。这两个人,对于莫昌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白深的指挥权,并不太接受。 “主子死了,先帝爷也驾崩了,我们就是废子了。”蔺安说。 “对,新君想杀这位前太子,不关我们的事。”九州说。 “不对,”洛维声音洪亮,“白大人为什么要把启动我们的方法教给殿下呢?” 于是,蔺安和九州,决定先搁置争议,暂时让洛维指挥自己,然后找机会确认更多。首先,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却没找出一点谁是替死者的线索。侯聪防范得很紧,没有迹象,也没有风声传出。显然是防备南边人知道后,会有所防备,会改变计划。 眼看着几天过去了,洛维决定:“先找个时机,我带你们参见殿下。至于下面的事,听殿下的。” 所以说,裁判们去天堂欢聚,看起来是宇文长空的“主意”,但实际上是莫昌一句不动声色的“高处春光最好”勾动起来的。白深教给莫昌的不多,其中一个就是那个手势。 天台上,侯聪亲自倒了一杯酒敬给莫昌,他轻轻收回背在身后的手,飘然回到天台的中间,双手接过了酒杯。 洛维、蔺安和九州挑着空木桶没离开多久,就遇到了领他们过来的翠竹。翠竹把主子进侯府做裁判之前就写好的信,拿了出来。洛维左右看看没有人,收进了怀里,话都不说就离开。九州忽然回来,拦住了翠竹的去路。 “你不是理国宫里挑的人吗?你会忠心耿耿为殿下好?不如,就在这里把你做了吧。” 翠竹竟然一点惧怕都没有,“切,你看不起谁?我没见过世面吗?谁对主子忠心,以后见分晓,好奴才是看出身的吗?” 他拂袖而去,连步伐都不乱。 洛维笑着,拉着九州撤离。莫昌的信,阅后即焚。里头明确交代了三点:“第一,虽然经过理国的手挑选了人,但他能分辨出府里的厨娘和车夫变了。这两人做手脚的机会是马和食物。洛维等三人必须根据莫昌的指示,处理一下这件事,不仅让他们的计划不能得逞,还要加以利用;第二,通过莫昌交代的方法查出替死者。第三,严格按照莫昌的交代完成前两件事,把下一件事的准备做好。” 三个人看着火焰和灰烬,对自己的殿下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也知道自己会很快死去,但是认为死得其所,他日地下见到白深,可以昂首挺胸,不曾负他所托,他所授。 兵器擦亮了,毒药的方子再一次背诵出来。旧院落收拾出来,多年了然于胸的大桐地图,也开始在心里四处蔓延。洛维像个旁观者一样期待着莫昌主导的大戏一步步上演。“殿下终究不能居人下的,他终究不会是棋子的。”洛维坚信。 午后,侯聪等人骑马返回侯府。白衣急着做“小侯聪”,裁判们本来被打发去歇息,慕容行却立逼着独孤正和元又隔开50尺跟在玩缚杀的两个人后面,他说:“你们好歹精神点儿,看到那丫头要动手,你们就想办法提醒将军。将军坚决不能输!不能!” 工具房内,侯聪按照白衣的喜好,分割出了傀儡娃娃的几个部分:脑袋、身子、胳膊、腿儿。白衣在房里飘来飘去,闻着木屑和油漆的味道,并且对自己之前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说实话,到底是白色木头好,还是黄心的好呢?”她重复了三遍。 侯聪根本不理她。她又过来拉拉他的衣袖,“将军,你几天能做完一个?” “怎么成了我做?不是我教你做吗?” “不是早就说好了,是你做、我看吗?” “小时候我做小白衣,三天三夜。现在我更熟练了,可是,到底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 她去旁边捏了一会儿绸缎,又回来了。 “请你不要学你哥哥,就像个开了锁的猴子一样。晃的我头疼。”侯聪扶额,同时看到她松了的钗环,忍不住给她插正当了。只见她眼里寒光一闪,连忙跳出丈外,白衣的脸色变作黯淡,刚拿出头的绳子也收回去了。 侯聪要罢工,说什么也不肯在替白衣做傀儡的时候遭遇偷袭,“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给你做娃娃玩儿,你想着怎么赢我?!太不划算了,我和你,还是回到堂屋去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相起面来,谁熬过谁,还不一定呢!” 侯聪的这句话,独孤正和元又在工具房外都听到了。他们匆匆赶上背着手、气呼呼离开的主子,和像朵柳絮一样飘出来的白衣。元又贴到侯聪耳边悄悄出了个主意,“大公子,有个法子,你从了我们吧,包您赢。” 侯聪停下脚步,白衣也竖起了耳朵。 独孤正连忙贴上来继续解释计策,“很简单——我们都商量好了,今晚,找个止君楼的姑娘来陪您。白衣一定会躲开的。那就等于放弃了缚杀的寸步不离原则,等于自动弃赛,就输了,不是吗?” 第二十章 微疼 侯聪回头看了一眼白衣。这都申时了,吹面不寒的风里,鼓着一股躁动。看她漆黑的眸子和雪白的脸儿,居然马上就要输给自己了。这种欢喜,千金难买。 白衣淡淡地,似是对他们三个说,似是对着自己说,“大公子的手工至少赢了我,不是吗?” “至少又是几个意思?”没等侯聪反抗,元又就咬着牙挑毛病。 白衣边走,边玩着自己的衣带,“因为缚杀的赢家肯定是我呀。” 这时候,莫昌、长空和慕容行也歇晌完毕过来了,跟着一起往堂屋走。宇文家兄妹两个又耳语了起来。 “妹妹,什么叫侯聪并不是一个目空一切的坏人?”长空睡了一觉,对那个细节依然耿耿于怀,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哥哥,就是说,我不希望他是那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与咱们何干?”长空有种隐隐的不安。 “你别管了。”白衣居然这样回答。然后如同第一日开始的时候一样,轻轻坐在了侯聪旁边儿的椅子上,两尊神又回到了当初。 也不全像当初,侯聪满心窃喜,觉得胜利在望。尤其是元又独孤正嘱咐完毕,青松连忙跑出院子之后。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变化了起来:慕容行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莫昌隐隐约约明白就里,不过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寻思;长空有些坐立不安。 白衣呢,她的心事谁都不知道。她的决定谁都想不到。 暮色降临,晚餐也用过了。七台小轿子停在了侯府侧门,青松操劳着,怎么安排轿夫休息,怎么安放轿子莫要影响来往车辆,尤其是轿子里下来的七个止君楼最漂亮的姑娘,如何先让了进来,略歇了歇,打听明白偏院恰好一片安静,他把人带了过去。 “这是什么卑鄙无耻的小人想到的主意!”当长空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没多说话,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一方面,他为了保持自己在姑娘们眼里的翩翩贵公子形象,另一方面,他可不傻,他牢记,永远要对侯聪采用激将法,这个时候自己可不能先着急,哼。 莫昌点点头,略微赞叹了一下,“哦,原来这就是侯聪的大招。”他也没说什么。 侯聪总不能夸青松的差事办的好,一下子拉来7个人陪自己,所以竟然也只能保持安静。大毛二毛三毛就更不能说什么了,此刻点评姑娘、点评主子都是不合适的。 但是,在场所有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着白衣的反应。白衣侧过脸,看看侯聪。侯聪的表现在她预料之中:他的双眼只是扫了扫青松,依旧回到手里那本书上。 表示“知道了,我又不在乎”这种傲娇随意的姿态。 “你需要几个?”白衣说。 “什么?”他的声音微颤,显然是没想到白衣会如此问。这两个字从侯聪嘴里一说出,长空差点没高兴得喷出一口茶来,“稳了,稳了,我妹妹稳了。我的宝贝妹妹依旧在战斗模式,”长空默默地想着,难得文静。 白衣站了起来,走到堂前姑娘们面前,一一看着,侯聪放下书,忍着没站起来,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这幅风景倒是好看,但这个场面有点怪异。 “你看什么呢?你懂什么呢?”侯聪追问。 白衣并不看他,右手轻轻拂过姑娘们的裙子,左手向侯聪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个,如何?” “什么两个?你给我说清楚?” 青松看着主子被白衣带着节奏走,连忙插话,“本来我是要带一个姑娘来的,止君楼的老板娘,听见说是小侯将军请,大张旗鼓送来了七个让咱们选。当然是一个,一个,只要一个!哈哈哈!两个成什么规矩。” 白衣终于止步,“当然是两个!我和大公子正在玩缚杀,说好了寸步不离。这种事,我难道没有发言权吗?” 她有吗?裁判们面面相觑,似乎难以决定。 这个死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以及,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侯聪琢磨了片刻,认为白衣是想多留两个姑娘好藏绳子。他笃定地、任性地认为,白衣又不懂男女之事,一定认为自己是找美女聊天儿的。哼,如此天真幼稚,晚上一定会弃赛! 莫昌好死不死地发言,“我本人作为裁判,认为白衣姑娘也有发言权。” 白衣都没等侯聪开口,停在了一个姑娘面前。那姑娘叫晚冬,中等个子,窄窄的长圆脸儿,冷白的肤色,弯弯的笑眼儿好像月亮,对着白衣,福了一福。 “谢姑娘慧眼。”她说。 侯聪皱眉,“为什么你替我选?” 白衣又停在了一个姑娘面前,她叫早秋,凹凸有致,眼若游丝,极为妖娆。看见白衣选了自己,她甜腻的声音响起,“谢宇文姑娘,奴也喜欢您。” 剩下的姑娘们跟了轿子走了。白衣一左一右牵着两位佳人的手,进了房间。“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后面那房里是什么”,白衣替她们一一介绍。 说好的呆气呢?为什么一夜之间白衣变了?失心疯了吗?是吃醋?侯聪脑袋里飞过百种可能。慕容行此刻怀疑这个主意出错了,为了防止不知何时会爆出的雷霆之怒砸到自己,还是先撤为妙。他和几个裁判商量:“反正天儿也晚了,咱们按照昨天的规矩,到50尺之外伺候吧。” 长空第一个站起来,搓着小手,“去厢房去厢房!” 侯聪并没有说什么,满耳朵里是三个女孩子的绣鞋在那几个房间来回走动的声音。裁判们拱拱手离开了。 他们在厢房很快吵得热火朝天,“泡澡当然是要泡澡,但是之后呢?”这是保持理性的慕容行的声音。 独孤正已经在照镜子了,“之后当然是去楼上找乐子了。” 慕容行瞪他一眼:“你给主子出那个主意我还没骂你呢,去什么楼上?不好不好。” 长空搂住慕容行:“哪里不好?咱们不是都交了朋友了嘛!总要一起做件大事,才能说明以后就是是战友,就是兄弟了啊!” 元又同意慕容行:“可是既然是大事,那就不能是一起逛青楼吧!要不,咱们去死牢,取几个死刑犯的人头回来。好玩死了。” 独孤正瞅他一眼,“那还不如到附近村儿里偷鸡吃。” 莫昌觉得,时机到了:“这些都没意思。我们要做一件又刺激、又有意思,可是没人因此受害,反而都得益处的事儿。” “什么?”剩下的四个人齐齐看着他。 莫昌拿手扫了扫炕沿儿坐下去,娓娓道来又充满诱惑,“皇上面前的红人,何副总管,你们知道吧?” “自然,我们家里和他来往都不是一日了。”独孤正已经开了包袱找新衣服了。 莫昌依然不紧不慢:“他最宠信的侄子何文,现在挂名户部,当着皇粮买办,最是有权有势。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几天街上最大的新闻吗?何文现从海外购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叫龙珠,正要拍卖。名商大贾,哪个不去凑个热闹啊。” 长空似乎猜到了莫昌的主意,但他没急着说——关键时刻,他反而沉得住气。他在计算,如果莫昌真的说出那些话来,是否藏着什么阴谋。 而元又早就急了,“待要如何?你要去买吗?” 莫昌摇摇头,华灯初上的时候,他那来自于皇家血统的高贵的脸,格外温婉好看,“非也。不过,咱们找个地方泡完澡,正好就半夜了。何不去何文府上把龙珠盗出?” 独孤正听呆了:“好玩倒是好玩,想想都刺激,但,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吧?” 长空已经明白了莫昌在想什么,莫昌看着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已经明白,不再继续卖关子:“咱们留下书信,在全城都留下线索,就当玩个游戏。到时候不管何文找到找不到,咱们在拍卖当天把龙珠送回去。拍卖嘛,都要讲个越热闹越好,我们等于替他吆喝了,又有何不妥?” 长空认为,与其让莫昌憋回去,不如让他放出来,看他想闹什么。所以,他第一个表示同意,还在地板上跳了几下,表示激动。 “行。”慕容行替三个“毛”,做了主。五个裁判达成了一致,很快就在夜色掩映中出了门。 堂屋内,侯聪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如花似玉的三个姑娘,感受到了一股寒气。白衣依旧一左一右拉着早秋和晚冬的手,等着看他入浴。 “宇文白衣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白调教你了?军纪呢?对上司的尊重呢?” “好好玩缚杀,不就是军纪吗?不就是对您的尊重吗?” 侯聪吃惊地看到烛光里,白衣娇俏的小脸儿上,面部肌肉在笨拙地运作着,做了一个如同长空一样的“阴谋之笑”。她学坏了。因为和自己玩缚杀,她从不出二门的日子里跑出来,才不到两天,就学坏了! 白衣放开了两位花魁的手。早秋和晚冬也想不了那么多,过来伺候侯聪卸掉衣袜。本来都是平常的事,只是白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呢。 “不行!我不能输。”侯聪想着,“至少她现在不会掏绳子。” 白衣双眸流转,和昨晚大不相同,上下打量着侯聪的寸寸肌肤。 “看够了吗?还满意吗?”侯聪发起攻击。 白衣接受言语挑战:“大公子老说我哥哥是猴子,但你比谁都猴急。何苦非要在这三天缚杀日期内叫姑娘们来,就等不得这一时呢?” “你还小,你不懂。” 白衣学着哥哥,这个时候必须控制拱火的节奏,比如,要向另外一个人说话了,她看了看晚冬,“姑娘,我就算不懂,大公子懂吗?” 晚冬温顺地笑了笑,已经是把侯聪溜溜滑地,送进了浴桶,“大公子16岁时请来的女教习,是我们的师父,叫丹娘,现在是回老家细雪城了,经过丹娘师父教习的公子们,自然都懂。” 白衣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更吓人的:“丹娘如何评价大公子呢?” 没等侯聪想到该如何打断这段对话,早秋也说话了。“丹娘师父说,小侯将军有柔情,有勇猛。” 他自然记得丹娘,当年三十二三,妩媚慵懒,柔情似水。她离开大同的时候,侯聪17岁,骑着一匹马在城下看车子离开。也是有些怅惘离情的。 晚冬正好讲到了那段儿:“小侯将军是个有情有义的,当时还送别我们师父。结果引得大家都看他,他眼里是没别人,周遭的人围着他看,叽叽喳喳地,都快摆摊了,他还没发觉。他大桐一枝花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叫响的,有心病这件事,也是那时候被大家知道的。” 什么? 侯聪心里的那幅画碎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人一马,送别故人,原来当时旁边有很多人看热闹?! 白衣心里有一阵苦涩的满足感。那就是他的过去,她想多知道一点儿。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点一滴的,她想了解,想接纳。自己是个终归要死的人,并不能如何,知道他有红尘中这些乐趣,让她有了一种微疼的喜悦。 她真心喜欢这个两个姑娘,觉得做片刻的姐妹也是好的。从来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夜晚,会遇到这样的人。 这就是人家说的良宵吧,白衣想。大公子那被自己戏弄、又要忍着的样子,真是可人。“啊,”白衣心中喊叫着,“真想快点看一下他又输了一次的脸啊!” 这样想着,她解下了衣带,决定入浴。 第二十一章 永夜 早秋和晚冬两个,伶俐得不成样子。三五下她们就看出,白衣根本就是个“断手断脚”的人。“哎哟,我的姑娘哟”,早秋娇嗔一声,扔下侯聪,去顾白衣。晚冬也一起帮忙,两个人正好在两个浴桶间形成了一道人形帐幕,侯聪大着胆子没转过身子,眼睛倒是闭上了。听到轻轻两声小脚儿踏入水里的声音,又数了三下,然后睁开。 氤氲热气与两个青楼女子的鲜亮衣服中,只能看到白衣瘦幼的臂,像个半大孩子。她的臂,侯聪碰触过,可是没这么直辣辣地看过。为何长一双这样手臂的女子能打架呢,侯聪不懂。 三个姑娘聊起了天,白衣说何必等着,不如一起洗吧。侯聪听见说,哗啦啦自己站起来,随便找了件什么,包住身子就退到隔壁去了。他也没回卧室,盘坐在蒲团上,靠着窗,外面风吹着树叶,手里随意拿了本书,听到堂屋逐渐响起了嬉笑声,他想听她们说什么。 白衣她们如何到的止君楼。早秋叹口气,说打小被卖,转卖的次数太多了,已经忘了家乡父母。而晚冬倒是出身中等人家,“一场官司败了,本来是投奔表舅家的,结果他们是骗人的,把我卖给拐子了。” “这就是人间疾苦吧。”白衣说。 只有水被撩起的声音,人是安静下来了,许久,侯聪听见早秋问了一句:“都说姑娘是宇文家收养的。” 晚冬也好奇:“能记得家里人吗?” 侯聪不由自主竖起耳朵,静静等着答案。但一直没听到白衣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晚冬的声音,“水凉了,收拾收拾睡吧。”接着,是佳人们出浴桶的声音,是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睡鞋软绵绵踏在地板上走过来了,侯聪连忙从蒲团上起身——他知道那个过来的人是白衣,他抢先背过身子,走向卧室的方向。 身后的人的确是白衣,她习惯了他这幅用尽心思,来让别人保证看见他,他却处在目空别人的立场上的样子,心里“哧哧”笑着,觉得:这可不就是最大的孩子气吗? 今夜,誓不能让着他。 “绳子。”白衣轻声喊。 侯聪猛然回头,看着一边梳头一边目光保持斜视、坚决不看向他这边的白衣,“倏然”一下划过身边,抢先一步进了卧室。等他反应过来,屋子中间那张临时放置的床上,三个娇俏的身子坐着,香气扑鼻。 “我不管,我是要跟着姑娘睡的。”早秋笑着说。 侯聪不知道这又是闹哪门子,这不是独孤正和元又出这个主意的初衷啊? “我也不能让着你。”晚冬不示弱。 “哦,”白衣的眼神这才接上侯聪的,带着挑衅的样子,“那没办法,划拳吧,输了的过去陪小侯将军。” “我到底有没有发言权。”侯聪不服,眼睛只盯着白衣赌气。 白衣也看回去,“这样的夜晚,女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真能唐突佳人?” 没等侯聪回答,早秋、晚冬两个一左一右,隔着白衣“幺五三六”地叫了起来,洗完澡后重新戴回去的玉镯子金镯子,叮咚作响,因为太投入,甚至娇喘吁吁。白衣就在这份热闹里,不动如山地、坐得直挺挺地,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晚冬赢了。早秋虽说叹了口气,却活泼泼地跳下床,摇呀摇地走向了他,彻底把白衣挡住了。晚冬把手指搁在他下颌上,往下一划,滑到了领口,手指变做了手掌,推了推,他倒在了拔步床上。 晚冬已经是扒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却看见白衣踢掉睡鞋,盘腿坐在床上。身子还是朝向那边的。侯聪觉得她的目光像绳子一样缠绕着自己,早秋像9年前白衣打败自己的那一刻一样,跨坐在了自己腰上,低下头就近看自己。 他心一横,拨下了床帘。 晚冬没听见白衣穿鞋子,连声音都没有,她赤脚跳下床,站在了他那张大床的窗帘之外。影子覆盖住他的世界。晚冬叫了一声:“白衣姑娘,你要是心里不自在,我陪你出去走走啊。” 晚冬也跳下床,过去拉了拉她的手。白衣还是那样呆气的脸,没有喜怒,像木雕一样站着。看着看不透的帘内。 侯聪决定扭过头不看她,他望向另一个方向,却一眼看见那只傀儡娃娃。 “啊”地一声惨叫,是侯聪的。他把早秋推下去,一把掀起帘子,正与白衣脸对脸。 “你这个,你这个讨人厌的——你——讨人厌!”他一字一字地骂她。她也一字一字地听进去。早秋早就下了地,腻在晚冬肩膀上,“咱们走吧。”她说。 白衣凛然回了头看她,她牵牵白衣的手,“姑娘家,总会有些心事的。别怕。给我们姐俩儿派车吗?” 白衣嗫喏了一声:“嗯。而且,加钱。” 侯聪没什么异议,由着白衣闹去。深夜里,侯府里难得打开了府门,送两位青楼女子拿着银两回去。等一切处理完了,白衣还趴在门上看。 “你要闹哪样?” “我要赢你。”白衣转过身子,倔强地看着他:“你不就是要把我吓走吗?我偏不走。就算真的,真的,你和她,做那样的事,我也不走,寸步不离,直到最后。” “你懂什么?你懂我和她要做什么?什么是那样的事?”他嗓子最深处低吼出一声呵斥,竟然上前把她压在门上,手又捏住她的脸。手像长在了她肌肤上,不想离开。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和之前恨她、怕她的时候不同。——今夜是第一次,想了一点风花雪月的场面,他和她的,活色生香地在他头脑里上演。 这准是因为刚才早秋的努力。他赶紧放开她。 “净说傻话。”侯聪拿出上司的款儿,“口渴吗?要不要喝茶?” 她点点头,又成了那个孩子气的人。侯聪烧水泡茶忙活了半天伺候她,她淡然地接受,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侯聪不仅被气笑了,还被气得清醒了。 “我睡不着,去给你做傀儡吧。” “行,”她歪着头,小兽一样看着他,仿佛有一种倚仗,一种知道他终究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蛮横无理出现了,“你加把劲,在我赢你之前做好。” “废话这么多。”他说着就去找灯笼点上,她亦步亦趋,满心欢喜地跟着看他的一举一动,像看最好玩的东西。侯聪又像祖父嘱咐小孙女,因为弄不妥她那些衣裳衣带,最后拿了自己的一件半旧的大棉袍子,把她包住,看起来不会冻到了,然后,他自己也穿了外衫,又把能保温的茶壶拿来,交给她拿好,跟在自己后面,借着灯笼的光,去了工具房。 她踩着小碎步跟着她,瞅着天上的月亮,搓着手说,“我最爱看人干活了。”柔柔的声音,飘进月光里。 “孩子气。”他说。 骂虽然骂,侯聪觉得此刻的心里,呼啦啦地飘着彩带,鲜明快意的感觉。也不知道几更了,也不知道月光为什么这么明。这肯定是工具房带来的欢乐。他一边回答着她时而像样、时而不像样的问题,一边把原来有了雏形的脑袋、胳膊、腿儿凿出了型儿。 白衣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觉得早秋和晚冬很善良。” “你呢?” “她们也很漂亮。” “你呢?” “她们也是喜欢你的。” “你呢?” 侯聪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第二十二章 默契 白衣盯着他的眼睛,“我也是善良的。那个,漂亮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替你回答,你也是漂亮的。”他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说起来自己也没对着谁,尤其是她笑过。夸一个姑娘漂亮,让人总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时候就得笑着说话,“第三个问题你自己回答。快。” 白衣点点头,“是喜欢的。” 侯聪觉得她在自己胸口打了一拳,他有片刻不能呼吸。很快,她催促他快点干活了。 “再不干完的话,天都亮了,只能改天再说了。” 什么意思嘛她是! 侯聪一边给她当着苦力做着傀儡,一边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谈话,白衣一直说的都是那两个青楼女子。包括说到喜欢自己。她的意思,她是和早秋晚冬一样的方式,喜欢自己吗? 好歹,小侯将军是大桐一枝花,谁不喜欢嘛? “哼”,他又恨起她来,“把我当什么了!” 也许是因为此,侯聪的效率极高,真的用了大半夜做好了“小侯聪”,白衣几乎是跳了起来,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 “还不能给你,还没有衣服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抱着一个那样的自己,觉得心惊肉跳。 “哎呀,”侯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因为白衣竟然有些撒娇的口吻,“就扯下那块紫色的绸子先裹起来再说嘛,我要伴着他呢!” 她把脸贴向傀儡娃娃,很轻很轻,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而且开始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左脚已经轻轻迈向前方,做出了战斗姿势,“你要是敢抢回去,我就打你。” “真是卸磨杀驴,玩得好一手过河拆桥!” 侯聪怒气冲冲拿了剪子,听着她“再大点儿,再小点儿”地瞎指挥,总算剪了一块明紫色绸子扔给她,结果,到底是小了,只够围一圈,像吃饭时带了个围嘴儿。 侯聪觉得这很丢自己面子,叮嘱了又叮嘱,“别让别人看见!” “是!”她响亮又规矩地答应着,又加了一句:“你打好灯笼。” 这到底是什么兵?自己调教的什么人?侯聪带着一脑袋的问号,带着白衣锁上工具房,打着哈欠回偏于院。茶花树下,侯聪和白衣的脚步同时停下了。 “厢房是空的。”她说。 真是个做杀手的好苗子!侯聪由衷地感慨,那股子慈祥地祖父看着自己孙女儿感到很满意的心情,又起来了——拥有这种直觉的人,少见!他们两个一起走向裁判本该睡觉的地方,开了门,向里一看——没人。 白衣自顾自推理了起来:“我哥在,免不了是要去大澡堂子泡澡的。可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远处,忽然有了动静,侯聪拉着白衣的手腕子撤回堂屋,两个人回到卧室,面对面,都坐在床沿上,耳朵注意听着外面。侯聪一把抓过小白衣抱在怀里。 片刻,五六个人的声响靠近了这个偏院,该是那帮裁判回来了。白衣和侯聪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箭一般飞到堂屋,站在窗前。莫昌、长空、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竟然穿了夜行衣,除了莫昌外,都配着武器,静悄悄地进来了,脸上难掩的兴奋劲儿。 打头的莫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这五个人根本没注意到堂屋的动静,打着呵欠,分别回了两个房间。 堂屋窗口,白衣与侯聪辉映着两个傀儡,露出真正有心病的人的微笑。 “起火了!起火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造了一晚、累了一夜的裁判们听到了青松的这一声喊叫,纷纷跑出来。慕容行三个跑得最快,先去堂屋救主子。长空则哭咧咧地喊着妹妹的名字。 堂屋浓烟滚滚,这几个裁判都有点儿犯晕。还在推桌子、翻椅子地要救人。侯聪、白衣早就在分头搜索厢房的两个房间。 火“救”了下来,烟也莫名其妙散了,五个裁判一脸灰尘,倒是惊喜地发现白衣和侯聪没事儿。依然按照寸步不离的原则,像两尊神一样并排出现在那溜椅子上。 “还有半个时辰,再去睡吧。”侯聪说。他手里握着白衣的手,白衣的手里攥着一只拳头大的宝贝:龙珠。 稍早些时候——今夜夜半,长空等人从那个名字叫做“文玉房”的澡堂子出来,就换上了夜行衣。五个人分作四个小队,莫昌是俘虏,没人敢给他武器,他负责在最外围,观察形势和指挥,长空打前锋,独孤正、元又并排在一起是主力,慕容行在靠右的方向负责意外情况的处理。 他们很久不这么玩过了——尤其是莫昌。五个黑影上了房,翻过高楼、花园、墙壁、栏杆,撒着欢儿,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无所顾忌,到达何文府邸附近。 “不能伤到任何人。”莫昌早就说了原则。 慕容行本来就负责全城大部分官员的监视,何府的周围他比谁都清楚,后院祠堂有个没人注意的死角,他们在那后边儿的巷子里观察着,商议着:库房应该是有地道的,口开在哪儿,先找到了,他们的人除了库房门口的还会有谁能去增援,先想到了。琢磨了半天,五个人心里有底了,决定开工。 长空按照慕容行的说明,三下五下从祠堂后墙跃了过去,递了“安全无事”的信号出来,另外四个纷纷飞跃而入。 他们保持着队形,压抑着兴奋,从祠堂到马厩,越过花园,躲过更夫,最终到达库房。那里,由20多个壮汉守护。 “只有强攻。”莫昌说。 他没等人回答,自己跑到了有光线的地方站着,慕容行也紧跟过去,保镖们被他们调虎离山,又听到了长空的“长啸声”,顿时忙碌起来,独孤正、元又早就瞅准了空隙,匍匐在地上迅速爬行,到门前先窝在那里,大吼一声:“有人进库房了!” 何家的人急忙开门去确认的时候,被独孤正一把搂住,元又趁机进入,顺手接过独孤正从那人身上摘下来的钥匙。长空慕容行莫昌都过来集合,把何家的人挡在了外头。 他们趁着外面乱轰轰的,找到了锦盒,打开看了龙珠,留下了写好的信:两日后观花楼大拍卖,将原物送回到现场某个权贵人身上。现场猜中的人有奖。 然后,依然是声东击西,保镖们只看到库房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安静如无物——准备夜袭的时候,就是这样藏身的。何家人一边搜索着“贼”,一边忙着确认密道无人使用的时候,给长空等人等于指明了地道的方向。 元又喊了一声“外面有人影”,搅乱了这些人的节奏,五个人趁机从地道撤离了。没忘记在大半个大桐城里又散了些信件,第二天一早,就有更多人就知道这个游戏了。 首先捡到信的是洛维。他知道莫昌一切顺利。 青松也将捡来的信,交给了刚刚洗完脸的侯聪。 侯聪一伸手,递给了白衣。 “这两位何时有了这种默契?”青松眯着眼想了想,没想出答案。 白衣看了信,露出了螳螂捕蝉、麻雀在后的时候,属于麻雀的表情。 侯聪与她再次并排坐在那溜椅子上,等着做为早餐的混沌端上来,看着五个裁判进来,他和白衣化作了两只春日清晨等着吃虫子的麻雀。 第二十三章 倩笑 早饭依然是菜肉混沌。五个裁判本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但还是栽在了大意上。青松拿对付普通人的“卖娘香”,让俏寡妇厨娘慧姐拌在了今儿的馅儿里。一夜没睡的他们只觉得吃到嘴里异常香,人也异常欢喜,连侯聪和白衣那两尊神,都仿佛在对自己笑。 “今儿大桐有个大新闻。”青松站在侯聪旁边侍立,拿着大手巾假装当差,把信件啊、龙珠啊、何府啊、拍卖啊之类,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主要是他私下揣度了一个“偷窃过程”,更是把神秘大盗说得神勇非凡,令人仰慕。长空和独孤正听着,已经跟喝醉了一般,低低地傻笑起来。 白衣和侯聪对视了一下,缓缓地、相对地,点了三下头。 莫昌和慕容行也对视了一下,又移开了彼此的眼睛。只有元又兴高采烈,一气之下说了足足有两百多句话,纠正了青松对于偷盗过程的描述性错误,一一改为最真实的过程。末了,他还加了一句,问着青松:“这样的话,到那日拍卖,你要不要去观花楼瞧个热闹?” 白衣和侯聪,再加上青松,自然是对着彼此,又缓缓地点了三次头。 这“卖娘香”就是好,这不就等于招了嘛! 侯聪终于亲自上场了,“何文拍卖会当日,邀请到现场的权贵之家,有我祖父,有何副总管,有同为柱国大将军、并且在京的李爷爷、郭爷爷,还有太子未来岳丈一等公、户部尚书公孙大人,以及田贵妃的舅舅、一等侯、刑部尚书简大人。不管是那天的观花楼,还是这几位达官贵人家里,恐怕都会戒备森严,绝对不会比何府差,只会更难进入。我倒是很好奇,那颗珠子怎么还回去啊?” 白衣放下筷子,长空赶紧来“伺候”着,白衣看着他,“哥哥,你觉得呢?你说那帮人会不会把珠子直接放到老侯将军手里?”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又不是我偷的。” 听到白衣这样回答,侯聪微微一笑。要说生气,他没有多少怒意。这帮人能干出什么大胆的事儿,他都不吃惊、不介意,反而是喜欢的。他唯一不满的是,手下这帮人,尤其是他的三个“毛”,竟然带着莫昌一起行动——“带着”也就罢了,如果被他事后翻出来是“被带着”,那他们的屁股必须皮开肉绽! “呵,”长空收了妹妹盖腿的大手帕子,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回头求助于独孤正。“说的好像我偷的似的。对吧,阿正!” “啊,那个,昨夜,”独孤正挺义气,赶紧帮长空,“大公子可惬意啊?” 不提这茬还行,提到这里,侯聪脸色顿时黑下来,“惬意得很。” 独孤正闭了嘴,急忙端起碗,把混沌汤也喝了,虽然主子没给好脸色,心情却反而更加舒畅了。 侯聪让大家收拾收拾,包括莫昌在内,一起去坊间置办些物件儿,看缺什么就买什么,别等南下途中少了再着急。提起购物,长空和独孤正立即摩拳擦掌,带头返回了宿舍。 一刻钟后,五个裁判打扮得光鲜亮丽,但是好心情已经不在了。他们发现龙珠不见了。尽管元又脸上的笑容很难控制,但是心已经紧了起来。鉴于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发生过,最大的嫌疑人当然是侯聪和白衣。 长空摇着头,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就是玩玩,他俩也是玩玩。要是大公子生气,早就打板子了,放心放心,逗闷子而已。” 话虽然如此说,长空对于忽然要把侯聪和白衣放在一起,并称“他俩”,感到一阵独属于哥哥的“心绞痛”。 元又用两只手往下扒啦着嘴角,以免上扬,“坏了,”他已经意识到主子给自己下药了。偷龙珠倒不算什么,吃了那么点儿对付平常人的药就原形毕露,怎么再跟着小侯将军混! 即便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一时半会儿下不去。 莫昌又出来下结论:“既然都是逗闷子,咱们就多玩一会儿嘛。不会出大事就行。” 这一切虽然和他计划得不太一样,但在可控范围内,无妨,无妨。 白衣和侯聪只见五个脸皮一样厚的人,笑滋滋地过来,请示何时上街,侯聪回答了一声“现在”。然后,他飘过白衣身边,耳语了一句:“你看着吧,后面他们能演出什么戏来。” “真好玩啊。”她想,“原来人间是这么好玩的。” 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侯府后门出去,绕出东风巷,前往高波街。日头已经老高,街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这行人自然又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与预料得不同,大桐今日最大的新闻不是龙珠被窃,而是小侯将军“辜负花魁”。 “常年征战,身体上不行也是可能的。”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对侯聪指指点点,“可惜了那么一块好胎子,竟然是中看不中用。” 侯聪听到这些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看向白衣。白衣正抿着嘴儿向他笑。他瞪她,她就回礼看回去,结果马队走了半晌,他俩的目光跟钩子似的勾在一起,竟没有松开过。 长空打马过来,把两个人隔开。 侯聪回过神来,隔着长空探了探头,依然找到白衣的目光,照旧对上,骂她,“这不是都怪你?早秋和晚冬也真是的,不是加钱了吗?出去如此乱说!” “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长空一头问号。 白衣把哥哥的马头往回推了推,回敬侯聪:“可别这么说。人家两个姑娘都是好人。兴许是回去都要汇报一下,然后传啊传地,传乱了。” “总之怪你!” 长空打马又跟上来,依旧隔在两个人中间,“怪什么白衣?有什么谣言惑众的事儿和我妹妹有关吗?真的有,白衣,咱们以后负责给解释解释。证明不是那么回事就行了。” “你懂什么?我怎么证明?”白衣脸红了,打马超过了二人,反而走到莫昌旁边去了。 “我的妈,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她长这么大,我没看到过她脸红成这样?!”长空呼吸困难了起来,也不理侯聪了,打马去追妹妹。 白衣为什么脸红呢?侯聪品不过来。一行人全部带着满身问号,到了高波街。这里是独孤正的天下,他和长空的购物经,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侯聪连选择进哪家店的权利都没有,逐渐变成了跟在后面瞎逛。他悄悄看了看白衣,发现她恢复了呆气,眼睛里装满琳琅满目,看也看不过来,分也分不清。 “你,买点什么吗?”他走到她身后问。 白衣困惑地摇摇头,“我都叫不上名儿来。” “那你缺点儿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的包袱都是我哥收拾。” 侯聪打量了打量白衣,忽然有种把她当作傀儡娃娃打扮起来的冲动,给她挑匹姜黄色的缎子,做裙子应该不错,再加上一条月白,一条浅红,一条浅紫,一条琥珀色,先这么多吧——应该都很配她,不如多买几双今年新兴的那种双鸳鞋,加上两双小皮靴,以及柔发的何首乌膏,沐浴的兰荑,梳头的、束腰的,金钗只要素面的,镯子也是。另外,还有胭脂水粉,口脂,不知道她每个月那几天,怕冷与否,不如买些黑糖带着…… 他这样想着,已经走过了无数家店,终是不好意思开口买这些女人用的东西。已经到了独孤正和宇文长空朝思暮想的谢老板家了,他看见一张桌子上摆着皂色的男靴,对老板幽幽地说,“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一人来一双吧。” 三只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热泪盈眶。 “啊,那个,”侯聪从靴子前面,滑到了旁边,“这双,花里胡哨的,倒是适合长空。” 谢老板连忙过来招呼,“哪里哪里,这是女靴,给这位姑娘倒是适合的,怎么能给公子们穿呢?” “啊,是吗?白衣,你要吗?” 侯聪觉得自己已经过度得非常自然。 白衣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我只要便宜的。” 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谢老板顿时也泪眼婆娑,“这就是那位宇文姑娘吧?哎哟,长得真正好看,花儿一样。” 老板娘也擦着眼泪过来了,“到底是收养的女儿,从小怎能不看人家脸色?因此上,不能肆意,反而懂事很多。太令人心酸了。” 店主夫妇两个,内心脑补了一出人伦大戏。 白衣连忙笑了笑,摆着手,安慰夫妇俩,“不是的不是的。我爹爹、我哥哥,都对我特别好。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不用担心的。那个,要不然,我要这双靴子,我买了!” 她没带钱,哥哥又沉沦在绸缎堆里,正和独孤正携手疯狂呢,白衣只好看向侯聪。 为了安慰店主夫妇,白衣第一次绽放出了属于万丈红尘的笑容,温暖的,关怀的,希望对方回应的,带着情的,带着热度的。这本是世上最俗气的笑容,但偏偏在她脸上,就像一池春水,映着汀洲杜若,淌着明月清风,照着郎心郎意。 侯聪,从未见过。 第二十四章 如何 白衣也是第一次看到侯聪这个表情:呆气。 他看着她,呆了。 自己的“春闺梦里人”也会发呆,呆了之后和“小侯聪”更像了。她想起了什么,提醒他:“大公子,给小侯聪买点儿啥呢?” 谢老板和老板娘很吃了一惊,——“小侯聪”?“有了?” 他们习惯于讨好主顾,遇到这种事情可不敢乱传,连忙开始花式推销。于是,侯聪从呆气中回过神来,杂七杂八买了一堆。他付了钱,回头一看,何止长空那个猴子,连莫昌都疯了,逛得难舍难分。他趁机找白衣说话,“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如何被宇文叔叔收养的?” 白衣又恢复了那副静默的样子,微微叹口气,“这本是个秘密,这样吧,我们到边上说。” 侯聪交代青松,好好看着店主夫妇包货,并且叮嘱晚上一定送货上门,随着白衣出了店铺。白衣左瞅瞅右看看,侯聪怕她被人挤了,被马撞了,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她头也没回,似乎看中了一条小胡同,走了过去,侯聪自然跟上。 “我本是南边人。在平都出生的。8岁那年,我家里出了大事。” “什么?”侯聪觉得,哎呀,好多悬念哦! “这个。”白衣从袖中拿出绳子,侯聪叫都没叫出来,被她就着他因为关心、因为担忧而拉着她的臂弯的胳膊,开始捆绑,她知道自己不会系绳子,不会打结,所以彻底放弃了这个环节,只是不停缠绕,瞬间把他缠成了一个大粽子。 最后,还对他阴险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力道不如你吧。你试试看。” 她力道是不如他,但是瞬间的爆发力是有的。说完,白衣直接把变成粽子的侯聪扛了起来,走出了胡同。高波街上的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人玩缚杀呢,而且结局已定,立即停下脚步观看,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你,你能不能把我的脸挡上!”侯聪气到又要吐血。 “哦。”她答应了,换了个姿势,把他的脸直接塞到自己胸口。 白衣赢了,五个裁判抱着各自的购物成果,就在谢老板店内进行了最后的颁奖:六票都投给了她。青松一边帮主子解开绳子,一边发现主子在流鼻血。 “这个,小胡同里发生了什么?”青松问。 侯聪一脚踩在他鞋上,疼得要命,青松赶紧闭嘴。 长空一路上小曲儿唱不停,回到侯府收拾好了妹妹的包袱,挽着妹妹的胳膊就要“家去”,“有事儿再找我们吧,各位,再会!” 侯聪很盼着白衣有什么说法,举动,结果她抱着小侯聪,呆呆地走了。他打发裁判们滚蛋,嘱咐慕容行等三人亲自护送莫昌回府,然后想起了什么,立即研墨,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叫来青松吩咐:“把这个送到宇文府,这是如何调教傀儡的密法,要亲自交给白衣姑娘。” 青松的脚还疼着呢,也只能答应着离开。又被叫了回来。 “你顺便探探风声,问问莫昌去喊白衣看花了没有。” 青松不顾脚疼,怕被再叫回来一次,跑着出了府。 长空正在家里狂跳,重复着“宇文白衣才是大理国最优秀的军人”,宇文兴淡淡地笑着,嘱咐厨房做点儿好吃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赢了而已,改变不了女儿是替死者的身份。他刚想吩咐白衣回房歇息,客人就登门了。送信的青松和邀请看花的莫昌,再次同时出现。 青松这次不用让着谁,把主子的信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了白衣。又赖着不走,听莫昌说什么。 莫昌依然是问:“姑娘觉得,看花儿是凤河边儿好,还是哪儿好?咱们哪天去?” 宇文兴看着女儿,他也想听听女儿自己的主意。白衣有心事,目前最好奇的是龙珠事件如何收场,她捏着信发呆,“等龙珠拍卖结束再说吧。” 这其实正应了莫昌的计划。也是,不差这两天,龙珠拍卖后,很多事情会更清楚。“那就到时候再来接姑娘了。”他却并不着急走,要等着青松离开。 白衣竟然让老妈子拿了笔墨纸砚,现场写了一封回信,交给青松。青松得意地看了看莫昌,“殿下,要不要一起走?别让三位毛公子等急了。人家忙着呢,护送您回去,还有别的事儿。” 话说何尝不是呢?莫昌本来住在东风巷,和侯府不远,为了请白衣看花,慕容行等三个人绕路先陪他到这里,还要再陪他回东风巷。 白衣的回信里,不像莫昌担心的那样,是些儿女情长。她叮嘱侯聪别忘了龙珠的事儿,有热闹别忘了叫上自己。侯聪一边看回信一边盘问青松,结果得知白衣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他极为不满,写了新的信,吩咐青松再去送一次。 “唉!他俩是要怎样!”青松也用了“他俩”这个词儿。 洛维打听到莫昌回了府,根据殿下前几天的信件内容指示,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当日晚上亥时,何副总管从宫里出来,往刚刚出了事儿的侄子府上去,忽然发现轿子里多了一个人。 他不敢动,也不敢看那人的脸。 这个多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洛维。 “何内相,龙珠在哪里,我知道。” “好汉做出这等大事,必然是有本事的。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就请直说吧。”何副总管不傻,这下子明白龙珠怎么会丢了。原来应在这会子上。 “何内相痛快人。据说,皇上替那个南下的皇子,安排了替死者。” 这是机密,何副总管不参与军务,虽然呆在皇帝面前,实际上真不知道。别说他了,几个参与配合送归计划的将军都不知道。“替死者”三个字,何大太监是第一次听到。他心里盘算着这人是谁,恐怕是成国细作,心跳得更快了。 “好汉,请接着吩咐。” “你就算知道有这件事,也不知道人是谁,对吧?” “好汉英明。” “不妨,你按我说的办。” 洛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何副总管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他在伺候理国皇帝的时候,就找到了机会。 “皇上,昨夜奴才做了个梦。梦倒平常,是些死鬼来找奴才讨债的,可是啊,却提醒奴才,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清明快到了,该送礼了。” 理国、成国都有死士,刚接受任务之后,如果赶上这样的节气,会由皇家亲赐宗庙祭品,因为他们马上就要为国牺牲了。和皇帝的祖先一起吃祭品,可是莫大荣耀。 这话提醒了皇帝,他是真的差点忘了。他想起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吩咐了礼部的相关官员安排一下。 洛维、蔺安、九州哥三个人,分别跟着出宫的小太监,看他们捧着素白缎子、火红绳子的盒子,去到哪里。其中,洛维跟着的那个,去了宇文府。 “皇上隆恩,厚待国士,请宇文白衣姑娘接祭品。”小太监说。 洛维迅速撤离,去往东风巷,将这一切告诉了莫昌。 “替死者是她。”莫昌的嘴唇微微颤抖。 “殿下,咱们的计划……” 他整理着花瓶里的花,“那更要执行了。” 第二十五 琢磨 白衣在傍晚的时候,又见到了青松——自从本日离开侯府,这已经是第六次了。 这次,他没有送信,而是气喘吁吁地送来了两套给“小侯聪”的衣服。像她希望的那样:一套是大红底儿绣金线牡丹的袍子,一套是明紫色绣金珠凤凰的袍子。 “姑娘,大公子叮嘱我问问您,会给他穿吗?前面儿讲这件事儿的信,读了吗?我得瞧着您给他穿好衣裳了再走。” 白衣没敢说“没读”,一共四五封呢。但她对给傀儡娃娃套衣服还是有些信心,当下就穿给青松看了——先穿的那套紫色的。青松也瞅不出什么毛病来,放下了一颗心,告辞离开。他没敢回侯府,在外面转到打更了,才慢慢往回挪,唯恐又派他去宇文家。 奶妈子给白衣换上了新被褥。夜里躺下,身子底下冰凉一片。她把小侯聪放在额头前面,抵住他的胸膛,睡着了。 此时,侯聪还泡在浴桶里。他在琢磨事情。莫昌不老实,这是他的结论。最怕的还是来了:一颗棋子,不好好做棋子,总要多事。偏偏,他除了一条命什么也不剩,又不怕你对付他。而你的存在,就是保护他、让他活着,好加以利用,所以那条命还不能取。 琢磨来琢磨去,侯聪渐渐也有了主意。他大叫一声青松,好在这位小哥已经回来了——吩咐下明儿的事情。 然后,他从浴桶里出来,任凭黄老头给自己擦身子、穿睡衣睡鞋。他觉得那边儿的卧室一片空旷,那个呆了两天多的丫头不在了——“青松!”侯聪又叫了一声,“明儿这么着,也把白衣叫来。” 如此如此如此,他重新吩咐着。这才觉得第二天的安排是圆满的。等黄老头和青松都退下了,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白衣,睡着了。 第二天,白衣刚醒,就听奶妈子说,青松来请她过去了。白衣正在穿衣服梳头,宇文长空就跑进来了,气鼓鼓地靠在梳妆台边,玩着妹妹那双侯聪买的新靴子,“竟然不让我去!叫你能有什么事儿?而且我说我去送你嘛!结果青松说,特意吩咐了我不要去!啊,气死我了,这只臭猴子!” 白衣把靴子夺回来,“哥,你觉得你,最近干了什么亏心事吗?” “太多了啊,哪件?” “怕大公子知道的?” “哼。”宇文长空并不能告诉妹妹,“我们去偷了龙珠”。他捻了一小手指头白衣的粉,试着抹在了额头上,从铜镜里看着效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衣坐着一乘侯府派来的四人小轿,按照侯聪的叮嘱,抱着“小侯聪”,荡悠悠地到了昨天刚刚离开的地方。一进偏院,就觉得气氛不对:茶花芬芳怡人,独孤正、元又两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绕着茶树转圈儿。慕容行就在不远处站着,到底是他稳重,可是脸色也不好看。 白衣看了看青松,青松努努嘴儿,“您等着看戏吧。” 白衣没明白过来,抱着傀儡就踏了进去。慕容行三个人看到她,纷纷像见到了救星。 “姑娘早!姑娘好!姑娘来了!大公子呢?” 白衣一头雾水,“大公子不在房间里吗?” 三个人的希望破灭了。反正青松装作看不见他们,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青松的小奸诈,问都不敢问。元又和独孤正重新转起了圈儿,白衣到屋里走了一趟,才发现果然不在。 她刚到大台阶上,就看到他来了。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侯聪的脚下速度立即加速了三倍,基本上是飞过来的,而且直接推开了元又。 “你怎么搞的?”他神色严厉,“你不是看了我的信吗?这衣服穿错了!丢死人了!进来!” 他不由分说,拉了她,进了堂屋,还把门关上了。元又彻底陷入绝望。 侯聪坐在椅子上,仔细给傀儡脱了衣服,穿回去,端详了端详,塞回给白衣,“成了。” “大公子找我有事儿?” “你不是关心龙珠的事儿吗?” “果然如此,我哥哥为什么不能来?” 只见侯聪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有唇角微微斜了一下,“你是我徒弟,现在你来回答我,为什么呢?” 白衣歪着头想着,侯聪也不急,就那么欣赏着,她想问题时候的呆样。 “大公子,我把看过的兵书在心里,过了一遍,唯独一条对上了:分而治之。” “妙啊,”侯聪说,“他们几个一起干的坏事,要是再凑到一起可还行?明日就是观花楼拍卖,你哥来我这里不得,一定去他们三个人的家里找他们去,如果发现他们都被我叫来了,是什么心情?” 感情侯聪这种有心病的人,就是专门琢磨过,如何让别人心态崩掉的。 “那你不理他们三个,也是这个道理吗?” “没错。我想了想,站桩也不太好,在太阳底下跪磁片儿,也没劲,暂时就像现在这样吧,熬着,让他们着急一会儿。不过,是不是太轻易了?我总觉得还不够解气。” 白衣站起来就走,“我去打他们一顿。” 侯聪急切间,赶紧拉住她的手,“傻丫头,我都计划好了,他们还得替我当差呢,今儿被你打坏了,动弹不得怎么办?” “哦,”白衣说。她现在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 她还是抽了,可是他握得更紧了。 “大公子?”她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提醒他。 “哦,”侯聪这才发现,松开了手,“我想事情呢,就忘了。我总把你当成小白衣。” 他解释了一下,觉得这个理由不太说得过去。因为真正的理由他也不懂。老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又是为什么呢?何况还是个刚把自己捆起来在人流量超高的高波街上走了一趟的死丫头。 可能是太讨厌了吧。 于是侯聪觉得屋里的气氛很尴尬,不得不打破了原来的节奏,提前开了门。 三只毛已经跪在那里了。 这种场面,青松那不是第一次见,早已演就全套戏路。他迅速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好让侯聪气势汹汹地坐在台阶上。 侯聪刚坐稳了,三名校尉立即磕头如捣蒜,等到侯聪喊停,独孤正和元又都泪眼汪汪看着慕容行。慕容行担起责任,把那夜宇文长空怎么建议,莫昌怎么建议的事儿,要去何文家偷龙珠的事儿,先说了一遍。 他一直低着头,“后边的,昨儿早上吃馄炖的时候,反正元又也都说了个差不多。属下就不再多说一遍,惹主子生气了。” 侯聪确实很气,气到一直在揉搓站在边上的白衣的棉裙子。白衣假装看不见。 “从你们跟着我,哪次你们胡闹的时候,我打过你们?这次,这顿板子先记下,从江南回来再打。我不气你们偷东西,或者戏弄何文,这些我都摆得平。我气你们被莫昌当枪使!” “不会吧,”元又委屈巴巴,戳着手指头,“主子,他就是闷坏了,爱玩。那珠子偷了,又不给他。再说,现在不是,在您那儿嘛。” 侯聪站起来就冲过去一脚把元又踢翻,“你傻啊!他是谁?成国先帝亲封的皇太子!从小受着帝王术的培养长大,他和你一样跑出去玩一趟就满意了?” 独孤正早就反应过来,爬过来抱住侯聪的大腿儿,“主子,别生气。您就吩咐吧,怎么办,咱们就去办。” 侯聪一脚又把他踹倒,“惩罚的事儿,我还没说完。板子记在那里。别以为就完了。元又,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甜。” “啊?”元又这次是真的哭了。 “独孤正,一个月不许穿带颜色的衣服,不许买东西。慕容行嘛,罚你一个月,每天说话至少超过100句。” 侯聪把下属怕什么这块儿,捏得死死的。 现在,三个人跪在和煦的春风里,一脸绝望,死的心都有。 侯聪这才抬起大长腿,迈步回到椅子上坐着。“白衣,我再考考你,莫昌费这么多劲,你觉得他到底有什么计划?” 第二十六 热闹 侯聪与青松,再加上三名心腹一起,五个大男人,暂时忘了烦恼,看着白衣抱着一只硕大的、穿着明紫色华服的傀儡,在茶花树下踱步,这根本就是一幅世上最好看的画儿。她乌黑的头发上只别了根朴素的象牙梳,藕荷色的裙袄,踏步的时候露出一双半旧的绯色绣花鞋,还是前年的样式。 白衣停了下来,“我懂了,主子。钱。” “钱?”说话的竟然是慕容行,他应该已经开始计数了,争取一切机会多说几句,早点儿达标。 白衣认真地看着所有的人,“莫昌殿下缺什么呢?什么都缺。他想做什么呢?其实我不知道。可是,干什么都需要钱,不是吗?” 侯聪满意至极,甚至开始怀疑自我:这么聪明的死丫头,是她的天分还是我调教的? 独孤正也不傻,现在整个人“腾”地一声,缓过神来了,成为了一颗被点燃的智慧火苗:“主子,他让我们满城里留下书信,让所有人猜明日观花楼,龙珠会出现在现场哪个大人身上。那么,满城的赌局、赌徒就好上场子了。只要趁着这个热火劲儿,出去卖一点内部消息,肯定赚个盘满钵满啊!” 元又也明白过来了:“到时候,何文也没有损失,也没人计较追究,这件事就过去了!妙啊!” 慕容行只关心正事:“他一个俘虏,却想圈钱,肯定有更后面的计划。主子,您吩咐吧。” 侯聪这才开始调兵遣将,把自己琢磨好的计划吩咐了下去。 三个心腹领命而去。 白衣觉得这个热闹太好看了,没想到加入到送归队伍后,看了这么多戏。她看向侯聪,青松已经把椅子挪回去了,侯聪依旧负手站在台阶上。 “大公子,热闹看完了,我该回去了。我哥哥肯定着急呢,到底让不让他知道?” “他不需要知道,他只要保证别去找莫昌,莫昌一旦派人来他也不理会、保持沉默就行。” “哦。”白衣答应了一声就走。 “等等,你去哪儿?你留下,青松,你闲着,去宇文府告诉死猴子一声。” “是。”青松木着一张脸,惆怅地离开了偏院儿。 白衣一脸不解,“那我呢?我不回家?是有差事交给我吗?去揍谁?” “傻丫头,”他转身回房,让她跟过来。“我特意留下你,要教你怎么玩傀儡娃娃。你不能走。” 白衣迈开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尽管有两天半寸步不离,但是此刻并非缚杀挑战,整个院子,除了他们两个,一个旁人也没有。 她觉得心要跳出来了。她想把脑袋抵在他的胸前,想抓住他的袖子闻里面的味道。 这种事不能做。 因为说到底,他又打不过自己,不是只能从了吗? 白衣犹豫着,抱着小侯聪冲出了侯府。侯聪在屋里,把傀儡娃娃教学工作琢磨了半天,总不见白衣进来,等出去找她的时候,哪里还有白衣的影子,只有春风吹落春花。 “死丫头!我早上叫你来,就是让你在我身边儿,从早待到晚上的!下次你等着!下次我一定让你在我这里,连夜都过了!死丫头!” 茶花树都被侯聪的吼叫震撼了,微微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青松刚回来,就忙着和父亲黄老头给公子熬药,因为心病气犯了。晚上,侯聪泡在放了药材的浴桶里,听到三只毛都回来了,并向他一一汇报。 慕容行说:“主子猜得没错,许多大小头家都听了内部消息。全都写下条子买了,只等着结果出来就拿银子。” 独孤正说:“卖内部消息的人查出来了,是莫昌身边厨娘的相好。叫刘老三。” 侯聪的心病好了些,“内部消息一定是说,龙珠会出现在何副总管身上。” “大公子英明!”三只毛齐声喊。 “这有什么难猜的?受邀入场的几个当朝权贵,连我祖父在内,不管是自己的功夫,还是家宅的护卫,哪一个能小看?谁有本事能把龙珠放人身上去?只有何副总管,他虽然说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到底是个太监,不会武功,出门也好,居家也罢,只要不在宫里头,阵仗没那么大。偷到的龙珠,自然只好也只能还给他!还给别人,一旦发现,那贼不就被揪出来了!” 元又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可是现在龙珠在您这里,到时候,怎么会出现在何副总管身上呢?” 侯聪一把手撩起浴桶的水就泼过去,“你要气死我!龙珠盒子还在啊!何副总管什么人?他只要答应了送盒子的人,明日坚决不开盒子就行了。” 独孤正连忙追问:“那么说,莫昌派人威胁了何副总管?而且,会派人去送盒子?” 侯聪没说话。 慕容行看着大公子差不多累了,带头离开了房间。 可是他没回家,他多走了几步,去了何副总管在宫外的宅子,跟常有来往的小太监打听了打听,“哦,是有这么回事儿,晚饭前,是莫昌殿下府上的车夫陈大哥送过来的。” 慕容行记在心里,看看旁边没人,塞给小太监几枚点心钱,悄悄走了。 当夜,是宇文长空的漫漫长夜。白天的时候,他就被禁止去侯府,更是被禁止送妹妹。他跑了慕容府、独孤府、元府三家府邸,差点没累死,得知三个毛都去侯府了,心里更加不踏实。等他回家,就碰上了青松,传了侯聪的吩咐:绝对不能出府,明日按时去侯府报道,集齐后,一起去观花楼拍卖现场。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妹妹回来了,抱着那个华丽阴森的傀儡娃娃,死活不说去干嘛了。 “难道你把我当外人了吗?白衣?”他跟在后面叫,被宇文兴发现了,叫过去骂了一顿,罚抄功课一百遍,苦不堪言。 “算了”,天快亮的时候,他想了想,“万众期待的观花楼拍卖就要来到了,我先看热闹再管别的。天塌下来——只要不是塌在我妹妹头上,自然有别人顶着。”想到这里,他竟然睡着了,补了一觉。 白衣挑了一件粉紫色裙子,和打着呵欠的哥哥随父亲宇文兴一道,去侯府等着:大柱国将军侯崇本来就是拍卖会贵宾,要和老夫人一起出席的,现在侯聪也说去,自然要过来伺候着主子们一起走。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等三人也在。 侯聪见到白衣,还在为她昨天逃走生气,故意冷冷地不看她。听着祖父母让点心让茶,啰嗦了一会儿,轿马启程。 观花楼在城南,宽阔绮丽,共有三层,贵宾们都到主楼二楼的栏杆内做好,酒果全部摆好了,随行的护卫都严谨地站在后边儿,主人何文因为职衔不高,反而在旁边站着陪着。其他来买东西的客人都在围了上面的厅里坐着,还有更多看热闹的大桐百姓,熙熙攘攘,哪儿能站就站在那儿。 透过栏杆,和权贵们的绫罗绸缎,能看到无数的宝贝,堆在二楼深处。 侯聪恭恭敬敬送祖父母到贵宾座上,又和各路尊贵的长辈们寒暄了几句,拱手行礼退出,到订好桌的偏楼上,与宇文兴、宇文长空坐在一起。慕容行三个在旁边侍立。他依旧不理会坐在父亲旁边的白衣,四处打量着。 余光里,他看到她低着头弄衣带。 “大公子,您找谁啊!”长空扁着嗓子问。 宇文兴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 “无妨,”侯聪没功夫计较这些,“我找莫昌。” 第二十七章 花影 侯聪找到了莫昌,而且是因为白衣。 他从昨天发现白衣“逃走”,就开始生气,今天又故意不看人家。但是“余光”,是个神奇的东西。侯聪的余光,就是为锁定白衣的行动而存在的。白衣看哪儿,侯聪在余光的指挥下,也看哪儿。终于,他发现白衣向对面偏楼的角落处,点了点头。 在那里,离看热闹最好的位置稍远一点的地方,主楼位置相反的方向、栏杆后的第三排,一张小巧的桌子边上,坐着莫昌,他那个叫翠竹的小厮,和曾经送他到侯府的车夫,一共两个下人,就在旁边陪着。 莫昌捕捉到侯聪的眼神,向他拱了拱手。侯聪暂时忘掉了白衣,今天,他要打起精神和莫昌多玩玩。所以他罕见地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顿时,观花楼内,一片女人的惊呼:“侯聪笑了!大桐一枝花开花了!” “什么嘛!明明我笑起来更美!”长空不服气。 慕容行站在侍立的警戒战位上,竟然接上了茬:“你的问题就是笑得太多了,不值钱了。” “嗯?”长空跟见鬼一样回头看着慕容行,“这是怎么了?你话变多了?” 他还不知道慕容行在受罚,为了凑够一百句话,费尽心思。 几个城里最好的楼上请来的姑娘,弹琴、跳舞,把场子热了起来,也算对得起跑来的观众。何文感谢了一堆正楼上的权贵屈尊降临,感谢偏楼上的买家给面子,他几个手下人就敲锣打鼓宣布拍卖开始。一时间,名人字画,外头的田宅,到西域美女、北方名马,金银铜器,就没有不卖的,成交量也是蹭蹭上涨,侯崇和田大人等人,也算是起到了一种公证人的作用,不仅负责一锤定音,还负责评判争吵不休的买家之间,到底谁应该得到拍品。 观众看热闹看得忘了情,连白衣都被吸引住了。 一直用余光关注白衣的侯聪,在心里嘲笑她:“没见过世面。” 全场最安静的两个人,一直都是侯聪和莫昌。 终于,当日头过了最高点,稍微有些偏斜的时候,本日拍卖的高潮来临了:何文宣布最后一个拍品,超大夜明珠——龙珠的争夺,即将开始。何文简单重复了一遍龙珠被盗的事实,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和围观群众一样,充满期待:“据说全城百姓,许多人都收到了和我一样的信件——今天,有人会把龙珠还回来,出现在我身边这几位尊贵的大人身上。大家可以猜测到底是送到了谁手上,为今日的拍卖,平添一番雅趣。” 他略停了停,下面各种叫声此起彼伏。 而侯聪回头看了一眼慕容行,三只毛就转身走了。临走前,慕容行还趴在宇文长空耳边低语了一番。 “嗯,这样啊。”长空说道,他以罕见的一本正经,低声对侯聪说了一个字:“是。” 侯聪的眼皮低了一下又重新抬起来,算是对长空的回应。然后,他第一次看了看白衣,“你怎么当女儿的?一点不孝顺。你没和宇文叔叔解释一番吗?” “啊?”白衣正在看热闹,忽然被哥哥戳了一下,示意她,大公子在和她说话。白衣回头看着侯聪,不知所以。 侯聪又在来劲,“不孝顺父亲,就不尊重上司,就不听从师父。怪不得那样对我。” “啊?”白衣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刻,长空早就俯身在宇文兴耳边把知道的解释了一番。 但仍然解释不了侯聪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文眼看现场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开始在大人们的桌子旁边踱步,每走到一桌,就听到疯狂的“中了”的声音,同时又另一拨人绝望地“押错了”的呼喊。 他最终,停在了自己叔叔那里。何副总管挂着和蔼的笑容,轻轻站起身来,面朝所有观众,从袖口拿出了那只装着龙珠的盒子。顿时,欢呼的,尖叫的,响成一片,连侯崇等人都被逗乐了,说着“有意思”、“有意思”,还拍起了手。 何文简直不能更满意,他紧紧站在叔父旁边,宣布最后的拍卖开始,底价一千两纹银。偏楼上的买家都疯了,几下就把价格叫到了一万两,这时候侯聪站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扶着“斩月”佩剑,家常戴着一支银质红宝石心发冠,穿着浅蓝色的衣裳,格外贵气好看。他只是迎着春风站着,并未着急说什么,全场竟然安静了下来。 侯聪谁都不看,就冲着何副总管笑。 “何内相,请打开盒子,咱们鉴赏一番,可否?” 何副总管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呢?毕竟这个宝贝被盗过,又被莫名其妙送回来了。大庭广众之下,太危险,太危险了。大桐的规矩一向都是,但凡底价超过800两的拍品,现场是不公开展示的。等我们下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自然会给买家验收。不会给人家空盒子的。” 长空也站了起来,“罢了,罢了,毕竟到达拍卖会现场的宝物太多,拿空盒子拍卖,也不是怪事。”他一边说,一边微笑,杏核眼里都是诱惑的波,白皮肤粉嘴唇儿,美艳极了。 底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正因为刚被送回来,才不可能是空盒子啊!不然,就不能算它送回到何副总管身上了!” 何副总管连忙晃了一下盒子,“肯定在,肯定在!” “非也,”侯聪简直是从长空那里学来了这些“妖术”,他本来朝向正楼的身姿,微妙地向着观众们略转了转,然后用眼神将全场迅速扫了一扫,再回来看向何副总管的时候,已经是从一个略偏的角度送过去视线,越发显得妩媚流荡、秀色可餐。“何内相,很多人今天是冲着龙珠来的,一眼都看不见就回去,多遗憾啊!”他顿了顿,又扫视了一下全场,故意和不少少妇接上了眼神,引来一片晕厥声,“毕竟,令侄操办这个盛会,也不是只为了卖钱,而是给整个大桐的百姓乐呵乐呵的,对吧。” 何副总管可是对付过皇帝的人,心眼儿转得贼快,“老奴是没什么意见,可是这珠子是要拍卖的,得人家未来的主人说了算。” 他心里想着,反正到时候不是我同意打开的,出什么事儿,都别来我下班回家的轿子上找我了! “我买!”侯聪的手轻轻一挥,又有一批女子倒地不起。“无论谁出何等高价,我都比他高一千两,我就是龙珠的主人,我决定了,请打开盒子,给大家瞧瞧!” 随着欢呼声响起,毫不知情的何文,不想拂了众议,从没有防备的叔叔手里直接拿过了盒子,向着众人,打开了。 现场从喧哗,到安静,到再次喧哗。 “什么嘛!这不是骗人嘛!”对面楼上刚出了一万两银子的买家生气了。 何文整个人愣在那里。侯聪从偏楼发动轻功,飘飘然落在了正楼。他接过了盒子,带着一抹阴森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扶着栏杆,看着观花楼对面建筑的屋檐。 “何老板被骗了?不妨。这买卖我依然做。底价拍给我吧,一千两。” “好好好,一千两就一千两。”何文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他既不想吃亏,也不想掺合什么阴谋或者热闹事儿,有人接盘,就赶紧出手。 侯聪抬高了声音,“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管哪里的好汉拿了珠子,给我侯聪一个面子,就送到我府上吧,别让我吃亏。我也不会声张你的身份。另外,我还答应大家一件事,只要好汉们把龙珠送还给我,三天后的夜晚,我会在这里办流水席,请诸位饱饱眼福,瞧瞧真正的珠子,可好?” 白衣和长空看看斜对面的莫昌,他从容淡定,似乎觉得这个热闹很好看。事情就在多数观众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地、对侯聪的赞美中解决了。众多达官贵人互相寒暄着,也就慢慢散去。 何文反正赚了个盘满钵满,空盒子引发的小危机,也被侯聪救了,1000两他也赚了,所以堆满笑容。 白衣正跟在宇文兴和长空身后预备回家,被不知道从哪儿再次出现的侯聪拉住了胳膊:“你不是从昨儿就想替我揍人吗?过来一下。我带你去找毛玩儿。” “哦。”白衣答应着,随着侯聪离开。宇文兴不放心,让长空也赶紧跟上。这时候,准备离开观花楼的车马喧哗中,忽然传出了尖叫——何副总管坐的马车失控了,两匹马疯了一样横冲直撞了起来。 侯聪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失策了。我预料到何副总管会被灭口,早就让三个毛守在他老人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但没想到,对方是利用马匹来下手。” 他话音未落,却不见了白衣。 发了狂的马带着马车狂奔,所到之处,所有的人早就躲得远远的。只有一道粉紫色的花影,飞舞在旁边。 第二十八章 醒悟 模模糊糊听过宇文白衣功夫了得的,大有人在,可是因为这次莫名其妙的事情,亲眼看到的她的无敌身手的,就是现场这些惊魂未定的大桐各色人等了。马匹狂叫、狂奔,速度和力量惊人,而白衣没有丝毫的畏惧,一次次接近,飞纵,紧紧跟随。 莫昌和侯聪几乎是同时骑上了一匹马,打马追来,试图堵住疯马的窜动,帮助白衣,但适得其反,他们身下的座驾反而受到惊吓,不敢向前,仰天长嘶。 马车与车辕连接的部位终于断裂了,随着围观群众的惊呼声,马车毫无疑问地被甩向观花楼最高的那堵墙,迎接一场粉身碎骨。 但是那个粉紫色的影子,以做梦都想不到的速度出现在最惊人的时刻:她双脚勾住车身,双手拉住了车辕。 侯聪和莫昌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宇文白衣做到了,可是,她必死无疑。 以马匹和马车的情况,会连同白衣一起撕裂。 另一个身影在绝望中显现——宇文长空从父亲身边,闪电一般穿越无人会去尝试的一长段距离,几乎在一刹那间到达了心爱的妹妹身边,同样是双脚勾住了马车,双手拉住了车辕。 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骏马,车辕,那对兄妹,华丽的马车,在空中划出虹般的曲线,竟然没有分开,稳稳落地。侯聪,从自己的马上跃起,不顾死活地迎面奔去,以全身的力量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跟随侯崇的亲兵、高手,早就隔开所有闲杂人等,将他们团团围住,并去查看何副总管的情况。 侯聪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还是活着,他正好面对白衣那张俏丽的脸,看见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太好了。”他想。“白衣活着。” 侯崇亲自派人护送何副总管回府,皇上也立即派来了御医照顾后续事务。侯聪忙得团团转,命人收了马匹、马车等等好好检查,命人各种审讯何副总管身边的人,又命令名医浑身上下检查长空和白衣。 莫昌和翠竹、老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顾得上问。 确定一双儿女没事儿,等在侯府正院的宇文兴,方才停止了寒战,起身谢过侯崇夫妇和侯聪的恩惠。 侯崇一直感慨,“哎呀哎呀,真是看不出,长空那个小子这么厉害!当时,他离马车的距离可远了,那个距离啊,就算是白衣也飞不过去,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那个力道,怎么可能嘛?他的武功不是一直忽上忽下吗?” 宇文兴满心是对儿子的满意,和对女儿逃过一劫、却终究难免替死的悲伤,“长空啊,为了他妹妹,什么都做得到。” 在侯老夫人亲自带人收拾出来的房间里,那位“什么都做的到”的宇文公子,正躺在被子里撒娇撒痴,无论如何不肯喝药。侯聪板着个脸进去,一把从青松手里抢过药碗,抓着长空后脖领子,给他灌了下去。 “呛死我啊你要,我可是大桐的英雄!呛死我你赔得起嘛你!” 侯聪现在对他没多少气,只想逗他,“不喝药是吧,你自己死了不要紧,你不给白衣做个榜样,她也不喝药怎么办?” 长空叹口气,病娇地伸出胳膊,“行吧,再来一碗。” 这话,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白衣窝在同房间的另一张床上,苍白的小脸上,发丝散乱,但一颗心,格外平静。 侯聪装作没事的踱步过去,“笑得那么呆,怕是被马踢傻了吧?晚上晚点儿走,我教你怎么玩傀儡,兴许锻炼锻炼脑仁儿,能变伶俐些。” “嗯。”她答应了,他心里一阵喜悦,只见她望着窗外说了一句,“三天后,大公子真的要去观花楼摆流水席、展示龙珠吗,我也想去。从他们摆桌子,我就想看。” 侯聪笑了,听见长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白衣啊白衣,真是孩子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好好歇着,一门心思想着看热闹。” 侯聪看看长空,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吩咐下面多多再熬安神醒脑的药,不顾长空呲牙咧嘴一阵阴阳怪气:“好呀,撞到你怀里了,治疗心病可不是我们大公子的一技之长吗?” “确实,”侯聪也爱上了和他斗嘴,“青松,传下去,宇文猴子吃的药就是浓度高的,至于宇文白衣,把下和药熬进老鸭汤里。那只猴子不许喝。” “哼,你说了算啊?我妹妹能不给我吗?臭猴子!” “臭猴子也比死猴子强!” “我宁愿死,也不要臭!” 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元又进来了,侯聪不再管长空,跟着心腹出去。 “主子,”元又贴近侯聪的耳朵汇报,“何大太监身边儿的人打的打了,吓唬的吓唬了,除了车夫去送过盒子之外,没多问出什么来。还有那两匹马,和您想的不一样,没找到什么银针啊之类,马鞍、饲料,全看了。都没有。但我觉得行哥猜的对。” 侯聪点点头,“他说什么?” 元又再次靠近侯聪,“行哥说,以前听人说过,弄马的好手,什么外力都不用借的,和马说几句话都行。摸几把都能搞事情。所以,莫昌那个马夫老陈,最有嫌疑。行哥和阿正已经去常府了。” 刚说到这里,慕容行匆匆跑过来,拱拱手,“主子,成国人动手了,莫昌的小厮翠竹吃了莫昌的午饭,中了毒,口吐白沫,正在抢救。我和阿正去的时候,正赶上这事儿。现在阿正已经带人把厨娘和车夫都绑起来了。等您过去。” 侯聪冷笑了一声,“莫昌,够狠的啊。”抬腿就走。 这时候他听到绵绵的一声呼唤,身后就是白衣,“大公子,我也想去瞧瞧。” 长空也站在妹妹身边,看起来的确是没事了。 “嗯,”侯聪点点头,“去学习一下也好。虽然只有几步路,你们还虚弱着,元又去安排两乘轿子。” 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东风巷,从侯府,到了常府。莫昌一脸焦急,从亲自守护的翠竹房里出来,迎接侯聪。侯聪根本不和他说一句话,直奔关押嫌犯的现场。 常家本身是大柱国将军,家里牢房、刑具都是现成儿的。不仅厨娘、车夫,连厨娘的相好刘老三,都早就吊在那里,被独孤正折腾了一番。 青松收拾好一个干净的椅子,让侯聪坐下,长空和白衣却是第一次见这个世面,看到皮开肉绽的三个人,闻着血污味儿,和战场上又有所不同,不由得有些恶心,但又想看侯聪怎么办,于是默默站在他椅子后面儿。 侯聪并不说话。牢房里的空气像向凝固了。过了片刻,连本该受审的人都慌了,他们想好的对付审讯的稿子,都没用了。 侯聪坐了一会儿就起来了,走出了牢房,亲身吩咐独孤正:“解决掉吧。” “什么意思?”长空问。 侯聪的脸上竟然有疲惫的神色。他本来不想解释,但是看见了白衣好奇的目光,耐着性子开了口,“搜出什么来没有?” 慕容行走近解释,“毒药在厨娘房里,也去配药的黑市上查证过了,是她买的。” 侯聪自嘲地笑着,“这局我输了。” 长空急得要跳脚,“我才输了,被你闷死了!” 侯聪迈步向佣人住的厢房走去,慢慢解释着:“厨娘车夫,和翠竹他们,都是我一年前亲自查过底细的。结果如今,人证物证都在,显然被成国细作收买了杀莫昌,是我看人出了差错。此其一;第二点嘛,事到如今,肯定问不出什么来,成国细作本事大得很,这三个蠢货,估计连正脸都没见过他们,能帮我们找到他们吗?第三点最扎心,这是莫昌的连环计。” “莫昌?和他有什么关系?”长空更糊涂了。 侯聪停下脚步,没有逗弄谁的兴致,“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成国细作收买近身伺候莫昌的人毒死莫昌。被收买的人还趁机兴风作浪,利用龙珠大赚一把。可是,凭一个厨娘一个车夫一个混子,能想出这个计划?就算计划是成国细作想出来的,他们只是执行,那就肯定威胁了莫昌,拿莫昌当枪使。莫昌是受我们保护的,缚杀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们?为何乐乐呵呵带你们一起去偷龙珠?” 长空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也就是说,整个事情是反过来?莫昌发现厨娘、车夫被成国细作收买了,利用他们在龙珠事件里搅浑水,吸引调查的注意,然后再让他们要害自己的目标暴露,搞死他们,从此死无对证,他依旧是个受害者、小白兔?” 侯聪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对,恐怕那三个根本弄不明白这些。所以还问什么,直接杀掉算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替莫昌效力。” “啊?” “因为无论如何,收买厨娘、车夫的成国细作确实存在,总得查吧!” 侯聪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快走几步进了房间。莫昌正擦拭泪痕——翠竹还没醒。 侯聪正色看着他:“我宣布,鉴于殿下身处危险之中,府上的安保措施要加强了。长空从此就住过来吧。而我们几个,会继续调查,请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能把成国试图害死殿下的细作,挖出来。” 第二十九章 心计 侯聪迈开步子,离开了翠竹的卧室。一阵风忽然吹过院子里的树叶,小小、不成气候的尘土与碎叶,在地面打着漩涡,无法聚,无法散。 快要清明了。 众人都跟了出来,莫昌没有,白衣也没有。 侯聪一时顾不得这些。他看了一眼独孤正。独孤正会意——此刻,也没有了平时的嬉笑滑稽,成了睁目张牙为主子厮杀的鹰犬。他往前靠近一步汇报情况:“莫昌殿下说,因为中午观花楼受惊,饭菜也不爱吃,方让翠竹吃了。其他也没有多说。” 侯聪点点头,拍了拍独孤正的肩膀,“毛,累了吗?” “属下一身力气,这才使出多少?” 侯聪扫着身边的人,他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一点点的沙哑,但异常坚定沉稳:“长空,我给你调100个兵过来,60个,分为三班,日夜不停绕着常府外面巡逻,那40个再分20个出来,附近早就有暗哨,看来不够多。剩下20个,在府内做流动哨。这边下人不够用,你从宇文府把最信得过的,叫10个过来,跟在你身边。收拾出这里东北角西北角上那两个偏院,你来住,剩下的房子给底下人和士兵。” “是!”长空答应着。 “独孤正,人从你底下出,有一个不服征马校尉的,我只和你算账。” 独孤正略微低一下头,“主子放心。” 侯聪看了一眼莫昌房间,白衣还不曾出来。他转向身边的这几位少年,先是再次看着独孤正,“毛,你上午累了,下午先照顾长空休息片刻,等人来了之后开始忙。”接着,他转向元又,“毛,一会儿白衣姑娘出来,你接上她回我院子。嘱咐她喝了老鸭汤只管睡。晚上等我回来带她玩。你安排好之后,让我奶爸爸给你找地方睡觉,也要等我晚上回来。另外,再炖碗好的汤,送过这边来,找人伺候长空喝了。” “是。”元又说完,轻轻退后了一步,站在了靠近翠竹房门的地方。 侯聪又看了那间房间一眼,依旧看不见白衣的影子,他也觉得怪,此刻感受到的情绪是牵挂而不是愤怒。——没有什么好愤怒的,她有她的行动自由,他甚至知道她是同情那个被俘的皇子,想安慰他,又口舌蠢笨,这时候指不定心里正着急呢! “笨丫头。”他心里到底是哼了一声,看向了慕容行:“毛,你跟我走一趟,进宫!” 慕容行二话不说,跟在侯聪后面,离开了常府,打马去往皇宫。 在翠竹平日起坐的那间小小的、干净的下人房间里,莫昌挂着泪痕,始终守在床边。翠竹才十五六岁,有一张侧面看起来凸凸的小短脸,看起来精明又活泼。翠竹本就是常府的三等下人,常赢投敌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那么多人。这些人又被卖了一次。像翠竹这种机灵的,价格高,一时没卖出去,就近关押在常府自己的私牢里。等到大战结束,莫昌被俘,幽禁在这里,他因为手脚麻利,还认得字,父母又早就病死了,背景干净,被选出来,贴身伺候这位敌国皇子。 他没干过这种事情,一开始有些心惊胆战,后来,就松弛了些,莫昌喜欢他,对他宽柔爱护,他也仰慕莫昌,渐渐地,就把殿下当成了自己的亲主子了。 这件事,的确是莫昌连环计中的苦肉计。侯聪虽然查了所有人的底细,但如果想要了解一个人,除了技术、经验,另一个条件才是最重要的:相处。 就是靠相处,靠对其他人的驾驭、拉拢,莫昌发现了厨娘和车夫并非真的忠诚。洛维、蔺安、九州,按照他的吩咐,印证了这一切——成国杀人计划中,被现任皇帝安排在大桐的细作,收买了厨娘和车夫。 于是,莫昌有一段时间,只吃翠竹亲手做的饭菜,出门只做轿子。但是这几天,他又开始对那两个叛徒亲近有加,甚至允许车夫老陈送自己去侯府做裁判。龙珠事件的过程中,他更是故意派厨娘和车夫,以及刘老三,四处走动、露脸。 成国细作当然迅速得到了风声,并且作出了和侯聪一样的判断:莫昌要搞事情,要先弄一笔钱。所以,他们打破了原先的计划,一方面纵容厨娘、车夫参与,想狂收一笔;另一方面,让厨娘买了药,准备龙珠拍卖后,立即下手。 收钱的指望是破灭了,侯聪在观花楼揭示盒子是空的之后,莫昌作为放出消息的真正幕后老大,不仅赚不来钱,还欠下了一笔。 可是,这不影响动手杀他。 莫昌就派出了翠竹,吃下了有毒的饭菜。一方面,可以迅速暴露厨娘、车夫,借侯聪之手杀死他们,另一方面也展示自己确实没有防备之心,差点被毒死。如果厨娘、车夫在接受审讯时,供述在龙珠事件中跑腿儿的事儿是自己指派的,那就打死不认——细作的话,能听吗?他们本来就要杀自己。 没想到,侯聪根本就没问这些。 莫昌知道侯聪那边一定怀疑自己,甚至认准了自己在做各种压在影子里的小动作。这个他不怕,小白兔,白莲花的名声反正是给天下听的,近旁的人,自然让人家知道你不好对付,才行。白衣是侯聪的兵,她眼里的自己也是如此吗? 所以,莫昌什么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没有柔情地让座,倒茶,或者关心白衣因为疯马的事有没有受伤。不说不做,已经是他为了心里有这个女子,保留的最大的真诚。 他本来就有个计划,因为喜欢她,这个计划也包含了她。只是此刻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就享受片刻她出于关怀和同情,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光吧。 白衣终于开口了,“我看翠竹的脸没有血色,嘴唇都黑了,还能醒吗?” 莫昌这时候才笑了笑,这个笑的人的身份是病人的主人,替昏迷的翠竹答礼:“因为知道毒物是什么,所以很快对症下药了。以后活过来,怕是胃要怕寒凉了,其他的应该还好。大夫是如此说的。” “这些无缘无故想害人的人,心真狠啊!”白衣的声音有些抖。 莫昌苦笑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殿下,无论如何,小侯将军和我们,会保护好你的。成国这第一次的尝试,已经暴露了的。后面更不怕了。” 莫昌从床边起身,走近白衣,看到她头发依旧乱着,一张仓皇的小脸儿,勇敢是勇敢的,但失措也是失措的。她与自己第一次见她,以及后来在皇宫外那次见面,已经有哪里变了。从一朵木雕的精美的假花,变得能摘下来的,娇艳欲滴的真花。 莫昌轻轻抬起一只手,为她扶正象牙梳,她略微歪头躲了躲,出于羞涩,倒并不是恨他厌恶他,对他没有防备和排斥,莫昌感受到了。这让他浑身迅速注入了一种新的希望。 他觉得他的计划是值得的。 “你就是那个替我去死的人,是吗?”他的手从她的发丝间恋恋不舍地离开,无力垂下。 白衣没想到他这样问,她知道这是机密,连被保护的人也不能知道。可是面对他,她如何能撒谎呢?莫昌有细腻的额,精致到没有一丝多余的脸部线条,眼角汪着春水,这样的一个皇子,落到这个境地,自己还忍心骗他吗? 白衣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又抬起来,她知道自己依旧是个呆气的人,可是莫昌没有笑过这点。 “殿下,看花的事,我答应你。后天吧,或者——” “不急,”他拦住她说更多的话,笑了笑,是以自己的身份笑的,“去凤河岸边?我有个主意你喜欢吗?小侯将军在观花楼展示夜明珠那日,我带你去凤河边看夜花。” “看夜花?还有这个呀?”白衣闻所未闻。 第三十章 湿云 元又细细听着房间内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神情专注,像春天里的树。 天上的云带着一点湿气。这个时节,大桐多半要下雨。看样子傍晚就会下下来。那么接下来,会有几天晴朗的好日子。 莫昌为白衣解释了一半:“有些花是白天开的,有些花是晚上开的。白天开的花,夜晚也变做花苞藏在那里。夜晚看花,别有一番风味,再加上星光月光灯光,春日又无蚊虫,最是好玩儿。去吗?” 白衣有些踌躇,“我想看着观花楼摆流水宴的人放桌子、安凳子,端菜……” 莫昌笑了笑,“果然孩子气。我也爱看这种热闹。以前在平都宫里,我住在东宫,临近水光殿,父皇爱在那里摆宴席,小宫女儿小太监们忙来忙去,我都藏起来看,连师父来了,都找不着我。” 白衣也笑了,想到那个场景里的、本是无比淘气贪玩的小小莫昌。“你师父不打你吗?” 莫昌心底里一阵扎痛,“如果师父还能打我,我该活在多美的梦里啊。我师父,大成国前任太子太保、白深大人,已经嫁鹤东去了。” 白衣愣在当地,像被闷雷击中。她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祖父是显赫的官员,原来,原来…… 翠竹呻吟的声音传来,莫昌赶忙过去问话。 隔着帘子,只听到元又在外面高喊一声,吓人一跳:“那边儿是宇文府过来支援的下人吗?机灵点儿!这房里中毒的小子,醒过来了,赶紧过来四个人帮忙伺候!” 白衣眼见插不下手,从屋里退了出去。她一贯沉浸在小小的世界里,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侯聪也不见了。元又的脸上不冷不热,“将军进宫了。嘱咐你回他院子里,喝了汤睡觉,晚上不许走,要等他回来。” “啊?” “啊什么啊?你也别多问我,我什么安排也不知道,连我也要等。” 她跟在元又后边儿走,终究还是问了一句,“他生气了吗?” 侯聪这个人,也是难相处的很,天天和他共事,总要提防他生气、犯心病,也是挺累的。 可是他生气的样子又那么可人。有时候总想气气他才好。 “生气肯定是有的。所以姑娘更要听话,抱着大枕头倒下使劲儿睡,他回来兴许心情就好了,连我们三个都少挨骂,不是吗?” “嗯。”白衣答应着,还朝元又笑了笑。 她也着实该休息了。中午那么奋不顾身地救人,接着那么跑来跑去,受刑的、中毒的,被俘的,天下受苦人的情形她见了一半,还听说了祖父与莫昌的关系。太累了,什么都想不动了。元又就把她安排在那张拔步床上,她盖着侯聪的被子,闻着他的味道,小侯聪和小白衣并排坐在她的额头,天空湿漉漉的云彩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笼罩住他常年住着的院子和房子,茶花香气如梦般扑鼻。 就这样,白衣睡着了。 从东风巷往皇宫,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在御书房外等的时间久了点儿——做皇帝太忙了。何副总管受了惊,在宫外私宅躺着,带侯聪和慕容行等着的,是他的徒弟。 慕容行始终关注着侯聪的情绪。但这一路上,侯聪只有靠近宫门的时候,说了一次话:“我最失算的是对何副总管下手灭口的方式,找人刺杀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刺杀皇上跟前大红人?疯了吧?我居然让你们去路口巴巴儿地等着。我真是傻。” 慕容行只敢顺着他说,连安慰都不敢安慰,“是。何副总管平日里爱坐轿子,当差传旨的时候就骑马,如果去观花楼这种远一点儿的路,自然坐马车。人一多,一乱,马容易受惊,在马匹上做文章,灭口灭得最自然。” 侯聪呼出一口气,也拍了拍慕容行的肩膀,说了声,“毛,你说的对,难为你了,跟着我,做错事。” 他不再说什么,甚至屏蔽了一切疲惫和情绪,又变成了那骄傲又明澈、谨慎当差、无情无义的当朝武卫将军,静息敛容,戴上面具,踏进宫门准备面圣。慕容行一阵鼻酸,觉得心疼。他同时又担忧着——主子变了,甚至,今天光拍肩膀,就拍了三只“毛”的,这样可不好。 这样就有软肋了。 他想起皇上让何副总管派小太监放在自己那里的药盒,就更加像万千蚂蚁爬在心里,想咆哮,想拿剑刮掉那些杂物。——终究是不能。 他的深灰色眼睛暗下去,更阴郁了。 何大太监的小徒弟探头探脑了一番,笑了笑,示意侯聪和慕容行觐见。事情的大致经过,皇帝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把侯聪和慕容行慰问了一番,又提到:“把疯马治住了的功劳,就记在宇文家上头,毕竟这件事不仅救了老何,也没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受伤。” “是。”侯聪跪在地上答应着。 “先起来吧。”皇帝说完了,不知道为何,叹了一口气。 侯聪自然不敢问。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苦着一张脸问他:“这笔买卖,朕,做的值不值呢?” 皇帝指的,自然是拿莫昌做棋子搅和人家成国的事儿。 “皇上英明,千古未有,这笔买卖,千值万值。”侯聪拍完马屁,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龙颜,“皇上,咱们俘虏莫昌之前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所谓文武双全,在成国是有名的。如果是个呆傻之人,回国后如何有号召力?又如何能与他们的新君为敌呢?” 龙颜放开了那么一点儿,“说得好啊,聪儿。咱们玩的本来就是放虎归山的险计,病猫反而不好玩了。所以,朕的计策到底最终如何,还看你小侯将军的本事,是吧?行儿,是吧?” 两位少年重新跪下行大礼,口呼万岁,以表决心。 常府,尽管下人们多次劝说莫昌回去歇息,把翠竹交给他们,但莫昌就是不肯。他扶着醒过来的小厮亲自喂药,一块大手帕子、一块大手帕子地去接翠竹吐出的赃物,右手轻轻替他扶着,主子奴才两个,心里虽然知道是苦肉计,不免也感慨身世。死里逃生虽然是计划内的,毕竟冒了风险,又不能多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一起流着。 长空安排好了一切,喝了两口汤,劝独孤正先躺一会儿,自己不顾辛劳来看莫昌。莫昌看了他,方才放下翠竹站起来。 长空冷着一张脸,不像平常,声音都低了很多,“我来护送殿下回去闭闭眼。以后,一切按照这个规矩来。” 意思就是,你别蹦哒了,我从今以后贴身监视你。 莫昌没说什么,跟着他,在两个非常脸生的下人指引下,离开偏院回到正房。长空挥挥手让人下去。很快,又有两个脸生的老妈子端来了茶果,没有一句话,也退下了。 不行动,就只能任人拿捏。行动了,就给理国人口实,对自己加大监控力度——原本人家还碍着悠悠众口不好意思呢。再怎么是俘虏,皇子究竟是皇子,要监视也只能靠暗哨。好了,现在从身边三尺开外、寸步不离的长空开始,层层叠叠,全是光明正大的眼睛。 这都在莫昌的意料之内。 长空不看书,却捧着一本装样子。 莫昌也捧着一本书,却看了进去。翠竹活过来了,他唯一的那点儿揪心也过去了,往后只管勇往直前。 直到他发现长空连书也放下来,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空。” 宇文长空转过脸,眼睛里都是冷漠。“殿下有何吩咐?” “你非要这样,让我像磨姑娘那样打起精神哄哄你,也不是不行。” “没必要。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对我有气恼,是为何呢?”莫昌挪了个位置,从床沿,坐在了长空对面的椅子上。 长空端起茶杯不说话了。 想套他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可是,莫昌,根本不想套任何人的话。 莫昌的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意,“你厌恶我,从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觉得白衣要替我去死,不值得是吗?我是最不想这样的。我喜欢她。” 第三十一章 摇荡 长空在心里琢磨,莫昌对于“白衣就是替死者”的这个事实,现在是猜测呢?还是已经确认了呢?如果是后者,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但是长空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毕竟,他谈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妹妹。毕竟,“不舍得白衣去死”这句话,就是长空这些日子,最想说出口又最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憋得心痛。 但是,宇文长空依旧没说什么。 仅仅是这个态度,莫昌已经满意了。 白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洗过一场雨的黄昏。淡红色的夕阳余晖投进房间。她试图用眼睛去分辨这个世界,忽然看到了侯聪的侧脸——他就在床下站着,仿佛看着《寒梅图》,又仿佛不是。白衣这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醒过来,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还不起来吗?” 就在刚才,忙碌了半天的侯聪暂时卸下一身紧绷,去祖父母那里走了个过场,回到偏院,疾步走回卧室,看到酣眠的白衣——她细细的呼吸几乎听不见,头发还是散乱着,甚至连那只象牙梳也没摘下来,面向墙壁侧躺着,把侯聪的被子盖在身上,左手握着一把被子角,窝在胸口,正因为如此,把侯聪从未注意过的、她胸部的曲线竟然显了出来,而右手却不老实地伸出去,搭在小侯聪的脚上。 她好瘦,盖在那床专门为侯聪缝制的大被子底下,娇小无比,但是被子虚拢着侧躺着的、她的身体——后背,细腰,腰下,腿…… 真想靠在她身后也睡下去,然后,等很久很久再醒来。 侯聪连忙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晃出去。然后,看看前后没人,俯下身,大着胆子凑近她,先是犯罪一般,去摸了摸她那颗烦恼了他许久的黑痣。 摸到了。 他窃喜。 位置是仿佛记了一千年的,果然没错。她的脖子好软,服贴在他的手,那个小黑痣摸起来只是微弱的一点突起,也是软糯的,感觉可以捏碎。这时候,他又把嘴唇移向白衣粘着一片头发的嫩幼的耳,轻声说:“还不起来吗?” 看到她动了动,侯聪连忙摆好姿势,恢复冷傲的状态,就等她睁眼看到。 白衣彻底清醒了,连忙掀掉被子,从床上下来,“大公子,你回来了。” “嗯,你乖乖喝汤药了吗?” “哦。”她素面朝天,小巧的鼻尖尖儿上,还有点儿因为睡觉泛起的油光,更显得她肤白如玉,目黑如漆,让人晃神。 侯聪踱着方步,“下雨了,没听见?” “没。”她揉揉眼。——不知道给她揉眼什么感觉——侯聪又晃晃脑袋。 幸亏她没看见。 侯聪把握住踱步的数量和距离,帅气地转过身,面对白衣,“你要去兰室吗?快点儿,我去门口等你。” 接着,他不能她回应,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离开了卧室。 白衣在兰室里发现了上次未见过的红色雕漆小盒子,沿着左侧插着一根书签,工楷写着“宇文白衣”四个字,打开来看,梳子、青盐、小杯子、口脂,样样俱全,不知道的人看了,以为白衣就住在这里。 这红色小盒子就放在一只黑色大盒子旁边。那个是原本就有、侯聪用的。 白衣用青盐漱了口,转身进入卧室,又经过堂屋走到台阶,不由地惊呼一声——春雨,打落了树叶和花瓣,全部镶嵌在淡红色夕阳里,连青绿色的大台阶也是如此,他背着手,朝向院内,此刻却回头看着她,皱起眉头:“不是有梳子吗,怎么还不把头梳了?军容风纪这么差?过来!” 他一把拉过她,就用她颤微微坠在发间的那把象牙梳,仔细给她梳着头发。 “大公子,那个,那个——” 白衣不听话,他必须使劲才能拽稳她的胳膊。但他不生气,满心得意。因为白衣挣扎着想去的方向,是院落正中间。 地下一洼洼的小水泡,还在反光,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大的秋千。 她指着那里说过:“那里要是有一个秋千就好了。” 她终于挣脱了他,像蝴蝶般奔过去。裙子和头发,都在风里、晚霞里飞舞。是他看过的最美的画了。 “孩子气!”他说,也走了过去。 白衣错判了秋千。她在江南的时候还小,都是堂哥抱着她上去荡的,这些年,宇文家也没搭过——长空太皮了,宇文兴可不想过个清明,还搭上几条人命——白衣虽然会武功,一下子跳上秋千,结果这个物件并不服从,她哎哎呀呀叫着,失去平衡,直接掉了下来。 侯聪连忙去接。 但他想多了——白衣究竟是练过功夫的,双手拉起两边的大绳,双脚紧紧后蹬,虽然说是惊险,究竟是用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平衡住了,倒是伸出双手试图保护她的侯聪被她的头顶撞到鼻子,木森森疼着,四脚朝天倒在水洼里。 当元又揉着眼睛,端着一杯茶过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自己主子在下,白衣在上方的空中,互相面对面的奇景。 “哎哟,那个慕容行不在,他会画画儿。” 一片落叶被侯聪的右手捻起,当作飞镖直接打碎元又的茶碗儿。 元又装作关心的样子奔过来,“将军!我的将军!我的亲将军!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停!滚!” “啊?”元又懵了。 侯聪自己爬起来。又扶着白衣下来。他回头严厉瞪着元又,“刚才的一幕,不许和任何人说。先到帐房里拿银子,滚出去,吃喝嫖赌我随你,吃甜的都行!子时再回来。” 元又听到后半段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撒着欢儿跑了。 白衣的视线随着元又出去,又回来,看到侯聪那张老师父的脸。 “我教你。” “秋千也教?” “你这么笨,我不教怎么办呢?你以为我想吗?” 侯聪很无奈的样子,仿佛世界的重担都压着自己。他走过,先握住绳子,稳住秋千,示意白衣上去,一手一边儿,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固定在绳子上。 “我推你。你的腿,往前的时候要弯起来,往后的时候要蹬直,你怎么这么笨,没见过打秋千的?” 见是见过,在江南,而且那些人,都死了。 但是白衣没吭声。 他开始用力推了,她起先笨笨的,怕怕的,接着越来越勇,自己也会用力了。他看她在空中翻飞,听到她的笑声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笑。 是因为自己。 侯聪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她身后一起荡秋千的场面,觉得似乎发生过。也许,是前世吧。 等天渐渐黑了,侯聪又哄又吓,把白衣骗下来,接着替她擦了擦微红的双手,又好说歹说,劝她吃了半碗蔬菜粥,何副总管手底下的小太监,就送了枣糕来了,千恩万谢白衣的救命之恩,又说等能起来了,何副总管会亲自登门拜访,接着,小太监极为有眼色,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儿,拿了赏钱退下了。 白衣在侯府这边老妈子的伺候下洗手、擦干净,整个大桐也掌灯时分了。侯聪给她拿来了一个披风,非说晚上凉。 姜黄色的,绣着细密的粉红的花。 他也披着一件同样的,手里抱出来两个傀儡娃娃,“你想在哪儿学?秋千那里,好吗?” 第三十二章 赌场 这一夜的月光,照在一片寂静之上。侯聪把傀儡线细细替白衣穿上,带她去了秋千那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竟然掏出了一块棉垫子,垫到了秋千架上。他已经从长空那里学到了这些,但又不肯做得一模一样,仿佛只要不太一样,就不那么可笑似的。 白衣只是坦然坐下,又往旁边挪了挪,显然是给侯聪让出位置。秋千架嘛,足够大,可是就这样并排坐着,与同时坐在那溜椅子上装神像,似乎又有了不同。 哪里不同呢?他也说不出来。他鼓捣着傀儡,问白衣:“你说,我们这样坐着,和坐在椅子上,哪里不同呢?” 如果三只毛知道自己的老大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可能要立即退伍吧,连剃度的可能性都有。 可是白衣不是他们,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她就在侯聪身边,歪着头想了想,“那时候是两张椅子,现在是一架秋千。”说着,她双脚蹬着地,来回晃了晃,他也跟随着,两个人的动作逐渐一致。 “嗯,就是这样,”白衣似乎了悟了,“你动,我也会动,我动,大公子也会动。看起来只有屁股在动,其实全身都是一起的。不只是全身,是两个人的全身。” 听着这个答案,侯聪还真的有点儿读禅宗公案、参透禅机的感觉。虽然白衣那几句孩子气的、单纯干净的话,让他不免想到了别处,想到了几幅会玷污她的场景。他赶忙把这些从脑袋里晃走,把“小侯聪”递给她,他自己的手也没放开,细细教她:“这根线,是手的,这根,是腿,胳膊,脑袋,懂了吗?这样他就会转脑袋。”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白衣在月下,笑得不像个漂亮姑娘,而像个傻子,或者,像个准备屠城的变态杀手。 她自信地非要把他的手掰开,不让他再管,自己按照侯聪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看着心爱的娃娃一点点动了起来。 “切,”侯聪说,“笨。你看我。” 他摆弄起“小白衣”身上的线,看娃娃在月下信步走了起来,接着转身,腾挪,踢腿,跳跃,炫耀了个够。 白衣控制“小侯聪”拍拍巴掌,但是没拍响,她有些不高兴了,可是不肯怪那具傀儡,只是自己掘起了嘴巴。 珊瑚红色的嘴唇,在月光下自顾自地成了一个诱人的形状。应该是甜腻软绵的,侯聪想。他连忙控制自己,开口教训她:“我说过吧,对自己的娃娃,要把自己的情绪、灵魂,注入进去。要疼她,陪伴着她,她才听你的,与你几乎是一体的。你看我。” 侯聪已经迫不及待抱起“小白衣”,以防自己做出更出格的事儿。他抚着傀儡的头发,为她整理衣服,又实在忍不住,迅速拿指尖碰触了一下娃娃的嘴唇。 “哦。”白衣说。 “好好说话!哦是什么意思?”侯聪又生气。 “唉,”白衣这口气叹得,透着一股传承自宇文长空的偷懒和油滑,无赖和淡定,“大公子,你这样教我有什么用呢?我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怎么能给小侯聪弄这些呢?” 说的也是。 “那你就应该有你的方法啊,不能放弃吧!总之,要用你的方法对他好。让他觉得他的主人喜欢他,稀罕他,才可以啊。哼。” 白衣呆住了,陷入沉思,连秋千架都不晃了,似乎准备憋个大招。 侯聪静静看着她。 白衣似乎想好了。 “那我把他给你,你注入了情绪和灵魂再还给我吧。” 侯聪气到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他平复着心情,本着一定要赢的心态——调教好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死丫头难道不是能证明自己最强吗——再一次耐起了性子,“白衣啊,这样,你给小侯聪讲个故事吧。讲个心事也行,比如,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哦,春闺梦里人。” “什么?”侯聪后背一紧,万分紧张。 白衣摇摇头,“他太小了,是个娃娃,他不懂,不适合听。” “那你讲点别的,”侯聪缓缓呼出一口气,“比如你是怎么被收养的。你的亲生父母呢?” 白衣歪过头看着侯聪:“你的亲生父母呢,你给小白衣讲过吗?” 这倒是真没有。 “那我们都讲吧,怎么样?”侯聪认真地提议,似乎干劲十足的样子。 “哦。” 可是他们都沉默了。本就是些伤心事,没对任何人说过的,两个人又一个呆气,一个有心病,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空气在等待中完全凝固。他们从椅神,变为了秋千神。 这时候,元又出现在了院子里,对与秋千上的一幕已经见怪不怪,表示慕容行、独孤正都备马等在了外面,请大公子和白衣姑娘出门。 “去哪儿啊?”白衣问,青松不知道从哪个潜伏的角落冲过来,从两个人手里接走了两个娃娃。 侯聪带着她出远门,轻轻回答,“刘老三出没过的赌场。” 那是大桐最大的一家。有自己的四面围合的院子,上下两层楼,地下还有一层窑洞。侯府里出来的几匹高头大马穿过几乎无人行走的街道。渐渐地听到了人声鼎沸。赌场院门挑着大灯笼,楼上灯火辉煌。早有人过来接着马去照顾。白衣一晃不见了慕容行三个,被侯聪拉着手,进了院子,又下了一个楼梯。一眼望去,足足有数百张桌子齐齐摆出去,荷官们、花魁们、卖茶食的孩子们来回穿梭,赌客们红光满面,豪气万丈。 “玩过吗?”侯聪看看白衣。 “你教我吧。”她主动提出来。 侯聪笑了笑,尽管幅度不大,但那个笑是从眼底往外溢出来的,灯影里格外好看。他的大手暖暖的,继续拉着白衣的小手,来到一张桌子边上坐下。侯聪给她要了甜瓜子,甜茶,看到白衣似乎不太热情,又点了一盘炸肉丸子。 侯聪准备从最简单的教起,让她和自己玩骰子。他们面对面,隔开桌子坐着,侯聪把骰子摆出来让她看,接着拿着摇筒随便摇出来一把,告诉她,谁的点数多,谁就赢钱。 “哦,那我又能赢你了。” 死丫头。 侯聪看她那个样子,胜负心顿起,撸起袖子就开始了,结果,连输20盘。 旁边伺候的荷官都悄悄退了几步,怕他发起火来,殃及池鱼。可是白衣根本就是个呆气的人,一点脸色不会看,指了指不远处,“大公子,那边都有姑娘陪着的,我怎么没有?我们把早秋、晚冬叫来好不好?” 侯聪压着火,“你还有什么想学?都说出来,一起学了算了!” 白衣托着腮想了想,拿手又指向另一边,那里有张桌子上,就差往上面站人了,一堆赌客已经疯了,“那个,最热闹的,我学那个。我能赢他们。” 侯聪低着眼皮,招招手,慕容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穿过人群走过来。 “你陪她玩几局,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忙了。” “是。”慕容行代替侯聪坐下,对白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白衣掘起了嘴巴,侯聪这才消了点气,离开了赌桌,离开了这座楼。 早些时候,和刘老三在这家赌场有层层叠叠的间接接触的尽头人物查到了,是个有成国口音的男人。今天,他定了一个高级客房,点了花魁。侯聪早就安排人,让早秋替代了那个女人。 他穿过院子,穿过夜色,走出院子后门,沿着一条木梯下到地下,重新回到院子,拐了几个弯,遇到了独孤正,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又退下了。 侯聪刚打开房门,就发现有人在自己身后,猛然回头一看,却是白衣。他赶紧把她拉过来,发出信号,让独孤正在外面重新把门锁上。 “这里危险,谁让你来的?慕容行呢?” “被我骗到院子里,打了一顿。” “独孤正和元又也不拦着你?”他感到头疼。 白衣阴森地笑了笑,“他们俩不敢。” 侯聪无奈,只好解释了解释,开这间房的成国客人,很可能就是执行杀害莫昌的敌国细作。他非常难查,今夜就靠早秋了。这间房子,那个细作常用,先查查对方有没有提前放什么东西反侦察。 白衣呆呆地,看侯聪一本正经四下摸索。摸完了床,铺好;摸完了抽屉,整理好。拿出各种瓶瓶罐罐又闻又看,她看得入神,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自己正憨笑着,被侯聪一把拉进了衣柜。 第三十三章 困惑 衣柜里还没来得及搜索,好在东西不多,几床棉毯子叠在那里,横杆上挂了这个季节起夜披着的薄袄片子,还有两个香囊,味道倒是清幽的——这家赌场的客人钱多,东西也不敢糊弄,可是就近闻起来,就让人头晕目眩。 早秋陪着客人进门,两个人说着刚才赌钱的闲话儿,她那娇媚声音响起来了,成国客人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确实是江南的味道。侯聪本来是仅仅拉着白衣的胳膊,随着外面的声音逐渐旖旎,侯聪双手捂住了白衣的耳朵。这个死丫头轻轻挣扎着,仿佛想听似的,试图从他手里滑出去。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他整个发力,将她几乎箍在自己怀里,连小脸儿也摁在胸口,反正憋不死,因为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一条大长腿一横,一弯,从下面把她固定住。 白衣老实了。 外面的事也终于结束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侯聪呼出一口气,把白衣放开,警惕地走出了房间。他感觉刚才的时间太长,似乎过了一辈子了,但是因为有她在,又觉得太短。他正沉默着,不太好意思看她,没想到这个死丫头兴致还挺好,四下查看着。 “你给我过来!也不嫌脏。”他拉着她的后裙角,把她拽回。 “大公子,好奇怪,早秋姑娘也没问他住在哪里啊?一点关于情报工作的事都没做。这可如何是好?” 侯聪的脸煞白,仿佛自己错了,“你都听见了?” 白衣小脸上都是令人发指的嘲讽,“大公子,你不会以为用手捂住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吧,你真傻。” “你要把我气死啊!你才傻!”侯聪终于爆发了,使劲地捏住她双手的腕子,把她面对面拉向自己,恨不得一口把她咬烂。 她惊恐的眼神像小鹿一样,竟然忘了自己的武功更强、可以反抗。 这时候,脸上有点轻伤的慕容行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后又退了出去,想了想,重新进来。 侯聪已经把白衣放开了。 慕容行最近因为要完成“每天说话必须超过100句”的指标,总是抢着干向主子汇报的工作,没想到就遇到这个场面,联想到皇上那个药箱,心里横七竖八。 “说。”侯聪不耐烦,但是一向爱干净的他,脚下现在像生了根,在这个房子里不想走了。 慕容行拱了拱手,“大公子放心吧,刚才见了早秋姑娘,说了几句话,已经吩咐妥当人安全送回去了。她说,种下了。” 侯聪方才有了喜色,看了一眼白衣,“走吧,回家。” 也没说回哪个家。 白衣没问,乖乖跟在后面出去,准备不去惹他。午夜后的街道,离开赌场越远越冷清,月光和春风也格外醉人。他们两个人并排骑马走着,慕容行等又不见了。 “大公子,”白衣终究是忍不住,“什么是种下了?” 侯聪轻轻“哼”了一声,“就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的。” “什么意思嘛?”她竟然有些撒娇的口气。 侯聪心里喜悦了一下,“你不懂。” “你不说,我回去问我哥。” “不行!”侯聪生气了,宇文长空那个家伙还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事呢,可不能把白衣教坏了,“就是,早秋,咬他,咬那个细作。然后,把一种药放在嘴里,咬进去。明白了吗?” 白衣竟然又“嘻嘻嘻嘻”地笑起来,一点也不正经,“你说我傻,你才傻呢。你以为我不懂啊?早五年,我哥就告诉我了。你以为她是咬他吗,那是家里大人骗你的!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也许只有杀了长空才能解气。侯聪又不能争论说自己是懂得的。只好把这一段儿的胜负掠过不提,老师父上身,给白衣解释:“停停停,我不用你教我。我告诉你,那个药,人闻起来没有味道,没有感觉。几天也就散了。但是我们元又的父亲,元将军养的鸽子可就不同了。很快能找出这个人的住处。” 白衣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让侯聪很满意,没想到她举一反三,学会了提问:“那么,我们到了成国,有人给你种这个药,怎么办?” 侯聪把安神醒脑的大手帕子赶紧掏出来闻了闻,憋回去一口老血,“我是那种人吗?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从小受到的好教养全扔了,这种话侯崇是不许孙子学着说的。侯聪担心,哪天会被白衣气到骂娘。 这种情形似乎立即有望实现,因为,她竟然敢“哼”了一声,“等着瞧。” 一只打着呼哨的箭,就在这个时候向侯聪飞来,白衣飞身替他挡住,护住侯聪,冷箭擦着白衣的肩膀呼啸而过。三名刺客忽然出现,举剑迅速杀到。白衣、侯聪立即出手对敌。这三个人的武功极强,但并非白衣的对手,20招之后,纷纷撤离。 按照习惯远远护卫着的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等人这时候纷纷出现,翻越高墙屋顶,追杀刺客而去。 侯聪连忙来查看白衣的伤情,他把她衣领拉开,看到肩头擦出了一道半寸的血痕。他二话不说舔了下去。 白衣眨着眼,推又推不开,看着他自己抬起头,像看世界上最怪的人。他舔舔嘴唇,“没有毒。回家抹药就好了。” “哦。” 他又替她把衣领整理好,然后一把抱起她来。 “大公子,你要怎样?” “你受伤了。” “我是胳膊受伤,又不是腿。” “肩膀!怎么成了胳膊!傻!总之,都影响行动的。” “可是,我们不是有马吗?” 那几匹马现在正一头雾水地在后面跟着。 侯聪板着脸,“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忘了?我要调教你?马上我们就要下江南了,你学会和战友互相照顾、生死与共了吗?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没有认识到这种精神的可贵,还敢跟我顶嘴。你以前跟着你爹你哥哥,在护卫队那都是儿戏,执行的,不是真正军人的任务,懂吗?你不具备我需要的、真正军人的精神,懂吗?现在,我就是培养你这个精神。” “哦,在你眼里,我那么多缺点啊?”白衣又撅起嘴巴。 “可不是吗?你看看你,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刚才在赌场,那个,啊?那个。你怎么能不害羞呢?”侯聪是真诚发问,仿佛这是最大的未解之谜。 白衣也是不懂他:“执行任务呢,心静如水,只想着做事,哪有心情害羞呢!难道你害羞了吗?” “瞎说!我怎么可能害羞!我就不信你不害羞,我下次一定让你害羞一次。” 白衣的笑声,又开始回荡在夜色里。 她又笑了,今天这样的笑,是第二次。 “笑什么?” 白衣收起笑容,恢复了呆气,“大公子,你这个人吧,说什么话都是一本正经,好像很高冷的样子。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发现你说话的内容和你脑子里想的东西,经常完全相反,你才是孩子气呢!幼稚死了!真是搞不懂,你是怎么将那么幼稚的话,用那么严肃的语气表情说出来的啊。” 侯聪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闲着没事,多读点儿兵书,学学写写画画也好啊,琢磨我干嘛?我有什么值得你琢磨的吗?” 你是我的春闺梦里人。但我不告诉你。白衣想。 “有。”她说,“成国细作要刺杀莫昌,可是,到底谁会派刺客,刺杀你?” 第三十四章 调查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你现在乖乖的,别想了,一切交给我。”侯聪说完,听到白衣的呼吸声渐渐平静,居然睡着了。“你真是不怕我啊!”他说。怪她的同时,带着一点得意。 常府大门洞开,宇文家训练有素的下人们早就班班站齐,迎了出来。莫昌和宇文长空也不敢怠慢,站在大门内,表示对侯聪的重视。 但是没想到,他不是来查哨的,他怀里抱着个姑娘,白衣,正睡得香甜。长空一跳老高,冲出大门,过去抢妹妹,侯聪早就算到了他这个动作,轻轻把步伐一滑,让长空扑了个空。 “她受伤了,小心点儿,别弄疼她。” “啊?”这下长空真的不敢动了,在旁边看着,声音都抖了,“哪儿啊?白衣乖,哥哥在,给哥哥看看?哪儿疼?” 白衣揉揉眼睛醒过来,“哥——,肩膀疼而已。没事儿。” “哦,”长空放下一颗心,“箭伤?” “嗯。”侯聪替白衣回答。 “有毒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我舔了。” “我的胸口疼——我,那,回家抹药就行了,来,咱们家去。” 侯聪再次抱着白衣躲开。“宇文长空,你的职责呢?” 侯聪说刚才这些话的整个过程,都透过夜色,透过长空,看着大门内站着的莫昌,一袭白龙袍,带着温和的笑,看不见眼底。 莫昌这时候才开口,“宇文校尉尽职尽责,我感觉府里安全多了。宇文校尉,你还是把白衣姑娘交给小侯将军照顾,你继续保护我吧。” 长空也没有心情再多说什么,他只想知道妹妹怎么会受伤,他带着这份心情和疑问看了一眼侯聪,就那一瞬,他感受得到,侯聪,拿看自己人的眼神回望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解释,但是他明白自己应该退回到门内,先做好自己的事儿。 一堆人七手八脚把白衣接过去,往后花园送去了。侯聪在心里好奇了一下——她的闺房是什么样子。但他首先要顾全的是别的事——宇文兴居然有了几根白发,他直到望着下人们带着白衣的身影都消失了,才向侯聪叹口气,把大公子请到上房喝口茶。 确实是累了,侯聪没有拒绝。他安慰宇文兴,白衣的肩膀无事。第二天最好还是跟着自己继续调查成国细作的事。 “有大公子带着,我这个做父亲的,放心。”宇文兴也只能这么说。 一会儿,慕容行三个打听到踪迹追了过来,跪下请罪,汇报说那三个人极为了得,跟丢了。 “起来吧,在宇文大人这里,不是外人,讨口茶喝,然后歇着去吧。” 宇文兴看慕容行这些人,和自己亲侄子差不多,连忙让人从后厨炖了羊羔肉汤过来,还倒了黄酒,在旁边也不便多问,默默地陪着吃了喝了,问问是否住下。 侯聪顿了顿,“时候不早了,那就麻烦宇文叔叔了。” 当夜,他们住在了长空房里,侯聪下令,不分尊卑,只管休息,横七竖八躺了一床。窗外月色温柔,侯聪想起不远处的后花园里,就住着白衣,一阵欣慰,沉沉睡去。 等白衣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昨儿临睡前,奶妈子给她涂药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痒。她由着下人们伺候着洗漱了,换好衣服,才听说大公子还在前厅,由爹爹陪着,连忙三步两步下了楼,拎着裙子往前院跑。快到前厅了,才缓下步伐,稳稳地走了几步进去,先按照尊卑叙了礼。 宇文兴看到女儿就露出笑容,“给你做的肉包子,没想到大公子也爱吃。吃了一个,非要等你。” 白衣听到肉包子就开心,“羊肉馅儿的还是什么的?” “三鲜的。吃好了,去当差。细嚼慢咽,别急。” 侯聪亲眼看着宇文兴照顾白衣,才能更明白白衣怎么养成这么个又呆气又单纯的样子。但随即有了一阵不该有的愧疚,仿佛让白衣去做替死者,是自己的错似的。从昨夜到现在,宇文兴没有和自己讲过一句这个话题。 从开始到现在,侯聪自己也躲避着。 看着她捏着包子皮儿,先拿筷子弄半天,弄得其丑无比后,再吃掉的傻样子,侯聪认为:也许过几天,要想想那件事了——白衣是不是有机会不死? 只略一晃神,白衣吃完了。又由旁人伺候着洗手漱口,把垫着腿的大手帕子撤下去。她只管望着侯聪:“大公子,咱们去哪儿?” 侯聪也站起来,先向宇文兴解释:“慕容行他们三个已经去了。我先带白衣过去了,莫担心。鸽子在老油街上找到了细作的落脚地。就是人没抓住。” 宇文兴也连忙拱手,“大公子请去忙吧。别累着。” 白衣就这样跟着侯聪出了门,没想到停在那儿等着她的,是顶轿子。 “啊?”她看着他,老大不愿意。 “又闹,”宇文兴在旁边说女儿,“你不是肩上受了伤吗,吹不了风。大公子考虑得周到。听话。” 白衣只能如此接受。宇文兴在春风里,看着女儿被侯聪扶着坐进了轿子,觉得哪儿有些不对,等看到侯聪也钻了进去,不知道不觉老脸一红。 “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下人们面面相觑。 侯聪坐在轿子里对白衣解释,“自从拜你所赐,大桐人认为我有负花魁,我哪里敢露脸呢。” “骗人,你那天还骑马呢!” “那天你也骑马啊。” “你非要和我一样啊。”白衣弄不懂侯聪。 侯聪自己也弄不懂,反正和她一起坐在轿子里,尽管前面凶险万千,他竟然无愁无忧——就是有点上火,有点生气,也是因为白衣。可是白衣不在,就更气。 “对了,我昨天没骂你。你的使命是替莫昌死,不是替我。以后别给我挡刀挡箭。这顿骂先记着。” 她不答言。 老油街名字不好听,竟然幽静秀雅。侯聪进了巷子就拉着白衣下来,因为昨儿下了点儿雨,这里绿树葱茏,青石砖缝里钻出些小小的草芽,颜色淡薄的院落没有了奢华之气,竟然有些江南的秀丽。 侯聪满意地看着白衣的表情,“这儿有天下各地的商贾,派信任的人在高波街上做生意,他们如果有家眷,有外室,就在这里买房子,舒舒服服住着。各地的细作,自然多有伪装成绸缎商、珠宝商的,这一块儿我们早查过一遍,没查到什么,没想到,人还是藏在这里。” 两个人说着话儿,就见前面慕容行迎了上来——到了。 黑漆大门早就推开了,独孤正和元又正在忙碌。过了影壁,院子里随处是些花花草草、小鱼池,虽然说不大,但却是很舒服很幽静。只是院子的一角,黄褐色油纸布盖着几具尸体,露着脚,沾着晨露,看得出来,有四个男的,一个女的。 侯聪把白衣拉住,“别急,别熏着你。” 白衣抽开手,走过去,蹲下细细看,“有土?” 元又搭上了话:“土里挖出来的,有人比我们先找到他们。” 第三十五章 恼意 白衣有些不解:“什么意思啊?” 侯聪微微摇摇头,并不能确认自己懂背后的道理,“我们只能说,指使厨娘、车夫,杀害莫昌的成国细作,不知道为什么,被另一帮人杀了。毛,”他问元又,“早秋来过了吗?” “来过了,认出来其中一个,的确是昨儿晚上的人。” 侯聪反而扬起左边嘴角笑了笑,“有意思了,那人把我们引到这里,可能也把别人引到了这里。要杀人的细作,被别人杀了。” 白衣歪了歪脑袋,“会不会是昨晚的三个刺客?想杀你的那三个人?” 侯聪没说话,他心里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形状,但需要做进一步的确认。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发现白衣不在身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看热闹了。他一着急,先看了看院门外的方向,看到了慕容行忙碌的影子,因此向房间内走去。 果然,白衣就像他抱了九年的那个傀儡娃娃一样,一动不动,站在最尽头的一间房子房梁下面,望着上方,不说话,不眨眼。他轻轻走到她身边,看向她的视线所及之处:红漆房梁的一侧,有一个拇指大小旧红色的徽文,不留心真的看不到——一个凤蝶纹,静静地嵌在那里。 侯聪立即唤人:“毛!过来,把这个拓印一份回去!看看谁认得!” 这一声惊醒了白衣,她惊慌失措地,向着发出声音的人相反的方向,急步退出好远好远,她警惕中泛着绝望寒意的眼光,让侯聪浑身一凛。 “大公子。”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战斗姿势也收起来了,“原来是你。” 白衣没有解释什么,半低着头,绕过侯聪,走出了房间。 那凤蝶纹,是白家的家徽。 这话她能对谁说呢?她已经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她甚至知道侯聪气呼呼地跟在后面,追问她:“你怎么了?” 白衣转身看着侯聪,微微笑道,“没什么呀。” 侯聪心里,比看到刚才白衣失常的样子,更加难过。因为他知道,白衣刚刚撒了一个谎。她有什么事,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事,瞒着自己。 本来没想过亲近不亲近的事,但不知不觉已经亲近,一下子,两个人生分了起来。侯聪出了堂屋,看着白衣呆呆地,不知道该站在哪里的样子,看着手下心腹地这人忙忙碌碌的样子,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盖上了玻璃罩子,把侯聪罩在了外头。 “你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还是在白衣面前沉不住气,走过去问她。 “哦,那个,屋子里那个墙上,不是有个风筝吗?我想起小时候在江南,家里也做这样的风筝,和你们北方不一样,我们的要大好多。很大很大的风筝……唉,刚才,我睹物思人,就,就,没看到大公子进去……” 侯聪望进她眼底,知道她罪上加罪,又撒了一个谎。可是她这幅琉璃易碎的样子,让他无法再追问,他甚至准备难得糊涂一把,“你喜欢风筝?屋里那个算什么。你等我给你做一个最大最好看的,特别好玩,放上天,谁都没见过。” 白衣笑了笑,虚浮的,有距离的,躲避的笑。 这让侯聪人生第一次的难得糊涂,立即灰飞烟灭。“毛!”他叫了一声,慕容行赶紧过来。 “带这个死丫头回侯府,让她寸步不离。她敢对着主子撒谎,看我忙完怎么收拾她!” 慕容行答应了个“是”字。白衣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转身跟在他后面走了。侯聪听着轿子离开的声音,觉得无比落寞。他弄不懂她,费了那么大力气,调教不出来她;用了那么多心,她居然对自己撒谎。 没有人这样对过自己,他不知道这算谁的错。甚至为自己如此在乎而更加气愤。 等这边杂乱的事情忙完,侯聪回府,晚饭也没有吃,一头钻进了工具房,再也没出来。白衣独自呆在侯聪平日起居的那个院落,看着日落,月升,抱着小侯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青松只管给她送来晚餐。 “那个,他们回来了吗?”白衣吃完了才问。 青松叹口气,认为这样的事情出了,只有自己能解决了,“姑娘啊,三位校尉是回来了,吃了喝了,在客房休息。咱们大公子却一直没吃东西呢!水都没喝一口!” “他怎么了?” 看白衣这个样子,似乎不是不在意。青松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宇文姑娘,我们大公子对你怎么样啊?” 白衣不说话,低头看看“小侯聪”,仿佛问它答案。 青松等不及了,“别的不说,还送您这么个好玩的。您不能不管他啊!他是个有心病的人,还是因为被您打败了才得的!” 白衣这才抬头看着青松,“哦。那你说怎么办?” “哄他。” “啊?” “哄哄大公子。” “什么意思?” 青松感觉白衣刚睡醒。这不要说是大公子,连自己都快气到得心病了。 “我的姑娘啊,就是说好话,讨好他,献媚讨巧撒娇撒痴。这么说吧,学着楼上那些女孩子们,就是早秋晚冬她们。怎么对男人的?你去这样哄哄咱们小侯将军吧,他疯了,晚上都没给老将军老夫人请安!只有您哄他才管用。说不定,大公子听到您的声音,就高兴了,出来吃饭,接着睡觉休息当差,该怎样怎样。不然,我看这次就过不去了。再多再贵的药也不行。” 白衣到底单纯,就这么被青松忽悠住了,青松准备好的另外一堆词儿还没来得及说,白衣就抱着小侯聪走向了工具房。 她推了推门,从里面关上了,她趴在门上侧耳听着,只有些锯木头的声音,偶尔还有脚步声。 刚刚得意了没多久的青松,觉得自己被打败了,连忙过去催促,“我的祖宗啊,宇文姑娘,让您来哄大公子,您怎么听上了。您都听了两刻钟了。本来能救活的,这回也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要完了。” 白衣面露难色,但是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公子!” 连青松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心想这丫头真是个妖精,说话居然可以这么媚人的! 可惜,工具房内的情形依旧。连声咳嗽也听不见。 “大公子我错了,”白衣一边尝试哄人,一边看着青松给她做手势,居然心有灵犀,把青松编出来的词儿,领会了一大半:“大公子,您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最英明神武的将军。您是天下最好的军人,您是我心中的月亮,太阳,星星,没了您,什么都做不成。哦不对,什么都做不成呢!您,出来吃饭吧!” 两个人在门外一起等了等。 没用。 青松觉得要放大招了,拉了白衣到客房去,“独孤校尉,您那些情歌艳曲儿,教咱们宇文姑娘一首。” 这正是独孤正的一技之长。不过,他连着两首曲目都被慕容行和元又摇头否定了——太露骨。几个男人选来选去,定了一首。两刻钟后,白衣在青松陪同下,再次回到了工具房外,且“哄人队伍”,又多了三个人:慕容行、独孤正、元又。 白衣连傀儡都交给了青松,准备认真唱歌,她用纤弱的细细的嗓子,开始歌唱:“春来百花开,奴心开未开,郎骑白马来,拥奴在郎怀。我的泪珠儿甩呀你的心眼儿坏,叫声我的郎啊,小乖乖。” 独孤正还点评了一下:“最后一句情绪不够。”被元又捂住了嘴。 五个人屏住呼吸听了听,屋内还是没有声音。白衣急了,撸起袖子大叫一声:“侯聪,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平白无故不理人!你不就是怕输吗?出来,我让着你,给你机会赢一场!” 青松和慕容行他们,倒吸一口凉气,吓到跑都跑不动。门开了,一脸阴郁的侯聪,就像一朵人型乌云,真的出来了。 白衣在心里想,长空哥哥说的,果然没错,对付侯聪,用激将法,屡试不爽。 “比什么,你挑,我不用你让,我一定赢你!” 侯聪捏着白衣的下巴,脸贴脸,眼瞪眼,对她低吼道。 第三十六章 夜色 明明是阳春三月,整个偏院,冷得几乎下起了一场透明的雪。 “杀气,这就是杀气。”独孤正说,又被元又捂住了嘴。 白衣缓缓地掰开侯聪捏着自己脸的手,后退了两步,但是气势上却好像前进了两步似的,她没有了呆气,没有了犹疑,进入战斗状态。“好,小侯将军,除了打架,我还有一样东西天下无敌,你敢挑战吗?” 白衣说的,就是斗草。儿时,她在江南常和兄弟姐们们玩儿,甚至连祖父白深也会加入。赢的那个,总是白衣。白深说,“白衣,因慧而胜。” 她总是善于观察,善于等待,善于分析,善于感受,杀遍全场。白深甚至开玩笑说,“男娃儿,总是要在某方面强过女娃才好。以后,谁能斗草赢了白衣,就是我白家佳婿。” 差不多的话,长空也说过,再被白衣赢得满院子暴走之后,“打架吗,是没人有希望在我妹妹手底下不挨揍,不过,谁能斗草赢了白衣,那就是我妹夫!” “敢。”侯聪说。目光如炬。 青松、慕容行、独孤正、元又四个人,觉得好像火也发不到自己身上,再加上下面的项目是斗草,再怎么着也不会伤到观众,又决定看下去了——反正那两位有心病的人,眼睛里也没看见别人。 “文斗?武斗?”白衣的状态更加起来了。 独孤正戳戳元又,“你说,咱们再远一点儿,是不是,连点评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开放了?” 元又没说话,拉着他和慕容行退了五尺。 侯聪抖擞了精神,甚至挂上了一丝王者之笑,“你会写诗还是会作词?文斗有什么意思?武斗。五局三胜。” 侯聪话音刚落,他和白衣已经同时飞离地面,一深一浅两个影子,在院子里飞驰,抢夺和寻找着最坚强、最韧性的草茎与树叶。观众目不暇接,大呼过瘾。 然后,侯聪与白衣又同时落在了原来站立的地方,面对面,眼对眼,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无辜的小草,伸向对方,接上了火。 两根草茎纠缠在了一起,他们体会对方草茎的韧度,对方用力的方向,琢磨,参透,发力,白衣赢了。 “好!”观众叫好。 选手同时用右手扔掉了刚才的武器。第二局又开始了,依然是,白衣赢。观众不太敢叫好了,毕竟得罪了白衣有限,得罪了大公子,可能生不如死——上次的罚,还没结束呢。 可是第三局,侯聪竟然赢了。白衣一惊。侯聪真心爱死了她这个样子,眼神里有一种疑惑,眉毛如远山愁雾,珊瑚红色的嘴巴微张之后是紧紧抿上,嘴角往下压了压,哭咧咧的,受到欺负的样子。 第四局,侯聪赢了。 第五局,观众们都不敢呼吸了。白衣拿出了自己最结实的草茎,她的手指,能触到侯聪的手指,摩梭着彼此,凉凉的手感,又战斗又粘连。 草茎断了。手里拿着断茎的人,是白衣。 侯聪赢了最后一局。 青松一跳三尺高,眼泪都快出来了。侯聪正在得意,忽然发现白衣的脸色与其说是不服,不如说是——害羞? 她微低着头,一手依旧拿着断了的草茎,抚在胸口,双颊微红,双目宛若含情。看自己一眼,闪开,又看自己一眼,又闪开。看得侯聪心头一热,跳了起来。他不知道白衣想起了往日的那些不算预言的闲聊:谁能斗草赢了白衣,谁就是佳婿。 白衣竟然捂着脸,扭着身子,抢过青松手里的小侯聪,跑了! 慕容行点评了一句:“到底是女人,琢磨不透。”没人回应他这句话,因为侯聪也跑了,去追白衣了。 侯聪奔回自己住的院子,月光正好,白衣抱着那个傀儡,坐在秋千上发呆。他轻轻过去,一只手握住一根绳子,轻轻摇了摇,“我不生你气了。也不罚你了,既然我赢了,你以后知道服从我就罢了。” 这时候,白衣收回目光,回头看着侯聪——也不是侯聪,应该说是侯聪脸部侧后方一个微妙的位置。她现在脸虽然不红了,还是不敢看这个男人。 “大公子,我知道你为何生气。你觉得我骗你了。你答应我不生气,我告诉你,我瞒了你什么。” “傻,”侯聪轻轻骂她,“你自己想想,我什么时候,真的生过你的气,对你凶过?” “哦。”白衣低了头。 侯聪放开手里的绳子,走到另外一边,白衣默契地让开了一个位置,让他坐下。他想也没想,一手握着自己这边的绳子,一手穿过白衣身后,握住了另一条绳子,脚下也瞪着地,轻轻开始摇晃着秋千,同时注意着白衣的反应。 白衣配合着他的摇动。“那个凤蝶纹,是我们白家的家徽。我祖父,叫白深,先帝在的时候,当年,他是当朝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他管很多事,其中一件事,是负责管理整个成国的细作。” 侯聪的心一沉,他懂了白衣白天的反应,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样逼她。“10年前,白家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白衣点点头,“嗯。我被一个恩人救出来,却又遇到了坏人,然后,就是我爹爹救了我。” 白衣语气清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却没听到侯聪的回应。她忙去看侯聪,竟然看到侯聪的脸上,有两行眼泪。她不知如何是好,暗暗恨自己笨拙呆气,拿袖子给他擦了擦。并未擦掉,她不擅长这些,不知道该不该再擦一次。 侯聪的语气,竟然有些哽咽,脆弱艰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他:“我父亲阵前牺牲那年,我也是8岁。他爱冲锋,亲兵没跟过去,被成国人七八个围住,刺穿了。我母亲头碰棺材殉了情,临死前都没跟我说过话,没嘱咐嘱咐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母亲爱父亲,可是,8岁的我,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哦。”白衣只能说。 侯聪反而笑了,从那股吸走他的悲伤黑洞里,瞬间浮出水面,只因为听到她呆气的声音。 “这样,别难过,咱们俩也算是遭遇过一样的事儿。一起喝点儿酒吧。” 白衣这下又蒙住了,小鹿一样看着他,“啊?我,你别生气,我没喝过。” 侯聪怎么会生气呢?心里居然是一阵喜悦,长空这个混蛋玩意儿,总算是有一件事情没教白衣,留给自己了。他听着白衣开始嗫喏:“我家家徽,是用在祖父手下细作的住处和用品上的,怎么会在那儿呢?那儿虽然是成国细作住的地方,可是,我祖父死了10年了,细作不归他管了。好奇怪。” 白衣倒是想着差事,侯聪早就把心里模糊的形状变得更清晰,一切都想通了。他拉了白衣起来,命令她别再乱想了,带她去厢房后的一个小小仓库里,亲自拿了陈年的酒出来,满意地看着白衣的神情——她喜欢看人做事情,无比专注看着自己倒酒,抿着嘴巴,拖着双腮,无声无息,岁月静好。 侯聪在堂屋大台阶上细心地铺上了棉垫子,虚扶着她坐下。把一杯酒递给她,白衣有些不敢喝,闻了闻,看他一眼,嘴唇靠近杯沿,没敢喝,又看他一眼。 “不怕,喝吧。”他说,哄着她。 白衣一仰脖子,一杯都干了。 侯聪傻了眼,接着笑了起来。听着白衣微微咳嗽,去替她抚着背,“好喝呀!”白衣说,那个呆气的脸上,竟然已经是个醉鬼的表情,一杯上头了,眼睛里流霞飞舞,脸上都是妩媚在流淌。 “大公子,我还要。”白衣说。 侯聪给她又倒好一杯,教她捧杯,教她慢慢喝,去尝酒里的味道。两杯下去,白衣是真的有些醉了,拿小手拍打了两下侯聪的背,“去!把小白衣抱出来,快点儿!” 侯聪听他的,起身回房,她哼哼着,跟在后面,步伐都有些不稳了。侯聪偷偷笑,抱起小白衣,又带她出来,心里到底有些坏,给白衣倒了第三杯。 白衣仰头喝酒,乜着眼睛看他,嘴巴咬住了杯子。 侯聪抱着小白衣,轻轻捋着头发,欣赏她的样子。忽然,她醉鬼一样把杯子吐出来,又拍了一下侯聪:“你真是有心病,你对一个傀儡这样!” 侯聪故意板起脸,“说好的跟我学呢?我怎么教你的?对他好,把你的情绪和灵魂注入给他,你倒好,自己没学会,还笑话起我来了。” 白衣拉住侯聪的袖子开始摇晃,“那你再教我一次吧。” 侯聪对白衣总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耐心,他把傀儡后面的线帮她整理好,教她怎么摆头、挪步,转身。时光不知道不觉流走了。 宇文兴独自在家里小酌,看着儿子也不回来,女儿也不回来。居然久违地挂上了微笑。 “难道,大公子真的对白衣……?” 侯府,侯聪起居的那所偏院里,茶花又开了几朵。大台阶上,白衣有些学会了。小侯聪和小白衣在他们的操控下,可以一起行走,可以一起玩耍,可以对彼此微笑。 忽然,侯聪控制的小白衣,抱住了小侯聪。他满意地看到,白衣的脸又红了,“这是小白衣的想法,我也没办法啊!我说了,傀儡有灵魂,有自己的想法。”侯聪说。 白衣一慌,她控制的小侯聪,吻住了小白衣。 第三十七章 叶喧 侯聪与白衣,几乎是同时,七手八脚拉着手里的线,想要控制两个傀儡娃娃。想控制他们分开还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可是小侯聪和小白衣痴缠在了一起,谁都分不开,最后,连那些线也缠在了一起。 已经越长越繁密的、春日盛极的树叶,像乱了的、却欢快的心,喧哗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下雨。风,不再凉了。 白衣先放了手。侯聪搭讪着,把两个嘴对嘴的傀儡娃娃收过来,“我弄好了还给你。” “谢谢大公子。我走了。家去。” 侯聪高声叫青松传轿子,自己也随着她往院外走,是白衣先停住脚,“大公子,你是不用送我的。” 侯聪脚步没停下,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事?小侯聪亲小白衣,你懂吗?” 白衣嘟着嘴,“我又不是傻子。” “你说不傻,就不傻吗?”他故意要逗她。 白衣的嘴巴撅得更厉害了,“别的不说,您也不看看我有个什么样的哥哥呀?早说了嘛,早五年我就什么都懂了,他懂了我就懂了,你要我说给你听吗?总不会在这件事上,你也想赢我。比如那天早秋在这里要伺候你,她也亲了你的,不是吗?” 侯聪只好回身,一手拉过她近自己面前来,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白衣的小脸上只露出了双眼,看着他,无可奈何。 这时候青松走过来,忍住呵欠,轻轻说了一句:“放手吧,姑娘该回去歇着了。” 侯聪一时之间,似乎听不懂“放手”是什么意思。白衣想提醒他,刚开口,就把他的一片皮肤含了进去,只好又不动了。青松叹口气,觉得主子犯心病的方式如今也是层出不穷,亲自上来,把两个人拆开,自己拉着白衣的袖子送出侯府了。白衣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侯将军在月色下,抱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傀儡,抱着自己和他的幻影,一直站着,没动窝。 白衣上到轿子里,轿夫抬了起来。不曾想,也不知道怎么了,白衣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侯聪又跟了过来,没有解释什么,就在她身边沉默着。轿子走动了。白衣觉得嗓子紧,再不说话,可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把脑袋放在他胸口摩挲,把他的袖子拿起来,拢住脸闻个不停。 白衣也晃了晃脑袋,晃掉那些想法,侧脸看侯聪,“大公子,我哥在殿下那里呢?你不会是,要去找我爹爹吧?” 侯聪现在才算回过神来,他“哦”了一声,“不是,我有事和你商量。你不是奇怪凤蝶纹为何出现在今日白天那个地方吗?” “嗯。”白衣的身子松了些,终于说到当差的事儿了。 侯聪似乎也松了些,“之前,为了找出要害莫昌的细作,我的毛们,在那条街来来回回查了不少遍,为何没查到呢?下午的时候,他们又四处问了问,那几个死尸,果然是这几天才搬进去的。” “啊?” 又到了上课的时候了,侯聪对教育白衣这件事,现在感觉信手拈来,“细作嘛,常换地方住,倒是对的。尤其是他们决定让厨娘和车夫动手之后,更要搬家了。那个房子,显然是你祖父的底下人经营过的地儿,可惜这10年也荒废了,所以,你告诉我,谁带他们去住的呢?” 白衣恍然大悟,“我祖父原来的底下人?所以,也是他们杀了那五个人?成国细作杀成国细作?为何呢?再说,也是他们要刺杀你吗?我祖父过世后,他的底下人一直在大桐?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怎么知道这些事呢?” 侯聪拍了拍白衣的手,“别想了,想多了,一会儿该睡不好了。其实,我在工具房里头给你做风筝,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看起来复杂,只是过程复杂。目标并不复杂,这一切,都和莫昌有关,不是吗?” 侯聪这结论如此英明神武,白衣却未来得及欣赏,她喝了酒,的确困了,倒在侯聪的肩头,在深夜前往画屏巷的晃晃悠悠的小轿子上,睡着了。侯聪拿手护着她从自己肩头往下滑的脸,听着她的呼吸,想出了一个计划。 白衣又一次日上三竿的时候醒来,奶妈子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侯聪一早上派青松、连同小侯聪一起送来的,叮嘱她自己有些事要安排,让她在家歇着,不必出门,等到观花楼摆流水宴、看夜明珠的时候,自然来接她。 白衣读了信,慢悠悠起身,老妈子笑着催她:“姑娘啊,可不敢再慢了,这一大早上找你的人,多了去了,可不能让人等着!” 老妈子告诉白衣,缓过神来的何副总管,亲自到府上道谢了。宇文兴怕失礼,连忙找人连长空也叫了回来。白衣听说哥哥回来了,心里也欢喜,料定他在常府毕竟忙碌劳累,回家哪怕歇一个时辰也是好的。白衣洗漱了,顾不得用早餐,下了阁楼,出了花园,过了二门,到了正院,父亲和哥哥正陪着那位大太监。 地上摆了几担的礼。 何副总管一看见白衣,笑意从眼纹儿里溢出来,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玩笑叫了一声“小恩公”,抬手就作揖。宇文兴替女儿说着“当不起当不起”,看着白衣规规矩矩地进来,福了福,呆呆立在那里,想着该不该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白衣也在心里叹了气:这几天有种错觉,自从跟着侯聪当兵,受他那些奇怪的调教,仿佛是和大公子也好,青松也好,慕容行他们也好,融洽相处了,可毕竟是错觉,一见到外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好,恢复了呆气。 何副总管比谁都会说话:“怎么当不起呢?我能起床之后啊,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给皇上请安,这第二个地方,就是府上了!哎呀,白衣啊,真乖。我见惯了宫里那些假装灵透的孩子,这一见到你们宇文家的小姐啊,真是神清气爽。宇文将军,家教好啊,风水也好啊。公子姑娘,都争气,又孝顺,又出息,又善良。有福气啊!” 宇文兴这时候心里酸痛,除了苦笑,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内相莫夸,白衣倒罢了,长空这小子,您等于也是看着长大的,多淘气啊!” “来来来,坐坐坐,”何副总管倒让了起来,满眼亲近热乎地看着白衣贴着长空坐下,叹口气,把常年浸淫在心机场上的虚伪也收起来不少,“咱们大桐不是都说,淘气才是皮实嘛。只愿你们家啊,福寿绵长,以后长空娶妻生子,白衣嫁个好人家,都得到福报。哎呀,我呀,也出不了什么大力气,我已经派个孩子,告诉了小侯将军,这观花楼流水宴的钱,我来出。” “内相如此厚待,老侯将军和小侯将军自然是感恩的。”宇文兴陪着笑。 “这个,下江南以后的事儿嘛,”何副总管收住笑容,“走一步看一步,大家都想想法子,总有办法的。” 话,是很明白了。宇文兴看着何副总管。 这位大太监,本身不知道“替死者”的事儿,他是被洛维威胁的时候,才明白有这个安排的,从这些日子的状况,到刚才这一瞬宇文兴的反应,让何副总管彻底确定了。他不是坏人,他知恩图报。他知道宇文长空的勇敢,是为了妹妹,可是宇文白衣那场拼命,却是单纯的——人家小丫头不图什么,对自己也没有义务,危机时刻,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的老命,如果真能拉宇文家一把,这手不伸出去,就不算人。 宇文兴没说什么,拱了拱手。何副总管向长空和白衣笑笑,就此告辞。 白衣还不太明白这些长辈们话里隐藏的意思。她跟着父亲、哥哥出门送客。就看到慕容行过来,给宇文兴行礼后,凑在长空耳边,顾不得进门就说了起来。长空听着听着,眼神看向了白衣。 第三十八章 解语 慕容行离开了宇文府,把一切侯聪交代的事情,安排明确。像少年时光一样,他永远相信大公子的计划能实现。可是压在自己心里的秘密,到底应该吐露给谁? 他这样想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抬头向街边的酒楼望去,深灰色眼睛里映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分辨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名妓早秋。 慕容行和独孤正、元又、长空几个不同,并不热衷于在姑娘堆里寻欢。因为侯聪交代的一些事,才和早秋、晚冬她们有些交接,每次他都是目不斜视,话也不多说一句,因此,竟然没有一下子认出早秋来。 就因为多看了两眼,她的五官才第一次清晰起来,软软的,诱人的,像一朵快要融化的蜡,雕成的花。 此刻,她在酒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往街上看去。看到了慕容行,她的眼神变了变,从空洞,到燃起了一星的光。慕容行看得懂,这种眼神是无奈与求助。也许,这正是他自己,想投向世界的那种眼神,所以他懂了,并且丝毫都没有犹豫,向早秋点点头,快步转过街口,到这家酒楼的正门,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早秋与几个面生的姑娘,正陪着几个权贵喝酒。这些人慕容行都认得,左不过是东风巷、画屏巷的那些子弟,有些人家里父祖的官职比慕容家高些,有些低些,一连声地叫着“少见”,招呼慕容行进去喝酒。慕容行脸上冷冷的,接过靠自己最近的小田侯爷手里的杯盏,一仰而尽。看了看早秋,又看了看主位上请客的人是谁。 “齐公子,实在过意不去,小侯将军有句急话,得问问早秋姑娘才行。” 齐将军家那位老三肠肥脑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哈哈大笑,“什么话,都辛苦你跑到这里来了。” 但他也只有这一句废话,整桌的人是没有一个敢得罪侯聪的。14、5岁上,他们全得到了封赏和职位,真的到阵前杀敌立功的,就人家一个。齐老三只是胖,人又不坏不傻,大声命令早秋跟着慕容行离开,“小心伺候”。 慕容行依旧是没想什么,接住了早秋一个感激的目光,等她收拾好了走出来,在前面为她开路,远离了那个房间,虚扶着她走下楼梯,走出酒楼,这下子,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早秋看他愣在那里,笑了笑,竟然有些怯懦地问:“回去喝杯酒水吗?” 慕容行知道她要叫自己去止君楼,待要答应,想不出理由;待要拒绝,也想不出理由。早秋仿佛默认他答应了,抬腿就走,慕容行只得跟上,闻着她衣裳漂浮在春风里,正散发出浓烈的香,头也不回,只顾说着:“我是什么都行的,就是忍不了那位小田侯爷,一定要鞭子抽绳子捆的,还要烧香。要不是你来,明早我回去,得歇好几天。” 这么私密的话,她都对慕容行说了。也不觉得怎样。人就是这点奇怪,见过几面,不一定有话说。不说话,不一定没注意到彼此。 “早留了意的,我对慕容公子。”早秋回头委婉一笑,不像平时妖娆流荡、挥霍美丽的媚态,倒仿佛有些害羞似的。这句话,也正好应了慕容行想着的心思。慕容行浅浅一笑。 他很少笑,仿佛一直很阴郁,早秋是第一次见他的笑容,心里一阵哀伤。 慕容行到底周到体贴,叫了轿子,护送她回去。止君楼的人看到是慕容校尉带回来的,不敢多问,两边儿十几个姑娘夹道迎着、笑着,让他们进了早秋的闺房,上茶上水上点心上手巾,又呼啦啦都退了出去。 近日的事,慕容行知道早秋两次“出局”,一次本来该伺候侯聪,一次是伺候那个成国细作。事毕之后,是他安排人送早秋回去,早秋当时呆在轿子里,身上还带着成国细作的味道、力度,听到夜色里他冷静的声音在外面叮嘱:“妥妥当当的,送到房间内,保证姑娘安全。” 隔着轿子,她听着这一切,只觉得安心。竟不自觉地,幼稚地,将脸贴向轿子,只为离说这句话的男人,近一寸,就立即被抬走了。 慕容行没有动茶水,只是低头坐着。他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甚至连细节也不免了解一些。早秋倒是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就晓得要在刀尖上舔血。 “你有心事。”早秋说,轻轻地,试探地,拉起他一只手,拿自己双手捧着,想暖暖他。 慕容行一直沉默。早秋也不急,因为就这样呆着吧,多好。说完了,反而要走。 他终于抬起了头,“你知道有种粉色的药?有种蓝色的药吗?都是粉末的。” 自己也很吃惊,这种绝密居然会对她说。 早秋有些吃惊,又有些欣慰,多少,还带着点挑逗的样子,拿食指尖儿,在他腕子上轻轻地滑,“慕容校尉真是干净,连这个也不懂呢?” 他又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被夸。 早秋放下他的手,懒懒地起身,进了卧室,窸窸窣窣一阵子,走了出来,拿着一个小药柜,打开来看,正是一种粉色的药粉。“这是我们楼上用的,叫情根种,说白了,你们如果用到,那材料比我们强多了。拿一点点,掺在饭菜里,给客人吃上,他自然越看你越欢喜你。就会再来。” 早秋又起身,先把那个小药柜收了,然后回来,笑着继续说下去:“至于蓝色的嘛,是我们自己吃的。叫连根拔。不至于讨厌谁吧,但是之前就算是再欢喜,总也能清醒起来,想想该怎么办?” 慕容行有些不解:“你没有蓝色的粉?” “我不需要吃啊。”早秋得意地笑笑。 慕容行也笑笑,“你也不需要给客人吃粉色的。” 早秋大笑起来,眼角居然笑出了泪花,“各花入各眼。也不是谁都喜欢我。怎么,慕容公子不需要吃,就觉得欢喜吗?” 他恢复了冷淡,没说话。 她笑着,等着。 慕容行又提出了疑问,“那么,给女人吃粉色的粉,给男人吃蓝色的,会如何?” 早秋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着头,“我猜,前半程喂女人,后半程喂男人吧。”她看到慕容行点点头默认,“你们有大事要忙,这倒是合理的。前半程让女人对男人情根深种,男人怎么好拒绝的嘛。后半程让男人断然绝情,那女人就会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吧。让她死也行。到哪儿也跑不了。” 慕容行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有些放下心,因为毕竟不是害侯聪性命的,又有些愧疚,因为自己连这个都没推理出来。接着,是无限涌来的无奈寂寞,让他窒息不已。除了莫昌,其他人都在皇帝的算计之内。即便白衣、侯聪如此忠诚,皇帝还是不放心,一定要加码才好。 正想着,早秋问他,“你留下吗?” 慕容行笑了笑,“等我从江南回来吧。” 他起身把凉了半截的茶喝了,留下银子,走出了止君楼。他知道身后的佳人在窗口望自己望了很远。早秋,确实是一朵解语花。他确认了,但他没空想她。 他现在,开始担心起侯聪的计划来。 第三十九章 流瓦 宇文兴处理完公务,听说白衣等着自己吃晚饭,动作都快了起来,浴了手,换了衣服,去画堂找女儿——晚饭摆在那里了,自家后花园,也开了满园的花。白衣抿着嘴儿笑,在楼下等着爹爹,还仿佛才8岁。她拉着宇文兴的袖子上了楼,虽然笨手笨脚地,但是亲自给养父夹了菜,摆了汤,略具“有模有样”的雏形。 “我的女儿,长大了。”宇文兴接了白衣敬的酒,心里悲喜交加,忍着泪。 白衣看着爹爹的表情,心里也是倏然一箭。这些日子父女两个少相处,忽然从侯聪的笼罩下回来,对宇文兴爱护自己的那份情,忽然沉淀淀地感受到了。仿佛这10年,自己也是没心没肺没良心一般,从全家人的横死里没回过神来,没去面对过养父,竟然都理所当然地受着了。白衣不想自己有什么异常,惹爹爹更难过,她微微笑了笑,提出了自己考虑了半天的想法:“爹爹,如果我去拜访何副总管,会有什么不便吗?” 宇文兴愣了愣,知道这个丫头出去几天,跟着侯聪学坏了,主意大得很。她一定有什么小心思小计划,可是,现在满是一幅没打算与自己细说的架势。问这个问题,也只是因为对人来客往、朝廷风俗不熟悉,怕闹出意外的麻烦而已。 宇文兴沉吟了一下,“你救了他,他来送礼,你去回拜,倒也是常事。何况,我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老侯将军与何副总管面上还好,从这层上说,更是无妨。” “知道了。”白衣点点头,仿佛心里那个决心更大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宇文兴劝自己。 白衣在春日的黄昏,由着父亲为自己打点了一些精致回礼,做了一乘小轿,出画屏巷往南,去拜访何大太监。这位皇帝跟前儿的红人还在家里休养生息,听说白衣来了,“哎哟”了一声,“这就来讨债了。”整理利索后,吩咐心腹徒弟,将恩人请进来。 前厅,小太监们把礼物收了就退了下去,只剩了白衣与何副总管两个人。 “白衣啊,”何副总管一幅长辈的做派,又亲切又有耐心,“说吧,凡是你提出的要求,一个两个,我都替你办。” 白衣又努力笑了笑,回忆着哥哥都是怎么在场面上混的,打了个腹稿,“何内相,您也知道我有些呆气,要是哪句话说错了,您只管当没听见,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和我父亲、我哥哥没关系。就算是心疼我们宇文家了。” 何副总管笑容满面,“真是讨人喜欢,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命。这个好,我记着。你的话,错了也不错。” 白衣又低着头理了理思绪,重新抬起头来,“9年前那会儿,我知道小侯将军护过我一回。因为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 何副总管虽然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来提这茬儿,但笑容并未消失,甚至还有些好奇:她是想怎样? 白衣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副总管,没有丝毫的回避:“我哥哥后来给我解释过,这个预言到底为什么能起风波。一百多年前,这天下本来是陈家的,国号叫平。所以无论是理国的君上,还是成国的君上,对于水龙先生相关的事,都有所顾忌。” 白衣曾在闺房望着春风,琢磨了半天:祖父白深死了,白深底下的人还在活动。 “水龙先生死了,水龙先生的弟子,没有死绝。水龙先生生前所学所着,也应该没有绝迹。如果有,您一定知道。我想看看。” 何副总管倒吸一口凉气,他都不怕白衣看出来自己的心境。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此刻会来这一出。最可怕的是,这件事,白衣问对了人:本朝太祖起兵,从陈家天子的国库里抢来了水龙先生的遗物。历代天子自然都要从先帝那里知道这件事,然后历代天子的心腹太监,自然就成了保管人。——万一皇帝出了事,大太监要负责把这件事情,及时传达给新君。 “有是有,”何副总管为了报恩,豁出去了,他实在想听听白衣想做什么,“就在宫里头锁着呢。 “是什么呢?”白衣问。 “丫头,你想做什么呢?”何副总管问。 白衣的脑袋也不歪了,正正经经地坐着,开始沉默。 何副总管没有自己的孩子,侄子不是在跟前长大的,偶尔觉得,还没有小徒弟亲。宫里的宫女儿他不熟,除了当差,尽量少打交道。白衣,竟然是这么多年,他唯一打起精神来相处的第一个少女。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或者侄女就好了。 他想着,心里也就软和了下来。 “是薄薄的一本琴谱。曲子叫做《水龙吟》。” 琴,白衣是弹不好的,几个指法练来练去,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下来。可是琴谱还看得懂,背得下。她也知道何副总管已经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掏出了真心,等于交了底,她弄了弄衣带,又不会撒谎,只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给吐出来了。 “小侯将军,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何副总管,轻轻地“啊”了一声,也就闭了嘴。 人和人的缘分确实奇怪,他一个太监,怎么就在这样一个春日的黄昏,和一个少女聊心事呢? 白衣的脸红了一下,双颊粉透透的,格外可人,“全理国都觉得他是大英雄,又是名门望族之后。可他也不是三头六臂。这些日子,我跟着他学军营里的规矩,觉得他要管的事儿太多了。南下的事儿,太危险,所有人都在动心眼子。我第一次听他和皇上汇报计划,觉得他像神仙一样。如今不是了。他总会遇到危险,遇到难题的。可是,我太笨,我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琢磨了半天,想起了这件事儿。” 白衣顿了顿,方才的犹豫已经没有了,露出了她在战场上的坚定神色,“事关理国成国的一切,眼前的,具体的,是莫昌殿下;久远的,宏大的,就是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和水龙先生留下的一切。我准备打这个上面起头,了解起来,学起来,哪怕我再笨。我——” 白衣没有说下去。因为后面的话,何副总管已经明白了。 眼前这位少女杀手,只要捏住了事关国运的任何一点儿消息,将不再只是棋子。任何时候,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将有机会帮心上人翻盘。 “真好啊”,何副总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样说,“明白了。我帮你。”他唤来最信任、最伶俐的小太监,让他带白衣换了一身宫女儿的衣服。又派了马车,将白衣送走,通过朱红色的高大宫门,静悄悄地踩着宫里传晚膳的点儿,经过一座座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的宫殿高高的檐角儿,到了桂香殿后头的皇帝私人小库房。 这里,有一队禁军守着,但是能进出自由、送东西、取东西的,只有何副总管和他底下的人。小太监说“拿点儿东西”,就在禁军校尉眼皮子底下拿把大钥匙开了门,与白衣进去。夜幕低垂,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只把白衣当成何副总管自己私宅伺候的丫头。 库房看着小,进去后意外地大。这里怕火,小太监点燃一个玻璃罩子的小巧手灯,走在白衣身后头,静悄悄地,确实是训练有素。一进门就看到向上向下两个楼梯,都是青铜的,上面,下面,是几十排几乎有两人高的大架子,箱笼罐子齐齐摆在上面,标记着鹅黄签子。 小太监示意白衣往下边走,两个人来到最深处的角落,底排架子上,孤零零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头盒子,打开来,有两粒樟脑丸而已,薄薄的一个小册子,正是《水龙吟》的琴谱。 白衣拿手在空中,挑抹捻揉,试着去记下来。小太监自去忙自己的事儿——总要真的收拾出什么东西带出去、让禁军看到才好。 白衣记好了,小太监亲自接过去,重新弄好,捧着的东西,分给白衣一半,带着她往外走。“姑娘,”他的声音温和妥帖,“一会儿咱们出去,您就跟着我,我是何副总管的徒弟,没人问,也没人拦。我带您在宫里头,能走的地方走一圈儿。咱们也不用说话,等出去之后,您有什么不懂的,您问我。您是去成国办大事的,去了成国,总要进宫的。这成国理国啊,两个国家的皇宫,据说是一模一样的。您把这里走一遭,去了那里,有备无患,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用,是吧?” 白衣看着他,点点头。她听了他的话,看他锁门,与那队禁军告别,又带着自己大大方方在皇宫里转了一圈。 回去的马车上,白衣问他为何如此。 “嗨,奴才是师父调教的人,姑娘救了师父,就是奴才的恩人。这么丁点子事算什么呢?最好呀,是您吉人天相,平平安安,什么都用不上。奴才等您从南回来,给您倒茶上点心,那才高兴呢!” 小太监笑着,似乎没当回事。 白衣心里头一酸。 这世上,总有这些想不到的、可贵的,善意与柔情。是她以前没想过的。 要赴死了,居然这一切都扑面而来。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任由晚风拂面,大桐城里亮起万家灯火,街上都是忙忙碌碌回家的人。离皇宫越远,行人越多。两边儿楼上,新瓦旧瓦,层层堆叠,月光流了下来,掺杂进红尘万丈里。 活着,真好啊。 第四十章 人潮 人,潮水般涌到观花楼附近。 之所以叫观花楼,是因为这里本来已经在大桐的边缘,凤河在附近绕了一下,滔滔流向护城墙,再延伸开去,便是环环相扣的青山。观花楼附近颇为空旷,除了凤河,还有一处滴泪湖,两边都是赏花的好去处。如果坐在楼上,向内的窗子看院子里的人如花,热闹非凡;向外的窗子就望见花照人,如诗如画。 因为侯聪要摆流水席,展示夜明珠,何副总管偏偏又花大手笔出了这份钱,消息早就在都城飞了几个来回。除了说好要来的达官贵人,留了坐席在正楼上,几处偏楼是真的可以随意吃喝的。也因此,慕容行几个没少忙碌,从远一点的要道起,就设了暗哨,观察涌向这个方向的人,近一点的地方,则安排了穿戎装、穿便装的兵士巡逻、查验身份,并时刻防止口舌、争斗发生。黄老头和青松,则带了侯府、何府的众多能干之辈,调列桌椅、杯盘,忙得不可开交。那队白衣见过的女兵,护卫着龙珠,一声不吭,守在正楼的一个角落。 白衣一早就被接了来,此刻,黄昏已到,她站在正楼能看到晚霞的地方,瞧热闹。自打过来,她没来得及和侯聪说上一句话——他是最忙的一个,人人都过来找他请示、汇报,一晃神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再过一会儿,却又在另一个看得见的地方出现。偶尔,白衣想要寻他,寻不到,不经意间,眼神转向某处,没想到他正在那里,看着她。 隔太远,能感受到视线,却看不清他的脸。白衣会心头一热,不知所措。但好在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色,和心思。白衣抚摸着栏杆想了一会儿,即便就近看他,他也是板着一张脸无暇其他吧。他在霞光里,人群里,那么出众,果然像生命里突然开的一朵花。 元又出现在白衣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接着,呼出一口解乏的气,双手搭上了栏杆,脸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大公子说了,我的差事算是完了。剩下的就是照顾你。今晚你跟着我。——也不能这么说,这样吧,今晚我跟着你。” 他的娃娃脸被晚霞映成粉红色。拿手指了指旁边,“那里,一会儿莫昌来了坐。我猜,你也坐那里。宇文叔叔在二楼。” “我哥呢?” “你哥哟,惨啦,坐也不能坐,要带着兄弟们,专门盯着看,找找谁要害皇子嘛。”元又正说着,长空已经来了,几日不见,竟然瘦了许多,却显得原来那股妖媚气,沉淀了下来,成了一种晦涩的、彷徨的美艳。他听着白衣喊“哥哥”,见了妹妹就高兴,和元又搭搭手,把手上的差事,暂且放下了片刻。 “白衣,你怎么好像长高了?”一开口,就是没人猜到的那股子没正形。 白衣摇摇头,“不曾的。” “肯定的,不信比一比。”他故意拿元又的手去量兄妹两个人的身高。正闹着,只见侯聪英姿飒爽,身后跟着两个亲兵,自院中走向正楼,一眼便看向白衣,不动声色地把双眼挪开,继续前进。 长空把屁股冲白衣一拱,拉着白衣的手,把妹妹背起来,沿着楼梯向下面走去,元又嘻嘻哈哈跟在旁边,直到遇到了主子,才敛神静气,垂手停下。 侯聪扫了一眼他们三个。 “闹!”他就说了一个字,但是没走。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 “可好玩了,你试试?”长空见到他,第一个反应依然是激怒,成了习惯了,不太好改。 一边说,他一边迅速转了半圈,把背上的白衣拱到了侯聪面前。白衣背对着他,又一次看不见他的脸,但听到他竟笑了一声,把手放在白衣腰上往上托了一下,又挪开,留下了温热的一片记忆。 他背着手走了,留下一句话,“闹这一会儿就行了,看一会儿大人们来了,安静些,别给我找事儿。” 仿佛长空、白衣、元又三个,是他家里不省事的孩子。 入夜了。人喧马嘶,冠盖云集。有资格入席的贵贱人等纷纷到了。观花楼内外灯火通明,映在凤河里闪耀辉煌。宇文长空的小厮来通知,莫昌快到了,白衣由元又护卫着,听他叮嘱自己,要“低头看着脚下”,层层楼梯下去迎接,一不小心就在楼梯口被一只手拉住了一下。 还是侯聪。 他看着她,就像理所应当看一辈子似的。 “大公子要叮嘱什么?”白衣问。 这话,问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恨自己没打个腹稿,讪讪笑了一下,放她走了。——因为确实没事。 元又没忘了评论,“大公子今儿心情不错。嘻嘻,满城里谁不夸他精明,一千两底价,捡了个宝。” 这位盗宝之人到现在也没有一丝愧疚。继续贴在白衣跟前吹牛,“大街小巷都在说,老婆子小媳妇儿都知道,上次没人把龙珠送到观花楼,多亏了大公子救何文的场子。要不然,谁要个空盒子啊!多义气啊,咱家将军。结果,好人有好报,大公子让人送龙珠到侯府,龙珠果然送回去了,多给面儿啊!光是如何送到侯府的,这版本就有好几个,一会儿空了,我给姑娘细讲讲。把莫昌应该气死了吧,活该!” 莫昌并没有气死。他在宇文长空的亲自护卫下,穿着一身白龙袍,正和一袭红衣的一个女子,边说话边走过来。 元又连忙凑到白衣耳边:“那就是三公主。你知道的。” “什么?谁?” 莫昌和三公主已经走近了,都看见白衣、元又两个了,把元又急得直跺脚,“咱们太子爷的胞妹,咱们小侯将军的头号爱慕者。” 他说这两句话的空儿,白衣看清了那位金枝玉叶,高高的个子,张扬的红色、金线绣袍裙,时下最时兴的发式,但是鬓角也只是歪戴了一支小巧的金步摇,微微有些胖,肌肤丰润,眉眼明朗,人中有点儿略比平常人短些,倒显出一股憨态之美,两颊和鼻梁都极高,峥嵘里有些英气。这种矛盾的、混合的感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的确有些气势恢宏。她和莫昌俱是皇子皇女,就近亲热地走着,七八个男妆侍女隔开几步跟着,周围人等早就让了开去,参差不齐地跪下行礼。 白衣照样画葫芦,可是这个礼数,只行了一半儿。几乎是同时的,莫昌伸手扶住了她的右边腕子,三公主伸手拉住了她的左边。而白衣的身子还只是半蹲,直接被架在了那里。 本来就是为取乐来观花楼的人,给什么皇子皇女行礼,也多少带着点儿敷衍,这时候没等什么“平身”的命令——因为或许人太多,命令根本听不见——纷纷起身抬头,众目睽睽地看着白衣像个大玩具,被一左一右钉在观花楼大院儿门外。 她试探地抽了抽手,莫昌和三公主都没放开。元又的汗“蹭”地流了出来。但他也没慌。三公主外婆家和自己家可是叔伯关系的宗亲,打小儿一块胡闹,也能叫得上一声“表姐”。 “两位殿下,夜色下来了,您两位快请上去,其他的贵客才敢坐下,好好欣赏取乐啊。” 白衣因为觉得怪异,可是自己本来就不擅与人交接,只好目不斜视,望着莫昌身后自己哥哥衣服的一角,木雕一般,不说一句话。 正因为如此,莫昌也死死看着她,三公主的目光更是恨不得把白衣架在火上,正反面都依次烤一遍。 是莫昌先说话,“我的座位在哪儿?” 元又还没开口,就被三公主堵了回去,“七弟,”她给了个面子,按照元氏家族大排行叫了一声,“你陪昌殿下上去,伺候好他。留着这个丫头,给我作伴。” “你想怎样?” 这句话是白衣说的。她那股呆气上来了,不懂得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女人,无缘无故留着自己不放是怎么回事。 三公主推了一把莫昌的背,极无礼的,推到一边,他扶着白衣手腕子的那股力气也散去了,毕竟不能死死抓着。 这下,白衣的两只手都落进了三公主手里,依旧以那个奇异的姿势定格在晚风里。但白衣倔强地,把自己蹲下去一半的身子,直了起来。 “我要玩玩你,听说你很好玩。” “我更好玩,我陪你们玩。” 所有人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侯聪出现了。 白衣没见过这样的侯聪,他换了身极薄的淡青色衫子,脸上竟然全是柔情似水的笑意,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仿佛吃了蜜糖似的,快快乐乐走来。三公主一见她,心和身子一起软,手都松开了。 侯聪一眼也不看白衣,给莫昌随意地拱拱手,凑到三公主旁边,刚才托举过白衣腰部的那只大手,不经意地扫过那袭红袍,“走,都安排好了,殿下和我一张桌子。” 他轻声蜜意地说。 他这样的一面,白衣当然没见过,连长空也有些惊愕。元又倒是早就习惯了。和朝廷的权贵们迎来送往之际,侯聪都是戴着这副面具出现的。 一堆人哗啦啦涌进了院门,只留下白衣与元又。 不对,还有莫昌。 拥挤的门口,人走尽了。他还站在那里,依然是温和地笑着,“我等着你呢。宇文姑娘。” 第四十一章 纵使 白衣轻轻走过去,把方才没有做好的礼数补齐了,抬头看到,一片繁华热闹中,莫昌关切的双眼。他身后,长空原来也没走,只是被院墙挡住了。哥哥站在皇子边上,趁没人看着,向妹妹挤了挤眼睛。 白衣跟着莫昌上楼。听见他在身旁解释着:“今日本来是要早些过来陪你的,但是三公主下降入府,约齐了过来,就耽搁了。你说你爱看排桌子放椅子,今日可看见了?” “看见了的。” “以后再陪你看吧。等咱们去了南方,好玩的还很多。” 他既然这样说,她也答应着。莫昌也知道“夜盗龙珠”的事,让侯聪这边的人,对自己有了嫌隙。白衣当然是侯聪这边的人。可是,再大的失去,再重的绝望他也经历过,在心里掂量过。他的计划里本来就包括着白衣。这个俘虏他的女人,他想尽自己所有给她一点什么。他也想贪心一些要一点什么,比如此刻这种肩并肩、走向宴席预定席位的平常,他好喜欢。 事实上,他得到的多了一点。因为本来闹哄哄的流水宴,现在颇为安静。如玉的敌国皇子,如璧的宇文府佳人,正在龙姿凤采的长空与元又两个贵公子的陪伴下,自院中到楼中,一层层台阶缓缓而上,似乎低低地说着话儿呢,这风景比什么都好看。 人们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这是莫昌没想到的。他们将有一晚,留给大桐这样一个记忆,让莫昌心里有点儿甜甜的。 到了三楼,白衣看了一眼主位——今日,毫无疑义的主角就是三公主,侯聪,就陪在她旁边。目光里似乎没有她,这时候正站着,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迎接莫昌入席。 白衣轻轻缩在莫昌的影子里,仿佛发现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当侯聪伴着自己,离自己那么近的时候,白衣只看见他,当他退后,一个诺大的世界展现了出来。不过,那是他的世界,天宽地广,没有一丝一毫白衣的痕迹。 以前那种互相伴着,寸步不离的事情,毕竟是个误会。 纵使心有所愿,侯聪后面的那个世界一直存在,一直拉扯。 连最后的客人也坐下了。侯聪命令上菜上汤,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侯聪不知道说了什么,三公主笑得花枝乱战。白衣想不去听,声音又实在太大。莫昌亲自把盏,给白衣满上一杯酒,放在白衣手里。 “暖过了的酒,慢慢喝一点儿,没事。”他说。 白衣又有些无措,“我是不是该给殿下把盏?” “是呀。”莫昌笑着,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温暖,纵容着,鼓舞着这个呆气的姑娘,同时,自己双手把杯盏捧起来,表示接受,元又眼尖,拿了一把新壶,递给白衣,看她笨拙地把清澈的酒液倒进莫昌的杯盏里。 莫昌喝了一口,“这是你第一次倒酒吗?” “嗯。”白衣歪歪头,确认了。 他还能求什么呢? 几个大桐最着名的楼上,都派了姑娘来,歌仙舞魔齐齐上场,来宾们都十分尽兴。莫昌替白衣解释着,那是谁家的谁,琵琶弹的是什么,她要是喜欢谁,可以叫上来说话,给赏钱,赏汤赏饭。白衣只是听着,没怎么说话,莫昌心细,看见白衣冲晚冬、早秋笑了笑——那两位倒是没有表演,被偏楼上齐三公子请来陪着吃喝说话而已,竟然还有个独桌,因为齐三公子本人的座位在正楼——立即吩咐元又把这边桌上的酒果送去一盘。 正楼上的,自然都是好的,沾着皇子皇女席位的金光。早秋晚冬在元又过去后,站起来拍手尖叫,喊着“谢昌殿下宇文姑娘赏酒喝”,引起了一阵小欢呼小骚动。 侯聪在这个时候,宣布挂上龙珠。他话音刚落,正楼三楼角落里,箭一般飞出四个女兵,在院中四个最高的檐角上略微停下,扯出拇指粗细的红绳,一齐在中间汇聚,瞬间打了个结,又回到四角屋檐上站好了,四下扫视,表示警戒之意。 整个观花楼都安静下来。侯聪声音虽说不大,一字字落入耳中,“三殿下,你要不要挂着玩?” 三公主笑语柔柔,“哎呀,那要怎么弄啊?” 白衣和所有人一起看着他们两个,侯聪拿出了一个锦盒,现场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秉着,夜色中,谁都没看清怎么回事,三公主凌空飞起,旋转了两下飞向那个红绳结,红色金线绣的大袍子随风飞舞,煞是好看。侯聪手上的锦盒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光耀过夜空,从侯聪手中,射入三公主怀中。眼花缭乱之际,三公主已经向着这道光的反方向旋转,回到宴席,而那颗叫做龙珠的夜明珠,就挂在了红绳结下。 比女子的拳头略小些,曾经从莫昌在侯府偏院裁判住处的床头发现,握在白衣手里,包在侯聪的大手里。 柔和的光芒,不知道为何,如此万丈。观花楼没有排山倒海地欢呼,是由衷地欣赏和赞美,都仿佛怕亵渎了龙珠,在自己的座位上细细欣赏着,猜测着,艳羡着。菜和汤又开始上新的了,这阵惊讶也就过去了,喧哗重新而起。 但三公主的兴奋还没过去,她缠着侯聪问龙珠的来历——究竟何文从哪里买来,究竟谁送到了侯府,究竟侯聪用什么办法把自己送到半空的。 她那样单纯的笑,是打心底里欢喜的——白衣想着,因为她懂得。 侯聪的声音不紧不慢,“老何那里的故事嘛,得他给殿下讲。至于龙珠如何到我的手上,这里面是个齐头故事。街上有几个版本,殿下信哪一个呢?” “哎呀你真坏,还要我猜。”三公主开始娇嗔起来。 “这样,”侯聪倒是有耐心,“你把听来的都给我讲一遍,我再给你讲我的。” 明显是逗弄她呢。 三公主寸步不让,“那你先回答后面一个问题,你怎么把我送到半空的嘛。” “这是真的不能讲。” 听了侯聪这个回答,三公主反而更高兴了。女人就是这点傻,对方有保留的时候,反而觉得是因为自己重要。 三公主假装生气,“本来人家知道你要南下,要送你个礼物的,你不说,我也收回去了。” “什么礼物啊?我们也鉴赏鉴赏。”莫昌没等侯聪回答,自己搭了话。 这是因为,所谓礼物,根本就是下午才商议出来的。三公主去常府看莫昌,就是因为迟迟等不到父皇给自己与侯聪赐婚,可他都要去执行那么危险的护送任务了,再不见动静可如何是好?三公主派了人,满大街打听,整个大桐有两个传言:第一个,侯聪和宇文家的丫头整天泡在一起;第二个,莫昌也喜欢那个丫头。 莫昌在当时,听完了三公主的来意,就给了他的建议:“今晚的观花楼是个好机会。简单的很:殿下先送两个心腹人出去,做小侯将军房里人,这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了吗?” 大家子的公子,成婚前,经过了女教习的历练后,多有收了贫贱人家的女儿做房里人的。而如果定了亲,女方家也多有把未来新娘的心腹丫头先送进门做房里人的,一方面表示对佳婿的疼爱,一方面有替自家小姐试试脾气秉性甚至身体素质的意思,若有不妥还能退婚。当然了,以后自家娇小姐要过来生活了,侦查清楚婆家到底有什么地什么铺面,家下人等都是什么德行,也是重要工作,算是铺路。 皇帝,的确没有赐婚。可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三公主送出自己的两个心腹丫头给侯聪,他只能收下。收下后,和过了明路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莫昌替自己铺垫,三公主笑得更深了,回头招了招手,两个穿着艳粉色裙子、梳着一样头发的俏丽女孩子,被带了过来,三公主拉了其中一个手,递到侯聪眼前,“瞧瞧,多嫩啊,凌霄,碧霄,快行礼——小侯将军要南下为国效力了,一路岂不寂寞,我调教出来的丫头,送给公子做房里人。” 第一章 夜花 侯聪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的笑,三公主也跟着笑起来。侯聪的笑声无法形容,含义复杂,却不难懂。那其中就是“心领神会”,那其中也有“志得意满”,那其中又有“风流倜傥”与“温柔接纳”。 这一声笑像刀片子一样刮了白衣的耳朵,又刮了她的心。因为刀法太快,没来得及流血,就僵住了。白衣又一次在夜色里呆气地、不知道避嫌地看着他,傲人的侧脸,眼里汪着从容,那是从千万女人的爱慕里养出来的蛊。白衣自己捏了捏自己的手,反正,把他放进自己春闺梦里,是自己的决定。一个要去替死的人,本来就明白一切与自己无关的。 可是她和整个观花楼的人一样,无法挪开目光。 “殿下如此体贴,末将恭敬不如从命。两位姑娘都是国色,放在我队伍里,自然添颜色,我喜欢。”他顿了顿,是给出空档让凌霄、碧霄两个福下去谢恩,“既然跟在我身边儿,就不能不从军,封你们做拈花校尉、擒花校尉如何?这两个名字你们自己挑,我不管,别打起来。” “真有你的,”三公主自己轻轻推了侯聪一把,“你军营里的校尉衔儿,倒是容易得,那边宇文家的丫头,不也是拂蕊校尉嘛?” 非要把全场的目光引过来,白衣低下头,莫昌正好向灯光方向坐了坐,挡住了她。 侯聪端起酒杯,摸着边缘,笑容倒是未消失,“拂蕊校尉和她们不一样,人家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 这话也对,人家的俘虏就坐在那里呢。三公主意识到出于自己的身份,对“国士”也不能太轻佻,切断了这个话题,“凌霄碧霄也不能落后,要机灵儿点儿,伺候好小侯将军。” “是。”糯糯的,软软的答应声音,让正楼偏楼上响起一阵呼哨声,果然是祸水级别的,连晚冬、早秋都撇了撇嘴,表示不服与重视。 侯聪喝了口酒,顺便接过一把酒壶,把三公主的杯盏也满上,殷勤递到她手上,可是自己的手注意着,没有碰上她的皮肤,“跟着我,是很好玩的,”侯聪又那样笑了一声,迷人的,杀人的,接着声音提高,“荧光,过来!” 角落里忽然走过来一个瘦削的女兵,个子却不高,黑里俏,大眼睛,深眼框,肉肉的嘴巴,略宽的鼻子,长睫毛呼应着剑眉,一丝笑容都没有。 “将军。”她说,语速极快,毫无半点拖泥带水。 侯聪满意地点点头,“嗯,凌霄碧霄交给你,现在就去,带到营里训两天,完了送到昌殿下府上,执行任务。” 说完,他终于找到理由,光明正大看向莫昌、白衣这一桌。莫昌自然是笑得无比真诚,“感激,感激。” 白衣躲在影子里,侯聪看不见她。连露出来的裙角,都是冷漠的。 长空这时候已经看了半天戏,脸上挂上了那副死猴子一样的笑。而元又和荧光结过梁子,这时候正忙着冲人家做鬼脸。 三公主的心,一层层凉下去,让她刚喝下的温酒,显得滚烫。 是侯聪先转移了话题,“今天,也算是告别宴了,再欣赏大桐欢宴的夜色,不知道何时了。” 三公主敛了敛裙子,声色也敛了起来,“要走了?” “嗯。”侯聪的脸恢复了冰雕一样的顽固,“我正准备挑个好日子,带昌殿下去个地方,三公主如果闷了,也可以一起去。” “哦?哪里?” 侯聪眼看着莫昌说话,“除了昌殿下,从成国留在咱们这里的,还有些人。重伤不治的也有,其他的情况也有,死在异乡了。上路前,咱们得去祭祀一下,带他们的魂魄归乡。” 莫昌也把杯盏靠近唇边,“是应该如此的,小侯将军想得周到。” 两个人站起来,离开各自的桌子,碰了碰杯子,侯聪在透过夜色去找白衣,她已经不在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观花楼的盛会,也算是无惊无险、热热闹闹过去了。侯聪又忙了半天,看到派去的独孤正过来汇报:“白衣姑娘等着莫昌走才走的,两个人去凤河边,看夜花去了。” 侯聪点点头,没有说话。 莫昌提前租好了一条船。不是乌篷船也不是大花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木船,两个人坐在船底,面对面,尚嫌窄。元又和长空骑马,沿着河岸跟着,更底下的百夫长、士兵,跟在更远处,以免扰了雅兴。莫昌自己撑起船、离岸,缓缓接近河心,再沿着最平缓的水面顺流而下,速度不算慢,乌黑的河水在下面呜咽着,潮湿的空气里有水草的味道。在面对面坐着的莫昌、白衣之间,挑了一根小灯笼。 莫昌一直笑着看着白衣,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生下来就是太子,因为是嫡长子。父皇喜欢我,母后却并不是。当然她对谁都冷冷的,我也没有其他的同胞兄弟。庶出的几个皇子,被打发到边远地方,等和你们打仗,我也没逃过要离开平都的命运。父皇殡天,明明也有时间叫其他兄弟回来的,偏偏让皇侄继位。” 这些话,他不知道该和谁说,可是总憋在心里,再平常的抱怨,也会闷出一颗毒瘤。 这些话,在她听来,几乎是无法回应的。 “这是我心里的苦,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坏人。因为我最在意你怎么想。别人都拿我当棋子,我本来也是死了心的,但是见了你,我的心又活泛起来,我甚至觉得,我没有做不到的事,包括为你权倾天下。” “你要怎么样?”白衣有些疑惑,却不觉得厌烦他。 “我首先要你活下来,你要明白,我不想让你做替死者。” 白衣微微张了张嘴,没有问出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候,他扬了扬脸,让白衣看对岸一个地方——不知道为何,月光照亮了一片花海,白色的红色的大大小小的花,全开的,半开的,惊鸿一瞥,被小船抛在身后。 “真美啊。”白衣由衷赞叹。 不仅因为它们开放在夜色里,还因为河流与小船的速度,让你的目光只来得及停留一瞬,连真假都分不清,接下来就错过去了。永无回头之路。 “我能在每一朵花上,挂上为你写的诗。所以,我只想让你明白我这个心意,并且无论如何,不要憎恶我。” 莫昌到底用了什么心思,以及他还有多少没说出来的事,白衣想不透。但他确实没有丝毫害自己的意思,白衣明白。 “殿下,保护你,是我愿意的。我祖父,给您上过课,他在天之灵,一定会希望我粉身碎骨,保殿下周全。” 莫昌愣了愣,明白了白衣说的是白深。 他双眼中的泪流了出来。两个成国人,沦落天涯,飘在人家的河流上,在这一刻,彼此懂得。白衣到底经过了什么啊!莫昌不知道,这时候,他对白衣不仅有喜欢,更有怜惜和愧疚。他轻轻放下撸,不带男女之意的,揽过白衣,捂在自己怀里。 身为太子,他本来保护的臣民。身为学生,他本该护住的、先生的家人。 他们是生死拴在一起的两个人。 船,重新靠了岸,长空怕妹妹湿了脚,让她上了马,他手底下的人,这时候也靠近了过来,一行人先往观花楼的方向回程,再分别回东风巷和画屏巷。凤河岸上,是春季的泥土,解了冻的,踩着会陷下去,却有惊无险。有些地方颇为泥泞,但是花四处开着,果然,看夜花,是独一道的风景。 这些花在马蹄下匆匆后退进夜色与流水。 他们在观花楼前道别,因为白衣要做小轿子回去,宇文兴从宴会上出来,一直并没有走,依旧等着看儿子一眼,再陪女儿回家。长空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父亲的难做,心里那层本不属于自己的乌云,又密了一下。 元又护着白衣,跟着宇文兴回到宇文府,大门口竟然等着一个人。 侯聪。 第二章 无据 “只说一句话。”侯聪向宇文兴点点头,算是要得到白衣父亲的首肯。没想到,刚下轿子的白衣,又躲进了爹爹背后。侯聪眼里冒着火,浑身是劳累的酸痛,但他没有放弃,轻微挪动了身体,请这个府邸的主人进门,自己直接跟了上去。 两个奶妈子迎了出来。 “宇文叔叔,只管洗漱歇息,我不会胡闹的,我送白衣去后面就走。” “大公子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早些休息是正经。”宇文兴和侯聪并排走着,到了自己住的前院儿,也就没有再客气,进去自便了。他向着后花园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白衣一手拉一个奶妈子的胳膊,脚不沾地、快步如飞,侯聪是全力以赴地,跟在后面追着。 白衣终究为奶妈子拖累,被侯聪赶上。“只说一句话。”他的脸紧绷着,只是白衣也看不见。她依旧躲在奶妈子的阴影里,妄图缩到全世界都找不到她。侯聪看着这幅景象,越发地疲累,心里的怒火也上来了。 刚才忙乱了一阵,心总不在眼前,因为知道白衣走了。虽然元又跟着,不需要担心,可是他就是恨不得看她再回来。就是想知道她为何走,就是不喜欢无依无据的猜测。 到了观花楼的一切都收了尾,他听说莫昌、白衣居然划船看夜花去了。谁也没发现他也跟去了,一双靴子在春天解冻的岸上踩了两脚泥,裤子也湿了,一直看到莫昌把白衣揽在怀里。 八面玲珑毕竟是他的面具,他还是那个有心病的人。他没有放火烧船,已经是仁至义尽。是时候再狠心一把了。他直接挡在了白衣和奶妈子三个人的去路上。两个奶妈子是有些害怕,可是跑不了,因为白衣死死拉着她们,不仅如此,此刻,还把脸埋进了左边老妈子的肩上。 “莫昌是什么人?你如今还不知道吗?他是成国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从小受着帝王术的教养长大,嘴甜心苦,骗着你,利用你,就是他的目的,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要是——要是想碰你,要告诉他,没门!你不是会打架吗?怎么了?对他下不了手吗?” 整个状况是僵持着,因为白衣一动不动,也不出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奶妈子心疼了,“小侯将军教训的是,我们姑娘知道了。大公子请回吧。” “还有一句话。该生气的明明是我,你这是闹哪样?” 这句话说出去,没有回音。两个老妈子以奇怪的姿势面面相觑,不知道作何是好。侯聪直接又靠近一步,狠辣地,无情地,愤怒地,拿手,而且是双手,把白衣的脸从别人肩头掰了起来。柔滑的、细腻的她的脸颊,他竟然像揉捏傀儡一样,在双腮上用了力,捏疼了她。 白衣的眼睛闭着,珊瑚色的双唇紧紧抿着,就是不看他。两个奶妈子已经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说话。侯聪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左手滑向了她的下颌,又进入脖颈,去摸那个让自己生气的黑痣。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微微抖着,实在是脾气上来了,想揉碎她,又不能真的如此。他的右手完全无目的、无思考地,拔下来白衣发鬓上的素银钗,再给人家插回去。 白衣就是个没有心情心虚的傀儡。用坚硬的壳把他挡在外面。 “唉。”侯聪叹了气,算是认了输。“你是气我没陪你,气我一直陪着三公主吗?你心眼不是这样小的,对吗?” 还是沉默。 “凌霄碧霄两个,我不过是接纳过来给三公主个面子,封校尉也是闹玩儿,你当真了吗?你总不会因为我把她们送去莫昌那里生气吧?你那么在意他?” 白衣摇摇头,依旧闭着双眼,方才说了一句话:“我以为你是个有心病的人。你不是。你有一个天遥海阔的大世界,那里没有我。我要躲起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 侯聪差点哭了出来。 是因为这个啊。 他又霸道了一回,把白衣拉着奶妈子的两只手,终究是狠狠心掰开了,拉着放到自己胸口。“我的心病还没好呢,不信,你睁眼看看。” 她不仅呆气,还是个怪女人。但想起她经历过什么,如何长大的,侯聪觉得他全都想得通。她到底是个孩子气的人,她这几天,碰触的到的外面的世界,都是侯聪引导的,忽然来的猛了些,她吓到了而已。 她是闹脾气了,要躲开他,实际上是依赖他。 他不知道白衣的心里,此刻如同望不到大陆的海洋。若说是爱慕他,终是没有任何希望任何结果,若说是真的能躲开他,终究要一起南下,日夜相处。一刹那,白衣竟然觉得一切都是他害得,无凭无据无端端,就是恼恨他。 “看着我。”他下了命令。 白衣总算睁开了眼,怯弱的眼神,受伤的小兽一般。里面是有怒意的,有毁灭的绝望灰烬。 “你让我,拿你怎么样好呢?” 侯聪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手把白衣的两只手都抓着,另一只手再伸过去抚她的脸,停在那里不想离开,拿大拇指轻轻触了触她的唇,微微试探地,伸了进去。白衣的嘴唇被他分开,露出惊愕的表情,眼里的怒气、绝望,渐渐平息下去。 “算我错了,好吗?”侯聪人生第一次说出了这句,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累,竟然带着一点儿哭腔。他不知道如何形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是觉得比对了还欢喜。 他学着长空,把她背起来,往后花园楼上送,两个奶妈子低着头,跟在后面。“清明那天去郊外碧螺寺祭奠。在这之前你呆在家里。具体的安排,我写了信让青松送过来,你说好不好呢?” 白衣把脸埋进了他的后颈衣领里。呜呜咽咽地话语听不太清:“你再敢让我生气,我就揍你。” 侯聪看着地上的花草,天上的星,苦笑了一下。这算是他们俩莫名其妙又闹了一次矛盾。到底是为什么呢?兴许要上路了,大家都心里焦躁。兴许如同祖母说的那样,人和人的地相处是很难的,一个将军,一个校尉,也要磨合。自己还是要管好心境和脾气,否则下次发怒,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真的不知道。 今夜是他第一次上她的闺楼,也没人敢拦。进了门,侯聪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单人大小的床,桌椅被褥都极尽华丽,显然是宇文兴和宇文长空决定的。侯聪把白衣放到床沿上,拿起枕边的“小侯聪”来,放到她怀里,又板起脸来教训了几句:“不许闹了,沐浴了睡觉。等着我找你。” 白衣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么做小伏低,侯聪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这么驾轻就熟,他对自己的潜质感到满意。盼着她说点儿什么,终究是没有,自己觉得没意思,退出了绣楼。 “我不是生气,我是恨你。下次你再敢像方才那样对我,我会咬你的!” 他关上门,听她在背后说。虽然不知道白衣为什么恨自己,因为人家姑娘“春闺梦里人”的心思终究还是秘密,可还是觉得胸腔里头,咕噜咕噜,像烧开了水,冒起了滚烫的泡泡。 第二天黄昏时候,白衣就收到了侯聪的信。青松没有立即就走,皱着眉头,仿佛双肩担负了整个世界的重担,“姑娘哟,我们大公子哟,一夜没睡,给你做风筝呢。” “哦。” “也不都是对你上心,也有气恼的成分。” “你可不要指望我再去哄他了!”白衣一边看信,一边汹汹地瞪了一眼青松。青松吐了吐舌头,表示不敢惹,不如出去吃点心。 白衣看完信,亲自烧掉。炭盆里地火焰冷下去,大桐街道上的纸钱热烘烘地烧了起来。清明到了。 那日辰时,白衣一身素服,挂着一把细长的佩剑,由长空带着,从画屏巷去东风巷常府接莫昌。一溜的素车白马,侯聪一身白缎袍,陪着身着白龙袍的莫昌,在正厅说话儿。 那个翠竹已经好了,就在那在旁边,和青松一起预备着主子们要茶要水。 白衣规规矩矩给两个人行了礼,侯聪没说话,莫昌温和地站起来,说了声,“有劳姑娘。” 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也都是素服,格外精神、帅气,脸上也都是肃穆的,不见丝毫笑容。 三个人进来,慕容行拱了拱手,“请殿下移驾碧螺寺!” 第三章 清明 侯聪率领底下人,素衣素马,保护莫昌去祭祀。一应冥器奠仪都是慕容行亲自预备的。单独由一辆马车拉着,走在最前面。这个队伍不算是很张扬,因为,清明时节,大桐街道上,有许多同样的人马。白衣骑着一匹枣红马,与长空一起,护在莫昌所在的马车两旁。侯聪与20个兵士,并独孤正、元又两人,则骑着马,压在最后面。 兄妹两个还是说了几句悄悄话儿。 “妹妹,你那日还是太莽撞了。”长空听爹爹和家下人等描述了观花楼流水宴后,侯聪跑去自己家,被白衣一番冷漠对待的事情,但是,他既不舍得说白衣,要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就提了这一句,看妹妹的反应。 白衣梦醒了似的,叹口气,“我那日可能是魇住了,以后不再了。” 说是这么说,一想起侯聪这个人,就明丽风流地骑着马,走在自己身后几十步的地方,白衣又觉得后背一紧,又想躲到那个阴影里面不出来,独自一个人好好地恼恨他一场了。 与此同时,侯聪确实从后面研究着白衣的背影。在他看起来,白衣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她纤细的身姿骑在马上,一起一伏地呼应着清明的天气,一下下撞着他的情绪。 更气人的是,莫昌那颗讨厌的脑袋,从马车车窗里钻了出来,对着白衣就是一脸媚笑,“宇文姑娘,我们到那里的时候,该晌午了。听说这家碧螺寺里的素菜最好吃。可你只爱吃肉,如何是好?” 白衣呆气地看着莫昌,从侯聪的角度看过去,她白净的侧脸像《仕女图》中的花,而不是人。 “那我回来再吃。” 即便是独孤正,也做不出那么肉麻的事儿,可是莫昌做到了——他转回了身,又探了出来,谁都没看明白,他何时带了这么个东西:白龙袍衣袖里伸出的白皙的手,拿着一个月白色的包袱,里面四四方方的,显然裹着食盒儿。 侯聪觉得这个莫昌,此刻简直笑得和早秋、晚冬一路货色,马蹄声中只听到他一个人温和的、带有媚态和诱惑的声音:“炸猪心,清炖排骨。我亲自看着翠竹做的,怕你嫌脏,谁都没让他插手。” 白衣果然笑了起来,就这么点子事儿,居然能逗笑她。尽管幅度不大,越发显出一种柔情似水的意思来。莫昌还没收手,他竟然把胳膊伸长了些,冲着白衣,将包袱递了递,白衣出于本能,从马上往下倾了一下腰,妩媚流转,又孩子气的拿小小的鼻尖,凑在包袱上闻了闻,那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特意看着莫昌的眼睛说:“香。” 长空也没多想,对这件事儿挺高兴,“殿下对我妹妹真是上心。” “哼!” 整个队伍都听到了侯聪底气十足的一声。莫昌的脑袋缩回了马车。侯聪认为自己这下总算明白了:怪不得白衣怪里怪气的,原来都是莫昌的错!那天晚上白衣干嘛了?什么也没干,不就是坐在莫昌座位上一夜吗?就敢中途离席。后来不就是和他去看夜花了吗,就敢对自己不理不睬。 莫昌,就是男人中的狐狸精。 侯聪咬牙切齿。“就是这种狐狸精迷惑军队,扰乱军心,给我带兵使绊子,给我调教人添乱子!” 三只毛听见了,互相瞅了瞅。慕容行拍马凑近侯聪,“大公子,别忘了,计划,计划。” 侯聪一只大手,糊在慕容行脸上把他推开,他知道有个计划,他对自己有信心。他拍了拍马,往前快走几步,表明要单独待一会儿,专心致志生一阵气。 队伍就这样出了大桐城。富贵人家这种祭祀的人马,按照自己祖坟、家庙的地址不同,一出城门就开始分流了。侯聪带的人,越走越远越孤单,渐渐进入到山里。莫昌的脑袋又探出来了,白龙炮里伸出的白皙的手上,拿着一领月白色的棉披风,“宇文姑娘,这个时节,山里冷,披上吧。” 侯聪的马像自己决定了似的,一阵小跑跑到了白衣一侧,可惜,什么也没赶上,白衣已经笑意盈盈接过了披风,她不会系带子,可是人家有哥哥,长空那只死猴子已经给妹妹穿戴好了。 “你就只认识月白色,对吧?”侯聪斜着眼儿,对莫昌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莫昌才不会和他一样幼稚,他笑得比春风还和煦,“我喜欢这个颜色,与宇文姑娘也搭配得紧。你看看,她穿上之后,越发显得如雪的肌肤,漆黑的眸子来,气色也越发好了。我车上还备了一件,给我自己穿的。” “哼!”侯聪又说了一声。觉得自己在马车周围有些多余,打马回程,跑回了三个毛身边。 “他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的。殿下。”白衣这样说,“他对你总是一副有心病的样子,对三公主就不是。” 这样的话,说不清是安慰莫昌,还是安慰自己,连真假也难以分辨。可是白衣说了出来,至少觉得自己的心里,暖洋洋了起来。 山里的路,一开始并不崎岖。两丈宽的石子路,坡度也缓,马走得很欢快。长空采了花,给白衣别在鬓角,是一朵大红色的野菊花。白衣从哥哥手里接过一束杂色的,敲敲马车的门,送给了莫昌。 “哼!”侯聪只有这一个字可以说。 渐渐地,听到了涧水的声音。从喧哗到轰鸣,穿过树丛,一条凤河的支流碧绿湍急,挡在面前。涧水上是木板搭起来的吊桥,摇摇晃晃地。没等侯聪下令,独孤正、元又飞身下马,先止住了队伍,接着带了四五个兵,检查了吊桥的质量,“桥是好的!请殿下放心!” 所有的人都下了马,元又独孤正带了两个兵,在这里看着马匹和车辆,奠仪和冥器由几个兵背上了,所有的人步行,慕容行和宇文长空一左一右,搀扶着莫昌,上了吊桥。 白衣跟在后面,一手扶着桥侧湿润了的绳子,一手按在剑上,只觉得肩头一热,接着,浑身冷热交加了起来:侯聪的右手紧紧抓住了白衣的右肩,整个高大的身体也贴在了白衣身后。 “这桥就是晃来晃去的,不用害怕。”他的声音是冰冷的。 “我不怕。” “我觉得你怕。” “真不怕。” 白衣刚说了这几个字,侯聪抓着她肩膀的右手就挪了挪,直接绕过她的身子去捂住她的嘴巴,也不是真的捂,应该是趁机揉捏一番,真的把她当傀儡娃娃了。 白衣皱皱眉头。侯聪的手又回到了她肩头。 “你不信我。” “我信大公子。大公子的计划没有不成的。” “我问你的也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就这么说着,他们走到了吊桥的对面。莫昌正等在那里,微笑着伸手接了白衣。一句特别不要脸的话,又那么公然说了出来:“只要你没事,我就放下心来了。” 都不看看人家哥哥和长官还在。 莫昌的话音刚落,吊桥在侯聪的身后,猛然断裂,嘶嘶嚎叫着某种秘密,扑入涧水。对岸,传来了马匹受惊的嘶鸣。 第四章 对质 莫昌也是训练有素的人,他与侯聪等人最大的区别,只在于身为俘虏不能拥有武器而已。所以,当吊桥断裂的那一刻,名义上保护身为皇子的他的这一队人,展开战斗姿势护在他周围的时候,他早已身手敏捷地向着应该的方向退却。 片刻过后。 涧水的这边静悄悄的,对岸,马嘶声逐渐被控制住了。独孤正和元又问候着侯聪与莫昌是否无事,接到了“一个人在对岸等侯,另一个人回城带工兵来修筑吊桥”的命令。 侯聪看了看留在身边的几个人,向莫昌说了一声:“殿下,继续请吧。” 剩下的路,崎岖了很多,越来越窄越陡峭。转过不知道几次方向,悬崖峭壁上的碧螺寺,已经在云端显现。那里的确是理国最灵验的招魂之处。侯聪命令,除莫昌、白衣外,其他人分担背负奠仪、名器,减轻那两个兵士的负担。侯聪第一个上去,接下最重的东西绑在身上,也第一个向着上方继续攀爬。 这是白衣第一次见他出这样的力气,汗气在他身体上蒸腾,整个人沉默紧绷,身姿依旧是挺拔的,双眼直视着脚步要踏上的方位。 在最后的段落,山体已经是直上直下。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先人,在这里,直接凿破坚石,凿出了一条虽则艰险,却有微微斜度的阶梯,通向碧螺寺前的坡地。然而,走在最前面的侯聪刚刚上了几级台阶,几块大石就飞落了下来。 任凭侯聪反应迅捷,极速退却,接着向左旁的崖体上攀住一棵古树,左脸上依然被碎石崩伤。血凝滞在那里,混着粉末泥土的指头肚大小一块破皮。“这条路不能走了”,侯聪说,往山的另一边去,其实还有一条路,由老藤缠出的软梯,通向上方。侯聪又下了新的命令:长空探路,慕容行背负皇子次后到达。其他人殿后。 这也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皇子功夫再好,保护他的人还活着,就不能让人家四脚沾土地“爬墙”。对于有功夫的人来说,这软梯本不算难题。长空只是稍微借助它作为支点,轻轻松松到了寺庙后方。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他的声音:“禀将军,安全!” 侯聪看向慕容行。莫昌对在自己面前蹲下去的少年校尉,说了声“有劳”,附身上去,又向白衣笑笑,“一会儿见。” 慕容行单论轻功,几乎也是无敌的境界。虽然背着一个成年男人,让他借助了更多软梯的力量,但也是抬抬眼的功夫,他和莫昌,都到达了坡地。慕容行看见了长空,相互点点头,将莫昌放在地面,向下喊到:“禀将军,安全!” 那条软梯倏然落下。 坡地已经是绝地。 长空跑过来,望向下方,和慕容行不约而同,一人一手拉住莫昌往更和缓的地方退了退。只听到侯聪的声音嘹亮,从下方传来,“终是不能冒险!我们绕过那边,再去看看石梯能不能走!你们两个原地保护殿下。” “是!” 莫昌宁心静气,山风与清明的雨气,浸泡着摇动的树叶,完全听不到脚步离开的声音,听不到人语。这个缓坡,这三个人,仿佛被世界隔离了。 一道剑气刺破这种孤寂,三名刺客的身影出现在佛殿屋檐,一人对准莫昌、一人对准慕容行、一人对准长空,流星般到来。慕容行、长空分别与对方交上了手,而没有武器的莫昌,退到了悬崖边上,离逼来的剑光只有一步之遥。 几乎无声的一下格挡,一炳纤细的长剑,将要伤害莫昌的刺客击退出几步,白衣几乎是从天而降,出现在荒芜的坡上。 莫昌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像被风吹乱的火光一样,闪烁缭乱,连连进攻,将刺客持续逼退,与此同时,慕容行、长空一起,放弃与另外两名刺客的交战,闪身退到了白衣之后、莫昌之前,独孤正、元又持剑出现,四个人组成一道防线,保护着了莫昌。 三名刺客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阵势,只有一个月白色披风裹着的美貌少女,神情淡然地,将纤细的长剑横在身前,面对他们,所有的男人都在她身后! 莫昌这时候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和他想的也差不多。所以,侯聪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的时候,他不觉得愕然,只觉得松了口气:戏份,是按照计划演的。 “很久不看白衣打架了,祭祀之前来个助兴节目,也是不错。这三个反正马上也要死,都顺便一起招魂,给你带回成国。”侯聪的语气由戏谑转为冷血,“拂蕊校尉,上!” 白衣,如同一个没有感情和丝毫畏惧的机械娃娃,随着大理朝武卫将军的一声令下,双臂如同两翼般展开,右脚轻轻向后翘起,飞身直扑前方,三名刺客都是绝顶高手,这时候一人抵挡白衣,另外两个改变位置,对白衣形成了包围。 他们的速度,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快得惊人,在白衣看来,却如同长空哥哥画的小丑画片一样,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可分可解。大个子的、络腮胡子的先中剑倒下,在他还没碰触到地面的时候,来得及看到瘦削老头也口吐鲜血向后一仰。 谁都没来得及惊叹,紫棠脸、微胖的第三个刺客,胸口也冒出了血。 三人几乎同时倒地。望着春季微微阴着的天,叫声“不好”。 他们的经验告诉自己,伤口虽重,血流量虽大,全部不是致命伤。这条命一时半会儿交代不了。 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是昂贵的男靴靴底儿造成的。侯聪的死神一般的脸,出现在蔺安、九州、洛维的视线上方。 他等着,他并不急于说话。他在盯着三名成国细作的流血量。 是白衣于心不忍,是她的声音先响起来的。 “将军。” 侯聪这才开了金口,“成国皇帝嘛,要杀先帝嫡长子,自然不会只是下毒。下毒不成,就要真的来一次刺杀。刺杀的最好场所,选的是碧螺寺。这个地方招魂最灵,吊桥软梯最好做手脚,摔不死皇子也可以摔死我的人,分散兵力,削弱对昌殿下的保护。所以,就安排了安排,有位礼部张大人呢,会在合适的时候,负责劝说皇上,恩准昌殿下,出发前到这儿来。” 莫昌和所有人,都只能静静听着。 侯聪对这个故事似乎很喜欢,讲得很慢,“可惜,这帮能干的成国细作居然死了。谁能杀他们呢?比他们更能干的成国细作,老白大人调教出来的人,多年来潜伏在大桐的冷子儿。他们不想让先帝的嫡长子死。好不好玩呢?老细作杀新细作?你们成国人都不怕忌讳的?自己内部这样杀起来?”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 “这位嫡长子呀,心思也是多,本来,保住命就好了,可是偏偏不行,他有他的计划,”侯聪回身看了看莫昌,“对吧?殿下。” 莫昌依然是笑着,“你这么高兴,就由你来讲清楚。”这语气,仿佛不是侯聪逗弄了他,而是他玩儿了侯聪。 侯聪竟然不介意,他还有心情捋了捋白衣的一丝碎发——他看到半天了,心痒难禁,这下总算挠到了。 他又回身看着那几个白衣的手下败将,“龙珠的事儿,你们想捞一笔钱。没捞到。也无妨,跑得了的债主不怕追。昌殿下在龙珠之后的计划,早就定了,杀掉那几个人,由你们几个,蹲上那几个人的窝,把那几个手底下的其他人收拢过来,反正亲眼见过上风的也少,把他的计划也接收过来,再刺杀一次。对昌殿下,你们是不会真的下手的,顶多受个伤。如果你们的计划得逞,南方成国新君,自然会高兴,虽然人没死,但是,他觉得他的计划有用,而且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在北边的情报机构已经被换了血,势必被麻痹一会儿。而我理国这边,自然是上下检讨,难免纷乱,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处于绝对被动的那颗棋子,莫昌殿下,乘势却可以把握住些主动权。形势,将与最初,完全不同。” 莫昌的兴致越来越浓,“如何不同啊?”他竟然与侯聪一问一答。 侯聪的心情说不上好坏,因为到了这个话题,他的心忽然“突突”跳了两下,“对不起,你的详细计划我依旧不知道。因为你自己也发生了改变。你想让我这个队伍里的一个人撤走——白衣。” 莫昌也不笑了,他觉得脚底下踩着的荒草,忽然生长起来,毫无顾忌。 “不爱江山爱美人,可真有你的啊,昌殿下。”侯聪的心病犯了,有点儿面目狰狞,“我的队伍是皇上配齐的,只要你在大桐受伤,队伍保准儿解散。白衣绝对不会因为保护你而南下,不需要再冒一点儿风险。她安全了。” 莫昌木然望着为此受伤的三个精英细作,不知道他们自己到底觉得值得不值得?他回答侯聪:“猜的很对。” 侯聪重重地、幼稚地、蛮不讲理地“哼”了一声,“整个天下不想白衣以身犯险、在乎她、保护她的男人,就你一个人吗?”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儿扯远了,连刺客都有些震惊,汩汩的伤口冒着血,等着侯聪回归主题。 白衣低着头,摸不清大公子又是什么套路。 侯聪平复了一下心情,“你以为我和我的大毛二毛三毛是闲着闹玩儿呢?张大人自从被何副总管发现些异常后,没受到处罚,但是病了,因为从晚冬手里,吃了我的药。你的府里,被长空带人守个水泄不通,从此你复活的三个冷子儿和你就不能通气儿了。当然,你也预备过这一步,所以大概计划提前就布置下去了。我得帮你一把,所以才故意在观花楼,放出去碧螺寺的话,因为这三位爷,只有从公开场合才能得知你的行踪了!对吧,洛维、蔺安、九州?” 说到这里,侯聪又生气又得意,语速快了起来,“你们再高明,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发现了老油街那五个死尸后,瞧瞧谁接手他们的生意他们的人他们的钱他们的事儿就成了,还找不到你们吗?我的人熬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在我理国国都,还由着你们蹦哒吗?!所以,说起来好玩,昌殿下利用了成国新君的计划,我,就利用了昌殿下的计划。这戏,必须照着本子演完。你们三个才好出来。” 莫昌这时候又笑了起来,带了一些小疯狂小高傲的,甚至回视侯聪的眼神有些幸灾乐祸,“我也猜到了这一出。可是你得到的,只是他三个人。我本来已经一无所有,现在将要得到的,恐怕是你阻止不了的——你这个队伍,要解散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也将与诸位各自分散保平安。而我喜欢上的姑娘,白衣,绝对不可能南下!” 第五章 惊鸦 “你真难得。”侯聪冷冷地回应了莫昌一句。他刚才的好兴致已经丢了。他自然猜到了莫昌各种小动作,为的是取消白衣“替死者”身份的动机,可惜,荒草里躺着的那三个人不知道。侯聪任由莫昌胡闹,恐怕是心里并不反感这个动机,可惜,“我喜欢上的姑娘”这几个字,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被说出来。 侯聪背对莫昌,从高处俯视那三名刺客,绝顶高手,精英细作。 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侯聪为此,认真地感受到了一阵悲哀。洛维的眼神空洞无比,“小侯将军,下手吧,我们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也没有什么贪生的欲望了。” 如果是在以前,侯聪已经向慕容行几个人打手势了。但是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忽然对万物有了仁慈。忽然看穿了这几个人精明强干背后的无奈,漂泊异乡,心无所系。他知道什么才是对他们最后的安慰。 “义士,你们面前的宇文姑娘,本来,单姓一个白字。” 躺在地上的三个人,忽然间嚎啕大哭了起来,用已经快耗尽的体力,嘶吼着,诉说着愤怒和委屈。洛维艰难地向上抬了抬头,看着春风里如花初绽的白衣——可不是嘛,10多年前,他还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但是白深大人就是器重他,各方面亲自调教。洛维甚至得到了进出白府的荣耀,在主子的照拂下,吃一碗鱼肉面,大好的天气,陪着白大人走几步消消食,主子的孙辈们在花园里斗草,有个小姑娘又瘦又小,却赢了。 可不是嘛,从此自己永诀江南,再也没吃过白府的鱼肉面。作为一个冷子,他等来了什么?主子全家抄斩,新的梅花内相派了新的细作来,甚至要找出他们来一一猎杀。好容易躲着活下来,成国败了,太子被俘;先帝殡天,皇侄继位。所以,当莫昌用白深的方式召唤自己的时候,他热血沸腾,只想全力以赴。 可不是嘛,眼前的这个姑娘,还有儿时的影子,也有白大人的影子。 “属下洛维,拜见大小姐。” 一句话说出口,已经是回不去的百年身。 理国的胜利者们,和自家那个依然是俘虏身份的前任太子爷,都在风里站着,看着这一幕继续。 九州的嗓子仿佛哑了,努力挤出了一句话:“求大小姐赐死。” 蔺安擦擦眼泪,“我们到了地下,也不是十分没脸见白大人。到时候,我们会和他说,见过大小姐了,长得真好!” 白衣的耳朵嗡嗡的,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祖父的话:“别哭,别回头。” 她向前走了几步,挡住了侯聪试图扶她一把的手,蹲下来,看着这本该是自己人的对手,看着这本该是英雄的失败者。 “我祖父,会为你们骄傲的。我会亲自为你们置办凤蝶徽文的裹尸布。” “咔嗒”一声,洛维再也没有了声音。接着,是蔺安,九州。 侯聪看到白衣的背影几乎已经破碎,瑟瑟发抖。他想上前,但白衣片刻不停,像迷路的蝴蝶一样,飞身上了碧螺寺的屋檐。 一大片乌鸦忽然被惊起,掠过树梢直飞天际。 长空快走几步过来,倒是比侯聪还清醒,“大公子,你让我妹妹呆着吧。我们还有事要忙。” 的确如此。 提前潜伏在各处的兵士们现身,又安抚了寺庙里的和尚们,招魂的法事也并非只是说说,一步一步按照规矩举行了。莫昌跪在佛前,哭成泪人。洛维等三个细作的尸体,交给了和尚们,就近葬在山上。但侯聪吩咐,先要停灵七天,等着白衣置办的裹尸布送上来。 侯聪忙完这一切,再去找白衣的时候,看见长空陪着妹妹坐在屋顶,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做哥哥的脸上,早就笑着了,一只手还抚弄玩耍着妹妹的耳垂——应该是没事了。 大队人马按照原计划,在午后赏了和尚,下山回城。何副总管底下的小太监,就等在城门边上,嘱咐先别各自回家,“皇上本来是要七日后,给诸位赐宴道别的。可是正巧有了点儿别的事儿,诸位还是进宫吧。正好把今儿的祭奠经过,给皇上说道说道。” 君命难违,何况“别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侯聪也着急知道,就传令一队人全部随着小太监一起进宫,又让元又快马去画屏巷,通知宇文家的人,赶紧送来长空、白衣的衣服好更换——刚祭奠完,就进宫面圣,总要有个形式上的沐浴熏香,否则,也是大不敬。 因为这一层,侯聪竟然在疲惫中多出了一点喜意,看着白衣长空兄妹两个,护卫在莫昌马车边上的画面,也觉得顺眼了很多。小太监兢兢业业随着他们,先到了侯府,在前厅上被当成贵客接待,喝茶吃点心。侯聪拉着白衣的手,就往自己住的偏院走。 “还要沐浴吗?来得及吗?你也要沐浴吗?大家都要吗?”白衣这些呆气的问题,如今听起来都沁人心脾。可算是又落在侯聪手里,任凭他安排了。 侯聪故意没答言,追赶过来的长空也“嗷嗷”叫唤着,被慕容行独孤正两个联合拉住了。 她被他全力拉着,一口气赶到了种满茶花的院子。侯聪方才放开手,好像又不着急了的样子,走过去摆弄了摆弄秋千架,回头再看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小可怜儿一样地站着,等着听吩咐呢。 “是这样,”侯聪摆出长官的款儿,“你到兰室擦擦就好,我让他们送些热水过去。主要是,我那里有新裙子,淡紫色的,很好看,你可以穿。” “我家里不是要送衣服过来吗?” “真傻,送来的衣服,你只穿里面的,”侯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把这些话给她讲明白才行,讲的时候心里突突地跳,“我这里的,是外面的衣服。我哪里有全部的啊?只有外面的。总之,你穿吧。” “哦。”白衣好像兴致乏乏,竟自己先往堂屋走去了。 “死丫头。”侯聪大骂了一句。 这三个字竟然起了作用,白衣停下来,算是等他。 侯聪自己在卧室里,把面圣的衣服换好了,低调的墨蓝色缎子微微发着冷光。他听到兰室里,隐约地有流水潺潺之外的声音,知道是白衣在擦身体,自己一直忍不住窃窃私地笑,跟个混蛋一般。青松带进来一个宇文府的奶妈子,正是上次白衣在人家肩头埋脸的老人家。侯聪略有些讪讪的尴尬,吩咐青松给赏钱,自己亲自去接包袱。 老妈子拿着包袱的手不松开,“大公子,这些可是,姑娘家穿的啊。” 青松一顿横七竖八地推拉,把奶妈子拉了出去。“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大公子有心病,惹他干嘛?”青松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侯聪抱着包袱一直阴森地笑,自己也止不住。他想着要不要打开,因为毕竟可以先帮白衣把外面的、里面的衣服分类好;一边又想,这种行为被城防军抓住了,可能要游街,左右思量的时候,两只手已经自己动了,很快打开了包袱结,把一块苔绿色平针绣连胜贵子图样的肚兜扯了出来。 拔步床后面,传来了白衣的声音:“大公子,我擦好了身子,你让个人给我递衣服过来!” 侯聪心里也惊起一大片乌鸦,飞过沟沟和壑,欲海情天。 第六章 圣意 侯聪走进兰室,开门关门是轻轻的,又怕惊到她,又怕冻到她。他庆幸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自己,望着那道屏风,喉咙轻轻一动,咽了一下口水。嗓子和嘴巴火烧火燎的,双腿停不下来,手上还挂了件肚兜,向前走去。脑子里大概有几百个来回的自问自答:是停在屏风边上递过去,还是先问问她。 一只手柔若无骨,带着冰凉的杀气,搭在了侯聪的颈部。白衣的声音听起来很残酷,在他背后响起,“大公子,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揍你,你回一下头我就杀了你。” 侯聪好巧不巧,看到了屏风那边露出了一角绣鞋。 “傻子,你不会光着脚站在我身后吧?” “我全光着,但不妨碍我动手。” 侯聪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只有血液在身体里无目的地冲撞。 侯聪想回头,但白衣用了一把力,让他动弹不得。他只好气势低下来,劝说她,“我们都寸步不离、玩过缚杀了。” “哼。” “我只是给你送衣服。” “哼。” “那你挡在我和门中间,我总要出去吧。皇上还等着见我呢。” 侯聪说完这句话,也许起了点儿作用,白衣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了,把那件肚兜接了过来。他倒是一动不敢动,听到白衣哎呀一声,“我不会系带子啊!” 侯聪几乎是“噗嗤”一笑,“那你还不是要求我?” 他等了等,并无回应,大着胆子回过身,发现白衣不见了。侯聪也进了房,卧室里并没有她,多走几步,听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奶妈子的声音。侯聪叹口气,自己悄悄儿地回了兰室,绕过屏风,那边的木盆里还冒着热气,旁边小小的木椅上乱七八糟搭着白衣的衣服,他心乱如麻不敢看,低头把人家姑娘的鞋子捡了起来,兢兢业业送了出去。 白衣又不知道在动什么气,看都不看他。奶妈子本想把鞋子接过去,侯聪扯住不放。来回拉锯了三回合,奶妈子还是输了。 “大公子,您还要给我们姑娘穿鞋啊?” 奶妈子刚问完,慕容行进了堂屋,请示侯聪:“昌殿下好了,其他人也好了,请示将军,是否立即进宫?” 侯聪也不答言,半蹲下来,抢过白衣的脚,就把鞋子给她穿上了,也难得那么性急的情况下没舍得用大力气。抬头去看她,她也正往低处去看他,撅着嘴巴,乜着眼,活脱脱跟长空学来的表情。 侯聪站起来,一幅事了拂袖去的样子,看了看慕容行,“毛,人呢?” “正厅侯着呢。” “拂蕊校尉。” “在。”声音是懒懒的。 “出发。” “是。”白衣似乎专程为了躲他,快走几步,跟在了慕容行后面。 竟然连他都比我亲近吗?侯聪生起了气。这时候正好听到慕容行多嘴多舌问了一句:“姑娘和我们主子闹脾气呢?” “他偷看我换衣服。”白衣倒是实在。 侯聪急忙拿出袖子里的大手帕子,用醒脑安神的药捂住口鼻和脸,这才没喷出一口血来。 多少吃了点儿黄莲的,其实是人家慕容行,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一路上不敢看主子。 深宅大院儿的事儿,就是这点儿好处,很快就没人再提起。大家换好了华服丽冠,精神抖擞地,按着职位身份,骑马坐车,又多带上了青松和奶妈子等人伺候,从东风巷出发,直奔皇宫。 皇帝在栖梧宫正殿摆了精致宴席,先是请了成国新君的使节过来,一个礼部四品的官员,叫温仪生,文质彬彬,30岁出头,参见了莫昌。理国皇帝说的“别的事儿”,就是这件事儿。 莫昌被俘的时候是皇太子,可是新君即位后,他到底算什么,还是个问题。如今,估摸着他要上路了,温仪生代表自己国家,封了莫昌一个“阳献王”的衔儿,算是把这个尴尬解除了。 仪式基本上算是没有,因为理国皇帝在,也不好在人家地盘上颁布圣旨,甚至封王的内容,还是借理国皇帝的金口转述的,陈昌于是朝着理国皇帝谢了个恩。温仪生算是办完了差事,又陪着众人说了几句话儿。 皇帝问他:“你们国君的嫡长子,也能下地跑了。” 温仪生谦和地笑着,“陛下说的何尝不是,眼看就三岁了,好开蒙了。” 皇帝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那要册封了。” “是。”温仪生低眉顺眼儿。 最重要的意思问到了。温仪生结束了差事,一一和有身份的人告了别,由何副总管亲自带出去陪着吃饭。这里的宴会,不是给他准备的。 皇帝也没怎么吃,问莫昌祭祀的情况。莫昌就把遇刺的事儿,捡能说的,说了一遍。 皇帝直接把筷子放下了,“侯聪,你怎么当差的?” 侯聪带头,一行人齐刷刷跪着请罪。 皇帝一动不动,足足让他们跪足了才肯开口,“罢了,你别干了。这本来也不是一定要你负责的事儿,恕你无罪。白衣啊,起来,好孩子。多亏了你,才没出大事。你的职责不变。依旧陪阳献王回南方,其他人就地解散吧,这饭也别吃了。” 皇帝说完,扔下了一整个大殿和一群愣住了的人,甩甩龙袍走了。 侯聪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他慢慢踱到莫昌面前,拽着衣领把他拉起来,恨不得把他咬碎了那种愤怒:“殿下费劲心机,这下白衣死定了。” 他接着就走了出去,连白衣都不想看。他生气,生所有人的气。青松一溜小跑跟着,心想天天开玩笑说主子“犯心病”,眼下这个样子才是真的。侯聪额头上的青筋暴着,步子迈得不大,而且不太稳,脸皮子更白了,惨白里透着青黑,细密的汗珠子层层冒了出来。青松心疼主子,脑瓜子里拿不定该怎么办,口里发苦,几次张嘴,都怕说出来的话不中听,反而加剧了症候,只好吞了回去。 侯聪生气的对象,不能说是皇帝。他生气自己听到消息后唯一的反应,是不舍得白衣作为替死者,与另一帮男人一起南下。她会归别人调教,别人保护,别人差使,也许也会牵动别人的心肠,让那个人像此刻的他一样,内心暴跳如雷,身体虚弱无力。 该如何是好? 白衣等人急匆匆跟了出来,落后于青松十几步。清明的雨,总算是在这个时候下下来了。侯聪踉踉跄跄地出了宫门,忽然回身,跪在那里。 倒是幸亏何副总管念好儿,听到了动静,也派了个小徒弟跟了过来。 侯聪对着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心:“请转告皇上,臣誓死将功赎罪,保护阳献王南下归国。决不食言。” 说着,他的头叩了下去,但已经清醒了些,仍有精神低低地嘱咐了几句:“你们不用跪,也别陪我。长空护送殿下回去,府里的一切事务照旧。不可松懈。大毛二毛三毛,南下的准备不能停。今夜先歇着。大毛辛苦一些,送宇文姑娘回府。青松去家里禀告老将军老夫人一声我在哪儿就行了。”他无力地,似乎是哀求地,加了一句,“让我自己待会儿。” 小太监懵懂地看了看青松, “去吧,小哥。”青松也缓过来了,还记得塞给人家半吊钱。小太监拔腿跑了。 莫昌也在生气。他的心思不比侯聪好受,而且他还——孤独。 他转身走了,他也想任性一回。 长空放不下一切,却只能跟上。慕容行请白衣回家,“走吧,姑娘。” “我凭什么事事都听他的!” 白衣简直是吼了一声,走过来,跪在了侯聪旁边。 “小哥,”她叫的是已经跑远了的小太监,“请禀报皇上,我是大公子的人,若皇上执意临阵换将,拂蕊校尉剑虽在手,不知何从!” 第七章 宫门 无奈到了极点,便是顺从。 侯聪本来怀着对白衣的气恼,然而,侧脸看看她已经湿了的衣衫,自己亲自为她穿上的绣鞋,就那么跪着,为了陪自己。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夜色像煮烂了的药,黑里又添了浓,雨没有变大,也没有停。家里奶爸爸黄老头来了一次,从慕容行那里听到了消息,带了两把大伞,与青松一人一把,挡在侯聪和白衣头顶。 侯崇夫妇不便出现,既不能拧侯聪的意愿,也不能给皇帝添堵。只好在家里对着灯心疼。宇文兴听到消息,带着两个奴仆就来了,为的是送口粥菜。 他也没说什么,因为要遵从大公子。白衣呆呆的,就着父亲的口喝了两口粥,摇摇头表示“够了”,又成了那个呆气的女娃娃。宇文兴眼里含着点儿泪花,在旁边陪着站了两刻钟,终究是叹口气走了。 宫门除了进出的禁军与太监宫女儿,就只剩了侯聪、白衣、黄老头、青松四个人。侯聪刀光剑影的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祖父母到宇文兴,到身旁这个姑娘,都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还有更珍贵的吗? “大公子。” 做梦一样,侯聪听到白衣叫自己。 “嗯。”他也温和地答应了一声。 “你不要觉得,皇上要取消你护送的资格,是因为你不好。” 侯聪心里一酸,原来是这句话。算她有眼光,有良心。只这一句,侯聪跪着的腰板都挺直了些,只是人一高兴,肚子立即就饿了。他希望她这是第一次说出安慰人的话,自己占上这一条,谁都抢不走。 三公主坐着一乘小轿子,在宫禁时间快来的那刻,游游荡荡到宫门来探视。她今儿穿了件盘金绣福庆如意的大红色袍子,头上别着一只小小的绿玉男冠,亲手提了个食盒,摇摇地从停轿子的一角儿走过来,听着侯聪有些沙哑的嗓音问了句好,“三殿下来了。给您请安。” 她就喜欢他这种不合规矩的随意,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合规矩。光凭这一点,她就能拿来做自己内心小天地的、他会属于自己的证据。 “怎么受了罚呢?”她故意说。因为明知道不符合事实,所以侯聪势必要解释一下缘故,就又能多待一会儿了。 而他只是侧脸,仰视了一下自己,笑了笑。 那笑容也是太拿人,她那天在观花楼被冷了的心,又不争气地温热了起来。如果侯聪是“大桐一枝花”,当然应该插在自己头上。 “宇文姑娘怎么能陪着受罪呢,多可疼啊。” 昨儿,凌霄碧霄被荧光训了个半死送出军营,要去伺候莫昌之前,先回宫给三公主请了个安。两个人直劝她:“对宇文家的丫头自然是要又夸又疼。不然,小侯将军该觉得主子是坏人了。” 所以,三公主就改了策略,绝没想到白衣倔强地抬起头,回了一句嘴,“我不想,他非拉着我的。” 侯聪被这句逗乐,笑又不敢笑,只好拼命板着脸。 三公主可不怕,“他受罪也拉着你,真不愧是军人,对底下人就是狠辣。姑娘别听他的,回家歇着去。我陪咱们小侯将军一会儿。” 如果三公主只是这样说一句,以白衣的性子,准备继续装听不见,毕竟自己是她爹钦点的替死者,要死也不会因为在宫门口得罪她而死。可是,人家娇殿下偏偏一心里什么都不想不顾,只想独占侯聪一会儿,走过来就去扶白衣。 白衣呢,简直是水映万物,一般不出门,出了门什么都学,这时候又开始了向三公主的“转变”,她做出要起来的样子,可是脚尖用起了功夫,轻轻踢了一下并不深的积水。那水摇荡开去,看起来平淡,实际上有些要命——力度恰当,三公主正好被这阵水波推倒。 这没什么,因为这不是白衣的目的。 白衣,在同时,也直挺挺向后仰去。 本来规规矩矩、带着窃喜跪着看戏侯聪,出于本能,双脚蹬地,两腿站起,身子一倾,就抱住了白衣,三公主,则结结实实地倒在地面。 侯聪还看不出白衣的小动作和小心思吗?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坏”而已。可转念一想,人家毕竟是个杀手,杀人都干的了,这又算什么? 三公主带出来的侍儿”哎呀哎呀”地叫着,去扶主子起来。三公主维持着优雅,起到一半儿就听到侯聪骂白衣,:“淘气。” 三公主盼不来的侯聪,好像并不受那个死丫头待见——白衣自己站住了,稳稳地,把侯聪推开:“好好跪着吧,我可不用你扶。本来跪一夜感动皇上的,这都起来了,只好重新算。” 三公主的心气出了血,因为那个杀伐决断、八面玲工却冷面无情的男人,居然还在对宇文白衣说废话,怎么就那么多可啰嗦的:“就你道理多。看来,我以前是不认识你。” 侯聪和白衣继续肩并肩跪好,只听白衣又回了一句:“可不是吗?大概因为不认识,才偷看人家换衣服,还偷人家亵衣的。” 侯聪低着头,有些凌乱的发散在他的脸颊,“嘻嘻嘻嘻”地笑着,停不下来,像发生了什么大好事似的,像喝醉了酒似的,又像刚刚出去做了最风流却最坏的事似的。 三公主觉得,这要是不继续下去,自己就真的输了。 “你也不问问我疼不疼?” “哦。我刚才忙着调教底下人。” 不妨,她还有话题。 “太子殿下知道我要来宫门口探视,还说等过几天叫你去东宫说话儿呢。” 大桐着名“护妹狂魔”、理国太子侯牵,与侯聪并无密切往来。据说是很反对三公主喜欢侯聪这件事的。 可是她不管,趁着春雨,趁着黑夜,她要把所有的牌打出来,轰炸他,掠夺他,“皇兄在考虑怎么帮咱们呢。你也知道咱们俩的事儿,都是被姓氏上耽误了,可是,不止你焦心啊。我皇兄主意可正了!比如,让你认祖归宗——你们家这支,也不能说是真的侯家人,据说是大平朝陈家皇族的人,咱们求了父皇,给你重新归谱,重新冠陈姓,算作前朝皇族,多么荣耀?然后,重新给你家侯老将军,一个献国公的衔儿,可好?” “哎,”他停止了阴森又有些游荡气息的笑,转脸温和地笑着,回应三公主的话,“凌霄碧霄回东风巷了吗?我可是叮嘱了长空的,让阳献王这几天就把她们两个收用了,南下也有个名分。” 侯聪是真的嘱咐了这件事,而且他对长空能成功有一半的把握。趁机说给白衣听,让她再被莫昌蛊惑,哼! 侯聪说侯聪的,三公主就说三公主的,各自在心里打着啪啪乱想的小算盘,“皇兄手底下使的人,前河将军王琳,最忠诚。过江之前,你们要经过露水城,边城嘛,都乱,不过呢,正好是王琳守城,会好好待你们的。” 白衣觉得侯聪已经有些不耐烦,身为校尉,竟然体会出了父亲宇文兴常常抱着的“护主心情”,她往前探了探,“殿下,怎么待?” 三公主耐着性子开始讲解,侯聪也耐着性子听下去。 白衣琢磨着怎么护主。手轻轻一抬,下了决定。 侯聪只觉得靠近白衣那边儿的肩头一震,接着半边儿身子麻麻地疼起来,侯聪整个人被打晕了,倒在了白衣怀里。 第八章 如此 雨在瞬间变大。三公主脸上的笑容与温柔消失,望见水雾中朦胧了边界的那个少女——宇文白衣,想起了关于她的种种传说,竟自己向后,退了两步。 “殿下深宫内,可有一张床?”白衣不再是跪倒的姿势,而是横抱着侯聪,从夜雨中升起。黄老头与青松拿着两把大伞,簇拥在她的头顶,一时之间,有种阴森又华丽的气势。 三公主定定神,“胡闹什么?我未出阁,男人能往我屋里放吗?” “哦。”白衣不喜不怒,“小侯将军死了怎么办?” 这个死丫头,三公主心里的火气冒了三丈,并不知道她终于有了一次真真正正在心灵上与侯聪“合了拍”的机会——宇文白衣就是能把人折磨疯掉的,多半情况下你根本没办法。一个校尉,在宫门口当朝公主面前,击晕武卫将军,还声称要送到公主床上? 但是三公主维持着最好看的状态,“怎么会死呢?你杀的?” “雨这么大,淋了伤者了不得。这都要出人命了,殿下还要和我斗嘴吗?” 三公主不承认自己稀里糊涂中,已经被白衣吓住了,“雨太大,那,你们回去吧。” 白衣横抱着病娇佳人侯聪,直接向着宫门内走去。 ”咿——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夜闯宫门吗?死丫头!他到底死了没有?” 由于三公主在雨里,处于一种在侍女伞下又叫又跳的状态,宫禁上的兵士们,难以判断情形,白衣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宫内。幸亏青松是清醒的,“御书房外头,给值夜的翰林们睡的床,打扫一个就行了嘛!” 三公主就这样被指使了起来,手底下一个侍女先是极速奔向了御书房的方向,白衣又抱着侯聪贴近她拦路站着,“你要不要抱着他。” “别,别别别,不用了。” 三公主倒是想,多少次梦见侯聪躺在自己的膝头、怀中,自己则亲自在他袖子上绣上凤凰。可谁曾想到第一次机会,是在清明当夜抱一个半死不活的他! 身为公主,到底还是教养为上,三公主又被指使了一次,立即吩咐自己坐的那乘小轿子,“别跟着了,抬上小侯将军。”。 轿子,因为有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太沉重,太监们走得反而更快。白衣倒是不怕,三公主仅剩下的侍女顾着打伞,来不及再照顾什么,三公主拎着裙子,风雨横侵,头发也有好几缕垂了下来,狼狈不堪。一只胳膊忽然被白衣搀住了,白衣没等谁说什么,接过了小侍女手里的伞,让小姑娘和黄老头、青松一路走,自己则与三公主同伞而行。 “殿下,”竟然是白衣打破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这样。” 三公主不知道白衣口中的“这样”是什么意思,可她忍不住接了一句,“我也是啊。” 两个人竟然相视而笑了。 皇帝本来在和几个翰林议事,除了“谁能取代侯聪南下”这个问题之外,大事议定,心情不算太坏,望着春雨连绵,提议再聚一会儿,吃点儿夜宵、作点儿诗词,就看到一个小太监过来面露难色,结结巴巴说了半天,皇帝和翰林们都愣住了,接下来听说外头还有个三公主的侍女等着,又把她叫进来,解释了半天,皇帝的脸沉了下来。 三公主在颇为清雅的值夜房里,亲自指挥着打扫、焚香、铺床,自己比谁都急,因为浑身湿透了的侯聪就在身后头,由着黄老头和青松,避开冷风,拿热水擦身子。白衣就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盯着一只毛笔。 “我说,”三公主看到侯聪最终被抬上了床,不知道他已经醒了,“你也太装大了,我操了半天心,你在这里闲着。” “我什么都不会。”白衣回答。 醒了的侯聪,自然先问了自己几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渐渐真的回魂,想起了自己被白衣打晕了,一句“死丫头”在心里骂了十几遍,耳朵忽然开始做事了,让他听到了白衣和三公主的对话。 “什么都不会,了不起啊!”三公主提高了声音。 “也不是。” 因为白衣不争,三公主的火就发不出来。 她又“咿”了一声,皇帝来了,白衣规规矩矩请安行礼,跪在地面,三公主则上去就抱着父皇的胳膊撒娇,“父皇,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 “你也知道这叫什么事?朕听他们说,你带人闯入值夜房要征用,要放一个男人在这里,朕还以为他们胡说八道!来看了看,竟然是真的?” “这,”备受骄纵的三公主,这下子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向着白衣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完全忘了责任本来就在这个死丫头! 白衣几乎是用后脑壳感受到了这个求助,所以又在地上重新叩头一遍,皇帝被提醒了,转向白衣,“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侯聪就静静地听着白衣说出了比长空还不要脸的话,“皇上,小侯将军差点为您而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属下不得不出手伤了他。请皇上赐罪。” “什么?”屋子里实际上是有三声疑问的,只不过,三公主和皇帝说出了口,侯聪成功憋在了心里。 白衣不说话了,皇帝只能轻轻把娇女的手掰开来,找了个椅子坐下,然后让白衣平身。 宇文白衣,10年来看了不下1000场长空如何逃离宇文兴处罚、最后还能得到好处的戏,对一切逻辑都了熟于胸,戏份,节奏感,都是全套的,她依旧濡湿的衣服在地面上沾了土,惨咧咧地,随着她的身体,跪着爬了几步,到离皇帝更近的地方,头还是顺从地低着,“皇上不知道,小侯将军最恨属下吗?甚至和属下玩过缚杀?” “朕,听说过。” “因为,小侯将军不满意只是做南下送归阳献王的领队。” “哦?他想怎样?” “皇上派遣属下的那个职位,他也想要。为此和属下争了无数次,想证明他才是最适合以死效忠皇上的人。”这全是实话,从白衣这样呆气地人嘴里说出来,更是增添了一万分的真实度。 皇帝自然是受用的,“嗯,这孩子是这样的。” 听到皇上用了“孩子”这个词,白衣抬起了头,被春雨拍打过的小脸儿,格外尖俏,看起来有些冷,唇是粉白的,楚楚可怜,又认真肃穆,“今儿皇上的圣意一出,小侯将军的梦想全碎了,他觉得有负皇上,只想一死了之。属下怎能看着长官如此?因此自作主张出了手。以属下卑鄙微小的见识,小侯将军还该活下去,继续为皇上出力。” 说完这些,白衣又一次叩下了头。 床上的侯聪,和皇帝旁边站着的三公主,此刻又难得达成了统一,半张着嘴巴,心想:这话你都说得出口? 皇帝沉吟了一下,“白衣啊,好孩子,你觉得今日阳献王遇刺,侯聪的责任有多大?” 白衣的声音,从皇帝脚底下传出来,“皇上,小侯将军有功无罪。” “哦?” “成国细作在暗,我国军人在明。成国细作下毒的时候,已经被抓住。成国细作大大小小头目,已经被起底,连老油街的窝都端了。这第二次的刺杀,是成国10年前的梅花内相白深手下所为,不在小侯将军所负责的防范范围之内。何况,由于小侯将军调度有方,临危不惧,阳献王殿下丝毫未伤。” “那么,侯聪该委屈了。” 白衣这次抬起了头,以因为冰冷清澈而绝无撒谎嫌疑的双眼,从低处仰视圣言,“正因为不委屈,才自责,才试图以死谢罪。” 这话说得,侯聪都从内心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有那么纯真忠孝了,脸不由自主有些发红。 “行了,”皇帝心里盘算着,交给慕容行的“情根种”,应该还没下到白衣碗里,她现在看不出是一个懂得男女之情的少女的样貌,不过对长官倒是尽责的,以后吃了药,大事可成。仔细想想,除了白衣谁能做替死者?而给这个替死者换个长官,真的比侯聪更合适吗? “等聪儿醒了,告诉他,这份职责依然是他的。朕不过是生气,冷他一下。” “谁告诉?”三公主问。 皇帝回头皱着眉头,拿手指头戳了戳三公主的腮帮子,“自然是白衣告诉。宫禁都下了,你在外头乱跑什么?朕给将官的指令,你身为公主,有什么资格传达?小心我告诉奶妈子罚你。” 看着三公主不说话,皇帝自然抓紧时间敲打,“你哥哥最护着你。”指的是理国太子侯牵,“是他暗地里给了你什么意思,要你管这些吗?” 三公主连忙跪下,“皇兄不敢,女儿不敢。” 皇帝也觉得不敢,“你看看聪儿,就回去吧,今夜特殊,武卫将军就留宿宫中吧。白衣伴着吧。” “是。”白衣说。 三公主如五雷轰顶,又不好说什么,看着父皇站了起来,叩头恭送。等她起来,发现白衣又呆呆地坐到原来的椅子上瞅着那只毛笔出神了。 “你你你你,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公主总算是深呼吸了三口气,把尊严又拿了出来,“你怎么这样啊!” 白衣想想也是,站了起来,“属下错了,属下该送送殿下。”拉着三公主的手就走出了值夜房。 “我依旧问你,你,你你你,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谁教你如此的?”三公主契而不舍。 “这个嘛,”白衣歪了歪头,“说实话,可能您得去问我哥哥。” 第九章 清晨 值夜房里,除了两个坐在小板凳上打盹的小太监,就剩了白衣和侯聪两个人。侯聪闭着眼睛,想着白衣会如何对待自己?——动手打了自己,势必要倒个歉,下个坡儿,——至少正常人要如此;另外,她在哪儿睡呢?正琢磨着,白衣一直冰冷地手,从侯聪刚刚温热的脖子那里深过去,掀起了被子。 侯聪一手攥住她的手,连同被子角儿一起握着,没舍得、也没敢放,拉回到自己肩窝那里,黑白分明的双眼是睁开了,微微有着怒意、骚动,故作深沉地看着白衣。 青松和黄老头到另一个房间擦身子去了。因为皇帝的态度,十几个太监都簇拥过来照料。黄老头决定,自己接着守在这里,青松打着伞回侯府,取衣服和药来。 白衣和侯聪就在值夜房里,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你疯了吗?”他们同时问对方。 侯聪先认输,叹了口气,“我光着呢,你想看吗?” “我又不是你,天天想着偷看别人。我只是要罚你。你早就醒了,躲在一边儿偷着乐,看我们的戏。”白衣这个声气,听起来是真的这样想的。 竟然不是想看被子下面的自己,侯聪觉得有些失望。“我再问你,下手打我为何如此容易?” 白衣歪着头想了想,“你有时候那个样子,让人挺想杀了的,然后碎尸万段,如果能复活的话。真的,如果杀了你你还能活过来,我已经杀你三千次了。” 听她说这句话,侯聪不仅不气,心里居然欢喜了起来。她是真的恼恨自己呀!如此在意,如此深刻。他有种赢了的快感。这不是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死丫头的感觉吗——也不是曾经,现在也是如此。要是能把她拉进被窝里揉捏碎了,他此刻就动手。 他心里想的是杀人,可是他脑子里是香艳的画面。 这样不太好,他劝自己。杀掉也是真的不好,香艳画面就更不好。侯聪晃晃头,把两个想法都晃掉了。 “你怎么睡?” 结果自己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到长官的身份,不顾刚刚被打晕的病娇身体,要去关心这个下属? 白衣这时候的脸色,更是像极了死猴子长空,侯聪甚至偷偷在被子里头哆嗦了一下,怀疑长空是否降灵于妹妹的躯体了——她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一脸嫌弃。 “这帮翰林,轮着睡这几张床,什么臭男人捱过的,我不睡。你的床,是三公主让人重新铺过的。我要睡这里。” “哦?真的吗?”侯聪活了过来,放开了白衣的手,登时高兴得坐了起来,露出过于白的皮肤,和上半身的肌肉。胸下到肚脐上方,有一道黑色的、介于绒毛与浓毛之间的蜿蜒。 白衣好奇,拿手去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笔直的?”白衣问他。 “我不知道呀?我身上有很多秘密,你是不是有很多小问号?缚杀的时候我沐浴,你没看过?你害羞?” 白衣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快起来吧。” “嗯?” “时间不早了?” “嗯?” “我睡你这里,你自然应该挑个别的床睡。” 这才是白衣的意思。 侯聪是误解了,因此,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恍然大悟与不情愿,被白衣拉起胳膊,凭借力道、粗暴地拽了下去,他一时间忽然迎接回来了“礼义廉耻”,用被子抱着最怕人看的部分,鞋子也不知道在哪儿,光着脚气踩着冰冷的地板,气得连跳三下。 白衣才不管这些,她打着哈欠,以无人能及的身手,靠近,动手,把他的被子也抢过去,回身,躺下,入睡。侯聪只好叫了一声:“爸爸!” 老黄头兢兢业业、不辞辛劳赶过来,拿另一床被子裹住小主子,又挑了个看得过去的床,把他送上去。 两个小太监彻底不困了,双双拍掌,还互相看着彼此说,“传说都是真的!宇文姑娘果然是打得小侯将军叫爸爸的女兵王啊!” 这一夜,格外长,侯聪光是盘算如何惩戒白衣,就有100个想法,又忙着驱逐心里杀她与揉捏她的画面交相辉映的混乱,越来越清醒,等于没睡着。天亮时,总算打了个盹儿,却在一个更讨人厌的声音里醒来了。 “哼,猴子终归是猴子,这是人出的主意吗?”宇文长空来了。 侯聪趴在被窝里,眯着眼睛看他。他不在常府看着莫昌,竟然在这里一个一个剥松果儿,攒几个,一起喂到妹妹嘴里。 此刻,刚过卯时三刻,旭日东升,天晴了,依旧湿润的宫殿檐角,停着浑身乌黑的燕子。碧丽森严,气象万千。 白衣木然吃着哥哥的投喂,“三公主把凌霄碧霄送给大公子,如果大公子一起收房,那也是一样的;晚冬、早秋对于一起侍奉大公子也毫不见怪,可见大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想让你设圈套让阳献王把凌霄碧霄收了,可是必须同时收了,对吧。这样说了,确实不是人出的主意。那,三公主是不是人?” “放肆。”侯聪因为受到被子的影响,很难把长官的款儿拿足,“你们俩滚出去,让我穿衣服。” 他听明白了长空在和白衣讨论什么——他交代给长空的任务,的确是让莫昌同时把凌霄碧霄两个人给收了。 “大公子,早呀!吃松果吗?”长空咧着嘴,并且把一颗果子放进了自己嘴巴里。 侯聪“哼”了一声,“你自己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到这里来和未出阁的妹妹说这种话就是人了?话说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进来的?” 长空心情非常好,“阳献王老实得很,再说独孤正疼我,早上替我去安置各种差事了,那些兵本来就是他的,格外听话。我闲下来就想妹妹,而且也挺想主子的,过来看看。” “哼!”侯聪又说了一句。长空完成了又一次对妹妹的投喂,而白衣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好像已经匀过脸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地方睡觉,略略有些憔悴,越发显得五官清晰脆弱,让人心动。 长空拉着白衣,“走,咱们滚吧。” “等等我!”侯聪低着嗓音命令。 “到底让不让我们滚不滚呢?您到底穿不穿衣服呢?”长空嬉皮笑脸。 侯聪不知道,长空昨日才是那个一心想撞死的人,因为认为妹妹这次死定了,早上慌里慌张赶过来,听说侯聪和整个队伍又可以一起南下了,事情就依然有转机,简直不要太高兴! 侯聪为了不那么直接地盯着白衣看,只好热辣辣地望着长空,好提供机会给余光,去欣赏她的脸和身姿,以及观察她有没有看自己,总之很忙。 “你要去哪儿?你也不教教你妹妹,这就要扔下主子自己出宫吗?” 白衣替哥哥回答,“我们去参见三公主。” “为什么?” 短时间内,侯聪和三公主达成了第三次“一致”,不约而同问出了同一句话,——三公主,已经迫不及待梳洗打扮,来到了御书房外地值夜房。 侯聪只好拿被子更紧地裹住了自己,在床上勉强行了个礼,而宇文家兄妹两个,则规规矩矩跪下来。 三公主吸着鼻子,觉得这个房子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白衣和侯聪至少前夜是清白的,可是难免闻到了侯聪睡完一夜后,身体的味道,脸一红,只好专心致志、更加端庄地看着宇文家兄妹。右边儿跪着的是那个出了名的妖艳又淘气的宇文长空,以前也是打过几番照面,听说和太子哥哥不相上下,是“护妹狂魔”。 想到这儿,三公主觉得对他多了点儿亲近,就找了个椅子坐下,“平身吧。” 宇文长空和白衣站了起来,侯聪的状态没什么改变,还是僵在被窝里,一脸尴尬阴沉。在他这番映衬下,越发显得人家长空明眸皓齿,英姿勃发。 “你父亲好?” “多谢殿下垂问,家父一向康健,每日只思报国。” “小侯将军怎么样?” 三公主终于问到了侯聪。 “也好,也,只思报国。” 三公主又看了看长空,“对了,你找我干嘛?” 第十章 缭乱 宇文家兄妹跟在三公主后面慢慢走着,实际上却在引导三公主的方向。白衣微微落后,长空却贴在人家身边儿:“殿下,”声音不算甜腻,可是明显带着一股子要叫到你心里去的刻意,坏坏的,暖烘烘的,“求您帮帮属下吧。” 三公主第一次这么接近宇文长空。说实话,之前也留过心,确凿是个好看的少年。名声虽然不好,也没做过恶,只是长得过于美,带些女气。最近倒是有了悄然的变化,那天在观花楼站在莫昌身后,一幅深谋远虑的模样,还挺男人。 三公主难免带着笑看他一眼,“怎么了?你们小侯将军那么多本事,不找他?找我?我和你有什么交情?” 长空觉得这下入了港,好办了,他虚虚扶了三公主一下,没急着回答,因为要过一道小宫门,可是对于逗弄姑娘的节奏,长空一向是掌握到最极致的——三公主的小靴子底儿,刚刚落地,他的虚扶一把,就变成了真的扶上,用右手托了托三公主的左手腕子。这完全是三公主没想到的,也来不及琢磨,只听长空继续散发暖烘烘的、坏坏的声音,“这事儿就是我们小侯将军闹下的,不是把凌霄碧霄姑娘封了校尉,搁在常府保护阳献王吗?那不就是归我管,是我的责任吗?” “嗯。怎么了?莫非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你平时,都听说了我什么事儿?”长空压低了声音,大大地杏核眼半闭着,从高处看着三公主,也并没有要等她回答,“怎么可能呢?她们不是您送给小侯将军的房里人嘛。所以轻视不得,从昨儿晚上起,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又哭又闹,要上吊。” “啊?”三公主脚步都停下来,根本不相信。“为什么啊?” 长空这时候把托着三公主手腕子的手放下来,“所以才说是中邪啊。因此,这事儿,只有您能帮上忙,不能让她们俩就这么死了不是?至于和您的交情?来日方长嘛。多走动走动,您不会烦我吧?” 长空咧开嘴,笑得那么不要脸。三公主一时间回不过神,冷冷地看了片刻。他就那样站着,换了几种笑容,任由她看。 白衣还跟在后面呢,这时候走了过来,:“那,哥哥,怎么办?你得说明白了,殿下才好帮忙。” 三公主认同白衣这句话的逻辑,事实上并非认同了自己要帮忙,可是话说出来就变成了:“说的对。” 长空后退几步,先作揖,后单腿跪下,每一下动作都利索帅气,好看得很。没见过的人,自然只盯着这套动作看,忘了思考。他现在从低处抬眼看着三公主,大眼睛楚楚可怜,“殿下,请下降常府,是死是活,也瞧瞧那两个可怜的姑娘。” “这……”三公主有些迷糊,觉得去的话很奇怪,不去的话也很奇怪。 “嗯。”白衣与哥哥打配合忽悠宇文兴是练出来的,忽悠别人也是一样,“这样呀,确实只有三公主殿下能帮这个忙。” “你说的对。”三公主又说。 远远跟在后面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儿们多伶俐啊,听到这里,立即做主准备了车马轿子。三公主还在想“这件事怎么这么奇怪呢”,就被簇拥着出了宫。 宇文家兄妹骑着两匹马护在她轿子两边儿。三公主这才想起来,“侯聪呢?侯聪怎么办?” “他要去忙了,他还有好多事儿呢!”长空像哄孩子一样,对三公主解释。 一切听起来都没什么问题。三公主劝自己,“反正也不可能造了陷阱害我,不如去玩玩吧。”想到这里,也就罢了。 白衣打马,靠近了长空身边儿。早上兄妹俩要说的事情太多了,并没有对此刻进行事儿进行过商讨。白衣刚凑过来,长空就伸长了脖子,耳语几句。 即便是白衣,也对哥哥的无耻调皮感到震惊。“大公子交给你的任务,本来就不要脸,你这样,更不要脸了啊。” “嘻嘻,谁说不是嘛。”长空还挺得意。 三公主一行在雨后的鸟语花香里来到东风巷,阳献王听到宣告,急忙出来迎接。他倒是一如既往,对着白衣温和地笑了笑。甚至还嘱咐了一句,“知道昨夜姑娘受苦了,可巧,我亲自看着翠竹炖了姜母鸭,本来想装了食盒儿送到宇文府的,你就来了。去喝一碗吧。” 三公主咳嗽一声,提醒莫昌他到门口来的目的是自己。 但她不知道,莫昌根本就不知道三公主来的目的,他认定这位和上次一样,来与自己说说心事,讨讨注意,所以说了句“抱歉”,将公主往里让。 三公主到了这里,开始了真正的担心,“怎么不见凌霄碧霄?怎么不出来迎着旧主?” 长空叹了口气,“唉,真是主仆情深,三公主上门来,就是为了两位姑娘啊。两位姑娘,也是极度思念公主。” 这样一句话,在三公主听来没有任何问题,在莫昌听来也没有任何问题,还帮他解释了疑惑:原来今儿,是为这个来的。 长空又托了托三公主的手腕子,“殿下,对月轩那里很干净,您去歇息一下?” 对月轩离凌霄碧霄暂时的住处很近,公主这种级别的主子来了,自然不方便去下人的卧室;不过如果在正厅里见旧时丫鬟,如何叙旧呢?莫昌也是体贴,连忙吩咐,“对月轩虽然好,离水太近,有些寒凉,翠竹带几个人,去大库里把那几架屏风搬了去,四下挡着。昨天咱们做的红豆糕,极清爽的,配了茶给公主端过去。” 公主看莫昌这样安排,更加信了凌霄碧霄是真的“不大好”,连道谢也来不及,拉了白衣就问:“对月轩在哪儿?” 长空把三公主的手腕子直接抓住,“我妹妹怎么知道呢?跟我来吧。”拉着三公主就向后院而去。 莫昌的心情好了起来,因为又与白衣在一起了。“皇上有新旨意了?” “有,和原来一样。” 白忙活了,又回到了原点。莫昌感受到一阵无奈,自己依旧是命运的棋子。“你来常府,是看我的吗?” “嗯。” “用过早餐了吗?” “没。” 就这样和她肩并肩走着,春意肆意而缭乱,他的心却安然安静。“那能吃姜母鸭吗?” “能。” 莫昌如听到了玉音天籁,心旷神怡,带着白衣到自己住的那个院子,连翠竹也忙去了,身边没有其他人。他亲自照顾白衣浴手,安安稳稳坐在桌边,给她拆了些鸭胸肉,用汤水泡了红米饭,看着她安静地吃下去。 凌霄碧霄听说主子来了,赶去对月轩请安,那边围着一圈人,在摆放屏风,长空还要了一个睡榻。远远看过去,兵士和下人一片忙碌,不远处水岸边上,站着红袍子的公主和高高个子的长空。 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着一件簇新的黛色长衫,负手站在那里,此刻,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二人。 他回过头来,独孤正。 “二位姑娘去哪儿啊?” 凌霄碧霄糯糯地、娇滴滴地喊了一声,“独孤校尉”,深深福了下去。独孤正根本就没搭理她们,冷着一张脸,宛如侯聪上身,“你们主子都气成这样了,二位还要凑近前面去挨骂吗?” 凌霄吃了一惊,“气?挨骂?” 碧霄倒是只观察形势,没急着说话。 “对,不然,她来一个俘虏的府上干嘛?本来就要打你们一顿放出去卖了的,被我们宇文校尉死活劝住了。其实我倒不同意宇文校尉,那么善心做什么。依我说,让主子生气就不对。你们看也看到三公主了,算是诀别了,我也仁至义尽了,那就走吧。” “走?去哪儿?”问话的依旧是凌霄。 “止君楼的车等在外面。” “我们到底哪里惹主子生气了?”凌霄有些着急,因为四个兵士已经压过来。 独孤正冷笑一声,“你们是贴身伺候过她的,你们应该知道,我哪里能懂女人的心?带走。” 四个兵士不由分说,拉着两个人就走。碧霄首先高呼一声“公主殿下!” 三公主正在听长空讲故事,兴高采烈的同时,也想起来为何两个侍女迟迟未来的,听见碧霄的声音,转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孩子疯了一样往这边冲,四个大男人拉都拉不住,直接惊得捂住了嘴巴,抬起脚就要去看,一下子被长空拦腰抱住了。 “殿下,请保重金体。你信了我吧,除了中邪没别的解释了,您沾上还得了?” 三公主确实有些害怕,再心疼也不过是两个宫女儿,所以任由长空把自己拉入对月轩——睡榻,屏风,刚刚布置好。 “怎么办呢,你说!” 长空吩咐一个兵士取些酒来,“殿下放心,竹叶酒,正好搭着红豆糕吃。压压惊。怎么能吓到你呢?哦,至于怎么办嘛?一会儿,您还是要见见她们?” 他对公主,一会儿用“你”,一会儿用“您”,搞得公主心里一片缭乱。 “见她们?不会过了邪灵吗?” “不怕,我在呢。是这样的,她们这个劲儿,过去就好些。现在不能见,一会儿,让人把嘴巴堵上了,不怕邪灵出来,我让独孤正带过来,您吩咐几句,也算尽了主仆情义。” “我吩咐什么呢?”三公主手足无措的样子,在长空看来倒是有些动人,他于是笑得也更加暖哄哄,“咱们有压邪灵的宝贝啊!阳献王。那可是成国当过皇太子的人。” “懂了。”三公主觉得极为合理,点点头。长空暂且放下她,站起来,穿过一层屏风,到对月轩窗口,向独孤正招了招手。 第十一章 酒后 三公主倚在一个半旧的寿字花纹红绿底儿的抱枕上,还抱怨了一句:“这谁的东西啊?香气是香气,这颜色配的哟,啧啧。” “我的。您临时下降,该用的东西也没带来,只好如此了,您嫌弃我吗?”长空似乎有些畏惧地看着三公主。 “不会,不会。”三公主听完,为了表达确实不会,把枕头下死劲儿倚了倚。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 外头还在尖叫、挣扎,长空趁机劝说,“殿下喝一口吧,解解闷。” 三公主没答话,闭上了眼睛,表示不忍心听、不忍心看。长空亲自拿了一只绿玉斗,倒上温过了的竹叶酒,递到三公主唇边,三公主张开眼睛,也张开嘴巴,就着长空的手,喝了一口。 酒,果然是好酒,她懒懒地把绿玉斗接了过来。长空自己给自己倒了另一杯,“我陪你。” 红豆糕软甜软甜的,吃了几块儿,酒过三巡,三公主有些微醺,就看到独孤正以及四个兵士,带着两个侍女,嘴巴里塞了手帕子,送了进来。 两个姑娘跪在地上,看着主子,没有什么力气了,只有哭。 “唉,”三公主叹了口气,“想想你们,之前也不都是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哥老撺掇你们干这干那,这不是报应到今天了吗?” 长空和独孤正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呢?很好。 三公主继续叮嘱,“咱们阳献王,也是龙子龙孙,阳气最重,本来我是打算把你们给小侯将军的,以后我如果出了阁,我们主仆三个,长长久久在一起。现在看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跟了皇子有什么不好呢?独孤校尉!” “在。”独孤正帅气地向三公主拱拱手。 三公主的身子从抱枕上起来,“今儿就让这两个货,一起伺候了阳献王殿下吧,晚一刻恐怕也得见阎王。” 独孤正规规矩矩答应了一声:“是。”带上人走了。 凌霄碧霄已经明白怎么回事。打能做少女的梦开始,她们在宫里陪着公主,也想给自己找个靠山。太子爷撩骚过她们,自然不是认真的。给他吃过些豆腐,再过分的事情,的确没有。帮他给人下过药,囚禁过人,放过假证据,偷过东西,为此出过人命。 太子用公主的人做事,是为了扰乱政敌视线。三公主不太计较这些,听一半不听一半的,但是并非全然不知道,等于是默许。 然而,打能做少女的梦开始,凌霄碧霄陪着公主琢磨了侯聪太久太久,认定了主仆三人要与“大桐一枝花”相伴一生的。可是今天,侯聪不过是为了拒绝她们而已,一定要如此吗? 确实是命。 她们没有再挣扎。她们看到了荧光,知道是几个女兵来了,监督她们沐浴熏香的。 对月轩里,公主又多喝了几杯,心情好了起来,看一切都顺眼了,舒畅了。长空竟然不知道何时取了笔墨纸砚来,“殿下,这毕竟是让阳献王帮忙,您是姑娘,不能亲口对他说,但是写封信嘱托嘱托,还是必要的。” “讨厌,”三公主拿手指头戳了一把长空,“我说不出口,就能写出手?” 长空“嘿嘿”笑着,“我说,你写,没桌子,你就着我写。” 长空跪在睡榻前三公主腿边儿上,两只大手展开,把个端酒的案子捧着,上面放了纸笔,“春景晖荣,花凝露浓。昔日侍儿常伴绣阁,今朝至此境地,何忍轻抛?惟愿殿下惜弱怜香,赐枕于二婢,朝云行雨,常绕巫山,春心秋意,不远风流。千般旖旎,万般慈悲,救此二命,胜造七级浮屠,千万,千万。” 长空一边口述,一边直辣辣看着三公主。三公主的信,写是写了,头越来越晕,写完了看了看他,实在没忍住,说了实话,“你这信,文法也不通啊?” 长空歪着嘴笑了笑,“属下就这么点儿墨水儿,以后殿下多调教一些。不过,”他轻轻把三公主手里的笔接过去,又兢兢业业看了看信,收拾了收拾,拿手打着扇子,让它快点儿干,一边向三公主撒娇,“有您的字迹和公主的章儿就行,看得懂。其他的意思,独孤正就替您说明白了,对吧。” 三公主叹口气,“对是对,可我,又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心里怎么乱乱的?” 长空拿着绿玉斗再次递过来,“喝,再喝点儿,什么都不乱了。” 莫昌在前厅给白衣介绍着屋里的摆设,其实那都是常赢没来得及带走的,再就是理国皇帝赐的,他作为俘虏,本身一无所有。哪个鼎有什么学问,哪个花瓶是哪个窑出的,细细致致。“我本来也不懂,但这一年来也没什么事,只好反复研究些闲情逸致的东西。”莫昌唯恐白衣觉得自己玩物丧志,加了一句解释。 毕竟,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如果自己的计划得逞,虽然救了白衣一命,但恐怕两个人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可是一起南下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那,”白衣总算是说了一句话,“等咱们南下了,这些东西岂非会寂寞?” 空了的常府,这幽禁之地,会是什么样子? 莫昌在心里想了想。 就看到独孤正带着凌霄碧霄进来,他正摸不着头脑,独孤正把三公主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莫昌看了看,眼前一阵发黑。 信是真的,不仅有签名,还盖有公主的私人章儿。那是三公主随身带着的。 独孤正还在催促,“求您救命,片刻也耽误不得,必须同时救这两位姑娘。白衣姑娘随我出去吧。” 莫昌茫然不知里,去找白衣的眼睛。 找到了她眼底的一丝难过。 他不知道,或者是不想知道,白衣之所以难过,是心疼皇子被人捉弄。他但愿她对马上要发生的事情,有一丝丝妒意,涟漪,不舍。 莫昌把信放下。 “嗯。”他说。 荧光和几个女兵就在窗外,听到了这一声就进来,半是裹挟半是帮助,将莫昌与凌霄碧霄往卧室带去。独孤正上来拉了白衣,撤出了这个房间。 “咱们去找宇文校尉吗?” “嗯。” 两个人心里都空空的,就这么完成了侯聪一个任性的决定。这是对莫昌的一个阴暗的惩罚,从此,他收用了凌霄碧霄,而这两位宫女,本来是观花楼众目睽睽下,由三公主送给侯聪的。 最重要的是,莫昌从找到洛维起,就各种不老实。侯聪非要按着他的头让他明白,一切都要照着侯聪的意思来。一切由侯聪控制。你吃的饭,喝的水,枕边的女人,都要侯聪安排。 这就是一场驯服大战。 “姑娘,我觉得,你挺好的。可以做兄弟。”独孤正忽然说。 “为什么?” 独孤正这时候有了些笑意,“我们三个都是打小儿跟着大公子的,其实你和长空又有什么不同?你们家也是根正苗红的侯家嫡系。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原来以为你会矫情,结果,只要是大公子一定要的事儿,你和我们几个一样,绝不多问,一心认同,且替他达成。” 白衣也笑了,“可不是嘛。” 独孤正看着没正形,心思其实不失为缜密,“凌霄碧霄,恐怕一定要跟着南下了。到时候姑娘盯着些,三公主人是不坏的,这两个可难说,怕是和咱们太子爷也扯不清。” 太子爷和三公主一母同胞,都是皇后生的,皇后的外婆家是元家,与元又家里是叔伯宗族的关系。三公主自己没什么立场,见了元又还亲近得很。可偏偏太子爷有他的想法,他看整个八大柱国将军以及一切下属都不顺眼。 太子侯牵,尤其不喜欢侯聪。 独孤正皱着眉头,“太难了,送归这件事儿,多少人盼着我们出事儿呢。” 一对战友,已经走到湖畔,三十多丈外,就是对月轩。 一个宇文家在这府里帮忙的小厮,从对月轩方向小跑过来,摆着手,低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别过去。” “怎么了?”白衣和独孤正同时拔剑。 小厮红着脸,“不是那种事,是那种事。长空公子和三公主,那个,那个,酒后失德了!” 第十二章 谁念 独孤正和白衣的第一反应,是“吃吃”笑了起来。春光明媚的湖畔,并没有等多久,长空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 在侯聪住的那个偏院里,宇文兴追打着几乎是“抱头鼠窜”的儿子,侯聪则追打着同样双手护住脑袋、依旧停不下来“吃吃”而笑的独孤正。追的人比跑的人累,有时候追混了,抓到谁就踢两脚、打几下,完全无力再多分辨。 白衣托着腮,和青松坐在大台阶上瞧热闹。因为过了饭点儿,已经是未时过了,微微觉得些饿了。青松到大厨房开了小灶。这时候的香椿芽正嫩正香,混着鸡蛋糊糊,用大油大火炒了,香气扑鼻。青松记得白衣只爱吃肉,让慧娘把炒好的香椿芽鸡蛋又剁碎了,再把猪肉粒香笋粒香菇粒子拌上,攒了丸子又炸了一遍,粗暴又腻味。慧娘鹅蛋脸,俏丽的凤眼,而今戴着一块灰蓝色包头巾,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你爱吃炸面食。”她说,把些昨儿剩下的花卷儿、馒头片炸了,又切了一大瓷盆子黄瓜块儿配上醋放好,灌了两壶酸梅汤,让两个小厮跟着青松拿了回来。 白衣和青松手里各自垫着一叠细纸,咔嚓嚓咬着那香过头了的东西,追的仍在追,逃的仍在逃,院子里热闹非凡。 满院子,芳菲已尽,蝴蝶失去了着落,谁念岁月风尘,谁念旁人的恼恨。 三公主还在对月轩,老侯夫人知道了这件事,吓得佛都不念了,让慕容行和元又亲自把自己送过去安慰。侯崇也听说了,可是,一把老骨头去和孙辈们议论男女之事该如何善后,实在是不成体统。他干脆往军营里去了,命令黄老头及时给自己去个信儿。 慕容行和元又被侯老夫人打发回来,正饿着,回到偏院就被一阵油腻的香气俘虏,赶紧过来加入。宇文兴和侯聪一个拿着大棍,一个举着鞭子,暂停了一下,看过来。 慕容行摆摆手:“没事儿。” 追打就又继续了下去。 侯聪把一句话骂了大概几十遍:“知道你淘气,我一直不理论,现在好了?出了大事你也笑,笑吧!今天笑个够!失心疯嘛你!” 宇文兴也差不多:“知道你淘气!我一直不计较,现在好了!出了大事你还跑!跑吧!今天跑个够!失心疯嘛你!” 终究还是累极了,四个人都喘着气,青松和黄老头,叫了院门口等着的宇文家下人过来,把四个人扶着进了堂屋,宇文兴都顾不得礼节了,让也没让侯聪,咕咚咕咚先喝了一大碗水。侯聪喘匀了气,方才就着青松的手,先喝了半展治心病的药,只觉得手都气抖了。 因为他们都沉默着,青松自己做主,高声喊了一句:“传饭!” 侯聪看了看宇文长空,“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侯聪也认为自己的人生境界在今天算是意外得到了提升,他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东宫侯牵,为何是“护妹狂魔”?这个妹子的心智如此,能不特意维护吗?可见老话儿说得好,世界万事万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他拿眼睛狠狠扫了一眼白衣,还不是怪她呆气,所以才有个同样是护妹狂魔的哥哥宇文长空?还不是因为她难对付,所以自己要多操心? 哼! 宇文长空瞅了瞅父亲,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皮,还是足够厚的,白衣过来,递给他一口热水喝了,还帮他揉了揉挨了棍子的肩膀,风流哥哥高了兴,开口叙述了起来:“大公子您先说吧,凌霄碧霄的事儿办得如何?” “胡闹。我问你这个了吗?” “说实话,”长空咧咧嘴,“您的任务不好办。莫昌怎么能动您的房里人呢?除非是皇上或者皇上身边的人下令。左思右想,只有三公主了。可是三公主也不好糊弄,自然要喝点儿酒。” 侯聪“哼”了一声,看着配饭的茶水已经捧上来了,越发觉得无力,“你是决定一口咬定,只是酒后无德了?” 长空咽下口水,因为元又还在吃炸面片包着的炸肉丸子呢,脆生生作响,“大公子,虽然是酒后无德,可只是她而已,我可没有。那点儿酒,我能醉吗?醉了之后我哪里躺着歇会儿不行啊,费那个劲。” “放肆!”宇文兴本来在发呆,忽然看到小案几摆好了,蒸鱼、炖羊肉,菜汤,回过神来,“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长空实在太累了,又靠着妹妹撒娇,“不信您带着我,去找那女的对质好了。说实话,这些错儿都是大公子的。他自己伤了人家的心,负了人家的情,人家喝了点儿酒难过,我也不能不管啊!我总得让她明白是吧,虽然大公子的心,不在她身上,可是她还是可以魅惑到男人的,对吧?” 侯聪和宇文兴只好对视了一眼,因为都没力气再跳起来打长空了。慕容行怼了怼元又,让他别吃了,两个人拿湿巾擦了擦手,亲自上去伺候,把气呼呼的侯聪和宇文兴,先哄着开始吃饭为是。独孤正被白衣拉去了厢房,因为给他留了点儿吃的。独孤正吃了两口,都快哭了,直呼生活美好。——接着,又想起了上午的事儿,重新“吃吃”地笑起来,根本忍不住。白衣为了避免被他传染,赶紧离开了厢房。 老侯夫人的贴身小侍女小彩蝶儿回来了,比平时小心翼翼些,扒着门探头探脑。 “进来说吧。”侯聪看到了。 小彩蝶儿应了一声,只敢踏进来一步,“大公子,三公主非要见宇文校尉。” 此时,白衣刚刚投喂独孤正回来,长空唰一下躲到了她后面。“我妹妹陪我才去。” 宇文兴到底没有彻底气昏了头,很怕什么宫里的人半天找不到三公主,万一听到了什么风声,把长空怎么样了可如何是好。白衣好歹有功夫,临时护身是最佳的,所以放下筷子,表示同意。 侯聪拿大手帕子擦擦嘴角,站起来,“那我也走一趟。” “啊?您去干嘛?” “哼!”吃了饭,侯聪的冷笑比刚才多了些中气,“我今天,算是对你,宇文校尉,多了一层认识,对你——另一位宇文校尉,”他恨恨地看着白衣,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恨,“刮目相看。对你们兄妹俩放在一起,能干出什么事来,现在是无比惧怕。我不去?天知道又会怎么样!” “说什么呢!”长空一万个不愿意和侯聪再多呆一会儿,“侯老夫人还在呢!我能干什么啊!” 小彩蝶儿清了清嗓子,“老夫人回来了,劝了三公主一个时辰,那位只是哭,结果两个人嗓子都哑了。老妇人在上房躺着呢。” “那个,”宇文兴看着侯聪,“大公子要不要去瞧瞧老夫人。” “不用,有大夫呢。”侯聪都浴手完毕了,看来这个决定已经不可挽回。他吩咐慕容行留下来吃饭,瞪了一眼元又,“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那个只知道吃的蠢样子!滚去厢房,把另一个蠢货独孤正给我叫来!主子要出门了,是不是你们就继续装死是吧!” 一行人就这样从侯府侧门出发,不到一刻钟就进了常府。莫昌带着凌霄碧霄在一旁接着,彼此说了几句废话,莫昌就请指引着他们去对月轩。 “何必呢!”长空叫着,“阳献王殿下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吧。” “是呀!”莫昌不动声色。他其实只想多和白衣待一会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还有多少人在,就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且认为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这个念头,就是个秘密,仅仅如此,就让他觉得活着的疼痛和愉悦,都还在。 对月轩里,好几架屏风还堵在那里,因为三公主不让撤。刚走到湖畔,就闻到浓烈的千步香,汹涌而来,不知道三公主命人熏了多少。 确实,宫里已经半天找不到人了,除了跟来的那几个人,又有七八个小太监和两三个小宫女儿找了过来,此刻,正站在外面伺候。一个宫女儿看到来了人,就进去通报。 三公主正拿着铜镜整理头发,脸哭肿了,反而有种憔悴之美,她还算满意。想想几个时辰之前,她怎么就被长空蛊惑了?莫名其妙来了常府,莫名其妙喝了酒,为凌霄碧霄做了媒,听见轩外湖水拍岸,春色袅娜,不知道怎么,就自怜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拉住了长空的手。 那只手可不老实,顺势就伸进她宽大的袍袖里,往上蜿蜒着,摸上了三公主的胳膊。三公主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切就发生了。如今想想当时,其实也没真的醉,长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色,一个声音,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他胡乱披上衣服落荒而逃的那副死猴子相,也忘不了。 她本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见了说什么。现在发现来了一堆人,就更不知道了。“都来了是吧?我看谁比谁丢脸!那就都进来!” 没人敢和她顶嘴,立即传令,对月轩乌泱泱地,瞬间挤满了人。三公主维持着端庄,瞧着来人按照职位身份行礼,然后自动地都退后了,只有宇文长空、白衣和侯聪站在她面前。 三公主先看了看长空。长空比风还快,拉过妹妹挡在自己前面。三公主憋着气,又看了看侯聪。 侯聪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也是迅速藏在了白衣身后。 白衣纤弱的薄片子身躯,根本挡不住两个大男人。他们不知道凭借什么掩耳盗铃的逻辑相信,公主也许看不见自己了。侯聪发现自己和长空的的动作,也完全一致:拿手捏着白衣衣衫后腰部的一块儿,就像握着盾牌。 莫昌不得不承认,这个热闹看得很值得。 三公主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更恨谁。左边儿的那位,挺拔冷傲,是自己想了10年的人,可是拒绝自己就罢了,这都算计上自己了;她现在这个惨状,根本就是拜他所赐;右边儿那位,风流倜傥,是自己刚刚在意的人。真像天下最狡猾又最俊俏的猴子,除非锁起来放到笼子里,每天暴打,再无别的处理方案。 再看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莫昌,好嘛,艳福不浅地伴着凌霄碧霄,三公主清楚得很,莫昌一定没有及时封锁消息,甚至刻意鼓励了散播,发生在常府的事儿,一定已经传遍大桐城了。 三公主急火攻心,又恨又怨,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拔起鬓发上那只银钗就抛了出去,白衣面不改色,右手轻轻接住,依旧是以柔弱的身躯护着身后那两个不要脸的男人。 三公主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要插满一头的银钗,不像现在这样,拔下一支,就没有后续了。 “宇文长空,”三公主理了理自己挂玉佩的绦子,“你还想不想活?” 第十三章 杨花 一声春日的鸟鸣,刺破天际。 三公主直接拍向了身下的睡榻,用力很大,却发出并不响亮的钝感的怒气,“人都在呢,都配着剑呢,现在你就自宫!我去说服我父皇皇兄,就饶你狗命!” 长空几乎是“噗嗤”笑了一声,“殿下,那玩意儿割下来,它做的事就抹掉了吗?何必呢?” “你放肆!”三公主这时候不知为何想起自己穿着靴子,那底儿也是硬的,脱下一只就扔过来,又被白衣接住了。 “那你去当和尚,就去碧螺寺吧,老老实实呆在悬崖峭壁上,别再下来祸害人了。” 长空这时候居然还能“噗嗤”一声,“殿下,那也改变不了上午发生的事儿。” 三公主歇了歇,先顾把气儿喘匀了,宇文白衣这时候,用平平的语调、淡淡的脸色,帮哥哥说话,“殿下,皇上和东宫殿下,难道会让您验身吗?” “什么?开什么玩笑?当然不会?” “那,不管外头说什么,您到常府是为了给阳献王殿下做媒的,为何要承认您和我哥哥发生了什么呢?” “啊?”整个对月轩内,无论贵贱,只有长空听了这句话未曾吃惊,其他人都齐齐仰天而问:“还可以这样吗?直接不认?” 长空给妹妹的话补充了一句,“这样管用,我有经验。” 又一只靴子扔过来,白衣再次接住了。这时候,她手里的东西太多,只好蹲下去,把那双靴子放在地板上,藏在她身后的侯聪与长空,几乎是想都没想,跟着蹲下来,再起身。莫昌看得热闹,连忙看向窗外,转移一下注意力,以免笑出声来。 但说实话,白衣这句话是对的。要是打死不承认,谁也不能证明那件事发生过,如果说就这样过去了,不能不说是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智慧。其他任何处理方式,简直都无法与其相比。 “可是,如果,如果我已经,珠胎暗结,怎么办?” 三公主这时候还顾得上害羞,低下了头,“宇文校尉职品太低,父皇如何把我许配给他呀,那孩子怎么办?” 白衣似乎觉得根本不是问题,“如果真的怀上了,就说是小侯将军的,如何?” “啊?” 对月轩全体在场的人,又是一声。 侯聪在“喜当爹”的惊愕中,思考了一下,他是为什么过来来着?对了,因为认识到宇文家这对兄妹,但凡放到一起,谁都不敢说能做出什么事来。自己过来,就是为了控场的。幸亏来了,不然,不知道白衣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那怎么行?胡闹。”他终于从白衣身后走出来,板着一张脸表示愤怒,拿眼睛睃着白衣、长空。 “怎么就不行呢?”三公主忽然抬起了头,“也许是个办法。” “是个屁!”生气的是长空,他越过妹妹走上前去,双手掐进了三公主肩头,“上午到底是先开始的?是不是你?怎么我的孩子,就比那个臭猴子的孩子不招人喜欢吗?要真的怀上了,要杀要打由着你,孩子要姓宇文!” 一开始,三公主还有些震惊,直到听完,心里那股子恼恨又升腾起来,转脸就咬了长空手腕子上,死活不放。长空惨叫着,整个人和三公主滚到在睡榻上厮打了起来,侯聪试图上前把他们撕落开,被白衣一把抱住,往对月轩外面拉去。慕容行等人随着莫昌一声“咱们退下吧”,纷纷离开了这个香艳之地。 侯聪踉踉跄跄,被白衣从身后抱着,退出轩外,沿着湖边又较劲了许久,就听到湖水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带着晚春的暖气拍着岸边,而对月轩安静了下来。 侯聪不动了,白衣依旧没放开手,“大公子,你真傻啊,看不出人家两位爱恨交加,多嫌了咱们吗?” “什么意思?”侯聪读到诗词歌赋,唯独不懂这些东西。 “总之,打起来也是因为亲近,由他们自己商量去吧。”说完这句话,白衣放开了手。侯聪背部一下子透进了春风,他回头去找她的脸,“你怎么懂这么多?莫非你也有春闺梦里人?也要和他打架?哼,是谁,告诉我?” “凭什么告诉你?” “我是你长官,你的心事,你的婚事,我都要过问。总不会你真的被莫昌蛊惑了吧?”侯聪的心一紧——这个莫昌背地里到底干过什么,不会和长空一样不要脸吗?但是,应该没有时间啊!但是,说实话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侯聪又要仰天而问了,但是不行,他必须死死盯着白衣的脸。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信他。而且,咱们南下就是为了护送他,男女之事出来,多么复杂!不利于你冷静理智地执行任务,不懂吗?” 白衣迈腿向前院的方向走去,侯聪跟上她。“为了执行任务,保持冷静理智,可见大公子也不会沾染男女之事了?我倒是要在一路上等着看看。您有多坚贞。” 宇文白衣手里还拿着三公主的那根银钗,正好此时上下挥舞着,增加气势。 “不要闹我。你先回答我,是不是莫昌?不是?那么——你也不认识几个男人啊。慕容行是个老实的。独孤正和元又?他们哪里好?只不过是我调教的好!你要是喜欢他们,你就是傻了,疯了,我就一刀杀了你,绝不留情。” 侯聪说得极为认真,连脚下踏着石板小径的力气也增加了不少。白衣的心里其实苦得很:人和人的缘分真是难以预料,长空不久前还拍着巴掌,等着看热闹,说三公主丑,还有护妹狂魔东宫太子坐镇,配给侯聪就折磨死侯聪了,谁曾想…… 然而身旁的他,与自己,竟然是并无缘分啊。 她可能是疯了,冲口而出就问侯聪:“大公子,我如果有了春闺梦里人,你就要杀了我吗?” “对。” “那那个人呢?” “一起杀。” “那要是你自己呢?” 大概一万斤的烟花在侯聪体内炸开,他觉得时间暂停了两秒。他甚至不敢看白衣,这种可能性,他是没有想过的。 “你什么意思,你不怕我吗?” 白衣把几天来的疲惫释放出来了,她把脑袋放进侯聪的胸口,像看着奶妈子在小石臼里做抹茶那样,碾着自己的脸,“嗯,和想象里是一样的。”她又抬起头,看着五雷轰顶的侯聪,春日已经走到了午后,斜斜的,带上了些橘色,他一夜窝在宫里,回来后也没顾得上仔细收拾,小胡茬从下巴上冒出来,现在如同一座木雕,任由白衣把他一只胳膊抓住,把小脸儿埋进他袖子里,拢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再一口气…… 他觉得他要死了。 脑子里是万马奔腾,又是一片空白。 白衣放下了他的袖子,接着向前院的方向走去。 他跟上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哥哥教你的?你对男人怎么可以这样?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为什么拿我做筏子呢?你想看看这样对男人的话,那人会如何对不对?” “我又不需要,我如果想怎样,人数多了不敢说,一个男人的话,难道敢反抗吗?大公子,你敢嘛?” “你还想怎样?”侯聪的声气是怯懦的。 “哼,把你摁倒再脱光了,你除了老老实实从了我,你又能怎样?” 那根银钗向小剑一样指着他。 “你你,你反了。”侯聪结巴了起来。他刚刚觉得自己做将军还成个体统,怎么下面就出了这样的疯子呢? “哦,我以后再也不了。”白衣这样说了一句,直接把银钗塞到他手里,用轻功脱离了地面,踩着常府的高墙、屋顶,离开了。 就像一场梦,像忽然化了的雪。大桐城的漫天的杨花雪,也是从那刻起,忽然飘了起来。 侯聪站在原地,早就离开的慕容行回来找他。 “大公子,皇上的旨意来了,封了口,等着您看,是关于出发日期的。另外,东宫殿下手底下的几个人也等在侯府,要加入南下队伍帮助咱们。” 第十四章 杜宇 侯聪回到侯府,知道有太子派来的五个人拿着公文等他。他又变回了一个合格的将军,这一刻钟不到的路程,从慕容行那里大概听了来者的情况。就算是太子的人,也让他们等着就是了。侯聪去瞧了祖母,祖父也在。他请了安,捡能说的说了一下:“三公主似乎对长空并不排斥。所以这件事,暂时要放心。” 侯老夫人叹口气,“不放心又能如何?晌午慌得我不得了,以为宇文家那个孩子是用强的。现在想想也不是。不然,可是惹了大事了。” 侯崇忍不住说了一句,“现在也不能说就不是大事。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好在南下的日子定了,人不在大桐城就好,有什么事,我先替你们担着。” 侯聪出了片刻的神,回复祖父:“毕竟闹大了对三公主的声誉也不好,明面上恐怕不好怎样。暗地里的话——” “长空是个好孩子,混是混了些,”侯老夫人开始护着自己人,“既然是你情我愿,又能如何?暗地里搞事情的,除了太子再无别人。” 侯老夫人不喜欢太子,娘家一个亲戚就是被他斗倒的。以侯老夫人的眼光看来,太子爷连皇帝都敢伤害。但是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唯独对自己儿子的胡作非为似乎视而不见。 “行了,”侯崇说,“你歇着吧。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聪儿与我走几步。” 游廊上,下人们远远地跟着。侯崇扔了几句很重的话出来,“你知道,八大柱国将军,本来与当今家里,都算是同僚。同时奉平朝陈家的天子为尊。那时候起兵,平朝没了,理国和成国化江而治。成国的莫家,本来被人看不起,因为是江南土族,上不了高台盘的,可他们恰恰又利用了平朝抑制江南土族带来的反弹,把众多江南土族提拔上去了。你以后到江南,就会发现那里与咱们的不同。至于我们北边,皇上有自己的嫡系,我们每一家大柱国将军下面也是,几乎和一百多年前是一样的局面。这八家柱国,包括投敌的常家,咱们家是跟着理朝太祖起兵的,也有当时跟着平朝皇帝的,也有保持中立的,全部是天下安定后,去掉了些实在头硬的,都保留了下来,因为理国太祖依旧要依赖咱们定天下,彼此的力量倒是平衡了,可是皇上家里,却不能随心所欲一家独大。太子爷想的就是,消灭八大柱国的体系,把权力集中到皇家手里。这是皇上认可的,这是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你懂吗?” 侯聪点点头,“祖父点拨了,我就懂了。” 侯崇拍了拍侯聪的肩膀,“太子爷的那几个人,在你队伍里,一定要挑事儿的。你如果不弄他们,他们就要抓你大大小小的小辫子;你如果弄了他们,又给太子落了口实。到底如何是好,你还要仔细掂量。” “是。”侯聪低下头,送走了侯崇,慕容行跟上来,和自己的主子一起去了“客人们”等候的地方。 有五个人起身迎接。侯聪冷着一张脸接过文书,打开来看,并未因为来者的后台是太子,多给一丝虚伪的面子。之前,他已经启封了皇帝的旨意,知道出发日期,定在七天之后。 侯聪点着一个个人的名字,“贾方。”他喊道,看见一个穿着一身茶色新袍子的男人上前一步,向自己行礼,脸上有一种嶙峋的美,颇深的眼窝,高挺的鼻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嘴,眼神里有一种阴鸷却高傲的光。他也是个校尉,太子的文书里讲,他来与慕容行等人,分担保护莫昌的工作。 另一个校尉叫贺拔春。八大柱国将军里也有贺拔家,这个孩子年纪看起来也就是十八九岁,很沉默的样子,侯聪没见过,应该是贺拔家的旁枝。 还有一个人,也是校尉的衔儿,但一看就是书生,他叫李安都,傲气的、野心勃勃的气质,永远带着一丝笑,是为了表示亲近别人而存在的,于是看起来更像冷笑。他似乎在东宫做着文书之类的工作,所以太子推荐他到南下队伍中,承担账房类的工作。 “只是辅助,只是辅助。”他笑着对侯聪说。 另外两个年纪大一些,一高一矮,穿着一样的袍子,长得也有些类似,可是名字一个叫鱼铁,一个叫卫瑶,并不像一家——他们是轮换着来给莫昌做车夫的。 鱼铁个子比一切人都高,他从高处看着侯聪说,“我们什么都能干,请小侯将军只管吩咐。” “知道了,慕容行,把他们记到名录里,有些要注意的告诉他们,然后就请回歇息吧。出发日期是七天后,卯时到这里集合就是了。” 他就吩咐了这些,转身离开了那个厅。慕容行还留在那里,青松从一个角落里跟了过来。“我要去工具房,继续做风筝。”侯聪说,“你去告诉慧娘,七天后也一起出发。让她专门负责莫昌的饮食” “是。” 慧娘是侯聪早就挑中了的,可是一直没说,是为了避免有人提前做手脚。常府那个厨娘死了之后,宫里派出了新的厨子,没有人怀疑这个人要一路同行,侯聪也没有过多做过说明。 “还有,”侯聪看了看天色,“让元又和独孤正,把这五个人的底细摸一摸。” 青松又答应了一声“是”,仍然跟在侯聪身边儿,往工具房走去。不知道哪里,响起了杜宇的声音,侯聪忽然被一阵忧伤包裹。这就要走了,一直在为此做准备,真的要南下了,他竟然第一次觉得畏惧了起来——这比训练兵士和战场杀敌还难。他要理出个思路来。一起南下的人,不可能全部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毕竟敌我难辨。 侯聪进了工具房,靠着细细雕琢那些木头和机关让心绪平静。他能听到青松从门口走了,过了片刻,也许是摸了两把慧娘的俏脸,又回来了。他做好了一个部件,眼前的大风筝已经逐步成型。他忽然觉得一腔思绪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白衣。 仅仅想到了这一点,他的心就得到了喘息。于是他什么都不再想,又做完了一个部件,然后走出了工具房。他牵了一匹马,没有骑,穿过东风巷到画屏巷到长长的路,街市和人仿佛都很安静,杜宇声声,啼血与否不知道,鸟儿不过也是各安其命。 侯聪想着,有一点是明确的,太子爷宁肯牺牲莫昌这个棋子,也想达到搞掉侯家的目标。 好呀,那就来吧。 侯聪到达了宇文府。宇文兴亲自迎接,派人牵走了马,问都没问,陪他往后花园的方向走着,“让大公子操心了。我也是刚从常府回来。三公主殿下回宫了,现在什么动静也没有。长空那个小子还在常府当差。这乱七八糟的事儿……” “不怕,宇文叔叔。七日后,我们就要走了。” 宇文兴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拱拱手,让大公子自便了。 侯聪加速了脚步,进了二门,没有一个人来问,也没有任何下人跟过来。走了没多远,他看到白衣坐在绣楼的屋顶上。他轻轻离开地面,跨越距离,站在了她身后。 第十五章 乱红 白衣感受到他贴近自己,又退后,然后,自己的一只手被他拿起。他把什么放进了自己手里。 那颗龙珠。 “我本来就想送给你的,但是观花楼那夜后,我们不是闹脾气了吗。”侯聪说,好像在说天下最平常的事。 因为白衣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疯狂,看起来还是那个呆气的少女,侯聪总算松了一口气,向前一步,和她并肩站在风里。眼前的大桐城,宇文家的后花园,落红成阵,绿枝沉重了起来,泛滥成灾。 “我们以后不要闹脾气了。白衣。”侯聪说,“你但凡有想吃的,想玩的,不顺心的,不顺眼的,只管告诉我。如果看我不舒服,就只管告诉长空。敌人太多了,我们要把力气集中在一起,懂吗?” “哦。” “你要为国牺牲,我不能和你闹脾气,懂吗?我也在为国效力,你也不要和我闹脾气,懂吗?” “懂得。” “有些事我太急了,我慢慢教给你。”侯聪说着,偷偷往下看了一眼,看到白衣是攥紧了龙珠的,放下心来。 白衣扭头看着他,“身为替死者,我不是把功夫练得精进就够了吗?我还要学什么?哦,你觉得我不够听你话,会给你惹事?我改。” 侯聪叹口气,“也不是。你没见太子送来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好对付的。除了他们让我糟心,还有别的,离出发不远了,要做的事还有好多。” 白衣不看他了,“那些事,我也帮不了你。你不是有三只毛吗?” 侯聪的脸色冷了下去,“你要知道,我不仅要保护莫昌,还要保护你。破坏我们计划的方式太多了,其中一个就是害死你。太子爷的人,谁能保证不知道你的身份和任务?如果浴佛洗辱的时间不到,你一死,队伍就得乱。为了保住皇上的计划、保住莫昌,先得保住你。一个人要活下来,功夫好,还不足够。必须保证我们能齐心协力,然后保证整个队伍在我的掌控里。所以,尽管你做不到我的毛们那么好,该学的,你多学一点,队伍里,就多一分安全,你就能多活一天。最终以死报君。” “行。”白衣的视线被一片一直落不下去的粉色花瓣吸引了,追随着飞舞的它,凌乱漂泊。 侯聪又说了一句话才走,“什么春闺梦里人,不管他是谁,都放下吧。” 接着,花瓣还没落下,他就不见了。 白衣带着龙珠,回到自己房里。天已经越来越长了,等春花落尽,这一年的春就结束了。明年的春,她将不再看见。人声车马声遥遥呜咽而来,奶妈子们在隔壁房间里做针线。她把龙珠放进了一个包袱里:因为要出发了,行李已经开始收拾了。缎子堆里,掩映着的龙珠发出淡漠的光。 白衣也知道,自己和侯聪之间,的确不会再闹脾气了。之前是为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因为未曾碰出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关系吗?因为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彼此要在亲近里寻出气恼来。 南下,终于要来临。不是梦的梦也要醒了,侯聪,以及所有人,要打起精神、严阵以待。其他的一切,将不再重要。 白衣第一次走进奶妈子们常常起坐的那间房子,无论日夜,她们不能长久呆在主子房间里,却也不能离开太远,热茶热水热点心都是预备好的,熏香用的香要齐备,洗完的衣服晾晒了也先在这里叠好——还有什么?白衣不知道。 六个老妈子,以便排班。白衣进来,发现她们难得都在,纷纷站起来,倒不是让座,皱着眉头要骂白衣:“姑娘怎么能到这屋里来,有什么事叫我们就行了。快回去!” 白衣一时无言,撒了个不算是多假的谎言:“我路上也不知道怎么弄这些”,她指了指奶妈子们正在做的衣服,“想了想,还是该学些针线。” “这是好的,”白衣被其中一个拉着手出来,送回到闺房,“我在这里教你。会一点针法就行了,南下路上练习练习,回来怕不是个绣娘啦!” 白衣记起来,自己作为“替死者”,奶妈子们根本不知道。从她们这种宇文家世代旧仆的立场上看去,老爷的公子小姐都出息了,能跟着小侯将军去做大事,等回来之后,加官晋爵,无比风光,还有好亲事临门,到时候,几个奶妈子跟着小姐到新的一家过上好日子,会拥有无数个这样的春天,别提多和美。 白衣也只好笑笑,答应坐下来先学最基础的针法。奶妈子一下子教的太多,她也听不太懂,奶妈子不敢把好材料交给她,于是,白衣低着头缝一块破布头缝了一天。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青松来请她。 白衣下楼,青松就等在夕阳里。也不知道这个天地里有多少花好粉碎,落红阵愈加壮大,把青松包围了。 “姑娘,”他笑着说,“我们大公子给你做的风筝可是快好了。” 白衣笑了笑,“哦,叫我出去不是看风筝吧?什么事啊?” 青松已经转身带着她走了,声音不高,给她讲缘故,“太子爷派到咱们队伍里五个人,做车夫的两个,卫瑶、鱼铁,这些,元校尉和底下人去查了,说是老家在榆森,他们赶往榆森查去了。一个账房叫李安都,是太子爷出巡的时候在路上捡回来的,说是特别有才华来着,慕容校尉去确认了。再有就是两个校尉,说是以后南下要分担慕容校尉他们都职责的,贺拔春,打听明白了,果然是贺拔老将军家的旁枝儿,独孤校尉盯着呢。最后说的这个嘛,叫贾方,大公子要和您一起查。” 白衣听了,有些好奇,“这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青松咂着嘴,“啧啧”而叹,“可能不简单。现在能知道的是,本来他在空雀军,也就是东宫护卫队,后来因为功夫好,就被太子提拔到身边了。这个人据说极为傲气,根本不给太子爷面子。就说太子那些心腹吧,互相之间虽然有亲疏之分,暂时也没有大矛盾。唯独他合谁都合不来。” 白衣更好奇了,“然后呢?” 青松“嘻嘻”一笑,“然后嘛,空雀军也不是随意招兵的,本以为随便一问,能问出点来历。可惜,问了问之后呢,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人记得,还是这是个秘密,就咱们大公子的人脉,居然打听不出来。大公子的意思就是,亲自带着你查查,顺便历练历练姑娘观察周围人的能力。” 白衣跟着青松,出了二门又出了大门,一直出了画屏巷的大牌坊,发现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青松打起帘子,白衣上了车,侯聪静静坐着,穿着一身黑,他听白衣规规矩矩说了一句:“属下参见大公子。” 帘子放下了,青松不见了,马车走了起来。侯聪这才看了白衣一眼。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薄衫,用一支银钗挽着男髻,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他拿起一个包袱,”这是夜行衣,立即换上。” 马车没停下。 第十六章 跟踪 白衣把自己的手放到领口上,果然就停了下来。侯聪既不冰冷也无其他色彩的声音响起,“这时候不要对我说你不会脱衣、换衣,南下的路途,没人跟着你,你且要如何?” 白衣扭头看着他。 “不用看我,我既不会脱女人的衣服,也不会穿女人的衣服。”他说。 现在白衣有了人生第一次悔意,应该是自己在常府花园做的那些事,吓到他了。他又不是真的傻,如何猜不出自己的“春闺梦里人”是他呢?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明确告诉自己,除了任务,别无他事;除了将军与校尉,别无干系。他对自己的确好,可是自从到了北方,也想不出什么人对自己不好。 白衣不是不知道如何脱下自己的衣服,只是现在心慌意乱,手脚冰凉而已。 他说的也没错,总要人照顾的话,如何是好? 白衣想起自己带着一把短剑,从袖中抽出,划向自己。新做的衫子裂开了,她也元神归位,把衣裳的残片扯下来,又将侯聪手里的夜行衣摆弄了一下,先裤后衫,虽则系衣带遇到些困难,总算是穿上了。 侯聪一直向着他那侧没有开的马车车窗。这时候,回过头来看看白衣,上下打量,“穿得有些别扭,不过不妨事,再说,我也不知道你哪里穿错了。等这次回去,问问你那些奶妈子,出发前学会穿衣服。不难。” “是。” 马车停下了,侯聪从左、白衣从右,下到地面。马车又不急不慢地走了。侯聪拉了一下白衣,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到墙根下。“这条巷子叫太学巷,是老太学的地址。那边不远就是皇宫东北角,也就是东宫。太子爷的人,上下差从东北小门出来,大部分人常住在这里,太子给他们配的屋子就在这里。贾方今日的值,一刻钟后就该下了。他家门就在对面,既然空雀军那边打听不到什么,就必须日夜盯着他,看看有什么破绽。” “是。” “跟上我。”侯聪说完,飞身上墙,只是身体一直沿着墙面匍匐,白衣如此这般照做,两个人在黑夜里确实不引人注目,上到院墙之后,一路几乎是爬行,从一角有树的地方,蹲了下来。 侯聪看一眼白衣,“看懂没有?宫城东北角小门就在那里,出来之后,无论去哪里,都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 “不要趁他没回来,进屋搜索吗?” “不用,这种关系的人只能跟着,搜索容易落下口实。”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白衣先是觉得无聊,继而是疲倦,接着,她怀疑自己和身下的高墙已经融为一体。宫城的小门终于打开了,显示出来了两个太监,打着灯笼,接着,就看到一个男人出现,接过了灯笼。可是太遥远了,面目模糊。白衣看了半天,发现那个打灯笼的人也不过向这边移动了一点点。她又扭头看着侯聪,侯聪全神贯注,呼吸也非常平稳,看着自己要跟踪监视的对象。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了。 等他终于靠近,白衣看清了他的面目,嶙峋傲气的五官,警惕地、紧绷的。他经过白衣、侯聪呆着的墙角,转入巷子,然后进入了家门。 周围的世界依然是一片安静。贾方开门、关门的声音,只引来远处的一片犬吠。很快,他房间里的灯点上了。白衣又看看侯聪。 “跟上我。”他说。 依旧是用那种紧贴着墙面的方式,他们从墙头一路爬行,回到最初落脚的地方,然后侯聪左右观察,确定没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其他跟踪者,极速横穿巷子。白衣紧紧跟着他,两个人如同黑色的光。 他们从贾方家外墙攀援而上,沿着墙头匍匐到一棵槐树的枝叶下,重新潜伏了下来。侯聪这时候看着白衣,对着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拉索”的手势,意思是不要再问,不要再出声。 白衣点点头,就看到侯聪的手迅速地在她身侧挥动了一下,接着就再无动作。她不知道两个人在等什么。随着时间渐渐流逝,贾方房间内的洗漱声响起、落下,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然后消失。再接着,是舞剑的声音。大概过了三刻钟,舞剑的声音也结束了。白衣憋住了汹涌而来的困意,听到了一阵琴音。 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到什么时辰了。琴音也消失了。贾方房间里,灯灭了。安息香的香气幽幽传来。他要歇息了。侯聪仍然是目光炯炯,一动未动。 他的一只手忽然按住白衣肩头,以推动的力量,将她的位置移动了一寸。一开始,白衣还不明白,但是紧接着就感受到,仅仅是这一寸地挪动,她清醒了很多,麻木的身体也觉得舒缓了下来。 也是因为这一寸地移动,她看清了侯聪的另一只手上,缠着一条蛇——他刚才挥动手臂,原来是发现了一条靠近白衣的花蛇,但是他不说话,不出声,甚至不能杀掉蛇扔掉,因为会有尸体、会有声音。 白衣想起自己在战场上,座下的马趔趄了一下,被他拖住的往事。可见侯聪的触觉是全部打开的,随时准备护住一起战斗的人。慕容行三个应该也被这样照顾过。 她是他的兵。 白衣也明白了一件事,说是跟踪,不过就是死死盯着贾方在做什么,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例外的事情发生。 刚刚想到这里,就看到贾方屋里,亮起了一盏灯笼。侯聪拿那只没有蛇的手,按了按白衣的手臂,示意她打起精神。 灯笼又灭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一道缝,贾方出来了,然后,就出了院门。等他走得有些远了,侯聪带着白衣,用原来的方式匍匐在墙头,沿着贾方前进的方向继续追随。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贾方孤独清冷的身影,独自走在巷子里,转身拐进了大道。 侯聪与白衣依然利用墙头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不得不计算与贾方的距离,以及甲方脚下的道路与他们身下的高墙能相交的部分。就这样,两个人跟踪甲方来到了赌场外,看到贾方在那里等了片刻,从一个出来的荷官手里接下来一个小布包,继续走向离太学巷相反的方向。 侯聪手里的蛇这时候才被放下,爬走了。 这时候,侯聪与白衣已经下到地面。很快发现,贾方带着他们来到了鬼街。说是鬼街,其实不过是天亮前一个时辰进行交易的场所而已,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里进行一些不太见的光的买卖,到底里面布置了暗哨,没出过大事。小打小闹的东西——壮阳药啦,死人身上扒的衣服啦,就在街边,至于奴隶、禁品,就在街旁的屋内。 这时候,贾方时隐时现,侯聪不得不多费了些力气,判断着鬼街内小巷的方向、通路,才能一次次把他找出来。 天色已经大量,朝阳升起。鬼街闭市了。贾方又一次失去了行踪。 第十七章 踪迹 “撤。”侯聪说。白衣依然去模仿他的动作,寻找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做为落脚点,慢慢退出了鬼街。侯聪一直沉默无语,白衣跟着他走了一段,他似乎才回过神来。 “给你雇一匹马,你且回去。” “大公子呢?” 看样子,他似乎有别的安排。 “我自然要找些别的人来,查查鬼街那些破房子,哪里有新修的暗道。” 白衣答应了一声“哦”,还是没有走。 侯聪这才看她一眼,“你想跟着看?” 说完,也并不等白衣回答,自己站在晨风里,想事情去了。白衣在旁边等着,朝阳洗蜕霞色,一跳一跳地上升。侯聪从自己的世界里回来,迈步继续走,这次好像没有让白衣离开的意思了。白衣刚跟在他身后离开,就听到他说了一句:“你呆着没用,而且没人照顾你。” 认识他这么久,白衣才意识到,这才是他最讨打的样子啊!“是大公子召唤属下执行任务,执行到一半又要人回去吗?” “哼,孩子气,”侯聪说,好像是哪个熟悉的他回来了一瞬,又离开了,“你提出的问题算是有点儿道理,可是和我说话要这个口气吗?” 白衣简直怀疑侯聪中邪了,一点儿都不像他,她抓起他的胳膊,夜行衣的袖子是箭袖,包着手臂,白衣的手往里钻了几下,又退了出来。 侯聪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你要干嘛?” “反正你的心病好了,把你药水泡的大手帕子给我吧,你也没用了。” “胡闹!”侯聪把白衣依然双手托着的自己的手臂抽出来,甚至甩了甩,头也不回地走了。白衣一头雾水,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有千里万里。她不想说清那阵鼻酸是什么,重新跟了上去。不知不觉走到了高波街,只看到侯聪拐到了一个小巷弄,敲开了一家茶楼的后门,主人点点头,没说什么,让他们两个上去。已经有备好的衣服等在那里,好更换下来夜行衣,这个茶楼应该是侯聪属下的暗哨。因为没得到命令,白衣就那样看着侯聪换下夜行服,他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姑娘,回头带着些不满地望了望她,“该你说话又不吭声了?” “说什么?” “你自己的衣服被你割碎了,要不然早就送到这里备着了。你或者是要一身,或者是怎样,什么也不说,等着我问吗?你瞧我有那么好的脾气吗?我是你家奶妈子嘛?” 白衣被这样没头脑地一顿轰炸,第一个反应就是上前去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侯聪带着嫌弃的意味躲开她的手,“叫个人给你拿身女兵的衣服换上。” “我不要,我宁愿穿你的。” 尽管说着“胡闹”,侯聪还是叫人来了,“给她拿一套能穿的新衣服。”说完这句话,侯聪大手揽过那个人,改成了耳语。那人听完就走了。侯聪也走了,并且留下一句:“换好衣服再下来,别我走哪儿跟哪儿。” 房间里空洞了下来。白衣听着他的靴子一下一下踩着木梯下楼,隐约地与几个人打了招呼,就消失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厮进来,捧着个褐色粗布一包,替白衣打开来看,是一件竹青色男衫,显然是给少年人穿的,大致符合白衣的身量。小厮交了衣服,退出去,关门守在门口。白衣刚试图脱衣服,就听到他脆生生地在门外叮嘱:“大公子让小的告诉姑娘,别忘了关窗户、下帘子。” 唉,他果然色色想到了。白衣笨拙于这一切,他都知道。莫非就是因此生了厌?白衣走去研究窗子如何关上,就看到楼下走出去五个人。想来是得了侯聪的命令,去往鬼街的吧。 白衣换好衣服下楼,小厮把她带到前厅,重新上楼,这才是茶楼待客的地方。侯聪在窗边一个桌旁坐着,喝着茶,旁边还留着一碟子点心。小厮把人领来就撤了,白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轻轻走过去,坐下来,捉摸不定是不是该自己主动说回家。 侯聪似乎没注意到她,不是看着茶楼里吃早点的人,就是看着楼下高波街上越来越多的车马。白衣刚刚开口,就看到他拿了一只筷子,戳破了那碟子里的一块点心,露出馅儿来,“虽然是甜的,但是有碎核桃还有猪油,又有鸭肉丁儿。” 意思是告诉她,能吃。 白衣把点心一口口吃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你是要撵我走吗?”她还是问了。 “什么话?我带你出来学习跟踪,是为了撵你走吗?”侯聪终于看着她说了句话。 “那你依然恨我打败过你,要给我下马威吗?还是前一段我们闹得太不像了,你后悔了?” 侯聪把眼神挪开,半天回应了一句,“宇文小姐,这世界上,我要忙的事很多,不是都要关于你。” 这下明白了,他就是那天在常府花园被吓到了。白衣又回味了一下一幕一幕的相处,包括他偶尔把自己裹在怀里,手握在手里,甚至拿自己亵衣——要不然,他就是个人渣,恼恨自己不从;要不然,他就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个女人。 不管是哪种,都足够在常府花园被自己的那番举动吓到。 其实对他没有过期待——哪怕是梦里,从未想过,如果大公子的梦里人也是自己会如何。但总觉得,至少是越亲近越好。 原来并非如此。 这样也好,自己赴死,就绝无牵挂了。白衣暗暗想着。 有人上楼来了,是独孤正——侯聪最信任的那几个心腹里,如今只有他在大桐城。他直接走到了侯聪面前,“大公子,有暗道。出口在锣鼓巷,我们在那附近看到贾方了,而且确定了他找谁。是一里外,牲口饲料行里雇的一个老头儿。我们没敢惊动,外围打听了打听,那个老头也姓贾,是个哑巴,别的就,不知道了。” “嗯。”侯聪点点头,“人都撤回来了吧?你继续去跟贺拔春那边儿。这边还是交给我们。走吧。” “是。”独孤正向白衣点点头,离开了茶楼。 侯聪再次看着白衣,“这几天要日日如此,跟着贾方,你吃得消吗?” “是。” “走吧,回家。” 侯聪起身,白衣跟着他下楼,发现青松和车马就等在那儿。侯聪上了马车,白衣还站在下面。 “我骑马吧。” “随你高兴。”他说着,闭上了眼睛。青松把车门关上了。 马车动了,他知道白衣骑着马跟在车窗外,就像护卫着自己似的。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种病态的喜悦的,因为白衣对自己的态度竟然如此在意。这真的是意外之喜。 想起自己去宇文家见她回来,被侯老夫人唤进内室密谈,祖母只问了他几个问题:“太子爷的人,这一路上,你觉得会不会见血?” “免不了。” “谁会死?” “谁与孙儿亲近,就会是目标。” “满大桐城都说,你是为了宇文家的丫头,拒绝了三公主。你小心白衣被当成靶子。” 侯聪从内室出来,就像浑身被浸泡在冰桶里一夜,疼而清醒。所以外人看起来,自己与白衣有男女之情。他从未想过,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将军与手下女兵,这是大忌。 因此,侯聪绝然地决定改变与白衣之间关系的形态。他认为自己挺成功,可这竟拦不住自己对于“白衣在意”这四个字的在意与狂喜。 难道自己对白衣果然有男女之情吗?侯聪问自己。顿时吓得他去袖子里掏手帕子。他掀开马车的帘子,只看到青松,不见了白衣。 “人呢?”侯聪问。 青松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姑娘说,前几日奶妈子替她在高波街这里一个店订了洛维那三个人的裹尸布,她觉得日子差不多了,要去收货。” “放肆!你们是贼吗?说句话要瞒着主子吗?我怎么没听见?她是傻子吗?要去办私事不知道和我报备吗?你是死人吗?不能教导她吗?她那里懂得讲价钱看货物?她懂什么?你怎么不拦着她?” 青松如今的眼神,简直是逼视灵魂,活活把侯聪逼得放下帘子,退回了马车。 该死,旧病复发。 侯聪决定了,白衣此后就是荧光——干脆改名叫白荧算了——总之,她去收个货与自己何干?侯聪鼻子上盖着大手帕子深吸,内心杂草丛生。 他要紧紧绷住,到最后一刻,为了任务,为了自己,为了三个毛。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害人,也能救人。 不过,最后一刻是哪一刻? 侯聪不知道的是,白衣记着奶妈子说的店名,真的摸索到了一家寿衣店。店主问她是否带了银子,带了条子,白衣都摇摇头,一无所知。 店主反而笑了,“这个样子,不就是宇文家的姑娘嘛?今儿怎么穿男装啊?裹尸布缝好了,包好了给你,剩下的银子,我找你们家冯妈妈要去。” 白衣羞涩地笑了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瞧着店主人打开包袱给她检视,尝试着搭讪了一句:“您贵姓?” “不贵,姓桂。哈哈哈哈哈哈哈。” 桂老板准是很喜欢这个玩笑。白衣也“嘻嘻”笑了两下,看着包袱里莲花白的裹尸布,绣着平针的江河湖海、日月山川,桂老板解释着:“这是有样式的,咱们店里接过这样的活计,不会错的。冯妈妈叮嘱过了,说是三位义士。” “嗯,包起来吧。”白衣顿了顿,想想应该多加一句,“有劳。” 她抱着包袱,依旧没想着走,“凡是军队里有人死了,都是找你们置办嘛?” 桂老板笑开了眼,“那感情好!那不是我们家就发了嘛!只有这种三三两两的。告诉姑娘不得,多半都是有些瞒人的。” “比如说呢?” 桂老板把声音放低,“比如说,长官为了保守什么秘密,把人弄死了。那几个死了的人,又没做错什么,岂不冤枉?得好好给人家装裹一番是不是?” 白衣若有所思,“这倒是,有些人的来历查不到,兴许就是把知道的人都杀了。” “哈哈哈哈哈哈”,桂老板一阵大笑。“对,姑娘说的这意思,就是最准确的。” 白衣笑了笑,算是告别,抱着包袱走出了这家店,牵着马来回踏看了一下,同样的店,有个四五家。她又想起了鬼街,印象里也有这样的店,不多,满打满算四五家。 很简单,她决定入夜之后,把两条街上这种店的账本,全部翻看一遍。 第十八章 暗尘 亥时初刻,天黑透了。白衣拉开马车的门,看到侯聪已经走在里面。她今天穿了件肥大的杏子红衫子,依旧是梳了男髻,上来坐好,就宽衣解带。侯聪本来是转向另一侧的车窗的,这时候回身越过她,把马车的门关上。 白衣手里的动作没停,但是眼睛看着他。侯聪耐着性子教训,“以后上了路,青松也照顾不了那么多。像这样开门关门、拉窗子、下帘子、免得风吹到你、旁人看到你的事情,你要自己记在心里。你脑子里不能只装一件事,如果真的拙于这些,就把四五件事一一地排开,想明白了,再照着做。习惯了就好了。” 侯聪今日白天就睡了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工具房做风筝。弄好一个个部件,能让他头脑平静,内心清明。他懊悔起来,之前不该总是忙着逗弄白衣,结果连最基本的事情都没调教好——从皇帝下旨白衣加入南下队伍做替死者,他就挑了她身上好几个毛病:呆气,没有军人意义上的服从和协作意识,挑食,生活上断手断脚,什么也不会,会闹小性子,常做惊人之举。 好了,现在这些都一如往常,一样儿也没改。 这时候,他正好往下看了一眼白衣的鞋带——肯定是自己系的,两只短靴上,是两坨黑疙瘩。 “大公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正好白衣终于把衫子脱下来了,侯聪也把脑袋转开。 “说。” “是,”她因为要弄好衣服的事,说话里就带着些“娇喘吁吁”的感觉,“你知道空雀军里,出过大事吗?” 侯聪猛地回头,直接把身上只剩下一件绣着狮子滚绣球纹红色芯儿、蓝色镶边肚兜的白衣拉住,“这可不好乱说,长空回家了?长空说给你听的?” 真喜欢这样的侯聪啊,白衣想。 白衣把他的手推开,继续穿夜行衣,这次他倒是没挪开脑袋。 “怎么是我哥哥呢?他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换洗的衣服都是小厮带回家的。我就在今儿,翻了高波街上、鬼街上全部寿衣店的账本儿。发现了一件巧事:两年前的九月,有个叫贾哑巴的收货人,从一共五个铺子里,同时下了订单,每家做了两到三个不等、国士之尊规格的裹尸布。收货地址就是那家饲料行。” “你会看账本?你落日后去翻的?那么快?” “大公子你真是傻,鬼街白天没人,我先翻完了那边,正好赶上高波街的铺子歇了,又去翻了那边儿,然后还来得及回家穿新衣服。”她很得意的样子,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邪。 侯聪想了想“裹尸布”几个字,基本上明白白衣是如何想到这个线索的。他倒是一幅好长官的样子,点点头,“你还算机灵。” “自然,一个人在空雀军呆过,怎么没人能说他的来历?或许不了解底细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解底细的人呢,都死了。死人的事儿,就要去寿衣店查,这个道理,我很懂的。” 侯聪憋着一股想笑的冲动,脸上依旧是一幅冰雕的表情,把话题扯回来,“两年前的九月——” 白衣接过了话茬,似乎怕自己想好的答案,被侯聪抢了去,“太子爷就在两年前的九月,在郊外祭祀的时候,遇到刺客,有空雀军将士护驾而死。” 侯聪想了想,“那件事我记得。时间对的上。” 当然了,“太子遇刺”这种事,涉及太多,细节不会让太多人知道。既然没有细节的话,这种事,就不该在长空回家和她眉飞色舞地聊起外面的世界的热闹范围内。那白衣是如何知道的呢? 侯聪看着白衣不言语了,只顾换衣服,咳嗽了一声,示意马车开动,“你接着说,不要以为我说了那些,就是打断你的意思。为太子爷护驾而死,自然有专门的工坊做这些,为何拿出去做?” 白衣这时候把夜行衣穿好了,抬头看着侯聪,似乎是要取得认可的样子。侯聪觉得她这身衣服穿戴的效果吧,依旧有哪里不对,但没有昨儿夜里那么别扭了。他替她把几乎踩在脚下的杏子红衫子拿起来,“你要叠叠好,不然,再穿上就是皱的。你就要从茶楼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回家,懂吗?” 白衣接过衫子放在膝上,回忆着奶妈子们的操作有样学样,显得安静乖巧。侯聪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很简单,死的人数,比宣称的多。一部分是真的护驾而死,另一部分就难说了。可是至少那个贾哑巴,认为他们也该享受国士之礼。” “哦,原来如此。”白衣说。 “两年前九月的时候出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哥哥说的?”侯聪还是很介意这一点,就是白衣如何把查到的事,联系到了空雀军头上。 白衣摇摇头,也不想想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多么气人:“独孤正说的。我想着,你这两天凶得很。我翻了半天账本,也不知道死人是哪里的,说不定要挨骂。就去他家找他了。他正好从外头回来,就告诉我,一定和空雀军有关。” “我哪里凶!你现在倒是满大桐城转悠得很溜!” 马车里沉默了下来。他们停在了和昨天不同的地方,白衣要下车的时候,却被侯聪拉住了,“今天白天,你既然没睡,就在马车里眯一会儿,明儿早上去茶楼等我。” 白衣看着他,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你的心固然是好的,贸然行动不做请示,是万万不可的。情急之下自然另说,昨天有情急之事吗?” 白衣摇摇头。 “没。” “以后改吗?” “改。可是,不是让我跟着你学跟踪吗?” “要学的事很多,你看看我跟踪的时候,青松这些人如何在外围配合也可以,许多事以后就有个分寸,懂吗?” “哦。” “什么叫分寸?就是真切地知道一件事情,不是你一个人在忙,别人也在冒风险、出力气。你又很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务必要细致,要听命令,要顾及别人,懂吗?” “那你怎么那么爱冲锋?那你怎么一直不记得人家的名字?” 他盯着她,颇为凶狠。 “哦,我知道了,是。那,你去吧,大公子,小心。” 侯聪笑了笑,这一声笑与观花楼上三公主要送他两个姑娘的时候有些类似,带了些不满,又带了些纵容。带了些见怪不怪,带了些无奈和亲近。 白衣心里一动,又想把脑袋蹭到他胸口了。甚至往上一点,一点,想要拿唇去蹭他的下巴。 她低下头。 他也就走了。 白衣听着他的脚步声辩位,身下的马车重新动起来,她打开车窗的帘子,夜色中侯聪已经上了高墙,与其说是看得见,不如说是想得见。他匍匐着跃动,爬在她心里。他那身夜行衣,一定在红尘里掀起了无处暗地的灰尘,扑腾着被人早早遗忘的寂寞,继续暗淡回去。 马车七拐八拐到了另一个巷弄,有三个人在黑影里等着他们,其中一个看到马车,就上了墙,很快不见了。青松让白衣不要下车,把马车拉到角落,隐蔽了起来。 “我们都是自己人,那个走了的是去放哨了,要替大公子在外围警戒,要替大公子和我们之间传消息。三个人,三班倒。明白了吗?今儿就学这些。姑娘只管眯一会儿吧,好让大公子放心。” “你等等,”青松走到一边与另外两个人袖着手蹲下去歇息,白衣小声把他叫了回来,“你说实话,大公子这几天,是不是有些厌烦我?我得罪了他,是不是?” 青松笑着摇摇头,“姑娘只要记得一句话就行了,我们大公子做什么,都是为了姑娘好。你要是想多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 “啊?是吗?” 青松不理她了。白衣恼恨没把“小侯聪”抱来,现在怀里空落落的,夜晚又冷,只好把终归没叠好的衫子盖在身上,朦胧睡去。 等她醒了,居然已经身在茶楼。霞光万道辉映着茶香和点心香,昨日那个七八岁的小厮听到声音过来,就站在门口,“大公子早已来了,吩咐说姑娘醒了就过去。” 白衣连忙下地,小小慌乱中及时记起来把夜行衣换下去,不过身上的衫子确实皱巴巴的。小厮就在门口等她,带着她来到二楼昨天那个靠窗的座位。 侯聪拿筷子戳开了一个包子,让她看里面的羊肉,“坐下,吃吧。” 白衣边看他的脸色边坐下,他今天换下夜行衣后,穿了件黄绿色的簇新的衫子。“贾方的行动一切如前日。因为我们知道了暗道,所以见到了他和哑巴老头儿。一会儿,继续跟踪的人就回来了。” 他刚说完,荧光就来了。 “大公子,贾方从赌场荷官手里接下的东西是黄眼藤。由哑巴老头送给城西一个方姓人家里。邻居们说,那家里的老头子尿血尿了二十几天了。方家原本有个空雀军校尉,两年前为了护驾而死。” 第十九章 辇路 侯聪声音不高地发出了一道命令:“做几碗羊肠面。” 荧光知道这是给自己以及另外几个姐妹的,拱手向他:“谢大公子。”就要退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侯聪站起来,低着眼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就这么几天了,硬要查下去,不可能不惊动东宫。咱们心里对贾方这个人的来历,有点儿分寸就行了。你在这桌上吃吧,我们也走了,这里视野好。” 的确,从茶楼的这个窗子望出去,不仅有高波街的人来人往,越过对街的商家、后院,几条街都看得清清楚楚。再远些是一条大路,算是大桐城的中轴线,能直通皇宫的。车辇压过石条的声音厚重单调,轰轰然传过来,透着天子脚下的繁华郑重。在这个座位上吃茶吃早点,想想心事,确实风致。 荧光又只说了一句,“谢大公子。”板板正正站着,等侯聪带着白衣离开,她才好坐下。这时候,侯聪注意到白衣的脸上,一幅好奇的神色,看着荧光,“我能留下来,也吃一碗羊肠面吗?” “那就给你上一碗,不要太淘气。”侯聪刚说完,白衣就心满意足笑了一下,却略带怯意地看着荧光。 “我们一起坐吧,行吗?” “好。” 两个姑娘就这样面对面坐在窗边桌旁,脸对脸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心情都是好的,明显想套套近乎,就是不知道打哪儿起头。 侯聪倒成了看戏的了。他抱着胳膊站在近旁,看到茶楼小厮把另外四个女兵领到一个包间,端去了茶水。又过了一会儿,羊肠面、拌菜、点心都端了上来,白衣和荧光这两位,还是眼睛瞅眼睛,一句话没说。 侯聪像领着小孙女出来交朋友的祖父,替白衣开了口,“荧光,她心里羡慕你不是一天了。从那次去营里后,就一直问我,你们一起南下吗。” 这句话没有起到侯聪预料的作用,因为白衣想好了说什么,自己另起了一个话题,“你属什么的?” “狗。” “我是老鼠。” 侯聪接了一声“是吗”,心想白衣属什么,他还真不知道。“我属什么,你们知道吗?” 两个姑娘都没理他,侯聪不知道这个无聊至极的话题,到底有什么好,荧光竟然颇有兴趣,一边扒了几口羊肠面,一边告诉白衣,“狗和老鼠很要好的。我有一个我娘给的玉狗,以后给你看,憨得来!你有金老鼠玉老鼠吗?” “我没有。但是我也觉得狗和老鼠是要好的。” 侯聪实在受不了了,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差不多行了吧。你们这都是不读书之过,但凡是民间相术、五行八卦的正经书,没有一个讲狗和老鼠很要好这种傻话的。” 荧光饶有兴趣看着白衣拿筷子把面卷了一圈又一圈,“我可以给你缝一个,或者路上我们买一个。另外几个女兵你还没说到话,她们里头,还有一只小老鼠!” 白衣点点头,“你打得过大公子吗?” 荧光摇摇头,“偷袭的话或可,对打不敢说。但是慕容行那几个小子不在话下。” 白衣轻蔑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极为赞同,“元又的底子最差。”她说。 “我教你在人后说人坏话了吗?”侯聪拉长一张脸。 白衣装没听见,把卷好的面条子终于塞进嘴巴里。珊瑚红色的唇嘟起来,兜着食物。 荧光也不理会他,“说起元又我就生气,他被我狠狠揍过。在营里,他遇到我都绕路走。分冬衣、分兵器,分口粮,我们去库房,他都不敢排在我后面的。谁让他犯坏——独孤正那个熊样,都不敢招惹我手下的女兵,元又居然敢兔子吃起窝边草。” 行了,女孩子有女孩子的世界,侯聪虽然认为白衣和荧光一起骂元又不太适合,可是模模糊糊中也记得8岁前,他的娘亲和姨母凑在一起,何尝不是如此。想想这也是从小圈禁在家里的白衣,第一次有个差不多大的姑娘作伴说话儿的机会,以后说不定被荧光影响,越来越—— 越来越怎样,他不知道。她还是不要改变地好,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当然,如果改变了,也很好。 只要是她,就很好。 又胡思乱想了——他终究站了起来,自己打断自己思绪,嘱咐青松一会儿送白衣回画屏巷,他要回侯府做风筝去了。 一件件箱笼已经开始收拾,侯崇老夫妇两个也带着最信任的老伙计、老妈子们亲自帮忙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登记入账,贴上辨认的条子,检视出行的马、马车,忙到不可开交。进出侯府的车马,压在辇路上轰鸣而过,满大桐的人眼里瞅着,心里算计着,口里议论着:这皇家的、将军家的事,要花多少钱;这小侯将军要有多少个心眼子,才能裁度过来,这许多的人、东西、事务!到底是大桐一枝花! 离出发还有三天,侯聪听说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他命人找了宇文家兄妹来,慕容行、独孤正、元又、荧光,也全都集合在了工具房外。 几个大长条的箱子被抬出去,侯聪看着白衣说,“答应送你的风筝,刚做好,留着去江南放吧。荧光心细,带人盯着点儿,这些我还没彻底弄完,都是些精致东西,谁敢靠近杀了谁。包括在场的几位。” “是。”荧光还是那副冷面无情、趁早说完做完一切利索的样子,唯独看着白衣的时候,眼神里有喜色。 “走吧,回我院儿。”侯聪说。大家跟上他,才明白到工具房前就为了交代这几句。荧光带来的几个女兵本来就在游廊上等,听到前面的话,不需要吩咐就跟着抬箱子的人走了,因为从此就要对风筝本身寸步不离。侯聪打头儿进了自己住的偏院儿,满院子枝繁叶茂,花已经开过了。秋千下,长出来些草。 他看着青松说话,“这个让我爸爸拆了吧。来年再搭。” “明白。” 他转身向着堂屋走去,头也不回。众人跟着进去,看到桌椅排布好了,人一进来,几个干干净净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开始上茶上点心。侯聪到主位上坐了,示意其他人坐下。 慕容行看着没人动,自己坐到离侯聪最近的位置上,荧光过来拉着白衣,和自己坐在一起,其他人有样学样,都坐好了。侯聪命令荧光把查贾方的事儿说一遍。 荧光说完,侯聪先看了看白衣,“以后,要像她这么说话,懂吗?” “是。” 原来,这是他觉得舒服的样子。白衣自己也暗暗下了决心。 侯聪把双眼转向独孤正,“毛,你先说。” 独孤正难得一本正经地样子,总结贺拔春身上值得注意的点,“贺拔春的父亲贺拔云,和现任柱国大将军贺拔繁的父亲,是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所以,他们家不仅是旁枝,也是小枝。和主家关系不坏,也不热络。贺拔云未曾出仕,不过长子贺拔宣,曾入空雀军,死于两年前的九月,东宫太子遇刺事件,护驾而亡。贺拔春是因为这件事,才得到机会到太子身边儿的,年龄小,据说极为不爱说话,但是太子很喜欢。说他聪明稳重。” 侯聪没说话,众人就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白衣忍不住,开口提问,“两年前的刺客,究竟是谁?” 荧光回答她:“从未公布,只说正法了。” 侯聪接着看了看元又,“该你了,毛。” 元又答应了一声“是”,因为荧光在,他浑身不自在,“属下带人去了榆森,查到了卫瑶、鱼铁的老家,鱼铁家是农户,外面说他们家很本分,鱼铁有三个兄弟,乡里人说,他是跟着表兄弟进大桐城的,后面的就不知道了。卫瑶却是个还俗的和尚,小时候被人扔在当地的佛寺,后来他师父说他与佛无缘,让他留了头发,专管寺内的杂事。至少在当地没犯过案子,也没有相好。” 元又说一句,白衣记一句,总希望能因为多听多记一句话,为以后南下之路省下一个麻烦。这时候,侯聪看了看慕容行。 “是,”慕容行坐在座位上拱拱手,“大公子,李安都原本是细雪城的一个教书先生,年纪轻,学问深,名声很不错。后来,是刑部尚书简大人回乡祭祖的路上,路过细雪城,按规矩请当地乡老书生吃席碰上的。简大人好像很喜欢李安都,还和他密谈过。过后,李安都就被接走了。不过,不知道为何到了东宫。” 侯聪补充了几句,其实是说给对这些事不甚了了的白衣听的,“简大人是皇上宠爱的田贵妃的舅舅,田侯一家,加上简家,自然与田贵妃生的惠王亲近。” 白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也简单,李安都书生意气,简尚书对他有知遇之恩,不过两个人不对付,他就投奔对家了。” 长空咧开嘴笑了笑,“我妹妹真聪明。” 侯聪阴着一张脸,“聪明是聪明,就是太直了些。今日无外人,还好。长空,你呢?” 长空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咱们阳献王殿下,对碧霄凌霄两个姑娘好得很,实打实地拉拢。连翠竹都抛在脑后了。看得旁边的我,好寂寞哦。” “我没问你莫昌,你和三公主,怎么样?” 在座的包括白衣,全都“噗嗤”一声笑了。 长空更惆怅了,“还能怎么样,她天天派人送信给我。我又忙。本来这事情不是说好了死也不认嘛!她现在是唯恐皇上和太子不知道,是吗?愁死了,烦人。” 青松打外头进来,“大公子,何副总管底下人来传话,皇上要见您和宇文姑娘。” 第二十章 埋香 侯聪与白衣一路骑马,在慕容行等人跟从下,向着宫门走去。 暮春天气,有种若即若离的寂寞。白衣看着侯聪一路无言,眼睛望着马头下的路面,深黑色的眸子里,封住了太多况味。 何副总管从御书房外接着众人,让慕容行等人侯着,单独带侯聪和白衣进去,却不见皇帝,往旁边再一拐,一个不太瞩目的屏风后面钻出个小太监——正是带白衣进过库房、逛过宫里路径的那个,向白衣抿嘴儿一笑,伶伶俐俐地,拿左手按了墙上的机关,一个精致小巧的密室露了出来,简简单单点着檀香,能看到明黄色龙袍的一角。 侯聪和白衣低着头进入,小太监和自己的师父,留在了外头。密室的门,随之关上了。 这里头的一半,是一个火炕,如今熄了火,依旧铺着皮褥子,皇帝坐在最尽头的墙板壁边儿上,就着炕桌看书,手边儿是一个人用的小茶壶,脚下有个金鸭熏香炉,地下铺着西域来的厚毯子。除此之外,别无二物。 侯聪带着白衣跪下,请了圣安。皇帝放下书,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什么,叫了声“孩子”,意思是可以起来。 “南边儿那个姓温的使节,你带上吗?”皇帝问了第一个问题。 侯聪微微抬起头,“属下觉得,他可以留在大桐城。带上着实不方便。” 皇帝笑了笑,“不错,他不杀人,别人也会杀他。少一个人,少一个麻烦。” 皇帝是深知道这个道理的,却放任太子往队伍里加人。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与女兵王,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两个人都会有些吃惊。“还记得那年你们俩比武,有人听到龙吟的事儿吗?” 又是这个。 侯聪与皇帝对上目光,“皇上,那本是无稽之谈。” 皇帝摇摇头,“怎么会呢?你不知道,10年前,朕还见过水龙先生的后人。他对朕说了好些话,都一一应验了。他说过,就在今年,天下要死三个真龙,你们觉得,可有意思啊?” 白衣还不明就里呢,忽然就被侯聪两只大手捂住了耳朵。 “皇上,白衣还小,不懂这些。皇上有什么道理,讲给属下一个人听,有什么旨意,吩咐给属下一个人去办。” 皇帝的脸沉了沉,“矫情!朕对白衣这种要为国而死的国士,还能如何?放开!” 侯聪的脸发烫,双手也离开白衣的耳边。没想到没等皇帝说下去,白衣自己开了口,确实没什么能吓到她,也没人告诉过她,与皇帝根本不能讨论这些问题。 “三条真龙?南北各一条,然后或南或北再一条。之后,才龙吟处处,天下归一?” 皇帝的脸色恢复如常,“很聪明的孩子。据说,北先,南后。那是朕要先死了?他连日期都说得明明白白,4月27。论行程,你们还没到江南。” 侯聪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衣对这个话题,毫无畏惧之情,“皇上,水龙先生的后人,如果什么都能预知,那他说了具体细节吗?如果有人要害您,怎么害?那人是谁?” 皇帝很久没与人这样聊过天了,他龙颜大悦,专注地看着白衣,“这些,我自然都在命人查办。如果你是我,你怎么查?” “我会让位于太子。” “白衣!”侯聪既不能捂她的嘴,又不能从自己嘴里责怪她大不敬,但是皇帝大笑起来,完全没有被得罪的痕迹。 “哈哈哈哈哈哈!看你说的,送太子做真龙,让他去替死吗?朕在你眼里,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老男人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白衣噘了一下嘴巴,似乎是不服气,“属下难信预言之说,多半是先有了预言,再有人借助预言行事罢了。皇上如果让位于太子,这本身就在那个水龙先生的后人预言之外,这个局不就破了吗?” 皇帝摇摇头,“不对,不对。你所谓多半先有预言,再有人借助预言行事,只在一种情况下起作用:一个天下皆知的预言。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的确算是如此。可是今年三龙亡命的预言,知道的人并不多啊。至今为止,朕也没有见谁,往外多说过一句。南边儿的白深白大人是知道的,可是他们全家,都死了。” 白深死前知道这个预言? 理国皇帝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侯聪不等白衣说话,自己截住了皇帝的话头子:“皇上,10年前,您见到水龙先生后人的地点在何处?这次南下,属下专程过去,再查查清楚就是了。” “细雪城。你们到的时候,应该是4月27日前后。那时候不论朕死活,都帮朕弄明白了。这样的差事,朕不放心别人去办,懂吗?” 侯聪拉着白衣跪下,叩头领命。 两个人从密室出来,何副总管也知道今天的情形严肃,一句话都没多说,送他们离开御书房,知道没有更多的旨意,侯聪带着一众属下向宫外走去。每个人都沉默着,侯聪要上马的时候看到青松,再回头找了半天,看到白衣骑着马,和独孤正并排着,未曾等他,已经走了。 “青松,我是不是很凶?” 青松看了看前头人的背影,“最近不是凶,是冷淡。不过姑娘是明白的。” “明白什么?” 青松借着夜色掩护自己,“明白您用心良苦,为了队伍里安宁,要操心的事太多。” “是这样吗?” 青松没有再回答下去,而是提醒侯聪,“有什么要吩咐的,是不是今晚合计一下?” 侯聪顺着他这个思路一想,陷入了无限的盘算中,果真沉默了下去。 常府里也是一派忙碌。原来侍奉的人,大部分都不能跟着南下,长空告诉他们,是留在常府看东西,等着新主人。莫昌除了理国皇帝的赏赐,并无多少行李,每天负着手,监督下人们替凌霄碧霄收拾。子时一过,他嘱咐两个姑娘早日歇息,独自一个人离开她们房间回到主院,翠竹正等在那里。他出去了一天。 “殿下,今天早上,宇文姑娘把裹尸布遣人送到了碧螺寺,奴才亲自看到了,然后跟着庙里的师傅们送完了三位义士最后一程。” 莫昌没说话,他只有在翠竹面前,是不带笑容的,却也是最放松的。翠竹跟着他走进房间,伺候莫昌沐浴。 莫昌在浴桶里仰面闭目,想着队伍里的人和事。想着如今已经又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自己该怎么办。他慢慢睁开了眼,心里有了新的计划。 “翠竹,不管旁人怎样,我只有你,你只有我。你是为了我死过半次的人,这个好我记得。你和洛维他们不一样,咱们是要一直相伴下去的。” 翠竹笑意盈盈,“奴才知道。殿下对我,是旁人不能比的。” 莫昌把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当作棋子放在了心中的棋盘上。大桐城的一切,从此要被冰封在身后的夜色里。 以后,是新的以后。 三日后,白衣身着白色软甲,骑白马,立在侯聪身边。那软甲与马都是青松头天晚上送来的,除此之外,只嘱咐了一句话:“带上小侯聪。”——行李是宇文兴一遍遍过完的,临出府,她给泪眼朦胧的养父和六个奶妈子下跪磕头。宇文兴把之前白衣替侯聪做寄名奴的香囊拿出来,在院子里烧掉。又把今年最后的花瓣拢起来,将捡到白衣那天的时辰,与长空的生辰八字,一起写在白缎子上,缠到庙里请来的老树枝上,与花瓣一起放到锦盒中,填上香灰,当着白衣和长空的面儿,挖了坑放入,上面放了个小瓷盆儿,盆里游着两条金鱼儿,然后拿琉璃罩子罩了,再埋好。 宇文兴和老妈子们念念有词,说这是长行前的法事,能保佑长空和白衣,平安回来。 此刻,熙熙攘攘的大桐南城门外,白衣的眼前,尚且游动着那两条金鱼儿,老妈子们都留在家里,宇文兴一个人,跟在送行的侯崇身后,旁边儿还有慕容立、元贺、独孤演等人,都是来送自家孩子们的。何副总管代表理国皇帝,三公主代表皇太子,16岁的惠王殿下则亲自出席,又送礼物又寄言,热闹非凡。 唯独南下的主角——莫昌,穿着白龙袍,带着笑意站着,身后凌霄碧霄、翠竹站着,应付着各色人等。 他比谁都明白,整个仪式都是为了自己,但人群里看不到一个人,是送别自己的。 城楼上的士兵吹起画角,侯聪带头作揖告别,请送行者留步,牵动缰绳掉转马头。侯府的几个亲兵,这时候才走到温仪生面前,扣下行李,对他说,“温大人且不必这次一起南下,也不必回驿馆,给您安排好的,请去常府住着。” 这种临时的通知,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没人注意到成国使节温仪生和他的行李,被从侧门带回了城内。 侯聪、宇文白衣、宇文长空、慕容行、莫昌等一众人等,上马上车,面朝南方。侯老夫人先住了脚步,又搀住了还在往前走的三公主的手臂,对她微笑了一下。 送行的人群,和南下的队伍,终于分开,渐渐远离。 春日晴好,大理国送归成国被俘皇子阳献王的队伍,正式南下。 第一章 重山 草长莺飞,春到了最浓稠的时候,也到了归去的时候。 看山跑死马,出了大桐城,凤河兜兜转转,山则一重一重,远的变近,再变远,无穷无尽。过了几百里之后,山势变得低缓清秀了起来,大路向前,路边平整的田野、村庄,越来越多。 从队伍正式南下开始,侯聪就叮嘱了白衣,此后,她要时刻护在莫昌的身边,那才是“替死者”的战斗岗位。 莫昌乘坐一辆八宝珠翠大盖八乘马车,由鱼铁、卫瑶一起驾驶,套了六匹马,还有六匹等着更换。马车内部几乎就是间小房子,宽宽敞敞,一应物件儿都是齐备的。翠竹与凌霄碧霄三个,可以随时在里面照顾他的起居。上路之后,莫昌放在手边儿的已经不是书本,而是画笔与棋盘——道路平整、马车稳当的时候,或者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就下棋;不然,就随意画些路边风景。他丝毫不问其他人其他事,如果从马车里出来,或者仅仅是掀开车窗帘,就是找白衣。 “你会下棋吗?” “不会。” “我教你?” 白衣听了,先不管答应不答应,抬眼四处找侯聪。这位长官的位置在队伍的三分之二处,而莫昌与白衣则在队伍的正中间,所以一般来说,侯聪时时刻刻要看着莫昌的马车,与白衣的背影,以及马屁股。 可是他常常要前前后后走动,处理一些事情,白衣偶尔回头,并不总是能看到他。 这次也一样,白衣看到哥哥和太子爷派来的李安都、贾方、贺拔春几个骑马走在一起,并不知道侯聪在哪儿。长空向妹妹喊了一声,“有事吗?” “不曾!”白衣摆摆手,再看莫昌,还伸着脖子等着呢,就向他笑笑,下了马,预备进马车里去。卫瑶叫了一声,“宇文姑娘,只管进去吧,这马我替你顾着。” “多谢。” 白衣因为这样一句话,更觉得心里欢喜,掂量着,自己的呆气应该是越来越少了,与刚认识的人,也是可以和别人一样交接机变。马车慢了下来,莫昌打开车门,亲自接了白衣的手,扶她上去。凌霄碧霄两个正在里头,这时候软娇软娇地声音传出来,齐齐说“姑娘慢着些。” “这是要干嘛?” 一句冷冷的话低沉地传出,正好将白衣固定在马车踏板上,一只手被莫昌握住,身上的衣服迎风飘扬。说话的人自然是侯聪,他骑着马不知道忙什么回来,这时候就在白衣背后,跟着马车继续走着。 “小侯将军好!”凌霄碧霄齐齐问候。 侯聪又追问了一句:“和你说话呢!” “我教姑娘下棋。”莫昌替她回答了。接着手上发力,把白衣从那个尴尬的位置拉了上去。侯聪斜着眼睛看着白衣,由莫昌扶着在马车里坐好,还挺有眼力劲儿,居然抬手去关门。 这个换衣服都不知道关窗子的女人如今学会关门了?哼。 侯聪拿手把门挡住。“慢着,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公子请继续吩咐。”白衣说,但是并不专心,因为莫昌在小桌上摆棋盘,放棋罐儿,她最爱看这些,眼睛就被吸引走了。 侯聪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道理要吩咐,短促地“哼”了一声,替她关上车门,骑马走了。 长空打马到侯聪身边儿,忽然说话,倒吓了侯聪一跳。 “大公子,你又输了?” 侯聪知道近旁没人,骂了一句:“死猴子。你才输了。” “您变了,再也不想赢我妹妹了?还是认了?” 两个人骑马并排着走着。 侯聪双眼紧紧盯着马车,“怎么可能?我有那么多地方都比白衣强。她做傀儡不是我教的?最近为人处事不是我教的?” 长空自私自利的小算盘早就打好了,看侯聪的状态非常适合继续说下去,“大公子,其实我替你想了一个能赢她的办法。非常适合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路途,这样的氛围。” 长空说完,观察着侯聪的脸色,只见他面无表情,但是双眼闪过欲望的光。 长空胸有成竹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侯聪终于看了看他,“什么?” “打猎。” “什么?”侯聪提高了声音。 长空觉得有戏,“打猎啊!您看东南方向那片林子,离这儿也就是一刻钟不到的路,有高有低有草有树有山有水,简直就是天下最好的猎场。我们就这样错过了吗?” 侯聪这时候已经看破了长空的小九九,“你自己一心就想着玩儿,还来我这里打马虎眼!滚!” “怎么是我想玩儿呢?骑射猎杀本来就是军人本色嘛!您给我十几个人,我给您立即摸清楚那边有没有可疑人物,有没有埋伏,全部清场!您再派个妥当人,带20个兵在外面路口守着,剩下的人簇拥着咱们殿下一进去!哎呀!纵马驰骋、爽翻天地啊!虽然这是春天吧,咱们就杀一会儿,就一小小小小小小会儿,不影响以后的繁殖,是吧!再说您还可以定规矩嘛!大公子,您展开想象的翅膀模拟一下,咱们在这种暮春天气里,比个赛,立个局,哎呀,多美啊!” 侯聪一直沉默着,长空看着他脸色比刚才松开了许多,知道他其实是心动的,于是加紧了攻势,“说实话,我和白衣,虽然在战场上给您当过护卫队,见过您奋勇杀敌的英姿勃发,但那都过去很久了,我的记忆啊,已经模糊,我的情感啊,已经平淡。而且打仗嘛,看不清,太忙了!打猎,就不一样了!哇塞,大公子左突右冲,那得多帅啊!这比赛打猎,与比武,那价值是相等的,不像别的事情上,您赢了,也不过是赢了,打架依旧是打不过我妹妹。但是打猎您能赢她,那不就扳回一局嘛!这次,我坚决站您,您肯定能赢白衣,赢得她叫爸爸!一雪前耻!” 侯聪的右嘴角已经开始上扬,但是又生生下垂了回去,长空继续加把劲,“大公子,别的不说,难道您不想看着莫昌难受一把吗?” “哦?”侯聪终于把目光从马车屁股上收回,看着长空,听他说道:“他是俘虏,不能拿武器!打猎他不能参加!他必须眼睁睁地流着口水看我们玩儿哈哈哈哈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侯聪的两边嘴角都开始上扬了。长空继续梦想着,“等打完了,爽完了,那片湖泊正好能跳进去洗个澡,然后架起篝火,把肉一烤,啊,苍天啊,夫复何求!” “好,我依了你!”侯聪说着,拍马向前,扔下了长空。 长空立即变成了真猴子,骑上马前前后后下通知去了,队伍里的一帮公子哥儿,谁不爱打猎,长空所到之处,一片欢腾。 凌霄碧霄听着外头热闹,打开马车车窗,碧霄正撞上侯聪探过来的一张帅脸,连忙嫩嫩地喊了一声,“小侯将军,外头怎么了?” “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侯聪说完,命令卫瑶、鱼铁先把马车停下,他也下马,亲自扶着凌霄碧霄下来。凌霄碧霄离开了几步,相视一笑,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附耳说悄悄话儿:“这个小侯将军,果然温柔起来,是个上好的样子。” 她们手牵手走出去问消息,知道是要打猎,也雀跃不已。 侯聪正站在打开的马车门前,看着白衣和莫昌盯着棋盘一动不动,与观局的翠竹一起,三个人构成了一个世界。 “咚咚咚”,侯聪握拳敲了三下马车壁,只有莫昌看了看他。 “是要打猎吗?” “您这不是能听见人说话吗?”侯聪刻薄了一句。 莫昌笑了笑,一副对侯聪宽容宠溺的样子。 白衣还在那里,看着棋盘发呆。 从侯聪的角度看过去,她低垂着眼帘,下颌和嘴巴微微绷紧,心无外物。 侯聪就那么等着,在越来越高的欢呼声中。慕容行三个听见了消息,打马过来问侯聪具体的安排。侯聪就站在马车边上,交代下去,谁负责打前哨,谁负责守外围,如何取弓箭,命令元又先传话下去,队伍暂停前进,等确认猎场安全后再动。谁要与谁组队,或者谁要与谁比试,现在尽管讨论决定。 安排完了这一切,他又看着白衣,莫昌则伸手,要亲自收拾棋盘。 白衣方才醒过神来,望着莫昌,“不下了?” “不下了。我要和你比试。”说话的是候聪。 第二章 战队 队伍里一派热闹,人人摩拳擦掌。又正好听到暂停休整的命令,此时,除了戒备的、打前哨的,其他人自然就放松了下来。不过,大家好歹都训练有素,依旧是要注意着被保护对象莫昌,也依旧是要注意着整支队伍的长官侯聪。 这就造成了一圈圈的人,向着莫昌那驾马车围拢了过来,正好围观侯聪向白衣提出挑战。 他对打,曾经败给白衣,他缚杀,也败给白衣的事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相对于他脸上的正色与自信,白衣显得太过冷淡。 侯聪接着追问,“怎么样?” 白衣总算回应了:“你又来了?” “什么叫我又来了?你敢不敢?” 白衣下了马车,向着远方看去,长空果然带着一小队的兵直奔向东南。她收回目光,看了看侯聪,“这可是你要的。” 嗯,这个态度才有意思,明显是燃起斗志、抖起气势了嘛,看热闹的人也开始起哄,侯聪想赢的欲望更强了,“单人还是带队?” “随便你。” 欢呼声更加冲上云霄,莫昌知道没有自己玩的份儿,因而再次摆出了裁判的架势,“我提个建议,你们还是带队吧,这样,不仅能比小队成绩,队长单人成绩再算一次嘛。” “说的有理。”李安都首先附和。 侯聪听到人支持莫昌就生气,他回头看了看李安都,“李校尉会骑射嘛?” “略懂一二。” 侯聪摇摇头,“你别给我惹事了,一个书生,一会儿人仰马翻的,受了伤不得了,你跟在殿下旁边,做裁判如何?” 看李安都的表情,显然是一头冷水浇过的感觉。 莫昌心里默念了一句:“真喜欢这样斤斤计较动不动生气给人穿小鞋儿的侯聪啊,”脸上的笑意更加真诚了,“李校尉跟我一起吧,我们不打猎,骑骑马跑跑也算过瘾。既然我做了裁判,那么小队人数和成员,怎么算?” 侯聪看着白衣,“我让着你,你决定。” 白衣竟然“哼”了一声,“这样,参加打猎的人先举手,看看谁愿意加入我们两个人的小队作战,然后,所有举手的人,名字上写了签子抽签,这才公平公正。” 莫昌带头鼓掌,凌霄碧霄跟着凑热闹,“宇文姑娘说的在理。小侯将军,我们举手。” “你们就算了,不要跟着瞎闹,在旁边伺候好殿下。”侯聪颇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算了?”白衣却不同意,“两位姑娘跟着三公主的时候,打过猎吗?” 凌霄骄傲地抬起尖尖的下巴,“当然打过,我的战绩还不赖呢!小侯将军真是的,无缘无故就要瞧不起人。” 这个抱怨带着娇嗔挑逗的意味,侯聪也不便再怎样,笑了笑,摆摆手,表示同意。莫昌吩咐翠竹拿出短花签,谁举手就写上谁的名字。长空虽然不在,肯定是要参战的,把他的名字也写了上去。只有荧光举手被侯聪否掉了:“你带着你的人看行李,守路口,下次玩儿再带你们。” “行,”她也没有过多的话,“吃肉的时候给我们双份就行。” 李安都和莫昌第一次合作,倒是默契地很,一个花签写好,另一个就吹干墨汁,叠好了放入一个竹筒,白衣侯聪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谁都不让谁,几乎是同时瞬移到了李安都身旁,同时将手伸了进去。 他喜欢现在的感觉,公然地,却又是暗地里的,自己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脸对脸,眼睛看着眼睛。 她也喜欢现在的感觉,大公子又是能亲近的那副讨厌嘴脸了。 两个人同时抽出来第一个队友。侯聪是慕容行,白衣是元又。 “切!”荧光站在白衣后面,一心向着她,“姑娘真倒霉。” 元又怼了回去,“抽到我怎么是倒霉?我会立大功的。你等着,你不要吃我杀的猎物。” “你跪下叫姑奶奶求我我也不吃,请你离我的女兵一百丈远。谢谢。” 凌霄碧霄第一次看两个人斗嘴,都拿手帕子捂着耳朵“嘻嘻”地笑。又看到侯聪、白衣的手同时放进了筒子里,她们柔声柔气地喊着:“祝宇文姑娘好运气哦!” 白衣向她们笑笑。 第二次抽签,侯聪抽到凌霄,白衣抽到贾方。围观的人都又紧张又期待,终于等着两队人马正式形成。侯聪的队伍包括:慕容行、独孤正、凌霄、宇文长空;白衣的队伍包括:元又,碧霄,贺拔春,贾方。 刚刚决定下来阵容,就看到刚才跟着宇文长空过去的一个小兵,快马加鞭跑来,急匆匆地,几乎是滚下马来,“宇文校尉让小的禀告大公子,林子周围查过一遍了,很安全,请小侯将军护送殿下移驾!” 众人压住激动不已的情绪,安安静静等着侯聪发令。 侯聪重新上马,“除了参赛的人,其他的,只要身上没任务,也可以随意打猎玩耍,只要注意安全就行。参赛的,跟在我后面,出发!” “嗷”地一声欢呼响起,鲜衣怒马一行人,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侯聪带人到了林子边上,就看到宇文长空得意扬扬,已经拎着两只兔子站在那里,一只大长腿还在那儿颠儿着,极为讨打。听到分了战队,长空更加手舞足蹈,连自己要跟着侯聪对付妹妹也毫不在意。慕容行带着人分发弓箭和箭筒,侯聪过去替白衣检查。 白衣把弓藏在后面,“不给。你使坏怎么办?” “我是那种人吗?” “小侯将军帮我们看看哦!”凌霄凑了上来,侯聪不好拒绝,拿过来检查着细节,白衣早就走到别处,把自己队伍的人也叫了过去,围了一圈。 “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白衣问。 旁人没有说话,贾方虽然之前与白衣没有打过任何交道,这时候第一个发言:“我们不要过谦,谁的骑术好,谁的马快,谁箭射准?谁的弓有力?” 这个问题倒是精准,一下子把能力都问了出来,结论也很快有了,“贺拔春骑术最精,负责做先锋探马,有猎物踪迹后整个小队集中围上驱赶,元又、碧霄负责第一轮射击,贾方负责补箭,白衣总体指挥协调。 这边嘀嘀咕咕的时候,侯聪也集结了自己的的人,最终决定,凌霄长空一组驱赶猎物,独孤正、慕容行一组追击,侯聪居中指挥、猎杀。 两队人马几乎同时停止了讨论,望向对方,都是一副自己稳赢的表情。这时候,莫昌、李安都作为裁判,叫侯聪、白衣选方向,他们正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就选了各自的地方。莫昌微微一笑,宣布比赛开始,夕阳下山时结束,参赛人员回到此处集合。 两个战队催马冲刺,打着呼哨冲入树林。莫昌、李安都,与翠竹、青松、卫瑶、鱼铁几个人也骑着马跟了上去。 很快,第一声箭矢飞出的声音响起,接着,越来越多。 白衣在林中,惊讶地发现几乎一言不发的贺拔春变成了一只精灵,几乎像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当,从各种不可能的地方飞跃而过,并且精准地定位到野兽。元又碧霄紧随而去,连连射箭,没注意到贾方骑马,贴着自己奔跑了一段儿。 他忽然开口对白衣说:“姑娘对贺拔春怎么如此熟悉啊?” 白衣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贾方笑了笑,“临行前,不是查过我们了吗?” 第三章 春湖 贾方早就听说过白衣,据说是个呆气如傀儡的姑娘,却是单兵作战方面最可怕的敌人。她此时信马由缰,左手握弓,右手一挥,袖中飞出的短剑擦着贾方的脸颊而过,砍断了一棵迎面刺来、胳膊粗细的老断枝——若非如此,贾方早已重伤。而白衣微微调整马的方向,轻轻将扎入树干的短剑收回,如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部分会功夫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因为露了一手而略带兴奋的,白衣竟然丝毫没有这个迹象。 “果然是好身手。”贾方心里想。 但白衣想的是另一件事,“我能和大公子一样照应到旁人了。” 想到这里,白衣才记起贾方刚才问过自己一句话:是否侯聪在出发前查过他们。“不做一个呆气的人”、“应答自如”,最近一直是白衣挑战的目标。恰好贾方在马上冲她做了个揖,说了句“多谢”,她也羞涩地微微一笑,回应之前那句话:“贾校尉,这是你们的规矩吗?” “什么?”贾方拉弓搭箭,射向前面迅速飞过的一只山猪,山猪中箭,贾方又连射三箭,白衣也补上了一箭,正中山猪颈部,鲜血窜出,山猪彻底倒地而亡。 “哦吼吼~~~” 这是不远处的元又看到这一幕后的嚎叫,碧霄纵马到他身旁,也向这边喊:“好样的!” 负责拣猎物的兵卒应声而来,贾方和白衣向元又、碧霄挥挥手。再远一点,是贺拔春,看了其他人一眼,转身打马离开。 贾方续上了话头儿:“你问我,查清楚别人的底细,是不是我们的规矩?” “嗯。” “算是吧,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姑娘你的底细,无人知晓。” 白衣歪一下头,“交朋友是知根知底好呢?还是一无所知好呢?” 贾方哈哈大笑。这时候,夕阳已经西下,林中的遍布粉红色的光芒,莫昌和李安都一起骑着马找过来,告诉他们快到时间了,但是不必再回原来的地点集合,不如都到湖边。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这两位裁判又兢兢业业去找其他人了。只有莫昌将刚刚拿嫩枝和野花编好的花帽,轻轻戴在了白衣头上。 贾方端详了一下,替她调了调位置,“好看。”他说。 “走吧,去湖边。” 两匹马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悠闲地小跑了起来,循着越来越湿润的空气,找到路径,弯过些更加高大的树木和草丛,走过两座低矮的山间,冲下缓坡,向湖边撒欢儿地飞驰而去。 湖水一片碧蓝,春浪拍岸,发出令人安心的重复的声音。湖面狭长,向远延伸到山的阴影里,雾霭已经起来,罩着春湖。 草地上,猎物摆了两堆,也不知道两位裁判何时做好了小木牌,将两位队长的名字分别写好,插在了那里:“聪”、“衣”。靠近湖边的地方,已经堆起了两堆篝火,刚才奔波劳累的马匹,懒懒散散地饮水、吃草。十几个兵卒跟在莫昌、李安都身后,快活地忙碌着,拣看着两个战队的战果。白衣与贾方找了个干净的大石,蹲下洗手。湖里忽然冒出了一颗人头,把两个人惊了一下——宇文长空。 “哥哥!”白衣嗔了一声,“湖水不冷吗?” “不冷,可舒服了。你看那边,”长空回身指着一个方向,在那里,湖水由于地势,形成了曲折的湖岸,“妹妹,哥哥替你侦查过了,那里有一小湾水,又干净又背人,我找了四个兵看着,谁都不许过去,里头好像还有温泉从缝隙里出来,暖和着呢,你去那里洗,到了就把那四个臭小子赶回来,快,走!” 白衣站起来,双眼去找凌霄碧霄。 这两个人虽然在不同战队,这时候却是并马而行,刚刚好一同回来。 “姑娘何事?”凌霄问。 白衣指了指长空找到的地方,“我哥说,那边好,我们也可以洗!” “多谢宇文公子!”凌霄碧霄齐齐喊了一声。 长空很受用,在湖水里翻腾了一下,算是回应。这里贾方等着白衣转身去找凌霄碧霄,也脱了衣服跳了进去。 “噗通噗通”的声音络绎不绝,已经回来的猎手们,也顾不上看清点数目的结果了,纷纷下水。只有贺拔春不肯,被忽然从湖水中冒出的元又和宇文长空一把拉了下去。 白衣看着凌霄碧霄,晚霞里的两个软糯俊俏的人,格外好看。她心里头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三公主身边的这两个姑娘,没有早秋和晚冬可爱亲近,可是也想和她们多多作伴,就试探着伸出去一只手。 这只手被凌霄握住,碧霄又放开凌霄,走到白衣另一边,去拉她的另一只手。于是,三个女孩子手拉着手,不知道为了什么嘻嘻哈哈地,向那个有温泉流出的湖泊一角走去。 侯聪身后跟着慕容行,是最后两个回来。一回到湖边,双眼就从人群里找出了白衣,正好看到这一幕。 “真傻。”侯聪说。 慕容行也是一耳朵就听出主子在说谁,“大公子是说白衣那个花帽吗?肯定是莫昌编的。” 慕容行这个人稳重踏实,可是有时候不经意地,拱火成绩一流。侯聪从决定南下时间起就绷住了自己好好远着白衣、正色以待的,自认为没有出一丝纰漏,结果,也许是对自己太满意大意了,居然上了长空的当,要与白衣比试。现在,他还没缓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什么呢,就又听到这种讨厌的话了。 侯聪瞪了一眼正兢兢业业做裁判的莫昌,连同跟在他后面记账的李安都也格外让人恼火,径自下了马,沿着湖边走了起来。 “大公子!”“小侯将军”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他谁都没理,向着白衣消失的那个方向急匆匆而去。长空抚摸着自己的心口窝,自言自语,“心口疼,哎哟心口疼。但是,疼就疼吧。”他说完,又钻进了水里,向着透明湖水里能看清的贺拔春游去。 不一会儿,贺拔春的尖叫声和愤怒地斥骂就响彻天际。 “宇文长空!死猴子!” 侯聪转到白衣消失的地点,却没看到人,也没听到人声。满耳朵里除了鸟音与水声,就是那帮男兵的打闹声。他心里一急躁,觉得热了,汗是早就出了一身,此时也急切地脱下了衣服,跳入水中。 湖水竟然是温吞的,他向着猜测的白衣的方向,游了过去。眼前飘过了薄雾,渐渐听到了女孩子轻轻说话的声音。 “宇文姑娘跟在小侯将军身旁当差,苦不苦呀!” 这是凌霄碧霄里头的一个,但是侯聪仅仅能分辨到这里了,不知道究竟是哪个。 “苦。”这是白衣的声音。 “哼,我苦你哪儿了?”侯聪心里不忿,“敢在外人面前抱怨长官。” 他又向前游了游。 又是软糯的声音在提问,“咱们小侯将军,有几个相好啊?” “三个。”这又是白衣的声音。 侯聪差点没骂出来,“我哪里出来的三个相好?你在外头造我的谣!” 凌霄碧霄兴奋了起来,连声交叠地问,“是谁?哪个楼上的姑娘?” 轮到白衣的声音说话,“大毛、二毛、三毛。” 侯聪自己“扑哧”笑了一下,虽则是低声的,但因为他刚刚出现,薄雾里,凌霄碧霄夸张地尖叫起来。 三丈开外,三个姑娘都是光溜溜地在水里沐浴,只有白衣戴着个花帽,也只有白衣稳如泰山,看了看侯聪,一声不吭。 “那边怎么了?”是独孤正的声音。 “没事!我们闹玩呢!”白衣喊了一下。 既然姑娘说没事就是没事,一帮老爷们也不好过来看的。 凌霄碧霄尖叫完了,发现来的人是侯聪,倒是意外之喜——其实本来的尖叫也是装模作样的成分居多,这里还能有谁来?左不过那些校尉们,哪一个不是如玉少年,大家公子?——笑吟吟地问候了一声,“将军过来了?这里的水倒是好。” 侯聪一时想不到如何作答,何况不满意这两位也在,只觉得一阵厌烦,脸色也是沉的,“什么难看的帽子,就往头上戴?” 他直接忽视了凌霄碧霄,怒视着白衣。 “你好了几日,心病又犯了?”白衣看着他。 凌霄向后伸了一把,作势要拿衣服,身子已经站了起来,侯聪把身子转过去了,“擒花校尉、拈花校尉,衣服要穿就穿好,夏天还没来,别冻着。盖严实了。早点儿回去歇息好了吃烤肉。”他一边说,一边判读着身后女孩子们出水和穿衣的声音,觉得“怎么有三个?” “拂蕊校尉,还是留一下。我有事儿。” 其中一个声音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凌霄碧霄齐齐打了个招呼,“两位慢慢谈,奴们先告退。” 第四章 招惹 侯聪在等着白衣的短剑抵在自己的脊背上,自顾自地紧张着。 但终究是没有。 她无声无息,以至于侯聪在决定回身的那刻,其实是想看看她是否走了。 还在。 她漆黑的长发散开,漂在水上,花帽是略有些斜地,戴在上面,一根嫩枝还若有若无触着水面。薄纱一般的雾里,白衣还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把那个花帽摘了。”他命令道。 “这就是大公子要说的话吗?” “你不应该答应一声遵命吗?” 白衣不仅没有,还冷笑了一声。笑声是冷的,笑容却是热热乎乎的,眉眼含春,突然绽放开来。 侯聪决定还是好好说话,“难看死了,才要你摘下来,军容风纪不懂吗?” “不难看啊。贾方还说好看呢?” “原来是贾方编的?” “是殿下编的,但是贾方说好看。” 侯聪觉得只能出大招了,“你不摘下来,我就过去。在水里,你未必打得过我。” 白衣哪里怕他,足尖轻轻一挑,身体浮了起来,自己划拉了一下半下,飘飘然到了他的紧面前,仰头看着他,表示示威。 侯聪的声气软了下来,“你听话,只要你摘下来,放哪儿都行,我都答应你。总之我不许你戴。” 白衣又踮起了脚,小小动作踩着水,身体浮出水面,澈清的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也没有故意避开不看,也许自己足够不堪吧,现在总觉得隔着湖水去看,不算是“看见”。 她终究是够到了一个高度,把花帽摘下来,戴到他的头上。 有那么一瞬并未“隔着湖水”了,但他还是看着。 和自己想过的差不多,似乎是上天为自己造出的一个小人儿。就好像自己造出过一个小白衣。 其实已经说不清造出来是为了什么,以后又要怎样。但肯定是为了他,绝对不许是为了别的人,别的事。 呼噜噜的水响着。她又落下去了。还是倔强地看着他,“戴好了,不许摘,这就是我的条件。” 然后,她又划拉了一下半下,回到对面岸石边,踩着水上到岸上,开始穿衣服。侯聪低着头,但是水里也有她的倒影。他觉得自己又要发怒了,“先擦干净身上,再穿衣服,不然中了风邪,怎么办?” 白衣“哦”了一声,结果团团转了半天,找不到什么。侯聪游了几下到她脚下,替她拿起一段棉巾。她在擦了,他还在水里,透过她走动着的脚踝看向暮霭山里的花花草草。 “我和你说的话,你听得懂吗?离开大桐之前?”侯聪问她。 白衣套上了中裤,绑好了肚兜,蹲下来揪着侯聪的脸,瞅了瞅,给他正了正花帽,“懂,不就是前路艰险,你是队伍里的负责人,和我要一板一眼,不能太亲近吗?懂!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呢?” 侯聪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心虚胆怯,“什么叫招惹呢?我怎么招惹你了?” 她又揪起了他的脸,“你是跟我装吗?”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就觉得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 “我改。”他说,“这次是真的改。” 白衣把他的脸放开了。竟然整整齐齐穿好了衣裳,夜色里,他看着她,也不知道哪里的光,照着他的眼睛,看到穿素色外衫的她,与这野外的湖与山融为一片,与他却甚远。 篝火点了起来,长空自己站在人群外,究竟是担心加上揪心。凌霄碧霄回来的时候已经说了,“小侯将军单独留下宇文姑娘说话儿”,“衣服还没穿呢”。莫昌提议先把猎物处理了,众人也就将这个话题混过去,三三两两忙碌起来。 长空拂着心口,想起临行前一夜,父亲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大公子对白衣是有意的,只要促成了他们。白衣或可不死。” 长空当时就捂着心口,还被宇文兴踢了一脚,“从一早,我就琢磨着不对头,你白在街头巷尾楼上楼外的混,竟然没有察觉吗?” “怎么可能?他敢想我妹妹的褶子,我杀了他。” 又捱了一脚。 宇文兴急得要冒烟,“那现在我说了,你自己想想!能想明白了吗?” 长空于是想了想,果然像那么回事。“爹,先别接着打我,我心口疼。” 宇文兴最后也懒得再和儿子分辨计较,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使坏也行,耍赖也罢,把侯聪白衣凑到一起。在宇文兴看来,侯聪不是个无情的人,但凡与白衣发生点什么事,不至于依旧舍得自己的女人去死。 长空从回忆中,晃过神来,看到穿戴整齐的白衣从远处飘然回来,他迎了上去。怎么观察怎么不像“发生了什么”,再看远处,侯聪也穿戴整齐,不知道为什么晚了这些时候,头上还戴了个花帽,向这边走来。 长空拉了白衣的手,只管向篝火那边走去,贴着她耳语,“妹妹,你猜,谁赢了?” “我。” “啧啧,没那么顺利。” 长空说了这几句,没有再继续,为的就是先把白衣情绪挑起来。莫昌看到自己编的花帽换了主人,并不作声,拉了白衣让她看两个裁判记得账。 侯聪紧赶慢赶,只看到火光里白衣和莫昌、李安都有说有笑凑在一起看一张破纸,那只死猴子宇文长空竟然不管妹妹,又追着贺拔春逗弄去了。 一个戴着花帽的侯聪,果然是花容月貌,众人皆向前了几步表示迎接,而且凌霄碧霄两个又凑近了过来,满脸笑意融融,其中一个还端着倒好的一杯热酒。 但是,正赶上侯聪心情不好。 “你们是伺候阳献王殿下的人,不要老想着玩闹勾搭。荧光呢?” 凌霄碧霄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僵在那儿。独孤正提醒侯聪,荧光还在路口守着。 “既然如此,拈花擒花两位校尉,带几个人给荧光他们送肉和柴火去,顺便传我的口令让她好好训训你们。这几天别乱跑了,呆在女兵队伍里学规矩。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差太远了。” 听了这句话,最高兴的是翠竹。他对于洛维几个,就看不顺眼,更不要说凌霄碧霄了,自己才是莫昌独一无二的“跟前人”,就是他最坚定的信念。这时候,他看似无意地接了一句,“小侯将军终于回来了,大伙儿等着您,一起听成绩呢。” 侯聪也觉得自己太“不务正业”了,方才跑去和白衣为了个花帽吵半天,又忘了比试的事——虽然,究竟这个比试,也是为了赢白衣。 “你说的对,”他甚至对翠竹笑了笑,背着手走到莫昌旁边,回头看看凌霄碧霄苦着脸没走,眉头一皱,“独孤正送一下。” “啊?那,那也等成绩宣布了嘛。”独孤正小心翼翼撒个娇。 侯聪也没有兴趣非揪着谁难为,没有回应,算是默许,转头故意不看白衣的情况下,看了看莫昌,“裁判,宣布吧!” 莫昌和李安都还挺尽职,一起捧起了账本,挨次念着,“聪之队共猎得狍子11头,兔子8只,狐狸2只,各色飞禽15只;衣之队袍子8只,兔子5只,各色飞禽17只;没有狐狸,但是山猪一头,熊一头。” 众人虽然早就数出了结果,但是经过裁判的口中说出,毕竟意义非凡,这时候异口同声地所以了一句:“胜负难分啊!” 侯聪这才接上白衣的目光。 “敌方战队队长,你觉得如何?” 她应该不会觉得自己又招惹她了吧。 “接着比。”白衣说得很痛快,立即引起欢呼。 侯聪也不能服软,“怎么比?” “急行军!”白衣向前一步,离他更近,“小侯将军就是只服气身为军人的本事嘛!下一个地点在哪里?我们分开走,看谁先到!” 第五章 似旧 一片喧哗中,侯聪难得笑了一下,这是白衣第三次见他这样笑。温暖从容,但最无情。 果然,侯聪竟然拍了拍最讨厌的莫昌的后背,“殿下劳动了,辛苦了半天。用晚膳吧。”接着他略微提高了嗓音,“今日狩猎,诸位皆矫健不凡,即便是没有亲自加入战队的人,也奔波操劳,都歇着吧。” 他看了看白衣,仿佛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今日算平手。至于急行军的比试嘛——以后再说。南下路途遥远,偶尔有些花样是好的,只是不可太过频繁。再说,下次,也不一定你我二人来比,换作其他校尉做队长,更好玩些。” “是。”白衣回答。 亲近也罢,远离也罢,一切又似旧。心事只在心间徘徊。 独孤正带着凌霄碧霄走了,一些早就剥皮清洗的肉,优先给荧光他们带上。三个人骑着马,要送的东西搭在一匹空马上,从湖边出发,穿过一小片林地,再折向西北大路口。碧霄离了众人,脸色就冰冷了起来,而凌霄还带着盈盈浅笑,想要试探独孤正。 “独孤校尉,上次在常府,你对我们那么凶,真是出人意料。” 独孤正没有说话,连看都不看她,四下注意着山林、路边的动静。 凌霄没有放弃,“这与独孤校尉平日里怜香惜玉的名声可是不相符合呀。” 独孤正算了算路程,觉得到达荧光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儿,不如就闹闹玩儿。他挂上去楼上玩的时候那种浮华难辨的浅笑,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碧霄,“你们到底哪个是擒、那个是拈?” 一句话把凌霄碧霄都逗笑了,只是碧霄还忍着,似乎想看独孤正到底要做什么。 “你猜?”这是凌霄说的。 “我不猜,我们做个游戏吧。都说你们俩从小一起跟着三公主殿下,情同双生姐妹,最为默契。我是不信的。” “你要怎样才信?”碧霄终于开口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尖叫。 凌霄从马上凌空而起,吊在了树枝上,碧霄再一看,发现独孤正的马背也是空的。 就是独孤正拿带子将凌霄绑了上去,他那张浪荡欢快的俏脸,正在树下仰头向上看着,顺便继续逗弄,“不许喊,看引了狼来吃你,没人救你。” 凌霄只是哼哼唧唧娇滴滴又怯生生地挂在上面,一脸可怜相。碧霄正不知道独孤正是什么意思,他就飞上上了自己的马,双手拢过她的身体,夺过缰绳掉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虽然是暮春,毕竟晚上了,天气有些寒凉。独孤正的怀里却是热的。即便侍奉了莫昌,还对太子浮光掠影地投怀送抱过,被男人抱在怀里骑马,还是第一次。碧霄虽然心机重些,心气儿高些,这时候也不免从后背都头顶一阵晕吞。 再想想莫昌对凌霄和自己,是一模一样的对待,从未有任何区别,只是普通的房里人而已,好是好的,但没什么情谊。至于侯聪,根本没把自己当人。 想到这里,碧霄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马停下来了,独孤正下马,也豪不温柔地一把把碧霄拉了下来。他扼着碧霄的喉咙把她推到一个大树上,身体压上来,嘴唇贴上了她的耳朵。 “你觉得,自己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啊?别动,咱们玩个游戏好不好?我问你个问题,一会儿呢,我再问凌霄一个问题,看看你们俩在不商量的情况下,答案是不是一样。如果一样呢,爷带你们去荧光姐姐那里玩耍,让她继续调教你们,或可有调教的价值。如果不一样呢,你们就呆在这林子里,反思一夜,怎么样?” 独孤正的脸离开一段距离,瞅着碧霄的反应,碧霄压抑着惊恐,依旧不说话,怕犯了错,万劫不复。独孤正放开了她的喉咙,但她刚喘口气的时候,独孤正就拿出了不知道原本放在那里的绳子,把她绑在树上了。 独孤正非常满意她这个样子,笑嘻嘻地提问:“问题一,莫昌有什么计划针对我们大公子吗?” 碧霄摇摇头。 “问题二,太子爷呢?” 碧霄又摇摇头。独孤正没说什么,骑上马,消失了。 夜里的林子,窸窸窣窣不知道有些什么声音。或许是草木生长,或许是虫蛇爬动。身上也感觉有万千毒液淌过,不敢仔细去想。那个湖也不算远,篝火的光还照了过来,似乎连肉香都飘了过来,一阵阵吵闹、欢呼、歌唱,都在凌辱现在的自己。 本是三公主的人,就这么不是了;本是侯聪的人,就这么没机会了;本是莫昌的人,可是莫昌不这样想。本是南下队伍的人,可独孤正们都防着自己。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啊。 碧霄咬着牙。她不甘心。 不能就这么认了。 一匹狼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饿着的,绝望的眼睛,与她的双眼对上了。与其说是兽与猎物,不如说是彼此相认的沦落者。她们都觉得这一天没结束呢,还不甘心呢。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狼向着她走过来。 一只箭呼啸而至,正中狼的眉心。狼倒地不起。 碧霄看见独孤正骑着马,与凌霄并行而来。凌霄的脸上,甚至有喜色。 凌霄在马上没动,独孤正下马解开了捆绑碧霄的绳子。 害怕终究还是害怕的。碧霄紧紧抱住了独孤正,想再被暖一会儿。 他给了她一会儿时间,接着就狠狠把她拉开了,碧玺还在慌张,独孤正倒是横抱起了她,放在马上。冷淡地问了一句:“能走吗?” 碧霄点点头。 独孤正重新上马,在前面带头,找回去大路口的方向,打马疾驰而去。另外三匹马欢快地跟上。碧霄看着凌霄,而凌霄始终躲避她的眼神。 等独孤正把食物和两个女人交付给荧光,陪着几个女兵喝了几杯、又骑马返回湖边等时候,打猎后的热闹,其实才到最好的时候。 慕容行、元又早就把最嫩的肉给他留了起来。白衣也和他们一起,还亲自替独孤正倒了热酒。侯聪头上依旧戴着花帽,和莫昌一起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旁边只有翠竹青松。贺拔春、贾方、李安都几个,离着不远坐成一堆,看卫瑶、鱼铁和一些兵士摔跤取乐。 只有长空四处乱窜,的确像开了锁的猴子,看着独孤正回来了,欢天喜地跑过来,陪他向侯聪汇报。 “人送到了,大公子。”独孤正说。 “毛,做得好,去吃肉吧。今日你当值?” “是。” “吃了肉就安排哨位和宿营的事儿。别喝多了。” “是。” 独孤正领命而去。长空可没走,他在侯聪一边儿蹭了蹭,先把青松挤出去一块儿,掰着侯聪的脖子“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其实,在侯聪听起来,就是醉话而已,“怎么样,你赢不了我妹妹吧?但是想赢是不是?你算是中了我的招吗?你知道我妹妹刚才怎么和我说你吗?你猜白衣急行军到底行不行?你觉得白衣作为替死者还能活几天?” 他这一顿嘀咕,侯聪推又推不开,听了几句,就要往那边看看白衣,听了几句,就要往那边看看白衣。 白衣和三只毛在一起,笑得正如春末的月亮一样美。慕容行和元又喝多了酒,一人一口肉往白衣嘴巴里添,独孤正就更过分,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干嘛——三个毛和那个死丫头感情是够好了,就是让侯聪有点儿冒火。 白衣吃着肉,听着独孤正给自己唱艳曲儿,不明白的地方就要问,慕容行和元又就争着解释。 不知道为何她想起侯聪,往那边看的时候,侯聪也在看自己。 真是个摸不透的人啊。白衣想。 一会儿之后,长空蹦蹦哒哒就过来了。 他先是搂着独孤正,懒懒地把全部体重都压着人家、赖着人家,接着就开始“大放厥词”:“完了,大公子又犯心病了。” “啊?” 白衣等四个人一边疑惑,一边集体看了看侯聪。 这一眼,侯聪当然觉察到了,尽量凶地反瞪回去。 长空“嘿嘿”笑着,“我没骗你们吧。大公子喜欢上我妹妹了?” “啊?” 震惊地只有白衣,慕容行几个好像并无惊奇。 长空觉得这个氛围太好了。 “妹妹,你得救救大公子。他这种人,心病加上相思病,是会要命的。” “我怎么办?” 长空笑得像菩萨一样,“当然是听我的安排了。” 第六章 夜诱 “你的主意?” 包括白衣在内,都对于长空提出质疑。 “不是,这怎么——我人缘这么差呢!”长空又捂起了心口,皱起了眉头,但好像自己迅速消化掉了这个现实,接着阐述,“好吧,不能都听我的。三位毛校尉和青松小哥,才是最了解大公子的人,不是吗?” 独孤正提出了一个逼视灵魂的问题:“可是白衣姑娘帮大公子,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元又抢答:“那如果白衣也喜欢大公子,这不就是好处嘛。再说了,全大桐的女人,谁不馋咱们大公子的身子啊!” 长空的声音拔高了一倍:“等等,我说的可是喜欢!情意!爱!爱!懂吗?什么身子!我妹妹不懂!你们再敢说一句滚远点儿!” 众人不理他,看着白衣。 这时候白衣却看向侯聪。正好侯聪在找她呢,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了片刻,又都迅速移开了。 白衣扔下一句话,“我不信大公子喜欢我。”起身去湖边儿站着去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还是慕容行清醒,“宇文长空,你一副月老的架势,意图何为?” 长空被问中心事,他当然不舍得把妹妹交给任何男人,可是他想妹妹活下去啊!当什么替死者啊!把队伍的老大侯聪搞定了活下来!就这样! 这当然不能说出来。 好在长空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好玩儿啊。不然多无聊。” 除了慕容行没做回应、继续吃肉外,独孤正和元又就被这个简单的答案说服了。和长空恨不得手牵手、蹦蹦跳跳去找白衣。 湖水牵扯着夜色。白衣听到哥哥们在自己身边儿,默默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长空作为代表开了口:“妹妹,你觉得现在这样好,还是咱们一起玩缚杀那时候好?那时候,包括莫昌在内,咱们几个,多亲近啊!本来都是自己人,忽然生分了起来,多膈应啊!人生苦短,你要趁着越早越好,去看看大公子的心。你可以不信我,你看到了他的心,就信了。” 长空这段话说得情真意切,独孤正和元又,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竟然都一阵鼻酸,纷纷点头。 白衣终于松了口,“那我怎么办?” 三个男人找到机会,“噗啦啦”扑上来,抢着对白衣勾肩搭背,传授事宜。侯聪的目光自然早就跟踪白衣到了湖边,看到这一幕,又觉得可笑可爱,又觉得可气可恨。这时候,他听到莫昌在旁边问他话:“大公子听说过吗,平都附近有个细腰湖,湖如其名,像美人的腰,面积虽说不大,但是风景极为清雅,四周并未圈禁,自有农人渔人种田打渔为生,好景色渗透着烟火气,格外可亲。等我们到了江南的时节,租上条船,带上一壶酒,就能游湖,乡下人卖莲蓬菱角的,都能碰上。我们约一局,可好?” 侯聪转脸认真看着莫昌,他发现莫昌依旧是万古不变的那幅笑容,可是脸色清瘦了一些,篝火的光影跳动中,有掩饰不住的沧桑,大小的事情下来,他到底是如何承受的?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那么讨厌莫昌。如果不是因为两国为敌,他选择朋友的话,第一个就选莫昌。 “嗯,”侯聪举起酒杯,“一言为定,无论如何。” 莫昌的笑容更亮了些,“一言为定,无论如何。” 像行军时候一样,独孤正负责,带着些兵士,在树林和湖水中间的干燥宽阔地面,搭起了营帐。地上先仔仔细细铺上了烘干的草,又压上了烧过的干净石条,接着才铺上西域来的毯子,然后搭起大帐篷。莫昌的大帐在最中心,旁边是其他的帐篷,层层包围防护,侯聪的则在最后方的中间。 贾方在内的校尉一律不分官衔,纷纷帮忙。侯聪身后跟着慕容行,来回巡视指挥,又安排下哨位。人群里,侯聪一眼看见白衣。——之前她就爱看人做活计,这时候却跟在哥哥后面亲自劳动了,笨拙的样子,脸上带着迷茫,其实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因为如此,人有些怯生生的自卑。但是咬着牙,努力去理解着,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贾方给她纠正,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又去听人家给她解释,歪着头,似懂非懂。 这时候,一直不爱说话的贺拔春出马了,不知道是否人和人之间真的讲究个“缘分”,他说的话,似乎白衣立即就懂了。脸上都是轻松和雀跃。 “笨死了。”侯聪说。 慕容行本来不想说话,算算的话,那一个月的惩戒虽然还没到期,最近在路上说的话,应该超过每天一百句了。 可是侯聪偏偏追着自己要回应,“毛,你说,她是不是笨死了。” 慕容行可能是喝了酒,冲口而出,“好看就行。” 侯聪整个人在夜色里僵住,像一只应该炸了毛、却没有毛的猫,慕容行是侯聪三个校尉里最不怕他这种心病的,此时虽然心里有点儿慌,但还是稳得住,“大公子,您难道有不同看法吗?” 没想到侯聪露出了一抹少女怀春的笑容,又向白衣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也觉得她好看。” 这件事,就这样混过去了,两个人继续巡视。 子时刚过,白衣正抱着小侯聪睡觉,被元又从梦里唤醒。 “姑娘,大公子要起来查哨了。” 白衣想起这些人在湖边的叮嘱,迅速爬起来,掀开了帐篷。“我要洗把脸。” “不用了,美着呢。”元又催她快点儿。 白衣穿好衣服,迷迷糊糊的,右胳膊弯里挂着小侯聪,被元又拉着出了帐篷。往林地里走,人渐渐清醒了过来,开始暗暗佩服侯聪和他底下这些人——林子里的路径,白衣找人带着还稀里糊涂呢,他们常年以来,不仅要安排,还要执行。而白衣从未做过这些事。 佩服里,又有些心疼。 心疼里,还有些骄傲——这都是自己的伙伴和战友,和自己一起执行任务的人。 前面忽然出现了两支火把,照着两个挺拔的,略带疲惫却高傲帅气的身影,侯聪,慕容行。 白衣再想找元又,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谁?” 侯聪回头看,发现月色笼罩的林中,薄雾萦绕,白衣黑发长垂,衣衫飘举,怀里抱着个傀儡娃娃,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侯聪把手里的火把交给慕容行,大踏步走上来,“你傻不傻,不冷吗?” 白衣按照长空的吩咐,只顾呆里呆气地站着。 ——“大公子这个人主要是能装,执行任务的时候,旁边有人的时候,他非拿出个长官的款儿来不成。”长空当时在湖边儿,如是分析,“所以,查夜的时候,是个绝佳时机。” 其实侯聪身上除了软甲,也没有别的御寒之物,他心里着急,只能先摸了摸白衣的手,凉的,又顺着胳膊摸上去,一直到肩膀,都是凉的。 “我让大毛送你回去。你怎么了?是要——啊,那个吗?哦,起夜了?喝酒喝多了吧?这都怪我,应该让荧光派个女兵睡你旁边的,这样,我陪你。” 侯聪还以为白衣是起夜了,结果这个可能性,早就在长空算计内了。因此,白衣照着长空的剧本继续演,虽然因为他靠自己那么近,心里“突突”跳着——她把小侯聪塞给他,“给你。拿着。” “你怎么了?发烧了?” 侯聪一只手接住傀儡,一只手去摸白衣的头,还是冰凉的。 慕容行虽然说不参与,但是事先被独孤正、元又、宇文长空拿兄弟情谊逼迫了半天,这时候只好出手,在侯聪身后提示:“我听长空说过,白衣小时候经历过吓人的事儿,有时候会魇住。” 这话提醒了侯聪,玩缚杀的时候,二人曾经共眠,她躺在自己怀里也曾像做梦,还叫过自己。 慕容行也掌握着节奏,说了一句:“大公子照顾好姑娘,没几个哨位了,我自己去看看。”连同火把一起,飘然离去。 侯聪没了“观众”——其实长空和独孤正、元又三个就在附近猫着,刚才让元又出面,也是因为他娃娃脸、小可爱,备受宠溺,以独孤正和长空在侯聪心里的地位,这时候嫌疑太大——身心都放松了些,而且现在的白衣看起来,简直是自己抱了10年的那个傀儡娃娃! 他轻柔地靠近了更多,问她:“梦见什么了?” 长空此刻得意至极,想要仰天长啸,这不都在他的预测之内嘛?!被独孤正和元又狠狠捂住嘴巴。 “大公子。”白衣说。 “嗯?”侯聪问。 白衣又说了一遍:“大公子。” 侯聪的心一跳,“是梦见我了?” 白衣把小脸儿凑到他心口,说的其实是实话,“梦里头家里人都在青石墩上跪着,我不能去救他们,也不能不看,挪不开眼,只要叫一声你,就得救了。” 侯聪浑身的每个细胞,都是酸涩的,一麻一麻地鼓噪着。他伸手,把白衣和傀儡都揽住,这也是第一次这样做:“我在呢,是不是?而且小侯聪一直在呢。是不是怪我?可是,就算我忙着,不能照看你,他也在。” “你这几天好凶。” “对不起。那你拿他出气吧。” 白衣抬头看他,“他不是你。他身上的灵魂和心是我的。” 长空的心口开始疼,“诶?怎么开始自由发挥了?我没这么规定台词啊?” 但是独孤正和元又还是控制着他。 侯聪拿大手捏捏她的脸,“对,是你的。那他现在想怎么样?不替我照顾你了嘛?” “他想小白衣。” 侯聪只觉得一股岩浆,从脚底到身下到头脑流窜,再回到胸口,他想拼却一切,什么都不顾了,揉了一下白衣的下巴,“我带他去见。” 说完,他一把横抱起来白衣,连同傀儡,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第七章 告白 长空差点没被独孤正和元又憋死。 那两位走远了,捂住长空的手才落下来。 “哎呀,怎么办?一下子进行这么快?我得去阻止。”长空嘴上说着,腿却被人家钳制住。 独孤正故意气他,“这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你赶过去,来不及。而且还能看到最香艳的一幕。” 长空的眼泪都出来了。元又给他擦掉,“你放心,就我们大公子,我觉得不太会。” “真的吗?”长空问,眨巴着大眼睛。 “真的,凭我跟随他多年的经验起誓。” “我的阿又啊!我从此之后就是你的人了!”长空扒在元又怀里哭。 侯聪抱着白衣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里面倒是暖和,但他的头脑也清醒了。 对于“将军和女校尉不要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长空和三公主那样的事”,他还是坚持的。而且,对于白衣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真的有情,便不能碰触。 问题是,到底有没有情呢? 侯聪想到这个问题,发现白衣在看着他,目光中都是享受,也许自己的确好看。 白衣人在他怀里,屁股往下蹲了蹲,侯聪才意识到,自己抱着人家姑娘进来,就一直发呆。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把白衣放下。又去摸她额头,“醒了?不魇了?” 白衣不回答,心里拿不准,回答了之后他是不是又要板着脸把自己撵走,反正这个死男人这几天阴晴不定的,神鬼难测。他认为自己梦魇了,也是好事,正好不理他。白衣抱着小侯聪,发现小白衣就依在枕头边上。她跪在铺盖上,把两个傀儡放在一起。 小侯聪没站住,倒了,把小白衣也碰倒,脸贴脸一起躺下,两个傀儡的胳膊腿儿,也随势缠在了一起。 白衣就跪在它们身边,这时候回头看着侯聪。侯聪着急冒火,一下子扑过来,一手捂住白衣双眼,一手掀开被子把两个傀儡都盖住。 忽然,自己的脖子,生生被白衣搂住了。 “大公子。”她又叫。 侯聪两手去扒拉白衣的手,究竟人家是女兵王,扒拉不开啊。 侯聪额头冒着汗,还得哄她,“白衣啊,”他放弃扒拉人家的手,拿左手向后撑着被褥,免得自己彻底倒下,右手去抚摸白衣的后背,作出安抚的姿势,“明日估计能路过一个镇子,很是繁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定情信物。” “啊?” “凤冠霞帔。” “什么?” “我是要死的人了,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对吧?” 白衣拿这个来威胁,确实也让人无法拒绝。 现在侯聪在思考自己中计的可能性了,总觉得白衣后面有“高人指点”。 “那个你,想做新娘吗?女孩子,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反正打不过,侯聪也不敢造次。 没出息的内心又上演着各种旖旎香艳风光,都是他与她。他一边要和白衣对抗,一边要和自己对抗,着实没有什么力气了。 白衣叹口气,“大公子,我和你说句实话,我不是想做新娘子,是想做你的新娘子,我喜欢你啊。” 侯聪像被闪电炸过一遍,浑身成了滚烫的油条,正在滋啦作响,就听到白衣无助无辜可怜的声音,忽然化作暴躁狠辣,“你油脂蒙了心!傻虫进了肠子,你这个坏男人!死男人!你和我装什么装!你欺负我呆气!你欺负我!你一直欺负我!你刚认识我就不看我!你还天天想赢我!你15、6岁上也不是没经过女人,天天这样糊弄我!你抱我干嘛!你摸我干嘛!你整天招惹我撩拨我干嘛!你欺负我!” 说完狠话,白衣发力,侯聪的左手撑不住,身子被她压在了被褥上。白衣一下子坐在他腰上,在火光里从上到下俯瞰他,颈部深处的小黑痣朦胧不清,接着,她弯下了身子。 他以为她要亲自己的唇,但并没有。白衣微微温存的气息抵达的是他的下颌,柔软娇嫩的双唇吻上去,张开来,是任性蛮横的舌尖。 她像小兽吸血,或者是饮乳,亲吻的、恋恋不舍的是他的下颌。 侯聪的一滴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心里化成了悲哀的海。这个女人将会死去,自己的职责的很大一部分,是保证她顺利送死。 他一用力,把软绵绵的她拉上来,眼睛看着眼睛,鼻尖顶着鼻尖,“你要听话,知道吗?” “哦。”她眼里的火依然燃着。 他顺势侧卧,连带她也侧过来,依旧是面对面躺着,他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像抱着以她为原型的那个傀儡娃娃。 错了,抱着那个娃娃的自己,一直想抱的是她。 “大公子,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呢?” “大胆!放肆!” 虽然是这两个词,但是极为轻柔。 “那就是有了。” “以后告诉你。” 侯聪话音刚落,袖口掏出细绳,把白衣捆了个结结实实。 夜色里,侯聪扛着白衣,一手还拎着小侯聪,从自己帐篷里出来,穿过营地,进入了白衣的帐篷。 草丛里猫着的长空、元又、独孤正,被侯聪一脚一个踢完,像弹簧小人儿一样蹦起来。 “谁负责去给拂蕊校尉解开绳子啊?” 三个人都举手。 侯聪憋着火看了看,果然还是元又那张娃娃脸,最无辜最顺眼,于是朝他点点头,“毛,你去。完了之后,看看她没事儿,把她哄睡了,自己就回去歇着,但是不能吃甜这件事,再加一个月。” 元又怕侯聪改主意,连“是”也没答应一声,一阵风一般走了。 侯聪看了看长空和独孤正,“看到那棵树了吗?挖出来,再种到那边去。” 长空和独孤正回了回头,发现目标植物,至少有三人抱那么粗,顿时无语含泪问苍天。 白衣眼神直直地看着帐篷顶,等身上的绳子都被解开了,发现身边的人是元又。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抱着小侯聪,头埋着,又难过又害羞。 元又坐在她身边,给她捋捋头发,“姑娘,试出真心来了吧,我们大公子是喜欢你的。” 白衣摇摇头,表示不信。 元又接着开导他:“你这个人真是,我白白佩服你了?难道你练武也这么容易放弃吗?大公子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扭着呢!说实话,今晚上换了凌霄碧霄,这会儿这俩人肯定已经碎尸万段了,我这会儿正忙着挖坑埋她们呢。是不是?” 白衣觉得是这么回事,抬起头来,看着元又。 “我为了你,又要多加一个月不能吃甜,你为了我,也别放弃。说实话,我是操这份心的人吗?我不是。但是呢,我是真心疼我们大公子,没别的,他喜欢谁,我看得清楚,我也希望他能如愿。至于你,咱们是朋友,对吧?” “你真的觉得他喜欢我吗?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快死的人?” “你还不信?你看他怎么对三公主的?怎么对早秋晚冬的,怎么对你的?” “哦,好像有点儿道理。”这回,白衣的身子也不蜷缩了。“可是,他不让我亲他。” 这姑娘也是特别,说这事儿一点儿都不避讳。 元又的脸上有了得意的颜色,“这都怪你哥,你哥制定的战略方针,就是让你装着做梦吓傻了,然后靠近他耍赖。结果呢?啊?这个套路的结果,就是进帐篷!我们大公子,是进了帐篷就办事的人吗!” 白衣竟然莞尔一笑,好像挺得意,“他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歹是大桐一枝花!对吧!——话说,你不会,也按照阿正这个大傻子的话做了吧?不会说你喜欢他了吧?” “哦。” “你听他的干嘛啊!他是大桐城第一艳曲儿、相思调爱好者!什么也不懂就懂表白和表达!你不知道吗?” 白衣恍然大悟,“真的诶!” 元又连续“切”了三声,接着说,“哼,让你不听我的。我先教你一招,明儿一早起来就按照我的办。” “是!” “这招过后,谁的都不许理会,只听我的!” “哦。” “快睡吧,乖。” 第八章 失控 侯聪早上起来,自然要先去莫昌的帐篷,确认一切无恙。接着,他看着手下心腹们清点人数、拔营收物、晨炊、整队,一片忙碌。 唯独不见了白衣。 视线扫过之处,那棵三人抱的大树是被挖出,又栽好了,长空、独孤正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各自忙碌着。 侯聪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元又,他和鱼铁、卫瑶两个一起,查看莫昌一会儿要骑回大路的马匹是否安全,又商量着卫瑶应该先走,回去把马车也事先检查好了。正议论着呢,只听到侯聪在身后叫了一声:“毛。” 元又颠儿颠儿地走过来,一脸纯真无辜。“大公子,早上吃鱼粥,正熬着呢。” “嗯。”侯聪已经闻到味道了,他爱吃鱼,猜到这是慕容行的细心之处——反正要想独孤正、元又这么体谅关心自己,一时还只能是做梦——“人数都清点好了吗?” 元又在心里“吃吃”地笑着,心想“怎么做个月老儿,这么好玩儿啊,”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这事儿,是贾方管着。” 侯聪心想:“我还不知道是咋滴?值日表就是我安排的!” 好在,谁又不是个小机灵鬼儿呢?他伸出手。 “绳子呢?” 昨夜,元又就是因为派去给遭遇偷袭“缚杀”的白衣解绳子,才得以逃过惩罚,侯聪觉得要绳子真是合情合理,这下,元又该“顺便”汇报白衣的情况了吧。 元又一拍脑袋,“坏了!昨儿太迷糊了,大公子,您罚我吧,绳子解开我就放下了,我们俩聊天去了!不过,应该丢不了。” 元又与侯聪的目光一起看向白衣的帐篷,嗯?已经拆了。 湖光草色里,侯聪换了件半旧的青砖色外衫,没穿软甲,漆黑的头发用玉钗绾着,绝美的侧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元又觉得闹够了,该给个答案了,就叫了一声:“大公子,早上荧光来接洽,提前带着白衣姑娘走了,白衣说要和您说一声,我觉得这也没啥,就做主放人了。她们两个好憨的,说不完的话。” 侯聪笑了笑,似乎放了心。 大队人马从湖边穿过矮山和树林,贾方、贺拔春带着士兵在周边确保没有刺客埋伏,慕容行殿后,元又开道,独孤正和长空带着人,紧紧跟在莫昌的坐骑周围,李安都自从做了裁判,也与莫昌走得近,这时候,骑马跟在翠竹旁边,并不知道翠竹对他满心厌恶。 侯聪依旧在队伍的后三分之一处,时不时前后巡查。三刻钟后,他们重新回到大路南行,女兵队伍进来汇合,凌霄陛下脸色苍白,就在队伍最前面,对侯聪福了福,就规规矩矩站着了。 队伍的最后面,是荧光和白衣。 他本来就在找她,拿不准今天她是不是要闹脾气,没想到她一身红衣,看到他就笑了笑,肤白胜雪,眼黑如漆,打马上前。 白衣和她的马一直没停下,径直朝着侯聪过来。眼神也一直锁定侯聪,可以说除了眨眼,就在看他。 ——“盯着他看,就是那种,往死命里看。懂吗?很简单。” 昨夜,元又就是这样叮嘱白衣的,不仅如此,还做了示范。这事儿,放在别的姑娘那里,不太好执行,一是害羞,二是好面子,三是想的多。再加上刚被侯聪整那么一出,绝对无法劝说任何女人同意。可是,白衣不是“别的姑娘”,她信任元又,心思单纯,还带着呆气。 她答应了的事情,决定了的行动,一定能执行下去。 侯聪被白衣看得脸发烫,心“突突”地跳,由着她骑马,在自己周围绕了一圈儿,只能开口搭讪,“你吃了吗?早上是鱼粥。” 这时候,白衣刚绕完他,骑马并肩和他走了一段儿,一只手是捏着缰绳,但是眼睛不看路,看他,另一只手在他肩膀胳膊上戳戳弄弄。 ——“另外,他呀,他巴不得自己是你怀里的小侯聪,你怎么戳弄小侯聪,就怎么戳弄他。”这是昨夜元又嘱咐的第二条。同时,也加了示范。 别的姑娘肯定问为什么,但是白衣不会问,反正也挺想那么干的。 别的姑娘一定在意别人的眼光,白衣也不在乎。反正整支队伍里,就分两种人,一种是早就见惯了他俩做出些“非常”的事情来的那些,另一种是正在习惯当中的那些。 侯聪又问了一遍,“吃了吗?” 白衣答非所问:“荧光说,大公子喜欢吃鱼,讨厌吃虾。” “虾多丑啊。” “就你好看。” 侯聪虽然觉得这段对话非常幼稚,但是好像白衣没有闹脾气,也就放下心来,“那你到底吃了吗?” “我想吃虾。” “到镇上给你买。” 白衣还是死死盯着他,侯聪简直想和她商量一下,要不要换边儿盯,只看一侧,让他体温都不均衡了。一边儿冷,一边儿热。 白衣笑得很暧昧,元又嘱咐过她,让她回忆一下晚冬和早秋的笑容来着,并且不能免俗地亲自给她做了示范。 白衣就按照元又的方式笑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带着飘忽不定,脸上有喜悦还有哀伤,让人忍不住探究笑容背后的含义,“你怎么不问问,我和荧光为什么背地里噘裹你的事儿?” 侯聪的心又一跳,“为什么啊?” 白衣凑近他的耳朵,“因为我昨夜说的话儿啊。” 说完,白衣打马加速,向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莫昌的马车旁边。 昨夜说的话,就是喜欢他,想做他的新娘子。还说,她反正是个很快要死的人了,就这一个愿望。 他怎么会忘呢? 说实话,这些年他接触到的女人,都是楼上的姑娘。温情脉脉也有,闺中情趣也曾,他并非沉迷,但也算是乐在其中。自以为什么市面都是见过的,甚至是把玩熟练的。可是没有经过与白衣这样的关系。 将军与校尉,既非是花魁与公子,指定了要发生些什么的;也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样指定了要如何如何的。 他和白衣,本来就不该有什么。 难道读过的那些辗转反侧、相思成灰的诗词,是因为诗词里头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一个过程?——他此刻在经历的这个过程? 失控了。 侯聪吓得呼吸停止了半拍。即便是曾经和白衣亲昵狎戏过,也没做过多的想法;即便是想过很多和她香艳的场面,他认为都是道理之中。说起来,的确纵容她,但是她年纪小,又呆气;也的确时常牵挂她,甚至讨好她,可是人家是替死者,是连皇帝都要给足面子的国士;有时候太过在意她,那是因为输给过她。 可是如今呢,她说喜欢自己,问自己对她有没有男女之情。实际上,侯聪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懂。现在算起来,白衣想要自己的心,爱,情,当然,还有身子。 侯聪吓得哆嗦了一下,正好看到白衣人在前方马上,脑袋还是扭回来的,就那样,死死盯着自己看。 他脸红了,定了定神,想起还要四处巡视一番,接洽了几个人,问了几件事,全都结结巴巴。每次回头找到她,她都还在看自己。 长空时不时与她窃窃私语,那时候更可怕,因为兄妹俩一起死盯着侯聪,看个不够。 “昨夜还认为有高人指点白衣呢,今儿看来没有,这么傻的事,谁能想得出来呢?只有白衣自己。” 元又打了个喷嚏。 侯聪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白衣做这些,为了啥?就是诱惑我吗?她是多想得到我?论说,她作为替死者,一切条件应该尽量满足,我就是她的条件吗?要不然,我就满足了她?” 侯聪连忙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晃出去。 这个想法在空中绕了半圈,又回来了,一直绕着他转。 慕容行快马加鞭探路回来,回报前方一切平静,午时左右,队伍能进入香陌镇。镇上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商旅农工都有。侯聪于是命令队伍继续前进,午饭放到镇上吃,到了镇上找到客栈休整,明日再次出发,下午可以自由活动,采买物件。 他说完这些指令,发现自己正骑马走在白衣旁边。 她正贪婪地望着自己。 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香的花儿,最好吃的肉。 “那个,拂蕊校尉,到镇上后,你也别乱跑,我要和你单独聊聊。”侯聪摆出长官的款儿来。 “是。”白衣回答。 侯聪去别处了,依然是芒刺在背,因为觉得白衣的目光,还在烤着自己。元又颠颠儿地骑马过来了,连独孤正也凑了过来。 只有慕容行兢兢业业忙碌着,又准备带人先去镇上定客房了。他过来瞪了独孤正一眼,让他别只顾闹,当差要紧。 独孤正敷衍着笑了笑,催着慕容行赶紧走了。 元又拉着白衣的马到一边儿,唯恐莫昌听了去,“大公子说什么了?” “一会儿到镇上,他要单独找我聊聊。” 长空和独孤正刚要开口,一个的嘴巴被白衣捂住,一个被元又捂住。元又整个人,已经得瑟得快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你俩不许说话。白衣,你听我说哦,阿又哥哥,都给你设计好了。” 第九章 醋意 香陌镇上最干净的客栈都在一条街上,侯聪的队伍,一下子占了三四个。莫昌被安排在最大的客房中,除了慕容行还在外面处理些事物,侯聪命令一切带校尉衔儿的人,都到莫昌房间集合。 翠竹和青松正在收拾,还互相闹着别扭。 白衣依旧是紧紧盯着侯聪,让他讲起来话来,发挥的水平大打折扣。他宣布这个房间的钥匙,自己拿一把,翠竹拿一把,慕容行拿一把,其他人禁止拥有和出入。当值守护莫昌的,必须经过侯聪的口头宣布、书面手令为证,必须由三人中的一个亲自开门放进来,当值的校尉本人,不许碰触钥匙本身。 以后到了任何客栈,也按照这个规矩执行。 对面的房子侯聪自己住,左右依次排开,是李安都、贺拔春一间,紧挨着莫昌,贾方、元又一间,紧挨着侯聪;白衣单独一间,与李安都、贺拔春那间,共同把莫昌的房间护卫在中间。 慕容行独孤正、荧光则分到其他客栈去住,控制外围。 侯聪话说到这里,正好荧光把凌霄碧霄带了过来,两个人也没有浓妆,淡淡地扑了点儿粉,倒是有些楚楚可怜,按照军人的规矩给莫昌和侯聪行了礼。 侯聪板着脸,问她们,“错哪儿了?” 屋子里极安静,凌霄碧霄知道侯聪为什么生气——她们虽然伺候了莫昌,依旧找机会想要对侯聪试探和勾搭,可是这话如何好说出口。 倒是莫昌给她们解围,“小侯将军就宽恕这次吧,下不为例。” 侯聪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自己不知道,那别人就替你们说了教给你们,仔细听着。独孤正!” 独孤正答应了一声“是”,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不安本分,不守职责。” 侯聪又看了看荧光,“她们在你那里听话吗?” 荧光显然也不喜欢这两位,“听话是听话,就是没有当兵的天分。训不出来。” 凌霄碧霄的脸红了,因为自己就不是来当兵的,自己打小儿伺候公主。她们闹不明白,侯聪究竟是看莫昌不顺眼,还是看三公主不顺眼,如此摧残她们两个,是不是太过分了? 侯聪叫了一声青松:“慧娘呢?” 青松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好了,答应了一声,“在楼下住着,收拾厨房呢。” 慧娘自从跟着队伍上路,还没有开工,队伍都是按照军队的规矩吃的干粮或者烤肉、粥,士兵们全部自己搞定。有了客栈,自然就有了厨房,慧娘自然就能做点儿精致的东西给莫昌。 侯聪只看着独孤正,“问问她们两个,让她们自己选,哪个有些天分,发到厨房给慧娘帮厨,剩下那个留下来给翠竹打下手。” 也没人敢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说实话,这件事对于谁来说,都无关紧要。侯聪这才说了下安排:“除了慕容行,下午都自行安排吧。贺拔校尉和长空陪着殿下在此处,就别出去了。” 说完,他向莫昌点点头,第一个走出了房间。 侯聪回了对面分给自己住的屋子,青松因为有事,没跟过来。他关上门,检点着行李,又拿出必须过目的帐目和公文,伸手去拿茶水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只柔若无骨的手。 抬起头,是白衣的眼睛。 “你怎么进来了?”侯聪立即去看了看房门,竟然是关上的。这死丫头的轻功也是,过于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白衣眼瞅着他,“你怎么不喝茶?——我看青松忙,就来照顾你一下。” “你?”侯聪被逗笑了,“你怎么会照顾人?傻。” 他喝了口茶,依旧弄不懂这杯子喝茶水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能多问,可能自此将成为悬案。他理理手里的文件,“你怎么还不走?一会儿店家把午饭送到各房,吃了去逛逛。现在趁着还有一会儿,不如回去睡觉。” “你不是找我聊聊吗?”白衣说着,坐在他对面。 “哦,”侯聪放下文件,“这个……关于……” “关于我说我喜欢你,你就是我的春闺梦里人这件事。” “啊,对,我就是要和你聊聊这件事。你还小,或者说,也不小了,但是呢,你还涉世未深,啊,这么说吧,其实你是误会了,你自己对我的感觉。” 侯聪认为自己说的还行。 没想到,这句话在元又的射程范围内。 白衣歪着头,实际上是回忆元又的几个方案。她想明白了之后,就站了起来,径直越过桌子,站到侯聪面前,一把搂住了侯聪脖子,右手拿出了剑指对姿势,抵在他的颈部。 侯聪抬头看着她,正好又能看到那颗让人心痒的黑痣。“白衣啊,你说过,你想怎么着我,我也没办法的,我打不过你。你真想用强的吗?”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怂呢?侯聪希望门外没人听到,不然必须灭口。 白衣既不回答,也不动弹,就这么贴着他,摸着他的颈部,过了好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数清楚了,你的脉搏是快了的。” 侯聪知道白衣不是要“强暴”他了,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高兴,拿手握住白衣的“剑指”,“你傻啊,我说,你认为你喜欢我,是你对你自己的误会,你数我脉搏干嘛?” 白衣自己“扑哧”一笑,把脑袋埋在他肩头,好像害羞了的样子。 确实是害羞了,简直是没脸见人了——元又教了几个方案,被她自己弄混了。她决定重整河山,抬起身子来,拿起侯聪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部,“对,你数我。” “我,我这还要看文件呢。乖,自己玩去,要不然,你看着谁好玩,我让他陪你。” 话是这么说,白衣的手劲儿不小,死死把他的指头按在她的颈部,他哪里还能数,早就心如乱麻,只好投降,“脉搏是多了的,多了的。” 白衣好歹要放过他了,从他身边倏然一下,鱼一样溜走了,向着门口走去,却又回来,“你也没聊出什么来。” “嗯,是我不好。”侯聪败了。 “你说你喜欢我,我就走。” “啊?” 这才是元又的重点——一定要让侯聪先把那句话说出来,打垮他的士气! 侯聪想不理她的,但是低头看文件,文件上一个字都不认识了,只好又抬头看她,“你——你喜欢我。” “倒过来。” “我,我喜欢你。” “不结巴的,再来一遍。” 这倒是元又没嘱咐过的。但白衣认为应该坚持。 侯聪轻轻叹口气,“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迅速转过身去,他也迅速低下头去。本来是带着些嬉闹的,但这一瞬忽然万千悲哀。 那四个字,不像是假的。 他鼻尖眼底都是酸涩的,心里万马奔腾,自己被自己的情意打垮了。 就这样草率地说了,就这样五雷轰顶地,自己也听见了。 说的是实话。 再抬起头来,那个轻功过于好的死丫头,已经出去了。 他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听到走廊上热闹起来,知道是店家小二在各房里送饭,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种慌不择路的冲动,站起来,打开房门,仔细听着,似乎斜对面的房间里正热闹着,也有长空几个人的声音,也有白衣的声音。 想想刚见她的时候她那个样子,现在她有很多朋友了。侯聪心里一阵温柔的暖意。 他让过一边,看着青松、慧娘亲自给他放饭,心里万千感触,强行放在一边,打起精神来看几页文件。 这时候,除了讨厌元又的荧光,几个校尉们都集中在李安都房间里吃饭。 如果以为元又帮助白衣的“才华”仅限于此,那就错了。他这次是下定决心帮主子,帮白衣,另外就是坚决打击慕容行独孤正和宇文长空拿自己当小娃娃的气焰。 他早就嘱咐了宇文长空些什么。长空虽然不服,但禁不住诱惑,这时候就在忠实执行:他夹了口饭,非要亲自喂贺拔春吃不可,贺拔春又烦又害羞,又确实不好发作出来,正纠结着,听到白衣叫自己,“贺拔校尉,你来和我坐,我哥哥就不敢闹你了。” 贺拔春和谁都不爱说话,生活在自己世界里,倒是对白衣有种莫名的亲近。长空这个死猴子,能治住他的,当然只有白衣。他忙不迭地端着碗筷,就坐到了白衣身边,长空果然“望尘莫及”,大家都笑起来。 唯独宇文长空不在意,自己吃了那口没送出去的饭,威胁贺拔春,“我下午可是要和你一起值日哦,你等着。” 贺拔春的脸上,刮过寒风。 元又出手了,“贺拔春,你叫声哥哥,我和你换班。” 贺拔春低着眼皮不理他,元又又说了一遍,贺拔春起身,放下碗筷,被白衣拉住,“你去哪儿?” “不是要护卫殿下吗?我去殿下的房间。” “你别理他们,你和元又换了吧,我和你一班。” 贺拔春脸上有了些笑意,“真的可以吗?” 元又差点没跳起来,计划又要成功了! “嗯,”白衣说,实际上,元又的这个计划没告诉她,“他们人不坏,也闹过我,看我呆气。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如果你嫌弃他们闹腾,就和我一班吧。” 贺拔春重新坐下来,还在白衣旁边。白衣甚至夹了一口菜给他。 “哟,我们白衣会照顾人了,这第一次给人夹菜,居然是给外人。哼!” 宇文长空是真的在意。 白衣夹了一口菜安抚哥哥。 独孤正开始发力了,“那个白衣,下午你不是答应荧光一起逛吗,我也要一起。” 对这句话反应最大的居然是贺拔春。实际上,他想在外面逛逛,买些东西,本以为和白衣一组了,可以和白衣一起,结果…… 白衣现在的心情,就好比刚有了小弟弟,满心里想装出姐姐的样子,“阿正,你和荧光一起吧,我和贺拔春单独一起,你们谁也别烦我们。” “妙啊!”元又和宇文长空互相捏了捏彼此的手。 元又不敢找荧光,是独孤正去说明了情况。荧光虽然把元又“人渣”、“色狼”地骂了一顿,但是没什么异议。 下午,侯聪歇了两刻钟的晌,青松提醒他,可以打开窗子,把炕桌挪过去,悠闲地看着文件,给皇帝写着折子。 侯聪默许了,青松立即照办。 不一会儿,杨柳在春风里依依拂过窗台,侯聪觉得心里安静平和。 安静平和了不一会儿,就看到白衣和贺拔春,双双穿着同色的乳白色新衣服,并排着经过了窗下。 侯聪探出了脑袋,前后左右望着,看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别人。 “青松!”他叫了一声。 青松也跑到窗前,探出了脑袋,“看什么呢主子?” “他们俩怎么混到一起了?” 青松终于等到说出元又安排给他的台词,“因为白衣姑娘觉得啊,贺拔校尉极像小侯聪,就爱和他待在一块儿。” “啪”地一声,炕桌被侯聪劈成了两半。 第十章 将错 香陌镇最繁华的地方,离侯聪一行人住的客栈并不远。说是繁华,其实不过是条人烟稠密些的街道。镇子是四周村子的中心,每隔五天有一次大集,这日并非逢集的日子,商户是随意地开着,小摊贩也不多,随意地摆着。 白衣与贺拔春都很少离开大桐,甚至很少离开家门。出发之后,只顾奔波赶路,第一次看到这样玲珑缤纷的地方,只觉得透着好玩儿。光是跟着一个胡商,看他手里牵的骆驼,就跟了好一会儿。胡商进了个香料铺,骆驼就拴在门外,白衣与贺拔春前后左右端详骆驼,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远处,侯聪忍耐着已经热起来的天气,和午后的太阳,趴在房角上跟踪。他的功夫确实好,刚来这个镇子、这条街,就能临时应变,找到最适合躲起来的角落猫着,还能随时观察白衣,连自己也佩服自己。但是,侯聪有一点儿没想明白,是他耳朵聋了?还是白衣和贺拔春根本没说话? 街上不算安静,可是也不算吵,按理说,应该挡不住他窃听啊!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他听到贺拔春的声音了,“姐姐要买什么?” “姐姐?”哼,侯聪冷笑着。这个贺拔春,看样子那么清冷,对付女孩子真的是上手,仗着自己年纪小,在这里扮可怜赚疼爱。如此说来,比李安都还讨厌。 白衣只顾着看骆驼,呆了一会儿才回答,“春药。” 侯聪吓得差点没从藏身之处掉下来。 “嗯,说起来,我也要备着点儿。不知道小镇上的质量好不好。” 白衣终于看了看贺拔春,“这个还有质量好坏的区别吗?” “我不知道呢。” “等我问问我哥哥。” 侯聪真是哭笑不得,这是两个哪里冒出来的大傻子! “阿春弟弟,”那边儿,两个大傻子又开始说话儿,还挺亲的,“你本来要买什么?” “我看好几个兵士,鞋袜都破了,我想给他们买。再者,我想多多备些细纸,现在看来不够用的。另外,马上天热了,我居然忘了带痱子粉和扇子。还有,昨儿我看李安都翻帐本子,有意思的很,我也要买一个。” “帐本子哪里买啊?”白衣问。 侯聪着急,难道不该问“买帐本子干嘛吗?”真是两个古怪东西! “我不知道,我买了送你一个吧。” 侯聪直冒汗,听说过送钱送香送画儿的,没听说过送帐本子的!这时候他又听到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说话的人是白衣,“哦,你说胡商那里是不是有上好的春药,我们要不,进去看看吧,也许还便宜。” 说完,这对刚组建完毕的小姐弟俩,扔下骆驼进去了,侯聪还来得及听到白衣说了三个字:“我送你。” 得,一个送人账本,一个送人春药。 进屋去就不好办了,侯聪想了想,只好沿着屋顶走了几步,倒是正好看见了温馨的一幕:这本是个前商铺后住家的构造,院子里一对老夫妇,正在晾晒衣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跑来跑去,他也不知何故,羡慕起来——这辈子第一次羡慕别人。 因为他迅速在脑中描绘了一幅画:他与白衣,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晒晒衣服,抓抓淘气的孩子。 两个孩子看到了侯聪,他不能站在院墙上和人家面面相觑,只能赶紧跳到墙外,绕到街上,又被两个孩子堵住了。 “你们倒是伶俐!” 侯聪一把一个抓过来,威吓加诱惑,“看到那个香料铺了吗?” 大一点儿的七八岁,是个男孩,还挺得瑟,“那就是我们家的,我叔叔在里头呢。” “行,你们家的。”侯聪也不能和孩子怎么着,拿出金钱攻势,让两个孩子进去听一男一女两个大傻子说什么。 小一点儿的孩子看了看侯聪掏出来的钱,表示看不上。 侯聪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镇子这么富吗?我理国真的是民生繁荣,五两银子都看不上?” 因为觉得已经错过了太多,他只好答应,小间谍要什么他给什么。两个孩子到底天真,也没提前讲好,蹦蹦跳跳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白衣和贺拔春先出来,一人拎着一个纸包,脸上挂着属于傻子的喜气洋洋,摸了摸骆驼,继续前进了。又等了片刻,两个孩子出来了,招手招呼侯聪。 被人招招手就得过去,侯聪也是第一次。他四下看看没有熟人,迈着很帅的方步走到香料铺前面,附身提取情报,“只听到她们说——给大公子吃之前,他们两个人先试验一把。吃了看看如何……” 小伙子们没说完,侯聪一道烟一样,扔下十两银子跑了。满街上寻找白衣和贺拔春,好容易看到了,发现他们俩正拎着包,蹲在一个小摊前看金鱼儿。 “到底是应该偷春药,还是应该现在就把他们抓回去训一顿呢!”侯聪站在他们身后街对过的隐蔽处,陷入了沉思。真沉思着,看到摊主给白衣、贺拔春挑好了四条鱼,放在个小瓷坛儿里,交给贺拔春捧着,白衣瞧着鱼,满心欢喜,绽放出侯聪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一刻他也把自己包在了寂寞和退却里。那一刻他也忽然觉得,贺拔春真像小侯聪——那个根据白衣想要的样子做出来的小人儿,其实不是自己。只有他能让白衣如此快乐,放松。 而侯聪自己呢,是一个一心调教她,约束她,送她去死的坏人。 他正想悄悄离开,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跑了过来,大声嚷嚷:“这个人,你骗了我们全家,现在跑这里躲着了!” 这一声说出来,满大街上的人都看着侯聪,白衣和贺拔春发现他也在,满脸惊讶,向这边走来,但是被围上来的人群堵在了外面。 “小哥,你认错人了,我何曾骗你?” “你说了娶我姑姑,又不干了。走!” “啊?” 小孩子语出惊人,但是恐怕除了侯聪吃惊外,没人觉得奇怪。围观的人群一片喧哗,但就是没人对孩子的说法提出质疑,反而想继续看热闹。侯聪的两只手被一大一小两个赖皮拉扯住,穿过人群去看白衣、贺拔春。 那两个人竟然不见了! 有这么无情的吗?! 他不好对孩子动手,也实在不想为一点小事惹出大风波,因此忍着烦躁,对围观的众人说,“方才有些小事,耽误了小哥小妹妹一点功夫,已经许了他们10两银子了。” “胡说,”这次是小女孩反驳,“你刚才还说,让我们偷听那个大姐姐和大哥哥说话,然后,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是不是因为没人作证,你就不承认?” 侯聪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红,“我当然承认,但是我没答应娶你们姑姑啊!” “我们要你答应的就是这件事!” 围观者中的一个老人为侯聪解释,这家的小女儿这几年得了相思病,抱着一幅画儿要死要活。侯聪,简直就是画上的人。 “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答应了吧,这位公子。” 众人纷纷劝说。 “画儿和真人,怎会一样?”侯聪面对这些思路清奇的本地人,又不能动手,又不能讲理,简直是垂死挣扎。 大一点儿的孩子说,“我家姑姑从窗口看到你了,你就是画里人。这里父老乡亲都见过那幅画,是画小侯将军大战成国军队的。” 侯聪僵住了,那好像——画的就是自己。 两个孩子拉着他的手,再次发力,非要他去家里救人。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拉住了侯聪的一只胳膊。 侯聪转过头来,发现是白衣。 白衣并不看他,而是和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四目相对,争强斗狠。 “这忙,他帮不了,他有妻子了。是我。” “啊?”侯聪有些娇羞。 小妹妹抿抿嘴,“那,娶妾也行。” “我太凶了,不许他纳妾。他敢的话,我会宰了小妾,还杀小妾全家。” 大孩子小孩子都吓得松了手,还是大孩子诡计多端些,“你问问乡亲父老,我们都是不骗人的,我姑姑真的相思病快死了。就算为了救人,让这位公子去骗骗她也行。” 白衣寸土不让,“别的都可以,在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上,连骗都不行。” 侯聪希望白衣此时此刻,不是在骗人。 白衣脸上的杀气吓得小孩子们和围观群众又后退了几步。 “嗯,”她说,“既然要骗的话,也有人可以去骗。我夫君不行。阿春弟弟,你去。” 所有人看着僻静处的美少年,贺拔春穿着月光衣,因为在暗处,衣服发出了微弱的光,他的容颜与侯聪是有几分相像,如同镜花水月,神情落寞冷淡。 “无聊。”他说。 “行吧。”他又说。 第十一章 就错 贺拔春答应了,也不管别人,捧着那个盛金鱼儿的小瓷坛子,往街道等另一头走去。众人哪里舍得,紧紧跟着看热闹。侯聪走到贺拔春身边,“贺拔校尉,这是我惹出来的事,不该你来承担。这种疯头疯脑的忙,也绝不能帮。” 侯聪说着这一切的时候,白衣犹在死死盯着他。 南下护送皇子,大部分地方都是暂时驻足,惹出任何风波都没有必要。但若说平息风波要用一个校尉的婚约去填,哪怕是哄骗的,侯聪也觉得不能接受。他的确吃了贺拔春的醋,可是连白衣都看中的人,他也要高看一眼。 而这样一个少年的未来,当然也会属于一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在那个姑娘心里,贺拔春不能属于别人,哪怕是哄骗、是救命都不行。 贺拔春并未答言,步伐越来越快。从香料铺那个方向,竟忽然飞奔而来一个茜红色的身影。 “那是我姑姑!”两个孩子说。 姑娘也是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五官不大不小、齐齐整整,头发简简单单梳着,并不像个疯子,除了手里捧着一幅画,除了在大街上飞奔,身后还跟着父母兄弟。 她停了下来,只管盯着侯聪发呆。 白衣一把把侯聪拉着,扯到了自己身后,甚至左脚向前迈了半步,作出了战斗姿势。 侯聪觉得这也太傻了,低声劝她,“白衣啊,这姑娘又不会武功,你和她计较什么?” “你是大桐一枝花,人家要抢亲,我岂能不管?” “我不是花,我有心,我有主意,不是随便抢得走的!” “闭嘴!” 白衣这时候才像夫君,侯聪反而像小媳妇了。他乖乖呆在白衣身后,正好闻到了纸包里的“春药味道”,自己对着白衣后脑勺笑了笑——也是,香陌镇有意思,有爱看热闹的人,有凶悍的孩子,还有如此情痴情种。刚才也不知道紧张什么,难道他们这一行人,还要害怕镇上的居民不成? 既然不会出大事,就等着看戏吧。 疯姑娘痴痴地看着侯聪,眼里也只有侯聪,白衣的小身板,哪里挡得住他这个大个子,疯姑娘朝着白衣和侯聪走过来。举起了画儿。 青绿山水上,加着工笔描绘的人物。 侯聪和白衣瞧瞧画儿,也是由衷感慨,黑甲白缨,剑眉俊目,纵马驰骋,风流飘逸,这不是侯聪是谁?这就是侯聪自己跑到画里去了嘛。 镇上的人都见过这幅画,不过第一次看到疯姑娘、画儿和画中那个的大活人一起出现,怎能不齐声感慨?有个坛子的话,现在就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里投钱。 白衣、侯聪和镇上的其他人,居然心有灵犀,一起端详了端详贺拔春。 论模样,他也不差,尤其是刀削斧砍刀五官和颀长的身姿,若说和侯聪有六分像,绝对不夸张。可是他年纪小,清冷漠然的脸上,其实还带着一团孩气,身上骨肉也未发育齐全,透着点儿单薄可疼。尤其是眉宇之间,也没有那种绝杀战场的霸气。 这一看就是个冒牌的! 只有疯姑娘没看贺拔春,她伸出了痴情缠绕的一根手指,越过白衣的肩膀,指着侯聪的额头,“负心人,你来了!” 白衣人生中第一次以这么快的语速回应别人:“别指我夫君。” 疯姑娘也加快语速,“我有话和他说。我等了他几百天。” “男女有别,有话和我说。” “你说他是你夫君,你有什么证据?” 白衣“哼”了一声,回过身子,一把拉住侯聪的领子拉他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 众人又想投币了,但侯聪有些痛苦,因为白衣用咬的,啮得他又疼又悲伤。 他不想纵她,但也不想结束这一刻,木然地站着,直到她把他放开。 这时候疯姑娘忽然望着天,用尽全身力气哭了起来。 众人只觉得凄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拔春是唯一一个走过去的,把瓷坛儿和金鱼儿郑重放在地上,轻轻将姑娘,双手揽进了怀里。 哭声过了好久才止住。她父母兄弟早就不敢管了,这时候就是陪着流泪。而镇上其他人,发现有热闹看,哪里肯走开。连那个牵着骆驼的胡商,忙完了事情,都跑过来观看了。 贺拔春放开姑娘,“喏,我抱也抱了你了,得对你负责。我父母家人虽然不在,这位公子是我主子,这位姑娘是我姐姐,都能替我作证做主。我娶你,如何?” 疯姑娘不敢相信这一切,不过,她倒是抬起头来,第一次仔细看了看贺拔春。 “你是谁?” “在下贺拔春,是个校尉,辱没姑娘吗?姑娘芳名?” “奴姓尤,小名儿芳妹。” 芳妹的父母过来行礼,对着侯聪白衣和贺拔春一叠声地道歉,弄得侯聪插不上嘴回应。贺拔春却说,“不就是有心病嘛?心思单纯才得这个病,不妨碍与我成亲。” 侯聪看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从白衣身后走了出来,知道大家都没忘掉自己当街被白衣亲吻那一幕,声音当中故意加多了一些权威,“我和贺拔校尉,以及我——娘子,就住在镇南的客栈,若得应允,还请放我们先回去,备齐彩礼,再商量更多。” 实际上,不管是芳妹的家人还是镇上的看客,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面前这三个人仪容举止不凡,那个贺拔春自称校尉,那侯聪职衔肯定更高。 何况他和《小侯将军大战成国军队》画上的主人公一模一样,万一他就是侯聪怎么办? ”当然好。”年纪大点儿的小孩做出了决定。 贺拔春向芳妹家人拱拱手,然后根本没做过任何商量,把那幅画从芳妹手里拿了过来,卷卷好,交给了白衣,又看着侯聪,等他示下。 “回客栈。”侯聪低声说。 贺拔春重新拿起了金鱼儿,三人扔下香陌镇上的众人,脚步匆匆,离开了那条街道。 客栈门口,逛街的荧光、独孤正们正好也回来,纷纷向侯聪行礼。侯聪没理他们,径直回了自己房间,一回头,只有贺拔春跟自己进来了。 “嗯?她呢?” “我姐肯定找元又去了。” 哼,侯聪心里哀怨着,众目睽睽下亲了我,回来之后不声不响找别的男人去了。 他也没说什么,打开房门重新走出,进了莫昌房间。 果然,莫昌和没有去帮厨的碧霄正在对弈,对一应外界事物似乎毫不关心,翠竹在旁边伺候茶水,忍着白眼别乱翻。房间一角上,长空、元又,一边一个,拉着白衣窃窃私语,发觉侯聪来了立即停止,而长空已经捂上了胸口。 侯聪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必须治治长空元又这几天这个无法无天不知道在得瑟什么的劲头;对凌霄碧霄还要加大力度“欺压”,因为,他和三个心腹实际上是有个计划的;必须问明白,白衣到底要怎么戏弄自己才算满意;还有这个贺拔春,古古怪怪认下个痴恋了侯聪好些日子的姑娘,这不得管一下吗? 真乱! 没想当贺拔春跟在侯聪身后进了这件房门,也是他先说了话:“殿下,这笔墨手法,您都熟悉啊。” 侯聪、白衣等,都看着贺拔春,他手上把那幅让芳妹神魂颠倒的画儿展了开来,双眼如一汪湖水,看着莫昌。 第十二章 奇情 碧霄和翠竹都站了起来,知道事情有些微妙而复杂。唯独莫昌沉吟不语,依旧看着棋盘。 侯聪先厉声呵斥了一句贺拔春:“你对殿下什么态度?” 贺拔春清冷骄傲惯了,竟不理会侯聪,依旧望着莫昌。“殿下解释一下吧?” “放肆,哪里学来的这些阴阳怪气?太子爷教的吗?”长空平日虽然散漫,但是心里对侯聪是在意的。就在刚才,他还捂着心口,听白衣说了上午的事情,与元又沉浸在“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心悸中,满心里焦虑,要先把元又打一顿,再想想妹妹和侯聪都亲上了怎么办,这“夫君娘子”叫起来了,到底算不算可以救命的好事。 结果,贺拔春忽然来这么一出。 长空是念旧的人,哪怕因为龙珠的事对莫昌有芥蒂,哪怕因为白衣要替死的人是莫昌,总对他恨恨的,实在是不喜欢贺拔春这么无礼。况且,侯聪是自己正经主子,太子爷在一行人南下前忽然派进来他的心腹,已经够令人不爽气,他们也已经忍而不发、尽量和睦相处了,贺拔春居然敢不理会侯聪的话?! 贺拔春听到长空如此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笑了笑,居然拿着画儿,离开了房间。 “咚”地一声,房门也在他身后关上了,关门的人却是元又。——说归说、笑归笑,他比长空更加了解侯聪,他知道侯聪喝斥贺拔春,也不过是做个不得不做的样子,真正冒火的对象是莫昌。 侯聪他们料定莫昌不会老实的,一定还有什么计划。所以,一直警觉得很。贺拔春走了,就几乎只剩下不需要对其做样子的人了。元又赶紧关了门。 莫昌这才淡淡地看了一眼侯聪,今天的他,和往日不太一样,内心的峥嵘,似乎不太藏得住了。他那双一直如同春风拂过的眼睛,现在霜天雪地,皇家的威严因为受到触犯,化作了狰狞。 “小侯将军,你糊涂了吗?方才宇文姑娘过来说的很明白,镇上有个姑娘因为那幅画,陷入了对你的痴恋。那画儿,她看了有几百天,正好从贵国军队,大败敝国军队的时候算起。难道我事先画了画儿放在她手里?我又如何知道她会恋上画中人?我又如何知道贵国扣押我一直不肯放归?我又如何知道我父皇会宾天、别人会继位?我又如何知道贵国此刻放归我南下还要路过这个小镇?我又如何知道宇文姑娘、贺拔校尉和你会到街市上去还遇到这位姑娘?话说回来,可能我也有名满天下的水龙先生的神机妙算,一步步都算清了。可是,我走这步棋有何用处?一个疯姑娘而已,你要娶就娶,要骗就骗,不喜欢,一刀杀了,自然有人替你挖坑埋尸。这与我何干?碧霄,怎么不下了?你到底是我的房里人,还是侯聪的?” 莫昌的抱怨和想法都不奇怪,但是如果说了出来,证明他心境变了。 一颗心境变了的棋子,还值得大队人马护送、宇文白衣替死吗? 碧霄未说什么,重新坐到莫昌对面,却被侯聪走近,一把推开,撞到翠竹身上。接着,侯聪拔出剑来,凌空劈下。 剑锋切入到地方是炕桌而已——连棋盘都没碰到。 但是棋盘翻了,棋子也被剑气镇得乱飞出去。 莫昌与侯聪,隔着剑气,隔着飞舞的棋子,两两相望。 哗啦啦,棋子落满了地。 莫昌身上,流出了无血之血。 房间里第一个动起来的是白衣,第二个是翠竹,弯腰低头,以至于趴下身子去桌子腿而下、橱柜缝里,找那些散落的棋子。 侯聪又喝斥了一句:“白衣,别乱动。我这里问话呢!” 白衣并未理会。莫昌竟然站起来,逼近侯聪,面对面站着。 “小侯将军,我不知道你上战场前,谁给你送行。我那时候,母后对我要走这件事,心中并无波澜。父皇盼我大胜立威,说的都是大道理。出发前夜,他犒赏将士,还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在东宫,一直等,我以为,等不到了。父皇,却遣人送了我一个粗布缝的布囊,打开看,里面,是和普通士兵一样的6串平安钱。那是我被贵军俘虏的时候,身上唯一的钱。我想,我父皇想说的是,我们是皇帝与太子,但也是普通的父子。他不仅盼我大胜立威,也盼我平安归家。在贵国首都,我吃穿住行,一张纸一粒米,都是贵国陛下所赐,我不允许拥有任何自己的东西。全是嗟来之食,唯独这6串钱,加上翠竹攒下来的碎银子,买了这面棋盘、这些棋子,是属于我自己的。你作为胜利者,或许不懂。但白衣懂,她比你有人味儿,换来的就是你的喝斥吗?” 侯聪根本不被这些话带走,他有自己的节奏,“殿下好口才,以前是误会你了。既然殿下这么能说,我们也说道说道,我何曾怀疑殿下有什么勾当?但我身为理国武卫将军,临阵杀敌的样子被画成画儿,四处流传,乃至民间出现疯女,我不能不闻不问吧?贺拔校尉说画中笔法殿下熟悉,本非大事,他对殿下无礼,我自会惩治,殿下在对弈雅趣之余,回答一下他的提问,又有何妨?” “无妨,确实无妨,只是我不知道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莫昌的火气被自己压下去了。但是侯聪不能轻易放过,“若是当初,成国俘虏了我理国太子爷,只怕也是一样的对待。古往今来,皇家金枝玉叶,承大富贵,受大委屈。殿下是俘虏,与我们没有私人恩怨,一饮一食不曾委屈着殿下,已经是我理国仁义,莫非把您当祖宗供奉着?” 这时候,白衣与翠竹,已经将捡回来的棋子,哗啦啦地放在了棋罐里。翠竹一五一十低声数了起来,看棋子够与不够,白衣没说什么,也不看任何人,转身走了。侯聪的脸一沉,吩咐长空、元又:“值好你们的班!别放别人进来!” 天色,已经是落霞西飞的时候。侯聪从房里出来,看到了神色稳重的慕容行,觉得因为怒火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平静了下来,“她呢?” 慕容行知道侯聪问的是白衣,“姑娘去找贺拔春了。” 慕容行低声对侯聪说,“大公子随我来。” 侯聪跟上他,双眼正看到慕容行脑后一缕掉落的碎发——他忙碌到现在,不知道吃了饭不曾?从来他都是如此,管了公事管私事,还要管些不知道算公算私的事,总之,凡是侯聪的事,他都要管。话虽然不多,心思最细腻。总是默默观察着一切,替侯聪、独孤正和元又几个,兜起他们掉落的千头万绪。 侯聪忍住没有伸手,去碰那缕碎发。他跟着慕容行绕过走廊到楼的另一边,正好有个廊柱挡住身子,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白衣的房间上方,她与贺拔春小姐弟两个,正坐在楼顶上看晚霞,四条大长腿游游荡荡,暮春的晚风正好吹过。 慕容行轻轻说,“因为要保护殿下,周围很多地方放了竹耳朵,大公子要听吗?” 说完,他递上来专门窃听的工具。 侯聪现在的心情,是恨不得抓过慕容行来亲一口。 这当然不行,而且非常荒唐——他一手接过一个竹耳朵,另一只手终究还是扒拉过慕容行的后脑勺,扯了扯他的那缕碎发。 慕容行被侯聪的举动微微吓到了一下,何况头发也被他扯疼了。但是他很快明白了大公子什么意思,且视线也彼此对上。 又挪开。 慕容行心里一阵难过与愧疚。“属下知道了,多谢大公子提醒,属下去忙别的了,让独孤正在边上侯着。” 他退下了,心里翻天覆地想的是早秋的话,是那个药盒子里蓝色粉末粉红色粉末,以及慕容家多年来将知道的大大小小的侯家行踪,向皇帝汇报的过往。 独孤正与慕容行擦身而过,互相撞了撞手腕子,他向侯聪默默拱拱手算是行礼,也拿起来一个竹耳朵听着。 侯聪听了一会儿,晚风里有衣衫被吹动的声音,还有屋顶瓦片被压倒的闷响,白衣终于开口了,“小弟,你委屈吗?” 贺拔春不说话。 “小侯将军有时候就是有点儿仗势欺人的样子,可恶。” 侯聪心里中了一刀,没想到白衣会这么说自己,也没想到她会那么想。 但想想当年,自己连慕容行三个人谁是谁都分不清,白衣还因此专门闹过一出。她不喜欢侯聪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样子。她也曾因为侯聪在观花楼对三公主八面玲珑、顺水推舟闹过一出,她也不喜欢侯聪那个样子。侯聪想了想自己,对亲近的人蛮横,对陌生的人敷衍。 也许是值得讨厌吧。 接下来是贺拔春的声音:“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听起来,怎么像姐姐厌恶他呢?” “喜欢啊。”白衣说,透着欢喜。 侯聪刚刚中了一刀的心里,又烧起了火。 “但臭毛病就是臭毛病。”白衣又给侯聪一刀。 贺拔春好像笑了一声,“姐姐,我是在我哥哥那里看过《小侯将军大败成国军队》那幅图的。正经叫做《龙吟处处月照花》。” 屋顶上,白衣睁大了眼睛,“怎么叫这个名字?这不是——不是天下的忌讳吗?而且,这和大公子临阵杀敌有什么关系?” 贺拔春认真看着白衣,“姐姐果然有些呆气,那场会战,姐姐也在啊!大桐都中最开始有这些传闻,不就是月圆之夜,姐姐和大公子比武的时候传出的吗?姐姐是花,小侯将军是月。” “你可不要学他们胡说啊!那原本是常赢的底下人造的谣。”白衣颇有姐姐的样子,教育起小弟弟来了。 贺拔春“嗯”了一声,“比武是多年前。可是那次两国决战,情形不同。我哥哥说,战场上,花月齐备,真龙受伤而悲吟,就是莫昌啊!——我刚才,并没有说,是莫昌画的那些画,我没那个意思。可能,唉,可能我也呆气吧,不知道如何说明白自己的意思。是我哥哥说,那幅画极为真切,连亲历者莫昌都夸好。” 白衣感慨,贺拔春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了,关于小侯将军,每一个细节我都能记清楚。我打小儿知道他,那幅画算是第一次见到他。你懂不懂,为何我明白芳妹的心?” 侯聪听到这句话,如五雷轰顶。独孤正赶紧放下竹耳朵,恨不得自己没听见。 白衣叹口气,“唉,你真的是我的好弟弟啊。” 贺拔春,这个画中仙子一般的少年,梦里人,是侯聪。 侯聪越过柱子,看到贺拔春把脑袋靠在了白衣肩头,如此清冷的两个人,在霞光里有脆弱的温柔。 竹耳朵里,白衣还在说话:“你哥哥不是两年前的九月,为了护驾太子而死了吗?那时候,大战还未发生啊!” 第十三章 合作 侯聪放下了竹耳朵。 太子、两年前的九月、成国理国大战、水龙先生的预言,这一切,以及,自己与白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了一起。 不,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神秘的。 人,才是神秘背后的隐秘。他轻轻拍了下独孤正:“毛,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跟我来。” 竹耳朵被藏好了,侯聪回到自己的房间。青松刚刚在店家那里赔完了两个炕桌的钱,知道又有差事了。 侯聪拿着随行人员的名单,一五一十地吩咐:“拿上银子,让荧光带两个细心的人随着你,趁天没黑,置办些名贵些的香料,金银首饰和绸缎,凑成吉祥数字。再去告诉李安都,写好男方去女方家放定的文书,然后,拿上我的的名帖,”这时候,侯聪看看身边的独孤正,必须有个自己人去看一眼,也许必须有个太子那边的人,“毛,你和贾方一起去,眼睛睁大点儿,什么都看清楚,懂吗?怎么走,你去问贺拔春。但是贺拔春不许离开客栈一步。” “是。”独孤正和青松答应着去了。 炊烟四起,香陌镇上,一天的忙碌渐渐平息下来。人人回到自己的小小窝里,彼此陪伴,等待月升。侯聪一行人驻足的几个客栈里格外热闹,因为除了白天街上的那个疯女的“新闻”,真正的差事上并未出大事。慧娘等买了些大鱼大肉,除了她亲自烹制精细食物献给莫昌外,客栈的大厨房里都在熬煮,还炖上了酒。所有的兵士,总算能在干净安稳的地方吃上一顿,睡上一觉了。 今夜的戌时到亥时,就是白衣与贺拔春当值保护莫昌。侯聪一直在自己房间处理公文,并未出现,直等到莫昌用完了晚膳,已经过了戌时。又过了两刻钟,独孤正和贾方回来了,到侯聪这里汇报。侯聪给他们道了乏,让他们自去吃饭休息。 房间的门再次关上了,侯聪听着自己的心安静下来的声音,把该处理的公文、该写的奏折终于都做完,交给了元又。然后,他走出房间,来到对面莫昌屋里。 白衣和贺拔春站了起来。“翠竹带碧霄去大厨房看看有什么帮忙的。” “是。”翠竹甚至是带着快乐答应了下来。这个房间马上要说什么不愿意让外人听的事儿了,可是,自己可不是外人,莫昌会在稍后,讲给自己听的。碧霄就不同了。他这样想着,得意地对碧霄做了个“请”的姿势。碧霄福了福,顺从而冷静,离开了房间,与翠竹关上房门。她余光里看到独孤正守在了房门,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从树林那夜开始,她每次见到独孤正,就有种受虐到快感,对他充满依恋。总盼着,他眼神中的冷淡甚至鄙夷,掺杂着其他的意思。 她与凌霄的关系已经变了。凌霄以前是个没主意的人,总是依赖自己。在两个人看似形影不离的相处中,起主导作用的是碧霄。现在,凌霄已经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了,甚至在侯聪那个狠毒的“帮厨”安排宣布后,主动选择远离莫昌,去和慧娘相伴。碧霄甚至怀疑,那夜独孤正是否与凌霄发生过什么。这种怀疑让她心里有鞭笞一样的疼痛,让她更加不甘心,不服输。那时,独孤校尉翻身跃马将自己揽在怀里,是她美丽的、却无人尊重过的一生里,唯一的温暖亲密,她必须死死抓住。 莫昌房间内,侯聪坐在了莫昌对面的位置上,用平淡的语气,命令贺拔春把画儿的事儿,好好讲述一遍。贺拔春这次没有任何抗拒,他不仅把告诉白衣的内容告诉了侯聪、莫昌,而且加上了白衣的结论:他那位在两年前的九月因为刺杀事件、为了保护太子侯牵而死的哥哥,曾经带回过一副一模一样的画作,还提到过莫昌本人对画作的认可,那一切,发生在大战之前。 莫昌伸出手,贺拔春明白,把从疯女那里得到的画递过去。 莫昌看了看,放在了新换的炕桌上,说起了似乎与此无关的一件事:“我有过一个计划。一个简单的金蝉脱壳的计划。在我们过江之前,将有数个驻扎在这样的小镇的机会,无论是下毒,放火,我想制造一次我的假死。让你和你的人,让太子的人,互相责怪、推脱内斗,同时我逃回南方,想必他们已经得到了我死去的消息,正在忙于确认或者是忙于以此为借口对北方做出什么行为,反正会放松警惕。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的人,白衣,已经不需要去履行替死者的任务。” 侯聪静静地听着,但是白衣和贺拔春有些懵懂,不知道莫昌不提画作的事儿,忽然坦白是为什么? 莫昌真的说完了,侯聪开了口。 “我也有过一个计划。其实已经在实施。在我们的队伍里,无所归属的两个人,就是凌霄碧霄。我的人不停地打压她们,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或是倒向太子一方,或者倒向你,因为毕竟伺候过你。这个计划顺利的话,她们是分别倒向两方。她们并不重要,仅仅是两枚棋子。因为,有了这两枚棋子之后,我也可以制造一次你的假死事件,并借助这两枚棋子的存在,造成北国太子与南国皇子之间势不两立的明确证据,将你的假死,推到太子身上,让他的人滚出我的队伍。同时,让你的死讯瞒过南方,让白衣不必替死。然后利用南方的麻痹,再将真的你送回去。不负皇上的委托。” 白衣和贺拔春只能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两位在做什么。贺拔春就更糊涂,白衣想到他比自己还缺了一条信息,连忙附耳告知“替死者”的计划。 贺拔春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看着侯聪笑了笑。 莫昌这时候,也看着侯聪笑了笑,“你确定,你的计划里,我是假死?” 侯聪回视他,“嗯,哪怕不是为了皇上的嘱托。我也不会伤害你。” 莫昌对他苦涩地笑了笑,侯聪自己觉得场面有些肉麻,连忙扭头重新看着傻子一样的白衣贺拔春,“我和殿下开诚布公,把之前的小算盘摊开来,是为了以后的合作。” “合作?”白衣和贺拔春同时问。 侯聪忽然拔出佩剑,飞身而至,剑尖抵在贺拔春颈部,眼睛锁定他的脸,“对,让你在场,就是拉着你一起合作。你不从,现在就杀了你扔出去,罪名多得很,我可以随便挑一个。” 贺拔春的表情倔强冷淡,“我一点儿都不想和你们合作。” 剑尖,划破了他如雪的肌肤。血流了出来。 贺拔春伸出手,沿着剑身向前摸索,到了极限处,依然碰触不到侯聪的手。 “我愿意做你让我做的事。可是,这不是合作。” 侯聪的剑撤了下来。 “还有,”贺拔春接着说,“我总会死的。我不需要你杀死,因为,我的主人是太子殿下。背叛主人的人,必须死——你们要合作,是要对付他派来的人吧?” 第十四章 拨云 莫昌依旧稳稳坐在原来的地方,但撕掉了那层温和的伪装。——能上阵杀敌的成国皇储,差一点就让理国毫无办法的主帅——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温和的人。 他的伪装,大部分是给侯聪看的。 如今,他累了,何况,他和侯聪要合作了。 一定是一场短暂的合作。 但他跃跃欲试,因为他们如此欣赏、忌惮彼此。如果从头到尾不合作一次,多么遗憾啊。 “贺拔校尉,贵国太子殿下,给你们的指令,到底是什么?” “杀掉小侯将军。” 白衣吃惊的程度,要超过侯聪本人和莫昌。 “具体计划呢?” 贺拔春摇摇头,“殿下说,让小侯将军死,自然不容易。不仅将军本人武功高强,队伍里都是将军的人。我们只需要知道目标就可以了,剩下的,听从李安都的安排。我自己的决心是,只要我在场,一定替小侯将军挡刀,”他看着侯聪,“那么,就算你,被围攻,或者落入陷阱,只要我的死,让你及时反应过来,也许能有一线生还希望。” 贺拔春又看看白衣,露出一丝凄然的笑,“这么说来,你是阳献王殿下的替死者,我是小侯将军的。只是,你是皇上封的,我是自己封的。那么,疯了的人,依然是我。” 侯聪没有兴趣再计较这些,他插回佩剑,回身坐到莫昌旁边,“太子爷,为何要杀我呢?” 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着侯聪的心头,似乎被遗弃在迷雾一般的旷野里,他一时有些恍惚。 贺拔春摇摇头,莫昌现在,已经是个推心置腹的状态了,他帮侯聪梳理:“贵国八大柱国将军系统,承袭平朝,如今与当下的时局,颇为不合。我多次听人说,皇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稳健的,觉得要慢慢改掉。太子爷呢,似乎非常不满,认为皇权受到掣肘,必须大刀阔斧毁掉这个系统。会不会,是借你在路上的事,先拿侯家开刀呢?” 侯聪看看莫昌,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确实。贺拔校尉虽然不是贺拔家主枝的人,但是参与了这次行动之后,贺拔家与我侯家毕竟结仇。常家已经完了,八大柱国就去了三家。” “我不同意。”白衣走到两个男人面前,“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包括贺拔春在内,都惊讶于白衣的话。侯聪轻轻地说,“你们俩站久了,现在不是装样子的时候,先坐下,再说。” 贺拔春替自己和白衣拿了椅子放在侯聪、莫昌面前。白衣提醒侯聪,皇帝在他们临行前提到的预言:“三条真龙要以死迎来天下一统,记得吗?连我祖父也知道水龙先生的预言,记得吗?我们暂且不讨论预言是否无稽之谈,皇上为何如此在意?以至于单独要我们密室相见?” 这句话居然把莫昌侯聪都问住了。他们两个因为惯于周密谨慎的思考,这时候千头万绪,竟然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是贺拔春接过了话头:“很简单啊,人都不想死。尤其是皇上这样的人。” 宇文白衣和贺拔春这样涉世未深的人,反而想事情简单,极容易看到最本质的重点。 那团乌云被拨开了一点点。一丝光照了下来。 侯聪似乎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很简单,太子爷不想死。” 莫昌笑了笑,“在生死面前,什么八大柱国系统、什么维系皇权之类,都要靠后。” 白衣提醒侯聪,“大公子,你记得儿时,我为你做过寄名奴吗?按照大桐的传说,要夺你命的小鬼和妖怪来了,就像陷入了迷魂阵,不知道该抓走谁才是好。为什么,我可以做殿下的替死者,阿春想做大公子的替死者,你就不能做太子爷的替死者呢?” “什么?”莫昌和侯聪几乎同时问。 白衣有些着急了,战场杀敌、官场游刃,是面前这两个男人的优势,可是当别人不按理出牌的时候,他们还是无法从自己正统、细密的思维方式里走出来。 “大公子,咱们刚才说了,皇上不想死,太子爷也不想死,当然,父子二人未必一心,想到的避免自己死的办法,也就不一样。皇上让我们调查预言相关的事,太子爷,也许只想早早死去三条龙代替自己,这有什么难懂的啊?” “可是我不是龙,你面前的莫昌才是龙。” “你忘了?三公主那日在宫门前说过什么?” 是的,一个微小的细节——皇帝因为莫昌纵容洛维“刺杀”自己,将这一切怪罪在侯聪当差不利的上头,要解散侯聪带领的南下护送队伍。白衣曾经陪着三公主在宫门前告罪求情。三公主来探望钟情已久的侯聪,提到过一句话:由太子爷出面,将侯聪的姓氏,改为陈。 理国、成国,得国于平朝,平朝天子姓陈。侯聪家里这一支侯氏的祖先,当年跟着当今皇帝的祖先起兵,彼此的关系是远方族兄弟。 不过,确实有过一个传闻:侯聪的那位祖先的生母,侍寝过平朝天子。所以这一支侯家,是平朝皇族血脉。 侯聪的脸色黑了一下,“无稽之谈。” 莫昌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太子如果真使用替死者这个思路,拿你替他供奉上天,那必须是有证据的。否则,你死了也白死。另外,你和白衣,一直都被那个龙吟处处月照花的说法纠缠不休。是不是我们错了?我们一直认为,那是常家的人想给侯家使绊子造出的谣言,可万一不是呢?如果不是谣言,那么是什么?如果是谣言,那么为什么造谣?常家的人,都死绝了,到底谁还天天拿出来念叨?以及两年前的九月,所谓刺杀侯牵,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之前为何有那么一幅画儿,为何把我拉扯进去?” 侯聪白了他一眼,“我看殿下挺高兴的。” 莫昌看了看侯聪,又看了看白衣,“如果宿命非要把我和你们拉扯到一起,我除了高兴,也没别的办法。” 侯聪不想笑,但是嘴角已经上扬起来,目前的局势和上战场冲锋前,一样紧张好玩儿。他几乎用逗弄的语气问莫昌,“那么,请殿下吩咐下合作的事宜,我们洗耳恭听。” 白衣和贺拔春闻言,也看着莫昌。指挥权就怎么,放到了莫昌手上。 因为,其他的都是推测,可是,人家莫昌的确是一条“龙”,且要杀他的人,多了去了。 莫昌没有推辞什么,“首先,小侯将军原来的计划,依旧可行——凌霄碧霄的身份是三公主原来的侍女,一定与太子爷有过牵连,目前则是我的房里人。继续欺压欺压她们,以她们的心性,一定会去攀扯侯牵的人。侯牵的人,为了自己的计划,绝对不会不理睬。那么,到底怎样理睬呢?请贺拔校尉多加注意。我们,就可以借此有所行动。” “是。”贺拔春答应下来。 “其次,疯女和那幅画儿,既然是摆在明面上的,那么大家就摆在明面上查一下。总不能不管,对吧?” 侯聪现在笑得极为温柔,看莫昌极为顺眼,“嗯。第三呢?” 莫昌自己也笑了,“第三是以后的事,不过,我总觉得,我和你的计划里最好玩的是假死,为何不玩一次?前提是,我们需要知道李安都想要我们在哪里死,怎么死,才好配合。而这一切的前提嘛,就是弄明白那个预言,以及那幅过早出现的画儿。所以,要等。贾方这些人,你们临行前肯定查过了?” “对。” “查得还不够嘛,还得继续查。” 侯聪笑着站起身来,“很是烦人——好吧,就听你的。” 他打开门,让独孤正找人去宣布,在香陌镇上多待一天,明儿不走了。具体是不是后日走,在等通知。 独孤正领命而去,侯聪看了看房间里的更漏,“白衣,你当值的时间过了,跟我出去一下。” 说着,他并不等白衣回答,拉过了白衣的手,向楼梯走去。白衣想缩回手,却被握得更紧,陆续有兵士经过看着他们。 “大公子,你又犯心病了,你要如何?” 他边走边看着她,“有笔账要和你算,娘子。” 第十五章 见月 白衣的手被侯聪紧紧握住,出了客栈,就向右拐。她抬起刚才微微低着的头,想看看是去哪里,侯聪就停下来了。 这是两个客栈之间的夹道,也不知道东西南北都是什么,夜幕中,倒是无比幽静。只见侯聪向前看了看,向后看了看,然后终于将脑袋定在了白衣脸前。 “你四下张望什么?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白衣问。 “可不是见不得人吗?” 他笑了笑,轻轻拉住了白衣,只往后一退,侯聪的后背就靠在了客栈的外墙上。白衣右手让他拉着,左手想使点儿力气挣脱,结果结结实实地,撑在了他身子边儿上的墙上。 “啊……”白衣被夜晚的石墙冰了一下。左手就缩了一下,被侯聪顺势也握住,放在他胸口暖着。 要是有人打着个灯笼,在此刻进入夹道,猛一看,像是白衣把侯聪逼在了墙边儿吃豆腐似的。 白衣有点儿不自在,问他,“你要干嘛?” “我?”侯聪也在想,他要干嘛呢?他觉得自己和白衣像洪水里的两条鱼,拼命想游向对方,可是水流太过湍急。或者像人群里的两个孩子,总被冲散。盼着无是无非,无晴无雨,就他们两个,呆在一起,却总有事情劈头盖脸地降临。 “我怕你凉着身子啊。”他逗弄她,“替你垫着,当你的棉垫子,不好吗?” 话说到这了,侯聪又有些得意。想当初,他看到宇文长空随身替白衣带着大手帕子、棉垫子,还和长空较劲,如今,自己照顾白衣不是比那只死猴子强十倍吗? 白衣也完全落入了小圈套,说出了侯聪想听的话,“哦,这么说,你想把我压在墙上,只是怕我冷,才没有啊!” 是的,他就这么想,但是没舍得,所以引诱她说出来,权当发生了。 白衣的小脸儿上,如侯聪所愿,出现了微微倒吸一口凉气的表情,又要往回抽身子,幸而他都预备了,死命不放,然后,还把脑袋钻进了她怀里。 “嘘!”他说,“我太累了,让我撒会儿娇。娘子。” 白衣想着白天的玩笑,就这样被他利用了,无论如何有些不服气。可是他整个大高个子,缩起来,依偎在自己怀里,为了屈就她的高度,侯聪那双大长腿还得半蹲着,傻子一样。 白衣心软了下来,身子也没那么紧了,“你放开我的手,我摸摸你。” “哦。” 侯聪说着,果然放开了她一只手。 白衣拿右手摸了摸侯聪的脑袋,替他捋了捋头发。 不用想,经过她这么一捋,好好的头发是要变乱的。但是他只觉得舒畅美妙,时间仿佛暂停,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 他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透过衫子沁出来,吸吮着他。 朦朦胧胧、起起伏伏里,周遭的声音、光影又清晰了,侯聪,满血复活。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还不能走,我要和你算账。白天是怎么回事?” “哦。”白衣的脸皮也不知道是厚还是薄,现在云淡风轻地抵赖,“为了救你嘛。不然,你是和本地人打一架呢,还是娶疯女呢?” “那你亲我干嘛?完全不必要,不是吗?” 白衣沉吟了一声,仿佛是要打起精神撒个谎了,可是,她竟然笑了起来,说了一句让侯聪心疼不已的话:“因为很早就盼着能亲你了。” 说完,她害了羞,这次改成她钻到了侯聪怀里。 而他抓紧机会紧紧搂住了她。 侯聪觉得搂住还是不够,什么都不够。他的手揉捏着能找到的她的肌肤,他的胸口、腰和腿,能动用的一切都动用上,去贴着她。 街上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侯聪从沉沦中醒了过来,捧起白衣的脸,“不行,咱们俩,还是要继续算账。真的喜欢我吗?” “哦。” 她害羞,小脸儿想要躲开,侯聪哪里让呢? “真的想让我做夫君嘛?” “嗯。” “从什么时候起的?” 白衣嘻嘻笑着,一副二皮脸,“从见到你的时候起,从打翻你那时候起,从第一次梦到你那时候起,也许,从这世界上有花有月亮那时候起。可是,你总欺负人家,远着人家。” “我不是——” 白衣捂住他的嘴吧,不让他说,“我知道,公务在身。你是将军,我是校尉。” “我也喜欢你。”他咬她耳朵。 就这句话,哄得白衣嘻嘻傻笑了一刻钟,然后,就打了个呵欠。 侯聪自责了起来,说是出来算账的,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不知道不觉就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傻丫头都困了。 “这个,”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既然我们两情相悦,那么,这个账,得算一下,到底该如何相处呢?” 这句话问得白衣直接愣住了,“啊?大公子,你不知道吗?你问我?” “我哪里知道啊?”侯聪还是娇滴滴的。这一幕千万不能让独孤正知道了,不然以后怎么敲打他。 白衣倒是狠,“你又不是童男子,你装什么?” 侯聪一头冷汗,“这个,这个和那个没关系啊。当然,那件事上,我是可以教你,但是,我们先按下不表。——等等,我们要,那个吗?” “啊?”白衣很严肃地看着他,“你问我?” 侯聪简直想打自己一顿,他强迫自己赶紧把千头万绪捋清楚了,重新和白衣商讨,“就是,情这件事,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然后呢?对吧,你怎么称呼我啊?我怎么称呼你啊?我们,那个,每天,要不要,约会一下啊。还有,要不要对天发誓,永不辜负对方?要不要送个定情信物,以及……” 侯聪正在啰嗦着,白衣又打了个呵欠。 “你干嘛?成何体统?你给我站好了,好好听,认真讨论。”他板着脸。 “我就只要有你就行了,别的都不管。你随意。” “傻,哪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骂着她,不过侯聪心情还不错。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看着白衣那个困成一团的样子,觉得已经不必和她商量了,反正自己英明神武,她听自己的就对了。 他横抱起白衣来,飞身几步上了客栈屋檐,白衣一个激灵,不那么困了,搂着他的脖子,“大公子,你要对我做那件事了吗?” “去你的,想的美。我大桐一枝花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吗?” 说完这句话,侯聪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大踏步发动轻功向镇上那条街而去。走了几家人家,都把人吓了一跳——房子里,每家每户点着灯和乐融融吃饭呢,男主人在算着账目,就看着白天那对吸引了整条街注意点男女回来了,男的还抱着女的。 “我要买房子。”侯聪说。 “啊?”白衣和各家的主人一样吃惊。 不过,没人跟钱过不去,很快就有人殷勤提供情报,还给侯聪带路。白衣就这么吊在侯聪脖子上,眼睁睁看他在香陌镇最繁华的街上,选中了一处空了一个月不到的院落——临街的两层楼能做商户,柜台货架俱全,院子里花花草草还没枯萎,库房、卧室、客厅、书房,齐齐整整,敦厚小巧。 侯聪在客厅桌子上,把白衣抱在膝上,签字画押,领了房契,付了银票。 “不送!”他不想起来,卖主毫不计较,拿了钱乐呵呵准备走,还祝福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侯聪的头发已经被白衣捋成了大爆炸式。“大公子,这房子就是定情信物吗?” 她倒是一点儿不客气。 侯聪与白衣娓娓道来,告诉她自己本来怎么吃醋,怎么跟踪她和贺拔春,怎么看到那个疯女家的院子,怎么羡慕,怎么希望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地方和她安家落户,开个自己的店铺,坐看花开花落,为几个调皮孩子生气,操心,相伴着到老。 真好啊,他还没试过向别人说心事,和白衣说着上午的想法,不管白衣会回答什么,侯聪都觉得心安。 “那,我们拜个堂吧。”白衣从他膝上跳下来。孩子气地拉着他的手提议。 侯聪望着她,“那不是委屈你了嘛?没有嫁衣,也没有嫁妆,没有客人,没有酒席,……” “我说过,有你就够了。” 侯聪觉得也没什么错,他原地转了几圈,算是有了主意,拉着白衣到了院子里——自己的院子里,他和她的院子里,拔出佩剑,在地上画了个双喜字儿,又听到她嘻嘻傻笑起来,然后,拉着她跪下,向大月亮磕头。 “今日,侯聪与宇文白衣结为夫妇,但愿花月长久,永结同心。” 他说。 他更想说的是“平平安安,早生贵子。” 可是,前提是,让白衣活下来。 这件事,要认真计较起来。 外面又响起了打更的声音。这房子里没有被褥,该带她回客栈了。他把房契、钥匙,一一塞到白衣袖子里,背起她来,飞身上了院墙,看了看这个家,然后,向客栈方向飞奔。 刚进客栈,侯聪把白衣放下,手也没拉,向放哨值夜的兵士们点点头。两个人一起上楼,他忽然听到白衣说,“你放心,我记得呢,你和我,将军和校尉。刚才的一切就够了,我不会闹你的。” 还没等侯聪说什么,白衣自顾自进了属于她的房间,关紧了门。 第十六章 追问 子时,慧娘和青松在侯聪房里,安排下小小案几,青瓷碟子和白瓷碗。这些,都是慧娘一再坚持带过来的。“哪怕碎几个呢,我自己赔上,总不能让大公子用那些路上的脏东西。”出发前,慧娘就是靠这句话吵服了青松。 如今,碟子里切着腌渍青菜的段子,摆着鸡脯丸子,白瓷碗里盛了大半碗碧玉梗米粥。宇文长空、慕容行三个与荧光,趁热都吃了,等候侯聪吩咐。 侯聪把贺拔春的情况作了说明。荧光按了按佩剑,“大公子,我现在就去审讯李安都。” 侯聪摇摇头,“不可。贺拔春这个人,也只有八分可信。太子就更不能轻信了。他在那几个面前,说一切听李安都的,谁知道有没有在背后再留一个人?” 慕容行点点头,“的确如同大公子所说,那幅画在战争开始前就画了大公子临战的场面,且已经流入到将门之家和老百姓家里,不仅如此,关于画儿的传言,还把莫昌和宇文姑娘都牵扯进去,如果李安都不是太子爷安排那几个人里真正的头领,他也许就不知道真相。” 侯聪看着独孤正,“贾方在那个疯女家里,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独孤正回忆着,“他好像对那些香料挺感兴趣的,问了几句,还特意问在芳妹家住下的胡商,汉话如何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八卦样子。” 长空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看到侯聪瞪了自己一眼,“你怎么教的白衣?她怎么跑到那个铺子里向胡商买春药?还要喂我吃?这笔账,我差点忘了!” “嗯?”除了宇文长空,大家都振作了精神: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元又一边琢磨着要找时间和白衣聊聊——毕竟自己才是她情爱路上的指导老师,她可千万别跑偏了,一边看着侯聪,生气是生气,但脸上怎么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得意呢? “你想得美!”长空翻了个白眼,“白衣买的就是香料而已。对,这都怪我!小时候我正和奶爸爸嘀咕春药的事儿,被白衣听到了。那,那,啊,你们懂得,我哪能说啊!我就骗她,说春药就是麻椒、苏叶那些东西,她叫习惯了,就没改。才没有别的意思呢!” 慧娘还没走,这时候赶紧帮忙辩白,“宇文姑娘真好,都是我和她抱怨过,这次都怪青松,香料没带够,没想到她心细,想着去买。” 侯聪唇角都快吊到太阳穴了,白衣不仅和慧娘也交上了朋友,为了自己,这么小的事都记得。长空的心里,一半针扎一半春风,心疼自己做哥哥多不容易,提醒侯聪,“大公子,这都子时过了,您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哦,对,”侯聪依然笑得像个傻子,“明日一早,毛,你,”他指的是独孤正,“叫上贾方,把芳妹的父亲请来,叙叙亲。毛,你,”他这次指的是元又,“你和荧光一起,带几个人,埋伏在街口附近,注意来往人等,等我下一步指示。” 元又看看荧光的脸色,缩了缩脖子,又被侯聪的脸色吓得伸了出来。 侯聪还在接着指派,“大毛留在我身边。长空你和白衣关照着殿下,青松,你和翠竹一起,有什么事,及时跑去通知荧光。还有,慧娘——” 慧娘福了一福,端庄谨慎,“大公子。” “凌霄这几天如何?” “一开始没说什么,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都不肯干。后来就嘟嘟哝哝骂骂咧咧了,先是抱怨碧霄,然后,就没人不抱怨。” “那你给她加把火儿。该怎么着,你看着办。” “是。” 安排完了,侯聪示意大家可以退下了。案几与碗碟都被撤走,长空等人也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例外地打开门送了一下,只为了望望已经关了灯的白衣的房间。 再回到自己的床边,侯聪的半边儿身子和脑袋,依然是火热的。循环回忆着和白衣几个时辰前的分分秒秒。算算时间,离查哨还有一会儿。侯聪起身,趁着两组巡逻的兵士刚刚走过走廊,他两步迈到斜对面,拿铁丝,打开了白衣房间的锁。 关上门,他脸上还是那副傻傻的笑,房间里清甜香沁,是她的味道。 白衣的呼吸轻柔均匀。他悄悄走到她床边,正好看到她被子掀了一半,穿着杏色双鸳鸯肚兜,仰面睡着。 侯聪伸出手,横抱住白衣,把她向床里挪了半尺,自己挤了上去。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大着胆子,拿手搓了搓她的耳垂,以及耳垂下脸颊和脖颈连接的地方,软软的,娇嫩细腻的。 她依旧没醒。睡得竟如此好! 侯聪去替她把被子拉上来,摸到了睡梦里被白衣踢到腿边的小侯聪。他把傀儡娃娃拿上来,放在她怀里,让她搂住。 这时候,他又有了一个连自己都吓住的主意。 他毕竟是个有心病的人,这个主意不算什么——侯聪自我说服着。 于是,他把白衣被子的下半部分掀起来,正好看到了一条暗绿色潞绸撒花儿中裤。就算是一个有心病的人,侯聪也知道自己在“犯罪,”他飞速下床,闪身到衣柜里,找出了另一条崭新的,然后,回到床边儿,悄悄把白衣身上的中裤褪了下来。 莲藕一般粉白色的双腿,因为被惊动了,还扭了几下,分开了,又重新交错在一起,侯聪不敢细看,将柜子里找出来的新中裤给她穿上,拿着那条穿过的,贼一样撤了出来。 究竟是个合格的贼,侯聪还记得锁门。 回到自己房间,侯聪洗漱更衣,抱着小白衣入睡,小白衣和自己之间,就是那条有白衣味道的中裤。这下,想她的时候有了着落了。他反思了一下自己,除了找出来的新裤子是浅绿色有些错误外,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是个合格的、犯了相思病的情郎。 第二天一早,侯聪和莫昌一起吃了早餐,把莫昌的大门打开着,派了慕容行亲自到客栈下面迎接,等着独孤正和贾方领着芳妹的父亲过来了。 这个老人家并非凡俗之辈,走南闯北做生意,铺子开的也大,很是见过世面,带着四个小厮,捧着礼物,笑意盈盈。不仅是因为女儿的事情有着落了,而且得知了侯聪的真实身份,如今,要叙亲的对象是南朝皇子、本朝将军,这谁不高兴啊! 芳妹的父亲由慕容行亲自引着,上了客栈,进了莫昌的房间,恭恭敬敬地行礼,献上礼物。主人这边又赐座赐茶。闲话了几句,说了几件镇子上的三斤四两,碧霄早就得了命令,把李安都、贾方、贺拔春几个都叫了来相陪——毕竟是贺拔春的岳丈嘛。 而门外暂时当值守着的,是卫遥、鱼铁。 人都齐了。 莫昌坐在主位上,旁边是侯聪。皇子殿下亲切温和地问了几句芳妹的情况,还聊了聊家里的生意。接着,自然而然地问起了那句话:“令媛的那幅画儿,又从哪里购得呢?” 芳妹的父亲并未吃惊,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会来。 “那年小侯将军大获全胜,没等大军班师回朝路过小镇,周边都传疯了。这画儿呢,也不是人人都有,是我家总来往的那位胡商手里的。芳妹一眼就喜欢上了,所以,不算购得,是人家送的。” “哦,胡商。就是这几天在你家那位?”侯聪问。 芳妹父亲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这边还在喝茶吃点心,那边,翠竹青松一路小跑,去给元又和荧光报信。 第十七章 胡商 茶已三巡,芳妹的父亲也就告辞了。贺拔春作为未来的女婿,跟在后面相送,出了客栈。老人家知道贺拔家的地位,频频说着“留步”,终究没什么用,贺拔春一路继续跟着。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芳妹的心思,我最懂的。”贺拔春沉默的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老人拍了拍他,“孩子,平安最重要。” 香料铺里,住了几天的胡商已经“结账”走了,未曾告别,但是把骆驼“寄养”在了这里。 侯聪带领的护卫队伍里,凡是带着校尉衔儿的人,除了荧光与慕容行当值,留在莫昌房间里,其他人,则一起挪到了对面屋里。 那个胡商跪在当中,没有动刑,由宇文长空审问。 “画着小侯将军临阵的图,是你这里传出去的?” 胡商对于“传出去”这三个字矢口否认。他汉话很好,不过,目不转睛地只是看着侯聪脚前的地面,避免与任何人目光接触。据胡商回忆,这画儿是太子爷画的。理国太子多才多艺,但是墨宝不轻易赠人,随身带回西域,自然卖个好价钱。何况,画儿本身只有一幅,据说是经过了不少权高位重的人之手。因太子爷遇刺之事,查抄了几家,这画儿就留到了鬼街上,被他收了。 但是,香料铺的芳妹一心喜欢,他就半卖半送,收购价出了手。 “具体是从谁手上收的?你说的这一切信息,又是谁和你说的?”长空问。 胡商沉默了。 长空等了一会儿,命令他抬起头来,看看房间里的人,他认识谁。胡商果然将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表示都不认识。 侯聪发话了,“宇文校尉把他带下去吧,往死里打,反正也不算冤。” “是。” 门打开了,过来了两个兵,胡商还想说什么,嘴巴早就被捂住了,生生拖了下去。宇文长空也跟着走了。门再次关闭。侯聪不说话,除了偶尔看看站在墙角的白衣,连茶水都没动,只是坐着。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李安都,他叫了一声“小侯将军,”说出了自己的不解,“这幅画儿虽然给您添了麻烦,究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如此大的阵仗呢?还耽误了行程?” 侯聪看着他,也不回答。李安都被看得不自在了,又加了几句:“再者,我们几个人,与这件事也不相干,何苦大家在这里白白等着?” 侯聪转头看了看窗外,完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宇文长空回来了,谁都不看,径直走到侯聪耳边耳语,“招了,说画儿是惠王画的。” 侯聪挥了挥手,意思是不必再讲了。“元又。” “在。” “你和长空急行军回大桐,确认下来胡商的口供。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们。” 元又与长空领了命令,匆匆出了房门。 侯聪总算喝了一口茶,“这一来一回,加上查验供词的功夫,不会太长。大不了在镇上呆个三四天。” 又是李安都第一个说话,“小侯将军是信不过我们吗?为何不公布胡商的供词?” 侯聪总算不当他是透明人了,“胡商刚才说画儿是太子爷画的,你怎么看?” 李安都倒是不客气,“太子爷一贯对小侯将军并没有那么欣赏,平白无故画你干嘛?” 侯聪笑了,转脸看了看贾方,“你说呢?” 贾方拱了拱手,态度倒是比较谦和,“属下委实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一幅画存在。” 侯聪点点头,“那么,你觉得,重要吗?” 贾方一脸正色,“重要。” 侯聪这时候,开始看着贺拔春,“可不是嘛,搭上我们一位贺拔公子的姻缘。你哥哥是叫贺拔宣?” “是。” “为了护卫太子殿下而死……尸首你见了吗?身上是什么伤痕?” 贺拔春的唇微微颤抖,“身中乱箭而死。” 侯聪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你作为遗属,真的不知道是谁刺杀殿下吗?” 屋子里的空气,微微抖动了一下。 贺拔春倒是真的听过一耳朵,“据说,是平朝的遗孽。” 侯聪确实没想到这个答案会出现。平朝的人?一百多年的那个王朝,虽然被推翻的并无多少道理,可是竟然还有人为它冒险? “好,”侯聪挂上了一丝神秘的微笑,“散了吧,该如何当值,不要误了事。白衣留一下。” 众人从他房里散出。白衣还站在原地,看着人走出房门,看着房门被谁带上了。扭头再去看侯聪,一脸傻笑。 “过来。”他说。 白衣慢慢走过去,边走边说,“不是我都说了吗?你是将军,我是校尉。我都懂的——” 话还没说完,被侯聪站起来,一把拉过去,就坐在他膝盖上。 “嘻嘻。”白衣也低下头笑着。 两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大公子,”白衣又去摸他的头发,“你别担心。” 侯聪把脑袋埋在白衣怀里,声音闷闷地发出来,“我觉得,是该死几个人了。以前觉得,他们是太子的人,死在我的队伍里,恐怕落了口实。如今,顾不了那么长远了,最好,这些三心二意的坏种,谁都别跟到江南去。” “我哥刚才说的是什么?” 侯聪抬起头来看她,“惠王。” “哎呀,那可不好。” “怎么不好?”他拿手指头去刮啦白衣的下颌。 “太子爷毕竟是太子爷,再心狠手辣,我总觉得他还有些忌讳。目前,惠王殿下,年纪又小,又没有分担什么公职,他如果真的有野心,有诡计,连投鼠忌器这点界限都没有呢!” 侯聪从刮啦人家,变成揉捏人家,“你说的都对,不过,也没什么不好,那我也不必有顾忌了。怎么样,你跟着这样的夫君,要吃苦冒险的。” “我本来就是个替死者。” 这三个字是侯聪最忌讳的。他的脸色一沉,拿双手紧紧箍住白衣的后腰,向自己的方向搂了搂。 他也知道,自己这股无名之火,不该向白衣发作,于是重新换了副脸色,“我如果违抗皇上,你会看不起我吗?” “最好别。” 他沉默了。 白衣摸了摸侯聪的背,“我又不怨你。我说过,像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他说,“我不知足。” 白衣觉得这样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危险,可是她唯一可以回应的,也只有一个微笑。 千万别点燃人心里的火,贪心的,期待的,否则,谁都无法收场。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白衣把侯聪的手掰开,自己站了起来,还是尽力地笑了笑。侯聪站起来,却被她伸出的一只手制止,“就站在那里吧大公子,别让我伤心。别走过来,别说别的,别挽留。” 接着,她回过头,走出了房门。 房门一直开着。她还是那个呆气的她,忘了要关门的事。是他呆立了很久,自己过来关上的。如果不想让白衣做替死者,就是违背了皇帝的安排,就要有一个万全之策。可是,现在看来,不存在这样的万全之策。 侯聪的队伍居住的几个客栈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独孤正又传了一次命令:原地休整三天。 第二日清晨,侯聪又把所有的校尉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人们的中间,依然是那个胡商。 只是,他是一具尸体。 第十八章 组局 尸体下铺着油纸布。血腥味和最初的腐败气息,正在传出。侯聪自己坐在当窗处,鼻子上捂着个大手帕子,拍了拍炕桌,“白衣荧光到这里来。” 荧光牵了白衣的手,走到窗前,外面绿树成荫,清甜的空气透了过来。 剩下的男人们就只能硬扛着,侯聪的脸上,只露出清水黑岩的双眸,声音也因为捂着口鼻,略有些变化,听起来尖刻阴狠,“依次过去瞧瞧,看看怎么死的。” 慕容行和独孤正就是做做样子。——怎么死的?正是他们下的手。 侯聪昨儿听到了“惠王”二字,深感事体重大,连忙赶着长空、元又回都城。慕容行又细细把胡商问了一遍,胡商说出来的话,解开了侯聪这些日子心底里的一些谜题。 惠王手里没兵、没人,一个生母田贵妃,再加上田贵妃的舅家简大人,能保的,也就是他的平安。正因为如此,惠王对于所谓水龙先生的预言这件事,就格外在意。只言片语流传下来,认为水龙先生有一脉徒弟,带着他的书去了西域。简大人重金求书,这个胡商,意外发现自己在戈壁边儿上挖到的那本,正好卖个好价钱。简大人颇为看重胡商,从此,也托他做过些事情。 胡商本人是个好人选,机灵,汉话好,千里奔波做生意,并非高人名士,引不起朝堂上那帮贵人们的注意。 据说,那本书的内容,是术数,简大人和田贵妃不懂,惠王却聪颖,不到半年的功夫全部参透,还画了那幅画儿。 几位皇子都擅画儿,画了画儿,表面上和睦的皇家子弟、贵族子弟之间,总要传阅一番。就在这个传阅的档口,惠王留着胡商在老游街的一处不显眼的房子里住着,给钱给美女,让他等。 过了没多久,刺杀太子事件发生。 胡商也觉得有人跟踪自己,又联络不到惠王。曾经在简大人府邸供职过的李安都,某日深夜来访,将画儿交给他,让他带走,还给了他银子,马车。 无论如何,那是李安都的一份慈悲。 在侯聪房间,胡商认出了他。于是更加决心坚定,不说真话,攀扯上了太子爷,认为没人敢查下去。 被李安都救了之后,胡商一路狂奔,路过香陌镇的时候病了,芳妹的父亲尤老爹,之前贩卖香料的时候,在西域见过这位胡商。人生说来也是缘分多变,宿命难料,出于好心,收留了他一阵。芳妹,一眼看上了画里的人儿,后面的是就如此发生了。 胡商之后又接着做生意,惠王的人,也没有再找上门来过。他以为自己从此与香料、旅途和驼铃相伴,那不小心牵涉进皇家和高官权力风云中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因为,为了对金钱的贪婪,为了对那个风云诡谲的世界的向往,他替简大人供过毒药,运过尸首,做尽亏心事。 侯聪对慕容行下了命令,“正好,就让他死吧。杀了他,他也不亏。” 惠王在侯聪的心底浮现了出来,他参透那本术数之书后,故意画的画儿,故意随着画儿放出来那些牵扯到白衣、莫昌的话儿,是为了试探人的。 他让胡商等的,恐怕就是他试探的结果。 那个人,不知道试探出来与否。 不,一定是试探出来了。否则,不会发生一次刺杀事件。 如今,面对着胡商颈部的绳痕,贾方等人,都瞅了一圈儿。依旧是李安都先说话,“小侯将军,胡商是被勒死的。瞧这尸体的状态,恐怕作案时间在子时左右。” “作案?他弄来的画儿,给小侯将军和贺拔校尉惹了麻烦,难道不该死吗?”贾方问他。 李安都笑了笑,“小侯将军动手,那就叫惩处,别人动手,就叫作案。” 贺拔春一张白面皮冷冷的,一直没说话。 “贺拔校尉,把慧娘、青松、翠竹、凌霄碧霄、鱼铁、卫遥都叫来。” “是。” 在贺拔春出去的空档里,侯聪除了看树叶子,就是看白衣,总之一言不发,熬着众人。心情颇为愉悦。他觉得,那个可恶的龙吟处处月照花的甩不开的预言,根本就是个诅咒,他觉得,一切离被自己解决,已经很近了。 那股熏人的气味游游荡荡,丝丝缕缕钻进鼻子里,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都知道侯聪是冲着“祸害”他们来的。时间仿佛停滞了,直到门忽然被推开,贺拔春去叫的人,一个一个,断断续续进来,向侯聪小心翼翼行礼的时候,空气才松散了一些,然后,又在等下一个人的过程中重新凝固。 白衣和荧光一直用家里姐妹看捣蛋的兄弟的眼神瞅着侯聪,让他非常受用。 人,终于齐了。这次是真的过于齐整,不仅侯聪叫的人齐了,连莫昌也和翠竹一起进来了,搞得所有人立即站起来给皇子请安问好,让出一条路,给人家机会走到窗前坐着。 “我听说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敢只劳烦小侯将军,还是要过来看看。至于嫌疑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翠竹当然我也不敢护着,我本人,也愿意接受调查。” 莫昌早就和侯聪合作了,他身为皇子,就算是没有任何实权,还是个俘虏,可是带头作用是有的。他都这么说了,众人只好齐齐上一个戏码,一起高呼:“愿接受小侯将军调查!” 这句话刚过,李安都又是第一个发言,“属下申请自证清白,按照小侯将军的安排,属下与贺拔校尉一个房间,贾方与元校尉一个房间,每个人各安其所。除了有人当值保护殿下的时间外,我们与同屋之人并无分开的时间。即便是有人当值,单反用餐、外出,也都是结伴而行。即便是不曾当值,也有些其他的杂务要处理,要接触到其他人,把人证能证明的时间列出来,就能排除掉一部分人。” 莫昌一直等李安都说了这么长段之后,才温和地打断,“你在教小侯将军做事?” 李安都的脸红了,低下头,“属下不敢。” 莫昌理论上不管事,但还是那句话——他是队伍里身份最高贵的人,就是因为不管事,他开口批驳一个人,才更加难以承受,比被侯聪骂几句还让人心态崩溃。 更何况,李安都是文人做派,这几天舞文弄墨地,在莫昌身边转悠地不少,看起来,两个人甚至有些亲近。 侯聪捂着自己的大手帕子总算拿了下来,等到屋里再次陷入沉默的时间够长了,他无情冰冷的声音响起,“自证清白如何可行?把你说的这些时间排下来,也要半天功夫。我不喜欢这样。不如大家互证污损吧?比自证清白更痛快。” “什么?”李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家也乏了,各自回房等着,不许出门,每个门口由五个兵守住。一个个过来,把你们怀疑的人和怀疑的理由告诉我和殿下,这比自证清白,不知高明多少。” 凌霄害了怕,“小侯将军,自证清白固然可以撒谎,难道互证污损就不会吗?” “你会吗?”荧光反问她。 在看侯聪,连视线都未曾转移一丝一毫,看都懒得看她。 “立即执行。”侯聪一声令下,门开了,走廊上早就站着披甲执锐的兵士,显然早有安排,五个一组地进来,客客气气请走了一个个的校尉们。 李安都一脸不服气:“难道这些兵士就没有嫌疑了吗?看守胡商的是谁?难道没有供词吗?难道客栈的主人、本地的居民就没有嫌疑了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李安都和贺拔春一起,被带离侯聪的房间,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侯聪的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莫昌与白衣两个人。连翠竹和青松,都被带到对面莫昌房间关了起来,而且是第一批被带走的。 侯聪的心情依旧很好,他亲自为莫昌到了茶,两个人在尸体的味道里彼此举杯,喝了一口,味道竟然不错。 两个人合作之后第一个局,组成了。 还有五个兵士,是要带走白衣的。 白衣看了他们一眼,起身离开。 “等等,”侯聪说,“这屋里脏了,晚上我要去你那屋。” 白衣没来得及回答,脸颊红红的,被带了出去。 莫昌见怪不怪,并且深知侯聪本来就是忍不住要说这些气自己的——就算合作了,他不捏吧一下自己才怪。 莫昌瞅着杯子里的茶叶,问侯聪,“先带谁进来问啊?” 第十九章 入局 这个房间小小的,两张木床,衣柜木椅而已。贺拔春不言不语,在小铜臼里磨着香料:干栀子花、山楂片、一点檀香。门外走廊传出脚步声,李安都靠近门口。 守门的兵士发觉,从外面把门打开了。 “是谁过去了?” 李安都就这点好处,就算是麻烦别人、求着旁人的时候,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气势。贺拔春年纪小,太子爷府上的人都把他当孩子,偶尔在他面前议论点是非,也从未想过瞒他——其中的一个“是非”,就是对李安都这种态度的不满。 太子对贺拔春是很看重的,尽管让他做的都是最细小的事:起草一封信,找一味药,代替主子出席一场宴会。可是没人敢小看他。因为这才叫贴心。 这种贴心是因为曾经的贺拔宣。 兵士倒是不喜不怒,扫了一眼这个房间,确认没什么事,也犯不着与李安都太过不去,告诉他,“卫遥。” 李安都未曾道谢,将门从里面关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怎么先找那个车夫呢?侯聪这是下的一盘什么棋,胡商死了,一定要找个人扣屎盆子吗?动机是什么?杀人灭口?” 因为李安都属于自言自语,所以贺拔春也不曾搭话。 “你是等我请教你吗?” 贺拔春还在研香料,淡淡地看了李安都一眼,“殿下临行,让我们都听你的。如今,只要你想到办法,我们全都跟随。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呢?” “我还真要问问你,如果一会儿让你进去,你说谁?这样,慕容行那些人,哪怕他们真的杀了人,侯聪怎么可能动他们?我们把一切,推到那两个女人身上。” 贺拔春知道,李安都说的是凌霄碧霄。 贺拔春手里的活计终于停了下来,“李校尉,要往人身上泼脏水,也得有脏水可泼啊!凌霄碧霄伺候过三公主,伺候过莫昌,和我们又不熟。我们有人家什么黑料?现编一个,你觉得小侯将军和阳献王殿下能信?” 李安都是读书人,也是心里有鬼的人,这种人,无论有多少野心,在这种时候,总是会被重压出一阵心慌。 贺拔春正色看着李安都,“并不需要说你不知道的事。” “什么意思?” ”谁把胡商灭了口,我们都不知道。你也知道小侯将军是要拿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开一刀,找个难看。那就说你知道的。先保住自己不好吗?等没人看着的时候,发信到都城给太子爷,不就结了。” 李安都安安稳稳坐下来,“你有了要说的人选?” “我准备说你。” 李安都沉住气,等着贺拔春解释。 “我知道你是简大人那边改投太子的。这件事嘛,听起来不光彩,自然符合互证污损的条件。不过,也许会让侯聪他们觉得你不是太子爷真正的心腹,救你一命也未可知。” 李安都笑了笑,“我与你也没什么交情,你救我?” 贺拔春脸色变了,“你这是何意?我哥哥为了太子爷,命都不要了!我虽不如哥哥,敢不认自己主子吗?太子殿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是要你带着我们大家完成的,当然要保住你。” 李安都想了想,这话似乎没错。 没等他问,贺拔春给他出了个主意,“我和你,首先不能说同一个人,也不能互相说。既然我说了你,你就不能说我。卫遥、鱼铁,身份卑贱,杀了也没意思,小侯将军也不满意。” “身份卑贱,反而可以是保护色啊。”李安都的这句话,引起了贺拔春的注意。 不过贺拔春没有问什么,而是从新开始研磨香料,“李校尉,你能说的人,只有一个,贾校尉。至于说完了之后,能起到什么作用,那就不是我能推测出来的了。” 走廊上第二次响起了声响,这次是两串相反的脚步声。李安都又凑在门口,门口的兵士同样给他开了一次门。他看到走出来的卫遥和走进去的鱼铁,擦身而过。 侯聪房间里,莫昌与侯聪,刚刚从卫遥那里,得到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卫遥认为杀人凶手是慕容行。 也就是一个正确答案。 这本来是摆在明面上却“不可说不可说的”事,一个车夫居然说了出来。 “小侯将军与手下办事多么细致,怎可能连个胡商都看不住。小的就住在一楼,通向马厩的房间,也就是通向关押胡商的房间。除了慕容校尉和独孤校尉,无人出入。” 侯聪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让他走了之后,第二个进来的鱼铁,选择的是揭发卫遥:“他长大的那个佛寺,鱼龙混杂。这个人沉默寡言,来历并不算明白。小的几次闲聊,问他当和尚前的老家,他都支吾过去。并且,他对小侯将军和宇文姑娘的一举一动,似乎特别关心。” “卫遥与鱼铁之间,很可能有一个真正的头领——李安都身后的那个人。”莫昌在鱼铁走后如是说。 第三个被叫到侯聪房里的人,是贺拔春。他只是把自己与李安都的对话重复了一遍。侯聪向他笑笑,“做得很好。” 贺拔春脸红了,咬着嘴唇,赌气的样子。莫昌觉得这个热闹很好看,没急着让他走,故意把鱼铁、卫遥说的话,讲给他听。 “这与李安都卑贱的身份也许是很好的保护色那句话,对上了?”贺拔春问。 他在场,侯聪总是略有些不自在,所以点点头,夸他聪明,让人把他送走,把李安都带进来。 两个人在走廊擦身而过,没有任何视线接触。 李安都进了侯聪房间。先是装模作样了一番,“小侯将军用这样见不得人的办法,搅得队伍里人心惶惶,非君子所为!我李安都什么都不会说的!” 侯聪就喜欢他演戏,不然,给他准备好的绣球,都抛不出去:“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你!” 李安都微微昂着头冷笑,“哼!不管前面几个人谁咬我,都是他们阴险卑鄙!我问心无愧!” 莫昌加入了谈话,“李校尉,你知道,胡商认出了你。” 李安都的脸色,瞬间蜡黄。 莫昌那温和的笑容,变得冷酷起来,他知道,李安都自诩文人,目中无人,但其实吃过一番苦,没有真正的底气,与同样舞文弄墨的莫昌之间前段时间的亲近和互相唱和,给过他很大的自信,没什么比莫昌的态度改变,更能打乱他的心理节奏,“怎么?你那么聪明,那么过目不忘,却忘了胡商?人家记得你,记得京城那段变故的时候,你救过他一命,是个好。人家先把你保了下来,觉得画儿啊,画儿牵扯到的人啊,肯定和你没关系。结果你呢,反过来把他杀了?” “我没杀!”李安都当然认出了胡商,说到往事他也明白,该牺牲掉一个人,避免更多的信息暴露了,“属下怀疑贾方。” 侯聪和莫昌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木然一片,像两尊泥塑。 李安都继续往下说,感觉脑后微微发麻,“贾方就是两年前的九月,刺杀太子的刺客。” 侯聪看到李安都停顿了,显然是等着自己的反应,他缓缓说了句:“坐吧。” 李安都脸上松快了下来。 他认为目前的境况,验证了贺拔春的主意是对的,这证明了贺拔春是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他脆薄的文人的脸面,绝对不能忍受站着被审问,一句“坐下”,已经不拿他当罪犯了,而是给了一个“议事”的态度。 他不知道,他已经入了局。 侯聪一贯冷面无情,莫昌则温和宽柔,在李安都面前,他们唱黑脸唱白脸的角色,掉了个儿,就是为了打李安都一个措手不及。 李安都在椅子上坐下来,还没等他说,侯聪又表现出了一回主动与亲切,“等等,让我想想。贾方这个人,是平朝余孽?” 侯聪的主动,是一种极大的示好,这让李安都的心里更安稳了些。 “是。贾这个姓,就是假的意思。他姓陈,是当时保下来的平朝皇族。这一点是经过证实的。他混入空雀军,表现得还特别好,获得了太子爷的欣赏,暗地里,还拉拢了一部分心怀不轨的人。那场刺杀,贺拔宣为救太子而死。贾方拉拢的人也都被杀了,就留了他一个。太子爷的宽宏大量,换来了贾方的痛哭流涕,发誓誓死效忠。这就害死了一批人——那些在现场保护太子的兵士们,是知道贾方就是刺客的,要想把贾方从反贼变成太子爷的心腹身份,只好让这些保护过太子爷的人去死。” 侯聪明白了,为何跟踪过程中,贾方读书练剑习琴的雷打不动的安排,与皇子教育中的规矩如此相符,为何太子遇刺前后死的空雀军军士,在安葬上有不同的安排。 贾方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倾尽家财,甚至到了每日都要跑一趟的地步——应该是在抚恤那些为他而死的兵士的遗属。 莫昌这时候开始逼问李安都,“一个平朝余孽,杀掉胡商又是为何?你觉得,有动机吗?” 李安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那画儿,肯定不是太子爷画的,胡商在乱咬。只是那画儿,属下之前也见过,也见人评论过。为何画的是小侯将军您呢?因为坊间传言您也是平朝皇族血脉,一切水龙先生相关的预言,不过是为了说平朝会重新夺取天下而已。贾方一定是看到那幅画,听到了些预言的只言片语,决定动手的。他看到牵扯到当年事件的胡商,怎么会放过呢?” 莫昌故意向着侯聪“闲聊”了几句:“水龙先生高啊!他留下的预言,分成无数碎片,没人掌握其全部。留下的书,弟子,四散飘零。无论多大的权贵,花尽心思,也顶多得到一两句预言,看到一两本书,接触到一两个他的弟子,就这样去形成计划,去做事,绝对不能成的。” 侯聪点点头,但是没做回应,而是继续问李安都,“那么,你当年又是为何要救胡商呢?” 李安都算计了一下侯聪已经掌握的信息:贺拔春应该说了简大人的事——“属下本来是简大人带到大桐城的,虽然属下的进言,简大人多有不用,属下为了心中壮志未酬,改投太子爷。可是,胡商常与简大人走动,属下,算是报前主人一个人情吧。” 侯聪笑了笑,“很好,很念旧。你出去吧。来人,叫贾方!” 就这样,走廊上,李安都与贾方,擦身而过。 第二十章 一步 贾方进了房间,端端正正行了礼,未等侯聪和莫昌提问,便把准备好的矛头,指了出来,“属下倒是真的知道一件堪称污损的事儿——属下曾经刺杀太子殿下。蒙殿下不弃,感化属下,还令属下当差。但也许,属下没有侍奉在小侯将军和殿下身边的资格。” 莫昌看了看侯聪,侯聪的眼皮往下垂了一瞬,“证据呢?” 贾方进来就自毁,目的是给侯聪一个“摸不透”,没想到侯聪也不按常理出牌,要自己提供自己曾经是刺客的证据。 莫昌差点没笑出来:侯聪真坏啊! 贾方脑子里开始混乱,但也不敢拖延太长,随口说了句:“属下的底细,李安都等人是知道的啊?” 莫昌不能干看着,却不参与,“等人?不止一个?还有谁?你是怕我们不够累,要一个字一个字追问你吗?” 贾方单腿跪下,“属下不敢。” 侯聪这次停留在香陌镇,本来只想多问出些太子派来的那几个人身上更多的信息,以便最终获悉李安都杀死自己的计划是什么。胡商死了就死了,只是个引子,他没想真的把杀人灭口的罪名扣在谁头上,再杀一个,但是现在,他下定了决心。 侯聪轻轻说了两个字:“退后。” 贾方一直倒退到门口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侯聪、莫昌在自己面前耳语,内容却一句也听不清。 侯聪说的是:“这个贾方死脑筋,前面想杀太子,现今却被太子收伏。” 莫昌说的是:“你觉得怎么办?” 侯聪“哼”了一声,“杀。” 莫昌的声音放大了,放大到贾方也能听清,“没错,他主子也没想留他。” 莫昌把目光,就放在贾方脸上。贾方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自己。 他想了想,却不能相信。侯聪的眼睛又垂下去了,叫门外的兵士带凌霄来。 贾方,是待在这个房间,时间最短的一个。贺拔春与李安都在自己的房间,凭借脚步,能计算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凌霄在侯聪、莫昌跟前,将碧霄说了一顿,说她当初如何想着攀附太子,如今如何不安分。侯聪一句话都没说,最后,是莫昌把话题结束的,“我知道你受了苦,既然你也做不来,以后就别在厨房帮忙了,回到我身边,翠竹也忙不过来。” 凌霄深深福了下去,出门与碧霄擦身而过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得意的模样。 碧霄冷着脸不去多看她,却在进门前被凌霄拉住了手腕。凌霄凑近她肩膀,轻轻说了一句:“姐姐,我就要回到殿下生病了,你好自珍重。” 房间里,碧霄跪在地上,一口咬定队伍里谁都没有问题,“或者,也不该如是说,毕竟死了人。但其中的缘故,或者谁在背后做梗,并非奴的这双眼睛能看明白的。” 于是,碧霄比贾方更快地,走了出去。 翠竹与青松,一起被看守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们本来常常拌嘴,各自把自己主子碍于情面不好发作的不满,都加倍发给了对方。今天却格外和平,相谈甚欢,虽然在“谁的主子更英明神武”这个问题上争了个不止不休,但基本保持了友好,甚至下了个赌注。 翠竹说,“凌霄碧霄这两个贱人,我觉得快要活不久了,你认为谁先死?” 青松摇摇头,“先死的一定是太子派来的那几个蠢货,哼!什么卫遥鱼铁,天天盯着慧娘看。” 翠竹拍拍手,“妙啊!我们做一个大局,一个小局。大局就是,先死男的还是先死女的,500钱。小局就是,鱼铁卫遥、或者凌霄碧霄,先死哪个,200钱。” 青松点头,“成交!” 刚说完这句话,兵士就提示要带翠竹过去。进入房间,就看到侯聪在伸懒腰,莫昌让翠竹坐了,还是那幅宠溺的样子,“小侯将军不是外人。我们问你,凌霄碧霄,哪一个好用呢?” 翠竹内心大叫“赢了!”,用完哪个肯定要杀,他贪心地咧开嘴巴,“凌霄碧霄都可以用!凌霄嘛,更单柔一些,主子拿她去骗男人,男人都信。碧霄嘛,略刚强些,胆子也更大啊。” 侯聪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莫昌,“翠竹没枉费你疼爱,倒是相当聪明。” 翠竹更得意了,摩拳擦掌,“小侯将军,我能做什么?” 翠竹走出来,在走廊与青松擦身而过的时候,甚至互相碰了碰拳头。青松在房间内老老实实给莫昌请了安,也被问到了一个差不多的问题:“鱼铁和卫遥,你接触是最多的。依你看,谁最可疑?” 青松也觉得自己稳赢了,满脸笑容地回答:“卫遥。那个李安都不是常常在殿下身边儿晃悠嘛,鱼铁卫遥是殿下的车夫。李安都那么嚣张一个人,总觉得读书人如何如何,唯独有些怕卫遥,还要拼命掩饰。小的跟着主子,见得世面也不少,这种直觉,差不了。” 青松走后,侯聪问莫昌怎么想,莫昌摇摇头,“你家小哥的直觉虽然错不了,但是结论未必正确。李安都文人性格,傲上,如果鱼铁是那个太子爷派来管他的人,他心里不服,可能更加不拿对方当回事。至于他怕卫遥,则可能另有原因。” 独孤正与慕容行,是接下来依次进来的人,也是胡商之死的真正“凶手”。然而,侯聪和莫昌自然不会审问他们,而是交代了下去接下来的计划。 他们离开的时候,心情都不错,与其忍而不发一直等着,不如快刀斩乱麻把不舒服的人和事处理一下。 荧光与慧娘,同样得知了计划里自己需要承担的那部分人物。 最后一个进入房间的是白衣。 她与侯聪相视一笑,然后看看莫昌,又把笑容压了回去。 莫昌心里一阵疼,大概猜到两个人两情相悦,而且已经戳破了。他对自己默念了三遍“来日方长”,发现侯聪除了傻笑,忘了说正事,就把计划,给白衣解释了一番。 “是。”比起侯聪像个傻子似的那个状态,还是白衣清醒怡然。 人都问完了,依旧是独孤正去解散了各个房间门口的兵士,宣布可以自由活动了。 慧娘帮凌霄抱着行李,回莫昌的房间。她帮厨的这几日,是与慧娘或者其他女兵同住的。碧霄则睡在莫昌屋里,虽未侍寝,但有个近身伺候的名分。现在,碧霄看着凌霄重新给莫昌行礼请安,糯糯地报着委屈,依旧在好奇,那夜,独孤正和凌霄间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为什么一切就变了呢?还是她们本来就不是真的姐妹? 慧娘拉了拉碧霄,附耳小声说话,“姑娘在这里愣着干嘛,这里我收拾就行了,你出去走走。独孤校尉刚还问我你在哪儿呢?” “啊?” “啊什么啊?啧啧,我以为你们这些三公主亲自调教过的女孩子,都聪明的很呢。现在看来也一般,不懂男人。” 慧娘这番模凌两可的话,倒是应了慧娘的心事。她盼着慧娘说的,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她不懂独孤正,独孤正表现爱意的方式自己没遇见过,可是这有什么重要的?他在意自己,那就够了。 本来,碧霄也看够了凌霄坐在莫昌身边儿撒娇的样子,所以对慧娘笑了笑,悄悄走出了房间。走廊上静悄悄的,因为马上饭点儿早就过了,独孤正刚才也亲自通知了,客栈的人马上做饭送到各个房间。估计大家都在等饭。 他在哪儿呢?他应该在忙。 碧霄走到楼梯口,向下望了望,果然看见慕容行、独孤正两个高大的身影,与白衣站在一起,不知道在安排什么。白衣先看到碧霄,还戳了戳独孤正。独孤正回头看到碧霄,嘟哝了一句:“理那东西干嘛?” 扎心的痛。 但是痛过后,依旧是一团火:碧霄认为,这就是独孤正对自己的特别之处。而且,若非他在亲近的人面前透露过这种特别,白衣为何要看到自己就戳他?慕容行的行为验证了碧霄的想法,他罕见地、坏坏地笑了一下,把独孤正往楼梯处一推,自己忙去了。独孤正背对着碧霄依然一动不动,白衣却上了楼梯。 她拉了拉碧霄的手,“我们正说你呢。” 没等碧霄问什么,白衣离开她,上了楼。 碧霄斗着胆子下去,还没走完台阶,就被独孤正一把拉住,急匆匆离开客栈,到了两个客栈中间的小胡同儿里,整个人被压在了墙上。 侯聪等不及正餐,吃着青松小跑出去买来的点心,借口自己“占着手”,逼白衣拿好竹耳朵放在自己耳边。 “得了吧,大公子,这种事都是青松伺候的。”白衣不情愿。 “青松太忙了,你快点儿,来不及了!”侯聪等待看戏的心情很急迫。 白衣不得已,走到他身边儿,把竹耳朵放到他耳边,腰就被他搂住了,“靠近点儿,听不见。” “你不是占着手吗?这是什么?” “这是胳膊。哼哼,怎么样,夫君我是不是很强?” “哪儿强了?”白衣顾不得和他分辨什么夫君不夫君的事儿,不懂他得意个什么,侯聪拿了一半点心喂白衣,白衣拗不过,只好填在嘴里。 侯聪是真心得意,“选了这个好地方啊!要不是和你私会,还不知道那个夹道多好使。” “鬼才和你私会。”白衣脸红了。 “不许说不吉利的,我生气了,亲我一口我才同意。” 白衣这可绝对不能答应,直接拿着竹耳朵跑到房间另一角儿。侯聪扔了手里的点心就追过来,把白衣也搂着,把竹耳朵也贴着,还不许白衣走,非要一起听。 夹道儿附近能被正常偷听的地方,其实都埋伏了独孤正的手下人。 夹道里,独孤正压着碧霄的身体,捏着她的脸,声音还是极度阴狠:“你对大公子没说的事儿,对我能说吗?” “什么事,什么没对大公子说?我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一件事,凌霄在大公子面前,咬的是你。” 碧霄真真切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酸苦的,那点点姐妹情谊,以为干净了,却还有残存,再次一刀刀被凌迟。” 她看着独孤正那美好的容颜,忽然想去亲吻他,却被独孤正死死控制住,碰触不到。 碧霄带着哭腔求问,“那夜,你和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忽然变了?” 独孤正笑了笑,“你太看得起我了,为了我,她会对你变吗?” 那夜的真相是,独孤正告诉凌霄,碧霄对他说,自己是太子爷的人,他不敢动。 凌霄信了那句话,越想越真,认为自己被欺骗了好几年,被排挤了好几年,被当作傻子了好几年。她接受独孤正的建议,故意装作有所得有所喜的样子,拿虚幻的优越感反过来刺激碧霄,让碧霄疑惑到现在。 如今,独孤正故技重施,告诉碧霄,“那夜,她告诉我,她是太子爷的人,我不敢动。我当然不敢动了。乖乖听话,不敢给我们大公子惹麻烦。” 碧霄冷笑,“她说了你就信?” 独孤正放开了碧霄,“你真傻,太子爷派个大男人进队伍有什么意思,凌霄这步棋才是最出人意料的。这符合太子爷的筹划,此其一。第二嘛,凌霄告诉我,她在关键时候能召集一切太子派来的人,她有太子爷的信物。” “金铃?不可能。” 侯聪还搂着白衣偷听,这时候不忘和白衣讨论,“哦,果然是金铃。” 太子最宠爱的妹妹是三公主,因为是天下闻名的护妹狂魔,他唯恐三公主有任何危险和闪失,给妹妹送东送西,都是机密级别的验证程序,所以凌霄碧霄必然知道。 侯聪把同样的问题问过贺拔春,贺拔春虽然知道,也见过,可是,要是让他指导工匠去做一个,他认为办不到。 除非是,一个凌霄碧霄这样心细如发又聪颖的女子,而且几乎是打小儿见惯了,才可能。 白衣皱皱眉,“金铃什么样子?总不能做个假的吧?” 侯聪捏捏她的鼻头,“你真乖,你这辈子都不会骗我。” 白衣依旧一脸懵懂。 只听到竹耳朵里面,独孤正正在忽悠碧霄,“咱们去做个假的吧。” 白衣和碧霄同时惊呼:“啊?” 独孤正的话,倒是让白衣明白了这个方案可行:“你是见过真货的人,你督工,一定能以假乱真。” 碧霄叹口气,“没错,那个工艺没什么难的,只是细节上有太子爷的独属标志而已。可是,做个假的干嘛呢?” 独孤正这时候,在她脸上忽然啄了一下,又松开,“傻,凌霄可以号令众人,你就不能吗?如今人心惶惶,你拿金铃命令太子爷派来的人密会,如何?” 碧霄瞪着独孤正,“你利用我?” “不愿意就算了。”独孤正扭头就走。 “我愿意。”碧霄在身后说。 第二十一章 步步 白衣一只手却推不开侯聪,无法起来。侯聪对碧霄的事儿,心里已经有数,松快下来,一心以为白衣在和他闹,结果,没防白衣最终还是用了力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青松忍着笑,搭上一句话:“大公子,奴才出去忙别的了。” 侯聪抱着白衣的腿爬起来,爬到人家的高度上还亲了人家一口。“反正说好了,这个房间我今晚睡不了。” 白衣倒要像教训孩子那样劝他了,“说好什么啊?成个什么体统啊?” “听我的,一切我说了算。” 白衣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没错啊,两个人确实不存在“说好的事”。一路荆棘,还是规规矩矩地好,所以一脸正色,问他胡商的尸首怎么办。 侯聪没操心过这些,自然觉得慕容行、独孤正会处理,但他扪心自问了一下:女孩子的心嘛,自己也不懂,还是不可草率,不如问问白衣想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们一起去埋了吧。我从他那儿买过东西,还看过他的骆驼。” 战场上拼杀,白衣从未犹豫片刻,不过平日里忽然死了一个人——哪怕他自己的供词里,都说替简大人做过坏事,她总觉得不忍。 侯聪心里,像做梦的时候虚踩一脚,惊到了自己——他生于将门,确实是没想过什么无谓的怜悯之类的,又虚伪又多余。既然自己没想过,也不觉得别人会想过。白衣在他眼里,是那个暴打自己都不会变脸色的女孩子,然而回头想想,从对洛维等人,到现在对胡商,分明是有许多慈悲在内。 是她一直如此?还是她因为自己要赴死,对生死格外敏感,变成了这样? 侯聪不知道白衣是否变了,他只知道自己肯定变了,小心翼翼地。 他现在点点头,眼神飘忽了一下,才敢再回来看她,“你说的有理,就依你。” 白衣笑了笑,听他又加了一句,“你我杀气太重,或许是该抽射退步的时候了。” 没想到,这话说完,还骗来了白衣一个拥抱——白衣抱着他,声音柔软深情,“大公子,别这样说,别这样想,你奉了皇上的旨意做事,只管冲杀,只管向前,莫回头,莫多想。我呢,肯定不用你操心。” 白衣刚说完这句话,侯聪就不小心发现白衣的两只鞋子,不是同一双。“傻,这还不让我操心呢。” 白衣撅了撅嘴,“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我中邪了。我早上发现丢了条中裤。” 侯聪连忙停止了这个话题。 也许是太心虚,他往自己床头看了一眼。拉着白衣要出去处理尸体。 “等等,”白衣不愧是天下顶级杀手+女兵王,双眼锁定了侯聪瞄了一瞬的地方。 “等什么啊,莫非你舍不得走,要赖在我屋里。你想对我来强的吗?走吧,走吧。”侯聪好容易用这句话,把白衣拉了出去。 慕容行沉默地跟在侯聪、白衣身后,独孤正则整个人变成了拨浪鼓,摇来摇去,走在最前头四处穿梭——他们四个把客栈里的事情托付给荧光照看,出来买些简单的东西埋葬胡商。买东西!那可是独孤正的独门绝技,总之没过多久,香陌镇上那条最繁华的街道,就被他跑了个遍,而且他非常受欢迎,一看就与各个老板,已经熟了。 慕容行提醒侯聪,“找个地方用膳吧。姑娘也该饿了。” “交给我!”独孤正从一家店里狂奔出来,没等其他三个人在街上溜达到一百步,他又回来了,“白衣,经过我精心对比,那边儿的巷子里头有家叫客来喜的面馆儿,超级筋道的面,浇头是随意拼的,炸丸子蒸丸子鸡腿儿羊腿猪排牛杂还有鸭子肉。” “走!”白衣听到一半就决定了。 四个人坐在二楼窗边,白衣看着窗外,问这是哪个方向。 “这是朝东。”慕容行说。 “哥哥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不知道回家见爹爹了没有。”白衣托着腮说。 四大碗面上来,按照独孤正的要求,没有各自点浇头,而是另外点了20个小碗儿的各色肉类,菜丁儿,侯聪拿筷子狠狠敲了敲独孤正的碗,“很好,毛,这顿算在你帐上。” “这个小东道,我孝敬得起!来白衣,尝尝这个牛肉片儿。” 侯聪现在又觉得自己像慈父了,完全是带着白衣和独孤正一儿一女出来松散,在看旁边沉默却心细的慕容行,差不多——就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姑姑罢。 “毛,你和碧霄约定了?” “嗯,那个铃铛要加钱做,怎么也要一夜的时间。这个我打听了,我底下有个兵,原本家里是金匠。又不能在镇上做,我准备今夜带姑娘出去。” “哼!”白衣说。 独孤正以“哼”反击,“咋了,你和碧霄一起洗了个澡,她就是你朋友了?觉得我害她?” “总之是够可怜的。” 慕容行帮独孤接招,“那是碧霄凌霄做过的事没告诉过姑娘。怕污了您的耳朵。” “就是,”独孤正可怜巴巴嘟嘟嘴,“我这么花容月貌,我还委屈呢!” 他们吵吵闹闹吃完饭,下到大街尽头,就有四个兵士拿拖车拖了棺材,在那里等着。街上的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有几个人狂奔了起来。 侯聪用一只手护着白衣,白衣也正好去护他,两只手缠在了一起。 街的那头,香料铺的方向,奔过来一头骆驼。 离这边几十步远的地方,被尤家的伙计拉住了。 街上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吧。”四个人也没说别的,走出了小镇。 田野里,慕容行和独孤正亲自下手,与兵士们一起挖了坟,将胡商埋了,念了佛偈,烧了纸。这里不算荒野,是片晚春半熟的麦地,慕容行找到了主人,付了银子钱,农人不明就里,还给亡人磕了头。 侯聪心里默默说,如果以后带白衣到这里住下,会来看坟里的人。 回到客栈,侯聪就吩咐了慕容行去查哨,独孤正去传令——待重新出发之前,除了与保护莫昌有关的事宜,其他的一切放松,自由行动。然而,等着两个人走了,他就往白衣房里走。 结果,姑娘的房间他没进去,反而被姑娘闯了屋子。 侯聪反应过来,但速度慢了一拍,只够跟在飞速冲向床头的白衣后面拉住了人家的裙子,他也不管了,再去横抱人家的腰,结果被一脚踢开。白衣爬上床,拿掉小白衣,就露出了暗绿色潞绸撒花儿中裤的一脚,侯聪扑了上去,死死压住白衣两手,不让她再动,结果被她掀翻在被窝上,同时,枕头被白衣拿起来扔了,那条中裤就在枕头底下放着。 “你!恶心!”白衣一手指着侯聪的鼻子骂,一手把中裤抱在自己怀里。侯聪厚着脸皮,表情甚至是神圣高冷的,拉住了裤腿儿,“商量商量,给我留下吧,你要什么条件,提出来,我都答应。” “不成。” “那你,拿肚兜换。” “哼,说的好像你有资格和我讲条件似的。”又是一脚,侯聪被彻底踹翻,白衣风一样消失了。 侯聪爬起来,下定决心以后找机会再次作案。 李安都等太子派来的人,全都听说了“自由行动”的命令,也不用多费劲,就打听到了胡商已经被侯聪亲自埋了。这个节奏让他们有些心慌,因为猜不到侯聪想干嘛。 “总之不能轻举妄动,互相之间也少接触。”李安都对贺拔春说。 到晚间电灯的时节,凌霄碧霄随着翠竹,将慧娘端来的鸡汤、鲜菜、米粥伺候莫昌用了。就听到莫昌说了一句:“碧霄陪我下盘棋吧。” 论棋艺,是碧霄强,下棋的事,一直是她给莫昌作伴。不过今夜,她和独孤正约好了。眼看月上柳梢头,她只好说:“头疼,殿下让凌霄下吧。” 慧娘收拾着碗碟,“这屋里人也多,碧霄姑娘别是病了,去我屋里睡吧,把病气过给殿下可不行。” 此言正中碧霄吓坏。看到莫昌没说什么,她自己抱着铺盖往外走。凌霄因为自己的铺盖也在,只好过去帮忙,默默无言送了碧霄出门,一回头撞见门口的翠竹。 “你怎么了?”凌霄对翠竹并无好声气。 “我觉得她一定有瞒人的事。” 慧娘的房间就在大厨房边儿上。凌霄曾经住过。碧霄放好铺盖,也不免自嘲地笑笑,两个人颠倒过来了。可是她心头有更要紧的事。 慧娘做了一天伙计,很快入睡了。碧霄轻轻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就出了房门,正好在客栈门口遇到两个兵士。 “去哪儿?”一个问。 第二十二章 生疑 “别乱问,”碧霄正紧张着,独孤正过来,兵士向他拱拱手,他大摇大摆拉着碧霄走了。 “他们会不会和旁人说?”碧霄轻轻问。 “这种事常有,我带个姑娘晚上出去,算什么?也值得说?” 又痛又甜的感觉漫过心头。碧霄被独孤正横抱着上了一匹马,他又在身后围拢着自己,打马穿街过巷,出了镇子。 走了十几里地,是个村子,没走多远,一户人家点着灯笼,开着门等着,独孤正底下得力的人早就挑好了金匠,付了定金,选了金条,人家正等着客人来。 碧霄被请了进去,坐下喝了半口茶,与金匠谈起金铃来。她听不懂金匠口里那些行话,可是尽量去理解着,然后,把金铃的细节细细讲给对方听。 独孤正也喝着茶,饶有兴味看着她。 “怎么了?”好容易说完了,碧霄问他。 “你其实挺好看。”独孤正说。 在夜里,他的眼眸虽然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但整个人如同在雾里。碧霄也笑了笑,想想自己的贪欲,那些亏心事,纠缠在那个世界太久,也未曾想到有这样一夜逃脱。 朝阳升起的时候,独孤正带着碧霄跃马归来。她在他怀里半梦半醒,希望那段路不要走完。 凌霄一夜没睡,早起也要预备莫昌的吃喝洗漱用品,正好与翠竹在窗前看到那一幕。 凌霄的心里一揪。 她本来就嫉妒碧霄。但每一次嫉妒也是闹着玩。可是,此刻碧霄在心爱的男人怀里那种安然自得,让她恨之入骨。 那将是她得不到的东西。她心里泛起一阵自怜,从窗口退回去,瑟缩地爬到莫昌床上。翠竹嘟哝着,故意骂她:“懒骨头啊!在三公主殿下那里骄纵着,到这里也拿主子的款儿。” 这话好像吵醒了莫昌,凌霄刚一紧张,却被他抱住了。 早上的这个细节不在任何人的计划里,可是,要凌霄被莫昌真的拉拢过来,却是计划的一部分。翠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护送莫昌南下队伍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胡商死了,死于内容为侯聪的一幅神秘的画;都知道宇文长空与元又因此回大桐确认某个消息,也知道一堆校尉被侯聪莫昌分别审问;新一天到来了,这几个客栈内,都有些人心惶惶。 尤其是李安都等太子明确派来杀掉侯聪的人,成了那个等着头上的悬剑掉下来的傻瓜。 他们亲眼看到,别的人果然都放松了,自由出入,悠闲自在,只等着长空和元又冲大桐回来而已。越这样,越不像侯聪的做派,令人越不能放心。 碧霄在慧娘房间歇了半晌午之后,发现没人注意她,开始做独孤正嘱咐过的事。她先是慵慵懒懒踱步去了马厩,遇到了给马刷毛发的鱼铁。碧霄风情万种地走了几圈——一个人学会了什么,总舍不得不用。她知道自己美,又不确定未来如何,因此见了一个男人,就不免掀动起了蝴蝶的翅膀。 鱼铁看到了她,向她笑了笑。 碧霄回眸一笑,接着,轻轻把右手袖子里拢住的金铃铛掉到了手里,拿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摇了摇。 鱼铁一愣。碧霄,也就走了。 她也没走远,而是绕到马车放的地方,一眼看到了忙碌的卫遥,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 然后,她进了贾方的房间。 贾方看到金铃,浑身警惕,“你是假的,我就杀了你,你是真的,我就下拜遵命。” 碧霄根据独孤正教会的话,一字一句说了出来:“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有我这么回事儿就行了。” 碧霄说完,摇啊摇地,扭动着杨柳腰身,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接着回头看看贾方,“你这屋里元校尉不在,也挺清静,也挺寂寞。” “你想怎么样?” 碧霄柳叶眉横竖起来,声音却是绵软而甜腻的,“你该问殿下想怎么样!有个人快死了,因为是陈家的人,陈家就他一个人吗?” 贾方不屑地笑笑,“你知道得挺多。为了主子死,我义无反顾。你如果有主子的金铃,就别乱说话。” “我接触你主子的时间那叫一个久哦,”碧霄甚至在贾方床沿上坐了下来,“他真把替他死的人当人哦。” 贾方几乎冲了过来,也许真想杀她吧,她却鱼一样滑走了。 房间不大,她开门走了出去。 贾方犹豫了一下,仍然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临行前接到的指示是听李安都的,为什么在李安都之上还有个碧霄? “太子英明,因为不能信任李安都这种文人,才安排了碧霄。这个女人确实不容易被怀疑。如此说来,她刚才那几句是来试探我的,如此说来,她暗中观察的结果,是不信任李安都了,所以准备亲自领事?” 贾方正想着,贺拔春敲门进来了。 贺拔春做人一直冷冷的,这是第一次单独找贾方。他关上门,红嫩的美少年之唇轻轻开启,告诉贾方碧霄找自己的事儿,而且告诉贾方,李安都“说过”的一句奇怪的话:“我之前在简大人那里怀才不遇,现在太子,也并非对我言听计从,这根本不是对读书人应该有的态度!” 贺拔春说完了,不等贾方有所反应,就出去了。 是夜,李安都因为想心事而失眠,醒来的时候看到贺拔春在点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什么动静吗?” 贺拔春看看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李安都重新躺下试图入睡。 “有,贺拔春说,我看到碧霄找了贾方、鱼铁、卫遥,不知道什么事。” “你看到的?” “也有凌霄说的。” “她为何告诉你?” “你说呢?” 李安都思索片刻,“碧霄找你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 李安都,因为说了几句自己担心的事儿,反而睡着了。 贺拔春点上的香,安抚了黑夜。 李安都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其实他是被惊醒的,外面呜呜嚷嚷,在看贺拔春,已经出去了。 李安都充满收拾好自己,开门探听出了何事,白衣正好站在那里。他对白衣有些畏惧,恭恭敬敬请教发生了什么。 白衣“哦”了一声,客客气气中有一份冰冷和疏离,“慧娘说,碧霄不见了。” 凌霄正好从屋里走到走廊,“依我说,也别着急,晚上出去见人什么的,总是有的。” “放肆!小侯将军命令在我们驻扎的这几个客栈所有房间寻找!”慕容行走过来呵斥凌霄。 碧霄的尸体,最终在李安都的床下发现。 慕容行几乎是笑了一下,吩咐底下人,“抬出来,送到大公子房间,李校尉,也一起来吧。” 第二十三章 金铃 李安都已经明白,这是侯聪在算计自己。他压着恐惧和不甘,进入房间,跪在地上。这一次,依旧是侯聪、莫昌坐在窗边望着他,只是房间里除了尸体与“嫌犯”,不像上次那样机密,乌鸦鸦地挤满了人,甚至门也开着,走廊上站着卫遥、鱼铁。 侯聪的第一句话,就说了几个字:“怎么回事?” 李安都实话实说,“属下睡着了,实在不知。” 贺拔春证实了这个说法,“昨儿属下配香的时候,丁香、檀香、沉水香……各种安眠的料子放太多了。属实睡得沉,若论嫌疑,属下也有。请小侯将军明鉴。” 侯聪看了看莫昌,“碧霄姑娘是殿下的房里人,本身是三公主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大意不得。她和胡商一样,是被勒死的,你们都可以瞧瞧尸首。” 勒死她的人是独孤正。 凌晨,碧霄忽然被惊醒,抬头看见,床前站着慕容行,慧娘却不见了。她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早,她甚至没想过要尖叫,对慕容行说,“我想让独孤公子动手。” 独孤正就在门外,听到这句话就进来了。慕容行还没走,就在身边,独孤正那张帅脸就靠过来了,碧霄以为他最后会吻一下自己,所以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贾方看了看尸体,认为有嫌疑的人只有凌霄,“队伍里谁去招惹一个姑娘干嘛?大家都忙着呢。与碧霄有矛盾的唯独是凌霄而已。” 凌霄可怜巴巴跪下来,抱着莫昌的膝盖,“奴与碧霄情同姐妹,怎会做这样的事呢?奴想杀她也没有这个本事啊!荧光姐姐和白衣姑娘还差不多……” 莫昌于是很怜惜地扶起了凌霄,向侯聪求情,“我看,也不必怀疑凌霄,再问问别的线索。” “自然要问,”侯聪垂下眼皮,“去搜检碧霄行李的人呢?回来了吗?” 外面独孤正应了一声,手下指挥的是从荧光处借来的女兵,一个个走上前,双手高高向着侯聪、莫昌捧上一个个木托盘,也有些包袱、被褥放在地下:衣服,首饰、脂粉、碎银子。 一个女人的痕迹。 “凌霄,既然你和碧霄情同姐妹,这些东西,见过吗?” “啊,我……嗯。” 那句话,必须借助凌霄的嘴巴说出来。 “少了什么东西没有,仔细看看,知道吗?”莫昌问。 凌霄低着头,仿佛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 “少了,一只金铃。” 侯聪追问了一句:“什么金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凌霄继续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其实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因为该说的,翠竹都教她记好了。 凌霄怯生生地看着众人,楚楚可怜,“小侯将军,那,那个金铃,纯金制成,上有日月山河祥龙腾云。打小儿,太子殿下给三公主殿下赏赐物件,吃食,穿着,信件,来人都要出示金铃。见金铃如见太子本人……但不知为何,碧霄会有那个。奴也是,不小心看见的。” 看着贾方还要说什么,侯聪给白衣使了个眼色,本来站在门口的白衣,一步退出几丈,稳稳地站在了门口到楼梯的“关口”,所有的人如果要离开,不是面对着她冲锋,就要背对着她逃向走廊另一个尽头窗口。 以白衣冠绝三军的功夫,没人敢动。 侯聪心里还甜了一下,“有这么个娘子,真管用。” 他收回了思绪,又看了看莫昌,“殿下也不用急,咱们不会无缘无故逼迫谁。可是程序要走一下。独孤正先带几个人,去搜搜凌霄的行李,看看有什么奇怪的,先把嫌疑洗清了,行吗?” 莫昌说了一个字:“可。”独孤正带着两个女兵就去了对面莫昌房间。 可是,走廊里同时也响起更多的脚步声,冲向了不同的房间。 这是要对所有人进行搜房的意思。贾方还是必须要发言:“殿下,小侯将军,这又何必?” 侯聪看着他,“一个人死了,尸体放在李校尉床下,这种事发生在护送皇子南归的途中!怎么就何必了?” 贾方昂首挺胸:“那是您管理不力!凭借凌霄一人之口,我们怎么知道,真的有什么金铃曾经放在碧霄行李里?怎么知道如今搜房,又把什么别的东西放在我们的行李中!” “贾方,你是太子殿下派着南下的人,我是皇上派着南下的人,怎么了?我还比你差些不成?碧霄姑娘为什么死?我不能就这么糊过去。这件事情结束了,你自然可以写信传飞鸽告诉你主子发生了什么,我多么管理不力,没人拦你!” 凌霄哭了起来:“反正奴说的句句实话,请殿下和小侯将军明鉴。” 这句话让白衣忍不住看了看碧霄的尸体,苍白的脸,嘴唇抿着一抹绝望和不甘。 “侯聪“嗯”了一声,“你们其他人知道吗?” 李安都首先答应了一声,”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说?你们谁身上还有?” 一个女兵轻轻汇报:“属下方才问了几个兵士,有人看到碧霄带着金铃找过鱼铁卫遥,千真万确。” 眼看鱼铁卫遥并不搭话,莫昌又发问了,“那你们觉得碧霄带着金铃见人,是要做什么,莫非要对你们谁传号施令吗?” 贾方“哼”了一声,“怎么,不许吗?犯法吗?我也见过碧霄姑娘带着金铃出现。你能拿我怎样?” 贾方把自己见过金铃的事说出来,是要吸引火力,他隐隐觉得鱼铁卫遥之中,有一个人不是简单的车夫。 侯聪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不犯法,太子爷安排个使者指挥自己人,怎么会犯法。但是把使者杀了,才犯法。现在,不就是在查谁杀了碧霄嘛。“ 贾方已经有些不耐烦,“她是什么鬼使节!” 李安都“腾”地一下站起来,“贾方,闭嘴!不得对小侯将军无礼!小侯将军,您误会了,不管是太子的人,还是谁的人,皇家父子父慈子孝,都是一家人。只是,不瞒您说,我们被太子派来,确实有监督小侯将军当差的职责,很多事,也不可能完全透明。把我们的房间都搜了,您置太子于何地?皇上派的人,搜房搜到太子派的人头上,您置皇家父子亲情于何地?” 侯聪没有耐心了,没有耐心的时候,他反而是笑意盈盈的。得罪太子,他才不怕。太子都想弄死他了,他害怕得罪太子? 侯聪心里有一把尺。一个军人,忠君奉上,随时准备血战沙场,为国牺牲。可是,牺牲和送死之间,有微妙的区别。 牺牲,是所有人都尽力之后,形势依旧危急,万不得已,以死亡作为最后的解决方式。 送死,是有人只想你消失掉。 连皇帝安排替死者的计划,侯聪都认为有理由有道理,从未反抗过。 而且,太子讨厌八大柱国将军系统,一心想架空或者消灭各大家族,击中皇权,侯聪甚至是赞同的。 可是,从他现在的表现看,他不是为了天下做这些安排,所有脏了手脏了心的事儿,都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他喜欢小阴谋,而无大权谋,他小算盘噼里啪啦响,甚至很可能对那个亲爹皇帝不利。 国家真的到了他手上,只怕要完。 侯聪从笑意盈盈,变成了哈哈大笑,“不让搜对吧,不想透明对吧?可是,我想和你们透透明明地说句心里话。临行前,我也多多少少调查过各位,一路上,我自然也少不了观察各位。我还是由衷佩服太子殿下的,他挺会搜罗人才,也会收买人心,你们每个人,做事情都踏实细致,兢兢业业,还都颇为有才华。可是你们知道,太子爷哪里错了吗?” 李安都心里敲起了倒计时,“哪里错了,属下不懂,请小侯将军赐教。” 第二十四章 坟前 关键时刻,李安都心里感慨,一向清高孤傲的自己,头低得很快,比贾方那个前皇族快。 “第一个错,你们太神秘了!太子府里,空雀军中,大概做得好的校尉衔儿以及以上的军人、文人,就算我不认识,我总听说过,就算我没听说过,我身边的人也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就等于清楚底细,反而不会太让人生疑。你们凭空冒出来,很难让我放心;放弃老人儿,用新人,也许好控制,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第二个错,太子爷同样是为了控制好你们,做到了让你们忠诚于他,却忘了另外一件事——让你们彼此团结。以你们的能力,如果能彼此透明,信任,团结,也许早就把别人耍得团团转;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第三个错,好好说话不好吗?为何要无事生非和我玩阴的呢?你们此行另有目的,我不需要调查都猜的出来,难道我会坐以待毙吗?’ 李安都也笑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的钧意是什么?” “哦,”侯聪目不转睛看着李安都,“你现在要审问我了?对吗?” “不敢。” “我的意思,是你们自己商量一下,你们这里,谁的行李里面有金铃,供出来。这件事,就此作罢。我也不是喝昏了头,难道要对太子殿下的人大开杀戒吗?” 最后一句话,其实依然是谎言,可是却正中李安都等人的下怀。他们也自信地认为,侯聪绝不可能一路南下,把太子弄进自己队伍的人全部搞死。 搞死一个,或许是可行的。 李安都知道,太子爷表面上让所有人听命于自己,可是暗地里将一颗金铃交给了鱼铁。鱼铁出身低微,无可依靠,比自己这个文人更可信。关键时刻,鱼铁可以拿金铃号令众人,甚至把自己压下去。 李安都对卫遥,则一直有所顾忌。因为自己一时得意忘言,曾经在一次酒后,太子派卫遥送自己回住处的时候,说过应该深藏于心的话。把这两个中的谁推出去,是个艰难的选择。 于是,李安都、贾方、贺拔春、鱼铁、卫遥,各自打起了算盘。 第一个说话的是卫遥,“我当过和尚,不打诳语,我曾在鱼铁那里看见过金铃。” 鱼铁没说话。他等着下一个人的供词。 李安都附和了卫遥的话。 贾方明白了李安都不甘于人下的心思,他为了保住太子真正的目的,开口指认卫遥,“属下曾被他拿金铃下过命令,他与鱼铁同住,很容易栽赃。” 这时候,鱼铁开口了,鱼铁自然是复议贾方。 只剩下贺拔春一个人没说话了。 贺拔春知道贾方在撒谎。因为李安都仍然是太子旨意下、名义上的总指挥,如果李安都之后的那个人开始拿着金铃出现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由此可证,鱼铁才是拿金铃的使节。 贺拔春看了看侯聪,他想知道侯聪想要谁死。 四目相对仅仅一瞬,贺拔春明白了侯聪的意愿:打掉真正的太子使者,不需要再绕弯子。 贺拔春把甲方的话几乎重复了一遍,但是内容不太一样:“贾方说谎了,金铃使节的确拿出过金铃命令我们,但是那人是鱼铁。” 侯聪看了看莫昌,莫昌叹了口气,“让这么尊贵的人,给我驾车,真是对不住了。我相信李校尉和贺拔校尉的话。” 侯聪点点头,“那么,觊觎碧霄姑娘的金铃使节地位,偷盗金铃,假传太子旨意,祸乱南下队伍的罪人,有了。情急用权,我们保卫阳献王殿下安危的任务特别,不用审讯,不用回报京城,执行吧。” 侯聪笑着看了看白衣。 一阵杀气刺穿走廊,听说过白衣威名,却没见识过的人,全部微张着嘴巴和双眼,看到她就像没有重力的蝴蝶一样飞向前方一步,又退了回去。 鱼铁,倒在了地上。 鱼铁身边的卫遥,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在冰水里泡软了。 这时候独孤正回来了。侯聪不说话,莫昌也不说话。 整个客栈一片安静。 过了一刻钟,有零落的脚步声响起,有兵士从一楼回来,汇报从鱼铁行李中找到金铃。 “交给李校尉保管吧。散了吧。”侯聪说。 鱼铁、碧霄的尸体,被埋在了胡商旁边。 拉尸体去的人,是卫遥。他没吃下去午饭,听到侯聪下了这个命令,而且已经租好了本地的马车,急忙赶了出来,有兵士抬着两副棺材放到了车上,他走到驾驶的位置,看到旁边坐着白衣。 独孤正和荧光骑马陪着。马车向香陌镇外的那片农田走去。 鱼铁被草草埋了,但是白衣、荧光给碧霄烧了纸,独孤正采了一束野花,放在她坟前。 “如果想我,到我梦里找我吧。没有立场的对立,我可以疼你,不会顾忌什么。”独孤正说。 荧光拉着白衣的手,“这碧霄啊,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好看了,不免有些贪心。说起本事来呢,哄男人从来不是真正的本事,虚着呢,进我队伍里,多好的机会,教什么都不好好学。论起野心,论起哄男人,凌霄比她差,反而傻人有傻福。” 卫遥远远站着,除了盯着马,还闭目默念着记忆中的佛经。 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白衣无声无息到了自己身边。 “卫大哥,今日你受惊了。” “不敢不敢。” “我想请教你一句话。”白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暮春初夏的麦田里,她的衣衫随风飘着,整个人好像随时可以毁灭一切。 “不敢不敢。” 白衣侧脸看着他,“李安都为什么怕你?” 卫遥叹口气,“阿弥陀佛,真是造孽,今日我害了鱼铁,又要害李安都了。他怕我,是因为在我面前酒后失言。李安都实际上,是因为身为水龙先生的嫡传弟子,而被简大人带到京城的。只是,他认为,比起天下各地,靠传言了解水龙先生的人,他真正掌握了水龙先生的精髓。知道最深的秘密。只是,他有不同的看法。他不认为世界会跟着水龙先生的预言去发展,他认为有识之士、有志之人,要利用水龙先生的知识,改变发展方向,扭转时局,方成大业。简大人那边对他没有重用,他才转头太子。那次的酒后,他认为,太子只要听他的,就能改变一切。而他,就是最大的功臣。这些话大不敬,也许他怕我告诉别人,尤其是告诉太子,所以……” 白衣打断他,“你怎么看?” “嗯?” “你认为预言一说有道理吗?如果有,人能改变这一切吗?” 卫遥笑笑,“小的只觉得,李安都是另一个碧霄。” “怎么说?”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独孤正和荧光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切。 “你错了,”荧光说,“心高不是错,玩火才自焚。” 独孤正也表示赞同:“就是这样。心再高,命再薄,但凡行善、守本分,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招惹旁人,背后搞小动作,手伸得太长,心存侥幸,自己开了这个头的话,就别怪别人有一万种办法加倍还给你。” 白衣点点头,说了声,“走吧,咱们回去吧。” 一行人刚回到客栈附近,就看到长空、元又兔子一样,又蹦又跳,已经回来了,撒欢儿地跑向白衣、独孤正。 第二十五章 大桐 长空与元又那日带着侯聪的命令快马回到了大桐。 谁都没敢惊动,直接去了侯府。侯老夫人不免拉着手问问路上情况,两个人一边吃点心,喝肉汤,一边连声“好好好”。侯崇从营里赶回来,知道了画儿与惠王的事,眉头皱了起来。 “你们各自回家看看父母,不要乱动。我替你们问个人,问到问不到,你们赶紧往回赶路。” 侯崇说“问个人”,实际上没那么简单。画儿是不是惠王画的,很难证实。侯崇思索片刻,叫最心腹的人近前,吩咐他派几十个得力的手下四散出去,查清如下事实:第一,简大人是否与一个胡商有过来往;惠王是否在三年前左右学过术数;第三,惠王有无别的可疑之处。 元又与长空都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宇文兴满心欢喜,亲自为儿子置办了一桌菜,亲自给他倒了酒,问他白衣如何,路上如何。当听说长空是和元又一起回来的时候,宇文兴连连点头,“大公子是变了,之前有这种事,只会派一个人回来。可是如今,肯定想着你们路上作伴儿,说话儿。” “真的吗?他有人味儿了,我倒没想到。” “又乱说!白衣和大公子……” 长空往嘴里塞着肉丸子,把知道的事儿说了一遍。 宇文兴张大嘴巴,“这也太快了吧。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两个早就看对眼了,心里憋久了,哈哈哈哈哈哈!” 长空乜着眼睛,“您倒是高兴了,我们这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儿呢。” “没有那么复杂。”宇文兴说,然后,干了一杯酒。长空和白衣的奶爸爸奶妈妈们围在主人和公子跟前,听着这些话,别提多高兴了。 长空和元又各自在家过了一夜,侯崇就派人来叫了,长空这次看着父亲送自己到门口,回头的时候竟觉得不想再离开。 “要是这是最后一眼看父亲,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同样的想法,似乎同时在宇文兴脑中闪过。因此,他快五十岁的人,脸上忽然像是要哭了一样,又忍住了,反而催着长空快走。 “早走,早回来。” 长空匆匆离去,宇文兴自觉的神思恍惚,做不进任何事情。他打开了自己埋下的金鱼儿,看到两条宝贝都活蹦乱跳游来游去呢,又放了心。 “关心则乱而已。”宇文兴自嘲道。 侯崇老夫妇替元又和长空又备了些银子,一点吃食,并无太多累赘。老将军轻轻告诉两个孩子,简大人确实来往过一个胡商;惠王,也确实学过一阵术数;另外,惠王那边,最近还是看花画画儿,只是据说送了些画儿出京。至于送到哪里,他会继续查下去。 说完这些,侯崇也赶着长空和元又走了,留下了侯聪给皇帝的请安折子,由侯崇亲自转交。 虽然说是“不惊动别人”,三公主还是因为这张奏折得到了消息。那时候,长空和元又,已经回到了香陌镇,已经向着独孤正、白衣和荧光飞奔而来。 三公主在城门口,坐在轿子里闷了半天。就在早上,她确定自己有了身孕。天都晚了,侍女提醒她回宫,三公主有些慌不择路,要求轿夫往东风巷常府去。 “那里如今住着温仪生,南朝的使节。”侍女提醒她。 “哦,他啊,”三公主记得他,“那天送行,他还以为自己也能回南,傻愣愣的,快可怜的。” 既然主子依然没说“不去了”,轿子就向着东风巷抬去了。温仪生代替了当年的莫昌,软禁在这所大宅,连伺候的人都差不多,平时有客上门,也会被汇报给理国的相关人等。 他听说三公主来了,慌忙出来迎接,只看她家常穿着绯红色薄衫,斜斜地插着一根金钗,手上戴着一串金银,脸上有困惑的表情,却依然是一片尊贵嚣张的美丽。三公主也说不出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没理会温仪生,径直要去湖边的亭子。 她忽然停下脚步,后面跟着的哗啦啦地止住行动。 “那边叫对月轩。”三公主失神地说。 “是,有空常来坐坐。”温仪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应对出这样一句。 “嗯,今儿到这里就算了,下次来坐。” 说完,三公主带着一堆伺候的人们,呼啦啦又回了宫里。她算着日子,“要显怀的话,也得几个月,到时候,长空该回来了。” 温仪生当夜坐在对月轩独酌,想着南下的那帮人会有何种结果,自己呢? 香陌镇,长空跑过去抱住白衣,元又则赖兮兮搂住独孤正的脖子往下坠着撒娇,“累死爷了,背爷回家。” “那马车上放过棺材,正适合你。上去吧。”荧光说。 元又这次没怕她,“背你爷上去啊。” “恶心。” “你就是暗恋我。所以才虐待我。” 荧光上来就打,元又被独孤正护住,一阵拳脚都加在独孤正身上。 长空要背着白衣回客栈,白衣心疼哥哥路上奔波,“改日吧,明儿歇好了再背。爹爹好吗?我奶妈妈好吗?”问题一串串的。 “都好,我不在的时候,大公子欺负你了吗?” 小兄妹拉着手,说了个热热闹闹。知道碧霄死了,长空倒是想到了三公主,不过,他很快就不想了,因为已经到了客栈楼下,三步做两步跑去见侯聪和莫昌。 交代了查明的事情,又把点心和银子拿出来,这任务,算是完成了。 慕容行刚忙完,进了侯聪的房间,难得笑了笑,和长空、元又碰碰拳头。 侯聪似乎还没到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明日出发吧。一路上疾行,走细雪城,慕容行过一会儿就带上你的人出发探路。” “是!” 几个客栈里,气氛看起来依然是松松散散的,不管是谁都觉得,侯聪不会再折腾什么了,也不会有人再死。因为,独孤正元又和长空,已经约着去泡澡了。 “我也去。”贺拔春说。 “你不行,你要保护殿下,你走了就没人了。” 结果侯聪走过来,“带他去吧,约上贾方李安都,和气点儿,多带银子。殿下这里,还有我和白衣。香陌镇上要是有刺客的话,早就蹦出来了。” 白衣倒是一本正经,在莫昌房间里准备当差。莫昌摆好了棋盘,要和白衣下棋。 侯聪“哼”了一声,算是发表意见。 “那日的棋子,都找回来了?”白衣随口问。 “缺一个子儿呢。又找了好久,终是没有。”翠竹说。 侯聪看到白衣脸上又泛起了那种动容和怜悯。不过他现在学乖了,再做什么,肯定让白衣觉得自己小气,欺负莫昌。 他站起来,说是腰酸,要四处走走。“反正娘子保护殿下,我是放心的。” 莫昌、凌霄、翠竹,冰冻在原地。 又共同决定装作没听见。 侯聪走出房门,四下看看没人,进了白衣房间。 他掀开衣柜就找,不懂白衣换下来的衣服在哪儿,莫非全洗了? 翻腾了半天,他自己倒是大开眼界:鸳鸯戏水的肚兜,百子图的肚兜,和合二仙的肚兜,这女孩子的衣服也太好看了吧。 摸索着上面的绣工,纹路,后面的系带,想着这都是白衣贴身穿过的,侯聪脸上都是心病的光。他决定逗白衣玩玩儿。 第二十六章 小院 白衣和莫昌对弈,没多久就输了。她不服,要求再来,就这样几次,她笑笑说,“服了。” 翠竹喊了青松过来观局,两个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幸亏大公子不在,不然该嫉妒了。” 他赢不了白衣,就肯定受不了别人赢。 说完,两个小厮赶紧向门口看看,唯恐侯聪听到。 不过,没人看见他的身影。又过了些时辰,长空等人泡完澡,唱着小曲儿回来了,换了白衣的差,还是没人看到侯聪。 打听了打听,倒也“没丢”,有个兵士说小侯将军拿着一叠银票出去了,还说“白衣姑娘要是担心他,想去找,夜深了,多穿衣服。” 元又和独孤正听完这句话,嘲弄了几句白衣,和长空一起把白衣围了起来,终于审讯到了两人关系的最新动态。 白衣刚说完,元又当仁不让先把长空和独孤正的嘴巴捂上,只允许自己发言:“别由着他性子来,折磨折磨他,懂吗?” 独孤正和长空虽然被元又伸出双臂捂着嘴,但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白衣信心十足:“懂!” 白衣回到房间,想找件衣服披了夜间御寒,就看到衣柜里乱成一团,衣服堆上还写了一封信:“娘子,想我吗?找我啊!” “呵呵,”白衣对着信冷笑,“说得好像你多聪明,藏的地方能有多难找似的。” 白衣翻开一件外衫,袖子里的钥匙不见了——侯聪为她买下的房子,曾经把钥匙塞到这里。 在那说侯聪买下的院落里,月色溶溶,白衣轻轻地从院门外,跳上了院墙,向侯聪带她调查贾方时教他的那样,匍匐在最隐蔽的地方。 院子里,还有春天最后的落花。就着月色,仔细一看,那画儿向人工摆弄过的,也不知道侯聪用了多大力气、花了多大功夫、用了什么材料,总之,满地花瓣被摆出了一个??型。 再看屋内,二楼有一个房间,亮着一盏灯。 白衣轻轻上了屋顶,到了那间房上面的屋檐边儿上。手里的小石子儿弹了出去,划了一道弧线,砸向了窗子。 “娘子,是你吗?这么聪明,找来了。”里面是侯聪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跟着凌霄碧霄学的。 侯聪没等到回答。 事实上,为了不让等待过于难熬,他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把房子里缺的家具买上了,尤其是买到了满意的大床,铺盖、被子,都是簇新又暖和的,还熏了香,又把自己和白衣的几件衣服挂在了衣柜里。 虽然他着实疑惑了一下:夫妻二人的衣服到底该怎么挂? 他带了该处理的公文,认真阅读,等着娘子“回来”。——诶,是不是应该娘子等自己回来呢? 都行吧。 好容易白衣似乎来了,又没动静了。 侯聪推开窗子,想看看外面。推开的那一瞬,他警觉了起来,首先看向了院墙,想起了自己对白衣的“调教”。 晚了。 一根绳子从屋檐而降,捆住侯聪就拉向上方。 侯聪被“缚杀”,捆了个结结实实,躺在屋顶。 白衣从上到下俯视着他,冷冰冰的白脸皮儿,清水眼,真惹人爱。 “娘子,你回来了。快给夫君解开,夫君准备了好东西疼你。” “你真的很无聊。” “为你嘛。” 白衣蹲下来,对侯聪进行了一番搜索,侯聪乐在其中,由她动手动脚。 “火折子是吧?烧我啊!” 白衣搜出了“凶器”,点了一把,在侯聪的“别别别别别”里扔到了院子里。 “噼里啪啦”,一路小火花从院门燃到院里,围着花瓣儿又燃放了一圈。 白衣探着脑袋,向下看着。 侯聪一脸无奈,“你看见了?你怎么不按照常理来呢?” “常理是什么?” “常理就是你从正门敲门,叫夫君,然后我给你开门,我给你放小烟火,起来之后,我正好和你牵着手一起看。然后我带你上楼,喝酒,叙旧,畅谈,亲昵。然后我抱着你在二楼窗前,再点一次,你本来以为完了,结果,你在我怀里再看一次。” 白衣呆呆地说,“哦,原来还有一次。” 一片小火焰被白衣扔下去,果然,院子里小火花噼里啪啦,又烧了一次。 “嘻嘻!”白衣笑。 “得,你喜欢就成,我没看成也无所谓,给我解开。” 白衣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侯聪身上。 把他像个物件一样扫视着。 “哼。落在我手里了,还要听你的啊。” “啊,娘子,你要拿人家怎么办?” “弄死你。” “怎么弄?” 侯聪刚问完,嘴巴就被塞住了。 很快,白衣似乎是在割断绳子,给他松绑,但他没感觉到一丝自由。 “缚杀”他的绳子被从上身,挪到了手腕子,白衣系绳子的技能是进步了很多。然后,绳子的一头被绑在了屋顶的烟囱上。 他被堵住的嘴巴还在哼哼唧唧,双脚就被白衣各踢了一下,硬生生分开了。 白衣盯着他的眼睛,掏出了新的绳子。 侯聪的左右两脚,被捆住,分开向两边,绳子的另一个头各自拴在了屋檐角的小兽头上。 然后,白衣就掏出了短剑。 刀尖剖开绸缎的声音,真的是好听的。 从侯聪腹部开始,上身的衣服被白衣一层层划开了,月色中迎着晚风飞舞,露出他的皮肉。乌茸茸的细毛。 下身也被白衣划开了。外裤,中裤,亵裤。 白衣的手与刀尖交替着,从划开的程度不同的开口处,拨弄着侯聪。 最终,她从他的脚边,爬动到他的脸旁。小尖脸儿上是孩童见了糖果的表情。 “真有意思。”她说。 “呜呜。”侯聪回应。 白衣替他拿走了堵住嘴巴的手帕子。 “什么有意思?” “如花的身躯啊!” “是吗,喜欢吗?” 白衣在他身边躺下,一起躺在屋檐上。 只是他比她难受很多。 “喜欢。” “那还折磨我?” “得不到的好东西,还是弄碎了好。” “谁说得不到,这就让你得到。” 白衣扭头看着他,“又骗我。你晚上让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得到不得到。” 他拼命地,用难以动弹的身躯使劲,用嘴巴啄了啄白衣的脸,“想在咱们自己家里,抱着你睡一晚而已。不想在客栈里和那些人混。” 白衣不说话了。 他接着哄她,“不是不想让你得到我。再说,我也想得到你啊。” 白衣还是不说话。 “但还是要忍住。” 为什么要忍住,侯聪也不知道。 白衣默默站起来,把所有绳子都割了。 任凭他傻子一样,浑身挂着破碎的零落条儿,哄她,求她,她就是不肯实现他“抱着在自己家床上睡一夜”的梦想。 她多带了一件披风,把他裹起来,“你爱走不走,我回客栈了。” 侯聪虽然落后了两步,终究是跟在白衣后面,启动轻功,回了该当差办事的地方。 那些划碎了的零落绸缎,和原本铺好的被褥,柜子里两个人的衣服,就留在了那边。 第二天一早,贺拔春去尤家,看了看芳妹,把在镇上买的金鱼儿送给了她。 “等我回来娶你。”他说。 大队人马启程,离开香陌镇,疾行前往细雪城方向。侯聪给皇帝的新的奏折,也发出了。 小侯将军再次上路,仍是那幅万人仰慕的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里忙碌。白衣老和长空荧光混在一起,偶尔和他相互看看,有时候笑,有时候不笑。队伍里的事总是太多,他也就无暇计较了。 4月11,侯聪的队伍遇到了探路归来的慕容行。慕容行骑马直奔侯聪,贴身耳语:“细雪城的客栈订下了。城里有个废弃的院子,发现了十来具死尸。” 第二十七章 细雪 侯聪抬眼,看到莫昌马车旁边,骑马的白衣回头看他。 两个人视线对上,侯聪的双腿夹了一下马,慕容行跟上,一起到了白衣面前。 “殿下。”白衣隔窗叫了一声莫昌。凌霄掀起了帘子。慕容行把细雪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咱们还记得吗,当初在细雪城打仗的时候,城中有个义塾,给贫苦孩子念书学本事,地和房子本来就是富贵人家捐赠的,有几十亩。只是说孩子越来越少,许多地方都空着。当地人敬重先贤义士,也不去打扰。因为给殿下订的客栈离那里不远,属下带人去排查了一遍,在最里头一个荒了很久的小院子里,发现了一处房子,里头有十来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莫昌看看侯聪,“李安都在被简大人带到大桐前,是做什么的?” 长空在旁边插话,“能出现在乡老书生参加的宴席上,那,很可能是教书先生啦。” 侯聪觉得一切很有意思,“那么他就是知情者,所以不用告诉他。” 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遂笑笑散开,各忙各的。侯聪打马与白衣同行,一手就去抢人家手里的缰绳。 “大公子有何贵干?” 因为夺不过来,就“只好”把人家的手一起盖在手里,权当替人家掌握着马匹,幸亏白衣的马儿听话,与侯聪的马蹭蹭脸,亲亲腻腻并排走着,真的被拐带出了队伍。 侯聪就只是嘻嘻笑着,白衣越发觉得他诡异,反手伸进他袖子里,替他找浸泡了药水儿的大手帕子。 侯聪触痒难禁,就把话说了,其实也很无聊:“细雪城中大河过境,咱们去岸边瞧瞧吧。” 白衣扭头向着队伍里喊:“殿下,细雪城中大河过境,咱们去岸边瞧瞧吧!” 莫昌这次亲自掀起了帘子,笑得格外灿烂,“听你的!” 侯聪看着白衣的背影,与白衣的马屁股离开自己而去,琢磨着得折磨折磨元又几个人——哼,白衣那么单纯,肯定是这几个混蛋给她出了主意让她玩弄自己! 本城官员接了公文,出城门三里迎接侯聪等人的队伍。队伍不住官驿、不赴宴席,以免提前被成国细作知道落脚处好做安排。莫昌命令卫遥停了马车,下来慰问本地官员,寒暄慰劳了几句,和他们一起步行进了城门。 这附近,就是成国大军从大江一路北上进攻过的地方,也是他被侯聪打败、被白衣俘虏的地方,恍如隔日,一眼万年。莫昌问了问义塾的事儿,官员也是真心喜爱这位和善俊秀的皇子,陪着走了足足好几里路,说了好一会儿话。 “我们细雪城啊,民风淳朴。理国成国的百姓都会晚来做生意,自然安全、平和是是首要的。不是微臣吹牛,我们的义塾也是全天下最货真价实的。本地居住的人,不管是住了几代,都尊崇读书人,也都爱护孩童,所以呢,义塾就读的孩子的数量,时多时少,可是都认认真真办着。”官员仿佛恨不得定下莫昌回国即位后立即派商队来这里投钱做买卖的事儿,使劲夸着,“殿下,还有小侯将军,你们上次来啊,是打仗,没有好好欣赏本地风光。我们细雪城啊,可不只是有大河过境,吃的穿的地下溶洞花月龙吟,那是什么都有,你们一定要看,一定要多住几天。” “哦?你们这里还有龙?”莫昌听到了那几个字,与侯聪对视了一眼。 本地官员较了真,好像被人怀疑了一样,他倒是很亲民,忙着向路边脸熟的百姓挥手致意,完了接着解释:“如今不兴上报祥瑞了,可是我们这里就有龙,不然,怎么会在这个季节还结冰下雪呢?” 侯聪一行人,对于这个地方在这个时节结冰下雪是真的只是有所耳闻,却不知道与“龙”的存在有何关系。官员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一处证据,侯聪看了看落后几十丈远的李安都,微低着头,想心事的样子。 官员告辞回去了,侯聪一行也在慕容行定好的客栈里安顿了下来。当差的值日表排了下去,谁和谁同住、靠近住也安排了下去,行李兵器热热闹闹地收拾着,侯聪背着手,又独孤正陪着看这一切。 “白衣呢?”他问。 独孤正想都不用想,“第一值就是她的,此刻她在安排殿下。” “元又呢?” “也在安排殿下。” 侯聪眯着眼审视独孤正,“你在白衣那里都听了我什么话吗?” “多了去了,您问哪句?”独孤正嬉皮笑脸。 “那,你们都说了我什么话?” 独孤正眼珠子乱转,“我说的少,元又说得多。” “算你机灵,你的禁令解除,可以买鲜亮衣裳穿了!” “谢大公子!”独孤正出卖了元又,内心深处没有一点儿不安。反正侯聪、白衣这两位好也好上了,不需要什么军师了。 侯聪看着下面的人忙完,又特意去找荧光,检查了一下自己托付她严密看守的大风筝。女兵们都笑嘻嘻地下保证,“我们一定能让宇文姑娘放风筝放个痛快!”“我们都比元又几个可靠十倍,绝对没问题!”侯聪一高兴,每人赏了一匹缎子钱。 等他到了莫昌房间,发现白衣并不在。“她去哪儿了?” 陪莫昌下棋的是凌霄,“小侯将军问的是白衣?她和自己哥哥上街买东西了。” “这就出去了?不当值吗?买什么啊?穿什么衣裳,冻不着吗?带了多少钱?骑马了吗?” 这一串问题,让人家凌霄如何回答。 翠竹扒在窗口看,这时候回过头,“小侯将军别急了,回来了。” 侯聪一个箭步飞过去,正好看到小兄妹俩在夕阳的余晖里有说有笑地回来,抬起头看到他,还冲他挥挥手。两个人骑着马,白衣披了莫昌送的月白色披风,不得不承认,莫昌选的东西很好看。 长空身后背了个东西——蓝底儿白花儿布囊,长长地,看形状,看垂下的穗头——怎么,背着一把琴?上街为了买琴? “切!他们俩懂什么风雅。” 侯聪小时候学过琴,弹不好。也从来不记得白衣聊过琴音琴曲,莫非是要以此风雅讨好莫昌?明明说了喜欢自己啊?莫非这是最近冷淡自己的原因?莫非得不到自己的身子之后,又觉得自己粗俗?——粗俗?不至于啊,虽然确实不如莫昌文气。 而,长空这种死猴子,群魔乱舞还差不多,弹琴? 正在乱想着,翠竹向霞光里捧起了双手,“殿下快来看,下雪了。” 天上没有云,树木自顾自葱茏着,街上的行人见怪不怪,而万丈红光里,飘着细小的雪花。 “果然是细雪城啊!”莫昌与凌霄也过来观看,一粒粒微小的雪,飘飘荡荡落下,落在长空白衣在楼下扬起的脸庞。 侯聪低低地说了一句,“翠竹闲着?去说一声,让慧娘和客栈里造饭。一会儿,咱们留几个人守着,我们去瞧瞧大河。” 晚饭的食材是本地官员遣人送来的,检查了无事,就迅速安排上:这里流行吃酸,酸汤的饺子,酸汤的鱼肉,酸汤的丸子,还有粉皮儿。侯聪乍一吃有些不惯,让青松去问白衣吃得顺口吗,若是不喜欢,给她开个小灶。青松回来禀告:“白衣和殿下酒都喝上了,酸汤丸子吃了大半碗。” “哼!就让这个死丫头疯去吧!我也是白操心!” 细雪城的黄昏特别长,众人吃完饭已经是戌时2刻了,霞光还在闪耀,夕阳像融化了的金块儿,还在一下下地西沉,却一直无法完全沉没。这里地势也颇为特别,城里有一半是起起伏伏的丘陵山地,连其中的街道都是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往南,却有另一半城域,进入了一马平川——当初那场战争,就是在那附近的哑泉镇上进行的。双方屯兵也在平原上。 因为下了雪,空气有些寒冷。众人都加了衣服。微微的雪粒还在漂浮,大家静静地看着,慕容行带头先走,往大河边儿去,马蹄声“哒哒”地响起在石板路上。城里炊烟袅袅,暮霭深深,雪花飞舞,都裹在大片粉橘色里。 面对这个景象,自然没人在说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李安都给贾方,也算是给所有人解释了一句:“因为此地地势起伏复杂,地下还有溶洞冰河,所以时常无云而雪。这雪粒子像一个个小镜子,又把霞光和夕阳折射了又折射,比其他地方多留了几刻钟。” 原来如此,其他人在马上点着头,长空还说:“李校尉不愧是读书人,懂的就是多。” 侯聪又来到白衣身边,“你买琴干什么?要当读书人吗?” “不是。” “要讨好莫昌吗?” “不是。” “不许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哦,为了你。” 第二十八章 风前 因为这句俘获了侯聪的心,甚至说直接让其瘫痪在他的胸膛里,白衣得以逃脱,目不斜视地骑着马,跑到莫昌哪里去了。 “怎么会?”反应过来的侯聪在细雪和夕阳里颤栗,她变了,她变成了一个玩弄我于股掌之上的坏女人了! 被白衣牵着鼻子走的侯聪,骑在跟在白衣马屁股后面走的马上,又心跳又垂头丧气,主要是自怜。 连白衣的马都敢冷淡自己的马,而自己的马还一味地热脸贴冷屁股!唉! 不过,如果自己的热脸能贴上白衣的冷屁股,不是字面意义的,他也愿意! 算了!——侯聪和自己的马一起,晃晃脑袋,把这个念头晃出去。 马儿们越过宽的窄的街道,果然见此处民风淳朴——当下正是用晚饭的时候,还有孩童、妇人端着热汤给邻人送去,有些不怕冷,竟然在门坎上看着雪吃饭,旁边热热的黄酒冒着白色的气,别有一番风味。因为那位官员跟着侯聪队伍走了半日,大半个细雪城都知道来了什么人,这时候又看到他们高头大马鲜衣丽服地出现,纷纷驻足观望,还冲莫昌挥手——莫昌穿着白龙炮,头上关着玉冠,肃穆温和,谁不爱看这样的皇子?还有几个小童居然在后面拍这手跟着走。 慕容行心细,带了铜钱,下马塞给他们买点心吃。小童们也是见过大世面,不卑不亢,收下道谢。 这里人烟阜盛,日子丰润,比香陌镇又是一番风情。侯聪心里想:“是不是也该在此处替白衣买处房子?”再去看她的时候,和莫昌聊得别提多开心。 “哼,我事事想着她,她那个呆气的脑袋,时时忘了我。” 抱着这种哀怨,侯聪拿起大手帕子使劲闻了闻。 队伍上了一个缓坡,青石板的路却没有变窄,大概四五匹马能够并行,街两边是层层叠叠的白石房子,户户人家里晒着衣服和干菜,各种颜色迎风招展。一阵一阵钻入人心的冷,一声一声凉飕飕的波浪,蔓延了过来。一行人不约而同催了催马匹。 一步步,人和马走上去,走到最顶端的地方,豁然开阔。 一条宽阔的大河,横在眼前,土黄色的浪向南滚滚而去,疾风细雪迅即地形成一个个漩涡,笼罩在波浪之上。河面宽大概一百多丈有余,两岸是冲刷出的黄泥岸。大河与两国间的界河大江一样,本来都是从西向东流,但是在细雪城这里拐了个弯儿。侯聪他们往南走,实际上的路,是出了本城与大河并行一段,并不需要过河。 越过大河,对岸只看到一马平川,青青绵绵的庄稼、村庄。 硕大的夕阳挂在西边。仍在一点点地,下沉。 莫昌回头看了看侯聪:“果然是大好河山!” 好男儿看到此处,怎么不被感动? 石板路已经到了尽头,往下没有人家,只是黄沙铺就的缓坡,侯聪打头,笑着,叫着,众人冲了下去,冰冷的水汽迎面击来,马儿冲到岸边,又沿着大河南流的方向撒起欢儿来。 暮春时候,这里的土还是冻的,细雪如霜遍地银辉,黄绿色柔弱的草,正不顾一切地生长了出来。 独孤正和长空早就下马,吵着要看水里有没有鱼。 “哥!你别掉下去!” 侯聪听到白衣一声,心想:“哼,她也知道关心人了。” 长空蹦跶地跟个跳蛋一样,一直蹦到白衣面前,“有鱼的话,哥哥给你钓一条。” “别吹了,”连侯聪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飘过去出现的,“你能钓上来一条,我花100两买你的。” “真的!不许反悔!”长空摩拳擦掌。 白衣是真的学坏了,“大公子,100两也不能就是定数,万一还有别人要买呢?——殿下!殿下!我哥要钓鱼,你买吗?小侯将军出价100两,请竞价!” 莫昌竟然很冷静,一副奸商的样子,“这要看看鱼的成色的。慧娘,到时候你来做基本的评估。” 侯聪赚了个没脸,又看到元又拉着贺拔春蹦过来了——贺拔春一张冷脸,蹦起来特别吓人,跟犯了僵尸似的,让侯聪非常想拿张符纸贴他脑门上。 “白衣!白衣!”他们俩好容易不蹦哒了,提出和白衣比赛打水漂。 “哼!”此刻,侯聪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李安都发出了同样一个声响,他把机会让给了李安都,对其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安都似乎一个头两个大,“两位校尉,这种水面打不了的。你们想带宇文姑娘玩儿,就射箭。” “射箭?” “射花箭,因为有风,把箭上绑了哨子、穗子,或者什么也不绑,射到对岸去。” 慕容行真的是个宝,“因为前几日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个玩法,我预备了,现在带来了。” 凌霄因为冷,拉着莫昌的胳膊避风,“我要我要!” 白衣笑笑,看着侯聪,“大公子,再比一局?” 没人管侯聪答应不答应,连慧娘都被拉入战队,凑个数。比赛规则很简单,能把箭射到对面,就算一筹。 侯聪认为自己的骑射冠绝天下,玉身立在岸上风中,接过慕容行递过来的弓箭,摆出最冷傲的姿势看着白衣,“队员任由你挑。规矩任由你定。” 白衣也伸出手,接过一把弓箭,“好,我要殿下,我哥,凌霄,贾校尉。” “那么,大毛二毛三毛三个宝贝就承让了,再加慧娘。” “我加上翠竹。” “我加上青松!” “我加上卫遥!” “我加上李安都!” 被挑中的人,一幅感激知遇之恩的样子,迅速站在了各自的队长后面,鄙夷地望着对面,气氛剑拔弩张。尤其是翠竹,“青松,你还欠我钱呢!” “急什么?这次换你欠我!” 侯聪气势如虹,还是紧紧盯着白衣:“规矩呢?” 白衣的杀气升腾起来了,但是谁都没有时机退出了,“规矩很简单,你对我,剩下的人以现在站的位置为准,互相比试。我一箭,你一箭,然后下一个人,然后再回到你我,然后再下一个人,然后再回到你我,如此循环。敢吗?” 侯聪仰天冷笑,接着转身向着大河,不做任何准备,拉弓射箭。 “嗖”的一声很快被风雪吞没,箭身荡着,悠悠而去,射入了对岸的泥土中。 “小侯将军最帅!”一阵欢呼响起。 这阵欢呼还未曾落下,白衣早已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比侯聪那一声更加利索痛快,黑光闪过大河,一只箭稳稳地落在侯聪那支再往南一尺的地方。 “我妹最棒!”长空抱起白衣来就转圈。 好了,侯聪大概知道这天的结局了。 结局就是,他输了。 夕阳也正好落下去了。长空背着妹妹在沙滩上跑了好几圈。侯聪宣布,自己做东道,这次既然从镇上,来到了大城市,去当地最好的青楼,晚上喝顿酒,吃点夜宵。 独立大河岸,人在风前,无限胸怀,无限心事。 独孤正和长空报名去侦查、选择——慕容行真的不是故意的吗,他木然着一张脸,说出了一句吓死侯聪的话,“当年,教大公子男女之事的大桐上任花魁丹娘姐姐,就在本城不忘楼开业——” 侯聪那一眼还没瞪出去,白衣与其他人,集体说了一句:“就那儿了!” 第二十九章 赴会 侯聪发现这一路回程,除了他,都憋着笑。白衣的笑意都要溢出了是怎么回事?多年前丹娘离京的时候,他曾经在城门口默默相送,那段忧伤的少年往事啊…… 当然,到了早秋和晚冬的嘴里,再讲给白衣听的时候,自己就像个傻子。那段夕阳里、城楼下的生离死别,也成了个笑话。 该不会是慕容行早就探知了丹娘在此地的情报,并且告知了白衣吧?该不会这让她难过了吧? 白衣骑在马上,看着侯聪整个儿地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儿,身子是一动不动,只随着马匹起伏。不过眼珠子来回在转,显然在想事情。 他要见到16岁时的“开蒙恩师”、花魁丹娘这件事,有点儿活脱脱把他扒光了给众人看的意思。无论怎么想,都有些好笑。 当然了,白衣的心里,也不全是好笑。就仿佛你彩下了一丛玫瑰,香甜满怀,手里却已经扎了满满的荆刺。她初次见他,两个人都还小。后来,白衣因为被养父关在宇文府,不再到外面来,心里头,梦里头,唯一能念念一下的人,就是侯聪。那被她压在身子下面毒打的他的身子,又过了两年,终究是躺在了别人怀抱里。虽然说是礼节上如此,但揪在她心里,也像个小疙瘩。 想着想着,侯聪竟然打马过来了,搭讪了一句,“冷吗?” “疙瘩是热的。”白衣说。 “嗯?”侯聪一脸不解,“你的小脑袋又在想什么?” 白衣脱口而出,“我总觉得,太遗憾了。” 侯聪心里的“嘻嘻”飘成了一万行墨汁淋漓的大字,——她果然在意! “哦?遗憾什么?” “你和丹娘的事。”白衣这个人有时候吧,就是这点儿不好,心思单纯,想一件事儿、说一件事儿的时候,总忘是忘情,这一句的声音已经提高,弄得全队都听见了,纷纷凝神屏气注意白衣的下文。 侯聪一面心里痒了一下,一面心疼白衣就是傻,说什么呢,都没有忌讳,都不怕人听见,一面故意嗔怪她一下,“小点儿声。” “是你问的我嘛!又不让我说。”声音更大了。 “我和丹娘的事怎么了,你遗憾什么呀?” 侯聪,应该后悔自己问出这句话,因为,白衣的回答是:“哪怕我不参与,我在旁边瞧瞧也行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队伍里不分尊卑,不论你我,笑了个人仰马翻。侯聪顶不住诱惑,脑袋里还按照这个思路演了一遍,顿时羞得脸通红。 “傻!再胡说!看我不罚你!” “哼!”白衣被贺拔春拉走了,两个呆子专心致志讨论长空关于大河里有没有鱼的问题去了。侯聪不便太计较,就想用沉默来对付这阵大笑。长空又开始使坏,“我说青松啊,你随身带了多少香料啊,一会儿回去,你主子不得大桶沐浴大炉子熏香,干净净白嫩嫩香喷喷地去会老情人儿嘛!” 青松也是讨厌得很,“这个您放心,早预备好了!” 侯聪剑眉一竖,“胡说,死猴子!轮到你放什么心?” 笑声更大了。队伍在笑声里回到了客栈,唯独慕容行还记得差事,到身边儿把一大处围墙里的宅子指给侯聪看,“大公子,就是那儿。如今派人看起来了。” “嗯,等咱们明天去瞧。” 人和人最怕比,此刻一脸严肃细腻的慕容行,深灰色的眼睛格外动人,高大的身躯依旧是警惕紧绷的,随时预备着对付任何意外。慕容校尉这个样子,让人真想抱过来亲一口,再看看独孤正和元又、长空几个,歪在马上前仰后合,张牙舞爪,给几根杆子可能就爬上去了,哼! 那个义塾中废弃了很久的偏院儿里,慕容行趁着众人歇息准备去不忘楼的空儿,又过来巡查了一遍,且带着热汤和烧鸡给守夜的兄弟们。一座破败的房子里,还有些残破的家具,桌子腿儿都被流浪的人砍了烧火了。地面挖了个大坑,没埋全,坑里,已经分化了的干尸脸上,有种平静的狰狞。 客栈里,白衣陪莫昌下着棋,这次她总算领会了一点点意思,把“气”多留了几个,虽说是攻守难以兼备,可是对抗的时间就久了起来。莫昌倒要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个弟子了。走廊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是青松叫的热水从老虎灶上送来了。 “果然还是要沐浴熏香。“凌霄做着针线观局,耳朵时常听着外面儿的动静。翠竹抿着嘴儿笑。 白衣没接茬,忽然问起莫昌琴的事儿,“殿下还抚琴吗?我的手生了,新买的琴,殿下给开开弦儿?” 棋盘收了起来,琴音又响了起来。侯聪泡在大浴桶里听着,想听出个曲目来,结果发现都是指法。挑、抹、拂、滚,顶多连成一小段儿,都是小时候弹着做练习的。 这个莫昌,又开了一门课教白衣?真是无孔不入啊!贱人! 巳时过了三刻,万众期待中,“香喷喷”的侯聪闪亮登场——轻松开了房门,侯聪一出来,就觉得气不打一出来——这都等着自己呢! 他也是,穿了件浅紫色的外衫,头戴银冠,是不是太骚气了些?连脚上的靴子都是新的。只见白衣换了一身暗紫色裙子和淡红色短衫,显然也沐浴过了,头发有些湿漉漉的,没有用钗,却是拿那种便宜的花股儿插在耳朵上方,格外有种俏皮的娇媚,和刚刚被解禁、可以穿新鲜颜色衣服的独孤正配成一对儿——估计这衣服就是独孤正给选的吧!而去独孤正也好死不死插了个一模一样的花股儿! 两个暗紫色的妙人儿,正时而看着对方,时而看着侯聪,点头赞叹。 “行了行了!看你们!没见过世面!走吧!” 长空还在作死的边缘试探,“这世面谁见过啊!” 不忘楼挺大的,这时候正是宾客盈门的时刻,也多亏慕容行早派人订了位置,三楼上的五张桌子包了下来,甜点小菜儿也都点好了,当地的“细雪酒”订了三坛。侯聪一行人骑着马刚刚接近呢,就看到灯火辉煌和笑语连天里,有个让人惘然若失的影子。 丹娘。 她是个高个子,比白衣还要高出半头。人,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瘦的,可是身材匀称,要哪儿有哪儿。不管京城和外地的女人们,时兴什么,她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自己爱穿的样子——藕荷色衫裙,淡蓝色胸衣,大红地儿上金线绣着小朵菊花的百褶裙,腰里束着藕荷色缎带,飘然若仙。 常年不变的天仙髻上,一边擦着绒球和芍药花,一边斜插着一小挂金步摇。 她身后,是四个年轻的徒弟,个个俊俏可人。可是任谁路过,一定看整个天下都模糊,唯独只看到丹娘的脸庞:弯弯的月牙眼,挂着淡然的沧桑,鼻梁并不高,鼻翼甚至略宽,带出的憨直感,瓦解了整个脸部的过于美丽带来的威胁,艳丽丰满的唇,肌肤胜雪。 “哇……” 侯聪前后左右的同行者,都不约而同赞叹了一声。 数长空声音最大。 侯聪回头看了看白衣。偏偏只有白衣不看丹娘,就看他。 “去吧。”白衣说,“快去呀。”就像一个母亲允许儿子去玩耍一般。 算了,不计较了。侯聪下了马,向丹娘走去。 第三十章 在场 白衣看着自己的梦,向着他自己的记忆走去。 丹娘自然有花魁的骄傲,虚虚地抬脚,其实并没有迈出脚步。那美好的身体自然是前倾了一下,动作缓慢优雅,不疾不徐里,有种大将风度。就这么不算动地,动了半步,侯聪的大长腿已经急切地走到了她面前。 她先笑了笑,还没笑满呢,只是半开的牡丹,身子就福了下去。这回却是满礼,因为侯聪武卫将军的位置在那儿,丹娘和徒弟们给足了面子与尊崇,身段儿又娇软,直接低到了人的膝盖处,头上的花儿朵儿颤巍巍地,接着再起来,已经是圆满的微笑。 这还没完,她们齐齐整整的态度,向着另一个方向又福了下去,然后,又往反方向来了一遍,三下三福,常来常往,是个青楼上的吉利数。 侯聪堵在喉咙里的话儿说不出来,是丹娘缓缓地唤他:“大公子,别来无恙。” 他眼里涌出一股温热,仿佛有千万种委屈被唤醒似的。“嗯。姐姐好。” 丹娘点点头,“谢大公子记着。”她不多做纠缠,因为知道来人都是谁,从皇子莫昌起,行礼打招呼,又热热络络让进楼中,“天儿冷,进去喝酒叙谈。” 一行人立即从心底里听她的指派。她那四个徒弟不卑不亢地、悄无声息地、自然而然地分配了开来,一个就陪着莫昌,一个就辅佐着侯聪,还有一个左右兼顾着长空与独孤正,另一个带着李安都、贾方。进了楼后,从天而降又出来四个可人儿,拉着元又和贺拔春,还有一个陪着慕容行与荧光,另外两个则亲亲热热去照顾慧娘、青松、翠竹这些人人了,绝对不让谁觉得受了冷落。 说是楼上的女人,但是毫不腻歪,与客人之间保持着距离,说的话儿也是介绍着楼上吃的喝的而已。 丹娘自己呢,陪在了白衣身边。 “宇文姑娘。” “丹娘姐姐。” “不敢不敢。早秋晚冬写来信,说到了你。”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白衣就亲切了起来,“我老想着见她俩,结果总没空。” “何尝不是呢,人是地行仙,今儿到东,明儿到西,由不得自己。” 丹娘只说到这儿,并不教导旁人要如何做事,是该追寻那些飘走的,还是该珍惜眼前人。她看透了,却不说。真是让人舒服得紧。提了晚冬早秋拉近距离后,丹娘就收了,也公事公办介绍起了不忘楼,“这楼还算大,去年还翻新了一遍,菜式多是本地厨子做的,不算细致,重在一个食材新鲜,还有大河里钓上来的大鱼呢!” 这话听得白衣格外高兴,“哥!哥!丹娘姐姐说,大河里有鱼!” 长空已经晕乎乎的了,和白衣竞争谁融入不忘楼融入得更快,“我早知道了,哼!” “哼!那你不告诉我!” 说着话儿,一股炭香早就热烘烘地扑面而来。因为确实冷,炭盆子摆上了,椅子上铺了大红毡条,更小的女孩子们上来跪下,个个都是绿棉裙子,双髻上围着一圈儿淡黄色的绢花儿,腰上和丹娘一样绑着束腰,格外谨慎,双手捧着铜盆,里头是整整齐齐热水泡过的手巾,高过头顶举着。每个铜盆旁边,由同伴捧着木托盘,上面有三个小手炉,给女客人备的,爱拿不拿。 桌上现在干干净净的,丹娘安排着,莫昌、侯聪坐了主位,其他人就近坐了,酒酿圆子就呈了上来,接着是炸豆腐、白菜卷儿、栗子糕,鹅油酥,玫瑰花酱放在小碟子里。 不忘楼上,这个时候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丹娘说,底下有歌舞,可以点,可以跟着看,目前是有五支曲子排着。莫昌表示不急,下面已经唱了起来。唱的是什么其实也听不清,被叫好声一层层压了下去。侯聪吩咐可以烫酒上来了,又命令不论尊卑,翻开了喝,划拳唱曲儿皆可。 凌霄伸长了脖子,只管好奇,丹娘注意到了,怜惜地上下打量她,“姑娘真好看。别怕,到栏杆那里看,那里视野好,听得也清楚。” 凌霄自从碧霄死了,心里那份慌张还未完全散去,拿眼镜看白衣,白衣会意,与她手牵手去了。倒是给侯聪的眼前的风景加了码:凌霄今日穿着淡红色衣服,和白衣袅袅娜娜站在一起,懒散地趴在栏杆上,映着灯影儿人声,格外俏丽。 荧光到底是女孩子,踌躇了半日也走了过去,还带了一个碟子,拿了吃的给那两个。三个人痴痴呆呆观不够的景儿。白衣渴了,自顾自回来,丹娘早就注意到了,拿了杯甜酒,比长空速度还快,递给了白衣。 长空在一个叫婉仙、一个叫明妃的姑娘包围里,还没忘了妹妹,这时候觉得输给了丹娘,自己挠挠头笑笑,赶紧回到姑娘们的怀抱。 白衣喝着酒,听丹娘问自己,“烫吗?” 白衣摇摇头,不知道怎么的,感觉在丹娘面前吧,总想放肆,总想撒娇。 于是,她并没着急离开,而是在丹娘旁边坐下,问起了话儿。 侯聪本来陪着莫昌说话儿,这时候耳朵支棱了起来。 “丹娘姐姐,您见到大公子的时候,是个什么情景?” “坏了。”侯聪想,望着那边儿,隔着一丈远,要阻止也不太好,不阻止更完了。 主要是,大家都支棱起了耳朵。咦,怎么连荧光和凌霄,都背对着楼下,回过神来倚着栏杆等着听呢? 丹娘轻启朱唇,眼波流转地看了一眼侯聪,“他呀,那时候才16,还是个毛毛头。老侯将军来止君楼和妈妈们说,是时候让小侯将军历练了。妈妈敬重侯家,就先说了我们楼上的规矩,选日子请客送名帖下聘礼,都不能少的。既然如此,也不要委屈了小侯将军,自然要他选一选。我们姐妹三四十个,一起去了侯府。那个小侯将军哟——” “怎么?”白衣跟听书一样,入了神。 “腰上配了剑,身材长得差不多了,就是那个人啊,冷极了,眼睛里谁都不看。昂然立在那里,我想着,敢是房梁上有老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都知道侯聪骄傲起来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全部笑了起来。 “胡说,哪里是那个样子?”侯聪在旁边澄清。 根本没人理他。丹娘继续诉说,“结果侯老夫人急了,看我们悄没声息站了半晌,对他说,聪儿啊,你瞧了吗,选谁?” 侯聪其实已经忘了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了,心想,行,你就说吧,总之不会影响我高大光辉的形象。 丹娘果然就说了下去,“结果呢,他还是听不见。仍旧是瞅着房梁。他那个奶爸爸,黄老头儿,这次也来了?嗯,就悄悄劝侯老夫人,老夫人啊,我看大公子的心病犯了。要不然给他治治吧。老妇人叹口气,点点头。黄老头就走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傀儡娃娃。” “嗯?还有这出?”侯聪努力回忆着。 “那个娃娃是个俊美的女娃娃,和白衣姑娘一模一样,塞到他怀里,他就活了过来,瞧了瞧我们,问:谁最贵?妈妈们说,丹娘。他说,就你了。先拿着那个傀儡娃娃,举到半空他自己面前,脸贴着脸,狠狠地说说,我——侯聪,绝对不能输!” 白衣听到这里,心里一阵乱跳。 丹娘说,“当夜就洞房了,他非把娃娃放在旁边儿,娃娃叫小白衣。至于细节嘛——还是我说的,小侯将军温柔勇猛,孺子可教。” 随着一声哄笑,白衣看了看侯聪,他眼皮一垂,满脸通红,害羞了。 白衣也羞得要命,一扬脖子喝完了甜酒,跑回栏杆那边儿,看下面唱歌去了。 左边儿是凌霄、荧光,这时候忽然安静了下来,想着女孩子的心思。右边儿忽然多了一个人,扭头看看,是侯聪。 “你满意了?”他问。 “切,我满意什么?” “胡闹,切来切去是哪个教你的?最近越学越坏。” 白衣不吱声了,托着腮,趴在栏杆上,看着灯红酒绿。他也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孩子气地赖在旁边。但是因为腿太长,人太高,样子就有点儿可笑。他已经喝了细雪酒,呼出的气息里有酒味儿,在她脸庞热热地飘荡着。 白衣想推他远一点儿,伸出右手刚推到他腰上,却被他握住了。 就这样,在别人的喧嚣里,默默着。 忽然,侯聪直起身子,向着对面二楼一座上的纨绔子弟们大吼一声:“我挖了你的狗眼!看什么看!” 第三十一章 不忘 对面的早就等这句话似的,也有三四个趴到了栏杆上。 他们在看白衣。 侯聪早就注意到了,心里固然不舒服,但是也不想闹事。何况——瞅瞅身边这个笨女人,是挺好看的。可是,连续看那么久,他就有些难忍了,那个白衣,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对面的纨绔子弟向这边叫嚣:“那位紫裙姑娘好看,我们才看的。怎么,你在人家身上盖了章吗?”“盖在哪儿了?”“掀开裙子看看!” 这几句不要紧,宇文长空、莫昌,一拍桌子过来了,就站在侯聪旁边。 莫昌还得敛着声气,长空却不管不顾,“闭上你的臭嘴!给爷爬出去!粪坑里的蛆虫一般,别脏了我妹脚下的楼!” 对面栏杆上乌泱泱顿时趴过去很多,“不服就打!外来的吧?不知道规矩吧!这里打架放开打,东西放开砸,碎了赔上就成,莫非你们赔不起吗?” 也有人提醒那边,“今日有贵客进城,莫惹事。” 那帮人却更兴奋了,“贵了好啊,便宜的女人,我们还不看呢!” 元又、慕容行、独孤正,包括贺拔春和贾方,也都站了起来。 侯聪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全场,“我的女人,只能我看。要打架吗?奉陪到底。” 因为他今夜实在穿得鲜亮,人又美,这楼里上上下下的姑娘媳妇早就尖叫了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纨绔子弟们,也唯恐天下不乱地拍着手叫,“打打打,上上上。” 对面的男人们翻过栏杆,跳到了一楼,挑衅地看着这边。 白衣本能地拉了拉侯聪往自己身后去,肩膀上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是丹娘。 “别管了,让他们打去。以后,大公子就是为你打过架的男人了。” “丹娘姐姐,我——” 丹娘的手从白衣肩膀滑下去,牵着她的手,“咱们只管看戏。” 侯聪看了一眼莫昌。皇子虽然不说话,但白衣是他心里的月光雪原,不容许任何亵渎,此时眼里都是杀气。 侯聪对他说,“你,打吗?” “我不是俘虏吗?” “今日例外。大家都是兄弟。” “如此甚好,愿听从小侯将军指令。” 侯聪笑了笑,“上!” 莫昌不等侯聪再多说一句,左脚先发,右腿跟上,腾空而起,从三楼飞跃到对面二楼,又重新落回到一楼的这一边,摆好了姿势,看着对面。 皇子都撸袖子开干了,剩下的公子哥儿们哪一个是拦得住的,除了李安都,全部跳下了场子,看热闹的人早就向两边退去,不忘楼的伙计早就见惯这个场面,纷纷推开酒桌腾出了场地,一时间,杀声震天,拳打脚踢,零落飞舞,栏杆上也是喝彩声不断,差点没把整个楼掀掉。 在这不忘楼,管他是得意的人,失意的人,理国的人,成国的人,皇帝的人,太子的人,总算是成了,一起打过架的人。 凌霄接过丹娘递过来的茶水,眼睛只盯着莫昌,“殿下原来这么能打?” 荧光笑她没见识,“他可是曾经的三军统帅,开玩笑啊?” 丹娘的目光却追随着侯聪,“毛毛头,长大了。” 白衣和荧光也一人一杯新茶,一边看一边摇头。 白衣懒懒地喝着茶水,“荧光,你怎么看?” “这帮男人不行。看得我直打盹。要不然我们下去,结束战斗吧。” “你歇着,我来。”她把茶杯交给荧光。 一道紫光,从三楼飞下。等白衣在一楼混乱的战场中央上空落下,已经变成一团旋转的紫色花朵,周围五个男人噼里啪啦全部倒地。 “好!”荧光叫道。 剩下的看客都傻了眼。又见那只只蝴蝶翩翩起舞,左冲右撞,一下两个,一下三个,众人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她已经解决了问题。 侯聪等人呢? 出拳的,劈掌的,踢腿的,连姿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敌人没了,他们,僵立在了空气中。 “好!”荧光又叫,接着,丹娘也叫了一声:“好!” 不忘楼里的客人们和姑娘们,方才反应过来,又是叫好又是鼓掌。 白衣挎着贺拔春的胳膊上楼,故意走过刚刚收回腿的侯聪面前,斜了他一眼,“怎么着,觉得再练多少呢年,才可以和我试试啊?” 侯聪一头冷汗,“娘子,二楼有女人盯着我看,求娘子替我出气!”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呢!” 话是那么说,白衣心里还是甜的。侯聪那么一个高傲的人,肯为了她做这么俗气的事儿,也真的是新闻一桩。 是夜,除了慕容行和荧光兢兢业业地组织放哨、警戒外,侯聪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没什么排班、当值的区别了,都挤在莫昌那间天字号房间里,继续喝酒吹牛。讨论的话题,从集体笑话李安都没用,到被他口若莲花全部辩倒,再到集体笑话侯聪傲娇,再再到被侯聪威胁给他们小鞋穿,一直不断。 当然,谈起各自引以为傲的功夫,和今天白衣的身手比起来,不免都想哭。聊得累了,慧娘又来送了一次糖粥。李安都吹起笛子来,听凌霄和独孤正,唱起了歌子。 “夜半上高楼,明月照花洲。风雨夜到昼,相思使人愁。” 元又端了糖粥,去给慕容行送,荧光板着脸,背着身子,不理他。 慕容行喝了半碗,问荧光,“累吗?我喝不了,不嫌脏你拿去喝。” 荧光方才转过了脸,“嫌什么啊。我喝。” 她从慕容行手里接过碗,却被元又堵截了,“这里风口上,喝什么喝?我替你当值,你回楼里喝了过来。” 慕容行很少闹,这时候却扬了扬眉毛,“哟,给我喝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在风口?我现在胃都疼了。” “你一个糙老爷们你矫情什么啊!姑娘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也知道不一样啊!”荧光瞪他,“把你的脏手拿开!那你在我们营房外面转悠什么,和烛光、星光闹什么?”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怎么又提啊!你说的这俩人,我连是谁都不知道!”元又委屈巴巴,加上手被荧光打掉了,一脸不满。 “哼,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四处勾搭,勾搭了成百上千的姑娘,你哪里记得清!” “你就是暗恋我!” “我才不会暗恋你这种人!我羞与你为伍!” “那你别喝了!” “这是慕容行送我喝的,又不是你。我领他的情就是了!偏喝!” 荧光说完,一气喝完了粥。 虽然说是粥,可能是因为在细雪微风里喝下,顿时打起了嗝,唇角还留了几粒米。元又抢了碗气呼呼地走,回头却看到慕容行拿手帕子替荧光擦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傻女人!什么烛光星光!到底他妈的是谁啊!还有阿行,看不出来嘛,对付女兵很有一套嘛!哼!” 第二日,很有一套的慕容行负责叫醒了侯聪。 侯聪“哼”了一声,渐渐醒来,发现白衣倒在自己怀里,睡得像头小兽。 他正欢喜,又多看了几眼,发现根本上,所有人都横七竖八躺着,自己就在莫昌怀里,而李安都还枕着白衣的腿呼呼大睡呢。 “给爷滚起来!开工!去义塾!” 侯聪平地一声吼,省去了慕容行多少功夫。慕容行看看差不多了,跑去大厨房传饭。 醒酒汤伴着早饭,侯聪吃不到什么滋味儿,整个都在怀念白衣在自己怀里醒来的感受,恨不得穿越回那段记忆,把其他人挖掉。 正乱七八糟想着,独孤正人模狗样地来了,花股儿也不戴了,又像个正儿八经的军中校尉了,“大公子,车马齐备,殿下也准备好了。” 侯聪命令荧光留守,剩下的人,跟他走。 第三十二章 旧闻 话说那个“残破的废弃房子”,其实已经半截入土。从义塾大院的正门进去,是个不大的石板院子,文圣人像立在正面,还要再过一个跨院儿,才是个三合院儿,一个个的教室分布其中。左边右边都开了侧门,通往其他的跨院儿,院子,三合院,四合院,其中也有马厩,也有猪栏,想来是供给学生们吃、行用的。 有些院子里则只有简单的雨棚子、鸡舍,剩下的都是菜地。 因为义塾创立之初,就挑了最好的地方,占了大块区域,所以很多地方早就空了。 最深处的这个地方,外面看去,连院门都堵住了。里面青苔、杂草、瓦砾、山藤,纵横着。 没什么尸臭味儿,野狗也未曾经来过——外面的院子里却有。 侯聪带人从大门进入的时候,李安都就嘟哝了一句,“又不是刑部的人,即使发现了尸体,交给本地官员就是,何必过来。” 侯聪一言不发,除了偶尔看一眼白衣,几乎就是自顾自地想着事情前行。 到了那个被淤泥和碎石,以及不知道是否上升过的地面埋了一半的房子,李安都的脸色已经惨白。慕容行给大家解释了一下,“里头都看过了,没有机关,大家放心。” 尽管见惯了杀人放血,眼前的场面还是有些过于惨烈。 一个本来也像教室的屋子,窗纸都碎了,随着风飘着。屋梁上结着蜘蛛网。课桌等整整齐齐排在墙边。——因为,屋子中间的大片地方,被挖了坑,坑底铺着草席,草席已经都烂了,也层层叠叠堆着不同时期的淤泥。 草席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死人。 准确的说,数了数,16个。 虽然细雪城气候在北方算是湿润,可是这16个人,目前都是干尸的状态——缩水的、黑褐色的躯干,深陷的眼窝。有的手间,齿缝,长出了青草,野花。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蓝色粗布的,虽然不贵,但是结实耐用。脚上有靴子,是同一种形制。 慕容行可不等什么人问,在预计着所有人从全景到细节都看明白了之后,开始了解释:“经过初步的尸检,16个人全部是男性,年龄在29岁到70多岁不等。坑里发现了一个包袱,是这些人提前拿下来的发簪。这些人手里的武器,我们已经收走了——应该是属于自觉互残而死。” 凌霄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意思?” 莫昌替她解释,“就是一群人约定自杀。但是身为男人,想死得见血,于是互相刺伤、砍杀。” 慕容行点头,“殿下说的对。伤口、血迹、刀锋,都对得上,只是——包袱里的簪子是17个。而且若是说起伤痕和凶器来——” 侯聪下了命令,“不用说推断和检查的过程,结论呢?” “是,”慕容行清了清嗓子,“结论就是,约定自杀并且互残的人有17人,有人杀了别人,也受了伤,但是从现场走了。” 白衣皱了皱眉头,“好奇怪。” 长空蹲在坑边看了看,“不奇怪。这种事,一般会留一个人,做最后的处理,也就是把所有人彻底埋起来。这个人也会被刺伤,不过一时半会儿不致命,血流完前,足够完成任务。“ 贺拔春摸了摸下巴,“除非,这个人跑了。” 凌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跑得了吗?” 侯聪看了看李安都,“这得问李校尉。” 李安都这时候什么都明白了,倒是松了口气,笑了笑。 “想活下去的话,当然跑的了。” 元又看看凌霄,又看看李安都,“我们和李校尉泡澡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刀痕,与这里的一件凶器,是对的上的。” 李安都向前走去,其他人自动让开。他轻轻跪在地上,向自己从前的师父、师兄们,磕头。 接着,他回忆起往事。 10年前多,11年不到。 那时的细雪城,是夏末秋初。 同样被弟子们称为水龙先生的老师——150多年前那位水龙先生的嫡传弟子,隐居在此地已经多年,正在夜里的这座房子里,给弟子们上课。 一股杀气笼罩了教室。 双方杀手在水龙先生调和下同时亮相,一方是成国梅花内相白深,一方是理国微服私访的皇帝。 当时尚年幼的李安都弄不那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师父说了没几句话,这两人的气焰完全消失,师父又把他们请进内室密谈了一个时辰,他们就出来了,向师父行礼后撤走。 没过多久,传来了成国白深一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水龙先生认为先祖多年前消失于人间是对的,现在,他们即使“隐居”,也非真的能做到,于是决定进行互残自杀仪式。 不服气的是李安都。他那年12岁,本来是师父最喜爱的学生。他知道还有师叔和同门带着不同的技能和书籍四散天下。他,一身聪慧,壮志未酬,怎么能死,怎么就能死呢? 所以,他,爬了出来。 活了下来。 凭借着师父留的书,读懂了——至少自以为读懂了师父和先祖,以及历代水龙先生的预言,而且屡屡应验。 他凭借这点,从带着重伤趴在街上乞讨的小乞丐,变成了义塾里最年轻的先生,又被简大人带到了大桐。 不过,简大人不能对他言听计从。他的抱负无法施展。 这时候,他遇到了太子。 侯聪觉得很有意思,“你的抱负是什么?” “是有预言的能力,并且分析天下大势做出预言后,改变这个大势!读书人岂能为任何教条束缚!” 莫昌靠近侯聪,轻轻耳语了一句,“想必,正是这点打动了太子吧。太子认为,自己能改变历史吧。那么……” 侯聪也回应了一句耳语,这两个人说什么,其他人完全听不清。 “敝国皇上从水龙先生那里听的预言,其中包括,今年死三龙。想必,太子想稍微做一下修改,杀掉他选择的三个人。你,我,贾方——这里,是他选的好地方?” 莫昌玩兴大起,踹了踹地面,“李校尉,密室在哪儿?” 密室。 12岁的,流着鲜血的李安都,白天乞讨,晚上爬回这鬼屋一样的地方,睡在哪里呢? 晚上读夜书,用心中大志鼓舞自己,一早上越过尸体再出去,晚上再回来的小窝,在哪里呢? 李安都走下土坑,在一具尸体前停下来,把衣裳向旁边掀起,看到一块断刃在皮肉里,他抬头阴森地笑笑,“是这里了。这是我的记号。” 从“记号”的角度抬头看,屋顶上房梁上有模糊的方块。他捡起小石子儿,左一下,右一下地,还同时在自嘲:“果然忘不了。” 拉动机关,他和尸体,和草席,随着一块巨石上升。居士下面,传来水流声音、风穿过冬雪的声音,无尽的黑暗和水腥气扑面而来。 一盏盏油灯随之点燃,顺着石阶,延伸下去。 慕容行又走在了前面,独孤正和元又跟上,“殿下和大公子稍后,属下们前去探路。” 第三十三章 龙吟 过了一会儿,元又回来了,汇报说“无事”。侯聪命令元又不必再下去,与长空带着人在这里守着。莫昌也多说了一句,“凌霄胆小,也别下去了。” 白衣执行保护莫昌的任务,轻身一纵,来到莫昌斜前方,并且一步步向下走去。莫昌跟上,而侯聪跟在莫昌后面。并且转身向着相反方向,倒退着前进,佩剑已经拔了出来。贺拔春等人跟上。 等这些人走下石阶,石阶空旷了之后,巨石忽然重新关闭了。 侯聪与白衣的剑顿时指向李安都,提前下来的慕容行和独孤正也赶过来。 李安都笑得有些得意,“何必呢?我又没要动手。你们既然对这个密室这么感兴趣,不如一起看看,其实,密室里还有密室,我也有没去过的地方。说不定大家一起解开了秘密呢。” 他在最后面,似乎也不怕什么剑,往前走了一步,因为空出来了地方,原本是石阶刚下来的空地,又迅速降下一堵石墙。 现在,这些人被封在了一个空荡荡的石室内,不过油灯还是亮着的,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空气。侯聪放下剑,白衣看看他,也放了下来。李安都往前走了走,在一扇石墙上敲了几下,打开了另一个空间。 如此下去。 内室想着不同方向延续着,有的地方有石桌石凳石墙,有些地方则是些刀枪剑戟的器械,还有的地方是书籍。 “这是我连我师父都不舍得毁掉的资料,我就更不舍得了。真是的,那么,埋在地下作何呢?等待有缘人吗?” 侯聪仔细数着向左向右的方向,认为大家来到了那个破房子所在地点中线上的位置了。 而李安都也在那里停下来。 “我的术数,是可以教授惠王殿下的水平,但是这里,我打不开。” 隔着墙,众人听到一种来自虚空的召唤。 侯聪与莫昌来回踱步,忽然,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 侯聪看着莫昌,“这里,之前只有李校尉一个人进来的话,当然不会找到破解的办法。” 原来,地面其实是随着中线两边重量的不同,在微微变动的。 侯聪记得来时的方向,指向相反的方向,命令所有人一起过去。 地面忽然上升、斜倾,将他们倾倒了下去。 石门,缓缓上升。 对面,一片白光。 侯聪立即去抓白衣的手,白衣却全力抓住了莫昌。 终于停下了。 他们的眼睛看清了眼前——这是个溶洞。 无数石钟乳在忽然亮起的各色灯笼照射下,闪耀着梦魇般的光泽,地下河流过身边,冰凉无底。 孔明灯一样的白色灯笼漂浮着,下面吊着小小木盒。侯聪飞身而起,在半空靠轻功追逐着,终于取下一个,轻轻落地。 打开来,翻了翻,脸色一沉。 连李安都也好奇地问:“是什么?” 侯聪想了想,还是交给了李安都,自己向旁人解释,“常赢的黑料,以及,背叛我理国的预言。” 李安都把手里的纸张交给别人传阅,自己尽管发呆,忽然冷笑了起来,“我懂了。我师父,也没什么了不起。” 大家都看着他。 “最终,是靠天下人的黑料、隐私、关系,像棋局一样去做出预言。我猜,历代水龙先生和弟子们,也一定威胁过别人,就上不想,也按照他们的预言往下演过。不过是看谁掌握的数字和故事多而已。” 慕容行也明白了,“果然,预言本身没什么神奇之处。不过,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做到的,就是神人了。” “而我,还想改变。” 白衣、慕容行、独孤正、贺拔春忽然护住了侯聪、莫昌和贾方。 贾方还在抗拒着太子要杀的人也包括他的真相,“什么,不,我不是什么龙。” 莫昌叹口气,“别急,凭李安都,杀不了我们。要杀我们,恐怕要借助不可抗拒的力量吧。” 李安都仰天长笑,“这里有洞,洞里有暗河,龙,当然要归于水。我即便想改老天爷写好的故事,也要按照规矩改。“ 李安都忽然推向身后的石柱,从那里,找出了一把藏了10年的弓。 同时,随着他所站的地方的石块忽然上升,白衣等人再也无法威胁他了。 弯弓,搭箭,他也没有射向三个都具备皇家血统的人的意思,因为白衣等人肯定会拼死相护。 他把箭射向了天空中的孔明灯。 本来已经就有一个孔明灯下的木盒被侯聪拿下,这时候,孔明灯失去了控制,满天乱飞。 莫昌望着这幕景象,反过来试图保护白衣,“这个洞里有微妙的平衡,破坏了一点就要有巨变。” 除了慕容行和独孤正,贾方和贺拔春在这个时候,居然同时护住了侯聪前方。 贾方回头看看侯聪,“小侯将军,留下你,比留下我更对天下有利。” “傻!谁都别乱下判断!” 侯聪说完,挺身到了最前方,试图探究到底洞里会发生什么改变。 那个改变不算大,但是确实致命——地下河水正在汹涌奔腾,渐渐蔓延到侯聪等人本来站立的地面,而钟乳石则纷纷掉落。 白衣忽然腾空而起。冲向了处钟乳。 她伸出手到了石面,侯聪、莫昌,和所有人看着她,发现她使出了弹琴的指法。 照着她的指法弹下去,是首没听过的曲子。 这是白衣在何副总管照料下,从皇宫里看到的《水龙吟》琴谱。 李安都注意着这一切,虽然知道白衣这个行为可能可以破坏自己的计划,但他却无法阻止白衣的动作——术数或可推测,琴谱则不能,白衣的身手,更不能。 水越来越漫上。 人在地面的长空等看到巨石下渗出水来,命人四下挖掘,却碰触了飞出的毒箭等机关,心急如焚。 洞里的水渐渐快要漫过人的头顶。 侯聪等人以轻功为对抗方式,攀上的石柱也纷纷落下。 白衣却似乎看不见这一切,她平静如初,跟随着自己的节奏,最终,弹出了最后的琴谱。 一面最上的石顶忽然坠落,那上面是——是——不会吧? 现在是白天,可是,那上面却是一个圆圆的满月。 一面石壁忽然变做透明,万千艳丽的花朵在其中镶嵌、绽放。 水,依旧在上涨。 手下再也拉不住慕容行和长空,他们要亲自挖掘,不顾箭矢的飞窜。 凌霄,哭倒在地上。 “殿下!”她叫着。 白衣忽然向水面扑来,她一手拉起了侯聪,一脚将其踢向天空。 “你的剑呢?!” “死丫头又想比试!”侯聪当然知道这不是比试。 在极短的时间内,剑光四射,时空流转回到了那日。 他们初相见。 实际上,是因为太过投入和单纯的交战,在中秋月圆和满园花香里,引发过某种震动和共鸣而已。那绝对不是龙吟,只是像龙吟。 可是,也许,这是个引子。 尤其是当白衣记住了《水龙吟》的琴谱之后。 果然,随着侯聪和白衣在空中翻飞,石顶的月光忽然照向了石壁的花朵。 一声冲破万古岁月的嘶鸣响起。 青黑色的、腻滑的、光耀的巨大躯体,从水中游动,升起,而水面开始起伏,沸腾。 一只巨龙。 它向天而啸。水柱被高高吸起,水面一寸寸下降。 他们来时那片倾斜的房间地板开始上抬,白衣等迅速爬上去。 他们眼睁睁地看见水汽蒸腾里,岩浆滚烫流出,这里,又要进行新的变化了。 而李安都在半空中的石块上,手里已经没有一支弓箭,脚下的石块,也在碎裂,下沉。 石壁恢复平静,只是出现了四个大字:不止如此。 一切暗了下去。 白衣袖中的短刀飞出,划开了李安都的颈部。 第三十四章 远村 李安都的脸上,看不清悲喜,他小纸片人一样的身躯,在重新弥漫的巨大黑暗里,和隐去的苍龙一起消失。 侯聪抱着白衣,浑身颤抖,他们回到了那最后一个封闭的石屋。 唯独贾方还有精力多说什么。“他看不起他师父,果然他师父那四个字是留给他的吧。” 不止如此。 慕容行检查每个人的情况,焦虑地望了望小石屋的石壁,“李安都死了,怎么出去?” 莫昌笑了笑,“这点小聪明,我还有。” 他站到墙边,完全复制了李安都的手势,一层层往原来的地方回去——头顶上忽然晒到了太阳,与浑身是血还在挖地的长空、元又,看了个正着。 随着凌霄一声哭泣,众人不分尊卑抱在了一起。 就慕容行还冷静,“长空,元又,你们身上那箭伤,有没有毒啊,别带累了大公子和殿下。” 这才把这个肉麻的场面结束了。 结果是,下去的人喝了慧娘做的姜鸭汤,发了点汗都歇着了,元又和长空的伤势就稍微有些重,人都肿了,当地官员连忙派了医官来。 “有惊无险,过两天消肿就好了。100天内戒色就是了,无碍无碍。” 停了医官的话,大家放下心来,看着长空和元又肿大了一圈的脑袋,纷纷笑了起来。最高兴的就是荧光。 “活该,让你色。憋死你。” 元又太疼,说不出话,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侯聪。侯聪命令荧光看护元又,自己捂着个大棉被又走了。 也没走远,径直去了白衣房间。 他没想到慕容行在那儿,看到他还哆嗦了一下,似乎吓了一跳。 “别是慕容行也喜欢白衣吧!”侯聪也一哆嗦。 他本来想扑向白衣互相暖和一下来着,这时候只好坐在椅子上,叫住慕容行,“大毛,那个,你,怎么样?” “多谢大公子垂询,我好着呢,这就去查哨。” 侯聪本来想说“不用”,又想想除了他也没人可靠了,正想说点什么呢,就看到白衣望着慕容行的眼光,也是感激里透着心疼,心疼里透着信任,信任里透着佩服,不仅如此,还说道:“全天下,就数阿行最可靠。唉!” 唉? 还“唉”? 侯聪问白衣,“你叹什么气?” 白衣不说话,回过头去装睡。慕容行拱拱手走了。侯聪凑了过去,赖在白衣后面一起躺着。 他不知道,慕容行刚刚给白衣送了一碗从慧娘那里要的虾粥,放了粉色的粉末——皇上的药箱用上了。 这点药量也算不得什么,但是白衣这时候药性起来了,心思恍惚里,有些荒芜弥漫在身体里,意念中,虽然不想理侯聪,但是不想他走。沉默里,他却依旧裹着被子,好像觉得没意思,想下床了。 白衣回身抱住他,钻到他怀里。 “今晚你别走吧。”白衣说。 “哪种别走呢?”侯聪问。 “你说了算。” “唉。”侯聪也说。“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给你买处房子吧。” “嗯。谢谢夫君。” “而且,你有几件衣服留在香陌镇,咱们多给你买几件新的。” “嗯,听你的。” 这时候侯聪觉得,笨的是自己,讨好白衣的花样根本不知道多少。也许,该跟长空或者那几个毛学学吧。 还有莫昌,说起好听的来,一套一套的。 侯聪那晚究竟没留下,他回到自己房间,写了密折给皇上,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大桐。还不到4月27日。他详细汇报了水龙先生的后人在水溶洞里留下的机关,信息,所谓预言到底靠什么起作用。但没提别的事。 人家父慈子孝的,总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他只是说,李安都为了救莫昌,死了。 想想今天贾方护自己的事儿,侯聪有些不忍,但不能不继续执行,他把太子爷的人全部除掉的计划:开弓没有回头箭。 折子送走了,侯聪又裹着个被子去看白衣。一进门看到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背影都是寂寞。他过去从后面搂着她,不知道她刚刚又喝了药。 白衣忽然转过身,吻住了侯聪。怕他逃,双手拉着他披在身上的被子。就这么吻着,昏天黑地。直到一声尖叫把他们惊醒——长空脸依旧像猪头一样,哭得稀里哗啦,叫着“心口疼”,被元又和独孤正四名拉都拉不住,最后还是慕容行过来彻底解决。 “你们两个拉不住一个他?”慕容行骂人了。 独孤正抱委屈,“行哥,你不知道,主要是场面太劲爆了!我们也很震惊!无法全力以赴!“ 慕容行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太好,毕竟侯聪的药也下了,居然没冷下来? 男女之情是不是比自己想的复杂?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死猴子,我要死了。”长空继续哭。 侯聪亲自关上了门,“你起来!闹什么?你妹妹终究要嫁人,嫁我不好吗?嫁给我,总要圆房的——” 侯聪还没说完,一个“圆房”又刺激疯了长空,他抓着侯聪就往门外跑,声称不能让白衣学坏,两个人到侯聪房里聊。 结果,满客栈都听得到一会儿一个的“圆房”!“圆房”!“圆房!”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慕容行几个人也不好意思在白衣面前呆着了,纷纷离开房间,又怕长空和侯聪互砍,守在门外等着。 莫昌从屋里踱了出来,进来看到白衣呆呆地坐在床沿。嘴巴还肿着。 他把猜到的画面从心里抹掉,陪她坐了一会儿,说,“走,出去逛逛?” 白衣看着他笑,“好。” 楼上,莫昌房间,凌霄站在窗口,看着莫昌和白衣两个人走了出去。低下了头。 细雪城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莫昌与白衣走走停停,说些路上的见闻,就到了有店铺的街上。莫昌陪着白衣买了些新的贴身衣服,又买了些茶叶带着,忽然看到白衣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莫昌柔声问。 白衣让他站着别动,“等我,就等我一下。” 莫昌答应下来,看白衣居然一阵小跑,从这个店里出去,沿着原路返回,莫昌想着刚才两个人究竟经过了几个店,终于是不放心,跟了回去。 白衣在一个专门卖棋类的店里站着呢,回头看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丢了那颗棋子,我买了送给你。本来想给你惊喜——那,既然你也过来了,殿下,你挑吧。” 莫昌心里觉得,这可值了,“我挑个贵的,行吗?” “请!” 白衣也有这么俏皮的一面,莫昌窃喜。他在店里逛了起来,店主也就和白衣攀谈了起来。他和那个欢迎一行人的官员也是如出一辙,说起细雪城,满口骄傲,说了半天后,莫昌还在磨磨蹭蹭地挑选,店主什么人没见过,知道是人家公子想多和姑娘待一会儿,又想到了新话题。 “看来两位贵人也见识过本地风光了。有一处,离细雪城100多里路吧,你们肯定不知道。” 莫昌好容易挑了一颗玉石棋子,白衣正在付钱。店主说,100多里外,有个闹鬼的棋盘庄。 闹鬼不可怕,棋盘庄自古以来就闹鬼,100年来附近居民都不敢接近。不过老百姓在远处放羊种庄稼,都曾在白天看到那里有人。只是很神秘罢了。细雪城偶尔有了陌生脸孔,问一问,也有人说是要去棋盘庄的。 但是,那年,两国大战之前,棋盘庄就彻底没了人影。有人见过那里有火光。 第三十五章 心病 白衣和莫昌正听故事呢,就听到街上刮来了两道风,纠缠着彼此,又刮了过去。 “坏了。”白衣听了听声气:那是又吵又闹的侯聪和宇文长空,满口里叫的,是她的名字。 “白衣!白衣!宇文白衣!你在哪儿!出来!” “白衣是你叫的吗?” “确实是我叫的,而且我命令你以后不许叫,天下只有我能叫,白衣!” 莫昌柔声说:“别急,”又谢过店家,拿了买下的棋子——玉质的小小一颗,包在锦盒中——拉着白衣,以免她跑出去,“别急,且让他们发泄一下。要是生你气呢,你不用说话,都怪在我头上。” 白衣看了看莫昌,摇摇头,“殿下,那恐怕更是火上浇油。“ 正说着呢,侯聪和长空两道风,纠缠在一起又刮了回来。这次没错过他们要寻找的人,直接冲进了店里。 “好,好,好。”侯聪连赞三声,太阳穴上青筋暴露,看来心病又犯了,“说都不说一声,就私自外出,是要气死我为乐吗?” “大公子不必担心,有我在,能保护殿下。”白衣说着就往外走,既然付了钱,也不能在人家店里继续吵架啊。 店主笑着道:“慢走!” 白衣却被侯聪堵在了门口。 “不许走,说清楚再走。” 长空上来拉白衣,“偏走!不许拉扯我妹妹!光天化日成什么体统!” 侯聪的脸差点怼到长空脸上,被他们夹在中间的白衣只好向后仰。侯聪和长空像斗鸡一样瞪着彼此,只听到侯聪字正腔圆地说道:“什么体统?我和你妹妹方才做了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体统?” “啊!啊!啊!心口疼!你再说!” 长空虽然嘴上说是“顾体统”,身子不动窝,依旧把白衣和莫昌堵在店里,店主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反而成了最害羞的一个,满脸通红,只好拿起鸡毛掸子假装掸灰。 莫昌再次把听到的那句话从头脑中强行抹掉,决定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店主,又被他拉了过来,“店家,你刚才对我和这位姑娘说的话,再对这二位公子说一遍。” “嗯?”侯聪和长空的两颗脑袋同时转了过来,目光炯炯看着莫昌和店主。店主抽不回来自己的手腕子,只好把棋盘庄的事儿讲了一遍,讲完了还看看莫昌,意思是,“我这一遍讲得如何?” 眼看侯聪和长空沉默了下来,莫昌谢过店家,准备离开,店家再次高声说了一句:“慢走!” 侯聪和长空依旧一人一只手拉着白衣,堵在门口一动不动。而且长空把莫昌的一只手也抓住了。店家叹口气,送客再次未果,只好回去继续拿起了鸡毛掸子。 “店家!”这次打扰人家收拾的,是侯聪。“刚才他们俩来干嘛了?” “哟,是要查考我妹妹吗?”长空不忿。 店家再次过来,说是“买棋子”,侯聪听了这句,火气又旺盛了些,“说详细点,谁先进来的,说了什么,怎么买的,待了多久。” 店家只好仔细回忆,把整个过程说了一遍,然后,又看向了莫昌,意思是:“这样说行吗?” 侯聪看了看一只手还被自己拉住,但是脸和整个身子试图后仰、躲开自己的白衣,“刚才还对我那样,接着就去给别的男人买棋子,现在又排斥我冷淡我,哼!” 店家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 莫昌回忆了一下自己对侯聪的了解,觉得白衣说的对,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对付他,于是,用长空没拉住的那只手,挑动腰间佩玉的丝绦,将店门,关上了。 “嗯?” 侯聪、长空、白衣、店家同时发出一声,并且看着莫昌。 莫昌不愧是皇子,心大起来能容天下,心狠起来能杀自己,“这样吧,白衣,你对小侯将军做过什么,估计他还么满足,小孩子家,吃不够糖,往往要哭闹。教养好的,就打一顿。他这么大了,再打已经晚了,只能满足他——现在,请再对他做一遍。” “嗯?”店家当然不是特别懂。 长空正在震惊当中,自己的那只拉住妹妹的手就被甩开了。 以白衣的力道,借着侯聪拉住自己的劲头,反向发力,一下子把侯聪推到门上,吻了上去。 长空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甚至发软,直接倒在了莫昌怀里。店家不敢看,又拿起了鸡毛掸子。 侯聪思考不了太多,因为他发现莫昌说的对,自己的怒火,都是由于那个房间内的吻被打断而引起。 那片旖旎,那片让人昏厥的温存。那样孤寂的宇宙中有了依靠凭据的踏实感,那样随时爆炸却心甘情愿的、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活着的真实感。 从被长空这个死猴子打断后,他的身体、心情都在期待继续而已。尤其是他的双唇,只是想继续而已。 不能继续,四处寻觅,寻而不得,让他想杀人,想毁灭世界。 现在好了,可以继续了。 管他呢,吻下去。 莫昌看着长空的脸,给他扇着风,心里只对自己说一句话:“来日方长。” 想安静下来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侯聪的喘息声和低吟声正在越来越沉重。身体摩擦着门板的声音也越发激烈。 莫昌瞅准时机,玉佩的丝绦又飞出去一下。 门开了。正在吻着彼此的白衣和侯聪直接扑在街上,引发喧哗。 “好在垫在下面的是侯聪,没伤着我妹妹。”长空躺在莫昌怀里,虚弱地说。可见虽然身体不行了,耳朵和心灵还在关心着妹妹。 这时候店家赶紧看了一眼莫昌,发现莫昌把长空横抱起来走了出去,眼神中是让店家放心的意思。 “慢走!”店家说。然后直接迅速把店门从里面关上了。 路两边的人看着这是个怪人,除了躲开,就是观看和议论。有夸白衣美的,有馋侯聪身子的,还有怀疑莫昌、长空是一对儿的。 总之,热闹非凡。 莫昌抱着哭唧唧的长空,因为很重,走得反而很快。 得了痴呆病一样的侯聪木木然走在后面,牵着白衣衣服的一角儿。 走了不知多久,白衣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头上青筋好像下去了,方才敢问他:“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掏大手帕子闻闻?” 侯聪一笑,“那还不如把你拿过来,让我闻闻。” “没正经。” 侯聪把身子一侧使劲挤着白衣走,腻腻歪歪地撒娇,“你要气死我,干嘛亲我。” “不知道。我傻。以后不亲了。” “哼,你就是要气死我。我说什么你都不听,莫昌说什么你都听,为什么听外面男人的,你说!为什么给他买棋子!为什么下棋输给他!你给我回答!” 白衣不敢大意,脑子这次转得飞快,由于侯聪此刻的举动就像个小丫头,她回忆了一下哥哥从12岁开始,怎么无数次上午摸了家里甲丫头的胸,下午又袭击了乙丫头的腰,然后,晚上就在两个人生气之后,拿甜言蜜语蒙混过关、让宅院恢复平静的。 有了。 白衣邪邪一笑,看着侯聪说,“乖,你问的这些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还不是因为你美,占据了我的心。” 侯聪满意了,果然安安静静走了剩下的路。 一阵清风吹过来,他的头脑总算在快到客栈的时候,因为看到青松而清醒了过来,放开了白衣的衣衫,一脸庄重孤傲,作为长官走在白衣的前头,向迎上来的青松略点点头,“吩咐三个毛和荧光,到殿下房里。” 莫昌心无外物,把长空放在自己床上照料,凌霄和翠竹忙得团团转。 侯聪自己把听来的棋盘庄的事儿,讲了一遍,认为从细雪城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离开前,要去一次那个荒村,闹鬼之说一定是为了避开普通人视线的,那里应该有些秘密。 第三十六章 新局 “荧光还是留下。凌霄也别去了,那里也许有危险,伤着你,不好办。” 侯聪这话听起来虽然是冷冷的,毕竟是在分派任务。凌霄竟然听出了一丝自己人的感受,也就欣然同意了。侯聪因而勾了勾手,让荧光和凌霄到身边儿来,他有事要交代。三个毛包括白衣,自动后退了几步。 凌霄附身听完,看了看荧光,见她点了头,自己也连忙说:“是。” 这时候,侯聪站了起来,身上的袍子刷地一下离开椅子,踱着方步,负着手,经过白衣的时候,却捏了她一下。 慕容行又下了一次决心:“加大蓝粉的剂量。” 侯聪就这样维持着高冷酷帅,走到了床边,直接掏出自己的大手帕子,捂在了哼哼唧唧的长空口鼻上,紧紧捏住。 长空“卜楞”了两下,被憋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侯聪也就把手放开了,乜着眼问他,“我这独家药吸进去,能活下去了吗?” 长空自己拿手拿着大手帕子擤了擤鼻涕,翻了个意气风发的白眼,“还行吧。唉,忘了忘了,我都忘了!” 独孤正非常高兴,“这都是你四处祸害良家妇女的报应!反噬的到来,是很快的。” 元又和慕容行齐齐对独孤正说:“你知道就好。” 傍晚时分,独孤正四处下了通知,第一,明日队伍开拔离开细雪城继续南下。第二,今夜侯聪有事外出,几个客栈的人都听从贾方调派,荧光、卫遥、贺拔春协助。 侯聪和白衣、莫昌,在长空和三个毛的护卫下,披上了防寒的披风,细细的雪珠子又下下来,已经化在地上的部分反射着霞光,贾方站在客栈门口相送,心里对侯聪们的去向充满了疑问。对自己的使命和命运也充满了疑问。 他身为平朝皇裔,是想过夺回天下的。等他的刺杀计划被太子爷浇灭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荒唐。在贫寒中被按照皇子的教养方式养大多么荒唐,自以为是天选之子多么荒唐,被一幅在小圈子里悄悄传阅的画儿蛊惑多么荒唐,在风吹草动之中沉不住气多么荒唐,面对大树后发现自己是只蚍蜉,多么荒唐。 那个时刻,太子爷不惜一切保下自己的恩典,立即让他心归。跟着太子爷混,他才见了大世面。他才知道更多的秘密。他知道太子爷听了李安都的话,要利用预言,但是改写预言,觉得这一切太令人血热了。 然而,他不该从林中围猎那次,对白衣有了欣赏;又在一路南下的继续中,佩服起了侯聪和莫昌。却不知道不觉被他们下作地算计上了,失态,紧张,到如今,太子爷派来的同伴,一下子死了最重要的两个。 在溶洞里的时候,他甚至选择了保护侯聪。 在溶洞里的时候,他也明白,李安都和太子商定的“杀龙”地点,就是那里。如果鱼铁还在,可能有别的安排,一个让莫昌、侯聪和他自己都必死的安排。现在,那个安排无从知晓了。他对太子爷,到底还该不该忠心? 无论忠心与否,自己该向他如何汇报?会不会被当作弃子? 还是,在两个头领都死了的情况下,拼死一搏,领导起剩下的贺拔春和卫遥,在另一个地方,杀掉侯聪与莫昌,用另一种方式和版本完成太子爷的使命,保住自己?做的到吗?做到的话,保得住自己吗? 他正想着,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声糯糯的甜甜的娇莺呼唤:“贾校尉,慧娘姐姐做的饭好了。” 是凌霄。 贾方想起了碧霄到来的可怕麻烦,心里紧张起来,打开门,果然是她。 她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上是个碗碟,分别是白米粥,青菜碟子,黄米点心,和一碗红肉。 虽然贾方在沉思,凌霄并未着急,也未曾多问一句,而是一直柔柔地、耐心地笑着看着他,等着。 “哦,有劳,给我吧。”贾方去接木托盘,凌霄也没要求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他。 贾方觉得不好意思,“凌霄姑娘,您是阳献王殿下房里人,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拿东拿西,这个吃完了,我自己送出去,你就,不必过来了。” “知道了。” 贾方真想关门,又听到凌霄说了一句,“不过。你也是皇裔,身份高贵的很,何必自轻自贱的。” 再聪明刚强的人,总有一个弱点,也许是很可笑的弱点。贾方的弱点,就在这里。 侯聪反思过自己,如果不是拥有侯家的身份,如果不是生来就是大柱国将军家的嫡孙,他会不会那么排斥自己平朝皇裔的身份——肯定不会,也许还格外喜欢。 所以侯聪认为,如果是凌霄这样一个美丽柔弱的女子,只要这一句话,就能站在贾方心门大门口儿。 贾方的心活动了起来,竟然打开门,让凌霄进来说话。 凌霄挺不好意思似的,认识进来了,扭扭捏捏不肯做,微红的脸,拿眼睛瞟着贾方。 贾方想起凌霄碧霄的名声,知道她们爱勾勾搭搭,心跳一下子快起来。 他控制着自己,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小侯将军他们忽然出去做什么。” 凌霄妩媚地扬扬头,“我却知道。” “哦?” “这可是殿下的枕边话儿。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看你怎么对我了。” 贾方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看来,“三公主身边儿的漂亮丫头都是太子历练过的妖娃荡妇”——这个说法,是真的。“你要我怎么对你?”他故意装作在这方面很老成一般。 凌霄扭动了一下身子,“人家,寂寞的很。殿下对人家,又不是那么热情。小侯将军跟个呆子似的,什么都不懂。” “哦,那我知道了。” 贾方话说到一半,凌霄一屁股坐在了他膝上,他喘着气,想去吻她,却被她闪开了,“干嘛?”她说的话,内容凶巴巴的,语气却是柔柔的的,“不许动,要动,也是我动。” “嗯。” 凌霄向他趴过来,可是,在两个人的唇要碰到的时候,她划向了他的耳朵,“去拿一件重要的东西了。” 他不敢动,尽量保持着冷静清醒,“什么东西?这么多人,这么重要?” “嗨,”她有点儿无聊的,从他身上起来,在他面前踱步,“烦死了,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什么龙吟处处月照花啊,水龙先生的预言啊,天下归一啊,这些东西。” “还没完?” 贾方因为在水溶洞里见识了那些,对于和水龙先生有关的一切线索都更加敏感,更加深信不疑,更加畏惧。凌霄方才的这段话,让他吃惊的原因是:因为太子爷的地位权势,因为李安都的身份学识,他自然而然认为主动利用预言搞事情的是他们这一方,侯聪等人完全在防守。 竟然,他们也在搞事情? 凌霄停下脚步,站定,看着他,依旧是斜着眼儿,风情万种又好物易碎的气质,“没完。你没注意到吗?荧光从离开大桐起,就命令手下寸步不离的大物件儿?” 第三十七章 家徽 细雪城的夕阳也在慢慢落下了。侯聪一行人喝了暖身子的汤,沿着大河岸骑马前行。那位店主家的门还是被敲开了另一次,由和气的慕容行亲自去问了棋盘庄的路。路上,侯聪与莫昌并马前行,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护卫在旁。 莫昌望着河水向前,苦笑了一声,“这是我想听的,关于大战前发生过什么的话题,最后的一件事了。” “我也一样。”侯聪也苦笑。 他们两个的声音不大不小,谁都听得清。侯聪说完,回头看着白衣,渐浓的夜色里,她像清冷的霜。但嘴角是笑着的,冲着他。 走出一百多里地后,果然如同卖棋子的店家所言,离开了大河岸,靠近了几座小山包。这个季节,树与草正在疯长,空气里都是植物的味道。不需要谁再指路,一明一灭、飘忽不定的鬼火,与山坳里忽大忽小的风声,指明了棋盘庄的所在。 自他们停马驻足处看去,那几座小山包虽然矮小,在鬼火里却闪烁出一种嶙峋狰狞来。黑色的岩体,似乎有人工穿凿的痕迹,一条被荒草覆盖的路,从大路通向两山间靠山势的迅疾收缩夹出的一个天然关口。从关口望过去,似乎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在召唤,又在拒绝。 “前进。”侯聪说。慕容行打马疾行,独孤正也跟上,迅速越过荒草路,憧憬关口。只听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却依旧清晰。侯聪没等他们回来,嘱咐白衣保护莫昌,自己也打马过去了。 荒草路上,侯聪闻到了一股味道,这股味道,离两山的关口越近,就越浓,马蹄踏下的泥土又黑又肥沃。 烧焦的味道。 他想到了答案,同时冲过了关口。 而白衣焦急地等在远处,以自己的身躯与马匹挡在莫昌斜前方,哥哥长空和元又、青松、翠竹,则在莫昌身后,围出了一个半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白衣心里一片荒芜。总是在这种时候,觉得离侯聪特别特别远。他又像当年战场上一样,随着自己的喜好去冲锋了。他不仅心急,想立即看到山中的情况,而且担心慕容行和独孤正。他认为白衣在外面更安全,他认为大家应该各司其职,比如白衣首要的任务,是保护莫昌。 将军与女校尉。 不管每次为情冲动多么激荡,终究要再回到这一层关系上。回到皇上的旨意和任务上。 侯聪冲过了关口,游游荡荡的鬼火,更多,而且更大了。一团磨盘大小的淡黄色火焰,绕着小山包围出来的小小盆地,迅速地旋转着。暗淡的光,照亮了前方的村子。慕容行和独孤正的马蹄虚无缥缈地响在前方。侯聪加快了速度,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总是格外在意慕容行。 那不是一种美好的在意。那种在意,就好像有一天你突然在意起自己的荷包,第二天上街就丢了。 侯聪进入了村子,一排排房子笔直排列,大部分残破不堪,而且荒无人烟,“大毛!大毛!”他太心慌,似乎这里是个鬼打墙,慕容行和独孤正会转不出来了。或者,独孤正转出来了,两个人再也找不到慕容行。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侯聪调转马头,果然是独孤正,“大公子!” “大毛呢?” “大公子!”慕容行落后了几步,从一处房子后面转出来。侯聪方才放下心,额角就像噩梦中那样,沁出了汗珠。 独孤正亲昵地笑着,“大公子是怕阿行被女鬼抓走吧?我在这里,女鬼怎么会抓他呢!” “胡闹!”侯聪沉着脸骂人。 慕容行打马靠近,深灰色的眼睛被飘荡的鬼火,照出了层层忧伤,“大公子,我们粗略地骑马跑了一遍,没有人。” “嗯。”侯聪点点头,独孤正一边骑马往村外跑,一边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打起了呼哨,通知白衣等人过来。 村子里有那么一瞬,就剩下了侯聪与慕容行,骑着两匹马,静静立在月下的街道。 “毛。”侯聪打破了沉默。 “嗯。” “这个味道?”侯聪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还是说说眼下的事儿吧。 慕容行指着一个地方让侯聪看。“起火过,这里和店家说的一样,烧过一场大火。倒掉的房子的屋梁,都是烧断的。” 慕容行说的时候,侯聪就有些贪婪的看着他,总觉得他是个快要抓不住的影子。 “大公子,你怎么了?”慕容行问。 侯聪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独孤正接应来了白衣等人。他和慕容行也向前去汇合,看到白衣手里,拿着一个灯笼。 白色的、污损的、残破的,半丈高的灯笼上,有凤蝶家徽,白深家的标志。 青松告诉侯聪,“这是我和翠竹去小解看到的。” 侯聪接过灯笼,发现它本身只有一小部分被火苗燎过,显示出黑褐色的边缘。另一侧,一道明显是利刃刺入过的伤痕,旁边还有血迹。 “应该是有人拿着它,或者在它旁边搏斗过。”莫昌说。 “下马,咱们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和咱们有没有关系。” 他们进入了最近的一个宅院,推开门后,立即就看到了倒在院子里的三具尸体。 白衣和长空再次护住了莫昌,侯聪亲自去查看。莫昌轻轻推开白衣,也靠近了尸体,蹲了下来。 “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看样子,都会武功。”侯聪说。 莫昌站起来,环视这个院子,“嗯,成国人。” “殿下怎么知道?”翠竹觉得自己的主子太英明了。 “成国的细作,儿时被选中之后,就常饮一种虫雾茶,死了之后,如果没人收尸,如果尸体暴露足够长的时间,骨血里的气味会吸引一种叫雾虫的小飞蛾来播撒草种将其覆盖。我们脚下就是。” 侯聪拿剑划了划,周边的土,没有什么发现,转身进了房子。 房子里的烧焦气味更大,家具、衣服与书籍账簿信件全部被焚毁。灰烬冷了两年多,再飘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呛鼻。 一处处房子走着,虽然有没有尸体不一定,可是情形都差不多。走下来几排,发现了十几个死人。慕容行心细,在一处房后发现了浇过火油的痕迹。 侯聪看着莫昌,“看来,这是一次有目的的屠杀,集中性的灭口。那十几个死人,功夫都不错,是什么诱惑他们来的呢?又是什么人的进攻让他们没有逃出生天呢?” 长空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猜的?能大规模杀掉一些有本事的人,除了皇帝还有谁?你们看我干嘛?我又没说哪个国家的皇帝,兴许都是,联手了。” 元又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那动机呢?” “兔死狗烹,或者看着不顺眼。”翠竹说。 青松撇撇嘴:“你以为是你啊!” 侯聪脸才一沉,还未发话,大家就噤若寒蝉了起来。这时候,侯聪四处看了看,心里忽然一紧,像踩空了一样,“白衣呢?” 第三十八章 向南 侯聪让其他人停在原地,尤其是长空,不许动。他心里有根线,扯在白衣的灵魂里。他觉得白衣是在躲他——又在躲他了。 侯聪答应慕容行,一刻之内找不到,就回来集合,然后,离开了那个房子。 鬼火闪烁的村子里,一片安静。侯聪一个房子一个房子、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寻找,一刻钟快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感受到的那根线,是臆想出来的。从来没有那根线。 除了温热的拥抱,温存的亲吻,除了真的人贴人的片刻,分开就是分开,没有那根连起两个人的线。 心一慌,步子都乱了,侯聪又出了冷汗。他先掏出手帕子闻了闻,接着,拔出了佩剑,并没有按照约定返回,却加快速度搜索了下去。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甚至开始向天忏悔、许愿:如果能够把白衣平安无事找出来,如果还能再见一面、再看一眼、再亲吻她,他愿意去死,甚至,比死还可怕:他愿意去修改、违背皇帝的旨意。 就在侯聪心里的誓言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到了白衣。 白衣却没有看到她,而是在那间房子的角落蹲着,仔细检视着一具残尸。侯聪去一把拉起她来。 “你在干嘛?闹什么?” 白衣回过神来,倒是也没心思和侯聪吵,“没有闹。我在你们跟前,你和我哥哥又怕我脏了手,又怕我扎了哪儿,肯定不让我看尸首。我自己出来逛逛。” 侯聪的气消了一半,知道之前是自己多想了,“你知道我和你哥疼你就行。” 唉,说出这么肉麻的话,他自己都脸红了。 再说了,什么叫“自己出来逛逛”?以后应该把她拴在裤腰带上了,不想她说走就走。 “你看那儿!”白衣指了指尸体的腹部。 侯聪连忙把她指着尸体的手都握在手里,“你别动,我动。” 白衣笑他,就如同笑一个傻子,“傻!”她果然这么说,“你的手早就动了尸首了,有毒的话,还不是要把我弄死。” “别说死!别提这个字!”他的青筋又要暴起来了。 “好好好。”白衣只好哄着他,“我长命百岁,您请看尸首!” 侯聪心里一阵酸,他放开白衣的手,命令她站着别动,自己蹲下去,果然发现那已经烧过的尸体里,除了腐肉与干枯的骨头,还有别的东西。 他爱干净,但这时候也没办法,先用佩剑又砍了一次尸体,然后伸手去掏,掏出来一把短剑。两年了,泡在血水烈火中,牺牲了一条大手帕子擦了擦,寒光照人。 “看来你哥猜对了。” “嗯?” “回去吧,别让大家担心。这是皇上亲卫才能用的短刀。” 侯聪收起刀,与白衣走出房子。忽然因为一缕鬼火飘过,看到了屋梁上的凤蝶家徽。 他看看白衣,白衣应该是看到了这个才进来的。大门口,只有一个灯笼,山谷外捡到的那个,应该和它是一对儿。 白衣对他点点头,知道他想什么,然后,纵身一跃,上了房子,在残缺的或是勉强完整的房顶走着。侯聪飞身上了另一排的房子,隔了一条街,跟在白衣旁边。 侯聪打了个呼哨。 月光如水,这声长啸引来了狼鸣,飞鸦,与另外一声呼哨,元又等人在回应他们,知道他们是平安的。 在屋顶看去,这个村子所有的街道都笔直顺平,虽然经过大火,但是看得出来白石墙与黑砖墙的区别。 白衣隔着夜色看向侯聪。侯聪从另一排房子纵身过来,到她身边。 “我也看到了,这就是棋盘庄,整个村子是个棋盘。有凤蝶家徽的房子是黑子,那么,成国细作是黑,理国是白?这里就是一个细作集中的地方?” “没错。”白衣回头看了看有自家家徽的房子,“闹鬼的传说也是为了避免外人接近。细作们在这里有自己的天地。完成一些交换、交易。两年前,如果还有我祖父的门下在活动……” “会不会是?有人在查你祖父的死因?也许,只有这样的理由,能不分国界、不分黑白地把许多细作集中在这里。” 白衣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只是猜测。”她扭头看着侯聪,一脸烟雾飘渺的眼光,站在危墙之上,有冷冷的艳光,唇边都是渴望。 侯聪也忘了自己的手里都是尸首的味道,把她的腰揽着,人拉过来。脸凑近脸,看了个够,又吻下去,睁开眼看看,再接着闭上眼睛,然后再看看,再闭上。 他放开她,“你听我说,不许反驳。” “嗯。” “我不想让你去做替死者。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我会想到办法。我要你活下去,哪怕皇上不想。” “可是……” “我宁愿我死,也不要你死。”侯聪很坚定。 “那不行,我还没得到你的身子,你也不许死。” 侯聪笑了笑,觉得浑身上下侵入了蜜糖。 “我就知道,你馋我身子不是一天了。” 白衣很认真地看着他,“不过,我也不要殿下死。” “谁都不死。” “还有,你也不许再和殿下闹脾气。” “我答应你。我如果确认了你的心,我就不和任何人闹脾气了。”侯聪说完,有些害羞。 白衣也害了羞,发动轻功逃走,逃回其他人在等待的地方。 侯聪命令加快速度,搜索完整个村子,除了那把短刀,也并没有其他了不得的发现。天微微亮的时候,一行人上马回程。心里都装了一个新的秘密:成国理国大战之前,有一批两国的细作,被集中到这里屠灭。这个细作们常来常往的据点,从此荒废。 第一嫌疑人:理国皇帝。 等他们返回细雪城内的客栈,贾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他擅自靠近绝密物资,被荧光奉命斩杀。 卫遥和贺拔春等在尸体旁边。看到侯聪等人回来,站了起来。 侯聪直接把他们叫到了自己房间,一边在青松的伺候下浴手,一边就说了一句话,“我不想再有任何一个人死。如果贾方不想杀我,就不会上当。” 卫遥和贺拔春点点头。 侯聪擦着手,“我对你们有安排。卫大哥做事踏实又低调,殿下很喜欢你,你如果愿意,就跟我们一路南下。一直为殿下驾车,将来,在南方安家。虽然南方也有动荡,再远的事情,以后再说。愿意吗?” “属下愿意,属下谢过小侯将军。”卫遥跪下,磕了个头。 侯聪走到贺拔春面前,“你嘛,京城里有家人。我想,你该回去。” “是。” “空手回去是不可能的。”侯聪把那把短刀交给贺拔春,又说了棋盘庄的事。“你带上它,回香陌镇芳妹家住下,不要轻易见人。等4月27日一过,再回大桐,就说过江前,我要杀掉你们所有人,你逃出来了,还偷了这个证物,交给太子。” “是。”贺拔春接了刀子,头都没回,也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匆匆离开了客栈。 他怕多说一句,就想留下来。 贾方的尸体被放入了大河。 天亮后,侯聪一行人退掉客栈,继续南下,最后一站,是大江边等边境城市:露水城。 细雪城的城墙下,丹娘坐了小轿送他,知道今后再也不会见面。 4月26日当日,侯聪一行看到了露水城。守将王琳亲自出门迎接。因为是边境城市,武官和文官合体,对露水城进行管理。王琳曾经是常赢手下的人,但并未跟着投靠成国。战事起来后,田贵妃和简大人曾经给他说了很多好话,他并未受到牵连。 城门打开,王琳下马,走近莫昌的马车,迎接皇子。 “殿下一路风尘劳苦,末将准备了宴席,请随末将来吧。” 第三十九章 江楼 王琳说完了这些场面话,自己往一直沉默着的侯聪那里瞅了瞅,因为说了算的人,毕竟不是莫昌。 “烦请王将军前面带路。”侯聪说完,亲自把莫昌扶着上了马车,自己和慕容行骑马走在王琳身边开路,回头看到白衣与长空护在马车旁边,卫遥一脸谨慎地驾驶着骏马,而独孤正、元又、荧光等自己人顺次带着兵马,延伸到城门外的路上。 露水城的氛围,又与一路上的风光完全不同。按理说,这才是成国理国的边界城市,却只见房屋排列森严,看起来更像军营而不像民房,并不曾见热热闹闹的商贸往来,倒是听得见浪涛拍岸,那或许就是大江。 穿过半个城,王琳带着众人到了一处所在,六层高的红墙金瓦,大门前的匾额写着“临江楼”,侯聪先行下马,和白衣一左一右扶着莫昌下了马车。然后随着王琳往楼上去,这分明是一副明面儿上的警惕状态了。王琳只装作视而不见。走到四层楼上,已经能够俯瞰整个城市,和南面波面淼淼的大江。 江边渡口,一条大船就停在那里。王琳这次看着白衣说话,“姑娘坐过船吗?” “坐过一次。” “大江面宽而阔,风浪不定,坐过的话,倒不怕了。自从接下了皇上的旨意,我部就奉命造船,昨儿刚刚完工下水试航,今儿殿下就到了。” 莫昌自己收回了目光,先一步继续上楼,白衣也没有说什么,紧贴着莫昌走了上去。宴席就摆在最高层,大排桌的最顶头,又单放了一张案子,因为莫昌身为皇子,不能与其他人同桌共食。大排桌上,除了侯聪在旁边陪着,其他客人都是王琳一边儿的,白衣和长空只是在后面侍立,而慕容行等人就护在门口、楼梯和下一层楼,与王琳手下的兵一一对应。 菜上齐了,王琳手下的亲兵拿银针一一试过,摆在案子上呈给了莫昌,又传给了侯聪。得到了这两个人的认可后,银针被捧走了,王琳也就端起了酒杯,“今日末将率部下迎接阳献王殿下与武卫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莫昌与侯聪都饮了酒,烛光里,皇子的白龙袍散发出幽幽的光。莫昌向后看了一下白衣,“姑娘那儿带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带着呢。” 白衣把一个长长的锦盒奉上。 莫昌单手拿着锦盒,淡然洒落,“路途遥远,难免简陋,此物聊表寸心,” 王琳的小步趋前,想接过来,却是白衣在最后一瞬,将锦盒取回,打开,是幅画轴。 白衣未有一丝一毫的大动作,轻轻展开了画轴。 正是芳妹那幅《龙吟处处月照花》的画儿。 王琳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将官见画大惊,拔剑欲起之时,白衣将手里的画儿向上只是轻轻一扬。 画儿,在空气里上浮了仅仅一丈,白衣斜向左,再向右,没人看的清楚怎么回事,两个将官颈部被短剑切开,倒地而亡,白衣回到原来的位置,正好重新接住了落下来的那幅画儿,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保持着同样的动作,连那画儿的那只手,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王琳与手下其他将官,纷纷将手按在了佩剑上,但未曾敢轻举妄动。 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音,是无数拔剑的动作汇成的雾网——临江楼下,王琳身为边将集结起来的兵马已经从隐蔽的地方走出,围住了层楼。 尽管白衣有这样的身手,但是难敌几千人的大敌,如果人在马上冲锋,几十个人或可有机会冲破层层包围。但是,身在楼内,就是已入陷阱。 对于王琳来说,唯一的不利是,自己离白衣太近。 他到底打过仗,见过世面,笑着问莫昌,“殿下这是何意啊?” 莫昌没答话,侯聪站了起来,站在白衣身边,“你敢质问殿下?连皇上都要对殿下以礼相待,你算什么东西?临江楼中,你身为皇上的将领,是代替皇上礼送成国皇子回归,你手下将官不老实,居然拔剑,是要造反?” “并非如此。”王琳也站了起来,计算着自己能逃出白衣第一击的把握:“宇文姑娘手上的画儿,是太子爷的大作,末将曾有幸获赠。我的手下也观看过,传阅过。因此看到类似之作,拍案叫绝而已。” 侯聪笑了笑,“可不是嘛?画儿里还有预言,还实现了一些。你们就更服气,心甘情愿当牛做马,比如他让你杀了我们,你就准备动手。” 王琳也笑了笑,“以小侯将军和宇文姑娘的身手,觉得从千军万马里冲出去,有多大的把握啊?” 侯聪的笑更深了:“以王将军对部下的驾驭,如果他们知道下命令让你杀人的是惠王而不是太子,他们还有多少听你的话?你又有多大把握啊?” 不知道是江风还是江浪,似乎卷来了一阵喧哗声。 独孤正与元又早就在临江楼下满了一通,准备摆上做大好几倍的竹耳朵,没想到这个工作,王琳早就做了,看来是已经决定让所有兵士都能听到楼上的动静,好见机行事。 带着杀气的静夜里,六楼上的对话,对等着一声令下就厮杀的官兵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自然炸起了议论。 莫昌“哈哈哈”笑了几声,似乎觉得很好玩,“北有国曰罗刹,据说产一种叫套娃的玩意儿,大娃娃里还有小娃娃,层层套进,令人迷惑。今日这临江楼上,莫非也成了这种局面吗?小侯将军奉皇上之命护我南下,可是王将军的部下以为奉太子之命,为理国国运诛杀掉我们整整一行人,听起来嘛,不仅仅是因为太子以画作和预言多次相赠,还因为太子与小侯将军不睦,格外可信。谁知道,王将军其实是奉惠王之命行事。我若死在江北,成国必与贵国宣战,太子就成了惹祸的人。太子如果被废,你们这些听从过太子号令的人也一起不得好死。到时候,大家不管是哪天死的,都一起在黄泉喝酒,遥祝惠王殿下平安,岂不快哉?” 莫昌的这些话,却再也没有引发什么讨论,因为,所有人都等着听王琳的回应。 王琳的声音冷酷而坚定,“是太子是惠王,有什么区别?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许你们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人靠近江边。这两位虽然死在宇文姑娘剑下,还有其他人,大家各有亲眷老小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活在上面儿的控制之中。身为军人,也只好从命了。”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楼里的人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楼外的人听的。 王琳死心塌地跟着惠王,部下们大部分以为是跟着太子——未来的皇帝,等他登了基,就算是战队成功。惠王哪有那么多力量控制每个人的家小,倒是王琳可以——大部分底层官兵的家小就在本城,此刻,你也分不清哪些人是王琳的亲信,哪些人不是,哪些人来了,哪些人不在现场,如果自己不听话,不知道隔着几条街正在灯下祈祷今夜赶快过去的家人,会不会立即出事。 王琳的话音刚落,还在六楼的他的手下将官就纷纷推开了身边的窗子。 江浪滔滔、江风飒飒,与露水城的夜,与全城尽带兵甲的杀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远远的,也似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像浓雾里唯一的一盏昏暗的灯,生死权谋中的一星人间烟火。 莫昌的心情好像很好,他甚至有兴趣推理了一下,“我想,你们动手,把我们不分国界男女尊卑,全部杀死之后,也只能拥兵自重,仗着露水城的地理位置挟兵自重,等着皇上的决定,等着惠王当太子。不过,万一这些不发生呢?” 王琳轻轻挪了一步,“不需要再拖延时间了,我心已决。” “不用着急,”这次说话的是侯聪,“请王将军到窗边看看景色。真正的套娃,比你以为的,还要有趣。” 王琳其实正想去窗边。因为他听说过白衣的名头,却没想到她这么厉害。见识过她动手杀人后,早就想着找个退路保住自己的命,在动手拿这些人的命。 但是到了窗边,他却慌了。 第四十章 江风 王琳的的确确倒吸了一口冷气。 诺大的露水城外,绵延几里出去,都是火把。烈烈军旗,飘荡在夜空。 “宇文。” 侯聪回头,对着白衣笑笑。 这件事连白衣也不知道。 白衣和长空鼻子一酸。知道父亲来了。 自细雪城出发后,侯聪就接到了侯崇的密信。侯崇在长空与元又离开大桐追赶莫昌一行之后,展开了后续调查,认定惠王寄出京城的画儿,目的地很简单,就是南下路中的最后一站:露水城。王琳是边将,手中最可怕的是兵。惠王如果要利用王琳这样的人下手,势必贪心无度,不仅要害死队伍里的人,还要动摇太子的根基。 也就是说,比一心要莫昌的命的南边人还要狠。 还要明目张胆地动手。 所以,侯崇作出的动作,冒险而无奈。 你有军马,我只能出同样的一步棋。——侯崇命令宇文兴带五千人马北出大桐,防备罗刹。这应该向北的队伍却急行军向东,绕了个弯子,又向南。在侯聪故意放慢的脚步配合下,于昨天,也就是4月26日,到达了百里外的合欢城外,阻隔一切通向露水城的信息,并在刚才,急行军包围了该地。 战事如果起了,侯崇宇文兴就很有造反的嫌疑,可是,王琳这些人就更说不清——夜里未见敌人而调动军队包围临江楼,已经是在五千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暴露过了。 王琳心里算着这些,又听了侯聪一句话,“你看宇文将军的旗帜下,还有没有别的?” 慕容行甚至走过来,递上了一个远望筒。 王琳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来。 看见了。 写着“宇文”的军旗旁边,还有橙黄色的三角旗,写着“何”字。 皇上跟前儿最亲近的大太监、何副总管,随着宇文兴出兵做监军。意味着他能代表皇帝,允许北防罗刹的军队南下出现在江边的露水城。 皇上始终需要莫昌是他安全听话的棋子,被侯聪完完整整护送到平都,搅乱成国政局。什么太子、惠王,再折腾也有限。 王琳退了回去,坐在座位上,重新劝酒。 白衣收起画儿,放在锦盒扔给了王琳。“礼物还是礼物。” 总共不下一万的兵马就这样等在楼外、城外,看着灯火辉煌的临江楼上,窗子再次关闭,隐隐的音乐响了起来,舞袖翩纤,欢声笑语。随着夜深更重,露水城的露水,打在了军人们的铠甲和武器上。 难熬的半个时辰过去了,楼上的人再次起了身,宇文兴从远望筒里看见儿子和女儿,匆匆从窗前掠过,望了望自己的方向,立即紧紧护卫着莫昌下楼了。 旁边儿的何副总管也拿着远望筒,“哎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几天不见啊,孩子长高了。” “谁说不是啊!”宇文兴带着哽咽。 临江楼的大门洞开,王琳在前头出来,指挥手下让开一条路。白衣侯聪护着莫昌上了马车,侯聪一丝不苟,一个一个人确认,连最小的兵士也不放过,确保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回头冷冷地看了王琳一眼,下令立即赶往江边渡口。 马蹄声响了起来。城里城外都侧耳细听。 王琳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尽管他的任何主意,都不会引向对他自己更两全的结局。 露水城南门,王琳的部下默默站在两边,王琳带着人马,依旧跟在后面。 他原本设下的层层关卡,包括南门外的这些人,和城墙上的100个弓弩手。 但他始终沉默着,侯聪等人终于在无声的紧张中冲出南门,奔向大江。 荧光带着女兵们走在最前面,早已把行李和部分马匹运了上去,从大桐城就带上的船工们第一次开工,检查船舱,开动船桨,确认无事后,在船头升起了成国皇族的镶红白心龙爪旗。 江风吹着旗帜,荧光与女兵们、船工们搭好踏板,跪迎莫昌登舰。 一串烟花、伴着一串呼啸,从江中升起,宇文兴和何副总管听到了,不知道心是放下了,还是又被牵走了。 大船是王琳所部水军按照皇帝的吩咐和图纸造的,一直有太监在监工,并没有人敢动什么手脚。浆声灯影里,它像一条黑色的怪物,离开了江岸,向着莫昌与白衣的故乡驶去。 侯聪上上下下确认一遍,带着慕容行将岗哨安排了,然后把最大的房间给了莫昌、翠竹和凌霄,自己和白衣一左一右夹着莫昌保护,长空和三个毛,分布四周。 江面上水汽裹着风,侯聪自觉的一阵燥热,四处找着白衣,看到她和哥哥在门口说话,二话不说拉了她的手,去到甲板上。长空乜着眼,啰啰嗦嗦在后面跟着。“我说你也让我们兄妹两个说几句话,刚才我们看到爹爹了,难道不能诉诉衷肠?我妹妹现在成了你妹妹了?” “谢谢,我不要。” “我妹妹哪儿不好?你不要?” “做妹妹不能圆房。” 长空真是佩服侯聪,冷着一张将军脸,说出这么不要皮的话。白衣根本没听见,因为沉浸在想爹爹的心绪里。等到上了甲板,她向北望去,雾已经起了,看不见“宇文”的旗帜了。 青松到底是青松,也在一边儿跟着,“大公子,让慧娘做个祛湿汤吧,这家伙,可不比咱们在地上。” “嗯,侯聪说,再来点儿酒。” 慧娘立即照办,做好了之后,慕容行已经亲自在那儿等着。这一行路上,他都是如此。慧娘也不觉得奇怪。 不过因为刚上船,慧娘也怕泼洒,跟出作为厨房的小舱门看了看,正好看见慕容行在侯聪白衣专门做了记号的碗里下药。 她吓了一跳,立即缩回了身子。 慕容行回一下头,身后并没有人。当然,这不能证明刚才也没有人。 如果刚才有人,那么只能是慧娘。 他心里有数,但是没有任何举动,端着木托盘,放着几个小碗碟,上了几层楼梯,到了甲板上,依次献给了侯聪、白衣和其他人。长空和侯聪挡在白衣面前,给她堵住风,先看着她把汤喝了,有各自喝了各自的。 侯聪碗里蓝色药粉的剂量,已经加重了三倍。 雾,散了一些,月亮照着大江。但是江面太宽,看不见来时的岸,也看不见对面的岸。长空瞅着飘忽不定的雾气问,“会不会有成国人驾小船埋伏在雾里?” “你既然这样问了,就派你出去侦查一番。”侯聪说。 这只大船上备了小快船,长空虽然不习水战,但也无可奈何,与慕容行一起跟了几个船工,又带了几个兵士,分作几只小船,四散开去到周围侦查去了。 白衣想回舱里休息,又被侯聪从背后抱住了。 刚才在露水城,虽然有惊无险,毕竟也算闯了一次鬼门关。安全了之后,侯聪从打起精神当差的模式,调整到了儿女情长的模式。 “好歹那些讨厌鬼都走开了。”他说。“我今夜去你的舱里,如何?” “不好吧。”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听我的。再说,我不会让你做替死者的,这件事都不再纠结了,还怕什么?” “就——”白衣也不知道,好几天没人教她了,侯聪这个人痴缠的时候,折磨他也折磨过了,此刻又应该如何呢? 这算是近情情怯,还是近花人羞? 白衣整个人又被他转了个圈掰过来,面对面抱着。凉凉的鼻头被侯聪含住了。 他的一只手摸着白衣脑后的头发,另一只手捂着她半个后背,不让她逃。 呜呜咽咽的,他说话也是含混不清,“不去你舱里也行,此处甚好。” 第四十一章 江月 江风里,江月就如同刻骨相思之际,你亲自为我画上的那圈心酸。 白衣听得见风,却听不清侯聪接下来,呢喃些什么,他在咬她的耳垂。终是不满白衣呆气地站着,他去看她的脸,“怎么了,你不喜欢我?” “你听,江里有什么声音?”白衣说。 “不要管了,大概是长空在闹。来!” “来什么?”白衣敷衍地问。 侯聪把耳朵凑给她,自己脸皮如此之厚,也是这一时这一刻才明白,“来,亲亲我这里,就像我刚才亲你。” 侯聪在心里下定决心,一会儿就让白衣没心思听什么“江里的声音”了!哼!什么吗!?不给面子! 他懊恼的小情绪猛然中断,因为白衣温热绵软的嘴唇,碰触到了他的耳朵。并不像他极度期盼的那样,可是让他心里抽动起来。“乖,”他说,然后“额,那个……”他琢磨着用什么话调教一下白衣,才显得不那么下流。 “你记得刚才我怎么对你吗?你一样地,跟我学一学。” 正期待着呢,只听到白衣清清楚楚大叫一声:“不好!” 因为这一声就炸在他耳边,侯聪的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你要怎么样?要用新办法谋杀亲夫吗?” “我没空理你!”白衣皱着眉头,甩开他就走。侯聪追上去,白衣倒是也没生气,只是对着他摆上了又着急又嫌弃的一张脸,“大公子,你别只顾亲啊咬啊,你管点正事好不好?你听啊!” 风里,月下,有什么人在喊。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侯聪还想再听清楚些,只见白衣纵身一跃,上了船舷,迎着风飞向声音响起的地方,风里隐隐约约传来她的身影:“谁?在哪儿?” “宇文姑娘!好像是厨房那里落水的!可能是慧娘!就在那边!” 白衣倏然跳入水中。 “傻子!”侯聪几乎是怒吼一声,也下了水。 江水极寒,漆黑如墨。很快,大船上的兵士们举起火把,照亮了一定的深度。接着是小船纷纷下水,打着巨大的灯笼,更有水性好的船工跳入江中一起寻找。长空与慕容行等人看到大船附近的动静,急忙回程,近了,才听说“慧娘落水了”。 慕容行呆立在船头。 他知道,慧娘与青松是主人默许的“相好”,自己给汤里下药的事,只要是慧娘看见了,总归瞒不过侯聪。 他曾经无数次劝说自己,旨意是皇上下的,下药也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但是,如果整个事情从青松那里传到侯聪耳朵里,一切将不堪设想。 如果要阻止这种事发生,他恐怕只能对慧娘动手。 可是,如果慕容行对慧娘动手,一切又将不能回头。 根据皇上的旨意下药,让白衣更加钟情于侯聪,让侯聪心冷绝情,是为了任务。可是杀了慧娘,那将与侯家恩断义绝。 长空猴子一样,在两艘小船靠近的时候,蹦跶到慕容行的船上,拍了他一下,把慕容行吓了一跳,深灰色的眼睛里竟然都是惊恐。 “你怎么了?又不是你杀人越货被人抓到了,吓成这样?” 被说中心事,慕容行的脸色更难看了。 长空不明所以,以为是江风把慕容行吹傻了,拿手扒拉了他后脑勺一下,“没事吧?” 看着长空一心关切的脸,慕容行心里不是滋味,勉强笑笑,“没事,不知道是谁落水了。” “慧娘嘛!你没听见?耳朵聋了?不知道是谁下去救了——妈啊!” 长空正在那里谈天说地呢,只看到大船下的几只小船纷纷向一个地方集中,火把的光里,白衣搂着慧娘浮出水面。 “白衣!白衣白衣!” 长空整个儿疼傻了,不知道是游过去更快还是坐船过去更快,大滴大滴的泪水掉落下来,轮到慕容行搂住他,“别怕,上船了,上船了。” “白衣!我的白衣!”长空还是只管叫,身子都瘫软了。 慕容行扶着他,听不清他嘟哝什么,终于与接上白衣慧娘的船靠近。慧娘好像还活着,有什么人在给她拍背,长空也活了过来,“白衣!快去换衣裳!你们这群蠢蛋,是傻了吗?被子呢!给我妹被子!盖上!!被子!” 白衣四下张望,“大公子呢?” 水面上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脸迷茫。 大船甲板上传来不知道哪个兵士的一声:“宇文姑娘救人去了,小侯将军也跳下水了。” 还没等其他人说什么,白衣又跳进了寒冷的江里面。长空白眼一翻,差点没倒在船上,就也要往水里去,被慕容行死活拉住了。 “死也让他死船上!”慕容行命令手下控制住长空,看到元又独孤正跳过来了,放了心,然后,慕容行自己跳进了江水。 侯聪一开始入水,的确是找白衣的,透了几次气之后,对白衣越来越恨。恨得牙根痒痒,恨她让她自己陷入危险,让他牵肠挂肚,恨不得把整个大江淘渌干了捞出她来,骂一顿再吻一场,看她还敢不敢了。 但他看到了白衣,试图潜游过去接近的时候,他发现人家根本没注意自己,他更气更愤怒,又有些追不上白衣的速度。白衣像一条浅色的鱼,毫无闲心,身无外物,搜索着,寻觅着,细心而迅疾,她消失在他面前一会儿,他继续下潜,寻找,心急如焚的时候,她抱着慧娘出现了,向着江面游去。 感情这一刻钟他在她身边飘来飘去连条鱼都不算吗!? 侯聪正在赌气,心中的各种思维打起了架。比如,“好,你这么喜欢执行任务,喜欢冒死救人,那你就去当替死者吧!”比如,“你只管慧娘,却不管我的死活吗?” 他也知道自己很幼稚,而且比以前还幼稚了,可能得上岸后,让青松去找个江南的好大夫把把脉,再瞧瞧,多加几服药。 想着这些,侯聪忽然不动了。 就着水面的嘈杂和火光,他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怪不得,南方这么多天,安静如鸡,没有动静。 深而阔,冷无边的大江下,早就是危机四伏。 这一点,其实侯聪想到过。他听说过南蛮的水下陷阱,多以木铁结构形成,在河底分几层构筑出一个大型的机关,水面和江岸上绝对看不出来,最终是以飞刀、冷箭为武器,袭击船只和乘客,造成颠覆和伤亡。南方要杀归国的前任太子,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来,前面下毒,后面“洗佛”,中间来一首“船毁人亡”的“意外”,再好不过。何况莫昌要回国,不过大江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的。 大船刚刚下水,侯聪就派了水鬼巡视水下,暂时未成发现这种机关。他本来还在疑惑,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在遥远的、不可及的江水里,在大船正在行驶的方向上,有一团妖媚的火焰。 侯聪认为自己失算了。 根据目测,那团火有行进的速度,有控制的机关,有超过当下看来的大小。 书中记载过西陲大国,水战时以“神火”御敌,这种火是扑不灭的,不怕水的。 江底陷阱,造成伤亡和混乱后,只要侯聪指挥得当,莫昌认可逃脱。大船小船不可能全部倾覆。 如果是火…… 他只想着去更近处看看,进而想到策略,没想到衣服被铁钩钩住了。 成国当然不仅有“神火”,也是在陷阱机关上下了功夫的。 这种铁钩是随机漂浮的,水鬼可能发现不了它,它却并非不存在。越靠近“神火”,它就越密集,确保起火后落水的人,死得跟彻底。 侯聪胸中的空气,已经消耗殆尽。 江水漾着江月,交织爱恨,隔了万里。隔了生死。 第四十二章 江上 白衣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让他误以为那是死前的幻觉。 然而,相伴着她浅色的美丽身影在水里如同柔弱的草一样摇荡的,是深黑江水中的血流。 他明白,白衣也被铁钩挂住了。 她为了救慧娘,可以心无旁骛,是那个绝顶高手。可是当她为了救侯聪——她竟然逃不开一个铁钩。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绝望的笑,心里和身体都冷了下去。两个最大的傻子,为了救彼此,落了这么个下场。 一抹死寂中的微波,他看到白衣在水中旋转,劈掌,疯了一样上下挣扎, “傻子!别动啊!”他要喊,却喊不出。 那个疯女人终究劈断铁钩后的绳索,箭一样带着血流和依然在身体里的钩子,向他扑来。并且吻住他的嘴,给他过了一口气。 他发誓看到了江水里她的眼泪。她居然哭了。 这一口气没什么用,只够他抱住她一起死。 背后勾住自己的力量忽然一松。 慕容行找到了侯聪与白衣,一剑割掉了勾住侯聪的铁钩绳子,拉住侯聪冲向水面。 “大毛。”这是侯聪抱着鲜血淋漓的白衣,躺在小船上看着天空雾色里的月亮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长空哭晕了过去,独孤正、元又和荧光、青松也哭成了泪人。也许最惊人的还是慕容行,他孩子一样失仪,只顾抱着侯聪死死不放,从小船跟到大船,从木梯跟到船舱。唯一还能像个人一样的,就剩了莫昌。 “这些人彼此之间,才是自己人啊。”莫昌心里想着,苦涩里混合着冰渣子一样的孤绝。他安排翠竹进厨房煎药、熬汤,安排凌霄和女兵们帮着白衣擦身体、换衣服,安排如何先停船,如何警戒,如何把所有小船都放下去。 翠竹和凌霄都忙碌起来,底下的兵士却没人动窝。 莫昌压着脾气,“怎么了?没听见吗?” “殿下,我们是小侯将军的兵,只听小侯将军和校尉们指令,谁说了都算的话,那就乱了。” “没看到宇文姑娘受了伤吗?这底下有钩子!有机关!有陷阱!不停船是跑着去死吗?不下小船是等着沉吗?我懂还是你们懂?” 莫昌说了这几句,依旧没人理他。 莫昌自己只觉得无趣,离开船舱,独自沉默离开。他是队伍保护的对象,几个兵士立即跟上,亲眼看到他不再说一句话,自己去放锚,去看水文和位置,被溅湿的白龙袍上只有孤寂。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也被江风江水的呜咽吞掉,元又赶过来,打了一个兵士一耳光,“疯了吗?让殿下自己动手?” 元又回过神来,过来掌控局面,兵士们方才动了起来。莫昌苦笑一下,向元又点点头,“那么,辛苦元校尉操劳了,我先回去。” “别,”元又到眼睛映着月亮,“我不懂江也不懂船,更不懂水战,殿下是练过的,风大浪大,殿下再辛苦一下,指导属下。” “好。”莫昌轻轻说。 因为元又的这句话,更加无人怠慢。莫昌说出的任何一个指令,已经无需经过元又再重复一遍,而是直接被执行。 大船在大江上,渐渐停了下来。二十多只用于救生的小船,则统统被找出来放在周边,随时待命。 忙完这一切,他们才回到舱里,微微喘着气,去看白衣和侯聪。 白衣的侧腹部中了钩子,还带在身体里冲撞了一会儿,受了不轻的伤。钩子被取出来了,好在没毒,敷了药躺着,被长空搂在怀里哄着喝药。 侯聪就坐在一边儿,他没受伤,喝着药,呆呆地望着白衣。从没有一刻比现在还感受到,她是血肉之躯,她是个笨蛋。她也没有理智可言,她就是个傻子。 当然,所有人眼里的傻子其实只有一个:慕容行。他自从把侯聪救上来,就寸步不离。本来,在任何时刻,就他一个人,绝对不会乱方寸,谁都可以放心地去哭、去着急,慕容行都会默默把其他的一切事情操持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就坐在船舱的地板上,死死抱着侯聪的小腿,脑袋就埋在侯聪大腿上。 反正长空和独孤正也忙着各自伤心,都没人管他。 白衣挣扎着起来,把刚喝的药一口一口吐了,长空已经没力气哭了,失神地由着独孤正拿着小铜盆接住吐出来的脏东西,想要离开船舱去处理。正赶上凌霄过来,娇嗔地“哎”了一声,“独孤校尉在这里呆着吧,奴去。” 她接过铜盆就走,那从小被训练来讨好主子、勾引男人的软糯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也有一股温柔实在在里头。独孤正在那一刻,想到了一瞬间的碧霄。呆呆地回到舱内站着。 长空仔仔细细给白衣擦了擦嘴唇,又打起精神来哄妹妹,“乖,吃块糖,再喝半碗。” “恶心,不要。”白衣嘟起嘴巴。 长空给她拿温水漱口,拿新的铜盆接着,又哄了一句,“糖呢,糖吃不吃?” “吃多了胃里难受。”白衣说完这句,竟推开哥哥自己坐了起来,“大公子,醒着么?” “嗯?”侯聪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白衣又着急上火了起来,“水里那团火,你没看见?” 这一个问题总算是让所有人精神起来了。先是侯聪把看到的和书里读到的说了,接着,慕容行就站了起来,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恢复了沉默不语而兢兢业业的状态,出去把莫昌请来了。 人家是成国的皇子,对成国的事儿更明白,他认为侯聪看到的的确是西来的“神火”,又根据侯聪描述的状态,推测那火应该是在江心——也就是离开大船五里之外。 莫昌没想到,堂弟要用这种鬼东西对付自己。好吧,还有什么没想到呢?死就是死,用什么技法,不都是为了确保他死透吗?他的白龙袍湿了,让银线绣出的龙有了一种落魄的阴森之气,未来的及换,这时候心里燥热,他不顾礼仪,解开了几个盘扣,“小侯将军,我猜,一团火只怕不够,那应该是个神火阵。至少要绵延方圆一里才能保证我们灰飞烟灭。” 侯聪的双目终于有了光彩,要干仗了。 “哼,过了那一里,还有四十多里的江面到对岸。” 独孤正咬了咬牙,“只怕岸上还有弓弩手。” 这倒是,因为在岸上狙击射杀的话,能保证人死在江里,死得更像“意外。” 侯聪没理会独孤正,他看着莫昌,“没有对付神火的方法吗?” 莫昌笑了笑,“请问小侯将军,原来预备了什么?” 侯聪也笑了,到底是棋逢对手的感觉最通透,莫昌,究竟是莫昌。他确实该活下来,以后与自己一战才好。他早就知道自己做过各种准备了。 侯聪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本以为水下有机关,所以预备的东西,都是防备翻船的。” 其他人还在迷雾中,莫昌已经明白了,他摇了摇头,“现在恐怕不妥了。四五十里的江面,火势吞掉的是全部的大船小船,力道也会不一样,因火生风,水面也水文、水温与水力也会改变。” 大家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但是都安安静静的。 莫昌与侯聪停止讨论,个子低着头筹划,忽然,他们再次抬头,心有灵犀地看着对方,眼睛里辉映着彼此,说了同一句话:”除非——” 第四十三章 江火 侯聪又恢复了那种冷淡骄傲,站了起来,走向莫昌。又因为身子还是虚的,右手本能地在空气中抓了一下,被莫昌扶住了。旁人也没有敢说什么的,看到他们两个扶肩搭背出了舱门。白衣第一个跳下了床铺,想往外走。长空拉了拉她,“是不是怕人听?别跟去,别惹大公子上火了。” 白衣只是站着,没有回应哥哥,等了一会儿,还是抽身出去了。长空等一串儿人物,都跟了出去。左右找了找,听凌霄说,侯聪与莫昌两个正在甲板上发疯。 说“发疯”一点儿都不夸张,白衣和长空兄妹两个,后面跟着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荧光,爬上梯子,就看到侯聪和莫昌一会儿跳一会儿吼,一会儿伸开双臂来回地跑,一会儿又趴下去,划拉着什么数字儿。 第一个放心下来的是慕容行,“姑娘别担心了,他就这样。” 白衣想起来那天,作为护卫队到达战场,长大后第一次看到侯聪,他确实也是这么个模样。刚想到这里,侯聪像从自己与莫昌等世界里醒了过来,人还趴着呢,回头一眼就看到白衣,向她咧嘴一笑。 白衣不等什么,拎着裙子、拔腿跑了过去。湿滑的甲板让她一开始有些踉跄,跑到侯聪和莫昌身边儿,差点儿没停下,被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拉住了。 “嗯。”侯聪的眼里有一团火,就像他冲锋之前的那个样子。他居然把自己手里的那只白衣的手腕子,也塞给了莫昌,就像老祖父把小孙女托付给了别人,自己越过白衣向众人走去,他要说正事儿了,他又成了个目中无人的武卫将军。 “大毛,二毛,三毛,长空,听好了。”他顿了顿,“大毛把所有人集合起来。毛,毛,”——独孤正和元又到底是谁“二毛”谁是“三毛”这个问题,始终没定,所以侯聪这会儿是看一个、叫一个,“你们带人去帮荧光。长空,你的职责就是拿钱。把值钱的东西集中到你那里。” 侯聪与莫昌到底计划了什么,没人说,也没人问。但是至少在场的人已经明白,这都是为了逃生。而且,以这两个人的疯狂和勇气,一定是足够冒险的办法。冒险到不能告诉任何人,没有预先调查,没有预言,一次成功或者赴死。 任何犹豫,任何知情后到纠结,都会让这个办法失效。 元又去帮荧光,跑得比独孤正还快,紧紧跟着。荧光手下的女兵们正一脸严肃地守着一个最大的舱门——侯聪给白衣做的风筝就在里面。 荧光知道元又一路跟着,只是装看不见。 “姐姐,大公子让我来帮你。” “你?”荧光这才拿正眼瞄他一下,顺便吩咐,“开舱门,拿东西,轻着点儿。” “对,我,还有,我想告诉你,你的手下谁是谁我都分不清,我在你们营房旁边转悠,不就为了瞧瞧你嘛。” “你!你!人渣!”荧光像要被气哭了,泪眼朦胧看着元又。 元又给她擦擦眼泪,“等活着到了对岸,你再打我。” 说完这句话,独孤正也到了,和元又双手垂立,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荧光姐姐,大公子事先教过你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唯你之命是从。” 大船上所有人,都集中在了甲板上,侯聪一一查看,随身武器也交出来,什么都不许带。 凡事侯聪检查过的人,他们各自的小头目跟在后面,按照平时了解到的人际关系,对他们进行了分组。 白衣一直焦急地看着侯聪,等不到他在看自己一眼。莫昌反而陪在她身边,只是过一会儿就重复一句话:“你和我一起。”“相信侯聪。” 白衣看到慕容行回来了,哥哥也与侯聪耳语、汇报。荧光和独孤正元又还不见人影。 卫遥与翠竹、凌霄等在一边,又过了一会儿,青松扶着慧娘走上了甲板。 侯聪大手一挥,慕容行与几个最心腹的人下手了——失去武器、没有任何警惕的兵士们被“缚杀”,三个一组捆了个结结实实。白衣刚想说什么,自己也被莫昌捆住了——而且和他捆在一起。 白衣看着他,又看看侯聪——黑夜里,侯聪那颀长的、无情的身影,从正面变成侧面,又变成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大公子!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侯聪一步都没停,大步离去。 白衣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听到了荧光说话的声音。“荧光!” “你听我说,”莫昌把自己面对面地和白衣绑在一起,他如今只有对她还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相信他。” “他没我不行的!” 莫昌苦笑,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你真心关切一个人,你就觉得他是个笨蛋,离开你什么都做不成,哪怕你帮不上忙,也要在他做事情的时候守在那里。就为了一件事——放心。 “我没你也不行。”莫昌卑微地说。 荧光走到白衣身后,“宇文姑娘,大公子最在意你,别让大公子伤心。” 这句话居然管用了。白衣的身体有些微微地抖,她扭头向荧光笑笑,又看了看莫昌,“殿下,对不起。” “傻。你们都是为了我吃这些苦,我对不起你。” 很多恩怨也算不清了,如果今夜是生命的尽头,白衣也没想到自己是和莫昌死在一起的。 或许近日是太浪荡浮躁了,皇上的旨意怎么能改呢。她本身就是莫昌的替死者。侯聪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莫昌平安到达平都组建的队伍。自然不管他决定了什么,都要听话。 身为替死者,在这种时候,就要和莫昌在一起,打起精神来,集中注意力,随机应变,保护他。 心里有侯聪,会一直有的。希望能过江,能到浴佛洗辱大典,能一天天更喜欢他,然后,抱着这个喜欢,身为校尉与将军,并肩作战,身为女人与男人,与彼此不相干,最后,放心地死去,在天上看他娶妻生子,花好月圆。 大船忽然又动了起来。 不仅如此,速度逐渐加快,方向依然是——南方。 侯聪和慕容行,是去开船了?白衣扫视着甲板上,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她找到哥哥的眼睛,正和一个箱子捆在一起,对她笑。嘴里似乎说的是两个字:“别怕。” 白衣不知道,侯聪并非一句话都没有就离开甲板的,他经过长空的时候对他耳语了一句,“我要是不在了,白衣就交给你。不是作为替死者,是保证她活下去。至于办法,自己想。” 这是为什么,侯聪选了长空保护财物的原因。 船工开船的地方,侯聪看到一切按照安排在进行,脸色稍微宋快了一些。 “几位老大,”他对船工说,“这次如果死,我和你们一起死,荧光校尉那里有我的嘱咐,会善待你们的家人,是奴才身份的都赎出来。不管有儿子女儿还是侄子侄女,都加校尉衔儿,到侯家的军营里做事情。如果活下来,那就等我报答。” “谢小侯将军!”船工们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继续加速。”侯聪命令。 “毛,你们如果和我死在一起,下辈子还做兄弟。” “大公子。”说话的是慕容行。“请您上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可能,我和你不会分开的。”侯聪心里最想对慕容行说的话,就是这句。 几个船工,虽然做了保证,但必须由他们在旁边监视。 江面上,江水中,由少而多,由简到密,出现了团团的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热气蒸腾的江水,像烧开了的巨大的鼎。 留在甲板上的人,好像明白了什么。 成国人摆了“神火”阵,绵延几里,要把所有人与船只一起,烧成灰烬。 莫昌刚才命令停船是因为如此,如今加大速度开过来,是为了死里求生。 “轰”地一声。 一只谁都没见过的,巨大的风筝,展开了翅膀。 在热浪、风力与船速的作用下,带上了甲板上的所有人,冲向天空。 女兵们也在其中。 而元又和独孤正合作,“戏弄”了荧光,把她先送了上来。这两个男人手里已经没有绳子,靠四肢的力量在大风里抱住木质的风筝骨架。 元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子一阵疼。 大风里看过去,是荧光咬住了自己,她被绑着,没有手,只有眼里都是爱恨,只有牙齿能用上力气,不放开自己。 他笑了笑,大叫一声:“傻!” 大船燃起了火,但依旧在全速冲刺的状态,因为必须靠它,最后给风筝一个向南而去的力。 白衣在天上,想到了侯聪给自己做的秋千,和自己闹脾气后,躲进工具房里要做风筝的可恶模样。同时,看到熊熊大火一寸寸吞没那艘船。 她强迫自己睁着眼,如果侯聪真的烧成了灰,也要看着这空气里的每一粒灰,那就是他。 要多看一眼,要吸进嘴里肺里。 忽然,牵着大风筝的绳子断开了,最终把燃烧的大船抛在了后面。 绳子的末端,有几个可笑的、可怜的、灰头土脸的人。 侯聪!慕容行! “傻!”白衣喊。 朝阳升起来了,4月27。 一年春尽的时候,白衣和莫昌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大江东去,极目天阔,绿意一片,绵延不绝。 风筝带他们,回到了江南。 第一章 隔江 箭矢如雨,从南岸的草丛,射向江面的天空。凡是中箭的人,血流如注,滴落、沾染,却因为被绳子紧紧捆缚,不曾坠落。唯一有行动自由、却已经几乎无力的人是侯聪、慕容行和几个船工,这时候,他们几乎已经爬到最高处的骨架上。 这时候,离真正的江南岸,还有不到一里。 出乎所有人意料,慕容行,还没有被累垮。 他在从空中收起了最后那段绳子,避免大风筝受到任何地面和空中忽然出现的机关的影响,并且将袖箭射向了对岸的敌人。 紧随其后的是侯聪。 白衣看到他的眼睛在寻觅,然后找到了自己。他连笑一下都来不及,又去找其他人了。侯聪将独孤正、元又、荧光等几个人,和剩下所有兵士里最能打的人身上的绳子解开。 有的,就直接掉到了水里。 有的,则可以开始反击。 大风筝在离岸几十丈远的时候,侯聪等人已经带着绳子冲向了地面并且继续向南狂奔。成国埋伏好的人不是撤走,就是被就地杀死。 风筝落了下来。 白衣先确定莫昌的死活。 “殿下?” “我没事。你呢?” 白衣还没来得及回答,身上的绳子就被割断了,那是侯聪的佩剑。 她整个儿被侯聪从莫昌身上抱了下来,“怎么有血?” 侯聪冲着她很凶地吼,好像受伤是她的错,不是成国人的错。 凌霄和翠竹跑过来扶起莫昌,正好看到侯聪从头到尾“检查”白衣,发现那血,是白衣在水下被铁钩钩破侧腹部的老伤口,也就放了心,大踏步离开去忙别的了。 独孤正开始清点人数,元又捏了一把荧光的脸,借了两个女兵去附近镇上租车买马。死了的人,要记录,埋掉,活着的人,要继续。白衣的腹部沾了水,受了风,这时候火烧火燎地疼,但她只是守着莫昌,因为怕还有没撤走的成国人。长空抱着大箱子走过来,第一句话就告诉她:“妹妹,小侯聪和小白衣我给你们带上了。” 哥哥真好啊。 不过,带这样的东西,只让人难过。北望大江,曾经的许多,似乎都扔在那边了。 隔江而望,恍如隔世。 岸上点起了篝火,都是老兵,找柴火,生火,互相照顾,烘烤衣服,命已经保下来了,心也就静了。说“静”也不是很准确,因为知道成国人如此之狠毒,都憋了一股劲儿。 理国皇帝就是拿南方先帝的嫡出的太子来给成国新君捣乱的,既然如此,大家就捣乱到底,就是让你莫家不痛快! 随着元又带着马车和马匹回来,一行劳碌的人继续前进。侯聪骑在马上,声音有些沙哑,宣布改变路线,不去最开始说过的盐花镇,而是改行白鹭镇,在那里休整,等消息,然后联络成国应该迎接的官员,再继续向平都进发。 卫遥把马都套好了,凌霄和翠竹等着莫昌上车。莫昌回头看看白衣,问她:“你呢?” “嗯?”白衣呆呆的。 “你那个伤不得了,也上车吧。” “好。” 白衣没想着怎么争,实际上,她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东西,脑子里还是混乱的一团。到马车上坐也好,看不见侯聪,心里就清净。她随着莫昌上了车,更觉得一阵冷,瑟瑟缩缩地和凌霄挤在一起,彼此看着彼此,傻笑了起来。 莫昌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里让白衣猜,“我夹带了私货,你猜是什么?” 白衣猜不住来。凌霄却知道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儿,却已经没有力气嫉妒或者愤恨了,轻轻推了一把白衣,“傻,你送给殿下的啊。” 马车动了,摇摇晃晃,莫昌的手掌展开来,的确是那颗玉石棋子。 白衣不好意思,“这算什么,也值得殿下随身带着。等到了平都,打听了哪里热闹,我给您把其他的棋子儿,加上罐子、盘子,都补上。” “好。” 侯聪骑着马,习惯着这个新的小家伙,来来回回在队伍里查看、协调,路过马车,只看到长空,没看到白衣。知道她在车上,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该难过。 不过,他的感受,似乎渐渐被更大的木然代替。 也许是侯聪的体质习惯了吃药,也许是太强壮,总之,慕容行下的药,这时候,才开始起作用。 侯聪对白衣的感情,现在如同放在一个伸不进手的黑柜子里。自己都觉得透着奇怪和不可思议。 一行人在午时左右到达白鹭镇,又是慕容行快马加鞭先带人订好了客栈,能预备的热汤热水都预备了,连裁缝也找了十几个,统一关在客栈里等着侯聪吩咐,好给队伍里的人做新衣服。 侯聪沉默着,看着卫遥停好车,白衣与凌霄一边儿一个,翠竹反而跟在后面,陪着莫昌下车。只有莫昌向他点点头,走进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依然是留给了莫昌,侯聪住在对面,长空和慕容行一个房间,白衣与荧光一个房间夹住莫昌的房间,其他人分散居住。 吃了饭,又安顿了半天,侯聪才抽出时间,踱着步子去了慧娘的房里。青松跟在后面。 他派了两个女兵专门守着慧娘,两个姑娘开了门,等着小侯将军又关上门。 侯聪走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 “是怎么掉下去的?” “是想关窗子,不小心掉下去的。” 侯聪又沉默了。慧娘在床上扬了扬脸,“都怪我,宇文姑娘也受了伤,大公子也遭了水。” “那倒不是个事儿。也是亏了救你,才发现了神火阵。歇着吧。” 侯聪回到自己房间,只留了青松一个人。 “你觉得,慧娘落水前,见过谁?” 青松如实回答,“那会儿正忙乱着呢。就是慕容校尉去帮着拿祛湿的汤药了。” “嗯,可是,大毛把汤药拿上来的时候,慧娘还是好好的。慧娘落水的时候,大毛在外头江面上,跟着小船巡逻。” 青松叹口气,“对,所以,慧娘一定是自己落水的。” 侯聪点点头,“没错,真让大毛下手,大毛就无法回头了。自己掉下水,反而会有人守着,谁都别想下手。慧娘担得起一个慧字,保全自己,也保全旁人。” “慕容校尉他——”青松想问又不敢问。 侯聪因为那蓝色的药粉的作用,看待世间一切情分,现在都是冷的。 “他嘛,也不怪。慕容家,本来就不是我侯家的嫡系。但是,慧娘这一招太冒险,如果白衣没有及时救她,她不就淹死了吗?” 青松的脸和侯聪一样冷而无情,“她水性如此好,奴才确实不知道,没注意过。” “那就好好注意一下。” 第二章 淹留 白衣昏头昏脑地睡了一觉。暮春的天气像极了初秋。恍恍惚惚里,她觉得自己光脚踩着青苔,跟着秦大叔飞奔。肚子太疼了,跑不动。如果被人抓住,又要回去,第一万遍眼睁睁地看家里人被杀。 再也不想了。 再也。 “大公子。”她喃喃叫道。 正好侯聪来看她,刚进门口。这时候与守在她床前的长空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都忘了,堵在胸口。好奇怪的感觉,心和血管儿里,都是冷的寒流,她似乎很陌生。她的枕头边上是那个小小的傀儡,小小的他自己。“胡闹。”这是他心里想到的词。他退了出去,长空站起来跟上。 “大公子。” 其实长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记得在大船上侯聪嘱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绝对不让白衣死。现在侯聪也活下来了,那不是大家一起光明正大为这件事努力吗? 不过,以长空这个对一切都随心随意随机、对妹妹心细如发绝不大意的性格,他现在就像江边的帆旗一样敏感,总觉得侯聪哪里不对。 随着侯聪高傲的身影飘走,长空看看后面兢兢业业的青松——诶,不能说全“对”吧,也不能说“不对”,可能有“半点儿不对”。这时候,青松后脊梁被长空看得难受,回了回头,“宇文公子,你咋了?” “没事没事。”长空觉得就靠这一句,至少在自己和妹妹两个人这个方面,青松没什么异样,那么,他爱“不对”就“不对”吧。 长空算了算,离自己当值还远,心里松快了些,瞧着走廊上的兵士,朝人家嬉皮笑脸招招手,然后退回来,看看妹妹,还在睡。他又走出了房门,把妹妹的房门开着,敲了敲莫昌的房门,翠竹打开门,“啊唷”了一声,“宇文校尉,有何贵干。” 侯聪颁布过的命令还是老规矩,莫昌这个房间,除了钥匙放在翠竹、侯聪、慕容行三个人手里外,只有当值的人、或者被唤到的人才能进去。翠竹这个人,事关莫昌就格外认真。 宇文长空哪里怕这个,他最不怕的就是“认真”的人,十个认真的人也斗不过一个他。“小哥,”他尊称了一声,“凌霄姐姐在不?” “干嘛?你要勾搭她?” 长空笑得美滋滋的,“哪里,让她去照看一下我妹妹。我闷得慌,要出去耍一耍。” 长空的这个要求可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凌霄再怎么收心,翠竹就是看她不够顺眼,肯定想尽量让她离开。而以凌霄现在的状态,出于自保,也不敢再怎么胡闹了,看着白衣,让人放心。 翠竹翻了个白眼,说了一句,“人家在跟着殿下学诗呢!” 棋没了,就教人写诗,莫昌的心境全靠这些维持。 莫昌在里头接着,“长空你只管去忙,凌霄无事,且去照料一下。” 凌霄聘婷婷就出来了。那眼神看着长空,娇嗔一句说,“还是我们殿下讲究,明知道你要去耍,还要说你去忙。” 长空赚了便宜,不好怎的,作了个揖溜了出去。 他其实是真没事,刚才感受了一下,连莫昌、翠竹、凌霄也是“对的。”他从二楼走到一楼,不小心看到元又搂着荧光要赚便宜,被踢了一脚,认为他们不仅“对”,而且早该这样了。 只有独孤正,看起来是忙碌的样子,但是没忘了对相邻客栈店主的二女儿媚笑,“也还是他。”独孤正看到长空看着自己,走过来,“大公子让我去趟盐花镇,据说那里更繁华,有要买的吗?” “买你的心。” “早给你了。”独孤正挤挤眼,骑马走了。 长空又逛了起来。 卫遥照顾着新买的马匹,所有人各司其职。 忽然,长空看到了一个人。他在和两个兵士嘱咐着什么,似乎说通了,那两个人骑上马疾驰而去。他发现长空在看自己,也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这人是慕容行。长空觉得,就他了——他,哪儿有点儿“不对”。并且这个不对,和白衣有些关系。宇文长空摆摆手,“没什么,你忙着。”回头上楼,下定决心搞搞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长空回到房间里,看到白衣正和凌霄聊天儿,他回来了,凌霄也没走,抱着裁缝那里拿的样子,和白衣选不出来。 “哥,哪个好?” 平时,长空是最爱帮妹妹挑这个了,现在心里乱,笑笑敷衍了过去,说:“青春美娇娘,自然是艳丽的好看。蓝的,粉红的,鹅黄的,都来一件。花色倒是素了好。”虽然是敷衍,到底是姑娘堆里混的,听起来郑重其事,白衣和凌霄都很满意,这样就挑定了。 长空于是问,“大公子呢?” 白衣没说话,凌霄又嗔了一眼,“你问我们,你倒不是当差的了?” “我是问,大公子过来看我妹妹了吗?” “没有,忙着呢吧。”凌霄又闲话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开。 长空关上门,哄着白衣喝了药,告诉他镇上请的大夫怎么说,“只说是别经了水,别吃辣别吃发物,这牛羊肉鱼虾都吃不了了,多给你买猪肉吃。” “嗯。” “那个,妹妹,你知道大公子和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长空把大船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握着白衣的手,“你千万不要不乖,你看,大家想的都一样对吧。咱们不能死,谁都不能,到时候想个圆满的法子,把事情了了,一起回大桐,守着爹爹。” 白衣第一次认真对着哥哥撒谎,看着长空的眼睛答应下来,“好。” 长空高兴了。他认为,自己和爹爹的计策成功了——人生在世,白衣未体会过的就是儿女情长,现在,她和侯聪两情相悦,发自内心不想死了。侯聪也不舍得她。 她绝对不会死。 可白衣心里想的不一样。棋盘庄那些死尸,就是最好的证明:皇帝想谁死,谁就得死。要想保住侯聪和宇文家,白衣最好乖乖执行替死者的任务。 晚上的时候,独孤正从盐花镇回来,向侯聪汇报:“平都成国皇帝的使节等在那里。属下见了他,告诉他咱们要在这里休整。他说改日来拜。” 侯聪让独孤正出去,宣布一个字:等。 他要等的也不是什么平都来的人,他要等的是大桐的消息。 26日,贺拔春应该已经从香陌镇启程回京。 关于所谓水龙先生的预言,侯聪一行人说查到的内容中,最可怕的一条是:有人会人为地让事情地发展符合某些预言。李安都死了,水龙先生的所谓后人们,可没死绝。理国皇帝曾经说,他被预言过的死期是4月27。 侯聪不能不介意。 如果京城有变,所有人都会被牵涉进去。 看来,又要在这个白鹿小镇上多留几天了。 长空心无旁骛,只想弄明白一件事:他觉得不对的那两个半人——侯聪,慕容行、青松,是怎么了? 这时候,他想到一件事,顿时感慨自己聪明:慧娘,怎么就落水了呢? 第三章 坦白 长空又请了凌霄看护白衣,晃啊晃地,晃进了慧娘的房间。还没等人家问好,他先笑嘻嘻地坐在了椅子上,“你怎么样了?” 慧娘还躺在床上呢,只好挣扎着爬起来,旁边有两个荧光那里的女兵,奉了侯聪的命令守着她。就在青松还琢磨着以后用什么话套出慧娘的“底细”的时候,长空可等不了那么久。他直觉一切与白衣有关,必须速战速决。 “谢宇文校尉下问,奴没事了。倒是宇文姑娘,为了救奴,还受了伤。” “可不是嘛,”宇文长空挺高兴,都不用自己提了,“我妹妹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想着这客栈的东西也不好吃,只想吃你做的。” 慧娘理了理头发,“姑娘想吃什么,奴这就去料理。” 长空站了起来,“不急,吃什么且放后,她主要是啊,有心病。” “心病?” 这倒是真的。一个侯聪,一个白衣,都不同于常人。长空认真解释着:“唉,江上那一连串的事儿,我看白衣始终还是被吓了一跳。如今呢,总是迷迷糊糊做噩梦。不然呢,也不敢惊动,她放心不下你,我怎么说她都不信,做梦还说要下水救你呢,你去瞧瞧她?” 这个理由,谁都无法拒绝。两个荧光的女兵都是和白衣玩闹过的,此时眼圈儿都红了,说要扶着慧娘过去。 没人怀疑什么,一起跟着长空去了白衣房间。 走廊上任何人看到,也没有多想的。白衣是慧娘的救命恩人,虽说慧娘也经了水,身子弱,去探望白衣是理所当然。 慧娘见了白衣,先是道谢,接着就和白衣凌霄闲话了几句,并未觉得白衣有什么不妥。不过“心病”这件事嘛,几句话哪里看得出来?你也不能直接问人家有没有,慧娘对长空说的深信不疑,越聊,越看,自己心里忽然一惊。 没错,白衣不太一样了。与原来那个呆气冰冷、又满身杀气的少女比起来,白衣眉眼之间多了些憔悴牵挂,眼神里一阵悲绝,一阵光耀。平日里与白衣不熟悉,现在是慧娘第一次靠近观察,这明明就是——情根种。 她明白慕容行做了什么了。 慧娘一心看白衣,又在心里嘀咕着心事,其他人不觉得,长空却看着呢。他在妹妹的事情上,是个急性子,这时候直接发话了:“我妹妹这个伤,可大可小,我实在是睡不着。还是要借慧娘一用。” “哥,你又要胡闹了?”白衣嗔道。 慧娘摆摆手,“哪里哪里,姑娘是我救命恩人,宇文校尉吩咐吧。” “你随我上街,如今天虽然黑了,到底街上还有些摊子,买些吃的喝的给我妹妹。” 长空说完,既不解释,也不等回答,拉了慧娘就走,还对两个女兵说,“你们不就是保护慧娘的嘛,有我还不够吗?先在这屋里散淡散淡,等我们回来。” 凌霄也跟着劝,“都跟了去,宇文校尉嫌烦。他着急给白衣买好吃的,和慧娘一起快去快回倒也是正经。” 凌霄这句话还没说完,长空已经拉着慧娘出了客栈。 他越走离镇子上热闹的街道越远,慧娘没走几步,就明白了过来。 宇文长空忽然放开了她,人也不见了。然后,从暗处向她袭来。 慧娘轻轻闪开,然后就看到长空站在了自己面前。手里没有兵器,也不需要,因为已经试出来了,慧娘会功夫,还不低。 这么多年,都没人发觉。 “以姐姐的这身功夫和水性,我妹妹自然不敢称你的救命恩人。不过呢,她想救你的那份心还算是有。我也不敢多求,就凭那份心,能换姐姐几句实话。” “问吧。”慧娘收起了那份最适合出现在厨房里的利索俏皮,整张脸上都是肃穆和冷峻。 “你是谁的人?惠王?太子?你要做什么?” “唉。”慧娘叹口气,“都错了。这样吧,我把一切和宇文公子实话实话,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宇文姑娘救我的心。但你答应我,不得鲁莽行事。我告诉你实情,是讨你个主意,不是让你胡闹的。不然,我也不敢说我能做出什么事。” “真好玩,真是没想到。好,请说。”长空倒觉得异常惊喜。 慧娘这时候拉起了宇文长空的手,刚才两个人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她没闲着,而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找了个更僻静、更安静的角落,拉着宇文长空就飞身过去。 “我本是刺客出身。虽然与白衣姑娘比起来,她是天,我是地,但是,你想想她的话,也许能明白我。“ 自有天赋聪颖,伸手超过一切人。 “嗯。我懂,别那么说,你凭什么是地?”长空尽管偏疼妹妹,可依旧真诚、自然地否定了刚才慧娘的话,让慧娘凄然一笑。 “她是高门小姐,我是贫民丫头,怎么能一样?我打小儿被抓了训练,杀人,13岁上就生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成了主人控制我的软肋。谁知道孩子并不在那里,早就被卖了。我辗转找到了大桐,后来在侯家落脚,也打听到了孩子的下落。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卖到了止君楼,给人家打骂,当火棒丫头。” 是这样啊。 说起人间疾苦,长空确实没有发言权,他被父亲保护着,经历得太少了。 “后来呢?”他问。 “我已经下了决心,再也不能靠刺客的本事做事情。确定了女儿不需要接客,我就放心了。吃点苦,也没什么。我们算什么东西,怎么就不能吃苦了?我若是有了可以托付的人,若是攒够了钱,把女儿接出来相认、团圆,自然是好,不然的话,就如此,也没什么怨言。后来,我常常去看女儿,知道对她最好的人,就是早秋姑娘。那姑娘虽然说看起来嚣张妖媚,没心没肺,一副要欺负别人的样子,谁知道是个最好心的。不仅如此,我女儿一次病重,都快死了,早秋姑娘把攒了好些年的自赎的钱,拿来救我家丫头的命。这个恩,我无以为报。” 长空眼泪都快出来了,“侠女啊,她也是,你也是。” “我倒是不敢称侠女。我告诉自己,假设要违背誓言,动用作为刺客的本事做事情,一定是为了早秋姑娘。咱们南下前,我去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丫头,所以托付给了她。又问她有什么心愿。我怕咱们出了大桐,未必回得去。要是大桐有什么人欺负过早秋,我就先替她杀了。” “结果,早秋姑娘什么也不求,只求我路上照看慕容行。” 长空的心,微微一疼。 他听到慧娘的声腔里,也起了哽咽,“痴心的姑娘啊。明知道自己配不上,只是牵挂着。她说,慕容校尉虽说人能干,身手也好,可是,只顾着当差,看不见自己的安慰。我若能照看一下,就好了。” 宇文长空其实极喜欢慕容行,也知道侯聪、独孤正、元又,极喜欢慕容行。他懊恼自己没有多余的气力,哪怕一点点去关怀那个总是默默忙碌的男人一下,没想到暗中,他有个守护自己的人。 慧娘抬抬手,好像抹掉了一滴泪,“慕容校尉在大公子和宇文姑娘的碗里下了药。我在船上亲眼看见的。他也知道我看见了。要是他对我动手,他就真的回不去了。我只能自己落水。那药是什么,我本来也不清楚。今儿看白衣姑娘那个样子,恐怕是情根种。您说,怎么办呢?” 第四章 诊断 “这件事啊,”长空笑笑,“你早就该问我。何必跳江呢?” 他出的主意“很简单”,“你先说,这个情根种是什么?” 慧娘就把青楼上的见闻知识,说了一遍。宇文长空一幅长了见识的惊呆脸,迅速回忆自己是不是中过招,暗暗在内心,把所有有所疑惑的往事里,疑似下过药的姑娘名字旁边,都打个红红的小叉,“真过分,这么样对我,哼!” 同时,他有点儿想不通,“慕容行给我妹妹下粉药?是要干嘛?” 慧娘只好把心里的推测说出来,“药嘛,又不是下蛊,不能控制姑娘喜欢谁,只能是她本来喜欢谁,让她更加钟情。” 那么说,慕容行的行为,是为了让白衣更喜欢——侯聪? “不对啊?”长空有些迷茫了,“这药是哪儿来的?从楼上姑娘们那里买的?” 慧娘摇摇头,“连你都不认得,慕容校尉这种正经人,哪里知道这个药?” “这就坏了。”长空的心一沉,“本来嘛,如果是阿行看出白衣的心思,想给她加把火,即便不告诉我们,也无可厚非。现在看来,明明慕容行后面还有人嘛!让我想想——对了,依你看,大公子是不是哪里不对?有没有一种和粉药效果相反的药?你觉得他吃了吗?啊?啊?啊?” 长空不顾忌讳,开始摇晃慧娘。 “有,叫连根拔。” “哈哈!”长空拍了一下巴掌,把慧娘吓了一跳,“我说嘛!到底是哪里不对,我一下子都弄明白了!” 长空把自己推里的内容迅速告诉了一遍慧娘:“毒啊,太毒了,让我妹痴情,让侯聪那个死猴子绝情!这就是目的啊!” “那到底怎么办嘛!”慧娘为了避免再被他摇晃,已经事先退出了那个隐秘的角落,还嘟哝了一句:“趁着还有些时候,咱们去街上买只烧鸡也行。边走边说吧。” 都把身份亮明了,慧娘也就不装了,快步如飞,轻功好手的本色暴露无遗。长空在后面小跑跟着,“一会儿回去,你就先诊断一下大公子,是不是吃了那个连根拔。然后你告诉我。” “好嘞。”慧娘脑袋后面也挂了几滴汗,这辈子没想过会和长空“结盟”。 长空花钱是一绝,在整个大桐,恐怕唯有独孤正能与之匹敌。说是买烧鸡,他烧鸭烧鹅烧猪头烧肝儿全都买了,还不止一只,又配了他认不清的咸鱼小菜儿和炸虾米,还被闻声赶来的、马上要收摊儿的甜点心老板诱惑了,让他包圆儿剩下的糯米团子。最后,慧娘苦劝半天,好歹收了手,大包小包回来了。 刚到楼梯,就看到侯聪。他显然是收拾过自己了,换了条新做的黑色暗绣长衫,脸色虽然说是略带憔悴,目光也清冷,可是昂然的神态如故,甚至如砍似削的五官因为这一路辛苦,更显出了一点儿苍茫如诗艳如鬼的意味来,格外好看。 这大桐一枝花,到了江南也是如此瞩目。 侯聪看了看长空,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以及他身边儿的慧娘。“又乱跑。” 慧娘低着头避开了,长空却不能放弃这个好机会,伸出一条大长腿,直接把楼梯封住了,那腿上就是白鹭镇上最好的裁缝刚卖给这行人的中裤,他挑的是条桃红色的——如今,亮闪闪挡在侯聪的胸口。 侯聪其实不想看长空,但是因为也不想看桃红色的中裤,只好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哪里的猴子没上锁?” 长空其实挺累的,两手都是烧鸭烧鸡,一条腿还高高地、稳稳地举着,脸色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就像故意学侯聪似的,“大公子,属下和慧娘姐姐上街买了些吃的,不如同享?” 小镇上的吃食不讲究,多精致算不上,味道浓烈是真的,此刻正在飘香万里,钻进了侯聪的鼻孔,连正在忙碌的慕容行和独孤正也从不知道哪儿被吸引出来,站在了楼梯下面。 “你的心我知道了。交给慧娘收拾一下,送我房间。” 侯聪向前一步走,结果长空的腿并没有动,侯聪的嘴巴差点没亲上那条粉红色的中裤,吓得他退了回去。 长空的脸上,依然是“独属侯聪的冷面表情”,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了,他还在心里默念:“原来大公子平时假清高,是因为太累。” “别啊!这种东西凉了不好吃,再弄一遍也不好吃。” 由于这句话是对的,身为正经人的侯聪,点了一下头。 长空放下大长腿,侯聪呼出了一口气。结果被长空抱住——是的,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但是依然可以把侯聪抱住,抱着就不放,往楼上推,“大公子,别装了,您还能有什么事儿?来吧,找我妹妹去。” 与此同时,长空拿眼色不停扫着慧娘,拼命发送信号:“快诊断!快诊断!” 慧娘憋了一句:“我看懂了!别发了!”不能说,只好在大包小包里探出了头,真的看了好几眼侯聪,那冷如冰山的一张脸啊,除了好看,没有别的信息。 侯聪被各种烧味儿熏得头昏脑胀,又被长空抱,又被慧娘盯,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一阵风刮到了白衣房里。 那两个女兵和凌霄还在,与白衣弄茶末子呢。 白瓷小臼,小白瓷锤儿,绿色的茶。 “大公子!”众人问好。 白衣看了他一眼,就低了眼睛看别处。 侯聪“哼”了一声,“你现在本事大长,连茶末子都懂了。” 说的自然是白衣。 白衣仔细回忆一下,之前也没和他闹脾气,不知道他这个态度又从哪笔账上算起。 长空回过头噼里啪啦交代一番,侯聪屁股还没坐下呢,外头几个兵士抬进来几把小桌子,茶水黄酒上齐,客栈里借来了大粗陶碗,正好把烧味儿都放上。 长空见了妹妹,注意力暂时被吸引走,问白衣要吃什么,听到“鹅胸脯”的答案,兢兢业业拿热手巾擦了手,亲自给妹妹拆肉。 侯聪又“哼”了一声,“这么大人了,鹅胸脯。” “那大公子说,那里叫什么?”一个女兵问。 把侯聪问住了,他一时也不知道。 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 因为侯聪抱着个胳膊,人也没坐下,专心致志,就看着长空伺候白衣。 被香味吸引来的人,看到侯聪站着,也都不敢坐,不敢吃。慧娘呢,则一诺千金地盯着侯聪准备“诊断”。 多亏了凌霄一心牵挂莫昌,刚才走出去把他和翠竹叫来了。 莫昌像一池春水,化解了这冰冻的夜色。 “嗯,很香的味道。抹茶是按照我教的做的。” 莫昌夸的不是烧味儿,是茶叶末子——原来白衣这几个丫头,是在被皇子殿下调教着,才学这些的。 侯聪懒得计较,终于对莫昌说了一句“请”,坐了下来。 莫昌看了看四周,“没有差事的只管吃吧。这是宇文校尉做东嘛?” 长空两手都是油,“我是为了我妹妹买的,你们都是沾白衣的光,要谢谢白衣。” “谢过宇文姑娘!”众人齐声起哄,因为翠竹与凌霄抢着替莫昌夹了烧鸡腿儿过来,莫昌动了筷子,其他人站着的坐着的,也就不客气了,纷纷上前取肉。 唯独侯聪觉得兴味茫然,看着白衣捂着肚子,就着自己哥哥的手吃着肉,双眼每次要看到他了,又躲开,觉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呀,他在生什么气?好像是白衣的气。为什么?从哪笔账上来的?他也忘了。就觉得有一股要把她推到千里之外的冲动。 当然,他也有正事要考虑。 他心里想着成国如何迎接莫昌的事儿,都到人家国土了,除了弓弩手,还没见到什么相应的官员;他还在担心大桐的风云变化,猜不透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眼下,他觉得孤独。 白衣轻轻说,要自己吃。“哥,你管你自己吧。我自己来。” 长空才凑到了慧娘旁边,“怎么样?” 慧娘真的发愁了,“大公子这个人,本来就冷冷的,还有心病,我诊断不出来啊!” 第五章 确诊 长空尽显大将风度,和慧娘咬耳朵,“一会儿做个汤,让慕容行送,反正也死不了人,再吃一次!再看!” “怎么看?”慧娘问。 “听我的。” 自然,整个房间里蹭吃蹭喝的人,都对于宇文长空和慧娘忽然“亲密”起来,感到了一丝不适应。青松是最不适应的那个,尽管他不认为长空把毒手伸向慧娘,可这一切也太奇怪了吧。 结果青松嘴里塞着肉,就被长空拉出了门口。 “小哥,晚上咱们玩点儿新鲜的吧。”长空说,然后慧娘也出来,在旁边对青松点头。青松本来还要调查慧娘呢,现在根本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只好先点头同意了再说。 烧味儿热热闹闹地吃完了,由于白衣受了伤,众人说了两句闲话也就散了。侯聪回了房,先看文书和账本儿,一看就到了子时。门外,慕容行敲门,送来了热汤圆。——这汤圆儿没做几碗,是长空看着客栈里的人弄的,慧娘没露面。慕容行听说要给大公子和白衣上夜宵,面无表情亲自“护送”了上来。 侯聪正需要这一口,小碗儿连半个手掌都不到,汤里加了黄酒,热乎乎的,汤圆儿一颗只有小指头肚儿那么大,白芝麻馅儿的,清香不腻。 他很快吃完了。觉得一阵冷,认为是自己经了水的原因,虽然白天洗过了一次,犹豫了一会儿,叫青松预备浴桶。 等热水的时候,他捏着眉间的肉,盘算着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甚至需要等待,一遍,两遍,三遍。实在是觉得烦躁,就起来亲自把要换的衣服找出来,让手头的事儿去镇压心里的事儿。 与此同时,白衣的房间里,长空觑着眼睛查看妹妹侧腹部的伤口,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人”,因为他在心里不停衡量计算的是:“如果白衣和侯聪今夜发生点儿什么,这个伤口会不会撕裂得更厉害。” 作为哥哥,他感到了双重心口疼。 长空给妹妹重新包扎好,然后才一勺一个汤圆地喂她吃,“白衣,你一会儿去瞧瞧大公子吧。” “为什么?”本着对长空的了解,白衣目光如炬。 长空还是那一套,“哎哟,大公子嘛,是咱们主子。爹爹是怎么教咱们的?要关心主子。你看他多可怜,又忙,身子又不好。” “身子怎么不好?”白衣着急了。 “呵呵呵呵呵呵,”长空坏笑着,“这么久你见他往屋里叫过女人没有?” 白衣本来对这件事也是半懂不懂,现在也想不明白,只好看着哥哥,不做声。长空又给她喂了一口汤圆儿,“为了他的身子,你去瞧瞧他,试试也行。问问他,额,那个……” 白衣把一口汤圆吐回碗里,溅了两滴汤汁在长空脸上,“你趁早直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和我来这一套?” 长空想想也是,干脆把汤汁舔干净了,继续喂食妹妹,“就这么说吧,他和你,不是都搂着亲上了吗?没有下文了吗?怎么今晚上又是那么个气色?即便是个有心病的人,也太怪了吧。” “怪是怪,我又能怎么着?” “你老实说,之前哪里得罪他了?” 白衣脸一红,“那个,慧娘落水前,他,他在咬我的耳朵。” “嗯?”长空气得差点没摔了碗,“这个骚货!”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额,那个,然后呢?” “我当时想着别的事儿,有点不专心。他好像想让我学他的样子,也咬他的耳朵来着。” “这个混蛋!你咬了吗?” “碰了一下。” “你们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在甲板上啊。” “这个淫荡无耻之徒!” 长空简直控制不了自己,还是白衣自己把汤圆碗赶紧接了过来,乖乖吃完了,任由他在屋子里跑了几圈把火发泄完毕,重新回来坐下来,抓住了妹妹的手,重新语重心长了起来,“我的妹妹啊,其实我还有别的事儿,但是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你为了我,必须去瞧瞧大公子,不是一般的瞧,是要无耻地瞧。” “行。”白衣说。 说完了起身就走,长空都没跟上这个节奏。 长空拉住白衣,侦查了一番,从青松那里确认了侯聪房里的情形。青松本来还纳闷呢,一看白衣过来了,还换了衣服装束——头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个斜髻,用老银钗插起来,藕荷色花边儿鲜绿色的小衫,桃红绸缎撒花裤子,红睡鞋,最重要的是抹了两片嘴唇桑葚子红的口脂,眉毛也画了,又细又长,一看就是长空的品味,而且就这一会儿功夫,他端详着妹妹,又给她多弄出几缕碎发来。 把自己好好的妹妹从深闺大小姐打扮成楼上接客的,也只有长空干的出来。青松瞧了这个阵势,就知道了长空的目的。长夜漫漫,他也没啥好玩的,自然表示全面合作。 侯聪正泡在热水里,闭着眼睛,把脑袋搁在桶沿上歇着。一睁眼痒的感觉,好像是碎发拂过自己的脸。 “是梦吗?”他想着。 结果,耳垂子就被含住了。 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回过头,和白衣正好面对面。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 “你干嘛?”侯聪问。 “我——”白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委屈,鼻尖有些发酸,好久没有单独呆着了,夜深人静,他就在跟前,才明白多想他。“我想起甲板上那件事。” “哪件?”侯聪眼神闪躲,先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准备沐浴之后穿的衣服——离手边儿有点儿远。 “就是你咬我耳朵,还让我学你的事儿。” 侯聪居然把这件事儿忘了,他仔细想了想,是有那么一件事来着。虽然恍如隔世,他还是记起来当时的心情,以及——欲望。 他的心一动,进而浑身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是想与你在在甲板上共赴鸳梦来着。”他嘴上说着虎狼之词,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完全像一个陌生人。白衣不懂他,连他也不懂自己。 一个深陷情思中的女人是最敏感的。白衣愿意过来,是因为有信心,知道侯聪喜欢自己,想要自己。可是他是怎么了? “那现在呢?”白衣问。 “现在不想。”侯聪回答。 “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了吗?”白衣问,脸上凶巴巴。 她眼睁睁看到侯聪的表情都是不耐烦,“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怎么了。”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们的事你都忘了吗?我们是拜过堂成过亲的!” 侯聪似乎需要仔细回忆,才能想起来。这比忘了还可怕。 “那又如何?”他说。 “对啊。”白衣苦笑。 她也呆不下去了,从侯聪房间冲了出去。脸上真的是泪。 她要憋回去。 祖父说过,别回头,别哭,别出声。 青松正和慧娘长空在外面偷听,这时候听到侯聪叫,青松进去伺候了。慧娘依然稳重,“我还是诊断不出来啊!宇文校尉。” 长空长叹一声,“不用你了,我确诊了。大公子确实被下药了呗。” 第六章 隔离 长空拉着慧娘到楼梯上说话儿,“这事儿呢,既然确认了,就好解决了。” “怎么办?”慧娘心里不是滋味儿,为白衣感到心疼与不甘,却又不好怪慕容行。只能恨幕后让慕容行这样做的人。 “第一,换药。我不想把事情闹破。最不想让大公子知道,坏了他和阿行的情分,就像你说的,那一步走出来,就退不回去了。到底谁让阿行这么做的,以后再想办法弄明白吧。我们装作不知道,让阿行继续下药。我们和青松商量了,把碗儿换过来就行了。” 慧娘沉吟了一下,“这个自然不难,做得到。再说,我觉得大公子和白衣姑娘吃这药也没几天,能倒得回去。” 所以说,世事无常,温柔干练靠谱的慧娘,居然和长空取得了默契。她还挺信任长空,又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第一,那第二呢?” “第二你不用管了。” “行,”慧娘答应得挺痛快,“关于第一,这事儿啊,要你来和青松说。”她叹了口气,“你们男人啊,哼,最是无情无义。我要是说怎么换碗碟,恐怕要疑惑我想杀他主子呢。再怎么样也换不来他的心。他信你。你想办法。” “行。”长空也答应得挺痛快,而且好像挺认可青松——关键时候要向着主子,女人算什么,哼! 慧娘翻了个白眼,正好看到青松伺候完侯聪出来,她直接没理会,回自己房间去了。 长空先嘱咐了青松,意思是每次慕容行“护送”来的吃喝饮食,青松接到后就先和长空进行交接仪式。慧娘说的没错,青松对长空的信任就是胜过对她,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下来,一心想着是为了解决侯聪和白衣的别扭的。 这件事解决了,长空又目光如炬盯着青松,“另外,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努力,对大公子和我妹,进行隔离!” “隔什么?”青松一头雾水。 “就是不许他们见面,不许他们接触!” 这次青松要问了,“这是元校尉的主意?” “什么元校尉?你怎么只信他?他现在只顾着爬荧光的床他还知道什么?!听我的!” “行吧。”青松打了个哈欠,不想想太多,反正在他心里,宇文家的人忠心耿耿,绝对不会伤害他主人侯聪,这就行了。 白衣瑟缩在被子里,只觉得冷。眼泪是忍回去了,可是伤痛不能。她的额头抵住那个和侯聪一模一样的傀儡娃娃,想得到一点点暖,但感受到的只是冰冷。前尘往事,一幕幕地化作半醒之梦,折磨着她。那个初见时14岁的少年,在中秋月下清冷清香,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心事。以为他是个遥远的梦,不知道他悄悄在背后护过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抱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娃娃入睡,不知道他在后来总是执着于赢自己,总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招惹自己,说喜欢自己。 雨下起来了。白鹭镇上这客栈里,安安静静的老房子,安安静静的春雨声。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无限的希望,因为树木花草与庄稼、牲畜、鱼虾,江南的一切都在生长。夏天要来了。 节气变化,季节交接,真真切切的夜,裹着白衣。 真切得,就如同他曾经做的那一切。 这样翻来覆去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白衣方才打了个盹儿。没睡多久就忽然醒了,她撑着床起来,就听见哥哥在外头叫自己,“起来了吗?妹?” “起了,哥。” 白衣给长空开门,迅速被哥哥推回了房间,还反锁了门。这下,白衣不醒也要醒了,瞅着长空忙忙碌碌的——手里托着个木托盘,上面碗碟具备,跟玩杂技似的,怕烫着妹妹,上下迅速扫了扫白衣,又试试她的额头,“没发烧,好,肚子疼吗?” “痒。” “那就好,那就结痂了。” 长空接着,跟西域舞女似的,举着托盘就开始在白衣房间里旋转,找了个地方把早餐放下,又开窗子,又打扫,又点香,然后问白衣要不要梳头、洗脸。 “我先吃。” “这才乖。” 早上,慧娘亲自料理了吃食——她求着荧光把那两个女兵直接分给自己帮厨,在慕容行看来,一幅防备他下手灭口的样子——做的是馄饨面,又香、肉又多,不要说馄饨里头了,面条里都裹着小肉丸子,菜谱是经过长空改造的。 白衣固然伤心,但是口腹之欲大起,把馄饨面吃了个一干二净。 “太好了,真乖!”长空高兴得快拍巴掌了。加了“连根拔”的汤汁,全部进入了白衣的体内。 “妹,”长空拿着手帕子给白衣擦擦嘴角,又坐在白衣旁边儿把妹妹搂住,“我给你梳头洗脸吧。你听哥哥说啊,你这个肚子,不能大意,我觉得哈,你还是不要出门,什么都交给我。自然,该当差的时候也当差,我把你送到殿下房间。” “嗯。” “主要是,算了,再说,再说。” 长空想了想,“主要是不能见到侯聪”这句话,不如彻底不说了。交给自己负责就行了。 另一边儿,青松也又哄又劝,确保了侯聪把加了“情根种”的馄饨面与汤汁,也吃了个一滴不剩。 青松甚至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你高兴什么?”侯聪冷着一张脸问。 他自从从江里过来,整个人跟条僵尸似的,连青松都害怕。 “大公子,奴才是看您吃喝没问题,就放心了。” “嗯,殿下那里谁当值?” “现在是元校尉和独孤校尉。” “白衣呢?”侯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可能是习惯了吧。——不,不是。 反正他问了,等着青松回答。 “在屋里呢。” 青松回答完,就笑嘻嘻看着侯聪。侯聪竟然不知道该在说什么,主仆两个就这样面面相觑,最终以侯聪垂下眼睛,让青松出去作为结束。 外头还下着雨,青松出去是出去了。侯聪木然地坐着,只觉得屋里空荡荡的。 一会儿,青松又带着洗漱的物件进来伺候。侯聪要自己匀脸,青松答应了一声,点上香,然后把窗子开了半扇。窗外是条街,香樟树绿意油油,侯聪擦着脸,从那半扇窗子望去,雨帘后面就是白鹭镇上的普通人家,风情画一般充盈素朴,让他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问了一声时间,他换了衣服,出门去查哨。 侯聪先去了莫昌的房间,问了吃喝细节,发现莫昌直接没有点香,三个窗子全部半开着,就为了赏雨,小炉子里自己和凌霄烹着茶,小桌上摆着一本书,元又与独孤正就在房间里守着。侯聪从这间房子的窗子往外望去,窗下还有四个兵士,向再远处看去,也有不引人瞩目的自己人在巡逻。 他满意了,点点头,和莫昌聊起了雨。 “江南风景好。殿下回到了故乡,睡得如何?” “听雨而眠,自然是人间上好的事。” “这雨下得温柔缠绵,殿下欢喜的话,也可以带着凌霄姑娘出去逛逛。” 莫昌笑了笑,“正是,希望小侯将军,记得咱们的细腰湖之约。” 侯聪看了一眼独孤正和元又,走出了莫昌房间,不知不觉,眼神飘向了白衣的房间。 她的房间紧闭,悄无声息。 第七章 噩耗 侯聪踱步过去,停了才一瞬,青松就催了一声,“大公子?” “哦,她怎么样了?大夫又来过吗?” 青松已经往前面走了,“又来过,只说是要休息。” 侯聪没有什么借口再站下去,经过走廊,下台阶,查哨去了。 白衣此刻就在自己房中。她的伤口正作痒,又不能如何,只好侧倚在床上,逗弄小侯聪玩耍。 那个真正的侯聪从自己门前过,停下来,说话,又走掉,她听得一清二楚。想出去看看他,又没有理由,只觉得他的脚步是踏在自己心上的,听不见的时候,心就空了下来。 等侯聪查哨回来又经过一次,白衣的心吊了起来,连呼吸也停下来,虽然有旁人跟在他旁边,可是哪一步是他走的,哪一步是旁人走的,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过了半晌,哥哥来找她,“该你当值了。” 白衣收拾了收拾,走出房门。只听到侯聪房间一阵响动,先是靴子踏地,接着就是开门。 但还是慢了一拍,长空早就把白衣塞进了莫昌房里,与荧光汇合。 莫昌见了白衣就露出微笑,“伤口如何?” “快好了。” “以你当值的时间,午饭可以放在这里吃。” “是。” 莫昌闲着无事,给白衣和荧光讲自己家里人,几个庶出的弟弟,新君与自己儿时的事:“皇上小时候就爱迷路。在宫里做迷藏,本来是他们找我,到后来大家找他。每次都是我找到他,他就抱着我哭。胆小得很。因为性格柔弱,母后身为伯母,倒是特别喜欢这个皇侄,说起来,皇上在宫里呆的时间,比在王府还多。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其他兄弟还多。” 凌霄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必是情深意笃的。” “必是。”莫昌苦笑。“所以,我在想,皇上会派谁来接我,什么时候来接我,接了我,安排在哪儿。” 荧光和白衣本来就少言寡语,此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莫昌。翠竹撇撇嘴,“您是先帝嫡子,太后是您亲妈,太后还在宫里呆着呢,难道不该母子团圆?再不然,也该让您回原来的太子府啊!”因为莫昌沉默着,翠竹为了小小地气一把凌霄,故意要说她并不知道的事儿,“咱们殿下做东宫太子的时候,并不像理国太子那样住在宫里,专门有个府邸呢!” 凌霄又不傻,这么多天早就看明白了——莫昌享受过的那一点点亲情,都是与严厉的父皇之间,再就是和那个抢了他皇位的堂兄弟了。庶出的几个同父异母弟弟,反而因为受到嫡母的忌惮,早早地支出了京城,相聚不多。 至于身为太子,不在皇宫里设立东宫,却在外头单开一个太子府,除了说明母子情薄之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凌霄在心里心疼莫昌,又多了一份想要守护他、补偿他的决心。 白衣没想那么多,闲闲地问了一句:“不管住在哪儿,母子团聚倒是应该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浴佛洗辱大典之后呢?” 荧光接过话头,“那要看大典安排在什么时候。” “听说成国新君有庶长子,都五岁了。”翠竹这个听说,当然又是听“莫昌”说的。如今的小皇子,在莫昌上阵前,还曾经哭着相送。不过,由于莫昌父皇母后的严厉,他和他那位如今做了皇帝的堂弟,都还未曾正式娶妻。 从前的太子回来了,新君在帝位上没有坐暖屁股,更没有立皇后,立储。成国,真的会如同理国期盼的那样,乱起来吗? 门外响起了长空的声音,“大公子。” 接下来,是侯聪闷闷的一声,“干嘛?” “您干嘛?” “我瞧瞧殿下,不行吗?” “当然行,”长空嬉皮笑脸,“可是呢,那边儿有事儿——好像是成国使节来了。” 莫昌心里一动,只听到侯聪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接着,青松敲门进来,“殿下,有事儿找一下白衣姑娘。” 莫昌当然不能说什么,白衣懵懵懂懂出去,被青松拉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姑娘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大夫就要过来了。” 就这样,等侯聪在客栈外等了半天,发现长空是“看错了”之后,踹了他一脚又回来,进了莫昌房间,却没看到白衣。 他板着脸,安排了一下午饭的事,问荧光当值情况如何。 “没什么意外。”荧光说。 侯聪想了想,问白衣去了哪里。 凌霄“哦”了一声,“好像谁帮着请了个大夫,回屋里去了。” 侯聪从自己站的位置望过去,白衣房间的门紧闭着,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大夫从里头出来,下楼去了。 白衣房间的门,也就那么闭上了。 侯聪看着荧光,“她怎么回事?她不用当值的吗?” 荧光还没有回答,白衣房间的门又开了,侯聪急忙看过去,出来的却是青松。 “哎呀,大公子,”青松说,“大夫说了,白衣姑娘不宜当值。必须卧床,卧床。” 从那一刻起,白衣和侯聪,真的就完成了长空的计划,进入“隔离状态”——大夫是长空买通的,连哄带吓骗了白衣一阵,“绝对不能下床,不要出门,要连着歇息到结痂完毕才好。” 她心里本来就懒怠出门,懒怠见人——一是因为那夜被侯聪冷淡了,心情一直低沉着;二是因为已到江南,离替死者的最后一刻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不要说别人能理解,她自己都不懂。 她只想躲起来。 客栈里都是兵士校尉,保护着莫昌。何况,这里已经是成国地面,成国人不会落人口柄地派什么刺客来刺杀的。如此一来,还不如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躺在床上抱着小侯聪养伤。 而侯聪呢,他忽然发现,白衣这个他这几天一直想推开、却在心里不停想起的人,“消失”了:她不出门,吃穿用度都是长空亲自负责,送到她屋里。偶尔,他也能听到走廊上有微微的热闹,是独孤正等人进她房间探病。他支棱起耳朵,也只能听到元又独孤正叽叽喳喳,听不到白衣的声音。 一天又一天,这不是能用相思或者失落就能形容的焦渴和难过。 一天又一天,他和白衣唯一的“交集”,就是把掺了药粉的汤汁吃个一滴不剩。 七天后的那夜凌晨,侯聪从梦里惊醒。 梦是旖旎的梦。在微凉的缎面被子里,他终于抓住了白衣。她有微凉的皮肤。一如下了七天的江南微雨。 他吻她,然后,哄着她,吻自己。 如此真实。 惊醒他的是慕容行的敲门声。 “大公子?” “嗯,说。” “大公子,大桐那边八百里加急公文,皇上,宾天了。” 第八章 重聚 “进来。”侯聪说。 慕容行听到侯聪的声音,刚才有些慌乱的情绪也平静了下来。他推门进去,又关上门。看到侯聪坐在窗前,外面阴雨连绵,他没有点灯,被黑暗笼罩的脸上,散发出慕容行没有见过的哀伤与无助。 慕容行也是一样。 打小儿生下来,大行皇帝已经坐在龙椅上一些年了,备受尊崇。从侯聪到慕容行,习武学文,跃马疆场,都以自己的身份为荣:帝王座下少年郎,平日里荣华富贵,危机时为君鹰犬。 八大柱国和底下的将军们再怎么为自己家族的权力着想,要分掉君权,总是认皇帝当老大的。皇帝死了,这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与父母亲人去世又有所不同。 还是侯聪先说了话,“坐吧,大毛。” 没有外人,也不用讲究尊卑和级别。慕容行坐下来,意识到侯聪的声音里有颤抖,但是,这位武卫将军说下一句的时候,刚才的情绪已经不见了,“毛,这是哪里的消息?” 慕容行双手捧上家信,这直接是侯崇利用权力传来的密信,信里的文字简洁无比,称皇帝暴病而死,死于4月27的亥时一刻,大桐情况稳定,朝野无虞。兵权暂未有任何改变。太子侯牵已于灵前即位。让侯聪伺机而动,注意安全,同时,阅后即焚。 官方昭告四海,尤其是邻国的文书,应该还会晚一些。不过小道消息会迅速跑出来的。 官方文书才是大家得知这种消息的唯一渠道。家信上讨论君王生死,是足可以被扣上“造反”帽子的大罪。 侯聪这才点了个火盆子,亲自把信烧了。 “毛,去睡吧。多盖床被子,都说江南暖和,这天天下雨,比咱们老家还冷。” “是。” 第二天一早,侯聪就在早饭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莫昌。 许是联系到了自己父皇更早之前的忽然死亡,莫昌坐在椅子上僵立不动,眼泪直流。凌霄更是跟在三公主前常常出入御前的人,这时候又心疼旧主,又感怀身世,走到墙角哭得浑身颤抖。 翠竹给莫昌擦擦脸。 莫昌眼神里的泪光渐渐被冷峻和决意所掩盖,“惠王呢?” “不知道,等消息。”侯聪说。 在这个成国边境上的小镇,他们两个做对做了很久的人,居然有了穿在一条绳上的宿命感和同伴感。之前两个人多么意气风发受人瞩目,现在就有多狼狈荒唐——莫昌是棋子是俘虏,就不用说了;侯聪全家老小、几乎全部的得力部下都在北境,手里不能说没有刀,却生活在最讨厌大柱国将军系统的新君刀口上;他拼死拼活执行的这个任务,又是新君下大力气破坏过的。 现在,侯聪把人家莫昌送回了国,有可能立即被成国君主捏死;他自己和部下们,则可能根本回不了自己的国家。 那日,侯聪难得地“示弱”,不曾再孤独地呆在自己房间,而是一直守在莫昌的房间,似乎是依恋这份陪伴——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男人才能给他的支撑。 消息是不停地来:先是贺拔春的信来了,比侯崇的信要详细,尤其是说了惠王的事,已经等于被软禁在王府了;另外城防和禁军都被太子掌握了,贺拔家长支在没有与其他柱国将军商量的情况下,已经提出上交兵权,难得的是,太子百忙之中还召见了贺拔春,把他带在自己身边。 紧接着贺拔春的信件而来的,是王琳的“信”,其实王琳并没有写信给侯聪,而是写信给成国国君,送信人被元又的底下人截住了。——元又派了几组心腹分布在江边到平都的重要路口。 侯聪预计,按照时间,大桐的国葬,已经出了“头七”,那皇帝的死去,越来越公开,已经是马上要到来的状态了。 侯聪让几个心腹都集中到了莫昌的房间,白衣依然没有出现。 慧娘带着人在上晚饭。 “现在,殿下觉得,平都为何没有消息?”侯聪问莫昌。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现象。平国本来派了使节、虚伪地等在盐花镇,独孤正去见过,据说还是个四品礼部官员。江上的神火阵,岸边的弓弩手,显然是成国想让莫昌死透,那个官员根本就是来收尸的。结果,死讯没等到,侯聪还不肯去盐花镇,拐了个弯到了白鹿镇,平都就此杳无音讯了。 莫昌还在深思熟虑,长空翘起了二郎腿,“什么啊,这有难猜的?恕我直言,当皇帝也不容易。成国皇帝自己家估计乱成一团。总要收拾好了再来把大炮弹接回去。” 大炮弹就是莫昌。 侯聪瞪了长空一眼,大炮弹自己倒是笑了。他挺满意的,“长空这么一说,我还挺重要。” 大家都笑了起来,包括哭肿了眼睛的凌霄。气氛为之松弛了一寸。侯聪竟然因此找到了问白衣的借口,“白衣呢,不吃饭?” 长空和旁边侍立的慧娘立即对视了一眼,觉得是时候了。 “白衣!”长空就那么吼了一嗓子。 一片安静之后,吱吱呀呀地一声,白衣的房门开了。走廊上响起了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侯聪使劲控制着自己才没跳起来去迎接。他七八天没见到白衣了。他甚至告诉自己,“白衣死了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的。我不是接受不了,哼!” 可是,当明确知道她就站在门外,细细的、猫一样的呼吸就要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是承受不了的。 “她在门外”,这个感觉真好啊。 门外的她推开了门。 侯聪拿余光瞥见了她。 嗯? 这么久不见,居然还圆润了!白玉般的肌肤,眼底里就像水仙拂过的水面,黑色的长发刚刚洗过不久,蓬松顺滑,哪里有愁苦,哪里有迷茫,哪里有相思?! 白衣笑得很甜,见过了莫昌,又见过了众人。她是真的高兴,因为被长空简直是“监禁”了七八天。除了吃,没别的事儿干。 独孤正和元又这两只死毛,一人一只手拉着白衣亲亲热热坐下了。 侯聪顾着生气,好处是连皇帝死了这种事儿都给暂时忘了,坏处是,他一直在发呆,看起来冷酷无情,白衣第一个行礼的人是莫昌,第二个就是他,他却全然无反应。 以至于长空和慧娘又彼此看了一眼,怀疑是不是那两种药倒过来没用?隔离也没用?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莫昌温和地说。 “嗯。” 白衣的热情和注意力,一下子被凌霄吸引了,”凌姑娘,有三公主的消息吗?” 侯聪从发呆这个状态回来,赶上了和众人一起愧疚了一瞬,真是的,没人关心凌霄,也没人关心三公主,都在关心太子会怎么折麽大家。 凌霄的眼泪又被勾了起来,哽咽着摇头,说不出话。 “哥哥,你该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三公主的消息。”别人这么说则可,白衣说这些话,长空也不能说啥,只能叹气,“人家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亲哥哥当了皇帝了,还需要我问?” 长空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还是在所有人目光如炬的照射中,改了口,“我写封信给她,得了吧?” 长空是把白衣叫来“弄吧”侯聪的,怎么火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呢?所以,他赶紧一顿胡扯扯开去,盐花镇啊白鹿镇啊说了半天,问白衣,“你觉得,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 侯聪看看长空,看看白衣,“哼,你问她,她怎么知道?” 白衣直直地回望侯聪,“巧了,说不定我知道。” 第九章 惊破 侯聪也直辣辣的地看着白衣,“哦?” 独孤正和元又这两个兔崽子毛,到如今方才把人家姑娘的手放开,四只眼睛扫视着桌面要给人家寻好吃的。白衣空下来的双手,没有像正常姑娘那般,去捋吧捋吧自己的衣衫,而是左手指了指一盘羊肉饭,右手托起了腮,“我是成国人,旁人不太清楚,大公子不是知道吗?”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侯聪现在恨不得起来跳舞,整个脸上都开始放光,只有他自己还认为自己很稳重淡漠,用低沉磁性的嗓音问:“成国人怎么了?” 长空又和慧娘对视了一眼,差点没互相击掌。 白衣接过独孤正替她盛好的一小碗羊肉饭,接过了元又递过来的筷子,扒啦着菜叶子到一边儿,不肯吃,“我在成国长到8岁,到了理国,又因为把大公子您打败了,不能出门,在家里没事儿,就琢磨琢磨故乡的事儿。我离家的时候8岁,艳阳公主殿下,好像12岁了,有些事,我记得的。所以,这几天我又开始琢磨了。” 白衣在扒啦的过程中,找到了一大块儿羊肉,立即填到了嘴里。 侯聪只好耐着性子问,“记得什么?又琢磨出什么来了?” “如同理国现在的皇上喜欢护着三公主,其实成国现在的皇帝,也喜欢护着艳阳公主。” 莫昌“哦”了一声,“这倒是的。你不说,我倒忘了。” 因为对他来说,这就是他们家的家常事,根本不需要琢磨。 白衣生活在白家大院,白家的众多事务中,情报工作是重中之重,所以连一个小女孩,其实也学会了听风观雨,也学会了过滤和整理信息。“艳阳公主打小儿喜欢漂亮的男孩子。” 莫昌回忆起往事,唇角微微抖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念堂妹,还是触动了其他心思,“艳阳的性子啊,是被我们几个,还有母后惯坏了,比你们三公主,更多几分泼辣直率。” 泼辣直率是宠溺的说法,成国本地人都私下里叫她“匪公主”。 白衣忽然笑了起来,一脸光彩,“我这几日和白鹿镇的大夫,和他们家的丫头,小厮,和客栈的小哥小姐姐聊天儿,知道自从成国新君登基,驾驭朝政的确是难的,艳阳公主是他自己人,在朝中军中都任职。我们何不想办法直接让艳阳公主做使节来接阳献王殿下?想必,如今成国朝廷就是在挑着人选呢?” 成国朝廷当然在挑一个人选,这个人选对侯聪一行来说至关重要。 侯聪沉吟了一下,“很简单,咱们殿下,”他叫得还挺亲,“可以直接上书,要求一个迎接使节。” 白衣笑得光彩四溢,她看看莫昌,看看侯聪,“那就让艳阳公主来吧。” “哈?这是什么道理?”独孤正问。 “男色啊!我们有大桐一枝花。”白衣埋头认真吃羊肉饭去了。 “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一桌子的人都为了掩饰憋笑的努力低下头找吃的,筷子纷纷碰撞,只有侯聪气到不行,“什么男色?你把主意打歪了!还打到本将军头上!” 慕容行拉住了侯聪挥舞不觉得有胳膊,“大公子,你要从谏如流,白衣的话不无道理。” “什么道理?” “大公子,”独孤正故意一脸正色,“古来美人计美男计就不少,这都是正经事,你就从了吧。” “大公子”、“大公子”的喊声此起彼伏,都劝侯聪同意,“我究竟同意什么?!”侯聪愤愤不平。 莫昌就着翠竹捧来的铜盆洗洗手,擦了,站了起来,比谁都高兴,“我这就写信,独孤校尉送信吗?” “我送,我送。”独孤正从椅子上跳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力劝侯聪,以他的姿色,只要稍微努力一点,一定迷住艳阳公主,毕竟会对接下来的行程带来巨大方便。为国为君,他都应该献身。 白衣吃够了羊肉饭,擦擦手,走了。 “你给我回来!” 根本没人在乎侯聪“生气”这件事,慕容行甚至还说,“我们不是不关心你。因为,大公子你啊,泰国菜经常生气,我们也弄不懂你到底有多气,所以嘛。” “所以什么!” 就在侯聪一脸委屈、不平的时候,莫昌给成国新君的第一次上书,被独孤正快马加鞭送往平都。 这封信里,深情地回忆了骨肉情深,又直率地谈论了如今的尴尬,又贴心地理解了新君的难处,然后,希望两个人共同宠爱的妹妹莫艳阳来迎接自己,双方都方便、放心。 侯聪就这样在被戏弄的氛围里度过了后半天。雨,下下,停停。他让青松问外头的消息,“白衣在干嘛?”“白衣吃药了吗?”“谁在白衣房里?” 晚饭之后,侯聪出门查了一圈哨,忽然心脏中了一刀:因为他看到了白衣。 她独自立在风雨中,打着伞,站在客栈附近三十多丈外的巷口。 侯聪的心脏活过来后,重新开始跳动,他又开始生气了——隔着三十多丈就看得见,白衣简直是个傻子,风往南吹,雨往风里下,她根本操纵不了那把伞,半个人都淋湿了。 “傻!呆!烦人!讨厌!笨!死丫头!” 侯聪像和尚念经一样,嘟哝着,然后依仗自己对于附近的地形、建筑无比熟悉的优势,往相反方向悄悄走了几步,又爬屋上墙,绕了个大弯,跳进巷子,偷偷潜行靠近白衣。 “嘭”,白衣收了伞,伞化为剑,刺着侯聪颈部最脆弱的地方,把他逼到墙角。 “笨,连我都看不清,放开。” “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你出客栈我就看见了。” “这么说你用余光一直关注着我呢,我都没看出来,是我调教得好,会装。” 侯聪反手去抢伞,结果被逼得更紧了,“疼。” 白衣不理他。 “你这是要干嘛?我给你打伞,别淋着你,不好吗?生气了?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是想怎样?” “时间太长,忘了。”白衣反正面无表情,也看不出真假。“怎么,你记得吗?你记得你要干嘛吗?” 越学越坏。 侯聪当然记得。 他对白衣的喜欢没有改变过,而且每天加深。变的是他对白衣的态度。比如那几天,他一直想要绝掉情谊,挑战自己的深情。但是,后来,那种不管不顾,先救白衣,先得到白衣的欲望,又重新回来了。 有些委屈,她怎么就不能懂自己,陪自己呢? “你要谋杀亲夫吗?”他又问了一句,低声下气的。 白衣还是那么冷。 侯聪想了想,对了,白衣说自己能用美男计,是不是白衣自己吃那套呢。他妖娆地笑笑,痴缠的样子,“求你,疼我,放开。” 白衣“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我就是看看你是不是和我哥,和慧娘一伙儿,是的话,你就招了。” “当然不是!”侯聪发自内心地否认,“而且我也觉得他们两个不对!难道有私情?” 白衣把伞放下了,侯聪赶紧做小伏低接过来,打开,给白衣撑好了,顺便摸了摸她的额头,凉凉的,果然淋雨了,一阵心疼。 “他们俩不对,你站在这儿干嘛?” 白衣拔腿就走,侯聪跟在后面打着伞,听她说,“我哥说去街上买烧鹅,慧娘也去了。我想跟去看看,偏偏你就来了。” “原来你本来要去跟踪、偷听,故意等我啊。” 白衣瞅了他一眼,不过是笑着的。 两个人这算是和好了吗?总之,因为有雨,渐渐白衣也不挣扎了,允许侯聪贴着自己走向街头。 他们停停走走,藏藏匿匿,倒是配合默契。街上人不多不少,都打着伞,小摊儿和铺位都开着。他们发现了慧娘和长空。 慧娘认真挑着货物,长空在旁边啰哩啰嗦,“这药反过来吃的时间,看来和前面差不多了。你觉得起了作用了吧?你瞧瞧大公子和我妹,又对上眼了吧?” 白衣和侯聪听了个清清楚楚,大概猜到,自己被下药了,还被观察着,顿时握紧拳头,想立即打人。 长空和慧娘竟然完全不知道身后笼罩着两团杀气之云。 尤其是长空,大说大笑,“你说,到底是谁让他给大公子和白衣下药的?是皇上吗?咱们把药换回来,他自己知道吗?如果药被换了,他还有别的招吗?” 慧娘随口答应着,“慕容校尉不是一般人。” “你说什么?”侯聪问。 长空和慧娘惊呆了,回头。看到一脸是泪的侯聪站在风雨中。 第十章 撕心 雨停了。云散起来竟然这么快。白鹿镇赢得了最后一抹余晖。黑瓦屋檐上还是湿的,挂着浅淡的水痕。慕容行人高马大,又略微有些瘦,负手看黄昏时的换岗。被人一脚踹向后背,踉跄向前几步,在暮光里回转了身子。 踢他的人是侯聪。 这种背后来的,窝心踢的拳脚,他和独孤正、元又从小没少挨。以至于他凭直觉就分得清突如其来的袭击是敌人,还是他的大公子。 是敌人就躲开,就反击,是大公子,就受着。 侯聪红了眼,身后跟着仓皇失措的长空、慧娘,还有虽然跟过来,却背对着这一切的白衣。 没人敢劝。 白衣是在看到侯聪落泪的那一刻转过了脸。又不敢走。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侯聪的声音沙哑着。 “我知道。”慕容行声音不大,非常清晰。 侯聪来的路上,不知道从哪儿抽了根马鞭子,当慕容行的回答落地,他手里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他的大毛砸去。 他学过使鞭的,这在十八般武艺里头——但是使不好,不合他的性子,所以这根原本就不是设计制作成为武器的普通马鞭,更是疯狂纷舞,在残虐着慕容行的同时,也不免打到他自己的手上、身上、脸上。 在如风也如恨的鞭痕杂乱中,他和他都没闭眼,都看着对方。20多年的情分。 慕容行出生,2岁多的侯聪就跟着父母去贺喜,甚至作为柱国大将军家的大公子,是慕容家族外,第一个抱起那个深灰色瞳孔的婴儿的人。节庆之日,生日,红白喜事,他们都要见面,小毛头们被教育,将来侍奉和跟随大公子,最强的几个可以跟在最近旁。 侯聪14岁受封武卫将军,正式下了军营习练,慕容行、独孤正、元又,1个12,两个11,被挑了出来,同住同行同吃同睡同受苦。侯聪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慕容行。最体贴侯聪人也是他。侯聪无数次从明刀暗箭里保护下来的人也是他。 当然,生闷气发火的时候,也向着他去。 可是,有好玩的好吃的新鲜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 侯聪最严格要求、很多时候绝对是苛求的人,确实也是他。 从没有担心过会离开的人,是他。 侯聪自然知道,慕容家本来是皇帝的嫡系,但这一支跟着自己家三代了,而且,他和慕容行的感情,怎么能与这些事情相干呢? 他不用问也知道,下药这件事是死了的那个皇帝的命令。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已经只剩下了泪水和颤抖。他甚至没想过整个队伍,包括莫昌看见了自己和心腹起内讧,会怎么样。 慕容行才是他的一根肋骨。不,慕容行是他的大腿骨。或者说,慕容行是他在人间的影子。是另一个他。人有三魂六魄,他如果是一心一意爱着白衣的,白衣也是他心外身外想要拉近的一朵花一捧月,唯独慕容行就在他自己体内,两个人稍稍分开一会儿,他的一魂一魄总是飘在慕容行那里的。 等他们两个的衣服都碎了,脸上全是不分你我的鲜血后,从青松那里听了消息的元又,哭着爬过来。 他也不傻,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小时候父亲也说过,慕容家和我们未必一心。只是他故意忘了。 元又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抱着侯聪的腿往死里哭。现在唯一有理智的人,又只剩了莫昌。 虽然说是没有出门的资格,他在楼上轻轻推开了窗子,旁边站着惊慌失措的翠竹和凌霄。 “宇文校尉。”莫昌说,长空抬头看看他,夕阳最后的余晖已经远去了,雨后的五月天,有些燥热。星星点点。 长空拱拱手,“属下听令,请殿下吩咐。” 莫昌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慕容行忤逆了小侯将军,还不捆起来锁到马厩再听候处理,愣着干嘛?” “是!”长空答应了一声,带了四个人就拉走了呆若木鸡的慕容行。元又把大声的嚎哭憋了回去,哽在喉咙里酸得难受。侯聪还是站在原地,青松斗胆拉了一下,被一脚踢翻。 月升星移,他一动不动。 就这样过了五六个时辰。 已经是下半夜了。 风把白衣的衣衫吹到了侯聪的手臂上。 他猛然回头,发现白衣一直陪自己站着,虽然背对着他。 “你。”他说。 这时候白衣才转过身来看她,一抹温柔的,凄楚的笑。 他们中间就隔着两步而已。他竟然不知道,本来伤就没好的这个傻丫头,陪自己受苦到这个时候。 白衣迈过这两步到他跟前,直接拿袖子擦擦他脸上的泪痕。又双手把他的手握住。两只眼睛直看进他心里去,不舍得分开。 白衣的手凉凉的,软软的,也钻进了他的袖子。掏摸了好半天,也许是太笨,也许是不熟练,终于把他浸泡了药水的大手帕子拿出来,替他捂在鼻子上。 “又要谋杀亲夫了?我要憋死了。”侯聪嘟哝了一句。 确实,白衣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她刚才整个把人家侯聪的口鼻都给盖紧了,根本就是刑讯逼供,没法喘气。她放开了一些。侯聪拿手去接手帕,“我自己来。” “不要,我照顾你。”白衣说。 尽管她不会照顾人,可是,由她去吧。 侯聪虽然下了这个决定,也没想到这个大傻子又开始做傻事,拿了袖子去给他擦脸上的血。 这如果娶回家,可能很费绸缎。 “你哥呢?”侯聪没问三只毛在哪儿,而是问长空在哪儿。 “我哥疼你,所以也不管我了,让我陪着你。”她甜甜笑着。 “猴子也知道疼人吗?”侯聪苦涩一笑,身子骨终于松散了一下,能动了,迈开步子,拉着白衣的手,带着一脸血痕,方才回了客栈的房间。青松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内服的药,外敷的药,热水,棉布,新衣服。 侯聪由他摆弄着,摆弄了半天在抬头,发现白衣不见了。 “她呢?” “兴许是睡了,给您叫吗?”青松小心翼翼。 “胡闹,哪有这样的,睡就睡了吧。”尽管有些失落,可是侯聪今夜到无心胡闹了。他甚至有种自己被慕容行惯了半辈子,才有心情在白衣的事情上、以及在所有的事情上作妖的感觉。 也许没了慕容行,鲜衣怒马纵横天下任意妄为的侯聪,也不再存在了。 他的精气神儿被抽掉了一半,以后,他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侯聪收拾好了,嘱咐青松早些休息,倒在床上,轰然睡去。 元又派了四个亲信的兵士守在马厩外头。寅时刚到,白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是大公子让我来的。”白衣说。 迷迷糊糊的慕容行听到了白衣的声音,睁开眼睛。 他被捆得紧紧的,因为元又怕他寻短见。 元又此刻正在对着荧光哭,就盼着独孤正快回来,好和自己一起求情。 白衣抽出短剑,割断了绳子。 “走吧。” “什么意思?大公子让你来的吗?” “我自己来的。” “哦。”慕容行有些失落。 因为他一动不动,所以绳子虽然断了,却还在他身上,白衣跪下来,给他往下解,一边解绳子,一边把长空那里听说的慧娘的苦心,讲给他听。 “你懂吗?她宁愿冒险跳江,也不想置你于不能回头之地?你又懂吗?我哥哥知道了你给大公子和我下药,都没当回事,除了把药换过来,压根没想告诉大公子。我哥把你当自己兄弟才会这样,一点都不计较。你走吧,也不要把大公子置于不可回头之地。你不走,他是打你,杀你,还是卖你呢?还是逼他问你,到底谁指使你呢?” 绳子都解开了,慕容行盘腿坐在马厩的地面上,“我留下,像大公子调教出来的校尉那样,受死。” “别傻了,”白衣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要说出这句话,“想想早秋姑娘。你们慕容家的门第,人家肯定进不去,就求你多活几年,多看你几眼,让人家有个念想。为了她,你也要活着回大桐。” “我和大公子怎么办呢?”慕容行第一次哽咽了。 白衣茫然摇摇头,“分道扬镳吧,还能怎样?” 慕容行低下头,哭了起来。 白衣搜肠索肚地想着,要怎样才能真的说服他:“阿行,贺拔春还在京城。太子爷——如今的新皇,又不老实,你赶紧回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别让咱们这些人的家人遭人害。再顺便查查,先皇的暴病而亡,是不是有人作梗,不好吗?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慕容行擦干了眼泪,郑重看着白衣,“那你们,也都活着,才有来日方长。” “我答应你。”白衣说。 只是,她说的是谎话。 随着慕容行一人一马的背影消失在白鹿镇的街道上。白衣兜兜转转的决心又改回来了:有那么多的力量,在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想要保证自己将替死者的职责执行到底,若要反抗,恐怕会害了侯聪。 第十一章 微甜 第二天一早,侯聪是在一阵苏和丸的香气里醒来的。他懵懂半晌,以为昨天的事都是梦,却在这醒神的味道里,清楚地知道:不是。 慕容行的确背叛了自己。或者说,一直都不属于自己。 他抬起身子,发现那边站着的是白衣。 “青松呢?” “晒衣服呢。”白衣含笑嫣然,走过来坐在床边,让侯聪怀疑这是梦了。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先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太阳还没升起来,但是外头已经亮了。 “你起来,我穿衣服。” “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伺候你吧。” 侯聪笑笑,“不敢惊动,你自己还得人照顾呢。” 就这么说着,她一张小脸儿却贴上来,赌着气似的,“偏给你穿。” 侯聪往后藏了藏,故意把脸一冷,“早起,我还没洗漱,有味道……” 就这么藏,显然没用,她早亲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哪里经受地住,伸手把她抱满怀,拉到床上来,捂在心口里吻着。 外头有人经过走廊,她推开他,但是也没起来,“你今天不许打骂人,行吗?” 侯聪知道她说的是慕容行。刚想答应,很快起了疑心,毕竟这艳福来得太快。白衣这个人,坏得很,比她哥哥更坏,临时抱佛脚来讨好自己,估计是闯祸了。 “你干了什么?” “我让大毛走了。” 他愣了一会儿。 因为有些害怕,白衣悄悄起了身,从床上下来,也没敢走,坐在一旁揉着衣带,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 过了很久他还不说话,青松进来了,向白衣吐吐舌头,白衣呢,摆摆手,意思是:还没解决呢。 青松努努嘴,让白衣加把劲。白衣只得又俯就过来,“你老这个样子,多心疼人啊。多少大事要想,你就让那件事过去吧。再说了,留他在这里,你要打?要杀?” “大毛是谁?”侯聪说了这四个字,大长腿触到地上,吩咐青松端水洗脸。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早饭做的是糯米甜粥,配着新鲜的鱼肉。白衣赖着不走,亲口喂侯聪。她拿起勺子的那一刻,侯聪都吓了一跳。 “你这个架势,要杀我还是要怎么着?” 白衣想了想,似乎自己此刻太像拿剑了,左右调整,始终不太行。 “算了,这个福气我也享不了,我还是自己吃。” “不行不行,”白衣坚决不让,“你是个有心病的人,我得喂你。阿又说了,心病就得心来治,对你好点儿,你就舒服了。” 侯聪颇为胆战心惊地从白衣手里吃了一口粥,咽了下去,瞅着她满意地笑容里还有得意,故意逗弄起来,“你准备怎么对我好?” “你想到的,想不到的,都给你。来,再吃一口。” 这顿早餐倒是吃得也算香甜,侯聪对自己不仅佩服了起来,就白衣那个喂人的技术,他居然一粒米也没掉下来,不愧是祖父母教养得好。吃完了,漱口浴手,白衣还是笑嘻嘻看着他,要陪他去查哨。 “这事儿,不敢劳烦拂蕊校尉。你肚子如果不疼了,还是赶紧到殿下那里当值。” “我疼,我现在不当值,只是陪你。”白衣粘着他,老实巴交地跟着,还挺自然。侯聪倒是有些脸红,一个个重要的位置走过去,又把莫昌等人瞧了一遍,白衣就那么小鸟依人地呆在自己旁边。 别说,这心情,真的好了起来。 昨日打在身上的鞭子终于疼了起来,侯聪惊觉自己的皮肉上的感受的时候,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那慕容行呢?疼吗?恨自己吗? 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外面。 白衣好像能看透他似的,一直沉默的她却开口问了个问题:“你说,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是为什么呢?” 侯聪悠悠地看着这个陌生小镇上的一瓦一舍,“为了什么呢?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脸皮厚?” 这倒是真话,他觉得白衣因为不谙世事,分外有种无所畏惧的气概。 白衣“哼”了一声,“那你说,你喜欢我,怎么吃了药,就冷淡了?” 到底是在意的。他伤了人家的心。 “哦,你要怎样?” “刀山火海,春药猛药神药毒药,吃了都没用,要喜欢就喜欢到底。什么嘛,之前我问你,说到江南来,人家给你下药早秋伺候成国细作的药,是不是你也会被算计上,你还说什么这个那个的。现在看起来,别冲英雄好汉。都怕药!” 侯聪虽然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羞耻,可是似乎不说不行了,“我就算吃了药,心里也是喜欢你的。只是绝望些。对于怎么对待你,没了分寸。” “那也不行!”白衣嘟起了嘴巴。 “你生气了?要怎么样原谅我呢?” 他不知道白衣这一切都是装的,她心里无比凄苦,因为下定决心以后要渐渐远着,冷下来,可是侯聪刚失去了慕容行,似乎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他从那个情绪里回来。 等他回来了,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白衣微微笑着,看着天空,“要怎么样呢?要你能永远记住现在咱们好。以后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都不是害你,你也不许生气,这样就够了。” 侯聪鼻子一酸,“这其实是我要对你说的。” 他心里的难过,是因为自己其实没这样想过。可是,这段话从白衣嘴里说出来,简直比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还要真切。两个人从前躲避过这个感觉,试探过,怨恨过,生过气。都是因为没有记住一个前提:对方是喜爱着自己的,而不是仇人。 他从昨天开始疲惫疼痛的身躯,忽然之间苏醒了过来,因为失去慕容行而抽掉的骨头,忽然长回来了。 是该打起精神,想想怎么救白衣了。 这时候,他第一个琢磨的人,是莫昌。 为了对付李安都这些人,他和莫昌合作了一把。莫昌口口声声喜欢白衣,在大桐的时候,为了不让白衣替死,还折腾了好一番。如今呢?毕竟,他们坦诚相对的时候,莫昌说过自己的计划——不惜以假死逃过棋子的命运,陷侯聪于任务失败的境地,同时自己逃回平都。 现在,前任皇子已经回了故国,没动什么心思吗? 从现在起,又不能信任他了。 侯聪刚这么想,莫昌就让凌霄来请他。 侯聪带着白衣过去,莫昌倒是开门见山,把一张名单交给了侯聪:“这是我拟的,打我还是太子的时候,这些大臣就是对我有忠心的,也是我们回到平都,可以见机行事、联络一下的。” “好。阿正回来之后,应该能打听一些平都的情况,到时候,和这个名单对一下。” 莫昌挂上了微笑,“没错。其实,有件事,我认为该小侯将军坦白一下,你们得到的成国杀我的三步措施,具体是谁透露的?这么机密的事,贵国细作,是接触到了敝国多么核心的人物啊?” 第十二章 艳阳 侯聪挂上了一张与莫昌一模一样的笑脸。“殿下说得没错。但我这样的一个人说出来的答案,你怎么能信呢?” 意思是,侯聪完全可以说一个真的,也可以说一个假的做烟幕弹。去验证、去处理的后续工作,对成国,对莫昌都不是什么好事。 意思是,对于莫昌来说,侯聪将不再可信。理国保护他、送他回来的目的,又不是让他稳坐龙椅、国泰民安的。 “很好。”莫昌说。 其实他何曾指望一个人名作为答案呢。他确实只是想找一个时刻,明确与侯聪之间,又微妙地站在了棋局的对立面、却又不得不合作,对付自己的堂弟而已。 莫昌看了看白衣,邀请她留下叙旧。白衣点点头,轻轻离开侯聪的身边,坐在了莫昌对面的椅子上。翠竹也端上了茶。侯聪转身离开,听见莫昌柔和的声音,问白衣是不是还记得那些?——喜鹊街的吃食,细腰的船,莲花河水,紫袍巷。淳于大人家,沈大人家,方大人家,萧大人家…… 侯聪没忍住,到底是在人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偷听,吃了个指头肚儿大小的醋,又琢磨着“白衣怎么不说话?”、“再听一会儿,等她说了话我就走”。好歹听到白衣接了一句,“都忘了,就记得死牢。” 侯聪差点没笑出来,脚步轻盈、心情畅快地离开了。 他的思绪在莫昌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上停留了一刹那。他在考虑,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告诉白衣。——秦家。 白深施恩过的秦家。 为了救白衣虽然牺牲了一个人,但依然冒死向理国传来了绝密情报,保护杀掉白家一家的成国先帝嫡长子——莫昌。原因是,他们在一个亲人死在杀手刀下后,又面临一轮又一轮从天而降的灾祸,可是在灾祸里活下来的几个人,都是人中龙凤。且牢记白大人到底在守护什么。 现在,为救白衣而死的秦大叔的亲儿子,时年25岁,丰神俊逸,聪颖干练。虽然出身不算高,且家里人被欲置白大人的一家于斩草除根境界的神秘力量杀害得七零八落,他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做到了缮造营的校尉。 他叫秦贤,级别不高不低,无人注意。却参与机密,并且将自己得知的所有的工程、工具任务,反推回了军队、细作调集信息,又得出了成国杀害莫昌的三步计划,大胆联络上了理国细作,将情报传了出去。 侯聪对秦贤仰慕已久,一直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不过,说到底,他的小肚鸡肠毛病又犯了,因为想着秦贤的父亲与白衣有那么一段缘分,怎么想来想去,也觉得白衣见到秦贤就会亲近,哼,那还得了! 他夺着步子又去仓库、马厩转了一圈,控制自己别想秦贤和白衣了。内心的小戏台上,又妥妥地站上了慕容行高大瘦削可靠可恨的身影。 哼! 为了不让自己思念慕容行,他开始思念独孤正,掐算着这只毛在平都的差事如何了。 独孤正在平都已经乐翻了天。他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慕容行元又不在身边,所以,想着大家马上就要凑在一起,他的心情就更好了。 那日,独孤正带着自己的底下人,快马加鞭到达离白鹿镇其实也就一百多里地的成国都城,一进城门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享受着因为自己的姿容丰仪带来的荣光,却也不敢耽搁,老老实实去了理国的礼部衙门,找了负责接应成国来使的官员,一层层把意图上报上去,然后等来了入宫的机会。 理国的皇宫在平都东南角。独孤正从官驿过去,要坐船,过桥,走路,再骑马。这点与大桐确实不同。但是真的入了宫,就发现布局几乎一模一样,让他恍惚回到了老家。 理国皇帝还算重视他,等了没多久,就有小太监出来把莫昌的书信收了进去,又等了一会儿,出来个笑眯眯的老太监,和气地让他回住处等消息。独孤正该送的礼物送了,该打点的钱打点了,微笑整日挂在脸上,算是在平都和理国皇宫里,都留了个好念想。 他完全没有闲着,也没有回官驿,而是直奔酒家、青楼,开始交朋友。地方嘛,挑最贵的,姑娘嘛,挑最贵的——所以几顿饭下来,就把理国的贵公子认识了个七八成。 目前,这些人能帮他的忙很少,可是也够了,就是告诉他平都哪里最好花钱。 独孤正没有客气,金银器、首饰、绸缎、吃食、奴仆,就挑最俗气的买。只是因为带着逛街的人正好是世家子弟,所以买的东西质量上乘。 一遍逛一边买,独孤正顺便把理国军政要人的名字记了个差不多,又初步了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亲疏状态。这个过程听起来也不容易,不过还在他心态好,只当是玩儿,可惜,陪在身边的人,不是最亲的人。独孤正有一万次希望闭上眼睛一回头,旁边就是慕容行和元又。 那种感觉,可心酸了。 然后,他就亲自押车,大张旗鼓地,送到了艳阳公主府。他知道,艳阳公主如今领军,备受信任,又爱排场。独孤正特意穿了一件暗紫色外衫,发髻上别着碧玉簪,脚上踏着黑色短靴,更显得自己齿白唇红,风流倜傥。 公主府的门人收了钱,迅速通报。 公主正好在家,就让独孤正进去了。一开始是板着脸的,因为是个人就知道理国人没安好心。她连茶都没让预备,自己也没准备出来迎客,吩咐公主府的长史官把独孤正打发了。 没想到长史官一去不回。艳阳公主发脾气,先是打了人,接着捏着小丫头的脸蛋子发狠:“去把那个不要命的拉回来,摁在澡盆里喝洗脚水,我要出门了!他不伺候吗?” 小丫头已经被独孤正塞了钱,这时候可怜巴巴求情,“殿下,长史大爷不是不听您的话,是理国人送的礼太多了,他要好好登记入册。” “多个屁!没见过世面!” 小丫头继续添油加醋,因为独孤正许诺她,只要哄着主子出来,还有尾款来着,“不仅东西多,人物也鲜亮好看。” 公主的手放开了,小丫头片子得以发挥得更好:“来了个独孤校尉,是他们国家的贵公子,跟花儿一样,府里姐妹们都围着瞧呢!” 艳阳公主一溜烟就跑向前院了。 长史官确实在忙,站在那一堆金光闪烁的礼物里,简直是忙得满头大汗。而独孤正就站在院子里,笑靥如花,脸和身子就冲着院门,略微有些歪,正在跟着几个丫头小厮,学平都街上的口音。 平都的皇家,以及一半的官宦人家,祖籍都是大桐,虽然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可是始终以说话说的是“正音”为荣。另一半官宦人家就是南方豪强,为了讨好皇家,在朝堂上也要讲“正音”。不过在家里就随意了,至于街头巷尾嘛,都是南地软语。 独孤正学得很认真,效果很差劲。 那个闲散的、贵气的、傻傻的、坏坏的样子,着实可人。 到底是北方人,尽管相貌上如花似玉,甚至有些女气,可气度上,比起艳阳公主见惯的本国男人,哪怕是本国军队里的男人,都平添了一份说不清缘由的勇武刚猛气息。 她正看得发呆,独孤正早就用余光发现了她。 获准穿黄袍的公主有一张粉白的圆脸,细长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与淡黄色袍子上重重叠叠的重绣牡丹形成辉映,长相是娇憨妩媚的,性子竟然那么烈? 他估摸着对方看自己看得差不多了,一晃神的样子,正式调转了眼神,向着公主潇洒地行了个礼,规规矩矩把艳阳公主的军衔、封号从头念到尾,又“千岁千千岁”地磕了头。 “起来吧。”艳阳公主走进他,踱了两步,下死眼盯了他两下,越看越好看。 平都在度过了漫长的梅雨集结后,步入初夏,正好艳阳高照。暖意融融的光,描绘着美少年独孤正的衣衫,脸庞,身段。 “这么贵的礼物,岂敢岂敢。请进来说话。” 独孤正乖巧可人地跟着就进去了。 艳阳公主略微看了看,四处是上好的贵重物件儿,别管自己喜欢不喜欢,这个排场是真让她高兴,就算自己不用,留着送人、赏人,也是可行的。 她坐了下来,问独孤正,“有何贵干?” 独孤正拱了拱手,“属下卑贱之躯,哪有资格求殿下办事啊?求您的是属下的长官,理国武卫将军侯聪。” “他呀,”艳阳公主当然知道侯聪,就是护送自己堂兄回来当搅屎棍的人嘛,可是她一定要问,“他是谁啊?是个怎样的人?” 公主没想到独孤正的回答是这样的:“他的外号,大桐一枝花,是个比属下还好看的男人。” 第十三章 入夏 艳阳公主的眼睛都睁大了两倍,接着又复原,“这关我什么事?他有什么求我的?下这么大功夫。” 独孤正的声音清澈香甜,让你觉得他说的话都是合理的,“殿下可怜见。应该听说了敝国先帝弃我们而去的事。” 这是大事,艳阳公主也只好敛声正色,欠欠身,回答,“天地同悲,节哀顺变。” 独孤正继续委屈巴巴装可怜,“我们先帝一直都挺疼爱我们小侯将军,这下子,我们在半路上呢,他老人家,竟然先走一步!天都塌了!这个道理,属下不懂得,您是皇家公主,怎么能不懂呢?” 艳阳公主点点头,意思是自己懂。捋捋袖子,骂小丫头不倒茶。 独孤正觉得这次入了道,神情更加抽烟者苦雨,“所以,殿下,很简单,小侯将军就是想要大树底下好乘凉,找您照应着一些。” 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长史官一边轻点礼物一边登记,确实没听出来,实际上艳阳公主也没听出来,可是她对于“一个比眼前这个男人还好看点男人长得有多好看”的问题,实在是太好奇了。所以忍不住问,“怎么照应?” 独孤正没想到这个任务怎么简单,何必派自己呢?别说元又了,青松来都能秒杀好吗? 他靠近公主半步,正好接住了小丫头子端上来的茶,亲自捧着献上,眼睛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盯着公主高贵脸庞的下方——咦?也就是胸部——“请殿下作为贵国使节迎接阳献王殿下回归。这样啊,您的职责,就是负责和我们小侯将军接洽,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艳阳公主这次眯起了眼睛,沉吟片刻,拿起了款儿,“再说吧。你先退下吧。” 独孤正往后退了半步,乖得不得了,“那属下回驿站等着。” “别啊!先回你主子身边儿吧。” “那怎么行?殿下但凡有一丝可能性哀怜咱们,咱们就等着一起护送殿下过去。我们主子都嘱咐好了。” 艳阳公主“哟”了一声,“他倒是很会照顾女人。” 独孤正这时候收了招数,“您见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再次规规矩矩行了全套礼数,缓缓后退出了大厅。 他又忙又玩儿,又呆了几天,主要是打听和观察一个事情——侯聪嘱咐过,此行送上莫昌的书信只是任务之一,成的了成不了,主动权在人家那里,人家不来,错而不是独孤正的。但另一件事,独孤正必须办妥——打听消息,进行汇总,作评估后得出结论——没有皇后的成国新君莫荣,是否要在迎回莫昌之前,立庶长子、年近5岁的小皇子莫辉为皇储。 这个任务太适合独孤正去完成了,因为立储要买买买,正好是独孤正的专业。就在他得出了肯定结论后,坐在官驿二楼房间起草书信,准备等不到艳阳公主消息的话,只好先让底下人送信去和侯聪报告。结果,一抬头看到了河对岸站着一个人。 容长身段儿,容长脸面,一件旧官袍,看起来像工程营、缮造营的。独孤正不认识秦贤,秦贤确认是独孤正。两个人冷漠地互相看了一会儿,独孤正火了,撩起袍子下楼,桥都不走,飞身到了河对面,直挺挺站在了人家面前。 “看什么看?爷好看吗?” “好看。” 秦贤这么一说话,独孤正忽然心里一凛,觉得他的声腔眼神,不知道哪里像贺拔春。“阿春可是喜欢侯聪的,眼前这个人,可千万别喜欢上我。” 他怂了,以“出门当差不能惹事”为由说服自己,扭头离开,回了房间,留下秦贤饶有兴味地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独孤正回到窗口,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不过,这个男人带来了好运。艳阳公主派了长史官,亲自到驿站给他回了礼物,道了乏。长史官走了没多久,礼部就来人了,正式通知,由艳阳公主代表皇帝,代表皇族、代表成国,即日起,前往白鹿镇,正式迎接阳献王莫昌回京。 独孤正接过旨意,送走来使,接着就跑出了驿馆,又是坐船又是骑马,还抄了近路,比人家公主府长史官走得还快,在艳阳公主家门口等了长史官半刻钟,一起到府里见公主。 艳阳公主也挺高兴,这个位置挺重要的,也是万众瞩目。说实话,自己的亲皇兄把这件事交给谁都不放心。又能为哥哥办事儿,又能出京玩一圈,又送独孤正一个满人情,她很满意。 独孤正又是道谢又是拍马屁,把公主哄得更志得意满,当场还赏了一副扇面,打发他回去,一早来接着自己出发。 从慕容行走了之后,侯聪在入夏的时节,却觉得一天比一天冷。 首先是白衣,她确实是在第二天早上安抚娇宠了自己,然而那是因为她放走了“叛徒”,而且从晚上起,她说自己肚子不疼了,恢复了在莫昌身边儿的当值,对自己,就越来越公事公办,越来越淡。再也没有一句亲热话,且只在人前见面,避免自己动手动脚。 除此之外就是荧光和元又。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些害怕,连侯聪开玩笑都不接茬,好像对当差、清点人数和武器的兴趣更大似的,对莫昌却是有说有笑。 长空和慧娘就别说了,笑脸都没有了一个。 侯聪本来就冷,从未想到自己这么在乎周围人的态度。 午夜梦回,只有青松给自己端来一杯热茶。 “他去哪儿了?”侯聪先漱口,接着喝了口茶水。 青松反应了一下,这个他,是问白衣还是谁?后来看了看侯聪的眼神,猜测是慕容行。 “白衣姑娘放了他,该是让他回大桐了。” “那就该到了。” 青松什么都不敢说,但又心疼主子,只能陪着笑。 侯聪喝了两口,把茶杯交给他。说要起来巡查,这件事,自从慕容行不在了,自然都落在了侯聪这里去具体操心。青松放下茶具,给侯聪穿鞋批衣服。 “青松,”侯聪又问,“是我错了吗?大家都怨我?” “大家都疼您,大公子。慕容公子也疼您。” 最后这句话很管用,侯聪彻底闭嘴了。青松记住了,自己嘱咐自己要把这个细节告诉元又等人,再遇到侯聪问这种话,就按照这个路数回答。 青松陪着侯聪四处转了转。夏天来了,天地活泛了起来,四周草木的浓绿,连夜色都罩不住。这要是在大桐,就该按照节气把吃穿用度的器具都换了,不知道平都是怎么个景光、风俗? 走上楼梯准备回房间的时候,赶上独孤正连夜派来的人:“小侯将军,”那个兵士得到了侯聪的眼神准许,快步走过来,行礼、起身,凑近他,“独孤校尉派属下来向您汇报,第一,艳阳公主明儿到。第二,莫辉恐怕要被立为太子了。” 第十四章 驾到 天还没亮,白衣从梦里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本来侧躺在床上,向内睡着。现在发现自己双手都握着一个男人的手,躺在他怀里。 不用看,就是侯聪。他自然有弄到钥匙的本事,没被吵醒,是因为自己睡得太安稳?还是他轻功太好脚步声太小?也或许是自己在无心无虑的睡眠状态时,根本不会防备的人,就是他。 白衣放开他的手,想要起来。结果他也醒了,又把自己拉回床上。这下是面对面了,他规规矩矩穿着睡觉的衣服,只是燥热得很,袖子是撸上去的。 “大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你啊。” “有何见教?”白衣边说边往回退,又被侯聪拉了回来。 虽然如此,侯聪的脸色是一本正经的长官模式,把独孤正手下兵士说的话说给她听了,然后又嘱咐着,“既然如此,我们就好好当差。” 白衣撇撇嘴,“瞧你说的,我岂止是好好当差,我简直是推手、是主谋好吗?大公子你放心,你且看我的态度。” 这话说的,让侯聪也不好板脸了,替她把睡醒的乱发捋了捋,“你能有啥好态度?你啊,这个愣头愣脑的,把咱们三公主都吓到了,可别与成国公主对上线。” 白衣不服气,又爬起来了,挣脱了他的手,“哼!我是愣头愣脑哦!你等着看我怎么愣!我把你包成个粽子,放艳阳公主凤床上。” 侯聪这次没再去拉她,而是两手叠放在自己脑后,平躺起来,一副看戏的样子,甚至笑得很慈祥,“你把我放上去,我把人家辜负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白衣听完呆住了,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就越过他往床下爬,边爬边说,“我终于知道独孤正和元又怎么那么没正经了。都是因为你!”侯聪趁她爬到自己上方的时候去抓她,结果被她直接按住压紧不敢动,白衣瞪着侯聪一阵数落,“我本来还想啊,他们两个那么胡闹,你只是不管,是管不了吗?原来并非如此,你根本就是他们胡闹的祖宗!” “那你生个什么气?” 随着白衣放弃对侯聪的控制,跳下床,侯聪自己翻个个儿,趴在床上,托着腮,继续撒娇。 “起来吧,别闹了,该预备的事儿多着呢。”白衣说。显然,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继续和他亲昵打闹的意思。 这几天侯聪特别敏感,昨天半夜过来睡在她身边,也有试探一下的意思。现在看来,她果然是比自己期待的要冷,应该是为了慕容行。 所以他正色起来,推开门确认走廊上无人,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天大亮了,侯聪身后跟着元又和荧光,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午时刚过,两个公主府的小太监先行骑马报信,客栈周围驱赶闲杂人等,搭帷帐,燃香铺路。又过了一会儿,一对对小太监隔半刻钟来一次,捧着公主的黄袍、金冠,等等等等。再接着,是兵士们出现,代表着公主军方身份的各色威风也摆足了,两台大轿缓缓到来,独孤正与公主府的长史官和众多面容白皙的年轻将官骑马相护。 五六个礼部的官员跟在后面,其中包括原本派到盐花镇预备收尸的那位。 乐队也带了来,宫乐袅袅。 前面那台大轿是深黄色,十六台大排场,里面坐的就是公主本人。后面那台是白色,八台,预备给莫昌的。 这两台轿子都进不了客栈前面的小巷子,所以,停在了客栈这边能看到的远处——白鹿镇最宽敞的一个小广场。 轿子停了。乐声止了。 莫昌今日依旧是一身白龙袍,只是戴上了发冠,越发显得俊秀儒雅里带着高贵威仪。侯聪等人虽然无数次见过他,与他甚至朝夕相处,不过这样的打扮是第一次见。熟悉里,带着些陌生。 在莫昌看来,侯聪等人又何尝不如此?侯聪一早起来就下了命令,众人按照职务大礼打扮起来,过江的时候虽然丢了行李,钱却被宇文长空救下来了,荧光和女兵们忙了这些日子,就是指导和督促本地的裁缝日夜赶工。 要做出需要几百个工日才能做好的衣服自然不可能,但是颜色和形制上保持个尊严没问题。 侯聪为首,也没有穿武将的衣服,而是文官打扮,按照职衔,穿了大红的袍子,戴着金冠,白衣、长空、元又、荧光等人则是蓝色重绣外衫,红靴子,一律戴银冠,配着刀剑。 在这一切之上,却又套了一层白纱罩衣。 因为理国先皇新丧,还要服孝。 乐声停了后,整个镇子就陷入了安静。 最先来的小太监本来在客栈屋檐下,这时候悄悄走过去,在侯聪和莫昌的中间站着,一字一顿,“艳阳公主殿下驾到,请阳献王殿下跪迎。” 小时候,按理说,艳阳公主见到莫昌是要跪的。但这个礼数从来没被遵守过,也没被人计较过。 如今,一切要变了。 莫昌像没听到一样,隔着一百多丈,看着自己曾经的亲人。 侯聪对着那个小太监微微点点头,向莫昌一拱手,“属下们护送殿下前往!” 莫昌对侯聪苦涩一笑,就看到侯聪迈开大长腿,头也不回向前而去。元又和荧光跟上,而白衣和长空则轻轻落下,跟在了莫昌对身后。 莫昌侧脸,就看得见白衣纤瘦的手,在蓝色袍子里伸出来,按在佩剑上。 他向上抬头,碰见了白衣坚毅又亲近的笑脸。 “殿下,请。”她说。 莫昌终于迈开步子,沿着帷帐围出来的江南小巷,向着十六台大轿走去。 一路上,白鹿镇的百姓在经历了这十几天之后,早就知道了皇子回归的事儿,如今都在二楼窗口默默看着,曾经的皇太子,后来的阶下囚,现在的——棋子…… 艳阳公主稳稳地坐在十六台大轿里。想着,一切或许都是命。她作为旁枝,在父亲出生的那刻就决定了身份地位不如莫昌。可是呢,谁说的准呢? 她知道有一行人向自己走过来了。她听到独孤正跳下马,自己的随从也都跳下马。 广场上没扯帷帐,周围都围了老百姓。独孤正人俏身高,大步向前,每个动作都像画儿一样,在莫昌离这边大概20丈远的地方,高声喊着:”恭迎阳献王殿下!殿下一路受惊,今日得归故里,先帝陵寝得安,圣恩远照!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完,他就往旁边一偏身子,让出路来的同时,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要紧,周围百姓全都喊着先帝的尊号,哭着跪了下来。 人们总是对有悲剧色彩的人物格外同情,连曾经的不好也会忘记。成国先帝,本来也是政绩军功斐然的,死的时候连嫡长子都见不到,都说是想儿子想死的,龙椅还被侄子坐了,谁不觉得可怜? 跟着艳阳公主来的那些将官和文官,想都没想,有样学样,口呼千岁而跪。 艳阳公主坐不住了,掀开轿帘子去找长史官,却发现他也不在马上。 往前望去,长史官也撅着屁股跪着呢。 越过那帮地下跪着的的人,她看到了自己的堂哥。看到了堂哥旁边的一个男人。 金冠红袍,罩着一层代表服孝与哀伤的白纱,气宇轩昂,肤色如玉,深沉的双瞳,剑眉如描似画,刀砍斧削刀鼻子、嘴唇、脸庞,浑身的是昂然的傲气和不屑,似乎还掺杂着一些沧桑与无限的故事。 侯聪。 艳阳公主愣住了。居然不知不觉走下了轿子。 众人都读诗,有少数的人写诗。 而他,一定就是诗本身。 这首诗居然没停下,而是越过那些跪在地上的身躯,向艳阳公主走近。 撩袍子,踏前脚,单腿跪下,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梦。 “大理国武卫将军侯聪,奉我国皇帝陛下圣旨,顺南北通好之意,特护送大成国阳献王殿下南归故里!属下率所部,拜见艳阳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艳阳公主想不到的是,自己没说什么,这个男人自己起来了。 他眼睛看着自己,人也朝着自己,“殿下,属下陪您过去。” 第十五章 偷香 地上乌压压地跪着人,人人低着头。 还站在这萧瑟的初夏小镇广场上的,只有艳阳公主、莫昌、侯聪五人而已。 那两个,就是莫昌身边的宇文氏兄妹。一左一右,蓝袍罩着白纱,两个都是杏仁眼、娇粉色的唇,尖尖脸,白瓷色的皮子,冷而艳。 来之前的路上,独孤正骑着马,在艳阳公主轿子外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凑着热闹。公主自然问了这路上还有谁,现在,基本上是对上了。除了被堂兄收房的那个凌霄,可能因为没有位分,不知道躲在哪里。 就这样隔着初夏的风,隔着十几丈,艳阳公主与莫昌互相看着对方,谁都没动。 侯聪趁着个机会看了一眼白衣。 真好看。 古人说“偷香窃玉”,确实是有道理的——这么多人呆在一起,唯独他和她之间有一层分外的连接与亲密。看向对方的每一眼,都格外有意思。格外刺激。 正因为如此,他心情还挺好。 这种好心情里也掺杂着不安,因为确认了白衣故意冷落自己。他的决心是绝对不容许她这么干,一定要抽空就靠近她,抽空就袭扰她。 莫昌完全不想“跪迎”。做人,该低头的时候的确是要低头,比如他身为敌国俘虏,就曾在北国乖乖做人。这次回南,按理说他一无所有,更应该低眉顺眼,可他偏偏不这么想——身为南北两国的棋子,他活下去就不错了。如果为了活下去,自然要各方面机变多一些,谁都不得罪。 这个没有问题,如果你的最高目标是活下去的话。 但莫昌觉得那样活着,还不如死。 他可以死。 可是他对白衣有过承诺。 他在夜色中的凤河上曾对她说,要为她权倾天下。如果做不到,白衣一定会属于侯聪,或者属于死亡。 既然如此,他本人身为前任皇太子,在国民面前第一次亮相,面对新君的妹妹,怎么下跪?尤其是大家哭着喊先帝的时候。 侯聪简直是莫昌肚子里的虫子,一下子就猜出来他的心思。他现在打定了主意,试探一下艳阳公主的脾性。 “阳献王殿下为长兄,艳阳公主殿下为幼妹,久未相见,为何不行家礼?” 侯聪轻轻说道。这句话里,一点儿感情色彩都没有,听起来冰冷得很,甚至有些命令,有些威胁挑衅的意味。 没想到,艳阳公主如言而行,双手一叠,叫了一声“哥哥,”福了下去。 “皇兄”这个词,是不能用的。天下她唯一的皇兄,就是平都宫里那位。昨晚还把她叫进去吃蛋黄豆腐和红枣糕,嘱咐她“别的都不重要,把那帮人看紧了就行。”算是指导方针。 莫昌几步急行,赶了过来,扶起了她,眼泪扑扑簌簌地就在这时候掉了下来。因为老百姓们也好,官员将官们也好,这个时候已经在悄悄抬起头窥探,正好看到他尊贵清秀的脸庞上,一脸努力压抑的悲苦哀伤,听到了他清澈甘香的声音,“败将莫昌,给皇上请安。” 说完这句话,他把已经扶住的艳阳公主放开,后者行了一半的礼也放弃了,站了起来。 而莫昌则顺势拱手,“给公主千岁请安。” 艳阳公主只好又福了下去。 这次,莫昌没有去扶,而是撩起白龙袍,双膝跪地,“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久不在膝下,儿臣大不孝!” 说着,他高贵的头颅,就叩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他身边的宇文氏兄妹有样学样,跟着就趴在了地面,行大礼,久久不起。 由于侯聪拿“家礼”、“长幼”起头,莫昌当然就坡下驴。他在外一年多,守着“家”的就是艳阳公主和当朝皇帝两兄妹,孝敬死去的先帝、活着的太后的人,也是人家两兄妹。尤其是新君能即位,根本上算是继承了莫昌父亲的大统。远处来归的孩子,见到守家守业的孩子,给共同的长辈请安,是老礼儿了。 艳阳公主也就跟着跪地口头,行了大礼。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最后的结果算起来,等于平礼了。 长辈去世后,小辈儿们久违重逢,这种戏码谁不爱看,已经断了的哭声,又嘤嘤嘤响了起来。 唯一站着的就是侯聪。他更是唯一一个存在于“情分”这件事情的人。让听说他的美名、威名十几天、却大部分都没见过他的白鹿镇老百姓,无不充满爱慕崇拜地望着他。他一左一右,把公主和皇子都扶了起来。在外人看来,他简直就是代表了理国武德充沛的精神和实力,来驾驭场面的嘛! 艳阳公主薄衫下的胳膊被侯聪的大手一扶,整个身子就软了。心突突地跳,脸上笑容飞扬。这时候,侯聪的手放开了她,也放开了莫昌。 “殿下凤驾到此,一路风尘辛苦,还是先到客栈小憩一番,如何?” 侯聪根本就没等谁回答,自顾自已经往回去的路上走了,艳阳公主只得跟上去。 因为轿子进不去,近身伺候的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呼啦啦地拥上去。独孤正这时候已经不跟着公主了,而是和长空他们一起,跪在了侯聪一队,就走在了公主右手边儿。 是的,人家自己国家的人来了,“护卫”的任务,按理说已经结束。所以,该怎么走、该跟着谁走,都是侯聪今天早上吩咐过的。 莫昌则走在艳阳公主的左手边儿,公主这时候注意了一下,发现他身边跟上了两个刚才没看见的人,翠竹、凌霄。 将官们、官员们,都跟在后头。 小巷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却没人说话,只听到靴子踏地和衣衫绸缎互相摩擦的声音。 艳阳公主又看了一眼侯聪,心里感慨着,独孤正果然没骗人,不由得暗喜,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个好差事。不小心问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小侯将军在北边儿,可曾婚娶?” 权威答案当然是“没有”。不过侯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视着她,“你呢?” “啊,我,我皇兄,还在挑选呢。女孩子的事,要听家里的话。” 侯聪微微笑了笑,“那殿下就要好等了,毕竟皇上也未曾婚娶。” 这倒是,皇帝登基后,几家大族都在斗争较劲,争取一个皇后的名额。还有几家大族在看热闹,不想成为“后族”——因为,万一莫昌“复辟”了可怎么办? 艳阳公主听见侯聪这么说,也分辨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竟然又问了一句:“那将军到底是否婚娶?” 莫昌身为堂哥,虽然打小儿熟悉她,现在只觉得替她脸红。 侯聪回答地一本正经,还是把问题扔了回来:“殿下有心上人吗?” “这是什么话,你们理国人真轻浮!” 艳阳公主嘴上如此说,笑得比谁都开心。 侯聪经过这一番试探,基本上是懂了这位公主的脾性:花痴,受虐体质。绝对不能对她客气。 但是偶尔可以给块无关紧要的糖果子吃。所以此刻侯聪就开始了,问了平都有什么好吃的,一脸无辜和好奇,可惹人疼了。 一行人这样说说笑笑,迤逦而行,进了客栈。当然,说说笑笑的其实只有侯聪和公主。莫昌保持着沉默,独孤正和长空、白衣抿着嘴儿,朝彼此笑着。 这些小动作完全没逃过侯聪的眼睛。他引导着公主到了莫昌房间,做了个“请”的动作,让皇子皇女先进去,自己就瞅准了这点空儿,回头就捏白衣的手,脑袋凑在人家耳边,“你再给我笑,看我不找你算账。” 说完他就放开了白衣,因为要进去陪客,那才是正事儿。但他脸上无可抑制地挂上了笑,以至于“猛回头”的艳阳公主,还以为侯聪是因为见到自己才这么高兴。 白衣直接没进去,站在外头侯着。 莫昌房里,主客之间,让了半天,最后侯聪决定,以公主为尊上座坐着,然后他们三个人落座,其他人捧茶捧果。 元又这几天老忙着讨好荧光,今儿才有空腻歪在白衣肩膀上坏笑,“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不过,你正经也没用,如今看我们大公子啊,挺享受这种众目睽睽中,和你偷着亲近的快乐。” 白衣叹口气,“愁人。” 刚说完,就听到侯聪在里面提高了声音,“元又,宇文白衣,干嘛呢?进来!” 第十六章 入城 白衣与元又规规矩矩进来行礼,先拱手再下跪,口称千岁,得了“平身”的命令才起来。艳阳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因为没话说,就随口问了一句,“人家孩子也许怕生,非要叫进来干嘛?” 没想到,这句话把侯聪给堵住了,简直是想拿鞭子打自己十下,惩罚自己的孟浪。因为他叫白衣确实没什么事,不过是逗弄人家逗弄习惯了。因此,微张着嘴在那里,人生第一次被难倒了。而白衣冷漠着一张呆气的脸,既没有嘲笑他,也没用同情他。倒是元又,主动搭话,娃娃脸甜美得不得了,“殿下不知道,虽然说端午节过去了,但总是节下。我们小侯将军一早派我们备齐了礼,为殿下图个美貌吉利,这个差事是我们俩去办的,自然殿下来了就找我们问话。” 元又话音刚落,他地下的几个心腹的兵士猫一样,跑走又跑回来,从外面递来个木托盘,上面串珠、香囊、艾虎、金线五丝绳都有,艳阳公主优点挺多,一下子就信了,眼看着小镇上的器物虽然没有多精致,不过另有一番可爱可亲,眉开眼笑地命人收起来,还吩咐给白衣、元又预备赏钱。莫昌眼看差不多了,对着侯聪动了动眉毛,意思是:“走吧?” 侯聪也动了动眉毛,意思是“好。” 侯聪刚要张口,艳阳公主先说了话,又把他堵住了。只听公主说,“哥哥猜猜,皇上安排你住在哪儿?” 莫昌摇摇头,“听你这么说,不在馆驿。莫不是瑛王府?” 瑛王是莫昌庶出的弟弟,按理说即位的权力优先于莫荣,但是至今都在极南边境上驻守,平都的王府也是空着的。 艳阳公主听到“瑛王府”三个字,一下子倒好像想不起这个人来了,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自然是让哥哥方便熟悉的地方,就在我家。” “哦,叨扰叨扰,住公主府,自然是精致妥帖的。” 艳阳公主发现莫昌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现在是公主府,当年是太子府啊。” 原来,莫昌的府邸被她占了。 侯聪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就没意思了,因此连假笑都没挂,直接打断了公主,“说起来,阳献王殿下住公主府,我还不太放心。” “哈?” 除了白衣,满屋里的人都在问。 艳阳公主因为侯聪与自己搭话,整个人有点儿过于开心,捏着袖子捂着半边嘴,笑着看看莫昌又看看侯聪,“你真是坏哦,我照顾自己哥哥,你还不放心呢!” “我照顾了殿下这么久,猛然交给你,不放心。” “那你要怎么样?” “我也想陪着殿下住一段儿。” 公主恍然大悟的样子,“这馆驿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啊。再说你们这些兵兵将将的,我家哪里接待得来嘛!” 侯聪站了起来,“兵兵将将的都住馆驿,我和两位宇文校尉要守着阳献王殿下,府上不欢迎吗?” 艳阳公主听说侯聪要住进来,自然高兴,认为这也是意外之喜。不过她头脑还是清醒的,立即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人也送到了,你们何时走呢?啊,我的意思也不是不欢迎,是皇上命令我全权负责迎归的事儿,我总得管你们吃喝拉撒,我想知道,要预备到什么时候?” 侯聪就在站满了人的屋里踱步,顺便还捏了白衣的后腰一下,但是谁也看不出来。“吃喝拉撒,我们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们是奉敝国先皇之命来结好贵国的,自然要等浴佛大典的举办,观礼之后,再定规程。” “哦,那个嘛。”那个日子,自己亲哥哥还没定。艳阳公主知道侯聪的意思了,也款款地站了起来,“那我知道了,就按照小侯将军的意思办,请吧!” 一行人又呼啦啦地拥着高贵的皇子皇女出房间,下楼。行李是早就收拾了的,装在车上等着。小客栈远去了,十六台大轿、八抬大轿就地抬起,浩浩荡荡在层层护卫下,宫乐再次袅袅起来,向着平都进发。 一路上跑出来看的百姓成千上万,平都开了个东门,又多了些官员贵族出来迎接。离城门一里地的时候,就看见城门洞开,绫罗彩缎招展。 白衣骑在马上,和哥哥跟在侯聪身后。看见曾经出生长大的城市,一步步越来越近。这时候独孤正忙完了前前后后的事儿,骑着马在队伍里穿梭,终于赶上了白衣。 “阿行呢?” 这个问题打断了白衣的内心颤抖和近乡情怯。她让自己的马落后了几步,又拉住了独孤正的缰绳。 本来独孤正根本就没多想,这个时候害怕了,冲口而出,“他不是死了吧?” “比死了还惨。被大公子打了,捆了,现在回大桐了。”然后,白衣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把独孤正不知道的那一节,补上了。 独孤正差点没掉下马,低着头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白衣因为盯着他,甚至把自己的事都忘了。别人停轿子下马,她也停轿子下马,完全没注意到侯聪几步一回头地关注她,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莫昌就这样回到了平都,带着如春风般的笑见到了来迎接的故人、陌生人,步行从东门进入,步行穿过街道,拱手向四周的百姓致意,顺便看了看,本来属于自己的天地。 侯聪和成国官员们劝了几次,他才重新上了轿子启程。 虽然莫荣安排人在平都下手的可能性比较小,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在侯聪看来,成国的首要目的是莫昌死,有些事儿哪怕落了人口实,也的确可以“先杀再说”。何况,还可以杀人后假货于旁人。所以,侯聪不敢大意,关注着周围的动静,手放在佩剑上就没拿下来。 他心里唯一的“杂念”,就是担心白衣伤心。结果,屡次回头,不仅找不到她的眼睛,现在嘈嘈杂杂,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回归的皇子,从东门迤逦前行,右拐沿着河岸,穿街过巷,到了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一众家下人等出门跪迎,莫昌在翠竹和凌霄的搀扶下走下轿子,走进自己曾经的家。 艳阳公主快步跟上来,告诉他自己的细心安排,“靠近花园儿的那进院子,原来就是哥哥读书的地方,白空着,现在收拾了出来,正好哥哥住。” “殿下费心了。”莫昌笑道,随着新主人的带领,先到正院烧纸上香拜了神,浴了手,又废话了两句,终于等到行李全部放到又算新又算旧的住处,起身请艳阳公主歇息。 “我哪里能歇息呢?既然小侯将军也要住进来,我还得忙一会儿!” 于是,公主亲自陪着莫昌和侯聪,进入安排给莫昌的院子。侯聪打眼看了看,确实干净整肃,提出就在这里住下。 “可以吗?”公主问。 “此处甚好。”侯聪笑了笑,指了指厢房。“殿下去忙别的吧,这里我的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可。” 艳阳公主恋恋不舍的,长史官上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公主恍然大悟,“那你们就歇着吧,我还要进宫面圣。”说完,一步一回头看侯聪,笑嘻嘻地走了。 侯聪往旁边一找,看到了元又,使了个眼色,元又立即带着底下人,静悄悄地开始搜索。在他们忙碌的同时,侯聪与莫昌只管呆在院子里看花看鱼。 过了一刻钟,元又过来汇报,“都看过了,没事儿。” 侯聪对莫昌说,“请殿下入内。” 而他站在院子里没有挪窝。 莫昌走进正房,回头看了看侯聪。侯聪在南方难得的蓝天下,对着他笑了笑。 莫昌回以微笑,进了房门,翠竹与凌霄,把门板关上了。 侯聪进了青松收拾了好一会儿的厢房,四下瞅瞅,慧娘捧上来一碗新茶。 “人呢?” “都去馆驿安置了。” “我是说白衣。” “她也去了。” 侯聪放下茶碗,屁股没坐热,起身叫人看马,他也要过去。 第十七章 人世 白衣在独孤正早就住过的房间里陪他,长空和元又、荧光也在,一屋子人默默无言。 外头就是热闹的江南街市与河流,人来船往,人世纷纷。 独孤正第一个发话,把火撒在了元又头上,“要你还有什么用?一点周旋的事都不会做的?” 元又没有把火发回去,考虑到独孤正没有亲自在场,是从旁人嘴里得到的消息,反而比亲自经历还难过,只是废话一样解释了一遍,“我当时都傻了,我又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故事。再说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还有,阿行要走,也没有给我留一句话。” 独孤正继续发火,“你让他说什么!白瞎了!小时候他替你挨了多少窝心脚呢?你但凡把用在女人身上那些力气拿出来,求求情,让他和大公子把话说开了,难道不好吗?” “我哪有你那么多用在女人身上的力气啊!”元又终于忍不住,还是顶了起来。 “好了好了好了,”长空制止两个人,“我说你们啊,真笨。有这个功夫,小小一件事早就做完了!” “什么?”两个人齐声问。 长空得意洋洋,“试探试探大公子的态度啊!气消了没,怎么想的。然后再做主意。” 宇文长空说的话竟然如此有道理,连荧光都连连点头,“大公子指明让你们兄妹跟他住在公主府,那自然你们试探。谁不知道阿正和阿又两个货和慕容校尉好呢,反而要避嫌。” “我不住。我没几件行李,都带来了,我就住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长空等人一起反对,“那可不行,不要说你的任务需要时时刻刻和殿下在一起,大公子的话你敢不听吗?” 白衣刚想回答,一眼瞥见窗外和对岸站着个男人往这边看,二话没说,飞身出去站在了他对面。 长空一时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独孤正、元又、荧光齐齐跟上,把那个男人围在了中间。 独孤正扫了他一眼,看明白了,就是头几天“偷看”自己的人,“你是谁?只管来这里看你爷爷!” “在下成国缮造营校尉秦贤,听闻理国小侯将军下榻此地,特来拜会。” 长空人情往来上倒是懂事,拱手就道歉,“那是我们莽撞了,请秦校尉容量。虽然不知道秦校尉找我们长官有何贵干,不过,小侯将军住在公主府,不在这边。” 秦校尉。 白衣的脑海里重复着这三个字。 其实,秦家叔叔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一时间不能去猜测面前的人,和当年的人有什么关系。她就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人家。 秦贤也拱拱手,“不是你们莽撞,倒是在下莽撞了,那日就惊扰了这位公子。”他笑嘻嘻看看独孤正,“能请教诸位尊姓大名吗?” 从长空开始,先说自己的名字和职衔,又拉了拉妹妹的手,“我妹子,拂蕊校尉,宇文白衣。” 接着,独孤正、元又和荧光纷纷自我介绍。 “幸会,幸会,在下公事在身,诸位也公事在身,不多叨扰了。既然小侯将军住在公主府,那么尊贵的地方,在下也不便擅造,诸位可否转告小侯将军,如能拨冗,且去细腰湖畔。那里总是停着些客船,有一艘叫做独醒。小侯将军但凡要去,只要派个小哥去独醒拿我的名字定了座位,两刻钟内,必速赶往,绝不敢迟怠。” 说完这句话,秦贤还特意向独孤正笑了笑,拱手走了。五个人把话记在心里,一边问白衣为何不到公主府去住,一边回客栈,只看到侯聪玉身长立,一个人堵在大门口。 侯聪独自打听到“安置理国人”人的官驿所在,一路上已经招惹了不少目光和追随。话说平都的民生真不错,许多人闲来无事,专看热闹,少说有三四十个侯聪的爱慕者,男女老幼皆有,就围在门口盯着他,越瞧越喜欢。 他想起了自己为白衣买下的院子,如今隔了千里万里。还能一起回去吗? 如果没有她,这个人世就没有意义。 侯聪看到自己手下这个五个人晃悠过来,瞅见了自己,加快了脚步,只有白衣还在后面,走得不急不慢。他一生气,转身上了楼。在二楼徘徊了一下,竟然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房间去,只能转了两圈,幸亏白衣他们也就上来了。 一行人引着侯聪回了独孤正房间。侯聪撩起袍子坐了,看着白衣,“白天黑夜只管闹!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白衣叹口气,倒是没顶嘴,反而语重心长,“大公子,你不怕害臊,我也不怕。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他们几个都是自己人,我们也不用藏着噎着了——我呢,保护殿下的任务,不用非得住在公主府才能完成。你们都可以。先帝的命令,是让我做好最后那一步。你想让我住在公主府,也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想头,我不是不愿意,我是不能。先帝就没想让我活,新皇呢?至今连个旨意都没有,我们再胡闹下去,大家都得死。” 一顿话把侯聪说的心里泪千行。他憋了半天才开口,“你说的对,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要你活,我们帮你想办法。”说着说着,侯聪激动了起来,“大典上的事儿,我也做得到,非要你吗?” “你又来了!”白衣声音没拔高,但是人急了,“非要和我争着去死吗?那还不是生离死别?那我更要远着你了不是吗?” 侯聪猛地站了起来,倒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但他没发火,吩咐“长空一个人陪我来,白衣爱住哪里住哪里吧。” 长空本来就是担心妹妹才跟过来的,现在已经看过了白衣的房间,担心还是担心,但是已经不成问题了,遂向后看看留下的人,跟着侯聪出了房间,又出了客栈。 本来侯聪就好看,现在加上了宇文长空,身后跟着的爱慕者又增加了一倍。长空护在主子旁边,紧贴着侯聪走,看到长官脸色不虞,就连忙出主意,先拿别的话垫了一下,把秦贤的话说了。 侯聪听完,吩咐他,“今晚就办。” “是。”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宇文长空再次开口,“大公子,关于我妹妹的事儿,我觉得,得来强的。只要我舍得,你也就舍得。” 侯聪来了兴趣,“怎么个强法?” “白家的事。” “啊?” 长空故意把声音放低,免得闲杂人等听到,“白衣是白家的人。这件事在成国是个忌讳。如果白衣的身份被戳破,会怎么样?” 侯聪的脸上氤氲弥漫江河横流,“会抓到死牢关起来。就不可能跟个呆子似的不听我们的话,一定要去浴佛洗辱大典上当替死者了。” “接着说啊,大公子。” “阻止白衣完成任务的人,就是成国人,而不是你我。至于莫昌的死活。” 侯聪顿了顿。“我们当然是希望完成先帝的嘱托,让他活,所以,还有时间从长计议。如果实在活不了,也只能信上天自有安排了!” “大公子,我替我父亲谢谢您。” 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呼。 侯聪想打人,但是忍了。 他加快脚步回到公主府,告诉长史官晚上请公主单独喝酒。然后,就吩咐长空去细腰湖畔的“独醒”定位置了。 第十八章 独醒 侯聪回来的时候正是黄昏,凌霄与翠竹在院子里,听莫昌讲那些北边儿没见过的花草。公主派来的下人们不远不近地站着,见了侯聪纷纷垂首肃立。莫昌让翠竹凌霄在外头看猫儿狗儿,自己请了侯聪进屋。侯聪人还没坐下,先问了钱的事儿。 “上午说到吃穿用度的供给,公主殿下说她来出,目前呢,有人送过来吗?” 莫昌摇摇头,“有些日常器具送过来,并无钱财等物。” 侯聪沉吟了下,“我让青松送银子过来。” 莫昌以微笑回应,“多谢。也不可太过奢侈,就算是那些老臣日后来拜,我也不敢见的,人情来往上基本没有,不过是我和翠竹凌霄三个的吃食而已。” “我知道。如今我们且商量莫辉的事儿,殿下怎么想的?” 说是不合作了,两个人遇到事情却只能与彼此商量。莫昌知道侯聪问出这个问题,就是与自己再次想到一起去了,“自然是希望他尽快立为太子。一方面,莫荣本人会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心里面依然有先帝和我的旧臣,只会更被刺激到。” 侯聪“嗯”了一声,“没错。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在浴佛洗辱之前,没有资格见到莫荣,就算有,妄议立皇储大事,确实不妥。被莫荣找到借口,都不需要下黑手杀你了,直接抓起来算了。” 因为侯聪难得这样说话,莫昌竟然觉得很好笑,“呵呵”了两声笑了起来。 侯聪也笑了笑,因为心里有事,他自己摸到自己的脉搏,跳得都更快了,“但是,你支持莫辉当太子的事儿,又必须让朝臣百姓们知道。这件事,我们要计划一下。” “还没成对头,就又要合作了呗?” “这不是合作。是我们唯一能走的路。” 侯聪说完,起身就走了。看看时间,吩咐了青松送银子到莫昌屋里,自己又看了看账本和来往书信。望着着南国国都的公主府,沐浴在橘色的晚霞里,在心里排列着要做的、想做的事情。 而他最能确定的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很快,艳阳公主派了长史官亲自来回复:“殿下说了,多谢小侯将军的邀请,今晚准时在亥时见面,赏月饮酒。这个地点嘛,就安排在后花园的绿云亭,可好啊?” “悉听尊便。”侯聪回答。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双唇紧抿,没有让座,看着公主府的长史官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长空急匆匆从外头回来,轻声告诉侯聪,细腰湖上的约,定好了。侯聪换了件墨绿色的衣服,让青松、长空留在腐里,而他要单独赴约。 除了公主府,从前面的街拐了几下,侯聪雇了一匹外面的马,沿着运河走向细腰湖。一刻钟多一点之后,他的马踏上一座木桥,进入一条繁华的街,从这条长长的街上整个穿过后,又是一座桥,却是石桥,站在桥上,街面挡住的细长的一片葫芦形状的湖面滟滟展开,或近或远的灯笼的光反射在湖面上,或大或小的石桥木桥搭在汇入湖中、或者从湖中流出的小河道、运河之上,或是繁奢或是清丽的游船,飘荡在湖面。 想起莫昌与自己的约定,侯聪竟然有些愧疚难过。他忘掉这种感觉,走向湖边。 找到那艘叫“独醒”的船不难。 它停在一座大桥洞下面,桥洞的另一面,是细腰湖又延伸出的一个小湖泊,满是青萍绿河,即便是这样的晚上,巨大的肥硕的鱼,依旧在侯聪经过时,跃出了水面。“独醒”是一条三层的游船,刷着淡红的漆,线条简洁,在繁华与清雅上,取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然船不小,但是并没有多吵闹,莺歌燕语都是从其他船上,飘过水面,传过来的。 侯聪牵着马在附近又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跟踪,再次回到船边,拴了马,向店家报了是秦贤的定位,就被领到了三楼。秦贤早就在那里等着,这时候站了起来,离开桌子,快走了几步过来迎接。 两人彼此拱手。还未曾说话,秦贤对店家说了“有劳”,让其退下,然后请侯聪到座位上就座。这是个精致小巧的餐桌,仅够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且守着窗边,正好看到湖面。侯聪和秦贤刚坐下来,就发现船开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童上来倒酒倒茶,伺候浴手,又问点菜的事儿。 秦贤看着侯聪,侯聪则看着他,“秦校尉来吧。我只是不吃虾。” 秦贤笑了笑,没想到侯聪人物如此秀逸,还有些可爱。所以他看一下小童,说一个菜名,说一个菜名,看一下侯聪,就这样,点了红糖饼子,红烧鲤鱼,清蒸塘鱼,鱼蛋汤,和粉蒸排骨,又加了一壶桂花酒。 小童下去了,侯聪始终沉默着,等菜都上齐了之后,秦贤替侯聪倒上了酒。 侯聪也没有谦让,一饮而尽第一杯酒,问出了今天第一句话,“秦校尉当时找的是我们理国的谁?” 秦贤知道这是侯聪在查考自己,一方面确认自己确实是层层情报传递过程中的第一个人,一方面确认自己的动机可信。所以,他边吃边说,如何先找理国的商人,如何接触到理国的细作,然后回溯自己如何获得情报,最终说到自己父亲与白家的关系。 侯聪的脸色这时候才放开,因为之前他一直仔细聆听并且推敲面前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凭借经验去确定到底是不是可信。 侯聪举起酒杯,“来。” 没有致谢,也没有安抚,因为秦贤效忠的是自己国家的先帝,并非理国。他们只是阴差阳错地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两个人喝完一杯,侯聪才问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秦校尉去过官驿,见过白衣了?” 秦贤好像都没想到侯聪为什么单单提这个女人,“是。拂蕊校尉宇文姑娘。” “她不是宇文姑娘,她是白姑娘。” 秦贤死都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双眼涌出泪水,愣在那里。空了的酒杯僵硬地捏在手中。 他知道祖父受人陷害的时候是白深相救,他知道白家关在死牢的时候,全族为报恩倾家荡产把钱交给父亲,让他去带出一个白家的后代。他也知道父亲一去不回,一定是被白家的仇人杀死了,他更知道白家随后被执行满门抄斩,而自己家族不停地遭受到更多的迫害。 他不知道,原来,原来父亲是救出了一个孩子的。 侯聪轻轻伸出手,把秦贤手里的酒杯拿下来,自己替他倒上酒,“来,这杯我谢你。因为令尊救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第十九章 艳月 两个人默默干了一杯酒。侯聪又提出了这晚的第三个问题,“你将情报透漏给理国,不为钱财报答,那么,想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们不信任理国人。我们要亲手接管守护太子殿下的责任。” 秦贤口里的太子就是莫昌,所谓的“我们”,显然,他集结了的一些力量,也许是下层军官,不过,从人数到实力,肯定已经不可小觑。 侯聪一直没说话,等着秦贤自己开口,“我们想要一个真正的君主,你们想要一个自己的棋子。可是据说,贵国新君恐怕会对令家族不利,所以,我们可以合作?” “我们当然可以合作。而且我立即能帮助你靠近阳献王殿下。” 这,就是侯聪的回答。 秦贤因此,也问出了自己的问题,“那么,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你帮我,是想换来什么?” 这是侯聪一晚上,或者说一路上都在筹划的事,“救白衣。” 秦贤片刻不曾犹豫,甚至不曾问如何救,而是拱手低头,“唯君命是从!” 三刻钟后,真诚地喝了十几杯酒、有些微醺的侯聪离开了独醒,被秦贤送上了马。两个人并马而行片刻,互道告别。 侯聪回到公主府,沐浴熏香,又问了问青松各处的消息,打起精神来等着亥时的到来。 亥时未到,艳阳公主正在梳妆准备,听到窗户上有小石子儿打动的声音。她轻轻示意伺候的人不必大惊小怪,自己起身打开了窗子,侯聪一身明蓝色的鲜亮装扮,黑发还有些湿,别着一根玉簪,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就站在朦胧月下。 “小侯将军?咱们不是约在绿云亭吗?” “对啊,我来接你。” “那,那好,那你进来吧。” 艳阳公主说完,提前转身,着急去门口迎侯聪,没想到侯聪大长腿一迈,就从窗子进了屋。 自古以来,从窗子进来等男人,总比从正门进来的讨女人喜欢。 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自己背后,艳阳公主笑成了一朵花儿,转过来就作势要打,“要死了。” 打人是没打成,自己的手反而被侯聪握住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侯聪说。 艳阳公主立即命令手下人先撤下去。侯聪放开她的手,轻轻挑挑的一副浪荡子样子,把她脑袋上做好的发髻,轻轻一戳,给拆开了。 “你,你欺负人。” “这样不好看,重新弄。”侯聪说。 “怎么弄呢?”艳阳公主眉眼含情。 “叫你的人进来弄,问我干嘛?”侯聪说着,就从公主卧室走了出去,乖乖到前厅等着了。刚刚被公主遣散的的小太监小侍女们又纷纷回来,又急又没主意地忙了半天,打的打,骂的骂,终于做好了个发髻出来。 “走吧,”侯聪放下茶杯,抬腿向门口走去。艳阳公主小跑跟上,一下子就闻到了一丝酒味儿,“你不是约我赏月饮酒吗?怎么?已经喝上了?” “嗯。” “和谁?” 侯聪阴着一张脸,没回答,抢过了公主手下的灯笼打着,艳阳公主灯光月影里偷偷看他,越看越眼馋,又听他说,“命令下人远一点儿,扫兴。” 公主立即回头瞪眼。果然,路上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一路聊些闲天,到了后花园绿云亭。侯聪拿了大手帕子,擦了座位让公主坐了,拍了拍手,青松长空亲自过来,上酒上点心。 慕容行走的时候剩下的那点儿“情根种”,全都给公主倒进去了。 瞧着月亮,喝着酒,侯聪就不老实了起来,捏了捏公主的薄衫下的胳膊,“这么软嫩,怎么练武,怎么带兵?” “你可不知道,我的武功,比我哥哥还厉害,啊,不,我皇兄。” 艳阳公主说的是莫荣,可是那一瞬,确实让侯聪想起了白衣。 他只当对面就是白衣,笑得柔情似水又充满挑逗,“那么,你和我比比?” “好呀!” 侯聪提议不要武器,空手对打。正合了公主的愿望。他们走出亭子,到了空地上,略微活动了下筋骨,艳阳公主首先发难,向侯聪袭来。侯聪连忙接招。两个人一来一往,在花间月下打斗了起来。公主的武功确实很好,至少不在侯聪之下。可是她不舍得真下手,这点就和白衣不同。 侯聪想起白衣怎么打自己的,心里酸涩了一下:真不解风情,真狠啊! 而此刻真正沉醉的人,就是莫艳阳,她哪里是对打,简直是看花儿,欣赏着侯聪的面容,和一招一式,以及享受着每次两个人身体的不同部位互相碰触又分开的苏麻,眼神互相锁定彼此的火花四溅,忽然就被侯聪抓了个破绽,先是抓住手腕子,接着一用力,把她转了个圈控制住,从后面覆盖着她,搂在了怀里。 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你输了。”侯聪在她耳边说。 “嗯。” 她期待着侯聪再做点什么,没想到侯聪把她放开了,自己重新走到亭子里去喝酒,也不管她。 艳阳公主屁颠屁颠跑过去,夺了杯子要帮侯聪倒酒,嗔怪着他,“你赢了还那么难受?” “没意思,我打过的架,最好玩的还是和白衣。” “白衣?” 艳阳公主立即想起来那个跟在莫昌身后,也曾跟在侯聪身后的美丽女人。是个,那个冷若冰霜却极为妖媚的女人。她这一路,就跟在这个俊俏成一朵花的男人身边,肯定有故事,哼! “为什么?为什么和她打架最有意思?”艳阳公主不服气地问。 侯聪喝了空了一杯酒,惆怅万分地说,“我要是能说清就好了。你听说过龙吟处处月照花吗?看过我和白衣打架的人,说是听到了龙吟。我和她,如同月照花,花迎月,这不是鬼神迷信之谈,而是两个人在内心,以及在身体里,在冥冥的前世今生有的连结,引发的宇宙洪荒里的震动。你懂吗?” 他说的是真话,也是醉话。 让不可一世想什么有什么的公主脸色蜡黄,一言不发。 侯聪不再理她,自顾自喝酒。直到青松、长空过来,扶着酒醉的他离去。艳阳公主先是被勾搭,接着被冷落,这冰火两重天里的感觉不好受,又不甘心,跟在后头各种不满:“哦,宇文校尉,你也管管你妹妹,勾引长官可不好。” 长空冷着一张俊脸,“我妹妹不需要勾引谁,天下男人都喜欢她,我也喜欢她。” “没人伦的东西,不要脸!”艳阳公主仗着酒劲儿,也仗着自己一贯泼辣,声音虽然不大,但骂得够厉害。长空冷笑一声:“她是我父亲捡来的,又不是我亲妹妹,什么人伦不人伦。” 说完这句话,长空与青松扶着侯聪离开后花园而去。 莫艳阳,开始琢磨起了这句话。 一个捡来的丫头,还不知道真实出身是什么呢!居然敢和自己抢心上人吗? 同一片月色,照着白衣住的官驿。她搂着小侯聪在怀里,盖着被只觉得热,打开窗子去看月光,想起了大桐的养父,公主府的侯聪和长空。 忽然,就看见河对岸,那个叫秦贤的校尉又站在了那里。 第二十章 鞭笞 白衣连小侯聪都来不及放下,抱在怀里,纵身飞出窗外,越过河面,到达对岸。可是秦贤,已经失去了踪迹。 白衣回到房间,心里百转千回。秦家叔叔死于杀手剑下,他带自己出死牢的事,是祖父临时的决定。如今这个姓秦的成国校尉,即便与秦家叔叔有亲戚关系,岂能知道她的来历?如此辗转反侧,到天亮时才朦胧睡去,却又把自己惊醒了:“除非——除非秦家叔叔的亲人、后人一直都在追查当年的事。” 那么,从狱卒那里知道白家逃脱的孩子,是个小姐,而不是公子,并非不可能的事。 那么,他们是否也打听到让白家斩草除根的杀手是谁派来的? 害死白家满门的,到底是谁? 她重新抱紧了小侯聪,伴随着朝霞,又昏沉沉入梦。 午时过后才起来,长空已经在那里等她。“大公子让我带你过去。” 白衣起来洗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哥哥和平时不太一样。做兄妹做了十年多,他们是世上相处相伴最多的人。所以,一点点变化都逃不过彼此的眼睛。同时,白衣也知道,哥哥这次的心思,不会告诉自己。她没有问,穿戴整齐,吃了半碗热粥,和哥哥骑马去公主府。 白衣进了府中,先要去和公主请安报备,走到正院儿门口,就被小太监回绝了,说公主昨晚陪小侯将军赏月饮酒,至今未醒。白衣什么也没说,在门口按照规矩朝上磕了头,就被哥哥引到了莫昌的院子里。 “殿下住堂屋,大公子住东厢房,我在西厢房。”长空说。 小院里,开满了儿时见过的那些已经忘记名字的南方的花。 “殿下起了吗?”白衣问。 长空做了个“嘘”的手势,“殿下起的早,又读书又练琴,这时候该歇晌了。我去替你瞧瞧,你到大公子房里等着。” “什么嘛?要等也是去你房间等。” 白衣说什么,长空并未理会,而是往堂屋去了。白衣本来想跟过去,又觉得在公主府里,自己与莫昌男女有别,毕竟不妥,所以想了想,往西厢房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被侯聪搂到怀里了。 “大公子。” “嗯,想我了吗?” “我不是,什么都说清楚了吗?” “嗯。”侯聪只顾抱着白衣,鼻子凑近她的肩膀,脖子只管闻,赖皮至极。白衣想把他推开,结果推推搡搡,歪歪扭扭倒在了床上。侯聪坏笑着,看她皱起小鼻子闻了闻,“不对。” “哪里不对?” “这根本就是你的房间,不是我哥哥的房间。” “你分得清你夫君的味道了?” 小白衣就在他枕畔,看着他胡闹。 白衣发狠地推了推,侯聪则发狠地把她按住。白衣赌了气,“这是在人家家里,看你不小心点儿。” “这么一本正经,可是要管着我,调教我啊?” “别废话了,让我起来,不然我就叫。” “你叫啊!就怕你不叫!让我听听你叫!” 侯聪越无赖,白衣心里越酸涩,她并不善于发泄情绪,多年来都是自己闷着,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开了嗓子真的大叫一声:“来人啊!救命啊!非礼!” 侯聪还是一动不动,就压在她身上看着她,而她疯了一般叫,蹬着双腿,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发泄出来。仿佛要把魇住了自己的命运推开。 这样的叫声也没引来长空。她笃定现在的场景是哥哥和侯聪的共谋——房间就是哥哥故意说错的,所谓去看莫昌就是借口。哥哥打定了主意让侯聪和自己发生点什么,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白衣替死者的结局。 殊不知,人算,不如帝王算,梗概了一件事,此后跌宕而来的改变将会把更多人吞没。 这样的叫声终究让院子里热闹起来,艳阳公主带着七八个小太监小宫女儿赶了过来。听到公主声音的那一刻,侯聪的眼睛里闪过永别一样的不舍,将白衣放开。艳阳公主进了房门,正好看到这一男一女身体分开的一瞬,白衣迅速跳离了床,头发凌乱着,蹲下去行礼。 艳阳公主捂着心口,“哎呀呀,这种丑事我们可没见过。怎么了,就这一时还忍不了?孩子们去和握手我还不信呢,这怎么能行?” 白衣呆呆地还蹲着在地上“福”着呢,侯聪坐在床沿上,“她勾引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交给我吧,既然住在我府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得我做主整治。” “且慢。” 公主身后响起了莫昌的声音,他在长空的陪伴下过来,实际上大概猜到了这房间里是什么情况。他看了一眼木然凄怆的白衣,又看了一眼淡然决然的侯聪,开口像艳阳公主求情,“殿下,你是正经人,被他们骗了。他们打小儿一起长大,打闹玩耍是经常的事儿。生气也是一时。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别当真,也别掺合。” 这段话让莫艳阳的醋意更大了,自己连侯聪那个艳丽坚硬的壳子都打不破,人家这里出来一个“打小儿胡闹”的女人。 她款款地踱步到白衣面前,轻轻踏出一只脚,用绣鞋抵住白衣的肩膀,来回研磨着,“哟,我算是长了见识,原来北地的人,打闹起来这个样子啊。这叫得惨兮兮的,是打闹?” 公主一用力,白衣向后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跪好。 “别在我面前装这个样子,谁也别求情。打一顿吧。” “别,”侯聪这时候才开口,“她以后还要陪我,打坏了怎么办?别上棍,你要是要解恨,上鞭子吧。” 莫昌在这一刻,彻底确认侯聪是有什么针对白衣的小动作了。 白衣在这一刻,已经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公主在这一刻,认定侯聪是个浪荡子,又勾着自己,又勾着手下的女校尉,但还好,总还是给自己点儿面子。她喜欢这样被他拿捏的感觉。命令小宫女儿快去办。 白衣被带下去,也没脱衣服,在后背和后大腿处抽了三十鞭子。她走出柴房,浑身是血。连哥哥也不知道在哪里。凌霄从角落里躲着,这时候跑出来,拉了白衣到僻静的地方,拿着手帕子和一小盆温水,给白衣擦了擦伤口。 白衣什么都没说。 凌霄悄悄安抚她,“姑娘快回去吧。殿下也不好见你的。最近就别来了。你也别怪小侯将军,江北什么消息都没有,他护送殿下南归,结果自己恐怕都回不去了。如果留在江南,总要找个靠山。公主这么喜欢他,也是个选择啊。” 凌霄这些话,没人教她,是她认真这样认为的。白衣对她笑笑,表示感谢。时至今日,凌霄这份好心,总是让人动容的。 “我知道了,我听姑娘的话,不辜负姑娘的一片心。” 白衣离开了公主府。她心里痛到已经没有了心跳。凌霄那番话自然是让人难过的,但更让人难过的事——那不是真的。 侯聪如果真的是选择了公主做个将来的打算,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的。 他在做什么,都是以不计代价作为代价,要白衣活下去。 两个一心为了彼此的人,现在却不能对彼此说句真话了。 白衣走在街上,伤口疼得火烧火燎,又有血水渗了出来,黏在了破了的衣服上。她并不想回客栈,官驿里也都是侯聪的人。如果侯聪有什么计划,他们一定配合。 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拉了拉呆立的白衣的手,用平都街头的当地软语问她,“姐姐,你怎么了?你找不到自己家了?” 她是找不到自己家了。 白衣笑了笑,问那个孩子,“囡囡,秦贤秦校尉家怎么走?” 第二十一章 陷阱 小女孩并不知道秦校尉是谁,不过拉着白衣的手找到了自己开店的父亲。经过几个人的指点,白衣到了秦贤在城南的小院子。敲了门,等在那里,这一路行来,都是红尘万丈,乡音亲切,小桥流水,人来人往。白衣觉得自己这一双脚再也动不了了。一颗心攒了十多年的委屈堵在嗓子眼儿,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贤也不是家里人。见了他又能如何? 白衣不知道,也不想思考。 有个小童穿着灰衫,清清爽爽,向白衣脆声脆气地问好,“姑娘好!姑娘何事?” “小哥,我是白衣。求见秦校尉。” 小童眨了眨眼,似乎踌躇了一下,没说什么,关上门进去,过了半刻钟才出来,“白家的白衣姑娘吗?” “白家的白衣姑娘。” 小童跨出高高的门槛,靠近白衣说,“姑娘先走吧,我们校尉说这里不方便说话。” 白衣脱口而出,“那哪里适合说话呢?”她以为用尽的力气,又升腾起来了,支撑着她去询问,去坚持。她心里复苏了因为爷爷的叮嘱被压抑多年的、对家族对家的渴慕与爱护。她放不下。 没回头,没眼泪,没有诉说哀嚎,但是,也没放不。 小童又凑近了一下,“晚上子时,姑娘去往白家老宅。还记得怎么走吗?” “记得。”白衣说,对小童笑了笑,原路返回,往客栈去了。 白衣回到官驿,只见到几个眼熟的兵士,不见独孤正等人。本来,她还怕自己受伤被这些人看见,不知道如何回答。明知道他们肯定忠实于侯聪,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应对。可是如今,真的一个都不在,白衣又觉得寥落,她叫了个兵士随口问了句,“元校尉、独孤校尉哪里去了?荧光呢?” “似乎是大公子安排他们去拜客了。” 白衣道谢,回到了自己房间。 这倒是真的,他们一行人,从理国到成国,初来乍到,四处拉拉关系,结结人脉,没有坏处,这是侯聪这样的人,一定会做的事。 只是这些事,已经不让白衣沾手了。 白衣关上房门,艰难地脱下衣服,照着镜子看了看伤。打得倒不狠,没人真想把她打残疾了,示威羞辱的意义,大于加害的意思。白衣忽然记起了挨打的时候,门外看守的小太监小宫女儿们聊天,还夸自己主子人好,“公主要是和小侯将军这样的人结亲,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娘子了,像挨打的这位,只要乖乖做偏房,吃不了太大苦的。” 她想了一下,凭借自己对于家庭关系仅有的、可怜的认知,竟然不觉得讨厌。 若那一切能发生,她的命还不算苦。 白衣拿了些碎银子,唤客栈的小丫头给自己出去买了白药敷上,擦洗了身体其他的地方,换上了夜行衣。 离天黑还早。她把小侯聪和贴身衣物都收拾了,尽最大可能包了个包袱裹在身上,然后,连人带包袱昏头昏脑地裹进被子里捂着。 没有做梦,因为背上腿上火辣辣地疼。 “大公子。”白衣轻轻叫着。 在没人听到的地方叫着,让疼痛减轻那么一点,一点。 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不敢回老宅。她想让小侯聪陪自己。还有的那几件衣服,有的是他厚着脸皮偷过的,有的是他替自己选的。 要是他知道白衣这个样子,一定觉得自己赢了吧。 “大公子。” 时间过得无比慢。身上越来越疼、酸、无力,饿,但是什么都不想吃。夕阳西下了,夜幕降临了。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她能听到独孤正的声音、元又到声音依次在走廊上响起。——这是拜客的时候被人留饭,才回来。 快到子时的时候,整个城,整个官驿,慢慢安静了下来。白衣猛然坐起,从窗子里离开,双腿完全是箭在弦上,向着曾经的家飞奔而去。 不管了,不管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紫袍巷。 相当于理国大桐东风巷的地方。实际上,离艳阳公主府并没有多远的地方。白衣站在了巷口。 多少次被祖父抱在膝头,坐着八抬大轿进出,享尽恩宠、荣耀。 最后一次,是被套上枷锁,塞进囚车里离开。 白衣一步步走进去。巷子比记忆里窄,一家一家的朱门、牌楼,她都记得。 她回到了自己家。 “敕造白府”几个大字组成的匾额还在门上。 高墙依旧,墙头长满了草。 白衣推了推门。 她把脸颊贴在了门上。 “祖父,爹爹,娘,我回来了。” 白衣离开大门,跪下磕了三个头。翻身飞跃院墙,轻轻落在了院内。 她的身后是影壁,已经被她越过了,脚下就是长满杂草的大甬路,直通正院。她发现前方不远处有灯笼闪烁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追着那团光而去。 就在正院堂屋前,打灯笼的人站在紧闭的房门边上,风姿秀丽,面容端庄。 秦贤。 秦贤缓步迎了上来。 “白姑娘吗?” “秦校尉。” 秦贤停下脚步,“宇文校尉恕罪,家父死时,在下还小,并未有荣幸一赌姑娘芳容。斗胆请姑娘证明一下。” 白衣“哦”了一声,“你要证明,我也没有。那夜是死刑前夜,有位大叔买通狱卒进去,家祖父认出他。” “白深大人说了什么?” “家祖父说,你可是秦楚的儿子?大叔确实是这个身份,然后遵从家祖父的嘱托,带我离开死牢。因为仇家杀手穷追不舍,秦家大叔英雄大义,为救我,死在剑下。那个地方,从死牢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还没到平都城内。” 秦贤留下了两行泪。他扔了灯笼,双手拱起,“在下,是秦楚之孙,你说的秦家大叔,叫秦益,是在下家父。秦家之孙,拜见恩公白大人家人。” 白衣福了下去,“白衣拜见恩公家人。” 她还没站起来,忽然听到正房大门打开了。两队兵士持枪持剑持火把跑出来围住了院子,围住了白衣和秦贤。 秦贤的脸,在火把的辉映下,已经变得冷漠无比,“白家的恩,我们秦家报过了。你潜伏十年,越江而来,一定要为家里人报仇、伤及皇家吧?” 秦贤这样说着,往后退去,从房子里出来的,是几个打灯笼的小奴,簇拥着艳阳公主。 白衣右手拔出佩剑,左脚往前微微迈了一步,作出了预备战斗的姿势,艳阳公主“呵呵”笑了两声,“别逗了,你就算能打架,也不是万能啊。” 两个面无表情的兵士,拿剑指着长空走出。 白衣看不清哥哥眼睛里是真的绝望无助,还是有自己期盼的其他的话说? 她四下找侯聪的影子。 没有。 只能确定指着长空的剑是真的,是随时可以夺命的。 白衣扔掉手里的剑,束手就擒。 艳阳公主哈哈大笑,“秦校尉是明白人,从今天起,就跟着我混吧。把这个白家的贱种带到她应该呆的地方!我看看她从死牢怎么跑出来勾引男人!” 第二十二章 断线 “白衣就是白深家的露网之鱼”,这句话是侯聪让秦贤向艳阳公主密告的。公主没想过让白衣死,但白衣有了这个身份,一切就不一样了。侯聪借此一箭双雕,让秦贤初步靠近了艳阳公主,进而可以靠近莫昌,从此,身在艳阳公主府继续着被幽禁的人生的莫昌,能通过秦贤,与外头的支持者们建立起直接的联系。 莫昌,侯聪护送一路的人,如果就此交给真正关心他的人,也许是最圆满的结果吧。 他也因此将白衣关进了死牢。一个在死牢的人还怎么替死。 无论如何,先保证白衣活下来。 长空自己在厢房里,躺床上哭。白衣究竟是涉世不深,想不到秦贤是为了救她而出卖她。秦贤的父亲在宇文兴之前救出白衣,虽然只陪她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温暖踏实的所在,系着后来变成宇文白衣的她,和还叫白衣的她。 身为哥哥,他眼里的妹妹从来未曾强大。一个人会打架并非强大。在得知秦贤背叛的那一刻,白衣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会打架的女兵王本领。 但是,因为侯聪这只死猴子,算计半天认为“出卖”、“陷阱”不足以保证白衣进死牢,拿长空去威胁才能。 白衣看了哥哥一眼,放弃了反抗,放弃了自己唯一会的东西:打架。 长空眼睛都哭肿了,这又落入了侯聪的计谋当中,让艳阳公主看起来,长空被拿来做人质,确实委屈巴巴。她长舒一口气,没仔细分辨侯聪说“让我底下人安抚安抚他”是什么意思,放任独孤正与元又进了府,到偏院的厢房里去了。 长空三个人眼睁睁看到时间到了下半夜,明白艳阳公主拉着侯聪喝酒寻开心呢。这安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元又去开门,发现来的是莫昌。 他身边儿凌霄和翠竹端着粥锅。进来后就关上了门。 凌霄翠竹张罗着盛粥给长空他们喝,这时候长空才注意到,莫昌脸上是笑着的,人在打哆嗦。他觉得是出了大事儿了,长空很少这样,而安慰和陪伴长空的人里,没有白衣。 他终于问出来:“白衣呢?” 侯聪命令暂时不许说出去,于是没人回答。 莫昌第一次失控,声音越来越大,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白衣呢?白衣呢?白衣呢?” 门被忽然踢开,侯聪回来了。还是阴沉的一张脸,后面跟着青松,以及一个对于莫昌来说,陌生的男人,秦贤。 青松向独孤正、元又使了个眼色,和他们一起退出房间,要去外面守着,侯聪瞪了一眼长空,“还要我请你出去吗?当差去!” 长空直接端着粥碗蹦了起来,一溜烟跑出去了,还没忘了关门。 等莫昌把视线收回来,才发现秦贤跪在了地上。 侯聪扫了翠竹和凌霄一眼,“我让他们几个出去,不光是为了看这人别偷听。还是因为这位秦贤校尉要说些机密的话。听多了要掉头的话。你们俩呢,是殿下身边儿唯一的贴心人了。下定决心以后能为殿下死,就必须听这些话。下不定决心,我如今就下手,完了尸体扛出去随便一埋,在异国他乡,谁都不会理会,懂吗?” 说完这几句,侯聪拔出了剑。 凌霄、翠竹跪下来,保证“誓死维护阳献王殿下。小侯将军放心。” 侯聪没有再做理会,他自己也出去了,开了门,又带上了门,亲自守在门外。如果艳阳公主的什么心腹在任何一个难以发现的窥视点往这里看,会认为他在担心自己的下属。 原本属于长空暂住的屋里头,秦贤叩头有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又低低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话:“殿下放心吧,我们正在联络文臣和武将,在浴佛洗辱大典上,配合揭发莫荣害您的阴谋,举事光复先帝正统。” 莫昌把秦贤扶起来。声腔儿里都是酸涩,“好。”他就说了一个字。 等莫昌回了房,侯聪才把长空叫到了自己房里。就让他在地板上站着,自己且先洗漱。直到晾了他一刻钟了,才回头盯着他,“就你这双眼睛,怎么去见白衣。” “我能进去吗?”长空立即就笑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有一丝冒险性,我也不会去做的。我和秦贤商量这个法子的时候,就确定了死牢里有门路,至少能保证白衣不受罪。” 长空放下了一颗心,倒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非要立即去见白衣了,而是问起了其实更重要的事,“咱们的大事呢?大公子有什么打算,只管告诉我们,也好放心。” 侯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有些颓然和疲惫,“我有什么打算?大桐那边儿,新皇正在想办法巩固地位吧,没空理我们了。皇上的旨意不到,我能有什么打算?我们就是先帝放到江南的风筝,现在线都断了。” 当夜,秦贤由独孤正和元又伴着,走出公主府,踏着碎了的月色,彼此默默无言。谁又不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退路的棋子? 莫昌在第二天中午,就去给艳阳公主请安,很快从她那里,得知了白衣被关进死牢的事。他看了同行的侯聪一眼,知道侯聪这步举措,等于是放任自己死,放任任务完不成,也绝不要白衣牺牲。 他怪不了人家,人家抽身之前,还把秦贤带到了自己身边,何况,让白衣摆脱替死者的身份,也一直是自己的目的。他现在要专注完成的一件事,是表明在立储这件事上的立场。喝了几口茶,说了几句闲话,艳阳公主就要起身进宫,莫昌试探地开了口,“辉儿也快五岁了。” 艳阳公主完全想不到莫昌提这茬,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怎么想起他了?” 莫昌说的倒是真心话,“咱们这下一辈里,我只在见过他一个,其他的都随着弟弟们在边关或者外省。自然是心疼他,想他。他打小儿聪明,也和我好。” 艳阳公主冷笑一声,“如今朝廷里有不少人主张立他做太子的。” “那是好事啊。”莫昌回答。 “怎么是好事?”艳阳公主反问。其实,莫荣确实打算立莫辉,而且想在为莫昌举行“浴佛洗辱”大典前立莫辉,东西都采办齐全了,就是人心不齐。他怕提出来之后,万一反对派占主流,把这件事否了,否了就冷了,儿子没立成不说,自己原本就不太稳的威信会扫地一次,那不是给了莫昌卷土重来的好机会嘛。“人人都说皇兄要杀掉哥哥,如果把辉儿立了做太子,哥哥你更没用了,不是必死无疑吗?” 本来看起来像在跑神的侯聪终于开口了,“这话说的。小殿下做了太子,怎么阳献王殿下就要必死无疑呢?难道公主殿下也一起死吗?阳献王殿下做个太平王爷每天细腰湖上喝酒不好吗?怎么人人说皇上要杀掉阳献王殿下,皇上就真的要杀吗?被谣言裹挟还是皇上吗?” 艳阳公主就欠侯聪收拾,只要被他说上一句话,立即心花怒放,顺便提出了邀请,“小侯将军到了我们平都,也一直没有进宫面圣。我看,什么时候,带你去见见皇兄?” 侯聪想起了白衣要拿自己作为男色诱惑艳阳公主,到现在竟然成了一队人马的主要作战方针,自己好好的武卫将军,就这样成了一张牌,心里竟然凄楚起来,但坚定地认为作为“美男牌”,不要轻率打进宫里去,所以冷冷地拒绝了,“外臣奉召才能面圣,如今,且算了吧。” 艳阳公主又一次起身,侯聪在她身后加了一句,“不过嘛,以我一个外人的眼睛看过去,家和万事兴,越是外面谣言多,皇家越是要团结如一、和和美美才行。贵国皇上,或许对阳献王殿下有些误会,公主殿下何不剧中调节?也是功德一桩。否则,你们这家门,谁敢进啊?” 艳阳公主猛回头,“什么意思?” 侯聪淡淡地笑着,在莫昌看来,确实挺美,“贵国皇上还未立后,如果外头人人说他要杀自己堂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敢嫁给他?不仅如此,哪个好人家的郎君敢去公主您?别人不说,我就不敢。” 艳阳公主扭了下腰身,“胡闹。讨厌,那你怎样才敢?” “您就对贵国皇上说嘛,阳献王殿下支持立辉殿下做太子,愿意出面向不同意的大臣们解释,一来二去,兄弟们的心结解开了,兄友弟恭,不是好事一桩吗?” 艳阳公主沉吟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大门。 她对跟在身边的长史官说,“去死牢打听打听,那个白家贱种怎么才能死透?” 第二十三章 死牢 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层层的苔。苍意在清晨里干裂无情。高墙内,是成国死牢。越过外墙、小瓮城、内墙、大河沟,是杀头的地方。这片平地被四周围的塔楼、二层监狱包围。能看见杀人场地的牢房,还是好的牢房。 白衣在死牢一角的一楼单间。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自己回到了梦魇中的地方。潮湿阴暗的土质地板,在这样的夏天也散发着凉意。狱卒送来的饭和水,都被她埋掉了。从死牢离开的这些年,恍如一梦。 小侯聪没被收走。押送她来的人只是急匆匆地把她塞进见不得人的地方,只要她身上没有兵器就行,没有想那么多。她现在把它抱在怀里,试图想清楚目前的境地。忽然,怀里的他好像动了一下。 白衣觉得那是自己饿昏了的幻觉。就着昏暗的光线,她还是忍不住看了看这个小人儿,和自己的大公子好像呀。大公子说,傀儡里会沁入主人的精魂。这个小人儿不是代表侯聪在陪着自己,它是孤独的白衣自己。 牢门又开了,来的人举着火把,白衣在不适应的亮光里看了一下,并非常来的那个狱卒。尤其是,他身上的狱卒的衣服似乎不属于他。这种属于和不属于,来自一种直觉的判断。白衣听着他的脚步靠近,自己一动不动,在头脑中搜索这个人的脸。 没有结果,是个陌生人。 同时,这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因为白衣自那日被关进来,已经牢记了所有见过的狱卒的脸。忽然有个陌生人来,就算他是个真狱卒,他本不该来负责这间牢房。 他的脚步停下来,白衣听到门外还有别的人。 不过,他们可能早就知道白衣女兵玩的名声,未敢轻动。而是将一碗肉、一碗菜放在地面上,接着是米饭的碗,水,和筷子。 这个“狱卒”开口了,“白姑娘,您还是保重贵体,不吃饭可是不行的。” 白衣埋掉饮食和水的事,显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白衣抬起头来,眼里的杀气让对面的人后退了一步。 “菜里有毒吗?”白衣问。 “白姑娘,人生苦短,何必知道那么多。” “我现在这个境遇,你说实话又能如何?”白衣痴痴地追问。 “狱卒”似乎很认同,毕竟,来执行这个任务,他认为自己从此攀上了艳阳公主这个高枝儿,人在得意的时候,往往想得少,“狱卒”果断回答,同时准备好了欣赏一出残酷的戏码,“白衣,你早就该死在外面院子里了。刀斧手都替你准备好了,因为你家里人不老实,害我们多费一次事。你想听真相,就听。公主殿下觉得,药死你嘛,不太好,你黄泉路上,怎么和你那一百多个断了头的家人相认呢?” “哦,”白衣明白了,莫艳阳终究要让自己跪在外面断头石上一下。在白衣的无聊的想象里,甚至描绘过公主为大房、她做偏房,一起伴着侯聪的荒唐画面,白衣都觉得可羡可慕过,但是公主本人,完全容不下白衣的存在。莫荣兄妹果然狠辣决断。 “那,这菜里没毒。” “狱卒”哈哈大笑,他觉得戏已经开始了,“怎么会没有?您功夫那么好,不随便吃一点儿,怎么保证行刑的时候不出意外呢?” 白衣竟然也跟着笑起来,还特别甜美,这倒把来人吓了一跳。白衣好容易停下狂笑,擦了擦口水都流出来的嘴角,“我知道了,难得公主殿下看得起我。我吃。你是不是要看着我吃?” “没错。” 白衣点点头,仿佛是理解的。从蹲着的姿态,变成盘腿坐下来,哼起来独孤正教自己的小曲儿,“春来百花开,奴心开未开,郎骑白马来,拥奴在郎怀。我的泪珠儿甩呀你的心眼儿坏,叫声我的郎啊,小乖乖。” 她一口口吃下饭菜,又抱着怀里的小侯聪,亲一下脸庞,整理一下衣服,摇一下身子。外人看起来,只当是她疯了。 眼见三只碗被吃了个干干净净。白衣在来人收碗的时候,晃晃悠悠站起来,显然是药效起了。 “大哥,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个娃娃是我夫君送我的,我要带着它上路。” “狱卒”和手下哪里在意这些,上来两个人,拖了白衣就走。 穿过走廊,穿过大小的门,白衣在朝霞升起的时候,来到了院子里,站在了多少次噩梦站的地方,被迫看亲人被杀的地方。只是,现在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被推过去的自己。 朝霞快要升起的时候,独孤正查了一遍哨位,不小心走到了秦贤站过的地方,略停了停,想起了慕容行,和很多人。他打了个哈欠,想了想侯聪交代的许多事,回到房间里抓紧时间休息。刚刚躺下,一个心腹敲门进来,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在官驿外偷窥,被兵士们抓了起来。他懒得亲自过去处理,吩咐底下人,“成国人肯定派人盯着我们。没想到这么明目张胆。但如今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少惹事为妙,交给他们自己的巡街捕快。” 手下答应了一声就去办,大汉却高声叫了起来,“白姑娘的哥哥在哪儿?白姑娘的朋友在哪儿?来人啊!白姑娘要没命了!” 独孤正一个激灵,从二楼窗口飞出来,一把抓住大汉的衣领,“你胡说八道什么?” 大汉满眼焦急,“小的是死牢的狱卒。小的父亲10多年前收了秦老爷的钱,救出去的白姑娘,又回去了。小的家里不是英雄圣人,拿钱办事,送佛送到西。白姑娘要没命了!” 独孤正高喊手下人,拉来两匹马,来不及通知谁,与大汉冲向死牢。 大汉给独孤正解释,秦贤“陷害”白衣入狱,本来是四处打点了的。长空也在第二天又去了一次死牢,虽然没见成白衣,可是再次使了钱。他也因此听说了白衣的身份。哪想到,公主的手更长。白衣要被行刑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这边,以为那位“哥哥”——宇文长空,住在这里。 朝霞的红遍布半个蓝天。独孤正和马儿都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的时候,听到了白衣的歌声。 “春来百花开,奴心开未开,郎骑白马来,拥奴在郎怀。我的泪珠儿甩呀你的心眼儿坏,叫声我的郎啊,小乖乖。” 最后那句,总算常出了点儿意思,有了刻骨的喜欢和绝望的相思。 满脸横肉的大汉找了自己伙伴,独孤正摘了身上所有的玉佩、金钗,有许诺拿更多钱来,守门的人不仅不让进,还又出来几个人帮着拦截,“现在里面行刑呢,艳阳公主的命令,我们可不敢大意。你把一个平都城给我们都不敢放你进去。” 歌声已经消失了,满脸横肉的大汉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独孤正拔出剑,恶狠狠地说,“那我拼了命,拉你们一起给我的朋友陪葬。” 第二十四章 死里 泪水已经模糊了朝阳万丈中,独孤正的视线。一个颀长的身影猛地从死牢护卫里冲出,向他袭来。守护死牢的兵士隶属于啼鹃军,而啼鹃军受艳阳公主辖制,武功并不弱。但是独孤正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个神秘人的身手,却明显优于其他人,也优于独孤正,在别人的配合下,十招之内拿下了他。一记掌风狠辣辣劈到独孤正脑门上,他轻轻叫了一声“白衣”,倒了下去。 独孤正在自己的噩梦和哭泣里惊醒。醒来的时候除了脑门疼,心里委屈,还一直紧紧握着拳头,以为正抱着白衣再也唤不醒的尸体。最终,他是被自己的一阵疯狂的咳嗽彻底叫回现实,坐了起来,发现身处一片草丛之中,引发咳嗽的就是夏日下的草粒、灰尘,秦贤盘腿坐在不远处,正啃着鸡腿儿,望着他笑。 “你!”独孤正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还在,迅速拔出来向他刺去。 这个混蛋,不仅天天盯着自己,还从死牢冒出来阻止自己救白衣!。 就在独孤正的剑锋离秦贤的胸口只有一寸远的时候,秦贤还在吃鸡腿儿。另一把剑“叮当”一声,把他的攻势挑开。 “谁他妈的——”独孤正的脏话还没骂完,往持剑的人都方向转了还不到半分,就哭了起来。 所有的委屈、担心、无力化作了哭声和叫声:“阿行!” 阻止他杀秦贤的人,竟然是慕容行。 独孤正哭得像个孩子,钻到慕容行怀里跟小猫似的不停地蹭。 “喂喂喂!差不多得了!”秦贤边啃鸡腿儿边拿了个石子儿打过去,“太阳越来越晒了,该干嘛干嘛吧。” 独孤正不听,但还是被慕容行强行推开,拿手帕子替他擦了擦泪,问他吃不吃鸡腿儿,不吃立即上马进城。 “白衣呢?总得给她下个葬,烧个纸吧。”独孤正又哭了起来。秦贤哈哈大笑,慕容行不忍心,“白衣在牢里呢。你先和秦校尉回平都,别让大公子和长空听到误传,再着急。” “啊?活着啊!”独孤正一蹦三尺高,跑到秦贤那里就要鸡腿儿吃。秦贤背后有个大铜盆儿,盆里还有十几条鸡腿儿呢,独孤正一边吃一边催着慕容行给他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早上的时候,白衣确实吃下了毒药,身体瘫软虚弱,头脑心灵却清醒。艳阳公主选的药叫“不疑”,就是让你能清清楚楚感受到恐惧,可是又没办法。白衣被搀扶着走向断头石,跪了下来,模模糊糊地看到石头与草丛间的黑色血迹。行刑的刽子手举起了刀,她明明白白感受到父母、祖父,小弟弟们,和一大家子体会过的绝望。 那个假“狱卒”还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听说,你们白家的人太多了,断头石不够用,是一批先看着另一批死的,第一批选谁还让白大人选的。第一个落下来的脑袋是你大伯。你猜你亲娘是第几个?时辰到了,你要听更多的故事,下去问吧。” 隔着高墙、瓮城等等,独孤正撕心裂肺地叫着“白衣”。 白衣再次唱起他教自己的那首歌。想让他听见。 “不疑”这种药真不错,嗓子也是好好的,并没有失去功效,是为了让死刑犯哭喊求饶的。 歌声落地。 刽子手的刀也落下来。 却没有力量。 行刑刀,不是砍下来的,而是“掉”了下来而已,在白衣的肩上砍出了一道伤,落在了草地上,却没有杀死她。 观刑的假“狱卒”陷入了惊疑,呆在原地没动,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双眼圆等,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向后仰面倒在草地上。 一片安静。 接着是一片骚乱。外面也有人和独孤正打了起来,里面的狱卒们开始击槌传递警报,四方塔楼上、四面二层监狱的屋顶上,迅速站满了弓弩手。 白衣纤瘦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跪着,黑发飘扬,俏丽妖冶却又冷漠的侧脸在越升越高的朝阳里被镶上了死神的金边。 “去看看啊!卓校尉!” 塔楼上有人叫着假“狱卒”的名号。因为秦贤、宇文长空都来这里送了钱,有有些狱卒同情白衣,弓弩手们没有轻易出手。死牢的头目也暗示他们不要轻易出手。这里面,唯一想让白衣死的人是公主派来的卓校尉们。 大家有一点是一致的,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卓校尉换上不信邪的表情,向前走去。在他接近白衣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口,两口,什么也没发生。他不能认怂,绕过白衣的背部,绕过刽子手的尸体,走向她的正面。 忽然,他自己的脚步停下来,满脸惊恐。倒吸一口凉气。 白衣还是低垂着清水般的双眸。可是,另一双眼睛在看他。 她怀里的傀儡娃娃。 那个一丈多高的人形杀器,手指上还沾着从刽子手的胸口抓下的布条和皮肉。 他还未及反应,小侯聪冲出主人的怀抱,飞舞在半空,华丽的衣衫飘扬挥洒,尖细的手指直接穿透了卓校尉的眉间。接着,它旋转、挪腾,站在了主人还流着血的肩部,尖细的手指对准了廊下的死牢头目。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白衣在刚才吃下带毒的菜肴的时候,将合适的招式预设在小侯聪身上。 现在,她的身体还是软绵绵的,但她仿佛感觉到侯聪就在身边,保护自己。 死牢头目稳定了情绪,发了话,“弓弩手都撤掉,刑犯白衣押回牢房。” 当独孤正吃完了三条鸡腿儿,骑在马上听完这一切的时候,白衣就在牢房里,刚从浴桶里出来,换了衣服,肩膀上擦了白药。死牢特地选了几个女囚犯伺候她。 人人畏惧的小侯聪,就在旁边守着。 独孤正幽怨地看了一眼阿行,“那这些,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和这个秦贤混在一起的?你连句话也不留回到大桐,你不想我吗?你在哪里被谁绑住脚了?死都不回来!哼!” 秦贤沉默了一路,现在终于发言,“看你那小样儿。” 独孤正不干了,“你凭什么说我?你和我很熟吗?” 秦贤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答他前面的问题:“慕容校尉在白衣行刑的过程中,一直都在现场。” “哈?” “什么?” “哈?” 于是慕容行在讲完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之后,依旧不能停止,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不生 五月初的熏风里,清晨带着忧愁。白衣把慕容行从白鹿镇客栈的马厩里放走,他头也不回,过江,到达露水城,回到临江楼,空腹喝下了二斤白酒,倒头就睡。 醒来后,他再也没想过一次江南发生的事。 这是他的狠绝的誓言而已。 慕容行现在露水城潜行半日,观察了一下城里的动静、军队布防,来往的外人,以及他们当日离开后这里发生过什么。原来,侯聪等人上船过江之后,原本在船厂里负责监工的太监们也被宇文兴接走。宇文兴在城门外单独见了王琳,谈了不知道什么,两刻钟后,两军各自退却。王琳依然是守将,船厂再次开工,露水城似乎还是旧日的样子。 慕容行离开那个地方,租了匹马急行北归,向着大桐只走了一半的路程,就得知了皇帝宾天、太子侯牵即位的消息。他在当地停留了一天,花钱打造了一个假身份,同时打听了一下消息,没听说侯家、宇文家、慕容家、独孤家或者元家出事的消息。然后,才再次出发,日夜兼程,凭借假身份回到大桐。 皇帝的头七已经过了,新皇对于国丧的要求异常严格,银盘巷里、水西桥畔,什么止君楼、惜花楼,都是一片静悄悄的。连止君楼真正的花魁欢夜姑娘过生日,小田侯家送了里来,还被人告发,欢夜姑娘不用说,平白无故被抓了一顿乱棍打死了,尸首在天牢外的乱葬岗暴晒着,也没人敢收,小田侯家推出个管家上吊自杀充数,终是敌不过圣怒,一家子颤颤微微好几天,上折子请罪求免冠,新皇还没批复。 那日交了亥时,早秋和晚冬悄悄儿给简陋的欢夜姑娘的牌位上了香,藏起来,拿出了绣活儿,预备了茶水,准备闲谈中刺几朵牡丹以消永夜。楼上的姑娘们,因为要伺候达官贵人,大部分是晚上出工,白天睡觉,日夜颠倒的,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刚刚都坐在了床上,把小炕桌放好了,就看到窗子里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慕容行。 早秋捂着嘴哭了起来,整个人都呆住了。晚冬连忙下床,蹲福,行礼,倒茶倒水,请安问好。 慕容行捧着个绿瓷坛子,她接过来放下,回头看了看早秋还在哭,柔声问了一句,“公子回来了。奴在那屋里有点儿事,先过去了。” 慕容行拉住她,“你不用走,我和早秋姑娘江湖知己,光明正大。这坛子里是你们姐妹的骨灰。” 早秋也哭了起来,知道慕容行帮忙把欢夜接回来了。早秋终于擦擦眼泪,下床来站好了蹲福,再次请慕容行坐下。然后叫个小孩子去传点心。 慕容行问:“那是不是慧娘的女儿?”早秋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也没有多问,点点头。慕容行没有再说别的,坦诚自己是以假身份进城的,要借这里呆几天。 早秋由衷地笑了,“都行,看公子方便。” “辛苦你睡在晚姑娘房内。”慕容行说。 早秋的脸上有一丝失望,但还是笑着,“明白的。公子放心。” 然后,慕容行提出,让她们想办法把贺拔春请来。 贺拔春自从4月26日从香陌镇出发,两天不到就回了大桐,正赶上皇帝死。他也是先跑到宫里找太子,家都没回。侯牵一直很信任贺拔春,就像他信任阿春的哥哥。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让贺拔春跟在自己身边,陪着他走完父皇死后大大小小的细节——换丧服,发丧,控制谁,传唤谁,吃饭,喝水,直到在棺材前即位。 侯牵连亲生母亲和妹妹也没见,身边只留着几个亲信和贺拔春。那日,他吃着凉了的面线,问贺拔春:“怎么了?” 贺拔春本来就话少,此时也只回答了不多的几句:“惠王殿下联合边将王琳造反,试图杀害小侯将军、阳献王殿下一行,再栽赃给陛下。我们奋力拼杀,李安都他们都死了,就是卫遥和属下活了下来。卫遥早就被莫昌所信任,但包括侯聪在内,没有人信任属下,属下怯懦,也只能回来,不为活命,只想把惠王的贼心报告给陛下。” 当日,何副总管也回到了大桐。他受先帝之命,本来随宇文兴北防罗刹,却拐了个弯南下救了侯聪一行。 这时候,宇文兴率领大军,确实去了北方边境。这是侯崇留的一招。就算新皇忽然想要收兵权,或者不利于侯家,单就宇文兴收下这批兵,新皇也要踌躇一下。 宇文兴的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家里只有几个老妈子奶爸爸,不存在人质的性质和价值。侯牵真的想动手,杀了侯崇等人,说实话正好能给宇文兴起兵的理由——如果宇文兴有那个念头的话。 于是,这种新皇即位后,微妙的、暂时的平衡,渐渐形成了。 何副总管如此大的脸面和威望,家产、宅邸全不要了,磕头出血,非要献给国库,且不吃不喝非要到寺庙里,去陪伴先帝灵柩,新皇也不敢动手,批准为是。 贺拔春这才有空回了一次家,就收到了止君楼上小丫头的口信,让他去密会慕容行。贺拔春应允之后,心狂跳了半日——终于可以得到侯聪等人的消息了。当晚亥时,他仔细看着身后是否有跟踪者,小心翼翼到达了止君楼。 慕容行为他准备了茶水。上来先说了自己遭受鞭刑的原因,“你还信任我,把我当自己人吗?” 贺拔春竟然笑了,“小侯将军脾气真爆。” 然后,他们才坐下来,叙完了就别重逢前各自的经历。而他们都要解决的一些问题是:先皇为何忽然身亡?各大柱国将军家到底会不会被新皇一一清算?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先帝驾崩的消息早就传到江南了,无人不知的无人不晓。被先帝被出去的侯聪等人,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没有接到任何新的旨意。 慕容行和贺拔春立即商定了各自的任务:贺拔春留下来,想办法向新皇请旨,重新确定侯聪这个队伍的任务,确认侯聪的权威和身份。而慕容行要将对于侯聪来说最重要的各种信息带回江南。 下半夜,当早秋到自己房里,想问问是否需要添茶的时候,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贺拔春也走了,放下了茶钱。慕容行也走了,只留下枕上一根落发。 她没有哭,拿起来。 慕容家有北族血统,不仅眼睛是深灰色的,有几根头发有金色的光。早秋把它穿到针上,刺进了牡丹绣纹里。 慕容行连夜去见了被心腹们护在寺庙里守灵的何副总管,得知先帝确实不是暴病而亡,而是中毒了。 虽然本来就有所怀疑,但慕容行还是吃了一惊,“皇上德威广布,身边儿的人也是您调教的居多,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何副总管敲着木鱼,老泪纵横,“我从听到消息起,就琢磨了很久。身边儿能给主子上茶上水的,都没有可疑之人。除非——” 慕容行深灰色的眼睛一片迷茫,他确实猜不到。 何副总管叹口气,“防不胜防的,只有皇家自己人。他老人家自己的儿女啊!” 第二十六章 纷乱 慕容行比以往还要瘦削的面容,仔细琢磨着之前的一切,和何副总管的话。再开口之前,他清了清嗓子,“何内相。水龙先生的后人,向先帝预言过,4月27日的死期,这事儿,您知道吗?” 这事儿,何副总管当然知道。要说起来,他提出跟随宇文兴“监军”,其实也有私心避嫌的心思。即便如此,临走他安排的人,全部妥帖可靠。先帝身体健康,他认为不会出什么事儿。要是要外力相害呢——强行刺杀不太可能实现,下毒,则只能通过身边儿伺候的人,这些路,何副总管认为是几乎全部堵死了的。 可是,“完全堵死”这种话,谁都不敢说。“万一有个万一”,他还是离开都城,才能确保没有嫌疑。 何副总管叫了一声“孩子,”擦了擦眼泪,瞧着慕容行脸上,慕容家历代相传的妖异面容,“你是什么意思呢?” “属下的意思是,先帝驾崩的日子,符合了预言。我们大公子,是不信那套的。他认为水龙先生和后人们,的确掌握了一些数目、真相和道理,可是,如此细致的预言,具体到哪个人哪一天去世,一定是有人故意操控,让现实变成预言成真的样子,继而继续利用所谓预言的力量为自己谋利而已。所以,您说的,能给皇上倒茶倒水的人,除了您调教的人,就只剩了皇子皇女,这只是其一。皇子皇女里,知道4月27这个日子,才是其二。满足了其一其二,就是凶手。” 惠王等人是主动积极利用过所谓“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的,而太子等人则积极地利用过“今年死三龙”的预言。慕容行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何副总管的话又给这个猜测加码了,“经过先帝的密室,知道这个秘密的,那就只有新皇陛下了。” 何副总管把几个最近亲的小徒弟一一叫过来,问他们4月27日当天,谁靠近过先帝的饮食起居。这几个小徒弟的回忆都是一致的:“只有先帝爷最疼的三公主。” 慕容行离开皇家寺庙,陷入了极度地焦虑和犹豫。 “所以呢?”眼看就要走到艳阳公主府了。慕容行已经停了马,决定不再前进,独孤正急了,“你讲完了再走嘛!” 但是慕容行没有回应他的要求,而是向秦贤拱了拱手,就此消失。大街上人来人往,旁边运河里还行着船,独孤正也不好怎样。秦贤笑得像吃了蜜,“我可以给你接着讲啊。你稍微求我一下,就行。” 独孤正没办法,只能下了脸子作揖打拱,又下马去路边店里兢兢业业买了茶水,当街伺候骑在马上的秦贤喝了,才知道了后来的故事。 秦贤告诉他,因为新旧交替,皇宫里戍卫格外严格,慕容行不得不冒险找了一个人帮忙:温仪生。 他是被侯聪故意留在大桐的成国礼部官员。家小都在平都,就在侯聪的剑锋之下。 身为成国礼部官员,他必须进宫出席各种哭丧祭典的仪式。所以把慕容行放在自己更衣的箱笼里抬进了宫。 秦贤喝完茶,继续打马走路,独孤正紧紧跟在他身边,“慕容校尉见到了贵国三公主。才确认三公主确实在亲哥哥授意下为贵国先帝献了点心,直到慕容校尉去质问,她都没有一丝一毫怀疑过。丧礼的事儿忙,兄妹俩只有打照面,没有真的见面,从来没聊过这些。慕容校尉确定了这些,就只好临时做了个媒。” “哈?做媒?什么跟什么啊?”独孤正听懵了。 秦贤很喜欢他这个傻样儿,“三公主有身孕了,你们宇文校尉的。” “这——”独孤正想起那日在常府,自己和白衣笑成一团的往事,恍如隔世。 “现在据说还不是特别显怀,可是一旦暴露了。你们主子——侯家,纵容部下淫秽皇女,这罪名就落实了。偏偏这个皇女和先帝的死脱不开干系,话说,你们新皇能把侯家,以及你们所有人的家里人往死里摁的口实就多了起来。如果这么大的罪名挂出来,天下共愤,再搞死你们就有名头了,也不再是迫害先帝旧臣了,那你们宇文将军在外头的那点儿兵,又算什么。真要做乱,谁会支持他同情他?” 秦贤并没有告诉独孤正,在那一刻,刚从箱笼里钻出来没多久的慕容行多么孤独,多么想念侯聪和大家,多么希望有人拿个主意。但因为那样无法启齿的原因离开了队伍,他又不能去找侯崇和家人商量。 所以,慕容行跪下向三公主觐见,“求殿下看在肚子里小宇文公子或者小宇文姑娘的面儿上,及早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把孩子的事瞒过去为妙。” “我父皇才薨逝,哪有这样的道理!”三公主又急又痛,哭都哭不出来。 “遗旨,您是先帝薨前见过的最后的儿女,您就一口咬定先帝预言过死期,临死叮嘱您三个月内一定出嫁,是国运昌隆的保证。这种事属下也懂不了太多,您也许——该问问惠王。” 三公主似乎刹那间就懂了,“护妹狂魔”名声在外的一母同胞哥哥拿自己当棋子,这时候地位也极为危险的惠王,反而可以结盟。她答应了一声,命令慕容行“好生当差”,看着他出去了,才号啕大哭起来。 慕容行重新进入箱笼里,黑暗里听到温仪生与三公主淡淡地聊了几句。 最后,三公主说,“余生,若是温大人在身旁,我会觉得安心。” 温仪生的回答是:“属下愿意陪殿下在对月轩看湖水。” 独孤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之前先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知道长空会不会难过。那阿行和你又是?” “哦,这个嘛,”秦贤说,“你们慕容校尉千里迢迢又往这边赶,不敢见小侯将军,想找个机会接近你们,又屡次失败。我因为暗里观察,差点以为他是坏人要图谋不轨。我和他不打不相识,把许多话说开了。其实我不放心的就是白衣,虽然关到死牢,可以免她替死,可是死牢也不安全啊。所以慕容校尉就日夜在死牢附近盯着那边的动静,保护白衣去了。我告诉你啊,打晕你的可不是我,就是你的阿行。你要是闯进去,或者打伤人打死人,那问题就大了。” 独孤正没兴趣问这些,他死死盯着秦贤,“你不是一心护着你们阳献王殿下吗?我们白衣不替死,你主子怎么活?” 秦贤冷笑了一下,“君子当光明正大。有德者得天下。我维护殿下是效忠先帝,维护白衣是报恩。如果殿下是那种让一个姑娘送死换来自己活的人,当了皇帝又如何?为人臣者为君牺牲,是不得已而死,人君让人臣送死,那是另一回事了。” 独孤正也冷笑了一下,不想再继续这样在他眼里高深又头疼的话题,“那你到底是不是那种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天天盯着我干嘛?” 秦贤反而笑了,“你是希望我是呢,还是希望我不是呢?” 独孤正没来得及回答,就在离艳阳公主府一百丈远的地方,被哭着跑过来的元又吓了一跳。 第二十七章 失却 元又浑身冰凉,已经哭了很久。他早上得知了独孤正急匆匆跟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去了死牢,从底下兵士听到的一言半语当中,大概猜到:是白衣出事了。去又不能去,只能和荧光到公主府等消息。到了门口才恍然大悟:进去后和大公子、和宇文长空说什么呢? 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慌。倒是荧光稳重,让他在这里等着:“如果阿正来了,你们就先商量好了再进去。我先回客栈,以防阿正先回那里。” 独孤正像慕容行安抚自己那样安抚了元又,还给他掐了半天人中,告诉他,不仅白衣没死,阿行还回来了。 “啊?”元又人是活了过来,可是彻底糊涂了。 秦贤劝他们,“真要细说,又是一个齐头故事,不如先进去见小侯将军吧。” 元又拉着独孤正的袖子,一脸娇滴滴,“那,别的事则可,阿行回来的事,说不说?” 独孤正也回答不了。他们三个进了府里,在正院儿门口向公主规规矩矩请了安,没得到觐见的机会,跟着小太监去了莫昌、侯聪和长空住的偏院。 这三个住在这里的男人正在青松、翠竹、凌霄的陪伴下赏花,这三个外面进来的男人,一下子又哭哭啼啼了两个。 秦贤无奈地叹口气,先给莫昌和侯聪行礼,接着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艳阳公主殿下派了个卓校尉去,往白衣姑娘饭里下了药,保证她没法儿使出功夫,然后,推到院里行了刑。” 赏花的三个男人齐刷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侯聪觉得整个天地都乌黑一片,并且不停旋转。一股血腥涌上来,他一口喷在了青松的衣服上。 与其说心疼,更大的感觉是后悔。 心疼这种感觉,是真的相信人死了,再也不能复生之后的事儿。他现在相信不了。 后悔的是,他大意了。死牢怎么就安全了呢?! 侯聪觉得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笨蛋! 秦贤和长空去送了钱,怎么就安全了呢?! 秦贤也着实心狠,只是去扶了自己的主子——莫昌,任凭侯聪和长空都喘不上气儿来了,方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当然,白衣姑娘不是一般人。随身带着一个一丈多高的娃娃,居然杀了刽子手和卓校尉,救了主人。” 长空猛地站起来,把秦贤怀里的莫昌重新推倒在地,双手捏着秦贤的衣领来回晃悠,“你不能一下子说完吗?那我妹妹呢?死牢里的人难道就此放手没有难为她吗?” 秦贤被晃悠得挺开心,长空怀疑是不是成国人都是受虐体质,幸亏白衣不是在这个破地方长大,“你说话啊!” 秦贤回答,“我走的时候她重新回到了牢里,毕竟,说起来,她是白家后人,可是事情过去了十年多,又没有新的旨意,死牢里的人也不是杀人狂,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一定要弄死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是,现在嘛,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我也不太确定——” 秦贤逗弄长空的话被侯聪大吼一声打断了,“毛!毛!” “是!”独孤正和元又擦着眼泪,委屈巴巴地答应。 “那你们他妈的哭什么啊!吓死我才甘心吗?” 说完,侯聪向着独孤正和元又,一人踢了一脚。嘴边儿的血迹都不让青松擦,就冲出了偏院儿,莫昌和长空也跟在后面,怒气冲冲。 三个人推开正院儿试图阻挡的小太监和卫兵,直接冲到了正在裁尺头的三公主面前,长史官直接尖叫了一声,因为侯聪的佩剑就指在了三公主颈部。 “下黑手杀人,畜生不如!”侯聪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是颤抖的。 “啊,我——”三公主就是受虐体质,这时候满眼都是哀怜和爱慕,因为发狂发狠的侯聪好帅,何况还举着剑,“那个,我——” “你比起她,什么都不是。” 侯聪“哼”了一声,收起见,高声叫着“备马!”,又出了公主府。长空等人自然也跟着他。只有莫昌恢复了平静站在一边。 艳阳公主像泥塑一样呆立着。秦贤适时凑过来,“殿下。您要做这种事,怎么不和属下商议?” “哼,你有什么好主意?” “属下当然有。实际上,那个丫头死活有什么重要?她活着,您就不能如意吗?她死了,您就能如意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艳阳公主这才认真地看着秦贤,连莫昌也没避讳,“你有什么说的?” 秦贤挂上了微笑,“北边儿,这也差不多了,快来旨意了。在这之前,您要先请旨。趁着侯聪像断了线的风筝,让咱们皇上赐婚。他能拒绝吗?话说,古往今来,一个国家的文臣武将、世家子弟出使邻国,遇到旧主驾崩,新主与其家族不和,多半有留在邻国找个前程的。小侯将军又不笨,还有什么前程比得过做驸马更好呢?” 艳阳公主认为绝对不能耽搁,也高呼“备马”,客也来不及送,冲出了公主府。 秦贤陪着莫昌回到偏院儿。 莫昌问他,“莫荣要是真的准备赐婚,怎么办?” “那侯聪就更恨莫荣,更帮咱们嘛。” “混蛋。”莫昌笑着说。秦贤也哈哈大笑。 侯聪带着宇文长空、独孤正和元又,一骑红尘飞驰过平都的大街小巷,向郊外的死牢冲去。这次,是元又留了心,派人去馆驿告诉荧光一声:暂时没事,白衣活着。 慕容行站在一处茶楼的二楼看着日思夜想的大公子。 只要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有了归属和力量,坐下来要了二斤肉包子。 侯聪等人一路加速,到达死牢,当然没有被顺利放行。侯聪再次拔出了剑,“诸位爷,行个方便,这里银票也有,金银也有,我们只是去探视个朋友。” 独孤正看到了那个满脸横肉的送信的大汉挥着手跑过来,“小侯将军莫心急,还是先请回吧。” “怎么,她不愿意见我吗?” “不是,白姑娘不在牢房里。我们找不到她了。” “胡说!” 死牢的头目是个五品官,穿着官服,这时候,从瓮城的大门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个一丈高的傀儡娃娃——小侯聪。 他见到侯聪本人,又看了看怀里的娃娃,知道该交给谁了。 还有四个人跟着他,抬着刽子手和卓校尉的尸体。 死牢的头目来到侯聪马前,而侯聪,下了马。 “将军,这是白姑娘留在房间里的,下官认为,可能要还给您。这两具尸首得罪了白姑娘,任您处置。白姑娘是真的不在。身为朝廷命官,丢了嫌犯,下官和底下人也罪责不少,还希望大家都不要心急,别把事情闹大。也许对白姑娘也好,不是吗?” 第二十八章 觐见 侯聪觉得自己碎了一地。 青松小步快走向前,从死牢头目手里,接过了小小的那个、傀儡的他。真羡慕啊,也许这个小小的自己没有心,没有魂,不会因为白衣的离去而猜测,而绝望,而相思,而想要仰天长啸,而无奈,而痛不欲生。 他像个傻子一样,颤颤巍巍把它抱在怀里。那一刻,他觉得片刻之前自己也是错的,大、小两个自己,一样伤心。都被那个死丫头抛却了。 她怎么就是那么不听话呢? 的确,自己的失算,让她差点受死;在之前,则让她被秦贤“背叛”,她该生气、伤心。 但绝对不能容忍她玩这一手! 侯聪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种快要爆炸的沉默里醒过神来的。可以说,他在之前绝对不会这么做,他可能会打人骂人杀人,可能会一次呆立连续三天,对身外事心外人不闻不问。然而这次他竟然笑了一下,插回佩剑,拱手向死牢的头目,微微清了清被悲伤和惊讶堵住的嗓子:“大人多有照顾,侯某在此感激不尽。大人放心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不会让大人因为行善,而担什么不是。” 头目回了个礼,右手向平都的方向一伸:“请回。” 这一行人又化作一骑红尘,离开死牢,踏碎地上的新草、枯苔,从城门直奔艳阳公主府。路过了吃完肉包子也没多一会儿的慕容行深灰色的双眼。 慕容行和路人,不知内情,倒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除了侯聪怀里抱着个傀儡娃娃。 翠竹就等在门口,玩着新买的风车,陪着一个明显不是府里、而是平都宫里的小太监在吃点心,“小侯将军,公主殿下进宫了。” 小太监知道这个神仙般的人儿,原来就是莫艳阳的心上人,立即笑逐言开,“等了好一会儿了,我们皇上宣您觐见!” 侯聪下马,恭恭敬敬向着小太监跪下磕了个头,口称遵旨,小太监笑得更开心了,和翠竹告别了,要立即带路启程,“是找您随便聊聊家常,不用特意沐浴熏香了。快走吧。” 出现这种情况,侯聪心里有了个一个猜测:最大的可能性是成国皇帝要亲自试探试探自己的口风给亲妹妹保媒了。自然,保媒之前也要相看一下。可见,艳阳公主刚在宫里撒娇撒痴一番。这就是那个跑了的死丫头白衣“美男计”的成功之时。 他确实没有精心打扮,还因为刚才又惊吓又奔波又难过,整个人带着一种沧桑,就像被吹皱的春水,美而哀伤。 侯聪把小侯聪交给青松,让他跟着翠竹回去,“告诉殿下放心。” 翠竹咧嘴一笑,意思是,还能记得他家殿下,算是侯聪有良心。 他家殿下并没有因此放心,反而悬心悬到坐都坐不住了。 侯聪进了宫。平都的皇宫离紫袍巷不远,进了宫门,果然布局与大桐的皇宫一模一样。在相当于桂香殿的地方,走进了一个叫做“桂风殿”的大门。说是偏殿,两个国家的这个地方完全类似,根本不比皇帝正式上朝的地方差多少,只是少了些许威严扩大,多了许多奢华舒适。莫荣,穿这件淡黄色绣着五爪龙的便袍,戴着一个金冠,端坐在龙椅上,随着侯聪进宫的人都在外头跪着行了礼,等在殿门外了。只有侯聪一个人进来,随着小太监走到该下跪的地方,按照国外使者的礼节,行礼问安。 莫荣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有些明白正在自己旁边嘟着嘴巴的妹妹为什么这么上心了。他是个讲理的人,自然亲切地说了一声,“小侯将军请起。” 侯聪连从地上站起来都那么好看。他轻轻抬起头,对上了莫荣的视线。 他当然也要看一下这个以皇侄身份即位的皇帝。平都,以及已经看过的成国国土上,人烟阜盛,百姓安居乐业,这固然是先帝的功劳,然而也证明了新皇不一般。莫昌回不回来不用说,莫昌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好几个呢,莫荣,却不管有多少秦贤这样的人暗潮涌动,至今为止稳稳坐在皇位上。 眼前这个坐在皇位上的莫荣,与其说更像亲妹妹莫艳阳,不如说更像莫昌。同样是一双如桃花开遍春水的温柔眼睛,白面皮,五官和堂兄非常类似。只是他的脸似乎更小更紧,鼻子和双唇凑得更紧,比起莫昌,显得多了一份局促嶙峋之感。和莫昌的那种贤德温柔、张口就是文质彬彬能骗过天下所有人的样子对比,就俏丽了些,可也小家子气了些。 但如此一个“俏丽版”莫昌,却不好对付。侯聪只听到他说,“小侯将军一路风尘辛苦了。在敝国住得还习惯?” 侯聪不卑不亢,“属下奉先帝之命护送贵国皇子归国,以结两国之好,不敢称辛苦。贵国山川秀丽,民风淳朴,属下很是喜欢。” 莫荣看了一眼正在死死盯着侯聪的莫艳阳,“那喜欢我妹妹吗?” “喜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莫荣笑得很高兴,“那朕给贵国皇帝写封信,我们两个共同给你们两个赐个婚,这个面子大不大,好不好?” “属下不敢相从。” “啊?”莫艳阳在旁边抗议。莫荣伸出手把妹妹张牙舞爪的手腕子按住,“怎么,小侯将军不给朕面子吗?” “一个女人总要配一个宠她爱她的男人,要是属下给陛下面子迎娶公主,那么殿下该多委屈啊。” 莫艳阳甩开哥哥的手,走到侯聪面前,恨不得捧起人家的脸,“我不委屈,只要你点头。” 侯聪迈开大长腿,左移了一步,躲开了挡在自己和莫荣之间的公主,“陛下,如今那么多大事待议,怎么有空计较儿女情长呢?” “什么大事?” “皇上即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中宫虚位,皇储也没有立。” 莫荣的脸上冷若冰霜,“怎么,贵国先帝吩咐小侯将军要管我们莫家家事吗?” “非也。成国安定了,天下安定,侯聪也跟着乐享太平,如何不关心?” 莫荣命令妹妹先下去,“我们说些大人的事,你出去接待接待那些校尉们。” 莫艳阳“哼”了一声,动了动,又挡住了侯聪。 莫荣也不再理她,看着侯聪,意思是继续。 “你觉得朕应该立谁家女儿为后?应该立哪个当皇储?” 侯聪这次右移了一步,还是直接与莫荣面对面,“这倒真的是属下作为一个外国人不能乱言的。但是属下倒是知道阳献王殿下的心意,希望皇上立小皇子为储君。” “辉儿?” “是。” 莫荣为了立庶长子,典礼用的东西都买够了,就是摆不平一帮老臣。莫昌竟然盼着自己先立太子?也许是觉得那样的话,就能逃过一死吧。 怎么可能。 “但是一帮大臣们,认为应该先给阳献王举行浴佛洗辱大典,之后才论及储君之事。” 侯聪点点头,“那不就是因为皇上的即位,不够正统吗?” 艳阳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头看向自己的亲哥哥。 这个侯聪怎么这么不小心,怕不是,雷霆万钧之怒要降临了。 第二十九章 翻旧 莫荣“不够正统”这句话是个事实,但是没人敢直接说出来。打小儿,他和莫艳阳相依为命,母亲早死,父亲也死在战场了,他们本身就是皇侄,因此得到身为皇帝的伯父最大的爱怜眷顾,各种待遇、封号,与真正的皇子皇女没有区别。与其他的皇侄倒是截然不同。 甚至先帝对莫昌等人难得露出的笑容,却经常对他们显露。 可是,有一样不同:不管在宫里住多久,他们的家,都在宫外的王府。 先帝驾崩的时候,除了莫昌在北,先帝庶出的儿子们,有之;其他的侄子,有之。但是当时有废立大权的太后,偏偏选了莫荣。不仅因为她老人家一直和莫荣、莫艳阳关系不错,也许还因为自己当了皇帝,再也弄不出一个别的太后来与之相争。 太后如今虽然住在深宫不露面,但却是成国真正有权力的人。太后如今最疼最亲的人,已经变成了莫辉。有时候,连莫荣自己对于立莫辉做储君都有了疑惑——莫辉成为太子后,自己和艳阳也许就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除掉,皇太子莫辉坐了龙椅,太后就彻底掌了权。 是的,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莫辉都比自己正统。 所以,与其说是一帮老臣的“不服”阻止了莫辉被立为太子,不如说是莫荣自己内心的疑虑才是真正的障碍。 莫艳阳现在看着他,侯聪也看着他,然而他没有发怒,而是笑了起来,“小侯将军知道进宫要被保媒,却还是来了,恐怕有一番话想对朕说吧?” “皇上英明。您听说了公主殿下将属下的校尉宇文白衣关进死牢的事吗?” “略有耳闻。” 莫艳阳这时候一会儿看自己哥哥,一会儿看自己心上人。 侯聪接着阐释,“皇上知道,这个女人对属下极为重要,属下不希望她死,也不希望她以死囚的身份活下去,或者罪臣之后的身份活下去。请皇上下令彻查当年白家的案子!” 莫荣笑得更开心了,“你进宫,就为了拒绝娶我妹妹,然后让我帮你的心上人一家平反?艳阳,你真会挑人啊。” 侯聪根本不理会莫艳阳哀怨的眼神,而是更加自信地看着莫荣,“皇上,莫昌凭什么就比莫荣正统?你们不都是贵国睿宗皇帝的皇孙吗?” 莫荣“哦”了一声,“因为继承睿宗皇帝皇位的,是皇伯父,而非朕的父王。” 侯聪推开莫艳阳,朝着龙椅走近一步,“正是。白家的事如果是冤案,贵国先皇凭什么比为国而死的先王更有正统性?皇上您的即位,就等于是拨乱反正!” 莫荣沉吟了一会儿。 “哥哥。”莫艳阳叫了一声,她又忘了该叫莫荣“皇兄”。她想说什么,被莫荣挥挥手阻止了。 莫荣问侯聪,“你是要朕与你合作了?” 侯聪单腿跪下,“属下人微言轻,哪里配和您合作。属下只是用有利于您的一件事,求您赐恩而已。另外,属下也甘愿在这件事上做您的鹰犬。您大可相信属下办案当差的能力,以及公平公正挖掘真相的决心。因为这对属下有利,同时,重查旧案会影响盘根错节的成国旧家势力,恐怕除了属下这个外人,也没人敢接这个差事。“ 莫荣彻底低下头,望着自己露出淡黄色龙袍一脚的黑绒绣龙的靴子,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抬起头,“可以,但是,主办人必须是艳阳。” 莫艳阳后退一步,与侯聪并排跪在地上磕头,“遵旨!” 长空等人等在桂风殿外,看着莫艳阳与侯聪一起出来,公主笑得春风得意,自己主子一脸冰雪。莫艳阳开心地花枝乱战,“小侯将军,咱们回去商议一下怎么弄?” 侯聪后退一步,站得离她远了些,“这都进宫了,殿下还不去太后宫里请个安,上个好吗?” 莫艳阳又向他走近两步,“那你等我?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以后再说吧,我回府里等你,也一样是吧。” “好!”公主一阵风似地刮走了。 长空、独孤正和元又立即胡啦啦地跟着侯聪,想问点儿内情,又介意跟在后面送行的小太监。憋了半天走出了皇宫,齐齐呼出一口气,七嘴八舌开始了提问。 侯聪也没吭声,上了马走了一大截,等他们问无可问了,把莫荣同意重查白家旧案的消息说了出来,“一方面,不管咱们的新皇有什么旨意过来,我们暂时就是给成国皇帝当差的人了,不是闲人了,四处活动也方便些。另一方面,这件事会让莫荣对我们站在莫昌即位这个立场上的认定有所松动。更重要的是,白衣也许能被我逼出来。不仅如此,我们接受先帝的旨意,送归莫昌,本来就不是送他当皇帝的,是送他回来扰乱成国政局的。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查一个10年前的案子,更能扰乱成国政局了。能达到目的就行,管他是不是通过挥舞莫昌这把剑呢。” “大公子英明!”长空等三个人呼道。 侯聪冷着脸把骑在马上的三个人扫视了一遍,“话虽然如此说,我们在成国留下的最大理由还是莫昌,他要是忽然死了,一切玩完儿。别以为莫荣这个人简单,也别以为除了浴佛洗辱大典上动手,前面他就闲下来玩儿,然后给我们好日子过。如今白衣藏起来了,长空的任务就重了些,还是好好守住莫昌,让他活下来为要!” “是!”长空说。 他心里想的,却比嘴上说的多。 侯聪带着三个校尉,四个贵公子翩翩骑马而行,锦绣年华无限风光。但谁都没有再说话。长空也比平时不同,沉默得不像他了。 长空因为太想念妹妹,太担心妹妹,压抑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身边儿这些人,怎么都那么死心眼儿呢?白衣是莫昌的替死者,就算是摆脱了罪臣之后的名声,找了回来,就不死了吗? 大家一路上,总算决定了要救白衣,其实一直没想到合适的办法,不是吗? 反过来不就行了?如果不需要再救莫昌,那白衣就不需要替死了! 长空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侯聪也不行。 一行人回到公主府,他就跟在侯聪后面去给莫昌请安,听侯聪把一上午发生的事儿,捡起主要的说了说。 当然,说到要查白家的事儿,动机是“为了白衣”。 刚说完,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莫艳阳闹轰轰地回来了,叽叽喳喳进了偏院儿,到了莫昌房间,说要喝酒庆祝,说要商量如何如何调查,兴奋不已。 她也不傻,说到调查白家旧案的好处,用的是:“肃清旧敝。” 莫昌笑着看了看侯聪,沉默不语。 侯聪则向莫艳阳笑了笑,“喝酒庆祝,自然好,能请阳献王殿下一起吗?“ “可以啊,哥哥一起来,很好。”公主随口答应着。 侯聪这时候看了看莫昌,“还记得咱们的细腰湖之约吗?” 莫昌点点头,“你我旧约,风雨无阻。” 莫艳阳顺了两个人的意思,当场吩咐长史官到细腰湖订下晚上的船,一堆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他们商量调查的差事去了。这与没有权利参与实务的莫昌没有什么关系了。大家都离开了他的房子,他的院子后,周围安静了下来。莫昌说自己要歇晌,“今日格外困顿,凌霄翠竹去大厨房看着做些清淡的午饭,我睡醒了再吃。” “是。”翠竹凌霄退了出去。 莫昌改变了沉稳温柔的作风,急不可耐地奔向屏风后面。 一个纤柔美丽、带着伤痕的姑娘,就在那里等他。 白衣。 第三十章 藏身 莫昌心里有千言万语,不过选中了一句说了出来,居然是:“饿了吗?” 白衣虽则点点头,却在莫昌要出去张罗的时候拉住他的手。“殿下这里有药吗?” 莫昌去柜子里找药箱子,找到了治外创的药粉却又迟疑了,“这是公主府里长史官送来的一套,也不知道有毒没毒呢?” 白衣还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莫昌已经抽出白衣的佩剑,割伤了自己的胳膊。 “殿下!” 莫昌笑着摆摆手,意思是:别怕。 他把药粉先敷在自己身上,接着依旧心细,拿了细纸,把白衣的剑擦干净了。手上虽然忙碌,眼睛却一直看着白衣,——没有旁人的时候,他的笑不一样了,为了白衣,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白衣,我是不是有点儿笨?” “嗯?殿下聪颖智慧,怎么会笨呢?” “这试药,总要等一段时间,你,就要等好久呢。” 白衣摇摇头,“殿下莫担心。这伤都有两个时辰了。在死牢里也有好心大哥,给我抹了药。” “那就等等。” 莫昌说完了这些,白衣反而扶着他坐下,“殿下疼吗?” 莫昌摇摇头,“放心。”看看白衣,又说,“说起来,在大桐就总想着约你,实际上我们,总也没有时间相处。除了为了办差,为了侯聪,你是不是,也有些烦我?” 白衣竟然“吃”地笑了一声,“烦倒不至于,就是原来,觉得殿下有些假。” “假?”莫昌虽然教养好,喜怒一般不形于色,这时候却提高了声音。 “嗯,说是喜欢我吧——一开始那些话,那些样子,也太腻了。”白衣说着,凑近看了看莫昌的伤口。 “那些话你不喜欢吗?” “谁会喜欢嘛!” 莫昌被白衣反问,自己也笑了起来。他看着白衣的脸,几天不见,瘦了几分,眼神沧桑却坚定了几分,再与初见时相比,岁月里的一切叠加在一起,他轻轻重复着:“我对宇文姑娘一见难忘。以及,我总未能报答不杀之恩,以及,什么都随你。” “哦。” 莫昌发现白衣也记得,就又说了一句:“见姑娘如见花开,见姑娘如浴春风,每次暂别,只希望姑娘上加餐饭,下远医药,珍重万千,再待重逢,心里梦里,念着姑娘。——肉麻归肉麻,都是真的,也不曾对旁人说过,都是真的。” “我信。”白衣看着莫昌,郑重地说。 莫昌倒心里一酸,不好意思了,“时候差不多了,我却没死。给你上药吧。” 死牢里刽子手的刀够锋利的,也够重,都是为了砍头方便设计的。早上的时候,虽则刽子手没用力,大刀本身直愣楞砸到白衣肩膀上,也是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再加上白衣为了救慧娘被江底铁钩钩出的腹伤,她现在已经是个伤痕累累的人。 白衣轻轻把外衫褪下来,露出了肩膀。莫昌知道她是拿自己当君子,当朋友,并无男女之意。他心里也天地清明,只是因为看见伤口,心疼了一下子,揪了起来。 莫昌把茶铫子里的滚水倒出来,拿干净的棉纱布蘸湿了,擦了白衣肩膀上的刀口,又撒上了药,再拿干布条裹了起来。腹部的伤口,白衣说老了,而且也不好意思给莫昌看,抢了水碗和棉纱布,跑到屏风后面自己上药去了。 莫昌算了算时间,觉得翠竹凌霄要回来了。白衣的踪迹,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她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现身的话。她等着白衣出来,自己也站了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不远,莫昌让白衣带上药,他往院子里看看,确实还没有人,拉着白衣的手腕子,走到了正房脚上的大书架边上,在墙边摸索了一下,书架划开了,露出了一扇门。 莫昌很满意白衣的这幅表情,“你忘了,艳阳公主府,本身即是我的太子府,这里头的一切,我比公主熟悉。” 说完,莫昌按动机关,打开了门,然后点起火把,又细心关上了书架,带着白衣走入地道。 青砖的阶梯,往下五六丈的样子,就不再下降,映着火把的光,白衣看到,面前是一个圆厅,有桌椅床铺,简单用具,虽然说是布满了灰尘、蛛网,可是齐全而温馨。圆厅的另一头,黑黢黢地通向未知的前方。 莫昌替她解释,“母后不喜欢我住在宫里,14岁我就出宫开府了。不过父皇认为,太子为国之本,一旦国家有事,皇家有事,必须能及时回宫。所以命人修了这个地下秘道,直通宫里后花园。宫中一旦有事,我能比任何人都快的回到父皇身边。宫外若是有乱,这里也能提供一个地方,暂为躲避,以待后图。可惜,尽管如此谋划,父皇驾崩的时候,我竟然,还是没能到他身边,继承皇位,让他放心。” 白衣四下看看,想要问问别的事,宽慰莫昌,“殿下回来后,曾经下来过吗?” “不曾。父皇不在了,我到这里头做什么?难道回宫去见母后嘛?可能会被当成刺客,当场赐死。” 以白衣的呆气,实在想不出还能再接什么话了,只好说:“哦。” 莫昌自己回过神来,“我又啰嗦了。我怕翠竹和凌霄回来,我要先上去了,这里的东西,你会收拾的就收拾一下,不会的,就等我。算了,这些你怎么能会?”莫昌边说,边着急地把火把插在墙上,走到床铺的地方,掀起被褥抖了抖灰尘,又拿自己的袖子把能擦地地方擦拭一番,“你先将就着休息休息,火把我给你留下。幸而是夏天了,也不冷。等我方便的时候,给你送吃的送喝的。” 白衣本来坐下了,这时候又弹起来,“那,你回去,我送送殿下——” 莫昌反而笑了,看她无论如何,还是从前那幅样子,像个娃娃,干净而单纯。 “这是我家,你送什么呢?快歇着吧,等着我。” 莫昌急匆匆摸着黑登上青砖台阶,按动机关回到书房,翠竹和凌霄果然拿着大厨房的吃食回来了,刚到院子,莫昌已经能听到他们俩的争吵,“哎哟,你倒是给根杆子就爬上去啊。大哥大姐叫得甜,怎么也是伺候过大理国三公主的人,一点骨气都没有,连管厨房的脸色你也吃的!” 这是翠竹。 凌霄不甘示弱,“哎哟,奴才还分三六九等呢!大爷你倒是硬气哟,你得罪的人还要我给你补回来。” “我得罪什么人,我是殿下跟前的人,现在看不起我的,以后都要跪着求饶。” 莫昌脸上堆了笑,亲自迎到了堂屋。刚才这一对吵闹的男女,顿时齐声尖叫起来,“啊!哪里的血味儿!哪里的药味儿!啊!殿下你受伤了。” “嘘——”莫昌为了让他们噤声,差点没一口气呼到把自己憋死。翠竹、凌霄顾不得吵嘴,放下吃食,就去查看莫昌的胳膊,“这下我要把宇文长空他们骂死了,不好好当差,害得殿下遇刺!” 翠竹气得直跺脚。 “你傻啊,”倒是凌霄机灵,“有刺客来,现在殿下还能活着吗?” 莫昌也体会了一把侯聪当老祖父的心情,慈祥耐心地解释,“没有刺客没有刺客,是那个什么——艳阳公主不是给了药箱子嘛,里头各种丸药、药粉,我怕有毒,所以,救,试了试。” 翠竹放下心来,反而哭了,委屈巴巴抹着眼泪。莫昌只好卖力哄他,“好了,我饿了,快伺候我吃东西。” 凌霄却不干了,“我说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理国人都傻啊?你以为我是翠竹呢?我和碧霄怎么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骗谁呢?你没有武器,怎么割的手臂?你要试验药有没有问题,怎么不等我们?不是要歇晌吗?怎么忽然试药?还有哦,怕药有毒,把药抹身上,那是试药呢,还是自杀呢?” 第三十一章 逃生 莫昌脸上恢复肃然,“话这么多,是我教的你吗?” 凌霄没再言语,反正翠竹能伺候主子,她一个人退下了。 以翠竹的机灵,大概猜到凌霄说中了莫昌的心事。不用仔细想都知道,莫昌能打掩护的人,只有白衣了。他抱定了一切以莫昌为首的信念,白衣是要替莫昌死的人,在翠竹心里比其他人都金贵。他很看不上凌霄心里那股子想让莫昌多花些心思在她身上的贪欲动不动就闻风而动的劲儿头,因此什么也没追问,默然无语伺候莫昌吃完了午饭。 莫昌故意留了一些,且告诉翠竹不必退回大厨房,“我和凌霄生了气,一气吃下,怕不消化,终归是夏天,不怕凉,你放在那里,自己吃饭去吧。这些留着,我一会儿自吃。” 翠竹会意,答应了退下,还带上了门。莫昌等着他脚步走远,连忙收拾饭菜,一回头却吓了一跳:宇文长空无声无息站在身后。 长空倒不好意思了,“殿下,属下有几句私密话要说,才故意没惊动人进来的,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莫昌端着饭菜,像个傻子,“没事,没事。你,吃了吗?” “嗯。”长空看了看饭菜,“你这待遇,确实比我们强啊。鱼,肉。这么大的鱼,十两银子一条呢!你这个堂妹对你,还行嘛!” 莫昌尴尬地笑着,“啊,的确。” 长空也发现了他胳膊上的伤,“怎么?有刺客?” “没有,我——”莫昌把“试药”的话重复了一遍,没骗过凌霄,倒骗住了长空。长空自顾自坐了下来,招呼着莫昌,“殿下,你端着那玩意儿干嘛呢?要吃就坐下来吃吧。我反正也吃了,你不用在意我,自便,自便。” 莫昌只好端着饭菜,又回去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放进嘴里嚼着,看着长空,只盼着他快走。 “殿下,你说我妹去哪儿了?” “啊?我怎么知道?”莫昌为了显示自己的真诚,把鱼肉咽了下去,又夹了一块排骨。 宇文长空非常自信地阐释自己的观点,“我妹妹被关进死牢,当然恨大公子。可是,她如果逃出来,怎么会不见我?她肯定不恨我的,对吗?因此,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想不想听?” “请说。” “她藏着不露面儿,只有一个原因,她想死。” “啊?” “你忘了?诶?你是不是到了江南后,被你们老莫家的人下了慢性毒药,变傻了啊?她是你的替死者啊。我也不瞒你了,我和大公子,能舍得她死吗?我们不想!我们为此要想尽办法!但是白衣这个傻丫头,认为先帝的旨意如果不执行,连我们在内,都要被连累。所以她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救她!就是为了好好救你!你懂了吗?” 莫昌终于吃完了一根排骨,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儿,“我懂,我本来就知道。” “殿下,既然艳阳公主对你还行,你觉得,她会不会放你一条生路?”长空凑近了一些,一副探讨机密大事的模样。 莫昌往后躲了躲,“怎么放?” “也是。这事儿行不通。这么说吧,殿下,你心甘情愿当棋子吗?” “不。” “那,你有十足把握逆袭改命,战胜莫荣,夺回皇位,同时摆脱理国控制,自由自在,成为下棋的人吗?” “不。” 长空一把夺下莫昌的筷子摔在地上,双手激动地握住了莫昌的手,“英雄相惜啊我们!” “啊?”莫昌一头雾水,眼睛溜着地上的筷子,特别想捡起来擦干净,手又抽不回来,“什么?” “殿下,”长空更加自信了,“您是明白人,您也知道,有第三条路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有第三条路?” 长空根本听不见,自顾自解释着,“您可以逃走。” 莫昌,冰封在了那里。 的确,那是第三条路。 他竟然从未想过。 看到他的表情,长空得意地仰天长笑,总算是把手放开了,以便自己张牙舞爪地发挥,增加气势,“殿下,您是知道的,我手里有整个南下送归队伍的钱财,要多少,我给您啊!有了钱,只要逃出平都,江湖辽远,云深水阔,一叶扁舟,潇洒离去,多美好啊!多自在啊!我给您分析分析哈,凌霄,对你不错,长得也不错,女人,你有了。翠竹,伶俐,忠诚,小厮也有了。你还怕什么?你只要逃出去,你又有武功,有才华,随便哪个路边摊上,买一把剑护身,行不行?你就说吧,行不行?然后,哪个平静的村庄,都有一批和善的村民,对吧?有一群可爱的娃娃,是吧?您当个教书先生好不好?快乐不快乐?你就说吧!” “这个——” “说实话,我是讨厌过你。但是,后来我们都是朋友了,对不对?我们还一起泡过澡呢!我也盼着你好。你要是走了,一辈子不见,我也会想你的。可是,真正的朋友,就要彼此祝福,该放手时就放手,你走了,你得到了自由,不回来看我,我也放心。我妹妹也不用死了。我和我们大公子,大毛二毛三毛,全都不用死了,顶多被骂几句,罚点儿钱,降个职,没把你看好,对吧。莫荣也不用睡不着觉了,我们理国也死了心了,不用搞乱你们国家的政局了!所有人都解脱了!你说我,能想到这个,厉不厉害?你就说吧!” 莫昌没想过这第三条路的原因,是因为他绝对不会走。 他怎么可能舍得下父亲留下的皇位?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依旧想坐上去。 可是他却笑了笑,看着长空说,“你说的对,厉害,行。好。但是,我怎么逃?公主府戒备森严就不说了,周围应该全是暗哨。” 长空再一次握紧他的双手,“殿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宇文长空完全不是卖关子的人,他满脸堆笑,兴高采烈,认为这么大一个死局,就被自己解开了,“你知道吗?阿行回来了?就是大毛!大毛!” “哦,如此甚好。”莫昌是由衷地喜悦。试问天下谁不喜欢慕容行? “可是大公子还没原谅他,大公子不知道慕容行回来了。今晚上,咱们不是要去细腰湖吗?那里有山有水有人家,地形极为复杂。我都打听了,只要画船一开,小曲儿一唱,姑娘一舞!绝了!艳阳公主在岸上,或者其他船上,安排再多的暗哨有什么用?盯得住吗?我帮你把一切准备好,我帮你去托一下慕容行,他武功那么好,而且,他以前专替大公子处理这种事情,门清儿!眼睛都不用眨,啪!一声!你就立即消失不见了!他就能把你和翠竹小哥、凌霄姑娘接走!然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能离开平都!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样?” 长空无比渴望地望着莫昌。 莫昌沉默着。 长空急了,“我这都是设想啊,你懂吗?设想!我还没去找阿行呢。你看看天色,离晚上已经不远了。你赶紧点头,我赶紧替你去求人家。” 莫昌笑了笑,“好。” 第三十二章 密道 莫昌刚说完一个“好”字,正准备拿几句好话向宇文长空道谢,毕竟人家忙来忙去,总是为了自己的自由。但是长空没功夫听,一阵风一样刮出了堂屋,还撞了凌霄一下,下午慵懒的阳光下,只听到人家姑娘“哎哟”一声。 “这家伙。”莫昌道。然后,他走到门口,看了看凌霄,“翠竹呢?” “估计在房里歇着呢,殿下要叫他吗?”凌霄答。 “不用了。晚上出门前你们再进来,现在我略静静神,在看一会儿书。茶水我自己倒就好,你们不用进来。” “知道了。” 听了凌霄的回答,莫昌才带上了门,快步到桌上重新端起饭菜,回到书房,打开机关,进入密道。幸而他对这里,颇为熟悉,映着已经留给白衣的那根火把透过来的一点微光,他平平安安到了小圆厅。 白衣,却不在那里。 向着另一头的口子走出小圆厅,四五里店路程,就是后花园,这中间有两个出口,是为了避免真的出现动乱的时候用的。莫昌不知道白衣是利用通道中途的出口去公主府外了,还是——去宫里了? 此时的白衣,就在黑暗的、长长的地道的最后一段。再走了百多步,已经有些许的光照过来,往前也没有路了,往上则有阶梯。白衣向上去,到达尽头时,悄无声息等了半晌,只听到了些朦朦胧胧的鸟语水流,并无人言人声。 白衣推开了密道皇宫这头的门。 强烈的阳光从浓密的树叶缝隙照下来,扑鼻的花香包围了她。 白衣从一个藤架子下面走了出来。 她猫下腰,贴着地面蹲着,环顾四周。原来,这个藤架子一直有人打理,爬满了大片整齐而秀丽的绿色枝叶、紫色肥厚的花朵,蝶舞纷飞,藤架子并非只有单薄的一面,而是巧妙地形成了互相掩映的方圆七八丈的一片区域,敦实的老木头、老石头桩子,可以坐下歇息,也可以踩着修剪花叶。年月日久,这些老木头、老石头看起来都和藤蔓、地面融为了一体。 但并非如此。 白衣刚才,就是推开了其中一个出来的。 由于当年精工巧匠的设计,当有人从密道离开后,出口处竟然一点变动的痕迹都看不出来。同时,藤蔓花叶,也挡住了刚刚出来的人的身影,给他或者她一定的掩护。 白衣轻轻拂掉身上的藤枝,慢慢踱出了藤架子。 景色豁然开朗。她抬头看看天,凭借太阳判断了一下方向,向有亭轩楼阁等建筑的方向走去,一旦离开了后花园,她踏上了青砖铺地红墙包围的御街,忽然之间惘然若失——这里,与大桐的皇宫,果然如出一辙。何副总管那个好心的小徒弟,曾经匆匆带着白衣在能走动的地方走了一圈,前殿、后宫,主道、分支,各个不同差事的太监、宫女儿以及头目们呆着的地方。 “谢谢你。”白衣轻轻说。希望那个小太监能在北方听到。 她是天生的刺客与杀手,是女兵王,靠那一次的“秘窥”,她已经把看过的听到的都记在心里。现在,在平都的皇宫里,她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心里几乎画出了大半张宫城图。 从死牢离开的那一刻,白衣已经下定决心,自己来执行理国先帝保护莫昌的任务。只要莫昌活着,一种微妙的互相制约就可以形成,一切都有可为——侯家,宇文家,也多了一分在新皇那里,回旋的余地。 南方皇宫的小宫女儿们,都换上了夏日里灰蓝色的薄衫,三三两两地捧着物件走过御街。 白衣慢慢退回到了密道口,四下留心无人发现,掀起了木桩子。 莫昌正在那里等她,那根火把插在墙的铁环上,双手捧着木托盘,饭菜都凉了。一见白衣,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你要急死我啊!” 白衣也笑了,“我还能去哪儿?” 莫昌装作生气的样子,“你当然丢不了,不过我担心你饿坏了。先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吃吧。吃了再走,就是凉透了,怎么办?” 莫昌说完,居然对着饭菜吹气,自己也觉得自己糊涂了,“热的时候吹气,这凉了可怎么办?唉,哪怕有杯热茶都好。” “放心吧,不怕。”白衣说完,想去接过木托盘,结果莫昌不放手,要帮她端着。白衣就着莫昌的手,把饭吃了,吃得津津有味儿。 莫昌看着她小兽一样吃饭,略微板起了脸,“你去宫里做什么?胆子也太大了,还是小心些为妙。” 白衣为自己辩护,“殿下不知道,我到宫里,是因为我走完了密道。我走完了密道,是因为——” 白衣停下吃饭,还是把木托盘接了过去,一只手拿着,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教给了莫昌。 莫昌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那信封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是最刺他的心灵的——一种淡黄色的柘木制成的厚纸,上面写着四个字的先帝御笔:吾儿昌启。 白衣尽管没打开信,也不知道莫昌曾于自己的父皇有什么约定,但是看到信的那一瞬间,还是猜了个大概,“殿下方才回房间之后,我收拾了一下那个地方,看到了这个,想来密道没有什么人知道。一定是先帝爷的。我就想着地道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呢,果然——” 白衣这一点还真多是宇文长空的妹妹,在你无法预料的时候要做一点让你哭笑不得的事儿——只见她换了只手拿木托盘,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了另一个东西——一条手帕子。 白绢,黑字。开头也是“吾儿昌启”。 莫昌接过去,白衣还在诉说,“这是我在差不多还有一里地到密道口的地方发现的。除了前面几个字,真的没往后看。” 莫昌因为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无法回应。 “嗯。” “所以我想着,那万一,先帝爷在密道口子外面,或者哪里,还给殿下留了东西呢?所以就,就走到了尽头,所以就,出去看了一眼。再说,我是保护殿下的,说实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能去宫里看看,总能多知道一点他们这边的动静,所以——” 莫昌抱住了白衣,隔着个木托盘,无语而悲切。 白衣一动未动,等莫昌放开自己,又接着吃饭。 莫昌走到旁边,就着火光,开始看父亲的信。 第三十三章 音信 第一封信是莫昌出征后写的。莫昌死去的父皇,在深夜来到圆厅,将写好的信放在褥子下面。信中,父皇满怀深情地念叨着、数着莫昌该走到哪儿了,路上是否习惯,过江是否安全,与身边的人相处,是否习惯。 他难得地回忆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如何以皇储身份下到军中,如何不能服众,如何艰难处理。他希望,也觉得莫昌做得比自己好。 父皇又自言自语一般地安慰自己,莫昌打仗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他平安到达战场,一定获胜。天下父母都一样,似乎担心的、放不下的就是儿女走路不安全、过河不安全、吃喝不安全、与人相处不安全而已,但是却坚信孩子说什么事儿都能成——哪怕是指挥一场大战。 父皇还说,莫昌一贯细腻,又爱干净,这封信放在褥子下面,莫昌一定能感受到。不过,他不愿意让儿子感受到自己这样小儿女似的思念,一旦接到莫昌的捷报,他立即回来,把信拿回去。 他希望在莫昌心里,自己是那座无情的高山。能撑住莫昌最后的信念,勇往无前。 这封信的背面,有几句潦草的字构成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父皇得知莫昌被俘,心痛心急,无处倾诉,只能到圆厅中怀念儿子。 来了一次又一次,只是盼着儿子回来而已。说是“信”,也并不准确。 那白绢则是父皇死前几天前写下的,因为身体情况不允许,只在地道中走了小小的一段。除了对儿子的思念,他写了几个自己最信任的大臣的名字,希望儿子有一天回来后可以依靠。最重要的是,千言万语,他只希望莫昌能够继承大统,治理好成国。 莫昌把两封信藏到袖子里,也把眼泪咽下去。这时候白衣已经吃完了饭菜,正静静等着他。 莫昌拿了火把,叫白衣一起往回走。两个人沉默地通过长长的密道,回到圆厅的时候,莫昌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母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的,他回来这些日子,亲生母亲连一碗粥都没送出来给他。 杳无音信,不闻不问。 白衣默默想着这些,又听到莫昌说,“其实,我当然想她。如果,如果莫荣能够成功杀掉我,我们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大。我想,在这之前能见到她一次。”莫昌顿了顿,“可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白衣点点头,“嗯,我去替殿下打探打探。”她看到莫昌紧张的神色,连忙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不会胡闹。还有,殿下轻易也别下来,我不想让旁人知道我在这里。也不想再见到谁了。” 莫昌一阵心痛,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劝说白衣,遂收拾了一下托盘和碗碟,离开了密道。 莫昌并不想跟着慕容行逃走。他现在真的希望能够在莫荣不知道的情况下见到太后。理论上,太后依然有号召力,有对君主的废立大权。如果能说服太后帮助自己,如果太后立侄子果然是不得已,那么,白衣不必死了,而皇位,也不必放弃了。 这段时间,宇文长空忙得脚不沾地。他先找了秦贤,撒娇撒痴要见慕容行。秦贤懒得理他,一口咬定并不知道慕容行住在哪里,知道长空提出了威胁:“哦,这样啊,那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在这里跟着你混几天,就能见到他了。” 秦贤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宇文校尉,你怎么没有别的事?你们小侯将军没事交给你?” “你别套我话,这都是机密!别问!问就是没有!” 秦贤继续忙自己,结果走到哪儿,宇文长空跟到哪儿,几乎寸步不离。他又不好意思动手,只能拱手作揖连连告饶,“我输了,输了还不行!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他!” “我想他啊!我们关系多好你不知道吗?” 秦贤琢磨了一下,这个理由好像没什么问题,尤其是符合宇文长空混不吝的猴子性格,于是悄悄儿地凑近了耳语,把慕容行落脚地地方说了出来。 宇文长空连道谢都顾不上,一溜烟跑了。 秦贤笑着摇头,“就思念成这样啊!” 慕容行看到宇文长空没有多吃惊,也来不及多吃惊,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打开门就被长空抱住了,哭咧咧地叫了无数声“阿行”。好容易宇文长空放开慕容行,依旧没给阿行机会说话,上来就求上了:“大毛哥哥,你帮个忙,我们把莫昌这个家伙放生了吧!” 宇文长空随后一口气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慕容行深灰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你说话啊?怎么样?”长空撅着嘴。 “怎么样,我很难说。大公子知道吗?” “大公子都不想你,你还挂着他!哼!我不管那个死猴子怎么想。我就问你帮忙吗?” 慕容行笑了笑,“可以考虑。” 宇文长空弹簧一样跳起来,“考虑什么啊,马上这太阳都落山了,得赶紧准备起来!” “细腰湖对吧,那你回去吧,我去准备。” “你答应了?”长空又跳了起来,但是人没走,而是坐了下来,拿出了“叙旧”的架势,把进入平都后发生的事儿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后来说到艳阳公主看上了侯聪,“目前撺掇着莫荣,要查白家的事儿,真是不嫌累。对了,你回去见你爹妈了吗?见我爹爹了吗?” “宇文叔叔在北疆。侯老将军,以及家父和家里人,我都没见。但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三公主。” 宇文长空噎住了一下,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她有什么好见的,哼!” 话虽然如此说,他脸上浮上了一丝微笑,与一丝得意。“她是不是特别想我啊?” 慕容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长空,“她有身孕了。” 宇文长空再次被噎住了,半张着嘴巴彻底愣住。 “所以——”慕容行刚说了两个字,长空闭上嘴巴,直愣愣地站起来就走,叫也叫不回来。 走在平都的街道上,宇文长空只觉得有点儿发晕,人来人往地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罢了。 妹妹,妹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父亲辛辛苦苦带兵坚持在苦寒之地,唯恐怕包括自己在内的侯家这一系力量和人,出什么事。 三公主;三公主好像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不过嘛,不过他一直没仔细想过怎么对待人家。居然就有孩子了? 宇文长空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喜是忧。刚刚路过的几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他都不敢细看。 该怎么办呢? 会怎么样呢? 呆呆地走了一会儿,宇文长空加快了步速,逃一样回到了艳阳公主府,他想回厢房里洗个澡喝点儿酒睡个觉。 大门上,独孤正在等着他,一脸笑容。 “你吃糖了?还是吃到姑娘了?笑得跟傻子似的!”长空以便翻白眼一边搂住阿正。 “比吃糖、吃姑娘还高兴。旨意来了。” “什么?” 宇文长空一瞬间差点没反应过来,接着就被独孤正拉着手进了院子,糊弄着到了正院门口先给主人三公主请了安,又飞跑起来赶回了偏院。 元又和荧光正当值,站在莫昌房间门口,一看到他们俩就笑,向侯聪的房间努了努嘴儿。 独孤正带着长空,叫了一声:“参见大公子!”得到允许后,进入了侯聪的房间。 贺拔春一身玉色的衣服,正站在房间内。 第三十四章 凤团 “阿春!”长空就着刚才慕容行答应帮忙的高兴劲儿,就要一把揽过贺拔春庆贺久别重逢。侯聪声音不大地咳嗽了一声,长空已经把贺拔春搂在怀里了。贺拔春木然的一张脸,被揉搓得极为无奈。 “死猴子,贺拔校尉如今是皇上颁旨的使节,不可无礼。”侯聪说。但是语气里没有多少生气的成分,而且眼神似乎是欣赏着这一幕的,甚至放下了茶碗子。 宇文长空依旧抱着贺拔春,四下看了看,“又没有旁人。”说完,虽然把人家放开了,但脸上嘻嘻笑着,“旨意呢?” 贺拔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旨意是口谕,命武卫将军侯聪等人依先帝令行事。” “就这?害我们等了这么久?” “别乱说。”侯聪又管了宇文长空一下。“皇上要忙的事情很多。” 到了此刻,长空还是不相信又一个从大桐南下的、能带来故乡消息的人来了,他又去拉贺拔春的手,上上下下看着,然后将人家送到了侯聪旁边儿的椅子上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青松的手上抢过一杯茶,奉献给贺拔春,“怎么样?你留下吗?” 贺拔春把茶碗子也放在桌子上,尽管旁边已经有了一杯。“皇上命我留下,作为使节,等着浴佛洗辱大典观礼后再和你们一起走”。 长空知道贺拔春比慕容行晚走几天,又不知道该问不该问,踌躇了一下先扯了个闲篇儿,“怎么样?你们家?” 好在贺拔春也不笨,知道“谁家谁家”的问题问的是什么,所以简简单单回应了一句,“郑家、李家、冯家出了点事。” 看来,新君的确是对大柱国将军们下手了。贺拔春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定了皇后的人选,是淳于家长枝儿的姑娘。” 长空觉得好像没有别的闲篇儿可扯了,就盯着贺拔春。 贺拔春自动说了起来——其实他刚到,又喧哗之中见了艳阳公主和成国礼部官员,到侯聪屋里办正事儿也不过才这一会儿,那件重要的事儿,连向侯聪说,都没来得及呢:“三公主殿下据说在先帝驾崩前得伴御前,有一道先帝的遗旨,先帝爷说,为了国运,三公主不必守孝,三月内必须出嫁。这也是符合水龙先生预言。” 侯聪迅速看了一眼宇文长空。 宇文长空只知道三公主怀有身孕,是自己的孩子,根本没留下来问更多的事儿,就跑出了慕容行的落脚地,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儿。 贺拔春的语气里也没有任何起伏,他接下来说的话,连提前离开的慕容行都不知道,“这事儿,是惠王殿下在朝堂上提出来的,因此闹得人尽皆知。惠王说这是他算出来的。三公主又承认了。因此,目前,宫里常走动的一些先生们按照生辰八字等选的佳婿人选,都是温仪生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侯聪、宇文长空、独孤正和青松都眯起了眼睛,差点没想起来是谁。 然后,几乎是整整齐齐说出了一个字:“哦。” 贺拔春明白,这是反应过来了。 侯聪一下子就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把三公主与温仪生凑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像自己干的事儿。如果自己不在,那么——大毛,他心里的那道疤痕又被掀了一下。 侯聪忍着痛,喝了口茶,低声说,“惠王怎么混到朝堂上去了?没有幽禁?” 贺拔春说:“本来是少出来的,连头七都没参加。不过,简大人自杀,田贵妃立誓前往寺庙吃斋念佛陪伴故主神灵后,就又在各种丧仪上出来了。” 田贵妃和简大人居然是这么个结局,也是令人感慨。 侯聪在心里沉吟,明白与其说是新皇着急下手,不如说是惠王自己动手了。一个王爷,身边的死忠势力,又是亲戚又是老一代人,忽然就变成这样了,难免不让人同情。新皇可不能允许他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肯定要硬生生再扶他一把,来显示兄弟间的感情。 这是好事,尽管惠王不是什么好东西。 令人稍微有些吃惊的,是惠王开始联合三公主了。 侯聪又想了一会儿,心里依旧浮现出了“大毛”这两个字。他为了避免让自己问贺拔春“你见到慕容行了吗”这句话,特地“哼”了一下。然后,颇为严肃地看着大家,“都听到了吗?皇上的旨意?依旧旨而行。” “是!” 因为就只有独孤正和宇文长空在跟前儿,所以这声呼应听起来很寥落。 正好儿院里来了人,屋里也就安静了下来,独孤正迎了出去,发现来者是三公主府的长史官,他说公主殿下刚刚进宫去了,成国皇帝立即就要召见贺拔春,在宫中赐宴。 “这么说,公主殿下要做陪了?”侯聪问。 “是。” 侯聪站起来,说声“明白了”,送贺拔春出了院子。这下,晚上在细腰湖的约定,就要往后拖,三公主根本没忘,长史官特意叮嘱,”殿下既然不在,侯将军与阳献王殿下就略等等,顺延到明日。可好?” 宇文长空简直是随着长史官一起出门,头也不回就又跑去找慕容行。因为慕容行不在,就又往细腰湖赶,总算在街上遇到了。立即把改期的事儿告诉了他。 “哦,贺拔春来了,那你知道了?关于三公主的亲事?” 宇文长空有点而不能接受,“生辰八字是这么算,总不能现在就定了吧?再说,温仪生父母祖宗都在南边儿,连彩礼都不出?” 慕容行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走了。 到此为止,长空明白了——三公主嫁给谁,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他对自己笑了笑。 好吧。 都还没来得及牵挂过的人,也不必再牵挂了。亲昵也亲昵了,辜负也辜负了,如果说三公主有任何不得已,不用多想,那一定是她自家兄弟造成的。 周围的人影物影,从漂浮不定,忽然又清晰了起来。他甚至看清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店,在卖一种叫“凤团”的食品,似乎是肉香又似乎不是的味道钻入他从新天地清明的身体。长空走了过去。 “大嫂,这凤团是什么?”长空问。 第三十五章 狐疑 “大嫂,这凤团是什么?”长空问。 店主人让开自己的身子,用尽量模仿官话的当地软语,招呼长空看后面的大师傅如何制作,“这皮子是糯米的,个头大不大啊?哎哟喂,一个拳头大哦!里头包的是萝卜丝,用猪油、小葱、老抽拌好了,滤去水。” “闻着香,像肉的。” “喔唷,公子是北边人呢!这种凤团啊,本来都是冬至后才卖的。用的就是霜降后的大白萝卜,香得很,本来是菜,是清爽的,但是呢,就是有点儿像肉的味道。我们店多存了些,平时也卖。就是贵一点儿咯!也确实没有冬至时候的好吃,这是实话哦!” 宇文长空有些思乡了,在北国的故乡,拿干菜做的包子,也凭空出来一种羊肉的味道。 只听店主还在说下去,“叫凤团嘛,就是因为天下故都在大桐,那外面有条凤河。公子要不要呀?” 长空想着,有肉味的东西,白衣或许喜欢,问了价钱,就买了十个离开。 拎着纸包,才想起来白衣不知道在哪儿。 可是啊,店主提及了大桐,提及了这成国也是平朝划出来的,天下大事,分而合,合而分,人在其中,很难不做棋子,很难不被裹挟。 那又如何? 长空带着这种淡然的乐呵,回到了艳阳公主府,又回到了偏院儿,先去莫昌堂屋去“报喜”,结果被一脸狐疑的侯聪叫住。 “干嘛?” 长空站在,“去殿下房里。” “从哪儿回来?” 长空感恩自己买了凤团,咧着大嘴高举起来,“街上。” 侯聪没在问什么,和长空一起进了莫昌的房间,这时候正好夕阳西下,青松也跟了过去,翠竹正在讨莫昌的示下:“本来说了晚上去细腰湖,府里就没准备。结果公主和贺拔校尉又进宫了,大厨房直接只预备了下人的饭菜。” “下不下的,有什么要紧,便是粗米粗茶,我也吃得下。去取来就是。”莫昌说。 侯聪总觉得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于是自己坐下了,“不然我们今儿一起吃吧,你虽然不能出府,我派个人到街上酒楼订一桌回来就是了。” 莫昌连忙摆手,“不用,各自吃吧。” 他说完,根本不想再听侯聪劝,所以立即去搭理长空,“买了什么?” “凤团,那个,白衣爱吃的。” 其实长空说后半句完全是脱口而出而已,但是这句立即让侯聪头发根儿都炸起来了。莫昌接下来的一句更了不得,“那我留两个。” 侯聪那双眼,已经像要吃人,“什么意思?你们俩把白衣藏起来了?” “哈?没有没有没有。”长空和莫昌一起摆手。 果然,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的人,言行总是会忽然一致起来,不管这个秘密是什么。 青松和翠竹觉得自己没看错,侯聪身上那件墨绿色的薄衫,都要着火了,连他们这种根本没有秘密的人,都被烤到了。 翠竹这次居然逃了,没帮主子解围,主要是他自己也怀疑莫昌有问题,这时,他拉着青松退出房间,说是去“拿饭菜”。 侯聪迅速把莫昌的房间搜了个天翻地覆。 莫昌坐到一把椅子上,什么都没说。长空看看自己主人,看看皇子,呆立了半天。 侯聪自己什么都没搜出来,也就什么也没说,自己从屋里走了。长空掏出两个凤团给莫昌放在碟子上,小声说了一句:“阿行答应了,明晚,细腰湖。” 刚说完这句,侯聪又进来了。 他到底觉得自己太浮躁,默不作声,把莫昌被他翻乱了了的房间又收拾好了。 莫昌与长空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侯聪如此仓皇失措。 饭拿回来了,莫昌依旧说“不用伺候”,让所有人离开了自己房间,然后,打开机关,进入了密道。 这次,他怕饭菜凉了,所以干脆自己没有先吃,要和白衣一起吃。 凤团他真的拿了两个,告诉白衣,这是长空买的。 “什么馅儿?”白衣皱着眉头。 “萝卜丝,不过有猪油,味道很像肉。” 白衣半信半疑接过来吃了一口,倒是笑了笑,“是像肉。” 莫昌也笑了,拿起了另一个自己吃,“你哥哥,想要,帮我逃走。” 白衣似乎没那么吃惊,“这像是他想的事儿。想的太简单了不是吗?抓回来难道不是个死吗?不过,我哥也是为了我。” “那你呢,是为了我吗?”莫昌问。他觉得这个问题很任性。因为,按理说,白衣都要替死了,如此大的牺牲,还计较人家是为了什么?人家肯定是为了先帝的旨意,为了自己的宇文家。 但是白衣正色看着他,“为了你。” “别骗我。” “殿下,我也想过的,假设成国皇子不是你,接了先帝的旨意,我是不是那么甘心。” “嗯。谢谢你这么说。” “殿下,你不要觉得,世界上,咱们成国先帝驾崩后,没有人单纯是为了你考虑的。——包括太后娘娘。” 莫昌努力笑着,“好。我当然相信大家为了我好。除了翠竹,你和侯聪,心里都把我当回事。” 等莫昌离开密道,白衣收拾了一下圆厅,又换了药,默默低下了一个决心——她想去见一下太后,问一下这个狠心的女人,为什么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呢?她要带莫昌见亲生母亲。 估计着外面天黑透了,白衣轻轻向着密道的另一头走去。 她从后花园出来,正好看见天上的月亮。走出花园走上宫街,她轻轻松松上了墙头,像侯聪教过的那样低姿匍匐着,融进夜色和高墙,然后开始注意着往来的宫人穿什么、说什么、拿着什么,判断他们的差事、品级。 在大桐,人们都知道先帝爷的母后,也就是从前的太后住在徽圣殿。可是历来如此——后妃,以及前朝后妃具体住在哪儿,并没有固定的安排。白衣听了半天,没有伺候太后的人出现。她沿着宫墙迅速低姿向前,循着记忆里徽圣殿殿位置,寻找而去。 白衣从墙上跳下来,悄无声息落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看向大殿的匾额,是“照清殿”三个字。 第三十六章 莫辉 “照清殿——听起来不太像太后住的地方。”白衣心里嘟哝,但还是躲避着来往行人,向内收缩而去。 宫人,石柱子,花草,水缸,白衣尽力躲避着自己。 与一个四五岁的、穿着白龙袍的男孩子,在一树花后面,正好面对面。 这个男孩龙睛凤目,皮肤白皙,五官倒约略有些莫昌的影子。 两个人默不作声看了对方半天。甚至又凑近了一下,好奇地、更加仔细地观察、分辨。 “你是谁?”白衣问了句呆气的话。 “我是辉儿。你是谁?” “我是白衣。你是莫辉吗?” “是的,那你是什么白衣?” 什么白衣呢?白衣想了想,这么多年,习惯了,“宇文白衣。” 小皇子点点头,“你能不出声吗?我不想让别人找到我。”莫辉说。 “行。如果有人找到你,欺负你,我就打他们。” 莫辉开心地笑了笑,“那我们做好朋友吧。要是有人这么对你,我也帮你打他们。” 要是让外人看到,可能要先把白衣和莫辉打一顿吧——两个人蹲在角落里,也不怕地面湿润潮凉。说了一会儿彼此,又说了一会儿树根草根,以及石块儿底下的潮虫。莫辉就罢了,白衣简直就是个傻子。莫辉听到有人叫自己,还发现白衣人虽然蹲着,浑身却变紧了,小兽一样潜伏着,转身向着外面有人声的地方,还真是一幅准备出去打人的架势。 莫辉走过去,趴在她身后,借着白衣掩护着自己,趴在她肩膀上向外头看,“没事,离找过来还有一会儿。你来做什么?” “我想找太后。” “太后倒是挺疼我的,但是,她不在这里。她在倚兰殿。” “殿下!殿下”的叫声继续着。白衣和莫辉相视一笑。 “你走吧。” “我走了。” 莫辉小小的身子跑出去,正在找他的几个太监如获至宝笑逐言开,莫辉再回头看看刚才的藏身处,已经不见了白衣。 白衣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再次上了宫墙,匍匐前进,但是,这样搜索太慢了,加上皇宫又大,她一个多时辰,才走了两个宫,既没找到倚兰殿,也没听到任何人提到倚兰殿。看来,还是要再找一次机会,问问莫辉。 白衣回到了后花园,从长长的地道,回到了圆厅。 这次,莫昌放了些热茶热水,和红豆糕在那里,人却不在。白衣收拾洗浴,慢慢睡去了。 莫昌等着公主府热闹起来,知道艳阳公主从宫里领宴回宫,不晓得莫荣与贺拔春和公主都说了什么。自己的命运,还是如同棋子一般。连侯聪房里那两个傀儡都不如。看看旁边人,翠竹和凌霄这几日话少。他和他们也话少。原本凌落天涯的命运里,三个人其实是有些相依为命的,现在却冷淡了下来。 莫昌不是不在乎,他在心里还花了时间琢磨了一番,回忆了一番,又想起刚刚听到的理国三公主要订婚的事儿,觉得凌霄应该是受到触动了。 因为想到这些,他不免多看了凌霄几眼。 沐浴过了,又在院中散淡,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知道两个厢房没有人,侯聪长空两个,都在公主正院儿里呆着,一方面是迎接莫艳阳回宫,一方面是继续商量调查白家旧案的事儿。侯聪提出这个意见是针对什么,为什么没有与自己商量,莫昌心知肚明。 所以,在听到人声脚步声从远而近的时候,莫昌没管头发干没干,逃一般,走回了屋内。他随口说了几句闲话,打发翠竹和凌霄自去睡,他也要安歇了。 凌霄铺了床褥,抬眼温存地看了莫昌一眼,“殿下,奴有话要说。” 莫昌答应了一声,让翠竹先退下。 凌霄等着门关上后,又数了几下,蹲了一个福,柔柔地说,“殿下,奴觉得,大家都在动心眼子,已经不是好好当差的样子了。大家本都是为了您,如今,都各自为了自个儿。” 莫昌苦笑,原来她是要说这个——“那还不是自然而然的嘛。” “奴不是,奴依旧为了殿下。殿下,不管侯聪和宇文长空那些人说什么,您只管不要听。如今,朝廷不是又派人来了吗?侯聪这些人有些小心思,难道不该告诉理国的御史吗?” 莫昌看着她,“别傻了。贺拔春与侯聪是什么关系,你不懂吗?你当时不在我们身边儿,还是忘了?” 凌霄了笑,“贺拔春再怎么说也是新皇的人,凭奴对新皇陛下的了解,贺拔春敢怎么样?再说了,贺拔春又不是自己来的江南。新皇陛下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来?如今,我们只管打听打听,北边儿这次来的人住在哪儿,您出去不方便,奴可以。他们总有办法互相监督、辖治,再怎么样,还能任凭侯聪蹦哒吗?给大桐递个信儿,总能做到吧。” 莫昌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心里苦涩,“凌霄,你就是傻。侯聪他们再蹦跶,不过是不按照理国先帝的旨意办。难道理国的先帝与新皇就是真心为我吗?抱住我为吃,搅乱成国为先。再说了,我也并非完全服从理国的决定,我自己也不想白衣死,懂吗?” “懂了,奴蠢笨,也没大见识,殿下莫生气。那先歇息吧。” 凌霄最懂得这些进退的分寸,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了。 她轻轻上前,扶了一把莫昌,倚着他回到床边,在他坐下的时候,轻轻去抱住了他。 莫昌没有那个性质,因为白衣就在地道里。 “我累了,好凌霄,你先回房吧,改日再聚。” “殿下累了,奴替殿下捏捏肩膀?”凌霄没有放弃。 “算了,晚了。” “是,奴退下了。” 凌霄从莫昌房里离开,心里都是空虚与茫然。 她一个理国人,流落此地,如今无依无靠无可期待。 本来,如果不是侯聪不识抬举,如果不是宇文长空和独孤正下了套子,她能和碧霄一起嫁给侯聪,一辈子的安生日子是保住了。现在,把自己交给这么个棋子,还是个,根本不领情的棋子,她不能接受。 第三十七章 风声 凌霄明白,莫昌要是对自己有情分,多多少少还值了点儿,哪怕日后粗茶淡饭,也算是个归宿。 看他这个样子,够呛。 即便是他在秦贤的帮助下成了,他对理国压抑的恨,难免不发泄在自己身上。 他好他坏,已经都没有自己的盼头了。 凌霄不得不为自己打个主意,最起码,要想办法回到大桐。 她这样想着,在院子里撞到了翠竹。 翠竹小声呵斥她,“想什么呢!快睡吧。别整天胡思乱想。” 凌霄“嗯”了一声,头也不回,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下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莫昌教养好,长年累月早起,翠竹和凌霄也起来伺候。侯聪长空自然也没睡懒觉,起来各自洗漱了,由青松催了饭来,和莫昌打了个招呼就去公主那边儿了。 人家是有事要忙的人。 翠竹还拿青松开玩笑,“你家慧娘不给你做饭,专管给独孤校尉做饭。” 青松回头向他作势要打,也并没有真的时间开玩笑,跟着自己主子走了。 偏院儿又成了莫昌主仆三个的小天地。 莫昌说自己用早饭,早饭后要练字,让他们两个只管自便,说完,就回了房里。 凌霄笑了笑,告诉翠竹,“我也没别的事,想要趁着闲着,做些针线。我去瞧瞧,能不能让我出去。” “够呛。”翠竹说。 “也没有明确的命令嘛。”凌霄说了一句,走回了自己房间,收拾了收拾,拿了碎银子,出来的时候,翠竹还在院子里看花儿。 “真出去啊?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万一殿下叫。” “长本事了?这里你又不熟,小心被人拿麻袋偷走。” 凌霄没理他,自己出了院子。 翠竹看着她,撇了撇嘴。他根本不需要跟踪。能不能出去,首先是个问题。但是她居然自作主张要出去,这才是关键。 房间里,莫昌带着早餐的粥去找白衣。两个人面对面喝了几口,还评价了一天今天的火候。莫昌发现,他们这样相处,平静又幸福。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白衣告诉莫昌,她在找太后,而昨天,只见到了莫辉。 莫昌没有对“找太后”这件事多做评价,反正白衣为了自己做事情,他觉得既甜蜜,又明白自己阻止不了。所以,只是作为长辈,问了问后面这件事,“辉儿长多高了?” 白衣拿手在身侧比量了比量。“长得竟然有些像殿下。” “是,他父亲本来和我就像。” 白衣歪着头,“那你们是都像祖父呢,还是祖母?” 这让莫昌回到了自己的儿时,那一切还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的金色时光。“都像吧。”他说。 然后,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白衣问。 “我离开的时候,辉儿虽然还小,不过,三岁看老。他秉性单纯,年纪这么小,就要卷到漩涡里去。“ ”怎么呢?“白衣又问。 莫昌说起来,莫辉的母亲是个女子中君子,不仅长得柔婉,而且腹有诗书,心地又善良。不过出身不高,们第一般,但世代都是读书人。是因为素有才名,才被选了做莫荣的房里人,生下莫辉后,也一直很安静低调。现在,莫荣登基,也没听说过给了她位分没有。在当年,就因为莫荣尚未正式妻娶,莫辉算是没有嫡母教育,因此多半也是养在宫里。 “这倒是,”白衣实话实说,“如果莫荣立了其他高门家的女儿做皇后,人家会不会把他视为己出,是个大问题。人家有了嫡子后,他现在不被立为太子还好,如果被立为太子了,那就是人家的眼中刺。何况——这莫荣皇位也不稳,你如果坐了龙椅,会怎么对他?” 这些问题,莫昌都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骗白衣。何况,假设能夺回帝位,他希望白衣在自己身边。 “你在宫里活动,以小心为上,找到找不到太后,倒是其次。” 他换了个话题来说。然后,收拾了收拾碗碟,回到了房中。正遇上翠竹在外面挡住公主府的小太监。 “不好意思啊,我们殿下在写大字。” “不算什么。哥哥告诉一声吧,今晚就在细腰湖了,定了。” 小太监说完,走了。 翠竹也没进堂屋。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他发现凌霄很快回来了,说了一句:“果然人家不放我们任何人出去,”丧气地进了自己房间。翠竹又在偏院子里呆了一会儿,就出去在公主府里转了一圈,主要是打听一件事,凌霄果然没出去吗? 门上人收了翠竹的银子,开了口,“你们出去自然是不行的。不过凌霄姑娘要买针线,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让她在门口找了个跑腿儿的。” 为了买个针线,如此执着?也不见她爱做针线啊? 因为平都有河流的原因,街道布局就狭窄些,没有大桐开阔整齐。公主府离市井也不算远,但是,大门口依旧是干干净净的,闲杂人等不行任意停留。门上人没觉得翠竹又“逃跑”的迹象,也就任由他走出去十几步四处看热闹。 翠竹发现,东南那个方向的街头,就有走来走去的跑腿的孩子晃悠着。 门上人搭了一句,“你们那个姑娘可没跑那么远!” 翠竹陪着笑,可是没回来,而是走到了跑腿儿的那帮孩子里头,打听凌霄来过没有,让他们干嘛? 一个十一二的男孩子说,“你们那个姑娘想知道理国使节在住在哪儿。” “递话儿还是递东西啊?” “都没有。先打听。” 翠竹给了银子,嘱咐那几个人就当作没见过自己,别像“那个姑娘”提起,也别向替她跑腿儿的人提起。对方答应了下来。翠竹谢过门上人,回到了偏院。正好,莫昌打开了房门,让翠竹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翠竹出来,叫凌霄进去。 夏日的风声吹过屋檐、院落。莫昌已经听翠竹说了刚才的事。他什么都没问,但也下了一个决心。 “晚上我去细腰湖赴宴,你们跟不跟,还不敢说。要听宇文公子安排。” 第三十八章 下落 公主所在的正院里,侯聪陪着她,终于是定了一个初步的调查计划。首先,是调查组成员,公主为主,侯聪为辅,调查将以秘密进行的方式展开,一开始绝不大张旗鼓。因为白深负责的工作,很大一部分与情报、细作相关,所以他们如何犯的案子,如何判刑,如何执行,都没有任何记载。 侯聪建议公主从死牢查起。 “先查死刑执行的命令,最初收押的命令,是从哪个衙门、哪个人那里出的。” 艳阳公主这时候找到机会问一下,“你那个丫头没死成,这事儿,是不是就过去了。你不生我气了?” 侯聪垂着眼皮,不说话。莫艳阳撒个娇,“她能从死牢那种地方逃出来,万一回来藏在我家,要杀我,怎么办?” 侯聪还是不说话。 莫艳阳“哼哼唧唧”着,“你们队伍里的人就在我们地面上找不到了,这也是你的责任哦。” 侯聪转移了话题,“查白家旧案的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少。已经知道的人,比如阳献王殿下,就不必再听说什么细节了。今儿在细腰湖,别提这些。” “好的呢。”公主开心地享受着被侯聪嘱咐、管辖的感觉。 侯聪轻轻撩了下袍子,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在他身上,总是足够地自然又妖娆动人。莫艳阳无论如何都看不够。如果每天可以看到,甚至看到三四次、五六次,那有多好。 她听到侯聪说,“今日殿下忙别的吧,明日再说。” 莫艳阳愣了一下,想了想反应过来,知道这个意思是去死牢。她也怀疑了一瞬,侯聪撺掇自己先查死牢,是不是怀疑白衣还在那里?或者说,是不是想去现场看看白衣如何逃走的、然后找到线索继而找到白衣? 但他好像也不急。 倒让自己心里七上八落、琢磨半天。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是好胜地期待,终究把他据为己有的快感。 白衣第二次到宫里去,估摸了一个午后的时候。天气燥热,盛开的花都又些颓丧地闭合了半边儿。这时候,在宇文家和白家,都是院儿里人最少的地方。宫里,果然也如此。白衣在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情况下,顺利离开了后花园。她今天的目的地很清晰,是去浣衣局。那里,不仅能拿到一些下级宫女的衣服掩饰自己,还可以检查太后居住的倚兰殿送来的衣物。 烈日炎炎,浣衣局因为并非普通意义上盗贼或者刺客出入的地方,连巡查、守护的兵士都没有。白衣绕过了几个困意萦绕的太监,进入了院中,又进入了房内。先是找到了两件因为破损被扔掉的宫女制服,卷好后捆在腰间,接着,就听到了有人要进来的声音,她用堆放的待洗被褥盖住自己,藏在了织物中。 这进来的宫女儿共有五六个,讲了些吃饭喝水的闲话,又说到了莫辉,果然,浣衣局与宫内织造局,前些日子都接了些小孩子的所用物品来赶工,众人都猜测马上要立太子了,却又没了音信。 宫女儿的话从天南扯到海北,也许是浣衣局实在太边缘,她们也没什么太多的顾忌,哪个宫里、殿里听到的风吹草动,都敢拿出来说。白衣盼着听到倚兰殿的事儿,却始终没发生。而宫女儿们的的对谈,终于还是落回了莫辉身上。 一个说,“这小皇子也是太可怜。生他的那位,正经连个昭仪都没封呢。” 一个说,“男人真薄情啊。原来也是情深似海,如今任其自生自灭。” 又一个说,“还是读书人脑筋坏了。那位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坚持说皇上得位不正,哪怕从前的太子回不来,也该让先帝的庶子即位,这种话哪能说呢?皇上又不是没哄过她,安抚过她,她只是背朝君王。那还指望什么呢?” 第一个说话的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这样一个母亲,皇上怎么能让小皇子见她呢?不是给教坏了吗?” 第二个接了话,声腔儿里显然都是同情,“如今那位在碧翰楼半死不活,连太医都不去了,恐怕捱不了几天,这母子啊,是别指望这辈子再见了。” 外头有太监叫,几个宫女就出去送东西了,白衣偷偷出来,翻了窗子跳到后院儿,又趁人不注意,离开了浣衣局。心里满是对莫辉的心疼。 黄昏的时候,趁着侍卫们和当值的太监宫女换班,白衣换上了宫女的衣服,破损的地方倒也不是很明显,但她还是躲避着人,又去了照清殿。她在最适合隐蔽的花丛里蹲下,忍受着潮地的濡湿,等了半个多时辰,发现用完晚膳的莫辉被从外面送了回来。按照规矩,在读夜书之前,他有玩耍半个时辰的自由。 小皇子人虽然年幼,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只管把宫里大门关了,不用等下钥,外人进不来,谁也出不去。这会儿就让我自在走走,你们各自吃饭去吧。” 宫女太监们只好答应了“是”字,关门的关门,散去的散去,莫辉小小身影穿过院子回了房间,又过了一刻钟,打这个拳头大的玻璃罩子小灯笼,走了出来。 他把小灯笼放在地上,自己的小短腿儿快跑几步,绕过几处太密集的花丛,钻了进来。 即便有宫女太监远远地看见了,也不敢管他。 “宇文白衣。”他笑着叫自己的新朋友。 “莫辉。”白衣说。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小皇子双眼里都是智慧。 白衣点点头,“嗯,我问你,你想你娘吗?” 莫辉没说话,靠白衣更紧了一些,把小小的手伸给她,点点头。 “我听说她在碧翰楼,我带你去见她。” “碧翰楼在哪儿?” 白衣摇摇头。 莫辉笑了笑,“你好笨。我给你问人去。” 白衣拉住他,“那你问的人,就知道我们要去那里了。” 两个人蹲在花丛里,惆怅了好一会儿。 还是莫辉灵机一动,“碧翰楼是做什么的?我好像听过——是了,我恍惚记得,他们借书还书,就去那里。” 这么说,碧翰楼就是宫里的图书馆。 莫辉胸有成竹,“那容易了,你等我。” 第三十九章 托付 他从花丛里又钻出去,提高了嗓门叫人。两个太监连忙小步趋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晚上在父皇那里听到《述古记》这本书,我想读一下,也可陪伴父皇谈论长进,以全孝心,谁帮我借一下?” 一个太监立即回答,“这个不难,奴才这就派个孩子去。 莫辉故意向花丛的方向,得意得挤了挤眼睛。 几刻钟后,他趴在了白衣背上,兴奋地体会着在高高的宫墙上沉默飞行的感觉,跟着御街上行走的、自己宫里的小太监,来到了生母所在的寂寞楼中。 想再碧翰楼中确认莫辉的母妃在哪里并不困难。宫里这个藏书的地方,打扫看护的太监宫女儿也多有不同于其他下人的一点品级,多半因为入宫前就识字读书,才有这么个清闲清贵的差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然碧翰楼少人去,也没有“肥水”,可就是被人羡慕和尊重,偶尔去其他宫里取东西、送书、送笔墨纸砚,谁都有敬这里人几分,给几寸薄面。 碧翰楼很大,一二三楼分别有五六间小屋子,是这里当差的太监宫女儿睡的单间儿。四楼,就只有这么一个单间儿。 四楼的其他区域,专门存放珍本书,除了为了防火、放蛀虫每月按时进行扫洒、检视之外,一般没人上来。 莫辉的母亲,那位出身于低等书香门第、曾经得到过莫荣的爱意的女子,就住在四楼。 白衣四下警惕,从宫墙下到地面,从楼门进入楼中,沿着走廊四下寻找,又从窗子出到楼房外侧,莫辉就在她背上,乖乖地、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 他们这对好朋友,一起确认了莫辉生母的房间,从楼外,经由窗子进入。 白衣背着莫辉,来到了一个十丈见方的房子,虽然素净,其实并不简陋,书桌、衣柜与床铺、纱帐,全是上好的。一个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却穿着整齐的丽容女子,点着一盏灯,坐在书桌前写大字。 她见到了来人,不免微微吃惊,“王爷,终于要送我走了吗?” 她放下笔,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和头发,庄重淡雅,向白衣走来。许是常年读书,她美丽的眼睛其实看不清太远的事物,走了五六步后,才发现了搂着白衣的那双小手。 莫辉虽然像个小大人儿似的,现在却怯了,脑袋趴在白衣背上,不肯抬起来。 白衣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面前的美丽女子一下子涌出了眼泪,又自己擦去了。 “是我胡言乱语了。姑娘应该知道奴是谁。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宇文白衣。” 回答问题的是一声奶奶的声音,莫辉从自己朋友的背上探出了头。 他的母亲笑了笑,“殿下,多日不见,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莫辉摇摇头。 尽管如此,随着白衣背着他靠近他的生母,他还是试图去俯就那个女人的怀抱,希望能被温柔地包裹起来。 他母亲却连连后退了几步,躲开了他。 “殿下原谅则个,我病了,恐怕过了病气给你,你懂的吗?” 莫辉又把脸埋在了白衣背上,“我懂的。” 白衣回头轻轻对莫辉说,“辉儿想母亲,都想了这么久,来了又害羞,虽然母亲不能抱你,辉儿就下来玩耍一会儿,可好?” 莫辉答应了一声“好”,自己瞪着腿儿要往下走。白衣蹲下来,把他放在地板上。莫辉从白衣身后走出来,怯生生地笑着,看着自己的母亲。又走动了几步,好奇地去看衣柜、笔墨纸砚,“母亲一天吃几顿?吃什么药?都是谁来送?” 到底是照清殿的小主人,5岁的年纪,他对日常事务的安排早就有了概念,这样才能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捏。 她的母亲认真回答他的问题,“药局有人送药来,一天一副,方子也是很好的,一天三顿正餐,都是按时吃的。殿下放心。” 莫辉忽然回头,“你骗我。” “我没骗你。” “你没骗过我吗?那次你说很快来找我,怎么就不来了?” 白衣虽然不懂这对母子间的前情往事,可是大致猜得到概况。 而莫辉还在继续质问,“你说怕把病气过给我,其实是你不想抱我,对吗?连太后都不想自己的亲儿子,你是不是也一样?” 白衣与莫辉的母亲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可怜莫辉小小年纪,尽管聪慧,对许多事情依然是似懂非懂,一定是哪里听到过一句半句的政局传闻,自己得出了结论。 “殿下,可不敢乱议论这些事。” 莫辉的母亲说了,自己到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木盒,打开看,是一碟精致的点心。 孩子到底是孩子,见到点心就开了心。 “殿下,这是今儿二楼的公公们去外面买的,好心给了我几块,我还没动呢。要不要吃?” “要。” 莫辉说完,伸手去拿点心吃,一边吃一边望着母亲笑,又对白衣说,“你要不要?” 白衣摇摇头,“王妃殿下,”她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莫辉的母亲,只能胡乱用了一个,“你们母子相聚,我回避一下,去给你们看着门外的动静。” “等等,”莫辉的母亲叫住白衣,“姑娘。等等。” 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姑娘身手不凡,一定愿意保护你这个朋友。” “是。” “若宫里宫外有动荡,这孩子,会是第一个遭殃的。” “我懂。” “辉儿。”她终于叫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名字。 “嗯?”莫辉拿着第二块点心,歪着头,一片高兴,不顾母亲“怕过病气”的说法,重新鼓起勇气走近,靠着她的腿,仰脸看着她。 他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辉儿,我,的确是你的母亲,但是,我有一件事骗过你。当年,为了让你父皇喜欢我,我用了很多办法。我没有孩子,就从这位姑娘那里把你偷来了,你太小,记不住。她不仅仅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亲娘。不然,为何不顾危险来找你呢?她比我还爱你。你长大了,就会忘记我。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以后,我死了,躺在棺材里,也记得你,想起你来,也不会寂寞。但是,你以后不许再来了,以后听你亲娘的话,好不好?” 第四十章 湖宴 “你骗人!”莫辉把手里的点心摔到地上,“你从她那里偷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是谁?” 小孩子并不好骗。 “我当时因为愧疚,没看她的脸。所以我问了她的名字,我就知道了呀。快,找你亲娘背着,离开这里。” “那你不喜欢我了吗?”莫辉鼓着嘴,仿佛生了天下最大的气。 白衣走过去,蹲下来,抱起莫辉,脱下他一只鞋子交给莫辉的生母。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凄然一笑。 白衣背起莫辉向窗子走去,听到对方对莫辉说,“孩子,跟着你亲娘走吧,不许回头,不许出声,不许哭。” 他们下到地面,躲避着宫人,又经过高高的宫墙,回到了清照殿。白衣没有认为莫辉信那几句话,可是,蹲下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死死抱着白衣,不放她走。 “辉儿,我再来看你。我们是朋友。” 良久,他从白衣怀里钻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有过眼泪,反正现在已经干了。“我不能让你总蹲在潮地上,你等着,下次来,我准备个空屋子和你玩儿,谁都不能打扰。” 白衣轻轻吻了莫辉的额头,答应看着他进入房内才离开。 当白衣回到地下密道圆厅的时候,莫昌在那里留下了纸条和点心——因为当夜他们要去细腰湖赴宴,没有饭菜送给白衣。 细腰湖上最大的船叫“云上”,艳阳公主派人包了整条船,宴席设在二楼。她自己算是主人,主宾就是理国新皇正式的使节贺拔春,加一个副使节淳于忍——正是北方新皇后人选娘家人,沉稳寡言,落落大方。 侯聪和莫昌是主陪,秦贤是副陪——秦贤确实伶俐,“出卖”白衣后引起莫艳阳注意后,一直没有给公主手头出的大事出过主意,也没有热络地跟在公主后面讨好,但是关键时刻总是安慰一下公主的心,教导她如何能“稳住”、如何能得到侯聪,因此,现在,在莫艳阳看来,他比自己手下一帮干正事的人还能干,比一帮给自己出主意的人还讨喜——至于长空、独孤正、元又和荧光几个,也有自己的座位,算是副副陪。 青松、翠竹、凌霄和长史官等跟来的人,就在隔壁设了桌子,吃吃喝喝。大部分伺候的事儿,交给了“云裳”的人处理,在这船上,人家比长跟着主子的人还懂事,还来得。 凌霄见了贺拔春,又看到他的副使淳于忍,就有些蠢蠢欲动。公主府门口被她选中的跑腿儿小哥,早就用两个来回打听好了淳于忍的身份。她以三公主旧仆的身份去搭话,淳于忍也以礼相待。凌霄悄悄儿进言:“有些话,还是要说给大人听,凭借大人做主。” 淳于忍还没问出“有何贵干”,就被莫昌拉着进了主客舱。 秦贤早就告诉公主,侯聪喜欢吃鱼,不喜欢吃虾,所以音乐起了,酒和菜开始呈上来,看了看,除了有北方人爱吃的腌鹅、玫瑰鸭子、炸鸡丸子、羊肉碎儿、煎牛肉条子,其他的就是蒸鱼、炖鱼、炸鱼,又加上一道道的时蔬清炒。 直到开了船,抱着琵琶的歌女儿,才上来请安,献上歌单,莫艳阳让了贺拔春,贺拔春让了莫昌,莫昌又让了淳于忍,淳于忍则让侯聪,侯聪再让莫艳阳,推让几次,终于点了些曲子,唱了起来。这时候,虾丸汤也端上来了,莫艳阳的声音穿过乐曲和柔媚的歌声响起来,“知道小侯将军不吃虾的,这是预备给我们的。” 接着她问起贺拔春一些关于北国的闲话儿,“听说,你们大桐有个娇气的公主,大排行是老三。” 贺拔春恭敬地拱了拱手,“是,我们三公主娴淑聪颖,极孝顺,极和气。” “是你们太后娘娘嫡出的?” “是。” “这么好的出身,得配一个怎样的贵婿啊?” 秦贤发现贺拔春对于回答这个问题,面露难色,忙出手相“救”:“原来这事儿,殿下不知道?理国三公主,可是爱慕小侯将军已久啊!” 艳阳公主故意问淳于忍:“是真的吗?” 大桐其实正在张罗三公主的婚事,淳于忍并不多言,拿起酒杯来向艳阳公主敬酒。 侯聪冷着个脸,一点反应都没有,专心听曲儿,三公主瞅了他一眼,心里又充满了受虐的快感,这时候,一曲已毕,就听歌女儿拿当地软语的发音方式,说起了官话,甜憨动人,“再给贵人们唱个歌子,这个曲子是小侯将军点的,叫《白衣曲》。” 歌女儿调弦儿弄板儿地唱了起来,在席的人愣了一下,又推杯换盏糊弄了过去,除了侯聪。 他在歌单子上看见这几个字就点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他认真地听着,依旧听不出歌里唱的什么,只觉得曲调里没有哀伤犹豫,有的是灿然欢畅。莫昌听得懂软语,轻轻替侯聪他们几个北方人翻译:“莲花羞半开,罗裙谁为裁。身上白衣薄,鬓上红花戴。碧玉女儿香,思归谁家郎?四时穿白衣,五更相思雨。素白身上衣,艳红针上线,含羞不回头,莲花叶下见。” 歌儿唱到一半儿,湖面上凉风吹来,远近灯笼照着湖面,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分也分不清。这船上叫的歌女儿虽不是名角儿,可也是有讲究的,船家为了伺候贵客,专门找了不是十分出名,长相歌喉都清新可人的。第一首曲子已经是令人沉醉了,第二首曲子唱到这里,过往的船只上的客人,听得清的,听不太清的,齐齐叫起好来。鼓掌声也有节奏地响起,此起彼伏。 这本来就是细腰湖上的规矩,甚至成了这里的习俗和风景。有钱人家的子弟,彼此也熟悉,还要比一比谁拍的掌声应景儿,好听呢。 其中有一个人的掌声,清脆,急促,按照三二三的节奏继续着。 长空知道,这是慕容行给出的暗号。他寻找着声源,看到岸边靠着的一条半大的画船,另有一条不惹人注目的乌篷船。从那条半大画船的方向,不快不慢地划了过来。 第四十一章 云散 长空捏了一把莫昌的手腕子,先是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大声说了一句:“什么?” 莫昌已经会意,微笑着看着他,只听长空又说了一声,“殿下要更衣?那属下陪您去。” 说着,不由分说,把莫昌整个架了起来。 这个动作确实又造作又着急又夸张,不过,侯聪正看着歌女儿出神,三公主和贺拔春都看着侯聪出神,独孤正、荧光都看着湖面出神,而元又呢,正看着荧光出神,看出长空有些反常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秦贤,一个就是淳于忍。 但这两个人想的不一样。 秦贤呢,是装作看不见。因为他认定的主人是莫昌,莫昌的神情里,既没有求助,也没有勉强。 那就随他们去吧。 秦贤喝了一口酒,准备看戏。 淳于忍是新皇派来监视贺拔春与侯聪的,如果现在真的有什么不对头,也要先看这两个人的作为。所以他也端起酒杯来,与秦贤对饮一杯,也准备看戏。 今夜,原本天空有几缕白云,飘在月亮旁边,如今,在月光下月发透亮清明。 长空与莫昌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走出了“云裳”二楼主客舱,翠竹、凌霄见到主子出来了,自然放下筷子,齐刷刷地站起来,走到莫昌旁边。长空对他们两个说,“慕容公子现在护送你们走。” 长空看到翠竹脸上显出笑容,其实,他是真心为莫昌好的人,他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长空做了什么安排。而那其实是他心底最喜欢的结局。凌霄没说什么,低下了头。青松装着喝酒没看见,等几个人的脚步从台阶上下去,匆匆到了主客舱,凑在侯聪耳边私语。 侯聪听完,连唱曲儿的都没让停,走向船舱的栏杆看着湖面。 大船、小船、灯笼、客人,细腰湖上繁花一片。仔细分辨,能看出几艘乌篷船不远不近的跟着,应该是莫艳阳安排的手下。 这时候,侯聪看到一艘格外快的小船箭一般从“云裳”离开,它的目的地应该是不远处另一艘画船。那艘画船的客舱关着窗,灯影里却有个烧成灰他都认识的影子:慕容行。 长空从外面进来。莫艳阳问了一声,“我哥呢?” 长空走向侯聪旁边,边说,“殿下在后头,一会儿回来。” 长空也看向湖面。 一声尖叫划破夜色,是凌霄的声音。 “怎么回事?”艳阳公主站了起来。 长空愣在那里。 侯聪大喝一声,“阳献王殿下遇险,护驾!” 还未等莫艳阳手下的暗哨船反应过来,只见独孤正、元又纵身踏上“云裳”的船栏杆,手里带着钩子的绳子挂着小灯笼箭一般射出,一下子挂住了凌霄落水的那只乌篷船,荧光踩着绳子就上了船,几个等岸上的女兵也纷纷飞身到船上,接着就有人跳下水去救人。 荧光则向着“云裳”高声汇报,“禀公主殿下放心,阳献王殿下无恙!” 小小乌篷船上,有打斗的声音,接着有人跳水逃走。 独孤正、元又等收紧绳子,勾住乌篷船重新靠近“云裳。” 莫艳阳大巴掌呼上宇文长空,“你怎么当差的!来人,先把他带下去!” 淳于忍出面了,不卑不亢地抗议,“公主殿下,事情还没问清楚,怎么就抓我们的人呢?宇文校尉是跟着小侯将军办事的,要缉拿要审问,也要小侯将军发话,不然,可就是看不起我们理国!” 但是“云裳”之上,已经没有了侯聪的身影。 那艘不大不小的画船,没有如约接到莫昌,全是因为凌霄的落水。当尖叫声传来的那一刻,慕容行已经发出了信号,所有来帮忙的人都按照之前说好的:有任何意外出现,迅速撤离逃走。 侯聪到了画船上,看到桌子上都是慕容行喜欢的菜,慕容行喜欢的酒,只是空无一人。他使劲“哼”了一声,离船上岸,几乎是凭着嗅觉穿过热闹的细腰湖畔大小商贩和如织游人,跨过小桥、小巷,屋顶、院墙。 两个颀长瘦削的身影终于在一个白墙黑瓦的人家屋顶面对面,站在月下。 月亮周遭的云,已经散去了。是爱是恨,都清清楚楚地照着。 “大公子。”慕容行先开了口,唇角还有被侯聪鞭出的伤疤。 “要死。你非气死我不可。” “大公子。” “这是不是那只死猴子的主意?你要做什么事都容易,为什么听宇文长空的,为什么不和我商议?” “大公子。” “说人话!” “是,”慕容行低下头,又抬起来,“属下不放心您,所以回来,怕您生气,所以未敢禀报。” “哼,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慕容行笑了一下,“阿正和阿又说的?” “什么?”侯聪气到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们两个人知道你回来?” “不止他们俩,秦贤校尉也知道。怎么,他们没告诉您?” 侯聪自己掏出大手帕子使劲闻了闻,“这几个该死的!” 慕容行靠近,试图确认他没事,“他们都没说?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谁?”侯聪那股劲儿上来了,“我做梦梦见你回来总行了吧!” 也说不出是谁先伸出的手,侯聪和慕容行在人家屋顶上紧紧抱在了一起。 过了片刻,侯聪又“哼”了一声,从慕容行怀里挣脱出来,一脚就踹了上去。这种戏码慕容行驾轻就熟,半躲,半受,因为躲着,没从房顶掉下来,因为受着,一个趔趄摔在屋顶。 “死大毛!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不要告诉我你怎么来的!不要告诉我你这么回去的!不要告诉我你在大桐干了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回来是为了我!哼!不要告诉我你住哪儿!你敢再出现,我就杀了你!” 侯聪傲娇完了,自己也搞不懂自己要过来找人家干嘛,又就着大手帕子深呼吸几口,分辨了一下细腰湖在哪儿,蹦蹦哒哒踩着屋顶,发动轻功回到了“云裳”。 第四十二章 心变 他面对莫艳阳“去哪儿了”的问题毫无反应,先去踹了宇文长空一脚,就去莫昌那里“安抚”:“殿下受惊了。” 莫昌当然开始演戏,把刚才向莫艳阳撒过的谎又说了一遍,“方才由宇文校尉陪伴去更衣,没想到被歹人挟持,多亏凌霄姑娘刚烈不从,大声呼叫,被歹人推入湖中。才让荧光校尉得到消息,把我和翠竹救了回来。小侯将军莫怪宇文校尉,与他无关。” 这时候,只有呆呆站在旁边的翠竹知道,凌霄是他眼睁睁看着莫昌推下去的。莫昌就不想逃,用这个法子引起人们注意。 “嗯,”侯聪说,“凌霄姑娘呢?救上来了吗?” 莫昌茫然地摇了摇头,眼角还有一滴泪。 “知道了。她是我们理国的姑娘,我们会料理的。” 艳阳公主的手下,正忙着四处追捕“歹人”。而当晚在细腰湖上宴游的人们,多有富家与高官,远近打听着,都知道了“云裳”当下的客人是公主与皇子。而皇子回归后,就在城门露了那一脸,如今,居然能出来赴宴,本身是好事儿,却遭遇“歹人”挟持,还死了一个侍女。 如此这般,到侯聪回来的时候,湖面上不说,连湖畔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里,这件事都被添油加醋传了个遍,遍身绫罗到达官贵人们蜂拥而至,或是在船上,或是在岸上,纷纷对皇子皇女表示慰问。 艳阳公主冷着个脸,表示“人不要聚集,影响我底下人抓捕。”但一时半会儿,又无人去指挥,围观慰问的人不仅没散去,反而越来越多。由于其中包含了达官贵人们的家眷,感慨侯聪美貌的声音也此起彼伏了起来,公主一时得意,也就不再管了。 莫昌的脸上是哀而不伤,是临危不惧,那仪态姿容,正如细腰湖的水,他靠着船栏杆,提高了声音,拱手向众人致敬,“我自归来,日夜受皇上与公主关爱扶持,隆恩厚重,诸位不必担忧。至于歹人来袭,恐怕也并不知道我的身份,适才赶上我去更衣,想来是劫获人质换取赎金而已。不必过虑,不必过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殿下可曾入宫面见陛下?” 机会来了。 稳重甚至虚伪如莫昌,这时候也有些兴奋了起来,他开口回答的第一个字,甚至有些颤抖,“陛下忙于国事,还未曾有机会相见。所以,我也有事,相求于诸位。” 以莫艳阳在政治上的单纯,并不知道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多敏感,多忌讳。一个前任太子,马上要开口试图发挥影响力了。 她只是看着侯聪,心里无比喜悦,又荒芜。 至于秦贤,贺拔春和淳于忍,这本来就也是他们期盼的机会。 莫昌的气息已经稳了,而且不多不少地带出了隐忍、坚毅、公平、忠君的性格和情绪,“国无储君不稳。因我之失,曾让我国上下焦心的事儿,不曾远去。如今,皇上即位后,迟迟未立****儿自小心性纯良,沉稳有度,人品贵重,堪当大任,望诸位多多进言,早立太子,早定大计,固我成国江山!拜托了!那时候,我们兄弟子侄,恐怕也才能花月两圆,毫无嫌隙,共享天伦。拜托了!” 莫昌说着,就鞠了几躬。 也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纷纷说着“殿下放心。” 莫昌适可而止,笑着挥了挥手,回了船舱。 长空的脸比侯聪还要冰冷,与他对视、互相理解的,似乎只有翠竹。 淳于忍提醒艳阳公主,酒水冷了,也好上二遍了。大船从新开了起来,月色莹莹,满照湖面,侯聪向莫昌敬酒,“我们算践约了。” 莫昌喝干杯里的酒,“至死不忘。” “云裳”犹如发着光的云,飘过湖面,飘过其他客船的眼中。曲儿又唱了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子时的时候,在重兵护送之下,皇子皇女们回到了公主府。侯聪特意安慰了艳阳一句,“晚上你也受惊了,早些歇息。”就这一句话,又够她反复回味到下半夜。 侯聪连晚安都没向莫昌道一句,直接进入了宇文长空的房间。 “跪下吧。” 宇文长空也不辩驳什么,双膝跪在了地板上。 侯聪找了把椅子坐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今晚你做的事,我杀了你都够了。” 长空倔强地看着他,“我知道。认识你之后,你做的事,我杀你十次都够了。你算什么东西?臭猴子,死混蛋。你从一开始,就不服我妹妹,就看不起我们宇文家。你从一开始,就和皇帝老儿合谋,非要送我妹妹去死,非要确保她不是不行。你这个没良心的,傻瓜,混蛋,臭猴子,臭气熏天!” 侯聪一句也没回应,静静等长空说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或许吧。我对白衣的感情,没有你这个做哥哥的纯粹。” 长空也闭嘴了,因为太委屈,又想妹妹,自己拿袖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侯聪等他哭得劲儿过来,才骂了一句,“别恶心了,起来吧。” 长空哭是不哭了,但是低着头,依旧跪着。 侯聪吸了吸鼻子,“大毛回来的事儿,你也不告诉我。” “阿正阿又也没说,你怎么不骂他们?” 侯聪哭笑了一下,觉得累,不想再追究了,他起来,走出房门,就留下了一句,“这件事儿,看在白衣的面上,算是过去了。你再有什么小动作,就公事公办。” 长空一直跪在当地,怪自己行事不周,谋事不密——让莫昌放弃皇位,怎么可能呢! 地板如果是面镜子,一定能映出此刻宇文长空有些就扭曲的、阴狠的脸——“莫昌,给你一条活路你不走,那么,你还是早点死吧。你亲自去死,我妹妹就不用去替你了。替死?这他妈是什么鬼主意!开什么玩笑!我要把她找回来,平平安安,带她回北方,再也不回这个死地方儿。” 第二天,是艳阳公主与侯聪商定前往死牢调查的日子。长空早早起来,连自己的主子都没等,打扮的花枝招展,屁颠儿屁颠儿跑去给公主请早安。 第四十三章 旧闻 他毕竟是混迹于情场多年的老手,艳阳公主又喜欢俊美男子,只见长空一身水绿色的薄衫,戴着翠玉簪,黑发如云,白面如玉,嘴巴齁甜,一开口就把公主给哄晕了:“瞧瞧殿下,您这个气色,这一大早的,就像初开的荷花儿,又嫩,又润,啧啧啧。” “过来这么早做什么?”公主还在梳妆打扮,一边由侍女梳着头发,一边拿个金勺子,懒洋洋地拨拉着鱼片粥。 宇文长空凑上来,“我们大公子嘱咐我们替他多伺候着您。” “去,让你伺候我呢,还是让你占我便宜呢?” “佳人在前,谁忍得住呢?” 一句话,说得真诚无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长空一点儿心机都没有,把艳阳公主的心都看软了,笑了笑,手拿着金勺子,推了他一把,“好好当差,如果我嫁给你们家小侯将军,我自然抬举你。” 长空站没站相,靠近着公主歪着,“您呢,是个好女人,一般男人不懂怎么珍惜,我们底下人,自然希望您嫁给我们大公子,可是您也知道,目前为止,希望还是有点儿渺茫。” 这话说到了莫艳阳心口上。她不是个不听逆耳之言的人,可以说也是“闻过则喜”,趁着侯聪还没来,她倒是想知道长空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不过呢,她对于长空接近自己的动机,还是要质问一下的:“我拿你当人质捉你妹妹,杀你妹妹,你不恨我吗?” “反正我妹妹又死不了。殿下您不了解她。她要是没点儿本事,我们大公子能那么上心吗?” 一句话戳到了重点。莫艳阳梗了梗脖子,“我武功不但不差,而且我还能治军打仗。” “这些或许是真的,可我们大公子又没见过。你只有做件惊天动地、谁都想不到的事儿,才能引起大公子的注意。” “比如呢?” 长空也懒的绕弯子了,毕竟侯聪他们随时都会出现,“比如杀了莫昌。” “什么?” “殿下您这么个痛快人,装什么糊涂啊?你们本来就想杀掉他。不然我们还保护个鬼啊!自然,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您啊,就是因为按部就班,我们大公子才觉得没意思。” 说完这些话,宇文长空就悠悠地站直了,跑到院子里去瞧瞧他自己主子什么时候来。 艳阳公主心里炸裂了开来,她怎么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呢?莫昌如果在自己手上死了,朝野非议一定朝自己淹没而来,可是亲哥哥莫荣不会不管她的。之所以按计划来,就是为了尽量摆脱嫌疑。但其实,杀掉莫昌,比摆脱嫌疑,重要多了。这件脏活儿如果自己干了,顶多除掉兵权在家里呆上一年两年,不会真的失去什么。 可是,这样的魄力,侯聪肯定会大吃一惊,对她刮目相看。 她的目光穿过朦胧的珠帘,与院子里的长空对上。这时候侯聪进来了,飘然俊秀,令人眼馋。 他担负保卫莫昌的任务而来,如果莫昌出乎意料地就死了——侯聪还有脸北归吗? 几乎是一瞬间,莫艳阳下定了决心。 她今日没有那么热情地迎接侯聪,只是大概过了礼数,点了底下的人跟随,开门出发。 一路上,莫艳阳都沉默不语,终于是沉不住气,打马离长空近了些,悄悄问他:“你有什么主意吗?” 长空早就想好了,就等着公主问呢。 “有。第一,本来调查白家的事儿,说的就是您为主,我们大公子为辅。您得把这个职责担负起来,但别天天粘着他,让他去做点儿文件啊、档案的工作。折磨他。最好把他骗到宫里去,每日点卯上工,没空儿管其他的事儿。没空盯着您。” “好!还有呢!” “还有,当然就是别关着莫昌了!他一个皇子,住在您家里头,哪天死了,那不用说是您干的!让他出来走动走动。忽然死了,您也只是嫌疑人,不是百分百的凶手。至于怎么杀人,哎呦妈啊,殿下您还用我提点吗?” 一席话后,莫艳阳觉得醍醐灌顶,云开雾散。 她和侯聪带着随从到达死牢,被那天侯聪见过的头目带着些能干的狱卒,迎了进去。 一层层高墙,肃杀的土地,这是侯聪、长空第一次到白衣全家送命的地方,以及这个女子,两次被关的地方。寒意透过脊柱,集中在脑后,锥子般刺着灵魂,深陷这个地方,比想象的更加绝望凄凉。 他们也到了那片布满了石墩的草地。血腥味儿混着草叶子味道,扑面而来。 死牢头目带着他们到达旁边楼里一个颇为干净的房间,那就是头目自己当值的地方。 “殿下请坐。” 莫艳阳觉得不舒服,不肯坐。因为决定了要秘密调查白家的事儿,所以没有直接说,而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我这些日子忙,也没来问你,白家的丫头怎么了?跑了?” 思考头目也没有解释,也没有借口,跪下来请罪,“任凭殿下责罚。” 对于这种每天与死刑犯、刽子手打交道的人,一般人还真没太多办法。莫艳阳懒得细问,赶紧直奔主题,“你先起来,先说别的。当年,白家的人收监,是在这里?” “是。” “你在?” “属下那时候,只是个狱卒。” “白家是为什么事儿关进来的?谁下的令?谁执行的?知道吗?” 死牢头目眼睛都不眨,“知道一点儿。抓人的是禁军,打头儿的是孙琦孙校尉。批捕的是谁不知道。抓人的理由是侵占巨款。” 莫艳阳“哦?”了一声,这与她,甚至与侯聪猜得都不一样。白家世代为官,以清廉着称,再说人家本来就是豪门大族,吃穿用度都靠祖宗传下来的房产地产,朝廷的俸禄都未必看在眼里。因为他负责情报部门,众人都猜测他是知道了什么不的了的秘密死的,竟然死在钱上? “那是多少钱啊?值得全家抄斩。” “三千万贯。” “确实不少。” “所以后来,白家的产业,都充了公。只是那个老宅子不吉利,没人要。” 艳阳公主问身后的长史官,“那个什么孙琦,有点儿耳熟,还活着吗?” “身体不好,不在军中了,现在在户部,是个侍郎。” “才是个侍郎。哼。”莫艳阳缓缓站了起来,吩咐长史官放赏。这也是个奇怪的规矩,凡是到死牢来的人,一不敢苛责这边当差的,二不敢多加怀疑,三不敢不放钱。 一是人家天天和死亡打交道,二是人家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死牢头目也没客气,命令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收下了。 莫艳阳和侯聪打马出了牢门,一行人齐刷刷呼出了一口浊气。 “真是个晦气地方儿。赶紧回去沐浴熏香。”莫艳阳吩咐说。 长史官答应了个“是”。 她看了看侯聪,想起来长空的“建议”:“小侯将军,你信刚才的话吗?” “信。” 反正侯聪认为真相与否并不重要,通过调查旧案引发成国朝野动荡、人心惶惶才是目的。死牢头目撒谎就更好了,就能趁机查更多的人。 只听莫艳阳说,“听说,许多旧档案,尤其是绝密档案,只有宫里碧翰楼存着,你别在外面跑来跑去了,我向皇上请示一下,你去那儿查资料去。” 第四十四章 险些 碧翰楼莫辉生母的房间里,那个美丽的女人已经虚弱不堪。白衣一直在陪伴着她。为了让她不知道还有几天灯尽油枯的生命,能感受到尽可能的暖意,从来都需要别人照顾的白衣,忙碌了起来,学习了起来。她第一次明白给病人擦身体需要什么,也摸索出了到哪里能拿到这些东西。她本来就呆气,她照顾的这个女人本来就文气,两个人没有太多话说,大多时候一起沉默着看着楼外的光阴,从明到暗,穿绿飞红,不停变化。 因为莫辉身边大部分时间都跟着下人,白衣只有少数时候能见到他。他确实以读书不受打扰为由,在照清殿一个角落里,命人收拾出一个“谁也不许入内”的小房间。但是,白衣要想从密道出口所在的后花园,到达那个小房间,路上总有些波折要度过。为了等待一个去找莫辉的最好时机,白衣会留在碧翰楼的四楼陪伴莫辉的生母。 当然,也会把莫辉的只言片语、小小趣事,告诉给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从未问白衣为何呆在宫里,白衣也从未想要从她那里问,太后所在的那个宫殿,到底在哪里。 那天早上,刚过了巳时,白衣躲在衣柜里,等着碧翰楼的小宫女儿把餐具拿出去后,重新出来。莫辉的生母的气色比头几天要好,她挣扎着坐在窗前,看到夏日已浓,白衣替她采来的花,刚刚插在了瓷瓶儿里,忽然意识到,她自己正在经历回光返照。 她向白衣笑了笑,试探地福了一下:“既然把孩子托付给你了,就还有旁的请求,算是不情之请。” 白衣也走到窗边,“请说。” “你没问过我的名字,我本也不想成为你的牵挂和负累。不过,以后,辉儿过得好不好,我还是希望,你上柱香,告诉我。总要知道我的姓名吧。” “请说。”白衣也没有废话。 “我姓陈,叫汀兰。我家并不显赫,在本朝备受猜疑,落籍是在平都,但实际上,我们只当自己是大桐人,总要回大桐。” 白衣明白了,“你家是平朝旧皇裔,100多年前,被莫家裹挟到这边的。先帝选你陪伴当今,也是心胸开阔。” “当今,”陈氏冷笑着摇摇头。她接着看着白衣,“你帮我这么多,虽则大恩不言谢,我也想报答你。哪怕一句话的事儿,但凡能帮到你,也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白衣这才问,“倚兰殿在哪儿?” 陈氏微笑着点点头,说了一句,“这就是了。”她轻轻咳了一句,坐到书桌前,拿起笔画起了皇宫的图,并且标出了倚兰殿的位置。白衣发现,倚兰殿在整个皇宫的东北角上。那里的外围是禁军兰台戍的兵营和军械库,小小一个宫殿,建在一个叫做刻心的湖上。这是平都皇宫与大桐皇宫在布局上最大的不同。 白衣看着墨迹渐渐干去的地图,不由地感叹,“这个地方不好进啊!” 陈氏没有回答,而是向后一仰,气绝身亡,连带着身子下的椅子,重重倒在地板上。 “坏了。”带着侯聪上楼的太监,叫了一声,“四楼怕是出事儿了。您先等等儿。哎哟喂。” 一天前,莫荣批准了妹妹的请求,答应她可以采取派人跟踪、直接审讯、翻查旧账等方式继续追踪死牢那里得来的线索,同时,准许侯聪进入碧翰楼翻阅从前的资料。 这对他也有好处,猛然即位,他对自己伯父那里继承来的国家,并不够了解。他亲自在殿里嘱咐了侯聪几句,就让碧翰楼的太监带他过来了。 此刻,这位太监正领着上楼的侯聪,走在从二楼到三楼的台阶上。他嘴上说的是“等等”,但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力保证侯聪原地呆着。四楼上那个女人,说尊贵,很尊贵,因为,她是小殿下莫辉的生母,说卑贱又很卑贱,因为她对莫荣即位不认可,实际上等于是个囚犯。 说敏感,那就是最敏感。 但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了侯聪,只能先拼命跑向了那个悲凄的房间。 侯聪比他更先一步到达,只见一个瘦削美丽的女人躺在地板上,侯聪靠近,试了试她的鼻息,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这个太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心里一慌,呆立不动。 侯聪只好提醒他,“公公想什么呢?快去叫人啊!” “哦,对!”这个太监转身跑出了房间。 侯聪环顾四周,觉得房间里的情况有些奇怪——四楼关着谁,他早就打听了,按理说,三餐与水,以及药物,是有人来送送取的,可是为什么桌上有清水养着的鲜花?为什么砚台里有新鲜的墨汁?如果死者刚刚写了字,纸呢? 就刚才那声响动来说,陈氏应该是从书桌前带着椅子向后倒去的,现在为什么被放平了? 最重要的是,他闻到了一丝让他想哭的味道。 并非熏香能熏出来的味道,那是他思念的人皮肤沁出的味道。 这个死丫头! 肯定是她!必须是她! 侯聪开始在屋里搜索,书柜,衣柜。床上的被褥、床底。 哪里有她的影子? 他从窗子纵身越了出去,发现不远的那棵树上,浓密的枝叶里有个人影一闪,几个禁军从远处跑了过来:“不许动!” 侯聪连忙拱手解释,“几位大哥,在下理国武卫将军侯聪,我是奉贵国皇上之命在碧翰楼查书的。四楼死了个人,我为了叫人,方从窗子跃出。” 这边,侯聪边解释边随着那几个禁军绕过碧翰楼的后墙向前门走去了,又一次回头望了望那棵树,一眼看见了一只穿着小短靴的脚,短靴上的鞋带敷衍地系着,堆成了一个大疙瘩。 天下,还有另一个人这么笨吗? 侯聪心里波浪滔天,犯了强迫症,恨不得立即奔回去给那个死丫头把鞋带系好,脸上哭笑不得地敷衍着身旁的禁军士兵,难受得想打人。 陈氏被匆匆火化。后续如何处理,侯聪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呆在碧翰楼三楼翻着书,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语文白衣,你给我等着。 第四十五章 暗潮 在碧翰楼的几个小宫女儿眼里,一直咬牙切齿的侯聪,美如天仙。这在她们毫无变化的深宫岁月里,成为了一道越荡漾越动人的涟漪。侯聪为人冷虽然冷,但是对女人还是彬彬有礼,替他引路、回答提问、端茶倒水,总能得到他的道谢和微笑。 唯独是那份冷,反而让女人有种安全感,不必担心被袭扰或者沾染。 一开始是碧翰楼的宫女儿们关注侯聪,爱慕侯聪,很快,这件事情蔓延了开来。毕竟整个皇宫里,除了高不可攀的皇帝莫荣,只有5岁的皇子莫辉,凛然不可犯的禁军将士,就只有太监的存在了。侯聪本来就是大桐一枝花,现在,变成了碧翰楼一枝花。找借口来碧翰楼送东西、借书、看姐妹的宫女儿多了起来,一时之间,皇宫里竟然形成了一种人人争相读书的新景象,碧翰楼从一座寂寞的楼,变得颇有些熙熙攘攘。 这对于侯聪想明白“白衣为什么进了宫”,以及“白衣在哪儿”的问题,毫无帮助,让他更为烦躁。 他在找白衣这件事上,连续几日毫无进展,在“指导”莫艳阳的事情上,却突飞猛进。孙琦被这位公主亲自审问了,供出了当日上司的名字,白家一案的线索推进到时任骠骑大将军的一等侯方无畏身上。不仅如此,侯聪告诉莫艳阳,要注意那时候白家被整治了之后,白家的财产充公都是哪些官员办理的,账目在哪儿。莫艳阳一边双眼放光地看着侯聪,一边精神抖擞地继续查了下去。 莫荣也批准了莫艳阳的又一个请求:让莫昌在具备一定保护——其实也就是监视的前提下,自由行动。保护莫昌的人,被艳阳公主选定为秦贤。 莫荣听到这个人选,皱了皱眉头,“秦贤是谁?” “是缮造营的,不过功夫很好。” 莫荣想了想,选工程上的人做护卫,倒是有利于培养更亲信的人,也就是答应了。 翠竹从凌霄被莫昌亲自推入水中的惊愕中,逼着自己恢复了过来,如常伺候着莫昌。但是,连莫昌都没注意到他的一个变化——他对秦贤极为尊重,丝毫没有中之前的那种嫉妒和占有欲。因为他对莫昌的感情已经不同了。 他曾经为了莫昌,亲自执行苦肉计食用毒药,从鬼门关回来后,翠竹一直觉得那是他的光荣。他觉得自己与莫昌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为主人牺牲过一次的人。因此,他恃宠而骄,甚至非常排他。 可是,为主人牺牲,与主人让自己送死,不一样。 凌霄虽然与他经常吵闹,但经历了这么多,他认为到最后能守在一起的,就是莫昌、凌霄和自己而已。凌霄虽然不安稳,甚至想接触淳于忍和贺拔春,可是莫昌亲自下手—— 这让翠竹不寒而栗。 他在心里也有了和凌霄一样的梦与决心——想回到理国,想和这一切告别,想把莫昌忘在身后的旧梦里。 可是,首先是不能引起莫昌的怀疑。 就这样,翠竹“如常”地伺候着主人。跟着莫昌、秦贤,拜会一些备受尊敬的老臣,大部分时候也是在公共场合,因为怕皇帝莫荣生疑,以为莫昌四处拉帮结派,反而不好。 莫昌到处宣扬的,就是自己醉心学术,无心政局,而且全力支持尽快立莫辉做太子。 贺拔春和淳于忍经过商量,当然是“共襄盛举”,他们留在南方也没什么事,就是等着在浴佛洗辱大典“观礼”,可这个日子,迟迟没有定下来。贺拔春与淳于忍是北方的旧世家,与成国这边论一论、挖一挖,都是亲戚,因此,或者独自,或者一起,或者还带上莫昌,拜客,就成了生活的常态,立莫辉为太子,则成了一切宴席上的主要话题。 这些情况,莫荣当然知道。他并不认为理国人和莫昌是好心,可是陈氏死了之后,他对儿子多了一份怜爱,想要照顾好他。越来越多的人支持莫辉,对自己来说总是好事。因此,他乐见其成。 侯聪命令独孤正、元又、荧光,想办法搜集越多越好的各个势力的行动、言论,随时汇报,供其掌握。 他把长空排出在了这个份工作之外。 长空没闲着,他跑到慕容行那里哭唧唧:“你有没有其他奇怪的药?” “春药吗?” “连你也学坏了!我要那玩意儿干嘛?有没有放在我屋里就能杀掉别的屋子里的人的?有没有洒到枕头里无色无味的?有没有放在花骨朵里一闻就倒的?” “有,但是杀死别人的同时,你也得死。” “哼!” 慕容行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把莫昌放生不成,就要杀人家,你这么狠啊?” “谁说我要杀他?” 长空发现借莫艳阳做刀杀人的这招见效太慢,确实是着急了。慕容行并没有陪他胡闹,而是把他劝了回去。长空嘴里啰里八嗦:“你还是被大公子打了的好。没和他和好之前吧,你还能帮我。哟,怎么着,那夜和他月下相会了?尽弃前嫌了?老老实实等他敞开怀抱彻底欢迎你回来了?哼!” 长空带着这份冷笑的心情,也参加了一次颇多人出席的宴席。他从翠竹朝着秦贤微笑的真诚上,看出了一丝不对头。 “这个家伙,不再对他主子有占有欲了,妙啊!” 长空准备有空和翠竹聊一下。 在平都近日颇似平静的岁月里,条条暗潮正在汹涌着,预备着有一天会聚到一起,掀起风浪。 侯聪却没有福气参加什么宴席。他曾经在书籍与对白衣的愤怒之中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芳名”传到了大成国太后那里。 一方面,莫艳阳深受伯母宠爱,总是求哥哥赐婚确实不好,所以,她改为向太后撒娇;另一方面,宫女儿太监们满口里都是“碧翰楼一枝花”——侯聪。 深宫里,生活波澜不起,太后也很闷,听多了侯聪的名字,太后娘娘凡心一动,就决定召见他。 与此同时,莫辉的“书房”里,两个朋友正在生气。 “你骗我!”莫辉含着泪,哀怨地质问白衣。 第四十六章 倚兰 白衣心虚,眼神竟然有些闪躲,“怎么了?” 莫辉咕嘟着嘴,“你没告诉我,碧翰楼那个女人死了。” “我——” 白衣叹口气,无法回答。 莫辉太过聪慧,尽管年纪小,但是,对掌握情报这方面,有一种天分。他不动声色地听到了自己关心的消息。尽管,他对那个思念过,再见却很陌生的女人说的话——自己的亲娘是白衣而不是她——半信半疑,可是依然非常在意她。 他在宫人们面前,在父皇和太后面前,都不敢哭,憋着一肚子的火,发在了白衣身上。 白衣坐在他面前,觉得无力。 不告诉他是保护他,可是也是伤害他。白衣找不出什么要解释的,只能沉默,低着头,弄衣带。莫辉生够了气,拉了拉白衣的袖子,“我给你个机会,讨好我。” 白衣犯了难,“我这个人,只会打架,可怎么讨好你呢?” “哼,那你给我唱个歌子吧!” “这——”白衣也不是不会唱歌,可是,都怪独孤正,教给她的那首也没法唱给五岁的孩童听。 莫辉使劲拉了拉白衣的袖子,“你看我都气成这样了!你画个画儿吧!” 白衣双眼一亮,信心十足地答应了,“这个我会!” 她在跟谁师父侯聪学习做傀儡的时候,“画”过一副人物草图,虽则把侯聪鼻子都气歪了,但是白衣认定这是自己的特长,是经过她的大公子培训教导的。 莫辉兴高采烈拿来了笔墨纸砚,白衣画了一副与“学徒”的当晚,一模一样的“侯聪”像。 “这人是谁?”莫辉问。 “侯聪。” 因为画了画,白衣与好朋友莫辉和好了。 一大早,侯聪过了巳时就到了碧翰楼,倚兰殿的太监已经等在那儿了。侯聪看了看太监的服色,知道是个六品,不能怠慢,微笑着点了点头。太监心情很好,他听说了侯聪的“芳名”,又摊上了这么个差事,好奇心早就被吊了起来,发现侯聪还算和气,长得的确好看,玉山欲倾一般立在面前,忙说了太后的旨意,“小侯将军似乎在帮我们艳阳公主殿下什么忙儿。连日辛苦了,我们娘娘那里有点心,请您过去略坐坐儿。” 侯聪道了一声“好,烦请带路”,随着太监向西北角走去。一路上,他也观察着宫里的景色,夏日炎炎,宫里头花草树木繁多,倒是凉快。他没想到倚兰殿竟然建在湖上,这与大桐可是截然不同。踏上木桥,一艘小舟还在靠岸的地方系着,随着微波荡漾。 侯聪跟着这个太监进了宫门,每一步都踏在水面之上,格外清爽,凉风习习。一些转为这个宫里的潮湿度和温度种的花儿草儿,都吊在半空,叶青花红,说不清名字的各种彩色羽毛的鸟儿,与猫儿,居然相处平和,在枝枝藤藤和花盆儿上或静立,或穿梭,着实可爱。 因为架在水上,倚兰殿的房子小巧玲珑。应该是为了防潮,又高高往上吊了一层。倒是格外有一种瑶台仙境的感觉。侯聪拾阶而上,到达了一处亭阁,在屏风外听着太监先进去通报,然后悄无声息了一会儿,那个太监就出来唤他进去。 幽微的兰香似有若无,怪不得叫倚兰殿。 侯聪迈步跨过凤凰牡丹画面的屏风,先向上跪了行礼,听到一声颇为年轻柔和的声音:“罢了,起来吧。” 侯聪平身,这才看清面前的成国太后——莫昌的亲生母亲。 她看起来哪像个做了祖母的人!顶多三十五六的年纪,仪态也是清雅挺秀的,五官柔和娇美,透着一股柔情百媚的气质,穿了一身华丽的黄袍,可是不显得庸俗厚重,头上梳着盘髻,插着金钗牡丹花,脸色如同珍珠一样明亮又安静,除了眼神里有一丝清冷和寂寞外,她就是个令人艳羡爱慕的大美人。 “宫里宫外,都在说小侯将军,我觉得好奇,就叫来看一眼。你不会觉得我轻佻复杂吧?”不拐弯不抹角,这个太后还挺痛快的。 “得见凤驾,属下无限荣幸,何敢存此大不敬之想。” 太后捋了捋自己佩戴玉佩的绦子,沉默了一会儿,身边儿的太监宫女儿纷纷安安静静退了下去。 她才看着侯聪重新开了口,“你们大桐,也换皇帝了?” “是。” “你呀,”太后的身子向前倾了倾,“跟我说句实话。你们先帝那个人,精明得很,身体也好的很,怎么就死了?我不信。” 侯聪不太清楚太后这一串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如实作答,“属下离京的时候,先帝自然还是康健的。后来,属下一直在路上保护阳献王殿下”,说到了这位的大难不死、久未见面的亲儿子,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心如止水,“忽然接到噩耗,属下也不敢相信。” “然后呢?” “属下只有亲信回京确认。这事儿是真的。” 太后沉默了很久。 侯聪也一言不发。他实在不明白,莫昌的亲娘,把自己巴巴儿地叫进来,没问莫昌就罢了,也没问传闻中很受她疼爱的莫艳阳的婚事,就为了确认理国先帝之死? “人有旦夕祸福啊。”最后,太后说。 侯聪也只好顺着她,“是。” 虽然这样想有些轻浮,不过侯聪忍不住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太后,是世界上第一个对自己丝毫都不感兴趣的女人。 太后凤座华丽庄严,后面依然是个屏风,画着兰草。凤座的两头摆着半旧的靠枕,一头上有个小炕桌,侯聪的眼睛看到那里,停留了一下。 小炕桌上没有笔墨纸砚,但是有一个镇纸。 与理国先帝的心爱之物,一模一样。 这次“觐见”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太监宫女儿们再次进来,侯聪说了几句客气话,退出了屏风,退出了倚兰殿,带他来的太监又带他出去。 离开刻心湖没有十几步,侯聪就看到十几个太监再加上十几个宫女儿的大阵仗,随性的还有一队禁军,簇拥着一座鹅黄色步辇,向倚兰殿而来。步辇上坐着个四五岁的黄袍幼童,肯定是莫辉了。 侯聪不想多事,退到一边行礼。 没想到莫昌盯着他不停看,叫了一声,“那不是侯聪吗?停!” 第四十七章 午时 侯聪一头是汗,今天的事儿都太奇怪了:一国国母见邻国将军,就为了问问邻国先皇是不是真的死了;一国小皇子又要连名带姓招惹这位将军。 难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传到了莫辉耳朵里? 侯聪拱起手,重新向莫辉行了礼,“属下正是侯聪,拜见小殿下。” 莫辉小小的可爱的身躯,已经在太监搀扶下下了步辇,向这边走来。侯聪真的是全身心抗拒——他本来就爱干净,又傲娇,对“孩子”这种物种,一直处在讨厌兼恐惧的状态。他穿着新靴子的脚连忙滑向后方,差点掉到刻心湖里去,实在无处可逃了,只好心惊胆战停下来,“小殿下,您一定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快去吧。对长辈,孝心一定要诚。” 因为莫辉没说话,侯聪只好硬着头皮抬眼看他,而他,正在兴致勃勃观察侯聪。 莫辉长得白净可爱,倒是没那么“可怕”,侯聪稳住了情绪,甚至憋出来一个自以为很慈祥的微笑,“再过一会儿,大太阳就热起来了,小殿下还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侯聪也觉得一头问号——诶?从莫辉,到莫辉身边的人,个个眼生,这个小皇子怎么认出自己的。 正当此时,莫辉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是我亲爹吗?” “阿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殿下真会开玩笑!哈哈,哈哈,对吧,你们觉得好笑吗?”侯聪尴尬地笑着,再看看旁边,没人跟着笑。他确实是有点儿慌了,这哪儿跟哪儿啊,自己平白无故给成国皇帝戴了一顶绿帽子! 想想自己曾经出现在碧翰楼四楼那个女人的死亡第一现场,被人和她联系起来好像也容易。 发现“笑”没用,侯聪恢复了严肃,转移了话题:“小殿下是如何认出属下的?” 莫辉奶甜奶甜地回答,甚至带着一点撒娇,“我看过你,在一幅画上。” 莫辉的亲人,其实只有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父亲莫荣与姑妈莫艳阳,这些人也不是不疼他,但实际上他是缺爱的。何况,刚经历了生母告诉自己是偷来的大颠覆、又经历了她的死,让他看到了白衣画上的人,觉得莫名亲近。 侯聪的心一紧,“这不会又是什么《龙吟处处月照花》之类乱七八糟的画儿闹妖蛾子了吧?” 他竟然做出了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儿,也带着那么一股子撒娇的意味,“那,小殿下,您能把画儿拿出来,让属下鉴赏鉴赏吗?好吗?” 由于侯聪的语气太过肉麻,连莫辉身旁的太监都撇了撇嘴,“小殿下,咱们先进去吧,别让娘娘等急了。” 莫辉有一种王者气度,根本不理那个太监,“好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侯聪迅捷报上了自己在碧翰楼办公的信息,拿出最大的努力微笑着,目送走了莫辉,一溜烟离开了刻心湖。 午时刚过,莫辉竟然又坐着步辇来了,出现在了碧翰楼,带着吃的喝的,手里捧着一卷纸。侯聪看到他,这次居然不怕了,还有点儿高兴。碧翰楼三楼早就拾掇出来一间空屋子,平时是青松呆在那里,备茶备水,伺候侯聪日常需要。屋子里有张床,侯聪累了也能来歇歇,吃饭饮茶的桌椅具备。 问过好、行过礼之后,侯聪就把莫辉接到了这间小屋子里,莫辉没坐下,而是好奇地四处走动。侯聪不能显得自己心急,只能拿眼睛不停地瞟人家娃娃怀里的那卷纸,越看越觉得奇怪——纸,是好纸,可不像是之前见过的画作,又没用裱糊,又没有别的,看起来——是张草纸。 一幅有关预言和阴谋的画儿,画上还有自己,竟然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什么曲折离奇的过程? 小皇子终于看够了,坐了下来,而且给侯聪赐座,侯聪颇有兴味地发现,莫辉那个小身板儿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一双小短腿儿在空中晃悠着,竟然有点儿可爱。 “放饭吧。”莫辉小大人儿一样颇有威严地说,太监宫女儿立即行动起来,摆上莫辉的份例,有炸藕片儿,紫米糕,鸡肉卷儿,胭脂鹅,炖猪蹄儿。“我请你吃,小侯将军,请用!” “是。那个,殿下抱着画儿,不累吗?放下吃吧。” “你不懂,这个画儿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不能放下。” “那您怎么吃呢。” “你喂我。” “哈?” 莫辉很严肃,“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儿太监们就走出了房门。 “什么?别啊!退下干嘛?”侯聪几乎要双臂抱住自己保护自己了。 “我说了,这幅画对我来说很重要,轻易不能给人家看,他们常跟在我身边的,都知道规矩。” 侯聪看了看门口的那帮宫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是的我们很懂规矩”的表情。 侯聪看了看青松,青松嬉皮笑脸地:“大公子,这可是小皇子,我这个身份,不行。您亲自来吧。” 说完,青松把布巾里裹着的象牙金筷拿出来,双手捧给了侯聪。 侯聪差点拿这双筷子戳瞎青松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夹了一块鹅肉,递到了莫辉嘴边。 “哼!”莫辉双唇紧闭。 “哼是什么意思?小殿下,请您!张嘴!” 莫辉扭头不理他了。 青松在旁边指导,“大公子,这您都不会?小时候我爹喂您,可是要说——啊——的。” 这时候,门口站着的太监宫女们纷纷表示同意。 “啊——”侯聪说。 莫辉才勉强回过头来,张开了尊贵的嘴巴,吃了进去。 “好吃吗?”侯聪沉着脸。 “还行。你要不要尝尝?”莫辉还挺热情。 侯聪有了想逗他的欲望,“我爸爸不在,没人喂我。” “我来。” 莫辉说着,按着桌子爬起来,站在了椅子上。外面太监“哟”了一声,“小殿下,这可不行的!” 莫辉根本不理,从青松那里接过了新的一双筷子,喂了侯聪一口:“啊——” 侯聪也张开了尊贵的嘴巴,吃了下去,“诶,真的还行!” 莫辉特别高兴,又去夹别别的菜,结果一下掉在了侯聪胸前。 趁他“啊呀”一声的时候,侯聪一把把他抱过来,顺势连他怀里的画儿也抢到了手,迅速打开。 第四十八章 小像 那属于白衣的绝妙笔触啊! 侯聪整个人像气到冒蒸汽的冰雕。青松在旁边瞅了瞅,憋着笑,连忙替他掏了大手帕子闻着,又把莫辉从他怀里接过来,就是那幅画,怎么都哄骗不出来。 “哼!”侯聪吸了两口泡了药水的味道,这心病还是压抑住了,双眼寒风凛冽地吹着,扫向了莫辉。莫辉呢,因为手里珍重的画儿,遇到了画中人,正满脸期待展开交流。 他这个期待的面孔,侯聪当然读出来了,预备着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想说的太多,憋在喉头。青松到底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连忙轻声提醒,“大公子,先挑最想说的那句。” “哦。”侯聪清了清嗓子,“你告诉我,我哪儿和这幅画儿上的人像了?” 确实,白衣画的侯聪,比起春天当他徒弟的时候,毫无进步,画上的小人大头配着短四肢,五官丑陋可笑,表情粗鄙蠢笨。关键就是,它不仅不像自己,根本就不像任何世界上的人类啊! 莫辉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又看看“原型”儿,“简直是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青松又出来维持公道了,“大公子,您跟小殿下争论这个,又何必呢!这艺术的问题啊,那是说不清的。” “这是艺术不艺术的问题吗?”侯聪的青筋都快冒出来了。 青松赶紧给他捋吧后背,“大公子,这是艺术家的问题啊!” “哦,对!”侯聪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小殿下,乖,这画儿,您是哪儿得的?” 问出这几个字的同时,侯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气炸了,“好啊你个宇文白衣,私下行动、重罪在逃就罢了,还跑到皇宫!还有心情搞艺术创作!” 莫辉张开嘴巴:“啊——”意思是要吃饭。 他这个德行,居然有点儿像白衣。侯聪把火压下去,心里不停“哼”着,把画儿交给青松,拿起筷子喂了莫辉一口,满脸兜起了和善的表情,耐心等他咽下去,“小殿下,乖——” “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 “你朋友是谁啊?” “不告诉你。啊——” 侯聪只好又喂了他一口,“小殿下,乖——” “啊——” 侯聪板起脸,收了筷子,“不说是吧,不给吃。” 莫辉岂能想让,“不给就不给,哼!今儿你就别办公了!”说完,他咕嘟着嘴巴,抱着小胳膊,坐在椅子上,把头一扭,不理人了。侯聪向门口的太监宫女儿们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众人摆摆手摇摇头,一个打头的说,“我们主子不是一般人,您惹的脾气您来哄。” 一个宫女儿到底是抵不住侯聪的美颜暴击,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小殿下喜欢人抱着他吃饭。” 对天下所有人来说,哄孩子都不容易。尤其是像莫辉这样的孩子,一方面又聪明又可爱,一方面又精明又古怪,一方面有不容置疑的孩子气,一方面又像个难以糊弄的小大人,初步具备了帝王术平衡各方、操控御下的能力。他们乐得把莫辉推给侯聪,能推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也出不了事儿。 侯聪鼓起了比上阵杀敌更大的勇气,走到莫辉后面,伸出了双臂,叉进了莫辉腋下,拔萝卜一样把他从椅子上拔了起来,然后自己做下去,把他放在了自己膝盖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是让他异常紧张,大气都没敢喘。临了还问了一句,“你不会还穿着尿布吧?” “你才用尿布呢?用尿布得穿开裆裤!你懂不懂啊!有没有常识?”莫辉把侯聪一顿说。“我看你根本不配做我朋友的画中人,她可聪明了,不像你!” 后半句话提到了这幅画儿的作者,倒是合了侯聪的心事。侯聪打起精神,又哄又骗,喂莫辉吃了几口,那嘴巴咬人家耳朵,轻轻说,“你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高挑个子,就这么高——”他拿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嗯。”莫辉勉强答应。 “瘦得像猫。” “瞎说,太后娘娘养的猫,可胖了。” “反正很好看。” “什么叫好看?” 侯聪又生气了,这个小瞎眼儿,白衣那么好看,他怎么可以看不出来呢! “笔墨纸砚!”侯聪喊了一声。 青松也不敢驳回,快速把桌子上收拾了一下,空余出一小片儿地方,铺纸,研墨,交给了侯聪。 只见他大手一挥,抱着莫辉就开始了创作。渐渐地,看得莫辉一愣一愣地,一个栩栩如生的,刻画着他的相思与恨意的白衣肖像,就完成了。 “哇!好像啊!” “看懂了吗?这才叫像!你说,论画技,我是不是比她强,我是不是赢了?!”侯聪得意洋洋。 青松收起笔墨纸砚,提醒自己的主子,“大公子,这不重要。咳咳。” 侯聪又低声地和气地问莫辉,“她是不是叫宇文白衣?” “哇!你真的是我亲爹!”莫辉小小惊呼了一声,接着就搂住了侯聪的脖子,不放手。 侯聪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软了一下,虽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没忍心推开,反而抱着莫辉,甚至晃了晃,同时向青松投去了犀利的眼神,意思是“不许看!” “好了,我不是你亲爹,你亲爹是龙椅上那位,知道吗,不能乱说。你带我去见白衣好不好?” 莫辉总算把搂着侯聪的手松开了,他挣扎着要下地,侯聪就把他放下来。只见他充满威严地命令自己带来的太监,“肖公公,起驾,回宫!” 侯聪乖乖到楼下去送莫辉,莫辉坐在步辇上,威严端庄,还吩咐了一句,“这个人不许靠近照清殿。” 侯聪被气了个倒仰。被青松拉回了碧翰楼,劝着哄着吃了两口饭,一转眼看到自己画的白衣肖像还在——莫辉居然没拿回去?就这么看不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的话,让白衣看到了,还能传递相思,现在呢?不是白白挥毫泼墨了? 正在越想越气呢,莫艳阳来了,一手就抓起了那幅画。 “你真是的,小侯将军。人家忙得到处跑,你在这里画美人儿啊!” 侯聪不得不又打点起精神对付眼前人。“查到什么了?” 第四十九章 怨男 莫艳阳看着侯聪此刻的的状态,也觉得既求不得温柔,也吃不着豆腐,她也不傻,索性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聊起了白家的旧案:“方无畏是一等候,还有先帝赐的尚方宝剑,去他家,他架子可大了,说这件事就是先帝口谕。” 侯聪“嗯”了一声,似乎是早就想到了,“那么,往下的线索呢?白家的财产呢?” 莫艳阳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上面有八家的名号爵位,“为了查这个,连同你手下那几个校尉在内,大夏天的,可跑死我们了。都在纸上了,没法查当年是怎么到的他们手上,只是确定有几家占了白家的地,有几家是铺子,还有几家是房子。” “那就继续查呗。” “啊?” 侯聪笑了笑,“公主这么能干,其实根本不必来和我商议。天下还有翻不出来的旧事吗?就看你怎么翻。拿张家吓唬吓唬李家,收买王家出卖一下赵家,左不过那一套,这是对付这些人的,”侯聪把纸扔回给莫艳阳,“至于方无畏,先把孙琦抓起来敲山震虎,再把方家大小宗枝儿上的子弟管过的事儿拿出来捋吧捋吧,他就来找你了。” 莫艳阳收起那张纸,“真的吗?” “真的。”侯聪认真地看着她,“还有,他以为什么都销毁了,他怎么知道你从死牢拿到了什么,就只管放出风去,往大里说。” 莫艳阳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把侯聪的脸看了一百下,笑嘻嘻地走了。 侯聪给青松下了个命令,“你到照清殿附近转悠去。” “大公子,这差事,奴才可不敢接!这是皇宫啊!我在人家小殿下那里来来回回,被抓住了,连等您救我的时间都没有,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哼!那你说,我要你有什么用?” 青松也吃了一口桌上的菜,实在是太饿了,“大公子,当然有用了,有时候啊,我比您还要聪明些。您一遇到和白衣姑娘有关的事儿,就糊涂了。” 侯聪眯起眼,“你想到了什么?” “莫昌啊。” “哦?” “白衣姑娘失踪这些日子,你看他着急了吗?再说了,白衣为什么跑了?不就是坚持那个傻傻的想法嘛——一定要执行好先帝让她做替死者的任务,保护莫昌。那她按理说,依旧守护在莫昌周围不是吗?” “所以,你觉得我该回去对莫昌严刑拷打,是吧?” 青松无奈地摇摇头,“大公子,我看您真的傻了,您从我刚才的话里,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了呢?” 侯聪又要打人了,“那你快说!再卖关子,我把你扔到楼下去!” 青松被吓得弹跳了起来,“我的主子!白衣姑娘也不能白呆着玩耍,她肯定要替莫昌那个人当差的!您想想,莫昌有什么事儿要办、又不能找别人办,那肯定就要托付给白衣姑娘啊!您不就可以围追堵截了吗?” 侯聪的头脑中灵光一闪,唇角邪魅一笑,他想起了四楼那个女人死去的时候,白衣应该的确在现场。砚台里新鲜的墨汁,被拿走的纸张——难道与白衣替莫昌做的事情有关? 就这样,他邪魅的笑僵硬住了,他依然猜不透白衣这个死丫头在忙什么——以及,她居然与莫昌共享一个秘密,自己被排斥在外。她根本不担心自己担心她,飞来飞去,又交新朋友,又办新差事。 “够野的,死丫头!” 琢磨了半个下午,侯聪一份文件都没看进去。最终做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羞愧的决定——利用自己的美色。 是的,他在平都的皇宫里,凡是有宫女儿的地方,已经畅行无阻。虽说照清殿附近,他被下了紧足令,但那个附近嘛,他背着双手逛一逛的权利还是有的。 所以他就趁着夕阳西下之前,宫女儿们为了预备伺候晚饭、主人沐浴等事情忙忙碌碌在宫中穿梭的时候,靓丽俊俏地出现在了照清宫外不远处的交通要道上,挂上了迷人的笑容。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情报:“小殿下最近用功得很,为了读夜书,专门在照清殿一角上收拾了一个房间,谁都不许靠近。” 白衣这个女人,真的是太无耻了,还有一个专门和莫辉幽会的地方是吗? 侯聪火冒三丈,收起笑容,扔下那个向自己买情报的宫女,跑回了碧翰楼。 作为一个不是太监也不是禁军的男人,他天黑前必须出宫。他没找管事太监,找了楼里的管事宫女,撒了个娇,媚笑了两下,说艳阳公主吩咐下极重要的资料要看,今夜要加班。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翰林们连夜替皇帝起草文件啦,太医连夜守候哪个主子的病情了,都是可以的。 管事宫女做主,准了。 夜幕刚刚降临,回公主府取过夜之物的青松皮笑肉不笑地回来了——他按照吩咐,给侯聪收拾来了夜行衣。侯聪心急火燎地换上,忽然又往下脱。 “您别!您怎么了?”青松按住主人的手。 “我是不是,该先洗个澡?” “您,您——您,今晚上是准备干嘛?”青松向侯聪射出直逼灵魂的审问。 侯聪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了,“以防万一,青松,准备热水,准备薰香。” 忙活了半个时辰,喷香铮亮的侯聪,挽好了湿漉漉的头发,命令青松在碧翰楼呆着,随时预备替自己撒谎,然后,口里狠巴巴儿地嘟哝着:“宇文白衣,你敢不在!你必须在!你敢不在!我撕了你!”从窗子越出了藏书楼,穿树,爬墙,向照清殿而去。 他再次上了宫墙,匍匐在墙头,猫一样爬行,绕过主殿,发现了后面角上果然有一间屋子孤零零地亮着灯。 莫辉小小的身子,后面没跟任何下人,正穿过院子走过去,进了门。 “这个小兔崽子!” 白衣今晚准备了地道里找出来的未曾用过的好木头,甚至还找到了几个工具、刻刀,准备带着莫辉做傀儡娃娃。 两个人正专心致志对着材料用功呢,窗户里跳进来一个人。 白衣低吼一声,“辉儿小心刺客!” 纵身一跃,扑向侯聪,一招制敌,把他压在了身下。 面面相觑。 第五十章 诱香 莫辉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小手抓着自己的腮,看呆了。 当然,白衣和被她骑在身下的侯聪,更呆。对于白衣来说,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不见。——也许在浴佛洗辱大典上,她替莫昌死去的前一瞬,能偷看他一眼。 侯聪感觉到脸上凉凉的,居然是自己眼角流出的泪。 先从呆滞状态出来的,是白衣。她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替侯聪擦眼泪,结果双手直接被他拉住,本来坐在他腰上的自己,就被拉了下去。幸亏白衣反应迅速,在即将亲上的那一刻,他重新被白衣控制,两只手腕子被白衣左手扭住,喉咙则被白衣右手掐住。 他放弃了,反正就这样压在她身下,能多久就多久。 幸亏今天提前沐浴熏香,自己真的太英明了! 莫辉挪动着小短腿儿跑过来,到达侯聪脑袋那里,蹲了下去,仔细观察。然后,他看了看白衣,“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亲爹?” 白衣“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还给侯聪“自由”,转身就走,却被侯聪抱住了大腿儿,“快,辉儿,我是你亲爹,这是你亲娘,我们全家再也不能分开了。快帮我!” 莫辉听见侯聪这么说,也加入了进去,“爷俩儿”一起紧紧抱着白衣大腿儿,死都不放。 “大公子。”白衣终于说话了。侯聪异常高兴,“哎。白衣。” “你再这样,我只能对你动手了。” “你太过分了。孩子面前能胡说吗?辉儿,说你饿了,叫人。” 侯聪话音刚落,莫辉高声叫了一声:“肖公公!我要吃点心!” 悄咪咪在院子里等主子有什么需求的太监宫女儿们答应了一声,呼啦啦就往这里跑。白衣明白了侯聪想做什么,但是因为莫辉也抱着自己,不忍心用力,只听到院子里呼啦啦地衣衫鞋袜响动,肖公公带了至少十几个人到了小书房门口,“小殿下,那奴才们进去咯。” 门开了,除了还守候在外面的宫人,两个太监两个宫女儿端着食盒儿走了进来,给莫辉收拾了一下桌子,放好了,垂首侍立,人嘛,都会好奇,这间读夜书读房子,虽然是他们收拾出来的,可是从此之后,除了偶尔白天被允许进来打扫之外,平时不允许进来,正好趁机环视四周。 莫辉自己拿了一块儿糖糕吃着,“怎么,看什么?” 肖公公吸吸鼻子,“这屋里小殿下没让我们熏香,怎么这么香?” 大书柜离真正的墙角儿,有半个人的距离,现在,侯聪抱着白衣,两个人躲在那里。 他们想起了当年在赌场一起藏在衣柜的那夜,历历在目。当下里,人和情都不一样了。侯聪反正不要老脸了,简直要把白衣箍在自己皮肉里,静静听着莫辉的反应。 莫辉吃着糖糕,淡定地回答,“你来。” “奴才没听明白,小殿下说什么?” “你来,闻闻我。” “哎哟,奴才哪敢!” “让你来你就来。”小小稚嫩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不怒自威。肖太监的靴子迅速踩着地板小步跑到跟前,倒是没敢真的靠近,跪了下去夸张地呼吸了几口,“哎哟,真香,我的小殿下啊,您真香,可是这香气——” 这香气当然是一心想着夜会白衣、发生点什么的侯聪刚在沾染到莫辉身上的。 “这香气是,我在皇祖母那屋里的抱月姐姐身上染的。” “哦,她呀,”一个宫女儿开口了,“那个骚货,哼!” 肖公公呵斥了一声,“当着小殿下,怎么说话呢!也是,小殿下白天还找抱月抱着呢,这一天啊,奴才们也没得空靠小殿下近些,没闻到。那现在——这点心,还成吗?可是咱们的新厨子做的啊!” “好吃,我先吃,再读一会儿,这可是父皇让我读的书!你们出去吧——没让你们退下,你们在门口,不许走。” 这几个人答应了“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白衣和侯聪还没干立即出去,于是,又听到了外面激烈的讨论。 “我说的不对吗?那个抱月不是勾搭禁军,就是朝太监抛媚眼儿,如今,连咱们小殿下都被惦记上了,我看以后啊,要小心!”刚才那个宫女抱怨道。 “你说的对,那种香,只有骚货才能用。专门勾搭人的。”这是另一个宫女的声音。 肖公公咳嗽了一声,“你们真是的,你们师傅白打了你们了!这是对不对的问题吗?当着孩子,满口乱说,快闭嘴吧!” 莫辉悄无声息,吃着糖糕,站在了白衣侯聪面前。 他小声说了一句:“你们抱得好紧啊!还想不想出来。” 脸红了的侯聪白衣恋恋不舍地从角落出来。 莫辉得意地笑着,去往那个特制的椅子上爬,和侯聪一把拖住腋下,又像拔萝卜一样把他直接抱上去做好。看他翘了个二郎腿,对自己说,“怎么样,我聪明吗?外头有人,这下,白衣走不了了。” “聪明是聪明,腿放下去。”侯聪板起了脸。 “哼。”莫辉顺从了这个命令。放下糖糕,拿着手巾自己擦了擦,侯聪尤嫌他没弄干净,自己拿起那温热的湿巾,仔仔细细给莫辉擦手擦嘴,那副当爹的架势,连白衣都张大了嘴。侯聪看着她,冷笑了一下,“怎么?没见过?我当初,不是这么照顾你的?” “不是。”白衣说。 莫辉简直太喜欢看白衣和侯聪相处了。侯聪拿干手帕子给他把手彻底擦干净了,莫辉就拿起了一本书,“我要看书了,你们该干嘛干嘛。” 这句刚说完,侯聪、白衣同时严肃起来,四只手齐齐把莫辉的书抢走,严厉地看着他,声音还不敢放大,一人一句批评、质询了起来,“什么叫我们该干嘛干嘛?”“你知道什么?”“谁和你说的?”“不是那个宫女儿太监把你小小年纪就教坏了吧?” 看着莫辉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白衣先不忍心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书还给他,“那,你看书吧,我和这个人聊聊。” 白衣拉了一下侯聪的袖子,两个人又回到了墙角儿。 第五十一章 无处 白衣有点儿生气地问侯聪:“那香,我怎么没闻过?” “也是,你不在的日子,谁知道哪个骚货女人给我的方子。” 侯聪说完这句,看着白衣双眼喷火,连忙解释,“你傻啊,这是我本来就有的方子。骚气归骚气,是专门为了你熏的。” “你才傻,连太监宫女儿都知道,那香是用来勾搭别人的。你用它干嘛?”白衣特别认真,努力启发。 侯聪勾了勾她的下巴,“你真是傻!这不就是为了勾搭你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情?” “什么时候了?一切顺利万无一失,尽在掌握,除了你给我捣乱,没别的问题。” 白衣低下头,侯聪就接机更加靠近她,一边靠近,一边“嘘”声,示意她不能打自己,不能骂自己,外面有人,屋里有孩子,所以居然成功地再次搂住了白衣,“想我了吗?” “想的。” “怎么个想法?连小侯聪你都不要了,好狠心。想我的时候,你可咋办?” “想吗,就用脑子想,小侯聪,也不是你,在没有用。” 侯聪心酸了,但嘴上依旧不老实,连自己都吓一跳,“说你傻你就傻,谁说想一个人只能用脑子想,你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吗?” 白衣脸更红了,“你又忘了我哥是谁了。” “也是。”侯聪笑着,去亲怀里的她。这次白衣没有拒绝,甚至回应了他。是他到底不能安心,睁开眼环视四周,果然发现了莫辉拿着书挡着脸,却没挡眼睛,一直往这边儿看着呢,看得非常投入。 出于责任心,侯聪还是不情不愿终止了这个吻,示意白衣往莫辉那边看。 “哎呀,”白衣回过神来,“我们也太不是人了。” 白衣扔下侯聪走向书桌,“辉儿,我要走了,你让那些人退下吧。” 侯聪一团火一样飘过来,“你怎么走?走去哪儿?我送你!” 白衣才不理他,“辉儿,你帮谁?” 莫辉又抓着自己的腮,“娘和爹,还是娘亲。我帮你。爹,我要下地。” “你毛病真多!”侯聪虽然这么说着,也不知道莫辉的小脑袋瓜子想什么,而且简直无法拒绝他伸出的小胖手,就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别放下我。”莫辉一边说,一边搂紧侯聪的脖子,“肖公公!” “诶!” “开门!我要出去!” 侯聪还没反应过来,书房的门已经开了,太监宫女们虽然看到侯聪有些吃惊,可也没敢说什么。一回头,白衣已经藏好了。侯聪只得在众目睽睽中抱着莫辉走出了书房,又在簇拥下穿够了院子。 然后听到莫辉在那里给人家解释,“这个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约他来的,不许他靠近照清殿的禁令取消,以后陪我读夜书。” 肖公公连忙说,“是,奴才们知道了。” 由于白衣是侯聪调教出来的,他在抱着一个娃继续行走,还要对太监宫女儿保持微笑,但是耳朵眼睛都能感受到白衣的一举一动,她如何出房间,找合适的地点上墙,匍匐,离开。 “表现得还行。”他暗自评价道,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被她戳了一刀,又带走了。 身体无一处不在找她。 时间无一处确定她在。 恨意难平。 送莫辉回了卧室,绝对没想到小娃娃非要侯聪陪着沐浴,看着他小瓜果儿一样的身子,侯聪居然觉得没那么吓人,还挺可爱的,洗完了之后香喷喷地,穿上缎子睡衣,擦了头发,爬到鹅黄被子里呆着,拉着他的手,“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 侯聪坐在莫辉床头,觉得头疼,扶额看向一边儿的肖公公,肖公公还挺和蔼,也看得开,“小侯将军,您可千万别忌惮奴才。您是和我们不熟,我们这些人儿啊,好歹是太后娘娘调教出来的,又派来伺候小殿下。多少懂点儿道理,见过些世面。临来那天,娘娘也教导了,到了照清殿,就是照清殿的人,我们只认一个主子:小殿下。嘿嘿,将来我们享荣华、受富贵,那都是靠着这位小爷,不是别人。这里说的话,我们绝对不会到外头乱说的。” “公公英明。” “不敢当。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不要说您是小殿下亲爹假爹的那些话,都是小儿语,是玩笑话,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我们小主子如果是坐龙椅的命,亲爹是谁,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话,不仅仅是实话,还是向侯聪示好。恐怕,肖公公这个人绝不简单,早就打听到了宫外宫内的形势,也知道侯聪对莫艳阳有影响,更知道理国人与莫昌,都在放出消息,支持莫辉立为太子。 侯聪笑了笑,没接茬,肖公公也就低下头不说话了。莫辉没多久就睡了,侯聪轻轻抽出了手,说了声“有劳”,由肖公公亲自送出照清殿。 月下,肖公公也做了个托付,“我们殿下年纪小,心性纯良。上一辈的恩怨,与他无关。这当上太子,将来再当皇上,固然是好事儿,可是,如果突如其来的哪天,真的有天翻地覆的事儿,但求小侯将军心存慈悲,手下留情。” 说完,他也没鞠躬没作揖,从碧翰楼楼下,又往自己当差的地方走了。 收拾好东西的青松打着哈欠等在楼门,看见自己主子就赢了上来,一边目送照清殿的太监,一边观察了一下侯聪的头发、衣服,闻了闻味道,做出了判断,“看来,没共度良宵。” 侯聪踢了他屁股一脚,背着手往宫外走去,背影颓唐。青松在旁边继续气他,“本来还替您求了佛爷,保佑您一定遇上。结果您那么就不回来,我快高兴死了。预备买高香还愿。谁曾想,姑娘是依旧不让您碰吗?” “谁说的,”侯聪得意洋洋,回味无穷,“她还亲我了呢!” “谁先的?”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这个嘛——说不上谁先,我们靠得太近了。” “您啊,不太行。慧娘认识才不到半个月,就钻了我的被窝儿。” 侯聪仔细想想,确实哦,所以,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对青松说,“有何高见?敬请赐教。”青松还不给面子,“赐教?教给您,您用的上吗?我猜,您连人家姑娘现在落脚在哪儿,都没问出来吧?” “你要气死我啊!” 如果不是一队巡逻的禁军正好走过,青松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主仆两个颇为热闹地出了皇宫,骑着马走在月亮底下。夏夜里,空气里都是花香。细腰湖的方向隐隐传来歌声,这南方的天空下,似乎在孕育着一场雨。 的确,他连白衣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回到公主府,府内灯火通明。艳阳公主喜气洋洋摆了酒席,莫昌、秦贤都在坐,就等着侯聪。 “小侯将军,皇兄告诉我,明儿就由礼部尚书郭侑试探一下,在上朝的时候,正式提出立辉儿做太子。这,真是咱们一齐盼望的事儿啊!” 第五十二章 翠竹 因为天儿热,公主心情好,不拘形式,小小宴席就摆在正院儿的廊下。侯聪身上香气仍在,就着月色灯光,趁着新洗的墨染般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掺杂了他一整天的迷惘,与白衣重逢却再次分离的惆怅、蓄势待发却依旧要收回去的情欲,他成了一副忧伤旷然的画儿,把莫艳阳看得不饮自醉。 侯聪没多说话,与几个已经等候在那里的人道了乏,乖巧沉默地按照公主的安排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斟酒,自饮了起来。说是喜事,在座的人都不傻,这究竟是谁的喜事? 对于公主来说,亲哥哥虽然坐在龙椅上,得位并不算正,朝中的各派势力一时压不下来。亲侄子立了太子,按照那帮昏聩的老东西的观念,莫辉的正统性比莫荣还强。所以,儿子就能帮助爹稳固地位。在这种情况下,莫昌的死活,对莫荣的威胁都小了些。 而莫昌高兴的则是,他的影响力仍在,他出面后,大部分反对的世家大族都妥协了。 包括侯聪在内的理国的人们,高兴的理由就没那么玄妙:太子人选一旦定下来,给回归皇子的浴佛洗辱大典的日子也该马上敲定了,他们劳累了半天,也该完了差事回家了。 因此,这场夜宴,心不算齐,气氛确实欢快融洽的。尤其是侯聪,两杯酒下肚,把白衣勾起的纷乱情绪压回心底,居然主动搭起话来,“公主殿下多日操劳,想必趁着册立太子的大喜日子,也能得到更多加封,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瞧你,听说太后娘娘都召见你了,没提我吗?” 莫昌听到这句话,迅速低下了头,又迅速抬起,看着公主,强颜欢笑。自己的母亲,没见自己,倒是先见侯聪。好啊,的确是好。 侯聪想起了那个镇纸,先垫了几句假话儿,然后,刻意打听起来,“娘娘当然夸您了。娘娘见我,主要是听说我在替你当差。娘娘说了,一个女孩子,当兵打仗替皇家分忧太累了,让我多体谅你。另外,娘娘也问了,阳献王殿下在北边儿的饮食起居,唯恐怕殿下在我们理国受委屈。” 这话除了莫艳阳,谁都没信。侯聪趁机编了下去,“我说起我们大桐的方方面面儿,好像太后娘娘都挺熟悉的,怎么,有亲戚在北边儿吗?” 这时候是莫昌抢先回答,“母后出于林氏,我朝太祖立业之时,御驾初次南下,多有艰难。林家倾家资助。到了母后祖父那代起,就是一等公,林家世代居住南国,何曾去过北方?想来,林家有自己的生意,家里有人行走天下,也有些仆妇歌姬从北方买来,从他们口里听来的未可知。” 这倒也是,从一百多年前理国成国分了平家天下,支持成国的就多是有钱人和书香门第,千里万里陪着莫家到了南方,支持理国的多是军事贵族。南北方气候又不同,何况北方一直是战场,打完了之后,成国才在几乎没有战乱的江南站稳。所以,一直到二三十年前的时候,北方经济一直不如南方,人家是稻米万里,有山有水,确实一直有漂亮姑娘被当作奴隶卖过来。因为成国皇族和贵族祖上是从大桐来的嘛,流行用北奴。 侯聪也没有真心想把这件事作为调查对象,点点头算过去了,可心里存了个影子。 都到子时了,翠竹才扶着微醺的莫昌,与侯聪等一起回到了偏院儿。莫昌说了好几遍“太热”,“白天虽然洗了,晚上再洗洗才能睡。”翠竹轻轻说着,“殿下就是不怕麻烦。”让他先倒头到榻上歇着,自己去泡浴桶。 白豆蔻粉、白檀粉都用薄荷汁煎制了,拿防水的细密网子兜了,泡上四个。浴桶边的地上,只简单焚上了丁香丸,这时候热气腾腾,各种香香气四溢,飘到睡榻上,让莫昌甚至暂时睡着了。翠竹试了试水温,撒下半干的栀子花瓣,黄铜镀金的小盒子敞开,里面是肉桂、丁皮、莪术等料子用醋泡过,又用盐浸过,再用浆米泡着,和了蜜的香饼子,这东西贵,是侯聪送的,每日沐浴后吃下三枚。 翠竹又试了试水温,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把一丁点儿黄色的药粉,撒到了香饼子上面。 他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心里害怕,手里的小铜盒子掉落下去,却被一只白嫩的手接住。然后,他觉得脑后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莫昌在安静香甜里迷迷蒙蒙,梦见了小时候。跟着小宫女们跑去见母后,却发现那个宫里人去楼空。她又搬家了。他找不到她,找不到她。身后,好像是庶出的几个弟弟来请安,甚至笑话自己,“连我们都知道皇后娘娘这几天住哪儿……” 莫昌在一阵孤寂绝望中醒来。 梦里的情景,其实半真半假。不过,因为被侯聪问了那些问题,莫昌确实心惊了。他想起庶出的弟弟们,二弟四弟最讨父皇喜欢,他们的生母林贵妃,是母后一母同胞的姐姐。两姐妹之间关系并不好。自己见亲生母亲难,除了定例里的请安问好,很难亲近,因此就格外恋着姨母。可姨母就更不喜欢自己,对莫昌还不如对三弟他们好。虽然忌惮莫昌的太子身份,可是言语间,总是偶尔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几句:“可别说你像我们林家,怎么可能?”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心神从过去回到了现在。 觉得房间里安静得太过分了。 “翠竹?”莫昌叫了一声,没人答应。 他走出这间屋子,去看浴桶准备得如何。 水里还有热气,用手试了试,不算凉。地上掉落的铜盒子、香饼子,让人心疼,仔细看去,还有一种奇异的粉末混合其中。 他有些颤抖地自己脱了衣服,进入浴桶,任凭眼泪与寒心惊惧泡在无辜的香气和温柔中。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要自己了。 猛一回头,他看到了白衣。 “啊,你。”莫昌脸红了。 白衣自己拖了个小板凳坐下,托着腮,默默陪着莫昌,听着被这位皇子撩动的水声。 过了很久很久,莫昌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的命,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又有什么好停留在上头纠结自怜的? 但他也不能不问,“翠竹呢?” 白衣不能回答。 白衣今夜到莫昌房间,是因为要告诉他侯聪见到自己的事情,却意外遇到翠竹下药。她把翠竹拖到了地道中。没用严刑拷打,他就招了。 “药是你家宇文公子买的,就为了他死了,你就不用再替死了。至于我,我本来一心为他,凌霄被他亲手杀了。我寒了心,只想着和大家一起回理国。宇文公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白衣知道自己应该杀掉翠竹,却下不了手。 翠竹跪在地上,闭着眼等死。白衣却拉了他起来。 “小哥,我们一路南下,你不是坏人。我在哪里,你不要告诉外人就行。我放你走。慕容公子在这边,他的地址我告诉你,找不找他看你自己,他杀不杀你看他。” 白衣说完,把翠竹从地道到皇宫中间的开口地方送了出去。 她想了想,回答莫昌的问题:“你就当他死了吧。” 第五十三章 归梦 门外响起靴子的声音,白衣迅速离开。 侯聪在外头敲门。“殿下,还不睡吗?” 莫昌故意搅动了一下已经凉去的水,“就睡了。” 侯聪听得出来,莫昌的声音不对劲。 自公主院中回来后,侯聪让青松端了些慧娘下午做的冰糯米球送过去,青松却回来了,“那边儿插着门,叫也叫不开。” 晚浴这件事,是不用关门的,大家子都有伺候的下人,有人真的在主子沐浴的时候过来了,自然有下人接待、传话儿,回绝就算是回绝,也不能吃闭门羹。如果关门的话,反而耽误了事儿,对来客也不礼貌。侯聪让青松自便,他自己去莫昌门外窥视,半晌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人影儿。他没敲门,就是等着。 直到听到了白衣的声音,又看到了白衣一晃而过的影子。 “好啊,青松说的果然没错。白衣是为了莫昌才躲着自己,不仅如此,还一直私下里见莫昌,甚至是他沐浴的时候!” 一边儿生气,一边儿继续敲门,莫昌打定了主意不想和侯聪周旋,他太累了:“小侯将军歇着吧,我睡了。” 侯聪停止了敲门,站在院子里,眼睁睁看着莫昌房里熄了灯,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遥远而明亮,显得自己惘然而可笑。 他颓然坐在冰凉露湿的台阶上,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知道青松来找他,哄了几句话,把他拉了回去,混沌睡去。 郭侑提出立太子的议题,瞬间得到了所有大臣的附议,莫荣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一切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莫荣以“勤俭治国”为由,既禁止全国大小官员送贺礼,又不许各地以此为借口大张旗鼓地庆贺,为了保证这些命令得以执行,日子,就要定得紧些。礼部挑了五日后的吉日,莫荣也准了。立太子的日子和礼仪举行地点定了之后,贺拔春与淳于忍、包括侯聪在内,都收到了观礼的请帖。浴佛洗辱的日子也就随之定了下来,是册立太子之后的第十天。 旨意一下,成国立即派出了使节向理国和四夷通报。称颂和欢庆之声纷至沓来,将新太子的产生,和旧太子最终能够被洗去被俘的屈辱重归皇家,视为天恩浩荡,双喜临门。即便是皇帝不让铺张浪费、借口庆祝,但是从平都往外,许多人家买这买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觉得国运大兴,天下太平。 但这只是百姓家。 富贵人家和官员那里,没有那么单纯的快乐。因为他们明里暗里得到了风声——艳阳公主没闲着,在查案子。再派人打听打听,查的是十几年前白深的案子。 一时间,猜忌、恐慌,开始蔓延。 透这个风声的,自然是人见人爱的宇文长空、独孤正与元又。 侯聪没有因此高兴,他还在琢磨白衣的事儿。 那天的第二日,青松亲自过去替莫昌收拾的房间。自此,翠竹不见了。 莫艳阳不得不亲自过问,还搜了房间,甚至搜了整个公主府。 莫昌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这件事,谁看起来也像是旁人害莫昌。公主百忙之中特意叫了长空区问话,让所有人退下,“你干的?” 长空一脸无辜,“殿下,您是怎么了?我何苦呢?再说了,您忘了我说的话了?您不下手杀莫昌,还要怀疑我杀翠竹。您可真是——” 莫艳阳被问住了,只好挥挥手让长空出去,她派了自己的长史官和几个亲近的人,伺候莫昌,被莫昌拒绝了。 “我不是不信任他们,他们是殿下调教的,一时不在身边,殿下不方便,还是把秦贤校尉派给我吧。” 公主当然不能就那么同意,“他们缮造营,又不归我管。怎么,他向哥哥表忠心了?倒也没什么不好,哥哥自己去问吧。从今儿起,既然我的人亲自保障哥哥,哥哥只要不出平都,想往哪儿就往哪儿。” 侯聪把独孤正叫到自己屋。冷着个脸看着他,把人家看得浑身发毛。 “大公子,我是哪个差事没办好吗?” “哼。” “我是,没告诉您阿行回来了您生气吗?” “哼!” 独孤正看看青松,青松抿着嘴儿笑。 独孤正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我是最近穿的衣服太花俏了,抢了您的风头吗?” “哼!” 侯聪就怎么晾了独孤正三刻钟,终于让他坐了。 独孤正不敢坐。 侯聪捏着他两个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宇文长空怎么回事?” “嗯?”独孤正摸不到头脑,“没怎么回事啊?” 侯聪拐弯儿抹角连哄带吓唬问了半天,确定独孤正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交给了这只毛一个任务,“去给大毛送个信吧。” 独孤正才明白,说来说去,他的大公子是有任务要用到慕容行,但是不好意思,所以派自己做中间人。可是怕自己趁机取笑,所以先把自己镇住。“这……” 但他当然不敢不送。 册立莫辉为太子的旨意公布了三天,莫昌在艳阳公主府长史官的陪伴下,去自己的外婆家林侯府山拜会。这个外婆家,他从没来过,之前是身份所限,而今是地位所限。林侯一家备酒备菜地招待。从外公外婆、到几个舅舅,表兄弟,全部喜气洋洋地出席。 虽然是亲人,但毕竟尊卑有别,又没有怎么相处,酒席上客客气气的。不过,那股亲切的味道是一直在的,尤其是外婆,一直劝酒劝菜,让莫昌感受到了一丝丝从未感受过的眷恋,莫非这就是亲情吗? 舅舅和表兄弟们,自然也是一直夸着家里受太后娘娘庇护太多,凤恩浩荡的话。即便是套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透着真情的。 可莫昌也觉得了一丝不对——无论他怎么努力,问不出太后儿时的事。 他是个聪明人,几次试探之后,也就作罢。 月华初升,莫昌起身告辞。外公携全家相送,出了一层层的门,恋恋不舍。到了大门的门楼,莫昌回头看了看,也觉得恋恋不舍,他携了头发花白的外婆的手,紧紧握着,“以后,孝顺您的日子还有,您不必送了。” 外婆叫了一声“孩子”,莫昌心里一酸:“别管我们,你自己多加小心。”老人家环顾四周,指着自己的孙子孙女甚至重孙子,眼泪汪汪看着莫昌,待说不说地,“虽则,老身不在你身边,不是抱着你长大,但你在我心里,和他们几个一样。懂吗?” 莫昌觉得有这句话,已经够了。 他几次劝说,总算是让林家的人回去了。 但骑马回程,他的心里,不是温暖的。 而是冰凉的。 他发现自己母亲那冷淡的习性,与林贵妃,甚至与整个林家的人,都不同。 这时候,一只冰冷的箭,向他飞来。 第五十四章 河岸 一柄细剑迅疾刺穿空气,精准地到达莫昌身边,将冷箭挡住。 不仅如此,直接击回了它被发射到原点。 旁边的小河道里,水面冒出了一摊血。 救莫昌的人是白衣,她手持细剑,护在莫昌前面,另一只手飞出细绳,把旁边静若木鸡的公主府长史官一把拉下马来,“小心。”她告诉长史官,声音异常平静。 一具杀手的尸体渐渐浮起来。 长夜一片安静。但并不安全。两名一同前来的杀手终于出手,短剑、冷箭纷纷袭来,白衣一手抬起,袖中短剑击退一支冷箭,一手将细绳从长史官身上腾出来,荡出去,挡住了另外几支暗器,但她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未敢轻举妄动,不能离开莫昌身边去捉拿刺客。 这时候,一个可以说是很冷漠,可以说是很讨打的声音响起,“离了我,你们怎么行。” 侯聪。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猫着呢,这时候鲜衣华服浑身喷香地骑着一匹马,走上了几十丈外的一座桥,然后,刺客判定目前的局势没有指望了,逃跑的声音传来。 埋伏在这里的独孤正、元又、荧光和另外几个兵士,自黑暗中跃起,追捕而去。 白衣冷冷地问了一句:“小侯将军何故行刺?” 侯聪差点没气到从马上掉下来,“你胡说什么,我是来护驾的。倒是你,你无故逃走,不在战斗岗位,害我好找,害殿下遇险。” 马蹄子配合着他的心情,啪嗒啪嗒小步跑了起来,很快到了莫昌身边。 结果,哪里还有白衣的影子? “嗯?” 侯聪的脑袋转了一圈。想四处去找,被莫艳阳的长史官紧紧抱住了马腿,“小侯将军好歹来了,您别走啊!您走了,殿下和我怎么办啊!” 莫昌站立在那里,不说话,没有表情。也不看侯聪。 侯聪只能掏出手帕子闻闻,稳定自己的情绪,以防被白衣气死,然后下了马。 “属下给殿下请罪,殿下受惊了。” “嗯。”莫昌答应了一声,“我们是在这儿等呢,还是回去?” 侯聪看了一眼长史官,又看看莫昌,“殿下决定吧。” 侯聪的这个举动,把莫昌的思绪,从林家与母亲那上面儿,拉了回来,他意识到侯聪是什么意思,顿时改变了态度,“去官驿?” “可以。” 长史官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次行刺事件,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受了惊,但被怀疑上了。他装着傻,扶着莫昌上了马,侯聪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一路上什么也没敢问、没敢说。 逃走的两个刺客死了一个,抓回来一个,河里那位也捞了上来。尸体和活人都被独孤正等人弄回了官驿。没什么太复杂的事儿,侯聪下了命令,长史官和莫昌都在场,两具尸体铺了油布摆在地上,活着的那个被打断了腿,就被按着头,趴在两个同伴之间。 他们的行动是慕容行查出来并且给了侯聪预警的。收钱的条子、中间人的口供,先扔了下去,荧光亲自带人端茶送水,给了侯聪、莫昌和长史官。长史官坐立不安,接了茶,没敢喝。 元又到脚踏在活着的刺客背上,“哥哥,你反正也不想活了,我们放了你,别人也不能放你。我就想让你知道,我家有人守在你家,你要是该说什么说什么,他立即带你家人过江。不会被什么人祸害。你呢,也能死个痛快。要是你不合作呢,不用我说了吧。” 刺客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个“好”字。 元又先揪着头发让刺客抬起头,看长史官,“认得他吗?” “不认得。” 元又甜美一笑,看着长史官,“大人认识这小哥哥吗?” 长史官连忙摇头。 审讯就这样进行了下去,很快确定,派刺客的人确实是莫艳阳,但是经手的人是个太监。 刺客画丫后,就被带了出去。 侯聪才说了到这里来的第一句话:“走吧。” 长史官随着他们,一行人二十几个,还抬着尸体,当夜就回了公主府。艳阳公主还没睡,正等着消息呢,一听外面的脚步声,知道出事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公主正襟危坐,一丝不笑,穿着一件粉蓝色彩蝶纷飞大袍子,端坐在堂屋的主座上。 看到尸体,看到莫昌等人,她撇撇嘴,似乎都不太在意。直到看到了侯聪。 其实,杀莫昌这件事,成不成,她没有那么在意。她想引起侯聪的在意。 侯聪怒气冲冲,双眼甚至有些发红,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您派人杀阳献王殿下,是吗?” 莫艳阳坐着,被笼罩在侯聪的气息里,眼皮儿往上一番,仰着小粉脸儿,“明知故问。怎么样,好玩吗?” 宇文长空说的也没有错误,公主这样做,倒真的让侯聪对她刮目相看。“好玩,我倒是很想和你玩下去。” 这话说出,艳阳公主心里一跳,更加信了长空,“那就歇着吧,养好了身体才能互相玩。” 侯聪转身就走,不仅如此,还拉走了莫昌。 他拉着莫昌的手就没放开,头也不回地吩咐独孤正:“让你的人跟着阿又和荧光一起回去,以后给你们道乏请功,你留下,住进来。” 独孤正和其他人答应了个“是”,该如何就如何了。侯聪紧紧捏着莫昌,不知道是关心他呢,因为他刚才真的遇险而揪心了呢,还是别的。 莫昌也不知道,但从最开始的尴尬中,渐渐转变,反过来也握住了侯聪的手。 他们进了偏院儿,宇文长空拿了一朵花儿在月下站着,见他们回来,莫昌还活生生的,笑了笑,叹了口气。 侯聪忽然停了下来,也说不清说给谁听,放开了莫昌的手,“我从此住进你屋里,我在的时候,寸步不离保护你。我不在的时候,阿正来办。莫艳阳那里要是谁给你使绊子,不让你好好当差,只管怼回去。” “是。” 青松听见,连忙去搬铺盖。 当夜,莫昌和侯聪就这样并排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白衣在哪儿?”侯聪终是睡不着。 莫昌倒是放心了,知道他早晚要问。 “她要是想见你,就会见你。我要是背叛了她,她连我也不理了。” 这倒是实话,侯聪除了“哼”一声,居然毫无办法。 他不知道,这个夜里,白衣从莫昌遇刺的地方,先是去了慕容行的落脚地,发现翠竹乖乖呆着之后,放了心,又通过地道去了皇宫。 她不是急着见莫辉,而是急着见太后。 第五十五章 寂静 白衣在宫墙上紧紧趴着,像猫一样前行。莫辉生母陈氏为她画的图,加上自己对于大桐皇宫的记忆,帮助她在这几天,摸索太后居住的地方——一天,一点点,有时候是一片地方;一天,再一点点,再一片地方。今天,她终于看见了刻心湖。 天地一片寂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壶水,笼罩在安稳的月色里。 搭建在湖上的倚兰殿,如梦如幻。或许是兰香的香气,幽微地飘过来。白衣在一瞬间,升起了一种小儿女的惆怅忧思,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地方,是一个很爱太后的男人,为她建造的。 在这样的寂静里,无论人的心里有多少躁动,噩梦,往昔,飘零,总能被一种坚固所包裹。总能得到一份安宁。 常常偷听到宫里人的闲话,说太后就是喜欢搬家。哪儿哪儿都住不惯,倚兰殿不是刚刚修成,她从前也只住过一小段儿。现在,好像安心住下了。 白衣刚想靠近,就看到了一队几十人的兰台戍卫兵士手持武器,身穿铠甲走过。他们手里的火把,也让白衣看见了之前没注意到的暗哨。 刻心湖重兵把守。就算白衣轻功再好,因为不知道里面的布局,根本不可能闯入。白衣叹了口气,沿着原路回到花园,回到了密道。 她在圆厅里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拉上被子,慢慢入睡。 与她实际上隔着不远的侯聪与莫昌,却还在望着床顶的木雕。侯聪忽然问了一句:“睡了吗?” “没有。”莫昌回答。 “你不要太伤心。” 这是侯聪能想出的,唯一安慰人的话。 莫昌竟然产生了想与侯聪聊聊心事的冲动,这在他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这件事我不伤心。翠竹不见了我才伤心。” “嗯。比之青松,我能懂。” 好像确实是。莫昌琢磨了琢磨,相信侯聪真的能懂他的心情,居然自发现翠竹要对自己下毒后压在心里的泥浆,透了一个孔洞,能喘气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困糊涂了,居然把在林家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侯聪。 他刚说完,侯聪也没有立即回应。两个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怎么能像睡到一个被窝儿里的小姐妹一样絮絮叨叨说心事呢。 更何况,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喜怒不形于色。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脆弱,恐惧,渴望,欲求,都被层层铠甲包裹着。 侯聪竟然觉得咽喉和鼻头都有点酸。他除了对白衣,没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我父亲为国捐躯的时候我8岁,我母亲殉情而去。外婆家的人恨我们,自此没有来往。以至于听到关于外婆的童谣,我都不能懂。你的父皇心里总是有你的,至于太后娘娘,仅就那短短的一面看,她是个对孩子冷淡的人。这样的人,对别人的孩子,或许有一时半刻的耐心,对自己的,应该只是躲着。” 莫昌居然转过了身子,不再平躺,而是侧过来看着侯聪,“那你说,林家呢?我之前怀疑我不是母后亲生的,现在我怀疑,我母后不是林家亲生的。” 侯聪也转过身,捂住了莫昌的嘴,“别说了。咬死别说。你父皇认她是林家的女儿就行,以林氏贵女的身份立为皇后了,她就是姓林的。” 两个人重新各自躺下,慢慢也就睡去了。 侯聪在梦里,被自己的差事撕裂了。 要维持着莫昌这颗棋子的有效性,既要动摇他的正统性,又要保持他一定的正统性;既要这样,又要那样。真的很累。如果白衣在身边,这段窒息的旅程才不仅仅是个差事。 第二天侯聪与独孤正交接了莫昌的护卫,一大早就去了宫内的碧翰楼。他算计着时间,预备晚上去找莫辉,没想到午时刚过,这位小皇子坐着步辇,在肖公公陪伴下来找他吃饭了。 小家伙嘻嘻笑着,看着侯聪对自己行礼,由一个小太监抱着坐到椅子上,“我听说你们北方人爱吃这种包子,我让人做了给你尝尝。” “谢小殿下。” 收拾好了东西,照清殿的宫人们再次退下。 “殿下今儿怎么不爱说话?” 侯聪吃了三个包子了,莫辉只是托着腮看着他。 “做太子,好不好玩儿?” 原来是这样。 侯聪明白了。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他肯定多少知道一些莫昌的事儿,即便没有那么清楚,也知道前路艰险。 “不好玩儿。” “那我该怎么办?”莫辉的大眼睛看着侯聪,让侯聪整个心都软了。但他板着脸,声音很冷漠,“你知道我是来你们国家做什么呢?” “送昌伯父回来。” “为什么他在我们那儿?” “因为两国相争,大打出手。” 侯聪点点头,“回答的不错,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 “聪明,你问我该怎么办,第一件事,也许就是分得清好人坏人,别随便说话。” 莫辉低下头。侯聪又吃了两个包子,他才抬起头看着他,“所以你不喜欢我,你就想我帮你见到白衣吧。” “我——” 心事被人说中了,侯聪很无措。他只好夹了个包子,说:“啊——” 莫辉摇摇头,不想吃。 侯聪自私地想了想,这个小家伙太可恶了,让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要求了。他叹口气,摸着良心提了个小意见,“小殿下,你别总我怎么办,你该问你父皇。” “他又没空理我。” “你去找他啊。你们是两父子,你去他的宫里找他,撒撒娇,找他抱抱。你呀,现在只是个小皇子,你们还是父子。等你明儿当了太子,你们之间更多的,就是君臣了。” 莫辉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在抬起头来,什么情绪都看不见了。他表示要吃一个包子。 莫辉坐着步辇走了。侯聪回到三楼,反而心神俱宁。他嘱咐青松拿着自己的信去外头,让慕容行、元又和荧光分别去确认一些信息,他自己则忙忙碌碌在碧翰楼的几层楼里穿梭着。他知道,他将比莫艳阳更快接近与白衣一家的惨死的真相。 答案极为简单,甚至极为无聊。 夜幕再次降临。莫辉终于等到批完奏折的莫荣唤他进去。莫辉什么都没说,只是被父皇抱到膝上,拼命把头埋进亲爹的怀里。 莫荣等了好一会儿,让莫辉抬起头看御桌上的玉玺。 “去拿过来瞧瞧。” 第五十六章 储君 莫辉答应了一声,笑嘻嘻地从父皇膝上往上爬着,够到了玉玺,双手捧着,又坐回膝上,拿着把玩。这玉玺,金边镶着玉,比小孩的手掌大,比大人的手掌小,底下的篆文依然有红色御泥的残存,顶部有金珠和雕刻在玉石上的盘龙。 莫荣告诉莫辉,“这是从平朝天子的宫里夺来的,如今大桐的皇帝手里的,是新做的。” 父子俩一起笑了起来。 莫辉拿着玉玺,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盖了个章。 莫荣抱紧了莫辉,“辉儿,你要记得,哪天如果宫里乱了起来,你不要信我身边儿的人,紧紧跟着肖公公,他还有点儿良心。这玉玺在哪儿你不要管,抱住你的小命儿要紧。” 莫辉问:”为什么宫里会乱呢?” 莫荣没有回答。 莫辉又问,“那,宫里乱起来的时候,父皇在哪里呢?” “我如果在,宫里就不会乱,我身边的人如果可信,宫里也不会乱。所以,你只管跟着肖公公跑,别找我。别出声,别哭,别回头。” “母亲也是这样对我说的。”莫辉在那一刻,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亲娘是谁,而且,知道她又骗了自己。 可是,想到她骗自己,不是因为厌恶自己,莫辉觉得很开心。 莫荣心里一酸,狠狠心把陈氏的脸庞压到记忆之后,抱着莫辉靠近御桌,拿起笔,饱蘸浓墨,“你看,这是西璩郡的奏折,你认得几个字?” 莫荣有委屈,但未曾说出来给儿子听。他很少有这样一个时间,回忆一下自己的人生,以及登基以来的经历,他治理国家不比任何人差,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莫辉也让他吃惊,五岁不到的年纪,这么难的关于民间盗铸小钱的奏折,居然念了个少一半儿,虽然说不是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小小的脸儿抬起来,说到了重点:“百姓有什么力量?若不是有大族能从中牟利,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莫荣狠狠地亲了儿子的脸颊一口。 侯聪在碧翰楼,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一回头,却看到白衣站在自己面前。 两个人相距不到一丈。他还以为是梦。 因为怕梦醒,侯聪未敢轻举妄动。 “那个,大公子,我是求你办件事的。” 好嘛,看她这个气人的模样,和梦里软香温存靠着自己亲昵的那个白衣,根本不是一个人。 侯聪据此确认,现在确实是醒着的。 他说不出话。 白衣向前走了一小步,“听来听去,宫女儿们都挺喜欢你的。” “怎么了,你吃醋了?” “啊?” “当我没问,怎么了?” 白衣似乎想陪笑,笑了一半又收回去了,“所以,你在宫里,来去自由,甚至,还见到了太后娘娘。可是,倚兰殿,我却去不了。” “哼!你真忙啊!你去倚兰殿做什么?” “有点儿事。”白衣就这么,清水汪汪地眼睛毫无愧疚地望着侯聪,把侯聪心里、身体里的一团火又勾起来,他也悄悄地往前挪了小半步,“你能有什么事儿?” 白衣不说话了。似乎在思索怎么欺骗自己。 侯聪向她猛一靠近,拉了她的手一把,没被甩掉,捏吧着逼问,“你怎么知道我见了太后?” “偷听宫女儿们说话啊!” “你怎么对我那么关注?” 白衣被问得一头冷汗,“她们说的人很多,可我也就认识你,我当然——” “不管,我不管!你就是关注我!”侯聪把白衣搂进怀里。 因为有事儿要求人家,白衣也就顺从了,“那好吧,我就是关注你。你能不能想办法,带我见到太后。” “你见她干嘛?你不会是她生的吧?” “大公子,”白衣一脸无奈,“我这几天没见你,你怎么疯了?哪有这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就是我娘生的。哎呀,其实,也不是我要见他,我见不见的,都无所谓。” 白衣从侯聪的怀里使劲挣扎出了半寸,脸对脸看着他,“是阳献王殿下。” “他怎么了?” “浴佛洗辱大典,万一我救不了他,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让他们母子,在那之前,见一面吧。” 侯聪又吃醋了起来,“是不是在你心里,莫昌见自己母亲的事儿,比我为你难过还重要?” 白衣这次机灵了,“你应该问,是不是在我心里,就没有我们大公子,办不到的事?” “我是可以想办法,但仅限于带你们去倚兰殿。你们怎么进宫?” 白衣使劲笑了笑,一副跟长空学的不要脸的架势。这还用问吗?她在宫里飘来飘去的,肯定是有别人不知道的门道。只是不想告诉侯聪。 她还用甜腻腻的狐媚子声腔儿,趴到他耳边说,“求你了。咱们约个时间吧。” “哼!”侯聪在闹别扭。 “哎呀,”白衣忽然咬了咬他的耳垂,“我并非为了要求大公子办事才这样,是忍不住想亲近你才——” 为了不让白衣后悔,侯聪掰过她的脸来吻了下去。 走廊上似乎有些声音,侯聪只能拦腰抱起白衣,藏到书架后面。但他没有那么沉醉,他是个计较的小心眼儿的人,他一寸寸要感受她的感受,她是不是在回应自己,在欢喜,在依恋,在享用,在难过。 他感觉自己被她捉弄了好久,现在要报仇。 他用体重确保她不能逃走,用手去安抚她,用唇和舌去挑衅她。 她像个热乎乎的、狂乱的、被自己惩罚的小兽。 他满意了,觉得自己赢了。 “大公子。”侯聪听到白衣无奈地低吟了一声,叫着他。 “嗯。”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 一个太监问,“小侯将军在吗?” “说。”他压着她,对外头说。 “就问问您今夜,出宫吗?” “一会儿出去。” 太监离开了。 白衣红着脸,低着头嘻嘻地笑。 他把她的下颌拿手勾着抬起来,“我答应你。然后呢?你又要跑是不是?” 白衣一本正经,把他推开,“也不是。只要你答应我,该干嘛干嘛,我就回来。” 不管三七二一,侯聪立即回答,“我答应。” 反正有些事儿自己私下去做吧。 白衣已经走向了窗边,看来又要跑了,“那你要实现帮忙见太后,这第一个诺言后,我才能信你。这样吧,明儿侧立太子仪式完了,晚上亥时见?” “哪儿见?” “就这儿吧。” 白衣说完,闪电一样离开了碧翰楼。 第二日上午,莫荣与朝臣和理国使节,就在勤政殿册封莫辉为太子。换服饰,祭天,颁布圣旨,颁受太子金印…… 五岁的莫辉,正式成为成国的储君。 同一时间,莫昌在公主府的偏院里,与独孤正相对无言。他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不到三岁,几乎没印象。 昨晚深夜,不是白衣,而是晚归的侯聪告诉他,今晚去倚兰殿。 他知道白衣见过侯聪了。他甚至从侯聪的身上,闻到了白衣的味道。 第五十七章 母子 差一刻钟亥时,侯聪把手里正在看的旧档案放下,抬头来看见了青松带进来两个人——莫昌与白衣。 一个穿着太监的衣服,一个穿着宫女儿的衣服,倒是挺合身。 “哪儿来的?” “浣衣局偷的。”白衣说,脸不红心不跳。这个时候真想把宇文长空抓过来,兄妹俩个捆在一起打一顿啊。 “你倒是在这宫里过得挺适应的。”侯聪嘲讽她。接着站起来,靠近了,又多看了这两个人一眼。 白天的时候,他求着一个挺喜欢自己的宫女儿,去递了话儿,说看旧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点儿太后娘娘或许会感兴趣的闲话儿,约了今晚亥时入见。 侯聪拿上了自己找到的资料,前面走着,青松跟在后面,向白衣挤挤眼睛,四个人穿过夜色,走向倚兰殿。 值班的兰台戍卫,看到侯聪身后跟着自己的小厮,还有两个低着头的宫人,按照太后的命令放行。 踏上刻心湖上的木桥,莫昌的心情反而平静无比。一步步走近,他一直低着头。这里很早就修建了,空着的时候,他还和莫荣、艳阳以及另外几个弟弟来玩过躲猫猫。 一个太监领着他们到了太后日常起居的小小室内,正是那几天她召见侯聪的地方。 没想到,太后看到四个人一进屋,就让身边人退下了。 四个人行了礼,听到“起来吧”三个字。 接着,就听到太后说,“昌儿来了。” 莫昌抬起头。 一年多没见的母亲,别人看不出来,但自己觉得她老了些,瘦了些,眼角多了些憔悴。 到底是亲娘,她虽然并未预测到儿子会来,虽然莫昌穿着太监的服色又低着头,可是她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你说神不神。 这一点,莫昌明白。 早已没有娘的侯聪和白衣也明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你胡闹什么,乱穿成这个鬼样子!真要见我,就捱不了这一时嘛?”太后说着,口气里也没有真的怒气,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对莫昌的,外人看起来还是温柔可亲的,但是对于一个极度渴望母爱的孩子来说,确实冷淡了些。 所以莫昌没说话。 太后睃了一眼侯聪,“小侯将军不错嘛,在我面前搞怪。哼。都坐下吧。” 侯聪没敢从命,“娘娘母子们久别重逢,属下——” “得了,他从我肚子里出来之后,我们娘俩儿就没单独呆过,没有别人,反而不习惯了。” 青松、白衣依旧站着,侯聪和莫昌在太后面前并不自在地坐下了。 莫昌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该高兴呢,还是该哭?这么说,儿臣依旧是母后亲生的,不能梦想有个热络的亲娘,对我好了。” 太后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样子啊,真像先帝。非要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吗?” 莫昌立即替父亲辩护,“父皇怎么了?父皇贪心过什么?父皇哪里对您不好?” 太后也直直地看着莫昌,“我听说你去林家了。你看,我像她们家的女儿吗?我无名无姓,与小侯将军家的先帝之间的关系,和眼前这位姑娘与你家大公子,恐怕有些像。” 白衣忽然抬起头。 太后端详着她,笑了笑,“长得确实不错。听说你功夫也好。论起打架,我比不上你。多年前我奉皇命南下,很快被你爷爷发现了身份,拿了起来。” 太后接着看了看侯聪,“你找到了些东西,也猜到了些东西,不过没想到这些吧?” 接着,太后依旧看着莫昌,“你父皇亲自审讯我,不舍得我死。是白大人出了主意,先送到林家,养了一年,后来随着林贵妃一起入宫。他还说为了解我思乡之情,要统一天下,带我回大桐。大桐有什么好回的?我只想见到大皇子而已。” 太后看着桌上的镇纸。 侯聪究竟还是想问自己问的话,“白深一家被捕,是您的命令吧。所谓贪腐,并非事实。贵国先帝爱您非常,只有一件事瞒着您,密道。皇宫与太子府的密道,由白大人亲自负责,是阳献王殿下和他的父皇之间的秘密。三千贯钱,是白大人用来修太子府密道的。您认为贵国先帝与白深大人有什么密谋针对理国,为了逼迫这个秘密浮出水面,用自己在朝中掌握的势力做了这个布局。一开始害参与营造的秦家,被白大人救了。后来就抓白家,却没人救白大人了。可叹的是,白家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太子才出宫开府,您没猜到白大人忙的,与几年后才使用的太子府相关。” 成国先帝当然想过救白深。 不过,抓人容易,放人难。 理国和成国的皇帝,都面临同一个问题:皇权没有那么强。他们的祖先,当年几乎同时起兵,从平国皇族手里抢天下,一个在北边面临军事贵族系统的掣肘,一个跑到南方面临“收留”自己的江南豪族的脸色。 白家由林皇后布局、下令,方无畏、孙琦等人执行抓捕后,由于白深是极度忠实于林皇后夫君的鹰犬,通过细作的运作加强皇权,控制百官,成国的各大家族绝对不允许皇帝找到合适的办法把白家救无罪释放。 “所以啊,我是你的仇人,你的情郎帮你查的,差不多。”太后看着白衣,缓缓地说。 白衣的脸上毫无波动,她问出的话,似乎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不是关于白家,而是关于莫昌,“您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儿子?” 白衣对于白家的往事没有兴趣了。 连她自己都替理国卖命,还管成国的陈年纠葛什么? 何况,当年的祖父未必不知道真相。他若是尽力一搏,未必活不下来。但他选择了去死。 白衣又问了一遍,“您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儿子?” 这一次,她的声调和缓了些,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劝说。 莫昌吃了一惊,因为居然从太后的眼角看到了一痕泪。 “我生下他来,他就被抱走了。当时的惠盛太后,知道我不是林家的女儿,不想让他在我身边长大。我要是表现出对孩子的一点点在意,对他,对我都不好。你问我爱不爱他,我也说不上来。我自己不是在亲娘身边儿长大的,也不知道娘亲爱孩子是如何的。话说,近来,我在怀里抱着猫,觉得也挺亲近的。你问我爱不爱他,我没法告诉你,但是,他父皇去世的时候,我本来死死抓着玉玺不放,想等我亲儿子回来,是禁军一个兵士从我手里抠走交给莫荣的,我能怎么办?” 全成国都看到了太后身为先帝遗孀对莫荣的支持。没人见过另外一幕。 太后拿着锦帕子擦擦眼泪,向莫昌伸了伸手,莫昌踌躇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跪下,握住。 “孩子,你别指望在我身上,有旁人的娘的那种亲昵的感情。我也没什么可给你、可帮你的。有件事,我瞒了所有人,但是,今儿要告诉你,你除了是先帝的亲儿子,也的确有林家的血统。” 这句话,又出乎了侯聪、白衣和莫昌的意料。 她不是林家的假女儿吗?连林家和林贵妃,都这么认为。 太后凄然笑笑,“白姑娘,我说过我和你像。理国的细作、刺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三岁的时候,由南下选孩子的宇文家从林家偷走的。在林家养着的那些日子,我找到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在脑子里牢牢记住的东西。我只是没告诉我父母甚至我亲妹妹这些,让他们以为我死了,最好。可是,”太后看着莫昌那个,“有一天,这个如果能帮到你,你就说出来。如果我活着,我会替你说出来。” 第五十八章 成双 一只纯白色的猫跳到了太后怀里。太后放开亲儿子的手,拢着它的小脑袋,慈爱非常。她脸上的泪已经不见了,端坐在凤座上的这个女人,依旧是一个少见的、美丽的、威严的,看不透的谜。 太后最后的话,是对白衣说的,“我也乏了。你家的事儿,到此为止吧。劝劝你大公子,别拿莫艳阳当枪使了,蹦跶得差不多了,小心我提醒她。至于你,我说了算——你是宇文白衣,和白家没什么关系,也没进过死牢,回你男人身边,别傻了。” 太后沉默了下来,侯聪等四个人在行礼、问安、退下前,仅仅留在这个房间一瞬而已,却觉得无比漫长。她显然对很多事情,心里都有分寸。包括侯聪等人明里、暗里的行为。 侯聪在宫里的御街慢慢走着,忽然看到一队禁军围了上来。为首的英俊朗逸,拿着武器拱了拱手,“我们奉命护送阳献王殿下与小侯将军出宫、回府。” 意思是,莫昌别走密道了,光明正大走大路吧。至于这个奉命,奉的是皇帝还是太后,年轻军官并没有说。连王爷身份坐的步辇都抬来了,莫昌默不作声地配合。侯聪一回头,又不见了白衣。 他顾着生气,就没注意莫昌一路上和护送的禁军聊些什么。偶尔回过神来片刻,听到一两句,都是诗啊词啊,腻味得他又去想白衣——真是的,南边儿连武将都这么酸气。 回到公主府的偏院儿里,长空、独孤正都迎着,侯聪疲惫地说了一句,“歇着吧。”然后提步往莫昌房里走。 独孤正叫了一声,“大公子,今晚还是属下替您守护殿下。” “怎么了?” “您回屋瞧瞧,有人找您。” 侯聪一头雾水,但是看了一眼长空——他捂着心口,就差喊疼了。难道—— 侯聪一直箭一样冲进了属于自己的厢房。 白衣正趴在浴桶里玩水儿。 侯聪连忙关上房门,警惕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事儿?” “过来。” “啊?” 白衣拿起手边儿细绳子,一把抽出去,把侯聪从门口拖了过来。他重重地撞在浴桶上,脑袋正好往下一低,白衣泡在水里的旖旎风光,正好一览无余。 他认为事到如今,还是要维持一定的尊严和矜持,“你刚才去哪儿了?” 白衣叹了口气,手里把细绳子也放开了,大模大样地在水里游了一下,向后依靠在对面儿的浴桶沿儿上,“嗨,连您都猜到密道了,太后也知道了,我得跑回去处理点儿事情不是?” “什么事情?你不告诉我,我不会从你的!” 侯聪还傲娇了起来。 “不从就不从。”白衣“哗”地一声儿,从水里站起来,爬出去就拿大浴巾擦身子,顺便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侯聪风一样刮回门口,“不许走。” “干嘛?借你地方儿洗个澡,你还要收钱吗?” “收人。” “哼!不给!”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我共度一晚吗?” 白衣笑着看他,“本来想,现在不想了。我的心啊,也和我家大公子一样,变得快。” “倏”地一声,本来绑着侯聪的细绳子,现在捆紧了白衣。 “玩缚杀,你还是不行。让大公子教教你,把人捆了,怎么系紧他。” 他说着,把被自己捆得像个蚕宝宝的白衣抱起来,先用自己的唇堵住她的,不让她求救,然后,一步步走向床边。 他逼着她说,“说你喜欢我。” 白衣只是“哼”了一声。 “说你喜欢我,不然就站在这儿。”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而且,我赢了。” 他这才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 然后把被子扔到了一遍,盖住了小侯聪和小白衣的眼睛。 对这一刻想得太多,终于可以一项一项去实验了。侯聪下定决心一个想过的细节都不能漏掉,哼! 外头打更的报了时,天应该快亮了。奇怪的很,到了平都,第一次听到更夫的声音,还以为南方没有呢。 侯聪难以入眠,发现怀里的白衣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他咽不下那口气,捏着人家腮帮子,把人家捏醒。 “大公子。”白衣半睁开眼,流霞一般的眼神,略带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睡吧。” “我问你,”侯聪愤愤不平,“你怎么能睡得着呢?你不感慨吗?不激动吗?” 白衣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下,一手上来玩弄着他的下巴,“你没睡着吗?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可太多了!比如,你——你对于刚才,我的表现,有什么看法?嗯?” 结果白衣又睡着了。 侯聪因为太生气,又翻来覆去想了半天,好容易进入了梦乡。 早上起来,他发现怀里空了。 这个死丫头。 侯聪裹着被子就冲出了房间,一眼撞上宇文长空要吃人的眼睛。 而白衣呢,正在院子里和荧光看花儿。 显然,元又也早来了,听到声响,像看猴子一眼从莫昌屋里飞奔出来,准备参观“昨夜辛劳”的大公子。事实,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毕竟谁都没想到侯聪会不穿衣服走出房门! 确认白衣还在,侯聪满意了,退了回去。甩上门之前,扔了一堆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东西去打独孤正和元又。 莫昌在自己房里呆呆坐着。欢喜,也是人家的欢喜。热闹,也是人家的热闹。 白衣,身心都是人家的白衣。 他想起母后昨晚那句话,“你何必和你父皇一样,总是想得到得不到的呢?” 院子里本来就叮叮咣咣,忽然又传来高高地一声:“公主殿下驾到!” 是艳阳公主来了,莫昌连忙出门迎接。 莫艳阳在长史官陪同下进来,看到满院子花草正盛,那位堂兄确实好耐心。此刻,莫昌走出房门低头迎接自己,院子里跪着几个人,其中,就有白衣。 侯聪的房门过了一会儿才打开,他穿戴整齐,迎着朝阳,那么好看,一步步走到白衣身边,跪下。 她大概猜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这个狐媚子,跑了半天,只为了吊人胃口。 公主且压着这股气,宣布皇帝的旨意,“浴佛洗辱,要大典大张旗鼓地准备起来。为了国家的祥和吉庆,奉太后娘娘慈旨,白家的事儿就此搁下,小侯将军也不必再入宫了。” 说完,莫艳阳帅帅袖子,走了。 白衣坚持搬回了官驿。侯聪和她小夫妻吵架,闹了半天,躲在屋里不肯出来。长空去拉妹妹的手,“我送你。” 第五十九章 兄妹 莫艳阳传完了宫里来的圣意,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她也猜不透做皇帝的亲哥哥和做太后的亲伯母之间,昨天聊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对自己做的事情,和心思,知道多少。没想到呆坐了片刻,宫里又来了人,说是太后召见。 她连忙收拾了收拾,坐了辆马车进了宫。 倚兰殿里,林太后正在看新花样子,一见了莫艳阳,就笑了笑,让她坐。“你瞧瞧这瓜果的纹样,比起凤凰啊牡丹啊,格外有一种清新的感觉。” 公主就着太后的手看了看,果然如此,想想这种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如果能给侯聪那样的郎君欣赏,何尝不是一种美事。 这时候,只听太后说,“你呀,让人拿着当枪使了,还没有赏银,这块料子给你了。” 莫艳阳接过来,谢了恩,好像猜到了太后想说什么,“谢娘娘。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被侯聪那种人摆弄。” “侯聪?他能摆弄你吗?你自己哥哥不允许,谁能糊弄你。” 公主看看太后的脸,心里一寒。这事儿,倒是真的。如今,查白家旧案查了半天,虽说半途而废,自己惹了一身怨恨,得益的人唯有皇帝莫荣。她和侯聪查到的事情,都事无巨细整理了,写成折子上报给了皇帝。 这种事,唯独太后这个地位的人敢说。可是,她说出口,也不过是要离间自己亲兄妹而已。好呀,莫荣、侯聪、林太后,都利用自己。好呀。 艳阳公主敷衍了太后几句,拿了赏赐回公主府。把历来办事得力的心腹们都叫来,依次把要忙的事儿,该问的问了,该吩咐下去的再吩咐下去。她没有歇息、苦恼的时间和资格,身为皇家公主,也不过是被命运和大局推着走而已。 宇文家兄妹在平都的街上被行人推着走。因为白衣说凤团好吃,长空记得那家店,又给白衣买了两个。 “哥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白衣吃了一口凤团,才说出这句话。 “唉,你就是倔强嘛。” 白衣想了想,终于是忍不住,把听太后说的话,告诉了长空,“哥哥,咱们宇文家,真的是从江南给理国皇帝拐孩子做刺客的吗?” 长空笑了笑,“这事儿也不是只有咱们做,南方人也做。就理国来说吧,也不是次次轮到宇文家,但宇文家做的最好。爹爹带回来你那次,你不知道,同船的还有好些孩子。但爹爹把你留在了咱家,不让你做刺客。懂吗?” 一幕幕往事浮上白衣心头。雨意变成雨滴,平都被裹在雨里,白衣被哥哥牵着手,拉到街旁小店里避雨。宇文长空也不忍心欠人家人情,看到店里是卖竹篮子的,先掏钱买了两个。 店主哪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肯卖,最后争了半天,卖了一个,还千恩万谢地拿出了椅子、茶水,“公子好心人,必然有好报。” 然后,就后面忙自己的去了,任由人家兄妹坐在门口椅子上,聊自己的事儿。 宇文兴不让白衣出门,只把她当女儿养,不想她被人发现了,非要她执行什么任务。没想到,这竟是阻止不了的。 白衣透过雨声,想起被养父第一次抱在怀里的时候。从那天起,她就是宇文白衣。可她的心和魂,总留着七分在白家,未曾顾到宇文心操碎了的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任性,养父和哥哥,一直希望自己活下来而已。 包括侯聪。 他们要保护自己。 如果理国皇家因为白衣没有执行替死者的任务怪罪下来,大家会愿意一起想办法,一起顶着,是她任性地要靠自己。 她向哥哥笑了笑,像小时候一起坐在屋顶看天空那样,靠在长空肩头,说了一句,“哥,你是不是和大公子闹别你了,我看他总不理你。” “闹什么都是为了你。” “那以后,我乖乖的。” 雨,又下了好几天。 侯聪虽然和白衣闹脾气,但是没有因为下雨就不忙了。他和秦贤紧密合作着,总算是打通了一个重要关节——离浴佛洗辱大典还剩一天,侯聪来找白衣,带着她与秦贤汇合。 秦贤带这两个人,默默骑马走了一会儿,又换了船,然后拐到一条街上,暂时看旁边无人,停止了脚步。“一会儿姑娘守在外面,千万小心,小心前往,我与小侯将军入内,那里面就是明儿要用的大佛。我们在最后时刻,把机关改过来。你们谁都不用死。” 白衣方才明白今晚行动的意图。她向秦贤点点头,又向侯聪笑笑,说了一句:“放心。” 本来都走了,侯聪又回过头来凑到她耳边逗她:“我说我有办法,你还不信,只管闹,早这样乖多好。” 侯聪拿了做傀儡和风筝的精细,与同样善于营造的秦贤,在努力了半个时辰后打开了大佛,又找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毒针找了出来。 如果今天不来改动这个大佛,明日,众目睽睽下,莫昌会按照礼仪,在方圆十几丈内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一步步靠近大佛为其洗浴,也接受大佛里的机关倒出的圣水的洗涤,从此脱去俘虏的身份。可是,不会有“从此”,他会倒下,死去,看起来,就像佛也不容他。 改动完毕之后,两个人满头大汗地互相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在外守候的白衣扑进侯聪的怀里,向秦贤笑笑。 一切,或许该结束了。 两下里,都平安。 艳阳公主府里安安静静。莫昌因为热,又要再沐浴。独孤正伺候不了,浴桶、香料、一个一个细节,都是公主那边派来的太监宫女儿来做的。 莫昌轻轻拉住了一个宫女儿的手。 “殿下,不,不行——”宫女儿说是这样说,看着浴桶里黑发玉面的皇子,她也并非全然抗拒。 莫昌柔和地搬过她的脸,凑近自己,耳语,“我告诉你件重要的事,你听好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办。你现在出去,换别人来伺候。你去看厢房里,是不是小侯将军不在,然后立即去告诉你们公主。让她派人去看秦贤在不在,再去查大佛是不是被改了。让她找人带迷药给我。” 小宫女脸红心跳,却也不愧是跟着主子见过大世面,答应了一声,匆匆走出了房间。 等这边儿收拾了要睡下的时候,艳阳公主急匆匆赶来了,说是要和莫昌单独说几句,让独孤正退下。 想到莫艳阳明天要靠典礼杀莫昌,今夜也不可能动手,想着人家毕竟兄妹一场,总有些话说,独孤正自然从命,到月色下花香里等着。 莫昌擦着头发,“怎么了,查清了吗?” “还没。哥哥是什么意思?” “我猜,你们在大佛里做了机关害我。而理国的计划,是让白衣替死。她的功夫,做得到。” 莫艳阳有些明白了,“哦,那么,侯聪这些人忙了半天,就是不舍得那个女人死。” “没错。等一会儿,你的人如果查清了,会明白机关被改了。有秦贤帮他们。” “你告诉我这个干嘛?”莫艳阳不太明白。 莫昌笑了,“大家都利用你,我就不能吗?你跟着莫荣,不过是掌兵,跟着我,我会封你镇国大长公主,想做什么做什么。所以,你派人,把机关改回来,让莫荣该害人害人,把真面目暴露出来。而你,支持我就行了。” “你死了我怎么支持?还是你舍得宇文白衣去死” “我死不了,我也不会让白衣死,侯聪的功夫也足以救我,看你舍得舍不得。” 莫艳阳大笑离去。之前,她亲自把迷药给了莫昌。 独孤正没听到里面说什么,只觉得不生在帝王家是对的,低头恭送公主,然后进了屋子。 长空从自己的厢房里出来,谁都没注意到。 他躲到了房顶。他很少当这个差,不过只要他想,能做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侯聪与白衣回来了,亲亲腻腻进了侯聪的屋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莫昌的房门开了。里面传出独孤正轰天的鼾声。 莫昌进侯聪房门之前,向里放了烟。 长空知道,莫昌进入房间内,会看到香艳旖旎的一幕,会亲眼看到白衣躺在侯聪怀里。这个人对自己真狠啊。 长空正想着这些,侯聪持剑,逼在莫昌颈上,踉踉跄跄来到院子里。 莫昌在笑,“我给白衣下的料,能保证她明天醒不了。至于你,不影响。正好替贵国皇上当差,保护我,拜托了!你不会孤单的,你很可能见到秦贤。与他一起把我所有的卑微、经营,作为秘密,留在地府一起谈论。” 第六十章 死别 莫昌回了房,门一开一合,独孤正的鼾声如雷。 长空看着侯聪,知道他虽然中了迷药浑身无力,但有足够的力气,叫醒独孤正,和自己。 以侯聪的脑子,应该能想到长空此刻也判断出的事实:为了让一切不那么“明显”,独孤正中的药量,很少。少到他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感觉不到什么。 如此少,当然可以叫醒。 可是,侯聪什么都没做。 他的理由,与长空什么也没做的理由,恐怕完全一样。 长空苦笑着,等着侯聪回房后,离开了公主府。“真是的,幸亏我弄药给翠竹的时候,还认识了个了不起的药贩子。” 这安静的一夜过去,平都不知道多少人一夜无眠,又有多少人睡去,不知今夕何夕。 早上,侯聪急火火地把独孤正和长空叫起来了,又踹又骂,“不知道怎么当差是吧?该吃吃该穿穿,今儿是大日子!” 独孤正和宇文长空都乜着眼,看到白衣也起来了,目光呆滞,也不说话,如同傀儡一模一样——独孤正与长空对视了一眼——白衣作为浴佛洗辱大典上应该出现的理国使节团队一员,自然该到哪儿,就到哪儿,只是,她已经不是她。她没法替死了。 独孤正挺高兴的,他认为白衣反正是死不了了。 平都城东祭天坛收拾了出来,对白官和百姓开放,大街上,焚香洒水,花瓶与香案都摆了出来,天气又万里晴好,莫昌的大日子来了。 巳时刚过,莫艳阳与侯聪骑马,各自都穿着明艳重绣的礼服,心腹都跟在后头,护送着莫昌的马车,浩浩荡荡前往祭天坛。这马车还是侯聪通过莫艳阳允许,特意找卫遥来赶的。 卫遥自从进了平都,不被允许在莫昌身边。就与元又等人住在官驿。侯聪曾许诺过,莫昌活下来后,卫遥记然得到莫昌信任,就在南方安家,不必回去,毕竟侯牵那里也有麻烦。 可是,世事难料。 但他沉默稳重,也知道莫昌一贯信任自己,今天这样的日子替莫昌赶车,还是尽心尽责。他除了该请安的请安,什么也没多说。 独孤正在街边茶楼二楼窗口,看见了慕容行。一直到礼炮响起,众人进入举行典礼的地方,他都四下看了几圈,没办法找到一个本该在的人。 独孤正拉了拉宇文长空的衣袖,“怎么没看到秦贤?” “不知道。”长空说,“我妹妹今儿不对头,你们几个护着她,别出事。” “你怎么不护?” “闹什么?说正事儿呢!一到我妹妹,我这个人就容易紧张。对吧。”长空嬉皮笑脸。 独孤正打了他脑袋一下,“那倒是。” 宇文长空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事儿一完,恐怕要乱,及时把解药给我妹妹吃了,好让她自保。” 毕竟让白衣变成一具傀儡,只是为了让她不能替莫昌死而已。独孤正认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接过来,点点头。 “你去哪儿?”他看到长空打马离开自己,问了一句。 长空回头笑笑,“大公子也得有人守着,他要专心考虑的事儿太多。” “那倒是。”独孤正答应了一下看了看手里,“这药也太多了吧,够两个人吃的。” 于是,他在逐渐明亮的太阳光里看着长空讨人嫌的样子,花儿一样轻佻,骑马走到侯聪旁边,拍了拍大公子,甚至搂了搂人家,奇怪的是,今儿,侯聪没推开长空。 巳时三刻,皇帝莫荣圣驾光临,典礼正式开始。和尚念经,道士做法,哭先帝,哭祖宗,然后,大佛被抬了出来。 一身白龙袍的莫昌在众人退后之后,一步步长跪着,口称“罪臣”,爬向前方。 元又、荧光已经发现了白衣不太正常,加上独孤正的暗示,更加心下清楚。他们浑身紧绷围着白衣,因为无论如何不能让来观礼的成国人、也不能让理论上来监督他们的贺拔春和淳于忍看出来。 他们认为白衣这个样子,是侯聪操纵的。侯聪不让白衣死,他们也不想。至于如何处理莫昌,尤其是一会儿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担心。因为他们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大公子。 莫昌已经跪到了佛像前,起身,拿起身边准备好的玉斗浴佛。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水流过低垂的佛像金身的声音。佛像也向外喷出了水,反过来为归来的俘虏皇子洗去侮辱,进行赐福。 侯聪忽然向前踏了半步。 元又、荧光与独孤正,不约而同看向了侯聪。 他们的大公子。 没错,侯聪曾经想要亲自做替死者。他们在这一瞬间之前,确认大公子找到了谁都不用死的办法,可是此刻,他们害怕了。 原来没有。原来,依然需要有人代替白衣去做莫昌的替死者。这个人就是侯聪。 但仔细看侯聪,他虽然踏出了半步,却没有更多的行动。他目光呆滞,如同傀儡。他被人下了迷药。 那个人就是宇文长空。 长空在此时,离开人群,腾空而起,冲到佛前,推开了莫昌。 这样的光一样的速度,震惊了全场。 北方人知道白衣,南方人也知道白衣,都说她是高手,能在瞬间完成不可能的事。谁都没想到这个场景真的发生了,如此惊人,且——是宇文长空来做的。 他说过,为了妹妹,他什么都做得到。 脑子还是清楚、身子却不能动的侯聪与白衣,眼睁睁地看着长空回头笑了一下,一切凝固了,他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莫艳阳虽然未曾意识到这一步,可是和她与莫昌商量过的也差不多:管他替死的是谁呢。她把剑向天,高呼一声:“莫荣逆贼!贪恋权势,谋害先帝嫡子!” 她手下的心腹已经团团把莫昌护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高呼支持莫昌的,有依旧忠于莫荣的,两方带来的军队彼此打了起来,血流瞬间成河,流过佛像的底座。 淳于忍、贺拔春第一时间冲到侯聪等人前面。淳于忍沉稳有度,立即指挥有方:“荧光元又,抢回宇文校尉的尸体,谁手里有解药?救小侯将军和宇文姑娘,我们先不管这里的事,往城外撤!” 混乱,影响到了整个平都。为了解药的侯聪与白衣被放在淳于忍雇来的马车里,后头跟着贺拔春的马车,上面有长空的尸体,一路狂奔。慕容行也骑马加入了自己的伙伴。他在来这里之前,显然计算了一个出意外之后的路线。 卫遥提前准备了一个马车藏在一个地点。 此时,卫遥不是忠心耿耿为了莫昌驱赶马匹,而是为了这些理国人。莫艳阳一定有暗哨刺客安排在各个交通要道。 白衣痛彻心扉地叫了一声,缓了过来。 “哥哥,我要救我哥哥!” 侯聪拼命抱住她,第一次听她号啕大哭。 昨夜,长空知道侯聪不叫自己,就是不舍得,有一丝的可能性,任何人去抢替死者的差事。他下定同样一个决心,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舍得任何人去抢替死者的差事。 白衣忽然停止了哭泣,她抬头擦擦眼泪,看着侯聪,“大公子,辉儿!宫里会乱起来的,我们去救辉儿!” 骑在马上的慕容行,吃惊地看到自己的大公子与白衣姑娘如前那样从马车里纵身飞出,只听侯聪说,“大毛、荧光,护着淳于大人和贺拔大人出城,二毛三毛,接上青松、接上慧娘,卫大哥辛苦了,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许再死!” “是!” 没人敢问他们两个要如何。 只见侯聪白衣双双对对,如璧如玉,逆行而去。 第六十一章 北归 莫艳阳的长史官举着莫荣的人头,旁边是一身戎装的公主,脸上带着血迹,身后,还有莫荣几个心腹。 这样的一个阵容,冲开了宫门。战斗继续着。 “找玉玺!”莫艳阳下令。 肖公公背着小莫辉,不敢去找太后,只在路上狂奔。听到小皇子在背上问,“你这是去哪儿,你这是去哪儿?父皇寝宫吗?” 正说到这句话,肖公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已经到了莫荣寝宫门口。一个满脸焦急的太监迎了出来,“哎呀,乱了乱了,总算等到太子殿下了。肖公公,等什么,快进来。玉玺在这里,咱们有它在手,奉了太子,依然可以一战啊!” 肖公公停下脚步,脸上笑了笑,“大总管,都说外面乱了起来。奴才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皇上怎么了?咱们为什么要奉太子啊!” “你快进来就是了,那么多废话!” 肖公公扭头就跑。 身后乱箭射出,但似乎射中了身边争相奔逃的其他人。不知道哪里有人喊,“莫荣逆贼死了!” 肖公公年事已高,拼尽全力跑着。他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一个信念,背上的小皇子如此聪慧,似乎预见了父皇身边人的背叛。 这样的一个孩子,一定是必须是真命天子,他不会死,不会出事。 这时候,他心里一惊,觉得背上没有了那个重量。 哭着回头的时候,发现莫辉被侯聪抱在了怀里。 白衣一把拉了肖公公在身后,“您别怕,有我。” “姑娘带着小殿下走吧,我老了,以后,小殿下有荣华富贵,你们嘱咐他,别忘了我肖家子侄就够了。” “不可以。”白衣冷面如霜,目光恢复如常,已经杀死了几个进攻过来的人,“绝对不可以。谁都不能再死了。” 一个时辰后,大局已定。 莫艳阳找到了玉玺,奉给莫昌。莫昌在乱军前继位为新帝,封堂妹为镇国大长公主,又颁布了清扫皇宫,百官不必清算,暂安其位的命令,同时带人呼啦啦地,先涌向倚兰殿。 太后抱着两个猫,坐在凤座山,看着自己亲儿子,终于又拿上了剑。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只听莫昌先开了口,“儿臣不孝,让母后多次受惊。母后放心,儿臣以后,保证宫里再也不出这样的事儿了。” 太后放走了猫,站了起来,走向莫昌,“我的傻孩子,都说今年要死三条龙,你为什么非要上赶子凑这份热闹啊!” 语气里,有林太后作为女人,从未有冲破优雅表现过的愤怒,以及亲切。莫昌鼻子一酸,多年的怨恨和刚才的紧张散去,“母后心疼侄子的心,儿臣懂得,莫荣,儿臣会厚葬。但是母后忘了,预言,只是预言。再说了,理国皇帝,莫荣都死了,还有一个您不认识的陈家后人——” “傻儿子,他们哪里是真龙啊!” 莫昌呆立在原地,抗拒着这个魔咒一样的预言无比漫长的、蛇一样的影子依旧笼罩着自己,看着这个陌生的,眼睛里似乎都是母爱的女人…… 白鹿镇外,侯聪与白衣,以及一行的所有伙伴,埋葬了宇文长空。 淳于忍代表朝廷上香烧纸。在分不清是谁的滔天哭声里,把侯聪拉到了一边儿,“小侯将军,可还能说话?” “淳于大人请赐教。” “你我不熟。我妹妹又当了皇后,恐怕,你不能信任我吧?” 侯聪苦笑,“那您信任我吗?” 淳于忍还是那副看不出什么意思的表情,“我能听听你想怎么做吗?” 侯聪收回了笑容,“回大桐,前途未卜。我走后发生了什么,您比我还清楚。您走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过了江,是露水城。王琳这个人,里通惠王,外结他邦。我好歹有个送归皇子南下首领的身份,过了江,如果能够把王琳杀了,夺了他的兵权,就有了相时而动的资本。但后面的,我没想。以大人朝廷使节的身份,比我更压的住场子,准备帮我吗?” 淳于忍这时候笑了,“可以。不过,惠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当今,就是好人了吗?借三公主之手谋害先帝,这样的人,如何能让他坐天下?” 侯聪在哭声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看跪在坟前的白衣,看看肖公公背着的莫辉,重新看着淳于忍,“那好,我信任你。反正时间还长,我们慢慢了解对方。” 侯聪说完,走到白衣身边跪下,抱着她,对长空说,“死猴子,你放心吧。” 当日,莫昌的追兵到来之前,侯聪等人坐船过江。 侯聪的计划,被淳于忍,修改了那么一点点。 他们一行人进了露水城,甚至去了临江楼摆宴,却没有与王琳产生直接的交集。城里的百姓和军人,只是都有机会看到了南方落难的小皇子莫辉而已。 没看到的,也听说了。纷纷唉叹不已。 王琳快马加鞭带人赶来的时候,侯聪早就撤了。当夜,喝着闷酒的他皱着眉头盘算着,如何起草与江南成国新君的书信,如何与宫里惠王联络。就发现房间里,站了两个人。 慕容行与卫遥在一起,两个都单腿跪地。说话的是慕容行,口称自己被侯聪责罚、抛弃已久,要跟在王琳身边做事,誓与侯聪不共戴天。他还告诉王琳,一起来的卫遥,本来就是侯牵的人,不被侯聪信任,跟着自己逃了出来。 王琳派人去白鹿镇上打听了打听,发现有人记得,侯聪打慕容行的事儿,的确发生过,只是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他留下了慕容行和卫遥,准备试用,迅速发现他们两个,是天底下最好用的人。 侯聪、白衣等人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大桐。惠王作为新君的使节出城迎接,因为队伍里有一个新的小俘虏——前成国太子莫辉,需得理国有个皇子级别的人出来,才算是符合礼仪。 由于还在先帝丧期,新君侯牵在桂香殿摆了简单的宴席,欢迎莫辉,欢迎淳于忍、贺拔春以及侯聪归来。 侯崇老夫妇,也作陪。宠爱的孙子是直接从南方回了大桐城门,从城门就进了皇宫,连家门都没进。祖父母见了,也不敢深问,压抑着感情,只是陪着笑。 侯牵坐在宝座上,脸色是阴沉的。他手里摆弄着父亲心爱的镇纸,“小侯将军这次当差,先帝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可是中间的过程,总是不能算十分合格。” 侯聪站了起来,恭敬地拱手,“臣请罪。” 侯牵扫视全场,“死的人是宇文长空,为什么呢?你也失职,他也失职。” 侯牵顿了顿。殿上的人,都等着他再开口。 “罢了,先免去宇文兴将军之职,即日起不再领兵,着人去北疆接了他手里的兵,其他的,先不做惩罚。” 皇帝终于找到借口下了这个命令。这样,宇文兴再做什么,就是造反。 白衣跪下,替父亲谢恩。 侯牵这时候才露出笑脸,“我妹妹肚子大了,这温仪生,配不起她。我想着,无论如何,我赐他们合离,她还是嫁给小侯将军的好啊。” 侯聪等都没等,抬起了头,“臣不敢遵命。臣与宇文白衣相知相爱、情深意笃,只愿与她白头偕老。” 侯牵倒也坐得住,“是吗?宇文白衣是谁?天下不是,只有白深家的白衣吗?” 侯崇夫妇离了座位,双双跪在殿前,“皇上,老臣老了,教导无方,皇上不要动怒。老臣愿意交出兵权,退还一切封诰、俸禄、官职,告老还乡!” 这,是侯牵没预计到的。八大柱国又解决了一家,他求之不得。不流血就达成,也有利于自己的名声。 他点点头,同意了。 侯聪和白衣扶着祖父母站起来,听到侯牵又有了新主意,“辉儿呢,今儿起,就留在宫里吧。” 第六十二章 结局与尾声 出乎所有人预料,一个大人还没说话呢,莫辉自己爬起来,就跪在椅子上谢恩,“江南罪臣谢过皇上!罪臣遵旨!” 侯牵不等什么,拍了拍手,四个奶妈子和四个太监过来抱走了莫辉,“让孩子早歇歇吧,比较好。” 莫辉在陌生的奶妈子怀里,目不转睛,努力看着白衣,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消失在宫殿门外。 当夜,离家多日的人们,各自回到了父母亲人身边。侯聪陪着白衣回到宇文家,奶妈子奶爸爸们,早就知道长空的噩耗,哭着迎了出来。宇文兴埋下的瓷坛子被挖了出来,一条鱼死了,还有一条活着。 白衣催侯聪回去,“祖父母都牵挂了这么久,你还是快回去吧。” 侯聪只管抱着她,不动窝。 “真是的,侯家放了兵权,还有多少事要打点、打算,你——”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做,我再待一会儿。” “傻。” “嗯。” 侯聪在子时的时候,总算走了,留下小侯聪陪着白衣。 尽管疲惫,大桐城里,许多人都无法入眠。凤河水缓缓流着,北方的夏天,蝉声大作,其实,秋意,已经泛起。三公主挺着个大肚子,由温仪生陪着,在对月轩给宇文长空烧纸,她没有眼泪,因为觉得记不清前尘往事了。 贺拔家正式派人去香陌镇尤家定婚期。 肖公公老泪纵横,在侯家给自己收拾出的院子里,有黄老头安排着住了下来,放心不下小主人。 早秋与晚冬,守着月亮坐着,不明白为什么派慧娘的女儿出城看了,回来却说:没看到慕容行回来。 寺庙里,何府总管念着佛,等着事情继续起变化。月照花开,风声乍起,似乎天地间,龙吟阵阵,风起云涌。 一切,都早着呢。 过了几天,何副总管就特意派了最喜欢最伶俐的小徒弟,过来侯府,请肖公公去寺庙里说话儿。两厢就此,时不时走动了起来。何副总管人不在宫里了,势力还在。总有些难得的关于莫辉的一星半点儿消息传出来,说给肖公公听。 一个月后,解除兵权的宇文兴回到大桐。宇文白衣哭着钻进了父亲怀里。她真正的父亲。视她比一切珍贵的父亲。 侯家向宇文家下了聘礼。小小的订婚宴,只请了独孤家、元家、贺拔家、淳于家,最受尊重的客人,是难得从寺庙出来的何副总管。 两个月后,惠王因与边将王琳私下联络,被侯牵下令捉拿、斩杀。惠王反而起兵造反,三公主做证宣布:侯牵身为太子时,毒杀先帝。侯牵众叛亲离,在宫中服毒自杀。淳于皇后下落不明。 因为大逆不道、弑父夺权,被剥夺帝号。 试图借机死灰复燃的柱国将军们遭遇惠王镇压。乱军中,三公主生下宇文长空遗腹子,取名温晴空。 所谓惠王与王琳私下联络的事情,自然是慕容行和卫遥故意暴露的。惠王逼死侯牵,自己威望不够,也没有试探天下的口风和态度,不敢立即称帝,只称摄政王。 不久,王琳私下联络莫昌的证据,又被故意暴露,惠王下令诛杀王琳。莫昌趁机带兵大举入侵。 慕容行在卫遥配合下,斩杀王琳夺得兵权。 前线消息不明。惠王焦虑,重庆新启侯聪率军南下抵御。 侯聪只有一个要求,“臣下请求带莫辉一起,在前线也能对成国军队有所震慑。” 惠王同意。 而这都是淳于忍与侯聪计划之内的——那个他们在宇文长空墓前定下的机会。 独孤正、元又、贺拔春全部留下,保护三公主。 侯聪带军一路南下,一路散播消息:莫辉身为莫荣在皇位上封的太子,其母陈氏,平国皇裔。与成国皇宫宝座上沾满血的莫昌,和大桐皇宫里连称帝都还不敢的惠王比起来,具备无与伦比的正统性。 秋初,细雪城外哑泉镇,成国、理国两军对垒,侯聪身着黑甲,头戴白缨,率精锐骑兵攻入敌阵,白衣与宇文兴,骑马相随,莫昌与艳阳公主的脸,近了,近了,清晰了。 混战中,没人说清莫昌是怎么死的,莫艳阳是怎么死的。莫昌的尸体被收容、厚葬,贴身的衣服里,有一颗玉石的棋子。正是白衣在细雪城买给他的礼物。 林太后出家为尼。 侯聪将军旗换成平朝旧制,与慕容行、卫遥控制的军队会合,收服成国军队,回攻大桐。 那一年,死三龙。 天下一统,莫辉登基,还都大桐,定国号为“正”。 在淳于忍、温仪生等人辅佐下,江南旧豪族、北方旧军事贵族得到清算,皇权加固。三公主被封安国大长公主,由莫辉认为养母,垂帘听政。翠竹与肖公公,则一直贴身伺候新君。陪在莫辉身边的,还有两个一丈高的傀儡,他们分别叫“亲爹”、“亲娘”。 侯聪与白衣,带着最亲近的人,骑着马,穿着普通人的衣服,出租了几处房产地产,到达了棋盘庄旧址。 慕容行带上了早秋。青松带上了慧娘,自然,还有慧娘的女儿。 那里,没人知道他们之前的身份。 附近的居民,依然能看到鬼火重重,不敢靠近。 大半天晴,月照花开,天下升平,龙吟处处。 完本感言 头戴白缨,冲入敌阵,乃至于身边的兵士跟不上自己速度的美少年,是伟大的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 万军中生俘敌首的,是我国历史上的侯莫陈崇,当时,他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陈国名将萧摩诃少年时也是如此。 将游牧民族擅长的骑兵骑射战术摸透,发明、创立了骑兵冲击战术的、我的第一爱豆,是少年霍去病。 喜欢带着骑兵勇猛前进的另一个冲锋爱好者,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少年时候。 所以,侯聪这个角色,不敢说致敬这些人,但受此启发,算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吧。 南朝陈的创立者陈霸先,打下的天下,由侄子陈文帝继承,因为北方不肯放归皇子陈昌。陈昌后来南归,被陈文帝派侯安都溺死江中。 《龙吟处处月照花》是架空,但是借鉴了我一贯痴迷的南北朝时局。毕竟是要写爱情,所以里面牵涉到的军事、政治等方面,非常潦草,大家全当看热闹吧。 大桐,谐音山西大同。北魏曾经的都城平城所在地,同时,也是辽国一众美人的故乡。 凤河,致敬汾河。不为别的,连汉武帝都写《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本书中角色们的名字,都是借古人的一点灵感造出来的,只有王琳用了原名。不过书里王琳和历史上与陈霸先打过仗的王琳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让我来激动地抄一段史书,《资治通鉴》描写大隋伐陈,统一全国之前的部署:“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并为行军元帅以伐陈。于是晋王广出六合,秦王俊出襄阳,清河公杨素出信州,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宜阳公王世积出蓟春,新义公韩擒虎出庐江,襄邑公贺若弼出吴州,落丛公燕荣出东海,合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 简单、明了,肃杀,苍茫。读出来也是抑扬顿挫、长短有致,画面感极强——大军排布在大地上,自北而南,势不可挡,天下归一。古往今来,多少这样的画面,重复着,重叠着,继续着。 这就是中国文字,与中国历史之美。 建立在我们壮美的山河,和气吞万里的气势之上。 前几天在b站上听了现代人复原、演奏的《玉树后庭花》,若身后是临春阁,膝头是张丽华,城外是韩擒虎,这首曲子的味道确实就出来了。 写这本书,写到书里的天下重新大统,尽管仓促潦草,我依然无比激动。 感恩生在盛世,细碎的秋日阳光裹着我的小岁月,把乱世当故事写。 完本了,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