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清华》 第一章 阶下之囚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这种声音,半夜里传出来,嘤嘤泣泣,吵得我心头烦得很。 照理说,永巷隔着几层的宫墙,再到椒房殿,是没有生息的。可是,隐隐约约似乎总缠绕着我。 我起身,推开门。 外面的天就是一块黑布,将我头顶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没有丁点儿星光。 我终于忍不住,披了衣裳,命宜儿掌了灯,便往永巷这边走去。 去永巷的路,很远,很长。没有宫灯,只有宜儿和我。 宜儿平日里胆子不小,独怕黑。 我便自己拿了灯过来,笑道,来,往我身后。她也毫不犹豫地,轻抿嘴角,闪到了我后面,轻轻托着我的衣袖。 我觉得这条路太阴冷了,就让宜儿哼几首曲子来解闷。 她便唱了起来,“碧波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她声音细细的,很柔软,像那湖里的水。 而我的思绪因此无可遏制的再一次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凌波湖上,有良生,有清愁。 我忽幽幽问道,“宜儿觉得她可怜吗?” 我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我知道她在我的身后一定摇头了。 关在永巷里,整夜里哀唱的是乐扬。 乐扬舞技冠绝天下,拥有绝美的容颜,多年来,只她未曾变过。 我们把心交给了同一个男人,患难时,也曾互相扶持,待天下安定后,不用奔波,不用受苦的时候,就开始争得头破血流了。 我作为一国之后,本应有气度和担当。只是,有些东西我可以舍弃;而有些东西我一步也不能退让。 摧毁了我最珍视的一切,才是她最大的过错。 重山总归不忍,问我,能不能原谅她。 我只回答,“犯了错就要认罚。这是你教我的。” 重山仍在病中,我不想动手,是要给他留最后一点清净。 想起重山,和我们走过的一生,我有些疲惫。我们之间,经历了一切,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依赖,从依赖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爱,又从相爱到相疑,差一分,便要相忘了。 伴着宜儿唱的小调,我一路无言,就这样坦然地往前走着。 忽然一只猫从高墙之上“喵”的一声蹿了下来,把宜儿吓得惊叫不已,我没有给猫吓到,倒给她吓着了,正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的杂乱的思绪一下便收了回来。 我定定神,瞅见那猫瘦骨嶙峋,弓着骨条分明的背脊,毛发倒竖,凶狠狠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最讨厌猫了,总觉得猫太阴冷,鬼鬼祟祟,给人小人般的感受,所以当时就上前呵斥了几句,“这野东西怎么来的,竟四处乱窜?” 宜儿便道,“娘娘,好像是乐娘娘的猫,您看那爪子,四点白。” 我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她的猫,只是这猫瘦的太厉害,又脏兮兮的,和从前她怀里捧着的胖乎乎懒洋洋的完全不一样。 我心下叹息,“树倒猢狲散,想不到这猫倒有情有义,知道主人被关在这里,还围着永巷转。” 我对着那畜生道,“你拦着我做什么,莫不是还想护着你那主人?你放心,我这次只是去看看她,还不会做什么。” 那猫的身子居然渐渐软了下来,凄惨地喵了两声,转身走掉了。 我回头对宜儿道,“明儿个叫高总管把这猫寻到,送到宫外去,叫人好好收养了吧。” 宜儿点头,又道,“娘娘真是慈悲。” 我便道,“只是放过一只猫便说我慈悲?等我要她的命时,你怕就要说我狠毒了吧。” “娘娘的手段我知道,绝不滥杀无辜,所以我说慈悲,就算乐娘娘死,也是她应得的,和娘娘狠毒有什么相关,定不能怪到您头上。” 我笑道,“人心都是偏的。你向着我,才这么说。你看黎王,恨我入骨吧。” “那么您打算放过黎王殿下吗?” 我叹了口气,“那还要看,他是不是要放过我们母子。都是陛下的子嗣,我不会赶尽杀绝。” 宜儿若有所思。 “路还很长呢,娘娘,宜儿想听您讲故事。” “我的故事?” “最好不过了。”宜儿的眼里藏不住期待。 太明显了,我不禁想笑。 “你最近,越来越大胆了,四处探听我的事,是什么打算?”我故意到道。 这丫头一慌,“娘娘如何知道?宜儿没有别的意思,因娘亲口中总提起的故人,和娘娘有同样的名字,所以,有些好,好奇。” 我看她着急,便笑道,“不为难你了。我问你,你的娘亲,叫盈袖,是不是?” 宜儿吃惊,“娘娘果真认识我娘亲?” “你长得,和你娘九分相像,我一见便猜到了,所以才留你在身边。” “对了,你娘,怎么舍得你入宫来?” “娘娘,您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都交代。是娘亲叫我入宫,她说您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定然难过,她要我来,不为别的,只想我能帮娘娘解解闷也好。” “既如此,你为何不亲口告诉我?” 宜儿犯难,微微委屈,“娘亲不要我说。” “我明白。我说宜儿啊,你既然清楚我和你娘亲之间有这等渊源,怎么,还四处打探?” “我担心,万一她只是哄我入宫,故意编出这话来,万一我又认错娘娘了,不仅要闹出笑话,怕还要受罚呢。” “你这孩子。”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哭笑不得。 “换作别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盈袖,你送宜儿入宫这般心意,我收到了,多谢。 “宜儿,我讲故事给你听,你回去帮我带封信给你娘,好不好?” “娘娘要写什么,我替娘娘传达就好了,何必亲自动笔呢。” “不,你娘有个心结,还得我亲自解才成。” 当年,盈袖因一个男人背我而去,险些令我受冤,必定是此事,令她至今不敢来见我。 其实,依我们多年主仆之情,大可不必如此,只是机缘巧合,况她也不是有意害我,若不是遇到宜儿,我至今都探寻不到她的消息。 这些事,只要她肯过去,我是早就不在乎了。 我答应宜儿讲故事,那么便从前朝东秦开始起吧。 第二章 公子伯辰 我叫清华,是乔家长女,父亲是东秦太傅。我还有个妹妹,叫清愁。 乔家祖上以经商为业,所以家产丰厚,父亲作为乔家嫡长子,自然继承了大部分的家业,所以乔家在咸阳城也是远近闻名的富贾大户。 父亲爱读书,不善也不喜经营之道,索性就将家里的生意转给了本家叔伯们,入了官场,一心匡扶社稷。 我和妹妹从小耳濡目染,也沾得一身的书香气。 那时候的女子是不兴读书识字的,尤其是商人家。但父亲执意要把我们当成男孩子一样教养,我和清愁才有了别样的待遇。 读书这回事,比起绣花来,还是有趣多了的。 我比清愁命好一点儿,至少见过母亲,还受过她几年疼爱。清愁是从一出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因早产的缘故,她的身子比我要弱许多。 娘亲走后,父亲也没有续弦。所以,当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帮着父亲照料妹妹了。 清愁对我,大概是一半姐姐,一半母亲。 她总爱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也会怂恿着我偷偷跑出去玩耍,或是缠着我要买什么好看的珠花,衣裙。 我们家虽然不缺钱,但靠着父亲那点微薄的俸禄,明显不够维持家用,也算是坐吃山空。 我是长女,十二三岁就开始学着当家,深知精打细算方能细水长流的道理,但是面对清愁,我向来是有求必应,从不吝啬。 一眨眼,我已是十六了。 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全咸阳就数我独一个了吧。 不知情的人会问,是不是乔小姐太丑了,马上就会有人来反驳,乔小姐我是亲眼见过的,那美得和宫里的娘娘一样!那人又问,你见过宫里的娘娘啊?立马又有人不屑,要是娘娘都没乔小姐漂亮,那当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清愁把这些话学给我听,我笑得前俯后仰,我才不管美不美丑不丑呢,我捏着她的脸叮嘱道,“今天良生哥哥要来吃饭,你可不许捣乱。” 清愁便嘟嘴道,“姐姐真是偏心。每次良生哥哥一来,你什么都忘记了。” 我问,“忘什么了?” 清愁道,“我的药呢,吴大娘还没有送过来,以往这个时候姐姐早就催了多次了,今天可还一次也没有催呢。” 我便无奈道,“你都多大了,自己的事情非要别人惦记着,真是拿你没办法。我现在就去。” 清愁忙拦住道,“药我早就拿回来了,我只是见不得姐姐,有了哥哥,就忘了妹妹。” “你再胡说,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下来。” 清愁做个鬼脸一溜烟儿就跑了, 我忙在后面追着喊,“跑慢点,真疯了似的。” 良生,是沈伯父的儿子。沈伯父和父亲是至交,又是近邻,两家显得格外亲近。 我和良生一起长大,小时候的厮混变成如今见面就要红了脸。 那时他也不总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我浅浅地笑。凉凉的夏夜,我们会并肩坐在石阶上,数院子里的流萤。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自然的相处方式,毕竟我已经是许了人的,曾经放在他身上的心思,我正想办法慢慢收拢了来。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的生活,平安喜乐,我亦别无所求。 然而,当我慢慢长大,我的命运,也渐渐漏出它原本残酷而又霸道的面目。 那日,我站在院子前焦急地等待着,忙了整日,天早已经黑了,为什么父亲他们还不回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么? 何以我今日,总心绪不宁。 我正打算出门寻他们去,终于见到父亲和良生踉踉跄跄闯进门来,父亲是被良生扛着进来的! “爹!”我急奔了上去,“您是怎么了?” 我走近了才发现父亲泪流满面,面色青黑如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本能地察觉到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忽然悬了空。 我和良生用力将父亲抬到了床上,父亲刚沾到床,立马嚎啕大哭了起来,“公子啊!” 我浑身一颤,是伯辰! 他怎么了? 我脑子嗡的炸开,“怎么回事?” 一出声,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 良生也才抬眼,悲痛地望着我,哽咽道,“清华,你大概还不知道,陛下昨夜在阿房行宫仙逝了,邓高瞒着众人将梓宫偷偷运回来,还带来陛下的遗诏,云公子桑继位,公子伯辰结党营私,祸乱朝政,赐毒酒一杯。” 我听了几乎晕过去,放声大哭,“这是矫诏!” 伯辰素来宽厚贤德,陛下对公子的喜爱和信任,众所周知,我相信这旨意绝不是陛下的意思,绝对不会的! 那么公子是死了?当真就这样被邓高逼死了么?我扑向良生,哭着追问道,“结果呢?公子人呢?” 良生同样哭道,“公子他,死了。”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不,不会的。” 陛下年迈昏庸,只一味宠信宦官邓高。邓高奸险贪婪,鱼肉百姓,如果不是伯辰竭力从中打压弹劾,邓高自己就要披龙袍坐龙椅,号令天下呼风唤雨了。 东秦在他手里,早已是民怨沸天摇摇欲坠了。 伯辰是百姓们最后的希望,可是他也要弃我们而去了。 他弃我而去了,我们的亲事,半月前才定下来的啊。 我无力地跪在父亲的床榻前,和他抱头痛哭。 父亲最自豪的一件事便是做了公子的老师,也正是如此,父亲备受咸阳百姓爱戴, 伯辰的死,对他的打击绝不亚于我。 “清华,这是,这是公子给你的信,宫里人冒死送出来的,你看看。”父亲颤抖着双手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出来。 我模糊着双眼,将信打开来,这是他的绝笔之信。 看到第一行,他说“见字如面”的时候,我的泪水又疯狂地往下掉,他的字迹越来越模糊,但我认得出来,他是要我们离开咸阳,永不回来。 在最后一刻他唯一的嘱托,是要保我的命。 “清华,公子说什么了?”父亲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急切地询问我。 我哭得全身颤抖,“爹,我们,还是连夜离开咸阳吧。” “是公子的意思?” “嗯。” 我已心痛如绞,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就要匆匆逃命去了。 伯辰一死,邓高一定迫不及待要铲除他在朝中的所有的势力,且全咸阳都知道他即将成为公子的岳丈,凭着这层关系,邓高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走,就来不及了。” 当即,我们放弃了咸阳的一切,星夜启程,远走他乡。 不久便听人说,陛下还未入殓,邓高对所有和伯辰亲厚的小到士子门客,大到将军侍郎痛下杀手,纷纷网罗乱国的罪名,一举下狱,枭首示众。 整个八月,咸阳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乌云上空是邓高肆意的狂笑。 因伯辰的先见之明,乔府侥幸逃过一劫。而乔家族亲,虽然和朝廷没有半分关系,也因此受了牵连,花了不少银子,才免遭荼毒。 我在马车上,彻夜未眠,想起了许多关于伯辰的旧事。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早春盛开的梨树下,我提着汲水的木桶从庭前穿过,他在漫天飞花里执手而立,和我相视一笑。我想起当天的情景,就仿佛他仍好好的在我眼前一般。 陛下赏他的从岭南快马运过来的新鲜荔枝,他一个也舍不得动,全部送到我府上来。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清楚,那是很久以前,他看见我桌上摆了新作的鞋,那样式和大小,断不是做给父亲的。他一下便有些落寞, 我当时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心里很是愧疚,转念便道,“公子试试合不合脚?不好的话,清华再改。” 他很惊喜地立马穿起来,走了几步,笑道,“原来我也有如此贪心的时候,白白要了清华一双鞋。” 我便道,“公子对乔府的眷顾,就是千双万双,也是报答不尽的。” 他便道,“清华不必和我客气,但愿我能为你做得更多。” 我便道,“清华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做公子的子民,堂堂正正接受公子的福泽。” 如果不是后来良生刻意和我疏远,我兴许不会有机会用看一个男人的眼光去看待我一心敬重的大公子。 在我十六岁生辰,他送了我一块免死牌作礼物,那是陛下赐给他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免死牌的珍贵,也不知道全天下居然是独此一枚。 只是,这块免死牌最终并没有用在我身上,不知伯辰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第三章 压寨夫人 公子桑继承皇位不久,东秦各地相继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大动乱,由孙胜领导的农民军先后攻克了东秦大半个江山。 东秦似无招架之力,气数将近。 我们举家逃难至沛县,在这里一住便是两年了。 当初邓高想抓我们,却扑了个空,随后因各地起义不断,许是他自顾不暇,并也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 这一年,过得也算是安稳。 父亲经过伯辰枉死之后,对东秦再无半点指望。 岁月也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沧桑的沟壑,黑发也渐渐变成银白,我从他偶尔的叹息声中能感受到他对整个时局的苦闷。 这日,我又见他独自在院子里发呆,喃喃自语,“多好的天下啊,要是公子还在,至于乱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听他一说到公子,我的心里头还是免不了一番酸楚,便道,“是天要亡秦,我们又能如何。” 爹见我走了过来,赶忙住了口,我怕他多心,转而道,“天气转凉了,别站在这风口儿,还是进屋坐去。” 父亲讷讷地点了头,忽然问道,“今儿那王大娘说的几个公子,你意下如何?” 我便道,“爹,清愁可还小呢,您为什么这么着急把她嫁出去?” 父亲又道,“这世道太乱,我又老了,万一再撞上什么灾祸,留下你们两个可怎么好,不如趁早给她寻个可靠的人,我也不必天天挂念了。” 我便勉强道,“这话还得您亲自去说,她这几日天天和我闹呢。” “都是你惯的,越长大这性子越发野了。”父亲摇头道。 我笑道,“我们家就这一个宝贝疙瘩,不惯着还能怎么样?” 父亲无奈点了点头,便随我进屋去了。 我自来了沛县,一直以新寡自居。 父亲曾说不必如此,但我执意要为伯辰守孝三年,他也无法,于是我就成了沛县最年轻的寡妇。 沛县虽小,却人多嘴杂,慢慢的,他们对我的态度由最开始的同情转为了刻薄,说我是天命克夫,所以还未过门就守寡,我就白白遭受了不少白眼。 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总为我感到难过,“我好好的女子,怎么成了不祥之人了?都怪我,没有听那道士的话。” 我诧异,“什么道士?” 父亲才提道,“你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谁也治不好,我和你娘都要急疯了,忽然家里来了一个道士,说是能治你的病,我们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谁知你喝了他一碗水以后,立时就好了。” 他接着眉头紧锁,大叹了一口气,道,“可那道士说,你命犯孤星,未满十八万不可轻言择婿,否则,否则,” 他吞吞吐吐,我便催着问,“否则如何?” 父亲道,“否则,非死即寡!如今看来,不是应了他的话了么?” 看着父亲悔不当初的模样,我一时语塞,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父亲十分愧疚地望着我,“我看那道士疯疯癫癫,又唱又笑,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当年公子来我家提亲,我才想起,随口和他说了此事,谁知公子为了安我的心,特意将那免死牌送了你作生辰贺礼,可还是,” “可我没有死,却真成了寡妇。”我黯然神伤。 不是信那道士,也不是怨邓高,只是风起时,我便十分想念伯辰,冰冷的黄土下,他一定和我一样孤独。 日子就这样艰涩而平静地过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沛县忽然骚动了起来,传言孙胜的大军很快就要来了,准备在此和秦军大战一场,闹得整个沛县人心惶惶,没有几日,便陆陆续续有人迁到邻县去了。 “沛县又不是什么险要关隘,孙将军不会傻到在此和秦军对峙,依我看,他不过是瞧着近来连日大雨,黄河水道湍急,将士们渡河凶险,想绕道沛县而已。爹,您说呢?” 我一边喂父亲喝药,一边随意评说了几句。 父亲点头说是,“当然,孙胜一到,定是一呼百应,还顺便解决了粮草的补给,他断不会在此和秦军大动干戈的。” “若是沛县人都走光了,别说粮草了,就是连个接风洗尘的人都没有,摆明了是要挫孙将军的锐气。”我道。 “正是这个道理。”父亲赞赏地点点头。 “爹,我明日需得去邻县一趟,这沛县一个大夫也没有了,我得按照之前的方子,再给您抓几服药回来。”我道。 “不成,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我怎么放心让你去?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多喝也没甚益处。”父亲道。 “您这病需得十服药方能断根,不然要反复发作的,如今才六服,况且路程也不远,我叫小福陪我一道去就是了。”我坚持道。 父亲还欲阻拦,清愁便帮腔道,“爹,你就听姐姐的吧,她什么时候错过?” 父亲方才罢休,反复嘱咐了小福要早去早回。 第二日,我们一早就动身了,去的时候一切都还顺利,只是回来的时候,马车不争气,车轱辘不知怎的断了,小福修理了许久也不见半点起色。 这荒郊野岭,四处也没见一户人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干着急也没有办法,这车我们不要了,就是走回去,快一些,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我无奈道。 小福一副为难的表情,道,“小姐,您再容我想想办法吧。” 我便道,“你不要担心我,比这还远的路我都走过。” 小福正要点头,忽然哗啦啦从远处的树丛里奔出二十几个骑马的大汉来,个个头上都裹着绿色的头巾,手里头还提着明晃晃的大刀。 小福立马慌了神,挡在我面前,冲他们大喊道,“你,你们要做什么?”小福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鸡仔儿,稚嫩的声线也因恐慌变得有些尖锐嘶哑。 那些人将大刀扛在肩头,捧腹大笑。 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我想,我应该是遇上了沛县最臭名昭着的绿头帮。 这群人神出鬼没,专门打家劫舍无所不为,官府曾发重兵镇压过一次,绿头帮伤亡惨重,后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销声匿迹了好几年,怎么如今又出现了? “各位都是求财,”我强迫自己定了下心神,故作镇定,喊道,“这是我们的银子,请各位买茶喝,我姐弟两个还要赶路,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我把身上的钱全部朝他们扔了过去。 他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虽恼却不敢出声,这个时候,我们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还逞什么强。 可我忽然发现那个他们称之为大哥的人,正紧紧地盯着我,像打量一件新奇的玩意儿,又像观赏一个猎物。 我悄悄避过头去。 “你就是乔家的小寡妇?”他忽然发话了。 我脸上一热,硬着头皮答道,“我叫乔清华。” “果然是你。”那人哈哈大笑,一挥手将地上钱袋挑了起来,扔到了小福的怀里,道,“我绿头帮不缺银子,只缺个压寨夫人!”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就炸开了锅一样,冲我一遍遍哄笑,“夫人,夫人!” “毛贼,胡说八道什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得上我们小姐吗!” 小福勃然大怒,朝他们怒骂,还要冲上去和他们拼命,被我死死拉住。 那人不屑一顾,朝我一步步逼近了来。 “我,我是个不祥的人,你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我急得脱口而出,把这个理由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既然知道我,那就应该知道我的名声。 “我樊礼最不信邪,只要小姐答应,我就是死了又如何?”他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笑,却在这个时候微微低下了头。 我这时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虽满脸的乱糟糟的胡子,却掩不住菱角分明的轮廓,那双黑色的眼睛尤其显得深邃,若撇开他的这层劫匪的身份,和他刚才轻浮的言论,他应该配得上英武两个字。 我想,遇上绿头帮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可我宁死不愿受他的羞辱。 我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若是不答应呢?” 他脸上的笑忽然凝注了,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道,“我怕,但我更怕你不杀我!” 他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猛一转身,道,“带走!” 他一声令下,我就被人强行架起来扔到了他的马背上。 他将我紧紧箍在他的臂弯里,无论我怎么挣扎也动摇不了他半分。 小福急疯了,跟在后面一直追,樊礼回过头来,冲小福轻轻一笑,道,“你回去告诉老爷子,三天后,我就带清华,回娘家!” 他猛踹了一下马肚子,我忙拼了全力冲小福喊,“记得让老爷喝药!” “小姐,小姐,” 小福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我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和他的得意的笑声。 第四章 没有拜堂 樊礼一路将我扛回凛风寨,一入大堂,他便停了脚步,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大哥!” 他遂将我放了下来,我拔腿又往外跑,他一伸手便将我死死拉住。 “阿礼,这是谁啊?”堂上之人问道。 “清华,快来见我大哥!”樊礼笑容满面将我拉了过来。 又一张不修边幅的脸撞进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见重山。 果然是两兄弟,除了一样凌乱的打扮,那通身散发出来的不拘的气派,也如出一辙。 单从这张脸来看,年纪也不大,估摸着长我几岁。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整个人似瘫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即便他坐着,也看得出来,身形不如樊礼威武。而面容呢,和抓着我的莽夫比起来,稍显和善,脸上没有大胡子,倒显得清俊多了。 可一样让我讨厌。 “别叫我的名字!”我满脸嫌弃地甩开樊礼的手,白了他二人一眼。 “有点脾气,大哥别见怪。”樊礼哈哈笑道。 重山把樊礼拉到一边,窃窃私语了一阵,完了我听樊礼连连摆手道,“我自在惯了,叫我受别人的管?” 重山便道,“这么好的机会,你忘了你曾许诺什么?” 樊礼道,“我没忘,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这不是千载难逢吗?” 樊礼偷偷指着我,道,“我刚娶媳妇儿呢!” 重山遂也朝我望了过来,轻笑了两声,道,“这么多年,我竟不晓得你还是个痴情种子!” 樊礼呵呵笑道,“大哥过奖了。” 重山无奈道,“今儿算我白来,”忽而又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樊礼道,“是乔家大小姐。” 重山又迅速瞥了我一眼,便故意道,“哪个乔家?” 樊礼有些不悦,“大哥,别的话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你要是给兄弟面子,今晚上就留下来,喝兄弟的喜酒。” 我在一旁细细听着,心内更慌了,怎么今天就拜堂吗? 不成,我得想想办法,便立马喊道,“我虽然是个寡妇,但成亲的规矩不能变,三媒六娉,少一个我都不会同意的,否则,你就抱着我的棺材成亲去吧。” 樊礼喜上眉梢,道,“我知你是缓兵之计,但我还是依你。” 我道,“那我们约法三章,在这一切办好之前,你不许对我无礼。” 樊礼道,“依你。” 我又道,“给我备好纸笔,我要向我爹报个平安。” “依你。”他仍旧道。 我也不敢再提更多要求,害怕万一惹恼了他,我就前功尽弃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一切办好之前,想办法逃出去。 我没想到,重山自动请缨要为我送信,樊礼自然答应。 我想谁送都是一样,也没有二话。 待重山走了之后,樊礼遵守诺言给我独自备了一间卧室,第二日,还送了个小丫头,叫盈袖,来服侍我。 我以为又是他抢来的,就去求他放了人家,谁知他道,“你以为我是天生的强盗啊,这是我特意花银子买来的。” 我不屑道,“那银子也是抢来的。” 樊礼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相当自豪道,“那是从前的绿头营,自从我当上寨主,没抢过老百姓一颗粮食。” 我反问道,“那我呢?” 他便道,“你是我请来的活菩萨,也不是抢的。” 我竟无言以对,领着小丫头悻悻地回去了。 他许我四处走动,只是不能下山,为了怕我闷,还请来了杂戏团给我表演。 我在山上住了几天,竟然发现他和我最初见的那个粗暴蛮横的强盗大有出入,至少他始终对我都是以礼相待。 我日夜想着如何逃出去,却一无所获。而我要他准备的东西,他已经全部备好了。 我望着满寨的红色,仍想做最后的挣扎。 不得已,我只好装病,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 我本是想着他能送我下山去看大夫,谁知他是把大夫全部抓上了山。 我原本身体就没有毛病,半日下来那些大夫也都诊不出所以然来,引得他直怒骂庸医。 眼看着他就要对他们动粗,我又于心不忍,只好弱弱道,“我忽然觉着好些了,就别为难他们了。” 他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把大夫送走之后,又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就剩我和他在房里。 这些天,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刮了胡子,看得出来是特意精心修饰了一番。 虽是半扎着头发,有些散乱,竟别有一种洒脱硬朗的气质。 而我就像一只被当场逮住的偷吃的老鼠,战战兢兢。 谁料他竟轻轻在我身边坐下,低声道,“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你怎么把我的承诺当儿戏?” 我隐隐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怒气,我对他还是有些畏惧的,此刻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道,“你不该强留我!” 他急道,“你还是要走?” 我咬牙道,“别忘了,我仍有节在身,你这么逼我,是陷我于不义!” 樊礼打断我道,“我一眼就喜欢你!要是世人说起什么来,我替你来承担!” “可我不喜欢你,你是个强盗!” 樊礼不恼,却道,“为你才变成的强盗,我当寨主三年,才做你这第一笔生意。” 他还委屈了? “一日是匪,终生是匪。”我恨恨道。 “你想骂便骂吧,便是听你骂上一辈子,也是我耳朵的福气。” “明日,你就做我的土匪婆子吧。” 他利落地起身。 “你!” 他怒气慢慢消了,只是还很严肃,他抬脚往外走,嘱咐盈袖道, “从现在起,不许小姐离开房门一步,否则,我拿你是问!” 盈袖忙点头。 屋子里静的出奇,我转头看见了盈袖焦急不安的眼神,眼泪就情不自禁流了下来,盈袖忙赶上来递给我手帕。 床上摆着我的新服,我却苦得像是黄连做的心。 第二日,当凤冠落在我头上的那一刻,我放弃了挣扎。 如果我活下来,就还可以见到父亲和妹妹,哪怕我已经不是公子的遗孀,我仍是乔家的女儿。 留着性命,才有希望。 我不会就这么窝囊地死去。 当我再见到樊礼时,他的眼神比昨日柔和多了,眼角带着深深的笑意,兴许是看我终于安静了下来高兴所致吧。 我仍是没有办法回给他一个同样的微笑,我就像行尸走肉,面无表情。 凛风寨来了许多宾客,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他们个个穿戴齐整,行为举止皆大方有礼,看起来不像是土匪之流。 我默默想,樊礼说他不做打家劫舍的行当,也许是真的吧,我遂对他稍稍高看了一眼。 忽然,噼里啪啦屋外一阵暴响,把我吓得一惊,原来似放鞭炮的声音。 樊礼应是瞅见了我这副傻模样,望着我哈哈直笑。 接着便听到有人喜宣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准备拜堂!” “一拜天地!” 我讷讷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大概就是命了,正准备弯腰,身后忽然骚动起来,便听到有人大喊,“慢着!” 这声音我倍感熟悉,我把凤珠稍稍拨了起来,转过身去,望见那来人,我大吃一惊,恍若在梦里。 “清华。”他唤我。 “良生,”我怔怔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咸阳一别,已是两年未见了。 就在这时,樊礼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第五章 义军入城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良生,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樊礼充满敌意望着他,冷冷道,“你是谁?” 重山便抢先介绍道,“这位是沈都尉,是孙将军账下的。此次路过沛县,特意上山来向你道喜的。” 樊礼冷哼了一声,“我等山野之人,从未与什么达官贵人结交过,我跟他素味平生,道喜就不必了。大哥还是带他赶快下山,别误了吉时。” 良生却上前道,“我此番前来并非是道喜,而是来要人的。” 他目光如炬,落在了我的身上。 樊礼警觉,便将我挡在身后,不屑道,“你凭什么?” 良生忽然执剑横在他的眼前,道,“听说凛风寨有个规矩,凡是上山来挑战而赢过寨主的,可提一个要求。我今日便来下战书,你接不接?” 我急忙打断道,“不要!” 他一个读书人,下什么战书,不是去送死吗! “那输了的规矩你也清楚吧。”樊礼的眼中像是飞出了刀片。 良生道,“任凭处置。”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听得在场的人个个敛声屏气,我拼命劝阻他们两个,可谁也听不进一句。 一旦动起手来,良生必死无疑。 重山却悄悄将我拉到了一边,轻松道,“放心,沈都尉未必会输。” 不知为什么,我很生气,好像现在的局面是他一个人的错,便毫不客气地质问,“是你通风报信的吧?” 重山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没人救你的时候,你想尽办法往外逃,现在我给你找来了帮手,你又不乐意了,你这个人,太不识好歹!”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我接着便道,“你这么做,樊礼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重山却道,“我是为了他好。” 良生和樊礼交手起来了,观战的每一刻我都是心惊肉跳,前几个回合,良生都落于下风,而樊礼似乎满肚子的怒火都发泄在了他的大刀上,一刀砍下去,地面也要震三分。 良生虽然力道不足,招式偏弱,却胜在敏捷和出其不意。 我真是没有想到,短短两年,良生的剑术竟然有如此进益。 对战樊礼这样的高手,能勉强接住几招已经是了不得的能耐了,看来重山所言非虚,我心里默默念叨,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还没念完,却见良生突然被打倒在地,嘴里吐出好大一口血来。我看见樊礼的刀结结实实就要落在他的肩上。 我不顾一切冲过去,却被重山拦住。 “良生!”我心急大喊。 与重山纠缠中,我忽然听到了樊礼的声音。 “我输了!” 那是一种丧气又夹杂着服气的口吻。 重山这才拉开了我的手,朝我努嘴道,“沈都尉赢了。” 我怔在原地,只见良生的剑抵在了樊礼的左腹上,樊礼腹部的衣服已破,剑头埋了进去,可樊礼毫发无伤,一看就是良生手下留情了。 良生猛咳嗽了几声,嘴角又渗出几股鲜血出来,他收回了剑,把目光扫向了人群,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良生!”我再次冲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稳稳扶住,泪水夺眶而出,“你要不要紧?” 他的脸惨白得像冬夜的月光,强忍着痛楚向我挤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我心酸不已。 “清华,”樊礼在身后喊道,他追了上来,沉吟许久,方道,“我送你。” 他的眼睛里藏满了不舍和追悔,令我不忍多看。 我缓缓摘下了凤冠,将它稳稳地交还到他的手里,只道,“往后再有心仪的女子,可记得要客气些。” 樊礼兀自点头,默默跟在身后。 我在人群里偶然瞥见了重山,他并没有出来送我们,我远远地和他相视一眼,以示感激,他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接着人影一闪,便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父亲见我平安归来,喜极而泣,我不在的这些天,他又新添了许多白发。 听我唤了他一声父亲,方才怔怔地应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如果没有良生,父亲请的官府的人,就要上山剿匪了。 清愁抱着我大哭,“吓死我了。” 听良生说,若不是清愁想尽办法稳住父亲的情绪,堵住悠悠众口,这个家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他说,清愁可是长大了,这骨子里的担当,像极了你。 我道,她比我强多了。 我不是自谦,而是打心眼儿里就是这样认为,清愁大胆地没有顾忌地追求她喜欢的一切,而我,却是瞻前顾后事事退避忍让的。 我不喜欢自己的个性,可是却博得了别人的喝彩,我活成了别人欣赏的样子,而她始终都是自己的样子。 不过,这一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良生因我受了重伤,便在我家住下了,静静调养。 在他精神还好的时候,我们各自说起了彼此这些年的境况。 在我们离开咸阳的当晚,沈家也仓惶逃了,可沈伯父却在迁往异乡的途中不幸染上重病而逝世,听到此,我不禁落下泪来。 良生辗转投到了孙胜带领的义军门下,凭着自己的机谋才智助孙胜连连攻下好几座城池。 孙胜对他甚是器重,此次义军南下直捣黄龙,准备一举攻下咸阳,也是由他作先锋,他领的三万大军现暂于沛县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他以为在沛县可以招募到兵马钱粮,谁知是入了一座半空的城。 他四处打听,才找到了乔府,也得知我被樊礼掳上了山。 凭良生现在手上的兵力,要想攻下凛风寨其实是轻而易举的,可他是个惜才如命的人,他更想将樊礼等一众凛风寨的好汉们纳入义军,而不是去摧毁同样受东秦压迫的百姓们。 重山在这中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他告诉良生,要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夺回的方法就是给樊礼下战书。 最要紧的是,他教了良生如何避开樊礼的刀法,如何进攻他的死穴,这样一来,良生绝不可能输。 这并不是背叛,重山一直强调。 他想要做的不过是给自己和樊礼开出一条光明的出路而已,那就是加入孙胜的义军,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他并不认为一个女人有什么难以割舍的。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听良生在说,因为我的故事,是三言两语就讲得清楚的。 我仍然记得,他生病的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中过得最宁静的时光。 比起过去,我们似乎要更亲密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岁长了而变得大方一些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我们本应就是如此的。 再次遇见他,是原本绝望的生活带给我一丝惊喜的意外。 第六章 忍伤离别 良生在沛县养伤已有些时日,但是沛县城空,粮草不济,难免阻碍行军,这是目前他遇到的最头疼的事情。 良生计划道,“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陈县,和其他义军会合,若晚了,恐秦军趁势反扑。” 我道,“百姓们是听信了谣言,以为你们会和秦军在此交战,所以才急着暂避邻县,此时叫他们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良生笑了笑,道,“你有办法?” 我道,“我在沛县住了这么久,知道当地的百姓最看重城北的祝宁祠,于他们而言,祝宁祠里供奉的女娲娘娘比天子还要尊贵,逢一五便要烧香拜祭,一旦祝宁祠出了什么变故,不用我们去请,他们自然飞也飞回来了。” 良生不解地望着我。 “良生哥哥,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去祝宁祠放把火!”清愁咯咯笑道。 良生惊道,“那不是更得罪他们了吗?” 我摇头道,“火是秦军放的,你们是去救火的。” 大家都知道当今陛下是最厌恶神鬼之说的,曾下令拆毁各地的宗祠庙宇,像沛县这种天高皇帝远的,是好不容易偷偷瞒下来了。 良生恍然大悟,“若能成功筹措到粮草,清华就是义军的大恩人!” 我微微一笑,不语,心中想着,我可不是为了义军。 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就开场了。 百姓纷纷感念义军帮祝宁祠免遭秦军的荼毒,而在良生诚恳地说明了来意之后,秦军之前散布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有了百姓们的支持,良生不仅很快筹措到了军粮,还招募到了更多有识之士,壮大了反秦的队伍。 而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也就意味着,良生要离开沛县,往陈县进发了。哪怕多待一天,怕都将贻误军情。 如果我没有遇见他,我可能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无悲无喜。 可是,我偏偏又遇到了命里只要见一次,就忘不掉的人。 我对良生的依恋,原来从来没有因时光而减退过半分。岁月的流淌,反而令我愈加明晓自己的心意,我还是认定,我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便是能和他相守一生。 这是我一直渴望的,只是从没有机会说出口罢了。 临行前夜,我们对面坐着,屋外淅淅沥沥,正好掩饰我有些嘈杂而纷乱的心。 我一边为他擦剑,一边呆呆地想出了神。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躲避。他喜欢我,这次我是完全看出来了, 过去,我们都承受了一场无法抹去的伤痛,所以,更懂得珍惜,也更谨慎。 不知何时,良生的手已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我微微抬头,发现他正十分专注深情地望着我,他的眼睛就像一湾澄净而又深邃的湖水,波澜不惊。 “清华,我明天就走了。”他轻声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只是看着他,思绪不禁回到了年少时,颇为感慨,你的这句话,如何当年不说呢? 良生似乎看穿我的心事,忏悔道,“或许迟了,但清华一定先听我说。从前,我爱着一个人,但却从来没有告诉她,还故意疏远她,躲着她,因为无知和所谓的成全,我伤了她的心。她现在就在我眼前,像梦一样,我知道我还是一样爱她,我只想请她,再给我一个机会。” “清华,你,能原谅我吗?”他小心翼翼地,期待我的回答。 他真是变了。 我也变了,畏缩的人,变成了我。即使,我终于等到了他的真心话。 我可以吗?我曾不断地问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吗? 父亲已告诉我答案,“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聪明,能非常明白自己的心,愧疚和犹豫能蒙蔽许多人,也能让你错过很多东西。心动便是心动,谁也不会怪你,包括大公子。” 我在伯辰灵前,请求他的指示,“如果公子觉得清华这样做是对的,就请为我占个阴卦,若是公子觉得不好,就请赐个阳卦。无论结果如何,清华都将遵循。” 结果是阴卦。 不管是不是公子的暗示,我必须承认,我再一次为良生动心了。 还是那么轻而易举。 我的生命中已经有太多遗憾,我不想令他,也成为遗憾。 我下了决心,默默握着良生的手,认真道,“你说好了。不许反悔。” 良生高兴地抱紧了我。 我为他准备了许多东西,包括亲自为他缝制的衣裳,我一一打开给他,也趁此打开了我的心结。 我心中纵然不舍,却不愿连累他做个罪人。 我只好反复嘱咐他,“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他认真点头,并送了我一块合欢玉,我们一人一半,各自收着。 看了这玉许久,我忍不住哭了。 他再次把我拥在怀里,“别怕。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悄悄抱紧了他,他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离别啊。 自从伯辰屈死,我从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公义,仁慈。 然而,此刻,我把自己变成了卑微的乞丐,乞求上天的一丝丝怜悯,让我们在一起,只是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第二日,我一路送他到城外,良生舍不得催我又不忍心我走得太远,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我只想再多看他一眼,便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便是多拖一刻,我也觉得是赚了。 而令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樊礼也来了,还有他那帮兄弟们。 樊礼笑得很爽朗,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所谓一笑泯恩仇,就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良生从凛风寨回来之后,便总是惦记着山上的那帮好汉们,他们之所以落草为寇,也是为官府所迫。 他们个个武艺超群,胆识过人,如果能纳入义军,简直是如虎添翼。 在他伤好一些之后,又多次上山,我没去,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良生每次回来总是带着一股惊叹又满意的微笑。 如今看来,樊礼终于是被他三顾茅庐的精神打动了。 果然樊礼对他道,“沈都尉,你看我加入义军,做个什么官儿好?” 良生惊喜,道,“你若喜欢,我可以将都尉都让于你来做,如何?” 樊礼笑道,“那倒不必,我瞧着你帐前缺个先锋,你看我堪当此任?” “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良生哈哈大笑道。 我却忽然间有些疑惑,问樊礼道,“你大哥怎么不见人影,他不随你一道去么?” 樊礼道,“他原本是要来的,奈何赵大娘死活不放他去,他是个极孝顺的人,只好先留在家中,先宽慰大娘几日,往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我便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知为什么,得知樊礼随行前往,我的心里稍稍放心了一些,好像良生有了护身符一般。 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酒。 我们三个,一饮而尽,那瞬间,忽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我的眼泪不禁掉了下来。 我忙遮掩道,“这酒好烈性!” 良生和樊礼都皱起了眉头。 终于,我于良生道,“记得写信给我。”良生重重点头。 我又与樊礼告别,“保重!” 樊礼却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十分沉重了。 天依然阴着,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色,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凄惨的颜色了。 然后我上了马车,回望了他们最后一眼,便回城去了。 我紧紧握着那块合欢玉,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心想,早知道,我也该学学赵大娘。 第七章 门当户对 父亲在我们细心照料之下,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因世道愈加混乱,父亲遂又火急火燎地将清愁的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比较来比较去,他觉得董家的那个少爷最好,论相貌人品和家世,都是上乘之选,便又来找我商议。 父亲道,“我看,要是清愁没甚意见,我们就尽快将这门婚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董家也是这个意思。” 我道,“父亲能看上的必定是好的,只是清愁主意多,我们喜欢的不一定就合她的意。” 父亲道,“她最听你的话,你多给她说道说道。” 我道,“明日就是女娲娘娘生辰,祝宁祠大有一番热闹,董家既是沛县大户,定会去主持点香仪式,我便带清愁去瞧瞧,看那董少爷到底入不入得了我们小小姐的法眼。爹看可好?” 父亲欢喜道,“还是你虑得周全,那么便带你妹妹去吧。” 我一边给父亲捏肩膀,一边奉承他道,“我说清愁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通情达理的好爹爹,换做别人家,终身大事都是爹娘直接订下的,好不好做儿女的都没有挑拣的份儿。” 父亲大笑道,“你是怕我逼她,才故意拿话来将我,呵呵。” 我也笑道,“我知道爹是不舍得的。” 用了晚饭之后,我便把这事儿和清愁说了,“爹的意思是你亲自去看看,就是不好,我们也当去散个心,这盛会,也不是常有的。” 我家清愁啊,这两年真是越发地好看了,豆蔻年华,正是所有少女这一生最活泼最纯真的时候,而清愁却是这天地间最灵气动人的一个,我不是把自家的女孩儿往天上夸,你瞧我们家被媒婆们踏坏的门槛儿就知道了。我真是恨不得将她一辈子都养在家里,每天看她开开心心的,就满足了。 清愁瘪了瘪嘴,道,“为什么女孩儿一定要嫁人啊?” 我便道,“那你说,不嫁人又能做什么呢?” 清愁便比划起来,“可以去游山玩水啊,或者像个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哈哈!” 我笑道,“难不成我们家也要出个花木兰?” 清愁道,“姐姐,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那里面真是充满了很多我羡慕不来的激情和火花,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的理想就是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可是我又怕她说我胸无大志,便索性摇了摇头。 我明明只比她大了三岁,可为什么,像是大了十三岁呢? 我以为她会不屑,谁知道,她忽然朝我楼了过来,道,“那姐姐知道我的理想吗?” 我以为她会给我一个什么样惊世骇俗的答案来,可她却说,“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和姐姐一样的人,虽不是男人,可一样顶天立地。” 原来,清愁觉得我是顶天立地的,就在那一刻,我的眼睛闪出了些许泪花,“你这丫头,专会哄我开心。” 她看起来没心没肺,却是实实在在心疼我的。 第二日,我们便去了祝宁祠,好像整个沛县的人都往那里去了,清愁像是从园子里放出来的猴子,十分地跳脱。 我们见到了那传闻中的董少爷,远远望去,的确是一表人才,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待人接物也谦恭有礼,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显得很是稳重大方,我瞧着也是不错,看清愁没有说什么的样子,我想大概是过关了,心想总算跟爹有个交代。 那董少爷好像看见了我们,便和他人交代几句而往我们这边来了。 他挑了一支龙头香递给了清愁,清愁很欣然地接受了,我们一同拜了女娲,便往外面走来。 一路上,董少爷对清愁殷勤备至,清愁又是个没有定性的主,一会儿要去看花灯,一会儿要去游湖,还要去赏赏字画什么的,他便陪我们足足逛了大半个上午,可谓是鞍前马后,劳苦功高,便是我这个亲姐姐,看她玩性大发,有时候也是叫苦不迭,没有奈何的。 清愁对他似乎很是满意,两人聊得也算是投机,总算是玩得尽兴了,我便想着来日方长,待他们亲事订下来以后,怎么风花雪月也是随他们去的,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太过亲近,我亦不想惹得人家说闲话,便催促着清愁回家去。 董少爷一直送到离家门口不远的街口,方才离去。 刚一进门,父亲就急急地把我拉到一边,问,“如何?” 清愁没好意思,脸上现出了两朵红晕飞快地跑了,“我回房去了。” 我便笑道,“嫁妆早就好了,您选个吉日吧!” 父亲一听,瞬间心花怒放,道,“好好好,我这就着人去办!” 紧锣密鼓地,父亲便和董家商量起所有应尽事宜,合了生辰八字,纳了采,择了黄道吉日,便是下个月初八,我的妹妹,便要出嫁了。 董家德高望重,乔家又是书香门第,所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门亲事在沛县可谓是人人称道,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我嫁妹妹,就像是嫁女儿一样,所有一切都是亲力亲为,要求尽善尽美,我平日里虽节俭惯了,却不想再在清愁的婚事上缩手缩脚,我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 不过,我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的,父亲年迈,也出不了多少力,我便想到了重山,怎么说我们也是有些交情,这个时候,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他的家,是在城外的一座破庙旁边,我刚进门便被这眼前呈现出来的困窘惊到了,统共只有一间破茅草屋,里面两间房,他和赵大娘一人一间。 是赵大娘出来迎接的我,她正在菜地里来回翻着,那些菜倒是被照顾得挺不错,绿油油的很是精神。 赵大娘六十多岁,因操劳的缘故,还要显得苍老一些。樊礼之前说过,赵大娘是老来得子,所以对重山格外地宠爱和依赖,这么说来她死活不让重山去从军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很恭敬地向她打听重山的行踪,她很和蔼地冲我笑了,赶紧扔了锄头,迎着我进了屋,从陈旧的衣柜里搜出了一包新茶,给我泡上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重山去城里了,大姑娘找他有什么事?” 我便向她说明了来意,赵大娘非常高兴,说,“你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就要忙活妹妹的婚事,可真是不容易,”又道,“重山这小子,也还没有娶老婆,这婚礼上的事找他也是白找!” 我不禁就犯了难,道,“那我再去问问别人。”我便要起身告辞,大娘便拉我又坐下,颇怜惜地问道,“你母亲走得早吧?” 对于母亲这件事,我本是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什么,听赵大娘一说出来,鼻头莫名就有些酸酸的,呆呆地点了头。 “可怜的孩子,”大娘拉着我的手道,“你要是不嫌弃,大娘就陪你走一趟,大娘是过来人,最清楚要注意什么,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怎么样?” 我当然是喜出望外,“那就麻烦您老人家了,清华真是感激不尽呀!” 我想,去外头随便找个媒婆也未必有大娘这般令人放心,我又不想事事去麻烦董家,不想叫他们看低了乔家,看低了清愁。 大娘也十分欢喜地,当时就扔下手下的农活儿,随我进城去了。 她路上便说,“我听重山提起过你哩,都是阿礼这小子太莽撞,不过看姑娘的面相是个有大福的人哩,凡事都会逢凶化吉呀,呵呵。” 我挽着老人家的手,哈哈笑道,“您还会看面相呢,真是了不起,清华就承大娘吉言了!” 多亏了大娘的提点和协助,婚礼预备事宜比我想象中的顺畅多了。我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幸福,那是一种有娘亲的依靠的温暖。 然而当这一切都准备妥当,乔家却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因为,新娘不见了。 第八章 外生枝 离迎亲之日还有三天,我忽然发现清愁举止有些怪异起来,一向活泼的她开始把自己闷在房里,我有时候便瞧见她对着窗户出神发呆,十足一副愁肠难解的模样。 “怎么了呢?”我悄声问她,“有什么心事,和姐姐说说好吗?” 清愁总是摇头,也不说话。我便向爹说明了此事,爹不以为然,挺轻松道,“要成亲了嘛,心里头总是有些惶恐的,真上了花轿,就没事了。你只陪她多说说话,令她开怀一些。” 我虽点头,但心里隐隐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担忧,以我对清愁的了解,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个性,况且这门亲事也是她亲口应承下来的,也不应有什么不欢喜的地方。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直到我整理她的床铺时看到她枕头底下藏了一块男人的头巾,我才意识到,她终日里神思恍惚是为了什么。 在那个时候,男女私相授受贴身之物,是互许终身的举动啊!而那头巾十分普通廉质,也断不会是董家少爷的。 “姐姐,”清愁带着哭腔求我,“我,我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了,我不能和董少爷成亲。” 虽然她从小到大没少求过我,但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求助,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 我以为她是喜欢董少爷的。 “你说什么呢?”我一脸错愕和惊慌。 “姐姐,你帮帮我吧,我真的不嫁!”请凑忽然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我呆呆地看着她抱着我的腿,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不明白事情是如何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比我预料中的要棘手得多,因为无论是谁,也承担不起得罪董家的后果。 那个让清愁临阵脱逃的男人到底是谁? 在我再三追问下,清愁方道出了始末。 “他叫张文书。”清愁颤颤道,不敢看我的脸,“姐姐,你看,这是他为我作的画。”她急着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抬头来看,画的正是那日清愁在祝宁祠前祈福的情形,用笔生动,飘逸传神,的确是副佳作,无可挑剔。 我记得当日她是没有买过任何画作的,那么,是有人送上门的吧,一定就是在这几日。 我瞬间怒火中烧! “这就勾走了你的魂儿了?”我扭过头来,强压着怒气冷冷道。 我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头立马又生出一股怜惜出来,霎时间,体会到了五味杂陈的感觉。 我还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只要一颗糖就能把她收买得服服帖帖的。 清愁忽然后退,对我吼道,“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我真心爱上一个人就如此不堪吗?” “你三日后就要过门了,你有什么资格去爱除了董少爷之外的男人!”我声色俱厉道,企图她能清醒一点点,甚至是,懂事一点。 清愁的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无声地滚落下来。 我立马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对她发脾气,为什么要疾言厉色去嘲讽一个少女的真心呢? 她现在就是一只迷路的小兔子,置身荒野,张皇无措,我应该俯下身来安慰她,拥抱她才对。 “不是的清愁,你听姐姐说,这个男人居心叵测,他能选在这个时候来向你表明心迹,就证明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有所企图你明白么!” 我宁愿此刻将刀子插在她的心上,也好过她日后受万箭穿心之苦。 清愁却一把将我推开,冷漠道,“姐姐好生刻薄。” “清愁,他如果真的爱你,就应该永远藏起他对你的情意,一丝一毫也不让你知道,而不是一吐为快后让你饱受煎熬,痛不欲生!”我努力解释道。 难道不是么?我认为我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们就该永远错过吗?就像你和良生哥哥一样,你从来没有爱过大公子不是吗?” 清愁以为她洞穿一切,居高临下质问我。 她话音刚落,一记清脆的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从小我连一根汗毛也舍不得动她,今日却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向她动了手。 打她的时候,我的心也在颤抖。 她永远不会明白我对公子的感情,也不该拿一个死去的人作为她攻击我的武器。 “你怎么胡闹也不要紧,可你,至少顾及一下爹爹的颜面。” 我什么都可以由着她,唯独这件事不能。 我看她生无可恋一般捂着自己的脸,非常心痛,我想,即便她恨我怨我,有朝一日,还是会感激我。 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依他的脾性,若是知晓此事一定会去找张文书算账,怕就怕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就算是清愁答应出嫁,恐董家也不肯善罢甘休的。 我便私下里找到了张文书,是个白净书生,文质彬彬,常年在祝宁祠前卖画为生。 他见到我没有丝毫惊讶,一派镇定。 “大小姐,要买画吗?” 好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方便喝口茶么?”我冷冷道。 随后他便收拾好了摊子随我到了一处茶舍,我们找了一处极僻静的地方,坐下了。 张文书似乎知道我的来意,他先道,“二小姐还好么?” “你把她害成这样,还问我好不好?”我恨恨道。 他便急着辩解道,“我对二小姐是真心的!” 我自顾自打断他道,“你画摊的生意好像很冷清,听说你把家当也典卖了,不知道是要去哪儿啊?” 他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会儿却忽然笑出声道,“大小姐果然厉害,怪不得清愁说,我们的事断不能让你知晓。” 鲜少见到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我怒道,“住嘴!” 并不是我有多大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张文书有所图谋,我只知道,但凡有一丁点儿担当的男人是不会选择用一个女人的名声去换取所谓的成全,自己却躲得远远的。 张文书不仅没有担当,还处心积虑。 只可惜,清愁不明白,她以为听几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就算是可歌可泣的爱情了。 没有多久,张文书便缓缓从袖里掏出一块手帕出来,道,“若是董家看到它,大小姐不妨想象一下,会怎么样?” 那是清愁的帕子,清愁的一片真心被他用来威胁自己家的人了。 我虽痛恨张文书的卑鄙,可总算也有个解决的办法,便不屑道,“我乔家虽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买你一条帕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文书便狡黠地晃起三个手指头笑道,“等我拿到了钱,就会离开沛县,永远不再出现。” 我还是多问了一句,“三百两?” 谁知张文书哈哈笑道,“三千,少一个子儿也不成。大小姐觉得划算吗?” 我心里一震,但还是咬牙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事实是,三千两对我来说,就是掏空了整个乔家,也只够凑齐三分之一。 可事已至此,我已别无他法,现在清愁唯一的出路就是挽回她的名誉。 我只好将一直珍藏的珊瑚琉璃盏拿了出来,这是当年公子送我的礼物,是东海蓬莱阁的绝世珍品,当我再一次把它捧在手里,却不是为了怀念。 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薄情寡义的人了。 我的心痛和无助,只有无数个伴我无眠的黑夜最清楚。 第九章 清愁退婚 一场秋雨下来,庭前的菊花被打得满地都是,人的心中更像是积郁了一潭死水,不得畅快。 我只盼着,这场阴雨能早日过去,希望张文书能彻底消失。 第二日我便瞒着父亲去了典当行,没想到在路上却碰见了重山。 他正被一群人持着大棍猛追,没跑多远便被他们推倒在地,紧接着就受到一阵狂揍。 “住手!”我忙冲上前将那群人赶开了。 重山艰难地爬起来,他已是鼻青脸肿,额头还淌着大片的血。 “怎么样?”我拉着他急道。 “不要你管,你走!”他却推了我一把。 那些人却赶忙将我拦着,恶狠狠道,“别!看你们是旧相识吧,赵重山欠了我三十两银子的赌债,今儿要是还不了,我就卸他一条胳膊一条腿!” 赌债? 我一听,心下立马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你也太不争气了!要不是看在赵大娘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管你!” 我一边冲重山骂道,一边掏出银子来替他还了。 我平生最讨厌在赌场醉生梦死的男人,莫说安身立命的本事,就是一点志气也是完全没有的,简直枉生为人。 那些人拿了钱,立马就像风一样刮到别处去了。 没想到重山怒了,忽然对我吼道,“你很有钱吗?要你发什么善心,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不可理喻!”我怒而转身,径直离去。 重山却又追了上来,把我拦在了典当行门口。 看他的怒气已经平缓了很多,脸上反多了几分愧色,他憋了许久方道,“那三十两我会想办法还你。” 我便摇头道,“不用了,你也帮过我。” 重山又道,“对付张文书这种人,只能以毒攻毒,你完全不必花这么多钱。” 我一听张文书,便惊了,忙拉他到了一边,急道,“你是如何得知?” 重山便道,“昨日你们在茶楼会面,我看见了,看你脸色,我猜不是什么好事。” 我追着问,“你说以毒攻毒,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人呢?” 重山轻松得意道,“被我绑了,扔在后山山洞里。” “你怎么如此轻率?你绑他一时,还能绑他一辈子吗?他狗急跳墙怎么办!”我忍不住对他一通埋怨。 重山便不屑道,“什么狗急跳墙,大不了给他一刀,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我便道,“他死一百次我也不觉得可惜,可是清愁呢?她能等张文书一辈子!我就是要让张文书亲口和她说清楚,一定要她死心你明白么?” 重山瞬间就呆了,许久方弱弱道,“她真会这样吗?” 我没有说话,怨念深重地冲进了典当行,重山这次没有拉我,而是默默随我一同进去了。 掌柜的一打开包裹,眼睛瞬间就瞪得如同算盘珠子那样大,放起光来,“这,这,你当真要当了它?” “您看多少钱?”我淡淡点头道。 掌柜的不时转过头来看我,“你开个价吧。” “两千银子,少一分我不卖,多一分,”我呆呆道,“我也不要。” “成交!”掌柜的大喊起来,立马叫人立了字据,开了银票给我,我看他小小翼翼反复端详琉璃盏,恨不得整张脸都贴上去,手下一堆伙计也立时围了上来,惊叹不止。 我亦匆匆瞥了一眼,便逃似地狂奔了出去,一颗心就像是被掏空了。 重山带我去了后山,张文书的确被他绑的结结实实,关在洞里,狼狈不堪。 张文书一见我,便像一条疯狗冲了过来,狂叫道,“乔清华,你说话不算数!别以为把我关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你等着你妹妹身败名裂吧!” 重山朝他脸上怒挥一拳,“少他妈危言耸听,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死你!” 我将三千两银票尽数摆在他眼前,道,“我说话算话,钱是一分不少都给你了,该办的事你也得给我办好了!” 张文书哼了一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慢着,你还得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你打了人,别想就这么算了!” 我斥道,“你别得寸进尺!” 张文书不理,扬头道,“今晚我和二小姐说什么话,就看大小姐有多少诚意了。我这个人吧,记仇。” 我顿时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办法,正要给他跪下去,重山却把我拉住了,道,“我打的他,轮不到你来赔罪。看好了小子。” 话音未落便扑通跪了下去,给张文书磕了头。 从跪下到磕头,全程不过眨眼的瞬间,如此干脆利落,又没有半分扭捏之态,我看到这一幕,简直惊了。 之前他为了三十两银子对我发火,我以为是因我说的话伤到了他的尊严,可现在看到他心甘情愿把尊严送给张文书肆意地践踏,我才明白,其实重山的格局比我想象中的,比任何人的都要不一样。 放走了张文书,重山便问我,“你真的相信这个人吗?” 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赌一把了。” 他便道,“这么说来,你比我更不可救药。我好歹只输三十两,你呢,要是运气不好,恐要输掉整个乔家。” 我一边骂重山乌鸦嘴,一边恐慌莫要真应了他说的话,输掉了整个乔家。 还好,张文书拿了钱,还是依照我的吩咐,给了清愁一个了断。 在小桃林,他将帕子还给了清愁,理由是其实他乡下老家早已经有了一房妻室,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到乡下,善待糟糠之妻,所有只能辜负清愁的一片真心,并请她原谅。 于清愁来说,这完全是致命的打击。 我非常清楚,她宁死也不会给人去做小,这不是关于地位的问题,而是关于爱的纯粹的问题。 她的爱是容不得一丝杂质的。 虽和他们隔着一些距离,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清愁蹲在原地,紧紧抱着自己瘦削的肩膀,把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身子不停在颤抖。 我没有听见她的哭声,可是我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了。 张文书早就离开了,她却在小桃林独自待了一夜,我也守了她一夜。 待天亮时,我才出现在她面前,假装是来寻她回家的。 她一抬头,那般伤心欲绝的憔悴的模样,令我的心也碎了,我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抱在我的怀里,她这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哽咽道,“天塌下来,有姐姐在,不怕的,不怕。” 清愁抽泣道,“张文书骗了我,可我却是真心喜欢他的,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我也嫁不了其他人了。” 她几乎要哭昏了过去,我没想到,短短几天,她竟像飞蛾一样,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虚旺的噬人的火,将自己烧了个体无完肤。 我差点要悔恨起自己当初狠绝的决定,我亲手将她的心剖开,只为放掉受人蛊惑的黑血,予她重生,可她,死是没有死,活却也没有活。 没有了张文书,她仍坚持要与董家退婚,不然就出家做姑子。 而我看她心如死灰和那庵里的姑子已没什么两样了。 既如此,父亲那边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的,只好如实告知。 父亲怒不可遏,抡起家法就朝清愁身上砸来。 我慌忙扑了过去,那一棍子就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背上,直捶得我眼冒金星,仿佛心肝儿都震碎了,嘴里立时吐出一口酸水出来。 父亲下此重手,实在是气急了。 “你还护着她!”父亲又急又气,跺起脚来大喊。 “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在此大是大非面前,怎么也如此糊涂!” 清愁躲在我的怀里,不敢出声,只低低地哭泣,轻轻地抚着我的背。 想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火,更别提见家法了,这阵势连我都要颤三分,更何况是她呢。 许是本就伤心过度,现又受到了惊吓,没等父亲训斥几句,清愁的哮喘症突然发作了,且来势汹汹,她倒在我身上,死死捂着胸口,眉头紧锁,根本喘不过气来,眼睛也渐渐睁不开来,不一会儿,脸色便愈加惨白得如同纸一般。 吓得父亲赶忙住了口,取了药来给她服下了,我们尽心安抚了好一阵,清愁方才慢慢平复过来,却又陷入了昏迷,一躺便是好几天。 这样一来,父亲便再也不敢轻易动怒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同意清愁的请求,临时和董家退亲。 花轿上了门,不仅没有迎到新娘,还被退亲,董家大发雷霆,不管父亲如何解说,也不管清愁死活,非要把我们拉到官府,告我们骗婚,此事没有两日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幸好父亲和沛县太守还有几分老交情,经县令在其中竭力周旋,方才使得董家退了一步,这样一来,我们不但将董家的聘礼尽数归还,还额外付了一大笔赔偿。 至此,乔家除了这座老宅子,便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真正是一贫如洗。 乔家的声誉,也一落千丈,董家自不必说,是与我们彻底断交了,但凡和董家有一点点势力来往的,也对我们敬而远之。 一夜之间,乔家从备受尊崇的世家沦落成人人耻笑的破落户。 对此,父亲倒是也看开了,比起那些前途声望来,清愁的性命才是最紧要的。 “就当给她,买个教训吧!” 只要她舒心,我们纵使家徒四壁举目无亲,也是无怨无悔的。 第十章 合欢已残 又过了些日子,清愁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她也认识到自己的冲动,好好向爹认了错。虽然她不能一时之间就摆脱这份惨痛的记忆,但至少她知道应该去慢慢遗忘。 而我,只是每日盼着,良生平安归来。 良生走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收到他寄来的家书,我便可详细地知道他走过了哪些地方,和秦军交战了几回,胜负如何。 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说一句不好的话,不知是否真的像他说的一切都顺利,还是他只习惯报喜不报忧,不管怎样,我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牵挂他的安危。 然而一天夜里,我忽然发了一场噩梦。 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尸横遍野的地方,到处都是血,痛苦的呻吟,还有浓浓的硝烟,我听见有人不停在唤我的名字,是良生在唤我! “你在哪儿,在哪儿?”我急着四处翻找,断肢,残体,还有烧焦的头颅遍地都是。 他还在不停地唤我,我绝望地大哭,我就是找不到你啊! “良生!”我把自己哭醒了过来,才发现是做梦,眼前没有凄惨的尸体,只有凄凉的漫漫长夜。 似有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口,使我愈加感到恐慌和压抑,这一夜,我再也无法安眠。 一股不祥的预感幽幽地从心底升起来,因为正在韶阴与良生所率义军对战的,是东秦最负盛名的大将,章少游。 我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公子的府上,那时他便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将军,十七岁便奉旨前往边塞,抗击匈奴。 为他践行后不久,公子就被邓高所害。 章少游远在边疆,皇命在身,未能亲眼见证咸阳三年前那场腥风血雨,想必他对此事的感知远没有我们亲身经历的来得深刻。 而前不久,赢桑忽然颁布了一道诏令,旨在替公子正名。此举果然赢得朝野上下一片喝彩。 东秦内忧外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诏一下,轻而易举便安抚了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忠臣良将们,章少游必定是这其中一个,甚至这诏书就是为了使他死心塌地为东秦卖命而下的。 章少游名声在外,他素来军纪严明,手下将士个个勇猛无双,以一当十。 既接到诏令平乱,章少游半个月之内便集结了边塞驻军,还请求赢桑大赦天下,将修建陵墓的三十万刑徒收入麾下,一支讨伐义军的四十万大军从咸阳浩浩荡荡出发,赶往了韶阴。 而良生所率领的不过是受东秦压迫不得不揭竿而起的农民子弟,人数也不过十来万,这一仗,无论是从兵力还是从兵马的素质来看,义军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 而我,近两月来,每天都听到义军被打得节节败退的消息,现在已经退至含谷关外了。 现在我又突然做了这个梦,我非常害怕良生是不是出事了,我多渴望老天给我一双这样的眼睛,能看得到千里之外的他,到底在哪里,我不要他打什么胜仗,输了也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要他完完整整的,活着回来见我,就好。 我不免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也是这样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后来就接到了公子的噩耗。 我半夜起来跪在公子的牌位前,不停磕头,“清华再求公子一回,求公子一定要保佑良生,保佑他平安归来。求求你,公子。” 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公子对我,是有求必应的,即使他走了,我也觉得他一定能听到我说的话,我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从来没有因为岁月或任何变故动摇过一分一毫。 就在我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忽然有人敲响了乔府的大门。 是重山。 清愁开的门,我从廊下路过,我看两人没怎么说话,反而呆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便也走了过去。 清愁见到我,倒像见了鬼一样,浑身一颤,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喊了一声姐姐,我看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重山的表情有些僵硬,脸色有些苍白,仍气喘吁吁,他和清愁匆匆对视了一眼,对着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的心就在他们相视的那一刻悬了空,我看出了清愁眼睛里的张皇无措和悲伤。 “阿礼回来了。”重山终于吐了口气,缓缓道。 我愣了愣,“回来了好啊,他在哪里呢?” “在我家。”重山怯怯道。 “那良生呢,也在你家?” 我终于问出来了,无比迫切,前所未有的紧张,我怕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前就要落荒而逃了。 我不敢。只是不敢。 重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失魂道,“那,我去问问樊礼。他怎么也不来见我呢。” 说着便往外走,却被清愁拉住了,“姐姐,别,” 清愁在我身后幽幽道,“良生哥哥,他,他,死了呀。” “别胡说!我要亲自问樊礼!”我大声喝断她,甩开她的手,执意要去,却迈不开步子,原来我的腿早已经软了。 “清华,”重山忙扶着我,叹声道,“我背你去。” 我伏在他的背上,泪水便像决了堤的黄河,肆意往外涌。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着,“不会的,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我再一次来到了重山家里,见到了樊礼,他躺在床上,身上头上到处裹着血红的纱布,赵大娘在一旁仔细照护着。 数月不见,他比之前瘦的多了。 铁骨铮铮的八尺男儿见到我那一瞬间,呜呜痛哭。 他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从床头底下抽了一个东西给我。 是那半块合欢玉。 “良生,”我拿着像染了泥污一般的穗子,那是良生的血浸染过的痕迹吧。 “他人呢?”我伤心欲绝地问。 樊礼便将他们孤军深入遭秦军突袭,被困瑰羊山的经历一一告知。 “十万义军,几战下来被打得七零八落,援军却久等不至!我们只能拼死突围,没想到最后,竟全军覆没,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我连沈都尉的尸首都没有找到,这半块合欢玉,是他一早就交给我的,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去给你。” 我哭着道,“他还说了什么?” 樊礼道,“他说,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良生,我不怪你,不怪的。当初你走的时候,我每日就提心吊胆,那么多从军的人,有几个是毫发无伤的回来的。 可怜永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我同她们一样,早已肝肠寸断。 我有气无力对樊礼道,“你好好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罢。” 一起身,我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清华......”。 耳边不停传来良生的呼唤。 良生!你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点都看不见你? 我的世界一片混沌,漆黑,窒息。 他们都说良生死了。 我不信。他说过他会回来的。 带着这个信念,我睁开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 “姐姐,”清愁带着哭腔摇晃我的身体。 我直直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幔,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下雪了?”我问。 清愁顿了一顿,看了眼窗外,“嗯。” 她又急着问,“姐姐冷么?我这就去加点碳。” 她起身的瞬间,带过来一阵风,凉丝丝的,吹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怔怔地掀开身上的被子,游魂一般,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外果然已是纷纷扬扬。 我一点都不冷,我只是听到了下雪的声音。 清愁回来,忽然一声大惊,立马把我推回到暖阁里,大声嚷道,“你还光着脚呢,连衣裳也不披!” 她将我送回到床上,又塞给我几个暖手壶,一边努力地搓着我的手,道,“姐姐,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正好学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我端过来给你尝尝?” “我不饿。” 她抿着嘴,忍不住哭道,“姐姐你别这样,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或者打我骂我都行。你这样不吃不喝,会把自己折腾坏的,你让我和爹爹怎么办啊?” 我只是推了她道,“你去,把我先时存下的棉花取出来,我给良生做件冬衣。”又喃喃道,“都怪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你去啊?”我再一次催促她道。 清愁仍是一动不动,我自己便要下床来,却被她按下。 她双眼通红,哀求道,“求你了姐姐!” “用不着了,他再也不需要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悲痛道。 “这种话,我只许你说一次!”我甩开她的手,执意下床来。 “他死了!你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冬衣,他也穿不上了!”清愁跟在我身后大吼。 我怒而转身,不由分说只顾将她往外推,“出去!” “姐姐,你振作一点!” “我不走!” “姐姐,你听我说,姐姐!” “…….” 任她在窗外敲打呼喊,我只顾忙着手上的活,丈量,裁剪,缝制。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良生的冬衣就赶制出来了。 我收拾好一切行装,来到父亲跟前。 他看了我一眼,沉重地叹气。 “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去找良生。”我道。 他微微点头,眉头颤动,“去韶阴么?” 我便点头,“我一定要去的,爹,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背着手,踱到门口,无奈道,“你去吧。早去,早回。” 我红着眼,哽咽道,“爹,请恕女儿不孝。” 父亲慢慢转过身来,向我伸出双手。 我愧疚又感激地抱住了父亲。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想,这个世上,只有父亲能明白我的。我只是不明白,凭什么命运要如此待我? 第十一章 征选秀女 冰天雪地。我孤身一人,踏上了往韶阴的路。 他们三言两语,就想把良生从我生命里夺走,这恐怕是不行的。 上一次,也是因为这样我没有见到伯辰最后一面,将他孤零零地留在了咸阳。 我不能重蹈覆辙,至少,我要带他回来。 瑰羊山,白雪皑皑,根本看不到有过一丝战火的痕迹。 这世上只有雪,能暂时掩盖一切,还天地一片清净。 雪深三尺,没过膝盖,我每走一步,几乎就要动用全身的力气。 天寒地冻,凛冽的霜雪如刀一般毫不留情地刮刺我的面庞,一遍又一遍。 早已精疲力竭的我不得不停下来。 我环顾四周,除了那灰白的峭壁,再没有别的值得一看了。 无一生还的那片惨烈的战场,究竟在哪里呢? 天地茫茫,我又该去哪里寻找你的踪影啊,良生。 刺骨的严寒,也抵不上这一刻满目的苍白和无助。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怀着一丝丝希望,期盼着能找到一丁点痕迹。 可是风雪越来越大,呼呼作响的狂风将鹅毛大的雪片卷起来肆意飞舞,我形体单瘦,被阻挡得几乎不能前进,甚至于,被掀翻在地上。 我拄着拐,十分艰难地迎风而进,一次次被吹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倒下。 可是,我没有料到我即将面临的,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大暴风雪。 没有任何遮挡,也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当我再一次被吹倒后,也没有能够爬起来。 我渐渐失去知觉。 没有痛,也没有寒冷。 无法抵抗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感到阳光般洒在周身的温暖,十分舒适。 我慵懒着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天地。 是一个山洞,我感受到的光和热,都来自身旁这一个烧得正旺的大火堆,而我身下,也垫上了厚厚一层干草。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等我清醒过来,才发觉,我不应该困在雪地么? 我四处张望,便发现我的行李,静静地躺在脚下,打开看,一件不落。 借着火光,我打量了这个山洞,不是很大,一眼就看完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我想应该是个好心人把我带回来的吧,但我也并不很关心。 我起身来,找到洞口,一股强风立即把我冻得缩成一团,外头昏天暗地,雪花狂卷,根本辨不清任何方向。 我无奈只得退了回来,重新围在了火堆旁。心想,待几日后天地放晴,冰雪消融,我再出去,继续寻找良生。 可是接下来几日,我每次醒来,就会发现有烤好的完整的兔肉摆在火堆旁,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留给我吃的。 这现烤的热乎乎的兔肉,浓香四溢,我也顾不上其他,先吃了保命吧。 可是对于这个救了我还烤兔肉给我吃的人,我却怎么也想不到是谁。 但是我没有丝毫恐惧,在我决定来韶阴的那一刻,早已全然没有了。 三日后,风雪骤停。 我重出山洞,雪又积了好几尺。 我必须要到瑰羊山山脚下,阿礼说,那里就是义军葬身之处。 没有风,没有雪,我比上次行进得要快多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正走着,却只听咔嚓一声,我的脚下一空,整个人直接滚进了一个洞里。 待回过神来,我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一堆,大概五六只,圆滚滚的小花豹,齐刷刷地躺在一边享受着美梦。 我掉进了豹窝了! 我惊慌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母豹,还好! 我正打算抽身离去,从熟睡的小豹身边悄悄走过,却瞥见了垫在小花豹身下的人的衣裳,那破旧的一角,偏偏依稀看得见几行绣字。 鬼使神差,使我停下脚步,蹲了下来,将那几行绣字细细辨认了一番。 “拂尘慈悲,愿使君安,”我心头一颤,继续看,“山高情长,唯念君归。” 这是我绣的! 是我做给良生的衣裳! 我痛不能已,他的贴身衣裳,怎么成了野兽的取暖之物? 我不顾一切地将这衣裳夺回,找到领口处,颤抖着手指,细细抚摸,顿时再也支撑不住,捂嘴痛哭起来。 我除了绣了这几行字,还在领口处,逢了自己的几缕青丝。 绣字在,青丝也在。只有良生,不在。 我的眼泪簌簌扑落。 小豹们被我吵醒了,在身后哇哇乱叫。 我完全顾不上他们,只是抱着良生的衣裳,冲出了洞口,以至于连撞上来势汹汹的母豹,都没有半分惊慌。 母豹还没有张牙舞爪,只是凶狠地瞪着你,全身戒备。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和一头以为我欺负了它的幼崽而正要为幼崽们打抱不平的野兽对峙。 只是此刻的我,比它还要愤怒! 直到,有人忽然将我身上的行李抢过去,将里面的冬衣一齐朝母豹扔了过去。 他一边和野兽周旋,一边拿铁棍震慑,最后,成功将我带走。 这个人,是重山。 我正陷于失去良生的悲痛之中,对他的出现和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半分惊讶,或者关心。 他也没有说话。 我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着。过膝的雪地走起来,竟没有感到一丝费力。 直到看见不远处的高高凸起的小雪丘,旁边还露出了突兀的几截断戟,我才停住了脚步。 我慢慢靠近,弯下腰,一层一层,扫去覆在这些兵器上的积雪,也慢慢发现了藏在冰雪下小山丘,是一个巨大的坟冢。 坟冢里埋着的,便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了。 所以良生,这里,就是你的归处么? 我来了,我来了。 我轻轻地扫开覆在上面的残雪,舍不得惊扰了他。 这些永远沉寂在冻土之下的战士们,是许多人,在我看来,这个时候,他们也是一个人。 他的尸骨我终是没能亲眼看见。 还好,我总算找回了一件属于你的东西,有了它,我就能带你回家。 来的时候,我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却有重山一起。 或者说,来的时候,他也在,只是他没有让我知道。 “那么救我的人,烤兔肉给我吃的人,是你对吗?”这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简单地只点了头,又看了我一眼,道,“你为什么不回车里,外头怪冷的?” 我摇头道,“冷又如何,又要不了命。” 他道,“那你,陪我说话。” “说什么?”我呆呆道。 “你觉得烤肉怎么样,好吃不好吃?”他咧嘴笑道。 我便道,“你自己没尝么?” 他哈哈笑道,“都留给你了呀。” 他还真是好人。 看着他散漫的笑,我认真道,“回头,我定好好谢你。” “再说吧。”他一扬鞭,马车就飞了起来。 回城之后,我给良生立了一个衣冠冢,里面有他的衣裳,连同我们各自一半的合欢玉,重新合在一起,一同埋了。 我依旧每天都做梦,他总在我看不到的不远处唤我的名字,我一声声应着,跑着,追着,却连半个影子也没有寻到。 他最后一封给我的信,是说,等下个采莲的季节,他就回来了。 可是一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了,不见了,悄无声息地,就像雨滴在了土壤里,那么理所当然。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去得迟,一场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记忆里只有挂在屋檐上的厚厚的长长的冰棱。 孙胜的义军在经历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也同样迎来了凄冷绝望的冬天。 良生被困瑰羊山,援军为何久等不至? 因为孙胜所率的另一路大军,多是六国诸侯遗留下来的旧贵族子孙组成,这些人见义军势如破竹,各个拥兵自重,便图复国大业,在义军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要挟孙将军允他们自立为王。 孙将军不得已允了他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遵守之前的诺言,出兵救援。 路刚走到一半,便起了内讧,结果只能是分崩离析。 在一举击败良生所率义军之后,章少游乘胜追击,对剩下的义军各部实行逐个击破。 因为章少游的反扑,义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半壁江山,一时之间就要土崩瓦解,而东秦也得以又多苟延残喘了几年。 良生走后,我便也只是活着。我固执到扭曲,想看看我和东秦,究竟谁活得比较久。 然而赢桑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下了一道诏书,举国征选秀女,凡是有未出阁的女儿的人家,必须献上一个名额。 沛县自然也不能例外,当县令贴出告示之后,百姓们又炸得热火朝天。 我们家有两个,都是未出阁。可不论送谁去,父亲都是下不了决心的。 一个未过门就守寡,一个临过门就退婚,按理说,在外人看来都是不太吉利的,父亲也指望能说动说动县令,免了我们家的名额。 然而县令却不以为然,道,“陛下是当今天子,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又好言相劝,“再者,乔家目前落魄至此,靠你老人家怕是翻不了身了,可是您两位小姐才貌双全,机敏过人,一旦入选,一朝伴在君王侧,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啊!” 父亲摊手道,“伴君如伴虎,我这两个女儿性子不好,万一惹恼了陛下,不是得不偿失吗?” 县令便不再多说,只摊手道,“所以要您老人家多教导教导。上头要人,我也是没有办法。” 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们家已经没有钱,及不上那些大户人家,能悄悄打通关系,以各种名目躲过一劫。选上的莫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 一入宫门深似海,有几个真的能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光耀门楣的? 说实话,以我们姐妹两个的资质,应是沛县最好的了,县令死死盯着我们家,生怕我们玩什么花样。 最终,父亲还是做不了决定,痛惜道,“人算不如天算,谁料到我乔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把你们两个往火坑里推,选秀之事就此作罢。” 我担忧道,“爹,抗旨是要杀头的。” 清愁却忽然跪在我们面前,坚决道,“让我去吧,我愿意!” 父亲便去扶她,无奈道,“你起来!不若,我去求求陈莫年。” “陈叔叔?”我再问道。 父亲默默点头。 我不解道,“您不怨他了?” 陈叔叔和父亲本是好友,一同辅佐公子,当年公子被害之后,父亲受到牵连,被迫远逃沛县,陈叔叔也被捕入狱,可不久他就投靠了丞相,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在朝廷身居太傅一职。 陈叔叔四处打听过我们的消息,最后得知我们在沛县,还派人过来,要接我们回咸阳去。 可父亲性子孤高,认定陈叔叔是卖主求荣之辈,不屑与之来往,果断拒绝了。 陈叔叔信上总要父亲理解他的难处,还说丞相知人善用,这几年他在朝廷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他想东秦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尤其现在丞相和邓高已渐渐面和心不合,铲除邓高奸贼可谓是指日以待。 然而并没有说服父亲。 “他有这个心,要匡扶社稷,可惜,当今陛下实在不是一个明主,东秦早已腐朽烂心,靠他是不能够力挽狂澜的。”父亲微微摆手道。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又听父亲缓缓道,“他现在是丞相心腹,勉强能保你们两个。” 我不住摇头,“我不要回咸阳。” 那个地方,是我的噩梦。 父亲见我执意不应,半晌,方道出另一个办法,“是我糊涂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回去呢?还有一个法子,就是远了些。” 父亲一说远字,便更加颓然了。 我大概猜到父亲指的这个法子是什么了,便道,“我宁愿去齐国找舅舅,不回咸阳。” 父亲只好点头,道,“便这么办吧。明日你们就动身。” 我便道,“爹不和我们一道走么?” 清愁也连声道是。 父亲无奈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我一把老骨头,哪里还走得动。” 我正欲说话,父亲又道,“我知道你们孝顺,放心吧,县令那儿我自有应对之法。” 能有什么应对之法,只能以抗旨之罪论处。 我和清愁齐刷刷跪在他面前,恳求道,“女儿情愿入宫,不能丢下您不管!” “你们,若是执意入宫,就再不是我乔正言的女儿!清华,大公子保你是为何?你忘记了吗?” 父亲拄着拐,戳得地面咚咚作响。 “爹啊,”我哭着道,“你也替女儿想一想,我怎么能把您丢下,独自偷生?” 清愁道,“爹,姐姐说得是,您不要逼我们做不孝女啊。” 父亲流着泪道,“你们是我的命,我不许你们跳这个火坑!” 无论我们怎么劝说,父亲始终不肯改变主意,甚至以死相逼。 我和清愁没有办法,只能含泪答应,我们还有一块免死牌,希望能保父亲无虞。待找到舅舅,再把父亲接过去。 拜别父亲时,他嘱咐我道,“清华,出门在外,凡事不可逞强。” 我哭着说好。 他便对清愁道,“清愁长大了,不可胡闹再让姐姐操心。” 清愁泣不成声,“知道了爹。” “往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了,一定互相帮扶知道吗?” 父亲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他没有送到城门,只在门口远远地朝我们挥手,“去吧,去吧。” 一夜之间父亲像是又老了十岁,我的心头涌出莫大的哀伤,我没想到,在那之后不久,父亲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清愁从此,再也没有家了。 第十二章 侯府遗珠 我和清愁怀着忐忑而又迷茫的心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因为害怕追兵,我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了一条偏僻但较为稳当的小路。 清愁身子比较弱,所以没敢走太急,不时便要靠在树下歇息一会儿。 我看清愁的脸色有些泛青,天气炎热,心想莫不是要中暑了吧,我急忙倒了些水给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道,“你待着别动,我去采点薄荷叶子过来,嚼一嚼散散暑。”清愁答应着,叮咛道,“姐姐小心。” 我刚走出没有几步,突感腿上一阵刺痛,“哎呀!”低头一看,一条丈余长的黑蛇吐着猩红的信子从我脚边游走,窸窸窣窣钻到灌木丛里不见了。 “怎么了?”清愁闻声而跑了过来,焦急地问道。 “应是被蛇咬了,”我强忍痛楚,蹲下身来。 一挽起裤腿,几乎把我吓得半死,那腿立马肿起来,像碗口一样粗,伤口处晕出一大片紫黑,剧痛也慢慢一阵一阵袭来,疼得我冷汗一层一层的掉。 “这可怎么办?”清愁急得要哭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紧急断喝的声音,“这是黑无常咬的,剧毒无比!” 我慌忙回头,只见一个女子背着满身的柴堆一路朝我们小跑过来,转眼便到了我们眼前。 她十分利索地将柴把卸到一旁,半跪在我面前,从身后抽出一把晶亮的匕首和一条白色的绢布出来,紧接着不由分说便抓住了我的腿。 我心里一颤,忍不住往后缩,“你要做什么?” “黑无常是这附近最毒的蛇,通常被它咬了,不及时放血不出半个时辰就一命呜呼了,你不要乱动!”她耐心解释道,一双如黑宝石一般乌溜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清愁抓着她的手,半信半疑道,“姑娘,你这方法管用吗?” 那女子大方一笑,道,“我也被它咬过,就是这么做的,这都是村里老人教的,一般在山里咬了根本来不及去找大夫,只能自己救自己。” 说完她便又看向我,道,“会有些疼,你忍着点吧。” 我还没说话,她便重新抓起了我的脚,我看着那明晃晃的锋利的尖头一步步向我的伤口逼近,索性把心一横,别过头去,道,“动手吧!” 一刀下去,我似乎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钻心的痛冲出了头顶,眼泪瞬间就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山间吹来一阵清风,我便觉得清醒了很多,已全然没有方才那股昏头涨脑的感觉。 清愁扶着我的肩膀,道,“好了姐姐!” 我转过头来,便看到了地上大大一滩黑血,那女子熟练地将不知名的草药在石头上捣碎了,仔细地敷在我脚上的伤口上,又很温柔地替我包扎了。 “好了,过个三两日便没事了。”她遂起身,重新背起了柴堆。 “姑娘,谢谢你!”我忙起来拉着她道谢。 她灿然一笑,道,“没什么。这山上毒物多,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我便自报了姓名,我注意到她的眉头微微颤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我接着也问了她。 “萧虞。”她笑起来两个深深的梨涡,煞是好看,她和我年纪相仿,虽是着一身粗布衣裳,却很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卑微,反而令人情不自禁从内心生出一种仰望的姿态,如此清秀绝伦的五官,眼眸像藏了一首诗一样温柔,但又有恰到好处的刚强。 我忙打开包袱,准备拿一些银钱作为答谢,谁知道,我的手竟无意中触到了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顿时和清愁面面相觑。 是免死牌,它不应该在父亲手上的么?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顾不上腿上的伤,就要往回走,忙和萧虞道,“姑娘,我不能和你多说了,这是我小小的心意,请你收下。” 萧虞先是一番婉拒,而后便拦着我,指着免死牌,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这是免死牌不是?”那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戒备。 我便意识到,萧虞不是个简单的民女,这天下能一眼认出免死牌的,必定是出自将相之门。 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听她嘴里念念有词,“乔清华,乔,” 如此反复几次,她忽然惊道,“你莫非是咸阳来的,乔老太傅的女儿?” “你知道我父亲?”我反惊道。 “我当然知道!我父亲是定阳候萧谨,当年和乔老太傅一样,亦是大公子心腹。”萧虞激动道。 然忆起当年旧事,她眼睛里不禁流露出深深的不甘和惆怅。 我最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一席话亦令我不可自拔地遥想当年一切,不过才三年,却恍如隔世一般。 我亦知晓定阳候,他也那场变故中被邓高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了,可我听说定阳候府上上下下八十余口全部殉葬,怎么他的女儿,还在世么? “如果不是看到这免死牌,我打算这辈子都不和别人提这些事。”萧虞惨淡道,“萧府被灭门时,我恰外出游玩,才逃过一劫。整个侯府就剩我一个,咸阳也回不去,几经辗转才流落至此。” 我唏嘘道,“像你我这样流落在外的,不知道有多少,更可怜的是那些根本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的人。” 萧虞忽然问,“乔老太傅还好么?” 她一问,我方猛地想起来,父亲现在正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他不声不响地又将免死牌塞回给了我,是准备用自己的命给县令一个交代? 我想萧虞论身份也算半个自己人,便将这前因后果全部告诉了她。 萧虞立马做主道,“好在沛县离这儿不算远,现在赶回去,也还来得及,走吧!” 她知我腿脚不便,特意雇了辆马车来,虽破旧简陋,我已感激不尽了。 回城的路上,茶舍酒肆,尽是议论纷纷,“可怜啊,把老人挂在城门上,都三天了,我看都撑不了多久了。” “听人说,上面点名要乔家小姐,哎,人跑了,可不就要老爷子抵命么,真是心狠手辣啊!” “幸好你家蕙儿还小,不然,遭殃的就是你了。” “还不是一样提心吊胆,我啊,赶紧先把亲事订下来,等她及笄,立马过门。” “······” 我亲耳听到父亲被折磨的惨状,心如刀割。 待我们一路快马赶至城下时,清愁忍不住扑倒在我怀里,嚎啕大哭,父亲的身体像一块风干的肉,吊在高高的城楼上,一动不动。 萧虞看到这情境,也不由得别过头去,暗自咬牙切齿,骂道,“真是丧尽天良!” 不时有人停下脚步,观望一阵,摇头叹息。 然而,和父亲一起被抓的,还有樊礼。 在出逃之前,我曾拜托他替我先照顾父亲一段时间,待我找到舅舅,一定好好谢他。他欣然应允。 此刻,我依稀看到他身上多处受刑的痕迹,已是半死不活。 都是受我连累! 看到他们两个,我恨不得和县令去拼个同归于尽。 可我没有,我保持了前所未有的冷静,脑子里十分清醒,要想救父亲和樊礼,不是牺牲我或者清愁就可以的,而是要像孙将军一样,振臂一呼! 我什么都没说,把手指头捏得嘎啦作响,萧虞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悄声道,“先找个地方,从长计议!” 我恨恨道,“我知道去哪里。” 清愁一脸茫然。 我遂将头上的帽子再压低了一些,又调转了马头,往城外疾驰而去,心里默默喊道,“爹,樊礼,你们再多坚持一会儿,我一定来救你们!” 第十三章 得道多助 自孙将军举起义旗开始,中原各地纷纷响应,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席卷了大半江山。 沛县,却是一个例外,好像天下归谁,都与他无关,正如我当年的心态。 当初良生率义军借道沛县,仅仅也是借道而已,百姓对义军既没有特别的拥护,也没有强烈的反抗,只要火不烧到自己头上,他们就愿意隔岸观火。 兴许良生也是考量过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立时动用武力去攻下这座城,而是在筹措到军粮之后,匆忙撤出。 以往赋税徭役重一点,百姓们只是嘴上表达不满,手脚在不知不觉中却更卖力了,勉强还能对付日子。 但是现在征选秀女,几乎大半家庭都要经历骨肉分离,要割舍掉一份亲情,比多交几份苛捐杂税对他们来说,要残酷得多了。 临选期愈近,我听到的无奈的哭声就越多。 萧虞本不用来趟这趟浑水的,她却坚决道,“单看你和大公子之间的情分,我亦不能袖手旁观。” 这世上竟有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我为自己一向只想独善其身的自私感到汗颜。 我也是从那一刻,逐渐地明白,有些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是全心全意地忠诚和信赖。 当我来到重山的门口时,他显然吃了一惊,我看他屋子里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片人,我便知道,他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来的,正是时候! 我在门口站着,正好碰见赵大娘给他们送水,赵大娘仔细盯了我一阵儿,待认出来时,合掌大呼,“哎呀,闺女,你去哪儿了,你知道你爹他—”, 她话音未落,重山便把她扶到了一边,打断道,“娘,待会儿再说这事,你先去给烧点吃的吧,看她们几个都饿了。” 赵大娘应声便去了。 我仔细扫了一眼大堂里的人,有几个有些面熟,应是凛风寨的兄弟们,当初樊礼从军去时,大部分都跟他一道去了,还有一些,家有老小的,留了下来。 他们见着我,也是吃了一惊,一年光载,物是人非,也许都是想起了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亡魂,众人都默默沉吟。 重山开口道,“我们准备夜袭城门,把阿礼他们救出来。” 我摇了摇头,“除非城内有我们的内应,否则,便是白白送死。” “我们不怕死!”兄弟们忽然喊道。 萧虞这时道,“我们都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不然便是便宜了他们!” 大家默不作声,重山也低下了头,暗自琢磨。 “那你说怎么办?”有人昂起头道。 “重山,你堂兄是亭长对吧?”我转头望向重山。 重山点头道,“是,但是别指望他,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我顿了顿,便一鼓作气道,“你听我说,夜袭救人不是不可行,但伤亡太大,且难以脱身,即便是脱身,难道要连累兄弟们一起亡命天涯吗?” “与其作亡命之徒,不如学学孙胜,和全县百姓,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攻下沛县,生擒刘兆!” 他们都漏出惊异之色,我便接着道,“你堂兄是亭长,虽然胆小,但若以重利诱之,他未必不动心。你只说事成之后,许他以县令之位,他必将言听计从。” “只要他肯出面,百姓那儿就好说多了。” 我刚说完,重山便立马拍桌子,道,“就这么办,明日举事,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皆齐声喝好,我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点,终于能有办法救出父亲和樊礼。 重山的堂兄叫赵丕,如他所说,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当重山照我的说法鼓动他时,他的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起义之事暗自紧锣密鼓地进行,顺利之至超乎我的想象,那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场战斗的发生。 我没有一丝丝害怕,当我在重山的带领下冒死冲上城门解救父亲和樊礼的时候,我没有一刻想到过生和死的问题。 那时,城门上的守卫根本就来不及顾及挂在城门上的两个人犯,我们在起义军的掩护下,很快就攀上城门,将他们成功救下。 樊礼还算清醒,一眼就认出了扮着男装的我,他悲喜交加,喃喃念道,“清华,你怎么回来了?” 我抱着父亲有些僵硬的身躯,哭得不能自已,“爹,我们来救你了!” 父亲竭力睁了睁眼睛,脸上现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微微颔首,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好。” 按照计划,我们的人闯入了县府,生擒了县令刘兆。 刘兆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随便一吓唬,就跪地求饶,下令投降。 我一见到他,就想起父亲被他如此残忍折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可沛县目前一派混乱的局面,赵丕要想成功接任县令之位,处理这些日常事务便少不得刘兆的指点,我便只是恳求赵丕也赏他三天三夜倒挂城门的滋味。 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不得不提。 当我们救下父亲,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一把长枪挺在了我们面前。 银灰铠甲下面,是一张冷峻狠厉的面孔,望一眼就不由得让人汗毛倒竖。 是董翊,董家少爷。 冤家路窄,我怎独独忘了他是新上任的副将! 清愁仓皇地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我,而我见董翊的眼睛,是一刻也没有从清愁身边挪走过的。 我的脑子匆匆闪过一个念头,若不是张文书那个下流东西花言巧语迷惑了清愁,现在清愁早成了董家的少夫人了,便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董翊目光如炬,好像在说,你也算对得起我! 清愁抿了抿嘴,不顾我的劝阻,径自下了车,走到了他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清愁满面愧色,弱弱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们走?” 董翊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幽幽道,“我已经放过你们一次了,就在你们出城的那天晚上。” 我不由得想起来,出城的时候,清愁一路上都在疑神疑鬼地和我说,总觉得有人盯着她。 原来,那个时候,董翊就知道我们出逃了。 我想清愁也明白了这一点,只见她眉头忽然皱起来,眼眶有些泛红,嗫嚅着道,“那么这次呢?” 我真是头一次见清愁这般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人,还是一个她曾经辜负过的人。 董翊还未来得及答话,忽然一支暗箭从清愁背后飞来,我不由得惊叫起来,“清愁!” 就在这时,董翊眼睛一沉,忽地伸手将清愁搂在他的怀里,他肩上的披风飞舞起来,严严实实落在清愁身上。清愁就像一只鸟,被他小心翼翼掩在臂弯里。 我见到那箭头深深嵌进他的右臂,立时将那洁白的披肩染成一片鲜红。 我跟萧虞,还有重山,见到这一幕,都不约而同沉默了起来。 “你,你怎么样?”清愁扑在他身边,急切地询问道。 董翊咧开嘴角,却苦笑了一下,道,“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 清愁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道,“你胡说什么?” 董翊试着用另一只手为清愁拭泪,清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走吧,我原本也没打算拦,只是想借此,见见你。”董翊凄冷地笑了笑,道。 清愁呆呆地点了头,“谢,谢谢!”便匆忙转身往这边奔来。 “清愁!伯父的事,是我没办好,对不起!”董翊忽然对她喊道。 周身都是凶狠的厮杀的声音,这一刻,我却只听到了董翊的真心,不知清愁听到了没有。 一上车,清愁便哭倒在我怀里。 我那时才明白,董家是董家,董翊是董翊。 董家和我们势不两立,可怜董翊,夹在中间,不仅承受着未婚妻的背叛的痛苦,还遭受长辈的逼迫和指责,因他怎么也不肯另娶他人,甚至一气之下,弃商从武,做了牙门将,索性连家也不回了。 隐隐约约,我总感觉,这次起义的成功,董翊一定是暗中帮了不少忙的,不然也不会顺利至此。 所有人,都在命运的漩涡里,互相纠缠。 第十四章 父母之命 当一切都如我所计划的那样进行,当沛县的夜晚重新归于平静,我只默默守在父亲的床前,暗自忏悔。 若早在征选诏令一出的时候,我就挺身而出,呼吁百姓们一起反抗,而不是只想着自己远走高飞,便不会连累父亲和樊礼受这么多磨难。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清华,别哭。”耳边忽然传来父亲一声微弱的颤抖的声音,我忙抬头,看见父亲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满眼的温热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爹,”我伏在父亲的身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眼泪却是一直不停地涌了出来。 “孩子,你还记得你娘吗?”父亲双眼迷蒙望着天上,他轻轻的话语却让我感觉到淡淡的幸福。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听父亲提起娘亲,也许是他不想让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过分地去思念她,也许是他自己不敢轻易地去回忆。 但我仍然很理解父亲那如海一般深厚的感情,他从未续弦,即便是三年前从咸阳逃难时,他唯一记挂的还是娘亲的牌位和画像。 我止住了眼泪,轻声道,“记得,我有些时候还会做梦,梦见娘坐在秋千上,笑着替我扇扇子。” 别的我当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唯独这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着一定是真的发生过的,不论我长到多大,梦里的时候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三岁孩童。 “你啊,愈长大愈像她,”父亲缓缓道,“连脾气也像,事事忍让,那时候就连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可她从来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奶娘嫌你太哭闹当着你娘的面居然就打了你一巴掌,你娘,第一次发起火来,当天就把奶娘赶走了。” 说到这里,父亲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我便骄傲道,“娘真厉害。” 父亲随手摆了摆,道,“她性子温软,做不出严厉的模样来,直到做了母亲之后,她就渐渐强硬了一些,她说,只有她这个夫人有了威严,下人们才会好好对待小姐,但她从不刻薄。” 我听得不由得沉默了,人不是天生的软弱,也不是天生的强硬,只是到了某个时刻会有所改变,这个改变兴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 “清华,你永远要记住,软弱并不等于懦弱无能,强大也不等于盛气凌人。”父亲慢慢告诫于我。 我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应该说如果没有这句话,我应该撑不过那么长久而艰难的岁月。 说罢这番话,父亲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清华,爹想把你,许给重山,你愿意吗?” 我猛然愣住了,“为何?” 自良生意外离我而去,我便再也不动婚嫁的心思,甚至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不祥的人,孑然一身,也是应有的宿命。 父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道,“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但不要绝望。” 我没有说话,不管此刻父亲说什么,我也丝毫不想去违背他的心意。 “你嫌他家境贫苦?”父亲问道。 我摇了摇头。 “那是嫌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父亲又问。 我依旧摇头。 “既如此,爹就替你做个主,重山这孩子,我注意他很久了。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不爱干活儿,可心胸宽广,结交的也都是有才之士,你看这次起义,没有他是万万不能成的。” “重山命中有火,你八字带木,木生火起,必成大器。” 我喃喃道,“您怎么信起这套来了?” 父亲无奈叹气道,“信或不信,不重要。爹就看中了重山。” “爹,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身体要紧。”我心中无奈,一边替他掖了掖被角。 父亲仍不罢休,道,“你的终身大事,不兴再拖,你既满了十八,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我愁眉道,“您一门心思要把我嫁给他,可问过人家的意见么?” 父亲便笑道,“我早和他说过此事了,他很高兴哩。” 我仍为难道,“可我不嫁。” 他便叹道,“你命中要受这些苦,爹也心疼。可重山对你真心,爹看出来,不亚于良生啊。” 我明白,这次如果不是重山,我也救不出父亲出来。 可恩是恩,情是情,怎可混为一谈? 父亲忽然悲怆,道,“我啊,要是能喝你一口喜酒,就是明儿立死,也能瞑目了。” 我一听他如此说,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哽咽道,“您好好的,说这些吓唬我干什么。” 我知道父亲不是故意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牵挂的,只有我和清愁两个。 “你一向最听话,最后再依爹一次,好么?” “不是不依,我只是,我忘不了良生,我做不到啊爹。” 我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这个名字,此刻,我仍然哭得伤心,像被世界抛弃了。 我默默流泪,“我不该嫁给任何人。良生回不来,我的心也跟他葬在瑰羊山了。” 父亲道,“你才这么大,就经历了太多的悲痛,但是我的清华,必定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坚强。清华,不要认输。” 父亲叹道,“给重山一个机会,与他好生相处,慢慢的,你就会忘了那些痛苦。你才十八岁,路还很长呀,别把自己留在过去。我老了,还能陪你们几日呵,留你和清愁无依无靠,我怎么放心。好歹,有重山在你身旁,也好似有了主心骨,多少令我安心些。” 父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令我悲伤不已,我很害怕父亲会离我而去,那便是天塌了。 看着他病中还在为我操心,这般放心不下,我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低声回他,“您要是觉得他好,女儿无话可说。” 父亲终于欣慰起来,喃喃道,“好,爹来做主。” 我的心里,又失落了一回。 我活着,是为了忘记良生么?我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房中,痛哭失声。生而为人,为何如此多折磨,痛苦。 至于父亲什么时候和重山商量过此事,我并没有去追究,那什么金,什么火,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想,这不过是父亲故意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 此后几天,重山总来探望父亲。 不过,他看我的眼神变了,有些躲闪,不知为什么,他竟比我还要拘谨一些,见着我也是胡乱地寒暄几句就匆匆逃开了。 父亲说的没有错。重山天性懒散,不喜劳动,用旁人的话就是好吃懒做,专门到街坊邻里处混吃混喝,能在小酒馆和不相干的人高谈阔论一整天也不着家,再不然就是在斗蛐蛐儿。 传说他的蛐蛐儿格外厉害,可前阵子不知怎的忽然被人暗地里弄死了,他心里知道是谁做的,还专门找上去理论,可被人像扫垃圾一样,扫地出门,还挨了一顿狠揍,没有人为他打抱不平,那些人只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穷得家徒四壁还学公子哥儿玩蛐蛐,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重山后来确实不再玩了,并不是因为受了别人的辱骂和嘲笑,而是为了纪念那只死去的为他挣了不少荣誉的战友。 他一生只折过这一只。 好不容易有了从军的念头,期待能大展宏图,又被赵大娘硬生生拖了回来。 在外人眼里,赵重山活得既窝囊又失败。 当然,也有和他亲近的人,便是樊礼,和城西东篱堂的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风姿清爽,满腹经纬,在沛县当地颇有名望。 据说先皇曾多次派人请他出仕做官,可每次都碰上他外出云游,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真的出游了呢,还是故意躲在哪里去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闲云野鹤连皇帝都不屑一顾的人,偏偏将人人嗤之以鼻的混混待为座上客。 重山就是在他那儿,认识了不少朋友。 想想一个不学无术的白丁,在卧虎藏龙的东篱堂谈笑风生,这情景,古往今来,也难得一见吧。 他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父亲看人,大都不会错,他明确表明了他对重山的喜欢。 毕竟,乔家比不得从前了,婚事按照父亲的意思,一切从简。 赵家倾其所有,凑了不算寒酸的聘礼,赵大娘还将她珍藏了多年的一个金镯子拿来给我戴上了,说是祖传的宝贝。 即便,我往日穿戴的,随便一件,都比这金贵上百倍。但大娘待我的心,比这冰冷的物件要温热得多。 第十五章 出闺成礼 父亲说,这是特殊时期,一身嫁衣,一顶花轿,我就可以出嫁了。 从赵大娘给我戴上镯子的那天起,我便是赵家的人了。 清愁很不理解我的决定,几乎赌气一般不愿意和我说话,可我,还是许多话想和她说的,毕竟,过了明天,她就是乔家唯一的女儿,她必须要学会承担一些东西了。 萧虞这几日和我同吃同睡,和清愁不一样,她真真正正是一个知己般的好友。 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份惨痛的回忆,但我们都没有刻意去回避,当不知不觉触及到那些往事,我们都表现得从容而自然,同时在心底默默哀伤。 三年独自在外漂泊的生活,让她身上充满了一股刚强利索的气概,她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一份倾倒世人的独有的温柔。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良生,因为一提起这个名字,我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连步子都迈不开。 而我不知道的是,她和良生其实早已相识,早在咸阳的时候,他们在侯府便碰见过几次,算是点头之交。 有一天我发现她从清愁那儿出来以后,眼睛红红的肿得跟核桃一样,我问她为何如此,她忽然轻轻抱了我,道,“清愁只是舍不得你,怕你受委屈,你不要怪她。” 我怔怔地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她是从清愁的口中得知了良生的死讯,但又不想在我面前提起让我难过,所以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场。 我便来到了清愁房里,她依旧闷闷不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心不在焉摆弄她的梳妆盒。 “明天我可就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我在她身旁坐下,故作轻松道。 清愁仍低着头,忿忿道,“是你告诉我,婚姻不是儿戏,你怎么说嫁就嫁了!” 这丫头真的生气了。 我只好道,“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 她仍不罢休,冷不丁质问道,“那你开心吗?” “你明明不喜欢重山哥哥,为什么要答应爹爹嫁给他?我们乔家现在是一贫如洗了,可也没有沦落到要贱卖女儿的地步吧!” “你这张嘴,实在要改。”我不禁用手指头戳了戳她脑门儿,嗔怪道,“我既点了头,就是认了这门亲。方圆百里,也只有他,不嫌我了吧。”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继续道,“倒是你,我走了之后,这个家可就交给你了,要好好侍奉爹,若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便叫人托个信儿,我立马就回来了。千万不要再惹爹生气,他现在的身体可不比从前,经不起任何波折了,明白吗?” 我暗暗把话题引到她的日后即将承担的责任上去,这也是我一定要嘱咐她的话。 果然她没有适才那般激愤了,脸上的涨红也渐渐消散了一些,听我说完,乖乖点了头。 我便拉了她的手道,“走,我那嫁衣啊,腰身显得宽松了些,你去帮我改改。” 清愁便瘪瘪嘴,道,“我们家当真就落魄成如此了么,连一身合身的嫁衣都准备不上来,要是从前,不知道有多少裁缝铺子抢着来做这个生意,现在却只能买现成的,别说尺寸不合适了,就是衣裳的料子和样式,也是最普通的。” 说着说着,清愁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想当初,姐姐将我的婚礼操办得那样风光,而今自己,却是这样寒酸!我真是对不起你,姐姐!” 清愁性子耿直,喜形于色,难免还有些急躁,稍有不如意就容易哭鼻子。 我忙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你受的苦姐姐心里还不清楚么。” “乔家失了根基,本就是坐吃山空,即便没有这些事,迟早也会败落下来的。所幸你我都长大了,还能靠些手艺活儿贴补家用。”我慢慢道。 “你这两年针线功夫大有进益,比我是绰绰有余了,整个沛县,没有哪家姑娘的绣品能有你的精美灵秀,随便绣上一副便能值个好价钱,维持日常用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我接着道。 清愁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卖绣品?姐姐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么,怎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呢?” 原来,乔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笑了一笑,道,“怎么没有和你说,我平时不是总督促你好好学女红的么,为的就是这一日,万一我不在了,你还能独当一面。” 清愁沉吟了半晌,弱弱问道,“爹知道这件事么?” 我摇头,道,“最好瞒着爹,他知道了要伤心的。” 清愁极其认真地点头,道,“放心吧姐姐,我会好好照顾这个家的。” 终于把她哄好了,该嘱咐她的也一一嘱咐好,我便安心了。 然而在我出嫁前一天晚上,樊礼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我家门口。 他一个劲儿喊我的名字,我总是一遍遍纠正他,“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大嫂了!” 他又哭又笑,“我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了,我认,我守着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改,都改。” 我看着这个无论我说什么都一口答应的人,心里升出一股深深的同情和愧疚,同情他和我一样求而不得,愧疚我永远无法回报他的一往情深。 我和萧虞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让他在乔家歇了一晚上。 出嫁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清风送爽。 一大早,乔家里里外外仍是围了许多人,比我想象中要热闹的多。 父亲脸上一派喜色,容光焕发。 我穿戴整齐,在堂上拜别父亲。 “父亲在上,请受不孝女清华一拜。往后女儿不能时常在您身边照顾,您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恕女儿不能再在您膝前尽孝!”我重重磕了一个头,哭出声来。 父亲忙扶着我的手,神色哀怜,嘱咐道,“作了别人家的媳妇,就要好好孝顺老人家,相夫教子。家里有你妹妹,你大可放心,不必时常惦记。”父亲拿袖子拭了拭眼角,一番哽咽。 “我记住了爹。” “叔叔,清华,吉时已到,该上轿了。”萧虞提醒道。 他们便送我到了门口,重山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我披了红盖头,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恭敬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父亲忙道,“好好待清华!” 重山答应道,“您放心,我会的!” 就在这时,一股浓浓的酒气忽然扑鼻而来,樊礼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我们面前。 “阿礼,”重山低低唤了他一声,我听得出他语气里有些心虚的味道。 我一听是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怕他闹什么事情出来。 樊礼却道,“今天是大哥的大喜日子,怎么能少了我呢?请大嫂上轿,阿礼亲自送你。” 看来他已然清醒了,我只好弱弱道,“如此甚好。” 重山也道,“好兄弟!” 我们一人一个好字,配合得天衣无缝,联手将樊礼隔成了局外之人。 我弯腰入轿,锣鼓吹响起来。 当年差点强娶我的寨主,如今成了我的轿夫,果然是有天意的吧。 而我,在这一方红色的天地内,不禁苦笑。我曾许过三个人,可只有重山,真正迎我上了花轿。 第十六章 日久天长 新婚之夜,我和重山倒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都僵直着身子,各自坐在一边,沉默到窒息。 我虽然对这门婚事不怎么上心,可毕竟也是头一次真正做新娘子,心里还是紧张得能捏出一把汗来,暗暗埋怨重山怎么不能大方一点,开口说几句话也好。 正当我埋头寻思如何打破这个尴尬,重山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吓一跳。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突然在我身旁坐下了,却又是半晌没有动静。 我的心一下子又悬在了嗓子眼,憋了半天,方弱弱提醒道,“你不揭盖头么?” “啊,我竟然忘了。我,我来帮你。”他忙道。 看地上他的影子从这里闪到那里,便知他一定手忙脚乱,心中又觉得好笑。 忽然我的眼前,明亮起来,便看见重山小心翼翼地挑着红盖头从我头上滑过。 我俩四目相对,尴尬地笑了笑。 他便又坐回了我身旁,又是一阵该死的寂静。 我又道,“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每次见你,都急匆匆地。” 他十分局促,用手挠了挠头,“我想同你说话的,只是一看见你,便不知为何,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好先走一步,心里想着,等想起来再来找你。” “你的记性,不太好嘛。” 两人噗嗤一声,便都笑了。一笑起来,就不那么拘谨了。 他便又道,“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一些,我买了一些燕窝,明儿炖给你吃好不好?” “我没什么,不用那些东西。大娘近来劳累,还是给大娘吃吧。”我便道。 重山只好点头,勉强笑笑。 我只好又道,“而且,我小时吃得多了,现在大了反而不爱吃。下次,你买冰糖葫芦吧,我很久没有吃,有点馋。” 他才高兴点头。 忽然他伸手过来,越过我的身前,我惊吓间,却发现,他只是要抓蚊子。 “你先睡吧,我先把蚊子抓干净了,免得扰得你睡不着。”他起身道,真就认真到处寻蚊子去了。 抽空儿,他又回来,替我放下床幔,催促道,“早些休息。” 我只好兀自和衣躺下了,却始终不曾合眼。 他忙到半宿,终于没有动静了,却迟迟不见他上床来,我忍不住拨开床帘,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坐在桌前,如雕塑一般。 “他怎么了?”我心想,但又不敢问。 又过了许久,我怕我再不喊他睡一会,天就要亮了。 “赵重山,你不困么,你要坐一宿啊?”我终于开口道。 他才起身来,犹犹豫豫,终于翻身上床,在我身旁躺下了。 我们就躺在一张床上,两人都不敢动,我更是僵直得如同木棍,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许久,我悄声道,“果然安静。” 他笑了笑,“那你便放心睡吧。” 他拘谨着给我掖了掖被角,便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便睡得深沉,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虽不再惊慌,却仍然无法入眠。 我才知道,躺在一个不爱的人的身边,是这等彷徨。 这场亲事,于我,于重山,究竟是好还是错呢? 我的退让,换来的似乎只有父亲的欣慰。我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以什么心态与重山相处才合适,他又会怎样看我。 就这样彷徨了一夜,第二日睁眼时,几乎是晌午了。 重山早已不见人,我赶忙起身梳洗,收拾好,便在后厨见到了大娘,她正烧着饭,热火朝天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跟在她身后,忙活起来。 大娘见着我,笑呵呵地,“起了?” 我忙回道,“嗯。” “重山有没有欺负你?要是有啊,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我忙道,“没有,没有!” 炊烟中,大娘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暖。 渐渐的,在清贫而忙碌的生活中,我仿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不再死死地盯着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并不娇惯,至少这几年早不是了,可下地种庄稼对我来说,还是十分吃力。 重山却抢着把所有重活儿累活儿都做了,几乎不让我动手,我也就算不上劳累。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日三餐,日日夜夜,当初再拘束的两个人,也慢慢开始变得熟悉了,彼此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当然,我不能再叫大娘了,得跟着重山,叫娘。 我们婆媳之间,相处得很融洽,我孝顺她,她也维护我。 我虽然下地干活儿不拿手,但也从不偷懒,纺绩,织布,样样学成。 娘逢人便夸,远近也都称赞她得了一个好儿媳。 娘还悄悄和我说,“自打清华进了门啊,重山都上进了,天不亮就进城了。”言语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我一边陪她高兴,一边为重山感到有些遗憾,我知道他的志向,怎么会是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是,父母在不远游,他更想要做个孝子。 即便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是从他偶尔放空的眼神中,我依然能一下子,读懂他的落寞。 这时候,我便会为他准备他最爱吃的饭菜,花着心思变着花样,多少令他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感到一些惊喜。 比朋友亲近,也理智地疏远。除了爱情,我们有的是真诚的互相关怀。 一天夜里,我如常早早睡下,不经意翻转身来,便发现与他对面而卧,心中依然免不了一丝慌张。 他却只是对我笑笑,“你终于看回头看我了。” 从来没想过,重山也会有如此温柔谦让的一面,想他从前,直来直往,行事粗放,不像这般耐心有包容。 他见我有些不自在,便又道,“你啊,像个木头,一宿下来,不累么。” “你这是骂我?”我嘟囔着,把脸别过去。 “这就生气了?”他唤了一声,又唤一声,“娘子?” 我遂白他一眼,“大半夜的,你正经些。” 谁知他笑得更放肆了,“要这正经做什么,没一点用处,还是逗你开心好。正是半夜,正经才最无趣。” 他这分明是调戏我啊,我听得脸直红到耳朵根上,又无甚可辩驳的,只好蒙着头,躲到一边,赌气道,“我明儿,回家去。” “我也去。”他立马接道。 “你去做什么?”我又道。 他笑吟吟道,“我去看岳父大人。” 我索性不理他。 他便慢慢将我的手从我脸上拿下来,霸道又真诚,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可以,不必顾什么规矩,纵你睡得四仰八叉,亦或一脚把我踢下了床,你还是我的娘子,我不会笑话你,也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是你。” 他说得太认真,我一时愣住了,在想,怎么回应呢。 正苦恼中,忽然他轻松一笑,“好了,睡吧。” 我恍惚点头,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却被他一把按住了,仍与他对面而卧。 他闭着眼睛道,“就这样,不许再转过去了。” 我只好依了,出乎意料地,那晚我睡得安稳。 第二日睁眼时,我居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他的怀里,而他正紧闭双眼,睡得香甜,双手都搂在我的肩上。 我立时羞得无地自容,便在心中盘算,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身出来,这样就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谁知,我刚抓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就这么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我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娘子?”他抢先问候道。 才一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红着脸低声道,“你放开手。” “不要。”他一口拒绝,半眯着眼睛,慵懒还有些戏谑。 “这可怎么办,你得对我负责。”他委屈巴巴地,装作苦恼。 我简直要气炸了,“你怎么耍无赖呢?” “你抱了我,想赖账不成!”他一副讨公道的小媳妇样。 “现在是谁抱着谁呢?”我白眼道。 “那我不管,晚上可是你先抱的我。”他辨道。 “有什么证据,怎么就不能是你先抱我呢?”我脑子一热,急道。 “好,就是我先抱你的!”他立马转口。 “你这个人,”我气得朝他胸口锤了一拳,“怎么反复无常?” “我是看娘子害羞,所以才担下的。”他又吃吃地笑了。 我欲哭无泪,“那你怎么不把我推开?” 他理直气壮地回道,“为什么推开,把娘子推开,我成什么人了?” 我几乎要疯了,“赵重山!” “在!”他立马回道。 “起来!”我认输道,“日照三竿了!” “遵命!”他回得倒挺快,却又道,“可是,我得先抱回来。” 说着他居然又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真的,无话可说。 这一天,我都不曾搭理他,他一近身,我便瞪了回去,有娘在,他也不敢放肆。 娘察觉出什么,疑心道,“清华,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 我不做声,这种事,怎么开口啊,却又实在不甘心。 娘瞧着我为难的表情,便认定了重山不规矩,立马把他拖过去教训了一通,重山一口咬定他什么都没做,气得娘要打人。 我只好拦道,“娘!没什么,重山他,他半夜说梦话,吓到我了。” 娘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指示重山道,“从今往后,你连梦也不要做了!” 听了娘这玩笑话,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憋了一整天的怨气,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简直哭笑不得,还是与重山“冰释前嫌”了。 一日,我正在厨房忙活,重山忽然进了来,在我身后晃荡,又不说话,我回头见他瞅了我半天,便道,“什么事情,我可忙着呢。” 他搔了搔头,别别扭扭从身后举了一根簪子出来,道,“喜欢吗,我给你戴上!” 那簪子样式是不错的,虽是铁的,仍是要花些钱的。 家里的境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安安心心跟着他过日子的,不免就要怪他大手大脚,“我还有几件好看的首饰呢,花这个钱做什么?” 重山不好意思笑道,“我知道,你随便拿出一件,都比这个好上万倍。”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些许温热的,东西虽是不值钱,却也是重山的一片心意。 看他扭捏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送人簪子吧。 我便笑道,“我挺喜欢。” 重山特别高兴,正要给我戴上,娘忽然踏进门来,他的手便停在我的发髻上,戴也不是,拿下来也不是,僵在那里了。 我们两个都怔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娘便摆手笑道,“疼媳妇儿有什么好丢人的,我瞧着清华戴上挺好看!” 她又道,“能娶到清华这样的姑娘,是我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嫁到我们家来,没享什么福,难道还舍不得这几根铁簪子么,往后日子过好了,就是金的银的,只要你喜欢,都叫重山买了来!” 我和重山互相望了一眼,浅浅地笑了。空气里除了炊烟,还多了一丝喜乐的味道。 尤其是我和重山愈是熟悉,愈喜欢斗嘴了,似乎成了日常,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生气,有时好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赢,我总是输的哑口无言,最后又以他讨好为结果。 这才是我们俩个该有的样子,从前的赵重山和乔清华,就是这般不服气,喜争长短。 虽然琐碎平淡,却能让人忘掉许多不快。 然而,岁月更大的代价,是不动声色,把一个个饱经生活沧桑的人,带离受苦受难的人世间。 我出嫁不久,父亲的身体便急转直下,陡然垮了。 他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急着将我匆匆忙忙嫁出去,那日他说什么“要你能喝上你一杯喜酒,我死也瞑目了”这话,并不是故意激我,而是他真的预感到自己大限将到,不得不迫切地将这些事早早地计划好。 我守在他的床前,心酸至极。 他询问着我的境况,“重山待你好么?” 我如实回答,“很好,您可放心。” “你近来气色很好,比从前开怀很多,这都是,重山的功劳。” 我不得不承认,“是。” “你不可,辜负了人家。”父亲道。 “好。” “清愁啊,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多费心,别让她闯祸,即便闯了祸,教她认个错便好,平日里,管教严一些,她一向服你。” 我强忍泪水,点头道,“我知道的。” “清愁你过来,”父亲唤清愁至床前,“我嘱咐你几句话。” “爹,您怎么了?”清愁哭得双眼通红。 “哭什么呀,”父亲挤出一丝微笑,清愁便哭得更大声了。 父亲道,“你这性子若是在外头,还得收敛些,不要强出头,不可露锋芒,遇事难断,便和姐姐商议,谨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清愁哭道,“我记住了。” 父亲最后唤重山,“我把清华交给你了,日后她若有过错,你多担待,让着她些。你别看她文弱,实则心性高傲,骨子里执拗,念旧,但总归,还是个善良,讲理的女子。老夫拜托你,一定好好照顾我的清华。” “重山,逢此乱世,一旦有所机遇,你定能大展拳脚。只是有一句,不管你日后做什么样的人,成什么样的功业,必要以仁为本,方得长久。” 重山沉痛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清华,还有清愁。您的告诫,重山铭记于心。” “好。”父亲拍了拍他的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日,我的父亲交代了他最后给我们的嘱托,便走了。 老爷子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有一片欣慰之色。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有所安慰的事了。 父亲的后事都是重山一手安排的,可谓尽心尽力,我心里由衷感激。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父亲在临终之时,有这样一个儿子为他鞍前马后,披麻戴孝,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知道父亲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以为做好了准备,但到了这一天,还是发现自己根本应付不了,心痛,无助,不舍,通通让我无时无刻不想起曾经有父亲在的日子,一想到今后再也得不到父亲的指点,再也不能和他老人家闲话家常,就觉得天地冷清,无处可依。 送走父亲,乔家的一切都没有了生气。 我站在凄冷的院子里,回头见着那死沉的白布,心中一片怆然。 这时,重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又伤心了?” 我只是低头,泪盈满眶。 他轻轻抱着我,“不要怕,还有我,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我再也忍不住,靠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父亲经了两次大难,都是重山帮忙解的围,于我而言,重山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一句感激就能表达的。 因有他的陪伴,我渐渐摆脱了苦闷的姿态,还是父亲一眼看透,并点醒了我。 我身边,只剩这个眼前人了啊。 他被我拖下了深渊,被迫与我一同沉沦,他纵缄默不言,随我摆布,我却没办法心安理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份痛苦和委屈。 我该对他好一点的。 第十七章 冤家路窄 世事却总是不安宁的。 赵丕做了县令之后,并没有听从我们的建议,组建义军,起兵反抗朝廷,反而偷偷拟了一份折子上去,声称刘兆造反,为了维护朝廷的荣誉,他先斩后奏将其就地掩杀。 赵丕比我想象的要精明多了,与其组建义军像地鼠一样东躲西藏,不如向朝廷表忠心安享其成,他花了大笔银子买通了邓高的心腹,就得到了邓高的特许,不多久,朝廷就给他发了正式的任用文书,送文书的使者,是邓高的干儿子卢浩。 我们辛辛苦苦反了刘兆,却被自己推选的赵丕给卖了。 若不是清愁和萧虞忽然被抓进了县令府,我们都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天我和娘正在屋里纳鞋底,隔壁的李家婶子风风火火直闯了进来,掀了帘子嚷嚷道,“清华,清华,不得了了,你妹子出事儿了!” 什么?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大惊道,“怎么了,婶子您慢点儿说?” 李婶子便比划着道,“我儿子在城里卖烧饼,刚好路过你们家,亲眼看见你妹子和另一个女娃娃被一群官兵五花大绑,押走了,我儿子说,是押到县令府去了哩!” 婶子摊手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忙扔了手中的针线,飞奔了出去。 娘在身后追着我喊,“清华,娘跟你一起去,看四小子搞什么名堂,怎么抓起自家人了呢!” 我啐了一口道,“什么自家人,他只记得他自己。” 娘听得连连点头,讪讪道,“去看看,万一是个误会呢。” 我也是气急攻心,没有想到赵丕再怎么忘恩负义也还是他赵家人,我骂了他,倒像是骂了他整个赵家一样。老太太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毕竟赵丕也是喝过她的奶的。 我们赶到县令府,外面层层官兵把守,通报了几次还是在原地等候。 这下老太太站不住了,指着那些人骂道,“去跟你们县令说,他二大娘来了!今儿要是见不着他的面儿,就一头碰死在这里,让他死了也入不了赵家祠堂,没脸去见赵家列祖列宗!” 这话果然还是管用,不多久,就看见赵丕人模狗样大摇大摆出了来,一脸假惺惺的笑。 “二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叫人告诉侄儿一声,侄儿不得亲自接您去啊!”赵丕连珠炮似地恭维话,听得我直作呕。 又对我赔笑,“弟妹也来了!” 可这话在娘这里还是蛮受用的,她老人家故意撇撇嘴,道,“四儿啊,你如今是贵人事忙,没时间来看我老婆子也就算了,如今怎么把你弟妹的亲妹子抓起来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赵丕见我恶狠狠瞪着他,忙扶着老太太,挥手道,“不是抓!是请,二娘,这不是听说乔小姐的绣画功夫了得吗,我正好想要一副百寿图送给中书大人,这整个沛县,除了乔小姐没人能接得下来!” 我冷眼打断道,“县令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要买绣图用得着把人五花大绑了吗?一个不够还绑两个?娘,您别听他胡扯,这中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赵丕忙道,“弟妹说的哪里话,为了这副绣图,我可是花了重金的,我手上还有乔小姐亲笔立的字据呢,为了确保绣图能准时完工,我只好把乔小姐请到府上来,也方便督促!” “还有字据呢,我看看?”老太太便伸手道。 “二娘,这东西哪里会随身带在身上,都在府里收着呢。”赵丕狡辩道。 我不耐烦怒道,“废话少说,我要见她们!” 娘附和道,“是啊是啊,让我们见见也好放心。” 赵丕不肯松口,哄道,“二娘,您还信不过我吗,我保证让她们吃好喝好,等绣完了自然就送回去了,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弟妹,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吧,我这就差人送你们回去!”赵丕舔着脸皮,吩咐左右道,“快去准备轿辇啊!” “赵丕,我妹妹要是在你这儿少了一根汗毛,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指着他鼻子骂道。 “大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他身后一个官兵提着刀冲我吼道。 赵丕喝道,“退下!”又对我呵呵笑道,“弟妹放心,放心!请!” 我哼了一声,拉着娘转身就走,“不必了!” 连告辞也没有说一句。 我们无权无势,这个时候不管是在他面前逞强还是死缠烂打都是讨不着半点好处的,只是白费口舌,只好先打道回府,再思救人之策。 路上,我愤愤不平,“娘,您别怪我说得不好听,这个赵丕,油腔滑调,谎话连篇!他把清愁抓起来,一定不是为了绣图这么简单!” 娘点点头,“我看是不一样了,他奸猾起来了!”接着拍拍我的手,宽慰道,“等重山回来,我们再去打听打听,先回家,别急坏了自个儿。” 我闷着头不做声,悔不当初,举荐赵丕完全就是引狼入室啊!早该知道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最是靠不住的。 那天,重山回得也晚,我时刻坐立难安,像无头苍蝇一般。 也不知道清愁和萧虞在县令府怎么样了,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赵丕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重山刚一进门,我就急切地迎上去,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拉着我的手往里走,道,“我都知道了,坐下说。” 我忙给他递了一杯水。 重山道,“据我所知,赵丕已经打定主意归降朝廷,难怪我三番几次去找他商议组建义军的事,他都避而不见。” “那就是说,赵丕现在也是朝廷的走狗了?”我急道,“那沛县百姓怎么办,他抓走清愁她们是为了征选秀女的事吗?” 重山点头,皱眉道,“比征选秀女还要复杂。你听说过卢浩吗?” 我立马警觉道,“你说的是,邓高的干儿子?” 我心底不禁一颤,当年给公子喂毒酒的人,就是卢浩。这个人谄媚非常,仗着邓高的宠信,卖官鬻爵,横行霸道,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是个不折不扣,祸国殃民的败类。 重山的脸色凝重起来,沉吟道,“就是这个人,他到沛县来了,目前正住在县令府上,我打听过了,清愁八成就是他让赵丕抓的。” 我沉默了,牙齿忍不住发抖。 卢浩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这些年毁在他手上的良家妇女还少吗,不管是已嫁作人妇的,还是待字闺中的,要是被他盯上了,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问题是我还和他结过梁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识出了我们的身份。 “如果赵丕要替朝廷卖命,那清愁就仍是秀女的身份,卢浩焉敢如此胡作非为?” 我真是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他连后宫的妃子都敢染指,何况这些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的秀女呢。 我的脑子被搅成了一锅粥,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句话。 如果清愁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死去的父亲交代?还有萧虞,我怎么对得起她? 重山叹了一口气,安慰我道,“我再去求求赵丕,看他要如何才能把人放了。” 我摇头道,“今天娘去了都没用,他又怎么会听你的。众人皆知卢浩好色,十有八九,赵丕是想借此讨好他,也未可知。” 我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道,“赵丕要效仿刘兆,那征选秀女是势在必行的,百姓对此应毫不知情吧?” 重山道,“几乎没人知道,这消息还是我一个在县令府当差的兄弟偷偷告诉我的,赵丕不敢太明目张胆,正暗地里偷偷增强兵力,为的是好对付将来负隅顽抗的百姓们,以免重蹈覆辙。” 我仔细听着,思维慢慢清醒过来。 我点头,“这样说,赵丕还是有些谋略的,知道未雨绸缪,他既早有防备,我们便不好拿对付刘兆那一套来对付他。” “对付?”重山试探道,“你想如何?” 我想什么,重山自然是明白的。 “赵丕要与百姓为敌,他就不配做这个县令。我们能换掉一个刘兆,难道就不能换掉一个赵丕吗?”我狠狠道。 重山听完,顿时哑然失笑,道,“哎呀,我的娘子志气不小呢,一开口就要换个县令,这叫为夫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我正色道,“现在是人命关天,你还有心情拿我取笑?” 重山连连道,“你别着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他目前的戒备状态,攻城可谓难于登天。” 我便道,“强攻不行,还能智取。娘不是马上就六十大寿了,虽然不能大办一场,可族里的亲戚们还是要请的吧,赵丕好歹叫老太太一声嫡亲的二娘,老太太对他是有养育之恩的,他能不来拜寿?” 只要他来,我就叫他有来无回。 重山犹疑道,“这恐怕不成吧,毕竟是在娘的寿宴上,杀人流血终归是大不敬。” 重山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除了这样,还能去哪里捉赵丕呢? 我正苦恼着,娘的声音忽然响当当从门外传了进来,“就照清华说的办,重山,论当机立断,你还真比不上清华。” 娘说着就端了两碗热汤到了我们面前,道,“我看你们嘀咕了半宿了,给你们做碗汤养养精神。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这个办法好啊!” “四小子利欲熏心,我不能看着他为祸百姓,愧对先祖!”娘激动道。 看到娘如此深明大义,我瞬间感动得热泪盈眶。 娘走后,重山忽苦笑道,“敢情你是娘亲生的,我是入赘的,她怎么处处都夸你呢!” 我随口道,“可能是我生得比你好看吧。” 重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我心中隐隐不安,还是忍不住问他道,“重山,你当真愿意为我冒这个险么?” 重山一本正经道,“当然。” 他顺势将我搂在怀里。 那一刻,我觉得非常暖心和踏实。就算是前面有无数困苦,我也不怕。 我忽心生一计,悄悄问他,“如果我们成功了,下一步怎么办?” 重山笑道,“你又有什么好主意?” “东秦,迟早是要亡的。沛县,也会是义军的天下,重山,你要建功立业,还得抢占先机。”我大胆道,“赵丕全然不管百姓死活,你大可取而代之。” 重山眉目间有些为难,“我身上无一官半职,怕不能让人信服。” 我立马辩驳道,“孙将军生前还是苦役犯呢,不还是将东秦搅得天翻地覆吗?只可惜他用错了人,手下尽是各怀鬼胎,才导致浩浩荡荡的起义大军,被章少游打得七零八落,临了自己还被马夫暗害了。” 重山不住点头,跃跃欲试,可又下不了决心。 我当即拍着胸脯,鼓励道,“娘这一关,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重山感慨道,“其实我早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不敢和你们说。既如此,我再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再去县令府上纠缠。 离娘的六十大寿还有三天,我紧紧忙忙写好了请柬,亲自上门送给赵丕,绝口不提清愁和萧虞的事。 赵丕笑呵呵拿着请柬,主动和我攀谈起来,“重山这小子真是好福气啊,能娶到咱沛县第一美人!” 我笑笑,“大人谬赞了。老太太六十大寿,请大人务必赏光!” 赵丕满口应承。 我刚转身正欲离去,只听背后有人忽喊道,“乔小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我微微侧了身子,回头一看,正是冤家路窄! 第十八章 缓兵之计 喊我的人便是卢浩。 果真是他!我还曾心存侥幸,万一重山打听错了呢,现在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三年过去了,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手里头象征性地还是那把折扇,高高的昂着头,怕别人不知道他身份尊贵一般。 他颇自豪得意地朝我晃过来,嘴角勾起轻浮的笑。 “你是?” 我装作不认识他。 “弟妹,这是京城来的卢大人,邓大人的干儿子!” 赵丕抢先哈腰迎上去。 我强压心中的鄙夷和怒气,微微拜道,“民妇见过大人。” 卢浩抬头,朝阳光眯了一下眼睛,拿扇子往头上轻轻拍了几拍,“哦!差点忘了,我应该叫你,赵夫人!” 卢浩上前一步,殷勤道,“自咸阳一别,我与夫人数年未见,想不到夫人转眼就把我忘了,真叫我伤心啊。” 我便退了一步,“恕民妇愚钝,咸阳旧事,大多记不得了。” 卢浩呵呵道,“夫人还是这么心直口快,卢某记忆犹新。” 这个人并不是一般的酒囊饭袋,肚子里还是有点才学的,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加上攀附上邓高,就有许多机会在陛下面前露脸,颇得陛下赏识。 小人得志,声称要仿《兰亭序》,竟指名道姓要父亲去给他研墨,父亲那般清高哪里肯呢,不去又怕落下口舌,惹陛下厌弃。我一气之下,便冲到卢浩家里,把他狠狠奚落了一顿,替父亲出了一口恶气,那墨自然也是没有研成的。 我依稀记得当时卢浩的脸红得像猪肝,自己先摔门而去了! 听他说了刚才这话,我才恍然大悟,他此番来沛县,不应只是送文书而已,不然怎么一落脚,就把清愁她们给绑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想必对那件事始终怀恨在心,想趁此报复我吧! 大概是看了赵丕呈上的秀女名单,才知晓我们一家正藏身沛县。 年少轻狂,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曾想给现在埋下了祸根。 我暗自懊恼,不得不低头,道,“大人见谅。” 卢浩并不罢休,立马摆出了嚣张的模样。 “我记得夫人当年说过这样一句话,说卢某不配做一个读书人,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声。” “夫人说这话时,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当然,您是堂堂太子太傅的千金,我只不过是十年苦读的寒门士子,您可以嘲讽我,辱骂我,看不起我,谁让我自己没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爹呢!” 他声音高亢,情绪激动,手舞足蹈,尽情发泄心中的愤懑,好像他就是专门逮着我要一口气把他当年受的羞辱全部声讨回来。 这下把赵丕唬得呆若木鸡,时不时拿眼睛觑着我,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和卢浩之间有这个深仇大恨。 我的心里冷哼了一句,“你的爹也不差啊。”却只是随他骂去,并不还嘴。 卢浩忽仰天大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天还是公平的!”他拿扇子向上指着,在我耳边张狂道,“你们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就是太自视清高,太不识时务!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卢浩咄咄逼人,令我一时又没有忍得住,一边点头一边冷不防回道,“不知大人十年寒窗,读的都是什么书?” “什么意思?”卢浩不悦。 “民妇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书会教一个人背典忘祖,欺君罔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乔清华!”卢浩恼羞成怒,冲我大吼,“你还敢大言不惭!” “大人误会了,民妇不敢!” 他就是想看我出丑,我便陪他演一场也罢。 我作势哀求道,“民妇在这穷乡僻壤待得久了,一直苦于没有飞黄腾达的路子,如今见了大人,茅塞顿开,想请您指教一二罢了,大人若是不肯,民妇当然不好强求的。” 卢浩心里当然清楚我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他就是背典忘祖,欺君罔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听说,他打算把卢姓都改成邓姓。 看来他颇享受这种我对他又恨又惧的态度。 这是个典型的为了摆脱贫穷而不择手段不要尊严的人,他要靠碾压比他出身好的人才能获得自信。他越是张牙舞爪,越是说明他内心极度的自卑,他专门把我喝住,只是为了炫耀他的强大,我只要迎合他这种心理,满足他的虚荣心,他便高兴。 还好,我算得不错。 卢浩听完,显得很受用的样子,待他再要说什么时,我便打断道,“家事繁忙,民妇先行告退,改日再特意向二位大人求教。” 再不及早脱身,怕卢浩又生出更阴暗的心思来。 谁知卢浩还是把我叫住,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在我身上打量了好几圈,令我厌恶不止。 他忽凑到我的耳边,嘀咕道,“你的妹妹,在我手里。还有萧虞,那是定阳候的女儿吧?”一脸得意又淫荡的笑,“你们这群漏网之鱼,终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的心顿时尤如有千百只蚂蚁在拼命地抓挠。 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卑鄙下流的人! 我拼了全力,仍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计上心来,淡淡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当今陛下早已为公子平反昭雪,漏网之鱼一词,从何而来?另外,有一事怕你还不知情,陈太傅不日就要来沛县,亲自来接我们,此事也是得到丞相大人首肯的。你看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不好抛弃夫家一走了之的,但清愁,肯定是要去投奔陈叔叔,回咸阳去的。至于萧虞,你既知道她是定阳候的女儿,就该知道,她也算得上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姐吧。” 萧虞的母亲是朝阳公主,名义上,赢桑和萧虞,还确实是表姐弟。 说到这里,赵丕冷汗掉了一地,不停拿手擦额头,惶恐道,“弟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陈太傅几时到,我立马安排人前去迎接!” 不是权倾朝野,就是皇亲国戚,赵丕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权贵,一时之间吓得面如土色。 “不必了,陈叔叔不喜欢劳师动众。”我冷冷道。 我眼角的余光,扫到卢浩,他一脸不甘心,笑容消散了一大半,正狐疑地盯着我。 我故意对赵丕施压,道,“您看,是不是把她们先放了?清愁这丫头一向受不得委屈,万一和陈叔叔告个状,我怕大人不好交代。” 赵丕颇犹疑,左右为难的样子,偷偷朝卢浩挤眉弄眼。 卢浩是个老狐狸,拦道,“不急,等陈太傅来了,我卢某亲自上门给他赔罪。”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清愁她们就托您二位照顾几日。” 我转身离去。 众所周知,丞相和邓高暗中不和已久,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早已暗涛汹涌,斗得你死我活。陈叔叔既是丞相的心腹,搬出这个救兵来,卢浩自然有所顾忌。可这毕竟是个幌子,也只能瞒他这几日而已。 不过我要的,也就是这几日。料他,暂且还不敢对清愁下手。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确没有动清愁,转而将邪念对准了萧虞。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它飞了? 卢浩想,表姐又如何,又不是亲的,山高皇帝远,谁给她撑腰呢! 第十九章 午时三刻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卢浩竟因此送命,是被一根烛台刺穿了脑袋,当场而死。而萧虞因为刺杀朝廷命官,被打入死牢。 这是我从县令府回来的第二天,重山说给我听的。 我并没有为卢浩的死而感到半点开心,我只是担心萧虞现在如何了。 我花了很多钱,才打通了狱卒,放我来到关押萧虞的死囚室。 我第一次进到牢狱,那里一片潮湿,阴暗,肮脏,到处散发各种令人作呕的腥臭,一双双幽怨而呆滞的眼睛,在我看不清楚的远处,牢门上,或窝着,或趴着,像看怪物一样死死盯着我,令我不寒而栗。 一路匆忙,狱卒忽停住了脚步,懒懒道,“就这儿,有什么话快点说。” 我朝这间最狭小的狱室望过去,立马感到一阵心悸。 她靠墙而立,昏暗的烛火不停跳跃,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微微颤抖,凄惨的背影,就像一根柔弱的苇草在风里摇曳。 我趴在门外,急切地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不敢大声,怕惊扰到她。 她慢慢转过身来,我看见她脸上,眼角,嘴角,脖子,处处是被打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我走来,眼里尽是惊恐和凄惶。 我心疼不已,红了眼眶。 “清华,我杀人了。”她惨淡道,眼皮低了下去,“他没得逞。”说这话的时候,她既心酸,又骄傲,泪满盈眶。我能感受到她做出的反抗有多么艰难,我除了心疼,便是愧疚。 我忙握住她冰凉的双手,“虞姐姐,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在这一片混乱的局势下,赵丕反而清醒了,他立马着人调查了萧虞的背景,发现她和赢桑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表姐弟,而定阳候一脉均是大公子的亲信,难道赢桑会为了护一个旧日和自己作对的人而去和邓高翻脸吗?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我原本打算再次利用陈叔叔的幌子和赵丕求情,但仔细一想,出了这么大的事,赵丕一个字也没有和我说,我猛然察觉到赵丕很有可能已经识破了我的谎言,所以态度大有转变,我先去了县令府,等了半日,也没有得到赵丕的接见。 “人算不如天算,三年前,我逃过灭门之灾,如今,却还是折在那群人手里。”萧虞顺着潮湿的门栏滑坐下去,失神道,“明天我就要上路了。清华,你会来送我的吧?” “你忘了,我有免死牌的啊,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急忙安慰她道。 “没用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就算赵丕不杀我,也一定会把我押回咸阳,交给邓高,我还不如死了,好歹落个痛快。”她坚决摇头。 “虞姐姐,”我悄悄凑到她的耳边,把我先前的计划全部告知于她,“这只是缓兵之计,只要赵丕一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听到这里,她定定地望着我既兴奋又紧张的脸,脸上方才回现了一丝血色,眼睛也闪光一些光亮出来,但马上眉头又微皱起来,露出些许为难之色。 我立马明白她的顾虑,忙道,“虞姐姐,在我心里,你就和清愁一样,是我最亲的人。再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受这些委屈?区区免死牌,算得了什么!” 她听完这一番话,方才渐渐释怀,重重点头。 她凌乱的头发上,夹杂了许多细碎的干草叶子,我帮她慢慢挑拣干净了。忙给她打开带来的食盒,道,“来,这是我亲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不过才两三日未见,她已消瘦了一大半,脸颊上的颧骨微微凸了出来,加上到处是伤,显得憔悴不堪。 我不禁连着为清愁感到深深地担忧,虽说赵丕尚不敢对她如何,但依清愁的个性,能消停得了吗?只怕也吃了不少苦头,要是能见见她就好了。 即便是卢浩死了,赵丕也不可能放了清愁,她还是赵丕要送上京的秀女啊。所以我不能前去纠缠,免得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眼下,把虞姐姐救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历来执行死刑的地方是在城外的断头坡上,这里虽是刑场,却是沛县百姓很敬重的一个地方,相传这里曾出过一个铁面无私的父母官,在断头坡就地斩过一个诸侯的公子,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惩奸除恶不畏权贵的象征,离刑场不远,就是百姓给那位父母官立的小庙,初一十五,必有不少人前来祭拜。 恰好,这天正是初一,刑场外,除了官兵,我们几个家属和几个专门过来看热闹的,还围了很多提着香烛的老百姓们,人头攒动,场面堪称壮观,气氛依旧肃杀,要流血的时刻,大家都还是心存畏惧的。 烈日当头,虞姐姐孤零零跪在断头台上,就像一头柔弱的小羊,赵丕就是一头凶狠狠的饿狼,随时准备张开他的獠牙。 趁守卫不备,我忽从他们臂下溜过,冲到刑场上,大声喊道,“大人,民妇有冤!” 赵丕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喝道,“乔清华,你又耍什么花样!来人,给本官轰下去!” 不等他命令,早有人追上来将我一把擒住,粗暴地往外拖。我拼命挣扎,大喊道,“免死牌在此,谁敢放肆!” “等等!”赵丕遂一挥手,站了起来。 我从容地从怀里掏出免死牌,以示众人,“见免死牌如见陛下!民妇请求免萧虞一死!” 忽然周遭议论纷纷,赵丕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我大骂,“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官!” 场外哄堂大笑,有人不屑喊道,“这不就是铜块块嘛!” 我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我手里的免死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铜牌! 怎么会这样呢?! 虞姐姐也一脸茫然而焦急地望着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知所措,想要辩解,赵丕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早命手下人将我拿住,他叉腰道,“你三番两次扰乱本官行刑,本应将你收押量刑,但念在你是初犯,救人心切,暂且免你皮肉之苦,给我速速退下!” 我急得满头大汗,极力辩解“大人,我真的没有骗你,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 “快拖下去拖下去!”赵丕根本不等我说完,指着左右不耐烦道。 “走!”守卫狭着我。 “清华!”虞姐姐欲站起来,马上被人狠狠压了下去,“算了,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好好保重,来生我们再做姐妹!” 她呜呜哭了。 我心头一酸,泪如雨下,“虞姐姐,都是我对不起你!” “走!”他们又狠狠推了我一把。 “午时已到,行刑!” 我猛然听到赵丕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张令牌稳稳地从我头顶飞过,落在地上一声清脆的响。 我忽止住了哭泣,回头一看,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正扬起大刀。 她远远地对我浅浅一笑,和初次见她时一样。 我的心骤紧,周身冰凉。 第二十章 魏王世家 就在这时,忽闻刀剑相交,哐当一声,大刀应声落地。 头顶上空突然飞过一个黑影,如幽灵一般,像蛇一样从虞姐姐身边绕过。眨眼便见一个身着黑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着萧虞立在中央,萧虞头上身上的枷锁不动声色登时全部卸在了地上。 “什,什么人?”赵丕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听他发声,我才转过头去,只见赵丕面如土色,一把剑寒光四射,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他的发冠中央。 赵丕一动也不敢动,眼珠子使劲儿向上瞟,吓得魂不附体。 那样子颇令人解气。 黑袍少年个子虽高,却稚气未脱,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他嘻嘻笑着,对萧虞道,“姐姐受惊了。” 萧虞一脸惊疑,“没事。” “虞姐姐,”我忙从守卫那里挣脱开,奔到他们身边,虽不知这少年底细,但相信他并无恶意。 少年见了我,依旧笑盈盈,“乔姐姐好。” 他竟知我姓乔,看来是有备而来。 走近了看他,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浓眉大眼,和那年画里的孩子一样,模样十分乖巧讨喜,他一口一个姐姐,那般亲近和恭谨,倒让我们一下子放下了戒备。 “乔清华!”赵丕猛地一声断喝,“你居然找人来劫法场?!我,我非得把你办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但是没几个人敢上前,都是你看我我看你,往前又不敢往前,后退也不敢后退,畏畏缩缩。 赵丕怒拍惊堂木,“抓呀!”那头上的剑也震得晃起来,惹得众人一片哄笑,手下的人忙给他先取了。 我欲上前理论,被那少年抢先了,他轻松道,“我今天不想打架,只是来送信的。”他话音一落,手上轻轻一挥,“啪”一个飞镖又稳稳射在赵丕的桌上,上面还挂了一张小纸条。 赵丕忍着羞辱叫人取了出来,刚看了几眼,脸色大变。 少年吹着口哨,“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改日见赵大人!” 赵丕连连点头,哈着腰追上来,连声道,“您请!” 于是我们几个,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发无损出了刑场。 重山便追了上来,拦道,“你是什么人?” 我忙把重山拉到一旁,附耳道,“他身份不简单,但看样子并无恶意。放心吧,我去探个究竟便回来。 重山只好依了。 少年带我们拐进了一个小竹林,欢快道,“我家主公就在前面。” 现在虞姐姐看起来不像方才那样疑惑了,脸上忽还闪出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暗自猜度,却没有任何头绪,但这小少年口中的主公,定是她所相识的人无疑了。 我怀着巨大的好奇心,这位神秘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赵丕俯首帖耳的,必定大有来头的,莫不是又是咸阳来的? 我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一处极幽僻的空地,愈到里面,竹林愈加茂密起来,处在巨大的绿色伞盖下,顿觉清幽起来。 一辆马车正停在前方,并不见人。 少年朝马车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无人应答。 他眉毛一挑,奔上前去掀开车帘,发现空空如也,嘴里嘟囔道,“诶,人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如雷贯耳,便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从林子里穿了出来。 男子一身青衣,身高八尺,俊朗不凡,浓黑的剑眉尤其显得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十分洒脱不羁,那笑声便是他发出来的。 在他面前,那女子就显得婉静可人,她面容娇美,约莫和清愁差不多年纪。 眉眼之间,他们两个倒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公子!”少年大喜喊道,指着我们,邀功道,“任务完成!” 那公子微微点头,一眼便看见了虞姐姐,脸上的笑容悄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默默的凝望,凝望中饱含了怜惜和惊喜。 我隐隐感到萧虞握我的手微微一颤,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易琛。” 姓易?我便又悄悄打量了对面的人一眼,方回想起适才少年出镖时露出的手背,隐隐约约似乎看到那上头刻了一头狐狸的刺青,我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魏王室的人。 早在之前便说过,孙将军起义失败,多是因六国贵族各怀鬼胎,拥兵自立去了。其中便有赵国,齐国,韩国,当时并未听说有魏国。不过孙将军死后,魏国倒是前赴后继接下了这杆大旗,在豫州自立,拥魏世子易樽为灵王,叔父易桓为大将军,听说正紧锣密鼓招揽天下有识之士,誓反东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易琛是魏王室之人不会错,但是什么身份我尚不得而知。 他走到萧虞面前,忙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来拭她额上的汗珠,“你受苦了。” 萧虞略显羞涩和拘谨,忙自己接过帕子,胡乱往额上拂了一通。 易琛咧开嘴笑了,招呼身后的女子过来,“锦书,这就是你虞姐姐。” 原来她叫锦书,真是一个美的名字。 她上前来时匆匆瞥了我一眼,眉头微微一蹙,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对萧虞细声道,“听二哥说,虞姐姐曾在我们家住过一段日子,棋艺十分了得,府中上下赞不绝口,只可惜锦书那时不在,未能一睹姐姐风采,如今一见,更是心服口服,姐姐真乃才貌双绝,难怪二哥,”她故意瞟了一眼易琛,抿嘴笑道,“时常提起。” 我还以为她要说牵肠挂肚呢。到底没明说,两位当事者皆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萧虞遂亦和她寒暄了一番。 原来,萧虞幼时因随定阳候在易桓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定阳候府惨遭灭门,两家就断了联系,易琛从未停止过找寻她的下落,直到近日来到沛县,才得知杀死卢浩的人,就是她,于是出手相救。 得知这中间的来龙去脉,我便放心了。 这时易琛向我介绍道,“敝人易琛,是豫州将军府的人。” 我试着问道,“那易将军是公子的?”因我想着,看那黑袍少年对他的态度,易琛在将军府应不是寻常的使唤人,必定位高,权重。 “是我叔叔。”易琛忙道,“其实,我们是专程来吊唁乔老先生的。老先生忽与世长辞,令我等悲痛万分,不知乔小姐可否带个路,好让我们前去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魏王也叫易桓叔叔,但魏王没有同胞兄弟,这么算来,易琛算是魏王的堂兄弟了,果然身份显赫尊贵。 我倒是听父亲提起过易家,但年岁久了,加之易家远在千里之外,已记不真切我们两家之间到底有何渊源,只是近来才听到些他们的消息,都是关于魏国自立的,亦没太放在心上。 人家有心不远千里前来拜祭,于情于理都不应拒绝。 我遂答应,道,“父亲知故友来探望,定会感到欣慰。敢问将军是否同行?”既是拜祭,当是易桓领头才对,只是不见他人,我只好多问了一句。 易琛还未答话,黑袍少年便指着后方呵呵道,“说曹操曹操到!将军又和椋哥哥说什么悄悄话去了?” 我们便一同转过身去,见一老一少两个人,沿着易琛他们刚回来的路,从林子里携手穿了出来,相谈甚欢。 老的是易桓无疑了,那少的呢? 我远远的猛然瞧清楚他的模样,笑容立时凝在脸上,似冰一样化不开惊愕,几乎停止了呼吸,灵魂似出窍一般。 椋哥哥? 良生? 不,不是幻觉,他走到我面前来了。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人。 第二十一章 两根柳条 他对我微微一笑,像风一样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陌生人一样客气,使我一阵恍惚。 他不认识我。 良生不会不认识我。 不是良生吧,应该不是吧,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却始终无法移开自己焦灼的目光。 “爹,”锦书亲昵得地挽起了易桓的手,水灵灵的双眼含情脉脉地落到了他身上,问候道,“椋哥哥。” 不胜娇羞。 他依旧微微一笑,却笑得亲近。 “清华,”不知出神了多久,耳边忽然听到虞姐姐轻语的声音,我怔怔转过头来,原来是易桓已来到我们面前。 易桓是武将出身,便装时仍可见他身上那铁骨铮铮的硬气,年近古稀,精壮不输身旁几位少年。 他面目却颇为慈祥,开口便很和蔼,“清华!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你小时候我还真抱过你哩。” 我一边慌忙撤回自己对良生固执的凝视,一边应答,“是是,清华听父亲提起过。” 秦章甫,魏易桓,异域双雄,盖世神勇。 父亲生平鲜少夸人,但每次提起将军,总赞不绝口。 从父亲的口吻中能听出他对易桓的钦佩,可他对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交却绝口不提,所以我并不知道除了陈叔叔以外,父亲还有其他的挚友,更不知道这个他从来不提的挚友会在他死后千里迢迢前来拜祭。 听了易桓的一席话,我当时暗暗猜想,二人多年未有来往,许是因各为其主的缘故。 魏国为东秦所灭后,前魏世子,也就是是易桓的长兄,在咸阳当了三十年质子,就是东秦为了防止易桓起兵复国而故意设计的阴谋。 前年,父亲不知为何专门设了一场冥宴,尊狐为主,不许我和清愁打扰,那正是前魏世子离世之时。 对易桓来说,兄长的安危高于一切,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安守本分,偏居豫州,做个小小的郡守,直至世子离世,方投靠了义军。 也不知道易桓是真的早有反心还是为势所迫,或兼而有之。 我倾向于兼而有之。 他听我提起父亲,大为感慨,“恩恩怨怨,竟至死方泯。有句话,我早该和他说,现在,也不知他究竟听不听得见!” 看来他们之间除了情谊之外还有些过节,至于什么恩怨,我作为后辈实在不好主动问起,只好道,“不管如何,将军肯亲自来探望,对父亲来说,已是莫大的欣慰。” 易桓颔首,又很关切地问起我们一家的近况,当得知我已成家,忽沉吟道,“清华在生活上可有没有什么难处?大可和我说。” 我下意识地扫了他们一眼,再看了看我自己。我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如村妇无异,他们华服玉冠,装扮讲究,一看就尊贵寻常,相比之下,简直是天差地别,怪不得易桓生了怜悯之心。 乔家曾富甲一方,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会落魄至此。 我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但并不能接受,好像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施舍我一样,可我并不觉得有何窘迫。 我便道,“您的好意清华心领了,生活固然清贫,清华甘之如饴。” 易桓连连点头,表示赞许,道,“果然是正言兄的女儿。” 我偷偷望向良生,不,是慕椋,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锦书悄悄拉到了一旁。 锦书脸上灿烂的笑容如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双眼,他们兴高采烈,言笑宴晏,明明不是良生,我却偏执地生出疯狂的嫉妒。 “叔叔,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进城投宿吧。”易琛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小虞需好好修养。” 他一提到萧虞,声音就会不自觉柔软下来。 我渐渐回过神来。 他们整理马车,慕椋和锦书便也回来了。 他体贴地扶她上车。 不管他们做什么,哪怕是顶平常的一望,我也觉得情深意长,心中就感到不甘和窝囊。 我是这个天下最可笑的人。 我大概是疯了,从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疯了。 当他准备上马,我忽把他拦住,鼓起莫大的勇气,喊了他一声,“良生?” 他的眉头微微一动,眼睛迅速闪过一丝光亮,可这光亮稍纵即逝,他又恢复了刚才见过的空白。 正是这清澈的眸子里的空白使我抱了一丝幻想,每个人的眼神都应该有回忆的痕迹,他却像是从天外飞来的,没有人间的记忆,所以显得茫然。 他是不是,只是不记得我了呢? 良生,我到底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首啊。 我甚至觉得眼前的慕椋是不是良生的魂魄。 慕椋欲言又止,不自觉拿手敲了敲额头。 良生在犯难的时候便是喜欢拿手敲额头。 “是你么?”我满怀哀求和期待。 然而,他却愧疚道,“清华姑娘,在下是慕椋。” “你,怎么哭了?”他小心翼翼问我。 我无力地摆摆手,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一转身,泪流满面。 天地,欺人太甚。 “乔姐姐,你真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少年在我身后喊道。 我仍挥手以谢,在飞扬的尘土中放声痛哭。 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换了方向,提着沉重的步子,径直来到了良生的墓前。 两棵小小的杨柳在暮色下一片青黑,轻软的柳条从我额前拂过,它知我伤心,所以特来安慰。 我跪下来,伸手触摸那温热的墓碑,亲手立碑的那一幕犹如昨天。 我默默靠在碑上,不发一言,也没有哭泣。 我正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清华。” 是重山的声音,他怎么也来了? 他来到我身边,牵我的手道,“我们回家吧。” “等等,”我起身折了两根柳条放在碑上,然后道,“走吧。” 他叹息了一声,也折了几根,和我的放在一起,道,“下次不要一个人跑这么远,我会担心。” 我沉吟道,“你知道我今天,遇着谁了?” 他没有回答,和我一样疲惫。 我便道,“他们是豫州将军府的人,除了大将军易桓,少将军易琛,还有一个军师,叫慕椋。” “慕椋他,我见了,和良生长得一模一样。” 我坦白道,心中掩不住无尽酸楚。 我不应该在他面前哭的,只是我,也不能瞒着他。 重山便问,“他和沈都尉,有关系么?” 我摇了摇头,“毫无瓜葛。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些轻轻飘摇的柳条,瞬间陷入了入骨哀伤。 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第二十二章 走漏风声 虽然遇到慕椋是始料未及的,我也顾不上猜度魏室一行人,因为我和重山眼下,还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办,便是扳倒赵丕。 娘的六十大寿终于如期而至。 一大早我便伺候老太太穿了新衣,是我特意用自己的嫁妆买了上等的衣料亲手缝制的,早做好了今天才拿了出来,一是给她一个惊喜,二是抱着先斩后奏的心态。 娘是个节俭惯了的,几十年没有添过新的衣裳,都是补丁缝补丁,这次偷偷瞒着她也是怕她舍不得。 娘一直待我如亲生的闺女一般,我作为儿媳是应该好好孝敬她老人家才是,一件好衣裳也让老人家开心开心。 娘先是喜得合不拢嘴,她知我的心意,所以并没有过多责备,而后感叹道,“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都没有刚进门的媳妇儿贴心!” 说着说着浑浊的眼睛竟流下泪来,却又舍不得用新袖子去擦,我便忙递上了帕子,安慰道,“娘,重山其实可心疼您呢,他也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娘嗔怪道,“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干什么讲这个排场,多浪费啊!” 脸上仍一片满足。 “重山说了,娘辛苦一辈子,这次大寿一定要办的风光体面!” 娘笑盈盈,饶有兴致,道,“那,清华,你手艺精,给我梳个好看的发式好不好?” 我忙笑道,“好,就来个万福齐天!” 娘呵呵道,“怎么万福齐天,整的和皇太后似的!” 我道,“娘,您就是我们家的皇太后!” 哄得娘眉开眼笑,我往老太太身上轻轻一靠,对着镜子笑道,“您看怎么样?” 娘连声惊叹,“我这,这是我吗?” 镜子里的老太太容光焕发,挽个高高的精致的发髻,利落的额前几道明显的皱纹并不显得苍老,反而衬得人更温和慈祥,看起来雍容庄重,贵而不俗。单和娘平常的打扮比起来,就年轻了十来岁。 我们拥着老太太来到了吉祥阁。 我和重山忙着在门口迎着各亲朋好友,赵丕也应邀现身,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带了百来号守卫,一来就将吉祥阁围了个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举城贺寿”。 我暗自吃惊,他明显是有备而来,难道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我心头发麻。 赵丕春风满面,十分亲热地粘着老太太,在我面前就不时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故意道,“知道的说大人是来贺寿,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拿人的!” 赵丕不阴不阳道,“弟妹怕什么,要拿也都是那些犯上作乱的刁民。” 娘忙打断道,“都是自家人,哪儿来的刁民!” 我们都讪讪的不再提这件事。 我和重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赵丕,便借口查看菜品如何了,抽身先转到了后门,却发现赵丕的手下早就在此严严防守。 我只好往回走,匆匆忙忙来到后厨,刚进门一个小孩儿风风火火直往我怀里撞,往我手上塞了一个寿桃包子,笑嘻嘻就跑开了。 我刚想叫住他,却猛然惊醒,偷偷躲到偏僻处,将包子掰开,一张纸条不出所料抖了出来。 上面写道,“除了围在外面的侍卫,屋顶壁橱均埋伏了弓箭手和刀斧手,不知计数。我们的人已联系不上,定是落于赵丕之手了。” 看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赵赵丕这厮,竟不声不响给我们打了个回击战!这下我们反而成了他刀俎上的鱼肉! 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忙继续看下去, “我们还剩五十人可供调动,均候于地道隔墙之内,强攻还是急撤,当速决!”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上次擒刘兆时更感慌恐。 赵丕可比刘兆奸猾多了,他明明已经知晓我们的计划,却没急着抓我处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强攻,只有两个结果,好是两败俱伤,坏是全军覆没。 撤呢,待赵丕从我们的被俘的人嘴里审出同党,也是死路一条,以至累及妻儿。 我不知道怎么选。 三天前,当我决定要利用寿宴取赵丕性命时,脑子里就只想到了董翊。 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掌握兵马,而值得一求的人,我赌他不忍弃清愁于不顾,此外,他是个明大是大非之人,赵丕的卑鄙行径他早已看不过眼,私下颇有怨怼之声。 我们就这样结成了联盟。 这信便是他送来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临时遭到赵丕的反扑,尤其在这个时候。 我的手上可不止自己一条性命,还有一百多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的! 事已至此,实在进退两难,董翊叫我速决,我却冷汗不止,如何速决,才能保全所有人的性命? 多年后,总会听到有人夸我,尽是聪灵机敏,杀伐决断之类的。 而我自己却时常回想起这一幕来,我丝毫记不起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刻是临危不乱的,我只记得那手从拿到这张纸条起就吓得心都要停了。 事实上,我曾多次这样畏缩过,之所以越来越果决,完全是因为心肠越来越硬的缘故。心肠越来越硬,也只是因世情越来越凉,不得已而为之。 装也要装出天不怕地不怕,浑不在乎的模样,给自己呐喊,助威,否则,日子便是举步维艰,没有奔头的。 那还不如死了。而我偏又好强,怕死了叫别人耻笑,更怕儿女遭人荼毒,所以只能用尽力气来活着,活出高的姿态来,做生杀予夺的那个人。 就这样,便不能不练出一副精明算计的城府。 回到这张纸上。 怎么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么我们死在当场,总比被抓之后任由赵丕满嘴胡说八道落得千夫所指要来得好。 反正不可避免要鱼死网破的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大堂,带着微笑,不叫赵丕看出一丝的破绽来。 既然赵丕知道我的计划,那于酒中下毒是行不通了,他定是百般提防的。 我便悄悄换了杯子,仍递了酒给他,作势要劝酒。 他果然不喝,反而推回给我,道,“弟妹很贤惠啊,短短几天就安排了这么大的宴席,里里外外,无一不周,这酒,当我敬弟妹!” 我大方接过,一饮而尽,淡淡一笑。 看赵丕鼓了鼓嘴,闷不作声,我的心里大有碾压的快感。 吃过饭,我便扶娘入了堂座。 楼下戏班子搭起来,齐声贺寿。这戏是重山请的。 店小二捧了本剧目来,问, “有《赴会》《牡丹记》《满江红》最拿手,老夫人先点一场?” 娘笑呵呵对赵丕道,“四儿,你帮二娘点吧。” 赵丕也推道,“弟妹最通这些了,还是弟妹点。” 我和重山望了一眼,都道,“那就《赴会》吧,开场就是比武,热闹极了。” “清华,比什么武?”娘问。 “娘,就是赤候紫金殿痛打吴侍郎,恶惩宵小,大快人心啊!”我兴致勃勃回道。 娘连连点头。 随着一声震天的锣响,赤候提着青龙刀流行阔步上台来,红面长须,虎虎生威。 “吴贼,汝欺男霸女,枉负王恩,看我一刀剖了你的胸膛,且看看黑白!” 赤候怒斥白面。 “好,好!”满堂喝彩。 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人颇沉浸在热血沸腾里。 我冷冷地扫了四周一眼,端起茶杯,轻轻泯了一口,稳如泰山。 第二十三章 告密的人 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我仔细听得一句话,“就是今日,我要把个新仇旧怨,与你一道算个清楚,需是你来,向天下黎明,磕头谢罪!” 这是赤候在沧晚亭与姜王最后的对峙了。 《赴会》主要说的是赤候不容于自己的亲弟弟姜王,姜王对赤候步步紧逼,在沧晚亭设下埋伏,诱杀赤候的故事。 二人原是同胞兄弟,弟弟用了阴谋诡计继承了王位,封自己的兄长为赤候。即位之后,姜王不仅对赤候百般刁难,还垂涎赤候妻子的美貌,三番两次暗中调戏,甚至变本加厉,将其骗入宫中,强行不轨。赤候之妻不堪凌辱,悲愤自杀。姜王自知难逃赤候问责,惊恐之下采了左右的计策,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遭一宫女向赤候告密,赤候得知妻子死讯,仰天大哭,明知沧晚之宴不可赴而赴之。赤候在沧晚亭痛斥姜王为君不仁,为人不义,一刀斩落其人头,告慰亡妻,最后自己也死于乱刀之下。 我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台上,赤候已身中数刀,姜王仓皇逃窜,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免不了痛哭一回,只是这次,泪水只是噙在眼里,没有流下,心中只是不停哀求,不要倒下,不要倒下,不要倒下。 然而他还是摇摇晃晃,轰然倒下,如参天大树,连根拔起。 我心底一颤,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来都没有第二个结局,我却偏偏固执地幻想会有什么例外,如此正直忠厚的人,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可命运从不曾体恤过谁的不甘,只徒留遗恨而已。 自古如此。 所以不知何时,民间各处出现了赤候庙,大家一心一意地相信赤候死后去了天上做了神仙,专管人间不平之事。说是自欺欺人也罢,倒也算是一个好的念想,能稍稍给自己一个宽慰。 赤候倒下之时,全场静默。 赵丕不是姜王,我也不是赤候,却是在各自设下的局里殊死较量,吉祥阁,也是我们的沧晚亭。 我忽屏住呼吸,猛地起身,抓起桌上的杯子,全力朝地上一砸! 这杯子就如同滴在油锅里的水,应声落地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便炸腾了起来,拉弓,抽斧,四面八方,箭如雨下。 楼下戏台之上,忽有人从地底破板而出,执刀挺枪,如藤蔓一样盘旋直上。 是董翊他们。 接下来便是,混战,厮杀。 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必须抢占一切先机,取赵丕的性命,虽然形势早已艰难得出乎我们所料,但这依然是我们唯一赢得一线生机的希望。 董翊于是得众人掩护,竭尽全力突出重围,猛追赵丕,只是对手人多势众,加之赵丕随身近侍也都是身手不凡之辈,董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近他身,然而以少对多,胜在速战速决,时间愈是拖得久,我们的处境愈是绝望,原本就是水深火热了。 赵丕放言,得我人头者,赏银百两!一时之间,那些爪牙如洪水猛兽纷纷朝我扑过来。 重山握我的手愈加紧了,我感到了一种说一不二的力量。他的眼神如蛇一般充满了攻击和警惕,抓住一切机会把我护在他的身后,我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里发出如此凶残的目光,犀利,诡谲。 我们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奋力抵抗。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我问,“你当真愿意为我冒这个险吗?”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无论什么时候。” 真到了这生死关头,我竟没有想象中的惊慌。 无奈终究是势单力孤,对抗没有多久,我们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倒下,几乎损伤殆尽,最后只剩下董翊,樊礼,我和重山,还有两个重伤的兄弟,一共六人,仍在顽强抵抗。 我们被逼退守至戏台中央,那一刻的空气,尽是悲壮的气息。就在刚刚不久,赤候也是站在此处,走投无路。 我听到弓拉满时,紧绷的弦发出的吱吱声,像催命的符咒。 “等等!”吱吱声戛然而止。 赵丕悠悠地现身,看到他略显狼狈却毫发无伤,我既愤慨又懊恼,功败垂成,居然输给了一个告密的人,可恨的那个人是谁我们根本还不知道! 赵丕又想发什么长篇大论,刚一开口便被重山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了!你投靠朝廷,出卖沛县的百姓,早就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后悔,不求饶!” 赵丕怒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有什么资本和朝廷对着干,选秀自古就有,凭什么到了沛县就变成天地不容了?这一切都是这女人指使你的,你迟早得毁在她手里!” 就在他愤而指责我的间隙,董翊趁其不备,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抵住了赵丕的心窝,登时惊得赵丕张口结舌。 赵丕连声喊道,“董翊!你不要乱来,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约定? 我们几个不约而同盯着董翊。 “你胡说八道什么?”董翊用力戳了赵丕一下,吓得赵丕双手举头,忙道,“就是你跟我通风报信的啊,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的阴谋呢?我有你的印鉴为信物!” 我听得一头雾水,难不成那告密的人是,董翊?!瞬间额头冒出层层冷汗,现在轮到我们瞠目结舌了。 董翊撇过头来望向我们,我们几个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樊礼先跳了起来,破口骂道,“无耻,小人,两面三刀!” 董翊不屑争辩,沉下脸来闷闷道,“清者自清,我要是告了密,不得好死!”说着便朝赵丕命令道,“放他们走,否则,我们也唱一出《赴会》,同归于尽罢了!” 我正紧张地盯着他俩,却忽觉脖子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了上来,脊背一阵凄冷的寒意。 “少爷,你醒醒吧!”耳边传来幽幽的无可奈何的哭求之声。 “林修!你疯了吧!”董翊怒了。 这个随我们拼到最后的小伙子,我并不认识,在混战中,只留下些许的印象,他个子不高,很是清瘦,几乎时时跟在董翊身边,处处护他为先,身上中了好几刀,手上,脸上都是血,已是重伤之态,我感到他抵在我脖子山的匕首,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明明是个孱弱的骨架子,却撑出了视死如归的刚硬。 林修急道,“少爷!乔清愁言而无信,三番两次负你在先,你怎执迷不悟还要去救她?夫人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要你放了赵大人,赵大人不会为难你的,你也体会体会老爷和夫人的一片苦心吧!” 董翊气得脸色煞白,“好你个林修,原来你是他们安在我身边的眼线,是我看错人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少爷,就把刀扔了,滚回董家去,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林修的脸色惨白,大概是董翊的话对他来说重了些,他的嘴唇不住颤抖,像个无辜的孩子。 我便劝道,“林修,相信你的少爷,依赵丕的为人,他一定会找董家秋后算账的!” 他不发一言,却忽然低下头来幽幽对我道,“赵大人说的对,只有你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为了少爷,林修只好对不起大小姐了!” 他的眼神瞬间狠绝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第二十四章 取而代之 “林修你!” “清华!” 我听到董翊,重山,和樊礼同时惊诧大喊,随后便感到颈上一阵刺痛,却不是那种要命的痛,但心里是无比惊慌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林修忽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当胸一击,伴着一声惨叫,他被摔落在十丈开外,正好滚在赵丕的脚边。 赵丕双目圆瞪。 “乔姐姐。”我的耳边立时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是破晓,那个小少年! “你流血了。”他急切道。 我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隐隐约约闻到一丝丝的血腥味儿,果然一触,便是满手的湿滑,那刺痛便在这个瞬间毫无预兆地加剧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又,又是你!”赵丕双目圆瞪,张口结舌。 首先冲到我面前的竟然是樊礼,他十分粗暴地一把将破晓推开,火急火燎地去撕自己的衣裳。 “我来!”重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白布,一脚冲了过来。 樊礼一脸凶狠地望着破晓,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忙打断他道,“阿礼,他是来帮我们的!” 破晓不以为然,道,“你们就会大呼小叫,一点用也没有,怪不得任由乔姐姐落在坏人手里,险些送了命,这次多亏了椋哥哥聪明。”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得仍是一怔,他也来了? 整件事我没有和魏室一族透露过半个字,就连萧虞也没有说过,他是如何得知,才能来得这么刚刚好? 我便拉着破晓问道,“他人呢?” 破晓便附在我耳边,悄悄道,“椋哥哥说,这是你们和赵丕之间的恩怨,将军他们不好插手,更不能动兵,所以没有过来,只是叫我来看一看,实在不好,保乔姐姐无虞即可。” 我微微点头,道,“明白。” 魏国远在豫州,易桓一行人私入东秦界内,已是冒了极大的凶险,若再因我而和东秦朝廷起纷争,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易桓即使是出于道义,也没有理由来趟这趟浑水,惹这个麻烦,当初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公然寻求帮助。 而破晓“个人”此来,堪比雪中送炭。 因为他,对战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胜负不言而喻。 赵丕蔫头耷脑,灰溜溜的缩着脖子,再不说话,也没有求饶,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因为我们绝不会答应,就像一旦我们输了,他绝不会答应我们一样。他的鼻子里不时哼哼两声,我偏没有在意。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我们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当天,我们向全城百姓贴出了告示,揭穿了赵丕和朝廷暗中勾结的阴谋。沛县统辖之下的兵马,均交给了董翊处置,弃暗投明者统统委以重任,不愿归降者或可解甲归田,或一走了之,既往不咎,但有与赵丕同流合污而反叛者,不问品阶,皆收押入狱,同罪论处。 这项处置方案是我和重山一同想到的,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我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全城上下,没有一个不平的人,只有少数担心老母妻儿的,不愿参与纷争,回乡种田去了,其余的,皆表示愿誓死追随新县令,反抗东秦暴政。 当天从吉祥阁回来之后,我便直奔县令府寻找清愁。 可是找了整整一夜,差点把县令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一定是赵丕把她藏起来了,直到天明,我方如梦初醒!怪不得赵丕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原来手上还留了一道保命符! 我立马差人将赵丕带了上来,本来是打算将他枭首示众的,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清愁在哪儿?”我狠狠瞪着他,却又不得不低声下气起来。 赵丕不屑一顾道,“你想让我死,我只好拉着她一起陪葬。” 重山便道,“只要你交出清愁的下落,我可以保你不死。” 赵丕道,“我如今身败名裂,死与不死没嘴硬什么两样了。” 我恨得牙齿打颤,道,“你到底想如何?” 赵丕道,“你夺我权位,毁我前程,现在倒想一命换一命?痴心妄想!” “你!” “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话音刚落,樊礼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赵丕的柿饼脸一顿狂揍,揍得他鼻青脸肿,满口是血,咳出来两颗碎裂的门牙。 “你说不说,说不说!老子把大刑一个一个给你上,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樊礼一边揍一边骂,赵丕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他连拽带拉往外拖。 我看得颇解恨,重山却站不住了,见状立马上前拦住了他,道,“别把人弄死了!” 樊礼却道,“大哥放心,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我们绿头营的刑罚可比这狗屁县府的有意思得多了,有的是花样,专门对付这种软硬不吃的贱骨头,他想死我还不叫他好好死!” 赵丕这一听,瞬间怂了大半,仍扯着脖子,咕哝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都要从乔清愁身上十倍的讨还回来!” 重山道,“全城都知道你成了阶下之囚,树倒猢狲散,还有人替你卖命?稍后我们只需贴出悬赏的告示,不出两日,就有人乖乖地把清愁送回来。” 重山冷笑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赵丕心虚了,狡辩道,“你少唬我!” 樊礼又给了他脑袋一记重拳,如狮吼般,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保证,不用半日,这家伙自己就招了。” “我并非危言耸听,凛风寨我是去过的,阿礼,有个刑罚叫什么来着,红烧,红烧狮子头,对对,就是拿整个头往炭火盆里烤,等头发烧到一半,”我顺着樊礼的话,攀谈起来。 “等头发烧到一半,哐,一盆滚烫的热水浇下去,皮肉都熟了!”樊礼接着道,眉飞色舞。 重山假装皱着眉头,道,“果真残忍。” 这一招还是管用,赵丕吓得魂不附体,两条腿直接瘫了下去,“别,别,别。” 说实话,绿头营绝不会有这样的刑罚,就是有,樊礼也不会用的,他也不是那种残忍的人。什么红烧狮子头,不过是我突发奇想,杜撰出来,专门吓唬赵丕的。我们三个一唱一和,有如神助。 赵丕刚准备开口,忽见董翊横抱了一人进门来,大喊道,“清愁回来了!” 我瞥见他怀里熟睡的人儿的侧脸,千真万确是清愁,便狂奔了上去。 “姐姐,” 清愁气若游丝地唤了我一声,又无力地歪过头去。 我心急如焚,“她怎么成这样,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董翊连忙摇头,道,“就在刚刚,守卫突然发现门口倒了一个人,上前查看才知道是清愁。” “她病成这样,不可能是自己回来的。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是谁送她回来的。”他又道。 我匆忙点头,“这件事等她醒了之后再问吧,我先去找大夫!” 重山忙拦住我道,“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又一宿没合眼,外面的事都交给我,你快去歇着!” “我不累。”我推道。 他小心查看了我颈上的伤,道,“也不知阿礼的金疮药管不管用,血虽是止住了,可脸色还是不好,还是要找个好的大夫来瞧瞧。” 执意送我进屋,看着我躺下方才离去。 第二十五章 三棵灵芝 大夫瞧了清愁,幸而没有大碍,只不过被关了数日,加上惊怕过度,方才造成身子极度疲虚,一时昏厥,好好调养半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听他这么说,我这一颗心才算是落下地来。重山好生答谢了,将大夫送出门去。 这日清晨,屋里只有我和清愁两个,我特意把窗户打开,让温和的阳光照射进来,整个屋子便亮堂堂的,一扫前日的阴霾。 在这几日精心照料之下,清愁的面上长回了一些肉,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看起来精神好得多了,只是气力还没有恢复好,我便还是让她在床上躺着。 她的胃口却还是没有大开,刚喝两口粥便说饱了,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大概是被关的时候饿得过于久了,才导致现在不爱进食,不过也无须过分担忧,一日一日,慢慢缓和回来即可。我便总想办法令她多吃一点东西,她也听我的话,今日还多吃了半个馒头。 过了一会儿,她动了动唇,“姐姐,我,我好像看到良生哥哥了。” 又紧张又犹豫,声音小小的,又有些害怕,一双眼睛如小火球一样盯着我。 清愁一直不记得是谁送她回来的,但我大概猜到是破晓,到目前为止,只有他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清愁送回来而不着一丁点儿痕迹,而他,也有帮我的理由。 我的手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清愁立马察觉到了,小心翼翼追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我告诉了她一切经过,唯独没有告诉她,有个叫慕椋的人,长得和良生一模一样。 在她印象里,慕椋只是一个仗义的却无关紧要的人。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清愁摇了摇我的手,“姐姐?” 我低垂着眼,道,“你见到的不是良生哥哥,是慕椋,他们恰好,长得一样罢了。” 清愁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原来我不是眼花。” “太不可思议了!姐姐,你就没有怀疑过吗?”清愁不甘心道。 我苦笑了一下,道,“怀疑什么?” “良生哥哥是不是没有死呢!”清愁为这个大胆的猜想感到振奋而激动。 我摇头道,“人家根本不认识我们。就算他真的是良生,我也宁愿他不记得我。” “为什么?万一他就是良生哥哥呢!”清愁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清愁气色好多了嘛!” 重山忽然他进门来,大声笑道,董翊跟在他身后。 我赶紧收住了口,清愁急忙道了一声,“姐夫。” “大小姐,这是血灵芝,我特意着人找的,给清愁,额,二小姐,补身体。” 董翊见到我,便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锦盒,颇有分量。 “董少爷,这未免太贵重了!”我忙推回去,道,“清愁的病不算严重,实在用不上这么珍贵的药材。” 董翊的脸立马通红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道,“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看得出来他并不善于说服别人,可那局促不安的模样,我实在是不忍心。 “姐姐,既然是董哥哥的心意,我们就留下吧。董哥哥,多谢了!” 清愁忽然道,柔软的语调里竟然多了一丝丝甜蜜的味道? 我看到董翊长舒了一口气,会心一笑。我错过了什么? 我只好听他们的把血灵芝收下了。董翊随后便起身告辞,看着清愁送他时依依不舍的目光,我恍然大悟起来!见我别有深意地望着她,清愁不好意思低下头来,嘟着嘴道,“姐姐有什么话就说吧,老看着人家是什么意思。” 我若有所思,严肃道,“是有话要问你,等你好了再说。” 清愁闷闷地点头。 血灵芝是上佳补品,丝毫不逊色于人参鹿茸,然而百年难出一个好的,有幸得一棵完整的就是了不得的造化了。然而,当我打开,却是整整三棵,棵棵饱满肥硕,连一点边角也不曾缺损,随便拿出一个,就是价值连城。 私下里,重山问我,“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指着血灵芝道,“看到了吧,这个人情怎么还啊?” 重山呵呵道,“这有什么好担忧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们两个,要重归于好了,这是好事啊!” “好事?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当初清愁悔婚,董家就放下话来,和我乔家恩断义绝,永不通往来,我更没想到,董夫人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甚至还要我们姐妹俩的命!你说,她能答应清愁进董家的门吗?” 重山瞬间清醒了,道,“我还真差点忘了。” 我叹了一口气,“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在,还不至于让她把清愁吃了。” 重山噗嗤一声笑了,道,“说不定,董夫人现在比你还怕呢。” 我轻轻一笑,便又开始埋头做自己的针线活。 重山又连唤了我两声。 “怎么了?”我的眼睛盯着手里的花样,稍稍别过头去,他却猝不及防朝我吻了上来,调皮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我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忙推开他,嗔怪道,“叫人看见了笑话。” 他却得意道,“谁敢,我打谁的板子!” 我道,“哟,大人好厉害!刚做了两天官儿,就想起打人来了?” 他道,“清华,你什么都好,就是较真。我同你开玩笑的呀。” 我便道,“虽是玩笑,却不能总挂在嘴上,应谨言慎行,百姓方才对你敬重。” 许是我说得一板一眼了,他嘴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这时,有个侍卫进来禀道,“大人,这是刚刚收到的拜帖,是一位姓易的公子送的。” 莫非是易琛?我知道他们仍在沛县境内。 重山早已打开,念道,“北扬将军豫州魏易琛敬贺尊兄沛城县令新陟。” “我还寻思着如何请他现身,他自己倒是来了。” 重山一边呵呵笑,一边递给我瞧。 我便道,“他如今知道我们是反朝廷义军,自然不顾忌亮明身份。他此行的目的,一定是为结盟而来,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重山点头,对那侍卫道,“请易公子大堂稍候,我马上过来。”他起身,顿了顿回头看我道,“清华一起去吧,你毕竟与他们相熟,也不知那传闻中的慕椋军师有没有来,我真想认识认识。” 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这句话在我耳中听起来,就是有股子莫名的试探的味道,好像我要是不去,便是因为慕椋没有去,我要是去了,也是因为慕椋而去的。总之,我去或不去,都像是落下了把柄。 小竹林一事,我没有隐瞒他半句。然而,那么多人,他似乎只记住了慕椋。 我是个容易多想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这个意思,当下便道,“这可是你要我去的。” 他愣了愣,便道,“你既说他和沈都尉不一样,我就当新客来迎了。” 我只好点头,然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自从慕椋出现,我和重山,怎么都觉得别扭。 第二十六章 双杰并起 重山便又叫人去请樊礼,我们先在廊下碰了面。 阿礼开口便问,“这就是当日在吉祥阁救清华的人?” 重山道,“还记得萧虞行刑那天吗,也是他们帮的忙。” “说起这事,我还有些疑惑,不知当日他们是用什么法子震慑了赵丕而又不露痕迹,毕竟,赵丕要是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必不肯俯首帖耳的。”我忽然想起来,脱口而出道。 重山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好奇。” 愈往大堂方向,我的心里愈加忐忑,却不得不装出端庄沉稳的面目,头脑便愈加沉重。 阿礼悄声问我,“清华,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伤口如何了?” 我便道,“不知为什么,最近总容易疲惫。不过伤是没什么问题了,你的药十分地管用。” 阿礼便笑道,“当然了,这药不仅愈伤快,还不留疤,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以为我是担心留疤所以闷闷不乐?我不禁哑然失笑,和他随便说上几句,紧张的心情便排解了大半。 大堂里站了三个人,当先撞入眼帘的便是萧虞。 我瞬间惊喜过望,“虞姐姐,你也来了!” “清华!”她亦激动地站起身来。 “让各位久等了,见谅!” 重山还未走至跟前,便首先抱拳给他们作了个揖。 易琛,慕椋亦都回礼,“不妨不妨。” 身后的樊礼却良久未回过神来,手指头停在半空,一直指着慕椋。 “沈——都尉!”他声音微颤。 我的心蓦地一沉,悄悄将阿礼的手挡下,使出浑身的力气,故作冷静道,“阿礼,重山,这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慕椋先生,这次起义成功,多赖先生料事如神,仗义相助。”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慕椋,他仍是那副温和得如白玉一般的微笑,而我,面对这样的微笑,却是心力交瘁。 阿礼是第一次见他,所以惊诧如此,我并不感到奇怪。而重山,似乎比当场的我还要平静。 只见他对慕椋深深一拜,道,“我与沛城百姓永生铭记先生大恩。” 慕椋扶起他,道,“大人言重了。且不论乔老先生与我家将军是生死之交,单凭大人一腔忧民之热忱,就足以算得上是同道中人,既是同道中人,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在下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还请大人不必挂怀,今后乞望彼此携手,共谋大局。” 慕椋寥寥数语,便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在反秦这条路上,不论是威望还是成就,魏室早已称霸一方,明明占尽先机,纵使寻找联盟,也应只有别人依附他,没有他来屈就别人的份,可没想到他们的姿态却放得如此之低,谦卑得令人不敢置信,却又使人心服口服。 只见易琛亦上前道,“放眼中原之南,如今唯赵兄雄才伟略,敢为人先,令我不禁怀想起孙胜将军来。” 重山哈哈大笑道,“贤弟过誉了,我岂敢与孙将军相提并论,孙将军是古今大勇之第一人,我怕是连他十分之一都及不上,更别提什么雄才伟略了,只是官逼民反,实属无奈之举,有幸胜之,亦皆众人之功也。” “易贤弟方才实至名归,谁人不知洛水一役,贤弟三日连下五城,东秦将士一听北扬二字,皆落风而逃!” 他们彼此夸赞,都很熟练地带着客套的吹捧的味道。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习俗,后来我想,大概是每个人都喜欢听漂亮话吧,邓高就是靠说漂亮话赢得先皇的宠信的,如今才能够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将整个东秦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恭维话,就像是喝酒,到了席间,不得不饮,所谓小酌怡情,恰到好处的奉承是能够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的,使陌生的情感瞬间得到升华,亲密起来。 他们两个就属于这一种。 重山和魏室第一次会面,进行得愉快而又高效,主要得益于双方志同道合,而且意志坚决。他们当即分析了天下的局势,以及该如何协作并进。 慕椋指着壁图,在沛县画了个圈,道,“以此为据点,大人可趁热打铁,一举拿下相邻三座城县,然后以西进发,这样可望牵制东秦三分之一的兵力,我魏室一路,将继续集中兵力全力进攻洛水以北,一旦攻破姑雀关,咸阳便指日可待。” “要想突破姑雀关,必先攻取晖幽关。听闻,洛水一役之后,赢桑紧急将章少游从函谷关撤回,有意让他去镇守晖幽关,此人智勇双全,用兵如神,先在韶阴大败义军,后逼得孙将军战死荥阳。若传言属实,恐难轻言取胜。” 重山颔首低眉,迅速扫了大家一眼。 提到章少游,众人的面色瞬间沉重起来,屋子里的空气凝成了一潭死水。 此人就像是一根擎天大柱,撑起了东秦半壁江山。想起兴于三年前的轰轰烈烈的起义大军,就是在他手上,旦夕之间土崩瓦解,所有人都不禁心虚起来,方才的宏图大愿瞬间显得渺小悲壮。原本要想抗击死灰复燃斗志昂扬的东秦大军,已经是难上加难,还要想击败章少游,简直就是难于登天。 这句话对大家心理上造成的压力便可想而知。这也是为何已经颇有声势的魏室一族仍急需像样的左膀右臂,来分担反叛的压力。而我们,是他们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虽然兵少将寡,但一支军队的成长速度确实是不可小觑的,只要有个好的领导人,重山便是个好的领导人。他虽比不上孙胜勇毅果敢,但论高瞻远瞩,我看在场几位无人敢比。 不论何时,他总记着章少游,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得知章少游将镇守晖幽关的消息。 易琛显得阴郁起来,“赵兄,这消息是否可靠?据我所知,章少游目前的确回了咸阳,而且赢桑对其大肆封赏,可并没有半句让他镇守晖幽关的旨意啊。” 慕椋也将目光抛了过来,但不像易琛那般惊疑,倒像一个学子等待着夫子向其解说疑惑。 “赢桑到底是个皇帝,眼看着江山岌岌可危,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他登基时年岁尚轻,所以事事都听邓高的指示,可小狼终究是要长大的,他现在最担心的,应该就是如何保住他的皇位,他比邓高更清楚章少游的价值,也知道该如何去利用。之迟迟没有下旨,应该是对邓高有所顾忌,可别忘了目前的晖幽关主将是谁。” 我替重山慢慢解释道。 “是邓孝。”慕椋道。 邓孝是邓高的亲侄子,为人倒不坏,不似邓高,然而做守城主将,能力还是稍显平庸了些。 重山冲我微微点头,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欣慰和赞许,似乎在说,“还是你懂我。”他接着便道,“此外,丞相霍沂与邓高日渐不睦,二人明争暗斗已久。霍沂是个明白人,也猜得准皇帝的心思,必定会想方设法举荐章少游,将邓孝替换掉,这是早晚的事,若我没猜错,半月之内必有所动。” 易琛这时方才豁然开朗,拍着胸脯,大笑道,“我魏北扬亦不是浪得虚名,若真如赵兄所说,我倒要看看,这沙场到底是姓易还是姓章!” 慕椋也深深一拜,道,“多谢赵大人提醒,险些轻敌了!” 重山便道,“如先前所言,一旦顺利攻下琏城,武城,安城,我们将在中原之南形成稳定的反抗势力,必将给东秦一记重击。章少游毕竟是人,不是神。他守得了晖幽关,便守不了嘉峣关,所谓分身无暇,首尾难顾。我们从嘉峣关往东,一样可以攻入咸阳,只是要慢一些。” 我听到这里,立马打断道,“重山,你把东秦看得也忒不堪一击了!难道他们只有章少游一人可用么,从嘉峣关,到武陵关,守城者个个都是当年先皇亲自任命的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将!别的不说,单数靡忠,可曾败过?孙将军与其僵持了半年之久,也没能损他半分。” 重山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阿礼当下便朝我咕哝道,“清华,你怎么单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说了,大哥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便堵他道,“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并不是看轻谁,只是提醒一下,凡事皆需量力而行。我相信凭慕椋先生的机谋,易将军定能早日攻下姑雀,直捣咸阳。” 阿礼哼哼地,还欲争辩,被重山一把喝断,道,“好了阿礼!清华说的对,我们应徐徐东图,不可冒进!” 听他这么说,我方才松下一口气来,然而当眼角的余光落在重山青筋暴起的太阳穴上,我又陷入自责中去。 “咦?破晓这孩子往哪里去了?” 萧虞的一声惊呼将我们纷纷从这场诡异的争论中拉了出来,这时我才紧忙地四周到处查看了一番,确实没有见到破晓的影子,按理说他应该陪在易琛身边的才对。 “破晓来了吗?”我顺便补了一句。 虞姐姐笑道,“来了呢,只不过刚进门时说闷,要出去走走,谁知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巧得很,一个小丫头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难掩尴尬道,“大人,这位小哥哥,正在后院吃杏子呢。” 我噗嗤一笑,“原来不是闷,是破晓嘴馋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慕椋便道,“他八成是睡在树上了罢!我们也瞧瞧去?” “好,好!” 小丫头便赶在前面引路。我和虞姐姐携手在前,他们便跟在身后,一群人不时说说笑笑,颇为开怀。我朝虞姐姐感激地望了一眼,她便暗暗握紧了我的手,朝我会心一笑。 果不其然,当我们赶至杏树下,抬头望去,只见破晓横卧在离地十丈高的斜叉上,高高地翘着腿,一手枕着头,一手抓着几颗果子,随意垂下。嘴里鼓鼓的,看起来似乎还含着一颗。他半眯着眼睛,一片金黄的杏叶正好落在他的鼻尖,就这样纹丝不动地覆在上面。 我们收住了笑声,静静抬头,观赏这副仿佛来自天堂的画面。 不多久,清风徐来,拂掉了那金黄的落叶,也拂开了他微闭的双眼。 他歪过头来,朝我们嘻嘻一笑,便从树上一跃而下,眨眼便稳稳地落在我们面前。 “乔姐姐,这果子真好吃,我能带些走么?” 第二十七章 天涯比邻 用过午饭,我和虞姐姐两个便在凉亭歇息。好不容易得出空闲来,我们终于能够好好地叙叙旧,说说体己话了。 没有外人在场,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亲密,可以无所顾忌。 “清愁现在怎么样了?”她泯了一口茶,问道。 我说,“恢复得不错,再多休养几天便好了。这件事,我还没好好向易将军道谢呢。” 她便摇头道,“易乔两家本就是世交,就像慕椋说的,不会坐视不理的。可毕竟立场特殊,不敢太明目张胆,这点还要请你谅解呢。” 我当即感慨道,“如果不是侥幸遇上易叔叔他们,恐怕我们早就成了赵丕的刀下鬼了。” 萧虞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所以我深信命运两个字,我们都是,命不该绝的人啊。” 我顿了一顿,忽然弱弱问了一句,“虞姐姐,你可知慕椋先生,是哪里人士?” 我说完便又马上后悔了,心口跳个不停,手忙脚乱道,“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随便问问。” “清华,”虞姐姐忙轻轻按下了我的手,满眼哀怜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关于你和良生的一切。” “他们长得太像了,不怪你混沌。”她哽咽着。 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意思,是我认错人了,慕椋和良生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对吧? 得到她的答案,我还是免不了深深的失落,伴着在梦里从悬崖坠落的惊悸和绝望。 原本我在期待着,我想,就算我对不起良生,就算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继续在一起的可能,就算以我整个后半辈子的悔恨为代价,我也宁愿要他活着,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在她面前,我不用假装坚强,不用假装云淡风轻。 “虞姐姐,我前世应该是罪孽深重的吧,所以我才必须承受如此大的伤痛。”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正视这段感情,我好不容易等到他亲口说要回来娶我,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了让他有一天永远地离开我吗?” “清华,你别这样。良生回不来了,如果他看到你活得这么煎熬,未尝不心碎。” 虞姐姐紧紧搂着我的肩膀,道,“人总要往前看的,活在过去,不仅对自己,对身边人都是一种折磨。” 身边人,她说的是重山吧。 “重山是真心待你的。你今日说话,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即使他比不上良生在你心中有分量,你也不应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难堪,你如此夸赞慕椋,叫他作何感想?” 我微微苦笑道,“原来虞姐姐是替重山打抱不平。我知道那番话是说得重了,可完完全全是为了他。要是连你也这么想,就证明我这话说得正好。” 入主咸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谁将拿到传国玉玺,谁将有资格登上新的九五之尊。 魏王室风头正盛,纡尊降贵来找重山联盟,共商起义,并不代表就愿意和别人平分天下。 重山说到动情处,激动得脱口而出,这句“一样可以攻入咸阳”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会如何?只会适得其反,引起魏室猜忌,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急忙打断重山,怎么可能是因为儿女私情呢?我还不至于狭隘到这个地步的。 我只能借这个幌子混淆视听,期望易琛没有听出什么刺耳的东西来。 她大概是不太明白,因此皱起了眉头,似懂非懂道,“我相信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和良生,都只希望你活得幸福。” 良生,慕椋,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抱什么幻想呢?我抬头看了看天,把未流的泪水慢慢咽了回去,我也不想,良生在天上往下看的时候,尽看到我的眼泪。 我便道,“我明白,我有分寸。” 她这才放下心来,拿手帕替我试了泪,轻松起来道,“你眼睛红红的,待会儿重山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要找我算账怎么办?” 我便道,“你也不用怕,反正有易将军替你撑腰,再打不过,还有破晓呢。” 虞姐姐咯咯笑起来,道,“可别说,破晓如今只认你,嘴里一天念叨乔姐姐不下数十遍!” 我忽破涕为笑。 不一会儿,她却陡然伤感道,“再过两日,我就要随他们去豫州了。” 我睁大了双眼。 我知道联盟这件事一敲定,易琛肯定要动身回去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情投意合,虞姐姐随他回豫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论是出身,相貌还是个性,他们的确是这天地间最般配的一对。 我想多留她几日,也没有合适的道理,毕竟他们也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豫州应还等着易叔叔回去主持大局呢。 “你在北,我在南,这一走,真就是天各一方了,何年何月能再见呢?”我悠悠叹着气道,心中十分不舍。 虞姐姐轻轻拥抱了我一下,道,“清华,就算远在天涯,我也会像今天一样,时时记着你。你须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我们都要活着,才能再见。” 我重重点头,哽咽道,“你也是!” 一切缘分的再续,皆赖于活着。我们都知道,当我们选择起义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要过刀头舔血的生活,在接下来的烽烟战火里,我们每天面对的都将会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日近黄昏,忽然起了一阵萧瑟的风,遍身凉意。地上的落叶盘旋而起,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而后向四周如浮萍一样悠悠地飘散开去。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近了来,道,“夫人,大人请您和萧姑娘去大堂。” 离别的时刻总会到来,不管是我,还是萧虞,或世间任何其他的人,每一刻都在准备离别,谁知道还见不见呢,都当做是最后一面来不舍吧。 我们遂起了身,携手走下凉亭。 此刻最伤心的事,不再是关于慕椋,而是关于我们两个。 第二十八章 董夫人到 又过了两天,我一人在府里,平生第一次遇到,不请自来的,又来者不善的人。 眼前这位夫人,身着锦缎丝袍,黑蓝的颜色显得严肃利落,头上顶着精致的发髻,一丝不苟,加上比寻常妇人稍显高大的体格,随便站一站就散出一股威严的气场。更何况,她本就是带着怒气来的,若不是她肤白,加上还算美的面庞,大概谁也忍受不了那双满是鄙夷和怨气的眼睛的。 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大不一样。那时虽然算不上可亲,但和顺多了,威严却还是常在的。 我朝她迅速扫了一眼,心下立马明白了八分,这阵势,明明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董夫人,”我不慌不忙,竭尽平和道,“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并不想向这个曾要谋害我的人低声下气,一方面是不必要,二是也没有什么用处。 “呵,多久不见,底气十足了。” 她哼了一声,并不打算以平和的方式开始这场谈判,“做了官太太,就是不一样。上一次见你,还是一年前吧,那个时候乔家就穷得叮当响了,说话可不像现在。” “清华也不曾想能当上县令夫人,这,还是托您的洪福!夫人应该知道,乔家的底气向来不是靠银钱撑起来的,和一般的富贾不太一样。董夫人说呢?”我笑笑,道。 “你是愈发的牙尖嘴利了,我今日,不是来贫嘴的。”话说出来,一听便知她的语气稍稍没有那么凌厉了。 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她教林修刺杀我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没有去找她,并不代表我就既往不咎了,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难免就要心虚几分。 这话音刚落,董夫人腾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风一般地冲到了我面前。 我便也立马起了身,侧身相对,尽量让自己表现沉稳而又不失礼节。 “开个价吧,要多少钱?”她连“你”字都吝啬说出口,可见不屑。 她整整比我高出一个头,就像一座大山堵在我面前,给人无形的压迫。 “清华不知董夫人什么意思,总不是您看上我府上什么物件儿了,要花钱买去?” 我装作赔笑,心里早窝了一股火,她要花钱买清愁的幸福么!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像你们姐妹两个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她忽然狠狠地骂起来了! 我脸色陡变,遂厉声道,“董夫人,何必出口伤人呢!我敬重您是长辈,又是董少爷的母亲,凡事都应让您三分,有什么话,心平气和地说,大家也都留个颜面在,也不气坏身子不是!” 董夫人瞪了我一眼,不屑道,“你们乔家作尽背信弃义的勾当,还要什么颜面?白白坑害了我的儿子!我今天来,就是看在新任县令的面子上,好好做个了断。你也不必假惺惺的,就算你给我跪下来,我也不会同意乔清愁再进我董家的门!” 我正气得发昏,忽听人道,“董夫人这话说错了吧,要说下跪,我姐姐现在是县令夫人,难道不是你给她跪下么?” 我和董夫人遂齐刷刷撇过头去,便看见清愁在董翊的搀扶下,阴沉着脸几乎跑着冲了进来。 “叫你好好躺着,来做什么?”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色,责备了一句,暗暗心疼。 清愁却把我推开,用力拉扯了董翊一把,直直地盯着董夫人道,“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董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左右为难地冲董夫人喊了一声娘。 董夫人伸手便去拉董翊,却被清愁抢先挡在了前面,连手都没让她碰着。 董夫人气得发抖,指着清愁骂道,“我真是小瞧你了哟!你听见了正好,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死也不会让翊儿娶你的!” “娘!”董翊忍不住插口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您别管!” 董夫人喝道,“你有点出息没有,被人耍了一次还不够,还要上赶着耍第二次?你看看她这幅德行,分明就是一无赖,有什么值得你迷恋的,啊!” “我今天要是不来,你还准备一辈子跟在她屁股后面摇尾乞怜,像条狗一样?” “董夫人,好歹是您亲儿子,话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他要是狗,那您是什么?”清愁晃着头,冷冷道。 “好了,你少说两句!”我急忙把清愁拉了过来,企图平息这场争论,道,“董夫人,清愁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您,我下次专程登门谢罪,您看在她还病着的份儿上,别跟她一般计较!” 董夫人嗤了一声,冷笑道,“我看她精气神比谁都好,几乎可以和人打架了!翊儿,你看见没有,人家专门装出病秧子的样儿,博你同情,就你傻,受她哄骗!” 董翊无奈道,“娘,我知道您对清愁有成见,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都不在意,您为什么揪着不放呢?” “你不在意?你知道她为什么退婚吗,因为她看上了另一个小白脸儿,还差点跟人私奔了!我能让你跟这种女人成亲么,你叫董家的脸往哪儿搁!” 董夫人的话如晴天霹雳,炸在我们每个人头上。 清愁的脸色煞白,瞬间泪水夺眶而出,“你,你说什么?” 董翊更是一脸木然,半晌才道,“您怎么知道这些的?” 董夫人便欲解说,被我打断。 我抱着几乎崩溃的清愁,哀求她道,“您别说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但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清愁也是受害者,更何况,她已经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 董夫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便劝董翊道,“董少爷,你带董夫人离开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谈,我们乔家欠你的,会想办法补偿的,你们走吧!” 董翊满眼惨淡,望着清愁道,“你早上和我说的话,一定不是骗我的,对么?” 我不知道清愁和他说了什么,应该是美好的承诺吧。 清愁只是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痛哭失声,刚才那么骄傲的想要维护尊严的她此刻,被打击得如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她连声嘶哑着道,“走吧,走吧,别再来找我了,你娘说的对,我不配!” 董翊的眼圈儿红了,紧绷着脸,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清愁疯了一般哭喊道,“你是狗吗?你听清楚了,我不要你了,我就是骗你的,你走啊!” 董翊的眉头紧皱,不再说什么,转身便扶着董夫人走了出去。 董翊高大的背影,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实际上,卑微到凄凉,颓然,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被抽去了灵魂。 虽看不见董夫人的面孔,我却能想象得出她的雍容的眉开眼笑的脸,如果到了外面,她还想要唱着歌吧,凯歌,不是么? 她的目的达到了,这只老鹰,到底没能吃了清愁,而我这只老母鸡,也没有尽到守护的责任。 看到董翊转身的那一幕,我的眼泪也情不自禁从眼角滑落,我触摸着清愁冰凉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不知何时,清愁像一条鱼一样忽然从我身边滑了下去,我捞她不及,一同跌坐在地上。 “夫人,二小姐!”丫头们手忙脚乱拥了上来。 再看清愁,她眉头紧蹙,面色青白,呼吸急促,又是哮喘症发作了。 我急忙喊道,“快拿药来!” 第二十九章 双梦之惊 经董夫人大闹了这一场,清愁和董翊刚刚上升的热情被狠狠的浇灭了下去,透过这层湿漉漉的羞辱,我看不到这份感情的出路。 张文书是清愁人生中的一个污点,虽然两人并没有苟且,但在董家眼里,这是比她悔婚还要致命的污点,他们怎么能容得下这颗沙子? 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出董夫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但这也许并不重要了,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除非董翊不再是董家的儿子,可这比让董夫人接受清愁更不可能。 这已然是一盘死棋。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 “还在想董家的事?” 重山翻了个身,轻轻道,一只手习惯地朝我揽了过来。 “对不起,吵醒你了。” “其实我也没有睡着。”他轻笑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我问。 “不想什么,只是你不睡,我也不想睡。” “重山,如果当初娘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你还会娶我吗?” “首先,娘那么喜欢你,没理由不同意。其次,就算娘不同意,我也会娶你的。” “为什么,万一娘以死相逼呢,像董夫人一样?” “其实董夫人只是在维护董家的颜面,可她不明白,这些都是虚的,和儿子的终身幸福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这就是他们大户人家的处世之道吧。” 重山一语点醒了我,确实是如此。董夫人竭力阻拦董翊和清愁来往,其实不是出于对儿子的爱护,而是出于对家族门楣的维护,也许地位越是高的,越看不到人本身的内心的渴求,越要做一个妥协和牺牲,简直和冷血没什么两样。 “此刻只能静观其变,你不要和董家硬碰硬,对清愁没有好处。” 我乖乖地应了一声,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慢慢闭上了双眼,准备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重山的呢喃,“娘知道我喜欢你,必定是同意的。” 不知不觉感到他的手将我揽得紧了一些,他的呼吸均匀,听起来像是呓语一般。 我倏地睁开双眼,心乱如麻。 想我们两个,从朋友做成夫妻,是没有经过爱情的指引的,有的只是父亲弥留之际的嘱托。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重山会答应这门婚事,他明明知道我的心里,除了良生,不能再装下第二个人,我当时猜,大概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了吧,但也不愿意多想,究竟是为什么,都不会改变这桩婚约,也不会改变我遵从父亲意愿的决定,也不会改变我即将成为赵家儿媳的身份。 我以为,只要真正做了他的妻子,我会忘掉从前。 可是,自从慕椋出现,我心中的伤疤,再一次被无情地揭开,那样的鲜血淋漓,除了自己,无第二人知晓。 而我的伤口,只要见他一次,就会加重一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否还会有愈合的一天。 我甘愿承受这后果,因为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所有人,包括慕椋自己,都告诉我世上再无良生,我却不信,只是不信,而我不追究,不是因为屈服,只是因为愧疚。 我心里,还有他的影子。 面对重山,此刻的我,能做的,一边想补偿,一边却又想逃避。 我像一只刺猬蜷缩着身子,紧张不安地,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迎接黑夜。 “大人,董少爷又来了,在厅上候着。” “嘘!小声点儿,别吵醒了夫人。我去看看就行。” “是。” 耳边迷迷糊糊传来重山和小丫头的对话,我努力睁开眼睛,而眼皮却似千钧重一般,死也睁不开,我感到自己被倒挂着,旋转着,明明还横躺在床上,却感到自己已经下了床,东倒西歪跟着重山到大厅去了。 耳边慢慢清静了下来,我又不可救药地倒头睡去。 这一睡,居然到了晌午了。 我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屋里没有一个人,安静得出奇。我掀开被子,走下床,目光忽然被桌上一只长长的普通的黑木匣子吸引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木匣子,那么长,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我带着好奇心,随手掀开来看。 “啊!”我惊得连同盒子一齐扫飞了。 一只血淋淋的连着袖口一齐斩断下来的断臂,从匣子里滚了出来! “重山!”我失声大喊! 忽然额上一阵剧痛袭来,我猛地睁开了双眼! “清华,怎么了,撞到头了?”一只厚实的大手从我身后抱了过来,我转头便扑到他怀里,我知道是重山。 “做噩梦了吧,没事,没事,我在呢。”他紧紧地拥着我,柔声安慰道,在我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恐惧就消散了一大半,慢慢醒转过来,只是泪珠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这才发现,天刚刚放亮,屋里安静得只听到我急促不安的呼吸的声音。 我满头大汗,人还在床上,重山就在我身边,一脸迷茫和怜惜地望着我。 “我,我,梦见断手!就在那里,那个黑匣子里面!”我指着桌子的方向,头却不敢转过去,牙齿忍不住打颤。 “桌上什么也没有呢,你看,真的,清华?”重山试着掰过我的肩膀,我却死死环着他的腰,不肯动弹。 他“噗嗤”一声笑了,抚了抚我的头发,顺势将我拦腰抱起来,我看他就要走下床,慌得眼睛一躲,揪着他的衣袖央求道,“做什么去?” 他无奈笑道,“我带你来看看,刚刚是做梦了,这房子里除了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你看,没有断手,没有黑匣子,不必害怕。” 我惊魂未定,经重山劝了很久才敢把头转过来,又往四处各个角落扫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那些恐怖的东西,方才放下心来。 重山便又把我抱回床上,道,“你再睡会儿吧,别怕,我会守着你。” 我刚想拉着他守在身边,他却自己早说出来了,我便心满意足地点头,准备睡下,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从醒来便一直抓着他的手,直到躺下还紧紧攥着。 终于安心地补了个觉。待我再次醒来时,微微睁眼,发现重山还在床边,他微微托着头,双眼微闭,厚厚的长长的睫毛似跳跃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暖的光,令我倍感温馨。 一个小丫头走近了来,禀道。 “大人,董少爷又来了,正在厅上候着。” “嘘!小声点儿,别吵醒了夫人。我去看看就行。” “是。” 这熟悉的对话使我从晕乎中陡然清醒了过来,我一个激灵起了身,定定道,“重山,我醒了,我和你一起去。” 重山看着我又是一脸惊异,怔怔地点头。 第三十章 血雨腥风 我一见到董翊,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手上正正好狭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子,与我梦里的一模一样!一想起那只血淋淋的断臂,我的心里直恐慌得发抖,不由自主就拉紧了重山的衣袖。 董翊一副颓丧的面孔,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个意气高昂的董牙将完全不同,现在的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和阴冷,使人不敢轻易接近,即使我知道他不是为了针对这府上的任何人。 重山也看见了那个黑木匣子,不约而同和我对视了一眼,他遂屏退众人,对董翊道,“董少爷,昨日我不在府上,听说了董夫人来拜访一事。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董夫人目前正在气头上,依我看,你还是先回避几日,这样对你,对清愁都好。” 重山说得很委婉。 董翊微微点头,“我明白。” 忽然他平静地举起了手中的木匣子,对我道,“大小姐,请你转告清愁,我已替她报了仇。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散播她的流言,那个人也不会再出现。” “你,你找到张文书了?”我哆哆嗦嗦,不敢去接。 董翊如实相告。 原来是张文书这个小人在花光了那三千两封口费之后,又偷偷回了沛县,他以为董乔两家要重归于好了,便再拿出这段旧事跑到了董府上作为要挟,谁知董夫人正愁抓不到清愁的把柄,也不究真假,当即就稳操胜券一般来县令府逼迫董翊放弃这门亲事。 董夫人还让张文书当着董翊的面恶意中伤清愁,把清愁说得下作不堪,企图令董翊死心。 可董夫人低估了她的儿子明辨是非的能力。 也许有时候人很容易被花言巧语所迷惑,有时候又很能明察秋毫,关键在于他本身对这件事情所持有的信念,今儿做出理智的判断,和本应有的坚持。 “我知道清愁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董翊的话随着他的目光戛然而止。 原来是清愁出现在门口,她在旁人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行至我们跟前,开口便向他问道,“董哥哥,他人呢?” 我瞥见她眼角的点点泪光,听她略带质问的生硬的语气,我不由得替董翊捏了一把汗。 董翊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回答,清愁便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我便去拉清愁,安抚道,“别急,听董少爷慢慢说。” 清愁咬着嘴唇不答,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董翊,忽然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把他杀了?” “没有。”董翊摇头,“我把他的手砍了,以报他多次欺辱你之仇。” “什么?”清愁呆了。 董翊说着,便把木匣子哐当打开来,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一只僵硬的,血淋淋的断臂如同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里面! 清愁忽冷笑了起来,把我们都吓坏了。 “清愁,你是不是生气了?”董翊忙扔掉匣子。 “不,不!”清愁猛然投进了董翊的怀抱,伤心哭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扬眉吐气了!我多害怕你会信了他的鬼话而恼怒,甚至于杀了他。可你只是砍了他一只手,可见你的确是信我的,我简直太高兴了!” “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董翊跟着破涕为笑。 张文书被董翊扫地出门,还失去了一条胳膊,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寻常人的身上,我或许还能起怜悯之心,可是对他,我只恨这惩罚不够重,至少不够重到让我解恨。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这个人消息,他是苟且地活着,还是屈辱地死了,我不得而知也不关心。我只需知道他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对他来说惨重的代价,便算了结了。 “以天为证,以地为媒,秦晋之说,永以为好。” 董翊当着我们的面许下这般誓言,便知道在董家和清愁之间,他选了清愁。虽然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对他们两个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了。 我们在绝望中窥见了一丝希望的神采,由衷地令人欢喜,最令我感动的是,我又见到了清愁脸上久违的开怀的笑。 不知道董翊怎么和董家达成了妥协,过了几天,董翊便从府上搬了出来,暂时住到了县令府。我因知道董翊是个本分守礼的人,所以不曾担忧过什么。 之前清愁病情反复,而董翊在身边,似乎比我这个姐姐照料得更加周到,清愁恢复得快多了。加上董翊豁出性命来助我们推反赵丕,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今后起义,还指望他能助一臂之力。同在一个屋檐下,更方便议事。 这日,我们得知易琛一行人就要离开回豫州,便约定在长亭为他们送行。 那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凉丝丝的落在肌肤上,起了一阵寒意,而我竟不知为何,一路上都感觉心神不宁,甚至于忧心忡忡。 马蹄哒哒的声音在我听来格外的响亮,他们在车内谈笑风生,而我,不能自已地沉浸在莫名的慌张里面,明明坐在主位,却像是蜷缩在角落里一般。 我一言不发,惹得重山关心道,“是不是舍不得萧虞?” 我微微蹙眉道,“好像又不全然是因为送别的缘故,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重山便道,“可能是晚上没有睡好。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只好听他的,勉强点点头,不再说话。 “吁!”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依次下车,便看见萧虞他们已经在亭内等候,正向这边张望着。 见到他们时,我方露出微笑,跟在重山身后,迎了上去。 清愁这个鬼丫头,忽抢到我们前面,闪到了慕椋面前,亲热非常地喊道,“椋哥哥!” 慕椋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清”字刚从嘴里滑出来,立马便又改口,问候道,“二小姐!” 我对这个字格外敏感,不由自主朝虞姐姐望了一眼,她正好偏过头去和易琛说话。我只好在心里暗自猜度。 “清愁本来应该和姐姐一样,叫椋哥哥先生的,可那太生分了,清愁觉得椋哥哥特别亲切,所以擅自改了称呼,椋哥哥不会笑话我吧?”清愁十足的撒娇的模样。 我忽注意到锦书脸上现出微微不喜的神色,心下微微颤动。 我便走到易桓他们面前,寒暄道,“易叔叔,清愁这丫头不懂规矩,您别见怪。” 易桓哈哈大笑,道,“嗨!清愁说得对啊,讲太多规矩就生分了。” 众人皆一齐笑起来。 只听慕椋也回道,“当然不会,这样正合适不过了。” “清愁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没有机会当面拜谢椋哥哥的救命之恩,还请椋哥哥不要怪我。之前听说,椋哥哥长得很像一个人,今日见了,果真如此,难怪清愁觉得如此亲切。” 我忽然明白清愁的用意了,她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试探慕椋的真实身份,不管我之前如何劝说,可能在她心里,依然坚持着慕椋有可能是良生的猜想,亦或者,她只是想成全另一个固执的我,那个嘴上说算了,心里却纠葛不放的我。 慕椋闻言一时怔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恰恰被我撞见了。 “二小姐说的是沈都尉吧,很遗憾,未能有幸亲自与他一见。”慕椋随即道。 “你不会有机会了。”清愁伤心道,一滴晶莹的泪珠似珍珠一样滚落下来,见着无不心生怜惜。 慕椋似乎也颇受触动,眉眼黯然。 “清愁,别说这些了。”我低声喝道,把她拉过来自己身边。 “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如牛毛,乔妹妹未免太大惊小怪。” 锦书在慕椋身后阴阳怪气嘟囔道。 清愁不服气,道,“对别人我不惊不怪,可是椋哥哥,非寻常人可比。” 易琛走过来,拿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锦书的脑门儿,嗤笑道,“不许胡乱发脾气。” 锦书一扭身,背对着他。 慕椋面露愧色道,“我在此说一声抱歉,引大家伤心了。逝者已矣,还请二位小姐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听起来毫无破绽。 清愁却道,“我记得良生哥哥的手腕上有个铜钱大的胎记,不知道椋哥哥有没有?” 话音未落,她早已抓住了慕椋的胳膊,掀开了腕上的衣袖。 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清愁盯着慕椋手上的疤痕,怏怏道,“这是?” 我怎么会不记得良生手上的胎记呢,可是我从来不敢像清愁一样,当着众人的面去验证这一切。 然而,验证了又如何呢,慕椋的手腕上只有一道鲜红的新疤,并不见任何胎记的踪影。 锦书一把推开清愁,几乎吼道,“你轻点儿!” “椋哥哥,我给你上点药吧。”锦书转而柔声又急切对慕椋道。 “不要紧。”慕椋轻轻推开锦书的手,平静地对清愁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不小心烧伤了,尚未痊愈。” 我在一旁悄悄看着,鬼使神差问阿礼道,“你那金疮药还有么?” 阿礼站了出来,懵脸道,“没有了。”然后凑过来问,“怎么了?” 我闷闷道,“不是说不留疤么。” 阿礼又懵懵地点头,道,“是啊。” 锦书又气急败坏指着清愁喊道,“你还有完没完了?都说了椋哥哥就是椋哥哥,不是什么沈都尉!” 清愁自知理亏,但是不肯吃亏,就要跳起来去争辩,被我强摁下了。 我只好对慕椋解释道,“清愁一直把良生当做亲哥哥一般,第一次见到先生你,难免想起良生哥哥来,故而感伤,就和我初次见先生一样,一时恍惚,几乎认错,是我们失礼了,还望先生不要计较。” 说完诚诚恳恳给他们鞠了一躬。 慕椋忙道,“不妨,我明白。” 锦书这才作罢。 易叔叔却走过来,数落锦书道,“一件小小的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太没规矩了!” 虞姐姐赶过来打圆场道,“锦书也是一时心急,不要怪她了。” 听易桓呵斥她的时候,锦书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待虞姐姐一安慰,那泪水就如同雨后的梨花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来,万分委屈,虞姐姐竭力安抚,好一会儿才止住哭泣。 之前见过锦书一面,看起来挺是婉静可人的,倒没想到个性与清愁是一样的强,两人初次见面,就因慕椋争得势同水火,实在令我始料未及。 这场送别,离别的愁绪几乎被这场闹剧冲散得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易琛便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叔叔,我们启程吧。” 我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互道珍重。 雨忽然下得大了,亭外的两匹马忽然骚动起来,其中一匹乍的腾空嘶鸣,极尽凄厉,疯了一般冲破缰绳,狂奔而去。 我内心的不安在此刻再次被唤醒,粘湿的空气里飘来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儿,一瞬间排山倒海般朝我们汹涌地扑过来。 第三十一章 各失所爱 是一群黑衣杀手! “公子,小心!” 破晓眼疾手快,宝剑出鞘,挡开了从天而降的一刀。 杀手乌泱泱一大片不计其数,如黑云压城一般,来势汹汹,下手狠厉,不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怎么回事?”重山一边惊喊,一边奋力抗敌。 “大哥,我认得他们!全是黑鸦堡的人!”阿礼喊道,“你快带清华她们离开,这里留给我!” “黑鸦堡是什么东西?!”易琛急问。 “樊兄弟,你说的可是流沙窟的黑鸦堡?”慕椋跟着追问道。 “就是他们!”阿礼一脚踹飞一个,愤然道。 我不知道黑鸦堡是什么东西,但是从阿礼慌乱的神色中可以知道,我们是遇到大麻烦了!虽然在场的除了破晓,大部分男人都是精通武艺的,但终究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且招招要命! 重山武艺不精,勉强能顾上自己,剩下我,虞姐姐,清愁还有锦书几个,都是废物一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混杀的场面,几度失控。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黑鸦堡的人就冲开了一个缺口,杀入包围圈来。 他们的眼睛如鹰一般犀利,尖锐,凶狠异常,迅速朝惊慌的我们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了清愁身上,持刀步步逼来! 天啊,他们是来杀清愁的!我立马慌神! “快跑!”我拉起她冲出亭外,疯狂逃命。 雨越下越大,铜豆子一样砸在我们身上,雨水肆意冲刷我们的双眼,令我们几乎睁不开。 “站住!” 面前骤然被人拦住,我看见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刀流成了一条小溪。 “是谁!谁派你们你们来的?”我歇斯底里朝他大吼,死死把清愁挡在身后。 “识相的就让开,不然多算一条命。” 他的帽檐遮得低低的,看不清面目。但是手背上,一条黑色的疤赫然在目。 “告诉我是谁?我给你十倍的钱,你们住手!” “一买一卖,这是交易,也是规矩。让开!” “一”字说得的格外地重他手随便一挥,刀便架在了我脖子上。 “破晓救我!”我忽朝他身后大喊一声。 那人急忙回过头去,我趁此机会,把清愁狠狠一推,“快跑!” “姐姐!”清愁哭着犹豫。 我冲上去一把拖住那人的腿,“跑!” 那人醒悟过来,一声怒吼,“找死!” “啊!” 那人朝我小腹飞踹起一脚,我立马感到一股剧痛袭遍全身,身子跟着飞了出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空中飞了很久,忽然被人接住,一同滚在地上。 “清华!”我听到耳边急切的呼唤。 我以为是重山,然而确是慕椋。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下意识地捂紧了腹部,一阵又一阵撕裂的痛楚将我的灵魂生生剥裂开去。 我好像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从清脆嘹亮,到微弱抽泣,我毫不费力地捕捉到她的每一声气息,可最终还是飘回了天际,没留下一丝痕迹。 “重山,重山!”我哭喊着。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耳边一直都是慕椋沉痛的安抚,可我,仍在苦苦追寻那消逝的啼哭声,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天昏地暗。 我视线的最后一道光,终于扫到了朝我狂奔而来的重山,当他把我抱起时,我再也没有力气哭喊,只是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默默流泪。 当我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了。 再也没有瓢泼大雨,只有干爽,和沉寂的空气。 “清华?”我睁开眼,便看到重山趴在床头轻轻唤我。 除了他,阿礼,虞姐姐,易琛,慕椋他们都在。 我猛然一惊,没有清愁! “清愁呢?”我惊喊起来。 “她没事,你放心。”重山把我按下。 我再看了一眼这个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平静之色,个个都往我投来怜悯的目光,甚至虞姐姐,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到都怕了,颤着手哀求重山,“那你把她带过来,我要见她!” 重山的眼眶有些红了,无奈地点头,冲身后那些人道,“去把二小姐带过来,去吧。” 即使听到重山这样吩咐,我的一颗心始终还是悬着。 “阿礼?”我借着空隙朝阿礼喊了一声,“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只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并没有关于那场厮杀的结果的半点记忆。 阿礼不愿上前,压着嗓子道,“让大哥和你说吧,我去外面看看。” 说完便苦着脸出门去。 “虞姐姐?”我又看向萧虞。 她也是一脸为难,道,“这些都不重要了,等你身子好了再说。”说着说着,她微微哽咽起来,不得已把头转过去。 我便不再追问,只“耐心”地等着清愁的到来。我又环扫了他们一眼,总觉得好像还少了个人,是谁呢?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 这时,我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虽然比之前那种撕裂的痛楚轻缓了很多,但仍然在提醒我某些事,我方猛然想起来昏迷之前听到的婴儿啼哭的声音,胸口立马感到一阵惊悸。 “清华,哪里不舒服?”重山见我脸色煞白,急问道。 “重山,你告诉我,我-----?”我强忍着痛楚,刚准备开口问什么,便看到清愁拨开人群,走到了我面前,手上端了一碗药。 她看起来很好,没受任何伤,没少一根头发,完完整整的还是我的清愁。 “姐姐你醒了!刚刚好,把药喝了吧,小心烫!”她很激动地坐在我的床头,慢慢舀起一勺,细心地吹冷了,方才往我嘴边送。 我实在有些诧异,她平日粗枝大叶惯了的,别说自己多年的旧疾到现在连药方都懒得去记诵,就是天寒地冻里见了漫天的雪连衣裳也顾不上披就要去玩个痛快的人,此刻居然小心翼翼,地给我喂药,堪称细致入微。 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我的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来的感觉,但我知道,那绝不是欣慰。 我懵懵地把药咽下,真是苦的难以言说,顿时“哇”地一口全部吐了出来。 “太苦了吧?对不起姐姐我忘记加糖了,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满脸愧色,慌慌张张地把药往重山手里一塞,风风火火奔了出去。 我喊了几次都没有用,她连头也不回,一心一意要去取糖来。 我从来没有见她对一件事如此专注到近乎偏执,乃至战战兢兢!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不太对劲吗? 这不是我的清愁! “清愁怎么了?”我强忍着腹痛问重山道。 重山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说话。 他越是不说,我越是着慌,“你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董翊呢,他怎么没和清愁在一起?” 我想我是问到点子上了,只见重山眼皮微微抬了起来,眉头紧皱,沉痛道,“董翊,死了。黑鸦堡的人是董夫人请来,杀清愁的。董翊,替清愁挨了一刀,当场,便死了。” 我想了千百个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个,顿时眼睛一阵刺痛。 “黑鸦堡的人知道闯了祸,立时撤走了。”重山道。 “那清愁?” 我实在掩不住伤心,哭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清愁要如何面对这个事实,而腹中痛楚仍是不管不顾,潮汐一般阵阵向我袭来,令我颤抖不止。 “她失忆了。” 重山缓缓吐出来这四个字,像宣布一个极坏的消息,紧张地观看我的反应。 我连摇头,不愿相信,“怎么会,她明明记得我啊?” 远在一旁的慕椋开口道,“这是选择性失忆,是把那些不愿面对的事实选择性遗忘。我曾在医书典籍中看到过,清愁的病症恰好符合这一点。” 重山接着解释道,“她忘记了董翊,和他们之前发生过的一切。” 我的脑子嗡的炸开,就在这时,清愁小心翼翼捧着糖跑了进来,大约是跑得急,脸上红扑扑的,和儿时的她一样无邪,直看得我泪眼迷糊。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不舒服?姐夫,再找大夫过来看看吧,姐姐这次小产,身子太虚弱,千万马虎不得!”清愁大惊。 小产? 重山立马断喝一声,“清愁!” 清愁似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忙住了口,满脸委屈。 重山紧紧地握紧了我的手,满眼哀伤和无助。 小腹又是一阵坠痛,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经历了什么。 重山立马把我搂进了怀里,不停自责道,“清华,清华,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我无助地哭起来。 我早该猜到的,就在我昏去前一刻,迷迷糊糊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身下流出,我却以为是做梦,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要猜到的。 我,并不是蠢笨到察觉不了那一丝丝痕迹,只是,如此惨痛的事实,叫我如何自告奋勇地去承受?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尚未体会到一个母亲的快乐,便和未成形的他匆匆告别,短短两月,母子缘分,何以浅薄至此? 第三十二章 过尽千帆 听老人说,不幸夭折的孩子会因为留恋尘世,而想尽办法继续留在人间,把灵魂或附在母亲亲手种的花草上,或附在她精心呵护的小动物上,因为他们所留恋的尘世的气息,是记忆中母亲给予的关怀和温暖。 我从未,来不及给他什么温暖,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留恋,可我还是不可自拔地迷上了培育花草,院子里,走廊里,屋里,甚至桌案上,都让我布置得满满当当,大半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打理上。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将近两年以后,当我有了欢儿为止。 那次小产,留给我和重山的是一生的难以弥补的遗憾。 好几次,我都见他偷偷抹泪,我才知道,他因此受到的打击并不比我少。 他亦是一个心碎的父亲。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这个伤疤,尽一切所能去封存这段伤心的经历,伤心也只是独自伤心,不敢给对方看到,怕两个人都陷入悔痛的深渊里。 那段日子,如果没有对方的陪伴,我们将永远走不出那个阴影。我第一次体会到,那便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在长亭,我失去了孩子,清愁失去了董翊。 依慕椋所言,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所以将董翊有关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往后之所以变的患得患失,大概都是因此而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要为她从前对董翊造成的伤害做出弥补。 至于黑鸦堡,我打听到了,乃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雇佣杀手,便是在东灵流沙窟。 我当真不明白,董夫人为了除掉清愁,居然使出如此赶尽杀绝的手段,只是她没有料到,最后居然是他的儿子为此付出了生命,而她自己因伤心过度而一病不起,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董翊出殡那天,满城肃然。 我撑着仍是虚弱的病体在重山的搀扶下,于街旁观送,清愁亦跟了来。 棺木从我们面前抬过,白幡上大大的“董”字在风里飘摇,好像董翊在和她打招呼一般。 清愁始终盯着,恍惚出神。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一直送到了城门口。 我回头再看清愁,她的眼睛却不知何时已闪出了泪花,正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以为她想起来什么,有点不知所措。 她却苦恼道,“奇怪,明明不相识,怎么忽而如此伤心?” 我和重山忙道,“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人生无常,许是有感而发吧。” 清愁讷讷地点头,我便牵着她的手往回走,道,“送到这里便罢了。”心中默默对董翊道了一声对不起,“若是往后清愁好起来了,我再带她去看你。我们的确是欠你太多,只好来世相还。” 我目送着白幡渐渐消失在暮野,肃穆之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死的人死了,留下活的人,为受过的苦痛疗伤。 只是不知道,董夫人临死之前,可曾后悔过? 至此,我们和董家,再无纠葛。我们都失去了孩子,到底谁恨谁多一点? 我看在董翊的份上,不去讨什么公道,当然,他们忌惮我县令夫人的身份,也不敢来讨公道,另外,买凶杀人,当然是他们理亏在先。 可能董乔两家,注定要势不两立的。 我也不强求什么,只要井水不犯河水,纵使相互怨恨,便也罢了。 待我修养几天后,易叔叔他们再次启程。 临行前,慕椋来看我。 算起来,前后我们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但是每一次见到他,我都会觉得心痛,只是因为这张脸,是良生的模样。 我没有想到他会来。 看他时,仍然觉得心底有无尽哀伤。 我们就像老朋友一般,互相问候了一声。 “先生怎么来了,请坐。” 他便道,“大小姐感觉好些了么?” 我点头道,“劳先生费心了。” 他便道,“我此番前来,是有几句话要托付给大小姐。” “先生请说。”我道。 他便道,“此次义军和魏室齐心合力,结为同盟,定有所作为,而魏室身为旧国新贵,若能一举攻下咸阳,届时魏王称帝必是众望所归。” “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与我日期所想,不谋而合。 易琛都没有注意到,慕椋却给我敲响了警钟。 他便只道了两个字,“藏拙。” 我只是简单望了他一眼,立马心领神会。 “多谢先生提点,清华谨记。也望先生,不吝相扶。” 慕椋点头,遂起身,道,“大小姐,慕椋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先生慢走。”我便目送他踏出门去。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遇见慕椋,兴许也不全是令人悲伤的事。 如果他能在易琛面前,替重山遮掩一二,我相信,重山的路,会好走一些。 过了一月有余。 眼下正是反秦大业初起之时,万不可因我一人拖累整个进军计划。我的身子虽依旧亏虚,也只好日后慢慢进补,调养,毕竟现如今兵荒马乱,不似从前那般安泰,我实在没有闲情去过多的怜惜自己,更不想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按照之前的计划,安城,武城,琏城早就应该攻下,壮大义军队伍的。然而因最近家事缠身,重山明显就有些力不从心,众多良策悬而未决,久而久之士气低落下来,第一次出师安城,就遭遇了顽强的抵抗,便又只好退了回来,再思对策。 重山的身边,目前来看,武将是足够的。阿礼一马当先,做帐前先锋,从前结识的绿头营的好汉们,自重山举义以来,便纷纷投往麾下,亦皆可用之材,加上沛县原来的两万兵马,都死心塌地地追随,因此,阵容不算寒酸。 只是,谋士可堪唏嘘,只有席缪一个,那是重山儿时的玩伴,正游学归来,听闻重山举义,欣而来投。 此次出师不利,士气低迷,席缪和重山正想法子再战,然而尚不知从何下手。情势危急,拖得久了,只怕秦军出兵前来镇压,那时就置于被动了。 那天,重山依旧回得晚,但是对于目前的困境是只字不提,见着我时仍挤出几丝轻松的笑容,问候我的病情。 “娘说你今天没有吃多少饭,是不是不合胃口?”他摸了摸我的头,道。 我正披着一件薄衫,他看了看又道,“转眼就是深秋了,你该多穿点,稍不小心就要着凉。” 我便道,“不冷呢。” 他仍不停,埋怨道,“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近日军中事务繁忙,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才是正经,为何总是不听?” 我默默听着他一路“数落”过来,一边点头,一边帮他换下衣裳,道,“你整日在外奔忙,我怎能独自安睡?” 重山无奈道,“清华,如果我连正常的安稳都给不了你,怎么做你的夫君?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管在家好好休养便是,不必操心。要是你再出什么意外,我还有什么心思去攻城破敌?” 我便道,“如今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你别草木皆兵,把我当贼一样防着。我们既是夫妻,就该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我不想做个只会贪图你给的安稳的女人。” 我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重山低下了头,忽而道,“清华,你是不是怕我会输?如你所说,东秦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撼动他的根基,并不容易。” 我一听便知他是对那天我当着易琛他们的面驳斥他一事耿耿于怀,并借此来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之前因各种原因,他没问我,我亦没主动向他解释,所以一直拖到今日。 我便好好缕了一下思路,极为认真道,“我虽然怕死,但从来没有怕过你输。东秦无道,赵丕无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鼓励你起兵反之,我一向是个谨慎不过的人,此举便是破釜沉舟,便是算定有朝一日一败涂地也是不怨不悔的,又何谈一个怕字?” 重山听了,有些激动,想要接话,我继续一口气解释道,“那日我在堂上当着易琛的面,故意泼你冷水,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那魏王室乃六国遗族之首,而今志反东秦,却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旨在复国。我们于他,与其说是联手,不如说是去打下手,你一开口便说要攻入咸阳,不是反客为主么,叫他们作何感想,难保不会生出疑心,以为我们要和他争天下呢!虽然并无不可,但不可与人说!” 这也是,慕椋有所察觉才会那日借我的口来告诫重山。 我领他的情,如果他真要对重山不利,何必又来提醒我。 重山这才恍然大悟,激动地一把把我抱住,连声道,“我真是蠢笨如牛,险些酿成大祸!” 我便道,“现在你知道了,还怀疑我么?” 他忙歉疚道,“不是怀疑,只是怕你,对我失望。” 我感慨道,“重山,我给你吃颗定心丸,我既是你的妻子,便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于你不利的事。” 重山点头,重新把我搂在怀里。 正说着,我便瞥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外探了探头,遂推着重山往外走,悄声道,“去吧,不然娘要和你急了。” 自我小产以来,娘便嘱咐重山与我分房而居,即使他再三央求,并保证不会乱来,娘始终不允。因此重山只是每天回来时和我匆匆见上一面,便要回自己的房间,老夫人仍不放心,故嘱托了小丫头不时提醒催促。 重山遂白了门外一眼,作苦笑道,“这才是防贼呢!” 第三十三章 良计初成 早起时,听到屋前一阵鸟儿欢叫,推开门,便看到几只喜鹊在枝丫上扑腾打闹。 转身便看见重山从走廊那头匆匆赶过,我便快步追了上去。 “重山!” 他停了下来,朝我笑道,“怎不多睡一会儿,我刚要出门。” 我便道,“今日,我想和你一道去军营看看。” 重山立马摇头,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能去!” “你别这么紧张,我去去就回。我忽然想起来爹生前藏了不少好酒在乔家旧院里,昨儿便叫人都抬了出来,刚好送给将士们解解馋。”我道。 重山仍道,“这种事叫阿礼去做就行了,你身子原本就虚弱,大夫说了要静养,你这一来一回,也要耗不少精力,累着了可如何是好?” 我亦正色道,“你又来了!将士们在前方冲锋陷阵以命相搏,我这个县令夫人,却惜命如金,因害怕劳累连大门也不敢出,叫人知道了岂不寒心?” “这区区几车酒,还是送得的。” 禁不住我一番“教育”,重山无奈道,“这么说来,再不让你去,我便左右都不是人了。” 转而又叹气道,“你怎么总是那么有理?” 我如愿以偿,便冲他眨眨眼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让着我呢。走吧!” 重山不让骑马,便为我备了车。 及至营寨,将士们见了我纷纷低头问候,我都一一回问,“辛苦大家了。” 重山引我进了主营张,只见席缪早已在此等候,他见到我,先吃了一惊,随后便恭敬问候道,“夫人怎么来了?” 我微微一笑,“知道席先生最爱美酒,恰好家父生前珍藏了一批上好的梅花酿,便带了些过来送给先生和众将士们一同品尝。” 话语未必,两大坛子梅花娘便随人抬了进来,于桌上摆列好。 自梅花酿一进屋,瞬间酒香四溢,醇馥浓郁,连我这个不怎么贪杯的人都忍不住想要立马满上,来个一饮而尽才好。 席缪一听酒字,嘴角的笑意便跃了上来,又带些腼腆,忙道,“夫人客气了,如此美酒,子明如何敢当?” 重山一拍他的肩膀道,“你就偷着乐吧,这酒当真难得。我这次可是沾了你们的光了。” 子明便笑道,“那子明和众将士们先谢过夫人了!” 我道,“不必客气。”说着便走到了沙盘面前,指着其中一处随口问道,“这是安城?” 子明跟了过来,点头道,“安城四面环山,据高而守,和琏城互为犄角,守望相助,所以难攻。” 我便疑惑道,“既如此,为何首选安城攻之?” 重山道,“清华你有所不知,安城实力最为雄厚,兵多粮足,在此三城中有龙头之势,若是能一举攻下安城,其余两城摄于威武,可不战而降。” 子明接着道,“现在的问题是,安城防守严密,沿山口遍置烽台,日夜把守,我军任何动静皆在其窥探之下,实在寸步难行。” 众人正犯难,我忽道,“重山,子明,我有一个法子,你们看行不行得通。” 重山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子明亦十分专注。 “明目张胆不可行,不妨换一身衣服,扮作客商之类混入,叫他认不出来。林密而秋燥,何不以火攻之,令其自乱阵脚,他们只顾救火,我们便可趁势而入?” 子明大喜道,“如此妙计!”又愧道,“某竟不曾想到,空担谋士之名,实在汗颜!” 我忙道,“子明言重了,岂不闻旁观者清?我亦只是胡乱猜想,碰巧可用而已,还请子明把关参谋,从长计议。” 重山亦高兴道,“此举若是成功,安城唾手可得矣。” 随后我们便出账外,令所有将士们集合在一处,每人面前都端了一大碗美酒,我亦不例外。 我缓缓走至军前,看着下面每一张或沧桑,或稳重,或青涩的面庞,他们就像自己的长辈,兄弟一样,那么可亲,可敬。 “诸位将士们,”我有些激动,“东秦残暴不仁由来已久,更有邓高奸贼祸乱朝纲,亲谄媚,诛忠良,以致冤魂遍野,民不聊生!我们很庆幸,在起义这条路上,能结识到各位有识之士,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为家人争一条活路。昔日,孙将军以数百之众纵横南北,所向披靡,今日,我们两万精兵,而众志成城,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既出师有名,何惧他铜墙铁壁?” “不惧!”底下一声声高呼。 “待功成名就,我们再与诸位一醉方休!请!” “夫人请!” 重山过来夺我的碗,我将他一拦,道,“别扫兴!” 一拂袖,将满满一大碗的梅花酿痛快地喝下。 底下的将士们欢呼雀跃,纷纷道,“真是好酒啊,再来一碗!” 这酒入口绵软,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只是没过多久,我便觉脸上滚烫,头也有些晕乎起来,随便寒暄了几句,便支持不住,居然直接倒在了重山怀里。 重山一把将我抱起,边走边不住埋怨道,“你醉成这样,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乱手挥舞,轻掩他的嘴,道,“你便说是我的主意。” 忽听他喃喃道,“我倒想试试你喝的酒是不是格外醉人。” 接着便是一双绵软的唇往我嘴上覆了上来,贪婪地轻吮着,我双目迷离,恍惚看见重山弯成月牙的笑眼。 第三十四章 剜臂疗毒 这日,我和清愁在后院给新移栽的凤仙花浇水,便接到了重山的来信。 此时重山他们早已成功踏入安城腹地了。 听闻那安城守将方承顽固至极,重山曾多次派人劝降皆不为所动,他知道安城易守难攻,只是严防死守便可。 还好,方承有个儿子,唤方礡,正好帮了这个忙。此人不与他爹一样个性,而是冲动易怒,好大喜功。子明打听到,便让阿礼专门在城下搦战,指名道姓要与方礡一较高下。 此举甚是有效,没过几天,方礡便趁他父亲往别处巡逻之际,领了三队人马出城迎战。 结果可想而知,阿礼轻而易举大败方礡,将其生擒。方礡部下见势不妙,立即撤回城中,将此事禀告了方承。 擒了守将之子,本以为可就此逼得方承将安城拱手相让,却不料方承不仅不买账,并在城门之上大肆咒骂方礡,“逆子,你违反军令,其罪当诛!你我有父子之情,我与陛下更有君臣之义,为父宁失一儿,不愿背节。今日,你若能以死谢罪,保全忠义,他日为父将亲自为你立祠,受方家子孙万世香火。” 方礡听闻,痛哭流涕,竟当真自尽于军前。 清愁亦看了信,唏嘘道,“想不到,这安城守将居然有如此骨气,怪不得东秦至今不灭。” 我便道,“话虽如此,但无道之君,又能留良臣几何,杯水车薪,终究抵不过义军燎原之势。” 清愁又问,“现在方礡已死,那安城不是更加攻不下了?” 我摇头道,“何不这样想?方承虽为一城守将,刚勇有余,而谋略不足,不知变通,从其劝杀亲儿一举可见一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像他一样,身死尽忠,何况朝廷并不仁义。我想城内必定有生异心者,此时才是我们的大好时机,最佳不过动摇军心。” 清愁点头。 和我想的一样,自方礡死后,安城内确有不少指责方承不近人情的声音,且日渐高涨,子明亦抓住这一点,往城内射入白旗,言朝廷无道,守将冷血,不值得将士们追随。义军入城之后,不损百姓一分一毫,百姓实在无须为此白白送命。如此一来,安城内部民心不稳,军心动摇,对重山再次攻城,大有助益。 果然,没有几天,便传来捷报,说安城,武城,琏城,一日之内尽数归降! 原来,就在重山他们连日围攻安城之时,琏城,武城都派兵增援,企图夹攻义军。 而子明早已料定两城必将来救,事先便派了两队人马埋伏在了通往安城的必经之路上,待两处援兵一出现,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随后,义军换上了两城的军服,星夜赶往安城骗开了城门,一举将其攻下,活捉了方承,而武城,琏城听闻安城已失,连夜带着县符赶来归附。 前前后后两月有余,终于将这三城一举拿下,实在是可喜可贺! 往后,反秦的路便是又宽敞了起来,不得不说,我真心为重山感到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偿,要有自己的事业了。 义军凯旋之时,我和清愁一起前去城门口迎接。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时,那还是在两年前,在凛风寨的大堂里,他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地痞模样,和眼前这个一身戎装,威风得意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从未见他脸上有过那样畅快,和自信的笑容。 “清华!”他看见我,眼眸一亮,跳下马来。 “姐夫,樊哥哥,席哥哥!”清愁热情地拉着我奔了过去。 “你们终于回来了,我们可等得腿都酸了。”清愁埋怨道。 “不是说不用来接吗?”重山问。 清愁道,“姐姐说这是姐夫打的第一个胜仗,一定要当面来给姐夫道喜,这不,一大早便来了,足足等了四个时辰呢。” “你这丫头!”我忙打断她,真是汗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怕我难堪。 重山便柔声道,“清华有心了。” 我微微点头,“你没事就好。” “阿礼,听说你伤了手臂,可好了些?”我转而看向阿礼。重山来信说阿礼和方礡对战的时候,受了他一支暗箭,那箭头上还淬了毒,重山已命人精心医治,但还未说明效果如何。 他如同梦中惊醒一般,忙回道,“皮外伤,不碍事!” 自从我上次在长亭小产之后,阿礼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在我面前,不是神思恍惚,就是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便是躲着我。看到他这般敷衍匆忙,我也不好再问,只好道,“我认识一个名医,擅治刀剑之伤,明儿请他过来,给你好好看看。” 他局促地点头,便又把头转到了别处去。 子明上前来惊喜道,“如此甚好,营中并没有高明的大夫可解此毒,这几日伤口似有加重之势,樊将军一直在忍痛作战,子明看了心焦不已。” “既如此,我晚上便请他过来!”我也没有想到会如此严重,心里顿时也急了,可阿礼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此次能顺利攻下安城,各位将士功不可没,清华在此,代天下百姓拜谢各位了!” 子明忙道,“夫人何须如此,众生皆百姓。夫人心系天下苍生,亦是子明与众位将士之福。” 我便道,“府上已备好酒宴给将士们庆功,还请大家务必赏光。” 子明笑道,“多谢夫人。不过,将士们心心念念夫人上次送的梅花酿,不知可还有一些?” 重山哈哈笑道,“说实话,这些将士们就是你自己吧?啊?。” 我亦笑道,“不消子明说,我早已备下。请吧!” 重山抱我上马,自己却牵马而行。我争执着要下来,“你是堂堂县令大人,怎么牵起马来了,叫底下人见了,多不合规矩啊!” “我在遇见你之前,就是一个马夫,什么达官贵人,富贾乡绅,我都给他们牵过。怎么,我现在给自己的娘子反而不能牵了,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重山不屑道。 我仍是执意要下来,“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重山道,“我再尊贵的身份,也比不上清华的夫君这个身份来得重要,我给清华牵马,心甘情愿,合情合理,干他人何事?” 我欲再言,他便道,“你是不是要为夫上马,与你同乘一骑才罢休?” 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作罢,安安心心地让他牵我回家。 路上,不知多少人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议论纷纷。 阿礼有伤,我便趁大家饮酒之际,带他去看了名医华钦。 华钦查看了阿礼的伤势,他的手肘以上,几乎全呈黑紫色,箭伤处溃脓,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起来自己被黑无常咬伤时的情景,那钻心的痛楚一想起来便冷汗直下。 “是不是吓到你了?”阿礼见我神色有异,关心道。 我忙摇头,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嘴硬说什么皮外伤,你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么?” 阿礼低下了头喃喃道,“我,我怕你担心。” 我心里一阵叹息,皱着眉道,“难道你不说,我便不担心了么?” 这时华钦开口道,“此毒易解,只是要受些苦。” 我一听易解,顿时如释重负,追问道,“请先生明示。” 华钦道,“此伤半月有余,中箭之时未能及时清除箭毒,以致毒素日渐沉积,现已侵入到臂上三寸肉里,若再拖延不治,此臂废矣。” “要如何治?” “需得将臂上箭口方圆三寸的毒肉剜去,令其重新长出,方可痊愈。” 剜肉?! “大夫,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急得眼睛都红了,剜去这么大一块肉,不是要阿礼的命么,谁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华钦摇头,看着阿礼道,“此毒已深,非如此不能治。将军您看?” “先生要怎么做,动手便是了。”阿礼却平静道。 “阿礼,你受得住吗?”我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声音道,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 “清华,你给我喝一点梅花酿吧。”阿礼忽然笑了笑,道。 到现在,我简直不能正常地思考了。听到他的要求,我木讷地转身,很快便给他提了一坛子酒过来。 他拿起来仰头便喝,咕哝几下,甚是痛快的模样。 我在一旁愁云惨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华,这屋里血腥重,你去外面躲躲。”阿礼催着我道。 我点头,却是挪不动脚步。 “去吧,我是男人,这点痛还是受得住的。”他再次催促道。 我只好转身,对着华钦深深一拜,道,“先生,一切拜托您了!” 华钦道,“放心吧夫人。将军胆色过人,在下平生未见,此毒必解。” “好。” 我站在门口,仔细留心屋里的动静,却是连一声轻微的叫喊也没有听见,我不知道是好是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坐立难安,需要不停地走动才能按下那颗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的心。 “吱~”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我赶忙奔了过去,便看见华钦手上擦着一块毛巾,正满头大汗,一脸惊异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样?” 他大喘了一口气,叹道,“真是奇人!从我下刀开始,至收刀完毕,将军全程面不改色,稳若泰山,连呼吸都均匀如常。此等剜肉剔骨之痛,他竟处之如绣针刺手,非绝世英豪而谁?” “坏肉既除,箭毒已解,只需修养两三月,待长新肉,此臂将恢复如初。夫人大可放心了。” “多谢先生!”我重重酬谢了华钦,并亲自将他送出府门。 我转而快步回到阿礼房中,却是酒气四溢,寂静无声。 我慢慢往里走,只见阿礼靠在斜塌上,双眼紧闭,已是熟睡,脸色未见丝毫痛苦之色。他一只手按着酒坛,一只手以白布包扎,渗着大血,自然地搭在弓着的膝盖上。 见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天底下,究竟能有几人能像他一般,在剜肉时旁若无人呼呼大睡? 我悄悄给他盖上了薄毯,退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渔船之约 这日清晨,我刚从房里出来,便看见阿礼吊着膀子,站在树下正盯着地上不知在观看什么。我便喊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来,指着地上满脸兴奋招呼我道,“清华快看!” 我走近一看,嚯,好大阵仗的蚁群! “难道要下雨了么?”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却是万里无云,哪里有下雨的模样。 那这些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树下聚成一堆是做什么。 “你仔细看看,这像什么?”阿礼特意拿手比划了一下。 我便再用力地仔细观察了一下,方试着道,“像,龙?” 阿礼使劲地点点头,眉飞色舞道,“正是!此兆似别有深意,清华怎么看?”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龙,乃天子之兆也,在这反秦当口上,无缘无故,院里突然聚蚁成龙,虽不敢百分百断定有此寓意,却也不得不引人遐想。 “应只是凑巧而已吧。”我如是回道。 阿礼抿了抿嘴,道,“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现在大哥正领军作战,气势如虹,若此图真有什么寓意,岂不是锦上添花?” 我便摇头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此事,你知我知便可,切勿四处张扬。” 阿礼疑道,“为何?” 我便将从前对魏室的顾虑重又说了一遍给他听,担心道,“此事若真传到了魏国,联盟恐生变故。” 阿礼听罢,方服气道,“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便点头。 我们静处了不过片刻,他愈发地拘谨起来了,眼神慌忙,不一会儿便要告退。 我急着叫住了他,追了上去。 他便停了下来,身子微微斜着,低着头,俨然一副被人抓了现行的样子。 “你到底怎么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和我多说?”我挡在他面前。 他失神地望着别处,随口回道,“我只是累了,想回房歇息。” “不必敷衍我罢。自从那次长亭回来,你就变了个人似的,我不明白你为何处处躲着我,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开心了?” 我希望他能坦白一些。 他把涣散的目光收了回来,却仍是不做声,唇齿紧闭。 “阿礼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等你什么时候气消了,再说吧。”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去。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有脸见你。”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他忽冲口而道,言语中满是懊恼。 我心下忽然明白了,他把我遭遇的不幸当成了是自己的过错。 他说的,正是我小产一事,我便立马心酸起来,泪水噙在眼中打转,“叫我说什么好,你实在,太傻了。” “我说过要保护你,可是我却没有做到。每次见你,我都会想起你伤心欲绝的模样,就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他激动起来,挥动了伤臂,面上一片青紫。 “阿礼,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去背负上另一个人的生死和苦乐。若我自己都没办法保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别人?你的心,我都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想再因此失去一个好朋友!” 我嘴边有句话便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你的手伤如此严重,需得多养两个月,我和重山说好了,这次北上颍汌你便不必跟去了,他已选好几人,助你留守安城。” 他一听要把自己留下来,立马急了,道,“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我左手使不得刀,右手可还使得矛,你单单把我留下是嫌我没用了?” 我便指着天道,“我要是存了这个心,天打雷劈可好?明明是华大夫说了,你手上剜去了这么大一块肉,需得好好静养,切忌动武,不然伤到了筋骨,便真是要废了。” “再者说,你千万别小看了安城,义军后续的粮草兵械可都指着它呢,你守的可是整个义军的后方,便是你这条胳膊好好的,重山十有八九也要叫你留下来,别的人他信不过。” 我这儿一本正经地解说,就怕他生气,谁知他忽噗嗤一声笑了。 我懵了一下,恍然大悟起来,直无奈摇头,“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儿上,就不同你计较了。” 他眨了一下眼,两道剑眉愈发地柔情起来,认真道,“在我眼里,清华就是一条鱼。我看着她游进了江河,便也跟着她来到了江河,有朝一日她要入海,我还是她身边那条船。” 他遂轻轻推了我一把,笑道,“走吧,大鱼!” “去哪儿?” 他便拖着我,道,“你不是说给我炖了补品吗,去看看好了没。” 这大个子虽只有一只手可使,那力气也是惊人的,他随随便便一拉,我就追了好几步。总感觉他一根手指头就能像捏死蚂蚁那样捏死我,要是惹他生气的话。 我遂道,“也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使唤我!” 阿礼哈哈笑起来,得意得像个大孩子。 趁行走的间隙,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侧脸,顿感命运无常。此人掳我上山,却也护我一生。 我们的脚步都很轻快,彼此的灵魂在你来我往的打趣中,和好如初。 取得安城之后不久,重山便整顿军马,欲往颍汌进发。 阿礼被留了下来,驻守安城,安排粮草补给,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娘,清愁自然也一同搬了过去。 阿礼选了一处最好的院落给我们住下,同时派了兵日夜保护,自己则另居一处,日日过来和娘请安,风雨不改,吃穿用度,亦是安排得极为妥当。 有时,我叫人去请他过来一起吃饭,他常推辞不来,来了也总是带着几个手下一起。 我刚开始还纳闷儿,他怎么这般拘礼起来了? 却不料娘说,“阿礼这小子,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心里头可有主意了。” “他和重山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重山在家时,阿礼大可随意出入这府上。而如今重山出门在外,留下我们几个孤儿寡母的,别说他和重山只是结拜的了,就是亲兄弟,这时候也要谨慎起来,需得避嫌,若还是和往常一样,恐惹人闲话,有损你的名声。” “他啊,比我这个老太婆还想得长远,周到。”娘对阿礼赞不绝口。 她并不知道阿礼曾对我的情意。 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他居然把我们应该想的和想不到的都想到了,着实有心了。 第三十六章 以书问安 今日白露,天气清凉,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落日渐渐西沉,远方那一片火红,像刚出染的缎锦。 放眼望去,满眼苍翠,连绵的山峰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浑厚悠长的钟声从白雾中飘散出来,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忘记了身后的世界。 忽而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清愁,她撑着下巴靠在石墙上,朝我挤眉道,“姐姐该不是在想姐夫吧” 我便戳了一下她脑门子,道,“我想什么,非得和男人扯上关系不可么?” 说完便扭过头去继续享受轻柔的微风。 清愁继续嬉笑道,“你呀,就是嘴硬。想想又怎么了,我又不笑话你!” 她补了一句,“不然姐夫就是别人的姐夫了!” 我仍是抬眼望着远方,不答。 “这么久了,他怎么也没有来接我们呢?” 她开始忍不住埋怨道,“难不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姐姐,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我淡淡回道,“这很正常。” 转身拉着她欲走,“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清愁道,“正常?你嫁过去还不到两年,这才分开不过两个月,他就偷偷纳妾,你倒好,一句话不说还替他开脱?要这件事是真的,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我忙止住她,“不许胡闹!” 清愁委屈喊道,“你越是这样,别人越是欺负你!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替你出头?” 我叹了一口气,道,“然而,他若真的另结新欢,我又何苦跑去理论?” 我的个性,她还不清楚么。 清愁仍是不甘,嚷嚷道,“我要去和大娘说,要大娘去教训他!” 重山在颍汌和秦军对战,大获全胜。家书未到,捷报先行。 同时,也听说了一些传言,便是说重山攻下颍汌之后,在营中新纳了一位妾室。 虽然没有确凿的消息,但我心里猜应是八九不离十。 然而我没有想到,等待了两个月,和重山的家书一起到的,还有那素未谋面的新妾的问候信。 我先打开了他的: 清华,这次攻城,耗时良久,所幸损失不重。经此一役,义军又壮大了,你高兴吗?我一躺下,脑子里便是你的身影,恨不得一早起来就能见到你。你的身子可养好了,晚上睡得安稳么?娘身体是否康健?清愁这丫头安分吧,没有闯什么祸吧?目前局势暂稳,安城我已重新命人来守,阿礼将尽快启程,护送你们来颍汌。 有件事,必得亲自和你解释,我需得见了你的面,方能说得清楚。你们路上小心,有任何问题即派人来知晓! 夫重山 他不善笔墨,每封家书篇幅不长,字迹也显得笨拙,着墨不均,结构松散,有几个还有点张牙舞爪,令人忍俊不禁,不过比之前是大有进步了,想必闲下来时还是有做花功夫苦练的,他的字也是我教的,说起来,我还是他的启蒙先生。 重山闲散惯了,可我一声吩咐,他也能安安分分坐上两个时辰。 我见到他的信,便传给娘看了,一边念给她听。娘眉眼舒笑,呵呵道,“臭小子,平安就好!” 清愁却告状道,“大娘,姐夫说有件事要和姐姐解释,要见了面才能解释清楚,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娘纳闷道,“你知道?” 我赶紧把清愁往身后一推,瞪了她一眼,道,“娘,她开玩笑呢。” 清愁不理,忽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纸来,扬在手上,恨铁不成钢一般瞪着我道,“我本来不想拿给你看的,你自己瞧瞧,他还要解释什么,不过是见一个爱一个罢了!” 我拿过来一扫,又是一封信,上面写道, “遥闻姐姐慧名,乐扬冒昧以书问安。听统帅提起接姐姐和娘过来团聚,乐扬甚是欣喜以至夜不能寐。乐扬得统帅知遇之恩,能替姐姐陪在统帅身边分忧解乏,实在是三生有幸。乐扬不敢祈求能分得统帅宠爱,但求能长此以往,与姐姐同心协力,侍奉高堂。 乐扬诚盼,姐姐早日归来团聚,必与统帅出城十里相迎。即颂时祺,并祝安健,妹妹拜上。” 我一口气在心里读完,眼眶瞬间有些热热的,心绪如同波涛跌宕,嗓子像卡了核桃一般,哽塞难言。 原来你叫乐扬。 她字字谦卑,句句恭顺,而我,丝毫体会不到这陌生的千里之外的问候所带来的欣慰。 娘见我脸色发白,双眼呆滞,便把信接过去看,急忙转头问清愁道,“这谁写的,上面说了什么?” 清愁气鼓鼓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您知道姐夫在颍汌新纳了一房妾室,名字叫乐扬,这不,人还未见,信就到了,口口声声说是问安,我看,是来示威的吧!” 娘瞬间一脸惊诧,盯着我追问道,“清愁说的是真的?你怎不早和我说呢?这个臭小子,敢辜负于你,我,打断他的腿!” 我已经不想多作争辩,便道,“这事,重山也没错。” “多个人照顾娘,未尝不是好事。” “娘,我累了,先回房休息。晚上等阿礼过来,我们再商量启程事宜。”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欠身告退,不如说,是夺路而逃。 清愁追上来道,“姐姐,既然大娘也不同意,我们就一起赶走她不就好了!” 我疾步往前,没有答话。 她又道,“姐姐你别怕,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她。” 我一边紧紧盯着脚下的路,一边听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清愁你别跟过来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我忽停住,嚷了一声。 我明白她在替我不平,可我,就像被人当面甩了一巴掌,除了吃这个哑巴亏,我没有丝毫反击的余地。 当清愁被我远远拦在身后,我的眼泪才喷涌而出。 清愁,娘,越是不遗余力地维护我,我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三妻四妾,带给原配的,不仅是错愕不及,还有深入心脾的难堪。 重山要说的,便是这件事了。从我答应嫁给他,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别的女人。 这是我能接受的吗?可我除了说好,还能如何?木已成舟,从今往后,我就要和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了。 也许,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我尚不能完全接纳重山,他便也有一个人来填补这个遗憾。 这样想,我便觉得一切都是该得的。 没什么好不平的。 我刚穿过一座石桥,迎头便看见阿礼在背着身桥下候着。 他颀长的背影有些清冷。 我低头犹疑了一下,准备悄悄返身。 “清华!”他一声喊住,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突然忘了样东西,要回去拿。”我忙解释道。 “什么东西,我和你一起去吧。”他立马道。 我又摇头,“不用了。你,是在等我吗?” 他点头,道,“等我把军马安顿好了,我们就出发去颍汌,最迟不过后天。你准备好了吗?” 我沉吟了一下,道,“能不去吗?” 他定定地望着我,叹了口气道,“你这是气话。” 我苦笑了一声道,“连你也听出来是气话。试问我要不去,还能去哪儿呢?” 阿礼道,“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会陪你。但我知道,清华并不是真的要离开。” 我望着他,心想,阿礼怎么什么都懂呢?我也只不过发发牢骚而已。 我叹气道,“我们没什么东西要准备,要走的话,就早点走吧。” 阿礼点头,又问,“对了,你忘了什么东西?” 我摇头,道,“不记得了。” 此刻,月上柳梢。 两个人并肩走着,各怀心事。 第三十七章 不怒自威 既决定去颍汌和重山汇合,第二日一大早我们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尽早出发。 房里只有我和盈袖两个。 我一边忙活,一边嘱咐她记得带哪些重要的物品。 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我没很在意,自顾忙着。 不知何时,她忽然抱着包袱行至我的跟前,嗫嚅道,“大小姐,我,我,” 我抬头一看,她却是泪眼汪汪。 我忙把她拉过来,问,“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啊?” 我一问,她的眼泪立马就像断线的珠子从脸上扑簌簌落了下来。 “盈袖不能陪大小姐去颍汌了,”她哭着道,“我爹病了,病的很严重。”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亦很沉重,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了。当时我以为不是很严重,大小姐这边也需要我照顾,就一直拖着没有回家。” “昨日,昨日忽然又接到哥哥的信,他说,他说,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了!” 我立马感到一阵悲切,她微微颤抖的单薄的双肩在我眼中瞬间模糊起来。 想起初次见到盈袖还是两年前在凛风寨上,当初以为她是阿礼抢来的,在山上那些日子,多亏了她的陪伴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不久前,阿礼还是把她送到我身边,我仍记得再次相见时,她紧张又欣喜的,亮晶晶的目光。 “盈袖,别哭了。”我轻轻抱住她,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都怪我疏忽,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我慢慢转身,拿出一大笔银子和首饰来塞到她手里,“来,拿着!” 盈袖惊慌地躲开,连声道,“不不,我不能要!” “你这次回家,到处是用钱的地方。”我试着解释道。 “可也用不了这么多,真的。”她又把我推了回去。 我便道,“傻丫头,还有我给你备的嫁妆啊,只可惜,太仓促了。” 盈袖总算点头,接着便又哭成了泪人,紧紧抓着我的手,“大小姐!我就是舍不得你啊!” “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抱着哭作一团。 随后我便着人请了阿礼过来,向他说了原委,最后道,“阿礼,你去挑一匹快马,派人护送回家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阿礼点头道好,他转身时,又担忧道,“如果盈袖走了,这路上谁来照顾你呢?” 盈袖一听,脸上又是一片愧疚,我便忙回道,“到时候再说吧,这倒不急。” 我送她出城,踏上马背的那一刻,盈袖泪如泉涌,大喊道,“大小姐,保重!” “盈袖保重!”我与她挥手作别,哽咽难言。 马儿踢腿,飞身前跃那一刻,我心想此生大概不复相见了。 世间变幻,总归一句话,相识容易,难料别离。 送走盈袖,我心绪烦乱,几乎无心继续收拾,旁的人也不敢来打扰,却有一个叫九菱的女孩子闯了进来,掰着手指头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夫人,我叫九菱。”她身子晃了晃,鼓着大大的眼睛向我介绍道。 我看了她一眼,无精打采道,“嗯,什么事?” 她遂大胆道,“我,想替阿袖,陪夫人去颍汌。” 我重新抬起头来,朝她仔细打量了一下。 她的模样甚是姣美,一双美丽的杏花眼格外灵动。 识礼倒是很识礼,脸上也挂着寻常的丫头该有的谦卑和恭顺。 不过她说话时却是一副不会被拒绝的自信。 呵,似乎不是来求我的,而是来找我商量的。 大方。 我的脑子里立马出现这两个字。 “为什么?别人都怕去颍汌。” 我招呼她到眼前来,示意她坐下。 她也不推辞,利索地而又规矩地坐下了,“多谢夫人。” “她们不想去是因为家人都在安城,况且前方战乱,难免担心自身的安危。”她解释道,“我没有家人。” “那战火呢?你不怕么?”我便问道。 她便道,“天下大乱,有什么地方比跟在夫人身边更安全呢?” 她说得诚恳又坦荡,我心中已有了答案,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府上多久了?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你?” 九菱如实道,“我一直都待在后院,做着杂活儿,不常来前院,夫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我。” 我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头,道,“听你的口音,是从咸阳来的?” “正是。夫人对此是有什么顾虑么?”她问道。 “那倒没有,”我回道。 “那,夫人是否愿意收留我?”九菱遂追着问道。 我笑道,“如你方才所言,府上再没有其他人愿意随我去颍汌,现还有你自告奋勇,我该庆幸才是。” “多谢夫人!九菱虽然做得未必有阿袖般好,但一定不会让夫人后悔的。” 她开心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忽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便尴尬笑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便指了指角落道,“先把那个收起来吧。” 看着她欢快地卖力表现的背影,便又想起了盈袖,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礼对九菱似乎就不那么放心了,将她叫过去盘问了很久才放回来。 我还担心九菱会生气,谁知她竟一点儿也不在意,反道,“这是樊将军职责所在,我不过是把和夫人说过的话再如实说了一遍而已,他也没有过分为难我。” “只是他这个人啊,一直板着脸,手里时刻握着刀,看着怪吓人的。” 我听了不觉好笑,“他平日不是这样的,大概是故意装着来吓唬你呢。” 九菱撇嘴一笑道,“我不怕他,就是院里的小姐妹们见他都绕着走。” 我便把这话学给阿礼听了,打趣他道,“你这哪是管家啊,分明就是仇家!” 阿礼叫苦道,“这叫不怒自威,不这样摄不住人,你们不懂!” 我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就是不知道你发起怒来又是什么模样,定是怒发冲冠,你说呢清愁?” 清愁咯咯笑道,“就是,樊哥哥,你这样不好讨姑娘喜欢的。” 阿礼哼了一句,“谁要讨她们喜欢了?” 接着忽朝清愁道,“诶,那啥胭脂膏子你还要不要了?” 清愁立马凑上去追问道,“当然要啊,你买了吗?” “没买。”阿礼白了她一眼,道,“你今儿嘴巴这么厉害,以后都不买了!” 清愁便摇橹似地拽着他的胳膊,央求道,“樊哥哥,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发誓,下次姐姐再笑话你,我就装哑巴,装瞎子,绝不助纣为虐,你看行么?” 阿礼这才喜笑颜开,把清愁拉到自己身边,朝我得意道,“成!给!” 遂从怀里取出那胭脂膏子来塞到清愁手里。 “谢谢樊哥哥。明儿早起,我先回屋了!” 清愁这丫头撒气脚丫子就跑不见影儿了。 待她走远,阿礼便欣慰笑道,“这几个月,清愁好了很多啊,越来越像从前的她了。” 我也点头,道,“多亏了你,白天在军营,晚上还要陪她到处去游玩,不然她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好?真是辛苦你了。” “你又和我客气。清愁也和我的妹妹一样,看着她慢慢好起来,我和你一样开心。”阿礼道。 “夜深了,”我抬头看西边一轮满月,光灿明亮,熠熠生辉,“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屋了。” 他便喊了我一声,脸上像憋足了一股气,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便问道。 “我,我送你吧。”他开口道。 “才几步路。你快回去吧。”我笑了笑,便和他挥手,快速转身离去了。 我不知道背后的他,手上拿了一盒一模一样的胭脂膏子准备送我,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过了许多年,这胭脂膏子仍在他的案头一角,静静地摆着。 第三十八章 国色天香 去往颍汌一路上很是顺利,十来天就到了。 我在车上时便一直在想,见到重山后要怎么表现才能让自己舒服一些,还要顾上得体,任何人都可以在背后笑话我,但是当面,绝对不行。 “到了,到了!” 忽然娘拉起我的手道,“来,我们下车了。” “娘慢点。” 我立马起身,走在前面下了车,接她下来。 我们几个刚站定,阿礼尚在挽绳儿,便瞧见一个女子领了一拨人朝我们奔了过来。 乍眼望去,她体态修长,身姿婀娜,盈盈堪握的腰肢上拖着一条水绿的丝巾,步履轻盈踏风。 我瞬间恍惚起来,以为看到了仙子。 清愁偷偷戳了我一下,我方才缓过神来,这时她已经行至我的眼前了。 好一副天姿国色,一貌倾城! 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如此摄人心魄的女子。 那眼角的一颗朱砂痣随着睫毛的跳动若影若现,尤其楚楚动人。 “贱妾见过老夫人,见过姐姐!”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让人挑剔,连声音都如黄莺般细柔婉转。 我呆了半晌,结巴道,“你是,乐,乐扬?” 方才那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豪气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姐夫呢?”清愁冷冷地打断道。 清愁眼尖,一眼认出了紧紧跟在乐扬身后的子明。 清愁便直接穿过乐扬,拉着他半揶揄半质问道,“席哥哥,你们把我姐夫怎么着了?我们倒是没日没夜地赶了过来,谁知道连他人影也没看见,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算了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重山没有出现,再仔细扫了他们好几遍,确认是真的没有来,心里顿时也有些失落。 子明便赔礼道,“老夫人,夫人,二小姐,是这样的。大帅早上忽感身体不适,无法动身,所以特意要我等前来迎接。” 一听重山身体有异,娘立马急了起来,“还不带我去看看!” “子明,你实话实说,大夫怎么说的?”我也忙问道。 子明沉吟了一下,低下头去,犹疑道,“嗯,看了,大夫说无碍,休息休息便好了。” 清愁冷冷笑了一声,道,“好蹊跷的毛病,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个时候发作,我看,现在是动不了身,等我们进去了,怕又是生龙活虎呢。大娘,既然大夫都说了没问题,您就别着急了。” 子明额上抹了把汗,连声道是。 “席先生,”乐扬忽然唤了他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 子明连忙撇过头去,如梦初醒一般,向我们介绍道,“老夫人,夫人,这是乐夫人。” 他尴尬地望了我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家心知肚明,也不需要再明说了。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清愁便抢着道,“席哥哥,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夫人,不累么?” 子明讪讪地赔笑。 我心里不禁为子明叫屈,他夹在这中间,委实不好做人。 清愁这丫头,炮仗个性,子明说一句,她便要驳回去一句,好像这气不撒在他身上不甘心一样。 “清愁,别为难先生!”我悄悄告诫她道。 清愁嘟着嘴,不说话。 娘面上一早便不太高兴。 乐扬强笑道,“二小姐天真无邪,真是可爱。” 我便也动了动嘴,回道,“见笑了。” 乐扬笑着上来便要搀老夫人,谁知道娘生生地把她推开,紧紧握着我的手道,“清华,我们快去看重山吧,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丫头,过来,”她一边招呼清愁,一边抓着我,唯独看也没有看乐扬一眼。 说实话,看到乐扬受娘如此冷落,我心中确实暗喜了一阵。 虽然我明白,本不该将这股不甘和委屈记在她身上,但娘的态度多少让我欣慰了一些。 尽管子明三番四次劝阻娘不要现在就去探望重山,但娘执意要去,子明越是拦着,她越是要去看个究竟,生怕别人是哄她的。 我们刚一进门,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 我下意识朝子明望了过去,他即刻心虚地低下了。 我再看那仍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重山,心里就大概明白了,方才那套说辞是子明临时编出来的吧。 “姐夫喝酒了?”清愁在我耳边嘀咕道。 我回她,“应该是”,又对子明道,“重山喝醉了,煮了醒酒汤吗?” 子明忙道,“喂了好几碗下去,可,不太见效。对不起夫人,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我回道,“无妨。” 就在我们几个谈话间,重山忽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睛慢慢睁开来。 他醒了,我的心立马怦怦直跳。 娘随即松开我的手,奔过去,朝他身上就是一顿揍,“臭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娘,娘,”重山看清眼前人,从床上蹦了起来,一个趔趄又栽倒在床边上,拥着老夫人哈哈大笑,“娘!您什么时候到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过来!” 娘二话不说,拧着他的耳朵就往我这边拖了过来,吓得我赶紧出声儿,“娘,别这样。” 重山乍一见到我,嬉皮笑脸瞬间怔了,“清华!” 他的语气异常柔和,却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饱嗝儿。 他朝我走过来,有些摇晃,一直呵呵傻笑。 “你们都下去,我和清华单独说会儿话。” 他欣喜若狂地看着我,朝他们挥了挥手。 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仿佛在我眼前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和我同床共枕了两年多的人。 但我,还憋着一口气,所以冷冷的。 众人刚退,他忽然一把将我擒住,吓了我一大跳,连动也没敢动。 “你终于来了!”他道。 他的下颌抵着我的耳朵,在我额上深深吻了一下。 我虽看不到他的脸,却似乎看见了他脸上挂着的微笑。 我的心情无比复杂,出口却道,“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们?” 他遂慢慢把我放开,眼里满是愧疚,解释道,“是我的错,昨天不该喝酒的,谁知就醉了。” “你原不是贪杯的人。”我道,“你自己不来也就罢了,为何要让她来?” 没等他回答,我立马道,“我答应了。” “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她。如果这就是你要和我解释的事情,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急忙道,“你见过乐扬了?” 我别过头去,不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道,“其实,她是颍汌总关乐雍的女儿。” “颍汌其实不算难取,当时我们连着攻了半个月,眼看就要破城而入了,谁知乐雍竟然把全城百姓都赶了过来,当人肉城防!” “他们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我们没有办法,只得下令撤退。” “就这样僵持了将近一个月,直到有一天,子明带了一个人来见我,便是乐扬,她手里提着的,是乐雍的人头。” 说到这里,重山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经意流露出怜惜的神情。 “乐扬虽然是乐雍的女儿,却没有小姐的名分,在乐府过着和下人一样的日子,应该说,比下人还不如。” 重山点到为止,蹙着眉头,似乎不愿意多说。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着乐扬,临了还是忍不住吃惊道,“难道是乐扬杀了他?” 重山点头,“她说,此人不配为父。” 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乐扬有这样一层凄惨的身世。 但弑父,还是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因她有功,所以你就收了她?”我便问道,言语里毫不掩饰揶揄。 “这是她开的条件,我只有答应了,她才肯把颍汌兵符交给我,如果能直接用兵符招降剩下的守军,便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厮杀。”重山回道。 我冷笑道,“我明白了,既是为大局着想,我又岂是那不知进退的人。她对你,可谓用心良苦。” 说到这里,已是藏不住的一股恼意从心底涌上来,一时惶恐,好似准备立马要和他争辩,脸上微微发烫。 “清华,我不是这个意思,”重山猛地冲了过来,急道。 我敏捷地躲开,“好了!我去打水给你洗把脸。” 我找了借口立马奔了出去。 我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和乐扬迎头撞上。 “姐姐!”她亲热地喊。 “啊,”我局促地应了一声,只想赶快脱身。 “重山总算醒了。昨日接到消息说姐姐今日便到,他太高兴了就多喝了几杯,都怪我,没有拦着,姐姐不要生气,要怪就怪我吧。”她紧接着便道。 我看着她,便想起了她的身世,她此刻无限讨好的笑靥令我有些于心不忍。 我只好回道,“怎么会呢,这些日子,还多亏你照顾了。” “那姐姐先忙,乐扬告退了。”她笑着道。 “好。” 若不是重山亲口和我说,我很难想象那个狠绝到可以拿生父头颅献城的人,和此刻我眼前柔弱温婉的竟是同一人。 我到底是亲眼见到了这一刻,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第三十九章 动之以情 晚上,娘有意把我和重山安排在一个房间,早早地便叫人把我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自在挣扎。 到了半夜了,还没有动身,仍坐在自己房里,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九菱悄悄走了过来,小声道,“老夫人又派人来催了。” “我知道了。” 我机械地点头,眼睛没有动一下。 “夫人,我看您从回来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您要实在不想过去,便和老夫人实说了吧,老夫人一向疼您,定不会怪罪的。”她劝道。 刚说完,便听见外面有人叩门,九菱只好先去开门。 “夫人,是大帅来了。” 转眼,九菱便领了重山到我跟前来。 我见是他,便站了起来。 “我等你许久,你也不去,只好我过来了。” 他笑着上前拉我的手。 他怎么,一副没事人一样? 我更闷闷的,不说话。 九菱见机悄悄退了出去。 重山满眼深情,低头朝我吻了过来,手上也将我拥得紧了 我紧皱了眉头,忙扭开头。 他的手却像铁拳一样,我越是越是挣扎他越是攥得紧。 慌乱中,我只好一口咬了上去。 “啊!”他猛地弹开,手背上立马现出了一排深红的牙印,渗着点点血渍。 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用了那么大力气。 他握着受伤的手,一脸惊疑。 我没敢靠近,不安道,“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不解道,“清华?” 我退了两步,转身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要不,你回去睡吧,或者,去乐扬房里。娘那儿,我明天再去解释。” 重山立马换了脸色,哄道,“是我鲁莽,对不起。” 而后故作轻松道,“我不走了,就在这儿睡。” 我正犯难,他又道,“我就睡地上。别赶我了好么?” 说着便叫九菱进来,吩咐她如何如何,九菱看了我一眼,我点头之后便照做了。 重山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他借机走到我身旁,满眼愧色,“你,生气了?” 我便道,“生什么气?” 他便皱眉道,“你怨我?” 我叹气道,“想当初,你编一个翠儿来哄我,现在,可真是有一个比翠儿还要美的人来,却不是编的了。” 重山欲言又止,终于只道,“我心里,只有清华你一个。” 我却打断道,“无妨,这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这样,我也能好过一些。” “这是什么话?”重山立时恼道,“你可打我,骂我,我都认。你说这话,是要将我们往日的情分置于何地?你现在,又要走回头路了吗?你知道不知道,这会让我伤心的啊!” 我道,“那你叫我如何?” “我叫你忘了他!” “不可能!”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到今日这一步,争得面红耳赤。 “果真不可能么?”他果真伤心了。 我也伤心,却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明知不可说还是说了,只顾那一时的头热。 “叫你立马送走乐扬,你答应吗?” 我反问了一句。 他瞬间犹疑了,看着他如此为难,我苦笑道,“看吧,不过认识几天,已经难舍了。” “言下之意,你们青梅竹马,是不可能忘的掉了。” 我没有回答。 他便心灰意冷,喃喃道,“你啊,最是无情。” 我冷冷道,“那你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如此伤心,却还是想留在你身边。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他望着窗外,出神。 我一阵鼻酸,这场争辩,累得两个人,心力交瘁。 正在气头上,没有一句真心话,都是言不由衷。 接下来几日,待平静下来,他纵有心求和,均被我冷嘲热讽堵回去。他总是叹气,却又不敢发火。 可不知怎么的,分开睡这事忽然传到了娘的耳朵里。 九菱急着告诉我,“老夫人生好大的气,这会儿大帅还跪着呢。老夫人最疼您,您过去的时候好好哄哄。” 我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赶过去,一路上也心虚得要命。 果然一进门,便看见重山跪在地上,不过懒洋洋的,身子没直起来,估计是跪的久了,娘也心疼,就不曾严格要求。 他见我来了,立马喊道,“娘子救我!” 娘怒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嬉皮笑脸!好好跪着!” 重山便抖了抖肩,身子板立马挺得笔直。 我见状便也要跪下去,娘却摆手道,“免了。” 但脸上怒气未消。 我站在重山旁边,弱弱道,“谢谢娘。”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清华啊,你自己说,这两年你嫁到我们家,我待你如何?” 娘在上头忽幽幽道,气氛立时格外凝重起来。 “您待我如亲女一般,爱护有加,关怀备至。” 我小心道,早已捏了把冷汗。 “可我赵家,还是亏待了你。”娘道,“论出身,论相貌,论学识,论性情,重山哪一点都配不上你。若不是乔家家道中落,他就是几辈子也修不来这样好的福气。”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一时之间无从回答。 “就我们家的光景儿,方圆几百里哪个好姑娘看得上?这小子混到二十五六了,没说过一门亲,我这做娘的,如何能不急呢?”娘想起过往时,一片叹息。 “娘,”重山轻轻喊了一声儿。 娘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到清华啊,就想这么好的闺女该配个什么样的夫君才算不埋没了?谁知道,后来竟然许给了我们家,我愣是不敢相信,几天都没睡得着!” 我听得心酸极了,忙道“娘,您别说了。” 娘哽咽道,“都是重山不争气,没少让你受委屈。娘在这儿啊,给你赔罪了!” 她忽然起身朝我拜了起来,吓得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娘!您别这样,清华知错了!赵家没有亏待我。” 重山赶忙起来,扶起我们两个,道,“是我对不住清华,要拜也是我来拜!” 我又如何能接受重山拜我,又免不了一番推拉,互相道不是,娘便一手拉了一个,重新坐了下来,面容和蔼如初。 我终于明白娘的用意了。 只见她指着重山道,“你啊,真知错了才好,往后要加倍补偿清华,不许为了旁人令清华受委屈!听到没有?” 重山不住点头,“知道了娘。” 娘便道,“别光嘴上说,什么时候给娘抱个大孙子?” 重山便笑道,“这,这得问清华,我听她的。” 我脸上一热,不好意思道,“胡说什么。” 娘笑呵呵道,“好了好了,娘啊找人算过了,最迟明年,我老赵家定会有添丁之喜,那就是赵家的嫡长子啊!” 我愈加脸红起来,不敢答话,重山倒是笑得开怀。 不一会儿,晚饭便备好了。 娘道,“我特意叫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桂花鱼,桂花是我早上亲自采的,最新鲜的。 重山吞了一口口水,兴奋道,“太好了,我正想呢!” 我也道,“谢谢娘。” 桂花鱼一端上来,整个屋子都是绵密的桂花清香。 重山便在我肩上蹭了蹭,嘻嘻笑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吃到娘子亲手做的?这才是我最想的。” 我便夹了一块鱼往他嘴里一送,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嗯,果真差的远呢。”重山品了几口,极认真道。 娘便道,“你这嘴,都是清华惯的。” 重山一脸得意,我看他那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了这顿饭。 晚上,我也不敢让重山再睡地上。 而不知为何,那天看他时,竟格外地顺眼,竟不可自拔地留恋起他的怀抱来,只想依附在他身上,像藤蔓一样。 “呼!”他温柔地吹灭了烛火。 凉白的月色透过纱窗,格外朦胧。 第四十章 颍汌失守 颍汌,西临韶阴,东临亳州,北临许昌,南临南阳,自古以来与周围几城互为守助,地位举足轻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颍汌一降,除了韶阴,其他几城便纷纷送来了降书,说实话,反秦大业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乐扬的确功不可没,换做是我,也可能愿意和她做这个交易,何况还是以爱的名义。 就在重山安顿好一切,准备整军往韶阴进发时,颍汌突然遭到了袭击,一夜之间,全城尽失。 是夜,我和九菱正在房里陪着老太太说话,忽然,远方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巨响,震得人心跟着房子一起颤抖。 紧接着又是三声。 “砰!” “砰!” “砰!” 娘茫然无措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扔下手中的东西,打开门一看,西北角那一片火光冲天,嘈杂混乱,仔细一听,竟是厮杀冲喊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我心底一沉,“不好了!” “娘,娘!”我慌忙奔回去,道,“外面出事了!” “出事了?”娘惊恐道。 我忙招九菱过来,“快去看重山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去找樊将军,快!” 九菱领命即刻奔了出去。 “大小姐!外面,外面打起来了!” 我话音刚落,小福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 “小福,快去备马!”我焦急喊道。 “笑笑,去找二小姐过来!” “等等,还有乐夫人!” “是,夫人!”笑笑转头便跑了出去。 娘抓着我的手,不住颤抖,“是不是秦军打进来了?” 我忙抚慰她道,“娘别怕,重山会来救我们的!” 看这样子,是颍汌失守了,居然没有一点预兆! 我看过重山在颍汌部署的军防图,堪称严密,只有西门部署稍微有点薄弱,毕竟西门倚齐山而建,深沟高壑,本就是居高临下之地,不需费太多兵力。 再者,敌军如何能知我所想,一击即中。 可如今看来,那火光正是从西门处发出,从喊声和阵仗来看,似乎是主力进攻,秦军从天而降,难怪颍汌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丢盔卸甲! 这到底是哪路人马? 究竟是我们百密一疏,还是有人里应外合? 我未来得及细想,出门焦急地朝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见到一个小兵持刀从走廊尽头拐了出来。 我立马认出他是着秦服,居然打到总关府来了! 那小兵也见着了我们,随即举起刀来,朝我们一路狠追。 我带着娘不顾一切夺路而逃。此刻,整个后院不时传来惨叫声,所有人都在疯狂逃命,乱成一片。 我亲眼瞥见一个小厮死了,身子挂在栏杆上,头栽进了花盆里,颈上的血一股股流下来,浇在盛开的菊花上。 我趁机抄起那花盆,奋力朝身后砸过去,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把满是血污的刀,做最后的防卫。 那小兵轻松闪过,忽而一脚飞过来,踢落了我手中的刀,我抵挡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清华!”娘扑过来,护着我呜呜痛哭。 忽然,只听那小兵闷哼了一声,一把长剑从他腹中穿出,他立时口吐鲜血,向后一倒,死了。 “娘!姐姐,你们没事吧?” 居然是乐扬,她一把将剑抽出,从小兵身后闪过来,显然也受惊不小,面色更加苍白了,声音有些颤抖。 她忙将我们扶起来,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走,快跟我来!” 笑笑跟在她身后,被这眼前的混乱吓得捂嘴直哭。 我急扯着她问道,“二小姐呢?她怎么没有来?” 笑笑摇头道,“奴婢没看见二小姐!” 我一听便慌了,“你到处找了吗,怎么会没看见呢?” 笑笑哭得更厉害了,“找遍了夫人,没有看见!” 这时乐扬拦着我,道,“姐姐,不要再耽搁了,赶紧跟我走吧!” 娘这时候也出来劝道,“清愁这孩子喜欢到处跑,她这么机灵,这时候指不定在哪里藏着呢!” 小福和九菱也都赶了过来。 九菱回道,“大帅和樊将军都不在,大概他们还不知道已经打到内院来了!现在越来越多的敌军朝这边赶过来,护院也抵挡不了多久了!” 小福道,“大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现在去哪里?” 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在等我的决定。 后院是决计不能待了,只有立马出城去,可现在还有哪个城口没有被攻占呢? 既然敌军是从西门而入的,那东城门就是最安全的,况且东城门防守最严密,说不定此时重山和阿礼都在那里。 只能赌一把了! 我一咬牙,便道,“去东城门!” 小福立即驱车,往东城门赶去。可是行到一半,又碰上一大队秦军,举着火把在街上四处烧杀抢掠,吓得我们赶紧调转马头,往回跑。 去东城的路已被秦军斩断,南城,北城肯定也是一样,简直就是无路可逃了。 正当众人绝望之际,乐扬忽出声道,“我知道还有一处暗道可通往城外!” 我忙问道,“在哪里?” 乐扬道,“在城西月吟山庄,那儿曾是乐雍的一处别院。只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要想躲过秦军去月吟山庄,怕是难了。” “原以为依姐姐的,城东可走,谁知大半个颍汌已被秦军占领,现在可如何是好?” “既然月吟山庄是我们最后的出路,拼死也要一搏。”我道。 九菱道,“夫人说得对,只不过大帅若是派人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乐扬道,“不打紧,我和大帅说过这处暗道,他应该能猜到。” 既商定好,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月吟山庄。 一想到清愁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我的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叫别人看见,只得强忍着,生生咽回去。 如果只有我一个,断不会就这样抛弃她,独自去逃生。 离城门口还算远,但是路上陆陆续续已碰到了不少秦军,所幸,我们终于趁乱,东躲西藏,逃入了山庄,且毫发无伤。 乐扬熟门熟路,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到了她所说的暗道入口处,是在山庄的后花园一处假山后。 等把所有人都送入暗道,我站在外面,对乐扬喊道,“乐扬,娘就交给你了!” “慢着,清华!”娘忽然拉住我的手,“你要去哪儿?”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道,“我不能把清愁一个人留在城里,我要去找她!” “你别犯傻啊孩子!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现在回去不是送死吗?你听娘一句劝,清愁这丫头机灵着,她会护好自己的!”娘哭道。 “娘,您别说了,我只有清愁一个妹妹,我不能没有她。就算死,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您保重!” 我挥泪甩开娘的手,按下了机关,看着石门慢慢遮住他们的头,脖子,身子,最后只剩下腿。 “夫人,我跟你一起去!” 最后一刻,九菱从石门底下爬了过来,我赶紧拉了她一把。 “咚!” 门落下来。那一刻,我觉得门内外是两个世界。 九菱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灰,望着我憨憨地笑。 我伸手替她擦脸,不禁悲从中来,“你这丫头,是不是傻?” 她眼睛里闪着泪花儿,笑道,“夫人知道,我们都不傻。” 我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 第四十一章 孤身犯险 所有人都在往城外跑,奔逃的百姓们被秦兵赶得四散,街上不止我在寻找亲人,遍地都是惊恐的撕心的哭喊。 “清愁!清愁!妹妹!” 我追着逃跑的人流,一个个拨开,一遍遍呼喊,直到喉咙嘶哑,也没有听见她的半点儿回应。 这时候一道白亮的信号箭不声不响地划亮了头顶上的夜空,当最后一丝火花也湮没在漆黑的长夜。 我知道,颍汌失守了。 不知道重山他们在哪里? 我伸着脖子往天上看去,这时候我的眼里只见如墨的黑色,愈看,愈深,愈浓,没有尽头。 底下闹哄哄的,它,一副睥睨者的姿态,静悄悄的。 “怎么办九菱,你说重山死了吗?” 我打了个冷颤,心中一片凄惶。 “夫人,”九菱急着摇我道,“秦军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一队军马迅速朝我们围了过来。 “站住!”他们喊道。 一匹高大的马拦在我面前,马上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招手,底下人便很快从后面拖出来一个老伯。 他仰着下巴,问那老伯道,“你说,这是赵重山的夫人?” 九菱警觉地抓紧了我的手。 那老伯匆忙地瞥了我一眼,硬着头皮点头,“没错。” 那人听罢,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举着手里的长鞭,一字一句问我道,“他说的,是也不是?” 那老伯一听,在旁吓得瑟瑟发抖。 九菱怒瞪了他一眼,断喝道,“你别乱来!” “看来,是真的咯。”他不以为然,自顾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这下赵重山可就跑不了了!” 听他的意思是,重山逃了? 谢天谢地! 我抚着自己的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却忘记自己现在就要落在他的手里。 那人得意地转过马头,下令道,“带走吧,给我严加看管,我要让赵重山自己滚回来!” “等等,”我忽朝他道,“你们要拿的人是我,放了我的丫头。” 那人回头道,“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别人。呵,希望到时候赵重山也能想着你,不然,我留着你可没什么用处。” 他心情大好的模样,对九菱喝道,“还不走?” 九菱大喊不要,却早已被他们推至一旁,倒在地上。 “夫人!”九菱追在后面大喊,“夫人!” “九菱,你答应我,一定要找到二小姐,一定要找到她!”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有这个了。 我在秦军的推搡下前行,在想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的那句“希望到时候赵重山也能想起你”一直在我脑中萦绕,那么重山真的会因我而降吗? 决计重新返城寻找清愁时,我已想到了许多后果,其中包括被秦军乱刀砍死,我以为这已算是最差的一种了,并且已做好准备。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现在的我,才是遭遇了最糟糕的处境,还不如死在乱刀之下来得干净,最怕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 我正悲戚,忽觉秦军骚动起来,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那领头之将早已挺枪骤马,率着部下严阵以待了! “来者何人?”他厉声问道。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挡住了去路。 我心中惊呼,是阿礼! 阿礼一身银铠灰袍,即便是在夜中,也不能减弱他丝毫锐气。 同样是在马上,同样是握枪对峙,但那秦将在他面前,气势骤减,颇为可怜,连他的马也忍不住不安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可是,阿礼是单枪匹马,而秦军,人多势众。我和他相隔甚远,透过层层火光, 我却能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他眼中那股志在必得,视死如归的决心。 忽而他眼珠一转,双拳握紧,提起抢来朝那秦将猛地刺过去,正中那秦将心窝子。 秦将应声落马,秦军一片骇然。 阿礼趁势冲杀过来,一枪一个,无人能抵。 押我的那两个小兵见势不妙,撒丫子便跑。 “清华!把手给我!”他伸出手来,瞬间把我拉上了马背。 阿礼不敢恋战,杀出重围,夺路而走。 见神杀神,遇佛杀佛,马蹄过处,尽是秦兵尸首。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想象,他凭一匹马,一支枪,一双臂膀,就将我从千军万马中解救出来。 雷霆般的手段。 颍汌失守后,义军被追至城外三十里处,重山带着剩下的兵马躲进了传说中的银蛇岩,方才暂时避过了秦军的追击。 我和阿礼晚上不能赶路,便在树林子里暂留了一夜,然而我们都不曾合眼。 我是因牵挂清愁,他是因担心我们遭到野兽的袭击,得时刻关注四周的动向。 为怕引来秦军,连火也没有点,深夜时,更是冷到彻骨,想睡也是不可能了。 阿礼把他身上唯一的袍子解下来裹在我身上,“来,暖和一些么?” 我颤着道,“你,你自己留着。” 他敲了敲自己身上的铠甲,道,“我还有这个呢,再说我是男人,比你能扛。”又给我结结实实围了好几圈,我感觉自己像个粽子一样,不过确实镇定了一些,没抖得那么厉害了。 阿礼提道,“当时,我和大哥在校场点兵,突然传说西城失守,大批秦军往正门杀来。大哥随即指挥军马迎战,可没想到,秦军数目竟如此之多,多个城门据点一早就落入了他们手中,我们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才导致现在这样狼狈的局面。” “秦军反扑如此突然,”我道,“一击成功,就好像对我们的部署了如指掌。” “会不会,是军中混入了秦军的细作?” “有这个可能。不过,能把军防图泄露出去的,恐怕不是普通的细作。这具体情况,待和大哥汇合之后,再做分析吧。” 我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城里?” 阿礼回道,“我们在城外,接到了大娘他们,但是没有你和清愁。” “接到?”我喃喃道,“这么说,月吟山庄那条暗道,你们早就约定好了?” 阿礼愣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轻声道,接着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我忽悲从中来,“不知道清愁,是不是还活着,还是,已经......” 阿礼立马安慰道,“别难过,等天亮了,我们继续找她。” 我的眼角无声地滑下一串泪,妹妹啊,你一定要好好的。 “阿礼,下次,别再为我孤身犯险了。”我失落道,“义军可以没有我这个夫人,但不能没有你这位大将军,你明白吗?” 他立马回道,“你放弃逃生的机会去找清愁,是为什么?” 我只好道,“这不一样,她是我妹妹。” “怎么不一样?你之于我,就如清愁之于你,是宁死也不能失去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责难我。” 我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你就当我,不识抬举吧。”最终他无奈笑了一声。 “谢谢你。” 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这句话最合适。 我也不去想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了,有时候,我们都太爱以自己的是非来定义别人的行为,却不知道,这个答案其实是在当事人的心中。 他理解我,为何我不能理解他? 银蛇岩,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山道蜿蜒,峡谷错综的一处地方。 阿礼找到了重山先前留下的记号,并顺着记号摸到了义军新扎的营寨。 义军的伤亡比我想象中还要重,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颜色最醒目,白色和红色。 将士们的眼神也变了,没有了昔日的热烈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郁的灰色,接近木然, 而那些躺在地上的,读不到他们的眼神,只从他们扭曲的脸上看到了痛苦两个字。 昨晚的对抗,当真惨烈。 “清华!清华!” 听到有人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往前看,便看见重山飞奔了过来。 他不顾一切将我搂进怀里,以至于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醒悟过来,忙问道,“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说完便朝我浑身上下都瞧了一遍。 经过一夜奔波,我确实疲乏得很,于是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阿礼在旁道,“秦军识破了清华的身份,把她抓起来了,幸亏我及时赶到。” 重山朝他抿抿嘴,感激道,“好兄弟!” 阿礼笑了一下。 重山道,“这个地方怕是藏不了多久了,万一秦军围上来,” 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担忧道,“该如何应对?” 就算是逃了出来,这残兵败将,士气低迷,怕应不了敌吧。 第四十二章 山穷水尽 这时子明在旁道,“银蛇岩地势复杂,我们藏身之地极为隐秘,估计秦军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可我们随军粮草最多只能撑五日,若超出限期仍不能突围出去,就算秦军不来杀我们,我们也都饿死了。” 重山苦闷道,“援兵什么时候到?” 子明摇头道,“要是不出意外,等到罗长胜的援兵,最快也需四日,那还得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所以,难说。” 罗长胜是南阳太守,南阳兵力充沛,若能调来,定能和秦兵一战。 可南阳是离颍汌是最远的,按理说要找援兵也该先许昌或亳州才对,我才望向重山,他的眼神立马就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解释道,“刚刚得到消息,许昌和亳州二城,重新归顺了东秦,他们原本就不是诚心来降,这次颍汌失守,八成是他们暗中和秦兵勾结谋划而成。” “这么说,南阳兵五日之内不到,义军,便只能束手就擒了?”我唏嘘道。 阿礼愤而道,“秦兵敢来便好,正好杀得痛快!” “姐姐!” 忽闻身后一声轻柔呼唤,我刚转身,乐扬便向我扑了过来,将我紧紧抱住,喜极而泣道,“姐姐平安回来便好,都快把我们急疯了!” 毕竟是经历了生死患难的,她的眼泪很是真诚。 “娘还好么?”我轻轻推开她,问道。 她点头道,“就是受惊了,才刚睡下。”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忧愁道,“清愁妹妹,还是没有找到么?” 我的心立刻沉到谷底,眼泪立即藏不住,颗颗往下掉。 重山便上来道,“清愁的事我来想办法。先去休息。” 我便随他入营去了。 我倒在床上,辗转了许久,眼皮才渐渐合上,但也未能安心入睡,满脑子都是打杀的画面,半梦半醒的,着实比清醒时还要累。 秦军虽然没有找到我们具体的藏匿地点,却在山下设了重重阻截,上可以围住义军,下可以拦断援兵,便是不上山来,只等义军粮草耗尽,也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我们一举拿下。 重山不肯服输,便令阿礼挑选了几队尚且能用的人马,实施了几次突围,却均未成功。 眼看着第四日时,大家已是饿得头昏眼花,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地上躺了一片。 依旧没有接到任何来自援兵的消息。 最后一点米也倒了进去。 锅口升出腾腾白雾,滚烫的水中翻滚着可爱的白色的米花,一朵,两朵,三朵,我一边数,一边贪婪地朝锅口大嗅了几口粥香,瞬间神思飘荡,差点连人都载进去。 乐扬一直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添柴,加火。 想起来,我来颍汌也近一个月了,还几乎没怎么和她说过话呢。 当时住在总关府,她独自住在偏院里,只有早上和娘请安时能偶尔碰上一面,也不过是随便客套寒暄几句便各自回屋,不再过多交涉。 她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美人,我才细细打量一眼她的侧颜,点点白灰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脸上映着淡红的火光,使她原本因苍白而显得病弱的面庞添了几分喜人的神采。 她忽而抬起头来,朝我嫣然一笑,道,“姐姐在看什么?” 我忙快速搅动了手中的勺柄,一时难掩尴尬,道,“你真好看。” 她又笑了,道,“姐姐是夸我么?” 她笑起来时露出一排秀洁整齐的牙齿,配上两片薄薄的嘴唇,原本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我笃定,若是这嘴生在别人脸上,又或是我自己脸上,断然不会有像她这样恰到好处而接近完美的效果。 她这个问题也算是率真了,我便点头笑了一笑,接着先盛出了两碗粥来,递给她道,“给娘送去吧,你们先喝。” 乐扬小心接过粥,往里看了一眼,清可照人,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道,“姐姐觉得我瘦对么,其实,我长这么大,多数日子也是靠着米汤过来的,不能不瘦。” 我心中一惊,立马红了眼眶,十分心疼。 我从没有细问过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提着父亲的人头向敌军献了城。 重山说她身世凄苦,我却没有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自己锦衣玉食,却令亲女以米汤度日,乐雍这厮,死的不冤吧。 我的泪水噙在眼里,一眨眼便掉了下来,张嘴许久只说了一句话,“别怕,会想到办法的。” 这个时候,谁不怕呢?难道我不怕吗? 不知什么时候,重山已来到我身边,将手轻轻覆在我的肩上。 我一时忍不住哭了起来,“重山,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活活饿死。” 重山的眼眶也红了,嘶哑着喉咙道,“我知道。清华,如果我投降,你会怪我吗?” 我怔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他,“你说真的?” 即使他不提,我也要说了。到这个时候还是想到一处去了。 他点头,“这样的话,将士们的性命还有一线生机。” “可秦军也不会放过你!”我十分痛心。 “我知道,我不是怕死,可怕你们会受苦。” 我瞬时泪如雨下,“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去求陈叔叔,我去求赢桑,总归,会有办法的。” 重山把我紧紧抱住,一颗温热的泪滴在我的脸上。 我们尽了全力,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那一刻,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所有生过的闷气都一笔勾销了,现在似麻团一样萦绕在我心头的,只有心痛,不甘。 这时,断断续续听见寨门口传来了嘈杂的争吵声。 我们便缓了缓精神,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守卫和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老人吵了起来。 那老人衣衫褴褛,身后拉了一车油汪汪鲜嫩的叶子,不知道是什么草。 老人拉着守卫理论道,“你们,就分我老头子一碗怎么了?实在是馋了嘛!” 守卫小兵推了他一把道,“我们都不够分呢!” 老人不听,道,“你就让我喝一口,我这整车都送给你们,好不好,我这叶子,可比你那粥管饱!” 守卫作势要打人,吼道,“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快走!” 重山忙冲上去制止了他,教训了一通,随后对老人和颜道,“老伯莫怪,您要喝粥没有问题,只是我这里,怕只能做清汤水喝了,解个渴而已,我们,也是好几日未饱腹了。” 我听这话,赶忙盛了一碗送上去,“您别嫌弃。” 那老人接过碗,嘿嘿笑了两声,一股脑儿全喝尽了,心满意足的模样。 重山见状,亦放了心,面露难色道,“山下有秦兵围困,恕我们不远送了,您慢走。” 那老人揭下了他那破草帽儿,摇了两下,朝重山凑近了,得意道,“重山老弟,你不认得我了?” 重山愣了半晌,盯着老人看了很久,才恍然大悟,惊喊道,“先生!是你!” 第四十三章 峰回路转 我们几个一头雾水,只见重山哭笑不得,无奈道,“先生何故这样捉弄于我?” “来,阿礼,子明,清华,快来见过钟离先生。” 重山口中的钟离先生应别无他人,正是东篱堂的钟离堇,一听名字,众人纷纷肃然起敬。 “久仰先生大名!” 钟离先生亦一一回礼,指着身后那一车油汪汪的绿草道,“重山,我喝了你的粥,这车绿草就换给你了。” 重山闻言,和大家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礼便斗胆问道,“不知道先生什么意思?” 他干笑了几声,试图缓解尴尬,“难不成这草还能当饭吃?” 钟离先生直起背来,不再扮出龙钟老态,瞬间便显得身姿威仪,接着娓娓道出,“此草名叫祝余,人若食之,保三日不饥。” 重山闻言,脸上现出惊异神色,“先生莫开玩笑吧!” “如果真是祝余草,那么义军就有救了。我在古书上见过一些记载,却未曾亲眼见过,只是不敢断定世上真有此物。” 我回道,心底早已按捺不住激动。 钟离先生笑道,“便试试看又何妨。” 重山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命人将草卸了下来,自己先扯了一棵,亲自尝了。 结果证明钟离先生所言非虚。义军原已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的到来给所有人的命运带了新的转机。 他不仅给送来了救命的祝余草,还帮着重山出谋划策,正式在义军里领了军师头衔。 “秦军仍在山下死守,必定是等着我们粮草耗尽,自动下山投降。既然如此,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分作五路人马前往投诚,趁机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交战时不必求胜,佯败便走。如此反复三次,怠其戒心。银蛇岩山路纵横,峡谷众多,第四次时,使人埋伏于入谷及高山两旁之处,待秦军深入峡谷腹地时,擂鼓为号,便推巨石而下,万箭齐发,伏兵亦出断其归路。” 钟离先生部署完毕,众人皆领命而去。 几日下来,秦军损失过半。趁秦军自顾不暇之际,重山命子明护送众亲眷家属们于一条小路下山,藏于安全之地。自己则领着将士们终日和秦军周旋,厮杀。 重山送我们离开时,乐扬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泪眼婆娑。 我站在不远处,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只见重山摸了摸她的头发,嘴唇在动,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乐扬似乎马上转悲为喜了,看到乐扬笑起来,重山便也笑了。 我默默看着,拂了拂袖子,先行一步,上了车。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很折磨人,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每当子明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我都怕是坏消息。 万幸,他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 最终义军等来了南阳的援兵,将士们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失去的颍汌城重新夺了回来。 前前后后花了十日的功夫。 当我再次回到城中时,心情与第一次时已大不相同了。 第一次时多半是感到忐忑不安,夹杂着些许重逢的喜悦。 现在,我没有半点忐忑,也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当初来到这里时是四个人,现在是三个人,多了乐扬,少了清愁和九菱。 归城当晚,府上摆了庆功宴。 钟离先生居左上座,阿礼居右上座,座后依次是子明,赵黎,罗长胜等领军人物,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公子,生的眉清目秀,气质儒雅,大类子明。 他紧挨着罗长胜落座,推杯换盏时,又有钟离的沉稳之风。 重山正好举杯,道,“罗老将军,这次多亏你及时赶到,我们方能反败为胜!来,敬老将军一杯!” 罗长胜便道,“呵呵,多赖大人领导有方!” 听阿礼提过,罗长胜是个老实人,极重情义,性情也是执拗,说一不二。 先帝曾将自己的亲妹许给他,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机会,他却因自己已有发妻断然回绝,气得公主要将他的妻子杀头,他当场抬着棺材进了大殿,声称若是公主非要将他二人拆散,他便只好遵守对妻子的承诺,让公主和自己的尸首拜堂成亲。 先帝只好作罢,但却治了他一个藐视皇威的罪名,把他打发到偏远的南阳当小兵,他倒不甚在意,后得前太守的赏识,一步步慢慢提携上来了,最后重新举荐了他接替太守一职。 当时义军围攻南阳,罗老将军宁死不愿归降,城破之日,将士们把他绑来,重山念其忠义,不忍发落,便亲自将他解开,并送家人过来与他见面,打算送他们回乡养老。 老将军潸然泪下,说了一句,“先帝年轻时,比你更礼贤下士,可惜啊。”之后便心服口服归降了。 兴许这也是为什么一同归降的许昌亳州二城在义军危难时选择二次叛变,而南阳却能挺身而出,不离不弃的缘故吧。 选择归顺,不如选择信任。 罗老将军不善言辞,席间并无太多话,只不时偶尔附和众人玩笑一下。 过了一会儿,重山命人取来一把剑,亲自捧到了罗长胜面前,道,“这剑名叫玄凤,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可品性也是一定要认个信服的主才能使得好,我看和罗老正相配。” 玄凤剑身长度约和平常的剑差不多,但是剑口要稍稍宽一些,可绝不会使人觉得笨拙。剑锋犀利,明亮如新,剑鞘花纹精美繁复,犹若凤舞,银色柄上镶了三颗小指头般大小的,色如金橙的蜜蜡宝石,尊贵中又透露出几丝闺秀般的婉约,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罗长胜首先是啧啧称赞,随后便摇头惋惜道,“我是个粗人,怕折损了它!” 众人便笑了。 他正叹气,目光忽落在了他身旁那位同样为玄凤所倾倒的年轻人身上,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哈哈大笑道,“煜之在此,还愁玄凤无主?” 这个叫煜之的忙婉拒道,“将军,这剑世上无双,乃是墨尧亲手所铸,昔日依秦皇之尊,虽欲求而不得,如今既是大人盛情相赠,何不坦然受之呢?” 罗老便道,“我自是知道这剑非同凡响,正因如此,才不敢随便受用。在场之人,也只有你的气度,正与这剑浑然相配,我自然是要,成人之美。” 重山也笑道,“罗老既发了话,煜之便领了这个情吧。”双手早已奉了上去。 煜之便接了过来,眼中充满了敬重与爱惜。 原来他名叫苏煜,不久前刚投奔了罗老,这南阳城破,连着主将归降,都是他在暗中使了计谋,帮了重山,此是后话,不必赘述。 众人兴致一起,便请苏煜为大家舞剑助兴。 苏煜舞剑完毕,众人齐声喝好,又是一阵痛饮。 不多久,忽闻帘后丝竹响起,一群美丽婀娜的舞姬拥着一位轻纱掩面的女子飘然入堂。 曲子是《北方有佳人》。 方才豪气干云的一群大男人,在舞姬们轻柔曼妙的旋转中,瞬间安静下来。 轻纱掩面的红衣女子,我猜是乐扬吧,像那样柔软得似乎没有没有骨头的腰肢,我只见过她有。 她一抻袖,一抚腰,一低头,一回眸,皆是万般风流,如一朵精巧的蔷薇,欲绽还羞。 重山半支撑着头,嘴角带着浅浅笑意,眼神迷离,似乎是醉了。 是看舞醉了,还是看人醉了?但绝不是因酒醉了吧。 一曲舞毕,她们又如流沙一般,在众多的掌声中悄悄退下。 这场宴,只有我一个人,似乎是在游离的,多思的。 我用安静来掩饰格格不入,免得扫兴。 等了很久,宴席终于要结束了。 我们刚起身,欲和众人拜别,一个小兵匆匆跑了进来,禀道,“大人,有赵国使者求见。” 重山愣了一愣,问了两遍,“赵国?” “是的大人,此人目前正在城外等候。这是他呈上来的信物,大人请看。” 众人皆在底下犯嘀咕。 重山接过来看,是一只项上金锁。 我猛地一把将那金锁抓在手里,脑子嗡的炸开,嘴唇不停哆嗦,“清愁!” “把他带进来!” 第四十四章 赵国来使 金锁上赫然醒目刻着两个字,“如意”。 意字心头少一点,是有缘故的。 当年娘亲早产生下清愁,父亲在她床头亲手刻下这只金锁,准备给清愁带上,未完成最后那一笔,娘亲忽然合上了双眼,再也没有醒来,那缺失的一点是父亲永远的心头伤。 重山忙搀我坐了下来,谨慎问道,“这,真和清愁有关系吗?” “我不会认错。”我一字一顿,恨恨地。 “大哥,使者到了。”阿礼在下面提醒道。 我转头看去,你道这赵国使者是谁?是独臂的张文书! 我的胸口立马憋堵得如同咽下了一只死苍蝇! “畜生!” 我立马冲上去,朝他脸上很扇了两巴掌,却未解得半分气! “你把清愁怎么了,你说啊!”我扯着他嚷道。 张文书抬了抬手,阿礼忙把我拉开,挡在前面。 “赵国好歹也是个国,这点体面也不要了,竟然派了条烂虫来!”阿礼厌恶道。 重山在身后轻咳了几声,掩嘴道,“阿礼,清华,你们先退下。” 张文书就算挨了我两巴掌,也是面不改色,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问候道,“赵统帅,好久不见!” 重山冷冷道,“有话便直说吧,赵王派你来,所为何事?” 张文书却摆手,打断道,“天色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安排我住下,明日一早,我再来仔细向传达,赵王的意思。” 重山无奈,只好替我问道,“好,我只问一句,你需得如实回答。” “请。” “清愁现在如何?” 张文书笑道,“她是我们赵王的座上客,自然是好吃好睡,以礼待之。” 我还想再问,张文书不由分说,转头便走,“告退。” 阿礼在他身后暴跳如雷,“清愁怎么会落在赵王的手里去了?我去抢她回来!” 我已是头昏脑涨,不知所措了,哪里答得上话来。 “停下!”重山喝住了,而后径直走向了钟离堇,皱眉道,“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在此之前,钟离堇未曾发一言,听见重山发问,便道, “当年孙将军死后,六国遗族纷纷自立为王,而今韩楚齐已重新与魏结盟,只剩赵燕两国,尚摇摆不定。而天下动荡,赵国势微,难以独善其身,必要依附一方以全自身,而秦赵原属同宗,赵国有意归顺东秦,也是理所当然,传闻虽未坐实,恐也八九不离十了。现下赵国扣了清愁,显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如何是好?”重山急问道。 钟离却道,“夫人现在情绪未稳,不如早作安歇。明日之事,明日再来应对。” 重山也只好作罢,道了一声多谢,便送众人一一离开了。 清愁不见了多日,却被突然告知陷于赵国王城,无论如何,有了消息我原本是要开心的,可偏偏派来的使者又是张文书这小人,定是一肚子坏心肠,我这心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越发一个主意也没有。 小小的金锁拿在手心里,沉甸甸的,烛光下,仍然金光灿灿。 “她现在遭人挟持了,性命攸关,你可有感受得到?你还能保她平安如意么?”我默默念道。 好不容易挨完了一宿更漏。 第二日。 张文书再怎么无耻也还是赵王的人,不得已仍用好礼待了。 他开口道,“赵统帅果然英雄盖世,名不虚传,短短几日颍汌城便失而复得。赵王特意派我来,给统帅贺喜。” 说罢让人呈上来一对八尺高的玉麒麟。 重山道,“赵王客气了。张来使,我们也算是故交了,说话不必绕弯子。赵王要如何才答应放了舍妹?” 张文书笑道,“您用“放”这个字就见外了。赵王原本打算一早送清愁姑娘回来的,但清愁姑娘在王城住得很是开心,多次央求再逗留一段日子,玩个尽兴再回去,赵王向来善解人意,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啪”一声将手中的杯子狠狠砸下来,“巧舌如簧!” 重山悄悄握紧了我的手,道,“别冲动。” 张文书不以为然,接着便道,“统帅自举义以来,接连告捷,眼看这中原腹地,三分之一尽归义军所有。赵王想请统帅念在赵国也曾为义军出生入死的份儿上,提携一二。” 钟离便接过话来,回道,“如何提携?难道说赵王忘记当年是如何弃义军于不顾,致使孙将军为奸人所害了?” 张文书便道,“这可是冤枉!当年大雪封路,才令赵王救援来迟。赵王每念及此,亦皆痛恨不已。孙将军死后,赵王专设了荣德堂供养孙将军的牌位,每逢初一十五,皆要焚香沐浴,亲自入堂拜祭,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赵王一片赤诚,奈何遭人构陷,难道不冤吗?” 钟离便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理亏了。赵王想要如何提携,便请明说。” 张文书随手指了指,咧嘴笑道,“不如就将此三城及其所辖郡县一并让与赵王?” 一看,是安城,东阳,仓亭,皆是大好城池! “混账!”重山气得拍案而起,指着张文书骂道,“是赵王教你如此狮子大开口的吗?” 张文书不紧不慢道,“就算统帅不顾赵国同义军的手足之情,也该想想,赵王从乱兵中救出清愁姑娘,这份恩情,难道不该重谢吗?” “你!”重山满脸紫胀。 原来在颍汌遇袭的当天,清愁正好出城玩耍,因怕我知晓,故意叫丫头们瞒着我,夜里才回来。 谁知那时颍汌便已失守,在逃散中,撞到了替赵王刺探消息的张文书,就这样被他掠回了邯郸,正好做了人质,用来要挟义军。 张文书泯了一口酒,道,“这事倒不急,统帅可慢慢考虑,只不叫我空手而归便好。”说罢优哉游哉出门去了。 一边是我的妹妹,一边是义军拼死才打下来的宝贵的后方,一个人和几座城,轻重立见。 于理,我不该做这样的要求,可于情,我非救不可,不然,我宁可和她一起死去。 “重山,”我忽然跪了下去,泪如雨下,“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你就看在我们往日的夫妻情分上,救救清愁吧,好不好,求求你?” 重山慌了,忙拉我起来,道,“我当然会救她的,会救的!” 我不肯起,泣不成声。 “怎么救?你知道张文书,简直就是个瘟神!清愁给他害了多次,哪一次不是半死不活?你不答应他,清愁就真的没命了!” “我明白,你,你得容我想想!”重山急道。 我仍哭道,“你就当是救我吧!” 重山却犹豫了。 我忽然问道,“当日我陷于城中,你可曾想过万一我落在秦军手上,你会怎么办?” 他便回道,“阿礼不是,救你出来了。” 我却不依不饶,问了最后一句,“要是没成功呢?” 他的眼睛忽低了下去,就在这一瞬间,我幽幽起了身,一颗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第一次,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身边这个男人,远不止是我的夫君,他是一个义军的统领,做出每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利弊。 我忽然明白自己在那个黑夜里,被秦军押着的时候,怕的是什么了。 如果,连我都无法让你做出一个选择,更何况清愁呢? “是该好好想想,我先走了。”我轻轻拨开他的手。 她既是我的妹妹,该我去救。 第四十五章 再见慕椋 割城救人,在重山这里,是行不通的,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对策。 赵国国势虽不强,但好歹也是东秦的一名马前卒,要与他硬碰,不见得能讨什么好,赵王定是料定重山不会与之开战,才敢明目张胆提出如此要求。 想到此,我不禁要笑这个赵王了,他哪里来的信心重山会因清愁放弃大好的江山呢? 连我也不能有这个信心,所以才痛哭流涕急着要他一个承诺,可是却还是被狠狠地奚落了。 而今,我明明白白拿到了答案,便不再抱什么幻想了。 可是我的清愁,难道就这样由着她自生自灭吗? 我想起了豫州将军府。 易叔叔曾说,若我有难处,尽管去找他。 自从长亭一别,我们同豫州并没有多大来往,只是按照各自的约定,打理各自的战场。 如今,重山取下了颍汌,魏军也已逼近泠江,泠江一过,便是晖幽。 其实反秦大业,真正如日中天的其实是魏室之军,义军与之相比,犹如胳膊与大腿。 我自知这一求,定是与人为难,可我救人心切,便顾不了这许多了,也不管别人如何看我舍近求远。 至于重山,你便守着这颍汌吧,也不要管我去了哪里。若我有命回来,我自会与你解说,若我无命回来,便也了了你的左右为难。 于是我留书一封,“夫妻一场,别无他求。若一月之内,我不能回来,你便杀了张文书给我祭酒吧,” 接着挑了一匹好马,星夜离开了颍汌。 豫州和颍汌并不算很远,好马千里,加上我日夜兼程,几日之内便也到了,中间也未有任何波折。 我第一次到豫州,想不到城内竟是如此一派安乐祥和,这些年我东奔西走的,见惯的是断壁残垣与生灵涂炭,眼前这般热闹繁荣之像不禁让我红了眼眶。 “大将军府”三个大字赫赫威武,门口排了两列卫兵,个个执枪挺立。 我下了马,忙奉上帖子,道,“求见易老将军,望通禀!” 他们便道,“你来晚了,将军昨日刚领兵出征,现在已经过河了。” 什么? 我心骤凉,一时不知所措。 “若不是要紧事,我可领你去见慕椋先生,将军不在,府上事务都是先生暂理,你若有什么请求,见他也是一样。”他们又道。 我忙点头,“便劳烦大人了!” “你在旁稍后。” “是。” 过了没有多久,我便看见慕椋快步出了门来。 我一抬头便与他四目相对,只见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定了一定,才又大步朝我奔过来。 不知为何,我见到他的瞬间,眼泪便簌簌扑落下来,这般亲切的感觉,虽然过了两年,却是一点未变。 “先生救命!”我跪下去,扑倒在他手上。 他忙将我扶起来,“来,进府慢慢说!” 坐了下来,他给我端了杯热茶,我一闻便知是我最爱的雨花茶,随口一提,“先生也爱喝雨花茶?” 他笑了笑,“它茶色清绿,香气清幽,品之如临山涧溪旁,肺腑之间清雅如新,实属难得佳品。” 我便点头,却忽然想到良生从不爱喝茶。 歇了片刻,我便直说了来意,叹道,“易叔叔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可没想到晚了一步,现在又要怎么办才好?” 慕椋静静听我说完,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帛来,上面一片斑驳的暗红,他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小心接过,这红色原来是用血写的字,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认得全,念来却是,“椋哥哥,颍汌失守了,求你尽速派兵支援!” 我吃了一惊,“这难道,是清愁写的?” 慕椋点头道,“颍汌失守已是大半个月之前了,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发现这封信,竟不知颍汌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我一早便叫人去打听消息,没想到颍汌倒无事,二小姐却落难了。” 在这样生死关头,她竟能有如此应变,向慕椋发书求救。清愁此举,的确是我始料未及的。 慕椋道,“不过是最近,她常来信,心中似乎大有不快。不过,她所忧的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 “她向来古怪,大概是看我烦了,无人解闷,便来叨扰先生你了。” 说着我的眼圈一酸,想着要是她在的日子,我能多耐心一些就好了,为了乐扬,也不知责骂了她多少回。 可天地呀,她总是为我着想的,我怎么总是把她当成孩子,随便就把她打发了。 “她可和你还说过别的什么没有?”我抹泪道。 “没有了,你放心。”慕椋轻声道,隐隐有些叹息。 清愁的性子我还能不知吗,她偏偏拣这个时候找慕椋,不单是诉苦吧。 我们既是姐妹,有些东西,就不明说,彼此心里都是清楚的,她早知我心里,仍有一个念想。 我的处境,已成事实,便瞒不了人。 他怕我难堪,所以叫我放心,而我在他面前,最无法遮掩,只好装傻蒙混。 “大小姐,”他在旁轻声喊了一声。 我便道,“先生看得起我,叫我清华便好。” 他亦道,“你不叫我客气,自己却是一口一个先生,如何说?” 他便笑道,“我虽年长几岁,你便直呼我姓名也无不可。” 我正要答应,只听门外传来几声吵嚷,“我们家的贵客,我还见不得了?” 一听声音,便知是锦书。 许久不见,她竟大变了。 个子长了许多,脸也瘦长了些,头发高高束起,举手投足间比起两年前,可以说是英气十足了,再不是那婉约的羞怯模样,一挑眉一瞪眼,活脱脱一副少女将军的气派。 “锦书,你可还记得这位姐姐?”慕椋唤她到身边。 她盯了我一阵,而后道,“我有很多姐姐,也不是都记得住。” 这丫头的嘴,倒愈发刁钻了。 说罢她又瞧了我两眼,道,“你是,乔家姐姐?” 我便道,“多久未见,锦书妹妹可好?” 她便道,“颍汌之危已解,不知乔姐姐来豫州有何贵干,偏不巧了,我父亲刚出征去,你怕是白来一趟了。” 慕椋便道,“锦书,我有要事和清华商量。你先出去。” “清华?怎么不是赵夫人?”锦书不悦。 “你若无心帮忙,便请退下,不要误了大事!”慕椋忍不住疾言厉色起来。 “在你眼里,她的事便是大事!还有那个乔清愁,有事无事总要来找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这眼里,还有什么别的事。”锦书立马气鼓鼓道。 慕椋道,“今日有客来访,我不同你争辩。你不要在此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哼,我也是易家的人,我偏要留在这里,会客!” 我未能说上一句话,他们便火枪似地争起来了。 锦书的满腹怨气,皆在我和清愁身上,只是过了这几年,我没有想到,偏见是愈来愈深。 第四十六章 邯郸将行 锦书来了便一通胡搅蛮缠,慕椋却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摇头叹气。 我也是过来人,锦书为何对他使性子,我一看就明白了,可我作为外人,实在也不好插手,心里默默为清愁的事干着急。 不多久,慕椋便冷静下来,对锦书道,“你要听也可以,但此事人命关天,你若再犯先前一样的错误,我便要告知大将军,等他回来好好打你一顿!” 慕椋声色俱厉,锦书不敢得寸进尺,也安静下来,乖乖点头,但脸上委屈巴巴的,强忍着噙在眼中的泪水。 接着慕椋转头向我道,“就算大将军不在府上,清愁的事,我们也不能不管。” 我一听他会管,心里顿时一块大石落了地。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邯郸。” “乔妹妹怎么了?你们去邯郸做什么?”锦书惊问道。 慕椋道,“她被赵国掳走了,现在赵国要挟义军拿三座城池去换。” 锦书喊道,“那便换啊!” 我不由得低下头去。 只听慕椋反驳道,“你可知那三座城对义军意味着什么,岂能因赵国一句要挟的话就轻言放弃?” 锦书却道,“城没了可以再打回来,可人没了,去哪里找回来?我只知道,要是你落在别人手上,别说三座城了,就是三十座,我也绝不吝惜。” 她说罢又看向我,道,“定是赵统帅舍不得吧?要是被抓走的是乔姐姐,也许又大不一样。” 我一时心潮汹涌,脸上更热了。 我早就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只是当时以为装装糊涂打打马虎眼就撑过去了,可现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现实远比想象要残忍得多。 我只好道,“若魏国能出手相救,清华一定铭记大恩,余生定当竭力相报!” 慕椋扶了我一把,道,“客气什么。” 锦书冲上前来,喊道,“那我也去!” 慕椋摆手,坚决道,“不行。” “为什么?”锦书又炸起来。 “大将军出发前,叫我好好看住你,除了豫州,你哪儿也不许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到底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锦书憋着一汪泪眼,冲口而道。 这话我怎么听起来有些别扭,什么叫坏了他的好事?和谁的好事? “你又胡说些什么!”慕椋突然真的怒了。 “你原本是一个孤魂野鬼,若不是我,哪有现在?我爹爹叫你照顾我,可不是叫你处处限制我!这么多年,我事事都讨你的欢心,你却和石头一样,不冷不热,难道我就不该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吗?” 慕椋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当着我又不好发作,只得强压着火气,道,“你是越发骄纵了,三天两头就要闹一场。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将军留下来。也好,等我从赵国回来,再把将军交代的事料理好了,我便立马收拾行装,到营中去。你就是哭也罢,笑也罢,我不敢限制你。” 锦书呜呜大哭道,“我又没撵你走!”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看样子他们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管是谁有理,锦书到底是女孩儿,该哄着些,我便劝道,“慕椋,你也是兄长,怎么不让让呢?” 锦书哭得梨花带雨,越发委屈道,“他眼里从来没有我。” 慕椋看锦书愈发伤心起来,只好赔礼道,“是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我给你赔不是,快别哭了。” 锦书不屑道,“这也是头一遭儿,平日都是我求着你,我这百般好心,究竟抵不过别人一句话!” “哼!”她转头便捂脸跑了。 留下我和慕椋面面相觑。 “怪我多嘴了,”我隐隐有些愧疚。 慕椋看她离去,摇了摇头,道,“越长大,越横竖不讲理了。” 我心里琢磨着,鬼使神差道,“怪不得锦书要同你吵,难道你就没瞧出她一点心思来?” 慕椋闻言,怔怔地望着我,半晌方道,“我心里,只把她当妹妹。”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不免叹道,忽又想起,“你说明日便同我去赵国,可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慕椋点头,道,“邯郸离平阳最近,我即刻飞书给韩王,叫他连夜调遣三万军马往邯郸进发,先作势围他几日,料赵王那胆子,恐也吓破了。我们再去找他谈,便容易得多。” 我便道,“万一他不信这个,真和我们打起来,怎么办?” 慕椋道,“这你就不知了,赵王虽然贪婪,却更胆小,像举兵这种对赵国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他断然不会做的。若不是认定赵大人现在有东秦这个强敌要对付,无暇分身对其出战,就给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拿清愁来要挟你们。” “他自己也不敢要这些城池,就算拿到手也定做个这个顺水人情,把它们尽数归还给东秦。” “不错,钟离先生也说赵王此举,意在讨好朝廷。” “赵王背东秦在先,弃义军在后,要想重新归顺东秦,必得献出诚意来,他一定是舍不得自己的地方,这才起了贪念,想了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听他如此说,我才放下心来。转而想到慕椋在这魏国,可是呼风唤雨了,不仅这府上事务,全凭他一人决断,就连请盟国调兵遣将这种军国大事,也是一封书信便做了主,心中惊叹不已。 却又忽想起锦书方才那句“你原是孤魂野鬼”的话,那又是什么意思?心中虽不解,却不敢相问。 好不容易劝开了他二人,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眼下,清愁的事,才是最最紧要的。 慕椋再三吩咐大家看好了锦书,不许出府一步,并说,“我回来时要是见不到你好好的,我就只能把自己这颗人头献给你爹了。” 见他说得极其严肃,锦书便再不敢哭闹,嘤嘤泣泣一番不舍,送我们出了城门。 第四十七章 瑰羊故地 刚出城不久,到了郊外一处小茶舍,慕椋便停下马来,道,“休息一会儿吧。” 我点头,跟他走了进去。 刚进门,我头都没来得及抬,便被人一把搂住,她激动道,“果真是你!” 听到这声音,我一个激灵,“虞姐姐!” 她遂放开手来,我便看清那面容,瞬间欣喜若狂,果真是她。 她披着一件银貂斗篷,还未来得及解,看来也是刚到的了。 她半埋怨着,“你这悄悄来,悄悄去的,若不是慕椋及时派人告知我,就是这一面我们也难见了。” 我便解释道,“我知道你正忙着照顾王太后,脱不开身,我又急着走,这匆匆见上一面,非但说不上几句话,倒徒增许多不舍,所以未曾叫人知会你。” 她立马驳道,“时间长便做长的说,短便做短的说,有秉烛夜谈,也有只言片语,心神却通。你这个人,怎么突然狭隘起来了?” 我们前后,噗嗤笑出了声。久别重逢,两人还似当年一般,可闹可笑。 “我知你救人心切,也不留你坐了。能和你说上两句,我已心满意足。”她道。 我无奈点头,不舍也没有办法。 随后她打量了我几眼,便伸手来解我身上的斗篷,道,“这也薄了些,路上风寒露重的,你怎抵得住?换上我的去。” “这是太后今早新赐的,极御寒挡风,这王宫上下,也就两件。” 她笑着解下自己的,麻利地给我披上,然后极自然地换上了我的。 我笑道,“太后问起来你怎么回呢,总不能说送人了?” 她便道,“她是未曾见你,要是见了,送的恐比我还要稀罕。这会子知道是你穿走了,不仅不会怪我,还要夸我送得好呢!” 我往她嘴上轻轻掐了一把,啧啧道,“怪不得王太后喜欢你,原来是嘴上抹了蜜。” 匆匆忙忙,茶还未冷,便要话别。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又笑了,轻轻和我拥抱,道,“早去早回,我还在这儿等你们。” 我本想还她同样的故作轻松,无奈做不出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好好答应着。 “慕椋,好生照顾清华!”她又嘱咐一遍,慕椋亦点头。 待我们上了马,我回头望她,最后道,“多谢你来送我,希望回来时不这样匆忙。” 她轻轻一笑,“自然,我还等着你亲自向王太后谢恩呢。” “去吧!”她挥挥手。 我和慕椋终扬鞭而去。 我素日是个极怕麻烦的人,就连这次清愁遇事,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断不肯前来投奔他们的。 好不容易来到豫州,怎么能不和虞姐姐见上一面,可偏巧她又在宫里,贸然请她出来,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心里虽牵挂,始终也没有提出来。 可没想到,慕椋却带了她来。 路上,我便向他道了谢,没有长篇大论,除了简单的谢谢,似乎说出别的话来就多余。 只是,越是和他独处,我心中越是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远远看他在河边舀水,从步履,从背影,青衣玉冠,风度翩翩,我又不可自拔地把自己陷入到回忆的泥沼里去。 真的不是吗? 良生,慕椋,告诉我,天下真有这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我越和他靠近,越是感到眼酸,心悸? “清华,清华,”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眼前。 “怎么了?”他蹲下来问道。 我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痛和落寞,泪水夺眶而出。 这片空气里,有他的气息。 这里,是韶阴啊! 当我踏进韶阴的地界开始,看似平静的一切早已暗潮汹涌。 “良生,我又来了。”我心中默念,心痛亦猛然加剧。 “清华,你,”他慌了,不知所措。 我哽咽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你看那儿,是瑰羊山。” 他瞬间眉头紧锁,显得失魂落魄。 我们纷纷转头望去。 不远处,连绵的山峰恰恰对了半跪的山羊形象,两只山羊角活灵活现,山羊的肚子,是一道万丈峭壁,白花花,肥嘟嘟的。 没有深雪覆盖的瑰阳山,全然换了一副面貌,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听说,当年韶阴一战,义军全军覆没,将士们的尸首尽被扔下崖壁。”我喃喃道。 “山下,是他们的葬身之处。所有的将士,归为一处。” 时隔三年,当我再次走到那高高耸起的坟丘,仍是心痛如绞,顷刻间就泪如雨下。 “你说,地下的人,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到慕椋通红的眼睛。 “时隔多年,你该放下了。”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何尝不想,“我总是忘记,你不是他。” 我提起步子,准备去那儿看看。 忽然之间,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清华!” 只见他屏气凝神,默默朝我使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方望过去,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此刻离我们十步之外的树丛里,露出了一截花头盖,层层林林的树叶后面,藏了一双诡谲犀利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惊问道,“是什么东西?” “我猜,是豹!”他回道。 他话音刚落,那树丛忽然“嗖嗖!”一动,一道闪电般的黄色身影从里面窜出来! 慕椋一掌把我推了开去,随即我的耳朵里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喊叫! 我倒地再看,只见一只个头一米多长的柳叶豹正一口咬住慕椋的左肩,狰狞凶悍的模样,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慕椋脸上血色尽失,拼了命腾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那畜生的头皮,用力向后扯去,可是未曾有半点效用,那畜生仍趴在他身上,张开满嘴锋牙,就要来上第二口! 我从未见过如此残酷恐怖的场面,顿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两手一把扯住那畜生的尾巴,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企图把他从慕椋身上扯下来! “清华,折他尾骨!” 恍惚中听到慕椋的指示,我刚一动手,只听那畜生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它立时松了口,疯狂甩动它的尾巴,我一时抓不稳,反而被它摔开去。 它从慕椋身上跳了下来,猛地转头,用它异常凶残而冷静的目光盯着我,扭动着不大却肥壮矫健的身子,朝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而那条尾巴则直直地骄傲地慢慢摆动,简直像一只巨型凶猫。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它就一边张开了嘴,悄无声息地卷起了舌头,忽然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 那一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慌忙拿手一挡,把头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慕椋一声嘶吼,我忙抬来,一股热血正好喷在我的脸上,顿感腥味扑鼻,只见慕椋半跪于地,手上抓着一把长剑,不偏不倚,将那柳叶豹正穿喉颈而过! 随后慕椋一脚将那畜生踢飞,滚落在草堆上,它只呜咽了几声,便气绝而亡。 慕椋浑身颤抖不止,死死撑着手中的剑回头望我,朝我惨淡一笑,安慰道,,“好了。” 他浑身淌着血,额上汗如雨下,面色早已惨白如纸。 我忙爬起来查看他的伤势,忽闻“哐当”一响,他手中的剑掉在地上,他的身体也如泥一样倒了下去。 我抱着他,忽瞥见了远处那一动不动的畜生尸体,再看了看怀里半死不活的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无能和无力之感。 泪水也就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年凛风寨上,为我决斗的人,也是这般拼命。 第四十八章 巫云渡口 山洞里,慕椋仍在昏睡。 那柳叶豹实在厉害,这一口就几乎将他的锁骨咬穿,连他肩上的衣裳也深深嵌进了肉里,我稍稍拨开,他便疼得满头大汗,眉关紧锁。 幸而路上早备下各种救急的丸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找出来给他服下了,这才稍稍安静下来一会儿。 仔细给他包扎好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直忙到了大半夜。 我亦深感疲惫,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便放下心来,靠着草堆,慢慢睡下。 不知何时,我忽想起了那片埋葬良生的荒地。 猛一睁眼,头脑瞬间清醒,抬脚便往外奔去。 朦朦的夜空,只有几点稀稀落落的寒星,不时吹来几阵清冷的江风。 那片荒地还是如白天一样,除了几棵稀疏的杂草,再没有半点别的了。 我如一只游魂,漫无目的沿着江边飘荡,听着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的呼呼的浪声。 走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停了下来。那是一个渡口,未登上甲板,我先注意到了立在旁边的一块青石碑。 我走近了看,上面一行大字“巫云渡口”,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是一首诗: 轻舟已锁留远客,铁齿深深说旧痕。 遥望冰棱花满树,雪地英魂尚觉冷。 妾将素手摘青梅,一壶热酒待君归。 疑是鸿雁懒过冬,半分音信未曾闻。 未及念完,眼角已湿,心中万分压抑。 也有人同我一样,盼不到归人。 忽觉耳边吵嚷,仔细一听却是慕椋在呼喊,我便转身往回跑,却不料扑通一声滚在了地上,手上还紧紧抓着几根干草。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未曾出洞口一步。 洞里除了那堆未尽的微弱的火光,到处还是黑漆漆的。 天还未亮呢。 原来是梦。 我摸摸自己的脸,泪痕未干,回想起方才见到的那诗,眼眶仍是湿热。 “清华,清华!” 真的是慕椋在喊我。 我忙翻身起来,跑过去,只见他蜷在一处,眼睛紧闭,浑身却颤抖不止,嘴里不停说着胡话。 “我来了,来了!” 我一边应着,一边慌忙伸手触他的额头,却是如火一般烫,再看他的脸色,早不是苍白了,两腮红红的,同样无比烫手。 我心急如焚,只得重新燃了火把,抓着水壶便往江边跑去。 夜里寒风刺骨,偏我心急又忘了披上斗篷,一路上几乎把我冻死。 他浑身发热,我只得用毛巾浸了凉水,一遍遍给他擦身,没有水了,便又跑一趟,来来回回数十次,直到洞口洒进第一缕阳光,我都未曾有片刻合过眼。 好在经过一晚上的忙碌,他终于好转起来了,不再乱声呼喊,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回了些血色。 昨天晚上,他的胡言乱语,从来只有两句话,一句是我的名字,另一句是“我回来了”。 我虽然一夜忙碌,现在却还没有半点睡意。 我的耳边不断回响这句“我回来了”。 你从哪里回来?为什么要跟我说回来了? 我不曾等你,我只等过,良生。 我盯着他的脸,这轮廓,就连闭眼的神态,和三年前在沛县养伤的良生,并无二致。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平他有些凌乱的眉毛。 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良生。 他的眼皮忽而动了一动,眼睛慢慢睁开来,不作别的,只顾呆呆望着我。 “你醒了,我看还烫不烫?” 我的手刚伸出来,便被他一把抓在手里,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接着他便十分安心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只是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无法将手抽出来,只好由他握着。 又过了大半日,迷迷糊糊之中只觉有人不时轻轻推我的肩膀,我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正伏在慕椋的身上,已睡了许久了。 我忙弹起身,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不疼。”他张了张嘴,颇为艰难。 看他神智比先前好很多,我内心感到无限欢喜,便道,“你饿了吧,我去找点吃的。” 谁知一起身便被拉住了,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紧紧握在他的手心。 一时间,两人都慌忙地缩开手,可也没有彻底放开。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两人同时出声,又是一阵局促的沉默。 “我可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惊慌又带点羞愧问道。 我怔了一怔,失神道,“你说,你回来了。这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 他脸色突变,立马松了手,坐立不安起来。 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我从第一次见他开始便生出的猜想立马重新从脑中涌了出来,我知道,这次,一定不是钻牛角尖。 “慕椋,你可曾远游?”我冷不防幽幽问道。 “我,可曾是你牵挂的人?” 好歹到了这个份儿上,再不问个清楚,死也难甘心。 “若不是,你的梦里为何只叫我的名字?若是,不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牵挂起我来的?是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还是,更久更久以前,在沛县城外送别之时?”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不发一言,要往外走去。 我以为他要逃,急喊道,“你别走!” 他掩着胸口,顿了顿道,“不走。我去巫云渡看看。” 我心中诧异,是我所梦之渡口么? 我惊疑地默默跟了上去,他步履有些不稳,我放心不过,仍搀了一路。 “路途稍远,还是骑马去吧。”他道。 这时候他已不再躲闪。 因昨日遭猛兽袭击,我们的马惊逃了一匹,现在只剩下一匹了。 “来,”他伸手给我,我也没有犹豫,跳上了马,与他同乘。 那段路,是我走过的最惊心动魄的路。 我仿佛已经预知到,此行,我是去接良生回来的。 我无需回头,或言语,我只需他,不要中途变卦。 这现实中去巫云渡的路程比梦里的远得多了,我又心急,不得不在心里埋怨马儿走得太慢。 真到了巫云渡,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当真只是做梦来过吗?简直和我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只是当时是天还未亮的清晨,现在是黄昏了。 渡口仍是没有人,一只船孤零零地锁在木桩上,随着阵阵和风轻轻地摇晃。 他牵着我的手与我一同坐在甲板上,看远处绚丽的夕阳。 它倒映在江面上,带来温热,祥和的气息。 他望着远处,喃喃道,“沛县城外一别,已是四年有余了。” 听罢,我瞬间声泪俱下,掩嘴痛哭。 他侧过头来,泪流满面,悲伤道,“自那时起,便是日里,夜里,魂里,梦里,时时,牵念于你。” 他缓缓抬起手来,颤抖着,久久不敢落在我的肩上。 第四十九章 投石问路 日渐西沉,甲板的余热渐渐散去,他的故事也慢慢有了轮廓。 他被弃崖底后,大难不死,得锦书路过偶然救起。他并非故意不回来找我,只是在小竹林见到我之前,他的确什么也不记得了,慕椋这个名字,还是锦书给的。 他在将军府获得了重生,俨然没有过去。 “当有一天,将军说要去沛县寻访一位故交,要我们几个陪他同行。” 他苍白的唇角微微颤动,“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异常激动,迫切,就像一个迷路的游子,忽然找到了家的方向,所有的迷茫,渴望,在那个时候都变得清晰了。” “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高兴,直到我见到了你,还见到了,你给我立的衣冠冢。” 我浑身冰凉。 如果不是看见我已嫁作他人妇,他怎么会不认我? 而我现在,又有什么脸,求他认我? 约定要等他的是我,得知他死后一年便匆匆嫁人的也是我,我现在的眼泪,在他看来,应是满满的讽刺吧。 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哭泣。 我的每一个呼吸都在嘲笑我,挖苦我,控诉我,它们在说,自作自受。 我想握一握他的手,都觉得没有资格。 不相认的时候,我或还可以给自己找借口去接近他。 可是现在,我连坐在他身边,他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我无地自容。 这也是自找的。 我等了多年,就是为了命运在这一刻给我一记响亮的巴掌? 我不服,但我认。 “清华,”良生轻轻唤我,“你不要难过。” “我,我怎么会难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我,明明只看见了你的眼泪。” “可这是高兴的眼泪呀。”我言不由衷,强行辩驳。 他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替我拭泪,道,“好好,我们回去吧。明儿还要赶路,去救清愁呢。” 他抬了抬手,终是放下了。 对于我的失信,他自始至终不曾责怪半个字。 我如同一根烂泥尾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的眼里装不下山川,装不下绿水,只装得下他虚弱而落寞的背影。我的耳朵里听不见风声,听不见浪声,只听得见他轻轻的咳嗽声。 我找回了他,却实则是永远地失去了。 还要怎么样呢,他到底是活着的,即便不再属于我,我也该满足了,不敢再有更多的奢望,我怕我要得太多了,老天会不高兴,把这仅有的希望又剥夺去。 他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不能抱怨。 我凄楚问道,“以后,我该叫你良生,还是慕椋?” 他在我耳后喃喃道,“都可,你觉得哪个好便用哪个。” 瑰羊山在我们身后,慈眉善目的,像个和蔼的老妇人,隐隐间,也颇感些沉郁和苍凉。 即将入城前,慕椋递给我一面白纱,道,“听说赵王已将朝中大小事务交给他的儿子君长秋来处理。这君长秋可比他爹狡猾多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让他识出你的身份为好,以免节外生枝,对你不利。” “那我?” “你就说是我的侍女无妨,隐秘得当,他们应该不会起疑。” 慕椋道,“清华,还得请你改个名字。” 于是,我便化名画青,以白纱遮面,随慕椋入了邯郸城。 遵照慕椋的嘱咐,我不能随意开口说话,只需要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从外人看来,我就是个哑巴无疑了。 我们一到王城,首先拜访的却不是赵王,也不是方才提到的赵王子君长秋,而是赵国的上大夫林远识。 我还没有问,慕椋便向我解释道,“林远识年逾古稀,是赵国两朝元老,赵国从覆灭到东山再起,少不了他呕心沥血,倾力相扶,所以深得赵王信任,王朝上下莫不对他俯首敬重。” “你的意思是,要是说动了他,清愁的事就大有希望了?” “不错。林大人谨慎老成,断不会出这样的主意替赵国索取城池,据我所知,赵王此举,是君长秋趁林大人在家养病之际怂恿而成。林大人病好得知此事,气得又是连日未上朝。” “照这么说,他和君长秋,赵王更听谁的呢?” 若是林远识在赵王面前已然说不上话,此时去拜访他又有何益处呢? “自然是林大人更受赵王信赖。但林老古板保守,也深受君长秋诟病,所以君长秋曾多次以他年老为由,劝其告老,二人不睦,朝中皆知。” “所以你先拜访林大人,是投石问路。”我道。 慕椋微微笑道,神神秘秘,又胸有成竹。 府上很快来人,恭敬道,“二位久等了,请随我来,我家老爷已在厅上等候。” “有劳。”慕椋拜道。 入了府,我才发现林府的布局风格极为古朴简雅,没有过多的陈设,一溜儿光秃秃的栏杆,陈旧的水榭楼台,单调灰白的假山,也不成形状,显得很是顽固无章,都似是多年未曾有人打理过一般。 一眼望过去,这林府除了地方大一点,和乡间的小舍并无大的不同,配上这堂堂上大夫的名号,实在寒酸至极。 幸好还有些漂亮的花草,点缀一二,不至于太过沉闷无聊。 这倒很很符合慕椋口中所说的林老的个性,刻板中亦显淡泊。 见我们进屋,林老便缓缓起身来迎,呵呵笑道,“什么风把慕公子吹过来了,恕老夫有失远迎了,哈哈,请坐请坐!” 他带着病容,却满是一派和气。听他言语,似与慕椋是旧识呢。 慕椋忙拜道,“不敢,慕椋此次前来,是有一件小事要请林大人帮忙!” 林老便道,“赵魏两国,自复国以来,一直互通友好。有什么要紧事,但说无妨。” 他却又顿了顿,摸摸胡子道,“不过,你来得正好,我倒有件事要先请教你。” 他正要说,忽然注意到我,便问,“这姑娘是?” 慕椋便介绍道,“哦,这是画青,我的侍女。” 我不言语,朝他行礼。 林老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姑娘也请坐。” “三日前,邯郸忽遭韩国大军压境,说来也是奇怪,一无战书,二无檄文,他们不声不响,只顾屯兵驻守,不战不攻,不知是何用意。” 他泯了一口茶,浑浊的眼睛忽然精明起来,只听他问道,“慕公子对此有什么看法?” 第五十章 受人之托 听林老这样问道,慕椋微微笑了笑,道,“这倒不难,大人只往一个月前想,就在颍汌,赵国是不是误扣了什么人?” 林老花白的胡须一抖,道,“这人和韩国,不,和慕公子你,有什么关系?” 慕椋摇头道,“四十年前,六国会盟,合议对抗东秦之策,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林老微微颔首,犀利的目光渐渐拉长,一时变得悠远和迷茫起来,不一会儿又恢复了过来,和方才一样清醒和敏锐。 “呵呵,你呀你,怪不得易桓说,得慕椋犹如鱼之得水也。可,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 慕椋却继续道,“当年合纵一出,声势喧天,直把东秦打到了函谷关。若当时六国能不负初心,同仇敌忾,恐怕天下也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忆起旧事,林老也忍不住叹气,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所以合纵,不能长久也是情理之中。” 慕椋道,“后来,有人提出了连横,这才把六国联盟逐渐瓦解,东秦也才能反败为胜,最终一统中原。这个人,您应该不会忘记。” 林老无奈笑了,“他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会忘记?连横不过是他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却不巧颠覆了天下。” 慕椋闻言,立马正色,起身拜道,“既然如此,晚生就直说了。长秋殿下扣的人,姓乔,名清愁,正是乔太傅的小女儿。” 听到这里,我才猛然惊觉,是父亲提出的连横之策! 按理说,如此丰功伟绩,他就是时常挂在嘴边也无不可,就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好像对那些过往总是讳莫如深,从不主动和我们提起,就算是偶然我们问道,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带过,若我们实在意犹未尽,纠缠不休,他索性就当起了说书人,他所呈现出来的一切姿态和神色都令我们以为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们天真地听着那些有趣的故事,却不知那些精彩的惊天动地的故事背后,有父亲深深的缅怀。 如今,我便知道了,父亲和那些故事从来没有分开过,他实实在在地是那些故事的参与者。 我不禁感慨,慕椋这个军师做得称职,他所了解的乔正言,比我这个亲生女儿多多了。 “你说什么?” 林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脸惊疑地瞪着慕椋,“果真是正言的女儿?你没有骗我?” 慕椋道,“当年大公子惨遭迫害致死,乔老太傅带着二位小姐星夜逃离了咸阳,才免去一劫。大小姐许的人,便是如今的义军统帅,赵重山。您若不信,大可叫人去查实。” 林老沉默了,半晌方道,“那么你来,是?” “我便是替易桓大将来的。”慕椋道。 林老点头,习以为常道,“他叫你来要人,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 慕椋道,“大者为公,小者为私。” 林老沉吟道,“我明白了。” “你二人,暂且先住在府上吧,明日可随我一同入宫,向大王禀明此事。” “谢大人。” 林老面色肃青,又道,“韩国边境大军,还望公子出面,多加协商。” 慕椋坦诚一笑,道,“您放心。” 林老方才点头离开。 我们回到房中不久,便有一个小厮来敲门,还递给我一封信,道,“这是苏公子命我送来的。” 慕椋赶上来问,“哪位苏公子?” 那小厮道,“也是老爷的客人,比公子来得早些。他嘱咐我一定要亲手将信交到慕公子手上。” “好,多谢。” 待小厮走后,慕椋缓缓打开信读了,嘴角忍不住慢慢上扬,最后咧嘴大笑起来。 我好奇道,“是什么人,你这么高兴?” 慕椋笑道,“一位好友。清华,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奔了出去。 他行事一向稳重有节,我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喜形于色,料想他要见的那人,也定是一位品性绝佳的人。 他乡遇故交,我心里也替他感到高兴。 只是不曾想,这故交其实我也认识。 第二日,我们按计划随林老一同入宫,刚出府门,便看见一个年轻公子侧身于车旁背手而立,乍一看有些眼熟。 一见到他,林老便抬手道,“公子久等了。” 他便转过身来,轻轻一笑,道,“您请。” 看到他的脸,我猛吃一惊,竟是他? 苏煜? 慕椋看向他时脸上那无法掩盖的喜悦而熟络的表情告诉了我一切,我恍然大悟起来,昨日他口中的好友就是苏煜。 他怎么来了? 我莫名感到一丝惊慌,悄悄低下了头,生怕他认出来。 于是,我们四人,便同乘一车,往王宫行去。 一路上我心不在焉,只顾想为什么苏煜会出现在林府,还和我们一同入宫。 慕椋昨日回得晚,我也只当他是去见平常的好友,所以并没有细问下去。 难道,他也是为清愁一事而来?是重山让他来的吗? 我冥思苦想了一阵,偶然间一抬头,便发现苏煜正悄悄地打量着我。 我假装没有看到,很自然地把眼神落向别处。 幸好有面纱在,可是帮了一个大忙,很好地掩饰了我的慌乱。 这时便听苏煜笑道,“慕椋,你可是第一次带姑娘出门吧。” 林老先笑了,道,“你这话,不怀好意。” 苏煜笑道,“我是看画青姑娘面生,从未在将军府见过,所以问问。” 慕椋不屑道,“将军府侍女无数,你又认得几个?才多久未见,你就养了这刨根究底的毛病。” 苏煜却笑而不语,良久方问道,“赵王在南熙殿设宴,长秋殿下是否也会出席?” 林老笑道,“那是自然。长秋殿下一直是大王最得意的王子,国中大小盛会,皆会带在身边,更何况此事又与他密切相关。” “难为你们,不去找他,反倒找我。” 林老轻轻哼了一声,便缓缓闭目养神起来。 慕椋和苏煜不约而同望向对方,从他们眼中,我明显看到了几丝凝重。 我不禁担忧,君长秋,当真如此难缠么? 第五十一章 流觞初见 我们从东华门入王宫,一下车,便有许多人朝林老围了过来,皆是同行上朝的官员门。 其中一人道,“您老可算露面了!”随即皱眉附耳道,“不知您听说了没有?” 林老面色沉静,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我不在这些时日,多亏你们,替大王分忧了。” 那人便叹气,摇头道,“这本是臣子分内之事。大王已经遣人往边境与韩兵交涉,可惜尚未有什么结果,总是去一个扣一个。” “您说岂不蹊跷?真不知这韩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搅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王近来为这事,茶饭不思,我们做臣子的,也想为君分忧,奈何束手无策啊。” 他们摊手道。 “嗯,”林老边走边点头,道,“长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还是想出兵?” 便有人抢着回道,“殿下的性子您也知道,何曾怕过什么,幸亏几位大臣极力劝阻,才暂时作罢。所有人都知道,大王心中,是不想大动干戈的。” 林老沉吟道,“好,我都知晓了。” 他转身对我们道,“先委屈你们在流觞园等候片刻,待大王传召时再入。” 流觞园紧挨着南熙殿,是赵王平日最爱去的休闲游玩之所。 园子全然一派江南风韵,小巧风流,和园外迥然不同,独享幽致。 一条娟静清澈的小溪流从楼前穿过,十步一见的青石小凳,因刚下过一些雨,脚下的青苔微微起了些绿意,丘上的竹林是冬日里独有的淡黄色,一簇簇挺拔修长的身躯,一动不动,没有言语,没有悲喜,只有代代相传的立世的淡然。 不过,流觞园之魂也就在这一角落了,出了这小径,便是司空见惯的亭台画舫,并无十分特别之处。 随便逛了一圈,便有侍者来传召,请慕椋和苏煜入殿。 我的身份是侍女,所以被拦了下来,不能同去。 慕椋指着苏煜,安慰我道,“放心吧,有我们两个,足够应付了。” 苏煜似笑非笑,道,“画青姑娘,你只安心参加今晚的宴会就是了。” 慕椋想了想,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便每隔半个时辰打发人来,向你报备进展,如何?” 他又叮嘱了我一句,道,“我交给你的东西一定要藏好了,倘有任何变故,还记得去找谁吧?” 早在入宫之前,慕椋便给了我一把匕首,从那刀鞘的纹路和图案来看,便知道不是普通的匕首,果然,那是魏王室专用的,他告诉我,如果在宫里他不在我的身边,万一遇上危险,我可以拿着这匕首去找一个人,只要她看见这匕首,一定会想办法将我平安送出宫去。 我很清楚,他之所以答应救清愁,不全是因为我,大部分还是替魏国着想,就像他亲口对林老说的,大者为公,小者为私。 但是他所做的一切,却是处处以我为先。 我努力地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不知为什么,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四年前。 像那样的一去不回,我不能承受第二次了,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在这流觞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四处走了走,还是觉得方才那片竹林比较有趣,便随意找了一处石凳坐了下来,独自对着哗哗的流水,一边等着慕椋的消息,一边思考眼下的局势。 细想之下,我慢慢察觉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始终非常活跃地出现在大家的口中,并且以他深沉的城府,过人的胆识,以及无所畏惧的做派令人印象深刻,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他是营救清愁唯一的阻碍。 这个人就是君长秋。 再看看眼下的局势,已不知不觉同时牵扯到了魏国,韩国,赵国,和义军四方势力,背后还有东秦在蠢蠢欲动。 一旦义军真的答应割让城池,损失的不仅是义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还会牵制到魏国在南方的势力。 而韩国,此时倒是和魏国联盟,殊不知这天下风云易变,朝秦暮楚之事也是耳熟能详,一旦韩国弃楚而近赵,魏国在六国之中的龙头地位,便会岌岌可危。 细思之下,我不禁心底发凉,额上也冒出一层冷汗下来。 清愁被俘,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之。 这一场国与国,阵与阵之间的抵抗与较量,都是为了赵国趁乱而起做下的铺垫,当然,赵王老了,是没有这个胆子和雄心的,那么,这一切的主导,就是他的儿子,长秋殿下了。 ”君长秋,你真是摆了好大一盘棋。” 我恨恨地朝水中扔了一颗小石子,却听见“叮”地一声,不知怎么竟砸翻了水中的一杯酒,酒杯横躺在流水中慢慢地飘走了。 我原没有很在意,还在为方才的猜想感到心惊,越想便越不安,如果君长秋也在殿上,那慕椋他们的处境就比我预想的还要危险啊。 想到此,我便再也坐不住了,腾地起了身,刚迈腿,却听背后有人喊道, “是你打翻了我的酒?” 我怔在原地,慢慢回头,便看见一个披着长袍的年轻男子跨着散漫的步子,朝我走了过来。 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难忘的一张脸。 五官单挑出来看说不上过人,但是放在这张正好的窄长的脸上,便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看一眼觉得平常,看第二眼时,便会惊叹了。 他慵懒地微微侧着头,眼神有些幽迷,周身散出淡淡的酒香。 “怎么不说话?”他薄薄的唇角轻轻往上扬,透着些放浪的样子。 我差点就要回答,结果话到了嗓子眼,被我生生地憋了回去,我手足无措地朝他摆手,鞠躬,以示道歉。 他摇了摇头,便没有管我,转身便又踏入溪中,若无其事地随手捞起刚刚飘过来的一杯酒,随即一饮而尽。 “诶!”我失声大喊,我在想,这么冷的天,不怕冻吗? 他回头瞟了我一眼,便问,“你是谁?” 我不打算回答,欠身欲走。 “你打算怎么赔我的酒啊?”他便上了岸,淌了一身水追了过来。 我一时局促,不得已掏了一点碎银子出来。 他呵呵笑了几声,还是接过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头,他便捡了一根树枝递给我道,“写给我看。” 我勉强写了“画青”两个字。 恰好有人在远处呼喊我的名字,我便知道是慕椋打发人来了,忙扔下树枝,跑开了。 幸好,得到的都是“无事”二字,心中总算宽慰了一些。 等到慕椋终于回来,我便急着问道,“怎么样,君长秋为难你们了吗?” 慕椋摇头,道,“我很奇怪,今日,并没有见到君长秋。朝上,我有三万大军在手,另有煜之的三寸不烂之舌,陈说了利害,看赵王的意思,放人不难。” 可是我看慕椋的神色并不轻松,反而眉头紧皱,便问道,“你担心君长秋会从中作梗?” 他点头,道,“事情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越是平静,越是假象。恐怕,真正难对付的,还在后头。” 是的,就连苏煜,也在担忧。 暮色慢慢降临,我们要参加的南熙夜宴,就要开始了,我们没来得及做任何防备,因为实在无法预料将会面临什么。 第五十二章 南熙夜宴 赵王,和我之前想象的样子,差不很多,看起来颇平易近人,说起话来也是温温吞吞的,面上的疲惫不免让他的君王的气派和威严减弱了几分,显得有些过早的老态龙钟。 伴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夫人,这夫人就像一尊菩萨,她面若银盆,体态丰腴,面色沉静,雍容端庄,举手投足让人叹尽风华。 原来她就是臻夫人,当今魏王的姑姑,便是慕椋之前让我前去求助的人。 这层身份,让我觉得她更亲切了,尤其是当她望过来,不经意露出的微笑,似母亲一般和善。 赵国几个王子也在,年纪颇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稚气未脱的面孔,暗想君长秋该不会是他们其中一个吧,所以来来回回扫了很多遍,但我发现这几个孩子,看起来都很乖巧,从不多话,要不就是竖着耳朵听赵王说话,要不就是闷着头喝酒吃菜,偶尔附和一两句,也是诚惶诚恐。 (既没有君长秋过人的外貌气质,也没有他独有的放浪洒脱。) 所以,想不出有谁,配得上我想象中的“深藏不露”的君长秋的气质。 这时苏煜举杯道,“赵王能以苍生为念,替百姓免去战乱之苦,此仁德之心,令人敬佩。上大夫高瞻远瞩,赤胆忠心,实乃大王和社稷之福,煜之在此,敬二位一杯。” 慕椋便也道,“魏赵两国世代交好,互通良姻,多谢赵王能念及昔日唇齿之情,作如此厚礼送与我主,慕椋代魏王,先干为敬。” 赵王呵呵饮了几杯,道,“小事而已,既然是魏国大将军开的口,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他眯着眼睛朝臻夫人笑了笑。 臻夫人便开口道,“慕先生,谢谢你带来的家乡小食,我多年未尝乡味,差点就要忘了。” 慕椋道,“夫人尝了卷云酥了么?” 臻夫人点头笑道,“果然还是一样的味道,我猜是祥隆斋的吧?” 慕椋道是,“知道夫人独爱祥隆斋的点心,不敢在别处购买。” 臻夫人满意地点头,“有心了。往后还望你多多辅佐兄长和樽儿。” “慕椋惶恐。” 臻夫人转头对赵王道,“大王,不如现在把清愁姑娘带过来吧。你看他们,要是再不让见人的话,恐怕还要灌你酒呢。” 赵王哈哈大笑,爽快点头。 直到那一刻,我的头皮到心底,都在颤抖。 我激动地看向慕椋,慕椋却悄悄地按住了我的手,他是要我,冷静。 紧张,令我的手心全是汗。我拼尽全力,让自己做到不动声色,暗里焦急等待。 可是,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带清愁现身。 我们纷纷开始疑惑,臻夫人不断说着稍安勿躁。 我瞧见赵王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这时一位侍者急匆匆跑了进来,附在赵王耳边,神色慌张说了几句话。 只见赵王的身子顿时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像银铃一般大,捂着胸口低吼道,“这个逆子!” 他话音刚落,底下几个王子纷纷伏地拜倒,“父王息怒!” 臻夫人欲问详情,刚转头,便被一声雷鸣般的问候给打断了。 声音从门外传来,待所有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戎装打扮,手按长剑的男子疾风一般奔至赵王面前,已经跪下,“儿臣给父王请安!” 他从我面前冲过的时候,我认出他就是白天在流觞园见到的那个人。 此刻,他的眼睛,自带锋利的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长秋,你,怎么这幅打扮呢?” 臻夫人轻声责备道。 赵王见到他,气急败坏地质问,“你私自把人带走,究竟要干什么?我早就告诉你,这件事你不准插手,给我下去!” 他是君长秋? 这才是君长秋! 那一刻,慕椋和苏煜皆沉默了。 君长秋淡定回道,“父王三思!” “别说了,我心意已决。快把人给我带过来,我便饶了你。” 赵王连连摆手,有些不耐烦,但是气已经消了大半了。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儿子的喜爱之深,并没有因他一时的过错而大加责备,像个寻常的老父亲一样宽容。 “父王,” 君长秋缓缓起身,往四周巡视了一圈,指着座上各人,道, “您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些脑满肥肠的人了,整日间只会阿谀奉承,一味教唆主子软弱退让!” 顿时,席间窸窸窣窣,各种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都对着君长秋指指点点,脸上忿忿不平又不敢大声反驳。 “今天,我就要趁着这大好机会,替父王除去朝廷上的蛀虫,祸害!”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剑光如雷电一般从眼前闪过,登时,只听到一声短促的“嗯哼”,坐在我右边的那人一头栽倒在地,只见胸口一片殷红,已无任何气息。 在宴请他国来使的宴会上,当着他父王的面杀他的政敌,这个君长秋,手段果然与众不同。 整个大殿顿时弥漫了惊恐不安的气息。 一个人在我身边死去,我也惊得心跳不止。 赵王把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从座位上慢慢起来,盯着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脸上布满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你疯了?” 面对赵王的诘责,君长秋似乎还余怒未消,又朝剩下的人搜索了一番,才转头去,当做没发生什么一样。 他平静道,“父王明鉴!梁中射,私受别国财物,充做他人说客,日夜费尽心思蛊惑君王。父王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难道不是此人之功?卖主求荣之徒,死不足惜。” “这,”赵王底气不足,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禁想,君长秋口中的他人是慕椋还是苏煜啊? 不管怎样,我还是为林老捏了一把汗,像君长秋这样冷酷的人,怎么会容得下一向与他意见相左的林大人呢? 果然,只见君长秋提着那还淌着血的剑朝对面的林老走了过去。 “林大人,你自然不是那等宵小之徒,我知道。但是赵国也不再需要你那一套苟且偷安的言论了。你这一生为赵国殚精竭虑,我当然不能为难你。宫外已经备好车马,即日便可送你回乡。” 还好,只是逼他辞官。 可是林老并不买账,双手一抱,道,“殿下不要性急,大王还没下旨呢!我只听命于大王一人,不知殿下,现今听命于谁?” 众人纷纷点头,翘首期盼赵王能在这个时候说句“公道话”。 然而,赵王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梁中射横死的悲伤里,硬是半晌没说话。 我觉得,他不是为死了的人悲伤,而是被活着的人震慑住了。 但是他终究还是发了话,却那么苍白无力。 “长秋,你带剑入殿,已是不合规矩。你胡闹够了!” “秦朗,秦朗在哪里?把长秋殿下带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他再踏入南熙殿一步!” 赵王连喊了几声,便又有一位戎装统领跑了进来,此人比君长秋长些年岁,也更显得威武严肃。 然而他却停在了君长秋的身旁,先拜了他,然后再拜了赵王。 可,尽管赵王再三吩咐,他也迟迟没有动手,而是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 赵王便再喊了副统领,结果也是一样。 里里外外,没有人听他的了。 忽然臻夫人忍不住问道,“长秋,秦朗,你们要逼宫吗?” 赵王露出难以遮掩的尴尬和无奈,可怜巴巴地等着长秋的回答。 “长秋殿下,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要受天下百姓唾骂的!”林老冲了上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有人悄悄拉了林老的袖子,大概是怕他惹怒了君长秋,落得和梁中射一样的下场吧。 君长秋却只是皱了皱眉,语气相当平和,道,“大人要是再说一句,马车就不给你了,你走路回乡吧。” 大家又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太放肆了,怎么能这么和林大人说话呢。” 林老顿时气得胡须乱颤,哼地一声扭过头去。 赵王仍无话可说,开始摇头叹气。 君长秋忽然道,“父王,不管是你还是我做这个赵王,赵国还是我们君家的。” “禅位诏书我已拟好了,您盖章吧。” 他捧着这诏书来到赵王面前,态度强硬而诚恳。 此言一出,整个南熙殿一片哗然。我们三个,当即面面相觑,太出乎意料了! “你是我最喜欢的儿子,这天下迟早也是你的,你急什么?” 赵王看着儿子手中的诏书,毫无招教的能力,几乎央求道, “你听父王一句,不要让赵国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 “您的太平美梦该醒醒了!” 君长秋猛地一声嘶吼,震惊了素有人。 “身为一国之君,您贪图安逸,胸无大志。赵国在你手里,迟早会重蹈覆辙,沦为他人傀儡附庸。” “我生而为王,何以仰人鼻息!” 君长秋再次将诏书送到了赵王的眼前。 赵王一时语塞,老人家红了眼眶,怔了半晌,又看了看秦朗,确定自己大势已去,方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诏书,命人取来印玺,当即盖上了。 他长叹一声,“君赵立国数百年,我是第一个太上王!好啊,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见嘴唇在颤动。 他竭力抬起疲惫的眼皮,我看见他的睫毛上挂着亮闪闪的泪珠。 他把签好的禅让书往长秋身上一扔,像扔抹布一样。 臻夫人搀着他,数度哽咽。 赵王拍了拍她的手,领着她往外走,“回去吧。” 君长秋在身后,领着在场所有大臣,齐齐匍匐于地,高声呼喊,“恭送大王!” 我默默看着他们,飘飘晃晃出了大殿,最终消失在黑幕中。 赵王走后,林老颤颤巍巍走到君长秋面前,“殿下啊,并非我老顽固,要和你作对,只是赵国国力,大不如前了,实在不不宜大动干戈。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是会吃亏的呀。” 林老的语重心长,令君长秋立马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他悄悄收起方才冷峻如霜的面孔,从容有礼道,“我自有主张,你就放心吧。” 林老却始终不放心,可也无可奈何,于是只得摇头叹了一口重气,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对慕椋抬了抬手,道,“对不住了!” 慕椋和苏煜忙回礼,“言重!”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变,除了赵王之外,还数我们几个最尴尬。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能料到君长秋会如此行事呢? “来人,送林大人出宫,余下几位大臣,请到偏厅暂候。”君长秋在一旁发令。 殿里开始了慌张的热闹。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却没想到君长秋只凭短短几句话便将王位纳入手中。 从上至下,没有反抗,没有流血,就连赵王,也只是洒了泪。 似乎,他的威信已经深入人心,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没有人会去质疑他的谋划,所以没有人有这个胆量去挑衅他的命令。 赵王,对他的忤逆只是默许。 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有多大能耐,就像君长秋清楚他的父亲一定会让步,像他平常对外那样。 从他踏进南熙殿那一刻起,赵国就是他君长秋的了。 没有多久,整个南熙殿便只剩下了我,慕椋,苏煜,还有君长秋,四人。 空空荡荡,配上有些昏暗的灯光,整个气氛变得格外诡谲。 我有种君长秋一说话就能杀人的错觉,一阵彻骨的寒意涌上了我的后脑勺。 谅他不敢吧,慕椋好歹是魏国的大军师,而苏煜,身份虽比不上慕椋来的举足轻重,但也是义军特遣的来使,也不是他说动就能动的。 他默默地在我们面前走了两圈,不说话。 可恶,又是这副早已洞穿一切的随意的自信! 慕椋幽幽道,“殿下若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告退了。来日殿下登基,魏国必当备上厚礼,再来相贺。” “见笑了,”君长秋回道,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我很好奇,你们准备送什么给我?不会,又是三万大军吧?” 苏煜警惕地朝慕椋望过去,看得出来,他也在为慕椋捏一把汗。 慕椋不慌不忙道,“那我先问殿下一个问题,两国邦交,依靠的是什么?” 君长秋道,“当然是利益。” 慕椋道,“倘若魏国与赵国交战,谁将得利?” 君长秋道,“自然不是你。” 慕椋立马道,“那也不会是赵国。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好好谈一谈,免得两败俱伤呢?” 君长秋道,“是两败俱伤,还是大获全胜,不战,怎么下定论?” 慕椋毫不示弱,“两国实力悬殊,你心知肚明。” 君长秋低下头去,随口便道,“嗯。所以你就拿大军来吓唬我父王嘛。” 空气蓦地凝重起来。 慕椋的眉头悄然紧锁。 苏煜便上前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殿下同样深喑人心,也是一举便击中了别人的软肋。” 君长秋笑道,“那么,赵统帅同意以三座城做交换了么?” 苏煜便道,“还容我过两日再作答复。料想殿下还有家务事要处理,我们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见。” 眼下只想早点脱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君长秋没有拦,还吩咐左右道,“送二位公子出宫。” 谁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刚一抬脚,便听见了君长秋在身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画青。” 我们的脚步骤然停下,慕椋握我的手猛地一颤。 “你留下。”君长秋已经走到我面前,好声好气地。 慕椋立马挡在我身前,怒瞪长秋,“何出此言?” 君长秋不理他,却冲我狡黠一笑道,“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他想干什么?” 我暗想,这个浪荡子不会还记着我打翻了他的酒吧? 可我明明感觉到他有更深沉的目的,因此半晌也没有动。 君长秋便又靠近了来,与我只有一步之遥了,他轻轻哼了一声,“我有那么可怕吗?” 说完忽然低头朝我耳边凑过来,用他极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道,“我带你,去见妹妹啊。”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不可置信地朝他望过去,他说的妹妹,是清愁吗? 不然呢?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什么时候,竟识破我的身份了? 我和他在流觞园一见,至此也不过半日而已。 他说完,便留下一个迷一样的微笑,若无其事回到原地,默默等待。 我盯着他的不动声色的侧脸,竟没有多余的恼意,更多的是害怕,像夜里遇见鬼一样的恐慌。 可能是因为我再恼恨也改变不了我被胁迫的事实,也可能是因为我把他想得太聪明而输的心服口服。 从我们踏进邯郸城开始,便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我们所做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这场逼宫的戏码,为何只是选在宴请他国来使的宴会上,难道不是特意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这下好了,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比起突然围过来的三万大军,君长秋的所作所为更令人措手不及。 我立马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除了答应他,还有别的退路吗? 你永远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令你吃惊的决定来,比如,杀了慕椋和苏煜,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总有一套别人捉摸不透的立场和坚持。 他又笑了,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而且表示同意。 “你说话,算数?” 我想了想,开口道。 那种时刻,若还能见上清愁一面,大概还要感谢他吧。 我的嗓子忍得生疼,所以声音嘶哑。 苏煜一脸惊诧,抢道,“不能!” 慕椋一把拉住我,只道,“不行!” 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自己会心软,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我不会骗你。”君长秋转过身来,满意而高兴道。 “好,我留下来。” 我俨然被小鬼锁住了灵魂,不作垂死挣扎。 我感受到,慕椋紧紧抓着我的手忽然松了,却迟迟没有放开。 他一心想阻止我,可是又不敢强求。 我轻轻对他们二人道,“还不走!” 苏煜焦急地摇头,我却装作没有看见,一步一步,无比沉痛,朝君长秋走了过去。 背过慕椋,我的泪水哗地滚落下来,我觉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知道你担心,可我,不能不顾你们的性命。 我听见君长秋道,“我就,静候二位佳音了。” 第五十三章 非亲非故 君长秋把所有人都撤了下去,最终,南熙殿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和最开始那个冷酷果决的殿下判若两人。 他随意地将剑往旁边一放,瞅着身后的台阶就坐了下去。 “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以真面目面对我吗?” 他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命令我,“坐。” 我不得不依他,心灰意冷地揭下面纱,冷笑道,“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很痛快吧?” 各个角落都点满了油灯,可是殿里还是不亮。 偌大的殿里空空荡荡,随便说句话,都听得见回音。 他嗤笑了一声,道,“你见我笑,便觉得我很痛快。我也有苦恼的时候,只是你没看见。事实上,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一切都取决于你是作为朋友还是敌人去看待我的所作所为。” 我依旧冷冷的,“你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光明。” “这世上见不得光的太多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他道,丝毫没有因我的反驳而动半点怒。 我虽然满肚子怨气,但也认为他说的有理。 比如,我到死也忘不了的大公子的死,比如改变我一生的瑰羊山一役,再比如后来无耻的赵丕反水。 上面哪一件不比现在他所做的要罪恶百倍呢? “来,”他忽然拿肩膀推了推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上多了个酒壶和两个酒杯。 “这是你欠我的,快满上。” 他把酒壶推给我,两手摊着,一脸认真地催促我给他倒酒。 我面无表情地按照他的吩咐倒了酒,像个木头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你怎么不喝?放心,这酒没毒。” “不信?那我先干为敬为好了。” 果然他一口下去,一滴都没剩。 他怎么表现得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可真好笑。” 我嘟囔着,没有办法还是喝了。 我说他可笑是因为,明明是要抓我的,却弄得我们是旧相识要把酒言欢一样。 他要抓又不抓,要杀也不杀,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都让我有如芒刺在背。 看他连饮了几杯之后,似乎很快活,居然趁着兴致直接往后躺下去了,闭上了眼睛,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平和而有节奏的起伏。 他的心可真大,难道就这样睡过去了吗? 无法想象这样一张安静至美的脸,能给别人带来多大的惊恐。 真睡着了吗? 我又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那样安稳。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伸进了袖里,摸出了慕椋给我的匕首,就趁现在吧! 那一刻,我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若不是我极力控制,早就从嗓子里蹦出来了,还没拔出刀来,我的身上就被汗水浸透了。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别怕,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动手,杀了他,动手! 正当我举着刀口慢慢靠近他的胸口,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巧得就像专门在等着我。 我们就这样快速地对视了一眼,他就这样平静地像刚睡醒,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 我举起双手,什么也没想,猛地朝他一刀斩下去。 他迅速地转了个身,便轻松地躲了过去,从地上跳了起来。 错过了这一次机会,我的双手就开始猛烈地颤抖,使不上任何力气。 无论是气场还是勇气,我都没有了。 他闪到一旁,目光如炬,脸上完全没有了兴致,不满道,“乘人之危,可不光明磊落啊。” “你别拐弯抹角,要杀要剐,倒是给个痛快!” 我也是豁出去了。 “你就那么想死么?”他突然冲我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他发火的样子,比方才逼宫的时候还要凶残十倍。 “你想利用我,要挟义军是吧,我偏不让你得逞!” 我冷笑着,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他的手如鉄钳一般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手中的匕首一点点抽出,无论他多小心翼翼,还是被免不了留了许多血。 匕首被他狠狠地扔在一旁,那声清脆的落地声震得我如梦方醒。 “你未免也太看重自己了。赵重山会不会为了你妥协,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他怒不可遏,朝我吼道。 他说得那么直白,肯定,就像早已洞悉了一直以来存在我心里的疑虑。 “别告诉我,你是怕自己输得太难看,就想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保不准还能给自己赚一个贞烈的名声。” “你闭嘴!” “不服气?那我们就打个赌好了。今日赵重山就会收到消息,他的夫人也在我赵王宫,你看他会用多久的时间来换你?” 他依旧不依不饶地瞪着我。 “那你能得到什么?我问你,要是我值不了三座城,你又能得到什么?” 是啊,我就想知道,你这个矛盾的可笑的人,究竟是有多无聊,去要挟一个你认为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人! “你,”他的目光愈发挑衅起来,我清清楚楚听到他说道,“我能得到你!”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将我放开,令我踉跄着直退了好几步。 一时之间我竟无话可说,我怎么和一个疯子较上劲了? 他冷哼了一声,转身便去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重新递到我面前,却道,“死之前,也要看看值不值,你说呢?你向来是个慢性子,不是吗?” “我是什么性子,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你我非亲非故,装什么亲近!我是落在你的手里,可并不意味着我就要任你羞辱!”我忍无可忍,大声驳道。 他憋足了一口气,嘴巴动了动,但是没出声,一副欲言又止又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见我妹妹?”我催促道。 他脸上余怒未消,却还是立马回了,道,“我已经叫人收拾好房间,你先住下。明日,我自会带你去,但前提是,你得活着。” 他朝我的匕首轻蔑地瞥了一眼,道,“也不要再做这等幼稚之事。” 我想辩解,却迟迟开不了口,眼睁睁看他扶起佩剑往外走去。 就在他要踏出殿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只听他道,“你记住,要是赵重山舍弃你,那么赵王宫,就是你的新家。” 他一转身,便消失在那个拐角处。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刚走,便来了一溜儿侍女,众星捧月一样把我带走了,唯恐有丝毫怠慢。 为什么君长秋的态度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该将我锁起来,严加看守吗? 为什么反而让我像这王宫里的贵客一样? 他前前后后说了不少话,却是一句比一句让人费解,同时戳中我的心肺,仿佛苍天而降的一盆冷水,结结实实浇在了我的头上,令我痛苦的同时,也倍加清醒。 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也真是草率至极。 萌生出杀他的想法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自杀呢?要是我真死了,就皆大欢喜了吗?只怪这个君长秋,说话颠三倒四,把我惹恼了,才一时失了分寸。 第五十四章 安然无恙 我原以为清愁一定是被关在什么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正受着苦。 但是君长秋带我去的时候,却是到了一个比流觞园还要美的一座小岛上,在湖心处,只有一座阁楼,和一条通往岸边的青丘石子路,路两旁种满了桃树,可想而知春天来时,是怎样一副落英缤纷的绝美画面。 他说这湖叫吾静湖。 “说起这名字,其中还有个典故。”他笑道。 “又是哪个古人的诗作中提到过?”我道。 他卖了个关子道,“古人?今人,哈哈。” 他不断主动和我攀谈,像个平常的朋友一样,什么趣事玩笑都讲得,我也不免被他逗笑了好几次,当然,也免不了谈到战乱纷争,国家利益上面去,争论也是常有的,但也不会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可能是因为把他当做敌人,所以我的言辞一直比较激烈,很容易便失去耐心,导致生气,而他总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并及时作出让步,才一次次避免了不欢而散的场面。 抛开立场来说,和他相处起来,是惊喜而愉快的,但是因为现实,我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所以也是疲惫和厌倦的。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快到湖心了。 “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就在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声女孩子欢呼雀跃的银铃般的笑声,透过稀疏的树丛,我隐隐约约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愁,清愁!”我激动地冲了过去。 对面的女孩子回过头来,笑容瞬间凝固。 她一把扔掉手中的鱼竿,朝我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姐姐!” 我的清愁,真的是你! 我瞬间泪满盈眶。 “姐,”清愁伏在我肩上哇哇大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没有受委屈,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我捧着她的脸,心疼道。 清愁摇头,泪眼汪汪道,“没有欺负我。” 她失踪了这么多天,脸上竟比之前还要红润了,要不是因为眼泪,这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水灵,身上也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再瞅瞅那条被她扔在地上还在弹跳的小鱼,加上刚刚听到的兴高采烈的欢呼声,看来,君长秋只是把她隔离在这个岛上,的确没有伤害她。 清愁抱着我不肯撒手,继续哭诉道,“我一个人想不到什么办法,哪儿也去不了。对不起姐姐。” 君长秋在旁忽然道,“你们叙旧,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事,便吩咐人来通知我。” 他转身经过我身旁,顿了顿道,“你呀,别再自作聪明。要说识时务,你还得跟清愁好好学。她就不像你那样寻死觅活。” 临了,他又戳我痛处,我便不服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呢。”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会特别注意的。” 他说完咧嘴一笑,转头便走,连背影都是一副得意的姿态。 清愁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疑惑道,“姐,你什么时候认识长秋殿下的?” “昨天。”我道。 我便把我们在流觞园相遇的插曲告诉了她。 清愁却摇头道,“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一早就认识你。” “你我都在咸阳长大,除了沛县和颍汌,也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而他是赵王子,身在邯郸,如何见过。” “可他为什么总打听你的事情?” 我吃了一惊,“打听我?” 清愁点头,“他问我,大公子出事后我们去了哪里。我怕他是和东秦一伙儿的,便没敢和他说实话,随便编了些几句,以为可以应付过去,可没想到他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多了呢。幸亏他没发火,不然我就死定了。” “他总是这样故弄玄虚!”清愁发起牢骚来,“他还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溜出城外去。” 我便也问,“颍汌才攻下不久,城内外还有诸多隐患,你实不该偷偷出去。” “姐姐,你怎么单说我,这事儿还不都得怪乐扬?要不是白天她使丫头故意打翻你的汤药,我至于和她去理论吗?可你偏偏,还要责罚我!” “小题大做不是?再熬不也是一样的?而且你怎么就断定人家是故意打翻的,你自己都失手打碎了多少东西?” “要是寻常的东西我也就不和她计较了,可是这白薲草是专为给你治心病的,有多难得她难道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就全给她撞洒了,上哪儿找第二棵去!更可恨的是那丫头没有半点愧疚之心,比我还趾高气昂,我能不生气么?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当时清愁打了那个叫琉莺的小丫头,小丫头跑去和乐扬告状。 谁知乐扬竟将亲自她捆了,领到我跟前来,痛斥了一番,还一定要我狠狠责罚。 她如此“通情达理”,我又怎么好“咄咄逼人”呢,只好将清愁数落一顿。 我心底有些愧疚。 我知道这事是我处理得不好,令她受了委屈。 看着她气呼呼地还在打抱不平,便轻轻朝她脸上捏了一把,赔笑道,“你是生她的气还是生姐姐的气啊?” 她嘟着嘴靠在我肩上,“都气着呢。” “你的心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姐姐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啊。她毕竟和我们也是一家人了,既是在同一个屋檐下,难免有所冲突。重山在外领兵作战,已是身心疲惫,我不想再为了这些琐碎小事令他烦心。偏偏你,还嚷嚷着要找老太太,你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她,万一乐扬因此受了责骂,不是更加重我们之间的芥蒂么?”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周到,心胸倒是宽广!所以,她才得了便宜还卖乖,下次还这样欺负你信不信!” 我故意道,“还下次?你看我们还能出得去么。” 我嫁给重山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可能我以为会一直都这样,有娘,有他,有我。 对我来说,简单挺好,只要衣食无忧便足够了。 然而,当我一步步鼓励他,当他一天天变得强大,当他站在了乱世的中心,当他卷入了权势的角逐游戏,我才渐渐明白,我想要的那份平凡已经成了奢望。 我不是因为大度而忍让,而是绝不能允许自己,因为另一个女人,就让自己过得鸡飞狗跳。 在这个家里,我要保证自己风平浪静地面对一切,才能最好地,保留我的尊严。 清愁转而又道,“所以长秋殿下问我的时候,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股脑儿全都说了。 谁知最后他却问我,‘如果琉莺早知道一碗参汤会害得义军失去三座城池,不知她还会不会打翻它。’” 清愁憋嘴道,“别说琉莺了,我自己都悔死了,结果害了你,对不起姐姐。” “傻丫头,永远不必和姐姐说对不起。”我抱了抱她。 在我眼里,不论她闯下什么祸,我都愿意替她承担。 现在,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已经找到了她,在未知的黑暗来临以前,我正在拥抱一线光明。 清愁,就是我的光和一切啊。 第五十五章 一纸休书 “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他。” “如果我们不是人质,只是他的客人,我一定请求多住些日子。” 清愁躺在草地上,口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明亮的阳光照在她微眯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像是渡了一层柔软的金色。 我静静地听着,知道君长秋并没有我以为的狠毒。 她转过头来,鼻尖处渗出几颗小汗珠。 她拿手遮住了部分阳光,神气十足的大眼睛在阴影下扑闪扑闪,道,“这么多天了,不管是慕椋哥哥,还是姐姐说的苏煜,都没有来。姐姐,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活着比出去应该要容易些吧,我想。 “别担心,不管怎样,姐姐都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清愁甜甜地笑了。 接连半个月,我们没有接到任何重山的消息。 君长秋把我们困在这山水之中,让我们日复一日地煎熬地猜测,忧虑自己的命运。 时光走得太慢,我等到他的现身,像是等了几十年。 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像神一样把他请进了屋。 “刚赢了一场仗。”他开口便道,背影显得神秘而高傲。 “赢谁?”清愁立马追问。 他便瞥了我一眼,道,“你呢,想知道吗?” 我便道,“这不就是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么。我想不想知道,你都会说的。” 这半个月,我和清愁在吾静湖几乎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赵国出战了,对战的是谁呢?是义军吗? 万万没有想到。 “围了我邯郸近一个月的韩军,今日撤退了。”他宣告道。 我这才感觉到他今日与寻常不一样,少了几分散漫,多了几分严肃。 完全始料未及,慕椋的虚张声势会在今日变成现实。 那慕椋怎么样了,冷汗悄悄从我的手心冒出来。 “伤亡,重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军,损兵三千。”他的声音如秋风般冷冽,“韩军伤亡,是我三倍。” 我知道,依赵国目前的实力,这是大胜。 他的话里并没有丝毫得意之情。偷偷瞥那张脸,仍然是超乎常人的严峻。 我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深切的沉痛,为所有再也回不来的人。 清愁又急又怕,怯生生地追问,“那,慕椋哥哥,他,他也在韩营吗?” 君长秋淡淡回道,“除了他,你们就不关心其他人么?” 他似是质问一般地觑我了一眼,仿佛看不惯我们对慕椋的担心,又仿佛只是看不起我想知道又不敢问一个字的百般纠结和懦弱。 明明是在挖苦我,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 我虽生着气,但是他的确提醒了我。 赵韩开战,而韩撤军,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慕椋和苏煜都失去了和君长秋谈判的资本。 大战既起,必是重山不肯答应君长秋的要求了。 “那,苏煜呢?”我又问道。 君长秋便道,“他原是韩人,你不知道么?这次邯郸之围,全靠苏煜和魏国,韩国暗中联络。他在这其中的功劳着实不小。” 我明白了,便道,“那,他和慕椋现在何处?” “韩军败了之后,他们就消失了。不知是逃回魏国了,还是潜回了邯郸城内。” “你比我了解他们,你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他骤然锁起了眉头,反过来问我。 一双眼睛如猎鹰一般地紧盯着我,语气诚恳却强硬,在我看来,有些咄咄逼人, 我骤然恼道,“整整半个月,我连湖心都没出去过,你觉得我有什么本事,能猜得到他们的下落?” “我也没有非要你交代什么,何苦生气?” 他瞬间又好声好气地,好像刚才故意和我开了个玩笑。 他转而又对清愁道,“我有几句话和你姐姐单独说,清愁先出去可好?” 清愁为难地看着我。 我犹疑了一阵,便道,“去吧。” 清愁只好照做,却冲君长秋道,“你不会欺负我姐姐吧?” 君长秋望着我笑道,“这个世界上,我唯独舍不得欺负的人,便是你姐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国之君,连个正形也没有! 我强作镇定,淡淡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实在不想跟你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便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你说了很多,是哪一句?” “我说,如果赵重山舍弃了你,这里,就是你的新家。” 君长秋顿了顿道。 “君长秋!你不羞辱我浑身难受是么?”我断喝道。 君长秋却很严肃,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是想告诉你,赵重山当真不会来了。” “这是,他遣人送来的。” 他从怀里默默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时犹疑不定。 那一刻,我心中莫名惊慌。 我极不情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便觉有一记重捶狠狠地砸上了我的心口,那两个大大的如妖孽一般的黑字,念作“休书”。 “......奈两心不同,难归一意。故会及诸亲,以求一别......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是他的印章,没错。 “一别两宽,”我眼中豆大的泪珠瞬间簌簌扑落下来,一颗颗全都打在这纸上,将那几个字晕染成花。 “清华,”君长秋忽然上前来,作势要拥抱我。 我立时怒瞪他一眼,哭道,“退下。” 他便待在原地,竟然一副凄惨神情。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和重山会是这样的结局,太过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些天,我还是存着一丝希望的,我还是想要保全自己,保全清愁,回到颍汌去的。 我真的,讨厌这样的变数,讨厌我遇到过的所有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 我恨命运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玩弄。 他竟直接舍弃我了? 他怎么可以? 我苦苦煎熬等待的,为什么是一纸休书? 难道这就是两全其美,我不必丢掉性命,他也不必失去城池。 休书上写着,各生欢喜。谁欢,谁喜? 我喃喃自语,世间之事,总是这么可笑么? 到底是我太笨,还是上天欺人太甚。为何我一次次,都被狠狠戏弄。 我错在哪里,或许,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不会错? 我不禁一阵冷笑。 我爱重山吗? 我也不知道。 三年的陪伴,早已让我们成为了亲人,是不管发生什么都愿意陪在对方身边的亲人。 我对他是如此。不管我曾爱过谁,我心里认定是他的妻子,我这一生,也只会为他一个人而坚持,还有我们的家。 我仍然记得父亲临别留给我的话,他叫我不要辜负重山。 我在努力,即便知道良生未死,我也从没有动过一个念头,要弃重山而去。 我以为,我的退让,会换来一个好的结果。 至少,我想象中的未来,只有重山而已。 “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君长秋试着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我连家都没有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就在这一瞬间我厌倦了和他之间的一切试探和莫名培养起来的好友般的言辞往来。 “对不起。”他道。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现在竟然低声下气地,向我道歉。 不仅他的声音,就连那一身锋芒,尽皆敛去。 你究竟想要如何?如果你是刽子手,就不应该对刀下的死囚说什么一路走好,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他即将一无所有了,还会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吗? 我冷冷道,“省去这些煞费苦心的歉意和安慰好么,留着你的仁慈的面孔,去面对你的子民吧,长秋殿下。” “我累了。你想怎么样,都随你,要杀要剐,也随你。如果你还有丁点良知和人性,放过我妹妹吧,她是无辜的。” 他没有被惹怒,而是道,“我并不后悔把你抓来,但是我为让你接受这个残酷的结果而感到抱歉。” “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三年前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现在,我只想让你重新选一次。” 我懒懒打量了他一眼,打断道,“这一切与你何干?” “连清愁都知道,我喜欢你。你应该早就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吧。”他认真回道。 藏于我心中长久的疑虑终于明朗了,但我还是悲愤交加,“那又如何!你也该明白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 他却道,“我没要你现在就答应我。” “我可以等。”他诚恳道。 “君长秋!”我一声怒吼,气得眼泪直掉,“现在这种时候,你还要戏弄我么?” 他亦大声道,“你听着,君无戏言!” “我,”我扬起手来,准备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 力量悬殊,我半点也挣扎不动。 “你简直无耻!” 他突然变了一副面孔。 “嘘,小声点!好歹我是一国之主,要是被人听见你直呼我的名讳,岂不是太没面子?万一他们叫我治你的罪,岂不又让我为难?” 他居然还敢笑? 我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不论他说什么,我都恨不得打死他。 他最后叹了口气,然后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边,道,“你要是不想和我生分,可叫我的小名,阿元。” 好熟悉的名字。 我喃喃念着,“阿元,阿元,” 然而脑海中悄悄浮现出一张稚嫩孱弱的孩子面庞,耳边仿佛又听见他乖巧的娃娃音。 我狐疑而惊愕地回头,只见他笑得十分坦荡。 方才因休书而跌到谷底又因他轻言调戏而感到耻辱的心,现在被全然抛诸脑后了。 小阿元? 我心里一哆嗦,瞠目结舌,“你,你,”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吹得不好,不过,你先听听看吧。”他从容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支墨绿的玉笛出来,熟练地放在唇边。 这支玉笛不仅颜色独特,无一丝杂质,而且是上古遗物,只有五孔,上头还挂着一个五彩蝴蝶穗子。 我认出这个穗子,也认出这支玉笛。 它曾是我的心爱之物,很久以前,我把它送给了一个叫阿元的男孩子,并教他吹了我最喜欢的《清平调》。 我愣了。 “可还有长进?”一曲完毕,他道。 第五十六章 恕难从命 “这是阿元的笛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君长秋手里的玉笛,而他脸上淡淡却易于察觉的羞涩和恰合时宜的静默正在向我证实一个他早就想告诉我的答案。 “不是,你们一点都不像。”我感觉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否定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我可还等着你的点评呢,到底吹得如何?”他率先打破这沉默,这个时候,他已经十分温柔了。 “很好,很好。”我慌忙连声道,心里还是不停在质疑,“不大可能的。”却又灵魂出窍般指着这玉笛,脱口而出道,“穗子旧了,样式也老,怎么没换呢?” 他便跟着咧嘴一笑,激动道,“你还认得这笛子,这穗子,怎么,单不认得我了?” “我当真是阿元!我以前,这么胖,是不是?” 他开心地朝我比划起他从前的身形样貌来,惹得我忍俊不禁,仔细一看,这样看,他笑起来时脸颊和眉眼还真有几分小阿元的影子在。 以前是从来没想过,所以根本觉得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现在知道了,便越看越像,越看越是了。 “因为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也从来不知道,你是赵国的王子。”我讪讪笑道。 虽然接受了他就是阿元这事实,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和小时候的感觉不一样了。 “十岁那年,我被父王送进咸阳当质子,我以为我永远回不来了。十六岁时,突然害了一场大病,几乎无救。大概是怕我死在咸阳,无法向我父王交代,秦王才决定将我送回。” 他望着手中的玉笛,无奈一笑,“路上,恰好遇见了一位名医,幸而最终没有死掉。” 虽然他说起这段遭遇云淡风轻的,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凄楚的神色。 自小离家,在异国他乡当了六年质子,个中辛酸,可想而知。 我正想着如何宽慰他,谁知他神色立马转了,自嘲道,“我当年还是个小胖子,和现在比起来,是不大一样。” 我听了噗嗤笑道,“你啊,悄悄躲在树后面听我吹笛,要不是你突然拍手叫好,我还不知道你偷听了多久呢。” 想起这段童年往事,我由衷感到高兴。 我一直都记得他,记得那个胖乎乎的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的小伙伴,我一直以为他是东秦的某个王子,只是后来父亲辞官了,就再也没有带我们赴过王宫宴会了,所以我们几乎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他笑了一阵,便深情道,“我本不善音律,唯一会的就是你教我的这首曲子。” “其实在流觞园,我就知道是你。”他道。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呢?”我问。 “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我想尽办法接近你,结果你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他道。 他摇头表示无奈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胖墩真是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来,“世之所向,乾坤静朗。吾之所往,云清渺渺。吾静二字,原是这么来的。” 是典故,是他为清平调填的词。 他第一次带我来吾静湖时,便透露给我一些线索,只是当时我只顾忙着和清愁相见,和他所交谈的多半都是敷衍,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既相认,我全然放下了戒备,也忘记了眼泪和发泄到一半的愤怒。 “现在,你还讨厌我吗?”他忽问道,那么小心翼翼,可是又很严肃。 我看着他期待而有些紧张的眼神,一时怔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刻复杂的心情。 我这才回过神来,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病弱的可爱的单纯的阿元了,现在的他叫君长秋,是一个呼风唤雨角逐天下的一国之君。 但就是因为他是阿元,我根本就对他恨不起来。 “你为赵国所做的一切,于世人而言,并没有错。我知道,若是换做别人,我和清愁可能早就没命了。” 他显得有些落寞,只听他道,“你以为我当真眼红那几座城吗,我只是想确认,那个人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 他的目光很柔和。 我始终无法淡然面对这束目光,我甚至不明白为何多年之后,他对我生出了超越了友情的情意。 “你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东西,是经不起试探的。我只是一个人,不能像物件一样,被换来换去。是你造成了这一切。” “你念在我们年少相识一场,别再为难我,让我和妹妹离开这里吧?”我央求道。 “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他犹疑了一下,不悦地,反问道。 “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我回道,“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根本就不是重山或者任何人造成的,只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拥有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说得如此直接,但愿他能懂。 他登时沉默了,半晌却仍道,“恕难从命。” 他的眼神并不冷漠,却透着令我无法猜透的寒意。 我不可避免地感到很沮丧。 “我很久没见你了,再多留些日子吧。” 他匆匆地结束这场谈话,不肯给我多一句纠缠的机会。 我便知道,无论我如何央求,他断然不肯放我走的,于是也不再坚持。 他走后,我独自思索着一切,韩军大败,慕椋和苏煜双双失踪; 义军和谈失败,送来了休书; 而步步为营算尽天下的君长秋就是我儿时的好朋友阿元; 种种遭遇未免觉得可笑。 如果当初我没有结识阿元,又或者,阿元死在了归国途中,那么现在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可是当时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小小的举动,会直接导致后面的故事。 等我们已经败在命运手里,才开始恍然大悟,期望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所以人们大多爱说如果两个字。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嘴上还是在不停地说着如果。 清愁没有怪长秋,却埋怨起重山,“姐夫当真这么无情?” “我倒是不要他救啊!可是在他眼里,你连那几座城都比不得了么?” 清愁浑身发抖,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都怪爹,当初非要你嫁,现在好了,青天白日给你送休书!” 我也很难过,可是眼泪都像是跑到清愁眼里去了。 “长秋不是坏人,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我只好这样安慰她道。 “可是他要逼你当王后怎么办?”她忽然停住哭泣,一本正经地抛出这个难题,鼻子一抽一嗒。 就是这一句话要把我问住了。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他设这么大局就为了引你到邯郸,难道你真来了他还会放你回去?除非他是个傻子。” 长秋的手段我也见识过,的确不是当年弱弱的阿元了。 我并没有什么信心能说服他,唯一可以心存侥幸的便是他还不至于动我们的性命。 我只好这样宽慰自己道,“他即将登九五之位,根基尚未完全稳固,正需要各大朝臣的支持。王后之位何等尊贵,人选莫不是公侯贵卿之女,这也是他们惯用的拉拢重臣的手段。就算我答应做王后,那群大臣也断不会同意的。所以他不会贸然做如此决定。” “这样更糟糕。”清愁又气呼呼道,“王后当不上,难道做姬妾么?” “越说越离谱!”我无奈叹了口气,独自走开去。 第五十七章 意外之喜 长秋再次出现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臻夫人。 我虽只在南熙殿见过她一面,却是印象至深。 慕椋曾嘱咐我,若是走投无路可以去找夫人。 无奈我虽一直记得这话,可始终无法踏出吾静湖一步,根本寻不到任何机会接近她。 自从我和长秋相认,我们之间的确比先前熟悉了,但身份地位依旧悬殊,加上白天僵持不下的沟通,所以也没能够像寻常朋友那样自在随意。 就处在这半生半熟之间,简直一言难尽。 而臻夫人,很大程度上缓和了这略显诡异的氛围,她到底是长者。 看得出来,长秋对她还是礼敬有加。在我们几个小辈面前,臻夫人自有一股震慑的力量。 所以即使每个人心中都有许多小心思,在她面前,也都识趣地收敛回去,便都安安分分地。 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我都猜了好几回,为什么臻夫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一定就是清华了,”臻夫人笑容可掬,拉着我的手,亲切道。 我点头,便把清愁唤过来,一起行了礼。 长秋便道,“近日天气转凉,吾静阁应新添一批衣物用资。我近来忙于朝堂公务,差点疏忽了。” 臻夫人便道,“你有朝中政务,又有边境军务,难免照应不到这些琐事。” “二位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恰好我带了些新布料和图样来,花色和款式我瞧着都出色。” “过来看看,”她命人把这些东西一一陈列好,拉着我的手坐下来。 长秋默默地跟了过来,站在一旁,那规规矩矩的样子,的确还是从前那个阿元。 “过几日就是新王登基,这个颜色显得隆重些,清华觉得呢?”臻夫人指着那片绛紫道。 我惊道,“夫人,难道清华也要出席登基大典么?” 臻夫人便点头道,“作为新王的好友,清华不想亲自为他庆贺么?” 我实在没有料到长秋会有这样的安排,不知他用意何在,再怎么说,我刚被夫家休弃,他就不怕给大典添晦气么。还是说,他就是要这样向我表白他的决心呢? 似乎是看出我的担忧,臻夫人便解说道,“长秋没有什么朋友,如果清华能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何况,外人不知道清华的身份,所以不必多虑。” 我无可反驳,只好道,“那,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那你觉得这颜色如何?”臻夫人遂重新问道。 我便拿起来,端详了几眼,称赞道,“夫人好眼光,稳重而不张扬,非绛紫莫属了,且手感也十分舒适。” 臻夫人便立马笑起来,随口道,“我啊,只会选布料,比不上长秋,会选人。” “夫人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清愁噘嘴道。 “日后你就明白了。”臻夫人笑呵呵,继续给我们选样式。 明知臻夫人是拿我打趣,也只好装糊涂,报以微笑。 但我全程故意躲过长秋的所有目光。 长秋一直未曾发言,臻夫人说什么,他只顾点头。 我没见到,都是事后清愁告诉我的。我忙着躲,她却忙着当探子。 闲聊中得知,长秋的登基大典,都是臻夫人在帮着主持大局,宫中一应大小事务,亦都是她在料理周旋。可见他们的关系之深厚,说是亲如母子也不为过。 如果是这样,我该如何向她开口求助呢?大概连慕椋也没有料到吧。 加上长秋始终在旁,我也没有机会向她透露任何信息,心里别提多懊丧和焦急了。 后来,满怀心事地送长秋和臻夫人回宫,临走时,夫人不忘嘱咐道,“要是还缺什么,千万别客气,打发人来告诉我就是。” 我嘴上应承着,却不知为何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胸口奇闷,整个头骤然晕乎起来,已经站不稳脚跟,连“慢走”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觉眼前一黑,便瘫倒在清愁身上。 等我第二日醒来,已是躺在床上了,只是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头脑却是很清醒的,于是也立马认出这不是我们住在吾静湖的房间。 突然有人一把将我扑住,激动喊道,“姐姐终于醒了!” 清愁啊。 “我怎么了?”我揉着太阳穴,一脸茫然。 清愁把我扶起来,一五一十道,“昨晚我们刚送殿下和夫人出门,你忽然晕厥。整个太医署竟查不出病因来,把我们都急坏了。幸好,臻夫人请来了星命官,原来是最近太白星连日白昼高伏,是主凶煞之气,吾静湖处正西南,而姐姐又五行属木,最是受其冲撞,才致病倒。” 她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只听得半懂,便道,“那么,我们现在在哪里?” “湄宫。”她一年给我喂汤药,一边解释道,“臻夫人的住处。” 她见我疑惑,便又道,“你都这样了,吾静湖是断然住不得了。长秋殿下本想接你同他一起住在畅阳宫,还是臻夫人想得周到,此举总怕惹人闲话,也不利你修养,倒不如先在湄宫住着,她也方便照料。待好些时,再做打算。” “长秋殿下便答应了。他守了你一宿,方才回去呢。” 原来如此。终于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吾静湖了,我心中不由得感到稍稍宽慰,那这病一场还是值得的。 清愁说着,忽而掩嘴笑出声来,道,“还有一件喜事,你要不要听?” 她的手悄悄放在我腹上,掩不住眉飞色舞,小声得意道,“我就要做姨娘了。” 我一阵恍惚,心潮澎湃,脸上唰的一片火热。 清愁激动道,“你刚刚喝的呀,是安胎药。姐姐,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真的吗? 不知为何,听到这消息,我竟没有半点欢喜,只觉得心慌气乱,以致愣了半晌,一言不发。 “怎么了,你不高兴么?”清愁察觉道。 “我如今,自身都难保,如何顾得上他呢?”我道出心中所虑,愈加惆怅。 清愁不由得也泄了一半气,倒不是和我一样,因为担忧,只见她神情严肃,眉头微锁起来,道, “我看,长秋殿下不会害你的。谁都知道他之所以把我们禁在吾静湖,便是因那里阵法诡妙,好似天罗地网,无人可破。可是,只因你病倒,因那星命官一句话,他也不辨真假,连夜背你出来,唯恐迟了一步伤你性命。就连太医诊出你身怀有孕,他也没有丝毫不悦,立即命人配了最好的安胎药,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阿元能为我做这些,我自是感激。 可是,我不可能永远躲在赵王宫,难保赵魏两国不再起战事,难保重山得知真相后,不报夺妻之恨。 届时争端再起,我该如何安身呢?这小东西,不知道该吃多少苦。 似乎看出我的犹疑和怯懦,她接着又道, “我说,姐姐如今怎么愈发患得患失了。眼下长秋殿下把你捧在手心上,连你腹中骨肉都格外宽容爱护,人人都知,你偏视而不见。既然姐夫---” 她的话语落在这个词上便戛然而止,神色不满,略有愠色,“那薄情寡义之人,”她立马换了个词,“为了几座城弃你不顾,你还有什么好留念不舍的呢?世事本就是瞬息万变,你非要求他一个高枕无忧,一劳永逸,是何道理?” 霎时,我倒被她这一番苦口婆心和老成持重的模样惊讶到了。她是如何将一切看得如此透彻的,昨日还和我哭哭啼啼,今日就得道成佛了? 她竟一眼看出我的狭隘。 “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么?”我幽幽叹了口气。 清愁摇头道,“许是这孩子来之不易,你越是看重,便越是紧张。你这个娘亲都惶惶不可终日,何况肚子里的小东西呢?你为了他,也要打起精神来,我就是不想见你灰心丧气,自怨自艾的过活。” 她再次举起汤匙朝我喂来,结束了方才的一板一眼的说教。 她眼里仍荡漾着可亲的微笑,我有身孕,最高兴是这个天真直率的姨娘。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只不过那时卧病在床的是她,用心良苦劝慰人的是我。 这些年,我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儿看待,殊不知,她早已悄悄地长大,骨子里懂事得,令我骄傲。 可是这孩子,我一想起他,就会想起重山,想起他给我带来的羞辱。 第五十八章 贵人相助 “清华,感觉如何?” 恰时,臻夫人从帘后转了进来。 她便挨着清愁坐在我的床头,一如既往的和善。 她仔细瞧了我一遍,便欣慰地笑道,“气色好多了。”又吩咐身后的侍女,“你们,去把那参汤端上来,再通知殿下说姑娘醒了。” 见她始终殷切,我心中备受感动,刚想说些什么,她悄悄按捺住我的手,神秘而谨慎道,“等等。” 待所有人退下,她方轻声道,“我原没有想到你有身孕,幸好无碍。” 只见她把手慢慢伸进了袖口,拿出来的,竟是当日慕椋给我的匕首。 “它,怎么会在您手里?”我有些慌神。 臻夫人平静道,“是你昏迷的时候,清愁给我的。” 清愁向我点头。 这丫头,竟瞒着我交出了如此重要的信物。 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有些手足无措,嘴张了半天,却不知从何说起。 臻夫人摆手道,“先听我说。你们来找我,想必对我的身份早已了然。” 她娓娓而道,“我本是魏国公主,也就是,当今魏王的亲姑姑。多年前,我奉王命赴赵国和亲。虽然这些年,我未曾给赵王添过一儿半女,但他始终敬我,重我。” 她幸福地笑了笑,道,“于我而言,邯郸已经不再是那个文书上冰冷的陌生的字眼,而是我的第二个家。” 我默默点头。 臻夫人叹气道,“我实不想做任何对赵国不利的事。只是我一生未曾有机会报答王兄,和亲多年,未替母国献出半点功绩,心中着实有愧。慕先生既是奉兄长之令,我无可推脱,只好应了他,救你们出去。” “慕椋?他在哪里?”我一时激动不已。 “他正藏于城中,前些日子,他托人找到我,求我救你们姐妹两个出去。”臻夫人解释道。 我默默听着,只要知道慕椋平安我就放心了。 “昨日去看你之前,我在花样上涂了一种药,人若沾上便会昏厥,放心,并不是毒,对身体无碍。此举也只是为了让你先搬出吾静湖。” “原来如此,夫人费心了!”我感激道。 “三日后,便是长秋登基大典,届时人多眼杂,我会安排你们藏于祭祀旧物,从西门押运出宫,慕先生会在此接应。” 听起来有臻夫人相帮,逃出去好似不难。 可我有些担忧,“倘若我们出逃,不知殿下会如何处置夫人?若最后连累夫人受罪,我也过意不去。” 臻夫人便道,“无需担心,长秋毕竟是我一手带大,他再生气也不至于降罪于我。” 话虽如此,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她深沉的负罪感,大概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赵人。 然而,这是我目前唯一可能逃走的机会了,我必须要抓住。 我坚持下床,和清愁一道,给臻夫人磕了头,“拜谢夫人大恩!” 臻夫人连将我们扶起,神情一转,几度欲言又止。 “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嘱咐我的么?”我便主动问起。 她婉言道,“休书的事,我已听说了。” 一提休书两个字,我心中着实难堪,整个脸颊火辣辣的,又极惶恐。 她却柔声道,“长秋是赵国的嫡王子,可到如今仍不曾议过婚娶。外人只道他或有隐疾,或恋男风,传得很是,不堪入耳。赵王为此伤透了脑筋,最终也没能说服他,父子之间不知多少次因这此事闹得不欢而散。长秋年幼时便被送去了咸阳,当了六年质子,还差点送了命,为此他父王对他始终心怀歉疚,所以不忍下死命逼他。” “他父王不知,长秋每一次不留情面的拒绝背后,只因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清华你啊。” 她笃定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似乎期待我能说些什么,可我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如今是自由身了,留下来,未尝不可?”她再次问道。 我便道,“清华既受夫人大恩,有些话便和夫人直说。我虽然被休弃,却无法接受长秋的心意。加上我如今有了孩子,我往后的日子就只为了这个孩子,不作他想。” 臻夫人叹息一声,只好道,“既如此,三日之后,我送你出宫。” “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刚刚商议完没有多久,长秋便也来了。 臻夫人悄悄起身,他便坐在了我身边。 睡了这一日,倒像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一般,再看他,既不像阿元,也不像君长秋,说到底,只是我不再固认他,成一个童年模糊的影子,亦或是别人口中的形象。 “想吃什么,我吩咐给你做来。”他轻笑着问询道。 我摇头,“不了,才吃了药,嘴里有些苦。” 他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道,“尝几颗试试。” 原来是蜜饯,真是有点喜出望外,我笑道,“可真是好东西。” “待胎位稳了,就可不必再吃药,所以这两日,你暂且用这个缓一缓吧。” 他要喂我,我自知躲不过,便张口接了,他满足一笑,我便急着将剩下的一手抓了过来,道,“多谢。” 他无奈笑笑,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 这时臻夫人进言道,“依我看,登基大典,清华还是不去的好,四处走动不利修养。” 长秋便点头,望着我道,“所以我想,将日子往后延一延,待你好了再说。”。 我立马摇头道,“这如何能延?眼下这是你的头等大事,岂是说变就变的呢?” 臻夫人忙也道,“这日子是奉常令合了许久,乃是天时之期,不可妄动。” 长秋眉头微微一锁,沉吟道,“你若不到,好似我白忙活了。”他脸上一筹莫展,像个满腔欢喜却未得到赞扬的孩子。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所做的这一切。 从一个羸弱质子,到现在一国之君,耗了多少精力和算计,这一路,他走来不易。 我不忍扫他的兴,可也别无他法,只得跟着沉默起来。 清愁忽然出主意,道,“这宫里不是有陆离台么?姐姐不能亲去大典,便站到陆离台上,远远瞧着,和亲去是一样的。” 这陆离台很高,星辰晓月,触手可及一般,是绝佳的宴会,休闲之地。站在上头,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邯郸王城。 臻夫人便劝道,“这个办法也不错。” 长秋虽是不悦,也只得答应。 第五十九章 小九芙菱 我慢慢嚼着他方才给的蜜饯,满脑子都在想如何依计顺利逃出宫,便不敢轻易和他说话,怕被瞧出破绽来。 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如果可以,我会亲口贺他受禅,见他受万民朝拜。 是这个人,令曾经在乱世只会见风使舵委曲求全的赵国异军突起,成为了中原大地上最后一个与西蜀对抗数百年的北疆之国。 当然,那时我根本想不到这些,想不到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长秋对我有身孕一事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或芥蒂,反而很自然地关心叮咛,因为太过自然,给别人一种他就是孩子父亲的错觉。 忽然,臻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我便才知道她方才出去过。 她径直走到长秋身旁,看来我一眼,想说又没有说。 长秋察觉出来,便道,“清华不是外人。” 臻夫人这才道,“东秦特使刚刚入城,已让周丞相接着了,现于偏殿候着,丞相差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长秋听罢,遂起身道,“我现在便去。”仍不忘嘱咐了我一番。 待长秋走后,我便随口问臻夫人道,“看起来,长秋和东秦朝廷交往很是密切啊?” 臻夫人便道,“早在年初时,东秦便有同赵国联姻之意。只是长秋这边迟迟未松口,所以还未曾定下来。” “联姻?”我琢磨着,这要成了,东秦不是又多一条臂膀?尤其眼下长秋斗志不小,比前赵王难对付得多。要是他真归东秦一营,这局势更将诡谲难辨。 “这会儿来人,和亲一事大概还会再议。”臻夫人道,意味深长地朝我望了一眼。 “那您觉得殿下会应允吗?”我问。 “按理说,应了有一千个好。”臻夫人道,“我虽不涉朝政,却也深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若东秦得以重振天下,彼时必不会亏待于我,依长秋的谋略,与其共分天下也不无可能。” 听得我一阵心虚,看来臻夫人是全心全意为赵国考量的了,不然怎么能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关系利害来。 那她为何要将这些剖析与我听,方才不是还有所顾虑的么? 她意味深长道,“说实话,若清华留下来,长秋定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所以,我助你出宫,也有我的私心,再者长痛不如短痛,左右对长秋来说,不是坏事。” 她这几句话堪称良苦用心。 虽如此,我仍感激道,“清华明白。夫人尽管放心,我若出得去,必定和长秋再无瓜葛,免去他后顾之忧。” 臻夫人终于露出颇欣慰的微笑。 “夫人,您既然一早便不想要我留下,那方才为何还替长秋当说客?” 我忽然想起来,便问道。 臻夫人便道,“我只知长秋喜欢你,却不知你喜不喜欢他。若是你喜欢他,我便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可如果你不喜欢他,我便不能让你误了他的前程。若没有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长秋的牺牲便是不值当的,他应该去追求属于他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和东秦联姻,是赵国翻身的好时机。 “夫人通透豁达,清华佩服。” 三日后,听着号角和鼓声,我兑现了自己对长秋的承诺,登上了陆离台,俯首一望,整个王城尽收眼底。 就在不远处,我从未有过地专心,一心一意看着他他一步一步登上受禅天坛。 这个绛衣红袍的少年,身上散着同阳光一样的光芒,那样气派,那样自信。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朝陆离台的方向望了一眼,我轻轻向他挥手,微笑。我想,他值得每个人去赞美,和仰望。 “再见,阿元。”我心中默念。 臻夫人妥善安排好了一切,约傍晚时分,正是晚宴就要开始的时候,各路朝贺的宾客正好将长秋牵绊住。 我和清愁躲在旧物车箱里,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才能稍稍减轻我们此刻内心的一丝丝恐惧。 “停,这是什么?” “大人,这是前阵子奉常所撤下的一批祭祀用品,都是过时老旧了的,要送出去重新打造。” “打开看看。” “.......” 听得我们两个手心冒汗,原来已到了西门了!看样子守卫是要开箱检查。 “就这两箱,请看。” 我听到箱子打开的声音,幸好我们藏在箱子底下的暗格里,不细看应是察觉不出来的,但仍惶惶难安,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差错。 “咚咚咚!” 我的头顶传来三声敲打之声,紧接着便听人质问道,“这箱子几层啊?” “这,一,一层。”回答之人明显比方才慌了许多,声音弱了不少。 “胡说!”一声呵斥,“明明是两层,都打开,给我查清楚,别私运了财物出去。” “这我哪里敢啊大人,我平常都运过多少回了,我是最清白的啊!” “我也是按章程办事,不过是查一查,没事自然立马放行,你激动什么?” “这,” “开箱!” 紧接着便听到耳边锁匙嚓嚓响动,我心一沉,完了!清愁往我怀里缩了缩,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屏住呼吸,不断祈祷! “喂!你们!” 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喊,而嚓嚓的开锁声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你们,见到,我的悄悄吗?”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你是什么人?”听守卫反问道。 “我?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看没看见?”她气倒是不那么喘了,但是更急切了,也不耐烦。 “哪里来的疯丫头,快躲一边去,别妨碍我执行公务!”守卫也不客气。 “好啊,你们居然敢这么跟本公主说话?”她喊道。 公主?且往下听。 “我倒不知道赵国还有你这位公主,别再胡说八道,否则对你不客气!”守卫不甘示弱。 “敢情只有赵国才有公主不成?我可告诉你,我是堂堂东秦九公主,今儿专门给你们大王贺喜来的!”听起来语气颇为愤愤不平。 东秦九公主?我努力从脑海中搜索关于咸阳王宫的一切,倒真让我想起来,先王生前最宠的不就是芙菱公主,大公子口中的小九吗? 她真的是芙菱吗? 还未容我细想,便听到众人惊恐道,“小的不知是公主,多有得罪,请公主见谅!” “算了算了!还不快帮我找悄悄?” “敲敲?公主能否明示?” “就,这么点大的,小乌龟!你们见着没有啊?有人说在西门见过它呐!” “是!大家都过来,帮公主找这么大的,小乌龟,眼睛都放仔细些!” 接着便听他们都忙活起来了,只是我们待在箱子里,不知到底是等着检查还是怎么样,仍是大气不敢出。 “大人,大人,还开箱吗?” 对我来说,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还嫌我这儿不够乱啊,快走快走!” 要放我们走了! 激动之余,耳边仍不断传来芙菱忽远忽近的呼喊声。 “悄悄,悄悄,你不回家是要饿死的呀!” “太阳快落山了,你再不出来我就看不见你了!悄悄,悄悄!” 马车重新启动,我方如释重负,感谢从天而降的芙菱,还有她的悄悄,救了我们。 没行两步,便又传来她的惊喜地喊声,“你个小霸王!真是长本事了,果然躲在这墙角,叫我好找!” 马车就在这一刻,骤然停下,几乎同时传来的,还有众人齐声呼喊,“参见陛下!” “可是他们替你找到的?” 是长秋的声音! 他怎么,也突然来了呢! 第六十章 将错就错 “嗯,”听到是芙菱回了他的话,“你的手下还挺得力的嘛,我能替他们求个赏么?” “小的不敢!”众人齐道。 “你们替公主找回了心爱之物,每人赏三月俸。” “谢陛下赏,谢九公主赏!” 紧接着便听长秋问道,“这是什么?” 我的心忽狂跳不止。 “回大王,是奉常所替换的祭祀旧物,已查明,即可押送出宫。”有人回道。 接着便是一片死寂,我感觉他正一步步向我走近。 “长秋哥哥,晚宴要开始了吧?”芙菱忽然催促道。 “嗯,我同你一起走。”长秋的声音刚好从我头顶传来,我们之间,仅这一木之隔。 “快走!” “是是!” 马车再次启动,我没有一刻有任何松懈,直到感觉很久之后,当我们再次听到开锁的声音。 我们终于是逃出来了。 当头顶的木板渐渐移开,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我们眼前,我抬眼一望,他的面庞也即刻映入眼帘。 是他呀,我的泪水顷刻便夺眶而出。 “良生。” 当我为了清愁答应长秋留在王宫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他了。 来接我们的,除了慕椋,也还有苏煜。 这场营救,没有他结果也不会这么顺利。 我同样感激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但是当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个极为尴尬的局面。 我和清愁,究竟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苏煜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出来我的身份,但当我在林府见到他的时候我便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现在,我们终于能坦诚相见。 苏煜开口道,“君长秋知道你逃走了,一定会派人来追,所以,我们要趁夜离开邯郸。” 大家都点头,忽而他便转向我,提议道,“夫人,我们还是——” 我却打断他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夫人了,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先是一怔,接着急忙解释道,“夫人误会了,那封休书,纯属缓兵之计。” 慕椋一时惊诧,我才知道他还不知道我收到休书这件事。 “不管怎样,劳烦煜之回去告诉重山,就说,我走了。” 我的确怨着他,如果休书是真的,那我要离开他也是真的。 苏煜急道,“夫人,这当真是个误会!” 不论苏煜如何恳求,我已决心离开。 我顺便将手上的金镯取下,递给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他,他便能明白了。他要怪也只会怪我,不会怪你的。” 这镯子,是我过门前娘亲手给我戴上的,我既然不再是赵家的儿媳,这传家之宝自然要还给他家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为赌气多一点,还是真的决定要同他一刀两断。 估计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出走,会导致我们夫妻缘分的终结。 无论如何,此刻我不能回去见他。 苏煜十分为难,却也只能将这信物好好收起来。 清愁在一旁忽然不屑道,“到底是缓兵之计,还是见死不救,他心里头自然清楚。这些年,我姐姐为他吃过的苦头还少吗,可从来半句怨言也没有。今日就算姐姐绝情,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忙拉住清愁,“罢了,别给煜之添乱。” “当然要说清楚,免得有人觉得是姐姐不识好歹似的。”清愁道。 苏煜无奈,只好道,“夫人既心意已决,煜之绝不强求,只再多嘴问一句,夫人是决定去魏国吗?” 我坦白道,“我的确要先去豫州一趟,我得当面感谢大将军。” 苏煜便道,“那好,慕椋,一切可都交给你了。至于我,只好掩人耳目,希望能替你们引开追兵吧。” “事不宜迟,大家还是赶紧出发吧。”苏煜给牵来了马车,手中的缰绳也递给了慕椋。 慕椋点头道,“你要小心。” 苏煜道,“嗯,另外我提议,你们还是从平阳绕道,再入魏境,以防赵兵两路追击,你也知道君长秋这个人心思缜密,事事虑全。如此一来,即便他算出平阳这条线,你们还可以向韩王求助,有韩王从中周旋,届时,脱身就相对容易些。” “我也正这么想。”慕椋道,“那么,煜之,我们就此别过了!” 大家互道珍重,便依计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切如苏煜所料,长秋的追兵果然追到了平阳,韩王为了不得罪他,连夜找了身形样貌与我们有些相似的几个人于城门故意叫追兵拦下,暗中却叫我们从水路而走。几番辗转,终是有惊无险,顺利到了魏国境内。 另一边,长秋抓了苏煜,但发现只他一人,也只好将他放了。 第六十一章 寄人篱下 我之前答应臻夫人,出来之后,就会躲得远远的,过安静的日子,不被人打扰,也不打扰别人, 我希望我能做到,所以,我想独自找个地方,和清愁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到了将军府门前,锦书猝不及防朝我们奔过来,直扑倒在慕椋怀里,把我冲开了好几步远。 “椋哥哥,椋哥哥!”她激动地抱着慕椋久久不肯放手。 想起每次和锦书见面,总免不了争吵。所以见到她我总有些后怕。 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慕椋费了大力才刚将她推开一点,锦书又顺势贴了上去,嘴里撒着娇。 慕椋没有办法,只好道,“好了!你先让我进屋喝口水吧?” 锦书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而后做了个鬼脸,朝我们笑道,“看到乔妹妹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厢房,两位都随我来吧。” “多谢。”我笑着回道。 “乔姐姐,以前都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你别往心里去。”她爽朗一笑道。 看样子,她此刻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 我便道,“哪里的话,我可是都不记得了。” 锦书乖巧起来,还是很好的。 走着走着,她忽然回头问道,“不知道这次,乔姐姐你们,打算住多久呢?” 她解释道,“哦,我爹爹过几日也要回城,乔姐姐不妨多住些日子。爹爹也时常惦念你们呢。” 谁知我还未作答,慕椋便抢先答道,“锦书,从今往后,清华和清愁便在将军府住下了。” 一瞬间,大家都停住了脚步。 锦书猛地回头,一脸错愕不及。 “椋哥哥,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她焦急地质问,“乔姐姐她们,不应该回颍汌的么?” 空气蓦地凝固起来。 慕椋摇头道,“不回了。今后,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慕椋,你说什么呢?”我急忙打断他。 “你糊涂了?”锦书惊叫道,“她可是统帅夫人啊,在我们将军府住下是什么道理?” 慕椋无奈给出最后的解释,“清华和义军已无任何瓜葛,她不再是统帅夫人了。” 锦书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最后慕椋的这句话更是直接让她瞬间委屈得泪眼朦胧。 顷刻间,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划过她有些已是苍白的脸颊,她颤着声音质问,“那么,你们这是私奔来的吗?” 我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锦书你别哭,慕椋和你开玩笑呢,我们不会住在将军府的,要是你不放心,我和清愁今晚便住客栈去。” 锦书当即推开我,“你何必还要哄我,我早就应该料到的,我竟像个傻子,替你们鞍前马后的忙活!” 锦书哭得不能自已,质问慕椋道,“椋哥哥,你为何偏要一再伤我的心?你就不管我的死活吗?”豆大的眼泪又啪嗒滚落下来,伤心跑开了。 锦书将良生从死人堆救起,给他重生,给他名字,给他后来的一切。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爱慕椋的人。 留下我们几个,怔在原地。 旁边还有一路跟过来的随从,丫头们,他们刚刚经历了眼前的一场闹剧,当着慕椋的面,个个噤若寒蝉,当悄悄打量我时,又被我一眼看出了清一色的惊诧而又愤懑的神色。一旦碰到我的目光,便像看见恶人一样,恨恨地将脖子偷偷缩回去,埋得更深了。 “慕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样执拗而冲动呢? 慕椋却道,“你想过你和清愁,在这乱世,要如何立足?如今,只有将军府,才是你们的容身之处。我知道你不想麻烦别人,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请你原谅我自作主张。” 他竟将我的顾虑全部看破,“可我不能一辈子留在将军府啊?我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不想再受更多的奚落。请你原谅我,不能接受这个好意。” “清愁,我们走吧!” 慕椋在身后忽冲口而出道,“如果是为了我呢?” 我怔怔回头,便被慕椋不由分说一把抱住。 “是我,不想让你走。”他喃喃道。 第六十二章 蒙在鼓里 “这一刻我等了很久很久,我想什么都不要,想带你去任何地方,过你想要的生活。” 每一个字都那么恰好落在我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清华,我错过你一次,两次,难道,还要有第三次么?” 良生的眼睛,比多年前我们在乔府相遇时还要哀伤。我知道,他受的苦一点也不比我少。 如果不是得知我和重山决裂,他大概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是我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我无助大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曾经做梦都想要他回来,每次想起他都让我流泪,哪怕只是想起他名字中的一个字。可是现在,我除了说对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清华,回来好不好?” 我的泪水无言滚落,却还是狠下心肠,推开他。 我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因为我终于,终于得到一个弥补的机会,这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 可我,只能道,“我不能。” 他双眼通红,“我以前太愚蠢,一次次把你弄丢。我不会了,我保证这次不会了。” 他如此急切,痛悔的模样,让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再也不敢轻易地给一个回答,如今的我,能给良生什么。我不想他遭受非议,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做决定。 不论我做什么,结果总会与我所想的背道而驰。 “对不起。”我感到心力交瘁,战战兢兢,“我会听你的,等易叔叔回来,再说好么?” 他不想逼我,只好失望地垂下眼帘, 接下来这几天,锦书也没有来看过我们,府上相当多人也将我们姐妹俩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为了替他们大小姐出口气,虽不敢明目张胆对我们造次,却于暗中极尽怠慢,毫不留情。 清愁好强,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几次和他们争起来,差点动手。 幸好慕椋及时赶到,才平息了一场接一场的闹剧。 她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现今屡次为了我,和人家争得头破血流。 每次她被慕椋带回来,都心虚地低着头。 换做以前,我看到她认错会很欣慰,可是现在,我只有心疼。 一无所有的我再也做不了她的后盾,可她,仍一心一意替我冲锋陷阵。 我只能轻轻拉过她的手,替她理好衣衫头发,嘱咐她下次不要冲动了。 她总是乖巧地点头,眼里噙着泪。 终于,过了几日,易叔叔他们回府了。 自从上次洛水一役,东路魏军连连报捷,现已顺利拿下柏谷城,准备全面进攻晖幽关。 通往晖幽关的粮道,便是里梁,如此重要关隘,东秦早已派章少游镇守晖幽,章少游一手提拔的副将孟司祈把守里梁,严防魏军断其粮道。 魏军便在这一处,僵持了三俩月,毫无进展。 易叔叔此番前去里梁,就是去探孟司祈的底细,再做打算。 至于是何打算我便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一回来便把慕椋请过去,足足密谈了半日。 众人皆在屋外等着,待他们出来时,已是黄昏了。 再次见到易叔叔,发现他又苍老了一些。 看着这满头银发,我不禁想起了父亲,便觉内心一片温热,同时空荡荡,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因为锦书的缘故,我对易叔叔又多了许多愧疚,导致早已想好了的解释在这一刻迟迟开不了口。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便先一步向我招手道,“清华,你过来。” 他撇下众人慢慢踱至一旁,我便跟了过去。 “易叔叔,”我弱弱喊了他,心底一直打鼓。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 易叔叔脸上没有丝毫愠色,一如既往地平和道,“一切你们自己做主便好。” 我咬了咬牙,又感动又羞愧。 他又道,“慕椋跟了我多年,我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你和清愁是正言的女儿,他如今不在了,我也有责任替他好好照顾你们。” “清华惭愧。”我低下头来。 “锦书这孩子,对慕椋的确上心。前些年,我便和慕椋呢,提过几次,结果他屡屡推诿,我也只好作罢,待锦书大一些,再说。她自小便要强惯了,所以,不用想我便知这些天,你定受了不少委屈。” “不关她的事。”我内疚道。 “她还是个孩子,凡事只顾自己随意。你和慕椋,多些担待,给她点时间,我也只有这点要求了。” 虽然我已经想到易叔叔看在我父亲的面儿上应不会对太过苛责我,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予我无限的宽容与谅解。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我内心对他的感激,除了认真点头。 “你们的婚事,我会尽快替你们做主。” “易叔叔!”我大惊,“我们,没有这样打算啊。” 易叔叔却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尽管放心,我们都不是世俗迂腐之人,在将军府,清华你不需要过多担忧。” 我还欲解说,却被易叔叔打断。 他道,“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易叔叔,我其实,是像你辞行的。谢谢您救了我和清愁,这份恩情,清华日后一定想办法报答您。这些天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实在对不起。”我情急道。 “哎,你们在此无亲无故,除了将军府,还能去哪里?”易叔叔立马摇头。 “天地之大,总会有我们姐妹容身之处。。” 易叔叔摆手道,“不急,若你们不想住在府上,过几日我再来替你们安顿好。” “谢谢和对不起,你都说得太多了,不许再提。照顾你们姐妹,也算是我对正言的一点心意吧。” 无法,我也只好暂时继续在将军府住下来。 夜晚,我和慕椋并肩坐在廊上。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我。 “我想知道,你当日在小树林,为什么不肯认我?”我一直不敢问。 他微微道,“因为一旦我这样做,一定会陷你于两难。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也许不会让你那么难过。” 我心下一酸,眼睛湿润起来,“良生,你怪我吗?” 他微微摇头。 夜很静,也很凄凉。 可我怪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怎么会让我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明明是重逢,可是我知道,从我嫁给重山那一天开始,我就失去爱他的资格了。 算一算,从我为他动心开始,到现在,已经七年。 这七年,为他尝遍了各种滋味,若即若离的苦涩,平淡相守的甜蜜,生生别离的哀伤,天人永隔的痛心,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如今,失而复得的心酸。 他,是我苦苦执着的一个念想。 第六十三章 大打出手 易叔叔回来后,我和清愁的处境在府上相对好了许多。 因为他的坦白,易叔叔对我和慕椋一直很宽容,甚至,有意无意,劝我放下世俗偏见,成全彼此。 而我担心的,并不是世俗,而是我不曾向任何人坦白的怀有身孕一事。 这是我和重山的孩子,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怎么能自私地,让他承担这一切呢。 也许,这就是命运要告诉我的事情。即便此刻相认,于我们而言,一切都太迟了。 屋外忽而传来的一阵清愁雀跃的呼声,打破了我的沉思。 “姐姐,你看谁来了?” 我听见这声音,便出门来看个究竟,刚跨出门槛便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呀! “虞姐姐!”我又诧异,又兴奋。 而她却是一脸严肃,微微皱眉道,“吃苦了吧? 望着她充满着淡淡的忧愁和怜惜的眸子,我不禁感觉眼眶温热,多少委屈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我摇摇头微微一笑。 她牵起我的手往里走,似余怒未消,道,“我说,要是这次你在赵国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清愁一下子溜到我们面前来,故意笑道,“姐姐在赵国倒不至于丢性命,因为新赵王他——” 我一阵汗颜,立即打断道,“清愁!” 她吐吐舌,装鬼脸道,“我,就是想说,赵王其实是姐姐的朋友嘛。” 虞姐姐立马狐疑地看着我,似在寻找更合理的解释,“还有这回事?” 我讪讪道,“是年少时在咸阳见过一面。” 她可聪明着呢,我脸上那点小表情早被她看破了。 她揶揄道,“定没这么简单,快快如实招来!”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她,包括孩子的事。在我心里,她和清愁一样是我的亲人,我全心全意信任她。 她听完,愣是半晌没缓过神来。 “慕椋知道么?”她问。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道。 “为什么?”她急着问。 “虞姐姐,你我都清楚慕椋的为人,如果他知道这件事,就更加不会让我走了。” “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就是期待此刻重逢,可,为何你要放弃?” “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够了。他应该和锦书在一起,而不是曾辜负他的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才想明白。我一直,都在作茧自缚罢了。伤了他,也伤了重山。” “你知道慕椋,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敢认你?就是怕你看到他之后,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身上。你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命运没有成全你,所以你更要,成全自己啊。” “我,” 就在这时,只听“哐”一声震耳的大响,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了,锦书便立在门口,两道尖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归为阴狠也不为过。 “你干什么?” 清愁拦在她前面,气势丝毫不输她对面的这位“不速之客”。 锦书依旧死死盯着我,看得出的咬牙切齿,“你可真行!” “锦书!你怎么来了?” 虞姐姐忙上前,拉扯住她。 锦书的眼圈儿红得比我还委屈,甩手道,“我来看你们,瞒天过海,把椋哥哥玩弄于鼓掌之间。” 虞姐姐忙道,“锦书,你误会了!” “虞姐姐,你不是不清楚我的脾气,眼睛里向来揉不得沙子,更容不得任何人伤害椋哥哥半分!” 她决绝地,将虞姐姐抛在身后,朝我逼过来,目光冷厉如刀。 “乔清华,你当真厚颜至此么?” 我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面颊发烫。 “椋哥哥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在哪里?他遍体鳞伤,半夜疼得无法入眠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整整三个月不能下床走动需要人日夜守护的时候,你在哪里!” “是谁,助你夺沛县,是谁,救你出邯郸!你以为这些是椋哥哥一个人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吗?没有我父亲俯允,谁敢自作主张?没有我,我父亲岂会轻易松口?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曾和椋哥哥有过一段过往,便可以将他随意使唤,随意欺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不上你吗,不是因为你家道中落,落魄无依,而是你总是一副自以为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明明是你自己抛弃椋哥哥转嫁他人,还恬不知耻地纠缠于他!我瞧不上的,就是你的三心二意!” “你失信于人在前,改嫁他人在后,是无义。现今,恩将仇报,夺人所爱,是不仁。抛夫弃子乃无情,与人私通是无耻!”她连着一口气,将我骂得体无完肤。 “锦书!” 虞姐姐厉声断喝。 “怎么了?我丝毫未曾夸张!你做得出来,又不敢认么?”锦书瞪得更为凶狠了。 从她进门到现在,一直是虞姐姐和清愁挡在前面,我还没有张口为自己辩解的余地。 “感谢你救了良生,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看到的,只是你认为的。我所遭受的,在你眼里,和你为良生做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你恨的,是我,还是你的不甘心啊?” “易锦书!你别仗势欺人!” 清愁恰时冲上前来,将锦书一把推开,嚷道,“我姐姐和良生哥哥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又补充道,“是你自己没人要,怪到别人身上做什么!鬼鬼祟祟偷听,才是无耻呢!” 清愁话音刚落,脸上冷不防就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立马现出五道血红的印子来。 锦书飞扬着巴掌,怒吼,“你,你们滚出去,给我滚出易家,滚出豫州!” “你够了!”我立马护着清愁,朝她大喝一声。 我可以忍受所有指责和辱骂,但是不能忍受她动手伤害清愁。 “我欠你们易家的,会想办法偿还。但是,”我咬牙,字字冷对, “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就算我明日就和慕椋成婚,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之间,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手。” 我怒气涌上心头,忍无可忍。 “你,”她怒道,“真该让椋哥哥看到你这副无耻的嘴脸!你以为椋哥哥知道真相后,还会受你迷惑吗?” 我从容不迫地迎上她挑衅的目光,淡淡道, “怕是,你不了解他。” 第六十四章 觉醒的人 “你简直,可恶!”锦书恨恨地抡起手又要打人,我也不知哪里来的魄力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锦书习武,稍一用力便将我甩开,朝我逼过来。 虞姐姐忙冲上来以身相护,急道,“锦书!她如今有了身孕,你不可冲动!” 锦书便瞪着我道,“你跟我走,稳便饶了你。” “去哪儿?” “自然是去告诉椋哥哥真相,难不成你还想把他蒙在鼓里么?”锦书冷哼道。 我没有回答。 我紧紧护着清愁,她白嫩的小脸现在已经一边红肿得不成样子,看得我心疼不已。 这边锦书又咄咄逼人,我一时半会还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如何平息这场风波。 锦书看我的眼神,就是恨不得将我吃掉的样子。 “清华!” 忽然听见慕椋的声音,便看见他早已从门外冲了进来,身后跟了一大堆家仆,瞬间将这间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攘,拼命探听屋里的情况。 锦书激动道,“椋哥哥!” 他没有应,而是直接朝我奔了过来。 清愁一见到他,眼里瞬间闪烁着大颗的泪珠。 清愁冲他闷哼一声,倔强地撇过头去,躲在我肩后,偷偷哭泣。 刚才被锦书打成这样,她可是没哭一声。我安慰她时,她也只是很不甘心。 谁知见了慕椋,一下子就委屈巴巴,将所有委屈都怪罪到他身上一般。 “清愁怎么了?”慕椋便急问道,“谁打你了?” 清愁捂着脸不愿见他,默默流泪。 我正好朝锦书望了一眼,发现她也正死死盯着我,仿佛在警告我,小心说话。 我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对她的愤怒慢慢消退了,愧疚重新占据我的理智。 “没什么,和锦书,拌了几句嘴。”我皱眉道。 慕椋满眼忧色,无可奈何对锦书道,“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锦书噘着嘴,便要理论,被虞姐姐拦下,只得作罢。 我看着屋外满是人头,便道,“慕椋,我有话想和你说。” 可能是我说得太严肃的缘故,慕椋的表情有些凝重,但依然听我的将外人尽数遣散开去。 锦书忍不住从虞姐姐手里挣脱出来,奔上前来,扯住慕椋的手,争道,“椋哥哥,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慕椋大概还没意识到我和锦书今日的这场争吵,不止是单纯的争风吃醋而已。 锦书挑起了眉,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静静地不作声,心里却不急,不恼了。 慕椋不假思索回绝道,“不是要紧的事,且留着以后再说吧。” 锦书立马急道,“当然要紧!” 慕椋顿了一下,仍抽手道,“那也不急这一时,萧姑娘,劳烦你带锦书暂避一下。” 锦书挣扎着不肯走,眼看着就要冲口而出了。 关键时刻,虞姐姐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锦书的急切才慢慢平静下来,极不甘心地,随虞姐姐出门去了。 “当着众人,你是要所有人看慕椋的笑话么?” 虞姐姐是这样劝她的。 锦书虽然恨我,但也真心不舍得让慕椋当众难堪,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把亲口告诉慕椋真相的机会,留给了我。 清愁亦默默退了出去。 慕椋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因他而起的吵闹,所以开口便和我道歉,“对不起。” 我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里的自己,看到他专心致志地,回应着我的眼神。 “良生,” “嗯?” 我再三犹疑,终于决定坦白,“其实我,已经怀了重山的孩子。” 当我说完这句话,我只觉得,全世界,很安静,静到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如我所想,慕椋怔了,却只是错愕。 他沉吟一会儿,忽道,“清华,我们成亲吧?” 迎着他真诚热切的目光,我一时语塞,低下头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迟迟不敢告诉他的原因。 在他眼里,我是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现在尤其是。 “清华,你可能爱过别人,可我只爱过你。” “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你不要担心我,我只关心我想关心的人,而不是那些无聊的口舌。所以,我们不用担心任何人。我们的生活,和他人无关。” “那清华愿意,给我一个三口之家么?” “可是良生,我亏欠你太多了。”我忍不住哭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 “我们之间,不谈亏欠,不谈从前,只谈在一起和一辈子,好不好?” 他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这一次,我没有推开。 我就这样靠在他的胸口,却暗暗做了另一个决定。 “明天,我就和将军辞行。”他道。 “为什么?”我惊道。 豫州是良生所有的心血啊。 他却道,“从前,清华不在我身边,我的心不得已一分为二。而今,清华就在我眼前,我便只想全心全意令你开心平安。将军府,不是能让你安心的地方。至于天下,总会找到它应有的出路。”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有些苍凉。 我怀疑自己守护一份感情的能力。 我做的一切,最后都成为了伤害他的理由。 即使我,莫名其妙地卸下了那个看似困住我的枷锁,我却明白,真正让我不能往前的,是我的懦弱。 懦弱造成了我优柔寡断,委曲求全的个性,也是我一切错乱的源头。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要再听从任何命运的指示,我要做的一切决定,都将来自我内心的渴望。 我自己,要做未来的主人,包括生,死,别离,爱恨。 任何人,都休想假天命之手,威逼于我。 也就是那一刻,我决定离开慕椋,还他原本简单,利落的生活。 我不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不爱,也不是因为自卑,只是我不想给命运,再一次伤害他的机会。 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命运给我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只有我离开,他才能真正的摆脱伤痛,慢慢的,他会拥有他该有的生活。 我离开所有的人,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从这一刻开始,我的感情,只属我一人所有,无人能够左右。 只要无情,便可不伤。 对良生,对重山,都是如此。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因为放不下良生,而伤害了重山。又因离不开重山,而辜负了良生。 是我一个人,使三个人陷入了泥潭。可也是命运使我,陷入了泥潭。 我要救自己,也要救他们。只有如此,方能逃出生天。 趁夜,我带着清愁,离开了将军府。 走出将军府的每一刻,我都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释怀。 我笑着看了看清愁,然后,再轻轻安抚了腹中骨肉,我想,并不是一无所有啊,相反,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第六十五章 离开豫州 我和清愁,轻装简行,一路谨慎,纵而如此,我们却都感受到,身后一直跟着许多眼睛。 起初我以为是将军府的人追了上来,一直留心躲避,直到出了豫州地界,才知道不是。 不仅不是,还不止一路人马,而是四五路,他们在盯着我们的同时,也互相提防。 “各位,我们素不相识,此时拦住我姐妹二人去路是何用意?” 他们互相看了看,都道,“我家主公,要见清华小姐。” “你们主公是谁?” 他们不答,只道,“跟我走便知!” 看来,不是临时起意的寻常劫匪,而是早有预谋的追踪组织。 至于他们为什么追我,我亦不得而知,看他们的样子,也是问不出所以然的。 一眨眼,这些人自己先打了起来,战况颇为惨烈。 我和清愁本想趁乱逃命,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擒住了。 擒住我之人,也立刻惹来了其他人的合力攻击,所以抵挡不住,被杀了。 接二连三的,所有得住机会抓到我的,最后都死在了对手手里。 他们不允许任何人独自抓到我,却也不给我们逃走的机会。 我们就一边躲,一边看他们杀来杀去,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打得是越来越凶了。 突然,不知从何处,一时间四面八方箭如雨下,那些争斗之人,纷纷闻声而倒。 又有一些猛士,风驰电掣地加入了这场争斗,但他们目的却只是为了将在场所剩所有残兵一举剿灭。 顷刻之间,死伤无数,直至再无一个握刀之兵。 而我们面前,即刻围成了一堵新的人墙。 我和清愁望着满地死伤,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清愁躲在我身后,不住颤抖,“姐姐。” “别怕,有姐姐在。”我竭力安抚她。 “你们?” 我刚开口,便有急切之声从人墙之后传出,“清华!” 是慕椋! 紧接着,他的身后还陆续出现了,几乎所有的人,易叔叔,易琛,虞姐姐,锦书,破晓,还有一个人,我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是阿礼。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问慕椋道。 慕椋先急道,“为什么不辞而别?” 此刻,他比我更需要一个答案。 我无奈道,“我,想去找舅舅。” 慕椋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方道,“眼下,恐怕是不行了。” 我从他的犹疑中,感受到了接下来要面对的非同寻常的棘手。 我还没来得及追问,阿礼便冲了过来。 我只得弱弱地问候了他一句,心中十分局促,有些慌张。 锦书挑着眉,故意大声道,“乔姐姐,有人来看你,你不欢喜么?” 我皱着眉,便问他道,“阿礼,你怎么来了?” 阿礼的眼睛有些红,他一言不发,只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第六十七章 重山被俘 “这是什么?”我问。 “大哥,被朝廷抓走了。”阿礼的一双眼睛,满是焦急。 说实话,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带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礼道,“已有半个月了。” 阿礼痛心道,“自夺回颍汌后,秦军残部并未撤走,而是躲在山里,伺机反扑。那日,大哥出城降敌,结果中了计,被他们掳走。” “那他现在在哪儿?”我急道。 “咸阳。”阿礼重重叹气,眼睛不由自主瞥向我手上尚未打开的信封。 听到这两个字,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着实不解,按理说,秦军抓到重山,首先难道不是杀了他以绝后患,何必大费周章带他回咸阳去? 阿礼的表情同样凝重而困惑,回道,“比起他们抓大哥回咸阳,更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封给你的信。” 我方回过神来,心底无比沉重。 我小心翼翼打开手里的信,发现是陈叔叔写来的,前面大多是叙旧之辞,我皆匆匆掠过,最终目光落在最后几句上,“赵重山逆上作乱,陛下对其恨之入骨,必将除之而后快。清华若想搭救,便速来咸阳。” “这,”我问阿礼,“你看过了吗?” 阿礼点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我又重新将这信看了一遍,心中无数疑问。 既然陈叔叔早已有心要辅佐赢桑,稳固东秦社稷,他现在又有什么理由要助我营救重山呢?他就不怕放虎归山么?国家大义在前,他断不会徇此私利。 那他要我回咸阳去,到底为了什么? 我忽然瞥见了满地的尸首,转而回想起慕椋方才为难的神情,那一瞬间我察觉出这中间必定有某种关联。 “慕椋,”我遂看向他,“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慕椋便道,“他们,是五国派来,追捕你的人。” “追我做什么?” “装神弄鬼,我看看!” 慕椋还未答话,清愁忽然将我手上的信一把抢了过去,没过一会儿,她把信往阿礼身上一推,嚷道,“樊哥哥,你们什么意思?” “他和我姐姐还有半分关系么?你别忘了,当初他是如何辜负我姐姐的?” “清愁,现在人命关天,不是赌气的时候。”阿礼无奈道。 清愁冷哼了一声。 “给我看看。”慕椋平静地从阿礼手中接过信去,他只是匆匆一瞥,便不紧不慢将信合上,原封装好还给阿礼,正色道,“恐怕这忙,清华帮不了。” “就是,你们回去,另想办法吧。”清愁立时帮腔。 我没有想到慕椋这么快便替我做了决定,而且言辞果断冷漠,不容质疑,一反他往日温和克制的行事。 依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是出于儿女私情才不愿我为重山出头,他冷峻的眉头,令我断定,这是个极大的麻烦。 “慕椋,这些人,还有这封信,千真万确都是冲着我来的,对么?”我再次追问道。 慕椋道,“这件事,容我稍后再作解释。你现在,必须马上和我回将军府。” 我只是摇头。即便察觉出自己已陷入一场未知的阴谋和困境,也还是固执地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因为真心不愿意再回那个地方,不想再卷入另一场纠缠中。 慕椋急道,“我保证,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虞姐姐便也来相劝,“你和清愁在外头,实在太危险了!回去再说吧!” 易叔叔也道,“听慕椋的,他都是为了你好。” 事态如此严重,我也颇感焦心,左右思虑过后,便答应先回将军府,理清来龙去脉。 “好!”我终于点头。 慕椋如释重负,牵起我的手道,“走吧。” “清华!”阿礼追过来,“你就这么走了吗?” “樊哥哥!你可知道邓高一直视我们乔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姐姐回咸阳不是送羊入虎口嘛?现在这世道,还是自求多福吧。” “姐姐,我们走!” 清愁和慕椋一人一手将我携着,丢下阿礼疾步而去。 “慕先生,你等等!”阿礼再次追了上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椋便道,“咸阳,断然去不得。清华,不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 我默默听着,不作任何回复,因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听慕椋的解释。 阿礼朝我急道,“清华,你说句话啊,你当真忍心见死不救么?你被抓走的那些天,大哥都快急疯了,他每天都吃不下睡不着,那封休书,不是他的本意,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秦军抓走么,就是因为苏煜说你不会回来了,他才失去理智,不顾劝阻出城迎敌,这才中了敌人的奸计!” “多亏了他的不得已!如果不是椋哥哥,我姐姐差点就被逼着做赵国的王后了。如果他真的担心姐姐的安危,怎么会留着她在赵王宫自生自灭呢?”清愁立马呛声道。 我只好打断他们,道,“不要争了,我知道怎么做。” 阿礼只好叹气,默默跟了上来。 我这才发现,慕椋这次带来的护卫阵容,简直壮观,这么多人,便为了救我一个?。 这也让我更加忐忑。 没过一天,我又回到了将军府,心中还是有些感慨。 然而,刚下车,及至府门,竟看见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在门口翘首企盼,其中老太太那心急如焚的模样令我瞬间红了眼眶。 竟然是娘。 她一眼就看到我,霎时失控大哭,“清华!” 我忙奔过去将她扶在手里,“娘,您怎么来了?” 她却趁势朝我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求道,“清华,你救救重山吧!” “娘,您别这样,您先起来好不好?”我也跪了下去,央求道。 “清华,你还肯叫我一声娘,娘就是死也无憾了!我知道重山对不起你,可如今你不救他,就没人救他了!” “大娘,不是姐姐不帮这个忙,您不知道,当年爹爹好不容易才带我们逃出咸阳,才捡了几条命,你们现在非要姐姐再回去,不是送她去死吗?做人,也不能这样自私的啊!” “娘,您先起来,起来我们再说。”我竭力想把娘从地上拉起来。 这时另一双手也朝我伸了过来,纤柔若骨,她亦跪在我面前,未曾开口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这才正视了她,是乐扬。 “姐姐,”她哭得泣不成声,“你救救重山!” 两个人都把我当成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松手。 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这些年娘待我不薄。重山是她的命,早知今日,她应该很后悔当时听了我的劝告吧,不然按照她想的,重山即便庸碌一世,也好过今日身首异处。 树大招风,重山落得今日如斯田地,是否有我推波助澜的缘故? “姐姐!”清愁几次催促,示意我脱身。 “清华,娘求你了!”娘急忙将我拖住,哭得更伤心了。清愁便要将她拉开,娘急惧之下,竟直直往后一倒,正好摔在乐扬身上。 “娘!”我们同时急呼。 阿礼见状,便飞速将老太太背起来,往外奔去。 慕椋急忙拦住,道,“府上有大夫,快送进去!” 阿礼闻言,便急忙跟着慕椋,也踏入了将军府。 我瞥见了慕椋那一刻的神情,我从未见他如此为难,好似就在那一刻,他已经做了一场恶斗。 老太太的病倒,也意外结束了这场救或不救的纷争。 大夫诊治,幸好娘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乐扬忙着给娘煎药,房里便只剩我和清愁两个人。 清愁碎碎念叨,无非就是不让我去咸阳之类的。 我只是静静端详老太太熟睡的面庞,想着,重山这次,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我便起身嘱咐道,“清愁,我得去找慕椋,你在这儿照顾老太太。”“姐姐!”清愁在身后急得跺脚,大喊,“你别逞强行不行!” 我没有理她,径自往外奔去,谁知刚踏过门槛,几乎和乐扬撞个满怀。 乐扬急忙将我拉住,“姐姐去哪儿,你当真不管娘的死活了么?” 我便匆匆道,“我正想办法。” 第六十七章 八方密卷(一) “慕椋,” 我在园中见到了他。 他转过身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走到他面前,道,“现在,告诉我吧。重山被抓,和我有关么?” 他瞬间变得非常严肃,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便道,“事已至此,何不坦白,那些人,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眉头紧锁,望了我好一会儿,出神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沉吟一声,眼中透着深深的无奈,“我以为,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哪怕离开将军府,我也有办法,令你不受纷扰。” “可我始终猜不透你的心。明明心中有我,却又拒我于千里之外。明知眼前是个陷阱,却还是追根究底。明知咸阳不可去,却偏要去。” “为什么,不能装个糊涂?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狠心?”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难过。他一边替我承担,一边为我成全。 “慕椋,”我心疼道,“对不起。这个世上,我相信,最明白我的人,只有你。” “我只是不想,当一颗棋子,任人摆道。” “告诉我。”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幽幽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还是七国分琚年间,东秦相士风启明算尽天机,作图册一幅送与先秦王,名唤八方密卷。密卷所画,便是整个中原七国的国脉所在。先秦王得其指点,对韩,楚,齐,魏,燕,赵六国国脉尽数做了截断,后终得一统中原。” 我的确听说过风启明,他知天晓地,无算不灵,至神鬼皆通,为世人称奇,可惜无寿。他能作出八方密卷,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 “八方密卷载天下命数,其中乾坤,只有秦王一人熟知。”慕椋道,“相传,得八方密卷者,得天下。” 我一番醒悟,所以,大家要的,便是这幅密卷的下落? 我便猜道,“它不应,在咸阳王宫么?” “不,它在骊山地宫。” 听到骊山地宫几个字,我方醍醐灌顶,瞬间觉得通身冰凉。 “骊山地宫,是秦王花三十年举国之力打造而成,名曰王陵,实则是八方密卷所藏之处。他有王子四个,王女五个,却只将八方密卷托付给了大公子。” “这才是,大公子被害的真相。” 时隔多年,当我们两个同时提到大公子的时候,还是心痛至极,我的泪水立马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却不曾和我透露半个字?”我泣不成声。 我没有想到,伯辰竟是这样屈死! 慕椋慢慢将我抱住,哽咽道,“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你卷入其中,连大公子都不能幸免,何况你呢?我宁愿你一生,都不知道真相。” “公子早就知道邓高对密卷觊觎已久,因恐他巧言骗得先皇密令至社稷不保,便暗中将八方密卷移入地宫,地宫内设多重机关,擅闯者必将横死。这些年,东秦上至赢桑,下至邓高,即便已枉送千百条性命,仍无一人得以进入地宫。” 最后他沉重道,“清华,你应该记得,你曾是,除公子之外,唯一一个,活着进入地宫的人。” 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日恰巧是我十六岁生辰,大公子说,那是我们定亲后,我过的第一个生日,他要送我一份特殊的礼物。 我还笑他,“哪有人在地宫过生日的?” 他便道,“清华,好好记住这条路,记住你跟我走的每一步。” 我不解,“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希望清华日后遇到危险无路可走的时候,能回到这里,找到新的出路。” “虽然我不明白公子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我答应你。” 我们愉快地牵手而行,每一步我都走得格外认真,地宫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努力地刻在脑子里。 地宫,虽然是做陵寝的,却如仙境一般,与王宫一般大。加上公子在身旁相伴,一点也不觉得海派。 我一直以为,那特殊的礼物,不过是他送我的那三样奇珍,却不知道,他还留给我,一个他得不到却只希望我能得到的天下。 那是我们最后独处的时光,在偌大的地宫里,不是东秦大公子和太傅之女,而是伯辰和清华,相互依偎。 这些记忆,虽然过了一些年岁,却从未远去,无论我什么时候想起,都鲜活如初。 要是时光能停留,就停留在我和公子在地宫一起度过的十六岁生辰吧,那样就算作一生就好了。 我的泪水再一次不能自抑地夺眶而出,痛悔不已。 这些年,我虽漂泊在外,却没有一刻想要回去。因为他希望我永远不要回咸阳。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对他真正的死因却是一无所知,除了仇恨和缅怀,我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 我忍痛道,“如果他们要的是八方密卷,为何现在才找到我?” 是啊,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我? 慕椋道,“公子虽带你去过地宫,却从没有让外人知道,否则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他为了保护你,到死也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于你的线索。” “只是前不久,不知怎么,忽然走漏了风声。” “那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在颤抖。 “就是半月前。现在,怕是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 看着慕椋紧锁的眉头,我终于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个什么麻烦。 他道,“公子亲口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你牵扯其中。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希望清华也能因这个秘密,得以自保。我要做的,就是尽一切所能阻止你身涉险地。”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公子信任,我相信,那个人会是慕椋。 “他把江山托付给我,把守护的责任托付给你。这个天下,什么时候变成你我二人手中之物了?” 我还是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我的绝望,在这一刻,怕是慕椋也不会懂的。 第六十八章 八方密卷(二) 八方密卷。 这个天大的秘密,果真和我有莫大的关系。 而这一切,都是公子留给我的,是他所希望的我能替他保管好这个江山,还是他所担心的我随着这个江山一起毁灭,似乎都没有丝毫预兆。 “他们抓走重山,便是要逼我回咸阳,帮他们找到八方密卷。” 我终于明白了。 “他是与秦军交战时被俘,和你没有关系。”慕椋道,“眼下,将军府,是唯一能保全你的地方。你哪里都不要去!” 我擦掉眼泪,摇头道,“不。” “所以,在你的心里,无论是公子的嘱托,还是重山的性命,都很重要。比你自己,比我,都重要。” 他目凉如霜,这是他第一次和我有所争执。 平静的语气,充满了失落,“我瞒得这么辛苦,怕的就是这一天。你踏往咸阳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我愿意替你挡去一切看得到的凶险,哪怕丢掉性命也不要紧,可是现在,我根本无法保证,在你身后究竟有多少看不见的阴谋和险恶。咸阳,是龙潭虎穴,稍有差池,必将令你万劫不复,你可以不怕,可我不能不怕!” “就算为了我,好不好?”他哀求道。 “可是,公子不希望看到这样的选择吧,这不是他带我去地宫的目的。他要我承担,而不是逃避。”我回道。 慕椋苦笑道,“清华,你一直如此,不肯听人劝。我也从未有过侥幸。” “既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了。”他转身便要走。 我也想,听他一回,只是做不到。 “慕椋!”我忙喊住他,“我想请你,帮个忙!” 没有他,咸阳是去不成的。 他只是稍稍停顿了一刻,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还是默默离开了。 我亦明白,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即便留在将军府。 天下人,谁都想要八方密卷,难道,豫州不想要? 他曾说要带我离开,可他要离开,这其中的代价,一定是巨大的。 我是躲不过了,也不想躲。 我之所以要回咸阳,不是为了重山,而是,为了六年前的嘱托,我一定要给公子一个交代。 我想,慕椋会明白的。 半路回房,我便遇到了阿礼,他好像专门等我回来。 并没有很久不见,只是再见的时候,已然生疏了很多。 他走近来,道,“钟离先生说,这次,只有你能救大哥。他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来豫州找你。” 我静静听着,道,“是苏煜告诉你们的吧。” 他摇头道,“他回来的时候,只说你不愿意回来,已和清愁自行离去了。” 接着他便道,“是易锦书通知我的。” “原来是这样。”我并不惊讶。 阿礼道,“清华,你是因休书的事不肯回来么?我可以替大哥解释的,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只是赵国逼得太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休书我到底是收到了,白纸黑字,字字诛心。但他此次落难,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放心好了。” “那,陈莫年为何一定要你咸阳?”他急着问。 我反问道,“难道钟离先生没有告诉你么?” 他一脸茫然,道,“先生只说,见着你时,自会知晓。” 我便把八方密卷的所有前因后果都说与他听了。 他整个人一下子便失魂了一般,半晌无话。 我难掩沉重的愁绪,准备离开。 他追上来,冲口道,“你别去!” 我幽幽道,“不去的话,怎么救重山,你日夜兼程赶来豫州,不就是为了让我救人么?” “我,”他急得舌头几乎打结,道,“我马上回去找钟离先生想办法,他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算了,如果有,他何必遣娘来亲自求我?他就是料定我看在娘的面子上,不忍不救。” “你回去吧。我还得,好好想想。”我道。 他忽然顿了一刻,转而问道,“慕先生其实,就是沈都尉,是么?” 我点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瞒着众人。你不要怪他。” 他笑得很苦涩也很真诚,“我就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看得我一阵心酸,不知该说什么。 随后,我们一起去看了老太太,她还没有醒。 日夜颠簸加上担惊受怕,令她连睡容都那么疲惫和不安,银发枯槁,更显得狼狈和可怜。 我不经意触到了自己的小腹,其实,这是下意识的一种举动,却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乱如麻。 这时,乐扬轻轻摇了摇我的肩,小声道,“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说会儿话么?” 我便跟她一起到了屋外的一处走廊上。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们两人都来了。我能理解娘,现在,我似乎也能理解她了。重山对她来说,也是命一般重要。只有这样的重击,才能让两个柔弱的女人不远千里,忍受颠沛之苦,前来求助。 无论她怎么强装平静,眼神里的焦急是无法掩饰的,以至于一开口,就已经哽咽,“姐姐。” 我便道,“不必客气,叫我清华便好。” 她皱眉道,“姐姐是生我的气么?” 我道,“你别多想。我知道你担心重山,若是能救我必然会救。如今娘身边也只有你了,你不能乱了方寸。” “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姐姐的为人我是十分清楚的,你不会见死不救。如果姐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为了重山,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能平安回来。” “别哭了,”我安慰道,“回去吧,娘一会儿该醒了。” “可是,娘要是问起我,我该怎么回答呢?”她抹泪道。 只听一声气哄哄的抱怨,“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你们还想赖上我姐不成!” 我一听便知是清愁,果然她从身后不远处追了过来,数落道,“要命的时候你们上赶着来求人,当初等着你们救命的时候,一个个缩得跟乌龟似的!” 乐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清愁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赵夫人了,救人的事,还轮不到别人吧。”清愁不依不饶。 清愁,无论什么时候见着乐扬,定要横眉冷对一番。 乐扬委屈得哭道,“我要是有法子,也不会等到现在!清愁妹妹心里有怨,大可等重山回来时,当面和他理论,何苦这时拿我出气?” 清愁瘪嘴,道,“我才没有闲工夫和他一般见识呢。” 我把清愁拉到身边,安慰乐扬道,“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定是太劳累了,快去歇会吧。娘这边,我暂且照顾着,别担心。” 乐扬红着眼,掩面离开了。 第六十九章 八方密卷(三) 我再次回到房里时,发现娘已经醒了。 “清华,清华,”娘急着唤我。 我忙将她扶起来,“您觉得怎么样?” 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嚎啕大哭,“我梦见重山,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脸上都是血,都快没命了啊。我的儿啊!” “娘,梦是反的,重山一定没事的!”我抱着她,不停安慰。 娘哭得撕心裂肺,我哄了很久才平复下来。 “娘,你病了一天,都还没吃东西呢,我熬了点汤,先喂您喝一点吧。” “我不喝,”她推开我的手,眼泪又掉下来,道,“重山肯定都没有吃东西,就快饿死了。” 我忙给她擦眼泪,“娘,您要是不吃不喝,怎么等重山回来呢?” “他还会回来么?”娘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不禁也流下泪来,“我们会想办法的。” “我对不起你,清华,”娘低头,一只手伸向怀里,摸索着什么。 她战战兢兢,将一块金牌交到我手里。 看清此物,我登时惊了,“这,这是免死牌啊!” “娘,它怎么会在您手里呢?”我疑惑不已,要知道,自那日在刑场准备用它救虞姐姐,免死牌便不翼而飞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未找到过。 娘愧疚道,“我知道这个东西能救命,是最有用最宝贵的,所以娘偷偷将它留了下来,希望以后给你和重山用。” 我手里握着免死牌,心里五味杂陈,幸亏当年虞姐姐被人成功救下,不然,纵使我还留着这免死牌,还有什么脸面去用呢。 可是我又不能责怪娘,因为她也是为了我们着想,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只好道,“这的确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但其实,它可以用很多次的。” “清华,你带着它去救重山吧?”娘求道。 我当时便想,照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有免死牌也不一定有用,毕竟,邓高他们要的,不是重山的命,而是八方密卷。 娘似乎看到了希望,小心翼翼等我答复。我不忍将事实真相告诉她,不然她一定会急得疯掉,于是便假装很自信,道,“嗯。有了这个,应该会好办很多。” 娘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了一丝微笑,却伴着泪花,在眼角闪烁,“我就知道,清华你不会不救他的。” 我终于哄她喝了汤,还吃了一些别的,又照料她重新睡下了。 可我一出门,清愁便和我吵起来,“椋哥哥劝你不听,我劝你也不听,人家三言两语,你就巴巴地应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还不懂。”我本来想说很多,结果就只打发了这一句话。 清愁气道,“我是不懂,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你知道不知道,你可能会死的啊!椋哥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她哭得很伤心,很委屈,“姐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怕你出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办?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清愁啊”我耐心安慰她道,“今天被抓的是重山,明天就可能是你,可能是慕椋,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你明白么?这是躲不掉的!” 清愁摇头,“我不管,椋哥哥说过会保护我们的!” “你还不明白?从大公子带我去地宫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注定要面临今日的一切。你以为慕椋所谓的保护是从何而来,不过是向另一个人屈服罢了。” 我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得清楚,就是为了告诉她,除了我,来自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信任,都需要代价。 “这么一个害人的东西,大公子为什么要交给你?”清愁不平道。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刚开始的确想不明白,伯辰肯定会想到这是多么烫手的一个山芋,我很可能会因此而死,他如果爱我,就不应该把我牵扯其中,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做了呢? 或许他只是无人可依了,才勉为其难将这所谓的天命之卷托付给我。又或许他早知道我会面临什么,但是他却希望我能赌上一把,涅盘重生,接下他送的这份礼物。 “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样才没有人动得了我。”我认真回道。 因为就算死,我也会是最后死的那个吧,毕竟,我手中有的,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 “可是你想过椋哥哥么?”清愁委屈问,“要是出了任何差错,他会失去你,就像你当初失去他一样,你忍心吗?” “如果你要去,便要将八方密卷交给东秦,这就是你给大公子的交代么?” 我摇头道,“公子虽然是东秦的,但是东秦已经不再是他的了。邓高杀他的时候毫不留情,现在又穷凶极恶地要争夺公子的八方密卷,如果我就这样把密卷交出去,那他当年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如何能救姐夫呢?”清愁立马捂嘴,改口道,“救赵重山。” 我思索道,“如果能借力打力,便是最好了。” 清愁不解,追问,“姐姐已经想到法子了么?” 我便道,“罢了,你也劳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你别插手。” 清愁最后问道,“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我疲惫地摇头,“清愁。你记得我当初为什么嫁给重山吗?你记得当乔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了父亲?我和重山之间,纵然没有男女之情,也有恩情,友情,亲情,这些感情同爱情一样深重,都值得我帮他一把。” “这世间,除了爱,还有别的,值得我们付出。尤其眼下,早已不关风月。” 剪不断理还乱,这出大戏,还没开始,我早已胆战心惊了。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公子,仿佛他牵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清华,记住这条路。” 公子的笑脸,逐渐模糊,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光影里。 等我醒来的时候,便只剩下这几个字不断在脑海中萦绕,公子消失的方向,只剩下一片漆黑。 我半夜起身,再也无法入眠,我再次坚定了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是,这个秘密,如果它不属于伯辰,便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一个人。 然而,凭我一己之力,如何斗得过这些牛鬼蛇神? “除非,”我终于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毁之。” 这个主意,最是疯狂,却万无一失。 既然我能决定它的去留,便也能给它寻一个最好的去处。 第七十章 八方密卷(四) 当我把决定告诉慕椋的时候,太阳高高地升起,他背对着阳光,在我面前投出一片清凉的阴影。 但是他却已经不再是昨日那般失望了,他很冷静。 “你决心已定,我也无话。只是,” 他担忧道,“你也知道,八方密卷不只是东秦想要,这个消息早已泄露出去,只要出了将军府,便是处处陷阱。再者,大将军这边,恐不会轻易放行。” 这个我也料到了。 他继续道,“要想平安到达咸阳,须得将军出手。” “大将军,虽和乔伯父是故交,但向来是公私分明,他绝不会任由你和东秦交换八方密卷而无动于衷的。” 没错,除了东秦,魏国绝对是世界上第二个最有可能到八方密卷的。 若慕椋能带我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并保证八方密卷永不见天日,易叔叔或还能看在父亲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 可如今,我要回咸阳,就意味着要和东秦做这场交易,而他作为魏国的大将军,安能坐视不管? 可我,同样不会将八方密卷拱手让与魏室。 慕椋接着便道,“除非,以密卷作交换。如此,大将军才会周密部署,倾力相助。” 我没有立马回答,我并不敢将最残忍最真实的想法告知他。 其实比起我要如何得到易叔叔的“帮助”,我更想知道,慕椋在这场计划里,究竟充当什么角色。 于是我问道,“若是我守护不了八方密卷,那把它交给东秦还是魏室,真的有区别么?或者说,在你心里,你更希望我能和易叔叔合作?” 慕椋便道,“清华,你应该看得出来,当今天下,唯有魏国是大势所趋,可争一二,我们何不顺应天意?” 看来慕椋首先想到的的确是魏国的前途,其次才是公子的嘱托。在我决定回咸阳的那一刻,他先是慕椋,然后才是良生。 我不是说他不应该,目前来看,形势的确是这样。 可我不像他那么理智,能想到国,和天下。我只能想到,公子是如何枉死,他是如何将这个重任放在我肩上,我要如何去践行我对他的承诺。 所以我不能苟同,我不会把八方密卷交给任何其他人。 如果我保不住,我就会让它消失,甚至我可以和它一起消失。 但是,我不能这样和他说,否则,我就真的出不去将军府的,到时候别说救重山,恐怕我和慕椋都难以自保。 “我听你的。”我面上妥协。 慕椋却犹疑不定,敏感地察觉,道,“清华,你若做了这个决定,便要知道,落子无悔。还是说,你其实另有打算?” 他用那双绝顶聪明的眼睛探寻我的犹豫,似要看透我正在小心谋划的角落。 但我不能让他看穿,几乎斩钉截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让八方密卷落到东秦手上。” 他认真地看着我,道,“只要能求得大将军出手,便是成功一半了。” 这也是,我要他帮忙的地方。由他出面,会更容易说动易叔叔,取得他的信任。 而得知我去咸阳的决定,虞姐姐惊呼,“你不要命了!” “虞姐姐放心,此事我和易叔叔都商量妥当了,必定万无一失。只要救出重山,我立马便回来。”我宽慰她道。 她仍激动道,“太冒险了。” “易叔叔派的可是天下最顶级的高手一路相随,以他们的身手,纵使在深宫内苑,也来去自如,有他们在身边保护,我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事关重大,我非去不可的。” 事实上,易叔叔仍不放心,但是,又无法拒绝我给出的条件。 临了,他将慕椋支走,从一个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一颗药丸,递给我。 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我只是看了一眼,便利索地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亲眼见我吞服之后,易叔叔才道,“不过是调补养神之药,无需担心,等你回来时,我再多赠你几颗。” 我便道,“谢谢易叔叔。” 他点头,又道,“清愁便留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这样,你才没有后顾之忧。” 我闻言,眉头紧锁。 他居然要把清愁留下,他知道清愁是我最大的软肋,有她在,我不敢不回来。 我心下虽恨,却也不得不道声,“那就,拜托您了。” 果然,利益面前,个个都是阴谋家。 只不过,我也不逊色。 最后他嘱托道,“此路凶险异常,变数频多,你和慕椋当随机应变,我破例,遣破晓与你随行。” 出门后,慕椋问,“将军和你说了什么?” 我心不在焉,淡淡道,“没有什么,不过是多给我们一个人罢了。” 慕椋听后微微苦笑。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问道。 “自然是破晓了。”他道。 我也跟着苦笑。 做好决定后,我第一个找的,便是阿礼。 他对我的回答一点都不高兴,反而像是生了一肚子闷气。 “你怎么了?”我问。 他一脸懊丧,“是我害了你。” “你别胡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才答应去的。”我猜到他的心思,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希望能减少他的负罪感。 他垂头丧气地,“清华,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别又求我不要去了?”我压抑着自己的恐慌和压力,故作轻松道。 他摇头,诚恳得无以复加,“你一定要答应我,平安回来。” 我叹了一口气,认真道,“当然,别忘了我也是个怕死的人呐。” 他自始至终都是满面愁云。 最后,我来见清愁。 一看见她,我就想到这可能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便觉心痛如绞。 她也在生气。 我走过去,她就背着我。 我握她的手,她就把头别到一边,就是不看我。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听虞姐姐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找她商量,因为,她是魏国,姐姐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明白么?” “为什么就这样把我扔给别人,你自己呢?别人再好,也不及你万分之一。”她哭道。 “等姐姐救出重山,就回来接你。姐姐不是不要你啊。” 我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可是又不敢表现得太伤心,免得她看出来,这是我精心准备的离别。 “还有啊,你别总和锦书较劲。总归是我对不起她多一些,再者,虽然易叔叔面上护着我们,可毕竟锦书才是他亲生的骨肉,易叔叔心里自然是向着她的。一次两次就算了,三次四次的,难免惹人嫌。姐姐不是责怪你,是怕我不在你身边,你吃了亏都没人帮你。” “姐姐,你带我一起去吧!”清愁忽然要求道,她扑到我怀里,“我不要和你分开。” “我也不想离开你。”我哽咽道,“但是我不能再让你冒险。” “乔家只剩我们两个了。你是姐姐所有的希望,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姐姐从来不要求你什么,只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么?” 只要清愁能好好活着,我就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我留给萧虞一封信,我相信她,会替我照顾好清愁。 至于易叔叔,如果我死了,就算他没有得到八方密卷,他也不会再去为难清愁,也许看在父亲的面上,他还会善待清愁。 咸阳之行,人员暂定慕椋,阿礼,我,破晓,易琛,再加上数不清的连面也没见过的高手。 这些高手,一方面是为我们扫清路途中遇到的一切障碍,一方面是为了助他夺取八方密卷。 其实,除了阿礼和慕椋,其余所有人都是为了防我。 只是千算万算,他们没有算到,我守护公子的决心。 去咸阳的路上,的确遇到了许多埋伏,但是都被轻松化解了,直到入了咸阳地界,才终于消停下来。 不过,最大的埋伏也就是在这里。 入城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洒在城墙上,很大程度上调和了这座旧城的无情和严酷。 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加上我刻意将有关咸阳的记忆封存起来,我以为我早就忘了这里的一切了,可是,当我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一步一步踏过曾经熟悉的街道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有一刻将它们放下过。 只是如今,我不再逃避,我这次回来,是有重任在身。 从我得知公子惨死的真相,我便再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精心设计过。 我相信,我一定会为公子讨回公道。 我和慕椋彼此望了一眼,便都读懂了对方此刻的心情。 “少将军,椋哥哥!“破晓拍马大喊一声。 与此同时,我也早就注意到了眼前这副熟悉的画面。 “哼!”阿礼在旁边已经按住了剑。 月前,颍汌城破时,我在逃亡中,被秦军拦截。 此刻,熟悉的一幕重新发生了,只不过这次围过来的,不是陌生的秦军将领,而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当世奸佞,邓高。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么些年了,他居然还是如此风光得意,以至于我在他梳得油亮的头上找不到一根白发,而他笑起来,却更加狡猾和惹人厌恶了。 第七十一章 八方密卷(五) 邓高从人群里悠悠走出,狡猾一笑,“老夫恭候多时了。” 我们见状,纷纷下马。 我朝前后四周看了一眼,全部都是他的禁卫军。 我便道,“大人真是客气。只是我正准备去拜见陈叔叔,看样子你是打算亲自送我们去咯?” “老夫也是奉命前来接乔姑娘入宫,与陛下一叙。”邓高道。 “大人说笑了。我和当今陛下并无交情,无话可叙。”我道。 “众所周知,姑娘和大公子有过婚约,虽未拜成天地,可是在陛下心里,一直视姑娘为王嫂。此次姑娘回京,陛下自是要尽地主之谊,为姑娘你接风洗尘。” 我便道,“陛下盛情,我心领了,改日得空再来拜谢。劳烦邓大人替我说声抱歉。” 说完,我们便牵马起身。 “姑娘这是要驳陛下的脸面,那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了!” 他顷刻翻脸,一挥袖,禁卫军个个手执长矛,一副大动干戈的架势,丝毫不肯让步。 “这是要和我动手么?”我冷眼道。 “老夫只是奉命行事,还是劝姑娘一句,别让老夫为难。”邓高道。 我冷笑道,“区区禁卫军罢了,我可不怕。” “你不会不知道我从何而来吧?” 邓高眼皮一沉,狐疑地四处张望,但仍嘴硬,咄咄逼人,道,“天下之事,什么能瞒过老夫?” “咸阳到底是东秦地盘,焉能由你呼风唤雨。” “那便试试!”我紧紧抓住手中缰绳,毫不示弱。 我话音刚落,邓高身边一小卒应声倒地,他惊得一回头,又有一个。 两个皆是他身边之人。 “这就算我的见面礼了,你带回去,也算不辱使命吧。”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了,既要动手,老夫也奉陪!” “上!”他一声令下,结果却引来了更大一阵骚动。 不知从何处又浩浩荡荡冲过来一群侍卫,只是服装不同,而不论是气势还是人数,都比先前的禁卫军要高上一倍还不止,瞬间便将禁卫军又严密围了一层。 邓高一看,脸上更为恼怒,但威风不减,仍高高在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说丞相,来得真巧!”他看也不看,从鼻孔里说出几个字。 人群中便自动开出一条道儿来,从里面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 后面的人便是陈叔叔,前面的人,就是丞相霍沂了。 “邓大人,你不在宫里陪陛下聊天解闷儿,带着这么多禁卫军,”霍沂走到他面前,呵呵笑道,“在街市招摇,是何用意啊?” 邓高指责道,“当然是奉陛下的旨意。不像丞相,私自动兵,你这般擅作主张,该当何罪?” 陈叔叔已经走我面前,道,“清华,路上辛苦了。” 我对陈叔叔并没有像父亲那样深的偏见,当年公子一案,已经牵连甚广,陈叔叔亦深受打击,后来的事,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但始终,我们早已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纵使之前对他再敬重,也不能忘了,此刻他也和别人一样,觊觎八方密卷。 陈叔叔我引到霍沂面前,“快随我见过丞相大人。” 我便简单问候了一声。 陈叔叔催促道,“清华,怎么不行礼啊?” 我便道,“我和诸位大人甚至是秦王,并无上下亦或君臣之分,我若行礼,置魏王于何地?” 陈叔叔一时语塞,霍沂便摆手道,“罢了。” 我便趁机道,“陈叔叔,我本打算到了咸阳便去拜见您的,只是走到半路,就遇见了邓大人,说是陛下也要见我,这可如何是好?” 陈叔叔便道,“既然清华早有打算,陛下那边,还望郎中大人帮忙解释。” “陈莫年,你一个小小的太傅,也敢插手!” 邓高怒目圆睁,一边扫视四周,明显自己带的人不够,已落于下风,又冲霍沂骂道,“霍沂,你调来护城军,是想造反吗?” 霍沂厉声呵斥,“造谁的反?你怕是气糊涂了吧。明明是你强人所难,自讨没趣!” 他话音一落,护城军和禁卫军双双拔刀相向,一场争斗一触即发,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阵仗。 然而并没有僵持多久,禁卫军就在气势上败下阵来,个个畏缩不前。 邓高也无可奈何,终究实力悬殊,不得已眼睁睁看着护城军嚣张地开出一条道,护送我们离开。 邓高吃了这个哑巴亏,恶狠狠地盯着霍沂,誓不罢休的样子。 早就听说霍沂和邓高不睦,今日一见,这情势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恶劣。 可令我不解的是,明明邓高是奉赢桑之命前来截我,为何霍沂仍不惜违抗王命调动护城军前来解围,他就不怕惹恼赢桑么?如果只是为了邀功,大可不至于此。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霍沂便将我们一行人全部安置在丞相府的一处别院中,其实也是为了方便他严密监视我们的动向。 及至傍晚。 “乔姑娘,老爷请你去大厅,有要事相商。”小厮在窗外来报。 “只请我一人么?”我问道。 “是的。”小厮回道。 “稍后。” 我立马和慕椋商量起来,“霍沂打的什么算盘?” 慕椋道,“形势尚且晦暗不明,你先试探下他们的底细,打听清楚重山的情况。见赢桑之前,我们先按兵不动,等你回来再说。” 我点头。 及至大厅,便发现除了霍沂,陈叔叔也在,都沉着脸,倒像我欠了他们似的。 我便开口道,“二位大人,请告知重山所在何处?” 陈叔叔摇头道,“这也是棘手的地方,人并不在我们手上。” “什么意思?”我不解。 霍沂接着道,“他在邓高管辖的天牢,连我们,也只在他押回咸阳当日,见过一面。” 我便问,“那你们要准备如何搭救?” 陈叔叔便道,“赵重山犯上作乱,原本罪无可赦,若想求得陛下宽恕,清华得交出一样东西来换。” 我镇定道,“只要能把人救出来,你们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但是,既然重山不在丞相手中,那我是不是应另求他人?” 我瞥见霍沂脸上稍有急色,怒气亦是隐而未发。 “救人一事,清华大可放心,陛下一言九鼎,必不食言。”陈叔叔道。 “今天你们可是违抗王命在先,陛下不生气?” “不劳姑娘费心,明日你只随我入宫便是。” 霍沂说得相当自信,不容置疑。 我便道,“那么一切,还是等我见了陛下再说吧。” 陈叔叔却追问道,“等等,我们怎么相信,清华的确曾入过地宫呢?” 我便道,“原来您怀疑这是空穴来风?若你们都不敢断定真假,便想出此等主意要挟于我,岂不荒谬?” 霍沂便于一旁幽幽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便冷笑道,“过分小心,就是多此一举了。” “地宫五殿十三门,殿殿生辉,门门如玉,胜似琼楼仙宇。有天地之貌,山川之形,银水成河,明珠作星。人入其中,身轻如燕,飘然若仙。” “可惜,你们未曾亲眼见过。是个好地方,值得争抢。” 看他们沉吟不语,我便道,“若如其他,我便先走了。” 第七十二章 八方密卷(六) 霍沂沉默,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只有从见他开始便保持的严肃。 陈叔叔伺机拦住我,“清华,我如今才知道你投靠了魏国。可你,究竟是如何使易桓放你来咸阳的呢?” 霍沂虽然不动声色,但我知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这也简单。”我大方地坦白,“我只是答应他将八方密卷带回魏国,他便不仅送我出城,还给我派了许多帮手。” “你怎么能如此?”陈叔叔瞠目结舌,“出尔反尔,这也太荒唐了!” “陈叔叔,这可怪不得我。八方密卷,你们个个都想要,个个都在要挟我,我若不答应,连将军府都出不来。” “其实,你们比我更清楚,现在除了魏国,还有很多人也在打八方密卷的主意。我只答应带你们入地宫,至于谁能得到八方密卷,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了。而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救出人来。” 我之所以毫不掩饰魏国也参与了这场争夺,就是想引起东秦的慌张。 “乔姑娘,”霍沂忽然走到我面前,黑着脸质问我道,“你把魏国也牵扯进来,把局势搅得这么复杂,到底是何居心?” 我看出他正强忍着一股怒火,原本看起来正直斯文的外表,此刻已经初步现出了阴险的轮廓。 我便道,“比起先秦王花三十年建这座地宫来防着整个天下,东秦眼下这个对手,又算得了什么?您未免有点大惊小怪了。即便我不这么做,谁就能保证无人觊觎八方密卷呢?到底是在东秦的地盘上,你们的赢面,仍是大得多了。” “说起来,大人还得感谢我吧,至少我将这个对手明明白白透露出来了,也免得你们防不胜防。这也算是,我跟你们合作的一点诚意。” 霍沂无奈,只好道,“好,就照你的意思来!” 我趁机道,“陈叔叔,你们今日为了我和禁卫军作对,秦王当真不动怒?” 陈叔叔便道,“丞相乃开国之臣,岂是邓高那谄媚小人可以比的?明日入宫待丞相大人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向陛下禀明,陛下必不追究。至于救人,我和丞相自当竭力周旋,清华不要心急。” 我便道,“劳您费心。” “清华先行告退。”我默默退出。 回去途中,我始终觉得他们和邓高之间,并不是表面上不和那么简单,但是一时之间又无法猜透。 我想着明天就要入宫见赢桑,心绪难平,难以入眠,于是索性披了衣裳,来到院中,见到了满庭如水光斑驳清凉的月光。 我沿着长廊慢慢走着,走的每一步心底都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这是咸阳,你回来了。” 是啊,六年了。 想当初离开的时候,我才十六岁。 六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天下还是这个天下,东秦还是这个东秦,而我们,聚散离合,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逝去的关于每一个人的记忆毫无章法地在脑海中跳跃转换,令我目不暇接。 我正慢慢走着,忽察觉到一个人影从左边一棵树下闪过,令我一惊,“有贼!” 我也不知为什么便追了过去,他跟着便飞跑了起来。 “站住!”我便大声喊道,眼看就要追上。 那人忽猛然一停,竟急匆匆跑回来一把捂住我的嘴。 “嘘!别出声儿!我不是贼!”他压着嗓子惊慌道。 “你是谁?这么晚了怎么在院子里鬼鬼祟祟?”我挣脱开,借着月光匆忙打量了他几眼,他一身仆人装扮,面目十分俊秀,约莫十几岁的样子,但是他一抬眼,与我四目相对的时候,却是把我惊得瞬时失声。 这双眼睛,就算再过十个六年,我也不会忘记。 太像了,太像了。 “你是谁?”我拉着他惊问道。 “你别嚷嚷,我不是贼!”他急道,“我这就走了!” 他甩脱开我的手,重新逃奔开去。 我立在此处,仿佛只有耳朵是自己的,寸步不能移动,眼睁睁看着他胡乱扣上帽子,几次回头,最终还是慌慌张张跑远了。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我沿着他离开的方向,动了动步子,不料忽觉脚上踩着什么咯吱作响,弯腰一看,竟是块紫玉珩,捡来仔细一瞧才发现上有龙纹,还有一个清晰的字,桑。 我急得立马朝他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心口不停狂跳,是赢桑!刚刚那人是赢桑! 怪不得,怪不得那双眼睛简直和公子一模一样。 他长大了,所以我方才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我见到这紫玉,我一眼就想到这是东秦王室子孙独有之物,公子也曾佩戴过,加上一个桑字,方才那慌张离开的少年便是赢桑本人,无疑了。 但是他匆忙离开时,几次三番回头,看了我好几遍,难道,他是认出我了么?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的疑云,顿时解开了。 我刚想抬脚继续追过去,只听背后有人将我喊住,“这么晚了,乔姑娘怎么没有休息?” 听声音,是霍沂。 我小心地将手上紫玉珩藏好,慢慢转过身来道,“我看今晚月色不错,恰好想起来一些往事,便出来散散步。丞相大人,莫不是也有心事?” 霍沂慢慢朝我走过来,故意挡住我方才追赶的方向,不紧不慢,道,“我从书房出来,路过此处,忽听到有人喊叫,便过来看看。” 他狐疑地盯着我,“方才,乔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东西了?” 我转念一想,否认道,“只是个影子,我以为是窃贼,便追了过来,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怕是我眼花了,丞相府守护森严,岂会有窃贼出入呢?” 霍沂便道,“窃贼应该是没有的,倒是家养了几只畜生,猫啊狗啊,都是太太小姐们喜欢。怕是它们半夜出来溜达,才惊扰到姑娘。” 我点头道,“既然没什么事,我还是先回房了,您请自便。” 霍沂点头,看着我转身。 我走了几步,忽计上心来,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陛下今年十六了吧?这个年纪,是该亲政了。” 我说这话,不过是想告诉他,赢桑早晚,不会甘心受制于他二人的。 今晚撞见赢桑,岂会是巧合,怕是他二人,早已暗中联手了吧。 第七十三章 八方密卷(七) 咸阳宫,乾明殿。 邓高和霍沂分列两旁,各自沉默,互相不屑。 高高的殿阶上,垂下一套珠帘,珠帘背后安坐的,是战战兢兢的少年天子赢桑。 他软稚的声音传过来,“寡人昨日忽遭邪风,脸上长满红疹,貌丑不堪,实在不便和爱卿们相见。” 邓高便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染上风疾?可召太医看了?” 赢桑忙道,“看过了,太医说服几日药便无大碍,邓爱卿不必挂心。” 霍沂也道,“陛下多多保重龙体!” 我见状,便道,“清华愿为陛下分忧。刚巧我随身携带良药,对邪风引起的红疹尤有疗效,愿献与陛下。” 赢桑连连婉拒,“这点小事,交给太医就好了,不必麻烦清姐姐。” “陛下,红疹虽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奇痒之下难免陛下忍不住用手抓挠,若护理不当则极易留下疤痕,不可小视。”我劝道。 邓高便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试试,也好早日痊愈?” 霍沂却道,“邓大人忘了,王宫早有规矩,天子所用之物一律要经过专人试用方能够用于龙体。乔姑娘虽好心,但不符规矩,若陛下龙体因此受损,谁当其责?” 邓高冷哼了一声,“那你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就让陛下一直见不得人?不如你就替陛下试试?” 霍沂驳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区区试药,当然不在话下!” “乔姑娘,你来吧!”霍沂说着便挽起了袖子,伸出手臂,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我便道,“不劳烦霍大人,我愿亲自为陛下试用。” 接着我便从袖中取出药瓶来,往自己手上涂抹一遍,便道,“若陛下用药后有丝毫不适,清华任凭处置。” 邓高便嘲讽道,“丞相这份忠心,看样子是要留到日后再向陛下表明了。” 转而便对我道,“乔姑娘,事不宜迟,赶紧给陛下上药吧。” 赢桑总是没能说上话。 霍沂仍是拦道,“稳妥起见,还是由臣亲自伺候陛下。” 帘后之人却道,“寡人与清姐姐自幼相识,寡人信得过她。清姐姐,你上来吧。” “臣也一起去!”霍沂马上冲到前面去。 赢桑打断道,“寡人觉得,丞相还是在殿下耐心等候吧。” 邓高又耻笑道,“丞相大人,你就别添乱了,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担心什么。” 霍沂白了他一眼,对我警告道,“姑娘可要小心伺候!” 我点头,满腹疑虑地踏上殿阶,原本我想借个机会单独和赢桑见上一面,没想到他却主动配合,这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小心地拨开帘子一瞧,赢桑脸上果真布满了红疹,个个如钱币大小,面貌着实难辨。 “陛下,病情如此严重,为何方才那般漫不经心?”我替他取下冕冠,悄声道。 他有些害羞,道,“清姐姐,还记得我么?” 我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陛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虽然面目全非,但眼睛仍明亮如溪,这就是我昨晚遇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此刻,他的眼眸深处更多的是屈辱和畏惧。 “清姐姐恨我么?”他低眉忽道,像在跟我认错。 “恨你什么?”我道。 “王兄的死。”他的眼中含了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滚落下来,就像草尖上的晨露。 “你那时还小,我知道不关你的事。”我轻声道。 他低下头来,沉默了。 处理完红疹,我便大声起来,令所有人都听见,“陛下,这红疹明日便可全部消退。” “谢谢清姐姐,寡人感觉舒服多了。”赢桑立马附和道。 “那我,先退下了。” 临转身之时,我趁势将昨日捡到的紫玉珩悄悄落在他的袍子上。 他一见,慌忙藏在手心,惊惧地望着我。 “清姐姐!”他急着留住我。 我仍故意大声,“陛下不要担心,一定不会留下疤痕。”便再次转身,拨开珠帘,回到殿下原处。 霍沂便进言道,“陛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请陛下早日定夺,何日重启地宫之行。” 邓高却道,“陛下,臣以为,地宫之行不宜操之过急,一来陛下现今龙体抱恙,不宜劳神费心。二来虽然乔姑娘曾入过地宫,但时隔多年,恐怕需要一些时日重新回忆地宫形势,如此较为稳妥,” 霍沂便道,“邓大人就不怕夜长梦多么?多少人在盯着地宫呢。” 邓高立时冷脸道,“陛下,臣要参丞相一本!” 赢桑便道,“丞相怎么了?” 邓高忿忿道,“昨日,陛下命臣带领禁卫军于城口迎接乔姑娘,中途被丞相带人阻拦,生生将人劫走!丞相竟敢私自调动护城军,公然违抗陛下指令,该当何罪?” 赢桑便质问道,“丞相,可有此事?” 霍沂便道,“六年前,大公子一案牵连甚广,乔家也深涉其中,乔太傅因此而客死异乡。这段恩怨,臣相信不论是乔姑娘还是邓大人都不会忘记。臣只是担心,如若乔姑娘由邓大人接走,中途会出什么意外。事关重大,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方才擅自做主,为的是保乔姑娘周全。望陛下体谅臣谨慎之心。” 邓高便道,“你的意思是我会趁此机会公报私仇?霍沂,你不仅违抗圣令,还对我进行恶意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求陛下治霍沂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这,这,”赢桑犹豫不决,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慌张。 霍沂辩道,“陛下,臣和邓大人手足同僚,一同为陛下分忧。此事皆因臣行事过于小心,未能提前知会邓大人,臣深知有不妥之处,请陛下责罚。而邓大人一直劳碌奔走,尽心尽力,还望陛下嘉赏。” 邓高闻言,气得跳脚,指着霍沂骂道,“你这个虚与委蛇的家伙!别在这儿假惺惺,我还用不着你来替我请功!” 霍沂一直耐着脾气,又朝他作揖道,“邓大人又不对了,为陛下办事,当不分彼此。” “你!”邓高无言以对,气得上前将霍沂一顿拉扯。 赢桑急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令陈叔叔赶紧将他们分开,急道,“两位爱卿如此为国尽心,寡人欣慰至极!” 他又道,“邓爱卿,霍爱卿,你们看这样如何,明日便由寡人做东设宴,一为犒劳两位爱卿,二为做个和事佬。寡人只希望两位爱卿看在寡人的面子上,不要互相指责了。你们都是寡人最倚重的人,实在不值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邓高无奈,只得道,“臣不敢。” 霍沂也道,“臣不敢。” 邓高便又请到,“那地宫之行,陛下以为臣的建议如何?” 赢桑便道,“寡人觉得邓爱卿的建议十分合理,便依爱卿的意思,暂缓些时日吧。” 霍沂不答应了,便道,“陛下,臣担心——” 赢桑便打断道,“寡人心意已决,丞相不必多言。” 邓高得意道,“陛下圣明。” 霍沂也只得跟着道,“陛下圣明。” 一出大臣御前互相攻击,揭短的大戏暂时落下了帷幕。 和赢桑见的这一面虽然没有谈成什么正经事,但至少让我看到了多种可能性,也是不小的收获。 第七十四章 八方密卷(八) 赢桑还没有说完。 “清姐姐,明日宴会,寡人希望你能赏光。” 我没有多想,便回道,“我不爱热闹,可能要辜负陛下美意了。” 赢桑便道,“不要紧,寡人是想,宴会之后带清姐姐去探望王兄旧日所住的灵均宫,寡人已将王兄的灵位单独供奉在此。” 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打动我。 我多想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自来到公子的灵前,哪怕只是给他上一炷香,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诚心道谢,答应赴宴。 只是此刻,还有一件事更加迫在眉睫。 “陛下,”我借机呈上免死牌,请求道,“赵重山身陷囹圄,清华千里赶来咸阳,不为别的,只求陛下能饶他一命。” 赢桑吃惊道,“这免死牌,寡人记得,父王曾恩赐给王兄。想不到,王兄又转赠给清姐姐了。” “此是大公子的恩典,清华无以为报。今日斗胆,出示免死牌,求免重山一死。” 邓高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赵重山犯上作乱,危害东秦社稷,人人得而诛之!” 我便道,“天下皆知,义军所为,不过是清君侧诛小人,纵冒犯君威,亦属情有可原。清华倒是觉得,重山及其属下义军实忠义有加,何罪之有?” 邓高气得脸色铁青,正欲开口,却被霍沂抢白,“罢了!不管死罪活罪,但有免死牌,皆得一饶!” 赢桑也道,“丞相有理。眼下不论长短,赵重山留得性命。” “免死牌既用,寡人理应收回,只是,此物乃王兄对清姐姐一片相护之意,寡人不愿生夺,仍交于清姐姐保管,留作念想吧!” “多谢陛下。那么重山,能否让我先见上一面?” 赢桑支吾道,“唔,邓爱卿,那反贼现在情况如何?” 邓高便道,“赵重山之前伤势比较严重,虽然已经命人诊治,性命没什么大碍,只是到现在仍昏迷不醒。” “伤势?你们对他用刑了?”我急问。 邓高道,“赵重山是在战场上被俘,押送到咸阳时,就只剩一口气了。要不是老夫尽心诊治,恐怕他早早就没命了。” 一时间,我忍不住厉声责问,“陛下!别告诉我这就是你们合作的诚意?我清楚告诉你们,赵重山若是病死了,谁也别想得到八方密卷!”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邓高推脱道,“他现在人事不知,你即便是去了又有何益?” 他还不屑道,“再者,八方密卷陛下志在必得,就算没有赵重山,还有乔氏全族,这些族人在你眼中可还有分量?你最好明白,到底谁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他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在告诉我,真正发号施令的人,不是赢桑,更不是霍沂,而是他,邓高。 我忽然明白这场较量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邓高有太多属于我的值得宣扬的把柄,而我,只有一个并不想要的八方密卷。 但他们视八方密卷如命,我必须更精准地利用这一点,否则马上就要败下阵来。 我便换了副心平气和的神情,问道,“陛下,我斗胆求一句实话,倘若没有八方密卷,那么东秦朝廷,还能撑多久呢?” “清姐姐这话何意?”赢桑不安。 “陛下,早在公子遇害之时,东秦就已经不是天下之主了。这些年东秦吃了多少败仗,陛下心里有数。如今诸侯自立,即便是声称和东秦结盟的燕赵两国,陛下当真觉得他们忠贞不二并无异心么?眼下东秦四面是敌,南有魏国,北有韩楚齐三国,东有义军,西有月氏,可谓内忧外患。如此残局,非八方密卷不可逆转!” “从前我的确软弱不争,可到绝境,就会懂得奋力自救。如果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即便我死,也不会心甘情愿受人胁迫,将八方密卷交于仇敌之手。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也总算对公子有个交代。” “既然来了,便是不怕死的。” “各位对清华的决心可还有什么疑问?” 我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不做任何让步,他们几个人在这一瞬间,便都沉默了。 我便问邓高,“大人不会连这个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吧?” 邓高只好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提出来。” “那我,想要大人项上人头,大人肯给么?” 邓高惊得瞬间黑脸,“你!” 赢桑也急道,“清姐姐莫开玩笑!” “在陛下眼里,邓大人和八方密卷相比,孰轻,孰重?” 赢桑立时慌了起来,场面十分紧张。 连霍沂也没有想到,连问,“乔姑娘是认真的么?” 我慢慢走到邓高面前,将这张阴险绝伦,这张令我日夜痛恨的脸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邓高十足防备,我看出了他眼神的躲闪,他也有不安的时候! 我心里冷哼一声,这个老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我冷笑道,“清华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今日只见重山,便可。” 邓高只得答应。 之后,他便带我来到了关押重山的天牢。 邓高一边走,一边道,“这里关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看守也格外严密,自打天牢建成以来,还未曾有过活着出去的。” 我冷冷回道,“那这次,可要破例了吧。” 他皮笑肉不笑,继续领着我,往天牢深处走。 我环顾这天牢,和寻常牢狱不同,这里处处都是铜墙铁窗,牢室从不连着,像一个个巨大的金丝笼。 “就这儿。”邓高忽然停下来,眼睛瞥向左边一间牢室道。 我看着眼前这堵厚厚的铜墙,却有点害怕了,但其实更多的是急迫。 “快把门打开。”我催促道。 邓高轻轻拿手扣了墙上的一个门环,“嚓”地一声墙上开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窗洞。 我鼓起勇气,趴在窗口,往里看,却被里面的情形惊得眼泪几乎掉下来。 那一动不动的,蜷缩着的黑色的杂乱的一团,是个人么? 真是重山么? 他的手,脚,脖子都被锁上了手臂粗的大铁链。 除了手腕脚腕,脖子被铁链勒得血肉模糊,身上更是数不清的血垢。 “重山!重山!” 我连喊他很多遍,他一点回应也没有,就在那里躺着,一动不动。 我一时慌了,怒问邓高,“他是不是死了?” 邓高道,“我说了,他押回来的时候,比现在还要虚弱百倍呢。” 邓高忽然一把将我推到窗口,“你看啊,死不了!” 只见那些铁链慢慢收紧,拖在地上嗤嗤作响。 突然一瞬间,重山整个身体直接被腾空吊了起来,四肢被残忍地拉扯,我立马听到他痛苦而无力地呻吟。 “重山!”我大惊,仿佛亲身感受到了这股彻骨的疼痛。 “这就害怕了?”邓高凑到我耳边,肆意羞辱,“这都是他应得的。” 第七十五章 八方密卷(九) “你把他放下来!”我的心止不住颤抖。 邓高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他的声音变得愈加尖利,阴冷。他的阉人属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我无力而厌恶地阻止他向我夸耀这个奇思妙想般的刑罚,“低声嘶吼,“我不想知道。” 我不忍往窗里多看一眼,而重山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般的痛苦呻吟不断刺激我的耳朵,让我几近崩溃,他每天就是这样被折磨的么? “让我进去看他,你把他放下来!” 邓高再次把我逼到窗口,“你看,他比我想象中可笑多了!有一天,他就是这样装死,企图逃出天牢,连我都差点被骗了。我可急了!我心想,要是他死了,我拿什么引你回咸阳呢?所以,我只能变得更加小心,没事就把他拎起来看一看,这样,我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肆意大笑。 幽暗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一半黑,一半亮。 “你简直就是魔鬼!”我一声大吼,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可邓高却纹丝不动,无动于衷,沉浸在他自己的扭曲里。 我厉声质问,“这就是你再三推脱不肯让我见他的原因吧?” 邓高不屑一顾,转而忽一脸谄笑,“早知道你是唯一入过地宫的人,当年我就不该一念之差,让你们逃走。”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往前朝我逼来,一脸狡猾。 我下意识往后退两步,狠狠瞪着他。 “你不想知道大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么?”他“呵呵”笑起来。 我的头嗡的一下炸开。 邓高紧逼道,“你是他的未婚妻啊,应该要知道的。” 我不停摇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才是被邓高关在这座牢笼里面的人。 “我问他,把八方密卷托付给谁了,他宁愿咬断舌头也不肯说一个字。我只好让他知道那杯毒酒有多可怕,我要让他亲眼看看和我作对是什么下场,灵均宫上下百余人,全部在他面前一个一个倒下,七窍流血,肠穿肚烂,全都,死不瞑目,是真的死不瞑目!一双双眼睛,都睁着,还淌着血——” “邓高!”我疯了,不顾一切朝他扑过去,“为什么你要杀他!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先帝那么信任你,你却杀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邓高死死扣住我的手,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信任?不过是把我当成高兴时就赏,生气时就罚的玩物而已!我这一副不人不鬼的身躯,拜谁所赐!凭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君,我生下来就要做奴!” 我不屈地瞪着他,泪流满面。 “他最后一口气,居然是警告我不要打八方密卷的主意,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怎么从他心爱的儿子手上保全我的性命,伯辰上位,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他的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布满了血丝。 我不再怒吼,而是痛心道,“你承认矫诏了?” 邓高一把甩开我的手,甩甩衣袖,不屑道,“现在追究有没有矫诏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忍不住冷笑,泪水混杂着心酸一齐涌出。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公子会死在邓高手上了。 好人会死是因为有恻隐之心,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以致后患无穷。而坏人,只会对他的敌人赶尽杀绝,为的高枕无忧。 我上当了。 邓高是故意打击我,只要我表现得越脆弱,他越能将我操控。 等我明白这一切,便再也不怕了。 我麻木地擦掉眼泪,收起一切悲愤,咬牙道,“你的这些丰功伟绩,我一清二楚不必赘述。” 我在心中暗自发誓,“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邓高肆意笑起来,道,“老夫看出来,你比大公子聪明。他犯过的错,你是不会再犯的。如果,” 他忽然将语调拖长了,贪婪道,“你肯将八方密卷交给老夫,那么,不仅赵重山的罪既往不咎,还赐你乔家世袭侯爵,如何?” 我立刻心领神会,老狐狸终于露出马脚了,怪不得赢桑和霍沂都防着你。 哼! “八方密卷是东秦的,也就是当今陛下的。交给你,于理不合。” 邓高便道,“老夫身为禁卫军都统,掌管内宫一切事物,又兼郎中令,辅佐朝中大小政务,可见陛下信任。由我亲自将八方密卷呈给陛下,再稳妥不过了。” 我便冷笑道,“不知陛下听了大人方才一席话,会作何感想。” 邓高便又翻脸,凶狠道,“如果,你想要赵重山活着出去,就按我说的办。”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铁窗,冷冷道,“那你先放我进去。” 邓高答应了。 铁门一开,我忙奔到重山身边,一边托着他的头,一边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气若游丝,眼皮微微颤动。 “快把他放下来!”我急了。 邓高便将他重新放倒在地上。 我轻轻抱起他的头,试着将他唤醒,“重山,你醒醒,是我,我来了。” 我的眼泪滴在他深深凹陷的脸颊,他微微动了动嘴角,喉咙里吐出一两个字,“清,华。” 他艰难地撑开双眼,可眼神迷离,我看到他用尽全力抬起微微抬起一只手,到了半空忽然垂了下去,我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是在,做梦么?”他躺在我怀里,似呓语。 “不是梦,你好好看看,真的是我。” “你怎么来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力。 “我来救你。”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不慌张。 他没有回答,似乎又昏迷过去了。 “重山,重山!”我很害怕,不断唤他。 忽然他好像有了力气,艰难地从我手上爬起来,便把我往外推,“我,不用你管,你走!” 他的手推在我身上,力量太微弱了,根本就动不了我,可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做,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 “怎么了?”我哭着问。 他垂着脸,喃喃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不是,收到我的休书了么?” 我心一沉,颇受屈辱,哽咽道,“收到了。” 他幽幽道,“那便意味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的眼皮一沉,数行泪一齐滚落。 “你还来干什么?你走吧!”他又推我,说完这句话,就又倒了下去。 我忙把他重新扶起来,红着眼道,“我懂了。可我,还是要救你的。” 他像一头生病的暴怒的狮子,对我狂吼,却没有什么声音,只能拼命地张牙舞爪,其实也不过是瞎晃几下而已。 “救什么救,你都自身难保了!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铁链嚓嚓作响。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泣不成声,想了许久,在他耳边道,“我拼了命要救你,是因为不想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爹。” 第七十六章 八方密卷(十) 重山的手猛然一颤,他的眼神里夹杂着惊异,感动,欢喜和痛苦。 邓高在一旁无情地催促道,“这些家常还是以后再聊吧,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我只好放开重山,慢慢起身。 我警告邓高道,“我走以后,你们若是再敢为难他折磨他,别怪我,翻脸无情,我说到做到!” 邓高便道,“只要你好好配合,我是不会杀他的。” “少跟我来这一套。总之,你们一日不放赵重山,我一日不入地宫。邓大人好生思量,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邓高阴着脸,一声不吭跨出了铁门。 我也跟着转身,刚一抬脚,便被重山拉住了裙角。我忙又蹲下来,他激动地抓着我的手,半晌方吐出几个字,“小心,我,等你!” 千言万语,有这一句,我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我的心。 “放心!”我含泪点头。 出了天牢,我便知眼下这局,虽然看起来复杂,实则对我越来越有利了。 只是东秦一方尚有许多明争暗斗,不能归一,而八方密卷轻而易举便能蛊惑人心,我何不趁此机会,离间他们君臣,想必赢桑对邓高,早欲除之而后快吧。 回府途中我一直心事重重,寡言少语。霍沂便问,“姑娘在想什么?” 我便道,“邓高虽答应我会放重山,可是我信不过他。丞相大人有什么办法么?” 霍沂不做声。 我便道,“陛下也没有办法么?” 霍沂道,“难说,陛下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他若不肯放人,陛下也无可奈何。” 我便道,“那丞相大人,就任由陛下受邓高蒙蔽,任他摆布么?” 霍沂便装作无奈道,“相比之下,老夫在御前不如他说得上话。” 我早想起赢桑与他密会一事,不禁笑道,“是么?可是今日在殿上,我倒是觉得陛下对丞相有偏袒之意呢。” 霍沂便狐疑地瞧了我一眼,简单道,“陛下圣明,自能体会老夫的一片忠心。” 我便笑笑不说话。 回府之后,我便将重山的情况告知了阿礼。我知道,他比我还要担心重山的安危。 他气得要去找邓高拼命,慕椋拦道,“阿礼!你要是真为赵统领着想,便想办法如何协助清华,而不是凭一己之力厮杀泄愤,这是咸阳,不是角斗场!” 阿礼道,“那你倒是说,如何协助?他们只许清华一人进宫,我们只能白白等着!” 我便劝道,“你们都别急,我已经有了对付邓高的主意。” 我便把想法和他们说了。 慕椋立马摇头,连道,“且不说赢桑和邓高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言不合,万一赢桑中途背约,定会惹恼邓高,他如何肯轻易放过你!” “我们都清楚邓高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这样做,重山会死在天牢的!” “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才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重山,也是为了替公子报仇!我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回,这一次,我一定要让邓高血债血偿!” 慕椋一气之下背过身去,而我毫不退让,还为他不能体谅而感到失望。 “清华,我有什么能帮到你?”阿礼便道。 “眼下还没有。”我道。 “我有七成把握,剩下三成,便看天意了。”这话,我是说给慕椋听的。 慕椋便转身回来,质问我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拦不住你,是么?” 我一口咬定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椋陷入了苦恼和沉思。 许久过后,他忽抬头,朝我苦笑道,“你有事瞒着我,我居然到现在才察觉!” 我蹙着眉不说话,心乱如麻,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可我不能退缩,我不能退缩。 慕椋便不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背影。 我看着他走远,心中只剩沉重的叹息。 阿礼静静地陪着,终不安道,“清华,你做了什么?” 我只顾摇头。 阿礼皱眉道,“那他,为何生气?” 我失魂道,“我也不懂,不如你去帮我问问吧。” 阿礼道,“我知道,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我想帮你,可不知从何下手。”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安慰他道,“待救出重山,一切便都要靠你们了。” 阿礼点头,神情凝重。 第二日,我再次入宫。 心中带着两件大事,一是探望灵均宫,二是一早准备好的离间计。 邓高表示想一同去灵均宫,赢桑不好回绝,面露难色。 我便道,“同去也好。当年大人赐酒,夺了公子性命,的确应该亲自去公子灵前谢罪。” 我看着邓高脸色一黑,便继续道,“不过,我知道公子一向宅心仁厚,如果大人诚心悔过,公子兴许不会怪罪。” 邓高当即便沉下脸道,“陛下,臣忽觉头脑昏沉,怕伺候不周,还是不陪陛下前往了,望陛下恕罪。” 他自己不去,但还是多安排了几个人跟在我们身后。 赢桑一路都在和我说,“清姐姐的药真是管用,寡人今天一早醒来,脸上红疹竟全部消退。” 我便道,“陛下无恙就好。” 算起来,赢桑也才十六岁。声音和面庞,都还是稚嫩的,可他十岁就在邓高的胁迫下当了皇帝。 寻常的十岁的孩子尚无忧无虑,不谙世事,而他的童年,只有摇摇欲坠的夕阳帝国,和邓高的狼子野心。他每天都活在节节败退的阴影里,只能在霍沂和邓高明争暗斗的夹缝里以乖顺换得一丝生存之机。 他面对我,不像面对邓高那样谨小慎微,处处提防。因为我们都知道,我和他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珍视的人,就是伯辰。 这个纽带尚有一丝温情。 “陛下,常来灵均宫么?”我只不过随口一问,谁知他便慌了,支支吾吾,“寡人不忙的时候,便来。” 我便明白是邓高派的几个人太碍眼,他不敢说实话。 所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转眼便到了灵均宫。 熟悉的宫墙,熟悉的匾额。 门前左边的那棵杏树已经枯死,但仍挺着直直的灰白的躯干。 右边的编钟生了厚厚一层锈,摸起来便是一手锈灰。 熟悉的院落里,没有花,没有草。没有生命,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香烛的气息。 赢桑走在前面,带我穿过前院,直接来到殿内。 屋内似乎是精心照料过的,虽然摆设已经大不相同了。 最醒目最令人痛心的,莫过于眼前的这个供堂了。 赢桑点上一炷香,道,“王兄,你看谁来了?是清姐姐。” 香烟缭绕中的牌位,静默无言。 我双手合十,喃喃道,“公子,我回来了。” 只是一开口,便成了痛哭。 第七十七章 八方密卷(十一) 堂内幽暗,却不阴森,反而令人觉得很平和,莫名的感到放松。 赢桑破例,斗胆将所有人随从全部遣在外面等候。我还替他想好了理由,届时邓高问起来,我自有话应对。 待屋里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赢桑才稍稍放下了戒备,没有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有生气的人。 对他来说,面对我比面对外面任何一个人,都要容易得多。至少我们对视的时候,眼神里更多的是仁慈,而不全是算计。 他哽咽着回忆起六年前。 “王兄被害的时候,我正在围场练习狩猎,手里拿的是王兄一早亲自给我挑选的弓箭,那天我表现得出奇地好,收获颇丰,除了寻常的野兔,狐狸,还猎到了一头漂亮的白鹿,我没舍得杀它,还准备把它送给王兄做礼物。” 伯辰最喜欢鹿,我是知道的。 我曾问公子为什么,公子回答说,鹿,是森林的君子,朝饮晨露,夕赏晚霞。它是百兽的精灵,有福之人才能遇到。 “谁知道,我刚出围场,就摇身一变成了东秦的王。就是在那一刻,我得知自己同时失去了父王和最敬爱的王兄。邓高说王兄造反,逼我下旨废除王兄的王室宗籍。他不仅如此,还抓了我所有的兄弟,动辄或杀,或贬。有一次我替他们求情,他便足足饿了我七日,饿到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从那以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赢桑的肩头随着他的哭泣而颤抖,他跪在公子灵前,“我们兄弟姐妹九人,只剩三人。” “王兄,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我连王位也坐不稳,谈何守住东秦的江山?难道弟弟,真要做亡国之君,要做东秦的罪人么?” 他说得我亦是心酸。 若不是邓高,他现在还是那个围场里意气风发的小公子。 “陛下,你信得过我么?”我陪着,跪在他身旁,扶住了他瘦削的肩头。 他哭得情真意切,连鼻涕都掉了出来。 我赶紧拿出帕子,帮他擦干净了。 他红着眼,道,“清姐姐,你要帮我么?” 他委曲求全的样子实属可怜,我抬头望了一眼公子的灵位,道,“如果公子还活着,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负你。不是么?” 赢桑道,“清姐姐知道为什么邓高最终没有跟来灵均宫么?” 我便道,“许是他心里有愧。”这答案,我都觉得可笑。 赢桑摇头,道,“因为他每次来,回去之后都会大病一场,后来便有传言,是王兄的阴魂在纠缠他。久而久之,他便不敢轻易踏足这里,我虽然有心来拜祭,可是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惹他猜疑。” 我便道,“他还有所顾忌,证明他,还尚存一丝良心。” “我们时间不多,否则会引起他的怀疑。”我警觉道。 “陛下,事实上,这宫里还是有人效忠于你对吧?不然你是如何瞒过邓高,半夜潜入丞相府的呢?我那日撞见的,正是陛下。” 赢桑刚开始还有些支吾,见我说开了,索性鼓起勇气坦白道,“当日清姐姐没有在殿上揭穿我,我便知清姐姐是个好人!” “好,”我继续道,“既然如此,我有个主意。” 我附耳将计划详说与他,我刚开始还担心他会有些畏缩,但其实他比我想象中的要果敢,毫不犹豫一口就答应了。看来,他的确是不堪忍受邓高的欺压了。 “这一步,便是要剪去邓高的羽翼,将禁卫军统领大权,重新掌握在陛下手中。”我道。 他转身便向伯辰灵前磕个头,道,“王兄,你一定要保佑我!” 宴会差不多要开始了,我们便出了灵均宫,一同前往乾明殿。 众人皆有序落座。 这时有内恃在赢桑耳边嘀咕了两句,赢桑的笑容逐渐晕开,他便向众人道,“众爱卿再等一等,九妹说她今日回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哦?九公主去赵国,可有差不多一个月了吧。”霍沂道。 “可不是,看来这次和赵国联姻,大有所望呵。”陈叔叔笑道。 众人便都笑起来,霍沂又赞道,“九公主年纪轻轻,胆识不俗。听说,赵王非常喜欢她,特意留她多住了好些日子。陛下,您是时候准备嫁妆咯。” 赢桑听到大家都在夸芙菱,便笑得十分开心,“待她回来,寡人先问问她。” 接着,一串银铃般清脆的少女之声紧接着传入殿来,引得众人皆回头观望。 “王兄要问我什么呢?” 少女踏着轻快的步伐,一派自信活泼,从众人面前穿过,对赢桑喊道,“我回来了!” 看到她的面孔,我心中默念了两个字,九菱。 然而,她身后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入殿来了。 看清他的模样,我又吃了一惊。 待我稍稍缓过神来,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是特意停了下来。 是长秋。 他和九菱,不,和芙菱一起来了。 我心内狐疑,他来做什么? 可是,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接着便听赢桑激动道,“你每次行事都神神秘秘的,要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也好去接你啊。” 芙菱早已跑到赢桑身边,拿起他的酒杯,咕咚咕咚一口就喝了下去,抿嘴道,“免了吧,我可不喜欢前呼后拥的,一点也不自在。” 赢桑宠溺地拉着她坐下,指着停在我面前之人道,“九妹,那是谁啊?” 芙菱咯咯笑了起来,忙道,“看我,只顾着口渴,忘记给大家介绍了。” “不过,王兄你睁大眼睛看一看,当真一点都不认得他了么?”芙菱卖关子道。 赢桑听后果然认真地打量起来,最后还是摸着头无奈笑道,“你真会出难题,王兄着实猜不出来。” 芙菱便掩嘴笑了几声,咚咚咚又跑了下来,拉着长秋的手,向众人道,“这是赵王!王兄,小时候君哥哥还带我们一起玩过呢,你不记得了吗?” 长秋微微一笑,作揖道,“秦王,别来无恙。” 殿内立马骚动起来,尤其是邓高和霍沂,纷纷起身,拥到长秋面前。 赢桑十分吃惊,面对长秋的身份,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满脸惊疑。 他起身离座,来到长秋面前,细细打量,忽恍然大悟,“啪”一下打在自己前额上,“该死!当着是兄长你啊!” 第七十八章 八方密卷(十二) 是了,长秋曾在咸阳做过几年质子,也在王宫生活,和王子公主们有过交情也属合理。 不过,大家对他的到来还是表现得非常惊讶,但是看起来也是个好事,因为芙菱表示,君长秋是特意送她回来的,这在他们看来,是两国交好的信号,的确值得期待一番。 邓高和霍沂纷纷表示了感谢,对长秋极为殷勤。 赢桑命人安排长秋入座,长秋便直接指着我身旁的空位,道,“不必麻烦了,我便坐这儿吧。” 芙菱便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暗暗观察芙菱很久,确认她的确就是之前陪伴我的九菱。 这丫头,搞什么鬼? 自从我们在颍汌分别,我一直想办法打听她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没想到再见时,她已经换了一个身份,成了东秦九公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九菱陪在我身边,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她一早便瞧见我了,只是装作不认识。 我便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向赢桑问起我来,“王兄,这位姐姐,看起来很是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赢桑便笑道,“看来你的眼力也不过如此呵,不如你也先猜一猜?” 芙菱便撒娇道,“王兄这是取笑我,算了,我不问你就是。” 她便端着酒杯,离座来到我身边,和我同坐一桌,笑道,“回城之前,我便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乔清华姐姐已回咸阳,我觉得姐姐面熟,倒和记忆中的那位清姐姐有几分相似。” 看她一本正经地和我相认,我便也顺着她的话,道,“多年未见,没想到公主还记得我。” 芙菱开心地挑着眉,道,“王兄,你服不服?” 赢桑连连点头,笑得开怀。 芙菱便举杯道,“清姐姐,这杯就贺我们重逢之喜,芙菱先干为敬!” 我正有所顾虑,便听长秋站起身来,道,“既然贺的是重逢之喜,我便不得不凑个热闹了。” 他便又补充道,“我看乔姑娘脸色不是很好,还是不要饮酒,不如以茶代酒,我们一起干一杯,就敬当年竹马之交。” 于是,我以茶换酒,与他们几个一饮而尽。 我暗自揣摩长秋来咸阳的目的,应该不会像芙菱所说的只是送他回来那么简单吧。我悄悄打量了他一眼,便发现他也正在打量我,我怎么看,都不敢相信他没有所图。 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到了咸阳之后便来了,极有可能,就是为了八方密卷而来的,以他的志向,面对这么大的消息怎么可能毫无动作? 我能猜到他的目的,那么赢桑,霍沂,邓高,甚至是这个看起来单纯的芙菱,不可能猜不到。 这下可好,好戏还没开始,前戏倒挺热闹。然而局面越是混乱,对我就越有好处,所以我乐意看到他们互相争斗的场面。 这场宴会,完美地诠释了“各怀鬼胎”四个字。 便在这个时候,我的计划也悄然登场了,但出场的姿态却让我大跌眼镜。 正在众人谈笑间,一个宫女忽然闯入殿来,一头扑倒在地上,全身上下,衣衫破损,狼狈不堪,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一场欺辱,她大声哭喊,“求陛下做主!” 邓高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骂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你怎么了?”赢桑急问道。 宫女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颤颤巍巍哭诉道,“陛下,奴婢正准备送上宴席菜肴,却不料,不料,” 芙菱激动道,“你快说,是谁欺负你了?” “不料遇上周统领,他喝了酒,见着奴婢,就,欲行不轨,奴婢拼死才得以挣脱!” 面对宫女的陈诉,殿上众人一片咋舌,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口中的周统领是谁。 邓高的脸色突变,大怒,“你住口!来人!惊扰天子宴会,给我立刻拖出去打死!” 霍沂忙拦道,“陛下!此事未免蹊跷,不如传周统领来问个清楚,邓大人开口便要置人死地,是心虚还是包庇!” 赢桑匆匆下了殿来,走到宫女面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宫女不断磕头,“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求陛下,救救奴婢!” 芙菱便痛斥道,“周硕简直无法无天!他是要效仿卢浩么?” 听到卢浩这个名字,大家开始议论纷纷。关于他秽乱宫闱的传言早已是沸沸扬扬,但因为一直无人指证,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此时芙菱不顾王室颜面,揭开这层疮疤,即便邓高再有袒护之意,诸多大臣也开始不忿起来,毕竟人多势大,瞬间便形成了一股讨伐之势! 霍沂不断施压,“邓大人,陛下将管理内宫事务如此重任交付于你,你却是这样管教手下,不将天子之威放在眼里么?” 邓高面上过不去,只得请罪道,“此事蹊跷,臣定会查个清楚!” 赢桑道,“罢了,先把周硕带进来,寡人也想问个清楚,是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公然在王宫内欺凌宫女,藐视宫规!” “快去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找来!”邓高便吩咐道。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 我和赢桑都没有料到这一点,周硕这厮,该不会公然抗旨吧? 霍沂便道,“臣一直耳闻,周硕身为禁卫军统领,平日在宫中作威作福,谁也不放在眼里。我看,怕是寻常的侍卫请不动他哩!” “邓大人”他继续激道,“不如你亲自走一趟,他肯定不敢不来。” 邓高的脸色愈加黑沉,看他样子,正欲回击,我们便听有人从身后喊道,“人我已带来了!” 众人忙回头,却是一张对我来说算是熟悉,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的面孔。 这个人是秦朗。 但同时,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周,周硕!”有人惊呼。 我不由得朝长秋望了一眼,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向我挑眉,似乎是说,“对,就是我的主意。” 我和赢桑都不由得同时傻了眼,杀周硕,的确是在我们的计划中,可是,下旨杀他的人,不应该是赢桑才对么? 怎么会是,秦朗提着人头进殿来?长秋突然这么横插一手,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第七十九章 八方密卷(十三) 再看长秋,他还是一副满不在意坐等好戏的模样。我眉头微蹙,思索着他到底要做什么。 邓高率先回过神来,只见他死死盯着那惨不忍睹的血淋淋人头,头上气得青筋暴起,瞬间雷霆般震怒,“你是何人!竟敢谋杀禁军统领!” 所有人都不出声,连霍沂在这个时候也保持了沉默,神情严峻。 秦朗便将人头置于地上,走向长秋,禀道,“王上,这个人公然欺凌宫女,被属下发现,反倒要杀属下灭口。属下为自保,一时失手,将他打死了。” 殿上所有的目光便都对准了长秋。 赢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长秋听完秦朗解释,指着他无奈叹了口气,接着便满脸愧色走到邓高面前,致歉道,“邓大人,本王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又转头继续指责秦朗,“你下手未免也太重了,还不快过来向秦王和邓大人赔罪?” 秦朗闻声,便上前拜道,“秦朗冒失,自知有愧,还望秦王和邓大人恕罪!” 不知为何,看到邓高怒不可遏的样子,我竟然感到异常痛快。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君长秋了。上次在赵王宫南熙殿,他就杀了自己的大臣立威,这次在东秦的乾明殿,他又杀人家的大臣来出头。 明明是一场尔虞我诈的游戏,看起来,倒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啊。 邓高却不买账,极为不满,“周硕是谁?他不是无名小卒,他是我东秦的禁军统领!纵使他行为不端,也应该由我东秦国主来处置。赵王如此这般越俎代庖,未免太不把我东秦国威放在眼里了吧?” 长秋便道,“邓大人息怒。今日的确是本王没有管教好手下,给秦王和诸位大人添麻烦了,本王先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他说得异常诚恳,连芙菱都忍不住上前来替他说情,“王兄!我相信君哥哥,反正周硕这厮,做了这么丢脸的事,已经是触犯君威,死不足惜,一刀砍了就砍了!” 她又对邓高道,“真正让王兄丢脸的,是周硕,不是赵王,说起来,还是邓大人你用人不善,你难辞其咎!” 邓高怒目圆瞪,“公主这话是责怪老臣么?” 芙菱躲在长秋身后,嘀咕道,“可不就是你么!” “你!” 赢桑忙拦道,“寡人也相信,赵王是无心的。周硕既然伏法,寡人也不再追究他生前的过失,邓爱卿,他的后事就交给你来安排吧。” 赢桑自开口,句句都在和邓高唱反调,他说一句,脸色就吓得苍白一分。我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邓高惊呆了,看戏一样地盯着赢桑,一脸的不可置信。 “陛下!”邓高不服道。 霍沂便在这个形势差不多稳定的时候,开始发声了。 “陛下,既然周硕已死,禁军统领一职便成空缺,应及时补上,不然王宫上下,人心惶惶,势必危及陛下安危。” “臣举荐一人,定当此任。”霍沂道。 赢桑故意看了邓高一眼,弱弱道,“哦,是谁?” 邓高早已是憋了一肚子气,阴阳怪气嘲讽霍沂道,“丞相这么迫不及待推荐自己的人,莫不是早有预谋?” 霍沂便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哪有什么自己人?再说,举亲不避嫌,举贤不避仇,邓大人先听我举荐的是何人再发牢骚也不迟。” 邓高,“哼。” “臣举荐的不是旁人,正是邓大人的亲侄子,邓孝。” 据我所知,邓孝早在数月前就从晖幽关撤回,迫于形势,邓高不得不同意将主将换成章少游。而邓孝回京之后,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只在朝廷里挂了个闲职。他之所以没有大展拳脚,是因为曾和邓高有过争执,后来就被邓高一直冷着。 “邓孝这么多年镇守晖幽关,虽无大成,却也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也算是不小的功劳。他武艺出众,为人忠勇,加上胆大心细,的确是禁军统领的不二人选。” 赢桑点头,道,“丞相果然独具慧眼,寡人正好也想用他。” “怎么样邓大人觉得?” 面对霍沂的挖苦,邓高冷冷道,“陛下说好便好。” 他显然没有料到,可邓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侄子,他便觉得这一局勉强还不算输,就没有再说什么。 邓孝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挑选出来的。看他这些年苦心孤诣镇守边关,便知他和邓高不是一条心。如果举荐的是别人,邓高肯定会从中阻拦,只有他,既然打消邓高的疑虑,又能给赢桑培植一个可用之人。 虽然过程惊险,但结局仍是令人满意的。 我深知如果没有长秋的快刀斩乱麻,要轻易地处理掉周硕不是那么简单,兴许还是一场硬仗。不管他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为之,他终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长秋似笑非笑地朝我点头,我便微微朝他笑笑。 而邓高的妥协,多多少少也是受了长秋的威慑。 似乎大家都注意到了,芙菱完全把长秋当成了靠山,数落邓高时候的底气也足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想,计划也完成了。便上前扶起仍跪在地上哭泣的宫女道,“真是可怜,我带你下去休息吧。” 长秋见状,便脱下自己的袍子递给我,我自然地接过,给那姑娘盖上。 赢桑便道,“清姐姐,叫别人带她下去便是了。” 我摇头道,“我正好出去透口气。秦王,赵王,还有诸位大人你们请继续,别叫我扫了兴致。” 芙菱道,“王兄,快叫人把这人头处理干净了吧,摆在这儿,怪晦气的。我看着他,还有什么心思吃饭喝酒啊。我也回去了。” 赢桑只得点头。 芙菱便跟我一起中途离席,出了乾明殿。 安抚好小宫女之后,芙菱便朝我追了上来。 “清姐姐,你等等!” 我便停住脚步,等了她一截。 “我,”她跑到我面前,结结巴巴张了口。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看着这个和我相处短短几个月却彼此感受到真心相待的女孩子,我的内心一片平静,没有一丝丝想要质问她的冲动。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我不停地在发现真相,偶然的,探索的。相比那些真相,她对我隐瞒身份,潜伏在我身边种种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了。 第八十章 八方密卷(14) “公主有何吩咐?” “我是,特意来向清姐姐道歉的。”芙菱面露愧疚之色。 我沉吟点头,借此便问,“昔日颍汌突遭秦军夜袭,一夜之间全城尽失。阿礼曾推测,是军中出现细作,泄露军防所致。敢问,芙菱你,是否与此事有所干系?” 芙菱便坦承道,“各有所谋,清姐姐能体谅吧?” 我便道,“你这份胆识,我实不及。不过,在赵王宫蒙你解围,多谢。” 她轻笑道,“芙菱也是仔细权衡过,这忙,的确是值得一帮。” “公主若无要事,我便先行一步了。”我笑了笑,准备离去。 她便拦道,“虽然我和清姐姐相处时日不多,但清姐姐的品行我早已了然于心,也明白当初王兄为何独独将八方密卷交于你手。能得王兄如此信赖之人,芙菱也同样敬佩。” 我默默听着。 “芙菱是王室中人,助王兄夺回密卷责无旁贷。我兄妹二人对密卷并无私心,皆是为匡正东秦社稷,这一点,和王长兄所谋并无二致。清姐姐何不成全王长兄遗志?” 如果前面种种是步步为营,那眼下就是一言攻心。 我对她不禁刮目相看,她这是以伯辰之名,迫我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我便道,“公子血海深仇一日未报,我一日不谈密卷归处。公主的确聪明过人,可不要急功近利才是。如若不然,也只是重蹈覆辙罢了。” “今日殿上,公主未免有些得意忘形。赵王的地位和声望的确今非昔比,但他远在秦国,并无可观兵力加持,试问,究竟有多少能耐得以施展?”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公主不懂么?” 芙菱苦笑道,“清姐姐不知我昔日受过多少委屈。今日不趁此机会扬眉吐气一番,我如何甘心?” 我隐隐感觉到一丝心疼,又道,“邓高今日白白栽这一局,必不肯善罢甘休。” “今日之内,务必和丞相商议,令邓孝成功受统领一职,并留驻王宫。若晚了,恐你和陛下,仍要受制于人。” “此番紧迫我早已嘱咐过陛下,但他此刻怕是战战兢兢,犹疑不决。公主切记敦促!” 芙菱眉头微蹙,“是,清姐姐慢走!” 我看似漫无目的在王宫游走,实则不知不觉又到了灵均宫外。 我呆呆望着那清冷的门槛,终是没有进去。 抬脚,便见长秋孤身一人,立在前方。 我走了过去,叹气道,“难得你也记得这里。” 他颇为感慨,道,“不管你信不信,他是我唯一不曾恨过的秦人。” 我点头道,“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会恨他。” 我们相望一眼,面色同样沉重。 “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道,“长秋,你当我是小人之心也罢,我不得不劝你一句,如果你是为了密卷而来,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他笑了笑,“你知道不知道,这世上也有一个人,不是为了它而千里迢迢赶来见你。” 我默不作声,继续走着。 “怪你不辞而别,我也只是来找你要个说法而已。”他转而道。 我无奈道,“我的眼中,只当长秋是儿时的伙伴,而我的心里,另有他人。” “那又怎么样,我相信,人心也是会变的。” 他的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看着漫不经心,却最是正经。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多久,我想起来一件事,便问道,“你是如何使秦朗杀死周硕?芙菱才刚回宫,不应得知这个计划,更不可能将这计划告知你,对吧?” 他道,“芙菱的精明你自是体会过的。她岂会轻信他人,将如此机密透露给我知晓。” 我不解。 他便道,“是如今的秦王宫于我,早已没有秘密可言。” 他竟说得如此直白。 我不禁重新打量眼前这人,他浑身上下,随意间的一举一动,就连他不经意的挑眉和微笑,都显得神通莫测。 我暗暗猜想,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害怕。 我默默盯着他,只有一个疑问,这人若与我为敌,我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他忽凑上前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慌忙移开视线,一时语塞。 他却笑了,“你不用提防我。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 在他面前,我就只是个极普通的人。每每对阵,总是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才明白这世上真的有自以为是。 我只好弱弱道,“但愿如此。” 他笑得更开心了,摇头道,“走吧,我送你出宫。” 不出我所料,邓高当天便将王宫上下所有禁军守卫,连同赢桑所居的长安殿所有侍从,全部撤换,重新调配。 直至邓孝受职,领兵驻守长安殿外,方一宿无事。 深夜,我独坐于房中,从袖口慢慢取出一物,置于手心静视。 白玉盘龙纹,朱丹永昌底。 明日游园,我便要靠它,坐实邓高不臣之心。 第八十一章 八方密卷(15) 王宫新建一处长乐园,刚竣工不久。 因是邓高亲自督建,赢桑为了安抚他,特意携百官游园,以示尊荣。 我和长秋也受邀随行,芙菱自然也凑个热闹。 依秦国目前处境,战事连年不断,国库已然吃紧,也只有邓高,还能一心一意修建新园,以供玩乐。 赢桑每游一处,便赞不绝口。邓高也才慢慢有了笑脸,渐渐得意。 我默默随行,却在暗中打算,终于瞅准时机,趁众人不在意时,忽然停住脚步,惊奇道,“咦,这是什么?” 众人亦都停下,纷纷朝我手指方向望去。 我所指之处,正在邓高脚边,只见他的衣袍之下滚落一件东西。 我抢先便弯腰捡起,“邓大人,是你的吧。” 当触到这东西的确切模样时,众人的眼神都不约而同惊异起来。 赢桑直接沉默。 邓高霎时脸色陡变,一把从我手中将此物夺了过去,还没开口,便被一旁的霍沂打断,“慢着!” 他大声质问道,“这是什么?” 邓高丝毫不理会霍沂,却朝我一步冲过来,长秋以立马挡在了我身前,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邓爱卿?”赢桑在一旁忽出声道,“这可是寡人的玉玺?” 邓高方回过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玉玺,焦头烂额,立时拜倒在地,“臣不知玉玺从何而来,望陛下明鉴!” 底下一片唏嘘。 霍沂立时愤慨道,“陛下,邓高竟偷藏传国玉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陛下即刻降旨治其死罪!” 一众百官,瞬间炸开了锅。扑倒一片,有附议,也有鸣冤。 邓高骂道,“霍沂,你敢落井下石!”又央求赢桑,“陛下,臣是冤枉的!待臣彻查,定会找出背后诬陷之人,给陛下一个交代!” 赢桑沉吟。 霍沂继续指责道,“事实摆在眼前,你还狡辩什么?陛下千万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乔姑娘说,你说,你是亲眼瞧见玉玺从我衣袍中跌落的吗?” 邓高转而狠狠瞪着我道。 我支吾道,“或许,或许是看错了。” 邓高便道,“既然如此,我看你们每个人,都有私藏玉玺的嫌疑!” 霍沂仍不罢休,赢桑苦恼道,“那依丞相,此事当如何?” 霍沂道,“臣愿为陛下彻查此案,倘邓大人当真无辜,臣一定还他一个清白。倘有人当真有不臣之心,臣绝不敢令陛下受人蒙骗!” 赢桑点头,“那就辛苦爱卿了。” 邓高极为不满,瞬间怒道,“陛下这是不相信臣吗?” 赢桑忙好言安抚道,“并非如此。寡人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也好洗刷爱卿的嫌疑!寡人是绝对相信爱卿不会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邓高环顾面前几个人,忽然自顾起身,冷哼一声,“那就慢慢查去吧!臣身体有些不舒服,向行告退!” 说罢便拂袖而去。 “还敢如此狂妄,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霍沂望着邓高的背影,再次大骂。 我知道,要杀邓高,只有一个名目,那就是谋反。 邓高专横多年,完全有本事废帝自立,但他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他心知肚明,天下人不会拥护一个阉人为王,这个王位他可以操控,却不能享用。 而我就是要逼他走上这条绝路。 周硕被杀,玉玺被偷,接二连三的打击和陷害背后是来自君王的反击,到了此刻,他早就应该有所察觉了。 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联合禁军,废掉赢桑,令立新帝。 结果,他还没起兵,就被他的亲侄子查了个人赃并获,当场制服。 邓孝将其缚于长安殿,听候发落。 短短三日,邓高从权倾朝野的一代馋臣沦为朝夕不保的落魄死囚。 这中间,他只因邓孝退让过一步。便是这一步,令他赔上整个跋扈一生。 赢桑答应,把他这条命留给我来处置。 我把他关进他自己设计的天牢。 他受了重刑,半躺在最里面的墙角,一动不动,已是废人。 “大人口渴吗?”我边说边倒出一杯酒,朝他走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但是仍埋头丝毫不理睬我。 可能是不想,也可能是没有动弹的力气。 我便慢慢将酒杯凑近他的鼻头,冷笑道,“不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吗?” 他猛地一咳,“我早就应该猜到,你回来根本不是为了救人,你就是来报仇的。” “你错了。我是要救人的,但我,得先为公子报了仇。” 他忽然干笑起来,“你不是天真地以为,当年伯辰之死,是我一个人做的吧?” “什么意思?” “诏是假诏,字当然也是假字。东秦只有一人能临先帝之墨,以假乱真。” “是谁?” 邓高痛快地给了我两个字,“霍沂。” “你若只杀我一个,又怎么算是报了仇呢?”他自顾垂下头,不再言语。 居然是霍沂,居然还有他!我恨恨地握紧拳头! 我强忍心中起伏,故意嘲讽道,“邓高,你死到临头,还不忘拖别人下水么?你和霍沂早就斗得你死我活,你的话,又有什么可信?” 他只干笑。 我再次将酒送至他的嘴边,“喝了吧!”手上一用力,便迫他一口饮下。 我将杯子随意扔到地上,缓缓起身,一步步后退。 没有多久,便见他全身抽搐,面目愈加狰狞,他拼命摩挲自己的脖子,眼珠子似乎要从眼眶中掉下来,眼角开始渗血,接下来就是鼻子,耳朵,嘴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恐怖的情景,但是我逼自己将他临死前的所有挣扎都看下去,直到他最后气绝身亡。 我竟然觉得如此痛快。可是当我看着他僵直的尸体狼狈地躺在墙角,我突然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为了这一刻,我等得实在太久了。 而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的,是邓高临死前的那番话。 事实上,我已经信了。 霍沂的字一直为人称道。一手好字使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史官在众多文武百官中脱颖而出,得先帝赏识,而后器重,最后步步提拔,至于丞相。 公子被害时,朝中一众亲信全部下狱,唯有一人,未经丝毫风波,就是丞相霍沂。是什么让他逃过邓高的打击,甚至在赢桑继位之后丞相之位愈加稳固,成为唯一能和邓高分庭抗礼的人呢? 必定是有功,才致于此。 是人是鬼,不是一目了然么,只怪我,只见到明光下张牙舞爪的邓高,没见到暗处两面三刀的霍沂。 第八十二章 八方密卷(16) 我重新回到王宫,见了赢桑。 他冲过来问我的第一句话是,“死了?” 我郑重地点头,“死了。” 他瞬间失声,一片怅然。 “陛下,”我忽脱口而出,“我想知道,先帝遗诏还在么?” 他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不安道,“清姐姐问,问这个做什么?” 看这慌乱的神情,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要求有多不近人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不管这诏书是真是假,对他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反过来,来自任何人的,包括我的质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威胁。 他习惯做这个王了吧。 我歉疚道,“不忙。” 他方如释重负,笑了笑。 恰时,霍沂和陈叔叔走了进来,便是来重新商议地宫之行一事,既然没有邓高阻挠,大家很快便达成一致。 他们既爽快答应放重山,我便也没什么异议。 只是我一看到霍沂为赢桑尽心尽力的模样,就会想起他曾经背叛过公子,于是我看他的眼神也有了恨意和不屑,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出宫时,陈叔叔同我一路。 他随口提到,“清华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听这话似有深意,便道,“您不妨明说。” “关于丞相,你可曾听到什么流言?”他确实问得明白。 我便冷笑了一声,“究竟是不是流言,您心里还不清楚么。” 陈叔叔抱屈道,“定是邓高。清华,你千万不要受他挑拨。” 我停下脚步,“看来,您的确知晓内情,难怪这些年,父亲始终不肯和陈叔叔修好。到现在,清华总算是明白一些了。” 他苦笑道,“我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旁的我也不多说了,只是那密卷,陛下志在必得,清华万勿儿戏。” 我点头,看他先行走远,心中不免感到一阵凄凉。 变节这回事,只要自己看得开了,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城门之下,我耐心地等着一个人。 远远地就看见阿礼驾车驶来,穿过城门口。 他朝我点头,我方上前去,揭开帘子,却见重山斜倚一旁,俨然熟睡。他看上去,比先前好很多了。 我轻轻唤了他的名字,他的眼皮只是微微跳动,并未醒过来。 但我,已经觉得十分难得了。我稍微替他理了理身上的毛毯,便准备离去,刚转身,我的手不知怎么被他轻轻拉住。 我惊喜地回头,却发现他仍是沉沉昏睡。我想他兴许是做梦了吧。于是我悄悄将手抽回,放下了帘子。 我回头嘱托阿礼道,“交给你了。” 和阿礼别过,我才转身,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的身旁,就只有良生一个了。 我们相视一眼,就像彼此看透了此行的结局。 我们相对无言,只听得见飞奔的马蹄声。 骊山,峰岩重叠,岭上松林苍翠,辟萝满目,芳草连天。轻风过处,飒飒生响,野物生灵,漫游自在。 往地宫修了一条大道,清了丛生荆棘,斩了旁出枝丫,路面以青石板铺就,道旁青松直入云霄,亭亭如盖。 香雾沉沉,影影绰绰,前方现出一座巍峨宫殿,深山中,又是黄昏下,独显得一丝诡秘,心中生起些寒意。 人马即停。 这就是骊山太庙,太庙背后是王陵,王陵旁边一座丈余白玉门,地宫便由此而人。 此刻所有人都选择静默,只有霍沂上前来恭请。 我轻轻扣响门上玉环,连着三下,这门就自然从右往左缓缓推开。 “姑娘先行。”霍沂道。 我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小心翼翼领着众人,一路慢慢前行。这条石阶路,一是曲折,二是长远,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真正抵达地宫。 这眼前景色,瞬间令人叹服。 此是地宫第一殿,金碧辉煌,流灿熠熠,名叫安夜殿。殿周由从石阶流出的银水河环绕,一座石桥搭于银水之上,以供渡河而用。殿内亮如白昼,乃托夜明星空所赐,抬头一望,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犹如银河之象,琳琅满目,似伸手可摘,堪胜人间风流。 赢桑便欲登上石桥,我忙拉住,“走便走,只不要往下看。你一低头,便看见波涛汹涌,水涡急旋,霎时头晕目眩,便会跌入水中。” “跌入水中会怎么样?”不知是谁,在身后问起来。 我便道,“这不是普通的水,是银水,滴肉见骨。大家小心。” 我仍众人有序前进,目视前方,只是,还是有人没有听我的劝告,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声,是落水的声音。 “不要看!”我立马大声警告,身后那阵骚动不安的声响才戛然而止。 我接着道,“继续走就是!” 终于安然无恙过了桥,这时,他们都紧张地盯着我,直到我点头,他们才刷刷转过头去,只见那水面上,只飘着一袭黑色的衣袍,人早已不见。 底下一片唏嘘,众人的脸色一时间也变得十分凝重了。 我便道,“这里的每一处,都可能成为命丧之地。大家务必小心。” “是。”众人齐声应答。 我们接着往前走。 殿内陈设,布局,倒和平日所见并无不同,珍宝,古玩应有尽有。 只是四面八方各多了一面偌大的水方镜。 霍沂到处转了转,便问,“八方密卷,就在这儿么?” 赢桑也看着我。 我便道,“不在。”我指着那两面镜子道,“这后面,有八张门,一张生门,一张死门,余者六张,皆是暗门。” “何谓生门,何谓死门,何为暗门?”陈叔叔问道。 “生门,即通往第二殿;死门,即入即死。暗门,便是进退无门,永世不得出。”我回道。 我接着道,“想必你们从前派的人,要不是入了死门,要不就是入了暗门。” 赢桑和霍沂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还请,姑娘指教。”霍沂无奈道。 要我时隔六年,单凭记忆,找出那道生门,的确没有十分可靠。所以,我预先在脑海中将公子那日带我走的情景重新回忆了一遍,将地宫各殿分布画成一副地图,才悟出了几分道理,五殿全部是按照五行八卦来建的,除了一处,都和公子教我的不谋而和。 “第二殿是思宁殿,思宁殿属金,生于正西,所以,生门应该在正西。”我暗自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左面镜前。 我看着这镜子许久,迟迟不肯推门,因为这和我记忆中的那道生门,有所出入。事关重大,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犹疑再三。 “怎么了?”良生悄悄来问。 我便将疑惑告诉了他,他便也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道,“我明白了。因为镜像与实际相反,如果从这边入,实则,入的是暗门或是死门。而真正的生门,应该在那!” 他指着正东那面镜子道。 我恍然大悟,“是了,这就通了。” 当我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霍沂忽然狐疑道,“你不是诓我们吧?” 我冷笑道,“若是害怕,还是别跟来的好,现在撤出也还来得及。” 第八十三章 八方密卷(17) 赢桑忙跟了上来,道,“都别说了,一切听清姐姐的。” 霍沂便再也无话。 镜门之后,是狭窄的石道。 石壁上一路都布满闪粉,可供照明,初次见者,无不称奇。 “不要触到石壁,上头闪粉有剧毒。再有不听劝告者,伤了性命,可不要怨我。”我先警告道。 见无人应答,我便转身去瞧,谁知身后空空荡荡,竟无一人在我身侧,而这石道,不知怎么的,也变了模样,我似乎,已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变得昏暗,诡异。 我急了,大喊良生的名字,可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我一边跑,一边找出路,可是,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尽头。 我越来越害怕,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在哪里? “清华!”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白光,有些惨淡,阴冷,光下,是个熟悉的背影。 我猛然停住脚步,是他在唤我?为何这声音,竟如此熟悉,只是一声,我的心便似坍塌一方,毫无着落,眼角疯狂涌出泪来。 我不敢靠近,那光下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我终于,也看清了他的面庞。 “清华!”他再次温柔唤我,朝我浅浅一笑。 他向我招手,“跟我走,来!” 我霎时失魂,毫不犹豫地移动脚步,慢慢向他靠近,最后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只是透过早已模糊的泪眼,仰望这个似明似暗的大公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无论他要去哪里,我都跟他去。 “不要!清华回来,回来!” 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惊呼,同样是唤我的名字。 我猛然回头,只见对面来人,是另一个大公子,他正满脸焦急,朝我们追过来。 我的心咯噔一惊,那我身边这个是谁? 我即刻回头,却见自己手中握着的,竟突然成了一只白骨爪,再抬头看,那张脸,也变成了一颗骷髅头,还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 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脱,却没有想到被那只白骨爪死死擒住了脖子,几乎扭断。 那边大公子一剑砍下来,断了这妖鬼一条胳膊,又一脚将那妖鬼踢开,待那妖鬼欲反扑回来,大公子便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整个石道瞬间金光四溢,那妖鬼似乎格外惧怕这金光,再也不多纠缠,顷刻间便夺路而逃了! 我瘫在地上,金光逼眼,只得拿衣袖稍稍遮挡,隐约间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从地上扶起。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顿时泪如泉涌。 他满身披着柔和的金光,似乎从天堂而来。 “大公子,是你吗?” 我站着不敢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单纯的,害怕失望,我更怕,他一开口,就会消失,我只怕,这是一场梦。 下一刻,我便被他搂在了怀里。 那么,不是梦对吧,因为我感受到的怀抱,是真实的温暖的,他身上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淡淡的青荷香,是五月里,我们相知的味道。 真的是你,是伯辰啊! 我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我毫不犹豫地,紧紧抱着他,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抱他,我不敢松手,只有拼尽全力拥抱他,才能如此刻一般,永远留住他。 良久,我方嗫嚅着问道,“这是哪里啊?” 大公子便回道,“这是太阴幻境。” 我早知道在安夜殿有个摄魂阵,所以入地宫时,便和众人一起带了守魂香,我一切谨慎,怎么还是闯入阵中,陷在了太阴幻境里。 公子说,人一旦入境,灵魂便不得自由,肉身就如同死了。 我仍是不敢置信,良久方问道,“那我是死了吗?” 公子忙按住我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来了,特地赶来救你的。” 我却心下怅然,心酸道,“你从哪里来?” 他的神情骤然哀伤,“从,很远的地方。” 这一句话,让我俩都红了眼眶。 一别六年,用时光算成距离,该有多远。 我来不及陷入悲伤,便被公子匆忙拉住了手。 他看起来如此严肃,他道,“清华,你已经在幻境停留很久,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你的魂魄就永远留在这里,不得超脱了!” “快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说罢便带我奔走起来。 我们所穿梭之地,逐渐开阔,一路尽是繁华盛开,头顶日月与星辰同在,清风送来五彩之光,山上白鸟唱鸣,这所谓的太阴幻境,也很美妙,我竟不舍得离开了。 而我根本没有想到,相逢和离别都是那么地令人猝不及防,直到我们来到一个悬崖边。 我望着脚下白雾腾腾,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大公子拦住,他手上的力量告诉我,他不许我再后退一步。 “前面没有路了,”我急道,带着央求。 大公子看起来比我更痛苦,更挣扎。 他点头道,“我知道。我只能送清华到这里了,今日得见清华一面,余愿足矣!” 我突然哭出声来,我害怕的东西,原来一直都在,“我不明白,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他沉痛道,“我已死了多年。于天地间只存着一缕精魂,还未尽散,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清华会回来。我终是等到了。” 他还告诫道,“清华,你记住,我把八方密卷留给你,只是要和你分享我的一切,并不需要你去守护。它若于你有用,你便留它。它若害你,你便毁了它。” “留人不留卷,明白吗?” 他把哭得泣不成声的我搂在怀里,低喃道,“我答应仙者,救你便回。时候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拼命摇头,拼尽全力留住他,一遍遍恳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了!” 他却一遍遍将我推开,极尽温柔地鼓励我,“别怕,你只要跳下去,就会活过来了。再要耽搁,你会没命的!” “听话!” “去吧!此后再见,便是来生!” 他终是将我狠心一推,瞬间我便跌入万丈深渊,最后见到的,是他坚定而不舍的眼眸。 “伯辰!伯辰!” 我哭喊得声嘶力竭,大叫着公子的名字,一晃头,却发现自己从良生的怀中惊醒来。 睁开眼来,便见所有人围在一起,皆满脸惊奇地望着我。 他们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自顾挣扎着起身,四处环顾,拼命寻找,然而,这明亮的满墙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便忍不住一串串无声地滑落。 没了,什么都没了。 没有五彩的风,没有鲜花和紫山,没有日月,没有白鸟,没有伯辰。我从幻境回来,就只剩下令人作呕的逼迫和各怀鬼胎了。 “清华,你找什么,你怎么了?”良生追过来,满脸忧色,又唯恐惊扰了我。 “我,”我竭力向他解释,可是一出声,就忍不住掩面痛哭。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在幻境中遭遇到的一切。 我该如何告诉他,我见到了大公子。你看跟着他身后追过来的人啊,都是大公子的敌人。 我哭着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大公子。” 良生紧锁着眉头,哽咽道,“我明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霍沂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连声问道,“姑娘还好吗?” 见到他的脸,我才瞬间恢复起精神,收住了哭泣,因为我知道,前面还有比摄魂阵更厉害的东西等着我,我要应付的,从来就不是五殿十三门,而是,眼前这群人。 我默默定了定神,微微摆手道,“我没事。继续走吧。” 第八十四章 八方密卷(18) 思宁殿,和安夜殿大抵相同,只是那镜门,已换成八座白虎银像,每个虎口衔着一把银环。 赢桑便问,“这要如何分生门,死门,和暗门?” 我记得第三座殿,叫扶方殿,主水位。水位在北,所以正北是生门,和记忆所分并无二致。 我放心走上前去,拉下银环,谁料满堂忽利箭横飞,数人随即应声倒地。 幸得良生阻挡及时,我俩都无碍。 “这是怎么回事?”霍沂指着满地狼藉大呼。 我一时也手足无措,神还未定,又见八座白虎口中银环齐声响动,忽而从白虎口中吐出无数金丝银线出来,从四面八方织成一张巨网,从天撒下来。 这次无人逃脱,都被困了,怎么都挣脱不开,且越挣脱越捆得紧了。 “清华,”良生急呼,“你还好吧?” “我没事,你呢?” “没事!” “丞相,丞相!”这边赢桑被吓得一通乱呼,“寡人要死了吗?” “陛下不要怕,臣在这儿!”霍沂一边挣扎一边竭力安抚。 我便试着扯了一把,没有丝毫用处,手上的力一使在网上就化了风一般。 良生及时高呼道,“大家不要慌,这叫千丝囚,只不要乱动,于性命无碍!” 我急道,“可怎么出去呢?” “我听人提过,千丝囚是挣不脱,砍不断,烧不烂,寻常办法是奈何不了它的。”良生如实回道。 “啊!”赢桑忽惊叫起来,“如此细的网丝,也太利害了,寡人脸上都不知被割了多少口子,实在有些疼!”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喊疼,接二连三的,每个人手上,脸上,皆被割伤,成道道鲜红血迹,连良生一直小心翼翼地,也免不了眉角刮了一道。 无论何人,稍稍碰到,便似刀割。 我看着心急如焚。 忽然,只听霍沂朝我追问道,“乔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皆被这千丝囚弄得伤痕累累,怎么独你毫发无伤?” 说罢,众人皆应声,对我似有讨伐之势。 良生不顾疼痛,护我道,“虽说千丝囚不直接夺人性命,但人越是扰动,越是捆得紧,加上利如刀锋,你多动几下,就多受几遭切肤之痛。” “清华,”他遂转过头来,道,“方才我亲眼见你撕扯这网,的确不见你身上留有一处伤口。我想,你莫不是,这千丝囚的灵主?” “什么?”众人皆讶异,我也不例外。 “什么是灵主?” “据我所知,千丝囚乃是西域金丝银麻织成,除其灵主,能困天地万物,且无任何脱困之法。相传,千丝囚织就之初,为了防止日后它落于他人之手而用来对付自己人,通常会以血祭之,使祭血之人成为千丝囚的灵主,哪怕日后灵主无意被困,也不会因此伤到分毫。” “若清华果真是千丝囚的灵主,我们或可得救。” 我便想起来,先前公子的确曾要求取我几滴指尖血,当时我并没有追问缘由,我想,举手之劳的事,公子总有他的用处。 早在那时,他就悄悄为我筹谋了这一切。 我又感到一阵凄楚。 良生察觉出来,追问道,“你想起来了?” 我点头,也颇无奈,“可我分明使不上什么力气!” 良生便道,“千丝囚遇灵主之血立解。” 我便听他指示,咬破手指,将血滴在千丝囚上,而我的血刚沁入网丝,霎时,千丝囚似念了咒语一般,“嗖嗖”几下撤了网,还乖顺地将自己收成一扎,不过碗口大小,稳稳地摆在我膝前。 我便将它收了,藏于袖口。 众人纷纷起身,霍沂却冷脸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故意使出来的诡计?” 我便冷笑道,“呵!前面有多少陷阱,你们比我更清楚,我若是有心叫你们出不去,你们当然出不去。” “与其时时刻刻怀疑我,不如拿出些当年的本事来,讨好讨好我,小命或还保得住。” 霍沂脸上红白一阵。 我没有搭理,自顾走到那几座白虎面前。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没有错的,这一定是生门,可这满地狼藉,还有千丝囚,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我知道了,”我朝良生道,“换做别人,有幸得知生门,也没有命能走得进去。我现在才有些明白,为什么你说,只有我能入地宫了。” 良生点头。 我抚着那座白虎,忍不住长叹一声,我怎么做才能不辜负你的一片苦心呢?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到最好。 我回过头对良生点头道,“就是这里。” 说罢便转身进了密道。 众人便都跟了上来。 其实,从踏进地宫那一步开始,我,才是他们性命的主宰。 所以,我才毫无顾忌地挑衅,甚至可以说是,羞辱霍沂,而这只老狐狸,除了气急败坏,什么也做不了。 邓高是明着奸猾,他是暗着阴险。 我不管他如今,是忠是奸,在我看来,他六年前欠下的血债,才是他身上最大的标签。 他这条命,早晚在我手中。 赢桑倒是一句话不说,比先前更安静了。 我仍然嘱咐众人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事物,都不要擅作主张,经过前面这两殿,他们已经对我是言听计从,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接下来这条路,只能我先走,后面的人排队跟着,我走一步,你们再走一步,不准多走,更不能走错,明白吗?” 公子说过,要是走错一步,便会有“东西”破土而出,所以我格外谨慎。 我小心踩着脚下的格子,慢慢领着大家前进,刚开始,倒也相安无事。 谁知没走两步,便听身后破晓忽而喊道,“到底什么难的,我轻轻一抬脚,便过去了。” “乔姐姐,我先行一步了!” 我听后大吃一惊,忙断喝道,“别动!有风!” 然而他早已一个跟斗翻起来,从我头顶上飞过去。 我心下一沉,大事不妙。 就在这一刻,只见天上地下,俱是密密麻麻,齐齐整整,两片白光刀丛,瞬时钻出,地上及至腰深,头上一抬眼,几乎戳进你的眼珠子。 看那刀锋,吹毛刃断,碰一下就皮开肉绽。 只听破晓闷哼一声,似要跌下来。 “破晓!底下有刀!”我惊得大喊。 亏得他武艺超群,听见我的呼声,硬是悬崖勒马,即便那刀尖离他胸口已不满半寸。只见他立时运功,倒转身来,张开双臂,于空中停留片刻,一阵旋风,便已飞回,只是肩上被刺了一刀,流血不止。 看到他性命无碍,我才终于放下心来,可我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皆是利刃,已被团团围住,寸步难行。 “清华!”良生在身后急呼,就要冲过来,幸而被易琛拉住。 “乔姐姐,乔姐姐!”破晓瞬间傻眼了,忍着剧痛满脸懊恼。 “臭小子,你是来捣乱的吗?”霍沂冲过去拎着他的衣领骂道。 破晓急得掉眼泪,并不反驳。 赢桑便上前拉开霍沂,道,“罢了,还是想办法救人吧!” 我立在这刀丛之中,不动声色,暗暗思量。幸亏我早有打算,换成其他人,恐怕脚底都刺穿了吧。 “慕椋,还记得我给你的噬金水吗?”我朝慕椋喊道。 “在!”他忙从袖里掏出一个白瓶,举给我看,“要作什么用?” 我便望向破晓道,“破晓,别哭。我要出来还得靠你呐!” “你想办法,令噬金水全部洒在这些刀上,不需剩下。”我接着指示他道。 破晓答应,从良生手中接过蚀金水,只见他腾空而起,再次游于上下刀丛之中,运用掌力将瓶中止水击出,散于刀丛每一个角落,便再回落原地。 我心中默念三声,而后轻轻道,“收。”话音一落,这道上所围全部利刃统统隐匿不见,或遁于地下,或束之高阁。 总之,脚下一片平坦,干净如常,只有破晓伤后留下的一滩血。 良生激动得朝我奔过来,“清华!” 我忙拦道,“当心脚下的步子!这些刀只是收回去,走错了便还会出来的。” 良生认真地点头,循着我方才的步伐,慢慢朝我走过来。 我便趁机对众人再次警告,道,“噬金水只此一瓶,方才已用完,再也没有了,接下来再出差错,可就神仙难救了,明白吗?” “明白!” 接着,我们便踏进了地宫第三殿-扶方殿,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座,因为一入其中,便如置身冰窖,寒气骤袭,而大殿本身,一阶一柱,一砖一瓦,皆是由千年寒冰所造,远处一见,整座大殿,冰雕玉砌,玲珑剔透,所以得名“小广寒”。 第八十五章 八方密卷(19) “好冷啊!”破晓忍不住大喊起来。 我们纷纷取出预先准备好的斗篷,先披上御寒。 扶方殿,与其说是一座宫室,不如说是一座庙宇。 那殿中,供着一座冰雕美人像,玉带迎风,仙逸卓群。像的大小,与真人无异,那眉眼含情,神态出尘,比起真人来,更灵动三分,只是,寒气最是逼人。 “母妃,母妃!” 突然,赢桑从我身后冲出,疯了似地朝那冰像扑了过去,抱着一顿大哭。 我一时怔了,“陈叔叔?” 我转过身满眼疑惑地望着陈莫年,“陛下这是怎么了?” 陈叔叔叹了口气,指着殿上那两个朱红大字道,“扶方,是陛下生母的封号。你们所见冰像,正是扶方夫人之像。” “陛下生母不是赵国轻宵公主吗?”我疑惑道。 “扶方夫人,便是轻宵公主。”陈叔叔默默道。 我再次望向那冰像,再次凝视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睛,那般置身事外,与世无争,一时间引起无数遐想。 陈叔叔若有所思,道,“自从轻宵公主诞下王子,便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有人说她逃回了赵国,也有人说她死于生产,更有传闻,她被幽禁于地宫。先王是不追不问不哀不痛,不报失踪也不发丧,还有严令,凡私下议论“扶方”二字者皆处死。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大家只知轻宵,不知扶方。实不知,她二人,原本就是一人。” 再看赢桑,紧紧伏在公主脚下,默默流泪。 我听说过先王宠妃无数,而有名号者,只有扶方夫人一个,到今天才知道,扶方夫人就是赢桑的生母,轻宵公主。 那么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一夜失宠而至下落不明? 陈叔叔接着道,“你可知轻宵公主为何嫁到东秦?她和这里的每个人,并无不同,也是为了八方密卷。遭人揭发之后,大家都以为先王会将她处死,但那时,她临盆在即,先王也就没做任何处置,直到她顺利诞下王子。” 我听完,不止一次环望扶方殿,心内凄寒道,“难道,这不是先帝的安排吗?” “或许吧,谁会去追究呢。”陈叔叔道。 “赵王也不追究吗?”我内心掩不住一阵不平。 陈叔叔便无奈笑道,“如果你是赵王,你会吗?” 我一时哑然。 是啊,赵王就算得知妹妹已遭不测,他又能做什么呢?无论如何,他是打不赢东秦的,否则,何至于一开始便使出这等下策? 其实他们心里应该清楚,有些人,终归是有去无回的。 陈叔叔又叹道,“先帝没找赵王的麻烦,已是格外仁慈了。” 我无可辩驳。 众人看赢桑陷于哀痛,亦不敢上前,陪着一阵沉默。 遇此情景,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终于,我还是叹了口气,犹疑着走了过去,扶了扶他单薄而瘦削的肩膀,小声劝道,“陛下,此地极寒,不宜久留。你已跪了大半个时辰了,当心身子啊。” 他双目失神,自顾言语,“原来是真的,是真的。” “陛下,你在说什么?”我暗暗有些着急,怕他伤心过度,一时迷了心智。 赢桑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哀求道,“清姐姐,你带我去找母亲好不好?我知道她在这儿,她一定还在这儿!” “陛下,”我任他拉扯,满眼同情。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看,这就是她的像,我一定能找到她的!”他很激动地指着冰像,忽然冲口道,“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霍沂立即将他打断,冲上前,将他扶(其实是连拉带提)了起来,“陛下!不要听信谣言!” “大胆霍沂!”赢桑从他手里一把挣脱开,指着他狂吼,“你在指责寡人是非不分吗?” 此刻的赢桑凶狠狂暴得,如同一头震怒的老虎,大张虎牙,要把霍沂一爪撕碎的样子。 霍沂立时怔了,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惊愕和慌张,只见他忙跪下,请罪道,“臣不敢。臣只愿陛下,以大局为重!” 赢桑“呵呵”冷笑。 霍沂硬着头皮,再道,“陛下三思!” 赢桑只不耐烦地甩手,大喝道,“够了,寡人听腻了。” 霍沂不死心,急言道,“陛下,怕是连乔姑娘都不知道轻宵公主尸骨在何处,您若执意要寻,是有性命之忧的!陛下孝心,臣等感知,可您,不止是轻宵公主的儿子,更是东秦一国之君,您要顾的,不是里面这一具白骨,而是外面的江山社稷啊!” 赢桑忽仰天大笑,几近疯狂,他忽然冲过来,抓着霍沂大吼道,“这是你们给我的,不是我要的!” 他死死揪着霍沂的衣领,眼中全是委屈。 我们几个赶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扯开,赢桑跌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我觉得有些心疼,他的喜怒无常,他无声的隐忍,到声嘶力竭的爆发,都在告诉我,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君王,或者,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一个孩子,什么时候做一个大人,没有人教他。他所学会的,只有隐藏,藏在黑暗里,藏在恐惧里。 我抱了抱这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小声道,“不要哭,他们会笑。” 他慢慢收住哭泣,抬起头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头,“我知道。可是,你想想芙菱,她需要你。” 我相信他,但是我仍然要给他一个走下去的理由。 而他的目光在听到芙菱的名字后,他眼里的那片茫然,绝望慢慢变得坚毅,明朗起来。 看来,我没有低估这声王兄在他心中的分量。 霍沂见状,又要上前,却被我喝住,“霍大人,陛下不治你的罪,你还不快谢恩?” 霍沂只好跪谢。 赢桑便挥手道,“是寡人失态,怪不得丞相。” 一番和解,扶方殿方才回归最开始的平静。 良生走到我身边,担忧着问道,“清华,怎么这里,好像没有看见生死门?” 的确,扶方殿是唯一没有设立死门的一殿。 因为通往菩英殿的生门,就在轻宵公主的冰像之后。 我指着冰像道,“看见轻宵公主手上的珍珠么,其中有一颗,便是生门的钥匙。” 霍沂立马遣人道,“快去给我取下来啊!” 我大喝一声,“我说了,不要妄动!这里数十颗珍珠,你知道是哪颗?一旦拿错,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不是饿死,是冻死!” “我们服下的暖息丸,只能顶半个时辰。”我道。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我便自顾走到冰像前,仔细审视了公主手上的那一捧珍珠。 之所以难辨,只因所有的珍珠长得一模一样,都是葡萄般大小,莹润夺目。 而我要找的那一颗,叫相思珠。 只是单从外形上,是根本区分不出来的。 我只记得,当年公子将这颗相思珠拿给我看时,问了我一句,“清华,你看见了什么?” 我把珍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好摇头,“我,应该看见什么?” 他便轻声笑道,“有一天,清华会从这颗珍珠上,看见我。就像,我看见你一样。” 我便惊道,“公子能看见我?” 他道,“只能看见你。” 相思珠,便是这样一颗珍珠。当下你凝视它时,便能从它身上看见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来自于你的心,从你的心,跳出你的眼睛,便被珍珠所收下。 我当年,真的以为公子说的玩笑话,直到我此刻,果真从一颗珍珠上,见到了那张熟悉的久违的面庞。 那是我,此刻,唯一牵挂的影子。 我的眼角滑出一颗泪来,笑道,“公子,我终于,看见你了。” 我学着公子的样子,将这颗珍珠慢慢取下,放到轻宵公主的另一只手上。 便在那一瞬,冰像后的玉门,便这样开了。 霍沂忍不住问起来,“这一颗,究竟有何出奇?” 我便冷冷道,“便是奇在,只有心怀坦荡,方才认得出” 他便再不出声。 我再次小心地,将这颗相思珠重新放回到那一捧漂亮的珍珠里,这一下,又无人可认出它来了。 第八十六章 八方密卷(20) 出了扶方殿,就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这次我们走的是水路。 眼前这条黑得如沉淀的墨水一般的河流,波澜不惊,似一头妖冶的沉睡的怪兽,令人望而生畏。 赢桑忽低声道,“这河,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他说得有气无力,面无表情,又有点像喃喃自语。 我便道,“这叫墨生河,河底有一种幽冥鱼,能搅水覆舟,专吃人肉。此鱼同墨水一样颜色,快如织梭却行踪不露,因此肉眼不辨。” “墨生,莫生?这名字也诡异,谁敢走?”有人嘀咕。 我便道,“我来时,给每人备了一只无音铃,你们戴在胸前。无音铃虽不入人耳,却可威震幽冥鱼,方圆十米,不会近身。” 霍沂却道,“渡河可以,但你必须同我和陛下同乘一船。” 良生听罢决然拦道,“清华需得同我一起。” 一时间,两方开始因我争执起来,互不相让。 我早料到霍沂会设法提防,所以早有对策,便阻止了争论,平静道,“就这么办。” 良生急道,“清华!” 我只道,“放心。” 他无奈只得依我。 岸边已备好数余只小舟。 按照计划,我和赢桑,霍沂三人同行,余下船只在后随行。在霍沂看来,这一定是最稳妥的法子。 船只越是行到中央,众人愈发不敢张扬,皆敛声屏气。 看起来则黑色的水面下可以藏匿任何东西,包括我说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幽冥鱼,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就是来了,你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 霍沂慢慢摇着手中的桨,他一直紧绷着脸,眼神也愈加阴沉。 赢桑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我静静听着河水在桨下哗哗响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自盘算着,“是时候了。” 我借机和霍沂攀谈起来,道,“大人饱读诗书,以字出仕,相信见着这墨水似的河,也会觉得亲切吧?” 霍沂一贯严肃,此刻亦只是敷衍道,“惭愧。” 我便又道,“听说大人最擅临拟先帝笔墨,先帝亦曾亲口夸赞,丞相手笔大可以假乱真。果真如此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只见他听罢脸色骤变,他没有立刻作答,手上的桨也仍不停。 随后,他不以为然地咧嘴一笑,镇定道,“蒙先帝器重。” 我心中不住冷笑,紧接着问道,“那必定有得意之作了?” 如我所料,霍沂立即拉下脸来,不屑道,“所有笔墨,皆有先帝吩咐,为君效劳,是老夫本职且分内之事,好与不好皆在先帝,一介臣子怎么敢提得意二字?” “既如此,我倒从先帝那里,取来两个字,依大人看,此是真迹,还是临笔呢?” 我便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黄色布条,扬在霍沂面前。 赢桑似乎终于察觉出我行动有异,亦起了戒备之心,便想从我手中接过这布条,被我一眼瞪了回去,遂不敢妄动,只弱弱道,“清姐姐,你这么盘问丞相,是何用意?” 我便冷眼道,“别急,不过是请他认两个字罢了。” 霍沂默默扔掉手中的桨,不甘示弱地与我迎面对抗。 “是什么字?”赢桑便急着问他。 霍沂抬眼,一字一顿道,“赐-酒。” 没错,这就是我托长秋帮我办的事。我拿到了当年那份所谓的传位诏书,不为查证,只为报仇。 让我痛恨的是,霍沂平静得语气中竟丝毫没有心虚。 可这两个字一说出来,终于也是让我们三个坦诚相见了。 赢桑作为东秦现在的王,这两个字同样也是他的软肋,他的眼中充满了急迫和困惑,但同样,为了自保,他也选择了再不出头,作一个旁观者,看我和霍沂当面对质。 霍沂黑脸,冷漠道,“我不认得,从未见过。” 我满眼鄙夷,“只是过六年,你便忘了,可我不能,便是再过十年,我也还会记得。” 我恨恨道,“堂堂一国之相,竟是个缩头乌龟,撒起谎来,却是这般面不改色。” 霍沂却隐而未发,转而劝道,“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过往之事,何必纠缠?” 我立回道,“不巧了,我偏是个爱计较的人,六年了,有笔账正要趁今日算算清楚呢!” “你再看这两个字,是什么颜色?” 霍沂嗤了一声,“自然是黑色。” 我冷笑道,“在我眼里,它们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色。” “不像么?” 霍沂腾的站起身来,终于怒道,“你到底发什么疯?此时颠三倒四,别误了正事!” 船只猛的摇晃,他险些站不稳。 “小心啊!”我故意喊道,“掉下去可就不好了。” 我在心里暗骂起来,“老匹夫,才觉得害怕吗?” 口中却再次向他逼问,“再问你一次,你知悔吗?” “你什么意思?”霍沂居然装起傻来。 我怨恨地朝四周浓黑如墨的河水扫了一眼,愤恨道,“你不认?” 良久,霍沂终于忍不住了。 “你懂什么?”他激动道,“他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他的心,装得太多,什么道德,仁义,民间疾苦,唯独没有野心!” 他唾沫横飞,指责起公子来声色俱厉又痛心疾首,似乎他的话,绝对可信。 “你骗人!你分明,是做贼心虚!你勾结地方,买卖官爵,公子查出是你,却只旁敲侧击,并未严惩,望你迷途知返!可是你害怕,你害怕公子即位之后跟你秋后算账,即便他出于怜悯放你一马,也绝不可能再信任于你,你早晚会失去丞相之位。所以,你伙同邓高,篡改先帝遗诏,逼公子自尽!是不是?” 我大声驳斥,将他一通痛骂,霍沂半晌憋着腮,不得出声。 “你做过的事,邓高临死之前全部交代了。” 霍沂立马喊冤,“这是他的离间计!他的话你怎么能信呢?” 我道,“你以为,我离开咸阳,就成了瞎子聋子还是傻子?我谁都不信,只信我查到的事实!你敢不敢,露出你的右臂来?” 我话音刚落,霍沂便下意识护住了右臂衣袖,迟疑不决。 “我知你不敢,你那臂上,烫有一疤,疤上字曰‘盟’,巧不巧,邓高的胳膊上也有这个字。” 霍沂矢口否认,“你胡说,这根本不是‘盟’字!” “那是什么?” “与你何干!”他急促回道。 “好,你总算是承认臂上有字了,那的确不是个完整的‘盟’字,而只是一半,所以常人也认不出来这是什么,连你夫人也不知道。你和邓高密谋矫诏,为了取得彼此信任,你们决定结为生死之盟,以烙印为证,永不相背,一旦事迹败露,便是二人连罪!是不是?” 霍沂的面上冷汗如雨,却还是在狡辩,“空口无凭,空口无凭!” “凭证自然有!”我随即蹲下来,从船板上翻出一个裹得严实的包袱,自顾比了比,正好差不多与臂齐长。 “你猜是什么?” 他不答,已经没什么声音了。 我冷笑道,“不敢冤枉你!我今日带来的,正是邓高的那条与你有着同样的烙印的胳膊!你敢看吗?” 事已至此,霍沂不再做任何辩解,只见他把头低下去,拳头越攥越紧,直至发抖。 半晌他方抬头,面色恢复一片平静,冷汗也没有了,反而带着一丝凄惨的笑意,配着仍是苍白的面孔。 霍沂哭陈道,“这些年,我为了保住东秦社稷,和邓高明争暗斗,竭力制衡,如果没有我,这江山早就姓了邓了,我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那你看陛下,他领你的情吗?” 到了这个时候,霍沂仍在狡辩,唱一出苦情戏,我是半分不为所动。 赢桑唬得不敢搭腔。 我便道,“功劳不功劳与我无关,我只管血债血偿。今日,你是渡不了河了!” 霍沂猛地一惊,“你要杀我?” 他扑通朝赢桑跪下去,“陛下救救微臣呐!” “清姐姐,你,”赢桑为难道。 我冷漠道,“陛下不想,替大公子报仇吗?” 赢桑遂不应声。 霍沂见求人无果,立时疯狂起来,朝我扑过来拼命,“我和你同归于尽!” 竟不料他刚一迈腿,突然从船底窜出一条硕大的漆黑的如蛇一般的长鱼,一冲而起,朝霍沂扑过来。 霍沂吓得面无血色,疯狂摇起胸前的无音铃,然而根本来不及。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幽冥鱼一口衔住霍沂的脑袋,眨眼之间,就将他拖入了水底,顷刻不见踪影。 我第一次见到这幽冥鱼吃人,待水面重归平静,我才感觉两腿发软,心有余悸。 赢桑满眼惊恐,独自缩在船头。 他的双手颤抖着捧着胸前的无音铃,不知所措,嘴里不住咕哝,“为什么,为什么?” 我便走过去想要安抚他,谁知手刚一触及他的肩膀,他整个人竟像被雷劈中一般,猛地一颤,看也不敢看我,只是往后躲。 我心知他在怕我。 “这铃是真的。”我只好指着他手中的无音铃道,“我不会害你。” 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但我是真心的。 他一言不发,仍旧怕我怕得要死。 他们都不知道,霍沂的铃让我动了手脚,是个真正的哑铃。 在通往扶方殿的剑林中,我和破晓演了一出戏,是我令他触发机关,导致遍地剑林,以此激怒霍沂,便也趁机将他的无音铃掉了包。 我说过,我会报仇的。 眼底下,黑色的墨生河,安稳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刚刚的人命,恰恰成了河水的祭品。 我镇定地拿起船桨,站起身来,随意往身后扫了一眼,却只看到了一双双惊恐未定的眼睛,他们个个噤若寒蝉,脸上写满了惊惧,眼里流出可怜的乞求。 只有良生,慢慢摇着船朝我靠近,当我们两只船并在一处,他把手中的桨交给了破晓,便要登上我的船来。 站在他身旁的易琛,用一种审视警惕的眼神盯着我,十足冷酷,加上他浑然天成的威武之气,任何人见了都要战栗三分。 看来,我不仅失去了赢桑的信任,也同样,失去了易琛的信任。 但是我不在乎,我心想,我来地宫,原也不是为了你们。 只见他悄悄拉住良生,朝他摇头。 良生低头犹疑了一瞬,仍执意上了我的船,并把我手中的桨接了过去。 “这河,还有多远?”他打破沉寂,仍温柔道。 我便道,“不出意外,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好,”他点头道,“你便安心坐着,我来撑船。” 我的心中更加觉得愧疚了,却不能透露半分,因为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我还没有告诉他。 为免将他连累,我只能只字不提。 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在眼中打转,我只想他能撑得慢一些,这样,我就能多和他待上一刻。 毕竟,我们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 我无需和任何人解释,到时候,我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包括良生。 第八十七章 八方密卷(21) 过了墨生河,便到了菩英殿。 菩英殿点着檀香,轻烟缭绕。殿内空旷,不似其他有众多摆设,只中央摆有一副古琴,古琴四面八方皆燃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明亮,火苗旺盛。殿堂亦洁净,不染尘埃,是个宁神静心之所。 我默默走到古琴旁,坐了下来,心中想起公子教我弹的那首伏羲谣。 然而我定睛一看,却猛然吃了一惊,“这弦,何时断了?” 众人闻声,赶上前来。 良生检查了一番,道,“的确是断了。只是这琴,有何玄机?” 我皱眉道,“这叫建木古琴,是上古遗物。你们见到的这八盏长明灯,是不灭的,除非有风。” 良生便道,“何处的风?” 我便道,“生门开时,自然有风。至于如何打开生门,便靠这琴。” “只需一首伏羲谣,便可迎风灭灯,灯灭处,就是生门。” 我便愁道,“可如今,琴断一弦,伏羲谣怕是不能成了,除非——” 即便我知道还有一个法子,但看起来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也就没有说下去了。 我话音刚落,便有人跳出来,“陛下,我去吹吹看!” 便见一个小子从背后冲出来,跑到长明灯前,将这一盏盏吹了个遍,但这灯依旧是长燃不灭,连火苗都纹丝未动,他又朝长明灯吐口水,仍未动得分毫,他仍是不死心,竟拿衣袖扑掩上去,只讨了个引火烧身,满地打滚方才结束。 他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瞪着圆溜溜的两只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讪讪地,退了下来。 众人都冲他摇头叹气。 赢桑忽注意到,便把他喝住,“你是何人?怎么寡人未曾见过你?”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拔刀,“莫不是混进了贼人?” “不不不,我不是贼人。”那小子连声解释,四处告饶,然而可笑的是,他的一处眉毛,竟掉在了眼睛上,分明不是烧成这样,而是粘上去的。 “禀陛下,这不是我东秦护卫,却穿了我护卫的衣甲,定是冒名顶替来的!” 顿时众人喊杀,唬得那小子连道,“我招我招!” 我瞧了一阵,总觉得她行事有些像某个人,顿时恍然大悟,便立即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芙菱,是不是你?” 那小子立即红了脸,委屈巴巴地点头,“是,是我。” 赢桑闻声便赶了上来,一把将她拉过去,厉声呵斥道,“你怎么这般胡闹!我叫你安生在王宫等我,怎么不听话?” “王兄,你轻点儿,疼!”芙菱弱弱地,不敢反驳。 她这才卸下伪装,露出原本面貌来。 赢桑气得头大,但仍把她护在身后。 我却急着问,“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长秋呢,他在哪儿?” 芙菱几番欲言又止,只是摇头。 赢桑大呼道,“你,你真把他也带来了?” 芙菱只好道,“不是我,他想来,比我还有法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这么说,长秋真是在的。 我急着四处搜寻他的身影,然而无果,心中焦急不已,“偏要你在时,就不见人!” “长秋!”我只好朝那些陌生的面孔喊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想知道,我小时送你的玉笛,你可带在身上?借我用一用可好?” 我话音一落,便有一支玉笛从天而降,正巧就落在我怀里。 是它! 我十分惊喜,“多谢!” 良生见了,惊诧道,“这是?” “这是青玉上笛!伏羲谣是上古灵乐,除建木古琴,唯有青玉上笛方可吹奏而成。这也是,我们应有的机缘。” 难道冥冥中,不是机缘天定吗?青玉上笛本属我所有,后转赠长秋,我若知道今日会用它,或许当日就自己留着了。而我要是自己留着,便也不一定时时带在身上,又如何解眼前这燃眉之急呢? 我不知长秋和芙菱是如何混进地宫,也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他既不肯现身,我也不作强求。 只是,赢桑和易琛,倒是比我慌张多了,一派紧急戒备的神色。 我自幼习琴棋书画,尤善音律,凭这支玉笛,伏羲谣可谓是水到渠成。 果不其然,八盏长明灯原岿然不动,水土不侵你,而待伏羲谣一起,便有一支火苗微微跳动,进而扑闪起来,殿内忽然引来一阵凉风,径直将西南角那一处长明灯不动声响地悄悄掩灭了。 我们回头一看,便见生门大开。 众人欣喜。 我便往人群中再看一眼,仍是没有一丝头绪,便传话道,“长秋,这笛子,我先替你先收着了。” 无人应答,我便这样做了,随后又倒出了一点长明灯油备着,转而踏入了生门。 生门过后,我不得不又提醒了一句,“前去有一处索道,叫秋千索,索道临高险峻,又有知知鸟盘旋而飞,不过大家放心,我已取了长明灯油,我会提灯先行。知知鸟怕这光,所以不会扰人。但是,知知鸟会呼人名,你们即便听到,也千万不能应答,否则迷了心智,累人性命。” 良生便道,“既如此,从此时起,所有人缄口不言,以物塞耳,免受干扰。” 我便道,“如此也好。切记!” 转眼便到了,只见脚下无路,深不见底,前方只有一条木索道,如秋千一般横吊在空中。 自然,也少不了知知鸟。 只见这鸟身如麻雀大小,却长着白色的脑袋,身上覆着五彩的羽毛,尤其是尾巴,如早春的柳丝一般,柔软飘逸,极为惹人怜爱。 它们有些在空中飞旋,有些便落在秋千索的木板上,可爱的小东西摇晃着脑袋,轻轻地踱步,一踮脚便又轻盈得如云彩一般,飞走了。 只是看,颇赏心悦目,若不是我提醒,谁也想不到这鸟会迷魂索命。 我将长明灯油倒入那小宫灯并点上,顿时流光四溢,所有知知鸟都兴奋起来,再也站不住,绕着秋千索四处飞舞。 我便将小宫灯悬在腰间,踏上了秋千索,果然一路,不曾有知知鸟近身。 只是不断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已遇过一次,这次自然要加倍小心,便把自己装作聋子一般,一心向前,一路的确无事。 虽然我已一再嘱咐小心,可还是有人大意了,导致秋千索上,又落下了几条人命,我也只能替他们惋惜罢了。 八十八章 八方密卷(完结) 地宫五殿,最后一殿,便是宝璃殿。 宝璃殿确如它的名字一般,流光溢彩,宛如神仙宝殿,高贵之极,不可方物。 然而众人惊叹之余,他们所有的迫切的目光,均锁定在丈余外的宝座上,那明明白白的,是代表着八方密卷的金匣子,而那匣子早已开了一层,正如我六年前见到的那样。 “王兄,是八方密卷!”芙菱激动地扯着赢桑,小声嘀咕。她的眼睛此刻最亮。 赢桑也打起了精神,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易琛沉着嗓子,问,“接下来该如何?” 从踏入地宫到此时此刻,这一路上,数他最是谨慎克制,几乎不曾听到他说话,此刻一开口,倒立即反客为主了,俨然众人的领袖。 赢桑在他面前一比,气势上就矮了一头,但见赢桑强忍着,不甘示弱,便也跟着道,“烦劳清姐姐为寡人取卷。” 我没有出声,默默朝金匣子走了上去。 我慢慢走,慢慢想,接下来,也只能这样了。 我忽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朝易琛和赢桑道,“来时我已说好,只做引路人。二位有心取八方密卷,但各凭本事。” 此言一出,果然两方即刻动起刀兵,势成水火,严阵以待。 两路人马不分上下,看来,有一场好斗。 当我走到金匣前,和公子在此殿度过的最后时光,如期地回到了我脑海中。 那天,他送了我三样东西,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物。 第一样是珊瑚琉璃盏,第二样是免死牌,第三样是凤凰泪。 他说,第一样是稀世之美,他要用它讨我欢心。第二样是遗之护身,他要用它令我安心。第三样是他的诚心,换我倾心。 琉璃盏我已失去了,免死牌我刚用它救了重山的命,而凤凰泪,还在我身上,就在我胸前佩戴的香囊里,多年来,日夜戴着,唯这颗泪不曾离过身。 凤凰鸟是双宿双飞的,一只没了,另一只会一直守在身旁,直到死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流的泪都变成了石头,到她死时,灵魂便安息在她流过的泪珠里,石头也就变成了明珠。 凤凰泪原是有两颗的,只是有一颗不知去了何处,只剩我身上这一颗。 公子还故意问我,“看到那个金匣子了么,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我摇头。 他道,“为什么?” 我便道,“因为我已经有你的心了,最宝贵的东西,就在我手上。匣子里的东西,必定是好的,我只是,不愿贪多。” 公子笑了笑,道,“的确是好,全天下没有人不想要的。可你啊,送到你面前,你却不愿意看一眼。” 我只是笑笑,觉得非常满足。 忽然,他低下头来,他的唇便正好落了下来,停在我的嘴上,他轻轻噙了一口,便将我放了。 我羞得满脸飞红,不知所措,更别提看他了。 公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我便更抬不起头了,谁知下一刻,便被他双手拥在了怀里,我便将脸埋在他的胸膛,觉得有点委屈,拿手扯他的衣袖,嘟囔道,“不许笑。” 往日的欢愉,历历在目,一回想,却是锥心刺骨。 直到他离开,我才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接受他的心意。 不管我多想弥补,这个人,也已经永远离开了。 他的声音仍在耳畔回荡,“或许有一日,清华遇到危险,无路可走的时候,仍可在这里,寻出一条生路。” 都怪我当时大意,根本不曾细想他的话,有这般弦外之音。 此刻,我的身后,满是虎视眈眈的眼睛。 我知道,八方密卷一出世,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但也只有挑起两方争斗,我才能赢得一丝喘息之机,护住八方密卷,不被任何人夺去。 现在唯一能打开八方密卷的,是凤凰泪。 我看了看金匣上的凤凰雕纹,栩栩如生,只是没有眼睛。 我便取出凤凰泪,依照大小,正好可以做其中一只的眼睛,霎时,蓝光璀璨,一只五彩凤凰的光影腾空而起,同时传来一声悦耳的嘶鸣,令人惊喜的是,紧接着便迎来了另一只,两只凤凰在空中相绕相依,一声接一声的欢乐长鸣,不绝于耳。 我看得呆了,只见这两只凤凰又一齐向我飞来,似感激一般绕了我两圈,而后这光影慢慢淡去,不见了踪迹。 一切复归于沉寂,只有那颗晶蓝的凤凰泪,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我手中。 忽听身后的金匣“咔”一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副三尺长的灰文锦卷,缓缓从匣中升起,摆在我眼前。 这,就是让所有人趋之若鹜,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八方密卷吗? 我所有的遭遇,归根结底,都同它脱不了干系,而我最恨的,就是它害得伯辰丢掉了性命! 我心中苦笑,“你既承载天下乾坤,可知你今日天命如何?” 我抢先一把密卷夺在手中,只那一瞬,便有数人一齐朝我扑来,伸手夺我手中密卷,争斗一触即发。 眼看这人即将得手,便被另一人拦住,交手的都是狠招,必要置人死地。 与那日豫州城外的厮杀一幕,几乎一模一样。 眼看宝璃殿中,魏室和东秦打得不可开交,双方实力相当,带的都是顶级高手,一时间战得火热,还不曾见谁占了上风。 众人将我围在中央,虽然分身难顾,无暇伤我,却也令我寸步难行。 我心中焦急,再不脱身,等他们比个输赢出来,我就走不了了,所以冒死也要突围出去。 这时,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一双手,轻松替我挡去了许多刀剑,开出一条活路来。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那手一把拉住,带着逃出了重围。 身后便立马有人追来。 只听得良生在身后拼命追喊。 那个时候,我只能狠下心来,撇下了他,只顾奔逃,死死护着怀里的八方密卷。 你们也许会问,我怎么能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这么逃走了呢?难道不怕他也是打八方密卷的主意吗? 别人不清楚,我却明白,那个带我逃出来的,绝不是陌生人,而是长秋。 从他替我开路的时候我就怀疑了,眼下东秦和魏室交战正酣,能抽身救我的,只有他了,所以我敢跟他走。至于他是不是要八方密卷,我还不确定,但我也不怕,因为只要我逃了出来,我便有把握不会让它落在任何人的手中。 我逃去的地方,是公子最后交代给我的一条密道,那个地方叫长生阁。 我站在那道玉门之前,脑中忽然闪出曾经梦中一幕,在梦里伯辰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玉门之后,是另一个世界,是你的世界。” 回到现实,再看这张门,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只犹豫了一瞬,便义无反顾地,推门而入。 然而,我却发现,门后的世界,并没有长生阁。 此刻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方井,不是水井,而是,火井。 井身有三个字,叫浴火井。 此刻,只有我和长秋两人。往前不可进,往后不可退。 长秋摘下了假的面皮,对于眼前这情形,一贯理智的他现在也无法冷静下来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浴火井,怒不可遏。 我默默走上前,往井边一探,这井内燃着熊熊大火,但见火焰旺盛,只是未曾喷出井口,井身通红一片,热浪便一阵阵袭来,不能细看,只是在井边待这一时,浑身便热得湿透了。 此时,门外已经传来打斗声,光听声音,便知惨烈。 长秋抓着我,当机立断道,“走,我们出去!” 我没有动,只淡淡道,“我不走了。” “清华,你听我说!”长秋急得红了眼,道,“这东西,是身外之物!他们要,给他们就是。我相信你不会舍不下的!” 我忽然觉得心酸,道,“不是,我真舍不下。” 眼角忽而淌下两行泪来,因为这是伯辰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我当然,舍不下。 长秋瞬间沉默了,紧皱着眉头。 我便道,“其实,凭你的身手,还救不出我来,所以我想,你一定有帮手吧。” “你走吧,让他保护你。出去后,往另一头,那是地宫的出口。” 我忽而想起来,从袖中取出青玉上笛,塞到他手上,挤出惨淡的笑容,“还你!” 长秋听后,气得青筋暴起,“你听着!我不会丢下你的!” 突然,他一把扣住我手中的八方密卷,猛地一夺,“给我!我去!” 我随即反应过来,不得已拿出匕首一刀刺了下去,顿时,他的手鲜血淋漓,我忙挣躲开去。 他强忍伤痛,质问我道,“你为何这样固执!难道,这东西真的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他不甘心,再次朝我逼来,再三恳求,“我根本就不要这东西,我只想救你!你快给我,给我!” 他话音刚落,身后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蜂拥而至的,是易琛,良生,破晓,还有他们的人。 还有一个,随即冲到了长秋身边,并立刻将他的伤口快速包扎好了。 “看来,你们赢了。”我苦笑道,“好吧,今日是要做个了结。” 此刻,我已退在了浴火井上,身后的热气烤得我汗如雨下。 易琛朝我喊道,“清华,你忘了答应过叔叔什么?” “把密卷给我。”他伸出手来,言语虽平,却不容置疑。 我冷眼摇头。 易琛便又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应你,只要你把密卷交出来。” 我仍是摇头,淡淡道,“我什么都不要。” “你!”易琛有些无奈。 良生看着我,沉吟半晌,他的眉头拧成一团,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的脸上立即现出不可置信又万分痛苦的表情。 他终于站出来,颤抖着双手,连声质问道,“清华,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你来,根本就没有想同任何人做任何交易,你,就没有想过回去,是不是?” 是啊,我一开始就骗了他。 我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无法置身事外。我去找易叔叔,无非是想借他的手,与东秦抗衡,也造成今日这副局面,这局面,是我一手策划来的,只有如此,我方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受任何人胁迫。 我顿时心如刀绞,哭道,“情非得已!我必须要这么做!” 刹那间,良生面无血色,满眼凄凉,绝望地望着我。 他双眼通红,痛悔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回咸阳,我不该,早知如此,我宁愿,你恨我怨我,哪怕是一辈子!” 易琛忽察觉出异样,惊道,“清华,你要做什么?” “慕椋,她要做什么?”他拉着良生急问,而良生失魂落魄地,回答不出来,只是悲痛。 长秋不顾劝阻,冲上前来,“八方密卷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你给我下来!有天大的难处,我都能替你扛!” 我笑着流泪,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你数次相助,阿元,以后,我再也不会伤你了。” 我只想看看良生,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一次次变得模糊,又一次次变得清晰,光是看着他,我已哭得不能自已,泪如断珠,无穷无尽。 “良生,我这一生,错过了太多,亏欠了太多。好像,一步错,步步错。在豫州的时候,你答应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真的很开心,我很想,就这样和你白头到老。是我没用,守不住你的承诺,也守不住八方密卷。对不起,你恨我吧,怨我吧!” “清华,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如何忍心?” “你叫我,怎么和清愁交代,你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吗?你忍心丢下我吗?”良生痛哭道。 “你帮我告诉清愁,说姐姐尽力了!”我心痛道。 “易琛,我跟易叔叔保证过,绝不让八方密卷落在东秦手里,我如今做到了。我只是,不能把八方密卷交给他,我很抱歉,希望易叔叔看在我父亲的份儿上,不要迁怒于清愁,否则,我死也难安心。” 易琛良久无语,亦是沉痛。 “良生,千万替我,照顾好清愁!” 说罢,我纵身一跃,跳进了身后的熊熊烈火中。 “清华!!” “清华!清华!!” 最后听见的,是良生的声音,我便带着这声音,去到地狱。 纵观我这短短二十余载,一事无成。此番回咸阳,至少,做成了三件事。第一件,救回了重山,第二件,杀了邓高和霍沂,第三件,与八方密卷共赴生死。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大公子,清华终是,不负你所托。 八方密卷,开卷序曰:九州秦关月相伴,两岸川中水自流。 本卷结 第八十九章 清愁从军 在天牢,重山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在经受撕裂,钻心的痛楚。这样的折磨,从他落在朝廷手上,就从未断过。有时候,疼得昏过去,以为自己要死了,最终,还是醒了过来,睁开眼时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变,便又开始新一轮的煎熬。 死又何妨?他留着一口气,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再见清华一面,这种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经历了生不如死,重山最害怕的,最痛惜的,就是白白地离开,而来不及同清华说一句话。 那天,从苏煜口中得知清华决然离开不再回来的时候,重山脑中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就这样失去她的呢?怪只怪,重山片刻的犹豫,没有立即松口答应换清愁回来。 他想,为什么,从前连命都可以给她,现在却在救清愁的事上,迟疑不决。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谨慎了。 恰恰,秦军又来纠缠不休,重山正满腹悔恨,狂躁偏执得听不进任何劝谏,执意出战。重山心想,等他把秦军都杀光,兴许清华就能回来他身边。这种自我安慰,远远盖过了他的理智。 可是清华,当真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他现在做什么。 他拄着拐,望着庭前这棵古老的银杏树,把他的痛悔,也扎进了地里。 清华死了,重山认为,是自己害死她的。 当他从咸阳全身而退,她却被烈火吞噬,魂飞魄散了。 回到出城当日,阿礼护送重山出了咸阳之后,便悄悄潜回了城内。因为煜之的提议,阿礼找到了长秋并请他帮忙。二人同样是出于救清华的目的,一拍即合。 在地宫中,长秋的护身高手,正是阿礼所扮。 阿礼好不容易从厮杀中救出他们两个,却仍然不得已亲眼见清华跳了浴火井。 阿礼为此,一夜白头。 从那以后,阿礼的身上,也失去了一种叫做生气的东西。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灰白,他的言语,如冰霜一样冷冽,他对躺在病床上的重山道,“你若打不败赢桑,就连去那口井祭拜她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阿礼亲口告诉他,他是不会相信清华已经死了。 重山咬牙发誓,一定会去咸阳,因为他知道,那是清华最讨厌的地方。 想到这里,重山突然就苦笑起来。 当初,他带沈都尉去凛风寨,只是想借此,为自己和阿礼换一个好前程。那时,他丝毫不认为,一个女人有什么难以割舍的,还苦苦劝服阿礼,不要沉溺儿女私情,免得误了前程。 现在他才知道,人一贯爱说风凉话。 他对着那满地的金黄,喃喃道,“若我能换得清华回来,我可什么都不要了。” 其实,阿礼也从未和他生气,包括清华下山,到嫁与重山为妻。 然而清华死后,他却再也没有好好和重山说过一句话,除了汇报军务,他待眼前这位大哥,就如同陌生人一般。重山甚至觉得,因为清华的死,阿礼恨上了身边每一个人,最恨的,除了秦军,就是自己了。 重山在天牢里,伤了腿,原以为会残废,回颍汌后,钟离先生寻来了华神医,倒是医得大半,但关节上的骨肉要想愈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终,也还是落下了病根,时常隐隐作痛。 那天神医问起夫人来,重山的心头像被剜走了一大块。华神医大概也就猜到了,神色也凄惶起来,没有再提。 腿伤好后,重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一趟豫州。 近几个月,天下局势大变。 其一是赵国,和东秦忽然不再亲近了,两方大有冷战之势,如此一来,东秦就只有燕国这一只臂膀了,可这只臂膀实在不容小觑,短短几个月中,燕国已经连夺齐国数座城池,亏得赵国冷眼旁观,未有援助,否则齐国早就挨不住了。 当然,也有好消息传来,就在三日前,魏军在里梁大捷,擒获秦国守将孟司祈,但孟司祈宁死不降,便被押回了豫州待决。 而义军,则在韶阴大败了秦军,已朝林都进发,看样子,也不会耗时太久。 反秦之战,如火如荼,亦到了最后关头了。秦军愈加势微,而魏国和义军则军心大振。 大家似乎很清楚,咸阳这场仗,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便会来了。 重山来豫州,一则和易琛一同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二则,想借此,接清愁回家。 众人散后,他同慕椋单独会了面。这时,他已知道,慕椋其实就是良生。 “这么多年,”重山道,“你竟只字不提。倘若你早早和她相认,我未尝会横加阻拦。我虽然不舍得,但只要她开口,我兴许会答应。” 嘴上这么说,但真的能做到吗?说出来之后,重山立马又觉得十分不可信。 慕椋却道,“便是再多给我一个机会,我仍是不会认她。我希望她无忧无愁,开心快乐。” 听起来,慕椋比重山,更了解清华。这简直让重山嫉妒,即便清华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接下来一句话,又让重山顿时无地自容。 慕椋问道,“那封休书,是你本意么?” “当然不是,”重山怅然若失,“只是,钟离先生说,唯有此,能保她一命。” 慕椋叹气道,“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重山便又问道,“为何,不见清愁?” 慕椋便道,“她不在府上。” 重山追问道,“她去哪儿了?” 慕椋道,“她在军营。” 重山惊道,“她去那儿做什么?” 慕椋坦白道,“清愁从军了。我本想带你去,但恐怕她不愿见你。” 重山紧皱着眉头,心虚点头,“但无论如何,劳烦先生了!” 从慕椋口中得知,清愁从他回来,也就是得知清华死讯之时,便立志从了军。重山几乎不敢想象,清愁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的姑娘家,是如何受得住天天与刀枪为伍的。 但是,清愁个性刚烈,只要决定的事,别说慕椋,就是姐姐清华亲自来劝,也未必有效。 慕椋和重山都深知这一点。 清愁当日哭得死去活来,嚷着让赢桑偿命,而后,忽然改头换面,装扮成男子一般,从此苦心习武。她日夜钻研,数月之内,已有飞速进步,已全然不是当初的千金小姐了。最后如愿入了魏军。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答应。留她在身边,总好过她去别处,至少,有我在,她断然不会受欺负。”慕椋解释道。 一路上,重山的心情颇为复杂,甚至不知道见到她之后,他该说什么。 而他刚踏进军营,还没走几步路,便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杆银枪猛地挡在了面前,直抵在他的脖子,令重山霎时停住了脚步。 重山心头一惊,眼角余光落在了左边那个人影上。 “你来做什么?” 这人正是清愁,她毫不客气地,手中的银枪又冷酷地将重山逼退一步。 很久没有见她,此刻骤一见面,重山心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尤其见她一身戎装,冷面逼人。 “清愁,”他颤着声音。 清愁昂着头,面不改色,“堂堂赵大统领,就这点胆魄?我还没动手呢,就吓得哆嗦了?” 慕椋便道,“清愁,别伤着人!” 清愁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个知轻重的,不似他。可是,我今儿若不令他尝点苦头,我也不算个好妹妹!” 说罢,她手腕一动,重山顿觉脸上哗啦刺痛,便觉有鲜血流下来。 清愁冷冷道,“你记着!你脸上这条疤,是报我姐姐因你而受的休妻之耻。她如今为了你丢了性命,我自然不能杀了你,否则便是白白浪费她的心血,也好让你记得,你欠她什么。” 出乎重山的意料,她没有大骂。 但是她眼里透出的凄冷的决绝的目光,似乎有清华的影子。 她骨子里有着和清华一脉相承的倔强和高傲,加上她的面容,和清华,实则也有几分相似。重山紧紧盯着她,恍惚间,以为面前之人,就是清华。 当意识到这绝无可能时,重山立时痛彻心扉,流泪道,“我对不起她。” 清愁不为所动,收了银枪,只道,“你走吧!” 她转身便走,不留任何余地。 重山顾不上面上疼痛,忙追上去,“清愁,我特地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 清愁猛地转头,怒问道,“你不提便也罢了!你一提,我倒想听听,你凭什么来接我,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 “清愁,我知道你生气,”重山央求道,“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竭尽所能补偿你!你不必流落在外,吃这些苦。” “我姐姐死了,”清愁忽双眼通红,哽咽道,“她死了,我去哪儿都是一样,但我绝不会跟你走。” “我即便是没了爹,没了姐姐,也还有本家叔叔伯伯,更何况,我舅舅是齐国丞相,我投靠他们,也不至于太狼狈,等我杀了赢桑,我自会给自己寻一个好的去处,何须劳烦一个外人。” 她将“外人”二字说得格外轻,却也最是冷漠。 清愁的神情越来越落寞,脸上早已挂满了伤心的泪。 她再次丢下身后这两个男人,自顾走远了。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重山感到万分自责。他忽又想起老爷子临终前的嘱托,他答应得好好的,却什么也没有做到,结果清华横死,清愁一个女孩子却从了军。不知老爷子泉下有知,会不会恨他呢? 这时,慕椋轻轻拍了重山的肩膀,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重山只好点头。早就预料到清愁不会轻易原谅他,但是真正见到清愁,他才明白,他真的不值得任何人的原谅。 第九十章 锦书受封 重山离开军营后,慕椋悄悄寻到了清愁,只见她一个人,坐在山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落日余晖。 慕椋如往常一样感到心疼。 清愁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妹妹,最重要是清华的妹妹。他永远记得,清华临死前,将清愁托付给了自己。慕椋一边怨着清华自毁的残酷,一边忍痛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仍然忘不了当日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把清华的死告诉清愁。清愁哭得几乎气绝的时候,是在他的臂弯里。 她要习武,他就亲自教习。她练得浑身是伤,他随时准备好药膏。她累得哭了,他就会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她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小姑娘。她要从军,他就安排她进入自己所在的军队。即便是出征,他也要确保清愁能在自己身边。他在清愁面前,永远是平静的,只是为了确保一旦察觉到清愁崩溃的情绪,他能立马安抚到她,做她的后盾,即便他已整夜因思念清华难以安眠,而白天还军务烦身,。 他用全部的力量去呵护和保护清愁,让清愁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慕椋悄悄坐在了清愁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清愁满目怅惘,“想姐姐了。不知道,她和爹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慕椋便道,“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今天的事,你生气了吗?”慕椋小心问道。 清愁便道,“我不会生椋哥哥的气。” 慕椋思索了一会儿,道,“过两天,我们要出发去晖幽关了,不如,这次你就别去了吧。” 清愁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追问道,“为什么?” 慕椋道,“太危险了。此次对战的人,可是章少游。眼下,我们尚无十足的把握赢他。” 清愁道,“如果我们能打败他,那就意味着,不日魏军就会入主咸阳。我所期盼的,也就是这一天。你不能阻挡我实现这个愿望的机会。” 慕椋道,“你想做的,都交给我好了。。” 清愁坚持道,“我不怕!” 慕椋继续劝道,“傻丫头,上阵杀敌,原本就不是姑娘家的事。你现在武艺也不精,真要到了战场上,如何能自保?” 清愁微微一笑,轻轻道,“是么?” 说着她便出掌,朝慕椋偷袭起来。 慕椋瞬间反应过来,便顺势与她过了几招,三两下,清愁就被制服了,双手都被慕椋擒住。 清愁眉头一紧,嘴里喊着,“哎呀,好痛!” 慕椋闻言,赶紧松了手,刚要上前询问,谁料清愁反手掏出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地就抵在了慕椋的脖子上。慕椋躲避不及,只好认输。 “你耍赖。”慕椋无奈笑道。 清愁眨眼道,“兵不厌诈。椋哥哥,你可心服?” 慕椋摇头,“不服。” 清愁不悦道,“为什么?” 慕椋道,“你之所以能骗到我,是因我不舍伤你。而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种伎俩,如何派上用场?” 清愁赌气,把匕首一扔,道,“我还是一无是处么?” 慕椋默默替她拾起匕首,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可是,姐姐会保佑我的!我一定要去!”清愁一说完,便快步跑开了。 慕椋无法,只得追了上去,苦心劝说。 而后,慕椋回到将军府,刚踏进府门,他便看见锦书,兀自站在廊下张望。 他轻轻朝锦书点头,准备从她身旁走过。 锦书追过来,“椋哥哥!” “什么事?”他还是一样的温柔的语调。 锦书憋着嘴,小心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慕椋道,“我去了军营。” “去看清愁妹妹么?”锦书立马问道。 慕椋点头。他看到锦书恶眼里闪出了几片泪花,心中也是一片惆怅。 锦书强颜欢笑,“她,还好么?” 慕椋道,“她很好。你呢?这些日子在宫里住得,可还开心?” 锦书的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道,“椋哥哥,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锦书的神色凄惶,从前嚣张的样子都不见了,楚楚可怜的模样,令慕椋也不忍再冷对她。 “太后说,要封我做公主。” 慕椋听了,心下会意,暗暗替锦书惋惜,只好道,“这是喜事,锦书应该感到开心才是。” 锦书闻言,心上涌来一阵酸楚,“椋哥哥,我不想做这个公主,你明白吗?” 慕椋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尽管这条路并不是我们亲自选择的,但也许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锦书望了一眼慕椋,似乎就把自己的一生看尽了,她心中感叹,“椋哥哥,不管我是什么人,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她哭着道,“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清华姐姐的,我只是,不想让她缠着你。椋哥哥,你能不要恨我吗?” 慕椋道,“这不能怪你,你不要自责,我也从来不恨你。” 锦书道,“那你为何,待我如此冷漠?” 慕椋叹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是我不对,一直以来没有和你说清楚,才会让你一再沉溺其中。” 锦书却道,“有些话,不一定要明说,你的态度早就告诉了我答案,是我一直不死心。从小到大,我要什么东西,全部可以得到。只有你,不管我多努力。我哭,我争,我闹,只是想骗自己,证明你是在乎我的。” “三年前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你爱的,是那个画上的人。” 锦书回想起,有一日她在慕椋房中,无意间发现的一副女子画像,当时她就慌了,同时侥幸慕椋记忆的缺失,令这个女子只能存在于画里。直到那一天,他们在小竹林,亲眼见到了清华,看清华的表情,她就知道慕椋心中所爱,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了。 然而,谁知道,他二人竟是相见不相认。 从那以后,锦书最害怕的,就是有一日慕椋想起来什么。而一晃四年,他们却相安无事。 “我也不指望能取代她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慕椋叹道,“对不起,锦书还是把我忘了吧。” 锦书惨淡一笑,喃喃道,“或许等你忘了她,我都还没能忘掉你呀。” 慕椋唏嘘无言。 锦书抹干眼泪,道,“椋哥哥,我今日还得回宫里去,就先走了。过两日,我来送你们出城。” 慕椋点头,并送锦书上了车,目送她离去。 他回想起锦书方才的话,太后要封她做公主,用意太明显,这对她来说,不知是福是祸。慕椋隐隐有些担忧。 第九十一章 比目莲花 次日,将军府传来一个好消息,上下皆奔走相告,“咱家小姐封了端阳公主,咱家小姐做公主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传,“太后娘娘赐婚了!大少爷要迎娶萧姑娘!” 将军府一派欢腾,立时,大红灯笼挂了满府,喜字剪花贴了满窗,连院墙上长的青草野花,都显得喜气洋洋。 彼时,易琛和萧虞皆在太后跟前谢了恩。 两人出了殿门,并肩在园内信步闲走。 萧虞自从来到豫州,一颗心皆在易琛身上。她个性坦荡,又知礼乖巧,所以人人都喜欢她,尤其是王太后,又怜惜她孤苦身世,便特意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当女儿一般疼爱。想当年定阳候满门遭戮,只剩下这一点骨血漂泊在外,如今萧虞能得此依靠,也是得上天格外眷顾了。 和清华不同,萧虞在感情上没遇到什么波折,顺利又圆满得几乎是人人称羡的地步了。一个叱咤风云高傲不羁的少年将军,在她面前,温顺得如同小绵羊,眉眼时时都是弯的。只要看见萧虞,他便心情开朗。 此时,萧虞虽然认定自己是易琛的人,但一想到明日就要正式嫁给眼前的男人,少女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颤动,三分激动,三分紧张,还有三分羞涩,剩下一分,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总之,是完全沉迷了。 易琛瞧见她心神有些不定,便知她是害羞起来,心下一阵窃喜,便想借机逗她一玩。 他先闪了个身,突然挡在了她面前。 萧虞正出神中,只顾低着头走路,如他所愿,这傻姑娘就不偏不倚地朝他一头撞了过来。 易琛趁势搂着她,道,“这地上,可是有金子?” 萧虞不知易琛故意捉弄她,忙道,“哪里有金子,我没见到呀。” 易琛便道,“我见到了,却是比金玉还要珍贵的东西。” 萧虞更是摸不着头脑,前后仔细瞧了个遍,嘟囔道,“你是不是唬我呢?” 易琛忍不住乐了,忙拉她一路小跑,道,“我带你去看!” 便在一处清澈的池塘边停住了,易琛指着水中的倒影道,“你看,这不是?” 萧虞看到是自己,这才醒悟过来,忍俊不禁,骄傲道,“我也瞧着是。” 方才的神思一笑而散,但是易琛却没打算放过她,直言道,“小虞,你是不是心慌?” 萧虞见易琛已然看穿,也不顾什么,坦言道,“换成你头一回当新娘子,你难道不心慌?” 易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反正是没机会当新娘子了。”立马又道,“但是,我也是头一回当新郎官,我倒是不心慌,只是开心。” 看着易琛渐渐认真起来,萧虞便觉得十分幸福,停止了打趣。 她慢慢靠在易琛怀里,感动道,“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明日是何物。我总是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多出的一个人,虽然活着,也不知为何还活着。是你,给了我鲜活的希望,让我瞧见这世间,除了黑夜的黑,还有光明,和许多可爱的颜色。” 易琛更生怜惜,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这世间的所有,是你的,就是我的,无论生死。我要你跟在我身后,再不分离。” 一串喜悦的泪水划过萧虞的清丽绝伦的面颊。她安心地垂下那双美丽的眼睛,全身心地去感受她曾听过的最温暖的誓言。 萧虞一直都知道,她对易琛的感情,由一日的心存感激,变成,年年月月的牵挂。 王宫内。 这少将军娶亲的排场,几乎和当年魏王大婚不相上下了。易琛和魏王同属一脉,又尽心辅佐,不计辛劳,魏王也没个嫡亲的兄弟,易琛在他身边,便胜似魏王的嫡亲手足。此次大婚是太后一手操办,自然无限风光。 魏王在殿上,亲自为这对新人主婚。 这魏王易樽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年长于易琛。他和易琛虽是堂兄弟,二人倒不甚相像。易樽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非常仁慈且谦逊的君王,气质倒是和他远在赵国的姑姑臻夫人有些相似。只是,他的面上并无多少血色,同时透着些许疲乏,他的身子不算单瘦,但也掩不住几分羸弱气息,看样子,魏王的体魄的确如传言那般不甚强健。尽管如此,易樽仍是打起精神,尽心主持这场举国瞩目的婚礼,面上的笑容十足真诚。 他站到新人面前,道,“琛弟,你这杯喜酒,可是让我好等。不过,你终是得偿所愿,娶得萧姑娘为妻,兄长着实为你感到高兴。” “萧姑娘,我便把琛弟交给你了,你好生替我照顾他,当然,他若欺负了你,你只说一声,我也定会为你做主。” “望你夫妇二人,白首同心,不负深情。” 易琛感怀道,“多谢陛下,臣弟谨记。” 萧虞也谨慎拜谢。 王后文雅携宫女亦款款而至。文雅王后和魏王相视一笑,便命身后的宫女打开了捧在手上的锦盒。她笑着将那锦盒中的一对儿白玉佩拿起来,一人送了一个,娓娓道,“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送什么给将军和萧妹妹作为贺礼才好,陛下呢,又全然丢开手,只叫我一人忙活,我瞧来瞧去,这对比目莲花佩却正合适,这还是我入宫时,齐国送的贺礼,我一直收着,如今看来和萧妹妹极为相配。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还未等新人开口,易樽却称赞道,“选得极好。他们若是不要,便给我好了。” 文雅王后便道,“陛下,你这么一说,他们纵使喜欢怕也不敢收了。” 易樽宠溺一笑,道,“我是替你舍不得呀。” 便又对他们二人道,“这可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你们还不快谢恩?” 易琛和萧虞忙道,“谢过王后娘娘。” “不必客气。”文雅笑着摆手道。 萧虞手上捧着比目莲花佩,心中暗暗赞叹,这通体莹润,细腻入骨的羊脂白玉,配上浑然天成的灵巧的莲花和比目鱼的花纹,实在让人看上一眼就心醉不已。对此玉佩名号她早有耳闻,便让她不得不想起亲手打造这玉佩的主人,也就是齐国郡主姜晚樱。 晚樱郡主在玉器上的造诣是世人皆知的,她精心打造的任何一个作品,都价值连城,因此她在齐国,虽是郡主,却比公主还要受人爱戴,有着“北齐明珠”的美誉。齐国灭亡之时,她为东秦献上亲手打造的三件珍宝,成功换得齐王一家生机,“珠玉救国”一时传为美谈,至今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萧虞默默握紧了比目莲花佩,哀伤之痛随即侵入心髓,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看她兀的伤心,哭成了泪人,文雅王后忙问,“萧妹妹怎么了?” 萧虞泣不成声,“我,想起了一个人。” 原来,晚樱郡主不是别人,正是,清华的母亲。 第九十二章 端阳公主 “竟是这般凑巧,”萧虞神伤,心中念道,“莫不是你有心来贺我的?你终究还是无情,撇下诸多人,一了百了。” “我说叫你别去,你偏不听。”她的眼泪齐刷刷落了下来。 文雅王后见到,先是不明所以,但看萧虞如此伤心的模样,细想之下,不免也猜着了八九分。她知道萧虞彼时交好,唯有一个叫清华的女子,能叫她大喜之日哭成泪人的,应该便是她了吧。 文雅王后虽居深宫,不干朝政,但八方密卷一事天下皆知,对于清华的死,她也闻得一二,再看萧虞,心下便愧疚道,“萧妹妹,是我虑的不周,白白惹你伤心了。” 萧虞忙摇头不安,“王后娘娘见笑了。” 这时,锦书上前来,为萧虞递上丝帕,悄声劝慰道,“虞姐姐,快别哭了,你看我哥,眼睛都急红了。” 萧虞这才慢慢止住了哭泣,众人也就才放下心来。 大礼行过,萧虞便真正成为易家的人了。 这日,将军府迎进了一个,也送走了一个。又是一个在府里,一个在宫里。 宫门口,锦书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爹的胳膊,眼泪汪汪的。 易桓安慰她道,“锦书,你是公主了,不要动不动还哭鼻子。” 锦书道,“爹,我想回家。” 易桓道,“锦儿啊,现在王宫就是你的家了。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尤其不能说这种话,知道吗?” 锦书不甘道,“为什么,爹还需要怕他们吗?” 易桓立马训斥道,“这不是怕,是敬!” 锦书道,“可是,我就是不想当这个公主,为什么他们要逼我?” 易桓只好道,“这是我的主意,和陛下和太后无关。” 锦书不可置信,愣了半晌。 易桓接着道,“你也知道,太后膝下,没有公主。魏室宗亲中,只有你,年纪和资质,最适合受封。” “可是我知道,公主不是白当的。爹,你准备把女儿送去给谁?” 易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锦儿只需要明白一件事,爹做出任何决定,都是为了魏国。” 锦书哭道,“魏国魏国,你为了它,不惜把我推到火坑?” 易桓眼里有些许不忍,但仍坚定道,“你是魏室血脉,就注定要和魏室同生死,共荣辱。你记住,我易家,只有勇士,没有逃兵!” 锦书越发伤心起来,觉得易桓再也不是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的疼惜她的阿爹了,而是无情的冷酷的政治家。为了魏国,他可以对亲生女儿的诉求无动于衷,就是这最后一次交涉的失败,意味着,她将踏上自己最不愿意走的那条路。 她双泪齐下,大喊着,“我恨你!”像风一样地逃回了王宫。 易桓暗暗神伤,刚才说恨他的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叫他心里如何不难过呢?但是为了魏国的将来,他只能委屈了她。 其实,锦书早已猜到,封了端阳公主之后,她只剩下一条出路,那就是作为一国的公主,和他国联姻。联姻一事非同小可,一向骄纵惯了的锦书在得知一切之初也没敢大闹,只是祈求自己能得到一丝怜悯,但事实是,即便是亲生父亲,也不愿意对她施以援手,甚至,还亲手推她入绝地。 她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出身王室,肩上承担的,远不止荣誉,还有责任。 但她分轻重,什么时候能任性,什么时候不能,她一清二楚的。 “倘若我未曾动过情,不知情为何物,那也罢了,和亲便当做新鲜玩意儿,倒也好糊弄自己。只是此刻,心里有了他,又如何是好?” 锦书的满腔愁肠,无法向宫中的任何人诉说,只有她眼前的这尊泥塑小人儿,静静地陪着。 这尊小人儿已有些年头,颜色也褪了,看着着实普通。她一直最宝贝这东西,只是因为是慕椋亲手挑来送给她的。 黑夜中,锦书绝望地哭着,“我不能跟着你,你也不会带我走。你有人救,我无人可救。” 她抱着这尊泥像,哭到了天黑。 离别之日,如期而来。 为了这一仗,魏国算是背水一战,集结了魏国大部分兵力,只留一小部分在豫州留守。 易樽携百官送魏军出城。众人皆知,晖幽一战便定乾坤,若胜,则魏国将长驱直入,直取咸阳。若败,则东秦必定死灰复燃,倘或东秦乘胜追击,亦或盟友倒戈,则豫州危矣。 易桓仰着头,面色凝重,和魏王道,“臣有三件事要嘱托陛下。其一,陛下的身体,是臣一直担忧的,陛下需得多加调养,保重龙体。” 魏王点头,“寡人有愧,令王叔挂心了。” 易桓再道,“其二,端阳和亲一事,陛下宜早日定夺,恐因战事生变。” 魏王点头,“王叔放心。” “其三,倘豫州有危,陛下宜自保。” 魏王眼中泛泪,立时哽咽道,“王叔,寡人明白。寡人只要王叔一句承诺,您会回来!” 易桓点头,道,“臣当竭尽全力!” 端阳公主拿着酒,走到慕椋面前。 “椋哥哥,锦书敬你。” 慕椋忙接了,一饮而尽,“谢公主。” 端阳哽咽道,“刀枪无眼,椋哥哥当心啊,别再受伤了,锦书还想见你呢。” 慕椋隐隐感到难过,道,“公主,我能请求你一个礼物么?”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请公主送我一个微笑。” 锦书的眼眶立马泛起热泪,“为什么?” 慕椋道,“我希望公主每天都开心,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 慕椋心中默默念道,“不要因为我的离开,带走了你的快乐。” 锦书默默凝视着他,慢慢扬起了微笑,她用尽一切力量,让自己看起来像当年那般无忧无虑,无所顾忌,她笑起来,如同玫瑰一般灿烂,热烈,唯一变了的,是她再也没有那根根芒刺,轻松将人刺痛,不论是喜欢她的人,还是不小心招惹到她的人。 她慢慢走向慕椋,“椋哥哥,抱抱我。” 她不再凌厉,骄傲。没有了刺,她比任何人都要柔弱。 慕椋心知,锦书自愿卸掉一切铠甲,都是为了他。在这万千目光中,她小心翼翼地请求他的怜悯,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起这颗已被他伤的千疮百孔,脆弱的,却仍炽烈的真心。 他慢慢将锦书拥在怀里,给她暂时的庇护。 锦书感到这温柔,一切的委屈和不甘顷刻间就化为了乌有。她心想,往后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这一刻的回忆,她曾拥有过他的怀抱,得到过他的温暖,其实,她发现,她想要的,就这些便足够了。 第九十三章 英雄所见 深夜中的南熙殿,幽静如一汪深潭,冷清得沁骨。 长秋平日虽是放浪不拘,却在政务上,丝毫不马虎。他深知,从老赵王手中接过来的不是一个富足充盈,而是捉襟见肘的王位,这个王位要坐稳了,他不能贪玩乐,不能享安逸。他所想的,是如何在七国相互倾轧,相互算计时保得自身周全,又如何在混乱中察觉机遇,一飞冲天,为此,他步步为营,精心谋划。 作壁上观,是他要走的第一步,但是这一步,因为清华的死,而乱了方寸。 外头硝烟弥漫,他却如同世外之人,不管不问。 他静静地坐在大殿之上,如同一座雕像,默默凝视着眼前比墨色更浓的黑夜。 离清华的死,就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每一天,他都过得十分艰难,比曾经在咸阳当质子时还要艰难。 只要他一个人,他的思绪就会飘回到半年前,在骊山地宫,他亲眼见她跳下浴火井的画面。想到此,他的拳头便捏得咯咯作响,在寂静的黑夜中,尤其显得无助。 在他看来,清华总是会做出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他根本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比如,她的不辞而别,比如在秦王宫,她误会自己是因八方密卷而接近她。 他一贯心思缜密,常人根本无法窥探到一丝一毫,而他在清华面前,从不隐瞒,完全坦承,他宁愿把她装进自己肚子里,生怕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片真心。 清华跳井的时候,他拼尽全力去阻止,想要拉住她,却只从她手上抢下了一小块,八方密卷的丝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手上挣脱,往下掉,掉进了熊熊焰火中,瞬间就不见了影子,没了声响。 那团火焰,如同怪兽,将她一口吞噬。 他的手,也因此烧成了一团火。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因为在那一刻,他的心都几乎要停了,掉下去的那个人,似乎把他作为活生生的一个人的感官,都带走了。 长秋慢慢抚摸着手背上的疤痕,凌迟般承受着所有回忆和痛苦。 他变成了阿元,那个孤独的,可怜的小王子。 “陛下,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黑夜中,一个人提着一团光亮走了进来,是秦朗。 “陛下?”秦朗又询问了一声。 长秋拿手挡着光,低声喝道,“把它熄掉!” 秦朗这才醒悟过来,忙照做了,南熙殿一瞬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长秋道,“什么事?” 秦朗便道,“臻夫人托人来问,陛下什么时候去一趟湄宫。” 长秋便道,“她见过魏国的人了?” 秦朗道,“早上见了。” 长秋便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秦朗道,“依属下拙见,陛下仍可观望一阵,待晖幽一战过后,再做决定。依目前来看,东秦气数未尽,若贸然选择魏国,恐有隐患。” “我未尝不是这样想。但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真到了大战之后,恐怕又晚了些,届时不论是魏国还是东秦,必定认我是棵墙头草,不肯与我真心结盟,到那时,就不是我挑人,而是人挑我了,若陷如此被动,就白费了我此番心机。” 秦朗听到如此回答,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他还有算计,有权衡,说明他终于是振作起来了。长秋数月以来的颓靡和迟疑都曾令秦朗担忧不已。 朝中大臣对他这番表现私下早已颇有怨言,认为火烧眉毛了,而他们这个陛下却不知道为什么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惨淡,要死不活,简直毫无斗志,还有人猜疑长秋是在咸阳被暗算了,中了邪也不一定,所以朝中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心思各异,大有唱衰的势头。 只有秦朗,仍不忍在这个时候,给他任何压力。 “陛下说的是,是属下鲁莽。”秦朗便道。 “所以,我要赌一把。”长秋道。 秦朗道,“陛下意属东秦还是魏国?” 长秋不答,反而道,“听说,端阳公主,是易桓的女儿。” 秦朗惊道,“难道这公主,不是真的公主?他们也太没有诚意了!” 长秋却摇头道,“魏王没有胞妹,只有宗族姊妹,他们选来选去,选了易桓的女儿,封了公主,也足以证明他们的诚意了。你可知易桓在魏国,乃王中之王,他的女儿,不是公主,却远胜公主。” 秦朗这才道,“原来如此。那九公主那边,陛下的意思是?” 长秋便道,“该谈的都谈了,也是时候结束了。你便替我回了吧,及早送他们走。” 秦朗一听,便知长秋的抉择了,忙道“是,那臻夫人,属下该如何回复?” 长秋便道,“就说,明儿早朝后,我前去探望。” 虽然根本看不清君上的表情,但是秦朗想象得到,他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正用他独有的理性和睿智,同这个世界博弈。 兴许明天,他的君上就能走出南熙殿,不再将自己捆锁,躲在黑暗里。秦朗真的怀念那个披着阳光,自信,潇洒的少年。他坚信,这个少年,属于天下,和未来。 秦朗默默转身,欣慰地,也有些惆怅,带着君上的吩咐离开了。 这日,长秋如约去了湄宫。 臻夫人一见到他,便拉着他坐了下来,左瞧瞧,又看看,满眼心疼道,“你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多少也替你父王心疼些!” 长秋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不要紧。” 臻夫人道,“长秋,你什么苦都吃过了,这个坎儿,也一定得迈过去。过了这么久,伤心归伤心,放下也还是要放下的。” 长秋的眼神转而落寞,不得已道,“我懂。” 接着他慢慢道来,“今天来,一是为让您安心,二是和您商量同魏国和亲一事。” “长秋决定了?”臻夫人有些喜出望外,但仍慎重地期待他的答复。 长秋心中想到,“清华因东秦而死,我万万不会,与之交好。” 臻夫人见长秋不答,心有疑惑,再次试探道,“如何?” 长秋方道,“我想过,赢桑年纪尚轻,做事谨小慎微,毫无远谋,东秦又是存亡关头,他却畏首畏尾,不敢用人,实不堪国君之任,东秦在他手上必不能长远。而魏王得虎狼之将,朝中上下,一心一意,旦遇战事,所向披靡。如此来看,我该做了个明智之举。” 臻夫人这才放下心,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极力撮合你同端阳的婚事,并不全是为了魏国,其中的利弊,我也是熟然于心了。众人皆知,晖幽一战,便是东秦和魏国的决战,我只希望,在这之前,长秋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得天意眷顾一二。” “我还想着,若是长秋决意娶九公主,那么我便要想法子将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同你好好说一说,看看是否能改变你的心意。” 长秋笑了笑,问道,“是谁教您的?” 臻夫人便道,“我说出他来,你可不要生气。” 长秋便道,“我猜一回吧,夫人说的这英雄,是慕椋吧?” 臻夫人道,“果真如他所料,你一早便知道是他。难怪慕椋先生说,不必瞒你。” 长秋会心地点点头。 慕椋的谋略,他是服气的,而且,他还是清华喜欢的人,只这一点,他便觉得自己输了很大一截了。 第九十四章 沙场捐躯 魏赵成功联姻,意味着赵国正式和魏国统一战线,至此,东秦再添强敌,天下局势看起来,愈加明朗起来。 长秋和锦书大婚,举世瞩目,两国百姓为此欢欣鼓舞,对此锦绣良缘赞不绝口。 然而新房中,这两个当事人,脸上都看不到什么喜悦的表情,反而一个比一个显得苦闷。 长秋心中极不情愿,但顾念到锦书,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来,率先开口道,“公主的小名儿叫什么?” “锦书。” 长秋点头,随口道,“你好像不高兴。” 锦书便道,“我看你,也一样。”虽然她是带着使命来的,却不想刻意讨好他。 长秋并没有因她的冷淡而动气,反而颇为包容,他也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人,在他看来,锦书就像个小姑娘,她的这点小脾气,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他遂屏退众人,道,“你也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 “从明儿起,你就是赵国的王后了,王宫里的规矩,便和你姑姑学学就好。” 锦书点头,道,“我会的。” 长秋说完便要走,锦书却拦道,“你去哪儿?” 长秋便道,“我还有点政务要处理。你自己睡吧,有什么事情,吩咐她们就好。” 锦书却急道,“你不能走。” “你走了,我明儿怎么见人,她们定会说,你不喜欢我,我自己倒不要紧,只是传出去,传到魏王那里,就会有人借机做文章。” 长秋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便答应留了下来。只是,长秋睡的地板,锦书睡的床。一宿无事。 此后,长秋只是偶尔来看下锦书,却从不留宿,鉴于长秋从前就不迷恋女色,宫中众人对这件事,倒也并不稀奇,也不觉得魏国公主不受宠爱,毕竟,除了不留宿,长秋对她还很是关照。如此下来,他二人相处倒也和睦。 远在晖幽的易桓,听闻锦书在赵国过得还算安稳,也终是放心了。 只是和东秦的战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苦战了一月有余,晖幽关纹丝未动,双方均未讨到什么好。 另一头,义军到了林都,却是毫无悬念,将其攻下。比起眼前的胜利,重山更加担心魏军在晖幽的战况。 “看样子,他们真是遇到麻烦了。”他道。 座下钟离,罗老,苏煜,子明,阿礼都在。 钟离先生便道,“章少游用兵如神,尤善防守,近些年来,凡遇上他的,皆铩羽而归。此番同魏军的较量,乃殊死之战,他必竭尽全力,试问,魏军如何能不吃苦头?” 同时,他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叹息,接着道,“主公,昨夜我观星象,东北角有一将星陨落,怕是魏军,要失一大将了。” 众人听闻,皆唏嘘不言。 重山更是忧心忡忡,“倘若魏军失利,我们该当如何?” 重山的担忧亦在情理之中,若魏军溃败,那么义军的未来也几乎望到头了,就是靠着魏军的帮扶,义军才有今日的成就。 钟离道,“没有魏国,还有齐国,韩国,赵国,楚国,他们的实力虽不如魏国,也不容小觑。届时,只要这四国能同心协力,也值得与东秦一战。而于主公而言,兴许也是个好机会。” 重山若有所思,勉强点点头。 谁知,立马就有战报传来。 重山打开一看,脸色骤变,慌张道,“易桓,战死了!” 钟离的脸上立时布满痛惜之色,而冷静过后,便进言道,“趁着章少游与魏军酣战,分身乏术,我军最好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嘉峣关,倘若魏军战败,我们尚可在嘉峣关阻击章少游,再与之周旋,如此方有一丝胜算。” 重山忙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即刻点兵!” “阿礼,交给你了!” 阿礼领命,大步而出。 魏国大将军易桓在晖幽一战中,被章少游一枪刺中落于马下,伤重而亡,此消息一出,便震惊了整个七国,尤其是在以魏国为首的齐楚韩三国中,引起了不小的骚乱,他们纷纷开始动摇,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弃魏投秦。 只有赵国,不仅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在这紧要关头抽调了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魏军,还及时修书给其他三国,做出表率,极力稳住盟军,局面也才一时得以控制。 得知这个消息,最伤心的就是锦书了,一天之中,她哭昏了好几次。 锦书没有想到,那次父女两个在宫门口一见,就是永别了,她十分后悔自己说的那句恨他的话。她只不过是远走他乡而已,而她的父亲,为魏国付出了生命,他一生都在为魏国筹谋,鞍前马后,毫无怨言。他能做到魏国大将军,是实至名归。 “爹,锦儿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任性了,你能回来吗?你回来好不好?”锦书哭倒在地上。 走到门口,听到里头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长秋停住了脚步,责问身旁的宫人,“你们竟任由王后哭成这样?” 宫人们惶恐,道,“娘娘不让奴婢们进去,进去就被赶了出来,奴婢们不敢去劝。” 长秋便道,“快去湄宫,看看臻夫人如何了,都机灵点,帮着安抚安抚。” 宫人们领了命,便往湄宫赶去。 长秋自行推开门,见到了伤心欲绝的锦书。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身旁,蹲下身来,“我已吩咐下去,明心殿挂孝三日,上下皆缟素,以全你孝心。” 锦书感恩,又大哭,“谢陛下。” “好了,别坐地上,起来。”长秋温柔地将她扶起,带到床上躺着,又安慰了许久。 锦书哭得累了,慢慢睡了过去。 易桓的死,对魏王的身体来说,无疑也是,雪上加霜。他一得知这个消息,便急得大口吐血,当朝便昏厥了过去,一番急救,才醒转过来。 而这时,赵王为王后开出特例,在王宫里替老丈人设灵堂的消息不胫而走,韩楚齐听说之后,便都知晓了赵国的决心。 自长秋当了赵王,其他几国都领略过长秋的手段,对他是敬畏有加,俨然将他当成了新的风向标。 长秋此举,算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他们便渐渐打消了背弃魏国的念头,没有轻举妄动。 这件事,多亏了长秋从中周旋,不然留给魏国的,就不止眼前的烂摊子了。 第九十五章 破釜沉舟 泠江边,魏营。 易琛一言不发,咬着牙关紧盯着眼前的作战图,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看起来像是几天没合眼了。 慕椋和破晓俱伴在他身后,神情哀恸。 良久,易琛方开口,“传令下去,明日渡江,只带三日干粮,不胜,不归。” 他的嗓音低沉得无情。 身后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都掩饰不住面上惊愕。 沉默了片刻,慕椋率先点头,“是。”他即刻提起脚步,便踏出了账外。 渡过泠江,才是晖幽关。 此前魏军兵分两路,易桓率大部先行,谁知竟一朝命丧城下,魏军进攻的气势立马就灭了一半,还有一半,是靠所剩不多的兵力撑着,除去人身上的那副骨头架子,就是被怀疑和恐惧包裹着的所谓军心,之所以还没有被击溃,是因为易琛挡在前头,撑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背水一战,不是赌气,或者冲动,而是易琛在这一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进击的办法。只有无路可退,才会绝处逢生。 上船时,他命人将营中的炊具全部砸烂,扔到了江里。 北风呼呼地从他脸上刮过,面对波涛汹涌,和随着船身飘摇的将士,他没有丝毫动容。 他的这个决定,赌上所有将士的身家性命,同时,也将魏国的前途绑在了渡江的船上,船或损,或沉,皆是万劫不复。 易琛的勇是众所周知的,但眼前这破釜沉舟的魄力,才让人真正见识到了易北扬的疯狂和决心。 船开走了,告别了江岸,以再也回不来那般悲壮的姿态。 而晖幽关内,是一派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原本打了个胜仗,将叱咤了中原几十载的魏国大将军赶下了马背,这位年轻后生章少游,他的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得意。他一直都非常清楚,作为武将,他们最可能得到的归宿,就是沙场黄土,易桓是老将军了,这样的结局,本就在意料之中,而他自己,说不定哪天,也跌下马来。 他对事不对人,对这位曾经和他父亲章甫齐名的老将军,章少游心中其实是十分敬佩的,易桓的死,对他内心的触动远比他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要大得多。 就在刚刚,他命人将易桓的尸首处置好了,正准备寻个机会送还给魏军,却不料,迎头就又遭了魏军的突袭。 他立马迎战,却一眼就瞧出了这次前来偷袭的魏军和以往与他对战的,实有着天壤之别----人数不多,势头却极为凶猛,将士们个个都拼死往前,乃至杀红了眼,能以一当十,打不倒,吓不退。 这一仗下来,魏军没伤着几个,秦军倒损失惨重,守关将士死了不少,也是拼尽了全力,才没有让魏军攻上来。 而后城中四门,处处紧闭,一时半会不能给魏军可乘之机。可城内剩余秦军俱是人心惶惶,都疑城外是一支神来之兵,先前由大胜积攒的锐气,此刻被打击得几近凋零。 清点伤亡之后,章少游刚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没来得及坐下,便有一小将来报,“将军,有一魏人,自称是将军故友,求见将军一面。” “他叫什么名字?”章少游便问。 “他不肯说,但是他交给属下一枚印章,将军请看。” 章少游便伸手接过,疲惫的眼睛霎时放出了光亮,忙道,“带他进来!” 小将领命而出,留章少游一个人在屋内来回踱步。 看得出来,他十分急迫的想要见印章主人的心情。 章少游少年为将,而这些年驻守边关的生涯,令他从前身上的风发意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比起易琛来,他显然没有那样威武的身躯,面上也不像那般自信,或是霸道。他身上更多的,透露了一种踏实,还有克制的气息,年纪不大,已相当老成。对他来说,只有这八个字形容他最合适,那就是,隐而不发,骄而不躁。 他再一次,端详了他手中的印章,印章底下有个字,而这个字,他永生不会忘记。 字曰,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等的人到了。 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见到来人的那一瞬间,章少游还是全身一震,立时怔在了原地,良久,方才挥手叫部下退下。 他盯着这人许久,眼睛里开始泛出泪花,最终哽咽道,“你没死。” 他的眼中,既是愧疚,又是欣慰和意外。 他重重地拍了那人的肩膀,随后如释重负一般,拘谨地拉着他,“坐!” “良生,当年,你不怪我吧?”他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来者,确是良生,也就是,慕椋。 只见慕椋随即摇头,道,“韶阴一战,乃是天意,我又怎么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而且,我不是活着吗?” 提起活这个字,章少游的面上重又露出愧疚之色,“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与你为敌。” 说完这话,两人都心酸地笑了。 “无论如何,当年,对不住了!”章少游默默将拳头攥紧了,眼眶憋得通红。 同是伯辰的心腹好友,章少游和良生原本也是生死之交。只是伯辰死后,良生投靠了义军,而少游还是东秦的大将,而他从赢桑手上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剿灭孙胜的义军,他也是在韶阴,才得知昔日的兄弟,成了他的死敌。 他们曾约定,各为其主,不必手下留情。但是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亲手取对方的性命。所以,当义军全军覆没,尸首被弃崖底时,章少游独自一人在悬崖边守了一天一夜,他的部下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周身透出的凄凉,但是他们也不敢断定那就是悲伤,因为他没有眼泪,只有压抑和沉默。 “你是如何,活下来的?”章少游忍不住问起。 慕椋便道,“蒙人搭救。” “哦,是谁?” “魏国大将军,易桓。” 慕椋不紧不慢地说完,而章少游的眼中随即充满了疑惑,他开始用提防的眼神,打量身边这位失而复得的兄弟。 他不禁叹了口气,充满无奈,“这么说,你的确,是魏人了?” “你替魏国卖命?” 良生毫不掩饰,坦白告之,“救命之恩,不敢不报。少游应谅之。”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章少游眉头紧锁。他腾地起身,“以你的智谋,在魏国,不能是个无名之辈。” “可为何,我从没有听过你的名声?” 未等良生亲自回答,少游已经缓过神来,嘴里念出了两个字,“慕椋!” “你是慕椋!”少游忽冲口而道,从未有过的笃定。 就在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何这个时候,良生忽然找上门来。 慕椋迎着他惊诧的目光,依旧从容。 第九十六章 一计离心 见慕椋不曾否认,少游的眼底有些丧气,“良生,你不是来劝降的吧?” 慕椋道,“我知你的个性,先前未曾劝你,今日亦不会。” 少游便道,“你来见我,易琛是否知情?” 慕椋便摇头,“流言猛于虎,若你我的交情传到他人耳朵里,未免不添油加醋,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私通的勾当。我也只是过来和你叙叙旧,并无其他,不说反而无事,说了倒落人话柄。” 少游一听,觉得颇有道理,他仔细一想,慕椋要避嫌,自己又何尝不是,为免被人撞见,惹人猜疑,他赶忙恳请慕椋早些离去。 “两军交战在即,你我在这个当口私下会面,实也不合规矩。” “你还是悄悄地走吧,今日之事,我们都不许向任何人提一个字。” 慕椋便感怀道,“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短兵相见,而是和曾经一样,齐心协力,辅佐明主?” 而少游不假思索地回道,“明主?世间再无伯辰,如何再有你我。” 少游的眼神绝望,看的慕椋心头打了个冷颤。 伯辰所希望的不过是东秦繁盛,还有百姓安乐。慕椋和少游都没有忘记,只是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去践行这个遗志。他们不能相互说服,便只好靠着往昔的情谊,加一分理解,至少,不至于相互怨恨。 少游沉重地转过身去,给自己和慕椋都倒了一杯酒。 他道,“喝了这杯酒,我们还是朋友。出了这个门,我们还是敌人。” “良生,还是那句话,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谁也不管谁,只管,各自珍重!” 看着执拗如初的少游,慕椋也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初衷,心中暗自道,“东秦不负你,你定不肯负他。所以,我只好教他先负了你。” 慕椋点头,接过酒来,与少游一饮而尽,最终如约离去。 而少游的心绪,久久难平。 他没有想到,良生难得逃过一劫,竟又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死敌。 慕椋的名号谁人不知,魏军一路高歌猛进,有一半是慕椋的功劳,从洛水,到柏谷,再到里梁,再到晖幽,魏军这一路,除了在晖幽碰上他章少游吃了点苦,在这之前,都一帆风顺,慕椋这个军师自然是功不可没。 战场之外,君赵和魏易的结盟之策,亦是出自他的手笔。 少游对慕椋的忌惮,不是没来由的。 这边,慕椋在独自返回魏营途中,也想起了结盟这件事。就在今早,易琛便收到了长秋的书信,言赵国已出兵前来增援,不日便到。 慕椋也没有想到当初他的提议如今竟这般奏效。 这,还得从数月前清华从赵国逃出来之后说起。当时慕椋带清华回了豫州,得知清华怀有身孕之后,为了保她周全,远离纷争,他决定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地过一生。 而易桓为了得到八方密卷,自然是不肯放清华走的,同时,他也不能放慕椋这样可用之人离开。 为了让易桓安心,慕椋毫不犹豫地服下易桓给的毒药,发誓永远不会背叛魏国。为此,他还献上一计。 “将军,里梁僵持日久,反秦大业困阻重重,慕椋苦思,唯有一计方可破解此局。” “将军应不惜一切代价,与君赵结盟,如此可大挫东秦锐气,乱其军心。” 易桓担忧道,“但赵国归附东秦之心,天下皆知,就连君长秋登基大典,也是东秦九公主亲去道贺,我担心,一旦秦赵联姻,天下局势定有一场大变。” “我此前往邯郸救清华,与君长秋见过一面,这个人,和他父亲软弱求安的个性远不一样。君长秋野心勃勃,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诡怪难辨,或许他并不满足于只做东秦的马前卒。看起来做不到的事,在他面前,也不无可能。结盟一事,我认为尚有商量的余地,将军不妨一试。” “将军之恩,慕椋何以敢忘?今后不管慕椋身在何方,所谋何事,誓不做半分有损魏国和将军之事。” “至于清华,我会让她忘记一切,这样,她就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了,将军大可放心!” 可是,清华没有给他任何安排命运的机会,结果,一切就变了。 不知不觉,慕椋已走到一处路口,破晓便在此处接应。 破晓一见到他,便凑在他耳边道,“你后面有尾巴。” “让他们跟着。” 慕椋刚回到魏营,便看见易琛正在案头坐着,似是专为等着他回来,而且面上明显有些愠色。 “你们俩去哪儿了?”易琛开口道。 破晓只是看慕椋的眼色,不敢回答。 慕椋便道,“我去见章少游。” “见他做什么?” “将军是不是怀疑我勾结外敌?” “不是这样么?” 易琛的眼神异常凌厉,言语也十分冰冷。 说实话,看到易琛的反应如此剧烈,他一方面为自己的计谋即将成功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他着实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的味道,毕竟,他从没有把易琛当成是和赢桑一样的人。 但是,算了。 慕椋暂且抛开了这些隐隐的不安,耐心解释道,“这是我设的一个圈套。” “我今日假装和他叙旧,故意叫他手下人撞见,让他们跟了我一路,此时秦军必定已经疑他与我军有什么瓜葛。而且据我所知,章少游个性孤高,在朝中独来独往,虽战功赫赫,却不大得人心。晖幽守将中,监军陈永年曾因玩忽职守受过他的责罚。” 易琛便问,“陈永年又是何人?” 慕椋道,“他是太傅陈莫年的堂弟,论资排辈,少游还得叫他一声叔父。” “可少游向来公私分明,那次处罚着实令陈永年颜面尽失,自那之后,二人已然不睦。” 易琛这才醒悟过来,认真听慕椋继续道来。 “陈永年平日里就向赢桑告了不少状,可都没什么成效。这次,他若认定自己抓到了少游的把柄,必定大做文章,彼时传到赢桑的耳朵里,恐怕就是通敌卖国的大罪了。若能借此除去章少游,晖幽关便唾手可得。” 易琛听了这个绝妙的离间计,心情顿时大好,赶忙致歉,“都是我急性子,险些误会了你!” 慕椋忙也道,“是属下未曾提前知会将军,将军还勿见怪。” “慕椋,你有这么好的点子,如何不早使出来?” 易琛又想起叔父的死,心中着实难过,不免有些怨气。 慕椋便叹息道,“离间计甚是阴险,中计者莫不众叛亲离,甚至于家破人亡。少游总是我昔日好友,我又如何忍心,叫他落得如此下场?” 第九十七章 一计离心(二) 流言是一夜之间,如天女散花一般散开去了,随着一封急书当夜从晖幽关出发,风言风语第二日便吹到了咸阳。 赢桑看到陈永年发来的急报,气得双手发抖,满脸通红,半晌没说一句话。 “陛下,这只是永年的一面之词,并无实证,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陈莫年掩住内心疑惑,力保章少游。 “那这是什么?”赢桑冷笑道,“若说他投靠易琛,寡人定然不信。但是这个人,是沈良生。不用我说,太傅也知道他俩的交情吧?” “他们曾是王兄的左膀右臂,是生死之交。” 当初慕椋和清华回咸阳的时候,赢桑便有些疑惑,今日一看印鉴,才十分笃定慕椋的身份。 “寡人即刻收回他的帅印,还来得及吗?” “单凭这个印鉴,无法断定他已经投靠魏营。陛下,晖幽关情势危急,魏军攻势凶猛,大有决一死战之势,若此时撤换主将,恐我方军心不稳,难以与之一战。臣怕一朝失策,千古遗恨啊!” “但是你能保证他就没异心吗?”赢桑反问。 “陛下!章将军这些年为陛下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沈良生而背弃陛下呢?” “人心易变,自古有之。太傅,你当初为了保命,不也投靠了丞相么?” 这一句话,便把陈莫年羞得无地自容,几乎难以开口辩解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劝道,“陛下三思!” “寡人意已决。寡人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他若无辜,就让他亲自来寡人跟前辩白。寡人就不信这个邪,除了他章少游,就没人能收拾魏国那些残兵败将!” 太傅连声叹气。这些日子,赢桑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这对刚亲政的他来说,不是件好事,反倒显得年轻的他,行事毫无章法,搁在平日也就罢了,现在千钧一发之际,任何疏漏,就是致命的,他并没有凭借错误而成长,或是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是赢桑,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血气上涌,只想为自己出口气,他宁杀错,不愿放过。即便他内心深处,也承认,章少游应是东秦最后一道长城了。 他立马下令将少游的妻儿老小全部锁了,“他若敢抗旨不回,章府满门皆以叛国之罪论处!” 太傅忙道,“陛下,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还是不要牵连他的家人吧。万一章将军是清白的,岂不会寒心?” 赢桑便道,“不然,太傅有什么好办法?” 陈莫年便道,“臣以为不动声色为好。他若当真对不起陛下,必定会因此感念陛下的宽宏,回心转意也不无可能。眼下,东秦且离不开他,所以杀他不如留他。” “留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到底是三心二意,还是有所误会,臣恳请陛下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置也不迟呀。” 赢桑喉咙有些苦涩,“你到底还是对他抱有希望。寡人却没这个信心。” 君臣二人沉吟半晌。良久,赢桑忽然问道,“太傅,你信命吗?” 话锋转过,他的脸上一派平静。 陈莫年低了头,不知如何作答,“臣惶恐。” “寡人深信。”赢桑便悠悠道。 “王兄堪当天命之子,偏偏不寿。寡人不想做王,偏偏做了六载有余。你说,寡人这个王当得如何?” 陈莫年忙道,“陛下聪颖灵秀,坚忍机敏,上勤勉恭俭,下爱民如子,仁慈宽厚,臣以为陛下为王,不愧天地。” 赢桑苦笑了声,道,“太傅啊,这些年,我实也受了你不少恩惠,真是难为你了。我自认,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作为一国之君,没能治国有方,便是无能。仁慈又如何,爱民又如何,这个国家还不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我爱百姓,百姓早已不爱我了呀。” “寡人累了。太傅,寡人在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啊。” 陈莫年十分感怀,“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苦,臣都懂。在臣心中,陛下永远是明君。您一日为君,臣便一日有主,非死不能移。” 赢桑感动垂泪。 而他所做下的决策,也最终就这么执行下去了。 王令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晖幽关。 陈永年,顶着一张古板狭隘的面庞出现在章少游的面前,手里拿着的,是刚到手的谕旨。 “真没想到,你居然勾结魏军!”陈永年对着他嗤之以鼻。 想起自己颇顺利地揪出了反贼,从偷印,到告密,到此刻发难,简直一气呵成,陈永年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脸上也颇得意。 少游不屑争辩,只道,“清者自清。”字字铿锵。 陈永年便冷脸念道,“这是王上手谕,命,章少游即刻交出帅印,带罪回都,听候发落。” 少游立马驳道,“还是等我击退了魏军再说吧!” “等?陛下说即刻,便是此刻!你是不是还想领着秦军,一起去投敌?” 少游怒斥,“你少胡说!此事关乎东秦生死,我没有功夫与你饶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这帅印,我是不会交的。陛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陈永年不服,道,“陛下真是料事如神!你听着,陛下特意叫我转告你一声,你若抗旨,便是背国,你章家老小,也就保不得了。” 少游怒目圆睁,一拳扫掉了陈永年的帽子。 “你说什么?”他揪住陈永年,怒喝。 陈永年喘着脖子,“叛贼就是这个下场!你在勾结魏军之前,难道没想到么?” 章少游怒吼道,“仅凭一个印鉴,如何就断定我勾结魏军?你一向不服我,数次与我作对,一定是你煽风点火,栽赃陷害于我,是不是?” 陈永年道,“我问你,如果你和魏军没有勾结,为什么不把慕椋当场拿下?你不仅与之密谈,还悄悄将他放走,还说自己不是叛贼?” 章少游道,“你知道什么?我要拿他,当战场上出手,何需趁人之危?” “你可真是光明磊落啊!”陈永年讥笑道,“事已至此,你还管什么有罪无罪,当真觉得委屈,就去陛下跟前解释吧。在这儿逞能,你更别想讨什么好。” 陈永年一席话,听得少游心寒如铁,他渐渐放下了拳头。他的心底传来一阵阵嘲笑,“十年如一日,君臣之间,毫无信任,还不如一张纸。” 一边是家,一边是国,而逼他做选择的人,还不是敌人,是他拼死效忠的君上。难道,这还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掏出帅印,冷冷道,“拿去吧。” 他的两只眼睛如冰湖一般盯着陈永年,撂下一句话,“从此刻起,你,就是东秦的千古罪人。” 言罢,少游毫不留恋地转身,自顾阔步而出。 背影决然,视之泣泪,独留陈永年霎时失魂落魄,忐忑难安。 第九十八章 其人之道 没有章少游,晖幽关便再没有什么难的,当晚魏军便发起了第二次攻击,便是他们渡过泠江的第三日。 魏军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士气,加上又没有了章少游这个守护神,晖幽关败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大大小小数百名将领,连同陈永年,尽数被俘。 这一头,慕椋马不停蹄地去追少游,总算也是赶上了。 少游见到他,并不吃惊,只是面上多了许多颓然之色。 虽有慕椋设计陷害在前,少游也并未动怒,而慕椋面上的愧疚,他全然看在心里。 “少游,跟我走吧。”慕椋开口道。 少游摇头,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走你的,我行我的。” 慕椋便道,“少游,赵国,韩国,楚国,三国联合出兵,已朝含谷关去了。大局已定,你也知咸阳是守不住的,不如跟我回去。” “我是秦人,如何跟你回去。”少游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少游倔强,慕椋也无法,只得紧跟左右,陪他走了一路。 上次匆匆一见,并未长谈,这次,已无需顾忌什么,倒还是聊得投机。 回顾起往事,少游的脸上渐渐回了一些神采。 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八方密卷,你知道多少?” 慕椋只是轻轻摇头,“八方密卷已毁,其中的秘密,再也无人知晓了。” 他的心中骤然失落,一双眼睛霎时凄然。 这一切也被少游看在眼里,他也怅惘道,“伯辰走前,是否得以窥见这密卷?他是不是早已料到,东秦会走到今日,千疮百孔,四面楚歌呢?” 他又道,“这密卷若载各国命数,中原只有七国,如何又叫八方密卷?“ 慕椋乍然吃了一惊,他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但少游随口一问,他亦猜测这其中兴许藏有 有何玄机。慕椋没能立马回答。 少游便道,“照天下局势,这多来的一国,是赵重山的义军吧,只是不知他的义军,比中原七国如何。” 慕椋便道,“中原七国,以魏国为首,重山所领义军,自然不例外。” 少游便道,“他过了河,已得了林都,嘉峣关就在眼前,咸阳便快了。” “他若抢先一步,入主咸阳,他还会如往常一样俯首于人吗?” 慕椋若有所思,“我们的确在晖幽耽搁得太久,慢了一步。” “慢了就是慢了。天下人只会知道是赵重山破了咸阳,不是易琛。你们且看吧,一个无名小卒,横空出世,扫尽风光,他能得到的,绝不仅仅是咸阳。” 慕椋为他这番话,陷入了沉思。 少游自顾云淡风轻,信步走了一段。 终于,他停住了脚步,道,“路还很长,你且回去吧。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慕椋欣然答应,“你说。” 少游语重心长道,“易桓死于我的枪下,倘若易琛要问罪,你便叫他来找我,或杀或剐我无二话,只是不要为难秦军,他们也是替人效劳,并无过错。你替我求个情,他一定听得进去。” 慕椋便道,“他也是历经沙场的人,生死之数又怎么会如此计较?你只管放心。” 少游摇头道,“至亲之死,大为不同。良生,你一定要答应我!” 慕椋点头,“好!” 少游又道,“倘我得知有一个秦兵因此而死,我章少游对天发誓,此生将与易琛不共戴天,誓报此仇。” 二人相互嘱托了几句,最后惜别。 与少游这一番交谈,慕椋心中多了许多困惑,尤其是想到他最后的叮嘱,他的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至亲之死,大为不同。”这句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挥之不去,慕椋一路快马加鞭,只求尽快回程。 他刚踏进城门,破晓便朝他狂奔了过来。 “椋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快跟我来,将军要把这些秦军活埋了!” 慕椋大惊失色,“为什么?” 破晓道,“说是,说是要杀鸡儆猴,给姑雀关的人看!” 慕椋一脸凝重,心中忍不住责备其荒唐。 活埋之地,便在城外山上,破晓忙带着慕椋赶了过去。 当是夜深,火把照得山上通明。火影之下,惊现巨大的土坑,散布得漫山遍野,看不见土坑里面的人,只听见凄惨嚎啕之声。 在阴风之下,听得人心颤抖。 慕椋冲过去一看,便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模糊了视线。 坑里的人,肉身相堆,你推我搡,他们仰着头,伸着手,绝望地嘶吼,哭喊,他们虽有人的面貌,人的身体,却已不像人,像是牲畜,像是蠕虫。 “你回来了。”易琛见到他,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慕椋这才回过神来,怒喊,“你不能这样做!” 易琛便也怒了,“你跟谁说话?” 慕椋不得不服软,央求道,“将军!他们是俘虏,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既已归附,为何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呢?” 易琛便道,“无人真心归附,回到咸阳,遇着他们自己人,必定要倒戈。” “再者,我们粮草不够,养不了这么多俘虏。” 慕椋便道,“晖幽关有足够的余粮。” 易琛便道,“没有了。那个叫陈永年的,想学我破釜沉舟,一把火将粮草烧了个干净。你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慕椋急道,“百里之外,便是启州,如若现在发书求助,救援粮草不日便到了,也可解此燃眉之急。” 易琛便道,“费这功夫做什么。不过是秦人而已。想当年,东秦灭我魏国之时,屠杀我魏国百姓何止千万,况此战,叔父还命丧他们手中,我现在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又如何了?” 慕椋心痛至极,果然被少游说中了。 “将军,”慕椋再次恳求,“人死不能复生,以命偿命,原本就是错上加错。人心易失,此举会令你受天下人诟病的!” 易琛忽而被激怒,厉声斥责他道,“你一口一个错,难道我做事,还需要你的同意不成?你就是太心慈手软,否则,何至于等叔父死了之后才使这个离间计!” 无论如何,易桓的死他和易琛一样难过,本身设计陷害少游已是违背自己的原则,谁知道易琛倒把这一切归咎在自己身上。 眼见易琛为复仇而失去理智,而自己非但苦劝不得,还遭他言辞欺辱,慕椋的胸口顿时血气逆行,一口鲜血随即大喷于口。 易琛见状,惊慌大喊,“慕椋!” 他忙伸手去扶,被慕椋一把挡开。 “椋哥哥!”破晓奔上前来,接过慕椋的手。 慕椋喘着气,道,“错皆在我,你要消气,便处置我吧。” 话还没说完,第二口血便又吐了出来。 易琛又急又恨,“为了他们,你还要跟我赌气?” 一见慕椋气得吐血,他便失了方寸,已然意识到知自己鲁莽,心中已满是懊恼,方才那股凶恶之气早已不见了,只是没找到台阶下。 慕椋听得此话,便知易琛心有动摇,于是趁热打铁,不再以言语相激,而是好言相劝,他抚着胸口慢慢道,“如今三路大军共讨咸阳,东秦再无翻身可能。被俘秦兵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绝不会傻到自断活路,再次投靠东秦做那困兽之斗。若能就此饶过他们,反而能让他们记住魏国的恩典,而心甘情愿臣服于魏国,其他秦军见了,也将欣然来投。” “什么魏国的恩典,分明是你给的恩典呐!”易琛没好气回了一句,又命破晓,“把你椋哥哥扶下去,再找个大夫好好诊治。” 他终于是下了这个台阶了。 慕椋于是拜道,“谢将军恩典!” 易琛忍不住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愧色,道,“你这两口血,着实吓坏我了。” 第九十九章 世子白俨 “听说燕国世子来了,此刻定和王兄在商讨对抗魏军之策吧,我且先去听听看。” 芙菱怀着好奇,迈着小碎步,直奔乾明殿。 早有消息传来,燕国大将白客刚刚突破了齐国的拦截,已领了一支大军急速往咸阳赶来。 白客之名,不在少游之下。白客不仅是燕国大将,还是燕国的二公子,此刻在殿内与赢桑交谈的,正是他的兄长,燕世子白俨。 公子俨一袭白衣,腰环佩剑,庄重立于殿下。他年纪二十出头,身姿修长挺拔,容貌十分清俊,目有星光。素衣简饰更是衬得他气质清雅,如山涧新竹,举手投足皆成气节。纵使世间烽火不休,如火如荼,他却是处变不惊,岁月不伤。 只见他依礼一拜,道出此行目的,“秦王殿下,白俨奉燕王之命,前来咸阳,与殿下商议抗敌之策。” 这是赢桑第一次见到白俨,却立时被这举世无双的淡然温雅所惊异。 他忙道,“路途遥远,公子辛苦了。燕王高义,这份不弃之恩,我当永生不忘。” 白俨便道,“殿下言重。昔日燕国遭遇饥荒,举国艰难,幸得殿下慷慨,所赠钱粮,数之不尽,燕国子民方安然渡过此劫,时至今日,燕国上下仍感念殿下当年救命之恩,此时节殿下有急,燕国又岂会袖手旁观。” “俨弟白客不日便到咸阳,当解殿下燃眉之急。” 赢桑由衷感佩,再次道谢,而后面露难色,“只怕二公子白辛苦一趟。” 白俨疑惑,“殿下此话何意?” 赢桑便道,“一战之下,胜负有数。我担心,此战恐令白客将军无功而返,还折损了他的名声。” 白俨便道,“殿下勿忧。依白客之力,定能保咸阳无虞。” 赢桑随口回道,“脱得一时之困,也只是保住一个咸阳。若我只剩得一个咸阳,又何必大费周张,不如弃了算了。” 他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像个怄气的的孩子,哪是一国之君呢,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言行不甚妥当,赢桑有些难为情起来。 白俨娓娓劝道,“殿下,来日方长,竭力筹谋当有转机,何以言弃?况燕国,无论何时,都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白俨寥寥数语,如春风一般拂过那颗愁郁的心,悄悄地便安抚了他急躁的心绪,同时,赢桑还感到些许宽慰,倒也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只是这几句承诺掷地有声,不免感动,秦燕兄弟之谊,弥足珍贵。 赢桑笑了一笑,依稀间他仍是那个青涩的明媚少年。 初见白俨,却是一见如故,他仿佛见到了兄长,一样的宽厚和护持,所以方才,才会一时失了礼吧。 这边,芙菱终于赶了过来,正满怀期待地打算躲着听一听,却见乾明殿的大门倏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子。 芙菱忙闪到了红柱之后。 她也未曾见过白俨,只是恰时偷窥到的这一个侧影,便令她立时肃然起敬,这惊世高洁,仿佛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 见白俨走远,她忙溜进殿内,看见自己的王兄双眼仍盯着白俨离去的方向,激动地喊了一声,“王兄!” “这真是燕国世子?燕王那笨笨的模样,居然有这样灵气的儿子?” “不可无礼。”赢桑忙端坐,低声教训了一声。 芙菱笑嘻嘻地,把头枕在赢桑的手上,仍不罢休,继续打趣道,“世子都长得这么好看了,那二公子白客应该也不差,毕竟他二人号称燕城双白呢。” “听说白俨尚未娶妻,他一定是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配不上他吧。” 赢桑便道,“怎么,芙菱喜欢他?” 芙菱便道,“我要是喜欢,王兄能把他送给我吗?” 赢桑微拧着眉头,“你要真是喜欢,哥哥便帮你去说。反正,你们,” 芙菱便打断道,“算了,我可不想再被人拒绝一次。” “想来,王兄去提亲,也是为难。咸阳正是水深火热之中,谁还有心思去顾那什么儿女情长?我谁都不要,只要待在王兄身边就好。” 赢桑摸了摸她的头,愧疚道,“王兄没本事,令你受委屈了。” 芙菱故意去摩梭哥哥的手掌,逗得哥哥禁不住笑道,“别闹。” “哥哥,你就是这般心重,哪怕你每日多笑一笑,芙菱也知足了。” 乾明殿中,也只有芙菱的声音,能令这殿内经年被肃杀和清冷所浸染的空气,稍稍带来几分温馨,只要兄妹二人一起,就好像有了安身立命的小天地。 赢桑思量了一会儿,道,“妹妹,你是不是很久没出过城了?” 芙菱漫不经心点头,还为自己委屈起来,“上次偷偷去颍川,被你骂了一顿,再不敢出去了。” 赢桑便道,“那,你想不想去蓟州看看?我许你去。” 芙菱想也没想,便摇头,“不去。太远了。” 赢桑便道,“那儿可有无终仙山,这时节,山上的无忧花开得正盛,错过便可惜了。” “好看是好看,但是现在不想。”芙菱又道。 “还是去吧,过几日和白俨一起出发,好不好?” 芙菱皱眉,“哪儿都不去。王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赢桑无奈,只得道,“芙菱,你可知白俨来咸阳,除了商议战策,还有什么?” “什么?” 赢桑解释道,“他是受你外祖母,静太妃之托,要接你回燕国去。” 芙菱静默一阵,无声。芙菱的生母丽夫人是燕国的公主,静太妃的女儿。 赢桑接着便道,“历来亡国公主,下场落魄,他们一定是怕咸阳没了之后,你无处可去,回了燕国,好歹你能有个容身之处,不至遭受欺凌。” “这个法子很好,他便不提,我也要提的。” 芙菱便道,“王兄。话虽如此,你也知我从未去过燕国,和那外祖母更是一面也没有见过,今儿也才知道这位表哥。他们能在这个危急关头想起我来,我自是感激,但我不想撇下王兄独自逃生。” 赢桑便安慰她道,“只是住一段时日,待咸阳安稳了,再回来,王兄亲自去接你,可好?” 芙菱倔强道,“就让我跟王兄一起,守着咸阳,若能逃过一劫,此后天南海北,哪里都去。若是,逃不过,我也要和咸阳共存亡,这才对得起我头上公主的名号啊。” 第一百章 咸阳失守 无论怎么劝说,芙菱坚持不回燕国,赢桑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没有几日,白俨便要离开了,赢桑便想带着芙菱去为他送行。 芙菱却死活不愿意,总觉得见了面自己就要吃亏,于是,她便想方设法躲着不见面。 论她的心机,提防起别人来,也是别具一格,不禁令人捧腹。 她不去送,赢桑便带着人来和她告别,她在屋里好好的坐着,乍一瞧见二人,慌得往床上一躲,拿被子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赢桑朝那被子道,“芙菱,你怎么了?” “我冷。”芙菱闷声道,还特意咳了几声,“怕是得了伤寒,王兄你走吧,我这几日都不见人了。白表哥你也回吧。” 赢桑无奈一笑。 白俨轻轻摇头,道,“九公主,临走前,我要送你一样东西,这也是静太妃托我转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被子里的人道。 白俨道,“是个玉镯,静太妃说,这也是姑母曾经戴过的。” 被子里的人静默了一阵,仍道,“那好,你先搁着吧,我好了便看。” 白俨便道,“静太妃还嘱咐,若是九公主收了这礼,也要请公主回赠一物。” 芙菱便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会子我上哪儿找东西去送她?” 白俨便道,“太妃说,不希珍贵之物,便是随身小件亦可。” 芙菱一琢磨,虽然这外祖母没有见过,但是老人家的心意总不好驳回。没有接到外孙女便也罢了,倘又见白俨空手而回,说不定要伤心的。芙菱想想,心内也不忍,便脱下手上香珠,递到外头道,“那就请表哥带这个回去吧,这也是我心爱的东西,望外祖母喜欢。” 递了半天,竟无人来接,芙菱急道,“白哥哥?白俨?” “王兄?” 唤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果真急了,芙菱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冷不防被白俨接在手上,待反应过来,便已周身动弹不了。 “你!”,芙菱情知是计,几乎哭了起来,“放开我!” 白俨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公主,随我回燕国。” 芙菱这才发现,赢桑早已不见了身影,她哭着大喊“王兄”,却是无人应答。 眼中噙满的泪珠便双双扑落,芙菱伤心大哭,“我不去!王兄,你别丢下我!” “你也是一国世子,为什么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我不想看见你,白俨,我跟你没完!” “....” 接芙菱回燕国,本不是燕太妃的主意,而是赢桑主动修书给燕王,请求如此,燕王这才遣了白俨过来。 芙菱起初哭闹不止,对白俨又打又骂,但奈何白俨脾性极好,丝毫不与她争执,还不时安慰她几句,接着又入了燕国地界,芙菱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成功送走芙菱,赢桑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了,咸阳纵使守不住,他也再无后顾之忧。 不久,白客便到了咸阳,与赢桑商议了战略部署。咸阳所有兵力,尽数由白客接管调遣。 没见面时,赢桑还想着白客与其兄长一样,是个俊雅端方的少年,一见,未料到这白客的行事做派与其兄长全然不同,他不拘小节,言行洒脱,直言快语的,倒让人眼前一亮,赢桑也不喜装腔作势,加上二人年纪相仿,他与白客倒也算是投机。 紧接着,战事传来。 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率先攻入咸阳的,却不是魏军,而是赵重山所领的义军。 白客之名,秦军皆知,他一来,士气高昂,誓死守卫咸阳,加上白客战术灵活,义军攻下咸阳也没有那么顺利。 大战了半月有余,义军依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反而被白客击退了好几十里。 最后一次交战,也是秦军占了上风。可就在秦军气势高走时,白客却马失前蹄,与樊礼对战之时,意外摔落下马,几十个回合下来,终是不敌,被樊礼生擒。秦军顿时四下奔走,溃不成军。 咸阳,终于失守。 重山向来治军严明,入了咸阳,吩咐不许扰动百姓,不许掠取一分一毫,违者军法处置。 因此义军入城,百姓没有反抗的,只有称赞的。 再次踏入咸阳,是以胜者之姿,而一年前,他落魄如狗,几乎丧命。可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是清华救的。如今清华又在哪里呢? 残阳如血,染红了一整片天空。他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步履稳重,他想着,又打了胜仗了,可是再也没有人站在城墙之下等他。 他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嘴唇,“你看到了吗?我来了。” 他的瞳色淡若琥珀,目光深沉,也有些冷酷。 咸阳城破,王宫的侍从,宫女,散的散,逃的逃,早就没有几个人影了。 不知不觉,重山已走到了乾明殿的门口。 他犹豫了一霎那,方才抬脚走进去。 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两人。一个少年,静坐在大殿上方,身旁站着一位老者。 少年便是赢桑,他早已换了常服,亦褪下王冠,一身装扮,与庶人无异。 老者是陈莫年,亦是此装扮。 二人见到重山,方转了神色。他们相视一眼,赢桑便点了点头,起身从殿上走了下来。 陈莫年便捧了一方锦盒,跟在身后。 重山像看陌生人一样,认真打量了面前的小皇帝,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脱。 也是,上次到咸阳时,他已半死不活,模糊见过几眼赢桑,早是记不得了。 但眼前赢桑的冷静和无畏却是让他另眼相看。 陆陆续续,钟离,苏煜,樊礼,子明等悉数也跟了进来,默默立在重山身后。 赢桑便拜道,“听闻赵统领入城,善待百姓和俘虏,赢桑在此,替咸阳军民谢过!” 重山便道,“百姓无辜,我不会伤他们。” 这时,陈莫年打开手上锦盒,赢桑便伸手,将里面之物取出,奉上,“这是传国玉玺,请赵帅笑纳。” 钟离便替重山接过。 重山的面色依旧冷漠,他淡淡道,“还有一物,需劳殿下归还。” “何物?”赢桑不解。 “免死牌。”重山道,“便是先前,夫人清华向殿下求情用的。” 赢桑恍然大悟,便从袖中取出,直接交到了重山手上。 重山反复摩梭这块免死牌,许久,方放回了自己怀中。 他忽然道,“这免死牌是东秦的规矩,到了我这儿,就不这样用了。” 他的眸子,冷冷冰冰,望向赢桑时,透露出来的,是显而易见的杀意。 第101章 疑是故人来 “殿下曾欠我一条命,赵某特意来讨。” 一席话,听得众人皆为赢桑捏了一把汗。 赢桑是东秦国君,即便是战败,也应礼遇,更何况他已投诚,就更没有杀他之理了。但众人皆知,重山恨他,是因清华之死,这份恨,在重山心里,日积月累,已成为不可不报之仇,他宁可日后受世人诟病,也要用赢桑的血,祭奠亡妻之灵。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替赢桑说几句公道话。 被讨债的人却出奇地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他淡淡道,“成者王,败者寇。阶下之囚,任凭处置。” 赢桑做了七年皇帝,没有修成帝王之术,只是这骨气,越来越有模样了。 陈莫年跪下,祈求道,“老朽愿替君赎罪,望成全!” 赢桑扶他道,“太傅不必替我揽下这罪,从今往后,您再不必为我操心。” 陈莫年双手颤抖,痛心流涕,“陛下!” 见重山并不动摇,陈莫年心感无力回天,便仰天大哭,“臣无用!臣有负王恩,唯以死谢罪!” 众人惊骇,便见太傅奋力挣脱开赢桑的双手,穷毕生之力,一头撞在眼前的石柱上,倒在了血泊之中。 “太傅!太傅!”赢桑狂奔过去,一探鼻息,已无生气,他搂着太傅的尸体,放声大哭。 众人一片叹息,重山亦微微皱了眉头,露出不忍的神色。 他便朝身后道,“先生,陈太傅以死殉国,也是义士,他的身后之事,劳先生安排,勿要轻慢了。” 钟离应声,便带人将太傅尸首抬下。 赢桑也一并关入牢中,等候发落。 众人尽数退下,阿礼走在最后,被重山喊住,“阿礼留下。” 阿礼停下脚步,回转身来,“何事?” 重山道,“带我去骊山地宫吧。” 阿礼道,“我和你说过,地宫毁了,进不去。” 重山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 阿礼便道,“那你找别人。” 阿礼还是待他冷若冰霜,惜字如金。他们二人,整整一年,未曾心平气和的说完一句话。重山在阿礼面前,一直理亏,也无法挺直腰杆,为自己辩解什么,多说多错。 而今,连这个小小的请求,阿礼也置之不理,终于令重山有些忍不住,发言埋怨起来,“难道你不想去吗?” 如今的阿礼一头银发,面容衬得有些苍白,加上他十分严肃冷漠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 他冷冷道,“不是你亲眼所见,你当然有勇气前去。” 方才,重山对待赢桑那副兴师问罪,咄咄逼人的气势,在阿礼面前,竟是荡然无存,自己反而成了那个接受审判的人。 重山的话都硬生生憋回了肚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礼弃他而去。 一条宫墙,望不到尽头一般,寂寥绵长。此时夕阳还未落下,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添得一笔金碧辉煌。 阿礼独自慢慢走着,不远处,迎面正好走来两人,一个侍从,引着一人,这人披着银色斗篷,一身遮得严实,额前也掩了大半,她目视前方,步履从容。 就在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阿礼浑身如触电般,霎时怔住。 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几分侧颜,熟悉得,恍若梦境一般。他猛然停住脚步,一转身,正好与那人四目相对。 她也回头了。 她慢慢拨开垂在眼前的帽沿,完全露出这张脸来。 阿礼心跳极快,几乎要破胸而出,他的脑中一阵空白,竭尽全力才抬得起脚下的步子,朝她走近了一步,这下,就看得更加真切了。 他缓缓抬起手,慢慢朝她的脸靠近,及至切实地触碰到她的脸颊,方才如梦初醒。 “阿礼,你的头发?”她一开口,便被阿礼紧紧搂入怀里。 ”清华!是你!”阿礼低言。 清华默默无言,良久,才将阿礼慢慢推开。 “这是真的,你没有死。”阿礼喜极而泣。 他紧紧盯着清华,再三确认,是这个人,继续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清华默默点头,道,“说来话长。阿礼,你先带我去见重山,我有话要和他说。” 阿礼乖乖的,“我带你去。” 二人并肩而行,清华却感到阿礼一直在看着她,只好提醒道,“阿礼,别盯着我了。” 阿礼忙收回眼光,才过不久,又忍不住继续瞧过去。如此反复,清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笑。 看着这个笑,阿礼再次怀疑这是梦,但他不做深究,是梦又如何,是梦,他就静静地做梦,不要醒来。 他再次回到乾明殿,朝背立之人,喊了一声,“大哥。”声音干脆而高昂。 重山听到这声久违的大哥,心下诧异,喜而转身,见到他身旁之人,如遭人当头棒喝,魂飞天外。 “这,是,谁?”良久,他的嘴里,才吐出三个字来。 阿礼道,“是清华。” “胡说。清华已经,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他嘴上否认,眼睛却一直盯着清华,一丝也不肯挪开。 清华便朝他走来,谁知重山却一直往后退,言语也严厉起来,声音却明显颤抖,“你别过来,你到底是谁?” “是我。”清华便不再往前。 “阿礼,你做了什么?”重山仍然盯着眼前的人,却厉声质问阿礼,“你从哪里找来,和清华长得一样的人,你想做什么?” 阿礼忍不住埋怨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清华,不是旁人!” 重山摇头,“你骗我,你胆敢如此,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阿礼怒回道,”你真是个糊涂鬼!” 清华只好道,“重山。你别害怕。我回来,没有别的,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我没有死,你也不必为我报仇。” 听到“报仇”二字,重山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清华便慢慢朝他靠近,“我想保赢桑一命,还一人之恩。” 重山这才彻底醒悟过来,整个身子瘫软在地,又哭又笑。 清华也蹲下来,红了眼眶。 重山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痛苦道,“这一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如何不来找我?” 清华的嘴角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我有幸重生,前尘往事,决意断之。” 重山见她眼中的确没了昔日温情,疏远清冷,近在咫尺,又远如千里,更觉周身冰凉,追悔不及 第102章 白鹿青崖 二人静视片刻,清华便问,“我能带赢桑走么?” “当然。”他想什么都答应她。 清华如释重负,向他作揖道谢。 “不要这般客气,我不习惯。”重山像个讨巧的孩子。 清华道,“那我去了。” 重山忙道,“我陪你!” 清华便摇头,“不必,我需和他交代几件私事,不好让旁人知晓。” 重山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原来自己是旁人了。他瞬间失落,但见清华冷淡不改,似是无情,心中的懊悔和无奈又深了一寸,唯恐自己强求,惹她不快,只好怏怏地答应了。 清华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阿礼和重山相视一眼,两张面孔出奇的一样苦闷。 及至关押赢桑的地牢,清华原本波澜不惊的心还是起了一丝涟漪。 毕竟,她的生活,是从此处开始改变的。 从前赢桑关重山,她来救人。如今重山关了赢桑,她却又来救。救来救去,两个生死对头都安然无恙,唯自己去阎王殿走了一遭。 赢桑见到她时,愣是不敢认,左看看,又看看,又朝清华仔细辨认了几遍,这才惊异地走近来,“清姐姐?你,你怎么来了?我在哪儿?难道我死了吗?我什么时候死的,竟没有一点知觉?” 清华便道,“你没死。我也没有死,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什么人?” 清华道,“你的母亲。” 赢桑目瞪口呆,“什么?” 清华点头,道,“别多问,跟我走就是。” 赢桑倒是听话,再也不问,抬脚便和清华一起出了地牢。 重山苦留,却不得法,清华丝毫不为所动。 她道,“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得一喘息之机,我别无所求了。” 重山痛彻心扉,“此前是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已经后悔了千万次,清华,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能给你安稳的生活,我永远不会再放弃你。” 清华微笑,“我早已不计较了,你也别放在心上。现在,你当统帅很好,我便回我的白鹿青崖,自在最好。” 重山便道,“那我跟你走!我不做这统帅了!” 清华不动声色,只道,“当真?” 重山喜出望外,“果真!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好。”清华点头道,“那你跟我走吧。” 清华说着便往外走,重山忙拦道,“现在?” “嗯。” 重山有些为难,犹疑难决,只好道,“那,那你等我,我去把军务交代清楚,至少,和先生他们道个别。” 清华点头,重山这才咬着牙跑了出去,临行前,再次叮嘱,“清华等我!” 清华看着他离去,却并没有遵守约定。 她带着赢桑,还是悄悄地离开了。 “清姐姐,你刚刚不是答应他么?怎么还是自己走了?”赢桑忍不住问了起来。 清华只回,“我不想等。” 她只是借了这个幌子离开而已。 一人一马,走在斜阳道上,莫名显得苍茫。 重山回来时,已是人去楼空,他寻到半夜不见,终于明白清华的用意,“她果然,不念往日,半点留恋也没有了。” 没有想到,她走的比来时还要令人猝不及防。 重山并未放弃,逢人便问白鹿青崖在何处,终于从钟离那儿得到了一处答案,“骊山深处有。” 待他真正找到白鹿青崖,已是一月之后了。 最先到的,是六月潭。潭水碧透,清澈见底,如一片通透碧玉,镶嵌在群山之间。随处可见白鹿低头饮水,对外人的造访,并未在意,自顾悠闲地慢慢隐入深林之中。 重山沿着石子小路,一路繁花盛开,他穿过竹林,便来到了一处庭院,院前木匾题字,“白鹿青崖”。 他又惊喜,又惶恐,忐忑间迈步而入。 白鹿青崖虽是简朴竹舍,但花丛遍地,鲜香缤纷,翠竹林间白鸟唱鸣,清风卷起落花,飘散在步履之间,满眼皆是芳菲之色。 他再往里几步,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认真忙些什么。 他轻轻唤了一声,“清华。” 清华这才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她手上捧着些草药,边走便道,“随我里面坐吧。” 她的待客之道,仿佛来者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友人。 重山默默跟着她,入了彩风堂。 堂内陈设古朴雅致,静谧整洁。清华安排他坐下,便道,“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她虽忙着世俗之务,却宛如世外之人,一颦一笑,淡泊至极。 重山静静待着,心想,虽然不可避免的还是遭遇到了疏离,但内心是高兴的,见到了人,就足够令人欣喜了。 他仔细打量着四周,想多看几眼她安身的地方。 忽而,堂内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一声软糯的嘤嘤哭泣传来,他立马起了身,好奇地朝着里屋走去。 刚转过屋角,他便见到了一个摇篮,里面有个粉嫩的小孩儿抻着小胳膊小腿儿,鼻子里嗯嗯呀呀的。 这小脸儿,圆嘟嘟水嫩嫩,像甜甜的水蜜桃。 她居然,笑了? 见到这个陌生的大男人,这小不点儿,居然乖巧地笑了,她含着自己的小手指头,小腿儿一蹬一蹬,尽全力彰显自己的可爱。 重山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过一个宝宝,就这一刻,和她认真对视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欢儿,醒了?”不知何时,清华已来到了他身边。 她温柔而宠溺地将孩子抱了起来,朝她脸上吻了一口,小不点又咯咯笑了起来。 还没等重山回过神来,清华忽然朝他道,“你要抱抱她吗?” 重山恍若还在梦中,动作犹疑。 “你不喜欢她?”清华便问。 重山忙道,“不,她很漂亮。” 清华便自豪道,“我的欢儿,自然漂亮。是不是呀?” 重山的眉头愈加紧蹙,终于忍不住,问道,“清华,这是,你的孩子?” 清华回道,“也是你的孩子。” 重山大梦初醒一般,他激动得不能说话,“我,我们的?” 清华一边哄着欢儿,一边道,“你还记得一年前,我去天牢看你,那个时候,我已有了身孕。幸而我大难不死,胎儿也无恙,所以,我才有了欢儿。” 重山再次内疚,“都是我害你受苦。” 清华便再次把孩子递到他眼前道,“欢儿第一次见爹爹,是不是很开心?重山,你陪陪她。” 重山受宠若惊般,笨拙地接过这个小不点儿,才几个月大的欢儿,很轻,但是重山,像捧了个至尊宝贵的东西,连轻轻摇晃都显得小心翼翼,唯恐碰着了襁褓中的,他的心肝宝贝。 欢儿在他手上安稳地躺着,嘴里不停咿咿呀呀,高兴得手舞足蹈。 “欢儿,欢儿什么时候学会说话,叫一声阿爹呢?” 重山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不能自拔。 第一零三章 结伴相遇 “我原没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只是你来了,我也不必隐瞒,虽然你我不再是夫妻,但欢儿毕竟是你的骨肉,我没有理由不让你见她。” 然而,清华虽然让欢儿认了父亲,但却是没有打算跟重山回咸阳的。 清华再道,“你若想她,便可常来。” 重山再次央求,“清华,你若不想回去便不回去,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们。” 清华面色有些无奈,“你何时才能明白,我们缘分已尽。我不想同你一再为此争执。天色不早了,你下山吧。” 重山执着道,“欢儿这么小,不能没有爹。” 他以为,清华爱女心切,必定会看在欢儿的面子上,和他重归于好。 不料清华却道,“世上难两全之事不少,欢儿总要学会这一点。我作为她的娘亲,会加倍疼她。” 重山难过道,“清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心?” “不是狠心,只是活得明白了。” 清华心中想起一件事来,便道,“你也不要在此耽搁了,还是早些回到咸阳去,想必易琛不久便到了,你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多少眼睛盯着呢,在易琛面前,你还得想办法,如何保全自己。” “主张杀你的,必不在少数。若要保命,只有一个办法。” “去找慕椋。” 这其中利害,他已都知晓了。刚刚还在为清华的决绝而伤心,现在又因清华替他说了几句话,心中重新升起一股温热。 他的眼中闪出一片光芒,遂道,“清华心中还有我。” 清华便道,“我只是不想你枉死罢了。当然,我也只能给你提个醒,具体应对之策,你回去和先生他们好好计议。” 重山笑着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说,魏军早已到了。 他又哄了哄欢儿,“欢儿,爹下次再来看你,下次,爹给你买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好不好呀?” “欢儿最乖了。” 欢儿躺在清华怀中,睡得很是香甜,呓语般嗯嗯了两句,似是回应,令重山的心头暖暖的。他也在欢儿的额上亲了一口,不舍道,“爹走了。” 清华送了他一路,到了六月潭才挥手作别。 此番相逢,令清华不免又想起了在她看来恍若隔世般久远的地宫的遭遇。 当时,她为保全八方密卷,跳下了浴火井。所有人都以为她已葬身火海,包括她自己。直到她从白鹿青崖醒来,遇到了那位救她的人,君轻霄,也就是,赢桑的母亲,扶方夫人。 轻霄的面容,和扶方殿中的美人冰像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比起出尘的冰像,她更有些烟火气息。 清华认出她来,听了她的故事。 轻霄是第一个,从浴火井跳下的人。她和赢恕之间,本是一场阴谋和算计,但奈何,也生出了爱情。有了爱情,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赢恕送给她一颗凤凰泪,她却还是抛弃了他,还有刚出生的儿子,义无反顾地闯了地宫,最后,只是一颗凤凰泪,并没能让她拿走八方密卷。 她所有的疯狂和执着,都被身后的赢恕看在眼里。 从她眼中,他看到的只有失望。 她记得,赢恕最后问她的话,“你对我,没有丝毫愧疚么?” 她便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当着他的面,投了浴火井。 而一再受到欺骗的赢恕,将它解读成了,畏罪自尽。 有了凤凰泪,她安然地穿过火海,掉入了六月潭。 清华所经历的,便是一样。 至于八方密卷,便永远沉在了潭底。 轻霄和清华都是历过生死大劫的人,对往事亦都释怀。白鹿青崖,便是收留她们的最好的地方。 清华之所以现身,前往咸阳搭救赢桑,便是受轻霄所托。 想起往日种种,清华不由得回报了一丝无奈的微笑。 行走途中,她只顾神思游荡,并未注意前方来人,生生地撞了上去, 她忙躲开来,可抬头的瞬间,立时心痛如绞。 “清愁。”她心中狂呼,却开不了口。 清愁站在她的面前,满眼委屈地瞪着自己,只有泪珠不停地从她面颊滑落。 她这才看清楚清愁身旁的人。 “慕椋。”她依旧喊不出来。 “姐!”清愁不由分说,扑向了她怀里,嚎啕大哭。 清华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她。 “你说好要回来接我的,你这个骗子,姐姐是个大骗子!”清愁竭力哭诉,闻着伤心,慕椋的眼眶早已湿热。 “你怎么能躲起来不见我,你躲谁都可以,怎么能躲我?你知不知道我的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的,你也不可怜可怜我吗?” “我是你亲妹妹,又不是拣来的妹妹,你怎么说抛下我就抛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清愁一遍遍呜呜地哭着,终于发泄完了,才慢慢停止哭泣,双眼已肿的核桃一般大了。哭是不哭了,但清愁又像猫一样赖在清华身上不肯松开。 清华感慨万千,柔声道,“有慕椋照顾你,姐姐放心。” 她的眼光随之投向了慕椋,满是不忍和愧疚。 慕椋的眼中有责备,有不解,还有相思成灾。 清华忍不住掉下泪来,不断默念,“对不起。” 慕椋似是感受到她的歉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以为每日这样云淡风轻,不问世事地过下去,自己就真的能忘记从前的一切,见到重山和阿礼时,她以为自己做到了,但是在这一刻,她感到所有的努力,顷刻便付诸流水,再也作不得数了。 这时,清愁忽然从姐姐身上起来,便道,“我上山时,遇到了赵重山。” 清华便点头,道,“嗯,他来看看我。” 清愁便道,“他跟姐姐说了什么?是不是死乞白赖,求你回去?还是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清华便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事都过去了,你又何必揭人伤疤呢。” 清愁便道,“要不是看在你拼死护他的份上,我肯定饶不了他。” 不知为何,回白鹿青崖的路上。只是听见清愁和自己说话,慕椋倒像俩人的跟班,一言不发。 二人不经意相视时,慕椋的眼中又不知何时,显得十分凄楚。 清愁特意走在边上,让慕椋陪在清华的另一旁。他二人,竟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三人同行,清华却明显感到了各人的不安,但她也一时无法说得清楚,这种突然而来的拘谨,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一零四章 不合时宜 清愁见到欢儿时,喜得跳了起来,抱着欢儿一直不愿意撒手,把她的小脸亲了个遍,欢儿在她怀里也玩得不亦乐乎。 欢儿毫不认生,别人一逗便笑,乖巧十足,让人不得不爱。 慕椋一见她,也是移不开眼。他心知,这就是清华曾经向他提过的孩子。 他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可是他的眼睛只是一片酸涩。 他幻想过,和清华有一个三口之家,如果当初他成功带她走了,那么一切便会成真 恰时欢儿的小手乱舞,抓到了他的一节手指头。欢儿天真纯净的眸子,像星光一般闪亮,慕椋的心大有触动,他便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感受着欢儿对他的善意和依赖,他的神情,也就慢慢柔软下来。 慕椋寻着清华的身影,终在彩风堂的一处静室,找到了她。 静室肃穆,笼着淡淡清香,清华正独自站在一供奉的灵牌前,仔细打理着,点上新的香柱,并安插好了。 慕椋走近来,才发现是伯辰的牌位,不禁认真拜了。 清华这才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还好吗?” “还好吗?” 他们异口同声,彼此问候。 “你看到了,一切都好。”清华回道。 “那便好。”慕椋低声应道。 “公子的牌位是?”他略有疑惑。 清华便解释道,“是那日我去咸阳,从灵均宫里带出来的。东秦没有了,无人再与他添香缅怀,但有我在,不能让他受此冷落。这一年来,逢初一十五,我都去他灵前祭拜。” 慕椋点头,“这世间,唯有你多年惦记,公子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清华便道,“他待我,远不止此。或许说来,你恐不信。当日在地宫,路过安夜殿,我因有身孕而误入慑魂阵,便是安魂香也毫无用处。慑魂阵何其凶险,我大概是见识到了。我在太阴幻境,见到了伯辰的魂魄,是他及时出现,将我送回来的。若不是那颗凤凰泪,我又如何在跳下浴火井后,九死一生。” 清华叹息道,“当年,他若将这样缜密的心思用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遭人毒手。” 慕椋便道,“事发突然,无人能料。” 清华便道,“如今,公子已然不知身在何方,或入轮回,或升仙得道,我独留人间,能为他做的,也只是每日为他祝祷祈福罢了。” 这些年,伯辰仍是清华心中,最大的遗憾。 二人虽然又说了几句话,但慕椋明显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已是大不一样了。她面上的波澜不惊,和骨子里透出的冷清,都让他觉得,哪怕是小小的一步,都无法向她靠近,哪怕是一句简单的思念的话,也开不了口,仿佛,白鹿青崖以外的所有人和事,听起来,都是不合时宜的。 的确,对她来说,那都是过去,是她决心要抛弃的东西。 清华感受到他的隐忍和挣扎,终未曾点破,更不曾动半点恻隐之心,出言相慰。 比起重山来,清华对慕椋,似乎还要绝情三分,令慕椋觉得,她在与自己划清界限,所以才待自己如稀松常客,对他们的过往亦只字不提。 这种相逢的结果,于慕椋而言,无异于凌迟。他怎么也不理解,为何清华对一个亡故之人尚且关切至此,对眼前的活生生的人,却冷若冰霜。 很快,夜晚便降临了。 白鹿青崖的夜同样美极了,繁星满天,每一颗都干净透亮,一轮圆月,落在树梢,如仙子般沉静。 院前有两人并肩而立,清醒地沉浸在如墨的夜色中。 “椋哥哥,你也睡不下吗?”清愁声音懒懒的,漫天星光都装在她的眼睛里,又灵动,又忧郁。 她道,“你不用担心什么,你不说,我不说,姐姐是不会知道的,我们便可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慕椋遥望眼前无尽的黑色,眉头紧锁,愧疚入骨。 清愁便又道,“姐姐这个人你知道的,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其实心里牵挂得不得了。别人我不敢说,但是椋哥哥在姐姐心中的分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也体谅她,毕竟历过生死劫难,大约心境和常人是不一样的。” 慕椋没有回答,事已至此,他根本不知出路在哪里。 他和清愁之间,已不再是从前了。这还要从两三月前说起。那时,他为被俘秦军与易琛起了争执,气急攻心,猛吐了两口鲜血,元气大伤,遂卧床休养了几日,此期间,便是清愁在身旁照料。 只是那日他头脑昏沉,错把眼前之人认成了清华。看着日夜思念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慕椋一时情迷,醒后才知犯下大错。 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荒唐,未免也过于荒唐。 清愁看出了他的痛苦不堪,心内也跟着难受起来,仍硬着头皮,安慰他道,“别这样。我不怪你,真的,我也不要你负责。” 清愁道,“那天晚上,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你和姐姐相爱不易,这个关口,你万万不能犹豫和退缩。我走了,椋哥哥早点休息。” 有个问题,清愁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想明白。她一直都把慕椋当成哥哥,可是当慕椋朝她吻过来的时候,她却没有躲闪,没有把他推开,她甚至听不到,他一直念着的,是清华的名字。 可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哭了,她知道,哭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不舍,和不得已。 此刻,躲在走廊尽头的人更是一脸苍白,她无意间路过,却听到了这令人心碎的事实。 清华匆忙回房,重新躺下。黑暗中,她强掩心绪,装作熟睡,接着便听到清愁蹑手蹑脚推门而入,清愁来到她身边,轻轻喊了她一声,“姐姐?” 清华方转过身来,只轻声回道,“夜深了,睡吧。” 清愁一边答应,一边躺下,她仍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抱着姐姐才觉安心,清华便轻轻挽着她的胳膊,哄着她入睡。 一场狂风暴雨,就在清华竭力安抚下,瞬间便偃旗息鼓了。 漫漫长夜中,均匀的呼吸声渐起,清华的心绪,已平静如常。 第一零五章 自知之明 刚刚取得大胜的义军,因为军纪严明,不曾有过任何扰民举动,在咸阳便也收获了不少民心。 然而,民心虽有了,安宁却是一时难求。 乾明殿中,隐隐透着一股艰难和压抑的气息,重山的眉目之间,虽然没有过多的忧愁之色,只是他的沉默,也给在场的属下,带来许多压力。 阿礼也保持难得的平静,虚心地等着众人出谋划策。 他们现在感到焦头烂额的,便是眼下魏军在咸阳郊外池鱼驻营一事。 已经到了咸阳,却又没有进城,对义军也没有任何指示。 义军在攻入咸阳之前,一直都以魏军为首,这样的从属关系,似乎从他们决定联手之时起,便是心照不宣的。只是,后期义军日渐壮大,已发展成不可阻挡之势,易琛仍是自信自己能令天下俯首称臣,更何况是曾受他提携的小小的义军呢,因此从未将义军放在眼中。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赵重山,竟先于自己攻下咸阳,拔得头筹。这也就算了,看他的作风,是要接管咸阳,在此地生根了,这叫他如何忍得? 他一声不响地在郊外驻扎,反而令义军众人如坐针毡。 重山吐了口气,“不如,趁他还未发难,我便将这传国玉玺,亲去送给他吧,也好打消他的疑虑。” 钟离先生便道,“不急。易琛素来和主公还有几分交情,此前往来也还和睦,倘若只是心有疑虑,便早早与主公会了面,问个清楚了。如今他隐而不发,便是认定你有心争功,又对义军有所忌惮,方才扎营戒备,这已然是准备一战了。主公若贸然前去,便是自投罗网。” “打便打,又有什么怕的。咸阳是我们打下的,他到底有什么不服?他当真以为,天下就姓易了不成。”阿礼最受不了看人脸色和瞻前顾后,因此忍不住发了一通牢骚。 钟离便道,“打不赢,又怎么办呢?” 阿礼便道,“还没打怎知不会赢?哪场仗又是十拿九稳的?再说,魏军人数与我们差不多,不见得吃亏。” 钟离便道,“一场仗,讲究的不仅是势均力敌,还有天时地利,魏军不同于秦军,是天下公认的正义之师,即便是在义军心中,也颇有声望,就是这样的连我们自己人都心生敬仰的魏军,你叫主公拿什么去对抗?只要他易琛一声令下,半数义军都将归他麾下,可不战而胜。将军还打吗?” 阿礼觉得有理,便惭愧道,“那还是算了,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 “此事只好拜托煜之了。”钟离道。 苏煜会意,道,“我这便去请慕椋。” 先生嘱咐了几句,教他见面之后如何解说入关一事,只有令慕椋相信重山无意称王,此事就有回旋的余地,否则,重山必死无疑,义军,也逃不开再一次被无常扼杀的命运。 重山这时便道,“我与诸位相识至今,一同建立功业,历经风雨磨难,我自知见识谋略皆不及人,得今日之成就,全仰仗兄长们鼎力相助,可如今,不仅没能够报答各位的恩情,还令大家身陷险境,重山有愧!” 他与每个人都深深鞠了一躬,又道,“我无意连累大家,有心避难者,我绝不强留,也不阻挠,但念共事一场,许我设宴饯行。军中将士亦是如此,无意追随者,皆可上报,领足银饷,便可自由归去。” 众人闻言,皆感慨万千。 阿礼,子明,煜之,钟离先生,他们是从一开始便追随于重山的,更有后来者,不论出身,只论才华,重山待他们,从来都是礼敬有加,虚心请教,他们对重山,也都倾囊相助,全力以报。 他们齐心协力,一同创造了无限风光,此刻,他们同仇敌忾,一同扛起了这灭顶之灾。 只听先生道,“主公大义宽厚,我等敬服。有要走的,自不必拦他。只是我们不走,主公也不必心存愧疚。我等愿与主公同生死,共进退。” 重山感动之余,便又鞠了一躬,“蒙君不弃,重山在此谢过!” 一番计议过后,各人便都忙碌起来。 苏煜费尽周折,终于和慕椋相约一见,便在城外一处名叫秦楼月的酒楼。 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不免寒暄了几句。 苏煜见他神情隐隐有些凄怆之色,心下关切,道,“发生了何事?” 慕椋便摇头,“无妨。你今日见我,可是为的义军?” 苏煜便陈说了来意,“有人说义军入关,不损百姓分毫,是为收买人心,以助称王。平心而论,我至今想不到此等谣言是如何传到易将军耳中的,以至给义军招来如此祸患。旁的不论,且说义军入关,实则也是魏军的功劳,若不是得魏军牵制秦军主力,我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攻下咸阳,正因如此,我家统帅才下令,籍吏民,封府库,一丝一毫也不敢妄动,严防死守,都是为了能将一切保存完好,等着将军入城而已。” “义军小有战功,也不敢据为己有,最多求个封赏罢了,要说称王,当真可笑,一非正统,二无强兵,岂能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去自寻死路不成?” “彼时不敢,若成气候,难保他不动此心。”慕椋道。 “强词夺理,数十年后,谁成气候,谁不成气候,你又如何断定,此刻如何知晓?依我看,真正能与魏国一较高下的,在邯郸,在蓟州,在安邑,在临淄,偏不在咸阳。” “今日,凭着几句流言,就要杀有功之人,魏国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今后,谁还敢追随他,效忠他?” “慕椋,你最是谨慎,还是劝劝易将军,令他莫要意气用事,错杀无辜。” 慕椋却仍道,“放人容易,放虎归山却难,将军是非杀他不可了。煜之,你还是另作打算,要么跟我走,要么回韩国,总之,不要陪他送死。” 苏煜心内愁道,“先生教我的,我一字也不落,怎么慕椋却无丝毫动摇?到底是哪里不妥?” 但见慕椋冷漠的眸子,似乎不再有商量的余地,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慕椋如此决绝的模样。 昔日,慕椋能从易琛手上救下万人坑的俘虏,今日,为何试也不试便言救不下这一人? 便在这一刻,苏煜忽然领会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方才陈说有何不妥,只是慕椋不愿伸出援手罢了。 他便直接问道,“你为何不愿为他请命?” 慕椋便道,“力所不及,见谅。” 苏煜联想他方才凄楚神色,便追问道,“你见过乔姑娘了?” 果然,慕椋冷冽的面孔在这一刻,终是有了些许变化,虽只是暗淡下来,但至少让苏煜找到了症结所在。 苏煜一时沉吟,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慕椋却独自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灼刺难忍,却也抵消不了他心内半分绝望。 数十年的牵绊,说不要,就不要了。 清华认真的样子,也是他最恨的模样,恨她如此冷静,克制,更恨她的眼泪,是因自己而流。 那是他们唯一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揭开了多年来小心翼翼的隐藏的真心,也一阵见血地道出了他们究竟缘何不能相守的真相。 真相是残酷的,却令人无法反驳。 那日,清华在晓星亭为自己设宴,雪青色的纱幔在她身后随轻风舞动,月光皎洁,仿若白夜。而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她遗世独立的模样,像极了一株倔强的,孤独的雪莲花,不变的是那双沉静而通透的眸子,正藏着淡淡的忧愁和泪光。 “好像,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一起喝过酒吧。”清华说着,便给自己和慕椋都斟上了一杯。 慕椋点头,“都不是爱酒的人,自然喝的少些。” 清华便道,“不过,自我到了白鹿青崖,忽然发现了酒的妙处,爱上喝酒,一日不喝,便觉少了些什么。” “清华,可是遇到烦心事?”慕椋便问,他以为,喝酒是为了解忧。 清华摇头,道,“也不是,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今日请你喝酒,倒不是寻你的开心。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们有什么话,便趁这个机会,都明说了吧,也好与这酒,借几分胆量。” 慕椋心口一沉,便觉钻心痛楚。看这个样子,清华是要与他做个了断了。他猜到了清华设宴的意图,便本能地,不愿面对。 只是,他再不愿,清华也不会允许他退缩了。 然而清华再清醒,再坚强,也还是立马败在了自己设的阵下,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开场,她的眼圈儿便毫无预兆地红了,只见她慢慢举起眼前这酒,假装轻松道,“这第一杯,便敬我们初次相见,你夸我的字写得好看。” 慕椋闻言,却是潸然泪下,陪酒一杯。 清华的眼角便也滚下一串泪来,“第二杯,敬我们两小无猜,一起数过的月下流萤。” 两人泪眼相视,同饮。 “第三杯,敬我们久别重逢,你在凛风寨舍命相救。” “第四杯,敬我们坦诚相见,情定合欢玉。” 说到此处,清华已是哽咽难言,每饮一杯,她就仿佛被人击了一掌,回忆起他们曾许过的约定,更像是一记重拳锤在她的胸口,痛虽痛,更恨自己无能。 她红着眼睛,挂着流不尽的泪珠,举起了第五杯,“敬我们故地重游,在巫云渡口,你承认你回来了。” 慕椋跟她一起,默默饮完,默默流泪。 清华哭得不能自已,缓了许久,才颤着声音,一鼓作气道,“第六杯,敬我们有惊无险,从邯郸,平安回到豫州。” “最后一杯,敬我们劫后余生,”清华泪流满面,仍狠下心来,幽幽道,“从此,相离相忘,再也不要为情所伤。” 她犹疑片刻,终是端起杯中酒,如赴死一般,一饮而尽。 她用这七杯酒,祭奠了她和慕椋的半生过往。 待酒没有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就一念成空了。 慕椋迟迟不饮,但见清华痴痴地望着自己,难过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这一回,是彼此忍痛割爱的时候了。 慕椋颤抖着双手,在清华的步步“逼迫”下,饮下了这一生最锥心刺骨的一杯酒。 自始至终,清华从未曾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她单方面地,无情地斩断他们之间的情,敢问,他如何服气?只是,慕椋自知犯错,无法弥补,更无争辩的勇气,便只能由着她,断了自己的活路。 他瞬间失了魂魄一般,自顾起了身,跌跌撞撞,没走几步,便瘫倒在清华脚边。 而清华,明知慕椋会怨自己,可她还是这么做了。如果她不做这个无情人,那么,这场无休止的命运的捉弄和纠缠,永远不会结束,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抗争的筹码了。 慕椋觉得自己走上了绝路,可清华却认定,这是给所有人一条生路。 清华见他如此,心痛不已,也从座上跌下来,陪他一起跪着。 慕椋只是低着头,眼神空洞。 清华心疼地抱着他,喃喃道,“你想过没有,我们掉入了一个陷阱。我们都想找到出口,却在寻找的时候不断犯错,这些错,令这个陷阱永远也无法挣脱了。”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或许还会争一争,哪怕再次头破血流。只是,这个陷阱里,如今多了清愁,我不能伤了她,你也不能。” 慕椋闻言,紧紧抱住了清华,失声痛哭。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认清这个事实。早在七年前,在他刻意与清华疏远,打算成全她与伯辰的时候,他们就彻底地输了。 一步错,步步错。即便是拼命地挽回,在命运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只是,这番彻悟,也让彼此元气大伤,清华的那句劫后余生,用在当下,才最合适。 直到苏煜关切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慕椋方从这痛苦的思绪中抽离开来。 见他一杯杯将酒灌下肚肠,苏煜终于拦下他,“够了!” “你这副模样,我很难不怀疑,你在公报私仇。”苏煜直言道。他和慕椋交情甚好,因此,见到了他的狼狈,也能直言不讳。 慕椋也不再遮掩,便道,“煜之,你告诉他,如果他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帮他。” “什么条件?” “这一生,他都不准去白鹿青崖,不能见她。” “你这要求,也太无理。”苏煜脱口而出,他也不理解,慕椋怎么忽然变得这般计较,还耍起无赖了,但转念一想,此事若与清华有关,慕椋对重山有所怨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要挟这手段不像他的行事。 “你说真的?”他便又谨慎确认道。 慕椋便点头。 只是苏煜还未曾回答,重山便忽然从楼道处现身而来,直接回道,“不必说了,我不答应。” 第一零六章 釜底抽薪 “煜之,你先回避一下。”重山已走到他们面前。 苏煜闻言便让了座,自己先退下了。 这时候,慕椋似乎已酒醒,没了醉意,举止神态亦冷静如常。 他对重山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如往常一般,依礼请他坐下,面上的颓然也渐渐消失了。 慕椋便道,“事关重大,需得与赵统领面谈才好。方才所论并非原意,只想引你现身而已,还请赵统领勿怪。” 重山笑了笑,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说你趁人之危,我是不信的,说你假公济私,我更是不信。” 慕椋淡笑,已给他倒了一杯茶。 既然说起了清华,两个人便都不由自主地静默了片刻。 重山先无奈一笑,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啊,一直以来,只有我羡慕你的份儿。” “数九寒天,她孤身一人去瑰羊山寻你的尸首,差点把自己埋在了漫天风雪中,成了野兽的裹腹之物。后来,你用慕椋的身份回来了,她也对你另眼相看,虽然不说,她大概也感觉到,你们不仅仅是长得像而已。她是个念旧的人,我一直都清楚,我只是遗憾,为什么那个旧人不是我。” 重山慢慢讲着三个人的故事,不仅自己神伤,听得慕椋也骤然心痛,原来清华为他吃了这么多苦,自己却全然不知。 慕椋和清华的爱,一样深沉又隐忍。太像的两个人,无疑最是般配,然而,也最容易无疾而终。他们,是两样都占齐了。 慕椋的神情又不觉显得肃穆几分,他没有让重山看出他内心的凄惶和痛苦,只是低声回道,“发生了太多的事,你我都始料未及。” 这两人明明喝的是茶,却苦涩得难以入喉。 “但是,”慕椋又道,“清华九死一生,才得如今一份安宁,我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他的语调,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换做是别人,听了便知难而退,不敢造次。 而重山道,“我和你一样,只希望能好好照顾她。你可以杀了我,却不能阻止我去见她。” 慕椋只道,“清华不会见你的。” 重山便道,“她不愿意见我,我便等到她愿意为止。她一辈子不下山,我便也一辈子住在山下,随时与她照应。” 慕椋道,“你不要义军,而甘心做个山野村夫吗?” 重山便坦然一笑,“有何不可?” 重山此刻的心情是愉悦的,这是他的宣言,他早就想说出口了。 “在这之前,你恐早就没有命了。” 慕椋叹了一口气,也真正提醒了他,他们这场谈话的真正主题。 重山无奈摇摇头,却道,“本事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像我们这样的,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脑袋搬家也就一挥手的功夫,我早就习惯了,就没想过长命百岁啊。” 听到这里,慕椋心中隐隐生出不忍。 站在魏国的立场,他毫不犹豫,应主张杀掉重山,即使冒着苏煜陈说的诸多风险,担上不义之名。 可是,重山毕竟是欢儿的父亲,他怎么能在清华刚回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夺走她孩子父亲的生命呢? 他迟疑了一瞬,一边是忠义,一边是情义,他要如何抉择,才能使自己躲过良心的追责?重山不死,他对不起易琛。重山死了,他如何面对清华。 清华会怪他吗?欢儿长大之后,会恨他见死不救吗? 他见死不救的背后,是众人,包括苏煜以为的嫉妒心作祟,然而真相却是连钟离也害怕承认的,他教苏煜的那一套说辞,或许根本瞒不了慕椋,他要帮助易琛除掉重山,只是因为,不愿养虎为患。 早在多年前,他便曾提醒过清华,要叮嘱重山藏拙,为的就是避免今日的局面。 可是义军崛起的风头,没有丝毫收敛的意味,反而,愈演愈烈,以至,还夺了魏军的头等功劳,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他纵使想帮,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了。 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全部这些念头,经过一番既短暂又长久的心理搏斗,只见他眉头微蹙,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守初衷。 作为军师,他一定要深谋远虑,替易琛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替他除去所有阻碍他的绊脚石。 这是他的职责。 慕椋难掩心中愧疚,只好道,“赵统领,非我故意刁难你。义军破咸阳在先,设兵把关在后,大将军认你图谋不轨也是有理,若执意要杀你也无人不服。” 他诚心一拜,“恕慕椋爱莫能助。” 重山倒不觉什么,只是感慨道,“我不该强人所难才对。慕椋,若你当年安然从韶阴归来,或许,我们就不是在这里针锋相对,而该,饮酒庆功了,是吧沈督尉?当年我还指着你,带我大展拳脚呢!” 慕椋沉重道,“这杯酒,是我欠你的。” 说罢,他端起一杯,道,“我先干为敬!” 重山便也饮了,二人由衷唏嘘,曾经的义军督尉,竟然要对今日的义军统领狠下杀手,也算世事无常了。 慕椋终起身了,重山依礼送他到了门口,苏煜早在此等候。 见二人面色,苏煜心知慕椋未曾动摇,虽然如此,苏煜仍对他抱拳,道,“再会!” 慕椋终与二人拜别。 他乘马上,一席凉风吹过他的脸颊,此刻他的酒意早已散完,迎着轻风,头脑正是无比清醒,他果决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急迫,于是加快了回程的马蹄。 回到池鱼营中时,夜幕已经落下了。 见易琛的房里灯还亮着,他忙赶了过去。 “慕椋,你来得正好!”易琛见到他很高兴,一扫近日为义军所受的烦恼。 除了易琛,他的最小的叔父易川,魏国副相也在。 慕椋对二人皆行了礼,便走到了易琛跟前,准备最后计议发兵攻打义军一事。 谁知他还未开口,易琛先道,“赵重山明日要过来赔礼请罪。” 原来他是为这件事开心的。 慕椋疑惑道,“怎么说?将军何时与他联络了?” 易琛便道,“不是我,是叔父。” 这时,身旁的易川方才道,“这是个误会。义军就那么点人,没这个胆量称王,先入咸阳也是机缘巧合罢了。至于屯兵守关,也是为了防燕国的援军。” “再者,破咸阳终归是反秦第一大功,各国都看着,若要此刻动兵反杀义军,恐惹天下非议,是不义之举。” 易琛点头道,“想当初,反秦大业困阻重重,义军与我结为盟友,一路相扶至此,堪比手足,我也不忍对他们下手。” 慕椋顿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怎么短短半日,易琛就改了主意,还是趁自己不在的时候? 他满心疑虑地望向了易川,便试探问道,“敢问相国今日见了赵重山?” 易川便道,“是。” 虽然答是,但显然不是,重山明明才与自己见了面,怎么可能同时又见了易川呢? 慕椋便疑易川见的其实不是重山,而是钟离。只有他才能使得出这釜底抽薪的计谋来。 钟离让苏煜和重山这边稳住自己,那边自己却私下会见了易川。 易川和易桓不同,易桓习武,易川从文。易桓死后,为了安抚易琛,他方从豫州赶了过来,近日才到。他与易桓一样,深得易琛信赖与敬重。 众人皆以为,慕椋是易琛面前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只要他点头,义军立马得救。 这话虽不假,但要说得动他,钟离早就看出并没有什么把握。而恰巧,一个比慕椋与易琛更亲近的叔父来了,更可喜的是,叔父易川与自己交情匪浅,实在的知己好友。 就这样,虽然苏煜未能说动慕椋,但钟离说服了易川。 这一局,钟离险胜。 慕椋猜出个中一二,知道自己无法与易川对质,只好努力劝道,“话虽如此,义军气候初显,又尽得人心,今日不除,日后定是大患,恐成魏国强敌,将军三思!” 易琛皱了皱眉,话是赞同的,但他却道,“我又何必怕他。难道你对我,连这点信心也没有了?” 慕椋便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将军,你当未雨绸缪,方能先发制人。” 易琛便道,“可叔父说的也有道理,若我杀有功之人,难道天下不戳我脊梁骨吗?” 慕椋便道,“将军还记得,八方密卷么?” 易琛惊道,“你的意思是?” 慕椋便道,“先前,章少游曾提醒于我,八方二字,应的正是中原七国,义军,也算得一国,如此才成八方。加之义军现今,气势如虹,甚至有流言传出,说义军入城之日,紫气随来,大有天子气象,将军不得不防!” 易川便道,“此是胡说。我已把传谣之人抓来了,查明他与赵重山素有怨怼,所以造谣生事。” 易琛沉吟了半晌,踌躇间,便道,“命数这东西,有时候也蹊跷,听多了也乱人心智。” “既然是八方密卷,必定是八方逐鹿,我若横加阻拦,断了一方,难免有人说我小肚鸡肠。” 易琛忽爽朗一笑,大声道,“罢了!我易琛便是今日放他一马,来日正面交锋,也当手到擒来。我就许他光明正大,与我较量一场!” 慕椋再要劝,易琛只是摆手,“我知道你心急,也不争这一时。” 易川便附和说是。 易琛之所以放过重山,也不是全因易川的几句话,只是在他心中,义字当头,冷静下来,方觉自己出兵讨伐,的确过于莽撞了。 慕椋的良苦用心,他亦是知晓的,他对自己足够自信,更希望慕椋也要有信心。 慕椋心内五味杂陈。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易川,打乱了所有计划。 他的话,此刻,第一次不管用了。 对于易琛的一意孤行,他只能长叹一声。 慕椋隐隐觉得,他所担忧的放虎归山,就要变成真的了。 第一零七章 金蝉脱壳 第二日,重山随行百余人,到了池鱼魏营。 如今的易琛已经与先前格外不同了,彼时他意气风发,特有的少年洒脱和明朗,现在的他,豪迈之余,更多的是王者的铁血凛然,一双眼睛如雄狮一般深沉,静默时,也看得人心惊胆颤。 几年未见,重山这乍一眼见到高坐于上的易琛,只觉得这个人睥睨天下,一股气吞山河的气概扑面而来,重山自己也不得不服气,这样的人,才当得起咸阳之王啊。 他沉住气,理了理衣裳,拜道,“义军统领赵重山,拜见大将军。” 易琛也许久未见重山,印象中的那个有点小聪明,举止散漫的人,如今变得谨慎,稳重得多了,做这一军之主,甚是有模有样。 易琛便道,“赵兄请坐!” 东西南北四方,宾主相应落座。 易琛和易川并列朝东,慕椋朝南。重山面西,部下钟离与苏煜,皆面北而坐。 重山将玉玺献上,道,“咸阳最珍贵的东西,我不敢私藏,请大将军笑纳。” 易琛接了,很满意,便道,“赵兄客气!赵兄与我合力攻秦,劳苦功高,如今又这般有心,我却粗心大意,未曾给赵兄备下什么礼来,不知赵兄有什么想要的,宝马香车,美人珠玉?尽管说来。” 重山便道,“此前因我处事不周,又遭小人挑拨,致使将军与我心生嫌隙,险些兵戎相见,将军不怪罪于我,已是大恩,我怎么还敢开口要更多的东西。” “给将军添麻烦了,我先自罚三杯”重山言罢,一连数杯饮尽。 易琛便也大饮一杯,道,“那好,我便送个人给你吧。” 言罢,底下捆着一人跪了上来,重山一看,是阿礼的门下督李无味。 李无味瞬间求饶,磕头不止,在众人注目之下,浑身惊惧颤抖。 重山看见他,恨不得一刀捅死,越看越气。 此人原是秦军车府,管战马训养,在白客与义军交战前夕,私下对白客的马动了手脚,才令白客马失前蹄,兵败如山倒。 李无味以此向重山邀功,请求封赏。 对此卖主求荣之辈,重山是十分瞧不上的,所以只把他交给了阿礼,叫他随便置个职位打发了就好。 阿礼亦是如此,对李无味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无味原想借此谋个好出路,没想到反倒不如从前,不仅没升职,还被人看不起,心中不平已久。看着易琛对义军不满,他便立马跑到了池鱼,火上浇油了一把,一来是想置重山于死地,给自己出口恶气,二来又想趁机从易琛这里得到些好处。 谁知道,才一日过去,两方非但没有打起来,眼看着居然要握手言和了。 见此情景,他大跌眼镜,痛悔不该,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易琛开口道,“这个礼,赵兄觉得如何?” 重山便道,“将军重义,我等感恩!” “李无味!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忽而,军门之外有人一声雷霆大吼,听此音,是阿礼所喊。 易琛便朝门外喊道,“是谁喧哗?” 有人来报,“是赵统领帐下,樊礼将军,嚷着要杀了李无味。” 易琛惊喜道,“是他!赵兄既然带了他来,何以不让他入席?” 重山便道,“阿礼莽撞,我怕他在将军面前失礼。” 易琛摇头,笑道,“我等习武之人,不拘小节!樊将军一身好功夫,叔父生前就十分喜欢他,多有夸赞,我还说,要替叔父向赵兄讨了他来呢,就怕赵兄不舍得!” 重山笑道,“将军说笑了,阿礼与我是结拜兄弟,他自愿跟随我,情谊深厚,要去要留,也由他自己说了算,我可做不了主啊。”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之间,阿礼这边早已冲破侍卫,执大刀而入,冲到李无味跟前了。 “岂有此理!” 手起刀落,不过眨眼之间,李无味已倒地而亡,连呼救也没来得及。 阿礼遂收了刀,向易琛拜道,“此人是我部下,如今做出此等悖逆之举,我不得不惩戒了,大将军勿怪!” 易琛随即摆手道,“无妨!赐坐!” “阿礼一向快意恩仇,不期惊扰了将军,我在此替他向将军赔罪!”重山致歉道。 易琛便道,“这人该死,杀得正好。给樊将军赐酒。” 钟离悄然举杯,重山便趁机道,“既然将军已经入关,义军便也没什么能帮到将军的了,继续留守咸阳,自是不妥。” 易琛当然乐于接受他的妥协,但又觉得白白抢了别人的功劳,有些蛮横,心中过意不去,便道,“那赵兄,是想回颍川,安城,还是沛县?或是,赵兄要什么别的封赏,只管说出来,我定然是不会亏待义军的。” 慕椋只是在旁静静地听着。 重山便道,“这些地方虽好,却也纷争繁多。义军一路攻占秦地,伤亡者众,我身为义军统领,只想给将士们一个安稳的生息之地,以助修养。巴蜀之郡,虽偏僻荒芜,却民生安定,是个不错的去处。望将军念及义军将士也曾为天下大计,浴血奋战的份上,答应他们这个小小的请求。” 易琛听完,面上不禁露出了惊愕之色。 巴蜀是什么地方,说它寸草不生也不为过,这个地方历来鲜有战事,皆因大家不屑一争的缘故。 易琛以为重山至少会据守先前的根据地,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度,他便提前给了一个台阶下。 没想到,重山竟什么也不要,自请退守蜀地,这样一来,义军更无翻身的余地,他所有的担忧也就都消失了,还谈什么对自己的威胁呢? 重山此举,的确惹他困惑了。他一时没有回答。 慕椋见状便道,“蜀地偏远,义军将士何忍背井离乡?” 重山便道,“先生不知,过个三年五载,待安稳下来,便可把家人一同接去,有不愿长留的,我自然也会让他们各自归家。” 易琛便道,“赵兄既然提了,我岂有不应之理?难得赵兄爱兵如子,不逐名利。” “不仅巴蜀,还有新河一郡,便都作赵兄与义军安身之所。我会奏请魏王,分封赵兄为蜀王。赵兄意下如何?” 重山便拜道,“多谢将军体恤,赵某替所有义军将士,谢过!” 易琛便道,“既是如此,也是一桩喜事,我敬赵兄一杯!” 重山陪饮。 慕椋便也道,“席间无趣,不如请破晓为我们舞剑作乐。” 易琛答应。 重山只在几年前见过破晓一面,对那个贪吃他家后院黄杏的少年仍记忆犹新,如今再见,破晓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眉目清秀,极为俊朗,堪比人间星玉。 但是他的出现,却让钟离,苏煜都如临大敌。 破晓的剑舞得很好,出神入化,又极具美感,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呼!” 突然,他的剑头从身后如幽灵一般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重山的喉咙飞去。 钟离大惊,“阿礼!” 阿礼一把提起手边的刀,已腾空而已,轻松一拦,便把破晓的剑绕开了。 只听阿礼的声音传出,“一个人舞有什么意思,我来与你助助兴。” 重山额上冷汗直冒,直直地盯着面前二人忘我地过起招来。 慕椋再次举起杯中酒,破晓的剑便快一分,又舞到了重山的胸口前。 阿礼毫不示弱,紧跟其后,又把他挡开了。 三番五次下来,重山犹如不断从云端跌进谷底,心口几乎要停了。 破晓见缝插针,而阿礼,只是见招拆招,也做得滴水不漏。 易川倒是看得不亦乐乎,还悄悄与易琛耳语,“这个樊礼,果然名不虚传啊!” 易琛却是眉头紧皱。 慕椋先前数次与他暗示,他皆视而不见,此刻只能看着慕椋铤而走险,领破晓入局,他既不能喝止,又不能旁观,见这二人正舞得胶着,他也只能和众人一起,尽心观赏罢了。 依他的个性,是做不到暗箭伤人的,他既然已经答应义军退守蜀地,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重山暗中擦了一把汗,忽感腹痛如绞,只好请退调息。 易琛忙不迭地答应了。 苏煜和钟离随出。 待三人走到一僻静无人之处,方紧急计议起来。 钟离道,“易琛显然并不想为难主公,只是慕椋不肯轻易罢手。主公,趁着阿礼还能抵挡一阵,你快走!” 重山便道,“我走了,他们会不会为难阿礼?先生和煜之怎么办?” 钟离便道,“煜之,你护送主公先行,从骊山脚下,取小道走,至军中也不过二十余里。” 煜之点头。 钟离便道,“主公勿忧,我与阿礼,皆可平安。” 重山方才点了亲兵,与煜之匆匆逃离了池鱼军门。 约莫半个时辰,钟离方再次入帐,手里捧着一对白璧,一双玉斗,向易琛拜道,“赵统领不堪酒力,又遇腹痛,不敢扫了将军的兴致,已回军去了,特命在下奉上这对白璧,玉斗,向将军请罪!请大将军勿怪!” 易琛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本该亲自为赵兄送行的。赵兄既不在,钟离先生和樊将军,便再陪我饮几杯酒吧。” 他二人便只好应了。 自从入帐,钟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酒一入喉,他方才惊觉,不知何时,慕椋竟也隐身不见了! “糟了,他一定是察觉出什么,追人去了!” 钟离惊出一身冷汗,便与阿礼也匆匆告辞,一路急追。 慕椋一早便猜出他们会取道骊山,因此赶上去,也不难。 重山一行人行至骊山,已察觉到身后有追兵,情急之下,急转入一条深径,悄声躲藏起来。 时值深秋星夜,路上月光惨淡,白雾迷蒙。 慕椋追至此,忽然不见了人影,连马蹄声也沉寂下去了,不禁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仔细勘察起来。 他的目光正好触到右旁那条小径,朝那深林里望过去,他忽而认出,这就是他几日前,曾来过的地方。 见他紧紧盯着小路入口,他的手下人立时警觉,便下了马,准备上前查探。 慕椋眉头紧锁,忽发声制止,道,“上马,继续追!” 他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不断在脑海中质问自己,假若重山逃进了白鹿青崖,那么,他要如何闯进去,对他赶尽杀绝? 听着急促的马蹄声逐渐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隐在密林之中的一行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一零八章 来日方长 东秦亡后,中原七国,并没有按照预想中的,重新归于一统。 易琛实为天下之主,此次反秦大胜,他便立即开始了论功行赏,将秦地重新,分封给了其他几国。 而义军,按照约定,退守蜀地,不再追究。 看起来,好像战火纷乱,暂时平息了下来。 等着东秦一步步败落,清华,花了七年的时间。 如今,世上再无东秦,她却也感到没有该有的欣喜。或许她对东秦的怨恨,在她跳下浴火井的那一刻,也跟着烈火一起消亡了吧。 她一直想做的,不过是给伯辰讨个公道,天下是谁的,她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转眼已到了深秋,白鹿青崖的枫叶也红了,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闲暇时,便在林中采些果子,药草,此刻,她感到些许疲惫,便选了一株有些年岁的老枫树下,靠着它,打算小憩一会儿。 不多久,她便缓缓入梦了。 轻风摇曳,她的衣裳,发髻,不知不觉,已披满了许多红色的枫叶,清华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这些热烈的红色,而显得更恬静,动人了。 虽然过去了七年,但她依然年轻,她有着一个女子最美的年纪,褪去青涩,春风拂面。 一个这样,善良美丽又坚毅勇敢的清华,重山也能理解,为何慕椋,阿礼始终对她念念不忘了,但是只有他娶她当了自己的妻子。 他觉得,是幸运成就了自己。 重山从来不怀疑清华的美,但是此刻,他的感受却最为深刻,因为以后,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静静看着她了。 他很想去吻一吻清华,趁她睡着的时候,就像曾经在深夜时,偷偷吻她一样。 他忘情地俯下身来,却在离她的唇瓣只在毫厘之间时,骤然停了。 他的眼睛弯弯的,露出了一丝宠溺的微笑,他温柔地替她拿开了额上的叶子,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清华。” 清华缓缓睁开了双眼。 见到他的面庞,清华揉了揉惺忪睡眼,道,“你何时来的?” 重山坐在她身旁,道,“有一会儿了。” 清华拂了拂身上的落叶,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没事了。” 重山道,“你担心我?” 清华便道,“我担心欢儿的父亲,不行么?” 重山笑道,“那便是担心我。” 重山便把池鱼宴上的风波都与清华说了,最后,他道,“我就要去蜀地了。” 清华点头,道,“我知道了。” 重山不免有些落寞,但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努力笑道,“清华跟我一起去吧?” 清华见他乖巧,像个孩子,她也看得出他的小心翼翼,并不是像先前那般胡搅蛮缠,不禁也笑了。 但是,她认真回道,“我哪里也不想去。” 重山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再试多一次。 清华的回答,也意味着,他要开始与她告别了,真正意义上的。 他也想过,放弃一切留在咸阳,留在她身边。但是,如果易琛容不下他,清华势必也会遭受牵连。 他不能再次打扰清华的生活,就像慕椋警告的那样。 “什么时候走?”清华便问。 “明天。” 清华沉默了片刻。其实她也有很多话想和重山说,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她想,还是各自安好吧。 于是,清华起了身,道,“等欢儿长大了,我会告诉她父亲是谁。不管你在哪里,欢儿会永远记得你。” “虽然蜀地荒芜,只要认真打理,足以休养生息了。来日方长,不要气馁。” 重山眼中含着泪,“对不起,我欠你千千万万个对不起。” 清华也颇感怀,“说好不提的,怎么又开始了?不要以为,我只会怨恨。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是你,陪我走过最艰苦的岁月。你默默守在我身旁,给我烤香喷喷的兔肉,你为我拼命,救下我的父亲,你为我起义,救了我的妹妹,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你只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泣,还要假装坚强来安慰我。” 重山压抑着哭声,“我能,再抱抱你吗?” 清华点头,主动朝他拥抱了过去。 “你好好保重,好好孝顺娘,不要让她担心。”清华细细嘱托后,喃喃道,“再见了,重山。” “我一定,会把清华找回来的。” 这是,重山转身时,许下的誓言。他会让这次分别,只是一个插曲,而不是谢幕。 只是,在清华和重山都看不见的一处角落,还躲着一个人。 他的白发,在漫天的红叶里,显得独具风姿,只有在看到清华的时候,他的眼眸,才会重新跳跃出曾经的少年特有的光亮。 他不打算道别,只是这么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待他们下山之后,这个世界,就没有义军了,只有蜀军。 蜀军开拔,朝蜀地迁徙,池鱼魏军也开始打算,班师回朝。 清愁虽一直在白鹿青崖住着,却终日神思不定。 她日盼夜盼的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白鹿青崖。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问。 在她看来,或许是清华,厌倦了纠缠不休,才决定与慕椋一刀两断的,毕竟她看上去,真的心如止水,荣辱不惊啊。 可是她想见到椋哥哥,可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因为自己都觉得,这是不应该的。 清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急着为她做些什么。 她也有一个私心,她真的太久没有见到清愁了,现在只想尽可能的,再与她多相处些日子,因为清愁一旦和慕椋走了,再要见面,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她曾想把清愁一辈子都留在自己身边照顾,这个世上,她舍不得,也不放心把她留给任何一个人,除了良生。 而一旦想到,良生将以清愁夫君的身份去照顾,她又觉得不安心了。仿佛,良生就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得到她的信任呢? 清华啊,只是隐世而已,并不是出道。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无法视若无睹的。 清愁,长大了,想要飞走,去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林子。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强留。 这日,清华特意做了妹妹最喜欢吃的菜,还准备了一些酒。 清愁是不喜欢喝酒的,但是和姐姐一起,也就无所谓了。 清愁一边夸姐姐做的菜好吃,一边哄姐姐下山去游玩。 “你不闷吗?”清愁道。 清华便笑道,“清愁觉得无聊了?” 清愁忙摇头,“不是,你看啊,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叫花花世界,肯定是很有意思的。姐姐,你终日陪着这青山绿水,看来看去,也就花花草草,鸟兽虫鱼,不是不好,就是不热闹。” 清华便道,“那,清愁明日下山,去寻些好玩的。” 清愁喜道,“真的吗?那好,我们准备准备,姐姐,你肯定也觉得山上无趣吧。” 清华便道,“我,就不去了。” 清愁便问,“为什么?” 清华道,“我不喜欢热闹,你知道的。” 清愁便微微皱了眉头,道,“好吧,那姐姐需要什么,我去买了回来。” 清华犹豫了片刻,喃喃道,“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清愁一口菜没有吃完,差点噎住,忙吐了出来。 她隐隐察觉到,清华有些不寻常,她便开始紧张起来,说话也打起哆嗦。 “怎么了,姐姐要是,不喜欢我出去,我便不出去好了。我,我可以和花花草草玩的,那些,虫子啊,鱼啊,还有那些白鹿,也很可爱,我挺喜欢它们的。” 她说得很急,嗓子立马觉得难受,不自觉就哽咽起来。 清华还是摇头,“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我知道,我的清愁长大了,她的世界不在这里,她的心,不在这里。” 清愁的眼泪,瞬间簌簌扑落。 “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华温柔地抱起清愁的头,安抚道,“去找慕椋吧,他会替姐姐,继续照顾你的。” 清愁愈发觉得难堪,一个劲儿摇头,心中又羞又愧。 清华便道,“你不去,他可就被别的姑娘抢走了。” 清愁便道,“可是,椋哥哥的心里只有姐姐,他不会爱别的姑娘,也不会爱我。” 清华便道,“那是从前。每个人都有过去,清愁,你到底是小心眼,还是胆小鬼啊,这么害怕面对他的过去?” 清愁哭道,“姐姐,不生我的气吗?我好害怕你不要我。” 清华轻轻捧起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小心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道,“不会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姐姐都要你,姐姐会疼你,会爱你。” 清愁哭得更厉害了,扑到清华的怀里,不住道歉,“是我不好,我从来都只会给你添麻烦,害得你现在,孤身一人。明明知道姐姐很孤单,需要陪伴,还整天想着往外跑,怎么会有我这么自私的妹妹啊。” 清华眼眶湿热,感动道,“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你只有一个姐姐,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我们之间,不需要说什么对不起。我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但是现在,姐姐要偷懒了,要把你托付给别人,你可不许发脾气。” 清愁终于点了头,却还是委屈道,“可是,姐姐说对了,我就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椋哥哥喜欢我。” 清华便道,“你只要,总是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的眼里,只看得到你。” 清愁捂着脸,笑道,“就是,死皮赖脸么?” 清华被她逗笑了,只好道,“你要这么说,便是吧。怎么,你可别告诉我,自己脸皮又太薄了哦?” 清愁嘟嘴,反驳道,“你不要小瞧我,不要灭我的威风。” 清华笑道,“好好,你威风。”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清华便道,“快吃吧,包袱我已给你收拾好了。” 清愁闻言,只得闷闷地点头,默默吃完了所有的菜。 纵使再不舍,清华也知道,这个一直粘着自己的小丫头,终于要自己去寻找幸福了。 看着清愁的背影慢慢消失成一个点,到最后,这个点,也完全看不见了,清华方才觉得心中忽然空出了一大块,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一零九章 缘起有时 清愁终于下了山,她打定了主意,这一生都要跟随在慕椋身边,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笃定,和充满幸福的感觉。 情窦初开时,只一心期待浪漫和甜言蜜语,不去想未来,眼中只有两个人,现在,心思稳重起来了,想到了明天,和明天之后的每一天,无论祸福,都已经做好准备,勇气和信心,似乎变成了沉甸甸的金子,既有分量,又闪着可喜的光芒。 清愁辗转回到池鱼,见到慕椋时,她没有特别激动,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像小鸟一般靠在了他的怀里,嘴角带着浅浅的羞涩的笑意。 习惯了她的放纵任性,这一时间,遇到了温婉娇羞的清愁,慕椋有些诧异和忐忑。 “清愁”,他呆呆地,低声问询,“你这是?” “我回来了。”清愁抿嘴,小声回道。 慕椋这慢慢才放开她,问道,“清华知道吗?” 慕椋和往常并无不同,一眼看上去像个无事人,除了与他不太相配的严肃。但是,清愁,只要透过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心底,看到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用黑色的忧郁一层层紧紧裹绕,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了。 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她始终参与,所以感同身受。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她公允。因为公允,所以不妒。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她一样,同时心疼两个人。 片刻,清愁便认真回道,“她叫我来的。” 她仔细观察慕椋的反应,果真,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清愁便又道,“姐姐说,你病了,便要我来照顾你。” 的确,慕椋病了,清华却是不能管的了。而面前只有一个清愁,生怕他在某一刻,忽然倒下。 慕椋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她,还在么?” 清愁一时不解,反问,“白鹿青崖么?” 慕椋点头。 忽而,清愁又领会到了慕椋此问的意图,便立马解释道,“你放心好了,姐姐没有答应去蜀地,以后,也不会去的。” 慕椋被看穿了心思,有些窘迫,尤其是想到清愁此来,是专为寻他的,而此刻,她却还在为自己的痴心妄想作说客。 他又不是榆木疙瘩,清愁对他的心思,他总是察觉到的。 清华与他决断,也是为了她。 慕椋遂又生出许多愧疚,便对清愁道,“那你还回去么?” 清愁便趁机道,“小女子拜别姐姐,原想浪迹天涯去,无奈姐姐先有嘱托,椋哥哥病情若无好转,不许回家。我向来听话,不敢有违,正要和椋哥哥商量,留我住上一阵子吧,此后如何,再做打算好了。” 明知道清愁打趣他,但她撒桥的模样霎是娇憨可爱,慕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主意最多,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既说要治病,不知道二小姐,有什么良药?” 清愁便道,“没有几分真本事,也不敢来见你。不过,你先把眼睛闭上,我这药,且见不得光。” 慕椋只能由着她,把眼睛闭上了。 清愁心内窃喜,悄悄踮起脚尖,朝慕椋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 慕椋吃惊,眼皮一动,清愁便立马打断道,“这是药引子,椋哥哥再等一等。” 清愁说完,便再次吻了上去,这次更大胆了一些,多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清愁悄悄在他耳边道,“椋哥哥,你想起来了吗?” “我,”慕椋结舌。 清愁便道,“椋哥哥,你要记住这个味道。它只属于你,是清愁为你准备的独家秘方。” 反而,闭上眼睛的慕椋,忽而想起那天晚上来,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清华的面容,也不是模糊中觉得和清华有几分相似的清愁,而是,方才那个独一无已的,天真率性的姑娘。 他心中有些慌乱,急忙睁眼,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清愁早已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他回味起清愁的独家秘方,不知不觉中,眉眼已柔和许多了。 清愁的到来,才算是他真正的起点。 正当他出神之际,易琛已踱步来到他的身边。 “方才那是清愁?” 易琛随口问了一句,倒把慕椋问得脸红了,局促中点了头。 易琛便笑道,“这丫头,定是舍不得你。” 慕椋求饶道,“将军莫要取笑。” 易琛方才收起玩笑话,正色道,“我这边,还是没有赢桑的下落,不过,我倒听说了一个消息。” “咸阳城破时,有人亲眼见到,有个女人将赢桑从狱中接走,后不知去向。你说,会不会是清华?” “能让赵重山不惜撒谎骗我的,只有她了吧?不如,我亲去白鹿青崖问一问。” 慕椋不假思索,便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恐怕也是谣言吧。按照赵统领所说,赢桑在狱中自尽,随后尸首被安置在城外荒山上,如今尸首虽然不见,却也并不能断定便是他向将军撒了谎,或许尸首就是被野兽叼走了。” “赢桑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魏王真正需要的,是传国玉玺,将军将玉玺带回去便好了。如若就此事深究,还恐惹人闲话,说将军再度疑心蜀军,出尔反尔,正所谓得不偿失。” 易琛左右想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还不忘揶揄他道,“你啊,果然怜香惜玉,怎么不见当日对赵重山穷追猛打的气势了?” 慕椋也不辩驳,便趁机恳求道,“清华无辜,还望将军体谅我这点私心。” 见他认真起来,易琛便连声道,“知道了。此事就此作罢,你就放心跟我回去。” “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在陛下面前多费些唇舌而已。” 慕椋道谢,十有八九,对他的请求,易琛是满口应承的。 易琛又道,“至于白俨,就交给你了。此前他愿意用十城换赢桑一命,如今我手中无人,倒要想个法子打发他。” 慕椋便道,“燕国这番为了白客和赢桑两个,花了大手笔,好在白客已经放了给他。至于赢桑下落不明,并非我们故意为之,相信白俨也不能勉强。” 易琛点头。 先前,重山为了取得易琛信任,将咸阳的一切功劳俱都送给了易琛,包括白客。 他也为了隐瞒私下放走赢桑一事,着实费了不少工夫,对外只称赢桑死了。 这边白俨没有见到尸首,始终不信,但也别无他法,毕竟,倘若赢桑真的还在他们手上,易琛不会白白放弃这十座城池。假若易琛答应放人,就是再加十座,白俨也愿意的。 无奈上头半点风声不露,他只好辗转民间,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即便收效甚微,好歹也多了一些信心,赢桑死得蹊跷,同样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慢慢的,一些风声便传了出来。 这日,他在一处酒肆,便听见有人在议论。 “小皇帝根本没有死,而是被人救走了。” “什么人这么大本事?” “我只听说赵统领当日在殿上,可是放了话要他的命呢。” “难不成,是劫狱?” “错了。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从死牢里救出小皇帝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王宫的。后来才有小皇帝自尽的事儿。” “这姑娘是什么来头?” “莫不是妖怪吧?” “这事儿有点邪乎,据说赵统领见了那女子,魂不守舍,嘴里一直喊着亡妻的名字。” “亡妻?叫什么?” “我想起来了,哦,就叫清华!” “你这又是瞎编,怎么名字和大小姐的一样。” “哪个大小姐?” “乔家,乔太傅的女儿。我爹以前就在乔府干活,府上有两位小姐,大小姐就叫清华,乔府后来遭了祸,一家人就都离开咸阳了,至今没有回来。”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他们后来逃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咳,甭管是妖是鬼,反正小皇帝命不该绝就是了。” “......” 白俨默默听着,待这些人酒足饭饱离开之时,悄悄跟了上去,将这些传言都问了个清楚,此事大约有五分真。 他又连着奔波了数日,多方查证,已差不多了解了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最后,他也找到了白鹿青崖。 见到这位陌生的访客,清华感到很意外。 白俨对她行了礼,恭敬道,“乔姑娘,在下白俨,此番打扰姑娘清净,还请姑娘见谅。” 白俨正气端方,举止有礼,清华倒也不甚防备,她便还了礼,微微道,“公子有何事?” 白俨道,“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秦王,赢桑。” 清华眉头微微一动,敏感道,“找他何事?” 见清华并无遮掩隐瞒,白俨便知他的确逃了出来,立时放宽了心。 白俨便道,“姑娘勿惊,我不害他。如若秦王无恙,便请姑娘替我带句话给他,九公主一切安好。” “待风声过去,他若得闲,可前往蓟州一会,公主便在那里等他。” 清华便道,“公子的话我都记下了,定会如实转达。” 白俨便拜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转身欲走,清华思索之下,便道,“公子若想见他,也不是不可以。” 浅浅的笑容如纯净的湖水般从白俨的面庞上慢慢漾开,他道,“当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见到姑娘,知他平安,足以。” “姑娘,在下告辞。”他抱手而退。 转身一瞬,那风流俊朗的背影,更显得他绝世儒雅和从容,并没有被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拖累半分。 短短几句话,清华感受到了他的超乎寻常的淡泊和冷静,言语间又极周全,有主张,不由得为世上难得的这一份风采而折服。 她朝那背影淡淡一笑,转身入了彩风堂,从柜中取出一件雪青色的斗篷,和一支白玉笛,便又向外走去。 清华要去的地方,便是如今赢桑真正的安身之处,长生阁。 曾经在梦里,伯辰说过,在宝璃殿的玉门后面,就是长生阁,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她并没有在地宫中见到长生阁,只见到了浴火井,还跳了下去。 白鹿青崖和长生阁相隔不远,但是山上,从来只见白鹿青崖,并不见长生阁。 因为长生阁,才是真正隐匿在山水之外的世界,它,不在别处,正在六月潭的潭底。 清早的六月潭,白雾未散,掩在古翠深林之中,如仙境一般,周遭万籁俱寂。清透的水面波澜不惊,不远处,停了一只白色的水鸟,见人走来,便呼啦呼啦飞走了。 清华取出怀中玉笛,便吹响起来。笛声悠远动听,又有几只飞鸟停在了她的身边,一声声,愈加听到人的心底深处。 不多久,原本一丝涟漪也没有的水面,随着特有的韵律的笛音,忽然开始慢慢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当笛声越来越急促,那水面便如失了控,疯狂踊跃翻滚,激起三四尺的水花,犹如底下巨龙作法,随即潭中便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若不是已见了几次这样的场面,清华估计还要胆战心惊。 只见她此刻气定神闲,慢慢看那漩涡礼面,浮上来一条漂亮的银青色大鱼,缓缓朝她游近。 她欣喜地唤了它一声,“青青!” 青青和普通的鱼不同,它身形圆滚,长得虎头虎脑,背宽可载人,背上一只大鳍,握可稳身。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像会说话,望着清华的时候,便像撒娇。 青青听到了清华的问候,便划了划自己的水下鱼鳍,调皮地挑起了几点水花,溅在清华手背上,又绕着游了几圈方回来。 清华充满怜爱地摸摸它的头,便坐在了青青的背上,高兴道,“走吧!” 青青闻言便扭动起了自己的腰肢,相当灵活地一头扎进了漩涡中,瞬间不见,所到之处,皆有水道。 原来这运水之力,皆是青青所为,并不是龙王。 这一路安稳,及至潭底,清华亦无半点湿了衣衫。 她娴熟地入了眼前石洞,与青青告别,便关上了石门。 步入石门,便与水隔绝,成了一片空旷所在。未行很远,长生阁便在她的眼前了,是一座暗红色的宫室,抬眼便见到了这三个大字,宫室之中,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赢桑已经立在门口,见到清华,便笑着迎了上来,“清姐姐,我听到笛声,便知你要来。” 清华莞尔一笑,取下斗篷,道,“这些日子你可还自在?” 赢桑殷勤地替她接过斗篷,引她入室,一边回着,“闲人而已。” “无事便好。”清华笑着道。 “你母亲呢?”清华又问道。 赢桑便道,“还在修行,稍晚些才出来。” 赢桑请她入座,又奉了茶。 清华见赢桑,仍是少年气十足,却面色红润,眉眼之间笑意盈盈,眼眸清亮有神,风采奕奕,比起当日从牢狱中接他时那副颓靡不振的样子,已脱胎换骨了一般。 看得出来,卸下一切重担,回到母亲身边的他,无事可忧,落得身轻心净,清华见此,亦感欣慰。 寒暄几句过后,清华便说明了来意,她娓娓道,“今早,有位白公子来找我。” 一听白公子,赢桑整个人都惊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愈发天真呆萌起来。 清华见他这副模样,不觉好笑,便拿手敲了一下他的头,道,“只是一个名字你就失了魂,若是我告诉你,他人就在外头,你怎么办?” 赢桑脸上一热,又惊得坐立不安,“他,他,他来了?” 清华还未来得及解释,仙姑一般的轻霄夫人便从帘后转了出来,出言嗔怪,“真是个孩子!” 只见她一身淡黄色素衣,挽着简单的发髻,年过四旬,不仅毫无老态,这个年纪独有的成熟风韵在她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身形高挑,仪态大方,虽是这里唯一的长辈,却无丝毫威严,一应行事皆没有什么规矩和讲究,不像那个言行举止都有章法的王宫里的夫人。 轻霄的容颜自不必多说,比起面前年轻许多的清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走近来,便柔声责备起清华,“你一来就哄他,也就欺负他听你的话。” 清华笑言,“清华不敢。” 赢桑这才放下一口气,但心底也掩不住有些失落,便默默收了声,在旁听着。 夫人便问道,“燕世子找桑儿何事?” 清华便道,“他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倒没说许多。他听小桑公子尚且平安,便安心离去了,只托我带几句话。” “可是小九?”赢桑道。 清华点头,“芙菱在蓟州安好,你若想去看她,也不急,待过些时日,外头风声全无了,你再去吧。这也是世子的意思。” 赢桑乖乖点头。 轻霄夫人道,“公子俨有情有义,如今东秦覆灭,只有他仍尽心尽力为桑儿奔波。” 赢桑愧疚道,“我还连累白客也被俘。也不知燕国花了多大代价,才把他救回去。如今燕国孤立无援,怕也朝夕不保。” 清华和轻霄夫人都看出他的自责,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 夫人便安慰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总是如此的。六国根基不稳,迟早会有另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再次一统六国,成为天下之主。” 面对现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赢桑有心哀痛,却无力挽救。 他年纪虽小,却也历经了许多生死大难,原本应看透这些定理无常,只是想起燕国,始终无法做到母亲所期待的那般冷静,连东秦的江山被人夺去,他似乎还没有这样深的感触。 清华换了一种方式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世子聪明,性情也豁达,有什么能难倒他的呢?” 清华的意思,倒不是白俨无所不能,只是她知道,对这样一个荣辱不争的人来说,得失之道,必定是看在眼里,如若无物。 赢桑似乎听懂了,才变得开怀了一些。 清华既话已带到,便起身告辞。 轻霄夫人和赢桑都送至门外,吹笛唤来了青青,安然送清华离去了。 清华之所以不愿意住在长生阁,便是觉得,白鹿青崖更像是伯辰在梦里,带给她的世界,所以才有了彩风堂,有了晓星亭,有一路繁花,和白鸟唱鸣。 幻境里的际遇,她在白鹿青崖,找到了影子。 待清华回来时,她刚踏进院口,欢儿一声长长的啼哭划破天空,直穿她的耳膜。 清华忙奔入室内,却被眼前一幕震惊到了。 欢儿躺在一个男子怀中,正手脚并用,一通乱舞,哇哇乱哭。 这男子着一身鲜黑衣袍,袖口处刺有淡蓝纹绣,不显得单调也不花哨,浑身上下一沉不染,连发冠也是一丝不苟,乌亮的黑发丝丝分明垂落在肩头,身躯傲然挺拔,神采威朗,只是一眼便觉贵气不可方物。 那男子使出浑身解数来安抚,一会儿将她举起,一会儿又摇一摇,晃一晃,或许是动作太笨拙了,欢儿丝毫不买账,仍是哭个不停。 只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恳求道,“不要哭了,你娘听见还以为我打了你,定要找我算账。” “你定是将她吵醒了,她才这样哭闹!” 清华摇头一笑,朝那背影喊了一声,便奔了上去。 那男子肩头一颤,并没有立即回身。 直到清华走到他的身边,等到他的余光真的扫到了一个人影,他方才转过头来。 此时,欢儿还在他的怀里扑腾,他却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 他眼睁睁看着欢儿被清华从他手中接走,还听到清华的声音在耳边飘荡,“我家欢儿睡觉的时候,谁也不许吵扰,对不对?乖,娘亲回来了,欢儿睡吧。” 自己恍若一丝游离的魂魄。 在她的安抚下,欢儿很快进入了梦乡,抽泣之声才慢慢停了。 清华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却挪不动脚步,只是看着她走过来,又走过去。 “长秋,你愣着做什么呀?坐罢。” 直到清华拉了他一把,他方如梦初醒,再次紧紧盯着眼前的这张平静,带着亲切和温暖笑意的脸。 远在邯郸的他,得知清华未死的消息,便连夜出了城,奔波一月有余,终于到了咸阳。 长秋忽然大笑一声,笑得眼睛里有了泪花,笑声却慢慢由狂喜,充满了凄楚。 “好啊!”他道。 清华见他这副模样,心有不忍,沉吟道,“没想到你会来。长秋应该很忙吧?” 长秋的眼瞳还是一样深邃和神秘,仿佛藏了许多心事和秘密,完全让人猜不透。 但是清华不需要去猜,因为她不是他的臣民,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的朋友,她只需要知道,长秋的秘密不会伤害她分毫就足够了。 长秋凝眸,带了几分霜雪的寒意。 “天下动荡,岂有安闲的时候。我却没有这个福气,找一处像这样的地方,不问世事,终老一生。” 清华听着他言语间似乎有些不满,便以为他还在怪自己,于是心生愧疚,连道了几声抱歉,又道,“你心系天下,责任也就非比寻常。”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触到了那只遍布狰狞的暗红疤痕的手背,这疤痕如鬼如魅,锁上了她的理智和灵魂,清华心中骤然一片凄冷,一阵痛心猛然袭来,使她不由自主掉下了泪,牙关也忍不住颤抖。 她记得,在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有双手差点拉住了她。 “长秋,你的手,”她哽咽难言,“很疼吧?” 长秋,是这个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男子,他的一切似乎都是完美的,如今,他的手,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丑陋,却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场火,烧伤的不仅仅是他的手,还有他对自己不求回报的情。 内心涌起的巨大悲切,将她整个人都拖下了谷底。 她终于,还是欠他许多。 长秋温柔地摇摇头,极尽平静,试图能稍微抚平她如山洪般倾泻一发不可收拾的愧疚。 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惹她哭的。 从她决意抛下所有人,他便彻底了解了清华,因此舍不得责怪她半句。 “我不请自来,到底还是惹你不高兴了。” 清华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我哪是不高兴,你这么说,把我看成什么势利小人了?” 长秋见她有了斗嘴的情绪,便接着又道,“欢儿刚哭完,你也哭,可见我不受待见。” 清华嘟囔道,“我们便是爱哭,和你有什么关系。” 长秋趁机笑道,“你这毛病,也不是才有的,我自然知道。想你在邯郸,都不知哭了多少回了,倒像我打你骂你了一般。” 清华不服,道,“我被你困在吾静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难道不能哭么?” 长秋道,“我看吾静湖,也不比白鹿青崖差,你怎么不愿意住了?” 清华道,“此一时彼一时,又有什么好比的。你喜欢,你便去住好了。” “没有你在,冷冷冷清,也住不得人了。”长秋轻松一笑,又见她面色慢慢有所恢复,方才放心来。 这一笑,清华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不羁风流的长秋,万物在他眼里,轻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一般。却也,留给天地最孤清冷傲的一个身影,好像除了她,再也无人能近得了这个影子。 还是那个阿元呵,孤单,执拗,热情时浪漫,冷峻时幽邪,更是,独一无二的长秋啊。 清华默默低下了头,也才明白了长秋此番与她争论的用意,心下更添一声叹息。 这次探她,哭也有了,笑也有了,悲也有了,喜也有了,长秋对自己说,有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失而复得,便是最简单,也是最深情的祈求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天降奇才 一年后。 初入蜀地,只是见到那满眼的青色,便真正令人感觉到一种被发配边荒的凄凉感。 行路艰苦,走的是深谷逆流,天梯石栈,见的是接天绝壁,猛虎豺狼。 睁眼闭眼都是天堑沟壑,剑阁峥嵘,别人进不来,自己也难出去。 还未走到一半,就逃了不少将士,有思乡的,有情怯的,重山皆不予追究。 入到南郑城中,身心俱疲的蜀军才算安顿下来。 这一安顿,便是一年。 在这一年里,蜀军助民众加快生产,一边囤积粮草,一边操练兵马。 苏煜带兵烧毁了入蜀栈道,彻底令魏王放下戒备和猜疑,证明蜀军绝无返还之心。 当初重山说的修养生息,要三四年,或四五年,还是太久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叫楚珩的人横空出世,称之天降奇才也不为过。楚珩得重山重用,官拜大将军,不久便以雷霆之威,带领蜀军大杀四方,横扫中原诸侯。 说起这个人,还有一段趣事。 当日,重山正陷入焦灼,为蜀军人心不稳,思乡者众而烦心,正好一府卫来报,“丞相跑了!” 重山大惊,“跑去哪儿了?” 府卫便报,“不知,只知丞相骑马出城去了,看样子十分匆忙!” 重山心底一凉,“难道他也嫌蜀地荒芜,不堪利用,如今终也弃我而去?” 他凄惶地回头望了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一眼,“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他,这下怎么是好?” “快去找丞相,一定要找他回来!”重山吩咐完,心底还是一阵心虚。 连续两日,竟然没有钟离先生的消息,连苏煜也忍不住怀疑,钟离是不是真的走了。 还好,到了第三日,星夜时分,钟离还是回来了,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重山只顾急问钟离,“丞相为什么要走?” 钟离风尘仆仆,面上却有喜色,只听他道,“我没有走,我是去追他了。” 他笑着望向身边这人。 这便是楚珩。 只见楚珩神色依旧冷淡,虽然生得坦荡正挺,气宇轩昂,却也时常一副傲然不屈的姿态,这便令重山有些不喜。 钟离早前便向他推举了这个人,说有济世之才。那时,楚珩便是这副模样,虽然表面上很是恭敬,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重山总觉得这人其实并不服他,对他还有些轻慢之象,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随便用小官小职打发了。 倘若不是这番钟离亲自又带到他面前,他恐怕早就要将楚珩忘了。 重山悄悄将钟离拉至一旁,“先生啊,”他忍住内心不悦,“军中上下也走了那么多人,你何故,偏偏追他呢?” 钟离便道,“大王别小看这个人。你听我的,封他做大将军,我们重返关中便大有指望。” 重山疑道,“丞相缘何如此信他?” 钟离便道,“我信他,便如大王信我。” 得了这句话,重山便不再敷衍,当即决定拜楚珩为蜀国大将军。 如果钟离如此看重他,他就会一样,而且,为了显出自己足够大的诚心,重山还特意命人建拜将台,给了他足够荣光。 然而,楚珩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甚至在接受帅印时,脸上的冷酷和深沉又多了几分。 重山也不再计较,或许本是他性情冷傲的原因,只要他能为蜀国出力,就是愁眉苦脸,亦或目中无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却是满腹奇谋,他不动声色,幽幽一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掷地有声,瞬间就击中了所有蜀军的心,令他们在下一刻便激动得摩拳擦掌,欢欣雀跃。 事实证明,楚珩,的确是给蜀军带来曙光的人。他领兵作战的能力,与当时的少年名将樊礼,白客,易琛,章少游比起来,没有丝毫逊色,甚至还要出彩。 是哪里来的这么一号人?谁也不知道,连钟离也不清楚,他只是侥幸在街上遇上了,随意攀谈了几句,便惊为天人,将他带回了王府,却是带回了一颗救星。 当初蜀道被毁是众所周知的,要想修复,非得三年五载不可,所以,蜀军重修栈道,也没有引起易琛的怀疑。 另一边,楚珩悄悄领兵,朝入关的第二条路,陈仓进发,以雷霆之势,攻下了陈仓关隘。 镇守陈仓的守将,岐王章少游,也完全没有料到蜀军的偷袭,吃了一次大亏,不得已弃关逃了。 仅仅一年的时间,蜀军重新夺回了咸阳,这一次,并没有战战兢兢,而可以光明正大的,享用他们的胜利的果实。 自这之后,天意,似乎格外眷顾蜀军。 当再次踏入咸阳宫门,重山感到了少有的开怀,他第一次可昂首挺胸而无所束缚,没有人再教他俯首于人,忍辱求生。 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蜀王。他已经成为诸侯一王,不仅有资格与他们一较高下,还能教他们忌惮和惧怕。 苏煜陪在他的身旁,回想着过去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时光,也算是小有所成,也颇令人欣慰了。 苏煜笑着问道,“大王接下来准备如何?” 重山便道,“准备和易琛谢罪,不得已抢了他的咸阳。” 重山说这话时颇为戏谑,自己也轻松笑了出来。 苏煜便道,“看来钟离先生免不了要修书一封给魏国的丞相了。” “慕椋必定又有一番坚持,只是易琛,不知还听不听他的。” 重山忽然想到一事,道,“魏王病重已久,只是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苏煜便道,“魏王若病逝,易琛想必也没有心思出兵了,能缓则缓,也好叫楚将军早作准备。” 重山点头,道,“不错。” 二人原是并肩走着,苏煜却忽而停下了脚步。 重山疑惑,转头看他,却见煜之凝神肃穆,对他拜道,“大王,苏煜请辞。” 重山一时错愕,“为何?”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何这么突然? 苏煜便道,“当年,我奉韩王之命,从南阳前往颍川协助义军,此后一直跟随大王,眼下看已整整三年有余。如今大王已取关中,蜀军总算有了根基,苏煜便也要回去复命了。” 这些年,苏煜虽然心系韩国,却无一刻不对自己尽心尽力,他智谋过人,温文谦让,多少次与自己出生入死,却毫无怨言,重山都记在了心中。 他早已知道有一日苏煜会回到韩国,辅佐韩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苏煜辞行,就如一盆冷水,冷不防浇在了他的头上,浇灭了他方才所有的喜悦和骄傲。 但是,他也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语。 苏煜心在韩国,自己又怎么能假这些年的恩义之说去绑架他,令他留下来呢? 重山的眼眸黯然失色,思量了许久,方道,“这些年,辛苦煜之与我东奔西走,煜之回去时,也替我谢过韩王,不是他,我哪里有机会得煜之相扶?” 重山的言语真切,充满感激,苏煜心中亦难掩不舍,忙道,“大王言重!” “煜之保重!”重山紧紧握住了苏煜的手,酸了鼻头,又道,“你,可随时回来!” 苏煜感激于心,再次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骊山神女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月有余,魏国并没有什么动作,似是默认了蜀军进驻咸阳的举动。其中原因,正和苏煜说的一样。一是钟离修书给了易川,保证蜀军没有东进之意,因此得易川力保。二是魏王因病不治,正是举国哀痛,易琛暂无征讨之心。 慕椋再三劝谏,却是毫无回应。蜀军因而得以在咸阳安身,暂时有了一段稳定的时日。 重山抽得身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白鹿青崖看望清华。 一年多不见,欢儿又变了许多,小脸儿长开了不少,模样间隐约看得出几分父母的影子,鼻子像重山,一双眼睛最像清华,两只乌黑灵动的眸子清亮无邪,长长的睫毛一跳一跳,活泼可爱,当她闭上眼睛,就像落在寂静的林间的沉睡的精灵。 “我不想她长大。”重山温柔地盯着女儿的睡颜,怎么看都不够,“这样,我便可以永远捧着她。” 清华轻声回道,“恐怕你得和她商量一下,看她答应不答应。” 重山笑道,“可是,她还不能回答我呢。” 清华道,“她还有耳朵,能听懂,她若笑了,便是答应你了。” 重山托着这小人儿,满意地不住点头。 他的眼光又落回到清华身上,也是怎么看都不够,心里一直有个声音,不知道清华可曾有一刻改变过注意,答应与他回去。 但是,见到她面上平静不惊的微笑,他还是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转而说了另外一句话,“清愁与慕椋成亲了,你知道么?” 他小心地察看清华的表情,却是一无所获。 清华只是如常,微微点头,“她写信告诉我了。”眼角带有一丝笑意,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重山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欣慰,反而又令他想到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却把他留给清愁?” “你问这样刁钻的问题,小心我赶你出去。”清华随意一笑,便道,“这世上的为什么,如何都能解释得清楚。” “偶尔做个糊涂人,也不错。反而事事都要求个明白,恐怕非把人逼疯了。” 她的世界,和慕椋越来越远了,远到只剩回忆在时光里流淌。这一团乱麻,就把它永远沉在记忆深处吧,只要不去触碰,她便还是那个“明白人”。 重山便不再问,只暗暗叹息了一番。在他眼中,避而不提,往往才是最在意的。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只是把自己同外人隔离开来。 她并没有放得下,只是装作放下了。 这件事,清华自己是清楚的。她只是决定什么也不做,去对抗心中的那股隐隐约约无法全然摆脱的困苦。 恰时,一阵大雨洒下来,只是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起来了。两人都不说话了,专心地望着雨雾迷茫的窗外。 欢儿在重山的臂弯里偶尔抻一抻小手,仍是安稳地睡着,嘴角还不时咧出微笑,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只是看着她水嫩的红扑扑的脸蛋,重山的心便是暖热的。 清华偶然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触,她颔首一笑,云淡风轻的,没有哪一刻,让重山更加觉得无法拥有她们两个会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一家三口,便在这样的静默中,愈加像个模样了。 这边蜀王府里,同样是浇着倾盆大雨。 乐扬独自立在廊下,发了呆,弱柳似的身躯更显孤清。 不多久,阿礼由一个丫头领着过来了。 阿礼只有一些恭敬,道,“夫人找我什么事?” 乐扬见到他来,现出了温婉的笑容,“你来了。” 虽然阿礼的白发已经有许久了,但是每一次见到,乐扬的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唏嘘,他的威严还在,只是,也莫名让人心疼。 乐扬便问道,“重山今日又不在。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对阿礼,一直都很客气。她的声音也是柔柔软软的,没有什么底气,像是病了一场,也不太有精神,她的面容连着嘴唇都有些苍白,立在这滂沱大雨边,愈加显得孱弱。任何人见了,都要心生怜惜。 阿礼也不例外,他便回道,“大哥未曾交代,我也不知。等他回来,你何不亲自问他?” 乐扬只是一笑,道,“你可曾听过,骊山上有位女神仙?” 阿礼眼眸一沉,“没有。” 乐扬自顾却道,“听着很真切,说是,长得像姐姐。重山时常去骊山,便是为了寻她吧。” 阿礼的眉头微锁,“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乐扬伸手接了几点雨,神情有些凄寒,“亦或,他已经寻着了,在与她相会。今日大雨,他许是不会回来了。” 阿礼沉着脸色,或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乐扬听说了一些什么,所以才这般反应。阿礼便暗中思索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只听乐扬沉吟道,“我跟他这么多年,不论颠沛凶险,再辛苦也不怕。他对我亦是百般好,早晚嘘寒问暖,赏赐不断。怪不得,世人都说我受宠。” 乐扬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似忧非忧,这话听起来是鹣鲽情深,可是她落寞的神情又与这句话平添了一丝讽刺。 阿礼自然是听得懂的。他平日与乐扬交情不多,甚至因为清华的缘故,对她也是刻意疏远,所以,两位阿嫂,大多都能看出来阿礼只与清华较为亲近。 阿礼是如此,旁人也差不多。 便是这两年,乐扬的处境才好转一些。 阿礼大概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只好出言安慰道,“此刻伴他左右的,也只有你而已。” 乐扬苦笑了一下,却幽幽问道,“将军的头发究竟是为谁白的?” 阿礼不知她此问用意何在,只是牵涉到清华,他立马警觉起来,不愿多言,便对她一拜,“遭人暗算。”又道,“道听途说的,夫人少信为好,免得传到老夫人耳中,她不高兴。” “若无要事,我先走了。”他匆忙脱身而去。 乐扬转头,那一袭凛凛风姿,与一年前大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便是没有了那股冷冽的刺骨的寒戾之气,也没有从前那般阴郁。 其实,她从未听说什么女神仙,更不必说像谁。只为重山多次前往骊山,而骊山又是地宫所在,加上一年前清华曾进出过王宫的传闻,她细细推敲之下,心中便有几分猜测,虽说大胆却也不无可能。 她只是想试探一番,阿礼虽没有正经回答一个,可他的守口如瓶,大似此地无银,便也证明,她方才所言绝非妄加揣测。 即使还未十分确信,她已经做了十分的打算了,有一点她对自己尚且是满意的,便是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真相时,她依然镇定自若,就像这廊外,该是瓢泼大雨,就一点也不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正面交锋 雨的力量一直都很奇妙,仿佛它的声音一来,世间万物就由浮躁变得宁和了。每个人都停下匆匆脚步,忙里偷闲,为人父母者,招来辛苦读书的孩子,喂他吃几块点心,顺便考一考他的功课,或夫妻二人闲话家常,说一说体己话,正好商议下个月家族里的喜事要送的礼,总之,欢声笑语是少不了的,看在雨的面子上,连平常喜欢拌嘴的,都和和气气的。只是独处的人,平白就可以因为雨声而变得忧郁,想起旧事而一发不可收拾, 楚珩便是这样,他是男人,所以即便心内也有一股愁绪,也没有太多展现。他的眉目总是不动声色,唯一能看出他有心事的,只是停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一颗黑色棋子。他习惯独自弈棋,黑白子在他手中总是能杀出一番你死我说的局面来,此刻白子看似山穷水尽,下一刻便能绝处逢生。 看起来,他不是因为在思索对策而停留,而是出了神。他的手指细细摩梭着棋子,仔细看来,他的眼神并不是落在棋盘上,而是飘散的,以往笃定而冷静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过来人都知道,这飘渺的神思里藏着牵挂。 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以至于身边来了人也没有察觉到。 “楚将军被自己难倒了么?” 一声细柔入心的问候穿过他的耳膜,宛如一阵强风将他猛然吹了一通,他瞬间便清醒了,抬眼一看,便不紧不慢地起身,问候道,“乐夫人。” 乐扬点头,道,“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楚珩便道,“当然没有,夫人请坐。” 乐扬看了一眼棋局,指着一处道,“不如放在这儿,转机也就来了。” 楚珩微微道,“夫人不知,我手中已是最后一颗黑子了。” 乐扬恍然大悟,便道,“我怎么敢班门弄斧的,见笑了。” 楚珩摇了摇头,道,“夫人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我也是随便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来了,不若就进来叨扰你几句,打扰你下棋,可不要生气啊。”乐扬浅笑,诚恳又平易近人。 “夫人请坐。”楚珩恭请。 乐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楚珩手上那枚黑色棋子,“这枚棋子为何独不一样,是玉的?” 楚珩才道,“黑子少了一枚,便拿它来凑数了。” “我那儿也有一副好棋,改日带来给你。”乐扬道。 楚珩婉拒,“夫人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这副虽然不齐,却还能用,我用习惯了,也舍不得换。” 乐扬便道,“不过是给你多备着一副而已,你喜欢就用,不喜欢就搁在那儿,我又不说什么。” 楚珩道,“夫人好意我心领了。既然知道不会用,我又何必占这个便宜,使它落灰。” 乐扬道,“也罢,我若请你过去下棋,你不会不来吧?” 楚珩道,“夫人吩咐便是。” 乐扬这才满意笑了,接着问道,“将军是巴蜀人?” 楚珩摇头道,“本是咸阳人,流落此地而已。” 楚珩对他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听说是有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去,大概只有钟离和重山才清楚,外人是不太知道的。 从咸阳流落到巴蜀,这中间必定是有许多难言之隐,乐扬也体贴地不再问,转而说道,“咸阳真是个好地方,之前有姐姐,现在又有你,看来大王和咸阳真是有不解之缘。” 楚珩便道,“你是说乔夫人?” 乐扬点头,便道,“你应该听说了吧,姐姐是为救重山死的,当年,我去豫州找她的时候,没有想过她会死,倘若她那时候无情一些,不理我,也不会死。” 楚珩便道,“乔夫人明知那是一条死路,却还是去了,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并非你所造成,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夫人何必仍耿耿于怀?” 乐扬摇头,道,“我只是羡慕她,有这个机会。如果只是一死,我大可替她。”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当重山被抓的时候,如果只是一命换一命,她早就这么做了,何必大老远跑去豫州求别人。可是就连死,清华都比她有资格。如果,当年死的人是她,重山也会像今日这般牵挂清华来牵挂自己么?大抵会的吧,只要让一个男人对你心存愧疚,你就永远在他心里,一个死人,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比一个活人更有分量。如今,她安稳地陪在他身边,却是像鸠占鹊巢,像抢了别人的功劳,她知道,老太太就是这么看她的,因此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重山是不是也这么看她,她不知道,但是他的体贴,却没有丝毫温度,就像冬天的霜雪,这才是他对一个活人的愧疚。 “咳,不说这些了,一提起来我就头疼。”乐扬苦笑了一下,“我走了。总之,将军也是大王的贵人,日后还请将军多多帮扶才是。” “不敢当。” 楚珩送她离去。 虽然乐扬只是稍微提了几句,楚珩却对骊山上的这个人更加好奇了,他始终未能亲眼见过她。清华没有死的事实,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者,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虽然他从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但是若它转而能成为他手中最大的筹码,就另当别论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静静躺在棋盒中的黑子,还是一样深沉柔亮,与众不同,他谨慎地将它取出,单独看时,更加显得神秘而高贵,愈看愈让人沉迷。他再小心地将它放在了棋盘上的一处小角落,密密麻麻黑黑白白一大片,它一安放,顿时困局立解,白子认输了。他遂收回那颗黑子,紧紧将它握在了手心,又如珍宝般藏进了怀里,他丢下剩下的棋局,转而走向了书房,专心致志,研习起了兵法,正如往常一样。 雨却渐渐开始停了。 又过了一两月,便有消息传来,易琛,便是如今的魏王,将韩王苏漠囚在了豫州。 又没几日,却传来韩王病逝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重山大为不解,“韩国和魏国一向交好,易琛杀韩王的动机何在?” 大家都知道,韩王不是自然而亡。 钟离便道,“大约是迁怒之罪。煜之助大王重返关中,易琛早已不满,对韩王颇有微词,此杀身之祸,是因煜之而起,也是因大王而起。” “丞相,你赶快想办法救煜之,他不能死!”重山心急如焚。 子明便安慰道,“煜之兄已经逃了出来,正在来咸阳的路上,我们已加派人手前去接应,大约三两日便到了。” “再多点人,定要保他万无一失!”重山急得方寸大乱,一边骂道,“易琛如此滥杀无辜,他何以服人做天下共主?” 钟离便道,“此外,齐国因分封不均,引发内乱,易琛已集结十万大军,准备伐齐。此是大好时机,待他大军开拨,我们便从后方攻入豫州,令他首尾难顾。” “楚珩,你领兵北去,先平韩国,再攻楚国,燕赵两国且按兵不动,先看易琛伐齐如何。”钟离一番部署,楚珩领命。 重山却有些踌躇,“师出何名?” 钟离便道,“以上两条罪状,一曰肆意屠戮诸侯,此为残暴,二曰无功者受禄,有功者不封,致使人心不平,祸乱丛生,此为不仁。残暴不仁者,天下皆可伐之。” 众人点头说是。 重山仍有疑虑,不敢应答。 钟离便道,“大王,粮草兵力无需担忧,自有我来周旋。”这句话的确能让人安心不少,但重山担心的不止这个,于是钟离又道,“易琛今日能杀韩王,他日便能杀蜀王。主公,先下手为强,趁他分身无暇,应一鼓作气,拿下豫州,此时机千载难逢,大王务必决断!” 重山心中没有把握,他本不想这么快出兵的,他就像一只站在悬崖边上试飞的雏鹰,还没准备好张开翅膀,钟离就要推他下去。 “我,”他支支吾吾,钟离的神色急迫,众人也都等着他的回答,十分期待。 “大哥!你怕什么?”阿礼猛地一声催促,弄得重山一阵汗颜,“这个阿礼,什么时候都不给我留个面子,怕归怕,但我好歹是一国之主,怎么能说出来呢?别人都不说我,就你多嘴!” “大哥,你说句话!” “大哥!你点个头也行!” “好了好了,”重山不堪其扰,终于松了口,“我就是想说,先等煜之回来吧,也,也不急这一两天。” 阿礼哈哈大笑,“原来是担心他呢。” 重山遂无奈摇摇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心中这块大石也算落了地,反而轻松了。钟离望着阿礼,十分赞许地笑了出来。 阿礼便问他,“丞相,你笑什么?” 钟离便道,“此战若胜,阿礼封第一大功!哈哈!” 阿礼便道,“借你吉言,我定是会赢的。”即便是一头白发,他依旧笑得自信骄傲,如孩童般天真。 重山便故意瞪了他一眼,“谁说要带你去的?” 阿礼便道,“怎么,你不想我去?”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重山突然有些生气,但还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他才不管这些呢,他的心情极好,重山还未回答,他便又得意道,“我已在丞相这儿报了名了。”他得了撑腰的人一般,调笑道,“你说的不算。” 众人齐声大笑。 重山无奈只得摇头,但心里着实也被他逗得开心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当世英豪,文能治国,武能定邦,一路忠心耿耿地追随自己,与易琛比起来,他少的兴许就是一份胆量而已。与他正面交锋,迟早都会有的,与其等着他来打,不如主动出击,像池鱼宴,他断不会,也断不能再赴第二次。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出师不利 豫州王宫。 魏国不像东秦,历任国君都不是追求奢华的人,所以宫室就不如咸阳气派,不论是规模上,还是构造,甚至是装点上,在所有诸侯国里,也显得平平无奇。但每一个来到豫州的人,都会由衷地被这座都城看着朴素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的至高的庄严所折服,因为他们知道这王宫里住着一个人,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自己应该低下头来,即便偶尔抬头,也会因为自己的卑微,而战战兢兢。 慕椋在豫州住了许多年,这个地方是他第二个无法割舍的情感所在,他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心力,看着它变得更好,来弥补曾经被毁掉的那个家。 慕椋与易琛,却不是普通的君臣。一直以来,他不需要仰视他,也不需要无端地敬畏,只是不卑不亢,易琛就很满意。 当咸阳在夕阳中退下,当东边的红日照亮了豫州,当易琛成为了号令天下的魏王,他们的争吵却多了起来。 从池鱼之宴易琛执意放过赵重山,到杀掉韩王,再到眼下的北伐齐国,慕椋已吃了太多的闭门羹。易琛为蜀军卷土重来而着恼,却听了叔父的劝告,认为蜀军没有东进之心,转而就把闷气撒在了韩王身上。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慕椋确认自己的话不如以前有用了。 这次易琛决定北伐,心知是劝不回来了,他也就不打算再坚持,只是,他不能不提防有人趁虚而入。 面对信心满满的魏王,他只提到了一句,“大王,我请求留守豫州。” 易琛一身常服,通身霸气却丝毫不减,举手投足都是叱咤风云的气概,他正准备他的铠甲,听到这话,手上就停了下来,眼中愈发有些迷惑,“哪次出战你不随着我,怎么这次要留下?你又跟我赌气么?” 毕竟,他们才为杀韩王一事闹得不很愉快。 易琛一向不如慕椋敏锐,甚至可以说单纯了,他每次都觉得只要慕椋不听他的指令就是在和他置气,还要埋怨慕椋心胸狭窄,但还是会立马想法子去安抚。和他唱反调,但又不会获罪的,全魏国也只有慕椋了。 正是如此,慕椋才担心魏国日后的出路,一个不善谋算人心的王,是很危险的,要是他能随易桓多一些,也就让人放心多了。 慕椋只好道,“我是信不过蜀军,万一他们趁你北伐时来夺豫州怎么办?” 易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但牵扯到魏国根本,又不得不认真审视,“他敢吗?” 慕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咸阳,已装不下赵重山的野心了。” 易琛便道,“你想留多少人?” 慕椋便道,“十万。” “要这么多吗?”易琛还是有点怀疑。 慕椋便道,“蜀军若来,定是主力大军,不可小视。” 易琛便道,“照这么说,留十万怎么够?” 慕椋便道,“北伐路远,又是孤军深入,兵力定要确保充足,不可留太多。大王放心,十万足以保下豫州,我已想好了对策。” “北伐声势浩大,蜀军一定以为豫州城中空虚,我只要按兵不动,设好埋伏,等他入城便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易琛这才点头,“按你说的办。” 慕椋点头,才松了一口气。 慕椋又放出消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随北伐大军出了城。他自己则隐身匿迹,暗中调配大军,部署城防,只等蜀军自投罗网。 果然,蜀军在得到这个消息时,如释重负一般,毫无防备地往豫州发兵了。 这是魏蜀光明正大打的第一仗,却毫无悬念,由蜀军大败而告终。慕椋的十万,轻轻松松把远道而来的二十万蜀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又惨烈。 慕椋下令,捉住赵重山的赏十邑,一时间,重山成了众矢之的,遭到魏军甚至是部分蜀军追杀。同行的苏煜,阿礼拼死护卫重山突出重围,带着仅剩的百余骑夺路而逃。 一路逃至镜河,前面再没有路了,百来丈宽的河面,并无一只可以渡河的船。河面稳如铜镜,波澜不惊。 重山猛然停了马,望着前方渺茫幽深的镜河,心中顿时感到一阵灰心,不是绝望,就是诅丧,加上身体上极致的疲惫,让人一下子就委屈地想要掉眼泪,但他没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慢了下来,周身袭来一股冰冷而虚无的归宿感。 随行的将士们也都噤若寒蝉,面色惨淡,心内凄惶宛如那一片青黑诡谲的水幕。 身后便是紧随而来的魏军,人数是他们的五倍之多,已经慢慢地如潮水一般朝他们围了过来。 阿礼最镇定。他骑的是一匹棕色的马,其他人的马在这样的绝境中都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并开始躁动起来,唯独他的马异常冷静,好像眼中根本没有看见对面凶狠的刀枪,只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等待着主人的指令,因此也显得十分乖顺。他的主人穿着银色铠甲,连夜奔波也没有丝毫影响到他独有的棱角和锐气,他手上的刀依旧紧握着,准备最后再拼杀一场。他剑眉如墨鬓白如霜,而目光比江面的寒水还要冰冷三分,又如钢铁般强硬,尤其是那肩上微微凌乱的白发一如既往地最是醒目,这时还染上了几丝鲜血,在夕阳与夜色交替的那一刻,兼具硬朗和幽魅,一眼望上去似神若灵。 苏煜不动声色,只是手上的玄凤已显出了视死如归的气势。 就在双方都准备一场大战之时,魏军为首的一个青年将领却突然下了马,朝蜀军大跨步走了过来。 阿礼坐在马上横刀一拦,“站住!” 谁料这青年并不生气,也止住了脚步,只见他朝重山一跪,高声拜道,“在下陆约,见过蜀王!” 众人一愣,重山更是摸不着头脑,“你干什么?” 陆约抬起头来,这才将他的脸看得清楚了些,是个端正轩宇的青年,他看起来很激动,目光尤其诚恳。 “陆约是颍川人士,原属义军赵统领麾下,当年统帅你退守巴蜀,原先义军属地便为魏国统辖。在下因有战功,被提携到豫州,归入魏王营中。” “如今再次得遇统帅,不曾想是这副兵戎相见的局面。” 重山也想起往日义军时光,立时感怀,感慨道,“我也没有想到。不过陆约,你还记得义军,记得我这个统领,这份心意,我领了!你既然已追随魏王,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陆约即刻抱拳,掷地有声道,“属下愿意重新追随蜀王,护送蜀王过河!” 又看着身后魏军道,“这些都是我的亲信,请蜀王收留!” 身后魏军齐刷刷一片,皆喊道,“属下愿护送蜀王过河,望蜀王收留!” 重山先是惊诧,后是感动,他立马跳下马来,扶起陆约道,“承蒙不弃,赵某替蜀军上下,谢过陆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陆约马上道,“我在此处上游十里处安排了过河船只,蜀王请随我来!” 镜河一行人便快马加鞭,朝渡河处行去。 谁能想到,穷途末路之时,他会遇到一个陆约呢,或是陆约早已有心救他,才策划了这一场乘胜追击,将他们逼至镜河,再将他们带至自己早已安排好的渡河地点。 慕椋也没有想到,负责追击蜀军的陆约不仅放走了赵重山,竟然连人带兵都归顺了蜀营。终究是百密一疏,让陆约钻了空子,偏偏他追到了蜀军主帅,而另外几队人马追的就是蜀军残部,这才让赵重山再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另一边易琛伐齐大胜,新立了齐国国君,平息了内乱,随后果然听到蜀军偷袭豫州的消息,便火速班师回朝了,有他坐镇,豫州就无人敢觊觎了。 他得知重山逃脱的消息,并没有很生气,他早就习惯了,赵重山是没那么容易就捉住的,但令他大为光火的却是出了陆约这个“叛徒”。 “我待他不薄,他怎么还念着赵重山的好?”易琛气得一剑将桌子劈成了两半。 慕椋惭愧道,“是我用人不当,请大王降罪!” 易琛怒气未消,见到慕椋请罪便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罪?是他忘恩负义,又不是你!” 就差一点,赵重山就解决掉了,说到底,慕椋的不甘心似乎比易琛还要深。 慕椋便道,“赵重山铁了心要与大王一争,他此次失利,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我们应尽快休整,早作部署,赶在他的前面,先下手为强。” 易琛点头,慢慢平息了怒火。 慕椋有些犹疑,最终还是说道,“听说大王伐齐之时,魏军有扰民之举,齐国百姓颇有怨言。” 易琛闻言,心下有愧,但又不想就此事过多纠缠,便云淡风轻道,“确有其事。但你不要大惊小怪,只是稍有放纵。” 慕椋明知他不爱听,却仍直言,“蜀军之所以能得民心,便是他们即便入城,也从不滋扰掠夺百姓,不论是在巴蜀还是关中,皆竭力发展民生,相助百姓。” “大王治军的确要更严格才是。” 易琛眼看不悦,打断他道,“够了。你不必一再说蜀军的好话,我治军如何,自有分寸,纵使齐国百姓有些怨言又如何,还不是臣服于我?” 慕椋热血上头,争道,“你怎么能视人命如草芥?以武力压制百姓,和东秦有何区别?” 易琛大怒,“慕椋!你怎么敢拿我和赢秦相比?我当真十恶不赦,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么?” “赵重山既能收买人心,你呢,是不是也被他收买了?” 慕椋急得满脸通红,又来了,易琛这个直脑筋似乎从来没变过,还越发地严重了,他们因意见不合而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慕椋已经尽力在改变自己劝谏的方式,尽量温和,但好像也没有收到多大成效,于是他学会挑时机,趁易琛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去说,兴许争执会少一些。 稍稍清醒一瞬,慕椋便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他一时心急把治军提了出来,却忘记易琛还在为陆约叛逃而大发雷霆。 “大王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先服了软。 果然,易琛便不像方才那样暴躁了。 慕椋便又道,“大王治军严格一些,便能少一些话柄落在赵重山手里,是长远之计。” 易琛这才点头,“好了好了,今后注意就是。” 慕椋也才全身而退。 回到自己府上,他便把这事和清愁说了,谁料清愁一语道破,令他忍俊不禁。 清愁道,“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地会吵架。你就欠他们易家的,活该做这个出气包。”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鹿遇劫 灯光绰约下,清愁的身影独有些妩媚风流。她的身上已慢慢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如今,她的气度已经有几分和姐姐相似了,只是比起姐姐的稳重与娴静,她还是保留了那份天真与俏皮。 慕椋也没有想到,他几乎没有花什么时间去习惯他与清愁结为夫妻的这一层身份的转变,一切好像顺理成章,又好像自己不由自主地,心甘情愿地一步步掉入了清愁给他设下的温柔的陷阱。清愁的活泼和温情像阳光,慢慢散去了他心中积郁了许久的阴云般的诅丧。 朦胧的光影中,这个与他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子,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得到完全的宁静。这一刻,他是清醒的,又是混沌的,似乎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自己的情感的确不知道归在了何处,好像还在游离,飘荡。他唯一能确认的是,清愁是这个天地间,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人,想到此,他对清愁就不止是疼惜,还有深深的依赖。 清愁察觉到他的魂飞一般的目光,便扔下手上刚刚缝制好的衣裳,朝他情意绵绵地搂了过来,娇声道,“哎呀,我的椋哥哥,你喝了谁的迷魂汤,这会儿魂不守舍的?” 清愁一向这样无所顾忌,慕椋根本就招架不住,脸早就红到了脖子根了。 慕椋的魂魄倒是回来了,只是目光像被调戏了的小媳妇,羞得无处安放。他的手放在清愁的盈盈一握的柔软的腰肢上,面对清愁的调笑,全身僵得如同一根木头,慕椋结舌道,“什,什么迷魂汤?” 他脸上烫得简直能煮迷魂汤了。 清愁又往前凑近了,只见她娇媚一笑,继续审问道,“你时常出入王宫,就没有什么漂亮的小宫娥,喜欢你?” “没,没有。” 清愁身上的一股独有的清香慢慢渗入慕椋的鼻中,令他有些神魂颠倒,潜意识里却还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清愁还未罢休,笑道,“怎么没有,你不是还捡了别人的一根发簪么,她后来用什么做答谢呢?” 慕椋醍醐灌顶,忙道,“举手之劳,要什么,什么谢的。” 清愁不管,靠得更近了,继续撩拨他,“她的名字倒是好听,你可还记得?” 清愁的眼睛亮闪闪的,长长的睫毛似精灵跳舞一般,不语而含笑。慕椋心动不已,一边快速在脑中搜索了一番,毫无结果,只得摇头。 当然,慕椋一直都很受女子喜欢,清愁倒是不担心,因为她知道外头的女子都是没有机会的,慕椋的心在哪里,她一清二楚。 清愁狡黠一笑,在他耳边呢喃道,“你是不记得呢,还是不敢说呢?” “清愁,你放过我吧。”慕椋可怜兮兮地求饶,额头上渗出好几颗豆大的汗珠来。 清愁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看他的胸膛起伏不定,成婚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经不起一点玩笑,没有两句话就要求饶,倒是可爱,再看看自己,正在兴头上,现在放过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清愁眼波一转,嗔怪道,“罢了,谅你也不敢。”说罢她又不厚道地笑了笑,便抬起手来,温柔地帮他擦擦额上的汗珠,“热吗?” 慕椋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我也不知道。” “你看你,好端端地怎么出这么多汗呢,我帮你把衣裳脱了吧,你好凉快凉快。”清愁故意把声音压低了,从呢喃变成了低语。 清愁算是把他吃得死死的,慕椋做梦也没有想到,和清愁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此刻一般充满惊险和刺激。 清愁原本就美得倾城,性情又大方,古灵精怪的,若认真耍起人来,还没有失过手的,尤其对慕椋,真是屡试不爽。慕椋在外面智谋无双,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鲜少有人算计他的。这番被人戏弄更是前所未有。但是在清愁面前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来他一向对清愁有求必应,清愁说什么便是什么,二来清愁此刻柔媚万千,随便一笑便能勾人魂魄,不论是谁都无法抵挡。 慕椋只能呆呆地由她摆布,心跳更快了。 他此刻终于开了窍,察觉出这是清愁给他设计的闺房情趣,待清愁完全将他的外衫解了,他亦情难自禁,小心翼翼地朝清愁的唇吻去。谁料清愁忽然转过头去,他扑了个空。 清愁转身便拿来了一件新的里衬,朝他身上比了比,“试试吧,我新作的。” 慕椋心中一阵失落,原来,只是为了给他试衣裳啊。 清愁瞧出端倪,心中窃笑,面上却保持如常,道,“还没穿呢,你怎么就不喜欢了?” 慕椋又是一阵窘迫,“哪有不喜欢,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你放心吧,这次定会合身,断不会像上回那样,一只袖长,一只袖短的,让你穿着不舒服。” 慕椋由衷地感到开心,点头道,“看着便很好。” 清愁欢喜一笑,便再次靠了过来,软绵绵地贴在他的胸口,娇羞道,“椋哥哥,你要是听我的话,我给你做一辈子的衣裳,好不好?” 慕椋只顾点头,“好。” 顷刻他便化在了清愁的柔情蜜意里。 远在骊山的清华,是无法得知他们的甜蜜日常的。她只是借着平凡的日子,让它如溪流一般,慢慢带走那些记忆,现在她的世界,只有手上的这个小娃娃而已了。 欢儿一日日长大,越发伶俐可爱了,却很调皮,已经学会了走路,这很让清华头疼。她喜欢到处走,这一刻明明还在屋里,一转头却已经到了院子里,抱着白鹿的腿,说是给她挠痒痒。 不巧,这日欢儿又不知道去哪里贪玩了,清华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却是连个影子也没有见着。再去了欢儿最喜欢去的几个地方,结果还是一样,清华这才觉得情况不妙,整个人开始慌了。 她立时狂奔出白鹿青崖,大声呼唤欢儿的名字,一遍遍直到声嘶力竭,可是寂静的林中没有任何人回应她。那一刻,清华觉得天旋地转,泪水疯狂往外涌,她双唇惨白,身体不住颤抖。 忽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随即清华只觉肩头一麻,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那一刻,清华恍恍惚惚看到了欢儿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正蜷缩在一个人的臂弯里,好像也睡熟了。 除了欢儿,清华还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她头脑昏沉,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是她能感觉到这双眼睛带给她的恐惧,似乎将她的灵魂击碎,她最后的那点力气亦仿佛全部都转化成了对他的愤怒。她最终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随着沉重的眼皮落下的那一刻,消失了。 她陷入了多年前的那个湿漉的,凄惨的梦境,在大雨滂沱中,她再一次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即便在梦里,她亦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不是欢儿的声音,而是来自她那令人心碎的素未谋面便夭折的孩子。 这场梦,好长。 待清华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几日之后了。她满脸都是泪痕,睁眼的那一瞬,心底泛起阵阵空虚,排山倒海般朝她涌来,令人极度绝望。 “娘亲,娘亲,”一声软软糯糯的呼唤传到她的耳边。她忙转过头去,发现欢儿正跪在自己的腿边,一双惊恐的可怜的眼睛正焦急地打量着自己。 清华将欢儿紧紧搂在怀里,心酸哭道,“欢儿!欢儿!你还在就好了!” 欢儿懂事地躲在清华的怀里,默默替她拭去眼角不断滑落的泪珠。 清华抬眼来,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简陋而空阔的屋子里。令她更为惊讶的是,她的对面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正急切地望着自己。 这张脸,清华已经多年未见了,这下四目相对,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把欢儿抱得更紧了。还是对面的人先问好,颇为激动,“姐姐,你终于醒了。” “乐扬,”清华懵懵地点头,“这是怎么回事?” 乐扬摇了摇头,面上无辜,担忧的神色丝毫不亚于清华,望向清华的眼睛还多了些期待,大概是她觉得清华更清楚发生了什么吧。毕竟,这些人就是冲着她和欢儿去的,而自己,不过是误打误撞,在去白鹿青崖时被顺便掳来的。 清华浑身无力,发现脚上也被锁了链子,三人无一例外。清华一阵沉默,回想起昏倒前那一刻见到的那双眼睛,仍不寒而栗。 她强忍下心中的惊惧,打量了四周,心中大概有了几分猜测,便问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乐扬便道,“几日前,我去了骊山,想着见姐姐一面,不巧撞见了他们,便被带了过来。” 清华道,“你知道我在此处?” 乐扬便道,“只是猜到了。重山得闲总去骊山,若不是姐姐在,我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这时,大约是听到了重山的名字,欢儿眼睛一亮,对清华嘟嘴道,“爹爹。” 清华摸了摸欢儿的头,柔声道,“你想爹爹了?” 欢儿咯咯一笑,便又扑到了清华怀里。 这一幕,让乐扬有些欣羡,眼角不觉泛出泪花,她可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呢,以后,就更不知道了。这让她的心深深刺痛,曾经那些屈辱可恨的经历又如鬼魅般浮现在她眼前。 过了那么久,她依旧摆脱不了这些梦魇的折磨,无论她离开多远,这些伤痕并不会因为时间而得到丁点修复,反而日积月累,变成更深更难堪的疤痕,这一生也是无法愈合了。 这世界上的任何不公,搁在她身上,就会更加残忍。她被迫沉沦,重山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没有重山,自己毫无疑问会跌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此刻的她,像一株细弱的苇草,风轻轻一吹,就可将她拦腰折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挺身相护 被关的屋子有些阴暗,加上天色渐晚,有些黑沉沉的样子。乐扬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远也不近,原本她们就不算熟悉,兼多年未见,彼此又更生疏了,这距离就也算合适,二人短短交流了几句之后便没有更多互动。乐扬眉头紧蹙,为身陷这样的处境深感不安,便一直微微叹气,只是自己未曾察觉。待哄得欢儿睡了,清华才轻声打开了话匣子。 “蜀魏交战,你可清楚胜负如何?”清华平静道。 此前蜀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蜀王带领主攻豫州,一路由大将军领兵北伐韩楚。这边蜀军仓皇落败,另一边却大获全胜。重山回到咸阳之后,经历了三个月的休整,便再次向魏国出兵了。此次却不是孤军作战,而是联合了韩楚两国的兵力,对魏国进行前后夹击。 乐扬答道,“已连胜了三场仗,只是最近还未收到消息。” “等等看吧,我大概知道是谁抓我们的了。”清华道。 乐扬的面色更加沉重,“姐姐的意思,是魏国的人?” 清华点点头,“但是别太担心,总归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事的。” 乐扬露出一丝无奈地微笑,“姐姐还和从前一样,遇事总是这般镇定,想起当年和姐姐在银蛇岩避难的日子,此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后来,你从颍川出走,便再也没有回来,最后见姐姐,却是在豫州。咸阳那样险恶,你还是去了,换做我是重山,也该挂念姐姐一辈子。” 清华亦感怅惘,便道,“人生无常,有许多事无法预料到。” “方才,我看你的面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清华关心道。 乐扬便道,“不要紧,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清华见她笑容惨淡,也知她身世凄苦,便不再追问,只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胡思乱想,你好好歇着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乐扬点头。 渐渐夜深,清华的思绪依旧不能停下,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自从八方密卷被毁,她也再难与什么势利有所牵扯,大多人已将她遗忘。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在骊山的,无非就是重山,慕椋,还有几个好友罢了。难道真是慕椋派人来的吗?按照眼下局势,魏军极有可能败北,是不是他以为,可以拿自己去要挟重山呢?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人,清华都觉得这样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偏偏这个人是慕椋,这就让她很痛苦,即便只是猜测而已,就像,尝到了一股锥心的背叛的滋味。 她的确很冷静,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只是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很难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不过,这也让她忽而想起了吾静湖和长秋。那时候,她也是像这样被关着,被长秋当作交易筹码向重山索取城池,那不仅是一场灾难,更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后面发生的一切,她为伯辰感到的冤屈,她青梅竹马的爱情,她与重山的夫妻之情,都算作是那场经历的陪葬吧,一场大火,烧掉了她跌宕落魄,混沌隐忍的少女年岁。 历史不断在重演,如今这遭遇,又会为她的未来带来什么?现在的她,面对未知也不会惧怕。当一个人历经风浪,没有期待的时候,任何事物都不会成为威胁,一丁点也不会。有人说这是绝望,是逃避,是妥协,是懦夫的行径。但是谁能否认这样的“绝望”带来的好处呢?世人所向往的平静便是在绝望中产生时,才最纯粹,最义无反顾的,才能得到真正的自在和逍遥。 可是,她还没有真正得到,因为她关心的,牵挂的,还是那么多。 直到深夜时分,清华才渐渐闭上了疲惫的双眼,迷糊睡去。她一向睡得浅,所以一点点响动都能立刻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来,尤其是这个时候,她充满了警觉,根本无法安睡,好像专门长了一双眼睛留给黑夜。 便在这个时候,清华似听到了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她倏地睁开双眼,借着从窗户里透出的微微一丝月光,她却见一个黑影伏在乐扬的身上,一双手上下游离,欲行不轨。 “你是谁!”清华大喝一声,慌忙点亮了烛火。 乐扬立马惊醒了过来。原本在熟睡中的她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忽然沉重起来,正要睁开双眼,却被清华的一声断喝惊醒了,这才瞧见了一个男人正趴在自己身上。 “啊!你是谁,滚开!”她吓得疯狂大喊。 清华早已抓起手边的凳子朝那人砸去,只是没中,被他一掌劈开,接着反而被那人一把扼住了脖子。 “你,好大,的胆子!”清华拼命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这时,她才渐渐看清楚这个人的面貌,这个瘦高大汉,就是经常送饭菜给她们的那个人。 “不许声张,否则,要你的性命!“那人狠声警告。 乐扬被眼下的情景吓得战战兢兢,躲在一旁。 清华蹬他,“你不敢杀我!” 那人沉默了一瞬,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这让清华觉得一阵气短,头脑发昏。但最终,这人还是松开了手,将她一把推倒在地。 乐扬忙扶住清华,二人依靠在一起。 清华猛咳了一阵,才道,“你偷偷摸摸背着你主子行这等卑鄙下流之事,他不会饶过你的!” 这人便道,“我看上了这个女人,还怕讨不到吗?” 这人便突然朝她们逼了过来,一把捏住乐扬的下巴,乐扬吃痛却倔强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这个男人一眼,细弱的脖子差点就被扭断了一般。 清华急道,“她不是普通的女人,连你主子都未必敢动她,识趣的话,立马给我停手!” “若不是生了张漂亮的脸蛋,你以为我老大会留她到现在吗?等我老大玩腻了,她照样是我的。” “我现在,只是替他验验货而已。” 说着,这男人便将乐扬提了起来,双手如钳力大无穷,便往外走,乐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挣脱得过,绝望哭喊,“姐姐救我,救我!” 清华死死拖着乐扬的身体,情急之下大喊,“她是蜀王妃!” 不管怎样,只能赌一把了!不管自己的猜想如何,总之蜀王妃这个名头是一定能暂时保下乐扬的。 果然,这男人停下了脚步,厉声大喝,“你说什么?” “你手上这个女人,她是蜀王妃!”清华再次道。 这男人大怒,“如果她是蜀王妃,你就是假的!” 清华便冷笑,道,“谁说只有一个蜀王妃?楚国还有两个王后呢!” 这男人的确犹疑了一阵,清华趁势便把乐扬救了过来,“你去告诉你主子,这屋子里的三个人,少一根汗毛他都交不了差!” 尽管这人极不甘心,也只能作罢。 第二日,她们却发现,给他们送饭菜的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之前那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也再也没有人来找她们得麻烦。 乐扬却受了惊吓,因此大病一场,只要躺下便是噩梦连连,原本就孱弱的身子,这样一来,几乎就垮了,差点送了命。 那“老大”也给请了大夫进来为她诊治,加上清华日夜在她身旁,细心照料,她才慢慢恢复了过来,只是脸色依旧没有血色,苍白得如一张白纸。清华又央求他们给炖了一些补品,慢慢调养,乐扬的气色也就渐渐好了。 之后,她们便安宁地度过了一段日子,除了出入不自由,也没有在别处为难她们。但是,这一出风波也从侧面向清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些人的目标是蜀军,而自己,再一次被当成了棋子。而这颗棋子到底有多少用处,清华也无法下这个论断。她只能和这些人一起,等着一个时机,那时,自然真相大白,是生是死,也该有个答案了。 正出神时,乐扬轻轻来到她的身旁,递给她一碗粥,道,“这是百合莲子粥,我求她们特意给姐姐熬的,有安神的效果,希望姐姐能睡得安稳些。” 清华谢过。 这些时日,她们二人朝夕相处,又是患难相扶,感情很快就熟络起来,也颇为真心。 乐扬忽然提到,“万一,姐姐说,魏军会得逞吗?” 此刻,她们都认定这次劫持一定与魏国脱不了干系。 清华没有回答,而反问道,“你觉得呢?” 乐扬便道,“姐姐还记得,当年赵国一事么?” 她接着便道,“我知道,这些年,姐姐不肯回来,必定是还在恨那纸休书。你不要怪重山,他是想救你的,只是钟离先生不肯让他这样做,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其实,恨倒是没有,只是想到曾被重山放弃,清华的心中仍残留了一丝屈辱感,她从来不想要他在自己和天下之间做抉择,而自己果真没有被选择的时候,心底却传出一声冷笑,笑自己曾有过的信心。尽管她已和重山冰释前嫌,却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清华便淡淡道,“钟离先生么?重山的确听他的。” “或许今日,我在他眼里更重要了,但是,蜀国前途不也一样,毕竟,当年的义军,岂能与今日的蜀军相提并论啊?”这意味着,他失去的可能会更多。 乐扬沉默了,“姐姐,恨他吗?” 清华道,“你会吗?” 乐扬摇头。 清华便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恨不恨他,又有什么相干。” 第一百一十六章 锦瑟无端 邯郸,赵王宫,时值深冬。 冰天雪地里,一树红花。她身躯笔直,高耸入云,无叶少枝,只有大朵如血的红花热烈盛放,仿佛开在云端,但寂静天地间,没有比她更妖娆,更冷冽的花了。任何人见她第一眼,便会惊艳,再看一眼,就会默然,只要看到了她遗世独立的孤傲,纵使心生怜惜也无法接近。 她耿直,寡言,顶天立地,傲然物外。越是寒冷的冬天,越是白雪纷飞,这鲜红就越渗透人心。 南熙殿外,只此一株,别处亦没有,它有个名字,叫锦瑟,是赵王起的。 赵王对这棵树格外珍视,便是今年,锦瑟才开的第一次花,往年都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可以看。这下子开了花,便成了王宫里的奇观,众人皆以为喜,口耳相传,一大早便热闹起来。 南熙殿的暖阁中,长秋背手而立,一言不发,光是这个背影,就让侍候在侧的一溜宫人们心生畏惧,不敢近身,期盼着能得个吩咐,好躲过这刀口上的怒气。偏偏长秋一言不发,于是每个人都俱胆战心惊,不住拿眼睛瞟主子手上的那封被紧紧攥着的信,是谁写的,竟让大王清早大动肝火? 忽而,听到一声“陛下”,众人都激动不已,心知他们的救星来了,忍不住喜出望外。果然,王后一声吩咐‘下去吧’将她们从苦海中解救了出来,宫娥们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锦书来到长秋身旁,“你怎么了,一大早和谁置气?” 长秋见了她,好歹转过了身,依然紧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锦书便也瞧见了那封信,道,“这上面说的什么?” 长秋不愿多言,只短短道,“去问你的好哥哥吧。” 锦书不解,道,“魏王?他和蜀军对峙,怎么惹你不快了?” 长秋便道,“他抓了蜀王妻女,逼迫蜀军停战。” 锦书便不平道,“那又如何,两军对垒,谁的营中还没有几个人质呢?行军作战,这是常有之事。况他抓的,又不是你的妻女,你生的哪门子气?” 长秋一时语塞,只好不作声,但面上仍气愤难平。 锦书便也不再争辩,道,“我是来告诉你,锦瑟开花了,你不去瞧瞧?” 长秋三两下将那信揉成一团,扔到炭火中,一会儿便看见了一团明火,转瞬就熄了。他这才抬起步子往外走,心中怒火已平了大半,脸上也现出几分惊喜之色。 长秋与锦书虽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但二人相处一直很融洽,从彼此身上收获的是一种难得的可贵的情感,他们既像兄妹,又像朋友,在偌大的王宫里,因为没有名利和恩宠的牵绊,反而能互相体谅,坦诚相待。 赵王不立侧妃,整个王宫便只有王后一人伴在身旁,众人都看得出来,赵王对王后即便不是百依百顺,也是爱护有加。锦书来到赵国,不仅没有臻夫人曾经历过的惶恐,反而如鱼得水,比在魏国时还要自在,她逃离了王室的樊笼,来到这个新的天地,早收敛了许多乖张刁蛮的行事作风,已与先前判若两人了。 二人并肩站在锦瑟树下,抬眼欣赏这热烈又孤独的红色。长秋的眼眸陷入一阵迷离,惆怅,不觉深思。 锦书高兴道,“这树,我倒是从没见过,魏国绝对没有的。” 长秋道,“赵国也没有。” 锦书便道,“你亲手种的,总该知道它的来历吧。” “你不说话,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故事?” “是逸闻趣事,还是风流韵事?”锦书故意推了推他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兴致勃勃地要探听自己“夫君”的秘密。 换做平常,长秋倒也不拘和她玩笑,只是这会儿,他好像一瞬间变得很是烦闷,面上阴云重重,面对锦书的调侃,没有半点附和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不要胡说。” 锦书失望,抱怨道,“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同你说个笑话,你做什么这样冷冰冰的?锦瑟好不容易才开一次花,也换不回你一个笑脸,它才委屈呢。” 长秋便道,“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 他便解释道,“锦瑟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初种下去时,只有半截人高,不仅没有叶子,长得也难堪,简直和拣来的枯枝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以为是棵死树,幸好这些年它长得快,不然,真以为要养死了。” 说到此,长秋才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开心了不少。 锦书便道,“我便说嘛,以它从前的模样,用锦瑟这样的名字,着实不配。如今开满了花,又觉得这名字配不上它了。” 她笑道,“你朋友,眼光颇独到。” 长秋笑着点头,像自己被人夸赞了一番。 冰天雪地里,一树红花。 忽然长秋就心软了,他想起了那封被他粗鲁地扔掉而烧毁的信,心想,这信的主人应该站在他的身旁的,便决定不再生气了。恰时,一朵红花直直地掉了下来,颇有声响,正掉在他的脚边,配着三尺白雪,比在树上时更好看。 锦书一瞧便乐了,“幸好没砸在你头上,听这声音,还以为掉了颗果子呢。”她顺手将花拾起,看了看,便别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与那些精致繁复的珠钗比起来,这花显得清新别致多了,令她看起来更为伶俐动人。 长秋也赞赏地点头,“好看。” “对了,”锦书忽然道,“陛下认识蜀王妃?” 长秋便道,“我说的,不是蜀王妃。” 锦书疑惑道,“怎么不是,被抓的不是蜀王的妻女么?” 长秋便道,“清华和蜀王已经和离,不算蜀王妃。” 锦书如遭雷霆霹雳,惊颤道,“清华,你说的是清华姐姐?她,她没死么?” 长秋摇头。 锦书满目惊惶,喃喃道,“没想到,她居然悄悄地,活下来了,还瞒过了这么多人。” “那椋哥哥一定也知道了,”锦书心中凄凉,“可他,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他又为什么,娶了清愁?”到了这个时候,锦书唯一想到的,仍是慕椋,她担心他,牵挂他,日复日,年复年。她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她为争夺慕椋的喜欢,数次与清华作对,刁难她,羞辱她,甚至希望她永远消失。可是,当清华真的“消失”了,她却心疼起慕椋来,再也不能坚持,甚至想把清华还给他,如果可以的话,因此常常后悔。 可是,慕椋最终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个人,锦书不禁苦笑,“到底是造化弄人啊。” 长秋见她神情忧伤,眼角有泪,忙关心问道,“锦书,锦书?” 透过模糊的泪眼,见到面前白茫茫一片,干净,寂寥,锦书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陛下,我冷。”她双眼通红,声音如蚊蝇一般,僵硬又可怜。 长秋叹了一口气,便慢慢靠近她,将她抱在怀中。 锦书眼中泪水决堤一般,一串串无声滑过脸颊,她静静埋头在长秋的肩头,庆幸有这样一双臂膀,有这样一个怀抱,能托住自己冰冷无力的身躯。 长秋不知这个消息竟给她带来这样大的触动,他也不知锦书和清华曾有过何种纠葛,就和锦书不知他与清华的过往一样。他们都选择不去追究,事实是什么,彼此已心如明镜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古求和 深冬时节,白古城外,蜀魏两军对阵守望。 易琛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小小的蜀军追击得如此狼狈,不得不靠三个女人来卑微求和。 回到清华进城那一日。 她们三人手脚被缚,眼睛也蒙上了黑布,不知道在路上颠簸了多久,身心俱疲,终于在这一刻缓了下来。 清华并不知道,这辆马车正好停在了白古将军府的门口,里面坐着的,是正在议事的易琛和慕椋,以及白古守将温不疑,三人正为颓败的战事而苦恼,忽而,慕椋接到了一封手信,打开一看,只有四个字,“门外有礼。” 易琛谨慎而疑虑重重,慕椋忙起了身,“我去看看。”易琛和温不疑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慕椋一步踏出将军府,四处小心查看,除了眼前一辆简单的马车,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他犹疑了一番,还是决定上前。他将那帘子掀开来,见到车内之人,立时惊诧失声,僵在当场。 许是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光亮,清华开始不安起来,嗫嚅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便又问了一遍,“是谁?”她知道有人来了。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便也不再说话了,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朝欢儿身边挪近了。 慕椋的喉咙一阵酸涩,半晌才出了声,短短两个字,却像是花了他一辈子的时间。 “清华,”他慢慢扶住了她的手。 清华身子一颤,激动喊道,“良生!” 听到这两个字,慕椋的心一阵刺痛,眼角不禁酸胀。他无声地点点头,将清华从车上抱了下来。 他慢慢解开清华眼睛上的黑布,一边悄悄掩袖替她遮住刺眼的强光,清华仍一时睁不开眼,微微别过头去。 待她终于看清面前之人,以及他身后之人,她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害怕还是感到庆幸,无奈之下,她只能哑着嗓音,道,“真的是你。” 慕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真的是你”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她在怀疑我么?慕椋为自己不平,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的人,便是她么。慕椋深深望了她一眼,只默默替她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又小心地将欢儿抱了下来。 清华却不是这样想的。她从见到慕椋的那一刻,便已经彻底打消了那小小的却如魔一般纠缠她的疑虑。她只是想告诉他,因为是他,自己才不那么害怕。 欢儿两岁多了,正是模样伶俐的时候,一张小脸精致可人,还是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只是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见到陌生人,她紧紧地抿着嘴巴,可怜巴巴的样子,赖在娘亲怀里,连头也不抬。 这时,车内传来一声怯怯的声音,“姐姐,我们到了么?” 清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乐扬也扶了下来。 乐扬见到他们,感到害怕,不由得侧身躲在了清华身后。 看来,这一切无需多作解释了,清华与慕椋,相看无言。 温不疑是一脸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向易琛询问,“王上,她们是什么人?” 易琛沉着脸道,“赵重山的家眷。” 温不疑年过四十,看起来精通世故的模样,听易琛这么一说,便立马明白,悄悄喊了卫兵过来,易琛皱着眉,却也没有阻止。 易琛慢慢走上前来,问候了一声,“乔姑娘。” 清华平静还礼道,“见过魏王。” 易琛遂又打量了她们几人一番,颇为无奈,接着命道,“把她们带下去吧。” 慕椋情急拦道,“大王!” 易琛看了他,眼中有些歉意,只好低声道,“放心,我不会为难她。” “带走!”他再次下令。 温不疑即刻领人来了。 慕椋挣扎不决,满眼不忍与心疼,仍想上前阻止,清华却朝他轻轻摇头,自愿跟着卫兵走了。 清华与他回头一望,似是千言万语已诉尽了,便是这一望,也解开了慕椋的心结。他知道,清华没有在怪他。 可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喘息之机。 易琛的决定是对的。他作为军师,不能感情用事。 慕椋眼睁睁看着清华被带走,留下自己在原地独自彷徨。 那边,白古城外。 蜀军和韩军合围,正穷追不舍,再要强攻,魏军完全招架不住,再退就回豫州老家了。 正值蜀军士气大振,准备乘胜追击,主帅却迟迟不肯发令。 缘由,便是魏国来使前来求和,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是魏王的诚意,还请蜀王收下。” 蜀营中,重山高坐于台,冷眼睥睨台下来使,他不动声色,淡淡朝左右道,“带乐夫人下去休息。” 只有乐扬被送了回来,也证实,清华母女的确是扣在了魏营。 重山对来使道,“我答应魏王,暂不出兵,请他务必善待我的夫人和小女。如若悖约,我即挥师,决一死战!” 魏国来使道,“蜀王爽快,重情重义,您的话,小人一定带到。” 没想到,出使之行如此顺利,那来使不知是该为魏王高兴,还是为蜀王惋惜,如此好的机会,就这样因为一个女人而白白丢掉了,怪不得,常言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 “罢了,只要我不辱使命,便足够了。”来使饮下一杯酒,便回城复命去了。 蜀军之中,从上至下,除了阿礼,不敢说人人都赞同蜀王的决定,可就连钟离先生,也未曾出言劝阻。 只因当年一念之差,不肯为几座城池向赵国妥协,而令清华颠沛流离,东奔西走,差点命丧骊山地宫,这件事,是重山最痛心也最后悔的,如今旧事重演,清华再次落入魏国手中,谁要敢说一个不字,重山是立马能杀人的。 魏使走后,重山一人在营中,思来想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当即把乐扬传了过来。 乐扬经过这一遭,惊魂未定,此刻只有他二人在,不禁未语泪先流。 重山望了她一阵,瞧她楚楚可怜,心也不忍,先安慰她道,“没事了,不是回来了么?” 乐扬抽噎道,“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重山便道,“平安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看出他心不在焉,乐扬泪眼迷蒙,忽而苦笑道,“我当时想着,倘若他们要抓的是我,我愿一死了之,也不要你为难。可惜,我连为你着想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当作顺水人情送了回来。你可不是,白担心了一场么?” 重山不禁皱眉,“什么白不白的。” 乐扬原也不想提这番话,只是见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归来而露出半点喜色,心中倍感失落,而魏国独留下清华和欢儿来要挟蜀军,已是够让她觉得羞辱了,这一委屈,难免心中失衡,对重山多年看似温情实则疏离的态度的不满,也一并爆发出来。 “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这才急着把我找过来。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她们在一起?” 重山便也开门见山,“清华在骊山这件事,只有我和阿礼几个人知道。若当真是慕椋派人掳走她,何以连你也一起抓了?” 乐扬便道,“既有人知道,又怎么是个秘密呢,有心一打听,自然能成。我去骊山,只是想知道她如今怎样了,为什么明明活着却假装自己死了,杳无音讯,一边与你藕断丝连,却又不肯下山,与你重归于好。难道,你以为,我是去找她的麻烦么?你以为我要害她?” 她目光有所怨恨,尽是不甘,看得重山心情无比复杂,“当真是巧合么,你说实话。” 乐扬道,“是我倒霉,偏挑了那个日子。我一去,人就被抓了。如今我安然无恙地回来,她却长留在敌营。换做是我,也是不信的。一定要找人担这个罪名,不妨是我吧。” 听得出来,这完全是在赌气。既然不是自己所为,依她的气性,实在也难咽下这口气,这倒符合她平日的品格风范,在重山面前,她是半点也不会让步的,与外人见到的那个宽忍顺从的夫人大不一样。 即便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重山对乐扬仍是怀有疑虑,但是也没有先前那样强硬了,尤其是当他想起,这些年乐扬无怨无悔陪伴在他身边,她心思再重,也只在他一人身上,这份情意也使他不忍追究下去,于是他道,“此事蹊跷,我不得不谨慎些,并不是要冤枉你。既然与你无关,我便不再相问,此后也不追究。”接着又柔声安抚她道,“我知你受苦了,咸阳就暂且不要回去了,随我在军中吧,以免再有什么意外。” 乐扬点头,不再闹了,与重山依偎了一会,情绪总算是平复下来。 重山却陷入沉思,乐扬的确动机不足,如果她只是为了针对清华,大可在骊山动手,何必大费周章将她送给魏国?此举不仅连累她自己,还会连累蜀军,未免太铤而走险了。难道,真的是慕椋所为吗?他真的会因为魏国的前程而亲手将清华推入险境么? “不会是他。”重山随便一想,便再次否决了最显而易见的猜测。不用什么理由,也不是所谓直觉,他只是相信这一路走来,慕椋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守护清华的,他永远成不了翻脸无情的人。 不管是易琛暗中行事,亦或,背后有人推波助澜,都是后话了。重山关心的,只是如何早日将清华从魏营接回来,还有,她是否感受到了自己的决心,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弃她不顾。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惊鸿照影 在清华整个一生,有过两次被当作人质扣押的经历,倘若要为这些经历总结什么,她大概只有两个字,幸运,因为她的确没有因此受到过任何欺辱,比起大多数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她非常清楚,易琛不是习惯要挟别人的人,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既然决定这么做,必定心中是有几成把握的。即便最终蜀军不受要挟,于情于理,易琛也不会真的伤害她们,并不全然因为慕椋,他自己也不允许对一个女人下手。 蜀魏因她暂息刀兵,这段时日,她也只能随魏军一起待在白古城。 陷入这样的境地,虽然没有危险,却很让人为难。重山的顾忌,让她觉得自己欠下了很大一份人情,毫无疑问,这定会成为她和重山新的纠葛的开端,而她在那躲避了三年多的白鹿青崖,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为救赢桑,她是不可能下山的,现在,这份安宁终于被打破了,她不得不再一次回到这个满是荒唐和险恶的世界,心中便没有一刻不是忐忑而彷徨的。 欢儿似乎能从娘亲的沉默中感受到她的无奈的忧思,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变得很乖巧,安安静静地伏在娘亲的怀里,绝不淘气。 不久,清愁在豫州得知了这个消息,千里迢迢赶了来。 慕椋与她一起去探望清华,整个院子,此时只有清华和欢儿两个,平日原就无人问津,在这苦寒的冬日,就愈发显得冷清彻骨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婚后的清愁,清华惊喜之余,也有些恍惚,尤其是当清愁和慕椋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清愁一路狂奔过来,风尘仆仆,慕椋体贴地为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清愁进门便与姐姐紧紧拥抱在一起。 想不到当年那位精灵般娇俏活泼的小姑娘,初为人妇,也养成今日这般稳重与成熟,清华不禁感到欣慰,这也是慕椋照顾得好。而慕椋在她身后小心照护的模样,更让他们看起来十分般配。 清华轻轻捧起清愁的脸,笑容温柔地如涟漪一般慢慢晕开,“多大的人了,还在我面前哭鼻子?” 清愁道,“就是八十岁,也是你妹妹,也能在你面前哭。” 清华笑道,“你真和欢儿一模一样。” 清愁嘟嘴道,“明明和你一模一样。” 清华便摇头笑了,接着请他们一起进屋坐下。 清愁心直口快,开口便道,“椋哥哥说,并不是魏王派人抓你来的。姐姐,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清华这才凝眉,低下了头。不是她不愿意说,只是若要提起在白鹿青崖抓她们的那个人,势必要提起当年长亭一事,这也是清愁心中的痛处,即便过了许久,却并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全然从董翊的枉死中缓了过来。 她现在还记得董翊么?她还记得送别董翊时莫名流下的眼泪么?清华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对此事绝口不提,不管清愁记得还是不记得,她都不愿意去揭这个伤疤。更何况,这也是自己的猜测而已。 清华只好摇头。 清愁便疑惑道,“这就怪了,是谁会这么做呢,他一定早有预谋,偏这么巧把姐姐送了过来。” 慕椋点头,道,“连累你了,清华。” 清华释然一笑。 这时,欢儿醒了,自己从屋里爬了出来,摇晃着小身子噔噔噔噔,奶声奶气地喊娘亲。 清愁听见这声,眼睛一亮,悄悄地溜进内室,一把将欢儿捞了起来,抱在手中。 欢儿极冷静,盯着这个激动的女子半晌,才哼哼道,“你是谁啊?” 清愁忍俊不禁,道,“你猜啊?” 欢儿摇头,懵着双眼道,“娘亲呢?” 清愁道,“欢儿,我叫你娘亲姐姐,那你叫我什么?” 欢儿认真想了想,忽然茅塞顿开一般,眉飞色舞地,在清愁的脸上亲了一口,“你是小姨!” 清愁也高兴地亲了欢儿一口,“真聪明。难道欢儿一点都不记得小姨了么?小姨去看过你,还抱过你呀!” 清愁将欢儿抱了出来,不过短短几步的工夫,二人就打成一片了。 欢儿见到慕椋,便高兴喊道,“姨丈!” 慕椋便将欢儿从清愁手中接了过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竹蜻蜓,“姨丈给欢儿带了礼物。” 欢儿一边开始玩起来,一边软糯道,“多谢姨丈。” 白古还有一人,也探她得多,便是萧虞。 萧虞此次随军,清华到白古的当日,她便知道了。这些年,她与清华几乎断了联络,心中却一直牵挂着,当时得知清华并未死时,她便极想要来见她,只是王宫多事,先魏王和王太后都相继病倒,王宫中只有文雅王后一人料理,她少不得要去帮忙,一时脱不开身,此后战事频多,也再未找到合适的时机,便一直搁置了。 只是没有料到,她二人再见时清华却成了她营中的人质,这也让萧虞十分愧疚,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彼此会站在敌对的立场,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好在清华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庆幸这个“敌人”是萧虞,因为她知道,不论是萧虞还是慕椋,一定会拼尽全力保下自己。 物是人非,二人情谊却依旧如初。得遇萧虞,大概是此次遭遇中清华唯一觉得还有所安慰之事了。 这时,萧虞听闻清愁来了,便也抽身来到了清华所住小院中,进屋便见他们其乐融融,好不温馨。 “王后,”慕椋和清愁依礼拜道。 萧虞温和笑道,“不必多礼。” 清愁便道,“我急着来看姐姐,未先拜见王后,请王后勿要怪罪。” 萧虞便道,“无妨,我不也来看你姐姐么?出门在外,不必讲太多规矩。” 萧虞出身侯门,一举一动皆显得高贵而大方,待人亲和,即使身为王后,也一直如此,所以深得人心,极受拥戴。 萧虞对清华道,“今夜上元佳节,大王将在府中设宴,我想着,左右来的只是几个亲近之人,不如请清华过府相聚,宴后,我们便去街上看花灯,猜灯谜,也与大家一起凑个热闹,清华,你看如何?” 闻言,清华这才想起来,今日的确是上元节。这是个团聚的节日,定是萧虞不想让她太孤单,所以才有此提议,魏王设宴,她一介人质若去了,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于是她婉拒道,“你替我想我知道,但我终究是个外人,不便赴宴,若传了出去,也不好。” 她担心魏军因此军心动摇。 萧虞便道,“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再说,你是你,他是他,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一切我已安排妥当。” 是她特意安排的,一来是为了弥补对清华的亏欠,二来是不忍看她冷冷清清。 如果不是在白古,只是在白鹿青崖,她大概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定要团聚才是合适的,那时只有她和欢儿,无论何时,她们都在一起,无所谓节日不节日。而那些牵挂的家人,父亲已走了,清愁有了归宿,而重山,是早就离散了,也不必思念,即便只有两个人,也从未觉得孤单。 但在白古,满世界都在为团圆喜乐的时候,仿佛,就不只是她和欢儿两个人的事了。 终于清华还是应允了。 宴席上,见到的皆是旧识,只有一个温不疑,显得生疏。不过,应该是已经嘱咐好了的,温不疑见到清华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疑惑,只是很客气,大家相互点头问候一下,席上也无太多交集,所以,倒也不显得拘谨。 易琛原是有所顾虑,最终还是决定成全萧虞的意愿,她与清华感情深厚,这点“小事”,自己还是应该替她办到的。 萧虞与易琛同坐于主位,慕椋与清愁同坐于左,然后是清华与欢儿,右边先是破晓,再是温不疑。席间大家赏了歌舞,饮了些酒,说说笑笑,倒也和乐融融。 萧虞适时从怀中取出一物,神秘笑道,“清华,我有东西要送你。”随即便招人送去。 清华见这东西用绢帛包着,心里也猜不着,只好先道,“谢谢虞姐姐。” 她慢慢打开,才发现是比目莲花佩,霎时惊喜过望,激动道,“虞姐姐是如何,有这个的?” 萧虞便道,“是我与大王成婚时,文雅王后送我的。我认出这是晚樱郡主的遗作,看见它便像看见了你一般。这些年你音信全无,我便时常将它带在身边,以此为念。” 清华道,“既如此,虞姐姐为何不自己留着,反而要送给我?” 萧虞便道,“这么多年你流离在外,未免思家情切,身上许是也没有什么信物了,这个比目莲花佩若能给你留些念想,便好了。” 清华感动道,“谢谢,我收下了。” 提起母亲,清愁在一旁也默默伤感,她也想要一个比目莲花佩,但是,她只能在心里想,至少她还有一个如意锁,姐姐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她曾经的心上人,也陪在了自己身边。谁能想到,她们会变成今日这般,各自飘散,零落如尘呢。 清愁不禁掉下了眼泪,对姐姐又心疼又感到愧疚,慕椋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忙悄声安慰,“给清华瞧见,她也要伤心了。” 清愁便道,“我给姐姐敬一杯酒吧。” 慕椋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清愁红着眼睛点头。 清愁哽咽道,“姐姐,今日团圆,千言万语妹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得姐姐多年爱护,妹妹无以为报,唯有同姐姐共饮此杯。” 清华霎时眼酸,一晃二十多年,清愁终于从小不点,到如今成了家,姐妹二人一路相扶相依,历过无数艰辛,清华全心全意守护这个妹妹,但是妹妹也是拼尽全力维护着她呀,到此时此刻,再见这张可爱的面孔,真正恍若隔世。 清华的眼睛现出一丝泪花,她看到慕椋也举了杯,便道,“慕椋,你也敬我么?” 声音有些颤抖,大概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 这双眼睛里的一切,都像一个漩涡,慕椋只是见一眼,便会毫无防备地卷入进去。 他闻言无声,默默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念道,“清华,愿你一生都长乐无忧,长乐无忧。” 清华便对他二人一笑,道,“好,我喝了。”她举杯而饮,内心升起一阵无尽荒凉和疲惫,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冬夜的月光,良白无边。 宴会过后,他们着便衣常服来到了闹市街头。满城彩灯高挂,喜乐盈盈。在人声鼎沸处,连那随口呵出的白气都显得十分雀跃。 欢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高兴极了。清华藏着心事,落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她看着慕椋和清愁投在月光下那长长的身影,十分和谐美好,她不禁对自己说,“大局已定,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要清愁幸福,就够了吧,够了吧。” 她淡淡苦笑,决定再也不要自寻烦恼了,就当,往事一场梦。唯一从梦中得到的,就是正牵着她的手活蹦乱跳的欢儿,只有这个小人是最真实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便在她心情开始终于有些起色的那一刻,忽而有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她诧异地停住脚步,回头一看,便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向她递着一盏花灯。 这面具是极为普通的银色,将他的脸遮得严实,只有一双眼睛,仔细辨认才看得见,那模样是完全认不出来的。 这人怔怔地盯着她,眼中渴望她接下这灯。 清华先是怔了半晌,犹疑了好一会儿,才将灯接在了手中,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问,这人便匆忙转身,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 清华莫名觉得有些古怪,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听见欢儿喃喃念出了两个字,“爹爹。” 她这才猛然惊醒,再次扫了几回人群,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她忙蹲下来,摸了摸欢儿的脸,“欢儿,你方才,叫谁啊?” 欢儿只道,“爹爹。” 清华便问,“你怎么知道那是爹爹呢?” 欢儿便将双手打开,一只可爱的小瓷白鹿便在她的手心。 小瓷白鹿是欢儿最喜欢的玩具,重山每次上山时,都会送这个给她。 清华虽不知道欢儿在什么时候接到的,但是,方才那人便是重山无疑了。 她轻轻对欢儿道,“乖,欢儿先收起来,回家再玩好么?” 欢儿很听话,便把手中的小泥像藏在了袖中,道,“娘亲,我藏好了。” 清华欣慰地点头,继续牵着她往前走着。 她边走边回头望,心中想道,“重山来看我么,他为何冒这么大风险,但愿他来影无踪,平安归去。” 她又看了看手中的花灯,上头有画,是一座桥,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在桥上翘首期盼,画的令一头是一个提灯赶路的女子,又见题诗,曰:“风波桥上信,惊鸿照影来。” 清华心下会意,这是重山给她的誓约,他会像尾生一样,等她到天荒地老。 原以为不会有什么牵动了,但她的心中还是不知不觉渐渐升起一阵暖意,她抬头望着天上这轮皎洁圆月,由衷感动得湿了眼眶。 他总懂得自己的落寞,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给她惊喜和力量。原来,此刻,她真的在怀念这个人啊。 而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也有一双眼睛,从未从她的身影上离开过。在这个特别的夜晚,他只能当一个陌生人,当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过客,送给她一盏漂亮的花灯,只想让她明白他的牵挂和思念。 下一次相逢,他会光明正大地接她回家。 无标题章 今天网卡了,卡成了狗,流量也是狗,所以明天再找机会传,不好意思,久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前途未卜 转眼,便过了一年,魏军趁着这一年的工夫,重拾了军心,开始了反击,第一件便是切断了蜀军的粮道,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易琛以此为契机,要令蜀军知难而退。 魏使一进蜀营,便见已大摆筵席,心中特别骄傲了一番,不由得脊背也挺直了,这境况比起上次,已是天壤之别。 只是营中未见蜀王,只有子明一个。子明礼数周全,起身笑迎道,“不知来使是替魏王来的,还是慕椋先生来的?” 魏使怔了一怔,便道,“自然是替魏王。” “不知蜀王在哪里?” 子明脸上讪讪的,道,“蜀王感染风寒,正卧榻休息,还以为是慕椋先生派人来了,所以,蜀王便先叫我迎一迎,稍后方到。” “既是魏王来使,便不好耽搁,请立马随我去见蜀王吧。” 子明便叫人将所有宴席一一撤去,面上也冷淡了许多,再没有什么客套话,全然不似刚见面时热情。 及至主帅帐中,又见蜀王的确卧病,大咳不止,同样对他没什么耐心,没说几句便要将他打发走。 “魏王的意思我知道了,如今我粮道已断,只好退兵,况我又病成这样,更打不了仗,他不来扰,我亦不犯,魏王可放一百个心。” 这时魏使心中已起了疑,临别时蜀王又嘱咐道,“再替本王与慕椋先生说声多谢!” 魏使不快问道,“不知谢的什么,还请蜀王明示?” 蜀王便道,“你说了,他便知道。无需多问,有劳。” 魏使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子明这才与重山道,“这下,魏军真不敢追来了。魏王疑心重,必定不敢再用慕椋。” 重山点头,又是一阵咳嗽。他病重倒是真的,此刻眼皮十分沉重,头脑昏沉如铁,子明便赶忙好好扶他睡下。 魏使回去后,便和易琛说明了蜀王的态度,易琛有些疑虑,“他果真要退?” 慕椋便道,“我还是那句话,不论蜀军退或不退,这是我军扬眉吐气的大好时机,大王理当继续挥师,乘胜追击。” 魏使这时,才吞吞吐吐起来,易琛追问道,“还有什么,快说。” 魏使便道,“属下察觉,蜀王对军师,未免过于熟络了些。蜀军一听我是大王派去的,便将那酒宴即速撤了,那酒宴,似是专为军师派去的人设的。临走时,蜀王还特别交代我,要多谢军师。谢什么,蜀王不肯说,大概只有军师才知道了。” 慕椋听得匪夷所思,“他们竟敢如此?” 易琛的面色沉重,只淡淡叫魏使退下了。 慕椋见他一言不发,便主动道,“蜀军故意陷害于我,大王万勿轻信。”他心平气和的地解释着,并不慌张。 易琛却沉吟道,“慕椋,你说实话,我抓了清华,你可有不满?” 慕椋便道,“不敢。” “不是问你敢不敢,是问有没有。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慕椋明知这个问题才是最大的陷阱,却仍全然坦白道,“我不希望清华受到威胁。”他的坦诚,也道出了他最后的底线。 易琛便道,“我知道蜀王谢你什么了,他是谢你,护着清华的这份心啊。” 慕椋一阵叹息,道,“大王,倘若慕椋真有异心,便一早将清华私下放走了,对于魏国,我问心无愧,只是请求,清华能安然度日而已。” 易琛从来都不确定,在慕椋的心里,清华与魏国究竟孰轻孰重,今日不曾变心,来日是否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慕椋再多的辩白也都是徒劳的。向来,君臣之间,信就是天下太平,不信就是铁证如山,半信半疑,讳莫如深。 易琛只道,“蜀王的病,多半是假的,想要诱我出兵,届时尽是埋伏。” 慕椋心知易琛不愿出兵,疑的并不是这个,但他不肯当面说破,是为顾及两人多年的君臣情分,给彼此留个体面。自从清华来到魏营,这就成了易琛的心病,如今总算是发作了。他无法,只能最后再试一次,“大王想好了?” 见到易琛点头,慕椋缓缓举起了手,无力道,“那臣,告退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没有想到,他对清华的关照,最终成了他与易琛之间的一把利剑,将两人多年严丝合缝的信任,捅了个大窟窿。然而,容忍易琛对清华的扣押,已是慕椋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易琛当然明白,所以不曾让他做什么抉择,他未尝不失落啊。 终于,魏军选择防守,没有出兵追击。 不久,齐国发书求救,原来是遭楚珩领兵进攻。魏国与齐国渊源颇深,上回齐国内乱,亦是为易琛所平,此次求助,易琛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当即拨了部分兵力前去支援,谁料,仍遭楚珩大败,损失惨重。 而钟离远在咸阳,得知粮道被截,速作了安排调度,为蜀军另辟了粮道,蜀军边退边寻机会,很快便重振军威,再次朝白古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白古沦陷,魏军退至苍水,不得已之下,魏军以归还人质为由,提出议和,提议,以苍水为界,苍水以南归魏国,苍水以北归蜀国,魏蜀各自安守,互不进犯。 时至今日,蜀军在这场席卷中原的逐鹿之战中,早已占尽上风,对于魏军求和,大可不必理会,只是蜀王忌惮清华母女的性命,对此议和不曾犹疑,很快便答应了。 清华在魏营待了一年多,见证了魏蜀之间的跌宕争锋,她在唏嘘魏国从中原一霸的雄威到今日日薄西山的苍凉时,更多的是对蜀军的刮目相看,蜀军从微不足道的偏居蛮荒,到今日反客为主的气势汹汹,这中间的风云变幻,比起当年东秦一统中原时的威武,应当不会逊色吧。她怎么想得到,那个多年前曾和她清贫度日的人,如今成了这片大地上,最耀眼的王啊。 临行前夕,萧虞来为她送行。 萧虞近日也显得憔悴许多,魏军一度战败,她亦寝食难安。清华见她忧思不断,只能多加劝慰,不过,她二人相处起来,很少论到战事,彼此都想避嫌,免得给对方带来压力,或不安。 清华笑言,“不知你这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 萧虞刚有了几个月身孕,还未太显身子,她温柔一笑,“我想要个儿子,最好,能像他父王。” 清华道,“魏王恐怕,想要个公主吧,这样,便能像她的母后了。” 欢儿却道,“我想要个妹妹。” 萧虞便道,“那欢儿会疼妹妹吗?” 欢儿点头道,“我会哄妹妹睡觉,会陪她一起玩,会教她说话,如果她哭了,我就给她唱歌,给她买冰糖葫芦。” 萧虞笑道,“欢儿真是个好姐姐。” 清华便道,“明日你不必来送了,这些日子风大,吹着你可不好了。” 萧虞便道,“我要送你上船的。再见不知何年,还不是见一次少一次。” 这些年,唯有萧虞,深知她心,又对她百般关照,越到分离的时候,越害怕前途未卜,相见无期,萧虞担心的,也正是自己担心的。 萧虞禁不住伤感,清华便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便是不见,我知你好,我就安心。” 萧虞点头,便道,“不如,清华,你做我孩子的干娘吧?” 清华有点犹疑,“我么?怕是,不好吧。” 光是蜀魏这层敌对的关系,便让人觉得不妥了,外人必定对萧虞议论纷纷。 萧虞坦然道,“这些表面工夫,不在意也罢。认干娘,是认情谊,不是利害关系。我在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知己,倘若我将来遭遇什么不测,这孩子,我定是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只有你,我才放心。” 不知为什么,萧虞的眼里满是泪花,看得清华一阵心疼,清华不敢对未来做任何猜测,但是萧虞虑得长久,不知长久是多久,只是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她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清华忍着心酸,应承道,“我当然是愿意的。” 萧虞一边流泪,一边笑道,“那我,便是欢儿的干娘了。” 清华湿了眼眶,忙把欢儿唤到身边,“快来,拜见干娘。” 欢儿认认真真跪在地上,磕了头,认了萧虞做干娘。 其实,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是关乎萧虞,关乎她的孩子的一切,清华都会全力以赴,只是这声干娘,更加令她有了一种使命感,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替萧虞,完成她没能完成的事,好似,她一直都在。 无标题章 不好意思各位读者,让大家久等了。最近因为工作原因,导致我精力有些透支,所以这两周就暂时搁置了更新。我会尽快调节回来,下周恢复更新。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不论有何变故,我都是会坚持下去的,感谢一直有你们~ 第一百二十章 约法三章 楚珩北伐,韩楚齐皆被他收于囊中,日前,楚珩在齐地,自封为齐王,而后才修书给了蜀王。 得此消息,重山吃惊不小,连夜唤来钟离,指着信不满道,“丞相,这人是你举荐的,他如今这般,是不是太狂放了,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钟离的确有些为难,楚珩自负人所皆知,他也没有想到竟会胆大至此。 钟离思索了一会儿,便道,“楚将军有罪,眼下也不可治。他远在齐地,手上兵力充足,尚不易对付。此外,北伐还剩燕赵两国,非他不可得,主上还得继续用他。” “我早看出来,他不服我。如今他山高皇帝远,任意妄为,若不是我此刻分不开身来,哪能叫他如此放肆。” “他不先攻赵国,反而绕道去劝降燕国,是什么道理?”重山再而疑惑。 钟离便道,“楚将军应是有所忌惮。素来听闻赵王君长秋十分有骨气,军事上也有所造诣,曾以少胜多逼退韩军,楚将军遇上他,未免要谨慎些,此时弃赵国不顾,先降燕国,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劝降若是成功,便立马让赵国陷入被动,一旦楚将军与燕国联手,合力围之,赵王便是再大的本事,也做不了主了。” 重山点头,却又不屑道,“他作战是有一套,可是劝降就不见得了。燕王已连扣了他好几个使者,半点机会也没给。” 钟离便道,“主上,不如派人去帮帮他。” “也可趁机试探楚将军真心。他若无异心便好,若有,主上还能早作防备。” 重山赞同,道,“那丞相看,我叫谁去好呢?” 钟离道,“此人应有诡辩之才,又极得主上信任,便是除了煜之,再无他人了。” 重山应承,“丞相所言极是。”便又犹疑道,“可是,若不小心引楚珩起了疑,那煜之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煜之懂应变,届时多加提防便是。” 重山心里便有了主张,随后便将此重任交给了苏煜,反复嘱咐,“你一定要当心,见机行事,倘若真查探到什么,不要声张,也不要与他争执,一切以性命安危为重,回来见我就是。” 苏煜允诺,即日启程去齐国临淄。 到了临淄,见到楚珩,苏煜先大方祝贺了一番,“苏煜,见过齐王!恭喜楚兄!” 他二人往日相处还算和睦,这也得益于苏煜本身为人坦荡,待人真诚,楚珩乐意与他交往。只是,楚珩冷傲惯了,即便是见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将自己远远地隔离在俗世之外,苏煜知他个性如此,便也不在意,只是不禁想,什么人能得他高看,得他亲近呢? 想着,楚珩已请他落座,与他倒酒时,只随意道,“说到底,我还是蜀王的部下,未得蜀王首肯,我这齐王,便是自己取乐而已,当不得真。” 苏煜便道,“多虑了,主上特意为你拟了封赏令,已传至各地,全天下都认得你了。” “那主上遣你来,是做什么?”楚珩低头,淡淡一问,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苏煜道,“当然是为燕国一事。你久劝不降,着实有些日子了,主上心急,只好让我同你一起想想法子。” 楚珩这才抬头,认真道,“燕王正在病中,国中上下皆由白俨一手料理。我对白俨所知不多,只知此人极有原则,从他当年为东秦废帝东奔西走,甚至不惜易城救人一事中,便可见一斑,我担心,劝降怕是行不通。” 苏煜点头,道,“不如这样,楚兄便不要再遣别的使者了,我愿意替你跑一趟蓟州,如何?” 楚珩道,“你可是已有了好主意?” 苏煜道,“我与他弟弟白客尚有几分交情,或许白客能引我见一见他。” 楚珩不答,只默默饮了一杯酒。 苏煜便道,“楚兄可是有什么顾忌,不妨说出来?” 楚珩缓缓才道,“白俨若执意不降,你便危险,我派去的人,一个都未回来,八成是遭遇了不测。你若也这样,我如何向蜀王交代?” “我需得遣人与你同行,方才放心。” 楚珩言语坚决,不容回绝。 苏煜见状,点头道,“那便由楚兄安排。” 楚珩此举,简直和蜀王的安排有异曲同工之妙,苏煜心中暗想,“主上防楚将军,便派我来。楚将军防我,又派别人。但不知他派的,究竟是什么人?” 正想着,楚珩已使人带一人进来。 苏煜乍一见便觉神秘高深,不禁严肃以待。 “这是韩夜。”楚珩介绍道,“他功夫好,路上也可与你多照应。”转头与韩夜道,“你需得与公子寸步不离,知道么?” 韩夜一身黑衣黑袍,袍子遮了额头大半,一双眼睛不知落在何处,阴沉十足,只见他微微点头,答道,“是。” 不知为何,苏煜心底骤然紧张起来,他见过多少风浪,却单单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韩夜震慑住了,还是前所未有。 苏煜只好道,“有劳韩兄。” 楚珩波澜不惊地饮着酒,嘱咐韩夜道,“公子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韩夜答允,苏煜只是微笑。 才刚见时,楚珩以为苏煜是来替蜀王问罪的,心中不免警惕,后来才知蜀王不仅不怪罪,反而大方地默许了这件事,加上遣来苏煜多半是为助他降燕,楚珩便也放下了戒备,希望苏煜蓟州一行果真能成功。 苏煜从楚珩一番说辞中,暂时没有探到他有反心,只是他的自高溢于言表,就不必说了。眼下又急降燕一事,苏煜接着便快马加鞭赶去了燕王都蓟州,蓟州与临淄倒不远,不日便到了。 当年白客在咸阳惜败,被义军生擒。在被俘的那些时日,却一直得义军上下礼遇,他与阿礼,苏煜因此结识,一时引为好友。 白客得知他来,亲自去城门口接了,他持剑环臂,看起来有些落拓不羁,他本就生得潇洒俊逸,一身白衣之下更是显得神采卓绝。 苏煜下了马,他便站在原地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煜走向自己,像个要使坏的小子。 果然,苏煜还未走近,他的剑已出手,苏煜只好匆忙接招,来了一场久别重逢的武艺切磋。两人交手一阵,颇有默契,你来我往不分胜负。 “我想借你玄凤使几日,可否?”白客放下剑来,喜滋滋地朝苏煜肩上一拍。 苏煜便道,“你先说好几日,免得不清不楚,你便有理由借着不还!” 白客瞪眼道,“苏兄不厚道,怎一来便翻旧账,小气小气。” 苏煜笑道,“明明得了便宜,却还要埋汰我。” 白客道,“我还救了你呢,又没听见你谢我?” 苏煜道,“救我?” 白客道,“若不是我,你好大摇大摆入我蓟州的,早收了押,下了狱了。” 苏煜抱拳笑道,“白兄仗义!” 白客连道,“好说好说。” 这时,白客注意到苏煜身后默默无言的韩夜,便问道,“这位是,煜之你带来的人?不知怎么称呼?” 苏煜便介绍了一番,道,“这是我的随从,韩夜。” “韩兄,这是燕国二公子。” 他二人便互相问了好。 白客笑道,“一看这位兄台便身手不凡,改日容我讨教!” 韩夜无话,只是依礼回拜。苏煜和白客自是有说有笑,一路入了燕王宫。 此时白俨监国,便是由他接见了苏煜。出乎意料的是,白俨并没有像对待其他楚珩派来的使者那样对待苏煜,而是将他待为上宾,早已设宴等候。 不等苏煜开口,白俨便道,“公子终于是到了,俨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苏煜忙拜道,“殿下盛情,苏煜不胜感激!” 众人落座后,白俨便道,“公子可曾来过蓟州?这一路上,可有水土不服?” 苏煜便道,“多谢殿下关心,此是在下第一次踏足蓟州,只是路途遥远,略有些疲惫。” 白俨便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妨多住几日,以便调息,也让阿客尽尽地主之谊。” 白客笑了,道,“不用兄长吩咐,我自会带他四处走动,让他领略好我燕地风光,究竟值不值人杰地灵四个字。” 众人一笑。 白俨又道,“不得不说正事了。天下已是这样的局面,早晚,燕蜀也有一战,可怜百姓,又要无端遭受战火。燕王为天下黎民为计,自愿归降蜀国,免燕国上下流离之苦,只要蜀王答应我王三件事。” 苏煜正色道,“请殿下直言。” 白俨便道,“其一,保燕王封号,蓟州永不易主。” 苏煜回道,“蜀王正是此意。” “其二,不损燕王王室子孙,不留质子。” 苏煜回道,“蜀王答应。” “其三,不得无端兴兵燕土。” 苏煜道,“燕王仁厚,蜀王亦如此,倘燕国忠诚,定然不动干戈。” “以上三条,苏煜出发之前,已与蜀王商讨详尽,燕王之请尽然满足。” 白俨这才道,“如此,俨亦别无所求。” 苏煜闻言,起身来到殿中,恭瑾一拜,“殿下仁慈明智,真乃燕国百姓之福!” 苏煜这时也才暗自醒悟,燕国并非不降,只是不降楚珩而已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半生半世 白俨深知,归降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能保证燕国百姓不遭烽火荼毒,便也是值得一做的。幸而燕王和他的儿子们都不是野心勃勃,贪恋权势的人,只要能得一方平安,是王是藩就不太计较。 然而,白俨为何只扣楚珩的人,自有他的打算,暂且不提。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白客喝着酒,又有好友作陪,兴致很高。白俨只是端坐于上,温言不失庄肃。苏煜也听说过燕国大公子正德泽雅,今日见了,的确是君子皎皎,虚怀流光,心内由衷感到敬服仰慕。 宴席过后,苏煜便在燕王宫安顿下来,他与白客又交谈到深夜,不觉困倦。 这边,白俨屏退众侍从,独自来到王宫内一处别院,因他也喝了许多酒,此刻有四分神思飘忽,走过处清冷生风。 他微微抬头,知归阁三个字便映在眼中,往常,他早抬步进去了,此刻却僵住了身子,停了半晌。他辗转几次,仍是下不了决心,只在门口徘徊,脸上渐渐冰凉。 当他又一次转过身时,却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他忙回头,正是赢桑在疑惑地看着自己。 白俨的身上散出淡淡酒香,稍微接近一些,便能闻得到。 赢桑早就知道他是喝酒了,只是为什么白俨看起来有些慌乱呢? 他没有多想,只是拉着白俨往里走,嘴里念叨着,“殿下为何不进屋,白白在这儿受冻呢?” 赢桑替他解下斗篷,给他沏上一杯热茶,关切问道,“和谈顺利么?” 白俨点头,道,“我的条件,他都答应了。” 赢桑便道,“这些条件,难道楚将军不会答应么?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楚将军的人,你一个都不见,却只等这个苏公子来?” 白俨道,“我不想让燕国变为楚珩的棋子。楚珩并吞韩楚齐三国,现自立齐王,难保不是要与蜀魏一争,坐成三角鼎立之势,他想用燕国牵制赵国,好方便自己一统北疆。然而眼下,魏国大势已去,兴许要败。这个时候,燕国若真降了楚珩,才真正是入了虎穴,势必沦为他的马前卒,永无宁日。” 赢桑默默道,“是这个道理。” 不久前,赢桑别了母亲,知身来到蓟州,来见妹妹。 经过这些年,赢桑已不是当初那个隐忍多疑,战战兢兢的青涩的小皇帝了,当他再次出现在白俨面前,是一个开怀的纯朗的少年,虽一无所有,却不需要再去依附任何人,他的本性就是闲散自信的小公子啊,那些困厄无助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当初的担惊受怕和灭国之痛,正渐渐淡去,只是白俨如今也要和他一样,遭受这种取舍,他不禁为他感到遗憾,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宽慰他,只好轻轻问道,“殿下还好么?” 白俨轻轻摇头,“我已做了最好的选择,能与百姓有所交代,我便心满意足了。” 赢桑只好点头,却并不能放心,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白俨看向赢桑的目光却有些复杂,像是极力克制,想掩藏却又留恋,想倾诉又说不出口。燕王宫很大,只有这方暖阁,最能让他安心。 赢桑似乎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殿下怎么了?是有什么要和我说么?”赢桑不禁问道。 白俨仍是摇头,随意望了望窗外,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白俨虽喝了茶,却未消得半分酒意,此时头脑也愈发昏沉起来,他才刚起身,便差点栽倒,幸而赢桑手快,将他扶住了。 “你醉了。”赢桑道,“不如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免得折腾。” 白俨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在思考。 但是赢桑却管不了这么多了,便将他扶到了自己床上。 白俨仍然摆手,挣扎着要起来,“我把你的地方占了,你睡哪里呢?” 赢桑便道,“殿下不用管我,我睡里边书房也可以的。” 白俨便道,“书房冷。” 赢桑道,“我再去加点炭火便好了。你安心睡着。” 白俨摇头道,“书房不是歇息的地方,你定然睡不安稳。” “我睡里边,你睡外边,我们睡这一张床上。你放心,我睡觉安分,不会打搅你。”白俨道。 赢桑只好答应了。 这阵子白俨为国事忧心,的确身心疲惫,加上喝了酒,他很快便入睡了,甚是安稳。 黑夜中,留着赢桑一人清醒,他悄悄转头,温柔地看着熟睡中的枕边人,浮想联翩,他来蓟州,除了见芙菱,也是为了见他啊。 此刻,这张脸庞温润而沉静的轮廓,清俊挺拔的鼻梁,内敛而乖巧的眼睑,一切在赢桑眼中,都仿佛如白昼时见到的一般清晰,这是他第一次与白俨如此接近,尽管这张脸已印在赢桑的心里,他仍然能探索到不一样的吸引他的魔力,多看一眼,心中便多欢喜一分。 白俨从未将这份有别于世俗的情愫宣之于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独独对赢桑这般上心,是因燕秦结下的情谊么,或许吧,自从见到他开始,短短相处几日,白俨不知不觉便将对方的命运当成了自己的,这些年,他也经历了一日又一日的等待,最后才发现,这份来自心底的期待,从未变过,甚至在重新见到赢桑的那一霎那,陡然加倍了。 他的理智也因喝了酒,而失去了抗争的力气,这才放任他,一步一步踏进了知归阁,明知夜宿此处会惹来非议,却还是贪图了这一晚的不管不顾。 自古道是,多情多义玲珑心,半生半世相思令。 只是这层窗户纸,一时半会儿,也是捅不破的。 这日,他们又结伴来看芙菱。 芙菱与外祖母静太妃住在一处。静太妃为人本宽和,只是独对芙菱管教严厉,轻易不让她随意在王宫内晃荡,每日晨昏定省,倘若惹了祸,也要严惩。 这对一向散漫潇洒惯了的芙菱来说,比要她的命还难受,起初时哭了哭了,闹也闹了,但终究是比不上外祖母的心肠狠,手段高,虽说是唯一的外孙女,对她的哭喊眉头从来不皱一下的,几个月下来,芙菱也就老老实实了,每日只是陪静太妃逛逛园子,又学了许多才艺,虽然无趣了些,却找到了最安稳的避风港。 静太妃也不是非要她规规矩矩的,只是膝下就这么一个外孙女,还是从东秦想法子救回来的,自然是十分小心了,宁可管得严一些,也不能放任她惹是非,到头来,遭罪的还是她自己。渐渐的,芙菱也能体会到祖母护她的良苦用心,做什么之前都会先问过太妃,若是太妃不许,就立即打消那些念头。除却不太自在,她得到的疼爱一点也不少。 才一进屋,芙菱便心花怒放起来,冲到赢桑面前,挽着他的胳膊,道,”哥哥,你可来了,快帮我说句话,外祖母正生我的气呢!” 赢桑道,“太妃为什么生气?” 芙菱瘪嘴,看了白俨一眼,悄悄摇头,霎是苦闷的模样,硬是回答不出来。 白俨也关心起来,“你又犯了什么错?” 芙菱叹气一声,刚想说出口,便听太妃唤他们几人,“俨儿来了?你们都进来吧。” 白俨只好道,“是。” 芙菱不愿进去,拖拖拉拉,躲在赢桑后面。 太妃爱屋及乌,对赢桑也颇喜欢。 “你们三个孩子,躲在外头嘀咕了好一阵,定是芙菱又缠着你门了。”太妃和蔼笑道。 “菱儿过来,坐这儿。”太妃把芙菱唤过去,坐在自己身边。 赢桑拜道,“见过太妃。您也知道,我这妹妹行事莽撞,令人头疼,太妃念在她年纪尚小,还请不要和她计较。” 太妃却朝芙菱宠溺一笑,道,“自她来到我身边,我的确操了不少心,却都是为了她好,我也舍不得,不曾打过她一下,骂过她一句,气头上来了,不过是叫她面壁思过罢了。” “好在这孩子贴心,懂我的苦心。” “有太妃当她的祖母,是小九的福气。”赢桑道。 太妃点头,又朝白俨道,“俨儿,你来得正好,我正要与你说一件事。” 白俨道,“太妃请讲。” 太妃便道,“你与你父王商议,要把菱儿许给你做世子妃,你觉得如何?” 白俨如遭晴天霹雳,平生第一次张口结舌,失了态,“什,什么?” 不由自主,他慌忙朝身旁一看,只见赢桑也是惊慌失措,面色苍白。 芙菱见他们这般反应,忙道,“祖母你看,我说了,俨哥哥不喜欢我!” 太妃纳罕道,“俨儿,你难道不喜欢菱儿么?这两年,你对菱儿有求必应,尽心护持,我还未曾见你对其他姑娘如此上过心啊。“ 白俨心乱如麻,支吾道,“我把芙菱当作妹妹,从未做他想。” 太妃便道,“如今你可好好想一想。你与菱儿一向相处得好,感情深厚,我和你父王都看在眼里,论品貌,这世上,没有比菱儿更与你相配的人了。” “小桑公子,你是芙菱的哥哥,我理应问过你的意见,只是你才到蓟州不久,还未来得及与你商量呢。今日恰好,你有什么想法,也可提一提。” 赢桑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浑身冰凉,他惨淡张了张口,道,“这,得小九答应。她答应,我也答应。” 他的嗓音生气全无,在白俨听来,真是字字泣血。世子妃的头衔,总会落在某个姑娘的头上,他拿什么理由去抗争。 芙菱是太妃和燕王同时看中的人,这桩亲事,若她点了头,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三双眼睛,此刻,同时落在了芙菱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开门见山 女孩子心细,芙菱已从他们的表情中察觉出深深的困顿,倘若只是一人便也罢了,怎么两个不约而同都是这副模样,由不得她不多想。只是她也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这也是关乎燕国名誉的大事,还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就更不能同太妃说明了。 “这可怎么办呢,外祖母是非要把我推给俨哥哥了。”芙菱为难起来,既要合理地推掉这门亲事,又能维护这两个哥哥的名誉,芙菱临时起意,冲口道,“我心中已有人了。” 太妃错愕道,“哦,是谁?” 赢桑和白俨也同样关心,皆急切地注视着她。 静太妃试探道,“难道是客儿?客儿不是总欺负你么,你们见面,哪一回不是闹得鸡飞狗跳的,待我去问他。” 芙菱红着脸道,“不是二哥哥!” 再往下问,她死也不说,太妃便有些心急,“到底是谁,你好好说清楚,不许说谎!” 赢桑心头仍在颤抖,但是见妹妹这般被动,忍不住道,“太妃,小九不想说,您别逼她。” 太妃闻言,见芙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自叹了口气。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赢桑,最后落在了白俨的身上。 白俨此刻沉默无言,眉头深锁,和身旁一样的失魂落魄的模样。 静太妃毕竟是过来人,这个时候,心里早已明白这几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这个想法也让她十分震惊,她还是保持了应有的冷静,她只是转头看了看身旁忐忑难安的芙菱,淡淡挥手道,“俨儿,小桑公子,你们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菱儿说。” 白俨和赢桑只得退下,两人都愁云满面,心事重重。 芙菱在太妃目光灼灼的凝视下,很快就撑不住了,怯声道,“外祖母,想说什么?” 太妃开门见山,“自你哥哥来到蓟州,俨儿与他一直来往密切,不似寻常,他们时常出双入对,前些日子,俨儿更是夜宿知归阁,你可知,这背后有多少人在议论?” 芙菱拼命摇头,委屈的眼泪簌簌扑落,“不是这样的。” 太妃便道,“方才的情形你也见到了,若说俨儿与你哥哥是清白的,恐怕说不过去。” 芙菱心里早就没有了主意,想要辩解,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才哥哥表现出来的惊慌和挣扎,就是铁证啊,她哭着道,“我不管!外祖母,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哥哥。” 静太妃抚着芙菱的头,道,“我不是来指责谁的,你先听我说完。” “你千里迢迢从咸阳,来到蓟州,也只有外祖母一个可靠的人,可我百年之后,你要依靠谁呢?谁能像外祖母,把你捧在手心一般来疼惜你呢?我之所以与大王商议,要撮合你和俨儿,便是想趁自己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及早替你作主,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俨儿是最值得托付的人,将来,他必定要继承王位,燕国虽不比从前,但是依俨儿的才能,足以护一方平安了。” 太妃面容严肃,却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应付一个极平常的小事一般,成竹在胸,“男子喜欢男子,自古也有,却鲜少能名正言顺在一起的。不管俨儿喜欢谁,他都需要一个王后。俨儿一向对你爱护有加,倘若你与他成亲,他又怎么会亏待你呢?” “至于你的哥哥,若是俨儿果真舍不得,要将他留下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他是你哥哥,还能为难你不成?你若成为燕王后,这一世也不用操心了。” 芙菱听后,崩溃大哭,“别说我对俨哥哥并无男女之情,便是有,我也不能答应。” 兄妹共侍一人,多么可笑啊?为了后半生的荣华和安稳,为了那个尊贵的冰冷的头衔,就要承受这样的屈辱么? “恕菱儿做不到!外祖母,您再也不要说了,便多一个字,菱儿立马走!” 看起来荒唐的安排,却并不稀奇,在静太妃看来,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毕竟,当时女人依附着男人生存,根本无法要求他们一心一意,也有许多男人妻妾成群的同时,还养着不少**,以供玩乐,而他们根本就不会受到世人指摘。 对比起来,白俨这种情况,已不值一提了,只不过他是未来的燕王,多少会顾忌王室的颜面,所以明面上,必须要有个王后,同时也是为了绵延子嗣。至于他和赢桑的来往,或许会被百姓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是他们自己不在意,也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阻碍。 在这个世上,谁没有妥协过呢?白俨也应该明白,既然他心中生出了这不一样的情感,他就必须要开始权衡,进行取舍。 这个难题,不止是属于芙菱的,更是属于他和赢桑的。 芙菱的激动,也是在静太妃的意料之中,尽管她已将好处说尽,奈何芙菱不愿意,她也没有办法。 静太妃只好拉住芙菱,安抚道,“好好,这件事就此作罢,再也不提了。” 芙菱方才渐渐平复下来,却仍担心他们两个。 “舅舅知道了,会不会生他们的气?” 太妃便道,“当然只能暂且瞒着他。” “外祖母,”芙菱忽然跪在太妃跟前,哭道,“你一定要帮帮他们,我这个王兄命苦,从小受尽奸人摆布欺凌,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与他相依为命。现在他终于摆脱苦难,与我团聚,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他!”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喜欢俨哥哥而已啊。” 静太妃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急什么?谁说要伤害他了?放心吧,你舅舅也是个讲理的人,你几时见他和谁动过气?只是他现在病着,所以得瞒着。” “原本啊,俨儿早该说亲了,便是前两年,你舅舅提起过,我觉得你当时年纪小,便没答应,打算等两年。”静太妃说着,自己都笑了,“谁晓得呢,等着等着,竟等来了你的哥哥,你说,是不是天意如此?” 芙菱感慨道,“要是有个人,也等我两三年,就好了。” 太妃搂着她道,“原来你方才说心里有人了,是真的了?” 芙菱终于羞怯地笑了笑,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又狼狈又惹人怜爱。 太妃道,“话已说出口,又不肯把这个人告诉我,难道他这般见不得人?莫不是长得丑?别的也就算了,长得丑的我绝不同意,你瞧瞧你几个哥哥便知道,我们家,哪个不是生的一等一的好相貌,挑的人也绝不能差,若是这第一关过不了,不见也罢。” 芙菱扑哧一声笑了,自豪道,“菱儿是您的子孙,瞧上的也是好的。” “只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啊,所以,不敢贸然告诉您。”芙菱微微收起了笑容,变得有些怅惘。 快三年了,难道他还没娶妻么?若是已经娶了,芙菱是绝不肯纠缠的。 太妃闻言,接着问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你告诉外祖母,外祖母都帮你打听来。” 芙菱脸颊上飞出一朵红晕,半晌方支吾道,“这个人,俨哥哥也认识的。” 太妃再次确认道,“果真不是客儿么?” 芙菱再次摇头,笑道,“我知道二哥哥喜欢谁,他都准备要去给人家姑娘提亲了呢。” 太妃点头,仍疑惑道,“那他,是不是燕国的人?” 芙菱道,“不是。” “他,姓苏。” 太妃恍然大悟,合掌道,“我明白了,是他!这个人,当真与菱儿相配。” 芙菱便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在邯郸城外的梧桐林中。 当时,芙菱正乘坐车马,赶往邯郸王宫,前去给赵国新君登基大典贺喜。在半途中,芙菱被人劫走,以为是遇到了山贼,谁知道是个斯文的侠客一般的人。 这人蒙着白色面纱,将她挟持到一棵梧桐树下,只提了一个要求,“得罪了!在下知道,姑娘是东秦九公主,在下想请公主帮忙救个人。” 芙菱自己也闯荡过江湖,对这次意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见他态度一直非常恭敬,倒也没有很生气,不过要请她帮忙,就另当别论了。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说帮就帮,我这公主,岂不是一点威风都没有了?” 那人却道,“这对公主自己也有好处。只有这个人走了,东秦和赵国才能顺利联姻。” 芙菱气得大骂,“谁告诉你我要和赵王联姻了?你们这些小人,只会造谣!” “公主,赵王扣的人是义军统领夫人,却不是为要挟赵统领这么简单,这都是在下从宫中得到的确凿的消息,无一字虚言。” 芙菱一听是义军统领夫人,她左思右想,倘若不帮忙,恐怕真的影响到自己的计划,到时就得不偿失了,便答应了这人暗中相助。也多亏她肯帮忙,及时出现在了宫门口,成功转移了长秋的注意,那辆偷运了清华和清愁的马车才终于顺利出宫。 她朝这人道,“你要我相信你,就把面纱摘了,把名字报上来。倘若我发现你骗我,纵使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你,然后杀了你!” 芙菱毫不畏惧,还一脸高傲地和自己谈判的模样,直率得可爱,令这个人藏在面纱下的嘴角轻轻扬起。 待他摘下面纱,芙菱的眼前一亮,莫名有些害羞起来,直直盯着他看了好久,仿佛信任感一瞬间便有了。 他轻轻地动了动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苏煜。” 芙菱跟着默念,随后追问道,“哪个苏,哪个煜?” “韩王苏,星明煜。” 芙菱露出了微笑,满足地点头。 从此心中记得了这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面之缘 女孩子心细,芙菱已从他们的表情中察觉出深深的困顿,倘若只是一人便也罢了,怎么两个不约而同都是这副模样,由不得她不多想。 “这可怎么办呢,外祖母是非要把我推给俨哥哥了。”芙菱为难起来,既要合理地推掉这门亲事,又能维护这两个哥哥的名誉,芙菱临时起意,索性放手一搏,道,“我心中已有人了。” 太妃错愕道,“哦,是谁?” 赢桑和白俨也同样关心,皆急切地注视着她。 静太妃试探道,“难道是客儿?他不是总欺负你么,你们哪回见面不是闹得鸡飞狗跳的,待我去问他。” 芙菱便红着脸道,“不是二哥哥!” 再往下问,她死也不说,太妃便有些心急,“到底是谁,你好好说清楚,不许说谎!” 芙菱左右为难,在太妃严厉的逼问下,显得楚楚可怜,她也不敢在太妃面前太过放肆。 赢桑心头仍在颤抖,但是见妹妹这般被动,心疼道,“太妃,小九不想说,您别逼她。” 太妃闻言,见芙菱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自叹了口气。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赢桑,最后落在了白俨的身上。 白俨此刻沉默无言,眉头深锁,和身旁一样的失魂落魄的模样。 静太妃毕竟是过来人,这个时候,心里早已明白这几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这个想法也让她十分震惊,她还是保持了应有的冷静,她只是转头看了看身旁忐忑难安的芙菱,淡淡挥手道,“俨儿,小桑公子,你们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菱儿说。” 白俨和赢桑只得退下,两人都愁云满面,心事重重。 芙菱在太妃目光灼灼的凝视下,很快就撑不住了,怯声道,“外祖母,想说什么?” 太妃开门见山,“自你哥哥来到蓟州,俨儿与他一直来往密切。你可知,这背后有多少人在议论?” 芙菱拼命摇头,委屈的眼泪簌簌扑落,“不是这样的。” 太妃便道,“方才的情形你也见到了,若说他们相安无事,恐怕说不过去。” 芙菱心里早就没有了主意,想要辩解,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哭着道,“我不管!外祖母,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哥哥。” 静太妃抚着芙菱的头,道,“我不是来指责谁的,你先听我说完。” “你千里迢迢从咸阳,来到蓟州,也只有外祖母一个可靠的人,可我百年之后,你要依靠谁呢?谁能像外祖母,把你捧在手心一般来疼惜你呢?我之所以与大王商议,要撮合你和俨儿,便是想趁自己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及早替你作主,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俨儿是最值得托付的人,将来,他必定要继承王位,燕国虽不比从前,但是依俨儿的才能,足以护一方平安了。” 太妃面容严肃,却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应付一个极平常的小事一般,成竹在胸,“这样的事,自古也有,却鲜少能名正言顺。不管俨儿喜欢谁,他都需要一个王后。俨儿一向对你爱护有加,倘若你与他成亲,他又怎么会亏待你呢?” “至于你的哥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他毕竟是你哥哥,还能为难你不成?你若成为燕王后,这一世也不用操心了。” 芙菱听后,崩溃大哭,“别说我对俨哥哥并无男女之情,便是有,我也不能答应。” 就为了后半生的荣华和安稳,为了那个尊贵的冰冷的头衔吗? “恕菱儿做不到!外祖母,您再也不要说了,便多一个字,菱儿立马走!” 看起来荒唐的安排,却并不稀奇,毕竟,当时女人依附着男人生存,根本无法要求他们一心一意。 白俨是未来的燕王,他肩上的责任会比寻常人大许多。可是,在这个世上,谁没有妥协过呢?他也应该明白,既然心中生出了这不一样的情感,就必须有所取舍。 这个难题,不止是属于芙菱的,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芙菱的激动,也是在静太妃的意料之中,尽管她已将好处说尽,奈何芙菱不愿意,她也没有办法。 静太妃只好拉住芙菱,安抚道,“好好,这件事就此作罢,再也不提了。” 芙菱方才渐渐平复下来,却仍担心他们两个。 “舅舅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太妃便道,“当然只能暂且瞒着他。” “外祖母,”芙菱忽然跪在太妃跟前,哭道,“你一定要帮帮他们,我这个王兄命苦,从小受尽奸人摆布欺凌,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与他相依为命。现在他终于摆脱苦难,与我团聚,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他!” 静太妃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急什么?谁说要伤害他了?放心吧,你舅舅也是个讲理的人,你几时见他和谁动过气?只是他现在病着,所以得瞒着。” “原本啊,俨儿早该说亲了,便是前两年,你舅舅提起过,我觉得你当时年纪小,便没答应,打算多留你一会儿”静太妃说着,自己都笑了,“谁晓得呢,等着等着,竟是这样错过了,你说,是不是天意如此?” 芙菱感慨道,“要是有个人,也等我两三年,就好了。” 太妃搂着她道,“原来你方才说心里有人了,是真的了?” 芙菱终于羞怯地笑了笑,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又狼狈又惹人怜爱。 太妃道,“话已说出口,又不肯把这个人告诉我,难道他这般见不得人?莫不是长得丑?别的也就算了,长得丑的我绝不同意,你瞧瞧你几个哥哥便知道,我们家,哪个不是生的一等一的好相貌,挑的人也绝不能差,若是这第一关过不了,不见也罢。” 芙菱扑哧一声笑了,自豪道,“菱儿是您的子孙,瞧上的也是好的。” “只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啊,所以,不敢贸然告诉您。”芙菱微微收起了笑容,变得有些怅惘。 快三年了,难道他还没娶妻么?若是已经娶了,芙菱是绝不肯纠缠的。 太妃闻言,接着问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你只管告诉我,我都帮你打听来。” 芙菱脸颊上飞出一朵红晕,半晌方支吾道,“这个人,俨哥哥也认识的。” 太妃再次确认道,“果真不是客儿么?” 芙菱再次摇头,笑道,“我知道二哥哥喜欢谁,他都准备要去给人家姑娘提亲了呢。” 太妃点头,仍疑惑道,“是燕国的人么?” 芙菱道,“不是。” “他,姓苏。” 太妃恍然大悟,合掌惊喜道,“我明白了,是他!这个人,当真与菱儿相配。” 芙菱便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在邯郸城外的梧桐林中。 当时,芙菱正乘坐车马,赶往邯郸王宫,前去祝贺新君登基大典。在半途中,芙菱被人劫走,以为是遇到了山贼,谁知道是个斯文的侠客一般的人。 这人蒙着白色面纱,将她挟持到一棵梧桐树下,只提了一个要求,“得罪了!在下知道,姑娘是东秦九公主,在下想请公主帮忙救个人。” 芙菱自己也闯荡过江湖,对这次意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见他态度一直非常恭敬,倒也没有很生气,不过要请她帮忙,就另当别论了。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说帮就帮,我这公主,岂不是一点威风都没有了?” 那人却道,“这对公主自己也有好处。只有这个人走了,东秦和赵国才能顺利联姻。” 芙菱又羞又气,“谁告诉你我要和赵王联姻了?你们这些小人,只会造谣!” “公主,赵王扣的人是义军统领夫人,却不是为要挟赵统领这么简单,这都是在下从宫中得到的确凿的消息,无一字虚言。” 芙菱一听是义军统领夫人,她左思右想,倘若不帮忙,恐怕真的影响到自己的计划,到时就得不偿失了,便答应了这人暗中相助。也多亏她肯帮忙,及时出现在了宫门口,成功转移了长秋的注意,那辆偷运了清华和清愁的马车才最终得以顺利出宫。 她朝这人道,“你要我相信你,就把面纱摘了,把名字报上来。倘若我发现你骗我,纵使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你,然后杀了你!” 芙菱毫不畏惧,还一脸高傲地和自己谈判的模样,直率得可爱,令藏在面纱下的嘴角轻轻扬起。 待他摘下面纱,芙菱的眼前一亮,莫名有些害羞起来,直直盯着他看了好久。 他动了动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苏煜。” 芙菱跟着默念,随后追问道,“哪个苏,哪个煜?” “韩王苏,星明煜。” 芙菱露出了微笑,满足地点头。 从此心中记得了这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未得一见 这日,白客与苏煜对坐饮酒。 苏煜见白客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疑惑了很久,终于开口询问起来,“你是遇着什么喜事了么?” 白客也不掩饰,大方笑起来,道,“不是我的喜事,是你的。” 苏煜更加好奇了,“怎么说?” 白客正经道,“苏兄,你至今孤身一人,没有想成亲么?” 苏煜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白客这样认真问他,他也只好认真摇了摇头。 见状,白客兴致勃勃道,“那就对了,我给你介绍一门好亲,如何?” 苏煜也没有立即点头,只道,“你当真来?” 白客便道,“十分真。我有个表妹,生得标致伶俐,眉目如画,正与你般配。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痴心的姑娘,足足挂念了你好多年呀。” 苏煜便道,“你又胡说,我何时见过你的表妹?” 白客便道,“这么和你说吧,我父王只有一个嫡亲妹妹,我也只有一个嫡亲的姑姑。我这姑姑年轻时便远嫁了东秦皇帝,也只生得一个女儿,便是我这个表妹了。” 苏煜便问,“你的表妹,是东秦的公主?” 白客抿了一口酒,道,“可不是嘛,排行老九。” “九公主?”苏煜诧异道。 “怎么样,你见过的吧?”白客笑道。 苏煜点头,道,“原来她来了燕国。” 白客不管,又道,“芙菱指名道姓,只要一个叫苏煜的人。便是这般凑巧,你就在眼前。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替她张罗起来了。” 苏煜这时才觉有些害羞,不自觉饮了一杯酒。 白客心喜,知此事能成,便接着道,“你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就赶快答应了吧,我也好和太妃去交代。” 苏煜正想点头,便有一侍卫急匆匆闯了进来,奉上一份军报,“殿下,十万火急!赵国集结大军,全线压境!” 白客大惊,立马奔过去,拿起奏报一通扫视,额上不觉青筋暴起,怒骂君长秋。 十万大军,他是掏空了赵国吗? 苏煜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打断了思绪,只觉匪夷所思。 正在这时,白俨早已踏门而入,神色严峻,直朝苏煜走来。 还未站定,便递给苏煜一封密信,神秘而又急切,“公子请看!” 苏煜待看完,面如土色,眼睛不觉扫向了不远处,如同黑夜诡秘的乌鸦一般无声的韩夜,不禁心惊又悲愤。 这信上告诉苏煜,清华母女在由魏军护送渡江途中,所乘船只因遭遇风暴以致倾覆,清华被浪潮卷走而下落不明,显然是,凶多吉少! 蜀王因此迁怒于魏军,怪责他们护送不利,魏蜀难得的议和局面一朝而破,蜀王即刻挥师南下,痛击魏军。 霎时,不论南北,狼烟四起。 “怎么此事我竟全然不知,还需靠燕世子通告,我的信,皆被他拦了!”苏煜强忍怒气,没有当场发作,心中却已把阴险的韩夜审了千万遍了。 苏煜心中暗想,“夫人落水和赵国大军,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难道,只是凑巧?” 随即他当机立断,收起信道,“事不宜迟,我需立马赶回去!” 白客急道,“回哪里?蜀营还是齐国?” 苏煜便道,“齐国。” 他没有把疑惑告知白俨兄弟,即便他的猜测是真的,只是徒增他们的恐慌而已,因那时候,燕国面对的必定是亡国之祸。 白俨便问,“此刻动身么?我给公子备马。” 苏煜点头,感激道,“多谢殿下!” 众人送他到城门口,白客只是寻常的沉重,白俨却有很多不忍。 苏煜正欲上马,已踏上一步,却忽然停下了,转身回来,将手上玄凤转而交给了白客,“方才白兄替我做媒,我很高兴,可我来不及见公主一面了。烦请转告她,若苏煜有命回来,一定依诺迎娶公主,玄凤便是我给公主的信物。倘若我回不来,也请公主将这剑弃了,另觅良缘,不要苦候。” 白客郑重接过玄凤,便觉重若千钧,答应道,“好!” “拜托了!”苏煜最后道谢完,便与韩夜一同挥鞭,骑着马长啸而去。 无人知道,这一去,究竟是回得来回不来。 苏煜没有说出口的,白俨也已经料到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从一开始便不愿意相信楚珩的原因。楚珩和赵国,看来,是结盟了,否则,赵国前有齐王,后有燕国,哪里来的资本,主动来挑衅呢?若楚珩没有异心,他又何必挑唆赵国出兵?他的目的,是要一统北国,做北国之王啊! 白俨已经得罪过他了,如今楚珩要借赵国的手除掉燕国,也不足为奇。 所以,苏煜若要回齐国,很有可能是自寻死路去的。 待苏煜和韩夜已彻底离开了,白俨这才将自己的惋惜说与白客听,“或许,他是想为燕国求一条生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他与楚珩撕破脸,是早晚的事。我因此没有拦他。” 白客默然,只是看着手上的这把玄凤,心中万分挣扎。 “不要把这件事说得太严重,会吓着芙菱。我去给她送剑,只说苏煜有急事走了。天知道,谁走在谁前面呢,我们的处境也没比他好多少。” 白客默默叹息了一把,便提着玄凤往静太妃的住处赶去。 静太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到白客,又见他脸上似乎有些不辱使命的自豪,虽淡淡的,只要能察觉到便好。 芙菱本安安静静的,见到他的霎那,骤然紧张起来。 白客先拜了静太妃,道,“您交代孙儿的事,孙儿已办好了。” 太妃喜道,“那孩子同意了?” 白客点头,勉强笑道,“是。这是他嘱咐我,交给芙菱的,作为约定的信物。” 芙菱小心翼翼地接过玄凤,眼里瞬间盈满晶莹的泪水。 “谢谢二哥哥。”这是芙菱第一次开口,如此稳重地和他说谢字,平日里,尽是打闹去了。 “既是同意了,便寻个机会把他带来,我亲自看看。”太妃又道。 白客摇头,道,“蜀魏传来战事,甚急,刚接到的消息,他忙着赶回去,不能来见太妃和妹妹了,因此留下玄凤给妹妹当作信物。” 太妃道,“面也没见着就走了呀?” 白客再次点头,又道,“等战事过了,他答应一定回来迎娶芙菱。” 芙菱心中只是有些小小的失落和遗憾,但是,有他这句话,这些遗憾和失落,很快就被更大的幸福和期待所淹没了。 “没关系,我等他。”芙菱小声道,好似相见便在明日。 白客虽心有不忍,却没有显露出什么,他接着便找了个借口,道,“太妃,我同王兄还有军务要理,先告退了。” 他回头看了看芙菱,更觉得压抑,逃也似地离开了此处。 白客的说辞,没有一处错了,但在太妃看来,还是露了馅。 太妃的眼睛厉害,早看出白客的心不在焉和竭力掩饰,心中已有些不详的预感,但白客不愿说明,大约是怕真相伤着了芙菱,她这个外祖母,也只好配合着演一出戏,装作一切都如眼前这把完美,平静。 太妃皱着眉,这门婚事,还是急了点,心中有些后悔。苏煜说走就走了,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几时回得来?那剑,也抵不了什么用,反而会成为芙菱的拖累。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金枝玉叶 放眼望去,北边只剩一个赵国,一个燕国,本都是处境艰难,岌岌可危,随时都面临亡国的风险,不说他们联手应敌,也应相安无事才是,哪里还禁得住这般相互倾轧。 同样的事曾经发生过一次,那就是多年前韩国因受魏国的指使,忽而对赵国发难。这件事,苏煜不能不记得。因此他断定,赵国一定收了楚珩的好处,才甘愿充当楚珩手中的刀,冷不丁地朝燕国挥过来。 白客急速调兵遣将,奔赴边境。燕国实力整体上也没有比赵国强多少,白客与君长秋在胆识和勇武上,不相上下,这场仗,注定惨烈。 苏煜赶回临淄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楚珩。 楚珩正冷峻地盯着布阵图,对他的闯入,没有太在意,只是稍微抬眼,目光重新落在了图上。 苏煜风尘仆仆,气息还未调匀,大呼,“齐王!” 听起来满是失望和愤怒。 楚珩才淡淡转过身来,“煜之,你回来了。” 苏煜苏煜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他不想绕弯子,“赵国,是你指使的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形同谋逆!” 楚珩淡淡冷笑,“你有证据么?” 苏煜急道,“这些年,君长秋恨不能自保,根本无暇挑衅他人,若不是你怂恿他,他敢倾赵国全力,突袭燕国么?” 楚珩便道,“说不定,燕赵原本有什么嫌隙,此时才来算呢?” 苏煜便道,“那夫人落水一事,是你让韩夜隐瞒我的吧?” 楚珩便朝韩夜问道,“我只叫你照顾公子,可有叫你隐瞒军情?” 韩夜摇头,“韩夜不敢。” “你看,和我无关。”楚珩冷冷道。 苏煜见他一个都不认,便也放弃了追问,转而央求道,“如果赵国大军与齐王你没有关系,那便请齐王出兵,相救燕国!” 楚珩冷哼道,“煜之,你的心情我理解,毕竟,燕国是在你手上降的。可你不要忘了,在你之前,白俨给我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他燕国不识好歹,令我蒙羞,这口气我还没有咽下去。我是不会救他的。” 苏煜便道,“燕国已降蜀王,便是蜀王的人,从前纵有不当之处,齐王当体谅,毕竟燕国与我们,有同袍之谊。你如今见死不救,不怕蜀王知道了降罪么?” 楚珩便道,“蜀王有他头疼的事儿,暂且管得着我么?” “再者,岂是人人都能以德报怨,像我,只会有仇必报。最好他们战得两败俱伤,我不也能渔翁得利么?何乐而不为。” 楚珩的回答,滴水不漏,苏煜完全找不到任何破绽。 “你不信我?”楚珩见苏煜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便故意道。 苏煜回道,“只要你肯救燕国,我便信你。你若不救,不论你百般抵赖,于我而言,都是乱臣贼子。” 楚珩便道,“那你是要告发我?” 苏煜不屑道,“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命了吧。” 楚珩便道,“我若杀了你,我的罪名便坐实了,蜀王岂会饶过我。” “我也不能就这样放了你。谁人不知,煜之一开口,便是假的,蜀王也能信。到时候,我不是白白被你冤死了?” 他便吩咐韩夜道,“韩夜,从今日起,公子的起居还是你负责,莫要出半点儿纰漏。” 楚珩便道,“待我北伐成功,我便放你出来。到时候,还请煜之嘴下留情,不要再冤枉我了。我顶多只是挟私报复,怎么能算是谋逆呢?” 在楚珩面前,苏煜才觉得自己一张嘴真正一无是处,争不得,骂不得。 想不到楚珩狡猾至此,宁愿将他留到最后,到时他不反,也有后路,三言两语便能自圆其说,若是铁了心要反,再杀了自己在蜀王面前立威,也不迟,这不失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令苏煜不甘的是,楚珩似乎处处想在众人前头,他们能做的,也只能一边猜疑,一边提防,却根本摸不着他的底细,只得次次着了他的道。 眼见自己即将遭他软禁,苏煜也彻底放弃了与楚珩的争辩,他这个老狐狸,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年纪轻轻,却十足老谋深算。唯一能将他制住的人,也只有丞相一个而已了,可是丞相才返去咸阳,对眼前的事,怕是一概不知啊。 苏煜能忧心的,也只有燕国的前途,和蜀魏战况了。 不管如何,他这条命,是暂时保住了。 看似很慢的日子,其实也很快。有些人度日如年,有些人却觉得岁月如梭。 宴河的水深,当日风浪颇急,清华落水后,转眼便被冲走了。众人足足往下游寻了半个月,一无所获,加上清华不谙水性,几乎所有人都猜想,她多半是死了。 清华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人家,准确来说,是个花楼。 见她睁开了眼,立马有个小丫头凑上前来,惊喜道,“姑娘醒了!我去叫妈妈!” 清华的神智渐渐恢复,便四处打量了一番,见这房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奢华,用的是紫檀木璃月雕花床,摆的是美纹香楠木桌椅,大到青雾罗纱帐,小到白玉瓷杯盏,古玩真迹,也是一样不少,莫不高雅精巧,十足一个大户小姐的闺房。 不一会儿,一个面容姣好的贵妇模样的女人笑盈盈地朝她坐近来,又从上到下细细瞧了她一番。 清华被她瞧着有些不好意思,便先开口道,“敢问,是夫人救了我么?” 那贵夫人点头,“是啊,请了好多大夫,吃了许多药,差点以为救不回来了呢。” “多谢。”清华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浪,仍心有余悸,心内只记挂欢儿,不知阿礼是不是将她护好了。 那时,眼见船要翻时,她急忙将欢儿托付给了阿礼,还未交代完一句话,自己便跌进了水里,一个大浪正好打在她头上,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根本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自己在冰冷彻骨的河水中不断沉浮,手忙脚乱中,没有任何呼救,直到精疲力尽,才不甘地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这股强大的力量。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贵夫人先问,又介绍自己,“我姓孙,你叫我孙妈妈好了。” 清华听到妈妈一词,先是一愣,而后犹疑地回道,“我,我叫清华。请问孙夫人,这是什么地方?” 这孙妈妈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这里啊,叫金枝玉叶,是我的家。” 清华心下着慌,再问道,“恕清华无礼,请夫人明言,此处,是青楼么?” 旁边的小丫头有些急色,倒是孙夫人,温和一笑,大方道,“是的。” 清华忙起身,磕头道,“夫人救命之恩,请受清华一拜。我知道夫人为救我,花了许多心血,清华此时身无分文,无以为报,但夫人容我一些时日,我这就写信给家里人,他们接到信后,定会即刻赶来接我,届时,清华再重重酬谢夫人,必不让夫人白白救我!” 孙妈妈便道,“我金枝玉叶,原是做的进门的生意,不做送人的,人贩子把你卖给我,按理说,这个忙我是不能帮的,但我,愿意为你破例一次。我瞧着姑娘与我,还算投缘。” 清华连声道谢。 “你送信给谁呢?” 清华道,“给蜀王。” 孙妈妈便问,“你是他什么人?” 清华道,“说来话长。我与他原是夫妻,只是后来发生许多变故,便不再是了。” 孙妈妈便问,“只听说,魏营扣了蜀王妻女,蜀魏因此停战议和。说的是姑娘不是?” 清华道,“是我。” 孙妈妈恍然大悟,却也为难,道,“你昏迷了数日,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蜀魏又打起来了,这次,蜀军渡了河,怕有一场大战呢。” 清华吃惊,急道,“那,魏军怎么样?” 孙妈妈道,“还是那样,大不如前。” “清华还有一事,请夫人帮我打听打听,我的女儿,是否平安。她和我一同落水,尚不知生死。”清华眼圈儿泛红,央求道。 孙妈妈道,“放心,我着人去办。你再修养几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清华含泪感激道,“谢谢!” “顺儿,好好服侍姑娘。”孙妈妈吩咐小丫头道。 孙妈妈一个人经营着这家青楼,颇有些胆识,也有份侠义心肠,虽说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却一直都讲究你情我愿,不像其他的妈妈,因此在柏谷城内,还是享有一定名望。在她手下的姑娘,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在她调教之下,也都独具气骨风情。金枝玉叶的门,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别的地方都是客人挑姑娘,只在这儿,姑娘挑客人。 当时,人贩子捡到清华之后,卖的不是她们家,只是别家看清华奄奄一息,统统不肯收。无意中,被外出的孙妈妈瞧见了,凭她多年经验,一眼看上了清华的上等资质,十个现有的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她,若是救活了,自己不是又多了一个赚钱的活菩萨,当下决定,不论请多少大夫,用多贵的药材,也要收下她,便硬是活生生将清华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从清华房里出来后,孙妈妈便立马一一吩咐好小厮。 这时,陪在孙妈妈身边的舒月道,“妈妈不怕她骗人么?” 舒月是金枝玉叶最富才情的姑娘,孙妈妈最喜欢她。 孙妈妈便道,“我阅人无数,口是心非的,绵里藏针的,谎话连篇的,什么没见过。她是人是鬼,都不需开口,我见一眼,便知道。可她的眼神,清澈,真诚,一眼能看到底。” 舒月点头,道,“妈妈信得过便好,我啊,只怕妈妈做了笔赔本儿的买卖。” 俩人说笑了一阵,孙妈妈趁机道,“三公子有日子没来了。你不着急?” 舒月冷清着嗓子道,“男人总是图一阵子新鲜,这一阵儿过了,莫说甜言蜜语,就是见着面儿都得绕着走。他不来,妈妈还想着他做什么,左右,我还有五公子,六公子,便是从一数到十,也有的是。” 孙妈妈便道,“可是,肯为你花钱,又不轻浮,还真心待你好的,只有他一个了。都怪你自己,动不动便轰他走,又冷嘲热讽的,但凡我是个男人,也不来了。” 舒月不平道,“他要是一心一意的,我也犯不着和他生气。嘴上说真心,转眼便四处调笑,只在我面前装得正经。” 孙妈妈便道,“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又不理他,他自个儿杵着,不也尴尬?你就是嘴上不饶人。” 舒月面上不服,不作应答,心中隐隐也有些懊悔。 见她不快,孙妈妈也不再说了。 几日过后,清华好了大半,便出门准备找孙妈妈商量启程的事,顺便也看一看金枝玉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从前,她对青楼是避之不及,觉得是个不入流的地方,但自从自己受到孙妈妈这么多恩惠,她开始对这个地方多了很多好奇。 金枝玉叶,原来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雕楼画栋,亭台水榭,样样俱全。院子里有四时花鸟,此刻只有几树红梅,星星点点,很好看。 清华穿过院子,来到东厢房,顺儿指着一边道,“这是孙妈妈住的地方,我先帮姑娘问问,看孙妈妈在不在。” 清华默默站着,因大病了一场,她的身形单瘦了不少,这背影,颇形销骨立,看着便惹人怜惜。 不知何时,从她身后忽而转出来一个男子,清华立马退了一步,准备走开。 谁知他却喊住清华,走近来,朝她看了许久,方道,“姑娘是新来的么?” 这人长得白净俊秀,是个年轻公子,一双桃花眼温柔含笑,手上折了一枝红梅。 清华便摇头,“我不是。” 她又准备走,却还被叫住,“等等,姑娘叫什么名字,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清华心想,来金枝玉叶的,不过是一些寻欢的公子哥儿,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姑娘了,因此来搭讪。 清华又想,不能得罪了他,给孙妈妈添麻烦,便准备回答。 谁料她还未开口,便听一女声从不远处传来,空灵婉转。 “她不是我们的人。” 原来是舒月。舒月常常冷淡如霜,却有一股摄人的美,让人不敢亵渎,只得恭恭敬敬的。 那年轻公子见着她,桃花眼就变成了月牙,心花怒放起来,“舒月,我等你好久了,我这次,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待会儿都让人搬来。” 看这副痴心的模样,这人就是大家口中的三公子了,清华心想。她虽然没出门,但顺儿和她说了很多金枝玉叶的趣事,大概也都了解了一些。 清华这么仔细一看,忽然觉得三公子好像的确有些眼熟,便默默听着。 舒月道,“你怎么总送我东西,好像我这儿没有似的。” 三公子便笑道,“你随便看看,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我带走便是了。” 舒月这才道,“正好,我也新作了一首曲子,便弹给你听,作答谢吧。” 三公子连连点头。 舒月这才与清华说话,“孙妈妈染了风寒,这会儿还没起来呢。姑娘回去吧,叫顺儿多注意些,等妈妈醒了,再通知姑娘。” 清华只好点头,正好顺儿赶了过来,两人便一起回去了。 回到屋内,舒月用心弹奏了一曲,三公子含情脉脉地,险些令一贯从容冷漠的舒月红了脸,而她心中却是有些欣喜的,嘴角不禁带了一丝笑意,这一笑,更加令三公子神魂颠倒起来。 二人如常,又说了一些话,不知怎么的,三公子又提起了清华,再次问道,“方才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舒月当下便冷冷道,“你知道干什么?你可不要妄想了,人家是个清白的人,只是借住此处的。不是你花钱就能见的。” 三公子便道,“不是你想的这般。我问起来,是因她眼熟,很像一个人。” 舒月便问,“像谁?” 三公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妹妹。” 舒月便也严肃起来,“亲妹妹?” 三公子摇头,道,“许是我看错了,我们也许多年未见了,早断了联系,天南海北的,哪儿这么容易遇着呢。” 舒月却顿了一顿,“她叫清华,好像,姓乔。” 三公子肩头一颤,“还真是!” “真是清华!”他腾地站起身来,望着舒月,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虞兮虞兮 三公子,原叫景钰,是乔家二叔乔正仪的第三子,景钰自小和清华姐妹便玩得好,自他们一家出逃后,数年来音讯全无,他心里也是一直惦记着。 清华也没有想到,能在异乡与景钰相认,兄妹俩惊喜之余,还有说不完的话。景钰也没有想到,大伯一房多舛至此,现下只剩两个柔弱的妹妹四处流落。 景钰二话不说,也没有了继续留恋下去的想法,便要送清华回蜀营。 他再三请求舒月与他一起走,但是舒月似乎还是疏离的,怎么也不肯,只说有空回来看她。 临行前,孙妈妈与清华说,“三公子不知提过多少次为舒月赎身的事,只是舒月自己不肯走。入了这一行,永世背着污名。无论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宁愿此刻有人求我,不愿往后低头求人,越发一文不值,大户人家的眼睛,总是瞧我们不顺的。” 清华便道,“三哥不一样,别看他喜欢和女孩儿厮混,却十足是个长情的人,此刻对舒月姑娘动了心,不会轻易变的。况我三哥在家里被捧得心肝儿肉似的,二叔嘴上对他严厉,心里却疼得紧,二叔自己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极好相处,若是三哥和舒月姑娘果然两情相悦,又有什么不同意的。” 孙妈妈道,“她若能想明白,也算这一世有个好归宿,我自然替她高兴。只是这孩子,太谨慎,生怕走我的老路。” 说到此,孙妈妈嘴角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清华也不知,这是为她自己,还是只为舒月。不过,孙妈妈的遭遇,定是令人叹惋的。 清华便道,“我也想想,如何解舒月姑娘的心结,三哥不在的这段时日,还请您多多照顾她。” 孙妈妈点头,不知不觉,俩人携手已到了院门前,孙妈妈便与她告别,“姑娘珍重。” 清华感激回道,“妈妈珍重!” 景钰和舒月惜别,舒月仍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舍和伤感,只是有些落寞,对景钰的誓言也只是淡淡地应和,好像一副早已准备不被兑现的模样。待车马走远,舒月却难得掉了一回眼泪,那股子刚强一下子就没有了,孙妈妈见了,只悄悄扶了她的肩头,眸中倒映着渐行渐远的模糊的马车,恍惚道,“若他回来,就别放手了。我就不信,我们娘儿俩,都是一个命。” 舒月咬了咬唇,黯然回身。 在追随蜀军这一路,清华原未完全恢复,尚且体弱,不堪奔波疲惫,连生了大大小小好几场病,幸亏身旁还有一个兄长细心照料,才不至于死在半途上,也因此耽搁了不少行程,真正赶到蜀营时,已是四个月后了,及至此时,蜀魏之战,也到了最后关头。 豫州没有保得住,魏王携亲信百十人拼死突围,逃至镜河。 冬去春来,镜河再一次出现在重山的面前时,已是一副温柔模样,水光旖旎,琉璃如镜。 隔着数百丈,他清晰地看见,所剩魏军寥寥无几,正在镜河边上徘徊张望。 自议和失败,他与魏军交手几次,便大胜几次,魏王大名早已今非昔比,易琛仅有一个慕椋,也疏远不用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弃他而去,却是这个备受冷落的人,始终跟着他。 易琛顾不上身后的追兵,此刻他整颗心都在受着苦难的妻子身上。 他急忙跳上马车,急切呼唤,“小虞,你怎么样?”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听见萧虞的呻吟,立时蒙上了一层水雾。 萧虞在他的怀里,面色苍白如纸,额上,身上大汗淋漓,她强忍着身下不断传来的巨大的撕裂的痛楚,尽量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却逼得自己眼泪直流,连嘴唇也咬破了,她的喉咙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却极尽平静的声音,“我不疼,大王不要哭。” 她为生下这个孩子耗尽了毕生心血,她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折磨,也没有想过生下一个孩子是这么艰难的事,她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一边拼命想用死来结束这场炼狱般的折磨,一边又拼了命为这个孩子争一口气!可是,她的力气都要用光了,这孩子,为什么还是不出来呢? 眼见萧虞身下血流不止,身子渐渐软了,眼中那仅有的一点光亮也要暗下去了,一串泪水无声地划过她的脸颊,没入发髻,只有她的手仍在颤抖,挣扎。 “娘娘,你再用用力啊!” 替她接生的清愁,已哭成了泪人,不断发出哀求。 痛苦,因漫长的时光,悄无声息地对承受者加倍了。 车外众人也焦急企盼,不管是他们的命运,还是王后的,都难以逃过这个劫数,随着一声嘹亮而委屈的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他们才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颓丧的眼中多了几分喜悦。 “大王,是个公主。”清愁亦心酸地向易琛禀报,转头看向萧虞,哽咽不能言。 萧虞的眼睛已闭上了,只有胸膛,还剩微弱的起伏。 易琛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柔软的粉红团子,捧到萧虞的面前,“小虞,我们有女儿了,你看看。” 他温柔地呼唤了许久,萧虞才缓缓睁开双眼,动了动唇,“大王,起个名字吧。“ 易琛点头,笑着哭道,“易双,好么?” 萧虞躺在他的怀里,欣慰地点头,“好听。” “我好累啊,”萧虞呢喃着,眼皮渐渐合上了。 易琛心如刀绞,瞬间泪如雨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没关系,你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虞在睡梦中幽幽道,“清华,怎么不来接我?” “...” 她渐渐失去了生息,最后,连薄弱的呼吸声,再也感受不到了。 弥留之际,不过片刻,她的灵魂便飞出了凌乱而悲伤的马车,飘向遥远虚无的天外,随和煦的春风散去。 易琛轻轻捧着她的脸,深深在她额上吻了下去,喃喃道,“江上风光很好,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像往常那般温柔。 萧虞在他的臂弯里,深沉地熟睡。 易琛将她稳稳放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踏下了马车,迎面而来是温暖的阳光,洒在萧虞安详而娴静的面庞上,凄美动人。 清愁见状准备追上去,被慕椋拉住,哀伤道,“让他去吧。” 他们就这样看着那双令人忧伤的背影,渐渐走远。 易琛慢慢踱步,慢慢说话,“人这一生,为什么忽然如此短暂,你为何走得那么急?”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那么辛苦的。” “小虞啊,你会去哪里呢,是天上,还是地下?我会和你去一样的地方么?” 他这会儿停下了脚步,将萧虞放了下来,令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阵轻风拂过,萧虞的轻柔的发丝随风扬起,扫过易琛的面庞。 易琛温柔地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好像她只是睡着了,他替她欣赏美丽的江面,替她享受久违的安宁,他拥着萧虞冰冷的身体,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了,怕离你越来越远。” 身后打打杀杀,不曾停歇,冲杀的呼喊声,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数百蜀军也不敢轻易上前,握枪的手战战兢兢。 “魏王,降了吧!”不知哪个胆大的,大喊了一声,格外响亮。 降?他连头也没有回。 “降了吧!”跟着,又有几个同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霎时间,所有人犹如喝酒上了头,劝降的声音此起彼伏。 易琛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将萧虞横放在地上,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覆在妻子的身上,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轻语道,“对不起,吵到你了,我去叫他们闭嘴。” 他缓缓起身,转过头来,赤红的双眼,冷冷地扫向朝他围过来的将士。望向后方,他的目光转而变得苍茫和哀伤,果然,所有魏军都倾覆了,易琛眉头拧作一团,心下悲戚。 他手上连武器也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就把所有人吓得牙关颤抖,谁也不敢上前,倒还有些倒退的样子。 忽而,易琛一声雷霆大吼,一跃而起,冲入了人群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一蜀兵的长枪,朝所有在场的蜀军大肆挥去。 蜀军一拥而上,对他展开了疯狂攻击,易琛却犹如金刚之躯,力大无穷,矫健敏捷,愣是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顷刻间,此处便血流成河,尸身堆积如山,蜀军一个个全部倒在了他的脚下。 只是,倒下的是眼前的,不断涌来的,是身后的。 他仰着头,对着天空冷笑,而后腾空一跃,震撼落地,随后不紧不慢地舞起了手中的枪,大唱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看了一眼黑压压的蜀军,实也不甘,“时不利兮骓不逝!” 他的枪舞得非常有力,劈风而来,“骓不逝兮可奈何!” 蜀军站在远处,不再靠近,蜀军身后,是冷静看着一代霸王自疯自舞的重山。 易琛仰天大笑,凶狠而决绝的眼神,在触及地上安静躺着的美人时,霎时变得柔情而充满怜惜,他的歌声也随之幽咽而出,如泣如诉,“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提着枪,踉跄着回到萧虞身边,面上无比眷念,忽而他振臂一旋,便握住枪头,毫不犹豫地拿它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重山见状,大惊失色,大喊,“不要!” 然而,他话音未落,那个伟岸的身影如山倾般倒下了。 重山情急,立时纵马疾驰,奔向易琛身殒之处,阿礼随之而来,他二人却只见到两具相伏相守的尸体。 世上,再无易北扬,也不再有萧虞了。 重山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周遭尸横遍野,心中说不出的惆怅滋味,易琛的死,令他倍感沉重和痛心,他一路与易琛对抗,将他追杀,可是,他想要的,当真是易琛的命吗?他和易琛不是生下来的对头,他们也曾并肩作战过,一起推翻东秦,他还曾在沛县受过易琛的恩惠。他一定要将易琛打败,却不想将他赶尽杀绝。 想到此,重山的眼眶不禁酸热起来。 便在此刻,他听到身后传来车马疾驰的声音,紧跟着他身后骤然停了。 他定睛一看,赶车的是个清俊小生,车帘由一人卷起,半掩着,虽然没有看清是谁,他的心却莫名紧张起来,不由得十分谨慎。 待那人冲下车来,他与阿礼同时疾呼,“清华!” 他二人立即跳下马,追在清华身后。 清华急匆匆不顾一切地朝萧虞奔去,在乍一见到这两具僵硬的尸体的瞬间,泪如泉涌。她果然还是,迟了。 清华扑通一声跪倒在萧虞的身旁,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住往下淌。她伸手去触摸萧虞的脸,那么冷,令她如电掣一般缩回了手,只是停在半空不断颤抖。 “虞姐姐,我来了。”清华呜咽着,声音很小,无人听得清楚。 她不敢碰萧虞身上任何一处,她冰冷的身躯,令她极度恐惧。她只能伏在萧虞身旁,痛不能已。 重山已跟了上来,正静候在她身旁,同样也不敢靠近。 这是真的吗?原来他的心慌,是有由来的。 许久,他的手方才落到清华耸动的肩上,他哽咽着轻声唤她的名字。 清华这才抬起头来,泪眼迷蒙,质问道,“是你杀了他们?” 重山茫然摇头,他不是第一次因萧虞受她的责怪了。从前清华以为他见死不救,现在,怪他狠下杀手。 清华全然不理,别过头去自顾流泪。重山也不计较,只在她身旁默默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请示,“大哥,魏王留有一女,如何处置?” 清华闻言,如梦中惊醒一般,踉跄起了身,回头便见阿礼手中抱有一婴孩,此问正是他所提出。 陆陆续续来的人多了,便有人建议,“大王,斩草除根。”不少人随即附和。 清华忙冲上去,从阿礼手中夺过双儿,紧紧护着,连声道,“不要!” “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清华意志坚决,除了重山和阿礼,没人能够理解。 闻言,景钰也冲了上来,将清华他们护在身后,大声警告面前这些人,“别过来!” 重山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来,看他如此紧张清华,清华似乎也十分依赖他,便有些不悦,冷眼道,“你是谁?为什么和清华在一起?” 连着许多人都对景钰投来警惕和敌意,准备拔刀。 景钰不屑,更盛气凌人,先问起他来,“你是蜀王么?” 重山心烦点头。 景钰便道,“魏王死了,天下都是你的了,你说杀谁便杀谁。可你若令清华伤了心,便再也不会有人送她回来了。” 重山原也没有想要杀了双儿,只是众人提议,他尚在犹豫,如今清华这般护着,他自是下不去手的,早早便将这想法弃了。 他忙与清华解释,“我不杀这孩子,你要如何我都答应!” 清华便道,“你发誓!” 重山只好起了誓,“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清华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看着重山满眼忧伤和无奈,方意识到他为自己妥协了什么,悲伤和愧疚交织于心,令她更加难过。 重山将所有疑惑抛在一边,由衷倾诉,“清华瘦了。” 清华闻言心酸,又问,“欢儿呢?” 重山欣慰道,“她很好。” 重山每说一句话,便往她走近一步,现在,与清华只有咫尺的距离了。 他一伸手,便把清华揽在怀中,喃喃道,“回来就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进取之心 收拾了战场残局后,重山下令就地沿河扎营,尚未提回朝一事。 待众人安顿下来,重山得知景钰和清华原是兄妹,好好将他谢了一番。景钰见他对清华情深,甚至肯为了清华保下敌军的血脉,对重山也多了些敬佩,看着他和善多了。 双儿自出生,还未喝过一口奶水,幸而从城中请的奶娘很快便到了,没太饿着。 她自是不懂自己刚刚失去了爹娘,吃饱喝足了便香香甜甜地睡去,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过,只是不时拿小脑袋蹭蹭清华的衣裳,清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只是她一想到萧虞,便忍不住流泪。 重山坐在她身边,安慰道,“我已命人将魏王和魏王后的尸体处理好,准备运回豫州,着人厚葬。他们的女儿,我也不会亏待她的,你想留下亲自抚养也好,我都答应。” 清华点头,愧疚道,“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重山摇头,道,“不要紧,我知道你难过,难免心急。” 清华趁机弱弱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慕椋他们?” 据她所知,慕椋,清愁,还有破晓,皆被扣押起来,等候发落。 重山坦白道,“只要他们肯归顺,我愿任以高官。你觉得如何?” 清华便道,“只怕,慕椋不会答应。” 重山便道,“这事也不急,你知我不会为难他们便好,毕竟,他们也曾有恩于我。便是不愿追随我,我也当为他们寻个好去处。” 清华由衷道谢。 重山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要谢我,我只求你,不要动不动就消失了,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留我一个人活着,索然无趣。” “清华,回来好不好?”重山的姿态仍是这么低,几乎是在向她祈求。 清华叹息道,“我们相识这些年,互有提携和亏欠,但总归是我欠你多一些,你不与我计较,我心里一直感激。” 她主动靠在了重山的肩上,“重山,我们好好的,不要再分分合合,我们一起相伴到老,可以吗?” “这是我的真心话。” 重山连连点头,喜极而泣,紧紧拥住清华。 “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重山道。 清华在他怀里,露出释怀的笑容。 历经这么多磨难,她终于明白,获得平静的方式不是逃避,而是坦然的接受。这一刻,她和重山,完全拥有了彼此的真心,她从未对自己的感情如此坦诚过,只因过去这些年,她一直有多保留。心里有个地方,是自己不敢直视,却又舍不得放下的。 “总有一天,你会娶别人,也会有人来娶我。” 她和良生终究不是属于彼此的,清华闭上了双眼,安然地回想着过去种种,决定不再与自己为敌。 恰好从营外经过,阿礼瞧见了这一幕,他明知不该逗留,却还是偷偷地站了许久,注视着清华的背影。半晌,他方朝天空吐了一口气,嘴角挂着无奈的一丝苦笑,刚准备离开,转头便看见子明朝他走了过来。 子明上前问道,“将军也来找大王?” 阿礼摇头,便问子明,“你脸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子明便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道,“齐王那边,来消息了。” 阿礼一听齐王,瞬间严肃起来,道,“怎么说?” 子明叹气道,“蓟州没了。” 阿礼并不感到惊讶,深沉道,“燕国不是楚珩的对手,更何况,他还与赵国联手。只可惜,燕王他们诚意归降,却生生被他搅了。” “事不宜迟,应即刻与大哥商议,速召楚珩,看他回不回来!” 阿礼便作势咳嗽了一声,里面的人听见了,忙分开来,一齐站起身。 阿礼与子明入内。 见他二人神色不安,清华便问,“阿礼,子明,怎么了?” 子明便将战报呈上,重山接了,果然大怒。 阿礼提议道,“是时候召他回来了,还要限他尽速平复赵国,将五国国印带回来。” 重山便道,“子明,你立即修书丞相,速筹备粮草,倘三月之内,楚珩违令不归,我亲自领兵讨伐!” 子明道,“是。” 重山忙又问,“煜之可有消息?” 子明摇头,“齐王仍说他病着,还不曾好,至今未接到煜之来信。” 重山更气了,“倘煜之有个好歹,我绝饶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重山方关切问道,“燕王一家在哪里?” 子明回道,“听说流散了,不知下落。” 重山十分惋惜,道,“不论如何,着人去寻,务必找到他们。” 子明答应着。 清华默默听着,知道楚珩北伐,他所为大概听说过一些,只是,她一直费解,为何长秋会与楚珩联手,不论怎么看,他是不可能从这场联盟中得到好处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听到阿礼说要平赵国,她不免有些惊慌不忍。 她出奇的沉默,引得重山关注起来,“清华想什么呢?” 清华便道,“若是,楚将军果真不回,你真要出兵么?” 重山便道,“自然。他统共也不过三十万兵力,与我还是差得远了。他若存心要反,我可不怕。” 清华若有所思,心中隐隐有股不降的预感,“看来,赵国免不了这一劫了。” 长秋即便不遭楚珩出卖,也会落在重山手上,赵国,作为北疆最后一国,根本无他的立足之地了。 “清华?”重山见她心不在焉,便道,“你到底怎么了? 清华见外人在场,以双儿需要安静休息为由,匆匆抽身往别处去了。 重山也不得其解,却也没有深究,只留了个心,便继续与阿礼他们商议其他了。 清华从营中出来,思绪万千,难道这天下,真的是由重山作主了? 她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故人的面庞,大公子,父亲,萧虞,易琛,赢桑,就连她亲手了结的邓高和霍沂,也意外地出现了,这些人与自己的一切过往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模糊而快速的闪过,心口堆积了很多遗憾。 回头一看,不过才过了短短数年,却像是走了很远很远了。 她独自默默徘徊,便打算去看看清愁,便朝营地后方走去了。 见她来了,守卫的人十分尊敬,“属下见过夫人。” 虽然她与重山的名分不再,但是在蜀军眼里,她仍然是蜀王最钟情的妻子,一声夫人总是不会错。 清华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他们还好么?” 守卫便道,“没有发现异常。夫人请进。” 清华弯腰而入,只见清愁失神地蜷缩在地上,慕椋陪在她身边沉默不语,而破晓独自站在不远处,面壁沉思。 只等她喊了一声清愁,他们三人方察觉到她的到来。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慕椋和清愁也站起了身。 清愁的眼睛一片红肿,她灰尘扑面,发丝散乱,看起来十分狼狈,在见到清华那一刻,她只是红着眼睛,喃喃念着,“姐姐。” 慕椋震颤了一瞬,“清华!” 破晓则有些目光呆滞,带了些冷漠,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便立马转过头去了。 清华走到他们身边,哽咽道,“对不起,如果我早一点回来,或许,魏王和虞姐姐,就不会死的。” 她知道,倘若自己开口向重山求情,饶他们所有人一命也是可能的,只是来得迟了。 慕椋叹惋道,“这是魏王自己的选择,不怪你。” “听人说,你回来了,我们还不敢相信,没想到是真的。”见到她,慕椋自是感到惊喜,声音不禁沙哑起来。 清华便把自己落水之后的遭遇,大概说给了他们听。 清愁指着她怀里的婴儿,心酸问道,“这是,双儿么?” “她叫双儿?”清华反问。 清愁点头,“王后走之前,魏王亲自起的。” 清华心中感叹,“易双,一生一世一双人。虞姐姐,你们可永远在一起了。” 清愁望着双儿在清华怀里熟睡,叹道,“双儿由姐姐照料,我便放心了。” 只是面对破晓,清华还是非常心疼的。在她心里,破晓一直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即便长大了,仍是一片赤诚。她明白,易琛对破晓意味着什么,是君王,更是兄长,如今易琛死了,他要如何面对身为蜀营中人的她呢? 她竟说不出什么话,去安慰他,破晓显然,也不愿意见到她。 清华将双儿交给了清愁,仍是忐忑地走向了他。 她叹了口气,想了很久方弱弱道,“破晓,魏王和魏王后的棺椁不日便会送回豫州,你,你若是想同他们一起回去,便和我说一声。” 破晓这才转过头来,暗淡的双眸忽而闪烁起晶莹的泪花,呆呆地点头,隐忍啜泣,“我回去。” 清华应承,红了眼眶。 在他们面前,清华像是个罪人,即便他们的心底深处不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清华还是背负了一种愧疚感,并请求谅解,只因她是蜀营唯一自由的人。她为重山造成的这一切感到抱歉,就像当初慕椋为易琛对她的扣押感到抱歉一样。只是那时,易琛并未伤及她的性命,现在,重山却是颠覆了整个魏国,他们各自所造成的后果,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而最终,破晓到底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算是令她宽慰了一点点。只是她也不敢多作停留,这应该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哀伤,她永远无法融入。 清愁想要和双儿多待一会儿,清华只好留下孩子,独自离去了。 回营的路上,遇到了景钰,景钰看出她哭过,情绪非常低落,便猜测道,“有人说,你刚去看过清愁。怎么了,和她吵架了么?” 清华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天下,什么时候才不会有战火,不会有人因此牺牲。难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杀人的么?” 景钰便道,“我想快了吧。等蜀王一统中原,自然就没有这些纷争了。” 二人沉默了少许,并肩走着。 清华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三哥,你觉得我能当皇后么?” 听到这话,景钰一时之间吃惊不小,在他心里,清华不论才智,还是品德,都堪当一国之母。只是,他一直觉得,清华生性淡泊,不慕名利,怎么这会儿,忽然转了性一般,追逐起皇后之名来了? 此刻,清华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笃定和冷静,他从这个瞬间捕捉到的一切,都告诉自己,清华是认真的。 景钰当下十分坚决道,“你若能当皇后,自然是天下之福。” 清华便道,“从前,我便是太不把权力当一回事了,所以才总是受它掣肘,处处陷于被动,先是连累了大公子,更无法保护父亲和清愁,还差点将欢儿的命也断送了。我如今想清楚了,既然是天命,我又何必一再推诿而不顾,总要利用这点难得的偏爱,成就一番事业,多少为他人做点什么。” 景钰不知她口中的天命是什么,但是,清华有这番进取之心,他总是感到骄傲的,便笑道,“清华要做什么,三哥自然是支持的。好在我们乔家家业丰厚,要花钱的地方,也不用愁了。” 清华笑了。 景钰心中不由得赞叹,清华原本就承袭了其父的谋略经纬,为人又坚忍慈悲,心怀天下,她若愿意一争,谁能与之争。 更令他宽心的是,清华这番决心,是发自内心的,并没有违背本心而不情不愿,从她眼中的从容和自信便看得出来,景钰心想,不论是非,只要她高兴就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反目成仇 “恭迎大王回宫!” 朝野上下皆知赵王伐燕凯旋,好不威风,南熙殿里里外外传来一片颂迎之声。 与赵王并肩而入的,是个陌生人,这人看起来与赵王年纪差不多,却像个白面阎罗,一比起来,赵王当真可亲。 宫婢们闲来无事,便私下议论了起来,其中一人道,“这是齐王楚珩!他灭了齐国,又自立王!” 言论一出,惹得众人唏嘘惊叹,又一人道,“我听说过,若不是他,蜀王还不知道要在蜀地待多久呢,咸阳也是回不来的!” “这次也多亏了他,我们大王才能得胜归来。” 事实的确如此,楚珩不仅借兵与赵国,还亲来助战,燕国自然毫无还手之力,败亡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时之间,楚珩的风头竟然盖过了长秋,赵国上下都对这位新来贵客倍加尊崇。 在他们看来,赵王和这位齐王的关系也很不错。长秋不仅常留楚珩住在宫中,二人还总同出同入,总是有商议不完的事情。 这日,长秋又请楚珩来南熙殿相聚,这次倒没有谈什么大事,只是下下棋而已。 长秋自是不拘散漫,言谈间自在随意,而对面的楚珩却始终有些拘谨,不太说话玩笑,似是沉迷在棋局之上。 不太认真的长秋,自然是落败了,一局下来,未耗什么功夫。 长秋随手招来宫人,“我有些乏了,去备些酒来。” 楚珩手中棋子未放,便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如去休息,饮酒伤身。” 长秋便笑道,“难得高兴,有什么要紧。” “倒是你,箭伤未愈,还是喝茶吧。” 便又命人倒了茶来。 楚珩便不再多言。 不多久,锦书在门口拦了宫婢亲自携了酒进来,楚珩见了她,只是淡淡点头示意,锦书虽面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是十分冷漠的。 她对蜀军,没有任何好感,一切都看在长秋的面子上。 锦书走过来道,“陛下又输了?我看看。” 她一瞧,便道,“我说齐王这落棋手法,很像一个人。” 长秋饶有兴致听着,道,“我棋艺不精,倒是猜不着,不过,这世上怕只有别人像他,他是不会像别人的。” 锦书不服,道,“那也未必。还有魏王后呢,她的棋真叫精妙,我与她相处多年,才学得一点皮毛。我方才看了齐王的围法,倒是和魏王后的如出一辙。他二人对上一局,才知高下啊。” 楚珩便道,“娘娘说得对,我近来忙于征战,棋艺生疏了,不足一提。” 长秋便问,“锦书有事找我?” 锦书便摇头,“只是过来看看陛下而已,陛下既与齐王有约,锦书便先回了。” 临走时叮咛道,“陛下记得不要贪杯。” 她此番来本是打算和长秋打听蜀魏交战境况的,谁知遇上楚珩在场,她只好闷闷地带着满腹疑问回去了。 出了南熙殿,她便去了湄宫臻夫人处。 臻夫人还是这般模样,表面仍是悠然闲适,每日侍花弄草,因此整个湄宫都十分幽然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姑姑,”锦书踏门问候。 臻夫人刚把新开的海棠放入瓶中插好,闻声,立马招呼锦书过来身边。 近前,见到锦书面上十分愁郁,便问道,“你近来看着很是烦闷,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长秋欺负你?” 锦书犹豫许久方才吐露真心,“姑姑,最近我总是发噩梦,梦见王兄,他与蜀军交战,也不知如何了。我担心,他会出事。” 锦书几乎要哭了,臻夫人原本平静的面庞也渐渐笼上一层阴云。 “你和长秋问了么?”臻夫人问道。 锦书点头,“曾问过几次,那时便说王兄已退回豫州了。豫州守将那么多,我想怎么都会保住的。” 臻夫人叹息道,“琛儿这些年似是不为时局所喜,当初实不该放蜀王走的。” 锦书闻言沉默,急道,“姑姑,我们怎么办?” “我去求陛下出兵相助吧!” 臻夫人冷静道,“陛下刚大战归来,虽说赢了,损失也不小。此时,赵国有什么余力去顾及他人,不是白白为难他?” “既然陛下已与齐王结盟,而齐王又听命蜀王,他断不会答应此事的。” 锦书无助哭起来,“那我们什么都不做,留王兄一人死守么?那我来赵国,有什么意义,当初父亲狠心将我送来,就是为的有朝一日,我能帮他一把,姑姑不也是这样么?” 臻夫人亦伤情道,“若是赵国自身都难保,我们又能做什么?我已经为两国带来了数十载的安宁,不敢邀功,只求无愧。而锦书你,比姑姑还要出色,替魏国争取到了一个盟友,加速了东秦毁亡,功在社稷。” “而如今的魏国,凭你我之力,确是无可奈何。” “姑姑,你觉得豫州,守得住么?”锦书怯怯地问。 臻夫人叹道,“要看琛儿的造化了。” “锦书,天下风云变幻,根本无所谓万世千秋,若是魏国走到了尽头,也是它的命数,别无他法。” 历史埋葬了多少故国,留下来的人都去哪里了呢,莫不是站在凄苦的岁月中遥望和缅怀罢了。 锦书心中一片凄然,不由得掩面抽泣,不祥的预感愈加浓烈。 臻夫人虽也伤怀,却更像个冷静的时光凝望者,一切在她眼里,犹如漫天星辰,那些曾经耀眼的,也终会陨暗,无人管她哭笑。 她温柔地拥着锦书的肩头,她知道,锦书现在只有她了。 锦书在湄宫一直待到了晚上,只有在姑姑这里,她的担惊受怕才会得到一丝缓和,可是,她还是陷入了持续的悲伤,面颊上的泪痕未曾干过。 大约到了辰时,一阵宫婢的疾呼将她从沉默中拉了出来。 宫婢十分惊慌,见到她时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伏在地上不断说,“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锦书心中一惊,莫不是魏国传来消息了? “什么不好,快说啊!”锦书大声呵斥,眼睛已急得红了。 宫婢便回道,“陛下,陛下昏倒了,齐王叫我来通知娘娘!” “严重吗?”臻夫人赶忙问道。 宫婢哭着道,“陛下吐了好大一口血,现在不省人事,太医们都来了,说陛下,快,快不行了。” 锦书话还没听完,立马夺门而出,臻夫人紧随其后,脸已吓得惨白。 待她们赶到南熙殿时,长秋的床榻前已围了乌泱泱一大群太医,个个都心急如焚,唉声叹气。 众人一见她来,忙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锦书脚步沉重,远远的,她便看见长秋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般,她满眼噙着泪水,艰难地朝他床前移去。 她握上长秋冰凉的手,颤声道,“陛下,什么病?” 身后的一群太医噤若寒蝉,不敢应答。 “说吧,你们诊出什么来?”锦书不禁压低了声音,让人听着十分冷酷,眼角的余光在这个瞬间变得狠厉异常。 这时才有一人扑通一跪,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是急火攻心,才至于此!” 锦书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急火攻心,会叫人死吗?” 锦书怒而一蹬,像要把这个老太医杀了才能泄愤。 那太医赶忙又道,“寻常急火攻心,的确不至要人性命,只是,陛下,旧疾未复,此时动怒,犹如砒霜催命啊!” 听到旧疾一词,其余太医纷纷骚动,“我们怎么不知道,陛下何时有旧疾了?” “什么旧疾?”锦书替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太医便道,“陛下曾受烈焰缠噬,火毒侵入五脏,日夜都要遭受烧心之苦,这些年都是臣在配方与陛下细细调理,臣一再嘱咐,陛下需时刻平心静气,千万不可动怒,如若不然,轻则长昏不醒,重则顷刻殒命。” 锦书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长秋的手,那斑驳刺目的疤痕如恶鬼一般狰狞,她曾问过这伤如何来的,长秋总讳莫如深。见他每每都冷言以对,锦书彻底打消了疑虑,不再追问。 只是,他为何默默承受这等煎熬和苦楚? 她便问道,“这件事,只有孙太医知道?” 孙太医回道,“是。陛下不要臣与外人说道,所有请脉用药皆是臣一人料理,多年来,并无出过任何差错啊!” 锦书追问道,“陛下为何忽然动怒?” 孙太医结舌不敢言,“这,这,臣不知。” 锦书一脸冷峻,见他匆匆撇过一眼身旁的楚珩,心下便明了了。 如果是他,谁敢将他问责? 锦书却不怕,立马唤来在殿外候命的宫婢,厉声质问,“陛下病倒之前,与谁在一起?” 那宫婢战战兢兢,回道,“正,正和齐王议事,奴婢只听到陛下和齐王似有争执,后来不止有吵嚷声,还摔了物。奴婢不敢进去,没有多久,便听说陛下昏倒了,这才急忙召了太医过来。” 闻言,众人便更加不敢出声了。 锦书立时站起身来,走到楚珩面前。 楚珩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见到锦书朝他走来,眉头才动了一动。 “敢问,齐王和陛下说了什么?”锦书满眼敌意。 楚珩回道,“娘娘最好不要知道。” “啪!” 锦书手一挥,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在了楚珩脸上,“我是王后,什么都应该知道!” 她当即吩咐,“秦朗,将齐王锁了!” 秦朗亦在当场,焦急之色不亚于锦书,接到命令却没敢贸然动手。 锦书斥道,“愣着干什么,陛下如此,全因齐王出言相激,陛下若有个好歹,齐王定要给本宫一个交代!” “动手啊!”锦书话音一落,秦朗终于上前,将楚珩扣押了起来,而楚珩完全不作反抗,倒是出于所有人意料之外。 锦书却认定他心虚,纵他楚珩多么横行霸道,这里毕竟是赵王宫,他身边无一人护卫,反抗也没有用。 楚珩挨了锦书一巴掌,又遭扣押,依旧面不改色,缄默不语,让人怀疑这是不是真的那个高傲而不可一世的齐王。 屋里所有人等见王后和齐王突然反目,皆不敢插手,且赵王的性命尚不知如何,倘若救不回来,王后也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呢,个个吓得胆都破了。 锦书重新回到长秋身边,痛心念道,“陛下,你不要睡了,不要吓我好不好?陛下?” 她又命孙太医,“陛下的病情你最清楚,我不信无药可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陛下活下来!陛下若活不成,谁也活不成。” 老太医满肚子苦水,却不得不应承,“臣想办法,臣想办法。” 也不是没有方法,老太医心中已有数了,只是仍在掂量,不敢立马和王后言明,此法一血难求,且有违人道,也只保这一时而已。 众人退下,各自忙起来,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房中只留下锦书和秦朗两个。 锦书特意将秦朗留下,只为弄清楚楚珩和长秋争执的缘由。 在锦书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秦朗矢口否认了几次,称不晓内情,在锦书再三逼问下,才道出始末。 秦朗的眼神变得同情起来,缓缓道,“是前方战报。” 锦书的心骤然疼痛,“说什么?” 秦朗回道,“豫州失守了。魏王逃至镜河,自刎于军前。” 锦书霎时目瞪口呆,犹如五雷轰顶。 “消息属实吗?”她淡淡地问。 秦朗立即跪拜,“娘娘节哀!” 锦书目光呆滞,喃喃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朗只好起身,准备离去。 锦书却又忽然喊住他道,“等等!” “这件事,和陛下的病有什么关系?他与齐王到底为何争执?” 秦朗道,“齐王刻意将此事隐瞒,陛下不满。” “他为什么隐瞒?”锦书已走到了秦朗跟前,神情愈发诡异,不哭不笑,像个活死人。 秦朗无奈摇头,“臣不知。” 见锦书这副模样,他心中忽觉有些毛骨悚然。 “嗯。去吧。”锦书无力摆手,只呆呆地转过身子,回到床前,静静地盯着长秋。 整个房间,灯火通亮,锦书一言不发地呆坐着,直到半夜,只听到自己微弱的长长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了一句话,“陛下,你和齐王,到底在密谋什么?你怎会被他,气成这副模样?”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空旷的房间,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锦书的耳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发现是孙太医携着汤药过来了,面上带着一丝喜色。 太医道,“娘娘,臣找到一个老方子,可治心火。陛下喝下这药,必定见好。” 锦书连问也没有问,忙起身让座,“快救陛下。” 老太医忙点头,又唤来几个人,好不容易将这一碗浓汤给长秋喂下去了。 “有劳太医了!”锦书谢道。 “是什么方子?”她顺口问道。 太医准备作答,锦书却又打断道,“算了,你说了我也不懂。陛下何时能醒?” 太医回道,“最多一两个时辰。娘娘,您也陪了一宿,先去安歇吧,莫要累坏了身子。这里有老臣照看,娘娘放心。” 锦书道,“不,我要亲眼看陛下醒来,确保陛下无恙。倒是孙太医,辛苦了大半夜,我叫人收拾好一处地方,孙太医将就歇息一会儿吧,待时辰近了,我再着人请你。” 太医只好谢恩,领命退下。 锦书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微放下一些,这样一来,等待似乎也快了。将近黎明时分,长秋方才醒过来。 锦书见状,不由得喜极而泣。 长秋见她哭了,抬起虚弱的手臂,替她拭去泪痕。 “太医,快过来!”锦书忙招呼。 孙太医闻言小跑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小心问道,“陛下觉得如何?” 长秋点头,“无事。” 长秋说话艰难,不多久就开始闭目养神,张了张嘴,道,“锦书,你去歇着,孙太医留下。” 锦书怕打扰到他,只好再三嘱咐了孙太医留神,一有情况,立即来禀,随后便退了出去。 好在是虚惊一场,赵王终是抢救了回来,王宫上下都舒了一口气。但是鉴于因齐王和王后这一场大闹而掀起的轩然大波,许多人都感到惴惴不安,不知此事究竟要如何收场,和齐王比起来,赵王的实力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倘若两方失和交战,赵国肯定是完了。 令大家如释重负的是,赵王得知此事之后,便立即差人将齐王放了,还送了许多宝物作为赔礼,代王后道了歉。齐王既没有收礼,也不言追究,倒是颇显得大度,或许他心中也有些愧疚吧,毕竟赵王这场大病,确是因他而起。 几日过后,长秋的病渐渐好转了,锦书一天过来看他五六次。 在锦书心中,长秋能带给她的安慰和安心,已不知不觉超过了魏国。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听到魏国亡了的消息时,心中更害怕的是,身边这个人也突然消失了,她既陷入极度悲伤,也陷入极度恐惧,就连长秋醒来,看到的只是她平静的伤心的模样,却不知她已经与这两个妖魔斗了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倘若长秋晚一点醒来,她怕是早就疯了。 长秋病愈之后,亦安排了一场酒宴,尊齐王为上宾,专门请了赵国朝堂数十重臣作陪。 众人心知这场酒宴的目的,都不遗余力地替赵王再次向齐王赔礼道歉。 楚珩赴宴之时,始终一脸沉郁,对于众人朝他敬的酒,都只是淡淡的敷衍了,连正眼都没有瞧过长秋,似乎未消气,但不论是长秋,还是朝官们,都极力讨好。 “齐王有心事么,还是酒菜不合胃口?”周丞相好意问道。 楚珩道,“本王只是不喜欢人多而已。” 周丞相讪讪的,只好道,“宴席之上,的确有些吵闹,可都是诚心给齐王赔罪啊。” 楚珩道,“不需要,你们倒是劝赵王少喝点酒吧,别又把自己喝倒了。” 话说完,自己却猛地饮了一杯。 一席话惹得众人都觉齐王太狂妄,竟揶揄起赵王来了,暗暗忍气吞声。 长秋毫不在意,只淡淡笑道,“齐王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盟约么?” “我是绝不当附属之臣的,不知你和蜀王商议得如何了,也是时候给我个准信了吧。” 楚珩又道,“我当然记得,赵王放心。” 长秋举杯道,“好,我等着。” 恰时,美妙的歌舞安排起来,众人暂时沉浸在了悠扬婉转的丝竹声里,欣赏起眼前行云流水般的舞姬们的舞姿来。 楚珩无暇眼前的温香软玉,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抬眼看看四周,也顺便看看长秋。 这时,他手中的杯盏忽然停在了半空,霎时紧张起来。只见长秋忽一手捂心,眉头紧皱,模样很是痛苦。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便忽从座上跌落,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楚珩腾地起身,抢先一步,狂奔上前,将长秋一把扶起来。 顿时,歌舞乐团惊吓四散,众朝官慌忙奔上去,大呼,“陛下,陛下!” 见到楚珩的瞬间,长秋疯狂大笑,接着又一口血直接吐在了楚珩的衣襟上,长秋双手颤抖,却指着他,断断续续道,“你!你!” 长秋拼尽全力一把扯住了楚珩的衣领,双眼变得凶狠而痛恨,一字一顿地控诉,“我竟没想到,你当真,过河拆桥!齐王真是,真是好手段!” 楚珩任他拉扯,面对他的指责,只是疯狂摇头,一遍遍大大声嘶吼,“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 鲜血如泉水一般不断从长秋口中涌出,见者触目惊心,不过片刻,他几乎连嘴也张不开了,像一条濒死干涸的小鱼,只剩嘴唇微弱地颤动。 他死死地抓着楚珩,极不甘心咬牙切齿地继续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微弱,只有楚珩一个人听到了。 谁知,这就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随即,楚珩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疲软地从自己身上摔了下去,双眼已然紧闭,生气全无。 身后众人一齐疾呼大哭,“陛下,陛下......” 而楚珩的眼睛因极度愤怒而变得通红,瞪大的眼眶似要溢出血来,太阳穴处的青筋条条分明,欲将爆裂,只听他随后一声长啸,响彻大殿,神情几近癫狂。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后,已是根根冰冷的向他索命的长枪。 闻声匆匆而来的太医,将长秋的尸首一番查看,悲恸宣道,“陛下乃中毒而亡!” 众人齐声向楚珩讨伐,“齐王出尔反尔,谋害我王,今日必要杀了你,替我王报仇!” 楚珩低头,盯着长秋凄惨的死状,出了神,听不见所有的谩骂和威胁,只是怨恨地盯着这具尸体。 忽然,前方一刀冷不丁刺进了他的胸膛,一阵尖锐入骨的痛感令他清醒了一瞬,他猛地抬头扫过去,忽而眼睑一沉,如同变了个嗜血的魔王,眼中猩红斑驳,杀气四起。只见他从腰间解出一柄软剑,出手便将那刺他的人喉咙刺穿了。 整个大殿立时变成了厮杀的战场,而不断涌入的御林军将楚珩围得死死的,不一会儿,楚珩便负伤多处,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却不料就在这时,大批齐军冲杀进来,一转眼便把赵国的御林军打退了,将楚珩稳稳护在了人墙之后。 楚珩定睛一看,领军的人,竟是苏煜。 “齐王,你怎么样?”苏煜搀着他急忙问道,“我接到你的信,就立马赶过来了!” 楚珩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掩饰得很好,立马就消失了。 他艰难点头,道,“有劳苏兄!” 苏煜道,“整个王宫已被我们包围,你放心吧,没有人再敢动你。” 他二人看着这满地狼藉,面面相觑。 苏煜忍不住问道,“赵王当真死了?” 楚珩一阵猛烈咳嗽,咳得心肺俱痛,眼泪都疼了出来,不由得瘫坐在地,只默默点了个头。 苏煜又追问道,“你为何杀他?” 楚珩怔了一怔,双眼无神地飘向大殿门外。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他方淡淡道。“不然,我如何跟蜀王交代。赵王宁死也不答应归顺,我说服不了他,便只好杀了他。” 苏煜保持了沉默,不知道该不该信他这番话。赵王的死,到底所有人见到的所谓卸磨杀驴,还是杀人灭口呢? 楚珩的面庞又变得十分冷毅,他平静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也要送你一个人情。” 苏煜道,“其实,齐王若想要赵王的命,何必孤身赴宴?也不必将这救命的任务假手于我。” 楚珩便道,“赵王心思细密,不亚于你我,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他的疑虑,趁其不备,拿下赵王宫。” “话虽如此,赵王终究无辜,毕竟你与他有约在先。”苏煜道,言语中始终透露着对楚珩这般算计的不满。 楚珩无谓道,“我做过的亏心事,也不少了,苏兄何必这个时候还要讽刺我?天下无辜之人何其多,就连蜀王那双手沾的血腥,难道都是有理的?魏王曾在池鱼饶过他一命,可结果,他还是将魏王活活逼死了。争夺天下者,算计人心者,谁真仁义?” 苏煜竟无言以对,的确,自己没什么资格去质疑他,毕竟这个时候,不是他算计别人,就是别人算计他,先发制人本也无错。 “苏煜领教了。只是,我救齐王是分内之事,齐王无需言谢。” 楚珩便道,“听我说完。” “你的剑去哪儿了?”楚珩问道。 苏煜惊道,“何来此问?” 楚珩道,“我在蓟州乱军中,发现了一女子,她手上拿的是苏兄的玄凤剑。众人皆知,玄凤乃你的随身之物,若赠予他人,其中必有什么渊源。” “这女子名唤芙菱,你可认识?” 苏煜忙点头,激动道,“是我的未婚妻!” “她在哪儿?” 楚珩回道,“我将她带了回来,就安置在军中,可即日安排你们相见。” 楚珩接着又道,“我知道,燕国一事,是我对不住了。如今只好将她送还与你,聊表歉意。” 苏煜感动道谢。 二人随即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不再谈论燕国,赵国,暂时让这些事情远去了一般。 只是,楚珩的面色愈发显得苍白,天外暮色渐沉,他灰色失意的眸子也愈发深沉浑浊,如同死鱼的眼睛。周身遍处袭来彻骨的寒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被鲜血染红的衣袍,只有左胸那一块儿的斑驳暗红格外地醒目而独特,就像是从自己的心口流淌出来的,看上一眼就立马令他感到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渐渐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最后的一丝目光,触到了长秋倒下的那个方向,他仿佛看到了长秋,也正以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那么是我,杀了你么? 你说是,就是。 是我,杀了赵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金归来 当赵国的国印交到了齐王手上,而齐王将它呈交给了蜀王,整个天下持续了近十年的纷乱和战火,才算得到平息。 从此天下易主,赵氏为王。 待齐王领兵赶往豫州成功与蜀王会合,蜀军启程班师回朝,浩浩荡荡莫不风光。 苏煜感激楚珩帮他找回了芙菱,作为报答,他也在重山面前帮楚珩说了些好话,因此重山对楚珩的擅作主张,并无过多责罚,只是训诫他往后不可再像这般造次。 齐王依旧是那个风光的,名满天下的齐王。 慕椋等作为魏国旧臣,本应下狱流放,但是重山承诺过会厚待他们,所以暂时决定将他们一起带回了咸阳。 所有人的新篇章,都将从这次归途开始。 以往听到咸阳的名字,清华的心总忍不住颤抖,会想各种办法逃离这个缠绕了她多年的梦魇,但现在,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怀,她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从那场命运的枷锁中解脱出来,那些她曾痛恨到骨子的人,都变成了一堆丑陋的白骨,即便死了,也要遭受后世的唾骂,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报仇雪恨。 马车缓缓前行,停在了一座宅子面前。 他们到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王宫,而是乔府的门口。 清华望着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乔府”二字,不由得热泪盈眶。 大门显然陈旧了,一看就让人觉得冷清。清华轻轻叩门,一个老伯应声赶来。 这个老伯她是不认识的,老伯也不认识她,开了门后,老伯惊异地打量了他们一行人,看到他们身后那一队威武的蜀军,不由得颤声道,“你们找谁?” 清华柔声问道,“您是林伯?”景钰告诉她,这些年他们虽没有回来,乔府却是一直为他们留着,交给林伯看管。 老伯点头,“是我。” 清华便道,“我是清华,这是清愁,我们是,” 那老伯先是愣愣地,听到她们的名字后,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打断了她,惊道,“是,是大小姐回来了?” “这是二小姐?”他又激动地指着清愁道。 清华她们点头,道,“我们回来看看,有劳林伯了。” 林伯忙迎道,“小姐快请进!” 林伯高兴得一下子忘记了那些蜀军的存在。 踏进门来,偌大的乔府只住了林伯一个人,真是显得空空荡荡,走过的步子似乎都能听见回声。院子还算干净,景钰说定期会着人过来帮着林伯一起打理修缮。所有的房间,连摆设都和十年前的并无二致,只是长年无人居住,并没有什么生气,有一股年久的潮湿的木头味儿,可是清华却非常迷恋这股味道,她总能从这股味道的深处,感受到最原始的亲切和熟悉。 清华来到了父亲的书房,还是那么的简洁亮堂,规整有序。她仿佛看见了父亲伏案写折子的身影,仿佛看到了父亲手把手教自己写字,过了一些年,那个被按着练字的小女孩就变成了清愁,她还看见了清愁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的模样,而父亲发现后悄悄将她抱回了床榻让她安睡,眼中满是慈爱,而她忍不住在妹妹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乖乖地替她摇扇子。她看见了娘亲的画像,她娴静若水的笑容,不论过了多久,都犹如春雨润化女儿的心。 这些温暖而遥远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清华的眼前,让她瞬间泪眼迷蒙,心酸至极。 他们最后来到了后院,那个紫藤萝秋千架,石阶两旁种的水仙,还有夏天他们最爱乘凉的凉亭,经常打水的水井,和记忆中也是一模一样,只是令清华蓦然感到心碎的,是见到那棵每年春天都开着漫天漂亮白花的梨树已经枯萎了的那一刻。干枯的树干上有不少虫蚁咬过的痕迹,按理说,这棵树早就应该倒了的,可是,残破的身躯却不知为何仍然支撑着。 她心酸问道,“它什么时候枯萎的?” 林伯回道,“小姐离家之后,忽然一夜之间叶子就掉光了,再也没有长过。二爷说小姐最喜欢这棵梨树,所以不曾叫人砍了,想着小姐或许还能回来,让留个念想。” 清华骤然心痛,原来这棵树,等了她十年啊,可是她再也看不到同样的梨花了。 不知道大公子是不是已经没有在等她了呢? “千万,千万不要等我了,伯辰。”清华不停在心中祈求,一时间泣不成声,而后对林伯道,“它不会再开花了,还是叫人移走了吧。” 大概只有清愁能感知到姐姐的哀伤,上前轻轻拥住了她,啜泣道,“姐姐,你还有我。” 清华紧紧抱着清愁,多年积压在心的所有的隐忍和委屈,通通一涌而出,令她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她与清愁一齐跪地磕头,“爹,娘,我们回来了。” 重山和慕椋便也随着跪了。 重山也感到眼眶酸热,回想起当年在沛县他是如何从乔老爷手中娶走他的女儿,是如何信誓旦旦承诺会一直照顾她,保护她,可事实上他又做了多少令她伤心的事,令她吃了多少的苦,此刻,他仿佛正在接受一场审判,他非常害怕得到天上这两位至亲的否定,心内不由得十分愧疚,只想恳请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好好弥补。 慕椋也默默磕了一个头。 小时候,他便常来乔府玩耍,他和清华玩得特别好,什么事情都能让着她,想着她,就和那百依百顺的小夫君一般,以致府上总有人开玩笑唤他小姑爷。他也以为自己长大后,就真的是乔府的姑爷了,直到有一天,大公子和他说要来乔府提亲,他才明白,那只不过是小时候的玩笑话罢了。如今他重新回到乔府,的的确确,仍是以姑爷的身份,磕头是应该的。 清华舍不得离去,舍不得乔府的一草一木,她一步三回头,心想,就让他们代替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吧。 林伯一直追着清华问道,“小姐,你们不回来住么?” 重山立马接了话,摇头道,“不不了不了,清华随我回去住。我,以后常带清华回来就是了。” 清华也点头。 林伯一听如此,便道,“那姑爷,是住哪儿啊?” 重山便道,“住,东边儿,不远。” 林伯自个儿嘀咕,“东边,咳。” “那二小姐呢?”林伯又问。 清愁与慕椋相视一眼,便道,“我们也不住了。” 林伯叹着气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清华便道,“林伯,往后,我还会回来探你的,府上就麻烦你多加照料了。” 林伯一听她们还会回来,乐意道,“我一定收拾得好好的,二位小姐随时回来。” 送走了他们,林伯方才又想起了见到的那些蜀军,开始疑惑起来,“这大姑爷是什么人,怎么带着兵呢?” 好一会儿他还在门口张望,忽然与他常来往的一位大爷神色惊异地朝他跑了过来,神神秘秘道,“我说老林,这什么情况啊?” 林伯瞬间得意洋洋,掩不住喜道,“那是我们家小姐回来了!” 大爷便问,“你们家小姐和蜀王什么关系?” 林伯不解,“什么蜀王?” 大爷便道,“你瞎了,带兵的那位可不就是蜀王,我亲眼看他进了乔府。”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们家大姑爷,什么蜀王,你尽瞎说八道。”林伯懒怠理他,转身就往里走。 大爷跟上去,拉扯道,“千真万确,咸阳城都传遍了,蜀王今日回城,我是不会认错的!” 林伯这下开始惊慌起来,“你没骗我?” 大爷急得就要发誓了。 林伯一听,目瞪口呆,结舌道,“我刚问大姑爷住哪儿,他说住东边儿,我还琢磨,东边儿哪一处啊,原来是王宫里头啊!” “恕罪恕罪!”林伯忙不迭安慰自己。 ...... 探过乔家,清华心中的一件大事才算了了。半途中,她安排了另一辆马车,送清愁他们回去沈府,什么都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毕竟经过这么些年的变故,沈府若还在,怕也远不及当年了。 慕椋虽然是待罪之人,但在天下人眼里,却是德高望重的,所以即便身在蜀营,也不曾受到丝毫怠慢。清愁最看不得慕椋受委屈,原以为回到咸阳慕椋会受欺负,现在看来,她还是放心多了。 清华望着清愁,妹妹依旧年轻却也已透露出几丝沧桑,她不由得感慨万千,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她在清愁耳边安慰道,“什么都不用怕。你回家了,有姐姐在呢!” 清愁噙着泪水,不住点头,最了解她的,还是姐姐啊。可她害怕清华为了保护自己,才选择了一条她并不喜欢的路。而清华是什么都不会与人说的,她永远也无法探究到真相。 清愁紧紧拥着她,“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她没有感受过娘亲的怀抱,对于这一点,清愁从来不觉得遗憾,因为娘亲能给的,姐姐都拼尽全力给了她。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啊。过去她所受过的所有苦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云烟,她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她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他们挥泪做别,两部马车,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再次拉开了四个人的命运轨迹。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安为聘 清华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见欢儿。 重山见她焦急不安,便抚慰她道,“我已叫人抱她过来了,马上就到了。” 清华依然坐立不安,不停张望,终于,从帘后转出两个人影来。 是欢儿!她模样没有变,但是长高了稍许,头上梳着两个漂亮的小圆髻,用绿色丝带绑着,一张小脸尤为灵秀动人,她走起路来一蹬一蹬地,小嘴儿不停哼着小调儿,很高兴的样子。 清华激动地奔上前去,半蹲在欢儿的面前,立刻掉下泪来,“欢儿,娘亲回来了。” 谁知,欢儿却一时怔了,对她的激动和眼泪展现出一脸茫然,以致在清华伸手抱她的时候,小身板表示了抗拒,不自觉往旁边的人身上靠去。 旁边的人是乐扬,她带欢儿过来的。乐扬似乎对欢儿这个反应,也感到一丝意外,但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见到眼前的人。她面上立马现出一片惊愕和难以掩饰的尴尬,怔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清华心中犹如被芒刺扎了一下,很显然,将近半年未见,欢儿不记得她了。 重山见状,忙也跟了过来,心里头有些担心,欢儿对他也不太亲近,连“爹爹”也没有喊,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们俩。 乐扬猛然缓过神来,忙细声与欢儿解释,指着重山道,“欢儿啊,你不认识爹爹了吗?” 欢儿这才懵懂地点头,跟着喊了,“爹爹。” 重山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朝她的小脸颊上深深地亲了一口,又转向清华道,“这是娘亲啊,欢儿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欢儿抿嘴,仍是不喊,眼巴巴地望着乐扬,怯生生道,“娘亲在那儿。” 清华又是一阵痛心,偷偷转过头去掉眼泪。 乐扬忙道,“欢儿与我相处久了,便认我作娘亲。我以为,姐姐遭遇了不测。” 她顿了顿,道,“为了让欢儿忘记这些痛苦,便不曾叫她改口。还请姐姐不要伤心,欢儿是姐姐的孩子,只等多几日,她便与你熟了,会记起来的。” 乐扬的声音听着有些慌乱和失落,好在重山和清华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欢儿身上,因此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清华强忍心酸,道,“我明白。谢谢你尽心照顾欢儿。” 乐扬的眼里忽而也有了些泪花,“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定了定神,忙又道,“对了,姐姐住的奉宜宫已安置好了,姐姐若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尽管和我说,我再改改。” 重山跟着便道,“不如,这阵子欢儿也住那儿吧,这样,清华便可多些时间与欢儿相处。” 清华表示赞同。 乐扬却道,“好是好,只是,先前都是我陪着欢儿睡的,我怕她一时不习惯,会哭闹。” 清华当然也不忍心看欢儿哭,于是便温柔地问欢儿道,“欢儿,你能留下来陪我么?” 欢儿便回道,“为什么呀?你怕黑么?” 清华看到欢儿一本正经地思索,心都融化了,便道,“对啊,我第一次来这里,如果没有欢儿陪我,我会睡不着的。” 欢儿虽然不记得清华了,但是母女连心的那种亲情却隐隐约约地在拉近她们的距离。欢儿见她第一眼,还是非常喜欢的。 在清华慢慢地劝哄下,欢儿答应了,“好吧。” 重山和清华相视一笑,如释重负。 乐扬见状,幽幽道,“那我去安排。” 清华忙道,“有劳了。” 乐扬淡淡一笑,转身离去。出了门,方才觉得无限苍凉,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想起了两个月之前,她接到重山的来信,嘱咐她把最好的奉宜宫收拾出来,只是没说是给谁的。她猜想,或许重山是收了个称心的姬妾吧,她虽无奈也只得照做。 苦苦等候了两个月,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新人,却发现只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这也就算了,为什么死死瞒着她,她兴冲冲地来带孩子见父亲,却发现,人家见的是母亲,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自己倒成了跳梁小丑的样子,难道不是成心将她戏耍么? 她的贴身婢女素衣见着她怏怏不乐,不敢去劝,只得紧紧跟着。见她又往奉宜宫方向去了,便急着道,“夫人,奉宜宫都布置好了,您若不放心,吩咐我们去便好,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乐扬便道,“你不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错。你们出了错,就是我的错。” 素衣觉得有些不平,道,“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刚入宫的新人罢了,怎么值得你如此上心?” 乐扬便道,“谁同你说,她是新人,她若是新的,哪儿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素衣似懂非懂,弱弱道,“奴婢懂了。” “你懂什么?她是欢儿的生母,是大王的原配。”乐扬继续走着,冷冷道,“这段时日,你们最好也给我谨言慎行,若是在奉宜宫处惹了麻烦,别怪我打断你们的腿。” 素衣一时惊慌不已,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大意。 不久,王宫里头便传得开了,多数人都对清华的脾性不甚清楚,而乐夫人越是小心讨好,越是让他们把清华当成了洪水猛兽,奉宜宫几乎就要成为她们眼中的龙潭虎穴了。 清华倒是懒得理会,她每日只想和欢儿待在一处,欢儿起初还小有吵闹,不愿和她一起睡,但她有的是哄她的法子,于是欢儿越来越喜欢她,没过几日,便开口叫娘亲了,这大概是她入宫以来最开心的时候了。 一日,景钰入宫来探她,便提道,“陛下还没提册立皇后一事,你不着急么?” 清华便笑,道,“急有用么?你且看看我住的是哪里。” 景钰便道,“我知道,奉宜宫嘛。” 清华便道,“那你知道,奉宜宫之前都是谁在住么?” 景钰恍然大悟,如数家珍般,“东秦文王后,孝王后,端王后!这么说,陛下心里已把你当成皇后了!” 清华便道,“册立皇后是大事,更何况我和重山分开了几年,那些大臣们也都知道,他们有所顾虑也是正常的。” “三哥,你千万别插手,也不要替我打听什么,安心等着吧,我心里有数着呢。” 景钰便放心了,又道,“你要我去看清愁,我去了,一切都好,只是沈府改成了慕府。你怎么看?” 清华想了想道,“随他去吧,改个名字而已。” 景钰便道,“我想着,他若有意长久留在咸阳,用回曾经的身份,不正好表示他弃暗投明么?陛下也才能放心用他不是?” 清华便道,“你还看不出来,他就是不想出仕做官才这样的。做不做官我倒无所谓,只要他和清愁平安就好。慕椋追随魏王那么多年,岂会一朝改志。” 景钰便点头,道,“我还担心,朝上会不会有人以此为由,阻挡陛下册封你?” 清华又道,“当然什么理由都用得上,怕是把我的家底都翻了个遍了,连前朝的事,都有可能拿出来做文章。” “我现在,或许是万般配不上他们的陛下。”清华戏谑道。 景钰便急了,“那你还要我安心等着,你就打算这么坐以待毙么?” 清华便轻松笑道,“你放心吧,有人会帮我的。” “陛下初登九五,先要在臣民面前立威,立后一事绝不能有所让步,像丞相,阿礼,煜之,子明,必定都是会帮他的。帮他就是帮我。” 景钰不由得服气,摇头笑道,“我以为,你只顾和欢儿玩耍,把这些事都抛诸脑后了,害我白担心了一场。” 清华便笑道,“我这叫,以静制动。” 过了几日,重山过来请她,神神秘秘地,说要带她出去散散心。 重山拉着她便往外走,急得欢儿追在他们身后不住喊道,“不带我么?” 清华哭笑不得,忙把欢儿牵着,“娘亲当然带啊,你问问爹爹,带不带欢儿?” 重山便哄道,“欢儿,你今日留在宫里,陪王祖母玩好么?” 欢儿顺势求抱,紧紧贴在清华的怀里,摇头,“不要,我要和娘亲一起玩。” 重山捏了她一把小脸,便把欢儿扛起来,道,“走咯!” 这路上,重山连半句口风都没有透露,待出了城,清华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咸阳很远了。 “我们去哪儿啊?”清华在车里问道。 重山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欢儿,你让爹爹别卖关子了。”清华撺掇着欢儿缠着重山。 欢儿便爬到重山怀里,重山抱着她道,“欢儿要是喜欢这个地方,就要亲爹爹一口,好不好?” 欢儿闻言便捧着重山的脸,香香地亲了他一口。 重山哈哈大笑,朝清华使了个眼色,道,“娘亲到时候也一样的。” 清华瞪眼道,“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能不能正经些?” 重山便道,“皇帝就不是人了?皇帝也有老婆的。” 清华便道,“少在孩子面前贫嘴,欢儿都要学坏了。” 重山便道,“学坏不要紧,只不要学娘亲这个木头。” 木头这个词一出来,瞬间将重山和清华带回了他们新婚的那段日子,清华现在想起来,的确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由得脸红道,“木头能为你生这么漂亮的孩子么?” 重山道,“谁叫木头也漂亮呢。” 清华:“......” 欢儿在重山的怀里瞪着眼睛,心里嘀咕,“嗯?哪里有漂亮的木头?” 终于,马车停了,他们下了车,眼前是一座高高的青草山坡。 清华看了看四周,不解道,“今儿来登高的?” 重山笑道,“你可知这是哪里?” 清华摇头,“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了。” 重山便携着她的手,道,“走,我带你去看。” 他一手牵着清华,一手抱着欢儿,撇下了身后的守卫。他们漫步在漫山的青草坡上,欣赏着美妙的自然风光,他们紧紧携着手,一前一后一步一步往上走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清华感慨,很久都没有这样惬意的时光了,这一刻,仿佛自己成了风一般自由的人。 待到山顶之时,一片连绵的巍峨的红色宫墙如画卷一般铺展在她的眼前,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全新的正在修建的王城,虽然只初具雏形,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便会知道它的美,将天下所有王城都比下去了。她真的喜欢极了。 “这,这是?”清华惊叹起来。 重山缓缓吐出两个字,“长安。” 欢儿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玩耍,她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毫不关心,只一心扑在了翩跹飞舞的五彩的蝴蝶上,她忘我地在草地里打滚,嬉戏,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边,清华望着这座安宁祥和的城,笑道,“我从未听说过。” 重山道,“待长安建成,我要迁都于此。” 清华一时惊诧,“为何?你从未提过此事,且咸阳王宫,虽然有些宫室遭到破坏,但是修缮一番,完全可供继续使用,何至于迁都呢?” “因为你不喜欢咸阳。” 重山如此回道,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清华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他居然明白。 重山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我知道,清华的夙愿是让天下长治久安,而我的夙愿是你。容我再娶你一次,把长安城当作聘礼送给你,好不好?” 清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做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么?他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长安呢? 清华无限慨叹,原来在她答应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切了。 重山再次相问,“清华,可愿当我的皇后,从此以后,亲我,爱我,信我,伴我?” 他如此认真而虔诚,向面前的爱人倾注了所有的深情,仿佛她是自己所供奉的神灵一般。 “重山,我要你永不负我,你能么?”清华的目光忽然变得偏执而激动,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大胆地,无所顾忌地去爱这个人。 “我能。”重山许诺。 清华便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重山的右脸颊上留下了深深的一吻。 他的这份心,她一定会好好珍藏。她之所以自信,不过是知道重山喜欢她而坚定不移罢了。但愿,此情终生不渝。 重山会心一笑,道,“你答应了?” 清华点头,又道,“我喜欢长安,真的。” 重山拥紧了她,无比高兴。 脚下的城,身边的人,都美得让他挪不开眼。他从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此生所求,也只有她而已。 一月后,万事俱备。 蜀王称帝,定国号蜀,暂都咸阳。 登基大典,亦皇帝大婚,迎娶乔氏,并册封其为皇后。 论功行赏,丞相钟离堇加封定侯,樊礼封安王,加封大将军,齐王楚珩加封左将军,苏煜封靖侯,席子明封淳侯,复封燕王白俨(已寻着),免三年朝贡,诸如此类,不加细说. ...... 第一百三十章 长乐未央 次年,蜀国迁都长安,设东西两宫,一曰长乐,一曰未央。 清华自当上皇后以来,便开始掌管内宫事务,定制规章,因她处事公正,赏罚分明,为人也温厚宽容,很快便在宫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她忙于这些琐事,不免冷落了重山。 这日,重山下了朝便往椒房殿赶了过来,一看清华又在埋头,手中笔墨写写停停,心下立即有些不满,便故意咳了两声。见清华没有理人,便大声喊了起来,“朕的皇后在哪儿呢?” 这下,果然成功将清华的目光引了过来。 清华见他高昂着头,故意背对着她,背影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清华便朝他走过去,打趣道,“她们真是越发地懒了,陛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重山便道,“自然,宫里头谁比得上皇后勤劳,连朕也比不上。” “那陛下,有什么奖赏我的么?”清华笑道。 重山闷闷道,“皇后要什么?” 清华便道,“近日天寒了,我想为宫人门添置一批新的衣物,陛下给我一些银子吧?” 重山叹气道,“给!” 清华笑道,“那我替他们谢过陛下了。” 重山转念又道,“你连这点钱都没有了?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叫少府多拨些给你吧?” 清华一向精打细算,很少问他要银子的,且不是笔大数目。 清华便道,“这不是快到允宁的满月了么?我想,允宁是陛下的长子,这满月酒还要办的风光才好,便从别的地方省了一些。” 重山又心虚道,“我不是和你说了么,不用大办,小孩子也不懂这些。” 清华便道,“小孩子不懂,大人懂啊。乐夫人拼了命才生下了允宁,她为这孩子吃了多少苦我是看在眼里的。我这么做,也是想宽慰宽慰她。” 重山听了,心中有些愧疚。 “要不,让母后去办吧?你就不用操心了。”重山道。 清华便道,“这怎么成,允宁长大了,也要叫我一声母后的,当然得我亲自操办才算。若我撒手不管,别人还以为我容不下他们母子呢。” 她又道,“我知道,我要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当然我的孩子也会和别的孩子分享一个父亲。因为你心里有我,所以我才愿意为你接受这一切。” “但是,别以为我没有生你的气,再多一个人,我就不答应了,知道么?” 清华戳了戳重山的心口,认真道。 重山一把握住她的手,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委屈你了。” 而后重山也埋怨道,“可你一天到晚只顾别人不顾我,我找谁说理去?” 清华神秘一笑,道,“待我忙完了,一定好好补偿陛下。” 重山高兴,低头便吻过来,“今晚,我要留下来。” 清华与他一时缠绵,而后将他推开,喃喃道,“今晚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皇后说明白些?”重山无奈道。 “今晚不行。”清华只道。 “明天?” 清华仍然摇头,又回吻了一次,“今晚不行。” 重山终于放弃了,叹了口气,道,“那,我回去批折子好了。清华注意多休息,不要劳累了。” 清华看着重山唉声叹气地离开,无奈笑了。 待送走重山,盈袖便上前来,也笑道,“娘娘,我看陛下,都被您逼急了。” 清华便道,“我也没有法子,好歹让我忙完满月酒吧。” 盈袖的年纪比清华稍长,却十足的老成持重,办事也很细致,深喑后宫生存之道。清华入宫时,便由她服侍,见她第一眼,便觉可靠,而后清华仔细打听了她的底细,知道她是前朝留下来的人,还曾在灵均宫当过差,便十分喜欢她。 盈袖长得很美,只是不苟言笑,见着人总是板着脸,所以,不太讨主子们的喜欢。这点清华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很踏实,何况,这些日子若不是盈袖帮她,她又怎么会将这后宫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清华的信任和认可,也换来了盈袖的忠心耿耿,无论何时,盈袖都在竭力与她排忧解难。 这回,盈袖也不由得被重山这番痴缠惹笑了。 “你倒是开心,看陛下的笑话吧?”清华笑道。 盈袖便道,“怎么敢呢,我是看娘娘高兴,我才高兴的。” 清华又问道,“东西送过去了么?” 盈袖道,“送了。乐夫人说谢谢娘娘关怀。” 清华又问,“她身子好些了吧?” 盈袖回道,“看乐夫人气色红润了不少,进食也比昨日多一些。” “但是,”盈袖道,“娘娘送的燕窝,乐夫人没有喝,而是让人倒掉了,那人不舍得,自己偷偷在喝,被我撞到了。” 清华稍稍凝眉,道,“让他们喝吧,你继续送就是了。” 盈袖道,“明白。乐夫人自从有了身孕,疑心就重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清华便道,“乐夫人得子不易,难免谨慎。也是难为她了。” 清华转身从屋内拿出一个包袱出来,交给盈袖道,“对了,这些替我拿给三哥。” 盈袖道,“这是娘娘给表小姐做的衣裳么?” 盈袖口中的表小姐便是双儿。 清华默默点头,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早在回咸阳之时,清华便决定将双儿交给景钰抚养。双儿会以乔府孙小姐的身份长大,她可以不再承受朝堂对魏室余孽的讨伐,不再是别人的眼中钉,她的身份很干净,很尊贵,她会在乔府的万千宠爱下长大。 清华做这个决定,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因双儿的身份太过特殊,倘若由她亲自抚养,势必会招来许多流言蜚语,这对蜀国,对双儿,都是巨大的隐患,她无法拿双儿的前途性命做赌注。 清华明白,世间不能再有易双。 重山容忍到此,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只要不姓易,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他可由她瞒天过海。 只是景钰外出一趟,无端端带回来一个女儿,自然名声有损。 景钰尚未成婚,原本说亲者不断,而现在,那些原来心仪于他的很多女子都打了退堂鼓,谁也不愿意去给人当后母,只有那些一心贪恋乔家皇亲国戚名声的,才愿意让步,这些人自然又入不了乔家的眼。选来选去,终究没有一个合适的。景钰乐得清闲,只是急坏了乔父。 景钰爱玩乐,不把婚姻之事放在心上,亲事一直没有说成,现在堪称是雪上加霜。二叔没有办法,便找上了清华,意欲让皇帝直接赐婚,这样,景钰就不能抗旨不遵了。 清华知道后,悄悄给景钰出了一个主意。 “三哥还喜欢舒月姑娘么?”清华问他。 景钰点头,“此心不变。” 清华便道,“那便把她接回来。舒月姑娘不肯和三哥走,无非是担心自己身份卑微,三哥越是无可挑剔,她越是不敢接受你的心意。此时不一样了,三哥被双儿所拖累,众所周知,你再去找她,反而容易了。只是,让舒月姑娘一过门便要抚养双儿,是有些委屈她了。” 景钰道,“若是她能答应,我会加倍对她好的。” 清华道,“我只希望,她对双儿好。三哥,你能保证么?” 景钰自信道,“自然。我懂她。” 清华举杯笑道,“那就,祝三哥早日赢得美人归。” 景钰开怀一笑,仿佛舒月已经在府上等着他了。 此事如清华所料,的确顺利,难得景钰自己答应成婚,正仪便没有反对,况舒月看起来也是知书达理的模样,世俗偏见便先不管了。正仪为免外人闲话,称舒月是景钰的远房表妹,父母双亡无所依靠,才来投奔乔家的。舒月和景钰郎才女貌,也引来众人欣羡,二人终成眷属,传为一段佳话。 舒月虽不知双儿的来历,但确如景钰所说一般,将双儿视为己出,从不过问更多。 清华得知,终于放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黎王殿下 允宁的满月酒是蜀国迁都以来,皇宫举行的最大的一场盛宴,邀请了文武百官,皇亲贵戚,连一向不太露面的皇太后也来了,可见对允宁的重视。 乐扬对此很是欣慰,毕竟,皇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她,过了这么多年,这老太太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而尤其当清华回来之后,太后的心里眼里就更只有清华一个了,乐扬心里着实委屈,百般讨好也不得其法。 如今允宁总算为自己扳回一局,赢得太后的欢心,是允宁在宫中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作为皇长子,地位非比寻常,百官们亦待允宁如众星捧月一般,乐扬看了这一切,感慨不枉自己为了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允宁的模样儿实在生得漂亮,虽然才满月,亦看得见眉宇间的清秀灵气,十分惹人喜爱。 这时,奉常江大人道,“陛下,臣有个好字,意欲呈给陛下作为小皇子的封号之考量。” 重山便道,“且说来听听。” 允宁一出生,便有朝臣催促皇帝赐予封号,以示尊贵。重山没有找到合适的字来,迟迟未作决定。 江大人便道,“黎,取自黎明之意,破于黑夜,光明似锦,恰似我蜀国初定,破旧立新。陛下刚迁都长安,便喜得长子,此乃天降福祉,小皇子福泽深厚啊。” 阿礼便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如何不用福字?” 又有一人附和道,“臣也觉得黎字上乘。” 子明便缓缓道,“其实待小皇子长大了些,再定封号也不迟。臣担心,过于尊贵的封号,会于小皇子的成长不利,民间有言,贱名好养,便是这个道理。” 江大人便道,“侯爷此言差矣。小皇子乃是天子血脉,岂是寻常百姓家可比,小皇子既得上天厚爱,又有陛下护佑,必将会茁壮成长,平安顺遂。” 子明略微点头,不作争辩。 丞相只不语,低头饮酒,众人也是。 重山则默默在思索。 阿礼正要说话,丞相便立马抢先笑道,“安王,这才几杯啊,怎么你看着像醉了,我还想敬你一杯呢!” 阿礼便道,“什么话,不管醉没醉,丞相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敬丞相!” 阿礼和丞相一来一回,连喝了好多杯,阿礼便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了。 这时,太后道,“哀家也觉得,这个字挺好,不若就用了吧,难得寻一个这么恰到好处的。” 既然太后发了话,重山转头向清华求助一般,“皇后怎么看?” 清华微微道,“那便听母后的吧。” 重山看了看众人,又偷偷瞟了一眼清华,接着便遇上了乐扬期待的眼神,太后见他仍在犹疑便疑惑地盯着他,重山心下无奈,只好应道,“好,封黎王。” 众人齐声贺道,“恭喜陛下,恭喜黎王殿下。” 清华远远地打量了这个江大人,心想,“他真是有心了。黎,说是取曙光之意,但黎者,众也,所以称黎民百姓。这个封号,是与天子比肩,野心勃勃啊。” 一个满月酒,清华便看出来,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要攀上皇长子这根高枝了。 允宁获封,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的母亲乐扬了。 乐扬先是谢了恩,“谢陛下赐封。”而后,便举起酒杯敬重山和清华两个,“多谢姐姐对宁儿的照拂。” 清华大方道,“夫人不要客气。允宁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对他一视同仁。” “只是今日本宫身体有些不适,只能以茶代酒,夫人不要见怪。” 乐扬的嘴角飞快闪过一丝鄙夷,稍纵即逝,无人察觉,她仍殷勤地笑道,“岂敢,姐姐不辞劳苦,替宁儿操办这满月酒,妹妹由衷感佩。” 清华点头,得体地抿嘴一笑。 酒宴到了中旬,清华觉得心口有些烦闷,便暂时离席,打算去散散心。 清华踏出宣室殿,与盈袖两个人漫步在回廊。盈袖见她气色有些虚浮,便道,“娘娘今早便觉头晕,好容易撑到了这会儿,要不还是和陛下说一声,娘娘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宴席还不定什么时候才完呢。” 清华便道,“不过一两个时辰,我没事。” 她们走进了园子,抬头便是那白璧般的皎洁圆月,干净,清透。清华的话很少,望向天空的眼神有些飘渺,空洞。盈袖看出她有心事,已经猜出是为何,但涉及朝堂,皇后不说,自己是更不能去挑开了,只能默默陪着。 忽而,她们身后传来一声听着很高兴的呼唤,“清华!” 她们同时回头,见是阿礼。 最瞩目的还是阿礼这一头浩明流光的银发了,在月光之下,愈加显得他清贵出尘,只要不开口。 清华欣喜一笑,“你怎么来了?” 阿礼跑过来,道,“我不想喝酒了,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一个劲儿的奉承,倒显得我是个哑巴似的,我这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们三人并肩行着,阿礼像个孩子一般乖巧,想尽办法逗清华开心,便说起了自己在宫外的趣事,有模有样地,“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闲着无聊就去卖艺。我就随便耍了一套刀法,原想让人夸夸我的,顺便赚点银子花一花。” 清华便追问道,“那赚钱了吗?” 阿礼得意道,“赚了。” “果然夸你了。” 阿礼摇头,“没夸我,倒夸起了我的刀。我索性便把刀卖给了他们,这才赚了钱。” 阿礼不禁挑了挑眉,令清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拿着王爷的俸禄,闲时还能做些生意,真是自在逍遥啊。” 阿礼兴致勃勃道,“哪天你闲了,我也带你出去玩儿。老闷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 清华又由衷一笑,阿礼无论在谁面前,都这般洒脱有趣,和他随便说几句话,心情便好了许多。 她点头,憧憬道,“听说长安街头很是繁华,我真想亲眼看一看,也要让重山看一看。” “说不定哪天,遇着阿礼卖艺,我就不买你的刀,便要第一个夸你。” 阿礼连声道好,漆黑如豆的眼眸里,躲过了月光,藏起了一星半点的落寞,但眼角依旧是笑着的。 清华低头寻思,忽正色,道,“阿礼,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阿礼瞧她神色隐秘,便道,“何事?” 清华道,“你帮我查一查,那个江大人,近来和谁来往密切。” 阿礼一听便知晓的意图,立马道,“包在我身上。” 清华便道,“他一个奉常令,究竟是如何想出来这个字,来浑水摸鱼的。” 阿礼便道,“我也瞧着他居心叵测,会不会是乐夫人指使他的?” 清华摇头,皱眉道,“说不好。不过,乐夫人一向规行矩步,和朝堂牵连甚少,怎么忽然之间和江大人有来往了呢?恐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阿礼点头,“好。” 他们又散了一会儿,清华便要回去。阿礼便送她到了门口,转身与她告别离去。 阿礼的个性大家都知道,一向不拘礼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重山也是随他去,只不要惹祸就好,众人就更不说什么。 清华自知不必留,兀自转身入内。 这时候,乐夫人也不知去了何处,清华便依旧陪坐在重山身边。 重山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清华便是莞尔一笑,两人静静地看着席间众人推杯换盏。 先前乐扬因允宁哭闹,便独自抱了孩子出去,还没有回来。 不管怎么说,允宁今日替她打了一场漂亮的仗,算是给她争了一口气,她母子二人,终于在这个皇宫里,有了一席之地,她非常地骄傲。 乐扬心思飞扬地走入了一条小道,她只顾低头哄着允宁,没注意到前方来人,直到素衣倒吸一口凉气,骤然停步,急忙拉住她,惊惧道,“夫人,夫人!” 乐扬这才抬起头来,只见离她大概两三丈远,有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的身影。 这人背对着她们,看不出是谁,只是在这静谧的夜晚,忽然出现,又在这偏僻小道,让人实在瘆得慌。 乐扬低声呵斥了素衣,“慌什么!” 是啊,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主子,有什么怕的。 她朝那人同样斥道,“大胆,何人在此?” 那人闻声方转过头来,冷冷的面孔和月光融为一色,半分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张嘴道,“见过夫人。” 乐扬心中恨恨地,面上还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回道,“是齐王啊。你在这儿做什么?” 齐王走上前来,总算面孔见得清楚了些,有一种总算是个活人的侥幸感从主仆二人的心中升起来。 “我有几句话想和夫人说。”楚珩道。 乐扬露出谨慎的眼神,斜了他一眼,“我与齐王素不来往,有什么好说的,齐王请自重,不要放肆。” 楚珩轻描淡写地,如轻风吹过乐扬的耳边,“黎王殿下的事,夫人不用谢我么?” 乐扬那抱着允宁的手,倏地冒出了冷汗。 “素衣,你带殿下先下去。”她吩咐道。素衣只得领命,惴惴不安地躲去了别处。 乐扬故作镇定,道,“谢你什么?” 楚珩对着夜空,淡淡道,“夫人喜欢这个封号么?这可是我为殿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夫人可知其中的妙义?” 乐扬一怔,心里的疑问瞬间解开了,但她仍居高临下,冷冷地,“齐王想要什么谢礼,只管开口,本宫给你就是。” 在她心里,齐王心思深沉,不可一世,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她或可与之攀谈的人了,抑或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可忍不了一个臣子这般无礼。楚珩主动帮她,一定有所图谋,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防备。 楚珩的神色瞬间变得阴沉,用眼神将乐扬死死锁住,几乎是用要求的语气,道,“我所求不多,只是今后有些事,也请夫人不吝相助。” 原来是这样,乐扬挑眉,“你在威胁我?” 她对楚珩的命令式请求很不满,即便她已经被楚珩的那双阴狠冷冽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但她没有忘记,谁是主,谁是仆,凭这一点,她也要拾回自己的尊严。 楚珩用极轻的声音道,“我在帮你。” 他并不想和她争辩,但他的声音越低,越让人崩溃。 乐扬幽幽道,“齐王的功劳,本宫会记得,但是不要妄想本宫会听你号令。你信不信,本宫现在一句话,便能让你掉了脑袋?” 楚珩的内心毫无波澜,表情更没有,他还是一副冰山的脸,带着幽邃的眼瞳,他只是点了个头,轻轻松松道,“好。” 单独听这个字,还以为他是个极温柔的人。谁料,接下来他便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谈判,“话,我已说完了。夫人好好考虑,我先走一步。” 楚珩随即离开,蛮横,也很干脆。 随着他的身影没入黑夜,乐扬满腔的怒火已变成了疯狂而挣扎的野兽,整个人气得浑身哆嗦。 她虽然从不干预朝政,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楚珩总是惹重山不高兴,她就算要求人,也求不到楚珩头上去,自己什么都没做,却反而被楚珩讹上了,换做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素衣方才惊恐地追了上来,“夫人,你没事吧?” 乐扬将气全部撒在了素衣身上,“你没长眼睛吗?我有什么事!” 素衣唯唯诺诺,抱着允宁大气不敢出。 乐扬气呼呼地回了岁羽殿,一坐下来,便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这些时光,豆大的泪珠便啪嗒啪嗒往下掉,悲惨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 她大喊一声,将茶几全部掀翻,一手重重地锤了下去,毫不知痛。 ”凭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她声嘶力竭地痛斥。 她受尽冷落,忍气吞声多年,原以为苦尽甘来,可以抬起头做人,原以为陛下是真心疼爱允宁,却不料这只是人家的一场施舍而已,楚珩不止是威胁了她,还羞辱了她,将她原本高傲而自豪的心再一次碾碎在泥里。 她什么也没有,只能靠成为别人的棋子来风光而荣耀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实在不想再忍,”人情是你自愿给的,还不还在我。便是赖一回,你能如何?” 她无力地用双手掩面,凄切的哭泣声嘤嘤从指缝间流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旧事重提 此后,宫中平静了一段时日,乐扬也没有再见到齐王,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便不再放在心上。 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计划如何利用允宁提高自己在太后心中的分量,便常常带着允宁往长乐宫去,太后颇喜欢允宁,连带着看乐扬也顺眼多了。 可好景不长,宫里又有了一桩喜事,皇后有了身孕,自然众人的目光,便不只在允宁一个人身上了。 这可让重山高兴坏了,终于明白清华为何一再故意冷落他,还要瞒着他亲自操办允宁的满月酒,倘若他早知道,是绝不会让她这样劳累的。 重山下了朝,别的地方都不去了,直奔椒房殿,守着清华。 这是他与清华的第三个孩子,是真真意义上,他们的第一个共同守护的孩子,他比任何人,甚至比清华自己,都要谨慎。 他不知道清华是否从当年小产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这么多年过去,每当他想起自己曾失去过他和清华的第一个孩子,心上就像被猛然扎了一刀,不论此后他有多少个孩子,都弥补不了这份缺憾。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却见椒房殿没有人,连盈袖也没有看见。 “皇后去哪儿了?”他便问其他的人。 “回陛下,娘娘去长信宫了。”那宫人怯声道,在重山追问之前,忙又坦白,“是尹姑姑亲自来请的,奴婢瞧着尹姑姑有些严肃,不知是为了何事,娘娘也没问,便跟姑姑去了。” 重山抬脚便飞快地追了出去。 他一路冲到了长信宫,只见盈袖守在门口,一见到他便急道,“陛下快救娘娘!” 重山二话不说,一脚踏了进去,入了内,却乍见清华跪在了地上,忙冲上去要扶她起来。 清华却推拒不接,给他使眼色,低声道,“臣妾没事。” “娘!”重山脱口朝太后数落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太后稳如泰山,眼中多是怒意。 “你来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事情说说清楚。” 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睛只盯着清华,满是失望。 “都下去。”她命道,随侍众人领命,纷纷退出。 这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忽然,三人都表现了出奇的默契,无一人出声,空气似乎静止了,安静得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重山终于忍不住,不管不顾将清华一把扶了起来,清华因跪的久了,双腿有些发麻,一时站立不稳,扑倒在了重山怀里。 重山紧紧搂着她,急道,“娘,你不知道清华有身孕了么?” 太后端坐不动,却咬着牙关,直眉愣眼道,“你只心疼她,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骗你的?” 重山低头看了一眼清华,眼里满是怜惜,并没有过多思考这句话。 清华闻言双眉紧蹙,垂下了眼帘,浓密而修长的睫毛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她声细如丝,“有人说,欢儿,不是陛下的孩子。” 重山一听,耳膜几乎被人戳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沉吟了一会儿,颇为糟心地朝太后望过去,“母后,这都是胡说八道,就为这事儿,你让清华搁这又冷又硬的地板上跪着?她可是怀了你的亲孙子啊!” “还有,欢儿是我的女儿,谁也不用怀疑!”重山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太后气急道,“你,你如何断定!” 她接着看向清华,换了一副可怜的面孔,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万般无奈道,“清华,我知道,我们赵家欠你许多,我感激你为重山做的一切,但是,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我赵家列祖列宗的颜面,你给我一句实话,这孩子,究竟,是不是重山的?” 清华心中已一片冰凉,一口怨气在胸口堵得死死的,使得她牙关颤抖,面色发青,但这个时候,她不能露出一丁点的软弱来,只听她一字一顿道,“清华对天发誓,欢儿是赵家的骨血,一丝也不能容人污蔑!” 但是老太太,却并不买账,连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好像她方才一时的温情示好不是为了得到肯定的答复,而是为了唤起清华的良心,从而确认那个谣言。 太后便不再看她,撇下二人,转过身去,自嘲地一笑,“外头流言如此不堪,叫哀家如何相信你?” 她眼神有些恍惚,忆起往昔,“哀家记得,你那时,是在豫州住着。哀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旧事重提,何况你于我赵家有再造之恩,我容得下你,也容得下欢儿!” 这一番话,彻底将三个人都带入了那一段混沌的过去,这么多年了,原来,她的过去变成了一根坚硬的刺,早就埋在了老太太的心里,若无人触碰倒也只是隐隐作痛,如今分明是有人拿刀去挑,挑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却不仅没将刺拔了,反而让它越扎越深。 太后说完这句话,那背影看起来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她不是这场审判的始作俑者,她同样,是受折磨的人。 清华蓦然怔了,她要怎么去解释呢?她以为她根本不需要去解释。 太后痛心疾首道,“纸包不住火,如今流言四起,哀家想替你瞒,也瞒不住了!” 清华亦感到痛心,竟不知说什么好,她一时陷入了沉默,无力辩驳,半晌方倔强道,“我没有。” 重山仍拥着她,手上的力道愈加重了,他是唯一头脑从始至终保持清醒的人。什么流言,什么欺骗,什么颜面,他就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他望着清华的眼眸极为温柔,嗓音也极为平缓,“当初,若不是清华告诉我,我同她还有一个孩子,或许我早就撑不住,死在牢狱中了。” 重山恳请道,“清华已经为我吃了太多的苦,为什么,母后还要因这子虚乌有的东西去为难她?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证据,公道自在人心。” 太后静静听着,渐渐开始了一丝动摇。 重山接着道,“流言自有我来处理。我只希望此事到此为止,母后若真是为了赵家的颜面,便永远不要再提,也不要伤了欢儿的心。我认欢儿是我的孩子,就如同我认母后是我的娘一样。您明白吗?” 他的面容,呈现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太后的心防终于卸下了,与其说她是相信了清华的清白,倒不如是相信了重山要保她的心。 她哑然了片刻,方道,“罢了,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的脸面,你要怎么挽回来,我不管了。” 重山的话,不无道理,即便清华有所闪失,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没有她,就没有赵家的今天,这样想,太后的心里头才稍觉平衡了一些,怒火也渐渐熄了。 她随后走向清华,眼底流露出一丝愧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免还要嘱咐几句,“清华,你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对这宫里宫外的闲言碎语,也要上点心,多防着些,不可轻易叫人拿住了把柄,损了皇家声誉。” 清华忙轻声道,“清华谨记母后教诲。” “是哀家太冲动了,快回去歇着吧,别动了胎气。”太后柔声道,不安地往她身上打量了几眼,可别真伤到了胎儿。 “母后不用担心,我没事。”清华连头也没有抬,在老太太的眼里,这是惊魂未定,不免又加重了自己的愧疚。 清华却只是暗自冷静,将太后的嘱托细细思量了一番。 重山闻言,悄悄皱起了眉头,低低道,“儿子先送清华回去了,母后好生休息。” 言罢,重山一把将清华拦腰抱起,阔步而出。 盈袖在门口等得焦心,见清华是被抱着出来的,一时急了,“娘娘怎么了?” 重山依旧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只是往前走着。 清华见他这般,一时也没有来得及回答,只是悄悄冲盈袖摇头,盈袖会意,好歹放下心来,紧紧跟着。 清华默默地躺在重山的怀里,细细地打量着他严峻的侧脸,他真的急了,也生气了。她有些心疼,便伸手轻轻抚上了他浓黑的眉毛,讨好般地温柔道,“我真的没事,只是脚酸了而已。” 重山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她,抿紧了嘴唇,尽量平和道,“下次,打听清楚了再跟人走,不然想个法子拖延一下时间,叫人通知我也好。你也知道娘虽然疼你,但她眼里更揉不得沙子,她耳朵根子又软,随便受人挑唆便能兴师问罪,哪里还顾得上你的身子?你平日一肚子的智谋,怎么这会儿全用不上了?不明不白地受了一顿罚!” 清华默默听他数落完,眼皮无力地垂下来,推算道,“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若说流言,怎么我偏没听到,都让母后听着了呢?你听见了吗?” 重山重新抬起步子,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 一听到流言两个字,重山的眼角的余光似乎又泄了几分怒火出来。 他平静地看着前方,低沉着嗓音,道,“你别管,我来查。我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妄议皇后的清白!” 清华懒懒地勾上重山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心想,不知道重山能查到什么,但她有预感,这绝不简单。 过了几日,清华正在寝殿静心安养,盈袖一脸凝重的近身来,附耳低低道,“查到了。” 清华凝神,问道,“是谁?” 盈袖道,“是长信宫的一个宫女,前些日子她喝醉酒,便将此事当成秘闻说与其他人听,这才有流言传出。” “找到人时,她已跳井死了。陛下查到,这人,曾在岁羽宫当差。” 清华闻言,缓缓将面前的参汤推开,半晌方细声道,“所以,是乐夫人做的?” 她的声音极轻,仿佛不是问盈袖,而是在问自己。 盈袖不答,只道,“陛下已去了岁羽宫,还未回来。” 清华默然不语,眉心凝了一层阴郁之气,过了片刻,方轻声道,“把汤撤了吧,我没胃口。” “盈袖,你陪我去走走。” 盈袖答应,便给她披上了一件薄的孔雀流丝斗篷。 清华边走边道,“去看看欢儿,学习有没有偷懒。这丫头,一识字就打瞌睡,也不知道像了谁。” 盈袖便道,“公主还小,已算用功了。” 清华摇头无奈一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死无对证 岁羽殿。 乐扬与重山已僵持了许久了,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恼,一个恨。 这个审问的场面,简直和长信宫那一场如出一辙。 “你既做得出,就不要不认。”重山的言语似是结了霜。 乐扬如鲠在喉,双眼红得近乎冷漠了,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从我宫里出去的,就是我指使的么?死无对证,凭人怎么说!”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 “皇后受了辱,陛下要替她报仇,要降罪,要杀头,都是陛下一句话而已。但是,在陛下的眼里,只有皇后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值一提了是吗?” 乐扬一哭,如山海倾倒,悲痛欲绝,“归根结底,是陛下不信我罢了,连找起证据来,都那么草率。我宫里出去了那么多人,她们在外头做了贼,与我何干?赶明儿,椒房殿里也出一个,陛下也像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吗?” 经这一通诘问,重山感觉自己的确有失偏颇,心下有些不忍,便道,“朕会继续将此事追查清楚,倘若不是你做的,朕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乐扬的眼泪依旧如断线的珠子,扑簌落下,她往重山身边慢慢靠近,幽幽道,“我要这公道何用?我要陛下,分一半的心给我,不偏不倚,我便知足。” 重山原本冷漠的眉宇瞬间化成了怜惜,不由得愧疚起来,方才那股凌冽的质问也霎时消散了。 乐扬伤心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倾诉道,“陛下,我也等了你很久,你不记得了吗?” 重山轻轻揽住她,讷讷地点头,“当然记得。” 他们的故事,远在清华遇到重山之前,便开始了。 乐扬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有温度的男人,便是重山,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杀了乐雍的。乐雍非杀不可,但是,恰好在那个关头,她才动的手,把这颗人头送给了重山,报他当年送药之恩。 重山默默回忆着往事。 年少的他,约莫十五六岁,曾到过颍川,在总关府里,他遇到了不知为何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乐扬,瘦骨嶙峋的她被丢在了柴房,奄奄一息。 见到乐扬的第一眼,他的心恍惚惊了,这个女子的狼狈和凄惨,根本无法掩饰她天然的摄人心魄的美,反而一种接近的死亡的苍白,更加显得她似仙灵一般的纯洁,人间不堪拥有。 她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上,脸颊上,唇上。细长的脖颈,瓷肌若雪,而扎眼的血红的印子却遍布全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渍,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若不是靠得极近,是听不到还有呼吸声的,虽然极轻极浅,却像是在与天地抗争,就是不肯落这最后一口气。 重山费了一夜的力气,帮她取火暖身,上药愈伤,偷来温热的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喂下去,直到天明。 乐扬活了下来,在他的怀里睁开了眼睛。她靠在一个陌生人的胸口,只为贪恋那一点胸口的温热,竟久久舍不得离开。 乐扬没有可以谢他的,便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她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谁料这个普通的男人浑身一颤,跳了起来,猛然抓住她的手,一遍遍摇头,便要夺门而出,似乎遇上了妖孽。 乐扬有气无力地喝住,“我叫乐扬,你叫什么?” 他还未答话,便有屋外一声大喊,“重山!重山!你小子去哪儿了?走了!” 重山暂停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声回道,“来了!” 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重山。” 回去了,这一夜的萍水相逢,慢慢从他心中淡去,他只是在某一刻,会想起那个受尽欺凌的姑娘,也许也梦见过几次,但,没有在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他也没有想到,几年过后,乐扬提了自己父亲的人头送给了他。她只有一个要求,要一辈子跟在他的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不得将她舍弃。 这个要求,他既答应了,便一直记得的。 重山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息着,“对不起,是我鲁莽了。” 乐扬泪流满面,哭诉道,“你每一次心神大乱,都是为了皇后。大概是我前生作孽太多,所以,这一生,连她一半的运气都不配得到。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为我疯魔一次?” 外人觉得她这个夫人尊贵风光,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只是一层奢华的空壳而已。 皇宫看起来很大,容得下世间万千女子,可是,明明只有皇后和自己两个人,就足以让她觉得窒息了。越是待得久,越是将她往绝路上逼。 她只有无限示弱,才能得到他的好。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活得像个乞丐。 “真是不公平啊。”她面上流着泪,心内一片凄然。 这场闹剧,始于重山的怒火,终于乐扬的眼泪。 重山好好将她安抚了才离去,未多作停留。 第二日,重山下旨,赐公主允欢封号,曰“明”,大公天下。 “自然是光明正大,掌上明珠的意思,可见陛下对公主疼爱有加。”盈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 清华却微微道,“不要得意忘形。先是一个黎王殿下,然后是一个明公主,盈袖,你看到了吗,这么小的孩子,就被荣耀的枷锁困住了,不止他们,连我们,都被困住了。有人借这些名号,搅弄风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清华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而我,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盈袖扫了一眼清华手边放下的信,试问道,“安王还没查到么?” 清华有些苦恼,“尚未发现什么异样。” 盈袖低头,思量道,“会不会,是娘娘多虑了,江大人的提议或许是个巧合呢?” “不会。”清华眉头紧蹙,却目光坚定,“江大人绝非无辜。只能说教他之人行事隐秘,滴水不漏,尚找不到他的破绽。” 清华暗暗思忖一番,忽心上一计,便吩咐道,“盈袖,帮我把御林军统领唤过来。” 盈袖答应。 不多久,便有一个身着戎装的武将来了椒房殿,向她跪拜道,“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这人是个武将,举止之间却透露出一丝斯文之气,面容也生得儒雅,但是看起来有些古板。 “邓统领请起。”清华打起了精神,朝他道,“坐吧,不必拘束。” 清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便令他有些惶恐,“娘娘......” “娘娘找卑职,不知有何吩咐?”他道。 清华微微一笑,道,“我想请邓统领帮个忙。” 他便立马回道,“娘娘请说,邓孝在所不辞。” 邓孝心知,自己能从一个前朝旧臣当上如今的御林军统领,全因皇后举荐的缘故。再加上,那年咸阳王宫,自己一朝被提拔为禁军统领,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其中也有皇后的手笔。一人受两恩,邓孝心中对皇后既感恩,又钦佩。 清华并未直接说出要他作什么,先问了道,“人人都知,我与你叔父有着血海深仇,可为何,我仍不计前嫌,将你举荐给陛下呢?” 邓孝便道,“因娘娘宽容。” 清华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我知道,你为人正直,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会行大逆不道之事,你不会。而且,你公正,你不会因为他是你叔父就徇私。我所看重的,不过是你这份独一无二的深明大义罢了。” 邓孝从未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奖他。 过去,他虽兢兢业业,却也被人说是靠着叔父,如今当了御林军统领,又被人说是不择手段得来的。他心中虽有委屈,却从不透露出来。每日只是安分守己,将手头事物处理得一毫不差。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天下知他者,竟是皇后一人而已。 清华接着道,“我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会因恨你叔父,就将天下所有与他相干的人都杀了。” 邓孝再次拜道,“卑职明白。蒙娘娘提携,才有卑职今日。” 清华扶起他的手,道,“邓统领,可愿为我效劳?” 邓孝郑重点头,“卑职愿意,但凭娘娘吩咐!” 清华故意一笑,“你不怕我,让你做不忠不义的事?” 邓孝便道,“娘娘相信卑职的为人,卑职自然也相信娘娘的为人。” 清华舒眉,点头道,“是这个理。这杯茶,邓统领可以喝了吧?” 邓孝接过茶来。一饮而尽,“谢娘娘。” 清华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我想要邓统领,帮我多留意岁羽殿,看有什么人进来,亦或乐夫人出去见了什么人,尤其是,朝堂之人。” “好。”邓孝应承。 “你不问为什么?”清华问道。 邓孝抬眼,眼中清明,道,“娘娘自有道理。” 清华微笑点头,便又嘱咐道,“切勿张扬,我不想打草惊蛇。” 邓孝一一答应,领命而去。 盈袖便坐了下来,有些不解道,“娘娘,还是怀疑乐夫人?” 清华便道,“既然外头查不到,便只能从里面着手了。狐狸再狡猾,也会有露出尾巴的一天。我有种直觉,这一件两件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盈袖慢慢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道,“娘娘也别太操心了,这样对身子不好,你也多日没睡个安稳觉了。” 清华轻轻点头,“我知道。” “娘娘既然有所疑虑,为何不和陛下说,要陛下自己去查呢?”盈袖轻声道。 清华养着神,缓缓道,“我未尝没有想过,只是,陛下原就政务缠身,不该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去烦扰他,倒显得我多疑。更何况,这些事看起来,不过是后宫的勾心斗角,我身为皇后,本就责无旁贷,还要去劳烦他,不是又显得我无能么?” 清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帝王夫妻,也有难做的地方。” 盈袖亦沉吟无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吾静之音 长安城外,有一座负有盛名的庙宇,供奉着三清神仙,老弱病痛者,皆来此祈福求寿,听闻灵验。 山上清修之地,极为僻静,来往香客也少喧哗,各自叩拜上香,虔诚求签。 一位鹤发老君执着拂尘,坐在幽暗的内堂,慢慢展开了手中的签文,便抬头扫了眼面前求签之人,随后又随意地将目光撤了下来。 他沉吟开口,“施主问什么?” 面前人是男子装扮,着淡鹅黄的衣袍,干干净净,身姿修长,眉目清秀连女子也不能及。 这位公子道,“前程。” 老君便拿起签文缓缓念起来: 富贵不惊清闲中 何需揽月上九重 一朝芳华留不住 无心逍遥笑春风 “施主有大福,只是勿贪多。” 老君洞察一切的模样,轻轻松松点评了。 公子不语,老君便又道,“那九重天上的月亮,原是定了的,寻常人若费尽功夫去得她,却是徒劳,还易惹出祸端,遭受牵连。” 公子微微凝眉,问道,“一朝天下一朝月呢?” 老君呵呵抚了自己的长白胡须,道,“天道未竟,难上加难。” 这公子便锁了眉,老君颇有深意道,“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不是你的,又是你的。是与不是,何必执着。” 公子见他说得模糊,原想再问,老君再也不肯说了,便推他走,“施主去吧。” 他只得谨慎收好了签文,藏于袖中,再三拜去了。 云雾茫茫,老君身掩其中,立于一翠松旁,气定神闲地遥望山脚下那一头的长安街。 真不愧,山上活神仙,老君眯眼一笑,转身入了庙宇之内。 而山下自是另一番烟火景象。 在邓孝和阿礼的追查之下,清华终于还是窥见到了乐扬和齐王之间的来往。 因有身孕,她并未过多追究,只是暗自提防。而自流言之后,后宫着实未起什么风波,朝堂也安稳。岁羽殿那边一直安静,倒也显得和乐,无人再提前事。 算起来,清华怀胎已近八个月了,身子重,便也走动得少,最多在琼芳园中散散步而已。 这日,如往常一样,盈袖陪她在此漫步,两人说说笑笑,满园花色喜人,处处生香。 盈袖望着清华高高隆起的肚子,饶有兴致道,“听老人说,像娘娘这么样的肚子,十有八九是个小皇子。” 清华轻轻抚着,笑道,“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是喜欢的,只要他平安就好。” 盈袖笑道,“偏巧二小姐也有喜了,不然,娘娘把二小姐接来,陪着聊天解闷儿,也趁这个机会好好团聚,难为娘娘还时常念叨呢。” 清华欣慰地笑着。 二人并步走着,忽而,清华低头疑惑起来,“咦,我的玉佩呢?” 盈袖便马上帮她查看,她的腰间的确是空空如也,便问道,“是陛下新送的那块儿?” 清华便四处看了一圈,有些急色,“莫不是掉了吧,盈袖,你快帮我回头找找。” 才送不久便掉了,不免有些心疼。 盈袖一时感到为难,“叫别人去寻恐不认得,可是,留娘娘一个人,我又不放心。” 清华便道,“无妨,我左不过在这园子里走走,你快去快回,我寻思着,应在方才过路的地方。” 盈袖只好点头,“那娘娘当心些,我再去叫些人来陪着娘娘。” 便又嘱咐跟在身后的两个宫人道,“娘娘现在身子重,仔细搀扶着。”这才急急地去了。 盈袖刚走不久,这空中便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几声悠扬飘渺的笛音,音质难得的通透灵动,甚是美妙。 清华恍惚间,觉着有些耳熟,她便循着这音,一直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园子,穿过了一道寂静的宫墙。 渐渐的,这笛声也愈加清晰起来,清华已听得心内一片怅惘,怪道这样耳熟,原来是清平调。 清华的脚步已无法停得下来,不顾宫人们的阻拦,只一心要去看那吹笛的人是谁。 “娘娘,不定是哪个闲着无事,吹着玩的。”宫人劝道。 清华却道,“你不知道。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谱,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的。” 她一路跟了过来,便是为此,她已多年未闻此音,如何今日忽然又有了呢? 这笛声暗飞,令她想起了一个人,所以才一定要去看个究竟。 空荡荡的红墙内,到处都是凉凉的阴影,似乎冷风袭身,此刻只有她们三个人,和一曲莫名其妙的笛音,尤其是清华入了迷一般的执着,让人觉得十足地诡异。 “娘娘,再往前,便是幽兰殿了,还未有人住呢,也没有巡逻的侍卫,我们回去吧。”身后的小宫女早已心颤起来,不住劝道。 话音落时,这曲调竟忽转似幽咽之声,犹如泣血,只在这狭小的上空萦绕盘旋,加之天也不知怎的,忽然暗了,一团乌云恰好飞了过来,正好压在她们的头顶上,一瞬间便似入了夜一般。前面不过两三丈远的幽兰殿,却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犹如一道鬼门,看得人心惊惧,不敢近前。 宫人已吓得胆儿都破了,忙拦着清华跪下来央求,“如此阴森,娘娘,别去!” 清华当即魔怔了一般,轻松将她们抛下,兀自推了门,一脚踏入了幽兰殿。 见状,两人都吓得魂飞了。其中有一个还算是个有主见的,当即推嚷着另一个,急哭了道,“快去,叫盈袖姐姐来,快去!” 另一个见状忙不跌地跑开了去。 余下这个也忙起身追上了清华,一同入了殿内。 推门的瞬间,清华只觉一阵白光晃眼,忙挡了,再睁眼时,却踏入的不是幽兰殿,而是,一片水光粼粼,风光俏丽的湖心岛。 她走过脚下笔直的青丘石子路,从漫天桃花中穿行而过,来到了一处阁楼。 抬眼望去,阁楼上赫然写着三个字---连心阁。 清华猛然一惊,不对,不对,不对! 她慌忙转身,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楼,皆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这,明明白白,就是吾静湖! 赵国的吾静湖,长秋的吾静湖。 她的手心,额上,已渗出一片冷汗来,不住喃喃念道,“怎么会呢?” “我在哪儿,我怎么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是一片混沌,连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记得了。 她再次抬头,呆呆地端详着连心阁三个字,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在此度过的时日。 没有错了,她是在吾静湖。 不知何时,有个人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边,无声无息。 清华感到了人影,心中却已十分平静,仿佛早知道他会来一样。 清华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眼角有些酸涩,轻声念道,“长秋。” 长秋一袭精致黑衣,还是她在白鹿青崖见到的那一身,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他的眉眼还是这般清亮如星月,嘴角微微扬起,似心中有万千诡计,浑然天成。 外人见着这笑,总要提防三分,报以冷漠,只有清华看起来,他不过是故意逗你,却不会伤人的。 “你来了。”长秋温柔一笑。 清华此刻是清醒的,她知道长秋已死了。但是面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 这大概是一场梦吧,不论他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她都不怕的。 “我,”她心中隐隐觉得伤心,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也不知道,如何来的这里。不过,能见到你,也是好的。” 长秋若无其事,只轻轻拉起她的手,道,“我陪你走走。” 清华默默跟在他的身边,凉凉地叹息道,“许多年未见,为何一见,便是在这虚妄之境里?” 长秋目光清冷,言语空灵,“所到之处,所历之事,所争之名,所谋之权,何处不是虚妄,最终不过万境归空,大梦一场。” 清华豁然开朗,心知自己身陷何处,难怪似曾相识。 也罢。 她释怀一笑,缓缓道,“长秋,你是抛却红尘,飘渺而去了,自是无牵无挂,一了百了。而我,对这凡尘俗世,竟还有诸多留恋,心想走不得的。” 清华不由得一番无奈,道,“可如今我到底是要死了,便也不得不走了,只是该如何将这身后所有一瞬舍去?长秋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助我走得轻松一些?” 长秋便道,“糊涂,你尘缘未断,要走去哪里?” 他环望四周,不经意道,“你误入别人的陷阱,闯了进来,可此处是留不住你的。” 清华哑然失笑,不再言语。 长秋默默携着她的手,再一次领略吾静湖的风光,此时水天相接,一望无边,正是山河娇俏,岁月静好。 “我说,要接你来住,你偏是不肯,可惜了啊。”长秋不忘打趣她道。 清华面有愧色,道,“是我无福,不堪消受。” 长秋指着她的腹中骨肉,淡淡笑道,“你每次来时,不免总要多带一个人。” “便是这样,你才能出得去啊。”长秋自言自语的,清华听不真切,只觉他在叹息。 长秋的手心粗糙不平,这些凹凸斑驳的触感从清华的手心一直传到她的心口,引得阵阵惊恍,她默然低头,渐渐地不觉泪如雨下。 长秋死前,身体因长期遭受火毒侵蚀而大受亏损,即便没有楚珩给他下毒,他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而这火毒如何来的,别人不知,自己还不清楚么? “这些年,我竟不知你为了我,遭受那么多苦楚。”清华哭道,恨不能以命相抵。 长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如同兄长一般,“我甘愿而已,年少若未遇见你,我又如何知这世间之好,不尽是炎凉?” 长秋的眼眸如湖水般温柔,他黑衣飘然,立于水榭之上,英凛的背影,透出一丝孤独和清冷,他目色苍茫,与天色融为一体,轻风吹过,仿佛这人要羽化成仙。 “清华,我有一人放心不下,便要拜托你了。”长秋轻声道。 清华认真点头,侧耳倾听。 长秋喃喃说了两个字,不知是因什么,总显得含糊不清,清华听得不大清楚。 “千万护他一命。”长秋的声音愈发飘渺,在耳边回旋,“再见,清华。” 清华来不及回应,便觉腰上有人轻轻推了一把,一时站立不稳,直掉落湖中,一路下沉。 “啊!” 身下猛然感到一阵剧痛,清华痛得张开了双眼,全身已是被汗水浸湿透了,耳边已传来阵阵嘈杂的疾呼声。 她意识不清,却知道,这是回来了。 “清华,清华!”重山撕心裂肺地呼喊,双眼已红透。 清华无力回答,只是身下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疼得她气息就要断了,眼皮无力地垂了下去,只留下一丝细微的缝,看得见微弱的光。 这时,接生的嬷嬷冲了上来,匆忙道,“陛下,这里交给老身吧!” 重山失了神,仿佛没听见,张皇失措没有动身,还是盈袖拉了他一把,红着眼睛哑着嗓音道,“陛下,您还是去外面等侯,这里交给我们。” 重山紧紧握着盈袖的手,几乎要把她的手骨捏碎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咬着牙道,“清华醒了,你们一定要保住她,保住她!” “奴婢会的,娘娘一定会没事的。”盈袖牙关打颤,哭道。 “去吧陛下。”盈袖连连推了许多次,才将重山搁在了屋外。 盈袖浑身都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心神大乱,如三魂丢了七魄,满脑子都是从幽兰殿中见到的那骇人的一幕。 自接到小宫女的求救,说皇后如中了邪,不顾劝阻奔去了幽兰殿时,她立马便丢了众人,带了侍卫赶了过去。 推门而入时,却只见清华伏倒在地,不省人事,身下是一片殷红的血泊,埋了她半个身子,而那鲜血如鬼魅般不断蔓延,已流到了自己的脚边。 不远处,躺着那个随皇后一起入殿的宫女。 见到这场景,谁也不敢动。 盈袖吓得瘫软在地,嗫嚅道,“宣太医!” 此刻,众人在房内忙得脚不沾地,而皇后精神不济,力气也使不上来,又接生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没见动静,血是亏了许多了,脸色愈发苍白,双目已然无神。 “娘娘是早产,又受了邪气,老身只能尽力了,姑娘!” 嬷嬷为难道,打算一早便把这个明摆着的风险说清楚,但是她又不敢跟皇帝说,只好抽空儿套盈袖的口风。 盈袖只埋着头,面如死灰,“嬷嬷,不能这么说,娘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这椒房殿里里外外,一个也活不成。” 这产婆听了,心中叫苦喊冤,凭这光景,不是人为可以扭转乾坤的。只好赌了这一把,加倍卖力,看各人的造化罢,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只是再也不言尽力一词了。 盈袖不断尝试唤醒清华,自己的嗓子都干哑了,清华却还是痛苦地昏迷着,盈袖的眼泪无声划过面颊。 正当众人皆陷入悲戚之时,清华忽抓紧了盈袖的手,从喉咙中艰难挤出一句话来,“盈袖,帮我!” 盈袖喜极而泣,连连点头,“娘娘,娘娘,我在!你加把劲儿!” 清华忽然精神回转,有了斗志,人也在这个瞬间显得清醒了不少。 产婆也喜出望外,指导皇后全力配合,不多久,便成功接生一名皇子。 盈袖伏在清华耳边,看她面如纸色,极度心酸,泣声道,“娘娘,是个小皇子!” 正欲报喜,产婆的脸色陡变,惊慌道,“小皇子还没哭呢!” 接着其余几个产婆纷纷上前,对着小皇子的屁股连打带掐,都不见哭声。 清华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挣扎道,“怎么了?” 众人抱着毫无动静的小皇子,没一个敢出声的。 盈袖赶忙安慰她道,“没事,小皇子马上便哭了。” 清华心中一凉,万念俱灰。 “怎么办?”几个产婆窃窃私语,惊惶不已。 “把孩子给我,”清华泪眼婆娑,在身后幽幽道。 她颤颤巍巍接过孩子,这孩子双眼紧闭,一身青紫,没有什么气息。 清华泪流满面,亲吻了他的额头,放声大哭,“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 见者无不泣泪。 盈袖掩面不忍,便要出门报消息,谁知走到了门口,一声不算嘹亮的婴儿啼哭忽传到了耳中,却足以震耳欲聋了,盈袖忙回头一看,却见清华怀中的小皇子,手脚并舞起来,一声接一声地,撒泼大哭。 盈袖随即抹了眼泪,一脚冲了出去,扑倒在重山脚边,“恭喜陛下,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重山闻言,浑身一颤,恍若梦惊,狂奔而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幽兰摄魂 皇后幽兰殿遇险一事在皇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人不禁传出皇后是中邪了,可是谁也不明白,同行的两个人,小宫女是被发现时便已断了气,而皇后又是如何逃过一劫,还成功诞下太子的(小皇子允城刚落地便被立为了太子)。 更诡异的是,皇帝还未着人去彻查幽兰殿,这幽兰殿当晚自己便起了大火,烧了个干净,什么也没有了,连查也无处可查。 此案,竟成一谜。 清华虽大难不死,可刚生下的允城却严重地先天不足,身体极弱,连哭声,都比寻常孩子微弱许多。 自诞生之日起,便是喝奶的机会少,吃药的机会多。别人的孩子都是养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只有他又瘦又小,面色青黄,看着可怜。 他实在又听话,很少吵闹,可越是这样,清华越是感到心如刀割,她一番心思,全部都扑在了允城身上,好容易护了半年,才算保住了,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为此,太医院专门设一分院,太子医署,只为照管小太子的身体。 便在这个时候,清华才稍稍抽出空儿来,重新查起了幽兰殿这个案子。 其实,自流言之后,乐扬与齐王之间联系甚少,偶尔遇见了,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并无多话。 乐扬怀疑有人从中作梗,却只是查不到,连重山那边也未曾有眉目,只好不了了之。 谁知道,又发生了幽兰殿一事,就连乐扬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何况外面这些不知情的漫天猜测的口舌呢。 只是,重山再也没有像上回不由分说那般将她盘问,毕竟,仅竭力挽救允城的安危,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尚且没有心思去和她对质。 此番种种,不得不让乐扬疑心到了唯一与自己有过瓜葛的齐王身上,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将齐王召进了宫里。 楚珩见到她时,毫不诧异。 乐扬坐一凉亭之内,遣散了所有随侍宫人,只留他们两个。 “夫人找我,不是为了品茶吧?”楚珩道。 尽管乐扬已经十分努力地隐藏起对楚珩的怒意,但眼角眉梢,还是透露出了一丝敌意,她道,“品茶也好,少不得和齐王说几句明白话,免得齐王总喜欢暗箭伤人,令本宫防不胜防。” 楚珩的眉头一动,直言道,“幽兰殿的事,与我无关。” 乐扬不信,“除了你,还会有谁?横竖不是本宫。” 楚珩垂下眼来,便道,“这么大的案子,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一出手就要皇后的命,我谅夫人是不敢的。” 明着为自己开脱,乐扬听着却很不是滋味,便道,“本宫的确没这么大本事,但是齐王有啊。本宫没想做的,不敢做的,齐王不都代劳了么?” 楚珩笑了一声,倒没了讥讽,只是答道,“我与皇后又无什么血海深仇,何必惹这个麻烦,倘若皇后真因此死了,不止夫人你,这满朝文武,定也要掀起腥风血雨,去为皇后陪葬的。” “明公主的流言,是你吧?”乐扬放下这个,便追问道。 楚珩很干脆认了,“是我。” 乐扬将手中的茶,一把飞了。 “齐王意欲何为?想借此,逼本宫就范,为你谋利?” 楚珩的面色虽冷凝,却耐心道,“敢问夫人志向,是要默默无闻,和黎王殿下守着一方水土过活么?” 乐扬不答,楚珩便继续道, “陛下百年之后,必定是传位于太子,倘若太子长大心存仁善,倒也会优待你母子,放你们去封地。若是太子小气,容不得这位兄长,可如何是好?” 乐扬渐渐有些心虚。 楚珩娓娓道来,“皇后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娘家是富甲一方的乔氏,虽说其父已逝,可族系庞大,眼下又成了皇商,与朝中官员俱有往来。” “母家是曾经的齐王姜氏,也因皇后的缘故,齐国虽未复国,却成了一方郡守,做了陛下的亲信。” “陛下与皇后乃是结发夫妻,共过贫贱患难,朝中大臣多念旧情,与之亲厚。” “陛下对皇后一往情深,皇后所生之女,为明公主,所生之子,为太子,地位之稳,不可动也。” 楚珩一气呵成,字字珠玑,听得乐扬默默无言。 楚珩再道,“夫人你,远无宗亲,近无朝臣,要去靠谁呢?” 乐扬的脸一阵青白交替,冷汗渗出额头,她暗暗咬牙,不甘忍受这股难堪,冷眼道,“我便是一无所有无人可靠,人人皆知。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值得齐王来投奔的,你想要什么,直接找皇后岂不省心?” 楚珩冷峭着双眸,道,“齐国封地原是我的,若不是皇后作主将它拿走了,我又怎么会退而求其次,要了赵国那弹丸之地,不仅是个弹丸之地,还是镜中花,水中月,可看不可得。” 这话,乐扬知他说得实在。 齐王吃了个闷亏大家都知道,大好的齐地,一转眼便成了皇帝自己的了,而皇帝一直不放齐王回自己的封地,是个挂名的齐王。 “你想回去?”乐扬直接问道。 楚珩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冷笑道,“我可不喜欢做笼中鸟。” 乐扬也知重山为何不放他走,便是怕他拥兵自重,自己若是应了这个情,难保不会惹来天大的麻烦,所以不敢轻易点头,尚在踌躇。 “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况我说话也没有什么分量,恐帮不到齐王。” 楚珩听这话,是有一丝松动的意味,便趁热打铁道,“我也没说立马就要走,自然是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太子到底体弱,陛下匆匆将其册立,朝中忧心者大有人在。夫人若肯帮忙,我也愿从中笼络一二,助夫人和黎王殿下在朝堂之上争得一席之地。如何?” 乐扬不免动心,想来皇后的背景,是自己远远比不了的。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若是楚珩愿意替自己去培植一股朝堂的势力,辅助允宁,这未尝不是个可取的法子。即便日后允城当了皇帝,允宁也不需任人宰割。兄弟相残的,自古都有,何况他们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相斗起来,必不会手下留情。 允宁就算是黎王,若无人可依,也是个风吹便倒的,思索再三,乐扬还是决定要搏一搏,这可能是她母子唯一的机会了。 只是她面上颇有疑色,“不知,本宫信不信得过齐王?保不准有一日,齐王为活命,将本宫出卖了?” 与楚珩联手是好,可究竟楚珩是个什么人,她心中没有底,毕竟如今楚珩的名声在那儿。 楚珩知她话里有话,也不介意,只道,“利益使然,各取所需。夫人要是不敢,那便算了。” 乐扬细想,便再无什么顾虑了,道,“好,我答应你。” 楚珩自是满意,二人对饮新茶。 正说着别话时,素衣慌忙跑了过来,“夫人,皇后娘娘过来了!” 乐扬镇定自若,“来了就来了,慌什么,过来站着。” 素衣只得忙站在了她身后。 果然,清华便带着盈袖,出现在凉亭之外。乐扬见了又忙起身来迎,“巧了,我正和齐王品茶呢,倒是忘了姐姐也是爱茶之人,理应一早请的,姐姐勿怪。” 楚珩礼拜了,“臣见过皇后娘娘。” 清华微笑着道,“无妨,我近来倦怠,也懒得饮茶。” 她的声音带些慵懒,加上她清瘦了许多,看起来仍不脱病弱之态,冷冷清清的。她的面上仍是一贯的稳重和温和的浅笑。 过去这半年,简直将她也熬得不成了样子,允城哭时,她也哭,允城不睡,她也不睡,也搭了自己的半条命,这些日子才调理回来一些。 清华便向楚珩道,“齐王见多识广,本宫有件怪事,正想寻个机会请教一下齐王。” 又道,“打扰乐夫人雅兴了。” 乐扬便道,“哪里的话。” 清华侧身道,“齐王请。” 楚珩揖手,“娘娘请。” 清华面上波澜不惊,微微道,“齐王,你当日毒杀赵王,亲眼见他死了么?” 楚珩略微一顿,眼中飘过一丝恍惚,低声回道,“是。” 清华平静地目视前方,淡淡道,“你说,人死之后,究竟去了何处?去地府做了鬼,还是去天上做了神仙?” 楚珩神色默然,喃喃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 “魂魄大抵,是归了蓬莱仙山吧。” 清华便道,“赵王也是么?” 楚珩不禁苦笑,道,“臣希望是,这样,他便不会找臣来索命了。” “本宫倒觉得,赵王的魂还在人间呢,就在长安,也许去过幽兰殿,也许就跟在你我身后。” 清华哂笑道,莫名有些让人脊背发凉。 楚珩感到额上一片冰凉,眉头紧锁,嗓音低沉,“娘娘何意?” 清华随意扫了楚珩一眼,故意将声音拉长了,道,“本宫在幽兰殿见过他。” 楚珩的脚步蓦然停了,他抿紧了嘴唇,脸色十分苍白。 “齐王怎么了?怕了?”清华亦停下来,回头看他。 “齐王杀的人也不少了,怎么还会怕什么冤魂么?” 楚珩直直地盯着她,“娘娘莫要与臣开此等玩笑。” 清华冷静地打量着他,心下有些疑惑。看楚珩的样子,根本不是害怕,更多是一种恼怒和不安。 “本宫亲身所历,并非玩笑。本宫只是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赵王第一个要找的,也当是齐王才对。” “只可惜幽兰殿没有了,怕是再难遇上一回,齐王的运气,到底比本宫好一些。” 清华微微冷笑,继续往前走着。 楚珩默默跟着,许久方道,“可惜,臣倒想亲自和赵王赔个罪,当日实属万不得已,才伤了他。” 不知为何,清华听着,竟有些真诚,不免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自然是恨楚珩杀了长秋,可也如楚珩所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放眼七国,除了燕王白俨和隐遁的秦王赢桑,其余君主尽数消亡,流血是免不了的。 “臣未能替娘娘挡过一劫,是臣无能,望娘娘恕罪。” 楚珩面色一直凝重,仿佛承受了千钧重的压力,看着他,清华心中也倍感压抑,便打算罢手,不再纠缠,便道,“本宫对赵王,毕竟也有所亏欠,也该还他一还。只是,本宫也不得不提醒齐王一句,诸事小心。” 楚珩眼中愈发茫然,喃喃道,“臣明白,谢娘娘提点。” 这最后一句,不是清华故意吓唬他的,而是心中早有准备。 “本宫心中疑惑已解,就不叨扰齐王了,本宫先行一步。”清华微微点了个头,便转身走了。 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楚珩的眼角已红了,他双手紧紧握着拳,眼中透着懊恼和颓丧,与方才同乐夫人交手的那般自信与强势,已截然不同了。 回到椒房殿,清华便拿出笔墨来,在一平铺的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字,慑魂阵。 盯着这三个字,她久久没有写下别的什么,那支笔一直悬着。 盈袖一边研墨,一边提点道,“娘娘,齐王似乎对幽兰殿一无所知,娘娘猜得对了?” 清华摇头,“我早知不是他,只想借此,吓一吓他。只是,这人看起来良心未泯,不似传闻那般。” 接着,清华便抬头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齐王的神情,有些奇怪么?” 盈袖问道,“娘娘指什么?” 清华思索了一番,沉吟道,“当我提到赵王的冤魂时,他完全不害怕。他的眼睛,似乎透着忧伤,自责,懊悔。便和我见到赵王时,仿佛是一样的,仔细一想,又不太一样。这究竟是什么?” 盈袖皱起了眉头,“齐王看起来,很愧疚。” 清华隐隐仍有些埋怨,“他是该愧疚。赵王那么玲珑剔透,算尽天机的一个人,竟栽在了他的手里,我竟不知该信还是不信。” 说罢,清华才又写下了两行字。 盈袖看,一行是地宫,一行是幽兰殿,分列在慑魂阵的两旁。 清华喃喃道,“能用慑魂阵算计我的人,必定和当日地宫中留存的人相关。” 清华当日醒后便知,那日她在幽兰殿和地宫中的遭遇是一样的,同样将她困在了幻境之中,只不过,彼时是遇见了伯辰,而这一次,是遇见了长秋。 他二人的出现,绝不是偶然,而与她当时的心神息息相关。在地宫,她一心只想着为大公子报仇,而那日在幽兰殿,因清平调,她便只想到了长秋,所以去的地方才是吾静湖。 “长秋,清平调,”清华便又添了几笔在幽兰殿这一边。 清华回想当日知地宫中有慑魂阵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她便也写了下来,“慕椋,易琛,破晓。” 易琛的名字转而划掉,她的笔便停在了慕椋和破晓两个名字之上。 这样一看,似乎有了一些脉络。 盈袖瞧见了慕椋的名字,十分不解,“难道是姑爷么?” 清华微微垂下笔头,摇头道,“不是,都不是。” 她深深思索,“是谁,又知清平调,又知慑魂阵呢?” 可是,她看了许久,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这上面的人,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绝无可能这么做。 她知道,慕椋不会,也信破晓不会。 盈袖思量一会儿,忽然来了一句,“娘娘说过,赵王后,是魏国的公主对么?” 清华手中的笔猛然一抖,正好点在了慑魂阵的“阵”字上,她怔怔道,“你说的是,说的是!” 她再次将纸上这些黑色仔细看了一遍,某一刻恍然大悟,便在中间写下了两个字。 盈袖仔细一瞧,念道,“锦书。” 清华缓缓将笔放下,心中已是一片豁然明亮,她腾地站起了身,后背生出一股冷汗。 “众所周知,赵王死后,赵王后不知所踪。”她对盈袖喃喃道。 盈袖不禁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难道,她在宫里?” 清华撑着案桌,沉默了半晌,方道,“查一查宫人名册,看有没有叫易锦书的人。” 盈袖瞬时肃穆起来,“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当面对质 待盈袖将名册全部过了一遍,果然找到一个一样的名字。 “有,在浣衣司当差。”盈袖指着一处道。 清华仔细看过之后,心中存疑。她印象中的锦书,虽有些刁蛮,却不至于这般心狠手辣的。 “娘娘,要不要,传她过来?”盈袖问道。 清华一时心乱,犹疑道,“我不知,该和她说什么,让我想一想。” “倘若真是她做的,娘娘打算怎么办?她既用了自己的名字,便是不怕和娘娘对质的。”盈袖道。 清华点头道,“我与她,的确有些恩怨。他们家也曾帮了我许多,我不想轻易处置她。怕就怕,她这一腔国仇家恨,不肯罢手。” “算了,我还是走一趟吧。”清华起了身。 盈袖谨慎道,“要不要找护卫前去?” 清华摇头,道,“我又不是要抓她。只是见一面,好不好,我心里有个数,之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虽然如此,盈袖心中却还是不放心,仍道,“娘娘不抓她,她未必不想害娘娘,好歹安排邓统领暗中护卫,以防万一。” “好。”清华点头。 话说,浣衣司的差事是最累的,位置也偏,在这里做事的宫人,除了送衣服给各个宫里,很少出去的。锦书在这儿待着,自然恨难惹人察觉。 当清华来到此处时,掌司苏氏如临大敌,跪倒在地,“皇后娘娘,不知浣衣司有何错处,竟劳娘娘亲临?” 清华便道,“不用多礼,本宫只是来寻一个人,她叫易锦书,不知在何处?” 苏氏忙道,“娘娘稍候,奴婢马上唤她过来。”便立即吩咐人去叫锦书。 苏氏又惶恐问道,“不知她犯了何事,娘娘可否和奴婢一说,奴婢定依例责罚。” 清华便道,“不是什么大事,苏掌司不必惊慌。” 苏氏这才点头,不敢多言。 不多久,便有一宫女由人领着上来,在她面前跪下了。 她低着头,嘴皮动了动,“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清华只道,“抬起头来。” 果然是她。 她的面容五官无一丝变化,只是气质上褪了些青涩,多了些老成,骨子里的高贵韵致一丝不减,显得倔强,一双眼睛格外清醒,冷傲。 “起身吧。”清华怔怔地看着她。 锦书又动了动唇,“谢娘娘。” 清华朝苏氏摆手,“都下去。” 苏氏不明就里,也只得照做。只留了盈袖一人在。 清华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好容易才出来,“锦书,怎么在这儿?” 锦书直面清华的目光,平静道,“我的兄长,夫君,都不在了。我从邯郸城中逃出,便一路颠沛至此,谁知遇上了人贩子,将我卖入宫中为奴。” 清华听得一股幽幽的怨气,且不管真假。 “锦书,我曾受你恩惠,如今,也是我该报答你的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可送你出宫—” 锦书却截断了她的话,“娘娘不欠我,我也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就算两清了。如今,娘娘是主,我是仆,自是人各有命,没什么好说的。只望娘娘日后不要再提起往事,只当没见过我一般,毕竟,我与娘娘除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争风吃醋,也无别的什么交情了。” 清华心想,“她这话听起来,分明不想与我有丝毫牵连,既说我不欠她,她自然不必害我?言外之意,是不知幽兰殿了。” 又想道,“或许,她是以退为进,也未可知。” 清华便只好道,“你不想出宫,我便不逼你。” “我来,只有一句话,希望你如实回答。不论你答什么,我都不追究。” “半年前,幽兰殿一事,是否和你有关?” 刚问出来,清华便觉自己有些可笑,她怎么会承认呢?自己为什么非要听这一句实话,当事实已摆在眼前的时候。 锦书的眼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原来是为这个。娘娘才说要报答我,这会儿就疑到我身上了。您不必问,若是有证据,直接来拿人便是,若是没有,而娘娘已认定是我,也无妨,给我一顿严刑拷打,说不定我也就认了,不过是找人出气,我一个奴婢,死不足惜。“ 锦书这张嘴,还是字字带刀,清华辩白不过,一时语塞。 盈袖便道,“若不是有证据,也疑不到姑娘身上。只不过娘娘顾念往日情分,手下留情罢了。” 锦书便道,“这么说,我还要叩谢,娘娘高抬贵手了?左右,易家也只我一个了,便是都死了又如何,只求不能痛快而已。” 清华悄悄拦了盈袖,道,“陛下从来没说要赶尽杀绝,易家有后的,你好好活着便是,不要纠缠过去,以免伤了自己。” 锦书终于露出一丝凄切,摇头道,“王兄唯一的血脉是如何没了?娘娘说这话,良心过得去么?也是,连我都不免沦落至此,一个没爹没妈的小娃儿,又能好到哪里去,不死也要死了。” 清华镇定道,“是意外。锦书,你不要钻牛角尖。” 锦书冷笑道,“娘娘自己找上门来,偏将这些旧事一再提起,怎么反倒说我钻牛角尖?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清华无奈道,“罢了,我说不过你。你也别动怒。不管怎样,该出的气,也在我身上出过了,我不怪你。往后,也望你能放下仇怨,安分度日,不要酿成大错。我也算对得起你,对得起易叔叔了。” 锦书默默听着,也不再作争辩,面上淡淡的,“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清华望着她叹息了一回,只得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盈袖道,“娘娘就这么算了?我看她的样子,不是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娘娘还是不要瞒着陛下了吧,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娘娘不处置,也当有个说法,或逐出宫去,或将她流放,总之,寻个稳妥的法子,让她离得远远的,娘娘不伤她性命便是了。任留着她在宫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端来。” 清华为难道,“重山是什么性子我知道,倘若他知晓幽兰殿是锦书所为,那么她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若又传了出去,给朝堂的人知道了,正好给他们以话柄,他们一向都主张斩草除根,一时得了这个机会,还不大做文章,到时侯,清算魏室余孽一发而不可收拾,连我也未必拦得住,牵连的不止是余下的魏室族人,怕连我妹妹他们,也难幸免。” “她既敢做这样的事,便是留了后路的。一是赌我要还他们家的恩情,二是赌我不想殃及无辜。即便我没死,也是奈何不了她的。” 盈袖忧心道,“娘娘,往后该当如何?” 清华便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派人多盯着她些,别让她乱来。这一次我可以不计较,下一次若还是如此,我便不饶了。” 盈袖点头。 此后过了大约半月,是非又起。 这日晚上,重山照例来了椒房殿,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似乎闷闷的,说话也不多,来了便只坐着,将所有侍从都屏退了。 清华不明就里,以为是朝堂之事惹他烦心,只好哄道,“谁又惹你生气了?难不成,还是为那‘忠心税’?” 新朝初立,国库空虚,民间百姓尚在休养生息,自是无法加重税收来填补。于是皇帝和丞相一合计,便想出了“忠心税”,专门针对那些贵族富贾,也不是强制的,像是随份子一般,自己有多少忠心,便出多少银两给朝廷,所谓皇帝有难,八方支援。 本来这事原是没影的,这些人虽然有钱,却不愿意白给人的。清华一想,必要造出一个风头来,便立马和景钰商量了一下,要乔家先做个表率。乔家二叔也犯了难,不知该出多少合适,要景钰来问,清华便给了个数字二十万两白银。 景钰一听,也有些犯怵,二十万两,不是拿不出,只是实在有点多,想着能不能少一些。清华便告诉他,实际只要他十万两,剩下的十万会借个名目日后还给他,景钰这才答应了。 又要乔家去联络了一些生意上有来往的,也都很慷慨。 眼见皇后的娘家都出了钱,别人也再不好做睁眼瞎的。他们心想,这次帮了朝廷,朝廷总也欠他们一个人情,往后别的项上大约能得到一些方便,虽随不了乔家那么多,也都不肯小器了,陆陆续续,大笔的款项就进了皇家的帐。 重山望了她一眼,罕见地皱了眉,“这事办得很好,皇后帮了不少忙,我还没找机会谢皇后呢。” 清华便察觉出一丝不妥,局促笑了,“客气什么。” “陛下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别闷着,大家都难受。”清华认真地扫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看到这副生着闷气的重山,她有些害怕。 重山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半晌方道,“我知道,你当时是听到了一首曲子,方才去的幽兰殿。我问过你几次,你只说不记得。现在,是不是想起来了?” 忽然提起来,清华心下不经有些慌乱。 她眼中闪烁,只弱弱道,“我,尚不大清楚......” 重山听不进去,兀自打断道,“这首曲子,叫《清平调》,是么?” 清华惊愕抬头,他怎知道? 重山见她没有否认,很是失望,“你明明记得的!为什么不和我说?” 清华结舌,“我,可是,” 重山追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你说过,这世上会它的,不过几人而已。” “我虽不知是哪几个,但我看出来了,这人,必定与你亲近非常,所以,就算他要你的命,你还是想保他是么?”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要瞒着我?难道这些日子我日夜煎熬为你担惊受怕还不够吗?” 他忽然朝清华吼了起来,吓得她不敢出声,心乱如麻。 沉默了许久,清华方急得眼睛红了,道,“重山,你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重山的声音瞬间变得轻了,问道,“是不是慕椋?” 清华一阵心悸,不住摇头,“当然不是。” “是我错了。我不敢说慕椋不会,可这曲子好听,大概许多人都会了。单凭它,如何断定凶手呢?” 重山却执着地很,仍道,“即便不是他亲手害你,也应和他相关。” 清华有些无力,“我糊涂了,你为何要揪着他不放?好没道理!” 重山的声音似乎结了霜,沁骨之寒,“清华,你大概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吧。” 他这话,别有深意。 清华不能听不出来,顿时皱起了眉头。 重山终于还是问了,“到底是我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太过在乎他,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清华瞪了他一眼,生气道,“原来你这心里,便是一直都这么想我的,是吧?你是专来翻我的旧账?既如此,又何必打着幽兰殿的幌子?” 重山闻言,半晌方凄惶地盯着她,痛惜道,“只因你心里藏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我恨的,仅此而已。” 重山言毕,满目颓丧,低着头离去了。 清华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顿时凉了一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挽留,重山便已踏出了殿门。 不久,盈袖便走了进来,见她失魂落魄,忙问道,“陛下说什么了?平日他连话都不大声和娘娘说,怎么今日脸色这般难看?” 清华难过道,“他不知怎的,知道了那曲子,怪我瞒着他。我没解释好,反而和他吵了几句。” “我伤他心了。” 盈袖心下了然,忙安慰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嘴的,陛下一时想不通,也没什么。过几日,娘娘去服个软,陛下也就不计较了。幽兰殿的事,娘娘既然打定主意瞒着,索性就瞒到底,依我看,陛下也只是凭这曲子来试探娘娘,心中有几分猜测而已,并无实在的证据。至于陛下是从何得知,恕我多嘴,与那锦书姑娘恐脱不了干系。” 清华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时的心软和犹豫不决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隐患和麻烦,有些后悔。就像自己捅了一个马蜂窝,又收不了场。 她头疼道,“我早听了你的,把她送走就好了。” 盈袖便道,“娘娘若是想好了,我这就去办,悄悄将她打发了,往后幽兰殿一事,只要娘娘不提,就算过去了。” “但愿如此。”清华答应着,心中仍隐隐感到不安。 第一百三十七章 顺水推舟 宣室殿。 重山静静地批奏折,近侍高小怀守在殿外,大气不敢出,一脸严肃地昂着头,目视前方。 眼见乐扬领着三两人从远处从容赶来,他暗暗捏了把汗,忙迎了上去,拱手拜道,“乐夫人。” 小高警觉地打听,“乐夫人这会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见陛下?” 乐扬微微谨慎了问道,“怎么了?” 小高便小声道,“陛下闷在殿内一天了,还未笑过一回呢,奴才见着都怕。夫人若是不忙,还是另择个时候来好些。” 乐扬便道,“陛下打昨日从皇后那儿回来便这样,对么?” 小高点点头,本以为乐扬会听了他的,谁知仍要进去,小高急道,“夫人,您别碰钉子啊!” 乐扬便道,“横竖挨骂的是我,你怕什么,放我进去。” 小高正焦急,只听殿内传来一声,“让她们进来。” 听重山亲自喊话,小高这才放人。 乐扬等人入了殿内,只见重山眼皮也未抬,只冷冰冰地问了一句,“何事?” 乐扬便道,“臣妾带了个人来,请陛下定夺。” “何人?” “赵王后,魏国端阳公主易锦书。”乐扬道。 听到魏国两个字,重山已经有些惊异了,瞬时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穿过乐扬,扫过素衣,便定在了她身后的微微低着头的那个宫女身上。 “你是赵王后?”重山思索一会儿,朝她问道。 锦书答是。 重山便扔下了奏章,踱步到她们跟前。 他还未开口,乐扬便解释道,“赵王后原在浣衣司当差,恰时她来送衣裳,臣妾喜她办事灵巧,便问了名字,当时便觉这名字听来耳熟,细查之下,才发现原来是赵王后,臣妾不敢耽搁,便尽速带她来见陛下了。” 重山仔细打量了锦书几回,的确有些面熟,印象不很深,只记得当年在沛县见过她几面,也记得她个性高傲,有些任性,仔细一想起来,便确认是她无疑了。 重山疑惑问道,“赵王后,怎么在宫里?” 锦书便把前因再说了一遍,同样还是不卑不亢的神情,但是结合这番际遇,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重山心想,锦书作为魏国唯一的公主,又是赵国的王后,这两层身份虽然都不复存在,却还是引人敬重的。况先前,魏室总归与他有过结盟之谊,看到锦书这般落魄,重山还是心存了几分怜悯,并不打算苛待她,心中已经在想她的去处了。 接着,锦书又道,“先前,皇后娘娘来见过我,对我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娘娘说,陛下心存仁厚,顾念旧情,即便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为难我的。我虽是易家的人,也懂得物换星移顺应天命的道理,只求陛下从轻发落。” 重山默默听着,面色却是更沉了。 “皇后什么时候见过你?” “大约,半个多月了。” 重山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嗯。皇后一向重情义,去看你是应当的。” 便在这时,清华同盈袖也来了宣室殿。 殿内之人,个个都像等着她一般,神情各异地望着她。 “拜见陛下。”她正要行大礼。 重山幽怨地盯着她,挥手拦道,“皇后身子不好,不必多礼。” “谢陛下。”清华沉稳道。 她偷偷瞄了重山一眼,只见他面上一片阴郁,那眼角扫过来的余光都是惨淡的。 “皇后来此,也是为了赵王后么?” “皇后若是为她求情的,就免了吧。” 重山板着脸,随意望了她道。 清华面色不惊,便道,“陛下误会了,臣妾是来送参汤的。听闻陛下昨晚批阅奏折,直至深夜方才就寝。臣妾担心陛下劳累,便吩咐膳房熬了这汤,给陛下补补身子。” 重山的眸中迅速闪过一丝光亮,他不禁又回过头来,显而易见的,面色柔和了许多。 这才见盈袖手中的确捧着小汤盅,他便淡淡地轻声道,“是么,有劳皇后了。” 清华接着便道,“至于赵王后,臣妾这些天,一直在想,究竟要如何安置才最妥当,因此没有及早禀告陛下,便是怕没有想到好的,反而给陛下添麻烦。” 明知她说的不是真的,重山心里却仍受用,愿意听她说下去。 清华款款道,“臣妾知道,陛下仁慈重义,定然不会亏待赵王后的,所以,又何来臣妾为她求情一说呢?陛下莫不是与臣妾开玩笑吧?” 重山便道,“倒是朕多疑了,还以为皇后救人心切。” 清华不语。 乐扬便趁机问道,“那姐姐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清华便道,“依臣妾看,不如在城中置办一所宅院,专供赵王后居住,另添置几个仆从,供她使唤,衣着用度,皆由我来直接承办,如此,赵王后也算有了依靠,不必幽居深宫,孤独终老。一来全了陛下仁义之心,二来,也堵了朝堂悠悠众口,岂不两全?” 重山朝清华深深地望了一眼,见清华只是对他浅浅地温柔地笑着,心中隐隐不忍,却还是僵着冷冷的面孔。 锦书忽恳求道,“娘娘,我一个戴罪之人不敢奢望如此厚待,还是让我留在宫里,随便做点什么,将功折罪吧。” 清华却道,“锦书,你想易叔叔,怎么见得你受这样的委屈呢?我也不忍心啊。还是听我的,明日便送你出去,还你自由。” 乐扬道,“我原以为姐姐会舍不得呢,毕竟姐姐素来同魏王室交情深厚,原来早就想得这么周全了。” 清华也道,“我也是为大局着想。如今朝堂之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陛下,他们对魏室族人喊打喊杀,难不成我要为了一己私心叫陛下为难么?” 乐扬讪讪一笑,“姐姐说的是。” “其实,臣妾也想了,赵王后继续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只不叫外人知道便是。浣衣司这种苦差自然不好,若是赵王后不嫌弃,可来臣妾宫中。” 锦书便拜道,“多谢夫人收留。还请陛下,娘娘还有夫人,不要再称我赵王后,这名号我早已担不起了。” 她转身便对清华道,“娘娘的好意,锦书心领了。锦书不愿出宫,望娘娘成全。” 清华正欲劝说,重山已悄然携了她的手,朝锦书道,“既如此,你便留下来。” “陛下,”清华小声反驳,被重山打断了,他看着众人道,“没别的事,可退了。” 众人闻言纷纷离去,一瞬,只剩清华一人在殿内了。 原来,清华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得知锦书被乐扬带走了,便知这中间有猫腻,一听她二人又来了宣室殿,那么她之前见过锦书的事便要瞒不住了,重山或许又要误会她知情不报,兼私心偏袒。 好在她临时变通,来了个顺水推舟,才没着了道。 只是重山,最终还是答应让锦书留下来,倒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重山正在气头上,故意驳了她的提议? 不管怎么说,锦书只要留在宫里,事情便更棘手了,又不能和他说实话,清华只能暗自焦急。 待众人走了,重山倏地便放下了她的手,独自回到椅子上坐下了,神情依旧是阴晴不定。 清华心虚,知他还未消气。 见他仍是不搭理人,清华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他身边,捧起参汤小心翼翼道,“陛下,先歇会儿吧,不然,汤该凉了。” 重山的手停了下来,淡淡地问了一句,“皇后是真心给朕送汤来的吗?” 清华微微弯腰,只能见到他的侧脸,似乎连他垂下来的发丝,都是冷酷的。 清华的心也跟着如压了千钧的石头一般沉重,她神思有些恍惚,弱弱道,“你还生我的气么?” 重山一手撑着额头,终于略微侧过脸来,在这般静谧而压抑的氛围下,清华这才发现他已十分疲惫,浓密修长的睫毛掩不住深陷的眼窝,那分给她的目光既疏远又冷漠。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皇后最紧张易家的人,朕便遂了你的心,将易锦书留在宫里了,皇后还不满意吗?” “还是,皇后想将她留在身边,好亲自照拂,只要皇后开口,朕也可以再帮你把人要回来。” 原来他早看出来,乐扬在暗暗告清华的状,他以为,清华要送锦书出宫,只是不想落人口实。表面上来看,他驳了清华,实际上,却在帮她,只是他没想到,这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 原来他就算生气,也还在护着自己。清华想到这一点,眼睛里已经蒙了一层薄雾。 她很想解释,“我本意,当真是要送她出去的。” 这句话却卡在了喉咙,临时,换了别的,“臣妾明白了,陛下作主便好。” 重山如今这般落魄失意,全因自己的缘故,清华感到心疼,愧疚道,“陛下不要为臣妾不高兴了。” 重山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皇后在乎么?” “当然。”清华嗓音忍得生疼。 “一想到幽兰殿一案的凶手,皇后或许是知情的,朕如何还能高兴得起来?皇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朕却不能。只不过,在皇后的心里,那个人,比朕重要得多吧。” 无论误解有多深,已到了这一步,她更不可能将真相宣之于口了,这简直就像个连环的套索,难解难分。 清华心口一片萧然,无助,只好硬着头皮,一瞒到底。 她鼻尖微酸起来,“没有那个人,只有你。重山,可否信我一次?” 重山已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眼睛便似锁在了上面,只道,“你一日不与我坦白,我一日心神不宁。你不说,我未必一点儿都查不到,可是我只想听你亲口说,免得,又伤了你。” 当重山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明显感到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不甘,是在咬牙切齿没错了。 重山大叹一口气,忽然起身走过来,与她四目相对,“你懂这种提心吊胆,随时要失去一个人的感受吗?” 末了,他兀自红了眼眶,微微哂笑,“你大概是懂的,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清华一听便落了泪,便知再谈下去,又会走之前的老路,起争执。 于是,她将汤盅放到了重山的手上,低声道,“我先走了。” 她转身走了很远,当背影没入最后一丝光线里,重山方转过身来,瞬间失了神,像是一颗心从云端跌落,不知落向了何处,隐隐作痛。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旧疾复发 不知不觉,两个月便过去了。 这段时日,重山与清华来往甚少。 他不太去椒房殿,去了也只是匆匆坐一会儿,连杯完整的茶都不喝完便走了,从不留宿,连平时用膳都是独自在宣室殿, 而清华,也只是照例每日去请安,除了问好,来来回回那几句不变的关心之外,再难开口说别的了。 他二人时常四目顾盼,似千言万语倾诉不尽,却每每还是落得留情不留人的地步。 一个不能说,一个偏要问,总是闹得不欢而散,短短两月,竟把两人变成了会说话的哑巴。 乐扬一开始对此虽乐见其成,久了便觉有异,多番打听无果之下,也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重山每日郁郁不乐,也不是她想见到的,她虽也想法子欲令重山开怀一些,却没有一点成果。 有时重山虽陪着她,却全程绷着脸,问一句才答一句,也只有哄允宁的时候,脸上才见有淡淡的笑意。 不免,连着乐扬也变得有些闷闷的。 一下子,个个都愁云满面,在外人看起来,十足有些怪异。 但是,只有一人暗暗高兴。 这人便是锦书了。 她自从成功留了下来,也安分了一段时日,只悄悄地伺机而动。 这日,趁着闲暇,她与昔日浣衣司的一个小姐妹约好见面,选在了一个偏僻的假山后。 锦书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麻利地拐了进去。 那小姐妹已在这儿等着她了。 只见这小宫女与她年岁差不多,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分明,鼻头高挺,有些番邦女子的模样,不是一般的婉约美人,倒是别具风格,让人一眼就记得了。 “溱溸,”锦书开心笑了。 “东西我带了,你,想好了吗?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溱溸的面上有些犹疑。 锦书没说别的,只道,“给我。” 溱溸这才将手上一包丝帕包着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 “果然不同凡响。”锦书拿着轻轻闻了一下,瞬间有些心神摇荡,飘然欲仙。 溱溸忙扶了她,细声嗔怪道,“别闹。拿着做正事要紧。” “那我走了,还有许多活儿没完呢,回头姑姑又要骂我了。”溱溸一脸严肃,接着道,“你自己小心点儿。” 锦书点头,目送她离去,方才那面上毫不在意的笑容渐渐凝成了一丝苦涩,幽幽的一声叹息从心底缓缓升起,只是无人听见。 好一会儿,她才踏出假山,独自走着,几乎出神。 忽而,听得背后一男声喊道,“姑娘留步。” 霎是耳熟。 锦书猛然惊醒,立即警觉起来,回头看清来人,眸底如利刃出鞘。 待这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她方才讥诮出声,“好久不见,齐王。” 楚珩踱步而来,在她面前站定,低头认真问道,“你方才见的什么人?” 声音竟是罕见的柔和。 锦书面无表情,回道,“齐王见着谁便是谁。” “齐王在长安,甚是悠闲啊。不知赵国封地,还去不去?” 锦书朝他冷笑一声,便欲转身。 楚珩又挡在身前,直直地盯着她,道,“跟我走,我带你回去。” 锦书闻言,眼中杀心大起,二话不说,一掌朝他劈过去。楚珩身手矫健,一侧身便躲开来,接着锦书却是步步紧逼,连连出手,不留半分余地,恨不能立马要了他的命。 锦书自幼习武,武艺不差,只是外人鲜少知道,楚珩也不例外。 他一直以为锦书养在深闺,娇生惯养,是一介弱质女流,一时见她有如此功夫,出手干净利落,快而生风,心下不免诧异,又匆忙想到她的父亲是易桓,便又觉得合乎情理了。 只是在他面前,这功夫还是差得远了。按理说,他不该被一个女子逼得这般狼狈。 却原来,在二人争斗间,楚珩是步步退让,毫不回击,甚至连躲都懒得躲了,甘愿挨了她好几掌。 最终,锦书又使出全力,朝他当胸袭去。除了胸膛上感到一股钝击,楚珩顿时还觉喉咙里一股腥气直往上蹿涌,嘴角立马渗出一缕细细的鲜血。 锦书见状遂罢手,怒吼道,“为什么不还手?” 只见他眉心泛红,楚珩平静地擦去嘴角的血渍,捂着胸口道,“是我对不住你,你只管打。” 锦书的心头似被人挖开了,泪水禁不住疯狂涌来,霎时泣不成声,半晌她方才骂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告诉你,你们欠他的,我会一件件,全部讨回来。一群骗子!” 楚珩心口里面又袭来一阵剜肉般的剧痛,他心知是旧伤复发了,不由得疼得跪了下去,脸色煞白。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意欲留住锦书,“你不能,” 锦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斩钉截铁恨恨地将他打断,“别跟着我!否则我大喊一声,齐王的名声就完了,到时候,你连长安都待不了。” 锦书快速拭去面上的泪痕,抬脚便走,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楚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已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双目通红,几乎眦裂。 楚珩拼尽全力站起身来,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抵挡不住,一头栽倒在了琼芳园的花丛中。 清华与盈袖正好打此处路过,遇见了半死的楚珩,忙差人将他救了起来,抬到了就近的雅风阁。 救了半日,楚珩方才苏醒过来。 他一抬眼,便见清华远远地静坐一旁,沉静端方。 “齐王觉得如何?”清华见他醒了过来,便问道。 楚珩觉得胸口虽疼,却没那时要命了,他的嘴唇依旧是苍白的,往日的英气却未减得,他挣扎着半起身,道,“好多了,是娘娘救的臣?” 清华点头,又疑惑问道,“太医说齐王是内伤,不轻。齐王这是与人动手了?” 楚珩知瞒不过,只好如实道,“臣在假山附近遇到赵王后,受了她几掌。” 清华听明白了,丝毫不诧异,风轻云淡般道,“早知今日这般有愧,当初何必对赵王狠下杀手呢?单这几掌,怎能消她心头之恨啊。” 楚珩抬眼,不觉触到了清华别有叹息的目光,心下便了然了。 他惨淡一笑,“原来,娘娘那日要我多加小心,是这个意思。”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清华好像看破了些什么,又不好说。 清华却摇头,肃然道,“齐王想多了。这皇宫看似风平浪静,暗里却波涛汹涌,危机四伏。本宫当日大难不死,正好遇着齐王有感而发罢了,并无他意,谁料想会恰好应了眼前之景呢。” 楚珩点头道是,眉宇间透着一股落寞和隐忍。 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的缘故,此刻的楚珩,完全没有了往日那股刺人的锋芒,或者说,在这个瞬间,他卸下了自己的铠甲,恰好,让清华瞥见了他身上的一丝柔软,和孤单。 长秋或许成了他的棋子,可他,难道不是蜀王的棋子吗?一个个都在憎恨他,而无人可怜他。 清华心底受到一丝触动,他肯让着锦书,已是最大的诚意了。 见他无甚大碍,清华便起身,嘱咐道,“齐王这几日,可在此安心养伤。本宫会和陛下说明。有件事,本宫还要拜托齐王,赵王后的身份,到此为止了。若是外人问起齐王这伤从何而来,齐王可说是旧疾复发,本宫也会与太医打好招呼。” “也算齐王,再让她一回吧。” 楚珩也是这么打算的,便道,“谢娘娘,臣遵命。” 待清华走后,楚珩方才细细回想起清华临走前嘱咐来,背后忽惊出一身冷汗,心疑,“难不成,我这旧疾,皇后已知道了?” 这下,他全无养病的心思了,立马着人召了太医来。 他故作虚弱,问道,“本王心口为何仍剧痛不止?难道本王受的掌伤如此严重?” 那太医便道,“齐王身上有两处伤,掌伤其实不算重,这剧痛是来自胸口上的旧伤,此伤口因掌伤而撕裂,进而殃及心脉,所以剧痛不止。下官给齐王多开几幅止痛的方子,熬过这两日,便好了。” 楚珩闷声道,“那就这样吧,有劳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看似随意问了句,“太医,可看得出来本王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这太医便呵呵笑道,“齐王这伤,显然是刀伤,伤口深入心腑,应是与人打斗时留下。原是齐王福大,因此无恙,常人要是受这样的伤,早就没有命了。” 楚珩这才勉强笑道,“的确如此。” 那太医便放心下去替他抓药了,徒留楚珩一人清醒,忘记了疼痛。 这日,夜临。 清华与盈袖安静地坐在水榭一处回廊栏杆上,今夜星疏,不远处的湖边一角,依稀见得一片残败枯枝,黑黝黝的水面零星闪出几点光影,伴着这主仆二人冷清的身影,十足一片深秋萧索,不禁惹人思绪旌摇,愁郁于心。 盈袖想着,好端端的,怎么皇后竟成了被捏住了把柄的人,而那原本设计害人要撵出宫去的却威风得意,人前恭谨,背后专门怄人不依不饶的。 凭什么样的冤仇,幽兰殿那一遭也算够本儿了。别说皇后身子大亏,就连小太子也是如此,至今孱弱,怕是以后都离不得药了。 若不是皇后有软肋,这恩情早就还完了的。 “娘娘不能再这样消沉了,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还不如先前不查的时候呢。” 盈袖实在忍不住道,“要我说,娘娘的心肠就该硬一些,就算不捅破了幽兰殿,也想想别的法子,要找一个人的错处,还不容易么?便是前两天,齐王受伤,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可娘娘生生放过了,岂不可惜?” 一阵凉风掠过清华瘦削的肩头,她的目光悲悯,凄然开口,“曾经,我也像她一样。我也是,杀过人的。” 盈袖也想起来咸阳旧事,不由噤声。 “似乎谁都没有错,却又像是处处都错了。” 清华的眸子藏着深深的怅惘,楚珩和她,终究都是看在长秋的份儿上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鬼使神差 黑夜一来,整个皇宫就变得异常静谧,除了守夜的宫人,其余都卸下疲惫的身心,安稳睡下了,均匀的呼吸声都融在了墨色里。 一个屋子有八个人,只是最里面那个位置是空的。 在屏风后,锦书悄无声息地褪去了衣裳,缓缓踏进了浴桶,整个人便如一条鱼一般滑了进去。 她的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细腻嫩滑的肌肤,从修长的脖颈,到细长的手臂,她闭着眼睛,细细地听着轻微的水声从自己身上流过。 她点了微弱的烛光,在水雾朦胧中,锦吹弹可破的白皙的面庞愈发显得娇贵动人,薄薄的肩胛锁骨勾勒出一道绝美摄人的弧线,她的这双眼睛,不再如当年那般灵动,却如狐狸一般的精明,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在她流转的眼波里随意变换,只是在这无人的时候,只剩了一种,慷慨,凛然。 梳洗打扮了一番,她已端端正正站在了一方铜镜前。 铜镜里的影子映出一个绝色佳人模样,唇若点朱,眉色如黛,清清简简一身普通装束,却衬得她如芙蓉般极致清疏,与那千娇百媚不同,别有一番娴静若水的韵致。 俏影绰约间,她恍惚见到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自己,真与她像一个人一般了。原来,这就是他所喜欢的样子吗? 她的身上散出阵阵幽香,从鼻尖温柔地窜入。 她心下忽而有些悲戚,眼角泛红,这副清清白白的身子,到底是留不住了。 在眼泪掉下之前,她快速掩了门,踏月而出。 走在长长的空空荡荡的游廊,她的脚步如往常那般从容,轻快,有点像鬼魅的幽灵。 她要去的地方,是通往麒麟阁的那条路。 每晚皇帝必要在那儿待到很晚。 亥时一刻,他应当从麒麟阁里出来了。 果然,在回宣室殿的一个角门处,重山便与锦书迎面撞上了。 重山乍一见她,莫名有些心动,似是触到了他心尖的一个珍贵的角落,引得他无限神往。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清咳了一声,尚有几分清醒。 高小怀暗暗盯着锦书,在一旁默默候着。 锦书颔首拜道,“奴婢偶有不寐,不得不在外徘徊逗留少时,以缓解一二。谁知今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此处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重山嗅到一股细细的温香,竟觉得一阵入骨般酥软,越瞧锦书,越觉心思飘摇,在柔和的月色下,锦书平添一丝妩媚,令人销魂。 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他极度渴望亲近。 他神思恍惚,仿佛灵魂出了窍,不由得靠近了,低声道,“朕也如此,不如今夜我们做个伴吧。” 锦书身姿袅袅,如水草般温柔摇曳,闻言一朵绯红蕴上面颊,越发动人心魂。 他一身手,便揽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而后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宣室殿走去。 留下高小怀在身后,半晌没有缓过神来,而后才急急地跟了上去,心中五味杂陈。 一夜贪欢,不知襄王梦托何处了。 醒来时,重山骤然瞥见了怀中熟睡的美人,发现她正与自己交颈相缠,再看清她的面容,惊得如天塌了一般。 他胡乱迅速地捡起衣裳穿上了,狂奔至外室,正欲发作,便见高小怀战战兢兢地侯在那儿,惶恐地望着自己。 他太阳穴一阵刺痛,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柄黑玉案尺朝小高身上奋力地砸过去,指着小高,满脸涨得通红,大骂起来,“你,你!” 小高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磕头,“陛下,陛下恕罪!” 重山结舌半晌,方彻底一声大吼,“滚!” 小高又连磕了好几个头,惊惧万分地逃了。 重山这声嘶吼,也令里头的人惊醒了。 不多久,锦书已收拾好走了出来,只见重山坐在案上,双手掩面撑着,浑身透着令人窒息地颓丧和盛怒之气。 锦书衣裳已穿得齐整,只是头发散乱,未经梳洗的她,也仍是别致动人。 她弱弱地出了声,“陛下。” 就像索魂的铃声一般,这声音令重山双肩一颤,他猛然抬起了双眼,见到锦书惊慌失色,丝毫不亚于自己,眸中隐忍着委屈的泪水。 他张皇失措地应了,呆呆地起了身,一股凉气直窜上了脑门。 锦书微微行了个礼,“奴婢,走了。” 重山只是点头,任她离去。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回到内室,望着卧榻之上一片凌乱,心中的懊恼无以复加,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那明黄之上的一抹醒目的红色,顿如五雷轰顶,连呼吸都静止了。 锦书,竟是,处子之身。 重山无力地跌坐在地,感到阵阵心颤,他怎么犯下如此大错! 自古帝王三宫六院,乃是平常,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让清华接纳乐扬,尚觉亏欠,怎么还能让她再容忍下一个呢? 她说过,再多一个,便不答应了。 只怪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昨夜,怎么为锦书动了这样的念头,又是一阵懊恼不及,他伸手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一会儿,高小怀蹑手蹑脚地进了来,看着重山心烦意乱地仍呆坐在地上,便硬着头皮,用尽可能听得到又温和的声音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见他未出声,便悄悄招手,接着便有一列宫女鱼贯而入,开始替他穿衣,装扮,重山全程未发一言,如同一个傀儡。 如往常一般,不多时,重山便踏出了殿门。 他身着明蓝锦袍,上头绣着暗色金丝祥云盘龙纹,鲜目又高贵,戴着高高的五彩玉冕旒,于天子步辇上肃然端坐,随侍宫人者众,浩荡追随左右,其威仪万千,朗朗如山,凛然不可直视。 只是这眉宇间,一股忧色沉下,浓而不散,原本的豁然坦荡,均掩在了这股帝王之气里面,反而显得沉稳。 到了朝堂上,重山罕见地心不在焉,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认真果断,说的最多的竟然是,“交由丞相办。”“交由丞相处理。”“丞相决断。” 钟离只好处处应诺,不由得与几位大臣面面相觑。 末了,斗胆问道,“陛下是否龙体欠恙,可有召太医问诊?” 旁人不明就里,只有小高瞥了众人满脸疑色,提心吊胆。 重山疲惫地揉了揉双眼,从椅子上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站定了道,“朕很好。今日无要紧事,退了吧。” 从未见过他如此寡言淡色,只见他随便挥袖便丢下众人走了,从头至尾,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百官纳闷,忙扯下小高,问是怎么了。 小高无奈只得道,“读书太晚,没有睡好。”不敢多言,忙跟了上去。 转头,重山换了一身玄青常服,又把自己关在了宣室殿静站了一日。 傍晚时,高小怀又见膳食一律未动,重山独自背着手站在窗前,还未劝时,一声低沉的嗓音从窗边传来,“皇后在何处?” 高小怀回道,“回陛下,娘娘在朝梧殿。” “去朝梧殿。” “是。” 朝梧殿是太子寝殿,紧挨着长信宫,太子医署就设在殿内,照管起来就十分地方便。 朝梧殿内的侍女,从上至下,皆是清华一个个,查人品,查来历,查教养,查学识,层层筛选出来的,资质拔萃,可靠可信,外精挑细选了一支青偃卫,也是专托阿礼选出来的亲信,个个忠义才高,专护朝梧殿的安危,由皇后亲自调配。 里里外外,对小太子无不呵护备至。 作为史上第一位能在皇宫内调兵遣将的皇后,清华也遭遇了不少质疑,有人认为此举不合朝纲,对皇朝安危产生隐患,极力弹劾阻拦。 清华一向都恪守礼法,也明白后宫女眷执兵必不为世俗所容,在旁的事上,她也不大上心,但是对待允城,她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哪怕为他煞费苦心,将朝梧殿变成了皇宫里比天子住所还要戒备森严的地方,也在所不惜。 重山虽知有些不妥,却仍是破例默许了,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又言辞坚决,这才将那些反对的声音逐渐平息下去。 这些日子,小太子虽然体弱,也是慢慢地见好了。 看着允城的面色渐渐红润,清华的心中至少得到了些许宽慰。她捧着睡得安稳的允城,就像捧着绝世珍宝。 她知道,允城之所以体弱多病,都是自己当时一念之差害的。 她明白,在地宫中,她因身怀有孕,即便带了安魂香,也还是闯入了慑魂阵中,要出慑魂阵,必要见血,只是当时有大公子在,她躲过了一劫。 而在幽兰殿,她逃出来的代价,却是允城的半条命,可怜允城,才落了这么一个先天不足之症。 以往这样大张旗鼓地干涉皇宫禁卫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可如今,为了允城,她可以颠覆一切原则,只要能保护好他。 除了她自己,无人能懂这份执念的出处。 当重山踏进朝梧殿,看到她的背影,便怔住了。 他太怀念这个身影,便只是痴痴地站在她的身后,静静地听她软语呢喃地哄着允城。 清华偶然转过身来,见到他的那一刻,吃了一惊。 见他痴迷般地望着自己,清华莫名觉得有些心慌,便快速地躲开了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唤了奶娘进来,要她将允城抱了下去。 好像,他有些不一样了。难道他好了?清华的心底有些许惊喜。 “你来了。”她笑了笑,并未行礼,只当是家常夫妻一般。 重山回道,“我来看你。” 清华此时一袭月白长锦衣,亭亭而立,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只梳了个简单的朝云髻,戴着金累丝钳碧玉玛瑙海棠发钿,加上琉璃小珠流苏点缀双边,既典雅又高贵,青丝如瀑垂于肩上,更添一分婉约和清寥,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就像风中摇曳的海棠花一般,惹人怜惜,也无端地惹人心中酸楚。 他很久没这样看她了。 “城儿好吗?”重山小心地柔声问道。 清华点头,“很好。” “你好么?”重山又问。 清华还是点头,大方与他相视,极近温和,说了件新鲜事,“我明日便出发去咸阳看清愁了,欢儿喜欢热闹,难得出宫一趟,我便带她一起去了。” 重山下意识便道,“能不去吗?” 清华有些疑惑,“怎么了?你之前可是答应我的。” 好像他这时反悔,她就要恼了。 重山这才想起来,忙换个了说法,“我把她们接来吧,路途遥远,你也不便。” “不好。”清华脱口而道,目光一暗,“清愁还未出月子,怎么经得起折腾。” “我一切都打点好了,轻装简行,也好早去早回。” 重山脸上犹疑不定,心事重重的样子,倒让清华起了疑,“你今日有些古怪。发生什么事了?” 重山便道,“幽兰殿一案的凶手还没拿到,你这样冒然出宫,我不放心。” 清华听到幽兰殿,心不免又一沉,但是看重山的模样,也不是要与她争辩的样子,便试着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重山心中苦闷,“我怎么还敢生你的气,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他强掩心中不安,故作释然,“我信你有分寸,再也不逼你了。从前是我不好,对不起。” 只有这句对不起,是来自心底的深深的愧疚,其他的,只是他不得已的退让,因为他觉得,比起自己对清华做的,那些都不值一提了。 从重山的眼神里,清华读出了几分躲闪,还有几分惆怅和怜惜。她虽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重山已经不计较了,自己还纠结什么,便也不好再问的,只得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又道,“你放心,这一路我都已安排妥当,带了不少护卫,且每处也都有人接应,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咸阳也不远,至多一个月,我便回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重山道。 清华有些讶异,“你也去?” 重山道,“我本来就要和你一起去的。” 这是他们很久以前便商量好的。 清华低声道,“我看你一直不理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 重山深感歉疚,伸手将她拥在怀里,“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冷落你。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宫去呢,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我只是,差点忘了。” 清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她以为,这就是和解了。 第一百四十章 坦诚相见 回到咸阳,清华一行人直接来到了慕府。 远远抬头看了这个慕字,重山心中总觉有些异样,面上有些严肃,不知是为了什么。 清华则轻轻挽了他的手,悄悄道,“笑一笑啊,你这副样子,哪是来探亲的,可别吓着我妹妹。” 重山听了便温柔道,“好。”这才慢慢地有了笑容。 阿礼与众侍从便在后跟着。 门口,慕椋和清愁早已携了众人迎候,见他们走来,忙行了礼,将他们迎入了府内。 既到了府上,清华便道,“你们说话,我与清愁看孩子去了。” 撇下几个男人,姐妹两个便有说有笑地转入后院去了。 清愁领着她来到自己房里,奶娘也已抱了孩子过来,清华探头,喜道,“起了什么名字?” 清愁笑道,“如意。” 清华一听,便点头笑道,“是如意锁的如意吧,我就知道。” “她真好看。”清华接过来抱着,爱不释手。 清华取出一个长命锁来,戴在了如意身上,只见这长命锁小巧玲珑,金光闪闪,巧的是上头镶了一颗刚刚好的拇指大小的通体透白莹润的夜明珠,真是如琢如磨,将小如意衬得是越发地乖觉可喜,如珠如宝。 “姐姐心思巧妙啊,我都恨不得要一个了。”清愁欣羡道。 清华笑道,“竟难得听你一句好,也不枉我花这么多心思了。” 清愁朝她上下打量,关切道,“姐姐身子还好吗?你那时出了这么大的事,差点没把我急死。” 清华只轻描淡写,道,“没事了,别担心。” 清愁接着神神秘秘地,便将外人都遣了出去,开口便问道,“可查出来是谁害你?” 清华闻言,立马正色,告诫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自会处理,总之,你不要插手,静静地过你的日子要紧。” “为什么?我想知道是谁同你这么深仇大恨,竟如此狠毒!”清愁丝毫不理她的疾言厉色。 清华只得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能没有几个仇人呢。我日后小心防范就是了,你又能帮什么忙?” 清愁仍追问道,“那曲子,到底是什么?” 清华狠狠瞪她道,“怎么还问?我说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气得转过身去。 清愁便在身后追着道,“先不管你记不记得,既然是咱母亲谱的曲,那也没有多少人会,大有可能是身边的人做的,我们仔细排查,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姐姐,你不会连这个也琢磨不透吧?” 清华大感头疼,低声喝道,“够了,我如今还有几个身边人,不就是你?” 清愁纳闷,“我?” 清华只得点明了,道,“你和慕椋不是寻常身份,你们是魏国旧臣,多少人视他为眼中钉?一旦查下去,这些人还不抓住这个机会,随便推波助澜一番,即便不是,也要拿他当个靶子,到时候不是我一个人能掌控得了的,你不躲着,还偏往里撞,你是嫌命长了是吗?” “我宁可装糊涂,不查。” “只要我守着这个缺口,就无人敢带累你们。” 清愁总算是明白了,“怪不得,我说挺好查的一个案子,怎么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原来是姐姐自己不查。” 清愁仍不甘心,道,“可是我们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 清华回道,“怕落井下石。蜀国初建,根基不稳,尚十分忌讳魏易两个字,有人巴不得你们沾上它,不好脱身。” 清愁这才收了声,清华的用意她明白了,可过了半晌,她又以极低的声音,幽幽道, “可是,姐姐为什么认定这案子,一定会和我们扯上关系呢?你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除非,你知道这原本就和易家有关。只有他们,才能将椋哥哥拉下水,姐姐才会这般投鼠忌器,对么?” 清华瞬间愕然,却坚决否认,“我不清楚!我只是以防万一,懂吗?” 清愁眼中一片茫然,却点头道,“我懂姐姐护我。可是,倘真是易家的人做的,我岂能坐视不管?” 她眼中恨恨的,“我绝不能让他们害你。” 清华一瞬心软,也感到很无奈,她只能怜惜地捧着清愁的头,道,“你真心为我,就把自己顾好,我选择息事宁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为了不将你卷入这是非之中!只是为了你,姐姐做什么都可以,你明白不明白?” 清愁心口无比苦闷,一眨眼便落下泪来,“那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你吗?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 清华便替她拭泪,安慰道,“没有下一次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今日谈的,一个字也不能和外人说,记住了!”清华再三嘱咐道。 清愁呆呆点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她想到,慕椋一直一来,都对这件事报以沉默,每次清愁要与他商讨,他便只说等消息,不要妄加揣测,况她又有身孕,不宜思虑过多。如今消息来了,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开口说。 其实,清华所顾忌的,慕椋也早猜到了,所以才一直哄着清愁。 而此刻,慕椋正与重山在书房内对坐饮茶。 慕椋一袭玉色常衣,干净利索,冠上一支沉碧发簪,举止温雅如墨,行动磊落若风,一双深沉的黑色眸子波澜不惊,透着与生俱来的淡泊,早已没了当年那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机谋。与身为帝王的重山对坐,也没有任何忸怩拘谨,或是刻意的恭维,反而像是朋友,又比朋友多一些尊重。 时隔许久再见他,两人地位异处,重山仍不免想起往日种种,心中有些感慨。 他对慕椋,始终都有一种遥不可及的羡慕,他仔细打量着慕椋的一举一动,不论是什么时候,慕椋与清华看起来,都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出身相当,性情相似,才学比肩,样貌就更不必说了,慕椋是当世公认的谦谦君子,月眉星目,见之让人忘俗。 就连他第一次见到那时的沈督尉时,也从心底里赞叹世间竟有如此人物,温润如玉,落落清辉,也难怪清华会倾心于他。 在他面前,重山掩饰不住那一份嫉妒,嫉妒他让清华牵挂了这么多年。 为此,他有些自卑,好像除了权力,什么都比不上慕椋。 慕椋察觉到重山神情有异,便道,“陛下这样看着我,倒让我有些担心了,是不是要先请了罪?” 重山被他看破,反而不好意思,自笑了一番,道,“我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竟会成为连襟,还能在此饮茶,相谈。” 慕椋点头,倒与重山一杯茶,道,“所以,慕椋想请陛下饮了这杯茶,谢陛下不罪之恩。” 重山便端起茶来,也道,“我也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有在魏营为难清华和欢儿。” 慕椋微微一笑,便道,“陛下请。” 两人一同饮了。 重山动了下眼皮,眸底有些暗涌,忽问道,“慕椋是在咸阳住得习惯,还是在豫州住得习惯?” 慕椋的眼中怔了一瞬,笑容渐渐消散了,便冷静回道,“自然是咸阳。当年不得已才远走他乡,此番能回来,也算落叶归根了。” 重山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如何不用回本姓?” 慕椋轻轻挑了一下眉头,大方回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豫州曾于我有救命之恩,保留慕字,也只是为了感念当年的恩情。无论是沈良生,还是慕椋,都只是一个虚有的名号而已,然安身立命,问心无愧。” 重山默默点了头,这么说来,慕椋的做法他还是比较认同的,尤其那一句问心无愧,不禁让他还有些肃然起敬起来。 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接着便道,“我一直想要问你,你就没有想过再入朝为官么?你满腹才华,如今却赋闲在家,岂不可惜吗?” 慕椋便笑了一笑,直言道,“陛下是想我去,还是不去呢?” 重山便认真道,“你若肯来,我当然高兴。” 慕椋便道,“得陛下这句话,我便知足了。只是,我怕有人不高兴。毕竟,并不是人人都像陛下这般心胸宽广,能不计前嫌,启用魏室罪臣。既然陛下信得过我,我亦不想因我一人引起朝局动荡,令陛下左右为难,反添我的罪过。” 的确,朝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排斥魏室旧臣,若是小小的人物也就算了,像慕椋这样举足轻重的,一旦出现在百官面前,势必引起非议和猜忌,到时侯就算勉强留下做了官,也是难痛快的,倒不如,让慕椋再多避退几年,待朝局彻底安稳下来,再论任用也不迟。 重山便道,“言下之意,你是愿意的,既如此,我也愿意等,等到朝局安稳,时过境迁,再来请你。” 慕椋便道,“我与陛下再饮一杯,当作约定。” “请。” 两人又对饮一杯。 短短与慕椋交谈几句,竟叫重山豁然开朗,以往那些困扰他的疑惑早烟消云散了。他喜欢慕椋的坦荡,就事论事,也叫人心服口服,同样,他对慕椋也是坦荡的,真真实实想知道慕椋是否留念魏国,也切切实实想要留他这个人在朝堂之上。 两个心怀坦荡的人,通过三言两语的试探,就打消了彼此之间的疑虑。 重山心头,已有些畅快了,他依然相信慕椋的为人。 慕椋沉吟一会儿,转而关心道,“不知太子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提起这个,重山不由得微微蹙眉,仰头便将杯中茶全部饮尽,才沉重道,“好是好了许多,只是每日仍少不得汤药,小小年纪,已吃了不少苦,怪可怜的。” 慕椋见他这般,心中也不是滋味,便道,“我认识一个名医,愿为陛下引荐。他名唤云殊,师从华神医,尤善小儿之症,如今正在咸阳,若得他来照料太子,或许太子能少受一些病痛的折磨。” 重山眼睛一亮,忙道,“太好了,你不知道,清华一见孩子受苦便受不住,几乎把自己也累垮了。” 慕椋点头,不经意回道,“娘娘的确憔悴了许多。” “幽兰殿的案子,”慕椋鼓足了勇气,轻轻抿了一口茶,有些生硬地问道,“陛下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重山先是一怔,然后轻咳了一声,便是直直地盯着慕椋,淡淡回道,“没有。” 慕椋眼眸匆匆一闪,心知重山不愿与他谈论此事,只好道,“不论如何,陛下和娘娘都要更加小心,我担心,这样的事,还会再有。” 重山只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 慕椋心头有些颤抖,他想问,却不敢问,怕辜负清华的那些良苦用心。 而重山顾虑重重,想查,又不敢查,也是怕摧毁她用生命珍视的东西。 两人在此刻达成了高度的默契,也都一齐陷入了沉默。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多情无情 这晚夜圆。 他们几个便在凉亭之中喝酒赏月。聊的不过是些家常话,不拘礼节,十分自在。 独阿礼一个人,显得孤单,不免多喝了几杯酒。 清愁瞧着他笑道,“我说樊哥哥,怎么还不给我娶个嫂子回来?” 阿礼微微笑回道,“大概我这个样子,不讨姑娘喜欢。” 清愁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便道,“谁说的,我从前还想过要嫁给你呢,只是,后来遇到了椋哥哥,慢慢地就忘了。” 众人便都笑了,尤其是慕椋,耳根有些红。 清华便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没规矩。” 重山便拦道,“你总是说,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规矩长规矩短的,还是清愁这样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千万别学你姐姐一板一眼。” 重山一边说,一边低低的眉眼温柔地望着清华。 清华不由得脸红,便在桌下悄悄朝他手上拧了他一把,重山吃痛,趁机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有些得意,又有些宠溺地笑。 清华扭头道,“嫌我了?我回去就给你找一个像清愁这么样的,好不好啊?” 重山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连连摆手。他心头一阵发虚,忙又喝了一口压惊,瞬间神色慌张无措起来。 清愁又道,“陛下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慕椋便低声道,“清愁,不得无礼。” 清愁乖乖地点头,不再说话。 重山方勉强一笑,道,“无妨,都是自家人。” 这边阿礼却放下了酒,起身道,“你们聊,我去外头转转。” 众人还未缓过神来,他已携着刀踏出了凉亭。 阿礼走得如风一般快,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 清华隐隐觉得不妥,便和重山道,“我去看看。” 重山霎时也低落了几分,倒不是为清华去看他,只是想到了阿礼的心思,便觉对他不住,又因方才清华笑言,心下惶恐,一时之间索然无趣。 连着慕椋和清愁,见他这般,都讪讪的不敢再玩笑。 清华跟来,在不远的廊下瞧见了阿礼的身影。 他斜坐栏杆上,环臂抱在胸前,一手拿着刀,正望着那黑漆漆的远方,一身雪青衣色,满头白发,在昏暗的灯下,远远望着,潇洒是真潇洒,却也是真的透着无边寂寥。 清华绕过他的身后,在他面前坐下了。 “怎么了?”清华细声问道。 阿礼见她一来,便展开了些许笑颜,淡淡道,“闷得慌。” 清华便道,“你别理清愁,她就是这个性子,爱玩笑惯了的,不是特意拿你取笑。” 阿礼点头,依旧没什么话。 清华心里也藏了一件事许久了,她想着,趁着这个话头,不如探探他的口风。 她便小心问道,“阿礼,可曾想过娶妻?” 谁知阿礼目光一颤,面上立马就冷了半截,看她像看个仇人,冷漠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清华始料未及,顿时感到心慌,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想,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找个,找个好姑娘,你们,” 阿礼甩过头去,冷哼一声,“看样子,你要给我说媒。” 清华弱弱道,“不是,是太后,她老人家,” 阿礼极不耐烦,打断道,“到底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清华见他目光变得凶狠,心中更加没了底,只后悔自己莽撞问了。 她只好道,“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 阿礼冷笑了一声,腾地跳了起来,“别人都能问,偏你不能问。我娶妻不娶妻,连大哥也不管我,你又为什么管我?你可记得,那时,我也从来没有管过你。你已做了你的选择,为什么还要来干涉我的?本就互不相干,你为什么连这个也不懂?” 阿礼一通数落完,气得转身就走,心中烦闷至极。 他只是觉得,别人都可做个说客,只她不行。 被他这么一顿无情抢白,清华顿时羞愧难当,深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她明白了阿礼的无名火从何而来,的确,自己是没有任何资格去询问他的感情的。 难怪,世人常道,多情总被无情恼。自己在阿礼眼中,是那个无情的人了。 她真的什么也不要管,就像,十年前,阿礼从来不曾管她一样。 清华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抬步,往回走。 这边,阿礼刚踏出长廊,走进院子,忽觉一股杀气弥漫,他猛然停住脚步,眼睛落在四周,静心细听。 忽然,“嘶!”身后一极细极短促的利剑出鞘的声音穿过他的耳膜,只见他眸色一凝,即刻拔出刀来,一跃而起,顷刻只听刀剑相撞,眼前激起一瞬火花。 他已稳稳地挡在了清华身前。 有刺客! 阿礼随即从袖中发出一支信号箭,顿时黑蒙蒙的夜空划出一道长久而急切的光亮。 瞬时,他们的身边已经围了许多蒙着面的黑衣人,手上利剑寒光四射,一齐朝他们冲杀过来。 不多久,众多护卫和官兵也相继涌了进来,双方立即陷入了激战。 阿礼时时将清华护在身后,带她一路奔逃至凉亭,谁知凉亭也已成水火之势,一群人正杀得难解难分。 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批刺客从天而降,与先前那些不同,这些却是戴着面具,然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远远超出先前那一批。 慌乱中,重山急切寻找清华的身影,无奈一片厮杀混战,又喊声震天,一时寻不见。 而清华却在仓皇躲避中不慎跌倒,忽而,一柄长剑从天外飞来,直往她头顶上刺去。 重山却刚好瞥见了这一幕,大声疾呼,却见那剑不知怎么的,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立时剑锋偏了几分,没有刺中,落在了清华的脚边。 清华大惊,刚起身要逃,却被一道人影疾风一般地扑倒了,两人便一同摔在了地上。 当时阿礼正护着清华,却又被人缠着,好不容易抽出空来,一回头,却看见有人要杀她,而重山早已抢先他一步,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眼见那剑就刺啦一声,重新刺进了重山的背里,穿胸而出。 阿礼大怒,一刀朝那人砍去,那人只得一把抽出剑来,与之相斗。 清华赶忙爬起来,将身上的人扶起,却不料一伸手,便是满手的血。 清华忙推开他,看清他的面容,立马吓得魂飞,大哭起来。 重山无力地倒在她的怀里,神色已不大对,还未说上一句话,一歪头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刺客因寡不敌众,渐渐地被杀了个干净,最终只有几个逃走了。而那些没能逃走的,也都自尽了,终是没留下一个活口。 待一切归于平静,已是满院的尸体,横七竖八。 清华顾不上别的,只一心紧紧抱着重山的身子,声泪俱下。 阿礼他们几个方才围了上来,只见重山的脸埋在清华的怀里,紧紧闭着双眼,整个人没有动静。 众人一片惊惧,纷纷下跪。 “快找大夫!”清华哭得浑身颤抖。 阿礼便如风一般地狂奔而去,留下众人合力将重山抬至屋内。 所幸,重山的伤未曾伤到要害,经过这一宿手忙脚乱的救治,他终是脱离了危险,伤势稳定了下来。 待重山苏醒,便见清华正伏在他的身边睡着。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清华便立马惊醒了过来,望见他时,顿时泪流满面,仍是说不出话。 重山反握了她的手,艰难出声,“别哭,没事了。” 清华便问,“疼不疼?” 重山一张脸白得像纸一般,毫无血色,只是这双眼睛,还有些许神气。 这一剑刺穿了他整个胸口,现在连说句话,都感觉全身都在经历撕裂而又钝击般的疼痛,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 重山拼命咬紧牙关,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疼,真的。” 重山的眼中也闪着泪光,“你有没有伤到?” 清华摇头,“只是有些擦伤。” 重山便道,“我看看。” 清华便轻轻挽起袖口,只见那雪白的肌肤上,从手腕处,一直到手肘,都缠着一层纱布。 重山便道,“你要小心照料了,别留了疤。” 清华知道他一直在用心转移她的焦虑,又一串泪珠无声地滚落,“嗯。” 他们也再未说别的,只是相互携着手,静静地望着彼此,仿佛,所有抵抗苦痛的力量,便在彼此的手中。 修养了将近半个多月,重山方才能从床上坐起来了,也就渐渐着手刺客的调查。 据阿礼所查,“那些刺客,实为两批。其中一批,是来自流沙骨的杀手。” “流沙骨向来是收钱办事,如果大哥还记得,大约八九年前,我们在沛县长亭遇到的,就是这群人。这些年来,他们其实已鲜少露面,且行踪不定,这次出山,不知道是受谁的指使。” 重山点头,又问,“还有一批呢?” 阿礼回道,“尚查不到来历,不过他们的肩上都有一个火焰的印记。” 阿礼将这印记画了下来,传给众人查看,果然像是一团焰火。 “这印记我多方查过,无人认识是哪里来的,大约不是江湖上走的人。” 重山思索一回,道,“那就是有人专门养着的。” 众人默默点头。 清华听到流沙骨,表面虽然保持平静,心底却已打了个寒颤。 这群人的厉害,她是领教过了的。怎么现在,又是他们? 这两方,都不知是谁派来的,清华隐隐有些猜测,她只是默默地听着,谁知微微一抬头,便恰好与对面的慕椋的目光遇上了。 他们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惶然,出奇地相似。 这一切究竟是她的疑心,还是真的?清华也说不清楚,毕竟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连幽兰殿,即便那些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锦书,却仍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她也不敢查。 她靠的只是直觉而已,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清华蓦地一惊,仿佛被人看透了心思一般,立马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了。 重山没有很多话,之后,便只让慕椋留了下来,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重山这些天总是皱着眉头,所以眉心有明显的皱纹的痕迹。他看向慕椋的时候,却仍是一贯的平和。 “慕椋,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着急要我的命?” 慕椋平静回道,“恕我不敢妄加揣测。” 重山便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不服我的人有很多,只是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也瞧不起他们。” 慕椋便道,“天下初定,而人心却还未完全归附,难免生出乱象。他们不敢明着以卵击石,只好暗中伺机而动。虽然此时难以究其根本,但总归也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相信陛下慢慢地查,会有收获的。” 重山点头,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豫州是否真心?” 慕椋直言回道,“陛下容我说句公道话。魏王一脉,所剩宗亲并不多,而亲的也只一个叔父易川。他当初在池鱼救过陛下一次,所以陛下才封了他一官半职,让他闲散养老,他对陛下,应有所感激。而且,他这人心思耿直,少有谋略,也不像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而余者皆平庸,不足虑。” 他的确觉得豫州不大可能有反心,只是清华所虑的,分明就是豫州,这也是令他十分费解的地方。 难道,是清华怀疑错了,还是自己判断错了?他一时也说不准。 “但,”于是,慕椋也犹疑起来,“世事难料。陛下若不放心,可以派人去豫州看一看。” 重山便道,“我会的,只是不是现在。倘若真有异心,他们也不会叫我知晓,又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虽然慕椋说得有理,他也认同,但也并未完全打消对豫州的疑虑。虽说易川实力不足,但不等于,完全没有动机,这背后有没有人,也不一定。 所以,重山还是决定静观其变,等着他们再露出马脚。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只要你没有异心,就够了。” 重山轻飘飘地说出来,似是玩笑一般。 慕椋只得拜道,“不敢。” 其实这句话,是他对慕椋极大的寄望。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东窗事发 因伤势的原因,重山便在咸阳又多待了一个多月,待好得差不多了,方才启程回了长安。 对遇刺这件事,重山没让声张出去,怕引起朝堂恐慌,只叫身边几个信任之人知晓。 不过,在马车上,他给清华看了一样东西。 “哪里来的?”清华平静问道。 重山拿着这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飞镖,回想起遇刺时的情形,道,“当日若不是它及时替你挡了那剑一把,令剑锋偏了几分,或许你当场就死了。” “我以为是哪个护卫救的,便让阿礼去查,准备好好赏他,谁知,没一个出来领功的。” “现场,不论是刺客,还是我们的人身上,也再没有发现第二枚。” 清华不知还有这回事,细想一下,便有些惊异,“难道,是逃了的刺客留下来的?” “可是,明明是来杀我的,为什么又要救我呢?” 重山便沉吟道,“我猜,这人你或许认识。” 他说着,又将飞镖的背面翻过来,指着一处道,“你看这上头的字。” 清华一认,喃喃念道,“秦?” 她心头咯噔一下,东秦? 她淡淡吐出几个字来,“是赢桑吗?” 这个秦字,让人第一个怀疑起来的就是他。 重山知道她不相信,毕竟当年清华可是救过赢桑一命的,可赢桑现在选择救她,不正还她的恩吗?也说得通的。 重山也没把话说死,只皱眉道,“说不好。” “当年你把他带走之后,他去哪儿了?” 清华回忆起来,便道,“大概去了蓟州,我也不很清楚,倒可以回去问问芙菱。” “只是,我认识的赢桑,并不喜欢当皇帝,东秦亡了,反而让他得到了解脱。他若还在蓟州就更好了,那里有白俨,白俨又是一早就归顺了的,在他的引导下,赢桑也不大可能有这样的心思。总不能这几年,他突然改了心意吧?” “总之,这些刺客到底身份不明,还有许多疑点,这个秦字,也不能断定就是东秦的秦,还是要查到真凭实据,不能冤枉了好人。” 清华这说话的样子,和慕椋简直一模一样。慕椋为豫州,她为赢桑,俱都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重山哑然失笑,道,“你就是认定他是个好人了。” 清华便道,“都怪这些线索,零零散散的,也没个准头,倒把人弄得晕头转向,看着谁都像反贼。” 重山也点头,随手拉开了帘子,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轻轻道,“这天下果然是乱象丛生,风云易变啊。” 清华便道,“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重山回过头来,舒心一笑。 回宫途中,倒一路顺利。 清华特意留了盈袖在宫里,让她好好照管两个孩子。 清华回来,盈袖便将宫里上上下下的境况都说了一遍,俱都安好,又见重山与清华果真和好如初,比先前似乎更加恩爱了,心中自然十分高兴。 这日,清华正问锦书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盈袖便摇头道,“没有异样,她在岁羽殿鲜少与人结交,一直都独来独往的,不曾犯什么错,也未出什么风头,这么久了,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清华却道,“她越是服低,我越是担心。” 正说着,便听人传道,“乐夫人求见。” 清华一番整肃,便到了殿上。 谁知来的,不仅是乐扬,还有锦书。 不知为何,乐扬看起来颇有些讥诮之色,而锦书却是灰头土脸的,由人押着跪下。 清华不明就里,只好先问,“乐夫人怎么了?” 乐扬鄙夷地瞪了锦书一眼,道,“不瞒姐姐,我这宫里,也是头一次出这样的丑事,都怪我看管不严。” 清华细看了锦书一眼,她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明显是挨了打,便回道,“若是宫人犯了错,夫人依宫规自行处置便好了,不必带到本宫这儿来。” 乐夫人便道,“寻常的小事我不敢烦扰姐姐,只是这锦书与姐姐有些渊源,我不敢自作主张。” 清华谨慎起来,缓缓问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乐扬便回道,“她与人私通,现已珠胎暗结。” 字字清楚,传到了清华耳中。 清华惊得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再看向锦书,却发现锦书并无半点愧悔之色,也无半点辩驳之意。 清华不可置信地走了过去,问道,“这是真的吗?” 锦书点头。 “依照宫规,她是要处死的,姐姐。”乐扬的声音在一旁悠悠传来。 清华强压住心口翻涌,再问锦书道,“那个人是谁?” 乐扬随口接道,“她不肯说,我已问了很多遍了。” 谁料她话音一落,锦书却抬起头来,迎上清华不解的目光,慷慨凛然地,一字一句道,“是陛下,我怀的,是龙种。” 闻言,连乐扬都不免猛地一震,一步冲了过来,大怒,“胡说!”扬起手便要打。 清华极快地一抬手,便将她拦了。 她目光如霜,看不清是怒还是悲,只是盯着锦书冷冷道,“别动。让她说。” 清华看起来柔弱,此时却力大无穷,手指几乎要掐进乐扬的肉里了。她话音刚落,便将乐扬丢开了一边。 乐扬此时心头乱颤,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陛下!” 锦书面不改色,只看着清华淡淡道,“娘娘不信,只管去问陛下。若有半句虚言,我虽死无憾。” 清华眼中闪过一丝比刀尖还要凌厉的光,落在锦书的身上。 她冷静地问,“多久了?” 锦书回道,“两个多月。” 清华便再没有问下去了,眸子凝成了寒霜,只是用平静如水的口吻,吩咐道,“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得任何人探视,不许有闪失。” 清华看了乐扬一眼,此刻的她比自己还要落魄,一直盯着锦书离去的方向,满心不甘。 “好了,这就是本宫的处置,乐夫人回去吧。” 清华面无表情地交代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 乐扬在身后乍一喊道,“姐姐就这般窝囊吗?” 清华忽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本宫没别的可说,只希望乐夫人知分寸,别把本宫的话,当耳旁风。” 乐扬只得悻悻离去。 一到室内无人,清华便觉脚底虚浮,盈袖死死扶着,只见她的手,不住颤抖。 “娘娘,您别急坏了身子,还是要问过陛下才好啊,这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盈袖忙给她倒了水,拼命抚慰。 清华眼圈儿一红,痛心道,“我当怎么回事,原来那日他无缘无故地对我好,是因为和锦书,已经,已经一起了。” 事已至此,锦书不可能平白捏造这样一件事,盈袖也觉得离谱,只好安慰道,“陛下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娘娘啊。”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难过。 人都是自私的,有了他的心,就要他的人,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这样才能称心,少一点都是意难平。 也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的确无丁点容人之量,也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要怎么当一个皇后,只能当一个妒妇了吧? 还不如回到那个草堂,和重山做对寻常的夫妻算了。 她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只是垂泪。 盈袖也不敢再劝,怕又引起她更多的伤感。 过了不知多久,重山闻讯赶了来。 依照清华的吩咐,盈袖咬牙挡了回去。重山心中原本有愧,知道不能强逼,三番四次地吃了闭门羹,也只得神伤离去。 大约过了两日,他又来了,这次,盈袖已没有阻他,只说,“娘娘在里面养神。” 说完便悄悄退了。 重山心中忐忑,一进来,果然看见清华独自坐着,一手撑着头,闭目沉思。 重山忙取了件披风轻轻给她盖上了。 感到这动静,清华倏地清醒过来,便看见了重山的手恰好停在自己的肩上。 此时她已没有哭了,但眼睛仍红红的。 她平静地转过头来,见重山已伴在自己身旁,面上有些惶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对不起。”重山低声道,满目愧疚。 清华痴痴地望着他,没有着恼地样子,只是有些哽咽道,“陛下打算怎么办?封她做夫人吗?” 重山心中感到一阵翻江倒海般地愧悔,他原打算这几日便和清华坦白,无论如何,想个办法好好补偿锦书,再把她送出去,实在要对不住,只能对不住锦书了。 只是现在,锦书又有了孩子,将所有人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也是牵扯不清了,先前的打算,恐怕也行不通了。 他也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是,也狠不下这个心不要他。 而清华为此伤心,才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重山心中交织着怜惜和自责,喃喃道,“这件事都怪我,是我错了。” “你是皇后,该如何安置,都听你的。” 清华缓了缓神。 皇帝宠幸任何人,都是没有错的,反而皇后若是拈酸吃醋,便是任性,不识大体,大家都已认定了。此番重山能为此向她认错,便是对她情专,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 然而,他与锦书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也问了小高,当晚重山的表现的确有些异常,所以她想,难保没有锦书算计的成分。 她便又查到了锦书素日在浣衣司唯一要好的溱溸,知道锦书当日用了一种特制的舒情香,能催情销魂,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之前她一直头疼,究竟要拿锦书怎么办,现在倒好,她直接有了重山的孩子,就让人一时动不了她,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留在宫里了。 既然如此,清华转念一想,已有了别的打算。 此时,清华默默沉吟了半晌,方道,“如今她这个样子,陛下该给她一个名分。只是陛下要如何跟朝臣交待呢,难道说陛下纳了魏国公主,赵国王后为妃吗?且不说他们会如何刁难,反对,就连天下人都不知道要如何看待陛下。” 重山怔了,“清华,你,你竟这么想?” 清华缓缓站起身来,凉凉开口道,“陛下宠幸了谁,臣妾身为皇后,难道不该赏,不该封,不该为陛下料理这剩下的一切吗?” “臣妾怎么也要维护陛下,还有陛下的颜面。” 重山听她这般说话,知道她是生着闷气,也不敢辩驳,只得道,“倘若你高兴,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还是照原先的法子,将她送走,便好了,所有指责,我都愿意承担。” 清华摇头,道,“好歹是陛下的骨血,难道叫他流落在外吗?太后若是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她露出一抹薄笑,“米已成炊,陛下都认了,臣妾怎么有不认的道理。” 重山左右为难,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清华的目光渐渐深邃,她缓缓道,“要留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这身份,是不能要了。” 重山不禁诧异,“什么意思?” 清华好整以暇,回道,“臣妾的意思叫她重新做人,换个干净的来历,与从前,不论是魏国,还是赵国,都一刀两断,这样,便再也没有人敢议论陛下的不是了。” 重山这才恍然大悟,一边是对清华的机敏感到佩服,一边又十分内疚,居然还要她来收拾这烂摊子。 清华淡淡地问,“陛下,觉得妥当吗?” 看她严肃,又冷静的模样,重山心头不忍,有一丝丝担心,道,“那清华认为,她能答应么?” 清华已料到了,便回道,“臣妾有法子令她答应的。只不过,臣妾先把话说在前头,万一日后锦书向陛下哭诉起来,陛下不要觉得是臣妾心狠,便好了。” 重山忙道,“怎么会。都是我不好。” “我答应你,我会改的。”重山陡然起了个誓。 清华见状,心底深深叹息了一回,便道,“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臣妾累了,想再休息一会儿。” 重山只得道,“好,我晚点再来看你。” 清华送他至门口,重山方不舍地离去了,一双眼睛里,依旧都是疼惜和愧疚。 待重山走后,盈袖才进来,便问道,“我以为娘娘已不生气了,怎么还是要陛下走了呢?” 清华便道,“若我轻易消了气,我怕他,反而开始偏心锦书,你知道,人一贯同情弱者,更何况锦书又有了孩子,多少他都会有些不忍的,倘若见到我逼迫她,未必不会起袒护之心。反过来,他若是觉得十分对不起我,纵使我手段不光彩,他也不会舍得说我一句。” “我便是要借这个机会,尽速将事情办妥了。往后怎么样,我也就都不怕了。” 盈袖这才明白,表示赞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断发绝义 掖庭,是皇宫里最平凡的一个角落,是后宫女眷的住所,包括普通宫人和一些女官,当然,那些罪犯官僚的女家眷也关押此处,没入宫婢为奴。 对寻常的宫婢来说,到了一定年岁,是允许放出宫的。但是对于那些罪犯家眷,几乎永世就在这里了。 清华便将锦书暂时关在了此处。 过了三日,她方现身。 按照她的吩咐,锦书过得还算安稳,除了不能见人,也没亏待她,衣食安排也往好的来。 锦书知道,这都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 清华踏门而入,便见锦书闲适地面壁站着。听到响动,她也没有回头。 “娘娘来了,还不转过身来。”盈袖便道。 锦书方才回头,却见清华的神情十分平淡从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该有的气恼的样子,这倒让她出乎意料了,心下就谨慎了些。 锦书慵懒地行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清华缓缓道,“我们也相识近数十载了,对彼此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不然,我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锦书,也不然。一直想和你谈一谈,又不知该从何谈起。” 锦书的睫毛微微跳动,便道,“都是陈年往事,娘娘何必还放在心上。” 清华朝她走近了一步,眉梢有些冷酷,“好,那我们来谈谈孩子,眼下最要紧的事。” 清华似要将她掌控在手中的模样,锦书莫名有些心虚。 清华平静道,“首先你得明白一点,我并不是非要这个孩子不可,陛下也是。所以,不要以为有了孩子就有了一切。能不能生得下来,还要看我的心情如何。” 锦书立马冷眼道,“别太明目张胆了,这到底是陛下的骨肉,陛下和太后都会为我作主的,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清华便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舒情香,这种惑人心神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人敢用在陛下身上,尤其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换作别人,脑袋也不知掉了几回了。太后这个人我知道,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魅惑陛下,倘若她知道了真相,还会留你吗,又会多待见这个孩子呢?陛下就更不必说了,皇长女,皇长子,皇太子都有了,区区一个来路不正的孩子,在他心里又有多少分量?” 锦书一时羞愤难当,“你究竟想怎么样?” 清华不置可否地反问道,“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你要怎么样吗?你想要我死,想要离间我和陛下,想要留在宫里,你步步紧逼,处处将我陷于被动,如今还要母凭子贵,这不都是你的杰作吗?” 清华地一双眼睛忽而变得狠绝起来,锋芒毕露,“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长久地留下来吗?我成全你,现在便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在此处安心养胎,等孩子生下来,我便抱走,至于你,永世关在掖庭,不得踏出一步,你的孩子就会变成我的,你们将永不相认。要么,你更名改姓,脱胎换骨,陛下仍封你做夫人,从前的你只当是死了,再无人追究。” “如何,你自己选吧?” 锦书一听要她脱胎换骨,便知清华此行来的目的,是要将她与魏室彻底剥离,那么她就是她,而不是魏国公主,也不是赵国王后,就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死了,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豫州再也回不去了。 她肩头一颤,再也忍不住,怒骂道,“枉我父亲之前那样待你,你竟如此歹毒,要逼我六亲不认,背弃祖宗!” 清华不以为然,冷冷道,“你如今所作所为,又有哪一件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易家的祖宗?你一人叛逆,整个易家都要跟着遭殃,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一刀两断,也好给易家积点阴德。” “别怪我心狠,如果不这么做,朝臣不会答应,天下人也会指指点点,总不能为了你,让陛下蒙羞吧?” 锦书张口难言,恨得咬牙切齿,“别说得冠冕堂皇,你是为你自己,你根本就是想对付我。” 只听清华回道,“我真要处置你,大可将这孩子也不要了,随便编个慌儿就说没保住,亦或找人来证明,这压根就不是陛下的孩子,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到时你们母子一尸两命,岂不是更痛快,我何至于跟你费这诸多唇舌,好心好意地给你留个好去处?” 清华一把捏住锦书的下巴,极缓极低地吐出声儿来,“告诉你吧,我要是想要一个人死,那便会杀人不眨眼的。” 清华的眼睛越发地凌厉,也越发地阴冷,配着她嘴角的一抹轻笑整个人既显得美艳,又邪魅十足。 她直直地盯着锦书,淡淡的鼻息扫过锦书的面庞,令锦书不由得汗毛倒竖。 清华又冷哼一声,“只是念在你父亲与我有恩,我愿意为易家留个香火,否则,凭你三番四次地害我,我怎么能容忍你到现在?不说先前的那些事儿,只这一件,我就能悄悄地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想着用慕椋他们来牵制我,你这心机,就算是都要白费了。” 话音一落,只见锦书已满头冷汗,她目光有些呆滞。 不论选什么,对锦书来说,都宛如凌迟。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孩子,她只是想利用他,在皇宫里站稳脚跟,却不料,反而让清华捏住了把柄,清华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口,令她痛不欲生。 清华继续淡淡道,“有得必有失,你要将来的名分就要舍弃过去的名分,很公平。” “只要你随便选一个,我今日依旧放了你。” 锦书红着眼,一声怒吼,“我不选!” 清华重重舒了一口气,换了个平和的语调,“你若心里还有慕椋,便最好一身干干净净地入宫,不要连累他为你丢了性命。” 当清华得知锦书仍是处子之身的时候,除了惊异,还有感慨。 锦书和长秋但凡有一人喜欢对方,都不至于此。所以,她这些年守身如玉,必定是为了慕椋。 果然,锦书一听慕椋的名字,整个人便都变得慌乱起来。 “我的事,和他没关系。”锦书含泪道。 清华立马斥道,“可笑!你做的任何事,都和他有关系,你若有罪,他必连坐,你若死了,他就要陪葬,只怪你的名声,豫州的名声,还有他的名声,都紧紧地捆在一起,你不正是看准了这些,当我不敢动你吗?” 清华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着能借此斩断锦书和豫州的血脉牵连以及所有瓜葛,她此后种种作为,便都不会威胁到慕椋和清愁了。 锦书闻言,骤然心悸不已,两行泪珠齐齐滚落。 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可是,自己所作的一切,的的确确是在拿他的性命做赌注。她只是心存侥幸,无论如何,清华都会将他护下来的。 清华幽幽道,“你把他当成护身符这样戴着,如今也够了。” 锦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盘算了这么久的一盘棋,竟被清华来了一出釜底抽薪。 此时,她已无路可去了。她若选了第一个,就将永无出头之日。可是选第二个,她怎么有脸去见父亲和王兄?还有椋哥哥,难道还要绑着他吗?万一他真的因自己而有个三长两短,她又要如何自处? 锦书就要被逼得崩溃了,一时心痛难持,瘫倒在地上,她又哭又笑,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心机!” 清华依旧冷漠的声音又在她头顶上响起,“你若是都不选,我就由着你自生自灭。” 反正,不会留给她半分余地。 半晌过后,锦书方想得通了,一把抹掉面上的泪痕,心灰意冷地,沙哑着喉咙道,“给我点个香。” 过了一会儿,盈袖便将香炉给她备上了。 只见锦书跌跌撞撞地从地上起了身,宛若行尸走肉,点了三支香,随后,将一缕青丝拿剪子绞了,丢在了香炉中,慢慢的,那些乌亮的头发丝便卷成了一堆小火球,一晃眼就烧了个干净。 锦书跪地磕了三个头,霎时,巨大的悲痛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泪流满面,她抽泣着道,“锦书今日不得已与父亲断绝父女之情,从今往后,锦书就不是易家的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几缕头发,就当锦书还了父亲的养育之恩,望父亲在天之灵,恕女儿不孝!日后,女儿必定亲自前往和父亲谢罪!” 她又绞了一缕,依旧烧了,又泣不成声,更加哀怜,“长秋,我们结发为夫妻,虽短短数载,却一直真心相待,相敬如宾,不料今日我竟先弃你而去,是锦书无用。” 她泪落如雨,“今生缘尽于此,锦书只好还你结发青丝,望,来生再会。” 锦书微微仰头屏息,泪眼婆娑,面前缕缕轻烟缓缓升起,无形地飘着飘着,便散了个无影无踪。 清华见此,方从掖庭回去了。 一路她皆静默无声。 回想起她初见锦书的时候,那是一个绝世明丽,光彩照人的少女,她的眼睛里,有天然如宝石般的尊贵,明珠般的灵秀,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概,俏皮又飒爽。 仅有的几次不愉快的谈话,也才领教了锦书的嘴皮子功夫,得理不饶人至极,却都是为了慕椋。 后来,只听说她嫁给了长秋,传闻两人恩爱不疑,琴瑟和鸣。 一眨眼又是几年,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日,此时,她已是国破家亡,成为了浣衣司一名毫不起眼的宫女。 这时候的锦书,早已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慕椋和她针锋相对的少女了,而是一个被仇恨和戾气裹挟而处心积虑的人。 如今她还要与自己共侍一夫,清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确也始料未及,会有逼得她断发绝义的一天。 “娘娘,你怎么了?”盈袖闻她长吁短叹,不由关心道,“是不忍吗?” 盈袖想起,清华见锦书剪头发的时候微微别过了头,不知道是不是心软了,踏出掖庭那一步起,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早烟消云散了。 闻言,清华便摇头,仍道,“有何不忍的,她今日与祖亲夫家决断便心痛,我见城儿病弱不堪便不痛吗,她要分我的丈夫,还要设计谋害我,我便不伤心费神吗?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我放她生,她也不必牵累别人,算是公平的了。” 她的言语和神情俱有些失落,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只是想到了长秋。 看起来,他和锦书的确是知心的。 清华想起当年长秋逼重山写了休书给自己,自己那样恨他。如今,她也做了同样的事,逼着锦书与他断绝夫妻之情,不知长秋会不会也恨她呢。 原来,世间之事,不过一个轮回啊。 盈袖在旁,微微道,“恐怕她对娘娘,又更恨了。” 清华便道,“随她去吧,至少今后动起手来,不必畏首畏尾,各自算账便是了,既然恩怨难清,那便走着瞧吧。” 盈袖又忧心道,“娘娘不怕,她对陛下不利吗?” 听到“陛下”两个字,清华这才收回迷惘的游思,认真回道,“她若想除掉我,必然要先笼络陛下的心,所以,她不敢妄动,除非我死了。如今她又没了挡箭牌,根本不能像先前那么肆无忌惮。” “而且,你以为陛下心中对她没有一点防备吗?” “咸阳的那些刺客,大家心中多少都有个数,疑的无非是豫州,东秦,赵王,楚王之流,这些都是与我们隔着国恨的,所以首当其冲,而这里面,又数豫州最受人瞩目,所以才有群臣极力打压魏室遗族,甚于其他,恨不得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好了,亏得陛下仁慈,未曾下手。” “锦书虽是一介女流,望着不成气候,可到底是正统魏公主兼赵王后来的,即便什么也不做,只站那儿,都少不了别人的指摘,陛下又岂会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且行且看罢了。” “陛下肯答应我不追究幽兰殿的事,也是怕闹大了,不好收拾。他现在肯定一只眼睛盯着豫州,一只眼睛盯着锦书呢。我只望豫州果然安分,同锦书没有来往,即便日后疑到锦书身上,她也早和豫州没有干系了,自然也就牵连不到慕椋身上。” “所以,她若聪明,这时候就该收敛起来,万万不能去碰陛下的,否则被抓个现行,再没有人能帮她。” 盈袖感叹道,“娘娘果然思虑周全,面面俱到,。” 清华便道,“若不是权衡仔细了,我怎么能同意她留下来呢?我虽不想她连累慕椋,可也不会将陛下往火坑里推啊。” 盈袖点头道是。 清华也知,锦书的封号一旦落地,这往后必定会是非不断。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过,能借此了了她心中一件大事,也算值了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珊瑚琉璃 这夜,忽而风雨大作,惊雷四起,清华独坐在殿内,听得窗子被吹打得呼呼作响。 她忍不住来到了门口,随意往外一探,衣裳便被一阵狂风吹了起来,脖子里便窜进了一阵沁骨的凉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天边正好一道闪电乍现,似从天宫降下的怒意一般撕裂了黑幕。 清华喃喃感叹道,“好一场雨,怕是秋里最后的一场大雨吧。” 盈袖忙追上来给她裹上披肩,“方才一定吹着了,我立马叫人熬点姜汤来,娘娘还是屋里坐吧。” 清华便摇头道,“别忙,我正好想去宣室殿一趟。我想起来,陛下身上有伤,此时阴雨不断,伤口必定感到有些疼,我去看看。” 盈袖朝外一瞧,便劝道,“这风太大了,到时候淋你一身的雨,陛下也心疼,又兼路滑,倘若摔了就更不好了,不如等会儿打发宫人去瞧瞧。” 清华仍是放心不下,坚持要去。 盈袖准备再劝,只听轰隆隆又是一阵大雷滚滚,直往自己身上劈过来一般,震得耳朵都聋了,二人已然心惊,却又有一人影匆匆一头撞进门来,将两人结实唬了一跳。 定睛一看,却是重山,后面紧跟着小高也追了上来。 重山忙喊,“关门关门。” 重山便牵了清华一路往里走,几人忙关了门,手忙脚乱地拥着他们进了里屋。 还未坐下来,清华便吩咐盈袖去拿衣裳给重山换上了,果然那一身已湿透了。 “清华好端端地站那儿吹风干什么?”重山边换边问。 盈袖接口便道,“娘娘要去看陛下,奴婢说风雨太急,还是缓一缓,娘娘不依。” 重山心头一暖,低头看着为自己穿衣的清华,仍道,“你本就怕雷声,从这儿到宣室殿也有些步子要走,这电闪雷鸣的,路上就要吓死了,受了惊,晚上又睡不好了。” 清华慢慢拨开他的上衣,查看了他胸前的伤,可惜纱布下面也看不见什么,只得问道,“今日感觉如何,是不是格外难受些?” 重山温柔地摇头道,“没见你时有些疼,见了你就不疼了。” 清华默默地没有答话,小心翼翼地帮他穿好了衣裳,又转头道,“盈袖,还是备点姜汤过来吧,给陛下去去寒气。” 盈袖笑道,“已经吩咐人去了,马上便来。” 众人忙活了一阵,才好容易歇下来。 重山瞥见了案上写有两个字,他拿起来便问,“容曦,这是什么?” 清华便幽幽地道,“给锦书新拟的名字,陛下正好参详参详?” 重山如烫了手一般忙地丢下,局促道,“挺好,挺好。” 重山偷偷回头瞧清华,却见清华已顾自坐下了,面上又忽而有了些冷淡,明明方才还牵挂着自己,这转头,因自己一句话又生起气来了,重山不免暗恨了自己一把。 他忙悄悄朝小高使了个眼色,小高恍然大悟地,忙将怀中捂得严严实实地一个箱子递了上来。 重山小心地陪坐在清华身旁,赔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清华见他手上捧了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猜想着里面不过装了个寻常的宝物,拿来讨好她的。她此时心中的确有些郁气,不免只淡淡道,“不知有什么稀奇。” 重山便催促道,“你打开来再说,要是不喜欢,我把命给你。” 清华慢吞吞地地伸手过去,只刚一开,眼前登时一片流光溢彩,这似曾相识的光,一举击中了她的心扉。 她忙往箱里一望,霎时激动万分,果真是它,是那珊瑚琉璃盏。 重山小心翼翼地拿出它来,清华已是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看呆了。 这盏琉璃灯,十分小巧,大约连寻常提的小的宫灯一半还不到,长得也极为别致,犹如一个流光璃彩的绣球,底座上坠着精巧的金质芙蓉纹流苏,灯身轻巧,两头都是金的莲花座,只中间接的是五彩琉璃面,剔透晶莹,有灯却无芯,可不点而亮,那五彩之光便犹如车水马龙变幻不歇,摆着看就像是仙人圣品,人提着就是仙人下凡来了。 清华便想到,当年为了清愁,她狠心将这珊瑚琉璃盏以两千两银子当了,伯辰留给她的不多,她却轻易地就失去了,当时只恨自己无能,时隔多年,不曾想还有机会见到,此刻不禁潸然泪下。 盈袖也曾有幸在灵均宫见过它,此时也不免想起了一些往事,顿时心中感到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失落,一时情不能自抑,便在泪水夺眶而出之时,悄然退下了,无人察觉。 重山见清华这般伤情,也有些不安起来。 其实,在沛县伊始,他只知道清华与一个男人有过婚约,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她未过门便守寡,但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这个话题在乔府也是禁忌,清华从不曾提过,他也不过问,只是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 直到他们成婚,清华每日都会祭拜一个人,他才看到那灵位上的名字不是慕椋,而是伯辰,这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万民敬仰的东秦大公子,一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有对百姓的痛惜,有对大公子的惋惜,更多的是对清华的怜惜。 有时候重山想,若是大公子未死,东秦江山必然另有一番气象,起死回生也是可能的,清华依旧是皇后,只是不必遭受那些生死波折了,便也不错。 清华在白鹿青崖,曾放下过他和慕椋,唯独对大公子的情谊从未动摇过。但是即便如此,重山也未曾对大公子生出过半点嫉妒之心,至于为何,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服气。 重山低眼,望着珊瑚琉璃盏极尽安抚道,“我知道,这是大公子留给你的遗物,我帮你找回来了,往后好好留着,不会再有人逼你了。” 清华哽咽点头,她细细抚着灯盏的每一个纹路,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卖它的那一日。 她还想起来,重山为了她还给无耻的张文书磕了头。 她亲手失去的东西,免死牌,珊瑚琉璃盏,重山都帮她找了回来,又当成礼物送回给了她。 这些,原本是大公子与她的定情信物。 清华是信命的,这一刻,更是深信不疑。 她不禁哭着道,“你还记得吗?” 重山顿了一顿,便眨了一下眼睛,点头道,“你喜欢什么,恨什么,想什么,惦记什么,我都知道。” 言罢清华二话不说便朝他抱了上去,双手挽着他的肩,久久没有放开。 她想,重山是懂她的,一直都是。 重山深情地拥着她,继续喃喃道,“就像今日,我一听见雷声,便想到你会害怕,不管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一定要来见你。” “还有,我绝不是拿珊瑚琉璃盏来求你原谅,只是明白这是你想守护的东西,便要想尽办法把它找来给你。” 清华心底一片温热,却眉眼含愁,“重山,我许过愿,要和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的。可是我越来越心慌,原以为蜀国一统中原,一切纷争就都结束了,可是眼下,分明一切才刚刚开始,比起以往的明刀明枪,我最怕的,还是暗箭难防,我当真怕—” 重山深有感触,忙安慰她道,“不要怕,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只要你我一心,便抵得上千军万马。我许你长长久久,也许你平平安安,放心。” 清华反复回味这句话,只要他们一心,便抵得上千军万马,忽而恍然大悟,心想,“蜀国的根基,若是从外头来看,是不可能一下子让人得逞而动摇了的。只因我们认定彼此作为依靠,若我们自己离心离德,必然是一损俱损,轻易就能让人钻了空子。” 仿佛参透了玄机,她便道,“所以,我原来不是怕龙潭虎穴,只是怕不能和你一心,而孤独无依。” “如今有你这句话,我便明白了,也放心了。” 清华拭了泪痕,释怀了许多。 重山便趁机朝窗外瞧了一眼,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今日这般大雨,我便不走了吧。” 清华便接道,“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进了我的屋子,就是我的人,哪儿也不许去了。” 重山懵懂一怔,眼角忽然露出一些腼腆的笑意,这倒把清华逗笑了。 随后,清华饶有兴致地将珊瑚琉璃盏拿了过来,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珊瑚琉璃盏,不点而亮吗?” 重山摇头,“或许是里面,放了夜明珠?” 清华笑道,“不对,若是夜明珠,真就不稀奇了,怎么称得上绝世珍品。我告诉你,传闻东海深处有一种五色珊瑚礁,十分难得,即便在黝深的海底,也能放出奇光。若是用它研磨成粉,与琉璃一起烧制,便能让琉璃在夜晚大放异彩,就像现在这样,才好看呢。” 清华边说边绕着大殿轻轻地将殿内所有的烛火慢慢都吹灭了,而手中提着的琉璃盏却越来越亮,那五色璃彩将椒房殿照得如同神仙宫殿一般,如梦似幻。 清华站在其中,犹如彩云簇拥款款而来,真正是仙姿绰约,风华绝代。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似乎连雨声,雷声都应景地停了,清华轻声与重山道,“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美吧?” 透过这奇异的光影,清华看到重山面上,露出了孩童一般的惊喜和赞叹,那天真的模样不由觉得十分可爱。 重山也小心地捧着珊瑚琉璃盏,忽然激动道,“我也要送一个给你。” 清华便道,“这就是你送的。” 二人浅浅相视一笑,重山不禁低下了头,竟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肯定而乱了心神,莫名害羞起来。 那一刻,在那轻渺的彩光之中,清华和重山的温柔而幸福的笑颜,犹如天造地设一般登对,举世无双。 重山已沉醉了,而清华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感到,心中的某些经年累月的缺口,因为身边这个人,正慢慢地被弥补。她对父亲曾说的那句话又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父亲说,重山是救她出水火的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请自来 太后六十大寿,依清华的意思,要举国同庆,邀请各方诸侯及皇亲来贺寿。 于是,在寿辰半月前,各路人马已纷纷来了长安,其中便包括以往六国受封的王室子弟,这些人当中,亦只有白俨一个燕王,其余都已成一方郡守之子。豫州没有来人,只早早送了贺礼。另外的,便是皇亲了,好几位赵姓王爷,从远处携了家眷赶了来,乔家自然也来了贺寿的人。 清华这么一提时,重山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先前咸阳刺杀一案,还未找到更多线索,但总归是从这些人来的,所以,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一齐来长安转一转,兴许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豫州没有来人,倒是清华预料中的,看了豫州送来的礼单,“万寿如意玉盏一对,香楠寿杖两柄,南极蟠桃献寿图一副,寿与天齐紫香炉一个......” 清华评道,“中规中矩的,倒挺契合豫州现今的景况。” 重山点头道,“自咸阳回来,豫州也盯了大半年了,也没发现什么动静。或许慕椋说得对,易川不是那样的人,是我们疑心了吧。” 清华不同意,道,“有些人藏得深,不是一时看得出来的,还是不要过早下定论了。” 自从锦书堂而皇之地成了容夫人,豫州便不再是清华的禁忌了。她不怕锦书,只怕豫州有事。 重山想想便道,“听你的。” 接着他又道,“燕王倒是备了好大的礼,那架云母千松屏,看着就不同凡响。” 清华便笑了道,“陛下待燕国也仁义厚道,燕王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对了,你见过他了?” 重山便点头道,“早些时候见了,他与赢桑一道来的,倒让我吃了一惊,差点没认出那便是当年的东秦小皇帝。” 清华依旧笑道,“小桑公子还好吗?” 重山随手拿起一块点心,送到清华嘴边,又道,“我看着,可比他当皇帝那会儿舒心多了,人也长大了不少,举止倒有几分燕王的影子。” 清华便想起一些往事来,道,“那些年啊,我不仅恨邓高,连着他也一起恨了。直到回咸阳见到他时,我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同我一样地可怜,那恨意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如今能这般自在,我也替他高兴的。” “他是不是去了靖侯府了?他此番和燕王一道过来,一定是为了见芙菱的。” 说着,清华便有些担忧,“就怕他见到芙菱那个样子,会伤心。” 原来,当年芙菱因在乱军中受了惊吓,变得有些痴痴傻傻的,不敢见生人,精神时好时坏,治了这些年,虽把痴傻气去了,但宛如变了个人,越发不记得先前的事了,清华每每问她,也只偶尔答得一两句,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扮小丫头的事儿了。 清华不禁叹气道,“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她哥哥。” 重山便安稳道,“说不定,她见了赢桑,又好一些了。” 他接着便道,“对了,姜家表亲明日或可到了,便也安排他们在宫里住着吧,你们相聚起来也方便一些。” 清华方微微一笑,回道,“说起来这表弟表妹,我还未见过一面的,自从娘亲走后,我们家与舅舅家来往得便不多了,父亲说,外祖父当年是极不愿意娘亲嫁到咸阳来的,只是娘亲先斩后奏,先与父亲成了亲,再回禀了外祖父,把外祖父气得不轻,听说,头几年他年年派人来痛骂父亲一顿。” 重山一听,便笑了,“你这外祖父撒气的方式,倒是有趣。” 清华便道,“挨骂可不有趣。父亲挨了骂,一声儿也不敢吭的,娘亲也不敢,更不敢护着,不然连着一起骂。” 重山便问道,“为什么骂得这么凶?难道是舍不得岳母大人嫁得远了?” 清华回道,“因为娘亲是逃婚来的,原本外祖父准备将她嫁到楚国,谁知偏巧遇上了我父亲,娘亲便死活也不肯去了,所以才偷跑出来的,可不就把外祖父气坏了么。” 重山便笑了,道,“看来你这倔脾气,也是随了岳母大人了。” 清华看他打趣自己,便白了他一眼,“不止呢,我还随了外祖父骂人的功夫呢,要不要见识见识?” 重山忙求饶。 二人说笑了一阵,便有人来传膳,清华便道,“去请二小姐和姑爷,舅爷和舅夫人来。” 有人闻声而去。 不一会儿,清愁与慕椋,加上景钰和舒月,便都过来了。他们正是这两日到的,目前,都在雅风阁住着。 比起前些年,舒月看起来没有那样清冷,凌厉了,眉眼之间多了许多笑意和温柔。她已成了乔府的少夫人,因聪慧,端敏深得乔府上下喜爱,那些看似不堪的过去,已牢牢地埋在了记忆深处。 面对清华时,她同样如此,装作二人之前从未结识过,始终保持着分寸,未叫外人看出丝毫破绽来。 舒月想着,自己担着不好的名声倒罢了,若是让人知道,皇后也曾在金枝玉叶住过,那皇后必将遭受比自己还要大的非议。而她和景钰之所以能有今日,全赖皇后相帮。既如此,她焉能不投桃报李,为皇后着想? 清华大概也猜得到,舒月这是为了顾及自己的体面,所以也默默对她有所感念。 舒月刚入宫时,还颇谨慎,生怕哪里错了规矩,以为走路都是三跪九叩的,时时吊着心。但见皇帝和皇后真正相处起来,就像是寻常夫妻一般随意,不免就暗暗惊讶了一番,根本不似传闻中那等级森严,不近人情的地方。 这时,清华朝她微微笑道,“三嫂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舒月收了神,忙道,“劳娘娘费心了,一切都好。” “待用完膳,我便带三嫂四处走走,虽说这宫里不比外头天地辽阔,也还是有几处美妙的所在,值得看一看的。” 舒月便谢过了,众人落座。 席间,清华便问道,“听三哥说,双儿会走路了?” 舒月便也眉眼舒笑,道,“是呢,一刻也不歇着,不是在地上打滚,便是嚷着出去玩儿,把家里的奶娘都折腾坏了。” 清愁便笑说,“我原以为女孩儿,便都像欢儿那般文文静静的,怎么料到还是个调皮捣蛋鬼。” 重山便笑道,“如意才多大点儿,你就嫌她调皮捣蛋了?” 慕椋便接口道,“清愁是耐不下性子哄她,便说她捣蛋,其实如意只是爱哭了些,还是很听话的。” 景钰便道,“若总是哭闹,还是要找个郎中来瞧瞧,是不是积食,胀气的缘故。孩子又不会说话,自己难受起来,只好哭了。” 清华便笑道,“三哥懂得可真多。别看欢儿现在乖巧得紧,那是专请先生在管教了,私下没人在,便也跟个霸王似的,到处闯祸,前不久,还将御膳房的鸡都放跑了,自己满屋子再去捉,弄得是人仰马翻。” 说着,清华扭过头来,朝重山轻声埋怨了一句,“都怪你,太惯着她了,小小年纪就开始无法无天。” 重山便呵呵笑道,“小孩子闹着玩儿罢了,别当真。” “现在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将来怎么得了?”清华驳道,“我每次要管,你就专门和我唱反调,倒闹得我不是人了,你看欢儿现在,见着你就是欢天喜地的,见着我就和霜打的茄子一样,敢情不是我亲生的呢。” 重山忙道,“她也就是贪玩儿,况且还小呢。你不是没看见,你这儿还没说话,她就先哭起来,豆大的泪珠子一串串儿地滚下来,我怎么忍心再去斥责她,总不能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儿罢。” 清愁立马笑出声儿来,“姐姐,欢儿是一点儿也受不了委屈,这真和你一模一样,可不能怪到陛下头上。” 顿时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清华瞪了重山一眼,道,“所以你们就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了?好好好,你们父女俩一条心,只我一个孤家寡人。” 舒月便笑道,“都说女儿和父亲较亲近,我倒觉得,便是因为父亲抢着先做了好人,那坏人只好留给我们做了,自然不如那好人受待见了。” 便朝景钰道,“你也是,对双儿百依百顺,这往后我的处境,许是和娘娘差不多的。” 景钰呵呵一笑。 几人正说着,忽然有人传,“容夫人来了。” 众人都停了下来。 清华面色微微一闪,再抬头,便见锦书已由人搀着,扶着腰身缓缓走了进来,快七八个月的身子令她步子有些沉重,同时脸蛋也稍稍圆润了一些,面上是波澜不惊的娴静之色。 霎时,殿内安静得出奇。 锦书已走到了中间,正巧停在了慕椋与清愁的面前, 只听她开口道,“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娘娘。老远便听到殿里欢声笑语,娘娘这是办了一场家宴么,这就是国舅爷吧。” 景钰便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臣乔景钰,见过容夫人。” 锦书打量了舒月几眼,便称赞道,“舅夫人这般花容月貌,国舅爷真是好福气。” 舒月只是客套的见礼,道,“容夫人过誉了。” 清华不慌不忙,沉着出声道,“容夫人来得巧了,若是还未用膳,便一起吧,这会儿刚要上菜呢。” 锦书便点了头。 清华便吩咐道,“盈袖,给容夫人备坐,你们仔细扶着。” 正好添了一张桌子,靠着慕椋和清愁,锦书便小心落座了。 清愁面上早已郁郁不乐,一言不发,慕椋亦是严肃着面孔,眉头紧蹙。 锦书往这边看了一眼,便悠悠道,“二小姐和姑爷,果真是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清愁立马讪讪回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这世上郎才女貌的多了,岂是都般配的?夫人才夸过舅夫人花容月貌,照这么说,舅夫人和椋哥哥岂不是更般配?可见我与椋哥哥做夫妻,便不是因相貌般配的缘故。” 锦书便淡淡道,“那是什么缘故呢,听闻姑爷原本是有心上人的,却不是二小姐吧?” 清愁便回道,“那自然是天定的缘分了。都是年轻时过来的,谁还没有尝过心动的滋味呢,我自己都曾有过心上人呢,难不成人还一辈子只活在梦里么?只因和他们没有缘分,才有我们今日。我就不喜欢自寻烦恼,去计较这些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清愁朝慕椋笑了一笑。 慕椋默默点头,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 自见到锦书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坐立难安。 他早知道宫里新有了一个容夫人,只听说是宫女出身,他与清愁便也没多想。只是方才一见,这容貌竟和锦书一模一样,真把两人着实惊着了,他们都寻着锦书与景钰说话的空隙,朝清华急急地望过去,只见清华一言难尽的样子,重山呢,也是有些局促不安的模样。 待锦书一开口,他二人便心知肚明,确定是她无疑了。 清愁便满心不悦,一张口便和她争辩起来。 锦书听完,只微微轻笑,“难得二小姐竟如此豁达,本宫不及。” 清华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看清愁此刻那愤愤不平的神情,真怕她一时收不住,与锦书吵起来。锦书又有身孕,若是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不过,担心归担心,她也相信清愁还是知道分寸的。 她这边便忙出声,“聊这些没影儿的东西作什么。快尝尝这菜,合不合你们的口味?这是我特意吩咐御厨,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 凭女人的直觉,舒月闻到了容夫人和清愁之间的硝烟味儿,又打量了上面两人,和对面几人的难以言表的神情,料定他们曾经有什么瓜葛。 只留下景钰,觉得有些疑问,好像容夫人早认识清愁他们一般,待想开口问询,便被舒月暗中拉住了,示意不要问,景钰这才作罢。 从这时起,席间氛围一刻比一刻沉闷起来,众人都默默埋头,几乎没人出声。 清华本是要借个机会与清愁和慕椋解说此事的,只是没想到锦书不请自来,才令他们有些错手不及。 好不容易,这顿饭才算是吃完了。 重山默默看了清华一眼,见她眉梢已有些淡淡的忧色,因他离得近,所以看得格外清楚。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歆兰郡主 散了席,重山便回宣室殿处理政务去了。临走时,还有些担心清华,想多陪她一会儿,清华却主动要送他,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放心。” 重山这才去了。 锦书也不为别的,只是来见慕椋一面。不管是如今她已成为容夫人,还是慕椋已成了乔家的姑爷,这些年,她想的,也只是这一面而已。 既见到了,又一同吃了饭,这时,锦书便也要告退。清华点头,另多派了两个人跟着照护。 清华这边便携着众人往园子里来了。 舒月看得出来他们各有些心事,怕是自己在不好说开了,不多久也找了个借口,与景钰先躲了。 一时,只剩下清愁和慕椋在身旁。 清愁从吃饭时到现在是一脸的不高兴,清华见了,悄悄地让盈袖打发宫人站得远远的。 清愁便气呼呼道,“她什么时候,成了容夫人了?” 清华便平静回道,“说来话长。赵国没了之后,她便流落到了长安宫里,一直在浣衣司当差。后来她,意外有了重山的骨肉,为了她能名正言顺地留下来,我便给她换了籍,更了名。” “她不再是从前的易锦书了。” 清华说得淡淡的,十分冷静。 清愁却摇头道,“我不信就有这么巧的事儿。依她平日不可一世的个性,再落魄也不会给人当使唤的宫人,怎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来了长安。” 慕椋面色凝重,一时难言。 清华便道,“不管她是怎么来的,既然成了容夫人,那便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她既放得下,你又何必纠缠。私下里见着面,也不可提起这些旧事,免得外人知道了,又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慕椋沉吟了半晌,这时才道,“她如何能答应的?” 因为他明白,锦书最大的骄傲,是她的姓氏,家族。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一切,该需要多大的代价。 看得出来,慕椋是有些不忍的,清华不免有些心虚起来,简单轻声回道,“人总有软肋,我,用了点手段。” 清华没有说,真正让锦书妥协的,是他。 清华的避重就轻,没能让慕椋心服,反而让他陷入了沉思。 清愁说的话,看似是抱怨,却字字珠玑。 锦书来长安,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慕椋对此深信不疑。 慕椋多谋,此时大概已猜到了,此前清华忌惮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锦书。也就是说,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清华为何不愿彻查幽兰殿的真相,已然浮出了水面了。 那时他只知道,清华怀疑的是豫州,但始终令他疑惑的是,豫州一直风平浪静,并没有传出任何不轨的举动来,那么清华的怀疑从何而来? 原来这源头,便在锦书这儿。 时间,动机,都对得上。 他的心口隐隐颤了一瞬。 清华见他凝思,眉上笼着一层厚重的凄然,心下便了然。 她一直都相信,她可以瞒过清愁,瞒过重山,却一定瞒不过慕椋。 只要慕椋一见到锦书,他就会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见慕椋忽然转头对清愁道,“我才想起来,那坛子兰陵美酒究竟带了没有,晚上要献给太后的,若是忘了就不好了。” 清愁仔细一想,“我记得你嘱咐了我好几遍,临走前也清点了的,若是不放心,我便回去看看吧。”赶忙就走了。 见清愁已走远,清华和慕椋心照不宣地相望一眼。 “你不放心锦书吧。”清华道。 慕椋眉头紧锁,“幽兰殿的事,果真是她做的么?” 清华点头,回忆起来,“我当时听到的,是《清平调》,这首曲子除了我和清愁,外头很少有人会的。小时候,我在咸阳王宫里,遇到过长秋,和他相谈了几句,教他学会了这首曲子。而那日在幽兰殿,我误入的,是和骊山地宫一模一样的,慑魂阵。” “天下,能将这个东西,设计在幽兰殿的,无非是当年和我一起去过地宫的人。” “我能想到,既知慑魂阵又会《清平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长秋。” 说着,清华伤神道,“别说长秋已经死了,他便是活着,我也不信是他。自然,也不能是你。” “我一时没了头绪,最终是盈袖提醒了我,倘若有第三个人,那必定是与你,还有长秋都有密切牵连的人。” “除了赵王后,还会是谁呢?果然一查,才发现,锦书的确在宫里。我便去问她,她虽然没有亲口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言语间对我,颇有怨怼,像是个要和我讨债的样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慕椋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彻底令他清醒了,心底某个角落隐隐生疼。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锦书会要清华的命。 倘若换了一个人,不过是以牙还牙,报仇出气都好说。可是这个人是锦书,他没办法替清华出主意除了她,也没办法向清华求情放了她。 慕椋问道,“既如此,清华为何还留她?” 清华看出他的痛心,便道,“他们家到底帮过我许多,就当还他们家的恩吧。” “但是,我也不能一味地纵容她,所以,这才想法子,让她成了容曦,至少,她若再犯错,也不与旁人相干。”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清愁和他自己。清华默默承受着锦书的算计和谋害,归根结底,便是为了他们。 清华接着道,“可是,清愁是个心里藏不下事,也不会忍气吞声的人,我若将真相告知于她,她必定要找锦书拼命的。此事非同小可,锦书害我,不是一般的杀人寻仇,稍有不慎,便会牵扯到整个豫州,至其满门倾覆,反而,也将你们自己搭进去。所以,清愁那边,还要你细心安抚才成。” “此前锦书所为,我概不追究。如今她一举一动皆在我眼皮子底下,手上又没了筹码,相信她该有所收敛。” 慕椋凝眸,便试着问了一句,“那清华认为,豫州无辜么?” 清华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淡淡回道,“依你看呢?” 慕椋便道,“我打探过豫州的动向,易川和几位子侄,没有不妥。” 清华一听,便皱了眉,终于回道,“慕椋,我知道你担心豫州有变,但是,你实在不该来插手。你和清愁,当安安稳稳的,不必卷入这些是非里面来。” “这种事情,便交给我和重山来办吧,又容易,也不落人口实。你放心,重山不是个狠心的人,豫州若能保,他一定会保。若是不能保,便只能保你们了。” 慕椋这么做,一方面是出于对豫州的私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替清华分担些什么。 知他这份心,清华才直言点出。 慕椋便也懂了。 这时,清愁便从不远处,慢慢走了过来。恰好,宫中有些事要忙,清华只得再次嘱咐了清愁几句,便留下了他二人,自行离去了。 这边,清愁纵使对锦书有所怀疑,无奈始终得不到姐姐一句实话,兼慕椋又从中劝说,更要紧的是盈袖一番话,“二小姐,娘娘有些事正忙,便要我过来带几句话。娘娘说,过去的事就算是过去了,二小姐无需耿耿于怀。容夫人如今身份高你一等,你去闹她,吃亏的必定是你。况且,你又是娘娘的亲妹妹,若是传了出去,外人必定要说你仗势欺人,于娘娘名声也有损,可谓得不偿失。” “二小姐放心,娘娘是个极聪明的人,既容得下,也必定压得住。二小姐千万不要为娘娘觉得委屈。二小姐只管在宫里玩得开心,诸事勿念。娘娘得空时,再来看二小姐。” 清愁仔细琢磨起来,姐姐说的有理,便打消了找锦书对质的念头,此后在宫里住着,和锦书再无牵扯。 加上,齐室的两个表亲都到了,一下子宫里又热闹了不少,清愁也欢喜得很。 一个表哥,名叫修竹,品貌不俗,人如其名,天然一股浩然高洁之气,如林中新竹,坦荡不屈。 而那表妹就更让人眼前一亮了,名唤歆兰,年纪才十六,是同辈中之中最小的了。年纪虽小,行事待人却不输哥哥,大方随和,像水墨画一般淡泊婉约,呵气如兰,玲珑如玉。 这两兄妹,一个胜似一个灵秀,刚一到,便引得宫中上上下下赞许不断。 只听说,齐国王室乃是皇后母家,因皇后的缘故,齐王一族免遭祸患,保存至今。 姜家既是齐王宗亲,亦世代为相,所出后代,个个是人中龙凤。如今一见,这两位表亲风度之姿,果然与皇后一脉相承。 清华与他们亦是一见如故,想起母亲背离父兄,远嫁咸阳,多年来,因母亲早逝,两家疏于往来,然血脉至亲,乃千丝万缕,不可断也,一见面就天然一股亲近。 齐国盛产玉石名品,修竹他们所带的,便是一尊凤凰戏牡丹的精雕玉瓶,十分精美灵巧。 凤凰是白鸟之王,而牡丹是百花之冠,凤凰轻灵绕于牡丹花丛,非但不见流于世俗高高在上,反而相得益彰,妙趣横生,既大胆,又自信,构思不可谓不巧妙。 更令人惊喜的是,如此成熟惊艳的作品,竟是出自歆兰之手,原来歆兰也钻研玉石,已有造诣。 因此,清华更觉她可亲了。 连盈袖都忍不住道,“表姑娘真是才貌双全,他们都说啊,表姑娘有几分娘娘的气度呢,不止是相貌,就连性情,都有些像。” 清华笑了。 盈袖便道,“不说还好,一说便越看越像了,竟比二小姐还要像几分。” “想不到舅舅把他们教得这样好,我看歆兰的技艺,再过几年,便要超过母亲当年了。”清华也赞叹道。 重山自见了歆兰,也对她刮目相看,没有几天,便封了她郡主之衔。 消息传到了岁羽殿,让乐扬起了疑心,“这小丫头与皇后长得像,又比皇后年轻许多,莫不是陛下对她动了心?还是皇后自己,想借着表妹固宠,来打压我和容夫人?” “就连清愁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封赏。” 原来,不止乐夫人这么想,几乎是宫里所有人都这么想,自然,宫人们对歆兰的态度也变得格外不一样,就像她随时会成为他们的主子一样。 歆兰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也隐隐察觉出众人的态度,心中虽不免有一丝担忧,但始终镇定自如,处变不惊。 这日,正是太后六十大寿,满殿皆是远道而来的王侯贵戚,场面热闹非凡。 太后一看,大半人都不认识,大概只认得赵姓几个王爷,以及阿礼等人,因此也没有很多话,只默默保持尊贵的仪态,微笑着受着众人朝贺,看了会歌舞,喝了点小酒,便觉疲乏,因此和清华道,“年纪上来了,经不住闹腾。我先回去歇着了,这里便交给你们招待了。” 清华只好吩咐人搀了太后回去。 太后前脚刚走,乐夫人莞尔一笑,便朝重山道,“陛下,听说兰郡主还未许人,臣妾这里有个好人选,想替郡主做个媒。” 这时,席间众人便又都将目光投向了歆兰,尤其是未婚娶的王孙公子,心中其实都想着要是能结这门亲就好了。 只是谁也不敢提,王宫里传出来的那些消息,多少都让他们打了退堂鼓。万一陛下当真自己定了歆兰,他们却眼巴巴地跑去提亲岂不是自讨没趣。 重山乍一听这个提议,回绝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道,“夫人先说。” 歆兰闻言,不由得心惊起来。 乐扬便道,“兰郡主品貌双绝,都说和皇后娘娘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般好姑娘,臣妾想着,非寻常人般配得上。” “兰郡主与皇后娘娘既是姐妹,安王和陛下又情同手足,郡主和安王若能成就一段姻缘,岂不是亲上加亲,两全其美么?” 乐扬话音一落,席间众人有窃窃私语者,也有默然噤声者,还有作壁上观者,也有点头称道者。 立时显出人心万象,众生百态。 重山和清华同时吃了惊,霎时面面相觑。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卿白头 这边阿礼从人群中冷冷一声大笑,随意挑了一缕额前的头发在指尖把玩,便道,“多谢夫人美意!臣年长兰郡主许多,又相貌不堪,郡主若许了臣,夫人也不怕委屈了她。” 歆兰早就看到了安王了,只见他放浪不羁,言语冷峭,不惜自嘲来公然回击乐夫人,颇有侠者之气,心内敬佩。 乐扬勉强一笑,回道,“安王未免也回得太快了,兰郡主怎么会是那浅薄之人。我看是安王心中已有中意的姑娘了吧?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陛下待安王如亲兄弟一般,怎么能不替你求了来?” “是吧,陛下?” 说到这儿,清华的面色有些泛白,重山显然不悦起来,只得回道,“阿礼这些年随我南征北战,无暇顾及儿女之情,这才耽误了终身大事,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拖累了他。” 阿礼便回道,“臣一心报效社稷,别无所求,只愿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乐扬点头道,“安王忠心果真天地可鉴,当年在咸阳若不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安王又怎么会一夜急白了头呢?可惜这些年,也没找到个根治的法子。安王或是对此有所顾虑才无意成家?” “若是这样,可叫陛下,怎么过意得去呢?陛下岂不成了罪人了么?” 对于安王一夜白头的缘故,一直以来都众说纷纭。 乐扬此言一出,座下有些人便知道她的用意了。 阿礼恨恨地饮了一杯酒,重山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清华一听,立马狠狠瞪了乐扬一眼,“他们都说兰儿像我,阿礼这回答应不答应,都落不到一个好。若是答应了,她会说是因兰儿像我的缘故。若是不答应,她又会说,阿礼对我念念不忘。那么,重山与阿礼之间,必然心生隔阂。” 果然阴险。 清华即刻肃然回道,“怎么用上了“罪人”两个字了?亏得陛下知安王洒脱重义,安王也知陛下关切爱护,否则,这样的流言传出去,不就要当真了么?陛下白白地替安王担个虚名,安王心里又如何过意得去呢?难道要为了这无稽之谈,立马同人拜堂成亲么?” “至于婚姻大事,安王自有打算罢了,陛下作为兄长,岂会这般不通情理?” “夫人说话这般随意,大概也是知道陛下与安王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乐扬清冷一笑,道,“皇后娘娘未免曲解了嫔妾的意思,嫔妾也只是替安王着想而已,娘娘何苦这般郑重其事,倒像是嫔妾冲撞了娘娘似的。” 清华不忿,乐扬明着暗着将话题往她身上引,现在还反过来说自己小题大做了? 清华便冷眼回道,“非是本宫不依不饶,只是教导夫人说话严谨些,免得给某些小人听了去,添油加醋一番,损了陛下与安王的名声。” 乐扬便道,“在座的诸位,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哪有什么小人?难道只有娘娘关心陛下与安王的名声,嫔妾就不关心了?” 重山一听,便立马低声斥责了一句,“不得无礼!” 乐扬便轻飘飘道,“臣妾并非对娘娘不敬,只是臣妾一番好心,不曾想让娘娘误会了,不得已替自己辩白几句罢了。” 座下歆兰暗中观察了许久,已有了判断,“安王显然无意这门亲,而乐夫人却有强逼之意,不惜拿陛下做说辞。安王若是不答应,便是负了陛下,若是应了,便是负了自己。” “娘娘为安王出头,乐夫人却又以言语相激。” 歆兰便又瞧了安王一眼,只见安王亦面露不甘与烦闷,便暗自咬了牙,拿了个主意,暗道了声,“罢了!” 接着便有清脆婉婉的声音从座下传来,“在兰儿眼里,安王是个盖世英雄,又随性坦荡,兰儿若有幸能嫁与安王为妻,是兰儿的福气。只是,婚姻大事,还要讲究两情相悦,安王对兰儿尚不知人品,亦不知性情,对夫人所提议之事略有迟疑,也是应当。” “且兰儿出门在外,若无父母主张,于亲于礼,凡事皆应求得皇后娘娘指点,定夺。况今日是太后老人家的寿辰,兰儿又岂敢因一己之私喧宾夺主呢?” “娘娘,您觉得兰儿说得对么?” 歆兰一气呵成,不急不慢地,让人听了十分心服。 清华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点头表示赞许,镇定道,“兰儿知礼,说得很对。” 众人遂对歆兰愈发刮目相看了。眼见乐夫人与皇后已为此针锋相对,连陛下都不知如何应付的局面,就被兰郡主这三言两语给巧妙化解了,一时帮所有人解了围,既维护了安王,又堵住了乐夫人的纠缠。 乐扬原以为歆兰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论及自身姻缘心有异议,也不敢出声的,却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胆量替皇后与安王出头,说出的话来也是条理分明,言之凿凿,让人寻不着半点破绽。 乐扬只好暗暗吃了这个亏,不再言语。 清华与重山皆松了口气。 阿礼原不想纠缠,打算一走了之的,却见歆兰如及时雨一般出现,片刻之间就将所有人都安抚住了。 阿礼不禁想,“这歆兰郡主的确才思敏捷,还有股侠义心肠。她年纪尚小,却能不计得失为他人出头,有这般担当,实属难得。” 他遂安心坐住了,目光不禁朝这小姑娘投了过去。正好遇上歆兰微微抬眼,望着他时,有稍许腼腆,阿礼便趁机感激地朝她一笑。 这场寿宴,接着便略显沉闷地过了,随后各人皆安排妥当,送出宫去安歇。 清华与重山便回了椒房殿,准备歇下。 重山披着衣衫袍子,站在歆兰所雕的凤凰牡丹瓶前,盯着看了半晌没有说话,似有忧思。 清华披着长发,随意挽了一挽,本对镜坐着,见他出神了有些时刻,便走了过来,轻声道,“看来,陛下是舍不得我家兰儿了?” 重山便抖了抖袖袍,拿手一点清华的额头道,“你也信那外头的胡说。” 清华便道,“怪不得他们,谁叫你悄悄地就给她封了郡主,连我都瞒着。” 重山温柔着眉眼,笑了一笑,道,“这是我的心意,你自然明白的。” 兰儿传承了和清华母亲一样的技艺,重山便也一样地封了兰儿做郡主,只是为了宽慰清华而已。 清华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片刻,她的声音幽幽起来,“你在想阿礼的事儿。” 清华轻声恳求道,“你别怪他。他至今不肯娶妻,不是和你赌气,也不是和我赌气,是还没有想得通的缘故。这不是他的错。” 重山也一道变得有些沉默,深深叹了口气。 良久,他方才道,“你从前问我,阿礼的头发为什么白了,我没有和你说实话。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 清华的心头如受一股钝击,肩头一颤,神智加倍地清醒与紧张。 “怎么会呢?” 重山眼神有些恍惚,忆起过去,道,“他亲眼见你跳了浴火井,以为你死了,才急成如此,并不是,并不是为了我。” 清华霎时愕然,只是想起那段记忆,她便觉经历了一场很久远,很清晰,却又令人心酸的梦。骊山地宫,五殿十三门,刀光剑林,墨生河,幽冥鱼.....说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为过了。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当初抱着必死的决心纵身一跃,跌入了那团炙热的烈焰中,便要惊出一身的冷汗。 此刻也是,她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起来,心口不住狂跳,她哑然片刻,方道,“难不成,那日在地宫,他也在么?我明明记得,他去送你了。” 重山轻轻揽过清华的肩头,细细安抚,一边横下了心,沉重道,“他不放心,便依计折回去了。你还记得,君长秋身边有个高手,在最后关头护着你出逃么?” 重山的声音,犹如蚊蝇,“那是阿礼。” 这是阿礼的秘密。 一直以来,重山都觉得有些亏欠阿礼,有些事,的确对他不公平。 阿礼曾要求他,不要对清华说实话。 阿礼说,“不想让她承受多余的愧疚,她能回来,胜过一切。” 清华听着重山慢慢诉说,眼中渐渐起了一层薄雾。 原来他也在。他的头发,是为自己白的。 清华喃喃道,“我明白了。” 阿礼的心思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过,竟会如此深沉。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岁月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她从来没有回头,他却一直守望。 阿礼究竟在等什么呢? 并不是为了等一个答案,谁都知道答案一定会是空白。 所以,他或许根本没有在刻意地等侯,没有在侥幸地期待,只是自然地,随心地,习惯地追随那个一开始就着了迷的方向。 清华恨乐扬的一点,便是她今日设局,拿阿礼的感情作武器与自己对峙。 她特意让阿礼与重山站在了对立面。重山是君王,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结拜兄弟一直对自己的皇后心存爱慕之情呢? 即便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清华此刻默然不语,今日的风波因歆兰而暂时得到了平息,但是这件事情,恐怕在重山心里,已掀起了较大的波澜。 清华感到不安,细声问询,“重山,你会护着阿礼的吧?” 重山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当然会。” 可是他的眉头明明紧锁,透着焦虑与迷茫。 清华言语恳切,郑重道,“他对你,对我,尽心尽力,只有我们欠他的,没有他欠我们的。外人不信他,我们要信他。” 重山无奈点点头,轻抿嘴角,只好低声道,“好了好了,你也累了一日了,快去歇着吧。” 阿礼对清华始终如从前那般,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今日,乐扬才将这层窗户纸,当着众人的面撕开了。 而这里面,竟然也有他不敢承认的真相。 清华一定是看穿了他的隐忍和不满,所以才要他一句承诺。 他当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阿礼,但是,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伤阿礼,还是阿礼伤他自己。 有些事情,难道,就要一直悬着,甚至悬一辈子么?总要有个了结,有个交代吧。 而岁羽殿这边,夜深了,乐扬也同样未曾歇下。 素衣一边替她梳头,一边担忧道,“夫人今日太险了,当着众人与皇后娘娘争辩,奴婢看陛下很不高兴呢。” “皇后娘娘说兰郡主知礼,就是在指责夫人不知礼,众人都瞧见了。” 乐扬也吃了个亏,心中滋味当然不好受,这么一听,心下火气更盛了,“陛下一向护着皇后,有什么奇怪的。谁能想到歆兰这小丫头竟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一番话说得人服服帖帖的,倒让我白忙活了一场。” 素衣便幽幽道,“夫人今日冲了先锋,惹得陛下不悦,倒是那容夫人,给您出了这主意,可这宴席上,也不见她为您说句话,素衣瞧着,她是故意把夫人往火坑里推,自己倒省心省力了。” 乐扬便摇头道,“这事儿怪不得她。皇后与她如今陌路人一般,她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确不好出头。” 素衣便道,“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陛下也未曾理会,便说明他是偏心安王的,自然也不会再管他与兰郡主的亲事了。” 乐扬点头,又道,“明日,你去找到齐王,一定不能有流言传出。此事本就由我而起,倘若这个时候起了流言,陛下定会疑到我身上,我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素衣便道,“那安王这边,夫人还有别的打算么?” 乐扬一时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容曦对她说的话,“安王在朝中,举足轻重,乃是陛下第一看重的人。他思慕皇后多年,一直与皇后亲近,将来必然也是支持太子的。皇后不仅得陛下的宠爱,朝中又有安王这样的靠山,我看将来即便太子体弱,也会深得朝臣门的拥护。夫人此刻不借着兰郡主这个绝好的机会,令他与皇后,陛下心生嫌隙,还等到什么时候去?安王这个人,可就这一个把柄了。” 乐扬朝镜中微微挑眉,喃喃道,“陛下不管,还有一个人,可以管。”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亭亭玉立 第二日清早,重山下了早朝便直往岁羽殿来了。 重山倒也没有立刻发火,而是耐着性子,尝试着问道,“昨日宴席上,你为何说那样的话?” 乐扬便回道,“陛下是怪我顶撞了皇后?还是怪我不该替安王议亲?” 重山只回道,“朕不是怪你,只盼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安王的亲事,自有朕替他作主,你何苦操这个心?” 他眸子仍温和。 乐扬微微道,“陛下若能作主,何至于今日还没个安王妃?就连太后说的媒,也不入他的眼。” 被人说中心事,重山一时无话可回。 乐扬便继续道,“安王这些年,孑然一身,为的是什么,陛下心中明白得很。我还记得,当年从咸阳回来,安王对陛下,足足怨恨了一年有余。后来为什么又好了?可见安王的悲喜,皆为一人而已,这个人,在安王心中的分量,比起陛下来,自然要重得多了。” 重山的面色明显越来越沉了,眉头也渐渐紧蹙。 却忽然听得乐扬悠悠来了一句,“安王这样的人,若心中装的不是陛下,必将乱于江山社稷。”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重山猛然朝她望过去,那目光如利剑出鞘般尖锐,霎时将乐扬惊得后脊发凉。 不过一瞬,重山已从震惊转而十足地不解,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谁教你的?” 乐扬一下子便怯声起来,“这,这是臣妾的肺腑之言,臣妾也是为陛下着想。” “为朕?你可知道朕若连他都信不过,谈何为长,为君!你要毁的,不仅是安王的名声,皇后的名声,连同朕,也要被你拖累成忘恩负义之人了!” 重山虽不是厉声责骂,却似看透了把戏一般,透着无尽失望。 乐扬见此,开始心慌不已,她意识到,再怎么样,最后那句话,是万万不该说的。 两人僵了片刻,重山方才缓缓道,“朕原以为你是无心,容着你任性,无礼,可你若处心积虑,要动朕身边的人,便是逼着朕,与你为敌。” 这话,听着又不忍,又绝情。 乐扬心中顿时一凉,眼角涌来一股酸涩,“原来,我不算得你的身边人,” 随即她便轻笑了声,道,“好啊,陛下身边两个人,我如今都得罪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重山仍旧叹息一声,再一次低言强调,“朕不想处置你。朕希望你好。” “你要的安稳,荣华,尊贵,朕都会给你。” 乐扬的眼中泛起一些泪光,她倔强地盯着重山的眼睛,不甘道,“你怎知我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些呢?” “又怎知,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呢?” 乐扬的眼泪还没有掉下来,她却已听到了心内的哭声。 重山只轻声回道,“这是你该有的。”随后便转身往外走去,刚踏出几步,忽想起什么来,便又停下,微微侧头,凉凉地道了一声,“你近日,和齐王走得太近了。” 乐扬呆呆伫立在原处,默默听着。 “你要什么,与朕说,朕何时不答应了,何苦煞费苦心与外人谋划。朕说过,不会亏待允宁,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乐扬远远地,眼中噙着泪,冷静道,“不是陛下想的那般,我见齐王,也不过是欣赏他的棋艺,想学些技艺罢了。” 重山回头望了她一眼,便没有多说,只意味深长地点了头,“如此最好。”言罢方才带着些愁疑离去。 重山走后,素衣便跟了上来,感慨道,“奴婢看陛下,心中是疼夫人和小殿下的。” 乐扬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微微失神道,“我自然知道,他不会亏待我们母子。我什么都有,荣耀富贵也不比那椒房殿差,可那又怎么样,这岁羽殿,还不是连这头上的一片瓦,都是冷冷清清的。” 素衣点头,却也担忧道,“可是夫人和皇后娘娘过不去,陛下又总偏心皇后娘娘,日子久了,不是越发与夫人疏远了么?可夫人若是肯低头,陛下必然多怜惜夫人一些的。” 乐扬便道,“从始至终,我能得到的,也只有怜惜而已。那么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不信陛下,只是不信命罢了。” 素衣不大懂,却也不再劝了。 在素衣看来,乐夫人是个猜不明白的人,有时候觉着她一切都是为了宁殿下,有时候又觉着,她心里最看重的,还是皇帝。 就在众人都以为此事没有下文之时,安王忽然去了一趟长信宫,回来便接了太后赐婚懿旨,着安王与歆兰郡主,择日完婚。 不知内情的,都说是天大的喜事。 一个是皇帝的结义兄弟,一个是皇后的舅家表妹,安王的声望,加上兰郡主的品性,这两人是越瞧越般配,天上地下,没有不夸的。 歆兰接了懿旨,慌了两日,心口慌着,她却知自己是欢喜的,有些婴儿肥的少女的脸庞上,有几朵淡淡的红晕。 不知为何,在那日宴席上,见到那个与众不同的白发王爷,自己就不顾名节身份地帮了他,换作另一个人,她未必会有这般勇气,也未必因那眉上的为难之色而起恻隐之心。 清华来到这丫头身边,她竟没有察觉。 “兰儿,”清华轻唤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歆兰忙抬起头来,小声道,“娘娘,我,我有些害怕。” 清华坐了下来,柔声道,“怕什么?” 歆兰便道,“娘娘,我悄悄问你,安王是真心与我成亲么?” 清华微微顿了一瞬,便浅笑着点头,“他既应了,便是真的。” 她又问了句,“兰儿,喜欢安王么?” 歆兰轻抿嘴角,大方而略带羞涩地点头,“喜欢。” 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真诚与倾慕。 清华便道,“安王是个很好的人,得兰儿与他相伴,胜似人间金风玉露。” 清华又道,“日子已挑好了,便在这个月底。” “我想问问兰儿的意思,要不要把舅舅接来呢,还是回门时再回临淄去?” 歆兰想了想便道,“路途遥远,恐舟车劳顿,还是兰儿回家去看父亲吧。” 清华依了兰儿,便快马致信临淄,告知舅舅歆兰的婚事,一并送去了许多聘礼。 其实,清华是隐隐有些担忧的。 不知太后与阿礼谈了什么,竟让阿礼答应了这桩亲事。 回想起上一回在慕府,她只是稍微提了一句,便让阿礼发了好大的火,清华自然也就不敢再去过问这些事,显得自己没有心肠一般,更怕自己一提,又要引阿礼伤怀。眼下,就更不合适了,只能从重山的口中得知,这的确是阿礼自己应下的,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 外人只道,安王只听太后的。 即便如此,清华仍不能完放心。歆兰什么都不知道,便一腔孤勇地嫁到安王府,往后的日子会如她所愿么? 清华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将这些担忧,疑惑,都深埋在了心底。 她应当记得这句话,他有他的选择,自己没什么理由要去干涉他的。她也相信阿礼的为人,既然应了,便是真的。 宫里开始张灯结彩,准备送兰郡主出嫁,忙的不亦乐乎。 兰儿与安王便渐渐地多了见面的机会,这日,两人相约,同游莲湖。 此时,荷花开得正好,连绵的碧叶托着亭亭玉立的绯红,徐徐微风中带来沁人的荷香。 歆兰偶然侧目,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瞩目的白色,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与那日在宴席后月光下的他不同,多了几分英气,少了些清冷的寂寥。 安王只是顾自往前走着,没有什么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歆兰想着,安王原本就无意这门亲,最终答应了,或许是碍于太后的情面,又或许是出于什么顾虑,此时与自己显得生疏,也是有些道理的。 因此,即便见阿礼神情有些冷淡甚至是苦闷,兰儿也不大在意,并不往心里去,只是想着待日后相处多了,两人熟络起来,一切便好了。 这时,兰儿轻轻唤了他一声,“安王哥哥。” 阿礼骤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半眯着眼睛懒懒地问,“怎么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大自在,但又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对她表示耐心。 兰儿小心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来,是一块手绢包着的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便是一个白玉扳指,看起来普通不过的,阿礼平日本就不在意这些装饰的物件儿,因此也没觉得惊喜,反而觉得有些小家子气。 兰儿看出来他有些不情愿,还是劝了道,“你戴着试试看。” 阿礼始终觉得难为情,但还是照做了,戴在了左手的拇指上,这不戴不要紧,一戴上时,便觉十分衬手,竟忽然间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了。 兰儿见他没有取下来便知他是喜欢的,心里也十分高兴。 阿礼见兰儿这样欢喜,自己却又没有给她准备什么,想来是不合理的,便有些不安道,“那个,我忘记给郡主备礼了,下次,下次一定补上。” 歆兰莞尔一笑,只随意往那莲湖中一瞧,便道,“不要紧,安王哥哥若是想送兰儿什么,便为兰儿采一株漂亮的荷花吧。” “有花便好了么?”阿礼惊异道。 兰儿点头。 阿礼见她认真,便道了句,“这容易。” 他话音未落,人已先飞了出去。 只见他在莲花丛里,仔细查看了一番,心想一定要采一株最美的来,陡然间瞧见了一株,正躲在一片荷叶下,含苞未放,颜色极为别致,一眼便中意了,将它轻松一摘,便又飞了回来,稳稳地落在兰儿面前。 兰儿略带羞涩地接过花来,道了声多谢,便低头闻了闻荷花的清香,眉眼之间温柔含笑。 阿礼鼻尖也拂过了一阵荷花的清香,心神顿时有些舒畅。 大家都说歆兰长得像皇后,可不知为何,阿礼自始至终,从不觉得她们两个,有何相似之处。在他眼里,清华是清华,歆兰是歆兰,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地有灵 待顺利办完了太后的寿辰,恨快,各地诸侯便陆陆续续开始启程离开长安。 今日,清华来送别白俨与赢桑。 因着伯辰的缘故,她待赢桑比其他人更照顾些。 他如今待在燕国,身边有一个无畏世俗,意护他的人,过着自在无忧的日子,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临行前,清华与他说了好些话,后又问了一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打算去骊山见见你母亲么?” 赢桑讪讪一笑,道,“先前拜别母亲的时候,她便说,往后无事不要去打搅她,她也不再管我了。” 清华点头道,“你母亲爱清净,不愿理会俗世了。” 赢桑点头,接着便哽咽着央她道,“清姐姐,你有空时替我多去看看小九吧,若能换她好一些,我便是折寿十年也是愿意的。” 赢桑一想到芙菱,便心痛不已,深悔没有尽到作为兄长的责任,若是当初拦住了她回去寻剑,她便不会与众人走散,也就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当他再次见到芙菱时,根本不敢相认,芙菱身上再也没有一丝活蹦乱跳的影子,从上到下,就连那头发丝都只剩下十足的痴傻胆怯。 除了这副相貌,她已不是芙菱了。 那一刻,赢桑遭遇了此生第二次最痛心最彷徨的时刻,他唯一相依为命,视若珍宝的妹妹,竟落得如此下场,这比一刀杀了自己还要残忍。 赢桑眼眶红了,“我没有想到,小九会病得这么严重。我应该,应该早些来看她的。”他以为芙菱在长安,与苏煜过得很好。 清华便抚慰他道,“已慢慢好很多了,给她一些时间,我们一起等她回来。” 赢桑目光哀戚,只得点头。 接着清华又嘱咐了些话语,恰好送至了宫门口,众人方拜别。 清华目送他们远去,不经意间回头时,便恰好与重山相望,她不由得叹了一声,“连我见到芙菱时,都难掩心痛,更何况她哥哥呢。” 重山也颇感怀道,“许是她命里有此劫难。就像当初的你,幸亏,幸亏。” 幸亏她回来了,也没有忘记任何人。 由那时起,重山对宿命深信不疑,也因此,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对天地的感激,和敬畏之情。 只有尝过失而复得的滋味,才会知道,拥有不易。 天地有灵,知情不老。 他们正并肩往回走时,便有人来传,“安王,靖侯在宣室殿等候陛下,娘娘,说有要事禀奏。” 清华与重山同时严肃起来,随后便心照不宣地,加快了回殿的步伐。 此前,咸阳遇刺一案,已查明的确与赢桑无关,这一点,清华自然是放心了。 只是,案子渐渐有了眉目,也牵扯出了另一个名字。 这件事,一直都是阿礼,煜之暗中查办,便在前两日,从一处青楼中打听到了流沙骨的杀手的踪迹,顺藤摸瓜,查到了流沙骨早在多年前被一人收买,从此专听他一人差遣,再也不在江湖上走动。 可流沙骨上下无一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从邯郸来的。还未审得更多,那杀手便在地牢中突然死了,死的不止是他,整个地牢,连同所有守卫,无一幸免。 事态紧急,安王与靖侯忙匆匆入宫,一同来复命。 重山一到,直接领着众人道,“入密室。” 待安王报告完,众人的面色皆如铅一般沉重。 清华眉头紧蹙,默默听着重山问道,“这个案子只交给你们两人,怎么会走漏了风声?” 重山有些气馁的模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竟然没能够守住,当然不是责备他们,只是觉得万分可惜。 煜之便娓娓而道,“流沙骨消息灵通,眼线遍布,要想找个人不是难事,只是,地牢经人层层把控,只有臣和安王能够进得去,所以,他们如何潜入地牢将人灭口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臣还在查。” 重山点头,转而便道,“先说说邯郸吧,那人是谁?” 阿礼便回道,“他叫萧胤。此人曾任君长秋的谋士,赵国那些年趁乱而起,壮其国威,多半是此人在背后暗中谋划。后来这人又不知为何,忽然离开了邯郸,此后踪迹无。我们多方查证,当年流沙骨与他同在邯郸出现,后又一同消失,难道有这么巧的事么?此人必定就是幕后操纵流沙骨的人。” 重山思索了一番,沉吟道,“可查到来历?” 煜之便摇头道,“所查不多,只听说此人是赵王偶然一次外出而带回来的,两人私交甚好,他在邯郸住了三年,却极少露面,赵王也很少对外人提起。听说萧胤每日,除了身边伺候的人,便只见赵王一个,其他人一概拦在外面。因此,关于他的消息极少。” 重山便道,“如今流沙骨在长安出现,那么,此人应该也在长安吧?” 阿礼和苏煜皆点头。 清华沉默了片刻,此刻,方试着问道,“他是为了赵王么?” 不知为何,萧胤,这个名字听来有些熟悉,但就是不记得在哪儿听过。 重山不解道,“倘若是为了赵王,那么,当初为何又要离开邯郸,不继续扶持他呢?待他死了,又来找我寻仇,不是可笑么?” “亦或,他另有所图?” 众人皆感到疑惑。 即便已查到萧胤这个名字,但是要从长安找出这么一个隐形人来,仅凭手中这一点线索,着实有些为难。 重山想了想,便道,“还得从灭口的事查起,看他们究竟是如何闯进地牢的。” 安王和靖侯皆点头,便领命而出。 阿礼有一事不解,便与苏煜道,“煜之,我们之中是不是出了贼?” 苏煜顿了一瞬,摇头道,“守卫都是我们的亲信,信得过才交予这个差事,况他们,也都因此丧命,没剩一个,哪个贼会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阿礼也知不大可能,不由得气恼道,“那真是活见鬼了!” “要知道我们这地牢从外面可是攻不破的,除非有内应!” 苏煜凝思,倘若不是出在自己或是安王,也不是出在守卫,那流沙骨的人是如何进去的呢?从现场来看,又没有强攻的痕迹。 难道说,是被人迎进去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苏煜心尖微微一颤,只短短回了几个字,“恐怕,还要细查。” 阿礼见苏煜面色凝重,只顾自己低头走路,心想他也着实苦恼,便也不再纠缠,二人各自回府,安排后续查办事宜。 靖侯府,傍晚时分。 苏煜一进门,便有丫鬟迎了上来。 他开口便问,“夫人呢?” 丫鬟便道,“夫人在后院逗鸟儿,新进了两只漂亮的鹦鹉,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一下午都舍不得做别的呢。” 苏煜便点头,“我去看看。” 煜之回想起来,他与芙菱成婚已有些年头了,到如今,她的病也没有很大好转,不觉感到有些心酸。 因芙菱怕生,所以他几乎不请人来府上,也不带她出们走动,只让这座靖侯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着她。 他以为,芙菱只需要这一片天,也只需要他。 “菱儿,”他收起这些低落的情绪,见到那个正忘却一切,专心致志地陪着鹦鹉玩耍的女子,便温柔地喊了一声。 芙菱安静了很多。 她听到这一声呼唤,只是浅浅地笑了。 待苏煜走到身边来,她方才扔下手中的小食儿,满眼星亮地望着苏煜,“侯爷。” 苏煜便携了她的手,缓缓穿过院子。 芙菱轻声问道,“你进宫去了?” 苏煜点点头。 芙菱弱弱道,“侯爷可是挨了陛下的骂了,为何看起来不大高兴?” 苏煜细心解释道,“陛下没有骂我,也没有罚我。” 芙菱静静点头,“那就好。” “公主,”苏煜喃喃喊了一声,芙菱没有答应。 苏煜便又落寞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公主。” 这是你喜欢的么? 苏煜默默握紧了芙菱的手,心内凄然,“我是一定要查的,菱儿,那时,你想叫我怎么办?你怎么会,和流沙骨牵扯起来的?” 后院那么小,明明几步便走完了,可是这几步,大概是苏煜这一生,走过的最漫长,最煎熬的路了。 无人察觉他的嘴唇已接近苍白,双目宛如一片死灰。 倘若不是阿礼的那一席话,他也不会想到,能进入地牢杀人的,还有另一种法子。 那便是扮着自己或是安王的模样,拿着他们的腰牌,大步而入,然后血洗地牢,将所有人都杀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 如此一来,现场留下的一切,便都不再诡异而令人费解了。 他回府之前,特意又去了一趟地牢,便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出事当晚,安王在宫里,与皇帝秉烛夜谈,他的腰牌是绝不可能落入旁人手中的。 “安王说得对,我们之中的确出了贼,这贼不是守卫,不是安王,不是我,却可能是,此刻我身边的人。” “那个秦字,果然,还是东秦的秦么?” “这些年,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煜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他从未感到这般凄惶过。 忽而耳畔传来芙菱的声音,“侯爷为何这般心不在焉?是朝堂上遇到了难事么?” 苏煜微微侧目,眼前的芙菱纯净无暇,犹如林间那弱小而乖巧的百灵鸟,她的眼睛因担忧自己,也渐渐显得有些愁色。 苏煜强忍心内苦涩,便道,“我只是想起来,若当年在蓟州,我得以多待一刻,与你见了面,就好了。” 听着这话,芙菱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茫然,面上唯一的一丝笑意也渐渐消失了。 她渐渐放开了苏煜的手,怔了半晌,方有气无力地回道,“你该,带我一起走的。” 苏煜一听,便如鲠在喉,眼角不禁闪出一些水雾来 只见芙菱叹着气撇下了自己,独自,落寞地先走一步去了。 留下苏煜停在原地,看着那单薄而凄凉的身影,渐渐隐入了回廊的尽头,他的双目已模糊了,一颗心便如跌落了深渊,无着无落。 第一百五十章 众生当局 这一月内,长安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安王与歆兰郡主完婚。一件是皇宫又喜添一小皇子。 承云殿得了小皇子,上下都很高兴,只有锦书,面上**什么喜色,只呆呆地半躺在床上,双目无神,有些空洞,烦忧。 小皇子已拟了名字,叫允珏。 “夫人你看,小殿下真是乖啊,静静地就睡着了。”宫女杜若谨慎地抱着允珏,轻轻摇着。 锦书见她打算把允珏往自己眼前送过来,便只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怀中的小娃儿,打断道,“将他抱远些,交给奶娘去。” 杜若不明夫**何总不待见允珏,只当她生产时受了苦,心里还不大痛快,便只得唯唯答应,悄声走开了。 杜若低眼瞧着这个乖顺的孩子,都快满月了,生他的亲娘都还没抱过几次,似乎也不愿意多瞧他。他也不哭,也不闹,自顾自地安安静静地长大,慢慢地从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红团子,变成如今这样白嫩的,圆胖的,会和她嘻嘻笑笑的乖孩子。 杜若刚走不多久,便有人传,皇后来了。 锦书冷冰冰的脸上这才有了些神色,她微微拢了拢头发,等着皇后来。 她朝外一望,便见清华并盈袖两个,一前一后从帘后走了进来。 清华是常来看她的,她不来时,便是重山来,加上那些个朝臣的夫人来道喜的,承云殿一直都还算比较热闹。 在外人的面前,锦书可以立马换上比较温和的笑脸。 还未等清华开口,她便热络地道,“劳娘娘记挂,隔三岔五地来瞧我。” 清华微微一笑,回道,“便是看你一日好似一日,我同陛下就安心了。” 除了是因履行自己皇后的照拂各宫的职责,也是因她对锦书仍参杂了些个人的情分,她也才是真心地来看她。 清华是个很嫌麻烦的人,倘若大家都和和睦睦的,最好不过了,那些过往的什么**,她宁可都忘掉。只是,知锦书的为人,她也不得不时刻耗费着精力,用心提防着。 锦书又道,“听闻安王大婚,娘娘没去观礼?” 清华便道,“说来,我也算兰儿的娘家人,将她送上了花轿便好,不必跟着去了。” 锦书便道,“娘娘素来周到,只是,安王或许要伤心了。娘娘同安王,也是十多*的交情了,他自然是希望陛下和娘娘一同替他作个见证的,如今娘娘**去,倒不圆满了。” 清华一双乌黑灼灼的眸子,定定地瞧着锦书,嘴角仍保持着恰好的弧度,透着明白,也透着宽容。 “陛下去了,便如同我也去了,安王定是明白的。” 锦书不免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薄笑,“这么说来,娘娘自己宽心便好,不必管别人。” 清华听着,并不计较。 便让盈袖上前来,道,“我给允珏做了一套新衣裳,并帽子鞋袜,都是用的上好面料,很舒适贴身的。” 锦书便道,“这些东西,原有的都穿不完了,娘娘何必亲自动手呢,小孩子长得快,也穿不了几次,到时候不得不扔了,岂不可惜?” 清华仍是笑道,“无妨,你高兴时便与他穿一穿,此后如何处置,大可随意。” 锦书便道,“娘娘慈爱心肠,对陛下的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只是,您还记不记得魏王的孩子,怎么她,偏**这个福气得到娘娘的半点怜爱呢? 盈袖在旁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便见锦书的面色,有些凄恻,讥笑,当下便悄悄地领了众人,一一退下了,整个房内,只留她们两个。 清华不作辩解,只低低道,“是我**这个福分,不是她。” “为此,你更要好好地待允珏,他骨子里流的血,有一半同魏王是一样的。便是这一点,陛下对得起任何人,包括你。” 锦书倔强地咬着唇,她也知道,魏王的死,不能全部怪到重山和清华头上,换做是魏王,当初不也是设了池鱼宴打算要重山的命么,这你死我活的游戏,原本就**什么对得起或对不起的说法,她只是求一丝丝希望的火光,不要只留下一堆死白的灰烬给她。 借着这有意无意地提起,她竭力去激起他们的愧疚,凭什么个个都团圆美满,只她一个,承受这国破家亡,支离破碎的惨痛,那逝去的英魂,也不该就这么被遗忘。 即便,她心中痛恨的,原也不是这个。 清华又深切地望了她一眼,再次劝道,“往后不要再提了。为了你好,也为了允珏好。” “你若能将他好好抚养长大,也是一样的。” 可是锦书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流着易家的血,她也无法爱他,她宁可去爱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如果她能抚养着她,那么一定是全心全意的。 锦书凄然道,“便是不看在魏王的面子,那魏王后呢?她那样真心地待你,你却不能为她留下她唯一的孩子么?” 清华不语,心中隐隐作痛,喉咙立时酸涩起来,心想无法继续了,待要起身,谁料锦书又道,“那你知不知道,魏王后有个哥哥,叫萧胤?” 清华猛然一惊,怪道有些耳熟! 当*定阳侯一家的惨案,她是不敢去提的,萧虞也很少说。所以,对于萧家到底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清华不是很清楚,或许萧虞曾提起过这个名字,但她着实记不清了。 清华惊疑地盯着锦书,道,“你什么意思?” 她急的不是锦书知道这个人,而是她明显暗中插手了这个案子,她知道他们在找这个人! 锦书**罢休,**。 “你们不是在找他么?真是凑巧,这人我也认识。” “他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竟毫无察觉。萧胤最会下棋,赵王曾将天下独一无二的玲珑棋赐予了他,这棋如今,在齐王府呢。”锦书淡淡地,慢慢地回道。 她的目光别有深意地投了过来,“娘娘明白了么?” 清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到底是说,萧胤藏在齐王府,还是说,萧胤,就是齐王呢? 方才听到棋字,清华已忽而想了起来究竟是从何处听到过萧胤这个名字,原来很久以前,她与萧虞闲来下棋玩时,便夸了萧虞的棋艺,萧虞回答说,这都是哥哥萧胤教的,哥哥的棋才叫出神入化,是个棋魔。 而众所周知,齐王是当朝最会弈棋的人,这一点,倒和锦书口中的萧胤,**二致。 但不管是哪一条,若是真的,就足够要齐王的命了。 清华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但她还是快速恢复了镇定,稳稳回道,“那又如何,这里,**人见过萧胤,就算棋在齐王处,也不能说齐王与他有什么相干。玲珑棋是罕见珍品,爱棋之人皆想得之,齐王若是费了心思,从别处搜罗了来,又怎么样呢?” “娘娘不必急着替齐王开脱,究竟怎么样,你悄悄地去查,不就都清楚了么?” 清华心中摇摆不定。 锦书恨齐王,她是知道的。那么,她会不会故意利用这一点,而设计陷害他呢? 她仍是信不过锦书。 于是,清华终于站起身来,只道,“好了,你安心养身子,其余,不必劳神。” 清华快步离了承云殿,心中惴惴不安。 无论如何,齐王那里,是必得要查的了。 清华将此事说与了重山听,重山倒是**显得那样吃惊。 重山有些头痛,此刻便平躺着,将头轻轻枕在清华的腿上,微微闭目,低声道,“我一直不放心他,所以才将他留在了长安。就是不知,他与这案子,究竟牵扯多少。” 清华一边温柔地替他揉着额角,一边瞧着他平静而温和的面孔,那紧密而修长的睫毛像是羽毛一样覆在双层分明的眼皮上,他这时候的样子,多了些儒雅,少了些轻狂。这些*,重山的面容清瘦了,也多了些棱角,而眼周亦平添了一些皱纹,笑起来时便更加明显,但他的眼睛却一直都是很漂亮的,所以,即便有了皱纹,也还是很好看。 清华心动,悄悄低下头来,往他额上留下一吻。 重山忽然眼皮一胎,不禁轻笑道,“皇后在做什么?” 清华不好意思,只道,“便是,觉得,陛下生得很好看。” 重山笑道,“皇后与朕多*夫妻,如今才发现朕的好处么?” 清华知他调笑自己,便嘴硬回道,“也不是,只今日觉得好看。” 重山便重新坐了起来,头也不疼了,道,“我却是日日都觉得,你好看呢。” 说着,便慢慢朝清华凑了过来,两人温存了片刻。 过了几日,重山还未召得齐王入宫,便听说齐王府失窃了,丢了不少重要的宝物。 重山与清华皆想,这下可好,问都没问,便要来个死无对证了。 谁想齐王这边,却主动入宫请罪了。 “此前,乐夫人赐给臣的一副好棋,也给贼人偷去了,臣看守不力以致恩赏之物旁落,特来向陛下,娘娘,夫人请罪。” 乐扬在此,只摆手道,“算了,又不是正宗的玲珑棋,不过仿的罢了,不必太可惜了。” 重山一听,便疑惑道,“仿的?” 乐扬忙道,“先前,臣妾偶然得了一副好棋,听说是照着玲珑棋做成的,臣妾自己留着也无用,便想着给齐王好了,虽说不是真的,也已十分难得了,至于真的玲珑棋,臣妾也**打听,不知在何处。” 清华便道,“哪里来的贼人,这般张狂,偷东西竟偷到了齐王府了?齐王府也是有府卫的,看来,不是一般的贼人吧。” “陛下,何不助些人手与齐王,好好查一查这帮人,便是不为追回失物,也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怎么就由着他们,在天子脚下撒野了?这回偷了齐王,下回,还不得偷到宫里来了?” 重山便道,“也好,便叫安王协助,如何?” 齐王便道,“除了夫人送的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臣怎么敢劳安王大驾,替臣追查这些个小**呢?” 清华便笑道,“正要安王对付他们,才显得出手段呢。你信陛下,**错的。” 齐王不好推脱,只得答应了。 他知道,安王替他抓贼是幌子,探他的虚实才是真的。 幸亏自己提前与乐夫人要了一副棋,将玲珑棋一事圆了过去。 他的府中,的确有玲珑棋,却不是自己带来的,而是由人悄然藏在了他的书房。他一见,便知有人要故意害他,所以,才将计就计令府中失窃,丢了乐夫人的棋,便借此搪塞过去。 而那玲珑棋,他是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从此,玲珑棋,便是完整的了。 对此,清华与重山自然是更加疑心了。 刚传出玲珑棋的风声,齐王府便失窃了,而那丢失的仿品,又恰好到了他的手中,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一下接一下的,连贯得如同那台上的戏本子一样,合理得过了头,便如同设计而来,专门破玲珑棋的传言的。 到底是锦书设计他,还是他设计我们呢?清华心想,齐王此举,嫌疑也越发地重了,但总归是**证据的。 要找到证据,还得要靠阿礼。 阿礼和流沙骨的人交过手,深知他们的路数,若楚珩身边有流沙骨的人,便总能找到机会试出来的。 清华有些不安地,对阿礼道,“他身边那个叫韩夜的侍从,我也见过几次,可不知为何,每每总觉有些心惊,他又神神秘秘的,若不是此次牵扯到流沙骨,我还,还想不到那上头去。” 阿礼担忧道,“你想到长亭了?” 清华点头。 阿礼立马道,“好,我便去试试他。” 他也不多问,只是眼神很坚定。 清华却开始忧愁起来,“倘若这案子当真与齐王相干,你的处境就危险了,旦有风吹草动,便要立马想法子脱身,务必要全身而退!” 她越想越慌,“不然,还是不要去了!我们另想办法,大不了先搁着吧!” 阿礼却郑重答应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吧。除了我,还能有谁帮你呢?这案子总算有了些眉目,便要一查到底,不要学那畏畏缩缩的毛病。” 阿礼虽说得洒脱似的,心中却还是隐隐有些酸楚。他看着清华,隔着一层时光的薄纱,她的影子还是一如往昔般明亮。 此刻叫她放心,那当*她执意去骊山时,也是叫他放心,结果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和清华,从来都是一样的人。很早之前阿礼便看得明白了,只是她一直为的别人,而自己,一直为的她而已。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 从齐王府盗走东西的人,其实就是长安城外一伙儿出了名的流寇。 因他们得到风声,说齐王府看管松弛,便潜入了城中,轻而易举地盗走了齐王给他们“准备好”的东西。 阿礼曾是绿林中人,已通晓这其中路数,追查起来,比寻常人要快得多了。 紫峰,便是此刻这些人的藏身之所。 齐王,安王,加上各自一众部下,来到了紫峰山脚下,听说,在半山腰上,有个临时扎的寨子。 只是紫峰有些难上去,倒是有条路,只不过流寇们在路上设了许多奇巧的路障,稍加不慎,便要掉入他们的陷阱,极容易丧命。 就连阿礼,也不敢轻举妄动,仍在山下徘徊,细想对策。 齐王一直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安王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倒像是他来协助安王的,而不是安王来协助他的。 大约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因此,即便同行一场,也不显得热络,彼此客套得有些过了头。 阿礼一直对楚珩是有些不服的,尤其他那时自封齐王,擅自与赵国联手围攻燕国,便觉得楚珩太不把蜀王放在眼里,加上这些年,楚珩在朝中,表面上独来独往,暗中却笼络了不少人,也不知作何用意。 总归这人是举止傲慢,心思狡诈,阿礼是个直心肠的人,自然对楚珩的手段和作为,不太瞧得上。 而他此时也只想一件事,便是如何让楚珩露出马脚来。 恰好,探子来报,言山阴有一小路可迂回而上。 阿礼便与楚珩商议,不久便悄悄地,整装出发了。 他们带的人,足以应付这帮流寇了,只是楚珩的人多些,阿礼因是协助,只带了几个贴身的随从。 从小路上去,花了两三个时辰的样子,便接近了半山腰,路也渐渐宽敞起来,是慢慢通向了原先的那条主路了。 阿礼四周环顾了几眼,谨慎道,“打起精神来。” 要是面对面地较量,阿礼倒是不怕,但在别人的山头上,多的是防不胜防。 果不其然,只行进了没有多久,只觉原先寂静无声的林子里,树叶开始窸窣作响,一不留神,便霎时飞出许多利箭出来。 他们旋即拔剑,持盾相抵,过了好一阵,这箭雨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反而越加猛烈了,有不少人都应声倒地。 随机传来一阵气势震天的喊声,从林中冲出许多贼寇,都持着枪械,朝他们杀来。 阿礼与楚珩合力迎敌,配合相当,不一会儿,便将那些贼寇杀了大半,剩下的,见势不妙,便四下奔散了。 二人分头去追,阿礼四下扫了一眼,朝楚珩喊道,“齐王,我的人受伤了,可否借韩夜来助一助我?” 楚珩点头。 韩夜听令,便掉转马头,追随阿礼而去。 这些人逃得恨快,钻入了林中,一时寻不见,或是阿礼无意去寻,追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掩在黑袍下的韩夜的脸,仍不动声色,他沉默寡言,比起楚珩来,还要淡漠几分。 此时,他只微微出声,“安王不追了么?” 阿礼的目光微微向后一扫,心中冷笑一声,他二话不说,立时腾空而起,旋风一般,手中的大刀,狠狠地落向了韩夜的头顶。 韩夜眼神一冷,身体迅速往后一倒,一柄长剑便横接住了阿礼的刀,他手中一使力,便扭转了局面,变成了他的剑逼向了阿礼。 二人瞬间打斗起来。 韩夜抽空喊道,“安王为何杀我?” 阿礼便道,“误会了,樊某只想讨教讨教!” 阿礼的武艺是顶尖出色的,在长安城,尚无人能赢过他,当他正式与韩夜交手的时候,用的都是要命的招数,就是要逼得韩夜拿出流沙骨的绝招出来。 韩夜知他用意,所以拼命藏着,只是到后来,越发显得不敌,怕是再不出手自己就要死在安王手中时,这才把心一横,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便有一道寒光影子,快如闪电,迅即刺向了阿礼的喉咙,阿礼心惊一躲,而那肩上的一缕白发,早已少了一截。 阿礼拿手微微摸了一把,心尖微微颤动,他识得这招“流风回雪”。 阿礼他扬起嘴角,不屑地笑了一声,“呵,十年前,在长亭杀人的,是你吧?” 明明自己的面前站了一个魔头,他的心中却异常平静。 韩夜黑色的袍子,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嗓音也是低哑的,“安王,何以不惜命?” 忽而一阵风吹来,将他的袍子吹落,露出了整张脸来,他似乎有些不习惯阳光,稍稍眨了眨眼睛。 阿礼一副不羁地哂笑,“你肯定不介意,再多杀一个人了。” 韩夜沉默地垂下了眼,慢慢将袍子重新披上了。 阿礼见机不妙,知道打他不过了,便立即纵身上马,连忙夺路而去。 韩夜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谁知是越逃越远,竟到了密林深处了。到处是参天的大树,叶子将阳光都遮了,周遭一切都变得幽暗起来,阴森森的,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血腥味儿。 阿礼停了马,十分警觉起来。 韩夜如同一个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在他的身后,亦停了下来,韩夜的目光只淡淡地往身后林中扫去。 只见他他眉眼一颤,即时腾空而起,阿礼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飞来一张精黑的长满铁刺的密网。 这网与寻常的网不同,俗称“铁梨花”,它的每个结处都是一颗颗锋利尖锐的梨花似的精铁刺球,但凡入了网的都毫无意外地会被刺得遍体鳞伤,从而瞬间便可以消磨一个人的反抗的意志。 阿礼虽身手敏捷,起初也成功地避开了一张张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铁梨花”,却无奈这些网铺天盖地如中了咒一样,无穷无尽,越来越多,只将他一个人围在中间,韩夜是早就逃了的,不多久,就连脚下,便是一处干净的地方也没有了。 眼见阿礼疲于应付这些铁网,韩夜则趁机当空而下,一掌朝他袭来,阿礼只得忙又腾出手来接掌,却不敌韩夜功力深厚,只见他一路急下,重跌于地面,脚掌瞬间被铁钉刺穿,阿礼忍不住一声痛吼,韩夜见机抽掌,独自脱身而去,落于一高枝上,眼睁睁地看着阿礼不幸地,终落入密得如铁墙一般的铁梨花中,霎时阿礼周身铁刺入骨,浑身上下,连着那皓白的银发,立马现出片片殷红,令人不忍直视。 阿礼嘴角淌着血,这副血肉之躯也已被刺得千疮百孔,血流满襟,这一刻,钻心的痛楚还让他的头脑仍保持着清醒,他咬着牙,不作挣扎,而下一刻,他便埋下了头,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他还未开口说一句话,那群贼寇的惨白的冷血的刀,不知数地,齐刷刷地,砍在了他的身上,所有刀口能到的地方,譬如肩上,背上,手上,腿上,无一处幸免,还有一刀,从他的身后袭来,直戳进了他的胸膛,只见那血红的刀口,瞬时从他的胸前穿出。 阿礼眉头乍然紧蹙,从喉咙里喷出一大口血来,那鲜血挂在他胸前的原本素白的衣领上,像一只魔兽,张着猩红的血盆大口。 阿礼感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疼得快要张不开眼睛了,这种疼痛,真的是接近他能承受的极致了,大概,死,就是这种滋味吧,痛到无法忍受,然后便选择不再忍受,反而觉得,停止呼吸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阿礼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微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只是没有声音。 而他面前的那些贼寇,纷纷收回了自己手中的刀,惊疑地朝阿礼的身后探去。 他们想找到刚才那把飞刀的主人。 只是他们连韩夜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便被一阵飘忽的白光,一剑封喉,纷纷,抢先死在了阿礼的面前。 韩夜才从层层倒下的人影中走来,到了阿礼的面前。 阿礼的视线已然模糊了,眼神仿佛灵魂出壳,游离在肉身之外,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这一瞬了。 原来,早在他打算试探韩夜的时候,自己便已落入到这些人的圈套了。 可是,那又如何?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冷冷地干笑了两声,而后才疲惫地垂下了头。 韩夜半蹲在他面前,见他这副模样,以为他要交代什么,便问询道,“安王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安王?” 无人回答。 韩夜才陡然发现,安王,在垂头的那一刻,已没有了气息了。 这时,韩夜的面孔现出了一丝罕见的悲戚神色,全部给面前的安王。 他淡淡回头,打量那遍地的尸首,却没有什么更多的触动。 让他们做齐王的替死鬼吧,让他们承担,谋害安王的罪名吧,也让他们,承受皇帝的怒火,去为安王陪葬吧。 这就是他们的“使命”,安王身上的每一处刀伤,都是他们杀他的证据。 这便是,齐王来紫峰的唯一目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众生当局(二) 去了一趟紫峰,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僵硬的尸体。 夜里,齐王冒着雨入宫,将安王的尸身送了回来。 偌大的宣室殿,只阿礼孤零零地躺在一方白布下面。 重山整个面孔犹如凝了一层厚重的死气,他上前的时候,心跳仿佛要停止了,当他颤抖着双手揭开白布的一端,便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 重山怔了一怔,嘴唇变得煞白,他手足无措地弯下身来,跪在阿礼的面前,拿手轻轻拍了拍阿礼的脸颊,沙哑着声音,道,“臭小子,你怎么了?” 重山红着眼睛,将白布慢慢全部揭下,便看见了阿礼浑身的刀口与窟窿,重山霎时崩溃,不禁泪如雨下。 接着,便是清华闻讯,一路狂奔而至。 她却停在了门口,不敢进去,只远远地瞧见重山正伏在阿礼的身上,于是手上一松,肩上的袍子便滑落在地上了。 闻声,重山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两人隔着两三丈,相望无言,撕心裂肺。 霎时,清华感到一阵心灰意冷的绝望。 盈袖搀着她,一步一步挪到了阿礼的跟前,清华看见阿礼满身创痕,双眼紧闭,又感到一阵心如刀绞,无法想象阿礼在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清华也跪了下来,眼泪就这么一直流着,无穷无尽一般。 重山无力抬眸,只凄苦地盯着阿礼此刻还算安详的睡容。 两人便一直这么守着,过了许久,清华才与盈袖吩咐,哑声道,“去请,安王妃来。” 兰儿很快便到了,作为阿礼的妻子,无人能及她的错愕与悲痛,而她自始至终,未曾大哭,眼眸只深深地映着阿礼的熟睡般的脸庞,里边夹杂着数不清的凄惶与无可奈何。 她请求清华陪她一起回安王府,无力地颤着嗓音道,“娘娘,我害怕。” 清华搂着她瘦削的双肩,心疼至极。 回到安王府,清华便着人安排阿礼的后事,兰儿却不让。 “不许殓棺,不许挂白,不许哭丧。”对着王府上下,兰儿一遍遍嘱咐,她还把阿礼安放在床上,像养病一般照料着。 府上无人敢驳。 清华待要问时,兰儿只抬着疲惫的眸子,喃喃道,“王爷没有死。” 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问题是,阿礼早已没有了气息了。 兰儿如此坚持,不是发了癔症吧?清华担心她伤心过度,才这般自欺欺人,妄想阿礼没有死,一日两日还依着她,只是到了三四日时,她仍没有半点醒悟,清华才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是为忙里忙外的兰儿,而是为屋里头躺着的那位。 按照说法,人死后三四日了,必定要开始腐烂了,但阿礼的身体并没有,仔细查看之后,除了那些斑驳的伤口,也并没有出现尸斑。 清华心颤着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真如兰儿所说,阿礼并没有死? 兰儿从回来以后,的确行事有些古怪。 她先加强了王府的守卫,除了皇后,没有人可进安王府,而阿礼的屋子,也不许外人进去,几乎把安王府防得严严实实。 人死了不发丧,反而悄悄地关起来守着,所以,安王府的人,都觉得他们的王妃大概是受不住打击,疯了。 然而,兰儿虽不让外人进阿礼的屋子,却不时地请清华过去陪她。 有时,兰儿自己出去了,留下清华一个人在阿礼的屋子里。一个死人躺在自己的面前,清华也不害怕,她只是如寻常一样地坐在他身旁,试着与他说着家常话,她总觉得,阿礼能听到的。 每每这时,她便十分理解兰儿的感受,她一定是舍不得阿礼那么快地离开。一旦入了殓,装了棺,何时才能再有机会与他见一见呢?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了。 想到此,清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想多看他一会儿,甚至看得入了神,忘记他已死了的事实,只觉得自己在等候一个熟睡的孩子醒来。 结果,到了第七日了,兰儿居然请来了大夫。 大夫的话,让清华惊得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在做梦。 大夫说,“王爷气息回调,虽伤势险重,却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兰儿忙问,“那王爷他,什么时候醒呢?” 大夫便答,“这个,需得看王爷自身了,像这么重的伤,很少有人挺过来的,王爷已是了不得了,但毕竟元气大伤,至于何时能够苏醒,老夫也断说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些时候一两月,亦或一两年,三四年,久一些,甚至数十年,都是有的,王妃莫要太着急,自己也要保重啊。” 兰儿仍感激地点头,并不气馁。 阿礼,果然是没有死的。 清华听着他此刻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已感到心满意足。 而兰儿的面上,总算变得有些欣慰,此前,她时时都是忐忑不安,惊惶凄怆的神色。 清华稍稍冷静了下来,终于忍不住问了她,“兰儿,你有事瞒着我?” 兰儿才叹气道,“娘娘,兰儿不是胡闹。王爷出发之前,已打算好了一切。他留下信给我,说是,若他躺着回来,不要那么快埋他,等他七日,待七日后,若是他还没有气息,那便无疑是死了,到时再送上山去也不迟。” 兰儿流泪道,“他走之后,我便一直担心着,怕他的嘱托成了真,怕他一去不回。娘娘怎么没有告诉我,他是一个这样狠心的人啊?” 清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都是阿礼亲手布的一场局,他拿自己作饵,又以退为进,用假死来助自己脱身。 但是他显然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与天赌一条命罢了。 可不论他是侥幸赢了,还是悲惨地输了,都只有兰儿,独自替他承受着这份煎熬。 “兰儿受苦了。”清华心疼道,“我还以为你—” 歆兰红了眼睛道,“娘娘以为我疯了么?那样才好呢,连娘娘都瞒过去了,我才能瞒过其他的人啊,才好让王爷,平安地度过这七日,免得那些人贼心不死,再来加害他。” 清华感叹着,亏得是兰儿做了安王妃,换做别人,谁能如她一般隐忍且,处变不惊呢,里里外外,将原本要乱成一锅粥的安王府,料理得井然有序,分毫不差。 便是看中了兰儿的担当,阿礼才放心地将身后事留给她吧。 可是,对兰儿来说,这份信任,却是很残忍的。兰儿的心里,更希望成为他的牵挂,而不是那一个,后顾“无”忧。 兰儿心中未必不怨,只是连他醒来都是难事,更别提要与他诉诉这其中的委屈了。 而朝中之人,早以为安王已经死了,此前因碍于安王妃一直拦着不办丧事,大家才只默默地表现出哀思来,在朝堂之上,也不约而同地少了吵闹,争论之声,皆不敢在这个皇帝灼心之时,更添他的怒火。 外人自是不明白安王前去追查流寇的真实用意,在他们看来,安王虽因齐王丢了性命,皇帝肯定会把安王的死,迁怒在齐王身上,可事实上,齐王自己,也受了伤,还有那个追随他多年的叫韩夜的心腹也丧命在紫峰,尸体是与安王一同运回来的,因此,大家对齐王反而感到有些同情。 重山这边,一来找不到任何楚珩设计谋害阿礼的证据,二来楚珩自己损兵折将的,关键是韩夜死了,再也无法查证他是不是流沙骨的人,便让这个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于是,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无人敢说。 韩夜的死,大概只有齐王知道真相了,至少从表面看来,他与安王一样,是遭遇了流寇的暗算而殒命的。 但是,重山从情感的角角度出发,也是厌恶齐王的,他嘴上不说,但内心是恨着他连累了阿礼的性命,肯定是不愿再信他的了。 待清华从安王府回到宫里来,便和他说了兰儿和阿礼悄悄计划的一切,得知阿礼未死,重山先是愣着不敢置信,而后一阵狂喜,最后忽心酸地哭了,红红的眼睛,愈加显得疲惫不堪,他已多日未曾合眼了。 这时候,他已全然不关心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了,他只关心阿礼何时能够醒来,再风风火火地闯到他的面前,直愣愣地喊他一声大哥,那是最令他欢喜的,与旁人不一样的称呼。 重山又惭愧地想到,阿礼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倒是自己,一直仰仗着他的扶持与关照。 为了将阿礼护好,也为了宽兰儿的心,重山特意增派了一支亲兵卫队,去助守安王府,他已发誓,决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 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阿礼仍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他府上的那些人瞧他,像个活死人一般,慢慢地,众人便觉得是难了。 不巧的是,先前一直滋扰蜀国西陲边境的月氏一族,如今动静也越来越大了,朝廷不得已,便提议出兵抗击,以绝后患。 这将帅人选,若搁着安王健在时,定要争一争的。只是此刻安王人事不知,朝廷眼前能用的可靠之人,还数齐王最合适。 西陲之地遥远,与月氏的战事便求一个速战速决,众人可都还沉醉在齐王当年北伐的风采中,皆以为,若得齐王前去,必能痛击月氏小国,令他们再不敢上跳下窜,肆意挑衅。 只是,尚没有人敢开这个口,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如今横竖都看齐王不顺,于是也无人敢保举齐王出战,所以,他们心中又急,又不敢请。 直到靖侯苏煜上疏,亲自推举,这些人才纷纷跟着说好。他们还知道,他们这位陛下,最听靖侯的话。 果然,煜之一开口,重山即便心有疑虑,也还是应了。 重山总以为苏煜是个不偏不倚的人,不会像自己,总被个人的喜怒所左右,苏煜处事冷静,公正,客观,明知自己顾忌楚珩,还是要顶着这个风头上奏,也正是这一点,让重山下了决心,认为这是个他作为君王必须做出的一个明智的抉择。 齐王出城时,重山去送了一段,苏煜送得更远。 他二人独在很前面,骑马并排走着。 苏煜的眉间很凝重,透露着一些郁气。楚珩则是一般的漫不经心,又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煜淡淡地扭过头来,望着他道,“虽然你得了这个机会离开长安,但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早晚是会想办法召你回来的,到时候,还望齐王好自为之,不要行大逆不道之事。” 楚珩心情很好,只呵呵笑道,“行了,你回去好好陪着九公主便好,邯郸的事,还是少掺和吧。” “免得你两头不是人。可这话说回来,你和我到底不一样,同样的罪,陛下未必宽恕我,却一定会宽恕你。” 苏煜便道,“你亦是开国之臣,陛下自然念着你的功劳,所以这些年才纵着你的野心,身为天下之主,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再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知道齐王心大,谁都不服。可是,你再骄傲,天下也是姓了赵,不是你苦心经营就能扭转乾坤的。你以为邯郸是你的安乐窝,也许,也是你的催命符。” 楚珩没有反驳,只淡淡道,“不过是一死,能死在邯郸,也是一种福气罢。” 苏煜见他忽而神色黯然,回想起楚珩在长安隐忍多年,精心布局,只是为了等今日这个机会,感到他对邯郸的执念,有些超乎寻常。 为什么是一种福气呢? 他是萧胤,或许是出于对君长秋的愧疚?君长秋临死之前,亲口控诉楚珩毒害了自己,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苏煜缓缓道,“我曾见过一个人,和齐王有着一样的自信,和谋略。一直觉得齐王身上有些熟悉的影子,今日才幡然醒悟,原来是像他。” “以前我以为齐王的眼里,只有权力,所以才不惜一切违抗陛下的命令,私自联合赵国,剿灭燕国,打算与蜀魏三分天下。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毒杀赵王,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为你所用,所以设计芙菱。蜀国初建时,齐王表面上安分守己,暗地里却派流沙骨行刺陛下。大概数出来几样,足以看得出齐王这些年为了天下,的确煞费苦心了。” “但是,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曾教你争夺天下的人呢?” “你真的杀了他吗?”苏煜的目光,仿佛一道电光直穿过楚珩的胸口。 若他只是楚珩,杀个赵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他若是萧胤,苏煜怎么都不信,他下得去这个手。 当年的事,会不会有另一种说法? 楚珩的面色陡然变得有些恼怒,他冷言回道。“重要吗?不管是谁杀了他,他都死了。不管我是为了谁,我都做了。” 苏煜便道,“我并不是一定要追究那些所谓前因,只是时机恰好,想听你一回真心话而已。你将所有人都猜透了,唯独自己是个迷。” “但如今这个迷,也都有了缺口,藏不了多久了。” 楚珩目视前方,未有所动,淡然道,“不需要很久,只要能支撑我回邯郸便足矣。” 他接着又道,“你本一片赤诚,无奈一次次落入我的陷阱,不得已违背本心来帮我。不过你可以放心,真到了那一日,我绝不会拖累你的名声,不会让任何人,包括陛下,知道你帮过我,你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好臣子。” 这话听着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苏煜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此前因地牢失防,苏煜已怀疑到了芙菱,他一查下去,果然发现芙菱行为有异,的确和流沙骨有所牵扯,而苏煜还没来得及与芙菱对质,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劫走,现场只留下一信,意思是要苏煜去齐王府赎人。苏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楚珩一早便为自己设了这局,早到几年前,他便将芙菱这颗棋子,埋在了自己身边。 楚珩与他谈判,答应他放过芙菱,但需要苏煜在朝中为自己请旨出兵。 苏煜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倘若楚珩真的是清白无忧的人选,丞相不会保持缄默,连丞相都有所顾忌,就证明这原本就无关齐王是否讨陛下的欢心的问题了,而是关乎国本稳定之虞。 苏煜若应了,便相当于亲手惹出一场谋逆祸端来,于君不义。若他不应,芙菱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忠君和护妻之间,他只能选择保芙菱的性命。 他自信,如今的齐王,不比当年,要兵没有兵,要权没有权,在邯郸那个小地方,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浪。 此刻,苏煜仍然是这么想的。齐王唯一拥有的三分天下的时机,是在五年前,蜀魏争斗胶着之时,可是,那个机会稍纵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溜走了。如今,若想再复当年盛况,是绝无可能了。 苏煜叹了口气道,“齐王还是多替邯郸的百姓想想吧,他该为他们带去安宁和富足,而不是战火和硝烟。” “言尽于此,我们就此别过吧。” 楚珩拧着眉头,道,“好。” 二人互道珍重,苏煜掉转马头,一挥鞭,便扬尘返道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蓦然回首 长安街上,繁华热闹,来往之人川流不息,在他们的眼中,在意的也只有眼前这些买卖的吆喝声,茶楼酒馆里的谈笑声,谁也不会关心远在千里之外平静的风声下掩藏着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天子脚下,至今为止,尚算平静。 西街,显然就显得安静多了,只因为做的都是些风雅文人的笔墨生意,亦或琴棋类,虽然客人也多,但多不喧闹。 最里头有间最安静的铺子,古朴至极,毫不起眼,一块木色的未经精细打磨制漆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画心阁。 看来是个买卖书画之所了。 入了夜,就**什么人了。阁中只寥寥的挂着几幅绢丝帛画,外加几幅寻常的花鸟画,堂内也只有一个*轻伙计在打理,白天有人来时,他便不紧不慢地招呼客人,无人时,便也悠闲地装裱字画。 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时戒备。这时他更谨慎,因楼上暗室里,来了一个重要的人。 这几*,她几乎**露过面,如今突然出现,小伙计早在疑惑是否有什么大事,另她来的时候,面色不好,小伙计便也不敢多话,直接领她去了暗室。 她先在暗室等了一会儿,不多久便有人推门而入,接着只听这人沉着嗓子喊了声,“娘娘。” 这位娘娘才转过身来,她一身黑衣乔装,看不出是个女子,见着身后之人那一瞬,明显眼中的怒火强压了一些,只是言语依旧有些指责,“秦朗,要是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秦朗这个名字,几乎快要被人遗忘了,至少在长安几乎很少有人还记得他。而他口中的娘娘,只有一个,就是赵国王后易锦书。 当*他和锦书,一道从邯郸来了长安。 秦朗听完这话,忙请罪道,“是臣无能,请娘娘责罚。” “不要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只问你,齐王谋反的罪证,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锦书急问。 秦朗有所迟疑,道,“他最近似乎有意与阿邪利断了来往,查来查去,也只查到他们有过几次马匹交易,无法断定他们有所勾结。” 锦书便道,“那也是早晚的事。他不是一直在邯郸养着伤么,要那么多马干什么,两*了,他是什么心思,打量别人不知道呢,不过是看破不说破而已。他若打算起兵,一定还有别的动作,除了马,他还需要人,需要兵器,就一点都**查到么?” 秦朗摇头,道,“他很谨慎,明面上不露一丝马脚。” 锦书眉头一皱,道,“照这么说,一时半会儿要找他的铁证是难了,那我们得换个法子,不如给他,“ 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秦朗忽然现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便追问道,“你怎么了?” 秦朗想了想,回道,“臣有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还是和娘娘说了吧。臣这次回邯郸祭拜大王时,正好撞上了齐王,与他交手了。他知道我们在追查他,也知道画心阁。” 锦书一怔,“他怎么知道?” 秦朗便道,“娘娘是宫中之人,尤其幽兰殿后,行动早就落在别人手里了,皇后能查到,齐王也能。” “之所以蜀国皇帝还**查到此处,便是因是他二人在背后帮着我们。虽然皇后将幽兰殿的事掩下去了,但也一直在暗中查探,后来齐王插手,将皇后的人引开了,才没让人查到我们身上。” 锦书慌了一瞬,“你的意思是,楚珩早知道我们的底细了?” 秦朗点头。 锦书霎时冷笑了一声,“那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帮我?” “皇后有所顾忌才会如此。楚珩呢,他害了长秋,难道会是什么好心吗?他图什么?” 秦朗面色凝重,缓缓道,“当*给大王下毒的人,可能不是齐王。” 锦书愕然,“你说什么?” 秦朗这才将他在邯郸遇见楚珩的前后,与锦书详述了一遍。 每*的五月,秦朗都会抽空回邯郸去祭拜长秋。可是这两*,他去的时候,却发现长秋的陵园被人重修过,以往都无人看守,现在却变得守卫森严,要进去一次,很不容易。 他知道都是楚珩的安排。 原本,打算祭拜完之后趁机找他算下帐,却不料,直接在陵园遇到了同来祭拜的楚珩。 那时,下着小雨,他远远地就看见楚珩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长秋的墓前。 陵园很大,只是天色烟青,雨雾迷茫,只有一个如同木桩一般的孤独的背影,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除了这墓中的人,只有秦朗知道楚珩曾经的身份,于是他遏制不住心中燃起的恨意,怒而拔剑,便飞身朝楚珩刺去,他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楚珩听见动静,忙侧身一躲,手中伞有些不稳,半个身子淋在了雨中,右腿明显崴了一截,脸上有些吃痛的表情。 秦朗注意到了他的腿伤,停了手中的剑,他二人便在雨中对面站着。 他腿真瘸了?秦朗想到齐王是靠在战场上断了右腿,祈求皇帝许他回封地养伤才回来邯郸的。他大败月氏,又因公负伤,皇帝不可能不近人情拒绝。 楚珩看见他并不吃惊,只慢慢扶稳了手中的伞,开口道,“秦朗。” “你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这是他们二人多*来第一次正面交手。楚珩的眉宇间,已散去了早*的英气和桀骜,此刻看起来,除了沧桑,也只剩沧桑了。 秦朗冷哼道,“齐王来这儿,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楚珩只平静道,“骂完了吗?骂完了就听我说。” “我**杀他。” “可是我,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楚珩的声音充满了颓丧。 秦朗冷冷道,“不是你?你在蜀王面前邀功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是你?” 但其实秦朗心中有些动摇, 他不止记得楚珩杀了长秋,也记得楚珩曾冒死救过他。 长秋火毒复发危在旦夕之时,太医拿的那味药引子,是楚珩的心头血,往后只要长秋需要,楚珩必须在场。 长秋靠他活。 “当*陛下的病,断不了根,他要你的心头血,可是谁能受得了一次次,永无止境的剜心之痛。你一定是后悔了,又担心蜀王讨伐你,为了保全自己,所以你杀了他。” “萧胤,你这条命,本就是陛下给的,非要你还他,也是天经地义!” 楚珩默默听着,只喃喃道,“我受得了。” 他忽然感觉到心口一阵隐隐作痛,同时急得红了眼睛,道,“我查遍了整个王宫,**找到下毒的人。” 秦朗却道,“苏煜带兵围剿王宫,难道不是受你的指使?” 楚珩依然摇头,眉头紧皱,“不是我。我怀疑是蜀王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长秋是他杀的,苏煜是他放的,可我找不到证据。” 一直以来,他都被这个梦魇般的绝望所折磨。他恍若到了一片大漠深处,头顶上是灼热的烈阳,脚下是要将人烤熟的滚烫的沙子,他急需要水,可是**人告诉他水在哪儿。他眼前盯着的这个方向,依然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可是他还是朝这里面望,朝这个方向去想象,它的尽头,是绿洲。他明知道,只要他回头,身后不远,或许就有答案。 他心里,不要这个答案。 楚珩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要问你。” “你是在长秋死前三天带王后出宫的,他当时怎么交代你的?” 秦朗皱了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珩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不利?” 可是他和秦朗都清楚,在王宫里,**人要对他不利。 秦朗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不得已点了头,“大王曾说,过几日王宫可能有变,便叫我带王后出宫避一避风头,还说不论发生什么,**他的命令,不能回来。” 雨水已经将秦朗全身打湿了,水珠停在他的睫毛上,终不堪其重,滚落下来。 楚珩听罢,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墓碑上几个鲜红的大字,它们忽然像蛇一样紧紧缠着他的脖子,令他感到窒息,他哑着嗓子道,“他还留了别的话么?” 秦朗道,“**。” 秦朗也问,“我也有件事,想问齐王,当时你隐瞒魏王战败的消息,以至和陛下发生争执,导致他火毒攻心,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这么做?” 楚珩缓缓道,“魏王战败,便意味着,我们筹谋多*,一夕之间功败垂成。他不得不向蜀王俯首称臣。我不甘心,我宁愿一战。” 秦朗听后默然了片刻,才道,“萧胤,你是不是疯了,同蜀王宣战,你毫无胜算,你明知道,陛下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楚珩便道,“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要为他试一试。” 秦朗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只是**说出口。 过了片刻,楚珩才转而开口问道,“画心阁怎么样?” 见秦朗不作声,楚珩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们暗中有谋划,但还是要劝王后一句,及早罢手。先前我替你们拦住了皇后的人,如今我已不在长安,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替你们做掩护。” 秦朗惊了半晌,“你帮过我们?” 楚珩便道,“不然呢,你以为,皇后凭什么连画心阁都查不到?得亏皇后**实证,否则,皇帝是绝饶不了你们的。” “王后如今唯一的筹码,是她的儿子,只要她从此不再插手这些事,我相信皇后会保她的。” “还有,玲珑棋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你走吧,这是我的令牌,往后你想来看长秋,可从正门入。” 楚珩取出身上一块铜牌,交到秦朗手中,便随即转过身去,一步步走远了。 看他拖着右腿一瘸一拐的身影,又往四周打量了偌大的只住着长秋一个人的陵园,在墓的两旁,秦朗认出来,那**长叶子的树,是初种下去的锦瑟。 忽而一瞬间,秦朗心中的恨意,似乎随着雨水,慢慢从身上流走了。 虽然,楚珩最终也没告诉他,究竟是谁对长秋下的手,但是,他好像已经明白了。 他回过头去,依旧冒着雨,从袖中取出一壶酒来,慢慢地洒在了长秋的墓前。 秦朗喃喃道,“陛下,臣又来看你了。臣知道了,不是齐王害的你。可是陛下,值得吗?” 另外一头,楚珩走着走着,双眼通红,他又想起了长秋临死前用尽全力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他说,“不要怪我。” 他一直往前走着,**回头,心中有个声音,对身后的那个园子,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并肩为王 > 念念清华 画心阁。 锦书大致听完秦朗的叙说,沉默了片刻,但看起来依然显得很冷漠。 秦朗是个有分寸的人,有些话说了,有些话自然不敢说,不过是尽力说明楚珩无心谋害长秋而已。 秦朗曾和她说过萧胤的故事。 十多年前,咸阳大祸,几乎所有和伯辰亲厚的士族官员都遭受到了邓高的迫害,当然也就包括定阳侯一家。长秋当时还在邯郸,听闻了那次变故之后,便急忙赶了过来,他知道清华和伯辰定了亲,必然会遭受牵连,只是他来得迟了,清华一家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恰好,他又听说定阳侯世子被邓高锁入了大牢,钉穿了琵琶骨,每天遭受严刑拷打,十分可怜。 长秋本不想管咸阳的事,但是因清华的缘故,他对邓高也是恨得牙痒,于是,便决定给邓高一点颜色瞧,偏要救一个,便立即带人劫了狱,将萧胤救了出来,还将他带回了赵国。 从那之后,萧胤便一直跟在长秋身边,直到有一日,他变成了楚珩,出现在了蜀军面前,最后与长秋平起平坐,并肩为王。 “臣觉得,齐王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秦朗带着些求情的眼神,道。 锦书淡漠地回道,“长秋亲口指证的,还能有假么?他现在却来喊冤,不过是利用们过往的交情来哄骗,混淆视听罢了。” “但我是不会上当的,不要以为他替长秋卖过命,就不会背叛他,人是会变的,确定他还是曾经的那个人吗?他可以为了野心,背叛现在的蜀王,也可以为了活命,背叛长秋。退一万步讲,他愿意取心头血给长秋解毒,也只是为了自己能脱身,假若长秋死了,我一定会立马砍他的头!” 锦书眼中渐渐变得坚决,看得出来,她丝毫没有被秦朗的话所打动,在她心里,楚珩除了虚伪,狡诈,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秦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信谁的。事情过去这么久,突然要翻案,又是死无对证的东西,凭楚珩两三句话真的说得过去么? 楚珩,锦书,秦朗他们三人,各有猜测和坚持,但长秋的死,已长成每个人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只要一碰,那就是锥心刺骨的痛。 秦朗心想,一时之间要想说服锦书是不大可能了,但是楚珩的警告也让他意识到,有些事真的不能再做了。 他知道锦书的心结在于复仇,但是画心阁已经暴露,而锦书又不再冠魏室之名,可知皇后已不是非保她不可了,再这样下去,留给锦书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秦朗见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鼓起勇气道,“其实臣,和娘娘说过,大王从来没有想过要娘娘为他报仇,他只想让您远离杀戮,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这么多年了,娘娘还不能体会大王的一番苦心么?” 眼见着锦书的面色又变得煞白,她不甘地别过头去,声音有些颤抖,却字字都是痛恨,“长秋死得屈辱,他身子不好所以斗他们不过!” “但我不认命,这口气,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出了的。” 秦朗闻言,只无奈而不忍地看着她。 锦书一直都知道,秦朗的心里,其实是非常不愿自己复仇的。这种话,她听了很多遍,每一次她都犹如烈火灼心一般难受。 锦书咬了咬嘴角,又回过头来,眼睛里含着泪花,她继续道,“我知道这些年辛苦了,谁都不想过这样遮遮掩掩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没有退路了,倘若半途而废,那我们因此付出的一切,不就都成了笑话了么?我说过,要叫害死长秋的人,都得到报应。” “不过是见了楚珩一面,就受他的蛊惑,想为他开脱。或许根本也不在意他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只是想找个理由,得到自由,是么?” “好,好!若不愿再跟随我,我也不勉强。今日出了这个门,我便再也不来找,也不用再管我,行吗?” 秦朗急道,“臣答应陛下守护娘娘,无论如何都会和娘娘共进退。只是,臣看着娘娘深陷泥沼,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见着自己不喜欢见的人,日日受着煎熬,臣实在于心不忍,心想,这也实非大王所愿。” 锦书心底有所感触,但她仍道,“这是我的选择,不用操心。” “若是不想帮我,我可以找别人,但是,不要当着我的面一套,背着又是一套。” 锦书恰好想到一事,一股恼意便冲上了脑门,她忽而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抓在手上,冷不丁朝秦朗眼前一放,“这是的吧?” 秦朗一看,是枚飞镖,上面刻着一个秦字。 “是,”他接过来,“娘娘怎么会有这个?” 锦书得到他的回答,恼道,“这是我从宫里的密室中偷偷拿到的,是咸阳刺杀现场留下的东西,他们一直在找这枚飞镖的主人,都以为,这和东秦有关。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出手救了皇后?” 锦书气急道,“知道那次机会有多难得吗,可是我们失败了,就差一点点。怎么能这么做?为什么要浪费我的心血啊?” 秦朗这才猛然回想起五六年前,在咸阳慕府,他见到有人要杀清华,情急之下曾出手替挡了一剑,事后也未曾多想,会留下物证在现场。 关于此事,秦朗并不后悔,他不由得低声辩驳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蜀国皇帝,不是她。” 锦书一眼看穿,却冷笑道,“呵,护着她,是因为长秋。可我要她死,又何尝不是为了他呢?” “假若不是她,长秋怎么会遭受火毒之苦,他又怎么会轻易被楚珩那等小人暗算了?既然长秋为她遭了那么多罪,凭什么她就能身而退,享受安稳?更何况她死了,就等同于要了赵重山半条命,分明是两其美之计,有什么不好?” 秦朗无奈只得道,“臣还是那句话,臣愿意为了娘娘上刀山下火海,但是,臣不会因此,就去杀一个无辜的人。” “我明白了!我今日才算是听出来,在眼里,所有人都无辜,只有我,是个纠缠不休不知好歹的疯婆子,是么?” “那我请问,秦大统领,怎么和我共进退?还守着我干什么,不如趁早揭发了我,一了百了算了!” 秦朗知她心里有气,便任由她责骂。 锦书气得眼泪掉了下来。 秦朗忙贵跪了下来请罪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把秦朗当臣子,这些年来,只有秦朗陪在她身边,她把秦朗当成唯一可信的人。 锦书忍下泪,决绝道,“我告诉,楚珩不揭穿我,不是因为他心善,拔出萝卜带出泥,我要是出了事,他也跑不了。同样的,他要是出了事,我也跑不了,可是没关系,我只要他死在我前面,就够了。” 秦朗和锦书相处了这么些年,是最知道她的脾气的,无人可以左右她的喜恶和决心。她就像冬天里的冰棱子,冷峭地垂在树枝上,看不上从脚下路过的任何人,她若恨起来,就能将他们的头顶砸个血窟窿。 秦朗沉吟了片刻,只好道,“您不能再找齐王的麻烦了。齐王放了话,倘若娘娘还要插手邯郸的事,那么豫州那边,他也会动手的。” “他敢!”锦书红了眼,心头一阵急颤。 秦朗原本说到豫州就有些心虚,此时便只能硬着头皮道,“臣这次不止见到了齐王,还见到了豫州二公子,他也在宫里,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二公子是锦书的堂兄弟,叔父易川的次子。 锦书一听便立刻怔住了,一手撑着下巴开始来回踱步,她的眼尾在灯火下依旧红得明显。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为什么叔父他们也牵扯进来了,她自己明白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她从来都只打算一个人走的,她不愿意连累易家任何人,就连清华逼她更名换姓,她都妥协了,也是因为她知道,这对易家的确有好处。 豫州一直以来都好好的,怎么突然间掺和到邯郸去了呢? “叔叔想干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这么做的,我该怎么办?”锦书开始语无伦次起来,“秦朗,秦朗,快去告诉叔叔,叫他离楚珩远一点!” 秦朗伸手扶住像陀螺一样转不停的锦书,道,“没事娘娘,什么都还没有发生,齐王只是每日请二公子吃酒玩乐,什么都没有提。” “豫州无碍。”秦朗轻声安抚她。 锦书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放开秦朗的手,咬着牙喃喃道,“他拿豫州来威胁我。” 楚珩是真的拿住了她的死穴,认清这个事实之后,她变得十分落魄,“秦朗,”她终于幽幽出声,“替我告诉他,只要他不动豫州,我便答应,从此以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秦朗心中万般滋味,犹如蚂蚁噬心,只得呆呆地点头。 他无法对她直言长秋真正的死因,有些人活着是因为恨,倘若这恨没有了,又该怎么活呢? 所以他只能狠下心来,配合楚珩演这一出戏,用豫州做安魂药,哄她这下半辈子,还能有所希冀而倔强地活着。 此刻,锦书呆滞地盯着地面,看烛火投出的微弱的光影,苦笑道,“那我便等着,横竖我别的没有,时间倒是数不尽。” “他野心勃勃,迟早有反的时候,我急什么。” 接着她便冷清清地道,“我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往后无大事,我不会来了。” 秦朗见她娴熟地戴上面纱,又犹疑了片刻,望着秦朗似乎有话说,又最终没有说,一双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哀怨,接着锦书转身而去,从门后一闪而过,不见了身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漠之客 > 念念清华 深夜子时,椒房殿外忽传来一阵急呼声,盈袖从梦中惊醒,便有值夜的宫女跑到跟前来急道,“姐姐,承云殿的杜若姑娘来找!” 盈袖忙下了床,问,“怎么回事?” 那宫女便回道,“说是允珏小殿下夜里突然发了热,正找不着太医呐。” 盈袖边听边一路跟了出去,果然见杜若急得眼泪直掉,一见盈袖便扑倒在跟前,“姑娘!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盈袖便问,“太医院去了吗?可是着凉了?” 杜若忙道,“去了,值班的只有一个张太医,可张太医也诊不出病症来,耗了一个时辰了,半点热都没有退下去,说不是风寒,怕有别的不好。叫我来找娘娘!” 盈袖见事紧急,也不多说,只道,“等着!”转身便往皇后寝室奔去。 此时清华与重山正睡着,忽听盈袖来喊,接着听她道明原委,便都惊坐起来,忙也披了衣裳,几人一道冲出门来。 清华见杜若,开口便问,“家夫人呢?” 杜若哭着摇头,几乎崩溃道,“奴婢,奴婢不知。” 这一听清华眉心紧蹙,不言语。 “难道她不在承云殿么?”重山便问。 杜若仍摇头。 清华便叹一声,便与重山道,“先去看允珏吧,容夫人的事回头再说。” 接着清华便与身边一小宫女道,“快去太子医署,请云太医速来承云殿一趟。”小宫女领命即去。言罢她又悄悄将盈袖拉到一旁,低声嘱咐道,“盈袖,得去找一趟邓孝,叫他----” 盈袖点头谨记,“放心吧娘娘。” 吩咐完这两样,清华方才与杜若道,“快带路吧。” 于是,椒房殿上上下下跟了数十人,急匆匆地都往承云殿赶去,重山一路携着清华的手,两人的衣袍都要踏出风来了。 及至承云殿,清华先将允珏抱在了怀里,这孩子烧得满面通红,嘴里一会儿嘤嘤哭泣,一会儿又隐隐约约听他咕哝着喊母亲。 清华边哄着他边责问杜若,“怎么会烧成这样,白日里是怎么照顾的?” 重山倒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不断催人道,“快去看看云太医到哪儿了?” 清华捧着刚两岁的允珏,心里也开始渐渐感到焦灼起来,口中却仍不免柔声安慰,“好孩子,马上就不难受了,乖。” 允珏平日很听话,比城儿还要乖巧,小嘴很甜,喜欢让人抱,有时候也喜欢赖在清华怀里,每次便是两只小手连同小脑袋一同搭在清华的肩上,就开始呼呼大睡。 如今病成这样,着实让人心疼。 清华望着一旁惊惶的张太医问道,“说有别的不好,究竟是什么不好?” 张太医便回道,“小殿下脉象虚浮,有咳嗽,轻热,起初臣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便配了祛寒又兼退热的方子,煎了药给小殿下服下了,可一个时辰过去了,小殿下非但没有退下热来,还更厉害了,臣细细查探之下才发现,不知何时小殿下的颈后已有了一个指甲大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蛰咬所致,臣才觉得不好,忙让杜若姑娘请了陛下,娘娘过来了。” 清华与重山便一同拨开允珏的衣领,果然发现有个小洞,已成黑色。 重山忧心道,“怕是什么毒虫吧。” 清华便转头问杜若道,“白日里带他去了何处?” 杜若便道,“回娘娘,也没有去别处,且都是抱在手上的。” “今日奴婢只带小殿下在园中逛了一小会儿,因起了风,便也没有多久,马上就回来了,再也没有出去过。” “只是回来后,便成这样了。”杜若垂泪自责道,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心里只是感到愧疚。 杜若话音刚落,这边云殊就急赶了过来。 云殊的年纪和重山差不多,但以他的医学造诣,算是年轻的了,与他一贯沉闷古板的师傅相比,他的个性还是活泼多了,喜欢逗趣贫嘴,尤其是见着漂亮的小宫女们,总要上前搭讪一下子,油嘴滑舌一番,就连那性子极内敛害羞的小姑娘也不免因他几句话而抿嘴轻笑。虽说人人都说他不正经,却也着实讨人喜欢,都喜欢和他来往。 但云殊也碰过壁,比如在盈袖面前,就使出了浑身解数,盈袖也不理睬,满眼睛只有不耐烦。越是如此,云殊就越是盼着见到她。 清华是一直很信云殊的,因允城在他手上调养,一日比一日好。 云殊一到,快速请了安,便忙着先与张太医交接了病况,只见他一一点头过后,面上神色不改,屋子里也只他一个不甚担忧的样子。 他将孩子接了过来,查看了一下伤势便沉着道,“臣以为,小殿下是被沙蝎蛰了,才引起这场高热,幸而发现得早,问题倒还不大,臣立马开方帮殿下退烧清毒,陛下和娘娘还请放心。” 重山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清华便问,“沙蝎是什么东西?” 云殊便道,“一种大漠来的虫子,个头极小,喜欢躲在草丛里,肉眼很难寻到,风一吹就跟着起来了,落到何处就是何处,被它蛰了之后,会发热咳嗽,伤口渐渐成黑紫色。小殿下就是这样的症状。” “臣以前四处云游,所以认识它。” “只是想不通,这大漠的虫子,怎么会跑到长安来了呢?” 重山眉间渐渐笼上一层阴影,问道,“这虫子可除么?总不能因园子里有这个东西,便就此都不去了吧。” 云殊便道,“臣有办法。” “倒是不难,只需要将沉香配上商陆一齐碾成粉,放在香炉中点了,它们闻见这味就会赶过来,到时聚在一处,便可捉来一把火烧了。” 重山便道,“它专咬小孩么?” 云殊便道,“确因幼童肌肤细嫩,是沙蝎最为喜欢的。臣会继续查探宫中各处是否也有沙蝎,好提前做好防御。” 清华点头,“辛苦了,云殊。” 云殊便恭恭敬敬回道,“应该的娘娘。” 再一会儿,云殊已安排人下去煎了药,后仔细给允珏服下了,允珏便也慢慢地好转些,不再胡嚷,渐渐安稳地睡下了。 好不容易得着空儿,见重山与云殊在商议什么,这边清华悄悄与盈袖道,“都这个时辰了,不知邓孝等到人了没有。” 盈袖回道,“我跟他说了,不论多晚,只要接到人便即刻带来椒房殿。回去后若是没见到人,娘娘只管先歇下,还有我守着呢。” 确认允珏已无大碍,清华才与重山一齐离开了承云殿。 临走前,云殊忍不住偷偷追上了盈袖,与她说话,“欸,我怎么没见着容夫人呢?她儿子生病了,都不来瞧一眼么?” 盈袖便瞪了他一眼,“还敢打听夫人的行踪?简直不要命了。”说完便甩开他,追上了清华左右。 云殊只得抬手,幽怨道,“才要我的命呢,哎。” 宫墙的另一头,褚阳门外,正经历一场追逐。 原是锦书夜深翻入宫墙,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在刚落地的瞬间,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正锁住了她。 她抬脚就飞奔,身后那人也不甘落后,奋起直追。 锦书这两年在宫里住着,大多数时候只待在承云殿,没有心思去笼络皇帝,也没有心思疼爱允珏,只觉得日日都在油锅中煎熬,唯一能帮她排解一丝苦闷的只有她那一身从血脉中带来的武艺了,这也是她唯一所剩的印记,也是她最后的铠甲,她知道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的。 所以她每日习武,但也无人管她。 身后那人对她一路穷追,无奈之下,锦书只好与他动起手来,这才看清这人原来是邓孝。 她也来不及细想邓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只能尽力与之周旋,只是打斗的动静越来越大,便也惊动了其他守卫,纷纷过来帮忙,锦书敌不过,只得被擒。 一人上前,将锦书的面纱揭开,喝斥道,“什么人,竟私闯宫门?” 邓孝看清楚,便依礼上前一拜,“臣等见过容夫人。” “放人。”他朝左右道。 这时锦书才起身,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惊慌的了,便淡淡地瞥了一眼邓孝道,“皇后叫来的?” 邓孝默默点头,接着遣散了众多守卫,道,“是娘娘吩咐的,请夫人随臣去一趟椒房殿。” 锦书便道,“皇后她,知道我去哪里了?” 邓孝便摇头道,“这个,臣不清楚。” 锦书便一路无话,待到椒房殿时,此时清华他们还未回来,依照吩咐,宫人们什么也没说,只让锦书先等着。 锦书心中不免有些气恼,“用得着这样羞辱我么,要见便见,不见便罢,还打算让我站一夜不成?” 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便冲宫人道,“皇后若是睡了,我明儿再来吧。” 转身便想走,邓孝也不敢去拦,谁知一转身,便见重山与清华携着众人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只听清华冷冷一哼,“等什么明日,今日的事还没了结呢。” 清华走近她,冷眼一瞧,看着她一身夜行衣的打扮,果然与她猜想不差,又道,“我怎么敢睡?” 锦书愤愤不语。 重山欲要质问,便被清华轻轻拉住了袖袍,听她低声道,“交给我吧。” 重山听着有几分请求,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点头道,“好。” 重山独自回到殿中,此时只点了几盏灯,只留了一个宫人在剪烛花,他静静地站在一处阴影中,默默等着清华回来。 关于锦书,重山心中是有数的。 外头,清华已将锦书带到偏殿,又屏退了众人,只留她们两个。 清华又盯着锦书好一会儿,才颇痛心地指责道,“允珏寻了一夜,可倒好!” 锦书一听,心中开始微微刺痛,原来不屈不挠的模样换了,微微颤声道,“他怎么了?” 清华便道,“他今日夜里突发大热,人都烧得糊涂了,只满口喊着母亲,还是杜若急了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不在宫中。” 锦书眼眶不禁泛红,“允珏他,现在怎么样?” 清华回道,“现喝了药好了大半,已睡下去了,太医正轮流守着。” 锦书这才明白,原来清华是去承云殿看允珏了,不免有所歉疚,弱声道,“多谢。” 清华终于激动道,“心里若还疼他,便就此打住吧,难道想东窗事发,便叫他小小的年纪就没有了母亲么?” “还是,想他没有父亲?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究竟为了什么,为了厌恶他,刻薄他?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呢?” 锦书此刻原已开始动摇,只是听到厌恶,刻薄这两个词,更觉一阵心痛难以自持,她明明是厌弃这个孩子的,可是,她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么心疼,她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允珏的遭遇,她的孩子,在别人眼里,竟是这般可怜。 她也没有想到,终有一日,她的心会为这个孩子而变得柔软起来。她很想能立马抱抱他,哄哄他。 锦书的气焰更低了,只能含泪道,“我知道了。” 清华亦感到有些难过,她沉吟了片刻,眼神亦闪过一丝冷峻,便开始直问道,“锦书,我也不同拐弯抹角了,有件事实话告诉我吧。” “宣室殿的密室中丢了一样东西,是拿的?” 锦书慌了一慌,旋即摇头,“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清华皱着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似将她看穿,锦书便不自在地忙躲开了清华的目光。 清华的嗓音冰冷而沉静,她缓缓出声,“有人瞧见去过,那时重山与我都不在,后来东西就不见了。” “我每次问时,都说不明白。可要知道,除非早有了证据,否则我不会找。” 锦书沉默。 清华便道,“自我打算将留下来,便从来不曾放心过,我知道必定是不肯死心的。暗中做的那些事情,也不是然都逃过我的眼睛,只不过有些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只要不伤到我身边的人,我也无心与为难。” “可但凡错得离谱,也清楚我的脾气,我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已经不是易家的人了,威胁不了任何人,除了嘴硬,还剩什么呢?” 锦书恨恨地回道,“我永远记得是,令我变成孤家寡人,我都记得。” 清华迎面冷淡便道,“记得就好,那怎么沉不住气了,闯进密室,想打探什么呢?被拿走的东西,知道是怎么来的么?出宫又是为了见谁? 锦书心知瞒不住,便冲口而道,“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想出去透透气,不行么?” 清华冷冷打断道,“那又怨得了谁呢,哪一件不是自己作的茧。” 锦书暗自气恼却无可反驳,便丢了一句,冷笑道,“对,我是作茧自缚。呢,薄情寡义。” 锦书的眼神很冷漠,不屑,她继续道,“长秋待不薄吧?明知道是楚珩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楚珩替他报仇呢?” 清华静静地听着,只回道,“我不在乎怎么看我,也不需要告诉我该怎么做。” “说吧,究竟去密室做什么?” 锦书冷哼回道,“我想知道,们打算什么时候讨伐楚珩,不过,好像并没有那么快,楚珩正招兵买马不假,可还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他要谋反。” 清华早就知道锦书怨恨楚珩,她的确有这么做的理由,而最近他们搜集到的邯郸的情报,都藏在了密室中。锦书主意多,要进密室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她为什么又要拿走那枚飞镖呢? 于是清华继续追问道,“那拿走我的印章做什么?” 锦书一愣,脱口而出道,“什么印章,我只拿了—” 话到嘴边才发现收不回来了,她便懊恼地低下头来。 “拿了什么?” 锦书不答,清华灼灼地盯着她,“拿了一枚飞镖。” “所以是,咸阳那批刺客是派的。”清华猜到了真相,但是非常平静,心中也几乎没有起什么波澜,好像锦书承认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重要。 锦书却有些激动,眼圈儿都红了,“是我!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们,这是们亏欠他的,我只是替他来讨还而已!” “他是谁,易琛,还是长秋?”清华追问道,因她发现锦书自始至终纠缠陷害的,一个楚珩,一个她。 幽兰殿的幻境里,她遇到的是长秋。是锦书让她遇到的。 锦书感到十分委屈,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也拒绝回答。 “是长秋。”清华默默道,她这才明白,锦书的初衷只为一人不公而已。 她为长秋,就像自己为伯辰,一样的痛心疾首,一样的义无反顾。她一直都懂锦书的困苦,却没想到,是这般深刻。 在锦书眼里,自己是不是就和邓高霍沂一样罪无可恕? 清华鼻酸道,“我但凡有法子,绝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 “可亡国之君,除了死,还有什么更体面的出路么?不是不清楚长秋的为人,他,”清华哽咽难言,不由得别过头去,良久只听她幽幽道,“战争本就是死我活,向我讨,我又向谁讨?” 殿中两人,皆静默无言。 锦书盯着清华的背影,心中感到无限荒凉,她只默默垂泪道,“长秋爱,我只想送去他身边,好让他不那么孤独。” 清华喃喃道,“长秋死时,不在场,我也不在,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重山没有下死令,也不该怪到他身上。” 锦书用手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苦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去怪别人啊?或许是我错了,或许只因我无能罢。” 清华静静听着,良久才问,“秦朗一直跟着,是么?” “我先前想,这秦字或许不是东秦的秦,但是也没有想到是他。” 锦书便迫切辩白道,“害的人是我,要算账便只算我一个人头上吧,秦朗甚至还救过不是吗?” 清华便道,“在向我求饶么?” “我怎么知道,我放过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呢?” “就像我一心想要放过,可只想要我的命不是吗?” 锦书心虚,微微道,“即便今日不截住我,我也打算不再找他们。我可以向发誓,信我一次,好吗?” 清华心内有所触动,锦书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这般低声下气,她是真的心疼那些人的性命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打算?”清华冷静问道。 锦书再次抬起眸子,不禁牙关也开始打颤,犹豫再三终于道,“豫州有人去了邯郸,想必也知道了。” 清华一听,眉心微蹙,“嗯。” 锦书便有些急,忙解释道,“这都是楚珩的诡计,我叔父,绝不会与他一气,叔父他最安分,也看见了,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曾生事!” 即便是深夜,清华依然很清醒,她继续问道,“这和放弃报仇,有什么关系?” 锦书不得已,便合盘托出道,“楚珩知道我在调查他,便以豫州作要挟,逼我放手,我答应了。” “现在的我,到处有把柄在别人手上,还能做什么,对,对楚珩,我都输了。” 清华便道,“记住今日说的话,倘若有一天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再次伤害了我爱的人,我一定会让付出比他们所承受的还要惨重百倍的代价。” “在这个地方,由我作主。” 锦书放弃挣扎,只是默默点头,道,“那豫州呢,会帮我吗?” 清华回道,“豫州有我妹妹,我自然会帮。” “很晚了,回去吧,去看看允珏,我叫盈袖送。” 清华转身出去,交待了盈袖几句,看着她们踏出了椒房殿,一时间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她知道从此以后,锦书是不会再找她麻烦了,可以放心,但是回想起来锦书对自己,对重山造成的伤害,仍觉得难以抚平,在允珏这件事上,重山也算是受害者。看见允珏的每一天,她都会想起锦书是怎样设计重山的,她又是怎样被迫接受这个孩子的。她日防夜防,到今日锦书彻底缴械投降,她没有感到一丝高兴,只觉得,无比落寞。 更让她觉得愧疚的,是重山自始至终的维护。 难道,自己对锦书的防备,重山不知么?难道锦书的所作所为,重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么?他只是愿意配合着清华,去保住她想保住的人罢了。 清华轻轻叹气,抬头望了望那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便提起步子往寝室走去,她知道,重山还在等她呢,她不来,他不会睡的。 清华换了衣裳,轻轻躺在重山身边,重山很自然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清华便安心地抱住了重山的腰。 黑夜中,清华细声道,“不问我,谈了什么?” “她可有欺负?” “没有。” “那就好。” “重山,” “嗯,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