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东南枝》 第一章 前庭风雨漫闺阁 我看见满城的张灯结彩,喜气冲天。 我看见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个个翘首张望,带了无尽的欢乐与惊奇。 我看见漫天纷扬的红色,如同冬日里纷扬的大雪,衬着喧天的锣鼓声,缓缓落下。 最后,我看见紫禁城雄伟的城门,八十一颗门钉在我眼前掠过。这是本朝第一次,一个女人从紫禁城的正门进入后宫。 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那皇宫的大门在我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我的凡心。 悄悄撩起喜帕,眼前龙凤红烛高燃,大婚特有的喜宴精美,耳边隐隐传来吉乐。 月色,真美! 三个月前,我还只是凌府的小姐,生活无忧无虑,每日只是在闺房中看书习字,弹琴画画。要么与三位兄长吟诗作对,或者与母亲一起做些女红,很惬意。 兄长三人分别是三界的文武状元,让父亲脸上很是容光。 父亲是当朝右相,位极人臣,很受先帝的赏识,是先帝的肱骨。因此,新帝年少继位时,父亲受先帝遗命辅佐,因此朝中大事多由父亲做主。 再加上三位兄长,大哥是户部尚书,二哥是镇西大将|军,手中握有重兵,三哥虽是状元但没有入朝为官。当时国家倒也算重视鼓励商贾买卖,商人地位比起从前大为提高,三哥幼时便对此有兴趣,便到江南经商。在没有借用凌家势力的情况下也颇为成功地成为国家有名的商人,我们凌家因此名噪天下。 也许是因为父亲有些自恃功高,对那位年轻的皇帝有些压制,他俩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总是会有分歧。不过父亲说他是难见的英主,等再成熟些必有很大的作为。 毕竟能对一个只有十六岁的人要求什么呢。 不过,他们在朝堂上经常的“战争”使父亲很无奈,两个人都是为了国家,可是思考的方向却是不同。 父亲每次与皇帝闹得不欢而散后都会称病在家,而每次为了父亲让“康复”,皇帝总会给父亲或兄长加官晋爵。所以,我们凌家的地位渐渐地变得非一般大臣能及,几乎与王爷相当了。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我长到十六岁,皇帝也十九岁了。 那天,父亲再一次气冲冲地从朝堂上回来,接着便一连一个多月没有去上朝。这次,皇帝在对回疆用兵的问题上,与父亲产生了巨大的分歧,父亲主张怀柔,而皇帝却想出兵,一时在朝堂上都忘记君臣之分吵了起来。最后皇帝竟给了父亲一巴掌。 于是,一切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端着一碗野鸡乌参汤走进书房。父亲正在奋笔挥毫,屋内燃着西域朝贡的香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父亲,喝碗参汤吧。”我走到父亲身边,只见几乎铺满整张书桌的宣纸上,写着“宠辱不惊”四个大大的字,字字力透纸背。 “薇儿,这汤是你熬的?”父亲品了一口汤,转过头来问到。 我拿起那张宣纸背光而立,明亮的阳光将我的身影投在大理石地面上,如同墨染的仕女图。我仔细地看看那字,笑着说:“这真的是父亲心中所想么?宠辱不惊,看花开花落;去留随意,任云卷云舒。” 父亲没有回答,半晌才说:“你认为呢?你哥哥他们都劝我上朝,太后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你瞧,昨个儿皇上又给你大哥晋了一级。不过,现在朝中左相的实力也有些长了,前几天,太后把礼亲王的合硕惠敏公主嫁给了他大儿子。” “父亲是怕再称病下去,左相的实力会再长么?”我看着那四个大字,继续说道:“父亲若真能做到宠辱不惊,又在乎什么呢。” “女儿家家的,你懂得什么。” 看到父亲在微微地皱眉,我笑了笑:“可是女儿知道,我们凌家已经荣耀三朝,父亲是断断不会放弃的。皇帝对父亲做的,父亲也还是很在意的吧。” 我走回父亲身边,笑着将那宣纸放在一旁:“女儿愚见,父亲是在想着,既然要出,就出得个千呼万唤。” 父亲看着我,赞许地点点头。 我道了福,拿起汤碗:“父亲,您看书吧,女儿先下去了。” 第二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1) 我坐在坤宁宫东暖阁的大床上,按大羲朝祖制,这里是历代皇后的寝宫。 虽然我头上大红飞凤的盖头还没有被掀开,眼前只是红色的一片小小的天地,只能看见鬓间九凤金步摇垂下的那长长的流苏,以及身上那华丽的凤袍,但是,我知道在这盖头之外,一定燃着许多花烛,上面的图案应是龙凤呈祥或是花好月圆。 离我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张红木圆桌,上面摆着精美的喜宴,子孙饽饽是少不了的,还有其他大婚必有的许多吃食。等会儿,会有礼教嬷嬷给他递上喜秤,还会有宫女送上交杯酒。 他应该是不情愿娶我为后的,而太后之所以力促这件喜事,也多是为了让父亲尽早上朝。想那日,太后驾临凌府,我就站在主厅的门外,却并未召见我,即使她来的目的就是要我做她的儿媳。 我静静地等着,一旁的皓月有些焦急,轻声问道:“小姐,都快二更了,怎么皇上还没有来啊?” 我先“嘘”了一声:“今日毕竟是大婚,满朝文武都来庆贺,皇上必然是要多喝几杯的。” “小姐,这皇宫真漂亮啊。”皓月赞叹着:“哎呀,这被子也好漂亮呀。” “上面有很多幼子图,是吧?”我笑着问。 “小姐,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那是百子千孙被。” “哦。”皓月似懂非懂地应着。 我轻轻笑了。 “小姐,你说皇上是什么样的啊?”皓月轻轻问道。 “什么样?天子样呗。”我听到自己的话中带着明显的懈怠。毕竟,即便我是皇后,也只不过是这后宫三千粉黛之一。更何况,我应该不会受到宠爱的。 “小姐,我想皇上看到你一定会喜欢的。”皓月说。 “何以见得啊?” “小姐你这么漂亮,又有才,还有什么女人能比得上啊?” “你错了,皓月,这皇宫中既美貌又有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呢,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我,恐怕是比不上她们啊。”我自嘲地笑起来。 美貌?后宫里哪个女子不美?如果不够美,又如何吸引帝王的目光呢? 皓月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了,浓烈的酒味随着风一起飘进来。我听见衣服的窸窣声,是皓月跪下了:“奴婢叩见皇上。” 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他定是摆了摆手。 “你就是朕的皇后?”还没等我回话,这个声音继续说道:“你听着,朕不愿娶你,其实太后也是逼不得已,你的使命现在已经结束了。所以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妃嫔来向你请安,朕也不会临幸于你,你更不要与任何人接触,你就在这坤宁宫里好好做你的皇后吧。这是你凌家要的,朕给了。” 我木然地坐着。即使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我,但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我努力使自己平静,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一礼。 “皇上,臣妾会谨记的。”我心中都是苦笑,这一辈子看来真的要葬送在这皇宫里了。 “你知道就好。”他的口气中有一丝惊讶,也许他以为我会闹吧,以为至少我会哭吧。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在门重新合上的那一刹那,我感到有冰凉的东西从脸上滑落。 刚才,他看到我这么平静,没有如他所愿,一定很失望吧。可是,我是凌家的小姐,怎么能失礼于人前?尽管,这个人,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小姐”是皓月的声音:“皇上他走了。” 我掀开盖头,长嘘了口气:“皓月,帮我更衣。今天很累了,快些睡吧。” “小姐,你”皓月看着我,满眼的不解。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着她,露出笑容。 “不用卷进后宫的钩心斗角,我们的家族也得到了荣光。最重要的是,父亲不会再与皇上起大的纷争,这样朝廷就安稳了。” “可是,小姐你不就太委屈了么?小姐本来可以找到很好的人家嫁了的,夫妻恩恩爱爱的,可现在”皓月难过得似要哭出声来。 “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生性淡泊,你是知道的。这皇宫这么大这么美,又有那么多经史子集可以,那么多名家字画可以欣赏,我觉得很好啊。” 我站起身,嗔怒道:“皓月,你要是再不来帮我更衣,我就自己动手了啊。” “来了,小姐。”皓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环视着坤宁宫,心中暗暗赞叹:“多么精美的金丝笼啊。” 桌上的红烛还在燃着,我也看到了曾经听说过的百子千孙被,看到了只有皇室大婚才有的喜宴。可是,它们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是我,是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转眼间我进宫已经三个多月了。太后在大婚的第二天就动身去了五台山礼佛,说那天是个黄道吉日,宜远行。但又说要戒奢靡,就没有按礼制要文武百官隆重送行,只是皇帝一个人送到宫门口,我是接到懿旨不用去的。这一去至少要半年时间。 我心中暗想,自己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怎就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呢?当然了,自己毕竟是为了平息帝臣间的纷争才进得宫的,并不是因才学甚至容貌。 我很守规矩。在嫁进来之前,早有宫里的嬷嬷在凌府教给了我全部的规矩。只是,现在看来我并不需要遵守,因为坤宁宫里除了宫女太监,再没有什么人来了。我说的守规矩,是遵守和他的约定,不出门,不让任何妃嫔看见我,就好像,这后宫中根本没有皇后一样。 坤宁宫里的宫女太监让我全换了,我不想委屈他们跟我这么一个不会受宠的皇后,更何况我进宫必然会引起各宫主位的“好奇”,在我身边安插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从新来的宫女太监中挑了一些,上报皇帝。 第三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2) 不一会儿儿,皓月回来了:“小姐,我问过了,是二少爷凯旋了。” 我猛地站起身:“二哥回来了?”脸上绽开笑容,却有泪滑过。 “娘娘,张总管来了。”我正坐在红木圆桌边品尝皓月新做的桂花糕,玉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一旁的皓月喝道:“慌什么,如此没有规矩。” 我不在意地笑着:“哪个张总管啊?” “回娘娘,就是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玉梅已平缓了语气答道。 “我知道了,下去吧。”我饮了口茶,对着皓月不急不缓地说道:“皓月,这乌龙要从第二道开始喝,头一道就弃了吧,下次记得。” “小姐,在家你从来不喝乌龙的啊。”皓月忙端下。 “在宫里不能和家里比。不过,这乌龙越喝越香呢。你先去看看张总管来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儿,皓月手中捧着一个朱漆盘子,上面用明黄的丝帕盖着,她身后玉梅的手上也有同样的一个。皓月喜道:“小姐,皇上请小姐同赴今晚的宴会。” 我上前揭开皓月手上托盘的黄丝帕,是一套做工精致的衣裙。皓月轻轻抖开,朱红色的丝绢底料上,用金丝银线绣成百鸟朝凤的图案,又有各色珍珠宝石镶嵌其中,做成百鸟的眼睛。 “真漂亮,太漂亮了!”皓月不停的赞叹着。 我没有说话,走到玉梅身边,揭开她手上托盘的丝帕,一瞬间,我的眼前金光四射——是一顶凤冠,金制的凤鸟口中含着一颗翡翠明珠,垂下三缕金丝绦,底端缀着红宝石。凤鸟的翅膀上全是珍珠串。盘中,还有精美的钿花、金簪等佩饰。 我能想象得出这身行头穿上是什么效果,可这本就应属于我的东西为何现在才拿来? 如果今天的晚宴不是为庆祝二哥凯旋,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吧!我拿起一枚金簪在头上比了比,细致的玉兰雕刻与我身上的淡青色绣堇兰图的衣衫很相配。 我在镜中看了看,又把金簪放回盘中。 “小姐,我这就帮你穿戴起来吧?”皓月的眼睛闪着光:“小姐穿上它一定比那些什么宫妃都美。” 我摇摇头:“皓月,你去回了张总管,就说我今日淋了雨有些发热,不能去了。请他回禀给皇上,恕我违旨之罪。” “为什么小姐?”皓月惊呼出来:“别的不说,今日可是为二公子凯旋专门设下的宴会,老爷和大公子肯定会来,难得的机会可以见一面啊。”皓月有些急了。 “我答应过皇上的。”我闭上眼:“就该信守这诺言。你去吧。” 皓月咬咬嘴唇还是带着玉梅走了出去。其实,我心中何尝不想见到父亲和兄长,可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不与任何人接触”,就不能食言。更何况,我知道他心底是根本不想让我去的,我又何必讨嫌呢。 不一会儿儿皓月回来了,手中还是那个盘子。 “不是让你回了张总管么?”我瞧了一眼,有些不悦地说道。 “张总管说,皇上已经吩咐过了,如果小姐不去,这衣服首饰还是赐给小姐。”皓月轻轻地说。 “那就收起来吧。”我重新坐回到桌边,吩咐蕙菊,“上茶。”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紫樱的服侍下更衣,小禄子面带喜色匆匆跑来通报:“娘娘,皇上来了,快到宫门口了。” 紫樱手一颤,那手中的锦缎就流出一道柔和的光。 “娘娘,要不要奴婢重新给您拿一身宫装?” 我微微侧身从镜中看着自己,一身家常简单装扮,头上只插有一只金簪,还不如自己在凌府的穿着。 “娘娘。”紫樱没有等我回答,就拿来一身樱粉的丝锦宫装,蕙菊在一旁正忙着找出与之相配的首饰。 我笑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忙什么啊?”随手拿起桌上的绢帕:“皓月,昨晚我跟你说的都办好了么?” “小姐放心,您的琴早拿到九曲长廊的烟波亭去了。”皓月笑着拿起月白的披风为我披上:“早上风凉,小姐小心点。”我微笑着自己系好,在紫樱诧异的眼光中向外走。 “娘娘!”紫樱突然走到我面前:“皇上就要来了,娘娘怎么要出去啊?” 我摆摆手,侧了头问她:“紫樱,皇上为什么要来坤宁宫啊?我想不到理由。所以” 我轻笑着,看着正向这里走来的垂头丧气的小禄子。 “皇上只是路过而已,他不会进来的。”我笑着说。 “娘娘,皇上刚才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小禄子进来跪下,有气无力地说:“奴才该死,误报了。” 我让皓月扶他起来才道:“我已经料到了。不过,我也并不盼望着皇上来。”说完,我走出殿门。 他来这里看了一眼,为什么呢?是因为昨晚我没有奉旨前去赴宴么?可是,我是料想他不愿让我去的啊。轻轻摇摇头,嘴角浮上若有若无的浅笑。不想了,不想了啊。 九曲长廊是先皇为其宠妃全贵妃所建,尽头是烟波亭,长廊傍着西子湖,西子湖水是从前面的飞龙池引来的,湖上遍植荷花,每当荷花绽放,实乃人间绝景。据说,当年先皇很喜欢与全贵妃来此赏荷。可全贵妃生下四皇子后就撒手西去,先皇也就再不来此处了。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后,在飞龙池上修建了金碧辉煌的栖凤台,以后九曲长廊就更鲜有人来,毕竟这里地处御花园深处,皇帝不来了,宫人们更不会来。 如今的宫妃们都喜欢去那栖凤台,那里可以常常见到皇帝。渐渐地,九曲长廊几乎没有人打扫,落叶凋花凄凄,甚是清凉。所以,我才选择了在这里抚琴。 我不想违背对他的承诺,可是坤宁宫后的小池塘,实在让我奏不出更高远的曲子。这里没有人来,风景也好,正合我意。 我坐在烟波亭中,看着西子湖粼粼的碧波,轻轻叹了口气。 第四章 欲将名利换安和(1) 大羲朝彰轩七年,镇西大将|军凌鸿翔大败匈奴凯旋而归,彰轩帝大加封赏并命其统帅三军。一时间,皇城里到处传言凌家势力盖了天了—— 作为朝臣,文至宰相,武及将|军,又有号称“天下第一商”的小儿子在民间,且女儿贵为皇后随之,凌府门前车水马龙,每日都有王公贵族、达观显贵造访。我听得消息,心中忧虑,可是又不能见到父兄,几日里寝食难安。 皓月见我忧虑乃至不思茶饭,也为我担忧,每日里会特别做些精致可口的吃食。可是我就是吃不下,总是思索着怎么能和父兄联络上,告诫他们要小心谨慎。烦忧难耐时,我就一个人抱着琴去烟波亭,试图驱走心中的波澜。 一个清晨,我一夜几乎没睡,早早地到了烟波亭,心乱如麻。 “小妹,你的琴声还是这样动人。”一个声音响起,那么熟悉,我惊诧地转身,是二哥! “二哥。”我轻声叫出,眼睛模糊了。 “臣,参见皇后娘娘。”二哥笑着跪拜下去。 “二哥,这里又没有什么人,何必这样呢。”我连忙扶起二哥。 “不不,这是应该的。你现在已经是皇后了,我就是臣子啊。”二哥仔细地打量着我,眉头一皱,“小妹,你瘦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二哥慌忙为我擦着,就仿佛小时候每次我哭泣他哄我那样。 “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在这皇宫中过得不如意?”二哥的脸色变了,“谁敢欺负我的妹妹?” “二哥。”我破涕而笑,“你的妹妹可是皇后呢,有谁敢啊?” 二哥也笑了,“我就说嘛,凭我们凌家的威名,哪个宫妃敢为难你?更何况,你是皇后。” 哥哥笑着坐在亭中的大理石雕花圆墩上,“妹妹,那日的晚宴怎么没来?风寒好了吗?” “好多了二哥。”我也笑着坐下,心中却十分诧异,“二哥怎么能够进宫的?” “你出嫁时我还在西疆征战,那日也没有见到你,此次班师回朝,便奏请皇上恩准见上妹妹一面。”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皇上对你好么?”哥哥问道。 我却不知怎么回答,不置可否地笑笑:“挺好的。” 只能用谎言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那就好。”哥哥大笑着站起来,“我的妹妹国色天姿,哪个男人能不爱?我们凌家如今还有哪个敢小觑?”他的脸上是骄傲。 “二哥。”我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皇上真的让你统领三军了?” “对呀。这是你哥哥应得的。”他的神情是那么的意气风发,那么的自信。 “什么时候?就在那天晚宴上。” 二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二哥为何不力辞呢?”我低了头轻轻地问道。 “什么?这可是我应得的呀。”二哥不解地看着我,“小妹,你可知道我这次差点就回不来了么?战场上的惨烈是你看不到的。皇上在京城里无忧无虑,可是,哥哥为了这分无忧拼上的可是命啊。这么多年多少场战争,哪次不是我舍命拼死赢下来?不然,这京城哪会有这般安宁。你不懂,你不懂。” 二哥摇摇头,满是无奈。 “二哥,也许薇儿不懂那些战场上的硝烟。可是,如今二哥你被加官晋级,我们凌家的势力也就随之大涨,这样下去,皇上虽不会忧心边疆,却会忧心凌家的。你也知道,皇上一向和爹爹的关系不是很和睦,我嫁进宫来后才好了一些,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如果臣子功高盖主,主子还能不欲除之?” 我站起身,看着二哥阴晴不定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和盘托出,“二哥,妹妹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为了我们凌家以后荣光长在,你也得把这个三军统帅辞了啊!” 二哥没有表态,也什么都没有说。 我继续说:“二哥,你真的以为妹妹在这宫中如外界所说那样吗?妹妹是皇后不假,可是都这么久了,妹妹连皇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每日的吃食都是让皓月她们在小厨房里做的,皇上心里根本就是恨我们凌家的。” “你说什么?”二哥噌地站起身,“你说你连皇上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 我很随意地点点头,浅笑道:“二哥,妹妹不在乎,这样其实很好,不用卷进宫廷争斗中,不是很好吗?妹妹那么爱静,这样的生活是最适合妹妹的了。只要我们凌家好,妹妹就知足了。” 第五章 欲将名利换安和(2)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皇上并不是真心要把三军交给二哥的,应该只是一次试探吧。凌家总算躲过了一劫,我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几天里恢复了胃口。皓月很是高兴,每日的吃食都有新花样。只是那簪子,怎么会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应该是被什么人捡走了。这至少说明,烟波亭还是有人去的。为此,我让小喜子小荣子在烟波亭上挂了白色的羽纱帘帐。 一日,我正在绣一副大漠如烟图,蕙菊走了进来,踟蹰了半晌才道:“娘娘,方才宫里传闻柳妃已有身孕了。”她顿了顿再道:“还说皇上很是开心,赐了她很多珍宝呢。” 我刚刚开始绣,取材是二哥以前讲给我的西域风光,此时身边满是各种颜色的细丝线。听到这话时,我的手停了一下,浅笑着说:“皇上能一连半个月宠幸于她,有了身孕也不足为奇。而珠宝,”我继续手上的绣活道:“皇上富有四海,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柳妃怀的是皇上登基来第一胎,没有为此晋位,我还觉得奇怪呢。” “小姐,若是这柳妃真的能生下皇嗣,那我们的日子就更不会好过了吧。”皓月担忧地说。 我没有停止手上的飞针走线,只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来,“你觉得,我们还会比现在过得更差吗?” 皓月抿了唇不说话,但脸色却微微尴尬起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知道皓月的担心,思绪也回到两日前。 那日清晨我去了烟波亭,晌午时分才回到坤宁宫。一进宫门,只见他们个个垂头丧气,平日里脸上常带的笑容全不见了。 皓月引我回去西暖阁,馨兰端上八宝红枣茶,却不退下,只在门边踟蹰。 “怎么了?”我饮一口,发现茶水略烫,不由微微皱了眉。馨兰在茶水上很谨慎,端给我的必定是温度刚刚好的。如此,只能说明宫里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今日柳妃娘娘过来了。”馨兰轻声道。 我“唔”了一声:“那又如何?” “柳妃娘娘她,”馨兰话未说完,便被进来的蕙菊打断了。 “柳妃娘娘说皇后娘娘入宫这么久,她一直没有来拜会,今日特意前来呢。”蕙菊撤下桌上的茶水,重新换上一盏碧螺春。 皓月诧异地看一眼蕙菊,“怎么可能?她会突然这么知礼数了?” 我横一眼皓月:“怎么说话的!” 皓月忙噤声。 我朝蕙菊温和一笑:“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歇一歇。” 待她们都退下,我叫住走到门边的蕙菊,“本宫有些饿了,你去备些点心来。” 不多时,蕙菊便端来四样小点,我拿起一块佛手酥递给她,“说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的,娘娘。”蕙菊接过那酥,轻声道。 我的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柳妃正当宠,而我这个皇后,恐怕任谁都知道不过是皇上权宜之下娶进宫来的,根本不会得宠。”我停了停,取过茶盏饮一口:“所以,一个正当宠的妃子,怎么会去向一个有名无实并被皇上厌弃的皇后请安呢?”我盯着蕙菊躲闪的眼睛道:“更何况柳妃一向清高自傲,有时仗着得宠连皇上的话都敢违背一二,她来向我请安,我连做梦都没想过。” 蕙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奴婢欺瞒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扶她起来,声音温和:“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气,说吧,她今日都来做什么了?” 蕙菊搓了搓手,轻声道:“娘娘今日一早便出去了,奴婢们正在打扫,一回头就见一位宫妃站在院中,忙向她请安。她身边的宫女叫我们起来,又问娘娘在不在。” “你怎么说?”我问道,毕竟沈羲遥并不允许我出坤宁宫。 “奴婢说娘娘去了明镜堂。”蕙菊答道:“那位宫妃只是点点头,就带着宫女在坤宁宫院子里前前后后的转。” 我微微皱起眉头,柳妃此举算是僭越了。 “奴婢当时不知她是谁,只知坤宁宫没有娘娘许可,其他人等不得乱闯乱逛,见他们又要进正殿,便拦住了他们。”蕙菊说到这里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小福子与奴婢拦住那位宫妃,说娘娘不在宫中,还请她先回去,待娘娘回来再来请安。不想她身边的宫女却发起火来,问我们认不认得眼前人是皇上最宠爱的柳妃娘娘。还说宫里没有柳妃娘娘不能去的地方。奴婢们只能磕头,却不能让她进去正殿。” 我递给蕙菊一盏茶,她道了声谢喝了,继续道:“奴婢几个跪在正殿门前拦住他们,柳妃娘娘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笑。奴婢们怕极了,她身边的几个宫女上来拉扯我们,我们死死抓着门槛不动。那几个宫女还踢了我们几脚。” 第六章 欲将名利换安和(3) 蕙菊是我挑出来的四个侍女中最善与人交际的,和宫里一些得宠的妃子身边的太监宫女相熟,因此能告诉我一些后宫的事。虽然我这个皇后有名无实,可是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丽妃可是很不高兴呢。”蕙菊接过我手中的茶碗笑着说:“听丽妃身边的小卓子说,知道消息后,丽妃砸了宫里的羊脂瓶,可是第二天还是一脸喜气地去给柳妃道了喜。” 我笑着点点头,“和妃那边呢?” “和妃娘娘倒是没有太大的举动,听说还向皇上请旨去隆福寺给柳妃祈福呢。”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这和妃还算是个聪明人。”想了想,又对皓月说:“怎么说我也算个后宫之主,皇上即位虽久,可登基时年纪尚幼,现在还没有一个子嗣。柳妃有孕是好事,我们也得有点表示。你明天做些精巧的点心送去,就说是我的一份心意。” 皓月点点头,却又为难地问道:“可是,小姐,该做些什么好呢?” 我笑着看着她,“我大婚那日的子孙饽饽你可是尝了的,就做那个吧,也图个吉利。” 皓月仔细地想了想,“可是那里面是要放些南山金丝桂香蜜枣的,很是少有呢。听说那是只有皇上才能吃到的珍品。” 我低头片刻,就想起黄敬来:平日里没有少给他好处,他应该还是可以给我这个无宠之后办点事的。 心中定下主意,吩咐皓月道:“你去把黄敬给我找来。” “小姐莫不是让他去找那南山金丝桂香蜜枣?”皓月听我提起黄敬,心中也就有了数。 我点点头,“黄敬是采办食材的太监,在御膳房里应该是有些办法的。” 芙蓉锦纱帐外,黄敬恭敬地跪着。对于他这样一个采办太监,是没资格见妃子的,更何况我是皇后。心中有些想笑,若不是无宠,这蜜枣我还不是想要就有了的?今天却要摆这架势。 “黄敬。”我慢慢开口道:“本宫想要你去御膳房拿些南山金丝桂香蜜枣来,你可办得到?” “这”黄敬犹豫了一会儿儿,才开口,“娘娘,实不相瞒,这蜜枣可是只有皇上才能品尝到的啊。奴才我一个小小的采办太监,哪有机会接近这稀罕物件。” 我示意了皓月一下,只不做声地喝着茶。 这芙蓉锦纱上纹路虽密,可是却能将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只见皓月在黄敬耳边说了两句,那是我早就交代好的。 据我所知,黄敬有一个兄弟在牢军效力,差事繁重辛苦,军饷却不多,我以将他调到护城军为条件,黄敬定能接受。果然,黄敬眼睛一亮。 皓月刚回到帐中,就听见黄敬说:“娘娘要是实在想吃这蜜枣,奴才想法子给您弄到。皇上不喜甜食,又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个珍贵的食材,只是多了奴才可就弄不来。” 我笑笑,“不用多,一两足矣。” 当天下午,黄敬就把南山金丝桂香蜜枣送来了。我也托人向二哥打了招呼,这等小事对于身为将|军的他来说,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 皓月精心地将子孙饽饽做好,我仔细地挑了一只凤舞九天的朱漆木匣,又从院中采下几只桃花,一切都装好后,吩咐紫樱、玉梅和小福子小喜子,小心送去柳妃的昭阳宫。 直到晚上,还不见她们四人回来,我心中有些焦急,不知发生了什么。 夜色渐浓,终于派去打探的小禄子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娘娘,他们被柳妃扣下了。不过奴才去的时候已经放人了,现正在回来的路上,奴才怕娘娘等得急就先回来报信。” 我霍地站起身,“扣下了?为什么?得罪柳妃了不成?” 小禄子没有回话。此时,紫樱、玉梅、小福子和小喜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娘娘。”紫樱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哭起来,其他人也抽泣着跪下。 我上前扶起他们,皓月、蕙菊和馨兰给他们擦着泪。我回身坐下,看着他们渐渐停止了哭泣,才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娘娘。”小福子擦了擦眼睛对我说:“今儿个奉娘娘的懿旨给柳妃送贺礼,刚走到昭阳宫门口,就被门外的侍卫拦下了。那些侍卫好凶啊,仔细验过腰牌通报了才让我们进去。” 小福子没说完,紫樱接着说道:“巧的是皇上也在。我们进去时,皇上正跟柳妃说着话,身边站着和妃,我们只好在一旁候着。等皇上说完话,柳妃问我们是哪个宫的,我刚说是坤宁宫的,柳妃脸色就变了。” 说着,紫樱突然又哽咽了。 第七章 流水浮灯觅知音(1) “什么人!”夜色中一道寒光,小荣子的长剑搭在那人的肩头。 皓月连忙跑进帐中来到我身边,低声说:“怎么办,小姐?”我没有说话,心跳得厉害。 夜空中响起男子爽朗的笑声,小荣子不敢妄动。 “姑娘好箫声。”他开口说道。 “敢问您是?”我强作镇定。 那人没有说话,手中变出一只白玉箫,夜色下闪着温润的光,仿佛他的肩头没有利剑,自如地吹着我刚才的那一曲流水浮灯,却是不一样的感觉,少了哀婉,多了轻灵。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他的箫声吸引,他吹箫的水平在我之上啊。 可是,这世间在我之上的人又能有几个? 我的乐器音律是大羲朝造诣最高的乐师清流子所教。当年,他流落京城被父亲所救,在凌家当门客时教了我,之后被父亲举荐进入宫廷当乐师,深受先皇喜爱,封为天下乐师第一人。可遗憾的是他再未收过弟子,我从师于他的事,父亲也从未向外人说起。 我暗暗吃惊着,一曲终了,出乎意料地我竟不由拍起手来。 帘外人双手一揖,看着远处一盏渐近的宫灯。 “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远处的宫灯与那抹渐远的身影会合,一同朝廊外走去。 “小姐。”皓月怯怯地叫了我一声。我收回目光,“回宫吧,夜深了。” 第二天用过早膳,我抱了琵琶,正想去烟波亭,可是走到坤宁宫门口,又返身折了回来。 正在收拾内室的皓月不解,“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啊?” 我让紫樱将琵琶收进红木匣中,解下身上的灰色蜀锦披风,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明媚清新的天空,不做声。 皓月端上银耳冰糖燕窝粥,放在我面前,“小姐,先喝了吧。” 我端起浅口白玉莲花碗,用银匙搅了搅里面的粥,又放下。 皓月上前接过,“小姐,不烫,正好的。”说完,又要递给我。 我摇摇头,“我现在不想吃,你去把蕙菊叫来。” “娘娘,您找我?”蕙菊站在我面前,手上还拿着拂尘。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皓月他们,说:“你们几个去忙吧,蕙菊你陪我说说话。” 皓月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疑问,还有些担忧。可她见我只笑,便没有多问,就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蕙菊奇怪地看着我:“娘娘?” 我慢慢地燃起花梨木八仙桌上的百合香,停了一会儿儿才说:“蕙菊,自那日柳妃来之后,她再来过么?” “没有了,娘娘。之后您不就送子孙饽饽给她了么。就没有来了。” “哦” 蕙菊见我不再说话,便小声说道:“娘娘,那小的先下去了,一会儿黄敬要送食材来了。” “下去吧。”我看着蕙菊就要走到门口的背影,突然说:“蕙菊,你拿一套你的衣服来,再把皓月的腰牌拿来。” “娘娘?”蕙菊不解。 “去拿吧。皓月在坤宁宫内可以不用带腰牌的。还有,别跟皓月说。”我眨眨眼睛一笑。 “是。”蕙菊领命下去了。 我端起已有些凉的燕窝粥,吃了两口,露出了一丝浅笑。 蕙菊拿来的是一身银灰色的锦缎侍女服,上面有朵朵浅粉的菊花。我从首饰盒中挑出几枚雏菊样的簪花,把头发盘成最简单的髻,拿了皓月的腰牌悄悄离开坤宁宫。 许多年后我再次回忆起这天时,仍有着深深的感触:是这一天改变了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命运。 我去了烟波亭,一路上忐忑不安。 昨夜的那个男子会是何人呢?这后宫之中男子是不得入内的,特别是夜里。 可他的声音不像是皇帝的声音,彰轩帝的声音低沉且充满威仪,可昨夜的那个声音却是温和的,听他的笑声仿佛是没有任何负担,只有清心寡欲之人才有那样的笑。 可是,深夜里在后宫的男子还能有谁呢?从那盏迎他的宫灯来看,他应该不是偷偷潜入之人 一路上,我就这样想啊想啊,虽然心里是害怕的,可是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烟波亭。以前常听人说“知音难寻”,虽没有交谈,可是听那人的箫声,那么熟悉,曾经在那样一个夜晚,我也是听到过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他吧,我的知音。 忍不住啊,虽然我一直跟自己说:“凌雪薇啊,你是堂堂宰相之女,又是皇后,你不是已经决定把这颗心埋葬了吗?不是一直安于过现在这样平淡的生活吗?不是不在乎是否有人能听到你的琴你的箫吗” 第八章 流水浮灯觅知音(2) 我就静静地坐在那儿,隔着帘帐看着他。我听二哥讲过裕王在沙场上的勇猛与智谋,也听宫人们议论过他的天资与随和。我又一次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这里是哪里。 “姑娘为何会到这九曲长廊呢?妃子们不是都喜欢栖凤台么?”一曲未终,他突然停下问我。 我一愣,脱口而出:“王爷为何不吹完呢?” 他不说话,等我的回答。我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望着远远的栖凤台,仿佛看到了那里的衣香云鬓,随后淡淡地反问到:“为何要去呢?” 轮到他不说话了,我继续说:“为了皇帝的垂怜吗?我不需要。在皇宫里平平淡淡也不是坏事啊。” 他点点头,“是我错了。姑娘的性格,应该是不齿与那些女子争风的。” 我静默地笑着,却见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面向亭内,“姑娘,在下先告辞了,今日要与皇兄一同用午膳的,不能迟了。” “王爷走好。”我微微施礼,他笑着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又坐下来,感叹时间流逝得真快,仿佛只一刹那就过去了。我摸摸怀中的碧玉木兰簪,露出会心的笑容。 还没到坤宁宫,远远就看见宫门外站着大群的宫女太监,我心中一惊,看那些宫女的服饰并不是皇帝身边的打扮,心中才些许安定下来。 可是,如果不是皇帝,那么这皇宫中还有谁能有这般架势?我慢下脚步,心中突然明朗起来:这皇宫中,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坤宁宫还真不错。”我刚来到宫门,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远处紫樱馨兰玉梅蕙菊和小福子小禄子小喜子恭敬地站在正殿门外,皓月和小荣子想必是去寻我了。小福子眼尖看见我,正要喊出什么“参见皇后娘娘”的话,我轻轻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作声。 “姐姐说笑了,哪比得上你的昭阳宫呢?”另一个声音说着,伴着笑声。 我暗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宫女衣着,心想,看来今天要扮一回皓月了。也好,总算这宫里的日子还有点乐趣。不过,这柳妃也有意思,看来上次她自己一个人来觉得没意思,这次又带了别的妃子来坤宁宫“游玩”。 我四下打量,这院子中的女子还真不少,不过有一大部分是侍女打扮,看着像妃子的有两个,为首的一袭柳叶飘飞淡绿锦纱裙,头上只有简单的玉石饰品,虽朴素但更显得婀娜。 她旁边一个女子身着樱粉的宫装,上面绣着繁复的芙蓉花。不过却是“山水芙蓉多艳丽,随风杨柳最婀娜”。 看来,这绿衣女子应该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柳妃了,那粉衣女子应该是其他哪位正值恩宠的妃子。 不过柳妃今日如此的穿着简单,恐怕也多是因为她怀有身孕的原因,因此不是妃应有的打扮,也就少了几分明艳。 “安贵嫔这话就不对了。”柳妃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坤宁宫怎么会不好呢?这可是皇后住的地方。” 她的口气在皇后二字上加重了,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妹妹说错话了。”那贵嫔尴尬地笑笑,“姐姐莫怪。” “你是何人?”柳妃身边的一个侍女看见了站在院中的我,口气严厉地问。 我快步上前,朝柳妃微微施礼,“参见柳妃娘娘,参见安贵嫔。” “嗯,起来吧。”柳妃的声音传来,满是高高在上,“你是什么人?” 我心中想笑,不过还是低着头道:“奴婢的是这坤宁宫的宫女,叫皓月。” “哦。你去通报你家主子,就说柳妃来了。”她环视着坤宁宫院内的布置,根本没有看我一眼。 “回娘娘,皇后娘娘现在不在宫中。娘娘每天此时都会去宫里的静心庵抄录,奴婢是回来给娘娘取经书的。” “静心庵?”那安贵嫔笑出声来,“这皇后也真是,宫里明明有专门礼佛的明镜堂不去,偏偏要去那冷宫边上的静心庵。” 她还要说什么,被柳妃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我们走吧。”柳妃说着转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转看向其他人:“出来这么久,本宫也有些累了。” “恭送娘娘。”我行了礼,看着柳妃、安贵嫔和她们的随从消失在坤宁宫门外,才直起身走进坤宁宫正殿。 第九章 卷帷望月空长叹(1) 直到傍晚时分,皓月和小荣子才回到坤宁宫。我慌忙迎了出去,两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装作有些不悦地问。 “小姐,”皓月笑着,“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件用丝帕包裹的物件。 我疑惑地接过,心中沉了一下,凭感觉那是一枚簪。我镇定地打开,一只碧玉木兰簪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中。 我愣了许久,看着皓月,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皓月也愣了一下,“小姐,这不是您丢的吗?”她的声音满是不解。 我冷静了一下,看到身边其他侍女不解的样子,换上笑脸:“既然找到了就好,快进来吧。” 晚膳后,东暖阁里我屏退其他人,只留下皓月。 “小姐,怎么了?”皓月看着我在烛光下阴晴不定的脸,忐忑地问。 “你过来。”我手上拿着那枚簪子,看着皓月,“跟我说实话,这是从哪来的?” “今天午膳时您还没回来,我心中焦急就去烟波亭找您,也没有见到。我寻思着您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就想正好在那里再找找您的簪子。我知道这是老夫人给您的,您这两天为了这个心情不是很好,没想到真的就在亭后面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埋在草中呢。”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你也累了,去睡吧。” “小姐。” 皓月似乎要说什么,我摇摇手,朝她笑了一下,“去吧,皓月。还有,谢过了。” 皓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走出了房门。我无力地靠在软垫上,看着手中的簪子。怎么会又有一只?而且外表看起来和我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这才想起要察看一下。母亲送我的簪子是她的陪嫁,簪的端尾有母亲的名字“兰”,很细小的字,不易被发觉。 可是,皓月刚才给我的这只没有。 我起身从赤金八宝喜鹊登枝琉璃盒中取出早上裕王给我的那只,人不由得定在了那里。 我的手颤抖着,因为,裕王给我的这只,也没有那个“兰”字。 我就这么失魂般站着,直到烛火上下跳动得很厉害,屋里一明一暗交替,晃得眼睛疼起来,我才回过神来。 裕王那边我无法弄清楚,可是,皓月这边我却还能问问小荣子。 今天应是小荣子当值守夜。我披上一件平纹蓝锦缎的披风,手上拿起一盏宫灯,轻轻走到门外。小荣子看见我正要行礼,我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他跟我走。 我就这样手持宫灯在前面走着,不说话,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夜色中诡秘的御花园。 远远的,我看见了载着今夜侍寝的女子的紫金宝相玉盖车,那车上悬挂着玉玲珑,风一吹便有空灵高远的声音响起。我们小心地躲过巡夜的侍卫,缓缓地走着,仿佛散步一般。 小荣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直到我走进九曲长廊,在烟波亭里坐下,看着小荣子略带紧张的脸,微笑着说:“皓月说今天你俩在这里找到了我的簪子。小荣子,你给我指指是什么地方?” “娘娘。”小荣子有点迟疑,我看到他一闪而过的慌乱,“在在这儿。”小荣子指着亭后一棵修竹下。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不是说在前面那株桂花树下么?” “啊!是奴才记错了,是在桂花树下。”小荣子有些慌了。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吧,那簪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娘娘,真的是在这桂花树下找到的。”小荣子又恢复了镇定:“刚才是奴才记错了。皓月姑娘找到时,奴才刚好在这竹子下面找,所以记偏差了。” 我盯着他,“小荣子,在你们几个之中,本宫是最信得过你的,如果你都骗本宫,本宫的心可就凉了啊。” 我别过脸去,望着远处栖凤台上,那十根长夜不熄的七尺巨烛发出的隐隐火光,然后闭上了眼睛。 小荣子没有说话,我等了一阵又说道:“皓月是本宫从小的贴身侍女,本宫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本宫好,这簪子又是陪嫁之物,对本宫意义非凡,丢了,皓月自然为本宫着急。可是” 我停了一下,“如果因这簪子她出了什么状况的话,本宫宁可不要。” 我的心隐隐不安着。皓月今日最后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仔细回忆着,突然想到了,那是一种不舍的惜别之情。 我“霍”地站起身,盯着小荣子,焦急地问道:“告诉我,到底是哪里来的?” 许是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小荣子后退了一步,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娘娘千万别怪皓月姑娘,她真的是为了娘娘好,想让娘娘开心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的。” “今儿个午膳时,娘娘您没有回来,皓月姑娘着急就带了奴才去找。可沿着您平日来这烟波亭的路上,也没有看见您,皓月姑娘猜您准是回去了。” 小荣子继续道:“我们就往回走,在御花园的白玉拱桥那里看见了柳妃和安贵嫔。皓月姑娘拉着我躲到了假山后面,却不想柳妃和安贵嫔就在桥边停了下来说话。后来,安贵嫔提起皇上捡到了柳妃丢失的簪,又送了回来,便向柳妃道喜,还希望能一睹风采。” 第十章 卷帷望月空长叹(2) 直到晌午,小荣子还没有回来,我心中不免有些焦虑,手上也有些乱了。 “小姐。”是皓月的声音。 我抬起头,“怎么了?”迎面是皓月诧异的脸。 我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之前绣的一处马匹的纹理错乱了,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时手下出的错。 我叹了口气放下针线,端过身边的银莲茶碗喝了一口,对皓月说:“把这架子收了吧,今天看来是绣不完了。” 又揉揉眉心:“皓月,你去把蕙菊找来。” “小姐累了吧,还是歇一会儿吧。”皓月关切地看着我。 “不打紧的,昨夜没有睡好,今天身上就困顿些而已。”我挥挥手:“去吧。” “娘娘,您找我?”蕙菊走进偏殿,皓月在她身后。 我定了定神:“蕙菊,今天黄敬都送什么食材了?” “回娘娘话,别的倒没什么,不过有新鲜的莲藕呢,这时节还是很稀罕的。” 我笑了,看着一旁的皓月,“一听到这莲藕,就想起你做的糯米藕了。” “小姐想吃,皓月今儿个做给您不就行了?”皓月开心地笑着,又转头看着蕙菊:“那你先在这儿侍候娘娘。” 我说:“快去吧,有蕙菊在这里就够了。” 看着皓月出了偏殿往小厨房去了,我收起笑容,盯着面前的蕙菊:“跟黄敬打听的如何?” 她兴奋地说:“娘娘,可是有一件不得了的事呢。” 我心头一颤,不会 “听说裕王昨日进宫和皇上商议国事,商量完都近丑时了,皇上翻了两个新才人的牌子,其中一个竟让送去裕王临时住的海晏堂了。您说这” 我轻轻嘘了口气,看来外界所传的皇帝与裕王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是谬传了,只是可怜了那个才人。不过,裕王并无王妃,也许被赐给他了也是件好事,至少比在这皇宫中强。 “那个才人今早就被赐给裕王了。”蕙菊接着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接下来的话让我吃惊。 “听说是给裕王侍寝了。那才人出身也是不错的呢,而且据说貌美如花。”蕙菊感叹着。 我没有接话,喝了口茶:“没有了?” “嗯,没有了,黄敬就说了这个。”蕙菊看着我。 我点点头,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了些,抿了口茶才尝出是雨前的龙井,又喝了一小口才放下:“柳妃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哦,听说柳妃前几日掉了一枚簪,可巧皇上捡到了呢。皇上还说那簪子很特别,他也很喜欢呢。阖宫都很想知道那簪子是什么模样,今晚皇上要宴请几个兄弟和家眷,柳妃也许会戴吧。” 蕙菊帮我斟满茶杯又说道:“娘娘,您不知道,柳妃自从有了身孕,皇上待她更比从前好了呢,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都往昭阳宫送。” 我淡淡一笑:“柳妃温柔贤淑,又怀的是皇上的头一胎,自然是不同啊。” “不是皇上的头一胎。”蕙菊压低了声音,看看四下才说:“以前还有个李美人,五个月的时候小产了,后来人就疯了,送去冷宫了呢。”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这个我可从没听说过。”心中却没有在意,毕竟历代皇宫里这种事情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只是,彰轩帝竟把那李美人送进冷宫,就算是疯,这样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不过,现在心里最担心的是那簪子的事。 我放下茶碗对蕙菊说:“今儿个还没见到小荣子,你去把他给找来。” 蕙菊领命便下去了。 我静静闭上眼睛,想着该怎么办。 直到临近晚膳时分,小荣子也没有回来,不过后宫内却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心中还是有些许的不安,直到紫樱前来通报晚膳准备好了,我才从已经坐了一下午的紫檀椅上站起身来。 “小姐,您想吃的糯米藕。” 皓月笑盈盈地端上一盘清香白细的藕片,我只夹了一块尝了便放下筷子。 “略甜了。”我轻轻说着,不动声色地吃着别的。 皓月的脸色有些变,不过没说什么,小心地端了下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宫门那儿远远传来小福子的声音:“小桂子,你怎么来了?找小荣子么?” “我有事想求见皇后娘娘。”一个陌生的声音,想必就是小桂子了。 “娘娘用晚膳呢。再说,娘娘是你随便见的么?”小福子有些硬气地说着,对方没了声响。 一旁的玉梅看我停了手,忙说:“娘娘,这小桂子是打更的太监,鲁莽惊了娘娘,奴婢这就让他走。” 我摆摆手:“他经常来找小荣子么?” “是啊,他是小荣子的弟弟。” 我心中一惊,慢慢说道:“让他进来吧。” 第十一章 翩然一舞感君情(1) “回娘娘,小桂子比小荣子高一些,声音却比小荣子细。我们都是一起进宫学的规矩,彼此要熟一些。”小福子恭敬地说着。 “还有哪里有不同的么?” 小福子想了想说道:“他哥俩长得是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是分不出的。” 我点点头:“你下去吧。记住,不要跟外人说起这事了。” 小福子出去后,我没有再说话,一直慢慢品着茶,是上好的醉海棠。烛光忽明忽暗地上下跳动,我淡淡地扫了一眼皓月,头上的双蝶簪微微有些摇摆,一道寒光就闪过了皓月的脸庞。 “小姐”,皓月突然跪在我脚下,泪眼婆娑。 我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扶起皓月,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拿出丝帕小心地为她擦着眼泪:“别哭了。” “小姐,是皓月不对啊。我不该偷出那簪子的,这样小荣子就不会死了。”皓月哭着,声音悲戚。 “只是没有想到柳妃那么心狠,竟活活将他打死,就是一枚簪子而已啊,更何况那簪子还不是她的。”皓月有些愤愤了,用袖子使劲抹着眼睛。 我淡淡一笑:“那毕竟是皇上捡到的,若是她的,岂不说明她与皇上有缘么。”说完,递给皓月一杯茶水:“只是可怜了小荣子了。” 皓月没有说话,可是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恨,她的悲。我起身从红木大箱中拿出几张银票,“这里是三千两银子,你想办法交给小荣子的家人,对他的家人也要说是小桂子走了。” 皓月点点头,小心地收好。我吹熄了桌上的烛火,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听到皓月出去的声音,总算是暂且解决了这件事情。 之后的日子里,坤宁宫里一派安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桂子也很快适应了这里,毕竟比他之前打更的差事要好了很多。 不过,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日去烟波亭,有时去了也只待一会儿。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竟也没有再见到裕王,只道是无缘,心中似有小小的失落。不久后,听说裕王去了蜀地办差,事情来得紧急就走得匆忙,心里才不若之前的那般失落。 春意渐渐浓起来,御花园里的花全都开了。清晨,在去烟波亭的路上,嗅着微凉的空气,很是神清气爽。也常常有细小的花瓣粘在锦缎鞋底上,走动时会带起淡淡香气的风,感觉整个心情也好了许多。 那日,我穿上广袖窄腰的白色丝裙,那裙摆上满是粉色的荷花,皓月将我的头发梳成略微繁复的飞燕髻,又戴上一只云凤纹金簪,薄施粉黛,在镜中照了照,很有飘逸的感觉。 一旁的皓月笑着递过流苏珠翠耳坠:“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都不见您这般打扮的啊。” 我笑着接过戴上:“昨个儿看见西子湖上的荷花有几朵要开了,今天想赶早去看看。” “小姐这样真好看,任谁见了都会喜欢上的。”皓月将我身后披散的长发用梳子又梳了梳,欢快地说道:“很久都没有见小姐跳舞了呢,上一次还是在家里,老爷寿辰那天,您的凌波舞跳得真好呢。” 我笑了:“今天跳给你看好不好啊?”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也正像一套舞服。 我从没有跳舞给别人看过,只是在家中偶尔跳给父亲母亲和兄长看,不是因为矜持,而是自觉只略懂些皮毛,难登大雅之堂。 今日的心情也不知为何出奇的好,也许是昨日听到大哥受到皇帝称赞又加官一级吧,或是收到了二哥托人送进宫的西北特产,还有一封说他安好的信。 “快些吧。”我催促着皓月。毕竟如果荷花真的开了,那么去观赏的人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了,我不想遇到别人。 我轻快地穿过御花园,皓月在后面连连唤道:“小姐,慢点,小姐您慢点。” 我快步来到烟波亭。荷花果然开了,虽没有全开,只有几朵,大部分还都是花苞,可是空气中已经有了淡淡的清香气息。我深吸一口气,脚下翩然转了一个圈。 没有人,只有皓月在一旁看着我,含笑。 我轻轻吟唱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地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脚下也随着歌声旋转起来,挥洒开广袖,翩然起舞。 皓月在一旁开心地笑着,一直拍手不住赞叹:“小姐真美,小姐真美。” 我裙上的荷花随着急速的旋转铺散开去,吟唱到最后轻轻地蹲下,仿佛人在荷花中一般。我抬头盈盈笑着看着皓月,“好看么?” “好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和皓月都惊回头。 玉白的袍角出现在眼前,我慌忙行礼,“拜见裕王。”毕竟我曾跟他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该有的礼还是要行的。 一阵笑声传来,“不用这些虚礼。”他说完看了我一眼,却又将目光转向西子湖上开着的荷花,“姑娘的舞跳得真好。”他轻轻地说着。 我微一施礼,“谢王爷夸奖。”然后两人无话。 一旁的皓月拉拉我的衣角,“小姐,我们是不是” 第十二章 翩然一舞感君情(2) “爱妃,你的文采出众,不如就以这荷花为题做一首诗吧。”他的声音平和,“前几日你写的那两句诗,朕很是喜欢,只是下面的还没有想好么?” 柳妃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皇上取笑臣妾了,这几日身子有些劳顿,一时也就没有再想。”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却盼两心同。” 裕王的声音响起,那么的随意自在。只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目光看向这竹林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皓月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按按我的手。 她是以为我害怕被发现吧,可却不知其实是那句“却盼两心同”惹得我心中有些念想。我努力地平静下来,心里告诉自己,只是一句诗而已,也只是应景的诗,没有别的意思的。 “羲赫的诗还是那么好。”彰轩帝的声音响起,“爱妃你可想好了么?” 我心中焦急起来,眼看着有几个女子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这竹林,若是此时被发现,那 “对了,你找朕何事啊?”趁着那些女子悯思苦想之际,皇帝回身问裕王。 “就是今日兵部上呈的排兵图,臣看着还有一些问题,想与皇兄讨论讨论。”裕王恭敬地说。 “是么?朕看着倒是也有些不妥的。既然你有想法,现在就一起去御书房吧。” 说完,皇帝看向柳妃,“你有孕在身,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今日出来得也有些久了。”说话间,已转身离去,一群女子自是跟着皇帝走了。 我心中长嘘一口气,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些人,走出竹林来。皓月忙着整理我的裙摆,已有些褶皱的痕迹。 “小姐,我们这就回去吧。” 我点点头,手伸进袖中,触碰到一件硬物,心颤了下,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拉了皓月回宫。 九曲长廊的进口处有个略急的转弯,我走得也有些快,猛地拐过去却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身影,慌地退到转弯处的一方大石后。 为首的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柳妃,穿一件淡粉色的纱裙,肚子略有些显了,也没有戴过多的首饰,只是一只步摇,几枚簪花,却也清丽可人,弱柳扶风。 另一个却不同,长得分外明媚,穿一件桃红的宫锦纱裙,上有金丝银线绣成的团团牡丹,再加上繁复的发髻和华丽的首饰,整个人很是富丽,就如盛开的牡丹一般耀眼。 不过,在这暮春季节,还是清丽的装扮更合时宜一些。 “方才皇上称赞妹妹的诗,姐姐倒想拜读一下呢。”那明媚女子笑言到,却是暗含他意。 “丽妃姐姐说笑了,皇上是谬赞呢。”柳妃掩口笑到。 我心中了然,这女子看来就是皇上另一宠妃——星辉宫的丽妃了,果然是当得起这个“丽”字的。 在这后宫能和柳妃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丽妃,传闻中湃雪宫的和妃倒也是受皇帝宠爱,却是很少与眼前这两位争风的。 “妹妹才是说笑呢。妹妹还未入宫可就声名远扬了,文采出众啊。姐姐我不一样,从小父亲也没有请什么师傅教过。可咱们的皇上就是喜欢这有才的女子,姐姐自认是对这诗文没有很深的领悟,还望妹妹赐教啊。”丽妃说着,一双媚眼就斜看向柳妃。 柳妃笑了,“姐姐信么?都是虚名。也就是一句‘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而已。皇上也是随口说的,这哪有什么出彩的啊?” 我心中一惊,这不正是我前段时间写在薛涛签上又被皓月弄丢的诗么?皓月也惊讶地抬头看我,似有话要说。 我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又向那边看去。 只见丽妃携了身边一个宫女的手,走了两步却又回首,“妹妹,姐姐不懂诗,听着是不错的。不过”她莞尔一笑,“一直都说这诗是由景而发,一气呵成的。妹妹这怎么就只有半篇呢?不过,姐姐我真的不是很懂的,妹妹别笑姐姐见识少啊。” 丽妃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却直看向柳妃,“听说妹妹其实不喜欢木兰花的,怎就有了一枚珍爱的碧玉木兰簪呢?还正巧被皇上捡了去。” 柳妃脸色变了一些,正欲说话,丽妃又说:“妹妹,姐姐先回宫了,今日有些累了。妹妹也快回去吧,皇上不也说要你好生休养的么。”说罢,便在一群宫女的跟随下走开了。 柳妃挂着笑说:“姐姐慢走。”可在丽妃一转身的瞬间,她立即就垮下脸来。 我知道,毕竟丽妃比她进宫早,皇上也很是喜爱,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也略胜柳妃一筹,所以柳妃对丽妃还是比较客气的。只是,这丽妃的性子也太却也是刚好压制了些柳妃。这后宫,还是算平衡的。 我想着,摇摇头不禁轻笑出声。 “何人在此?”一个声音响起。 我心想坏了,准是自己的笑声被听到了。 转眼,一个穿浅紫色宫女装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满眼的严厉,却在看到我的脸庞时转成满脸的惊诧。 我暗自笑笑,看来自己今天是逃不过了。理了理裙子,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了出去。 柳妃已经坐在了美人靠上,看起来是有些累了,毕竟她是有孕之人不宜劳累,况且刚才丽妃定是让她心中不快了。 第十三章 未成曲调先有情(1) 与柳妃相遇后的数日里,我的心中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那一时与她的冲撞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任何事发生,坤宁宫里一如往昔地宁静。夜半有时醒来,甚至暗笑自己的杞人忧天。 柳妃毕竟是有龙脉在身的,又甚得皇帝宠爱。而我,虽贵为皇后,却一直未见天颜,和那些普通的无宠嫔妃一样,恐怕在她眼里应是构不成威胁的。 夜晚的风清凉入骨,我披衣起身,梦中的人影依稀——是那只紧紧抓住我衣袖的手,还有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仿佛有什么要说,却又都尽在不言中。 我的目光落在了枕边的一方丝帕上,那是最简单的白帕,上面没有任何花样,却是难得的蜀丝织就。那蜀丝极细极轻,织造时稍一用力便会扯断。需十岁以下的女孩焚香细织,一年也未必能得此一方的,甚是珍贵。 传闻中,太后拥有一件蜀丝的内褂,只有在祭祀太庙时才穿。 这方帕,原本就在那日他交在我手中的木匣里。还记得我回到坤宁宫,用忐忑的心打开时,就有这么一片洁白美好的风景映入眼中。 丝帕下面是一小包雪绒茶,一两左右,应是今年最先采摘下的嫩芽焙成。听黄敬说,他从蜀地回来也只献给皇兄三两而已。 茶叶,我让皓月小心地收起来了。丝帕,却是万万舍不得置于柜中,生怕弄皱了或是埋没了,便才收于枕边。仿佛自己还是个小女孩,那时爹爹送的珍物能让我欢喜半天,要仔细地寻找归置的地方,娘亲为此还常常笑话我,兄长们却都为我说好话。 如今,当我每每看到这丝帕,往昔的时光就一一在眼前掠过。泪眼婆娑过后,面前还是一方丝帕,还是这冰冷的坤宁宫。 一连好几日没有去烟波亭,主要还是怕遇到皇帝和妃子们。每日在西暖阁里看看书,累了就到小池塘边喂喂锦鲤,或者在西窗下绣花,如同未出阁时的日子。不再去想那只手,那双眼。 一日,阳光明媚,我坐在池塘边的桂树下读一本佛经,正入迷时,皓月端了清凉的花草茶来。 “小姐,都看一上午了,还是回殿里休息休息吧。”皓月递上青瓷茶杯,一股别致的淡雅清香扑鼻而来。 我笑了,饮了一口,深吸一口气拉着皓月的手站起身,活动了下身子说道:“回去吧。今日真想绣完那只荷包。” “小姐,你呀就是闲不住呢。”皓月嬉笑着,上前拍了拍我的裙角,“小姐最近怎么不去烟波亭了呢?是因为裕王么?” 我的手轻颤了一下,“是怕遇到皇上,那日你又不是不在。” 心中却有些波澜起伏。真的是怕遇到皇帝么?还是那些妃子?又或是,自己不敢去面对那个人?毕竟,我接受他的东西是犯了后宫大忌的。 想到此,手不由得伸进宽大的袖中,所触到的是一片柔软轻盈。 “小姐莫怕的。听说那日之后,柳妃娘娘是想尽办法不去烟波亭了,也暗着阻止皇上去呢。还听说皇上本来就不喜欢烟波亭,说它太婉约。如今飞龙池里的荷花也都开了,皇上就不再去西子湖了呢。” 皓月在我身旁说着,引着我往殿内走去。 我的心微微一跳,一丝笑容就浮上了嘴角。 “可确实?”我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嗯,听几个宫女都是这样说的,不会错的。”皓月的口气很肯定。 我凝神盯着远处,手却在袖中捏紧了那片柔软,“明儿个一早过去吧。”快走了两步,转身朝落在后面的皓月一笑,“记得带上我的琴。” 清晨的风很柔和,穿的是经丁香熏过的水绿细纱裥裙,裙角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又沾上了些许香气,就有几只彩蝶萦绕着不肯离去。 我轻盈地走着,头上的青玉珍珠步摇前后晃着,散下的头发也微微地随风飘拂,整个人有些飘逸的感觉。 烟波亭没有人,早先挂的白纱羽帐还在。皓月早已带人将琴放置好,我就面对西子湖上的荷花,弹奏着自己新谱的熙春调。明快清亮的琴声飞扬在西子湖上,我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正着隔着羽纱笼罩着我。 一曲终了,我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掌声或者与琴相和的箫声,暗有些伤神,心中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黯然回身想唤来远处的皓月,一个身影却映入眼帘。 第十四章 未成曲调先有情(2) “好诗,好诗。”他赞叹道,却不知除了那两个字外再说什么。 “王爷您过奖了。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说罢,看着他,“小女子愚钝,不知王爷在蜀地所见所饮是否是如此?” 他爽朗地笑起来,上前一步,似要跨进我们之间这层羽纱帐,却终还是在外停住,用低沉惊艳的声音说道:“传闻中,柳妃的才情乃天下女子中的花魁。如今看来,此言甚虚啊。” 我摇摇头,“她的确是啊。” 换他摇头,“你的才情,远在她之上。” 我淡笑开去,不再说什么。 “皇兄没有遇到你,是他的憾事。”他低着头,用比先前小得多的声音似对他自己说道:“不过,却是我的幸事。” 我低垂眼帘,不知如何回答。他取出箫吹起来,是那日我跳舞时唱的曲子 我不由跟着哼唱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皇兮皇兮从我栖,地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回到坤宁宫,兀自坐在西暖阁的红木大椅上,回忆着上午与他的交谈,从茶经到佛理,从古乐到新辞,很多地方我们的见解都是一致的,虽然遇到那些不同的地方都极力想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们都不是简单就妥协的人,最后一定是一笑了之,却也相谈甚欢。直到皓月来叫我时,才发现早已日上三竿了。裕王也是猛然觉察,尴尬地笑笑,起身告辞。 临走,他回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那笑,仿若阳光铺天盖地洒在我身上。 想想,嘴角边就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心是温暖的。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找来一方墨蓝的锦缎,想着绣个荷包。可真的要绣了,却不知绣什么图案好。 皓月端了点心进来,看见我拿着一块软料发呆,便笑出声来,“小姐可是要绣什么了?上次那方丝帕不是还没有绣完么?” 我支吾着不知说什么,随口应道:“就是想绣东西了。” 皓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依我看啊,绣螭兽不是很好么?” “不好,太戾气了。况且本来身上穿的就是,怎好再用一个。”话说完,就看见皓月狡黠地一笑,才知自己说漏了嘴。 “是给裕王的么?”皓月笑容收了回去,看着我问。 我点点头。 “小姐,这可是不合规矩的。” “我知道,不会被发现的。”自己也是这样安慰自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是吗? “小姐真的以为可以在这宫里隐匿一辈子?” 第十五章 欲斩情思却萦怀(1) 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凉,不过却让人心神清爽,一夜未睡的劳顿一扫而光,我快步走着,只想着快去快回,不管他此时在不在烟波亭,我也只放下荷包就走 我淡淡笑着,这个时间,他恐怕是要去早朝了吧。不见也罢,不见,也是最好的。 荷花是全开了,清雅的香气萦绕在身边,我大口大口呼吸着。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求皇帝的喜爱,但是,这种逾礼的事绝不能再做了。 若是被发现,我们凌家将蒙受多大的羞耻,父亲将多么伤心! 其实我很清楚,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我不想最后发展成我们都无法自拔却又不能在一起的悲剧。 至少,现在我们不再相见于我于他都是好的啊。从他的眼神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情,即使,我们都知道这情是不该有的。 我将荷包放在石桌上,想想又不妥,万一他没有看见怎么办?毕竟他从不进到这羽纱帘中。可是,若是放在地上,却又更是不妥。 我犹豫着,终于决定还是放在桌上时,一个声音响起:“今日很早啊。” 我怔住了,是他。慢慢地回身,脸上带着笑,“王爷也很早。” 他温和地笑着,“昨夜着了凉,皇兄准我告假一天。这次回来一直住在海晏堂的,睡得早醒得就早,就来这里了。” 他的双手背在后面。我稍稍探头看去,被他觉察,便有些羞涩地笑了。随即,他伸出手来,说:“昨夜在御花园看到这雪棠开了,想你应该是喜欢的,就摘了一些养在水里,今晨还是好的。” 我看着他手中芬芳雅致的白色花朵,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惊慌了,竟走进这帘帐中来,用袖角帮我擦着。我抬头看他,在阳光下他的脸庞轮廓坚定,表情却异常温柔,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他也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羞赧地低下头。 他喃喃地说:“你真是人间女子么?” 我微笑,“王爷以为呢?” “九天玄女!”他说完,也笑了,“真的让我惊为天人啊。” 我迎上他的眼,“王爷又何尝不让我这样想呢。” 他突然拉了我的手向亭外走,不顾我惊讶的神色。来到西子湖边,他笑着说:“介意与本王一起赏荷么?” 我抿了抿嘴想,终归是最后一次了,去吧。 轻轻地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上了船。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坐在船首,他掌撸,慢慢地驶进了那片清雅之中。 我小声哼着一首民间流传的采荷曲,伸出手去抚摩那些宽大的荷叶,偶尔弯下一朵荷花,轻轻地嗅。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温柔和纵容。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他低吟后,突然大笑出声,“不过,你的裙子不是这荷叶颜色呢。” 我也笑了,不言语。 就这样,在明媚的阳光下的荷塘里轻轻荡漾,我很放松,也就渐渐感到有些困顿了,不知不觉间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恍惚中似听到他说:“诗经中说,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见果真此言不虚。”他已停下了手中的橹,坐在船尾,显然此时正在凝视着我。 我假寐得很香,船在水面荷间轻轻荡漾仿佛摇篮般。 此时,远处岸上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我,“裕王爷,裕王爷” 我睁开眼,他依旧是笑着,眉却皱了起来,对我说:“有人在叫我了,怕是皇兄有事找我。”他微微叹了口气,“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王爷快去吧,也许是要紧的事呢。” 他点点头,看着我,目光坚定地说:“今夜亥时,我在烟波亭等你。” 不等我回答,又是一句——“别拒绝”。那声音很轻,却极具分量。他说完看向远方,眼神中有份忧虑。 等喊声渐远,他才摇船回到岸上,牵我上岸后匆匆离去。 我慢慢往回走着,手伸进袖中,猛然想起那荷包还没有给他。 定了定心,决定今夜再见最后一面。慢慢走着,我忘记了此时已经快到巳时,宫妃们在这个时间大多会在花园中赏花游玩。 正思考着该如何应对,就听到了一阵欢声笑语。我抬头,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片较开阔的地带,几个明丽女子正在打秋千,快乐的笑声飞入云霄。声音突然停了,是因为我的出现吧。我仔细看了看,没有柳妃丽妃或者那个安贵嫔,心稍稍放下一些。 那些女子的衣饰不算繁复华丽,看头上所戴,她们应该都是些品级不高的美人才人之类。 “你是什么人啊?”一个不高的女子跑到我身边,看样子不过十三四,样貌可爱。 我笑着,“你是谁呢?” “我叫紫鹃,是新进的美人,那边的是如月姐姐和绿柳姐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还有两个女子站在秋千旁。我想是我身上的衣服暗示了我的品级不低,即使只是一件简单的裙子,可毕竟是皇后所用。 我微微笑着,“我和你们一样是这后宫的妃子。” “姐姐来荡秋千么?”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笑了笑。 “紫鹃,你在干吗啊?”一个绿衣女子走来,容貌清丽,拉了紫鹃的手却不走,好奇地打量着我。 “绿柳姐姐,我又遇到一位姐姐。” “你们是哪个宫的?”我随后问道。 “掖廷的乌金阁。”那个叫绿柳的女子见我有些疑惑的表情,又说:“美人们都住在那里,你不知道么?” 我讪讪地笑笑。 “我们回去吧,一会儿那几个娘娘就会过来了。”另一个女子走过来说。 这女子容貌端庄秀丽,颇有大家风范。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也快走吧,那几个娘娘不喜欢有别人在这儿的。” 说完,又转向绿柳,“小心再被柳妃娘娘看见,上次的事” 不待她说下去,绿柳表情变了变,“我们快走吧。” 第十六章 欲斩情思却萦怀(2) 夜色渐深,我思量着那边的宴会也应该开始了,遂命皓月过去。给她挑了件桃红的上好绢制衣衫,让她说的话也交代了,重要的是让父兄相信我在宫里很好,皇上对我也是不错的,不要为我担心。 皓月仔细地重复了我教的话,小心拿了盛着那幅绣品的镏金乌木彩云雕的长匣走了。 皓月走了没有多久,我也撤下了坤宁宫里的侍女,从衣箱里找出进宫时带来的白色舞服。这还是我刚学成长绸舞时父亲让三哥从江南制成送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白冰蚕丝,又以微微发蓝的罕见的银线绣成芙蓉遍布裙角,三尺的长袖上也有精致的花纹,舞动起来芙蓉花时隐时现。 当我第一次穿起它为父兄起舞后,大哥曾说仿若天人。可自那之后,父亲却不再让我跳了。这裙子,还是进宫时我悄悄让皓月装进她的包裹里的。 今夜,我要为他穿上这件衣裙,再跳一次长绸舞。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小心地走出坤宁宫,趁着朗朗月色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今夜,皇帝宴酬凌家大公子凌鸿渐,文武百官和受宠嫔妃几乎都去了,这皇城内的守卫又是裕王负责,因此此时稍稍松散了些。 我没有遇到任何人就来到了烟波亭,他早已等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袭白衣胜雪。 我停住脚步,站在烟波亭外看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心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与他想见了,心中有些凄凄。定了定心,上前一步, “王爷好早,那边的宴会已经结束了么?” 他回身,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白锦缎的便服反射着柔和清冷的光。只是,他的表情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带着笑容,眉宇间微微透着心事。 我收起了笑,关切地看着他,“王爷,您怎么了?” 他淡淡地笑着,“没有什么。今日早朝接报,突厥再扰我西南边境,此次规模甚大,皇兄找我商议,望我前去平乱。”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很严重么?” “本王不怕他来势凶猛,本王”他没有说下去,眼睛盯着西子湖平静的水面,轻轻叹了口气。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身后,浮上温柔的笑容,“王爷放心,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凯旋。” 他转过身看着我,目光炯炯,“答应我一件事可以么?” “王爷请讲。” 他顿了顿,“如果这次我能如愿凯旋,想奏请皇上将你赐予我为正妃,你可愿意?” 我惊了一下,心中波澜起伏,许久才定下神来,却不知如何回答,眼神闪烁不定。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看来本王是自作多情了,望姑娘不要介意。刚才的话,就当做我没有说过。” 他兀自笑了,可我看得出那笑容里的失望,心就乱了。 慌忙中我拉住他的袖角,“不,王爷,不是的” 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明亮,“这么说你同意了?皇兄那边我去说,你不用担心。” 我看着他快乐的笑,心里却好苦。我知道,如果他裕王跟皇上要任何一个嫔妃,皇上多半是会允的,可是,我不是妃子,也不是随便人家的女儿。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王爷,我等您凯旋的好消息。” 他眼睛向斜下方看着,思量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我,“相信我,一定凯旋。” 我也点了点头,“我信!” 我们面对湖水而立,彼此并不说话,心里却仿佛交谈了很久。看着月亮升到天顶,我转过头看他,“王爷愿随我去一个地方么?” “好啊。” 我笑了,转身就走。知道他就在身后,即使前面的路再漆黑我也并不害怕。 那是上午我途经御花园时无意中看到的——皇上临时设立的祭台,祈求太后平安。正好可以用来让我跳那长绸舞。 长绸舞的舞衣袖长一丈,因此在高台上跳方能舞开,也才有飘逸灵动之感。 离高台不远处有一座两层凉亭,是先皇以前用来远观飞龙池景观的,不过如今的彰轩帝似乎更喜欢直接在栖凤台上观赏。这里,就如同那烟波亭一样鲜有人来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晚上。 我将裕王带到亭中,他诧异地看着我,笑着说:“你怎么知道这芙蓉台的?” 轮到我惊讶,“芙蓉台?” “是的,这是我母妃第一次遇见父皇的地方。”他淡淡地笑开去,眼神迷蒙。 我心中更是惊讶,因为裕王虽为先皇全贵妃所出,但是全贵妃在生下裕王后,因服食了有毒的汤药导致血崩,丢下尚在襁褓中的裕王撒手人寰,裕王是被当朝太后抚养长大的,因此就与先皇的感情甚好。可是,他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生母的事呢?想来背后必有隐情,不宜深问。 我笑了笑,“王爷,我想赠您一样东西。”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看了看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有一个白衣女子,在夜风吹拂下衣诀翩翩,宛若天仙。 今夜我出门前,用细细的由几种香花制成的薄粉敷面,施了柔和的胭脂,仔细地描了一个涵烟眉,又用了颜色极淡的口脂。 我笑着伸手指向茫茫的夜空,他不解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他闭上眼睛。 “等您听到声音再睁开。”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我快步走上那高台,伸展了一下,唱起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 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地, 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 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 第十七章 奈何君情此时至(1) 他的眉目棱角分明,那张脸虽俊美无比,却不若裕王那般温和,而是让人心生敬意不敢直视。他身姿挺拔,身形修长,一件玄色披风更衬得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他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抬手摘下那宫灯递与我,开口道:“你是何人?怎会深夜还在这御花园中?”他的声音低沉,如同那张脸一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但依旧有着凛然不可侵的震慑力。 这个声音我听过,即使听过一次我也不会忘记——就在我大婚的那个晚上。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腰间佩带的那块玉饰上,白色的羊脂玉在夜色下有着清冷的光,上面精雕细刻的团龙祥云精美无比,象征着佩带者高贵的身份。 我淡淡地笑了,心中感到些许的无奈,我们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都不见到他,但是,却从未想过会这么快又是在这样的时间场合。 是的。他,就是彰轩帝沈羲遥。 我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充满玩味,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愣在那里,我趁他没有回神之际猛地夺下他手中那盏宫灯,转身就跑下了幽然亭。 “循着花瓣走。”后面传来喊声,然后是爽朗的大笑。 花瓣?在晃动的灯光下,果然见到路面上躺着一片新鲜的荷花瓣,前面又是一片 一路狂奔,我不时地回头,没有看到追赶的人影,心才稍稍放下一点。终于走出了这个“曲径通幽”迷宫。按照我对后宫布局的大致了解,出了御花园的东门就是东六宫了。 东、西六宫由一条南北走向的宫道相连,而这南北宫道的中间,就是我的坤宁宫。我用宫灯照着脚下的路,应该是这条路没有错的,御花园里大多是碎石或者青玉铺路,只有近门处是宽阔的大方石,多用白色,雕着繁复的牡丹。走出御花园的门,又好容易找到了东六宫宫道上的宫门。 心中正在雀跃就要踏进去时,却见一队夜巡的侍卫在不远处出现 我吓得熄灭宫灯,躲在了门边石狮的后面,懊恼自己为何不带一件深色的披风,自己一袭白衣,此时也好遮挡自己。现在就祈求那些侍卫不出这宫门,或,这石狮能助我隐藏不被发现。 毕竟,深夜在皇宫中行走是违了宫规的,更何况我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脚步声近了,再近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惊惧笼罩着我。眼看一个侍卫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宫门口,突然我听见“唰唰”跪地的声音。 “参见皇上。” 然后是沈羲遥淡淡的声音响起:“嗯,都下去吧。” 又一阵“唰唰”声。他高大的身体挡在了我藏身的石狮前,侍卫整齐地从我眼前走过。 我轻嘘一口气,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再次悬起来,正想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我面前。 我抬起头,只看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中。我连忙微垂了眼睛不言语。他笑着说:“难道蹲着比站起身要舒服么?” 我“扑哧”笑了,拉着他的手站起身。 他的手温暖而坚实有力。我看着他正要说话,他却回身看了看漆黑悠长的宫道,又看了看天,转过身温和地对我说:“可愿陪我走走?” 我点了点头。心里惊讶他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他见我点头,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拣起我放在一边的宫灯,从袖中拿出火石,宫灯再次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他看了我一眼,就手执宫灯径自在前面走,我小心地落在他后面一步紧随,低着头。 走了很久,两人都无语。我的心“砰砰”跳着,他这样不言语是怎么回事呢?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他问起我是谁,我该如何回答? 或者,该如何逃开呢?走着走着我抬头,竟然发现他走在了我的身旁,步子从容缓慢,好似散步。可是,这没有月亮的晚上,凉风凄凄,真的不适合散步。 我望了望他,想说让他回宫休息的话,毕竟明天一早还有早朝。他一向都是勤政好学的皇帝,现在很晚了,更何况风也越来越急了,他穿的又不是很多、很厚,着凉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我正要开口,他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我皱了皱眉问:“你冷么?” 我“啊”了一声,心中甚是惊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细心,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垂下眼睛又摇了摇头。 他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看着用大理石铺就的宫道,心中慌乱不知他要做什么。突然我感觉有东西披在了我身上,侧头一看,原来是之前他身上穿的那件玄色披风,再看他,只穿着一件银纹单龙墨蓝平锦常服,单薄的面料。 我慌忙要解下那披风,他按住我的手,摇摇头笑了:“不用,我不冷。你穿着吧。”说完,又径自走着。 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角,“皇上” 话音未落,大雨就无预兆地洒下。 他拉了我的手跑起来,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披风和裙子被雨水打湿绊着我的脚,软底白缎的绣鞋不小心踩在了纱裙长长的前摆上,脚下一滑,腿一弯,惊呼一声,人就倒在坚硬的大理石上。 他停下来,弯下腰就抱起了我。他的头发已经湿了,水嗒嗒地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这是不合礼数规矩的,我挣扎着要下去。 他加紧了手上的力度,看着我说:“别动。”口气是那么的不可抗拒。 我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着我飞快地走着。他抱我抱得是那样的紧,我紧贴着他的胸口,呼吸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感觉到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我将头埋起来闭上眼睛,心跳个不停。 “皇上,您这是” 伴着张德海慌乱惊讶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我们已走进一座宫室中,我看到张德海用疑惑的眼神看我。 第十八章 奈何君情此时至(2) 醒来时,皓月呆呆地坐在我身旁,手里是一块半干的手巾,正痴痴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醒了也没有发现。 我看了她半晌,淡笑了一下,感觉身体没有那么难受了,但是依旧乏力。我轻轻地转个身,皓月这才将眼神从远方收回,下意识地要将手巾敷在我额头上,一低头看见我含笑看着她,吓了一跳。 我慢慢坐起来,皓月连忙扶我。我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笑着问:“想什么呢啊?” 皓月脸红了,“小姐说什么呢,没有想什么啊。”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有一丝丝的闪躲。我笑了,看来皓月是真的有心事了,还是先不问的好。 我又闭上眼睛,“我饿了呢。” “我这就吩咐他们上膳。刚才做了些清淡的小菜和粥。” “嗯,就是想喝点粥。”皓月扶我起来,我看看外面昏黄的天,“几时了?” 皓月掩口笑道:“都傍晚了呢,酉时过半了。” “我睡了很久啊。” “可不是,不过小姐回来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你都不知道你当时的脸色多苍白,过了晌午还发热了,我就又想去找御医的,可是御医院里的御医都去养心殿了,我就回来了。” “养心殿?”我惊得坐直了身。 皓月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小姐?” 我镇定下来,“没什么。”转而看着皓月,“昨天见到父亲哥哥他们了吗?都还好吧?” “嗯,都好着呢。老爷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昨天真的很高兴就显得更精神一些。大公子可是很风光呢,这次立的功也不小,看起来皇上很赏识他呢。”皓月说到“皇上”二字的时候,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就好了,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没有去,父亲问了什么吗?” “皇上似先前说过了呢,所以我去老爷就没说什么了。” 我点点头,心里知道皓月在我这儿藏不住什么,就静静地等她说。 果然,皓月开口了:“小姐,皇上好像很喜欢您绣的那幅图呢。” 我点点头。此时,蕙菊进来说偏厅里已摆好了饭菜,皓月扶我过去。我看了看偏厅里站的太监宫女,又看了看皓月,知道在这里也不好问什么,便先行坐下吃起晚膳来。 喝了口莲子羹,稍有些烫,一旁的紫樱发觉,连忙走来端了下去。 此时,我心里真有些担心,御医若都去了养心殿,那说明他病得不算轻。许是昨天夜里淋雨,又穿得少,那么晚还批奏折,虽然我给他搭上了被子,可是毕竟还是不行的啊。 我越想就越担心起来,唤来玉梅要她去打听一下。 用完了晚膳,我回到寝殿。皓月坚持要我回到床上躺下,便披了件细丝云纹的外挂,半靠在织锦的软垫上,皓月坐在我身边绣一方丝帕。 我瞅了一眼,虽然还只是轮廓,但我看出是一对锦鲤。我不说话,只静静地拿枕边的诗集看起来。 “小姐,”皓月看了我一眼吞吐地说道:“昨天我看见皇上了呢。” 我放下书,抬头看她。皓月的脸色微红,眼睛斜看向一旁,抿着嘴不再说什么。 我平和地说:“然后呢?” “他”皓月欲言又止。 我笑了,“皇上很好是不是?” 皓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皇上看起来很温和,一点儿不像我先前想的那样。” 我点点头,是啊,他也和我先前想的不一样呢。 我看着皓月,“人中之龙自然是不一样的。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吧。我们虽说名义上是主仆,可这么多年不是早就如同姐妹了么?” 皓月笑了,“小姐” 我接着说道:“皇上定是不错的,不然当年先皇也不会选他继位。爹爹也说过他的天资极高,毕竟是帝王啊。” “昨夜皇上和老爷还有大公子谈笑,气度超群,甚至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呢。”皓月有些兴奋地说。 我淡笑不语,但是我能想象得到那种场面。他的一切真的很容易让人沉醉,只是,他是皇帝啊,你是永远不能奢望他能给你那种普通百姓拥有的、夫妻间举案齐眉深深依赖的幸福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这坤宁宫他是不会来的,皓月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他有接触,这个印象也就会渐渐淡去,也许过段时间,皓月就会忘记喜爱,只留下崇敬吧。 这时,蕙菊端了药进来,“娘娘,该喝药了。” 皓月连忙站起来接过,吹了吹递给我,“有些烫的,但是这样药效才好些,您快喝了吧。”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好苦啊,摇摇头吐了口气。 “娘娘,备了蜂蜜水的。药是要一气喝下才好,也不会那么苦了呢。”蕙菊说。 我深吸一口气,一闭眼一口喝了下去,皓月连忙递来蜂蜜水,我接过饮了才感觉好了很多。 看着蕙菊出去,皓月方又坐到我身边,帮我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小姐昨夜去哪了啊?那么大的雨,您身子本来就不好的。” “出去走了走,没想到碰上了雨。回来的路上差点被巡夜的侍卫发现,躲着就淋了些,不碍事的。”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哦,小姐以后出去还是带上小福子他们吧,也安全呢。” “知道啦。”我闭上眼,药劲有些上来了,头沉沉的想睡。 第十九章 清风明月苦相思(1) 我向小花园走去,手上拿着先前看的佛经,路过皓月的住处,正想进去看看她,就见皓月小心地走了出来。我觉得蹊跷,忙藏在一棵树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心里不由沉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 穿过了南北的宫道来到御花园,皓月一路走着没有回头,直到离栖凤台极近的地方,她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柳树下,如痴如醉地看着前面不远金碧辉煌的栖凤台。 我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有几个人影晃动。只见一个金黄的身影时隐时现,皓月的目光就追逐着那抹金黄。 我从自己站的地方看着皓月纤长的身形,娇好的面容,还有我熟知的善解人意的脾性。她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再加上从小陪我一起学习诗书礼仪琴棋书画,自然耳濡目染许多,再加上她本身聪颖过人,如此才情倒也能与那些官宦家的小姐相比。 那抹金黄的身影出现在了栖凤台的白玉栏杆边,皓月的眼神变得有些炽烈。我看见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瞥到树下的皓月,回头不知和谁说着什么。 我心里乱了一下,就看见远远的一队侍卫过来,直向皓月的方向而去。我正想上前拉皓月,可是她自己已经发现了,一猫身跑开。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的树木花丛中,看着那队侍卫跑过,叹了口气,慢慢向坤宁宫走去。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 这样子皓月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可是为了什么呢?仅一面之缘?我大婚那天,皓月说她没有看见皇帝的样子,她一听见门开就慌忙跪了下去,一直不敢抬头直到彰轩帝出去。那么,那日的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路想着就回到了坤宁宫,最后决定还是看皓月会有什么动作。我没有去她的那间屋子看她,而是径直回了我的寝殿。 蕙菊正在收拾,见我进去忙停下手上的活计,“娘娘您回来了。” 我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是我的那件舞衣。 蕙菊发现我的目光,笑着解释说:“娘娘,今晨这衣服干了,奴婢收的时候发现下摆破了,可没有这种丝线,奴婢便做主,就用很像的白丝补了,只是因为颜色有差,于是绣了朵芙蓉遮掩,娘娘您看看。” 说罢抖开。我细细地看着摸着,还真看不出补过的痕迹。心中欢快起来,微笑着说:“蕙菊你的手真巧。看来我得好好赏你了。” 蕙菊慌忙跪下,“娘娘,这个是奴才该做的,奴才不要赏啊。” 我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就下跪了呢,连忙扶起她,“是要赏的,这衣服对我很重要。”我拉了她的手,“我虽说是皇后,可是有名无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说完,我褪下手腕上的和田白玉搓金镯,“这个你收下,就算本宫谢你的。” 蕙菊推着不愿收下,我装做不高兴的样子唬她,她才小心地接过,眼角红红的,很是感激。 我见她收好在自己袖中,便笑着说:“我想一个人看看书,你下去吧。” 近晚膳时,皓月来到我的寝殿。我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她行过礼之后,我放下手中的书,如往常一样笑着问:“可休息好了?还累的话就再给你一天假。” 皓月笑着上前帮我把书归置了,“小姐这不是取笑皓月么,今个儿本不该休息的,怎么还能再要时间。” 我起身,在她的服侍下穿上百蝶穿花的浅紫色缎袍。在她给我梳头时从镜中看去,她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我心里在想:是否该帮她? “小姐,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听到皓月的声音我才回过神,匆匆朝镜中看去,是一个堕马髻,配着一支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步摇发钗,简单却不失华贵。 我笑望着皓月,“就是用个晚膳,何必这样打扮呢?” 皓月笑而不语,神秘地拉我向西暖阁走去。一路上她都神秘地笑着,我越发狐疑起来。 直到了西暖阁,甫一进门就看见大哥站在花梨木大桌旁,我惊得一手抓紧胸前的衣襟,眼泪掉了下来。 皓月回头正笑着要说什么,看见我的眼泪便慌了神,“小姐,小姐,您别哭啊。” 我用手绢擦着眼角,露出灿烂的笑,心里开心极了。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大哥走到我面前,撩衣服下跪。 我忙去扶,“大哥,没有外人,这礼就不必了。”说完,拉着大哥坐到了桌边。 “大哥今日进宫怎么没有人通报?”我抬头看着站在后面的太监宫女,又看着大哥。 大哥笑了,“想来应该是有通报的,不过是皓月这丫头给拦了不让报给你,说是要给你个惊喜。” 我扭头看向皓月,“你这丫头” 皓月看着我,含笑不语。 “大哥可在此用晚膳?” “只能待一刻,今夜皇上设宴为裕王送行呢。文武百官都去。前几日皇上为我设宴,你病了没有来,今日皇上就许我过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问了大哥一些家里的情况,知道了父亲母亲都很好;三哥也从江南来了信,说一切顺利;二哥在西北镇守,过得也很好。 我听大哥讲着,心里感到阵阵温暖。一切都好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哥看了看外面的天,问身后的小福子,“几时了?” 小福子恭敬地答道:“回大人,酉时三刻了。” 大哥连忙站起来,“小妹,我该走了,晚宴是戌时开始。” 我送大哥到坤宁宫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大哥,一定要照顾好爹娘,我在这深宫” 有些哽咽,又深吸一口气,“我在这皇宫里尽不了什么孝道,还望大哥” 话没有说完,大哥打断了我的话,“爹娘有我们照顾,小妹自可放心。你自己在这皇宫中,才更需处处谨慎小心。” 我点点头,“大哥,时候不早了,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大哥急走而去。我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才慢慢扶着皓月的手回了内殿。 坐在膳桌前,心思却随着大哥去了那晚宴。他和他都在,把酒言欢,还有朝中重臣,我能想象那场面的盛大。也许,还有几个得宠妃子陪伴圣驾左右,裕王身边应是没有什么人的 “小姐,用膳了。”皓月将一只白玉碗放在我面前,里面是香气扑鼻的鲫鱼汤,浓浓的白色还散着热气。 “这是今天新来的鲫鱼,我就熬了汤。小姐您病刚好,喝这个是最好的了。您快尝尝。”皓月递到我面前。 第二十章 清风明月苦相思(2) 我坐在床边,紫樱端着洗漱物件进来向我施礼,我才意识到已经独自坐了很久了。侍候我更衣洗漱完,紫樱端着东西正要出去,我唤住了她,“他们都睡了么?” “蕙菊姑娘和玉梅姑娘正在小厨房里准备明早的吃食呢。” “你去叫蕙菊来,今夜你跟她换值吧。”紫樱领命而去。看她将门关好,我心里又陷入犹豫难决的状态。 “娘娘,您叫我。”蕙菊笑盈盈地走进来。 我从床上坐起,蕙菊取来短披肩搭在我的肩头,我伸手拢了拢,看着她,“每日宫门几时开?” “卯时就开了。” 我咬咬嘴唇,直直地看着她又问:“那么,如果我明日一早想出宫一趟,可有办法?” 蕙菊吃惊地看着我,“娘娘,这” 我拉过她的手,“明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办。” 蕙菊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又抬头看我,“不能找别人去帮娘娘办么?皓月姑娘呢?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应是可以的呀。” “这是一定要我去做的。” “可是,这出宫非同小可,不是轻易的事啊。” “办法是有的,不过得要你帮我。” “我?我能帮娘娘?” 我郑重地点点头,蕙菊不解地看着我。 我微笑着站起身走到蕙菊身旁,拉过她的手,轻声说道:“你的大哥,不是负责每日清早给宫里送食材么?” 蕙菊猛地转头看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但那抹神色一扫而过,镇定地说:“娘娘,奴才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没有兄长的。” 我细细地瞧着她,她的脸上有一丝慌乱和害怕,尽管她竭力的掩饰。 “蕙菊姑娘也许没有,但是张莺还是有两个哥哥的。” 蕙菊一手捂着嘴,后退了一步,“娘娘,您” 我微笑着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 宫里的宫女多是下等官吏的女儿。蕙菊本来是我凌府一别庄下人张福的女儿,名叫张莺。 张福好赌,输给李参军一大笔银钱。李参军的女儿蕙菊按律到了要进宫做宫女的年纪,李参军不舍得,便向张福提出让张莺顶替蕙菊进宫,以抵消那笔张福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赌账。 张莺有两个兄长,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夹在中间不得父母疼爱,张福自然还是舍得用女儿来还债,更何况只是让女儿进宫做个侍女。 也许他并不知道这深宫险恶,也许他知道,不过总比将女儿卖进那龌龊地方要好。张莺无奈,只得应了父命顶了那蕙菊进宫。本来只是做粗使宫女。我见她眉目清秀、聪明伶俐,便挑了来。当然,之前我已经秘密托人打探清楚了他们各自的来历。 “娘娘,您怎么您怎么会知道?”蕙菊结巴地说着,显然是被我吓坏了。虽然顶替这种情况在宫里并不少见,可是一旦被发现报上去就是欺君,这么大的罪名是她张家和李家都担不起的。 我上前整了整她衣襟上的绢花,抚平上面细小的褶皱,淡然地在她耳边说:“你忘啦,我可是凌家的小姐啊。” 蕙菊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含笑看着她,“明日的事,可有办法?” 蕙菊咬着嘴唇点点头,“蕙菊不能保证,但是会尽力的。” 我的微笑舒展开,走回床边坐下,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说:“不早了,你也歇着去吧。” 蕙菊应着上前帮我整好被子,轻轻放下床幔吹熄蜡烛,我的周围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蕙菊。”听着她走到门边,我轻声唤到。 “怎么了娘娘?”蕙菊慌忙走到我床边,掀开幔帐。 “点一支蜡烛吧,好黑。”我抓着被子,茫然地看着床幔上华贵的刺绣在黑夜中微微显现的细小脉络,心里为明日的事有些紧张。 蕙菊转身点亮了离床不远的一根蜡烛,周围亮起了柔和的光,我的心也平和了一些。 “娘娘,我就在外间,小禄子在门口候着,您有事就叫我们啊。”蕙菊轻声道。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娘娘,娘娘,该起来了。”朦胧中有人唤我。 我慢慢睁开眼,蕙菊站在床边。看看窗外的天,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恍惚中自己已经在蕙菊的搀扶下起身,看到蕙菊手中的一套男子衣服,我清醒过来,指着那衣服问:“这个现在就换?” 蕙菊点点头。 我摇头道:“现在我穿了,怎么在这皇宫内行走?你去拿身小荣子的衣服给我。这个等见到你哥哥再换。” 蕙菊“哦”了一声,连忙跑出去取来小荣子的一身太监服帮我换上,大小还好。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蕙菊将我的头发梳成男子的样式,镜中先前的那个女子立刻变成了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儿。 蕙菊看着我笑了,“娘娘这么一扮,要真是出去了,定让这京城女子着迷呢。” 我回头装作要打她的样子,蕙菊笑着躲开。我站起身看了看,在镜中又照了照,嗔笑着看着旁边的蕙菊,“你这贫嘴丫头。看看怎么样,好了我们就走。” 天还没有亮,不过东方已微微泛白,清晨的风轻柔地吹着,很凉爽,我和蕙菊一前一后走着。我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宫道,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没有人,只有我和他,也像现在我和蕙菊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不过那时他高大的身形在我前面,此时我的前面什么都没有。我回头看蕙菊,她正小心地看着周围,我却并不担心这个,因为此时已是太监宫女起床准备伺候主子的时间了,即使是遇上侍卫也有说辞避开。 一路上还好,没有遇到什么人。我正好奇怎么这皇城的守卫如此松散时,蕙菊就在叮嘱我了。“娘娘,等会儿我跟我大哥说你是和我同殿的太监小福子,家里出了急事,想偷偷出宫去看一下。” “嗯,知道了,放心。 第二十一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1) 随着喊声渐近,那个侍卫长也来到了车前。我内心极度紧张,但还是一再告诫自己——要平静,平静。 张大哥跳下车赔笑着说:“王督尉,怎么了啊?” 王督尉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车后,用手上的剑拨开我身前的筐子篮子,指着我说:“大胆,何人竟敢藏在这里!” 张大哥忙上前把我拉下马车,红着脸笑着小心地说:“王督尉,是我不好,这小子是管家的小儿子,总是闹着想进宫看看,我实在是拗不过他,就” “好你个张胜,竟敢私自带人进入宫内,可知这是要杀头的!”王督尉眼睛一瞪,口气严厉地训斥着张大哥。 我心中不忍,上前一步也赔着笑,“这位大哥,是小弟的错,以后我也再不敢了。” 王督尉狠狠推搡我一下,我连连退了几步,被他推的地方隐隐作痛。 “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这岂是你一句话就能放过的?”王督尉说着又要上前,我随之后退。 张大哥一步跨到我和王督尉中间,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好像塞了什么东西给他。 很快,王督尉笑道:“这次看在张胜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不过可没有下次了。想进宫,让你家人送你进来做太监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狂妄,我心中恼怒却什么也做不了,张大哥拉我上车快速出了宫门。 到了外面,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心里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不快。 张大哥察觉到了,回头憨直一笑说:“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还好今天是碰上他,要是别人就不是银钱能打发的了。别想了,能出来就行了。” 我点点头,看着这宫墙外的世界——总算是出来了。想起刚才张大哥一定是给了那督尉银子,便问道:“张大哥,你给了王督尉多少银子?我回去还给蕙菊。” “不多不多,没事。”张大哥驾着车,不再回答。 “这宫里的危险我是知道的。”张大哥突然开口了:“只要我妹妹不出什么意外就好。” 我很自然地接上,“张大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蕙菊姑娘的。” 张大哥笑了,挥鞭加快速度追上前面的车,和那几个车夫闲聊起来。我坐在车后面,呼吸着这宫外的空气,看着周围行走的人群,心里欢喜起来。 “小兄弟,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去啊?”张大哥回头问我。 我顿了一下,“不麻烦,我家在城东门那儿,大哥一会儿放我下来就行,我想买点东西给家里带去。” “行,我们是要在德福大街那里的官衙交车的,到了再放你下来吧。那是城中心,你想买什么都有的。” “谢过大哥了。”我看看天,估算了时辰,心想我得抓紧时间出城,不然就送不到他了。 还好,皇宫离德福大街不远,很快就到了。我谢过张大哥,连忙向东城门方向走去,沿路搜寻是否有雇马车的地方。毕竟我得出城三十里,步行肯定是不行的。 此时,天渐渐亮起来,一些店铺已经开门打扫了。 我脚下快步走着,一边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出租马车的店铺,杂役正在清扫店铺前的路面。我急忙走过去,询问可否立即雇马车。还好,有赶车的师傅已经来了。我付过定金,急忙上车,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往城外三十里的劳劳亭。 待马车行驶在京城宽阔的大街上,我无力地靠在车厢上,想着见到他我该说什么呢? 他曾说要我做他的正妃,可是,无论他与皇帝的手足之情有多深,哪怕皇帝有多么不喜欢我乃至愿意将我赐给他,我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王妃——因为,我是凌雪薇。拥有这个名字的这个女子,是凌相的女儿,是太后钦点的皇后。 更何况,之前我与皇帝的那一面,也注定了皇帝不会将我赐给他,哪怕我不是凌雪薇,只是一个低微的宫女。 想到这些,我自嘲地笑笑,因为我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处境。不,其实这一切早已注定,在我和他相遇在烟波亭那天起,就注定了!我摸摸怀中那只绣给他的荷包。那晚的雨水将荷包的一半打湿得厉害,图案有些线散了下来,我看到便拆了去,如今手里的是拆后还没有绣完的荷包。 看着这荷包,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如何,今日都得有个了断。 我撩开车厢小窗帘子的一角,已经出了城,路两边是成排的垂柳,风吹拂着柔柔的柳枝轻轻地摆动,空气中是皇宫里完全没有的清新,我大口呼吸着。我知道,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宫外的世界,最后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看着这大羲的如画江山。 我将手伸进内袍中,握住一件温润坚硬的东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客官,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车夫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下车,劳劳亭就在眼前,依水而建,离大路有一点距离。我塞了一点碎银给车夫,“大哥,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晚些时候还要回去,劳您在周围转转,过两个时辰来接我。” 车夫收下银子,“没问题,两个时辰以后我来这里接您。”说完驾车离去。 我看着马车驶向远处,然后走到劳劳亭中坐下,等待他的经过。 远处穿来了阵阵马蹄声,听声音显然有大队人马即将经过。我抬头看看已经明亮起来的天,心里猜测着应该是他的大军要经过此处了。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还是先前换上的那身男子的服装。我摸出一只短笛,面朝亭前慢慢流淌的河水,吹奏起那首流水浮灯来。 我听见有马蹄声在离自己不远处静止,不久便又响起来远去。我感觉有人在看我,那目光直穿透了我的心。我没有停,依旧吹着。我知道,是他来了。 “是你么?”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回身。他穿着金丝软甲,头盔拿在手上,诧异又惊喜地看着我,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二十二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2)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我看着这京城的繁华,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我愣了一下,凝神仔细看去,没错,是他。 他身穿着一件月白的儒衫,最简单的材质,身上也仅佩戴着一块玉佩,却依旧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只因他那无与伦比的俊美和浑身散发着的王者之气。 街上纷纷攘攘的人群经过他身边,无一例外地都会再回首看上他一眼,那些女子更是纷纷以扇掩面,眼神都停在他的身上。我心中一阵暗叹,果然是人中之龙,即使已经如此简单的打扮,依旧不能改变其一定会被万众注目的事实。 我看见他悠闲地走在街上,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注视。他四处随意地看着,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对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的街市感到非常满意。是啊,他心里应该是得意的,大羲在他的治理下国运昌盛,百姓富足,一片祥和。虽然边境有时有些不安定,不过收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次若不是裕王被彰轩帝召回,改派了一个年轻的将领去镇边,那外族是无论如何是不敢侵扰我边境的。 想到裕王,脑海中就闪现出我们在烟波亭处的笛声,西子湖荷花丛中他那明亮的眼睛,还有不久前他在劳劳亭的那个承诺我不由泛起一抹微笑,内心却是痛苦的。 也许,此时应该忘记那些回忆,放下对裕王的情,安安分分地做好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什么都不再奢望。 我将目光收回,喝了口茶。 “店家,可还有临窗的位子?” 闻声抬头看去,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边走上楼梯一边问着。我认得他,是彰轩帝身边的一等贴身护卫徐征远。 我心一沉,如果他在这儿,那么彰轩帝一定就在后面了。再看街上,果然没有了他的身影。 “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临窗的位子没有了。”小二小心地说着,毕竟这徐征远的身形架势让人害怕。 “没有?那不是空着么?”徐征远环顾了一周不满地说。 “您不知道么?今日有灯会的,这些位子早就被人定好了。除了”那小二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没有说下去。 我听他那样说突然想起,是啊,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灯会,以前这个日子大哥一定会带我逛街,那场面可不是“美不胜收”就可以形容的。进了宫,竟然就把这个忘记了。 “没有就算了,随便找个位子休息一下就好。” 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小心地瞥过一眼。他刚刚上来,手执一把折扇,还是带着那副笑容。 “主子,是奴才没有用。”徐征远说着,为自己没有完成主子的意思而自责。 他不在意地一挥手,“怪不得你,是我一时兴起的。” 说完,就在我身后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小二奉上茶水,徐征远恭敬地站在他身边。他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说:“你也坐吧。” “主子,这是不合规矩的。”徐征远受宠若惊地说,站着不动。 “出来了,就不要管那么多。至于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他再次指着那张椅子,“我让你坐,难道你还敢违抗不成?” 他带着戏谑的口气说着,眼神却透着威严。徐征远坐了过去,但是还是显得很拘谨。 他们要了几个菜和一壶酒,主仆二人没有说话。他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徐征远自然不敢打扰。不久他们的菜端了上来。我偷偷看了看,很简单的几样,他并不是铺张之人,况且也不会在宫外还讲究在宫里的规格。 “主子,恕奴才多事问一句。”徐征远的声音传来。 “嗯,怎么了?”他的声音中透着随意,就如同他现在的状态一样。 “您要找的那个人,奴才听张德海说找遍了都没有。” “我知道。”他的目光看向远方,“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他笑出声来,却有着些许无奈。 “可是奴才还听说,就是没有去中宫那儿找。”徐征远说到中宫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我还是听到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惊——中宫,说的便是我的坤宁宫。 “今儿晌午,张德海会带人去那儿看看。” “不用了。” “奴才不明白了。”徐征远被他的话搞糊涂了,“您这几天不都” “不会在那儿的,不能够。”他轻笑着打断了徐征远的话,“你可知那里住的是谁啊?那里住着凌云麾的女儿。” 他说这句话,尤其是在说到我父亲名字的时候,言语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我低下头,即使父亲已经慢慢放权并且很少和他起分歧了,但是听他的口气还是很不满意,依旧对我们凌家存着芥蒂。我有些悲哀也有些自责,自己的进宫还是没有起到家人期望的效果。怪我,没有想办法去博取皇帝的垂青,从而化解他对我凌家的不快。 第二十三章 无奈匿身藏青楼(1) 这是一个不小的院子,里面挂着许多洗过正晾干的衣服,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颜色艳丽,衣服上还都是精致的刺绣。回头看是什么人拉我进来,竟是刚才那个将我拒之门外的丫头。 我微微一笑,作了个揖,“多谢姑娘了。” 她嘴一撇,“你别谢我,要谢,就谢我家姑娘吧。”说完,她扭头看着不远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女子站在一棵夜合花下,穿着浅蓝绣雪梨花的锦裙,手中一只雪白的团扇半遮住了她的脸,不过仍能感觉出是个美人。 我缓步上前,她没有躲闪。我在离她四五步的地方停住,深深一揖,“多谢姑娘相助。” “公子不必多礼,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她的声音柔美动人,想来应该是个性情温和之人。 “小姐。”那丫头走到她身边,一边用眼梢瞥我,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不过,风还是把这些话送进了我耳里,“小姐,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您就让他进来”同时,上下打量着我的衣服。 我自己低头看了看,这是一件深蓝色的男装,廉价的粗布制成,上面还有几个同色布块打的大小不一的补丁,的确是寒酸了些。 我抿抿嘴,用手擦去额间的汗,对着那小姐说:“多谢姑娘,我片刻就走。” 说罢走到墙边,也不顾什么就席地而坐了。想起和裕王在烟波亭相遇的那次,他就是席地坐在亭外台阶上,还记得他笑着说“这样也是坐着,更亲近天地,岂不更好”,嘴角不由浮上一丝浅浅的笑容。 一个身影挡住了阳光,我抬头,是那个丫头。 “我家姑娘请你去楼上。”她指指远处一座高大气派的楼阁,一脸不悦且嫌弃地说。 我站起身,不解地看着她,“你家小姐让我去楼上?” “是的,请吧。”她加重了口气。 我略一沉思,虽心中很多不解但还是笑着说:“那有劳姑娘带路了。” 跟着那丫头走进那幢高楼中,便发现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居所。这里布置得奢华颓靡,堆金砌玉,处处都是浓郁的脂粉之气。 我拉住前面带路的丫头,四下看着问:“姑娘,这里是” 她白了我一眼,“这里都不知道?” 言语中分明是不屑,“也是,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来过这万春楼呢,更何况是我家姑娘的藏春阁。” “万春楼?藏春阁?”我心里全明白了,一般的小姐怎会让陌生的男子去自己的绣楼,更何况是内室。一般的家庭又如何会如此装饰。 我心里暗笑,看来今天是可以长长见识了呢。 这万春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据说里面收尽天下绝色,也只有那些达观显贵才去得起的地方。没有想到自己竟进到了这里,而且还是这样的贫寒装扮。 这藏春阁有五层,一层是五个房间,二层四个,三层三个,四层二个,五层一个。 我想起以前曾听家里的仆人说过:这里住的是最美貌最有才情的十五位姑娘,住得越高的姑娘,缠头就越大,单单就是住是一层的姑娘,只听首曲就要付一百两银子。当时,听得我是瞠目结舌。 在三楼,那丫头停了下来,指着左边的门说:“姑娘在里面,你进去吧。”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撅着嘴走了。 我知道,凭自己这身打扮不可能进来这藏春阁,恐怕就连这万春楼的大门都不会让摸一摸吧。 走到门前,心里却有些迟疑。正犹豫着,门开了,那女子平和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很淡,却耐人寻味。 “公子,请进来吧。”说罢,女子就退了回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房间很大,用浅粉色的纱帘隔开分了几层,室内布置得倒也算雅致,起码和我认为的青楼布置不同。 前厅右边有一间侧室,里面有一张方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张宣纸。那女子跟我打了声招呼请我先坐坐,然后转身走进了里间。那应是她的卧室,我此刻扮成男子,自是不便去的,就走到那桌前。 宣纸上是一幅水墨,画的是一枝秀荷,不过底下的流水还没有着墨。那荷画得极好。我一时手痒,拿起一旁的画笔,随手画将起来。先是一捧荷叶,下面是几尾游鱼,其中一尾高高跃出水面,再勾出淡淡的群山做背景。 第二十四章 无奈匿身藏青楼(2) 秀荷走到我身边,我抬头看她时,她的眼神从淡然变成惊讶。 她用钦佩的口气说道:“我看过万春楼头牌姑娘牡丹的诗画,那时我觉得是我永远不能企及的高度,可是你比她”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可是,看你之前的装扮,不像” “不像大家闺秀,或者说,不像可以学到这些技艺的人家的女儿?” 她被我说得红了脸,转而指着外面的桌子说:“采菱沏了茶,喝点吧。”说着,走过去坐下。 我微笑着跟她坐下,心里却有些焦急了。我正要提出来告辞,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个半老女人站在门口,满脸的怒气。 秀荷的脸色一变,慌忙站起身,“妈妈,您怎么来了?” 我明白,此人就是这万花楼的鸨儿了。 “听说你带了个穷酸相的男人进来了。”那鸨儿故意提高声音说着,眼睛朝屋里四处打量,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一亮,推开秀荷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是什么人?” 我站起身,笑着说:“您误会了,刚才秀荷姑娘带上来的人就是我。” “哦?”鸨儿围着我看了半天,发出啧啧的声音。我心里有些惊慌。 她突然笑着回头看向秀荷,“这是?” “妈妈,这是我一个远房的姐姐,来看看我。”秀荷连忙说道。 那鸨儿又仔细看了看我,收住了笑,对秀荷说:“既然是来看你的,就一起坐一会儿吧,只是别耽误了接客。” 说完要走,又回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在这里住几天也可以啊,我们秀荷可是很想家的。”说完便走了。 秀荷见她走上楼,拿起放在一旁的包袱塞在我手里,“快走,从后门出去。”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边推我一边说:“我的亲戚里没有一个家境好的,她经常强拉穷苦人家的女儿进来。我当初也是这样。你再不走,小心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我停住脚步,“强抢?没有王法了么?这里可是京城啊。” “她在官场上有个远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来往甚密。据说那远亲的女儿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大家自然都怕了。再说,穷苦人家的,她给点银子也大多就乐意了。我就是她用十两银子买回来的,爹娘也没有办法,毕竟还要养我的那个小弟弟。” “可知她那远亲的官职?” 秀荷摇摇头,“快走吧。”她听到那鸨儿从五层出来的脚步声,匆忙拉着我就朝楼下跑。 我听见那鸨儿的声音响起:“拦住她们,拦住她们!” 后面有几个人追来,还好我们跑得比较快,来到那个小门处,秀荷一把将我推了出去,“快跑!”门就“砰”地关上了。 我快速跑出那小巷,心突突跳个不停。想起秀荷说的她的遭遇,心里既难过又气愤。怎么可以这样?!看来,要跟大哥说说这事。 太阳有些偏西了。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经过我身边都会回过头来。我想起自己穿着秀荷的衣服的确有些扎眼,便找了个店铺说了很多好话,老板终于借给我一间屋子,我才换回了蕙菊大哥的衣服,之后快步向大哥的府宅走去。 前年,皇帝赏给大哥一处宅子,他就搬出了家,离凌府不远。我虽没有去过,不过从下人的口中知道大致方位,况且鼻子下有嘴,可以打听到的。 我来到大哥的府宅外,只见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御赐”,旁边是“凌府”二字。此时大门紧闭,我上前敲了敲,没有人应,又敲了敲,终于有了回应。 “谁啊?”门却没有开。 第二十五章 风流文采磨不尽(1) 我顺着人潮走着,心里也在为一旦没有找到大哥做盘算。 身上的银子之前吃饭都给了那小二。若是今夜回不去皇宫,我身无分文,可就无法安身了。 芙蓉街上被花灯照得如同白昼。花灯的样式繁复美丽,花鸟鱼虫、人物风景,一个个画工精美。上面也少不了一些诗词佳句,当然,最主要的是——谜语。 归来居门前人山人海,人群围着一个高台,高台上面有一张大桌,大桌后面是几把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几个穿着富贵华丽的男子,这些人周围是一只只做工精巧别致的花灯。我向上看去,归来居二楼的几个雅间的窗户都开着,里面想必也已经坐着来赏灯看赛的显贵,兴许大哥就在其中,如果他看见我,一定也是可以认出来的吧? 想到这儿,心里有了打算——参加这比赛,只要我能上去高台,大哥就一定可以看到我。即使大哥不在,我也可以拿到些奖赏,多少可以对付今晚最坏的情况。 人群中传来阵阵叫好声,我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 快步上前,开始是先看高台下近百盏花灯,猜上面的灯谜。这些花灯在高台下围成一圈,人们围绕而行,自取一旁徐家家丁手中的纸笔,记下自己猜到的花灯号和谜底,在一定时间内交给收答案的家丁,由高台上的人选出猜中最多的十人,再猜那高台上的花灯灯谜。最后选出的两人由徐家家长出题,确定优胜。不过,这最后的两人倒是都可以拿到奖赏的。 我取过纸笔围着那些花灯看着,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以自己的身份自然不能参加,更何况大哥也不许我去,因为毕竟带我出来也都是背着父亲。不过,大哥常常会得意地指着人群中的某些人告诉我那是哪家的公子或者官吏,而那些人都穿着平民的衣服在开心地参与着。我一直都很好奇,可是却不敢逾越那些从小学习的礼节。这次,也许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来体验老百姓的快乐了。 灯谜都不难,几乎都可以猜出,绕了一圈把自己的结果交给徐家家丁,正想走到一旁等待,那家丁拉住我说:“小兄弟,你没有署名。” 我歉意地一笑,拿回那张纸,却不知署什么好,突然想到了三哥的名字,一旦可以参加第二轮,叫名字时只要大哥在这里,也可以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若是用凌姓,恐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还是改一个林姓吧——“凌”、“林”彼此有些谐音。想定,我快速写下“林望舒”三个字交给那家丁,走到一旁等候。 人们都还在兴奋之中,翘首等待自己是否可以进入下一轮,并唧唧喳喳地议论这次的谜题,好不热闹。 虽然百姓中识字的人很多,参与猜谜的也不少,很多人都跃跃欲试,因此竞争还是十分激烈。 很快就开始宣布那十人的名字,同时宣布这十人此次每人可得到十两纹银,人群中顿时发出了欢呼声。 “王重和,李岁暮,张榫”前面都没有我的名字,但心里却还是有信心的。直到念了八个都没有,自己也有点担心了。终于,我听到第九个名字是“林望舒”,自己微微笑了。 “最后一个,”那管家大声宣布道:“答对了所有的灯谜。”人群顿时发出了“啧啧”的称赞声,我也好奇这个猜对了所有答案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郭云麾。”管家念完又继续说道:“请这十人来猜这台上的花灯。”话音刚落,一群家丁上去将那些挂着花灯的支架小心地抬了下来。 我抬头看了看归来居二楼的窗口,有人影的晃动,可是并没有一个像大哥的。回神发现别人都已开始猜了,自己也赶紧过去。 这次的灯谜大多都是猜字的——“关河不可共相叙,分定三秦入汉中,打一字”,我想了想,应该是“溆”字; “山径一弯带雨痕,打一字”,应该是“函”字; “偏安一隅召归师,打一字”,该是“嫔”字; “沐李荣桃处处春,打一字”,是个“愣”字 还有“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是“姓”字。 就这样一个个猜着,只有一个“园中花,化为灰,夕阳一点已西坠。相思泪,心已醉,空听马蹄归,秋日残红萤火飞”,依旧是打一字,自己却想不出了。 他站在我们十人中间,悠然地欣赏着那些花灯,带着一抹笑,很是玩味。那身月白色的袍子此时在灯火映照下散着柔和的光。我低下头,心中直懊悔自己怎么只顾猜谜竟没有看见他,若是看到,就不会参加这比赛了。 可是,不参加,找到大哥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但我还是决定现在就离开。可是此时那管家再次走到高台前,扫视了一下我们,有家丁走到他身旁,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布袋。看来是没有办法走了,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管家从布袋中取出一张小纸条,朗声念道:“进入最后的两个人是——郭云麾,和林望舒。” 我看见他露出开心的笑容,整了整衣服就登上那高台。我犹豫着自己是否要上去,旁边的一人拉了拉我的衣袖,“是你啊,叫你呢,快上去啊。” 说着,就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台前,一个家丁走来引我上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那大桌的前面,低着头却用余光看着他。 他随意地站着,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人群。我对自己说:既然已经上来了,就不要再想躲了。抬起头,下面的人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转头看我,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取而代之是满含深意的笑。 主座太师椅上坐着的一个老者站起来,走到我和他中间两边看了看,捋捋胡须,笑着说:“两位都是高人,下面就开始最后的比试了。谁先猜到就说出答案,还要说出理由。” 我点点头,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第一题,离别四十见君面,打一物。” 他一笑就答道:“芙蓉。” 那老者惊讶于他回答之快,随即问道:“为何是芙蓉?” “‘君’字别解为“夫君”,“君面”则为“夫容”;四十拆成两个“廿”,也就是草字头,加在一起不就是芙蓉了?” 那老者赞许地点点头,又出了下一个谜题。他依旧是迅速答出。我一直在担惊中度过,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一连几题之后,那老者见我毫无反应,走到我面前,“这位小兄弟,为何不答题呢?” 我支吾着不知如何解释,转头看他,他是一脸的不解与疑惑,还有一丝嘲弄。我定了定心,淡淡一笑对那老者说:“先前走了神,后面一定尽力。”那老者点头走开,出着后面的谜题。 我和他比起来。先前他好像是在有意让我,直到我答出的数目和他差不多,才开始真正答题。 “最后一题,‘两句三年地,一吟双泪流’,打一成语。” 我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却是和他同时:“妙语连珠。”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诗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言及写诗得句之甘苦——‘两句三年地,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说完看着我。 我接着说道:“三年得两句,亦或不妄‘妙语’。‘妙语’乃是流泪苦吟所得,因此将谜底的‘珠’字解指‘泪珠’。‘连珠’者,适可见其“双泪流”之情景也。”说罢看向他,两人会心一笑。 那老者连连点头,却又为难地皱起眉头,“你们二位实力相当,这可如何分出高下?” 他一笑,“加试。” 老者点头,“就做诗吧,取送别。” 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停了一下便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我也走到桌边,想到今早与裕王送别的场景,写下了—— “天下伤心处, 劳劳送客亭。 第二十六章 风流文采磨不尽(2) 我心一慌,快步走下了那高台。身后,那老者宣布他是今次的胜者。我笑着回头,突然一旁有人拉住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徐征远。 他恭敬地说道:“这位公子,你的奖赏还没有拿呢。”说着,暗暗逼着我再次走上那高台。 我挂着略有惊慌的笑容从那老者手上接过奖赏,是三十两纹银。道谢后,快步从另一边走下高台,趁着徐征远还未赶到,便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心突突跳个不停。这次出宫真是惊奇连连、后怕不断,也违了自己身份,做了不该做的事,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没走几步,前面出现几个男子挡住去路,为首一个上前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这位公子和我们走一趟吧。”脸上的神色是不容违抗的。 我看着他们几个男子的架势,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紧张地朝他们笑笑,“可否容我知道为何么?”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指着归来居说道:“请。我家公子在等您。” 随即拉住了我就走,用力之大甚至弄疼了我的胳膊。后面是另外那几个男子不着痕迹地包围着,我的心再次悬起来。一路走着我悄悄四下打量,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又瞄了一眼身边这四个男子,个个面无表情。 我想放慢脚步找机会跑掉,可是为首的那个男子一直抓着我不放,根本无法脱身。我抬头看他,小声说着:“可不可以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他没有看我,还是大步走着。我撇撇嘴,只好任由他抓着向归来居走去。 虽然灯谜大赛已经结束了,可是归来居还是有很多的人,走进里面更是觥筹交错,伴着舞姬的轻歌曼舞,确不负它“归来”之意。 上到了三楼,因都是雅间,廊上还算清净些,偶有端着菜品的小二或者姑娘走进一间间装潢精致的房间,开关门的瞬间有欢笑声与觥筹声传出。 走到一扇门前,那四个男子停下了。为首的打开门向里面一躬身,“公子,人带来了。”说罢,将我推了进去。 屋子很大,桌上摆满酒菜,见有一人向窗而立,身形修长,玉树临风。我抬头看去,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哥。” 窗口的人回身,表情严肃,“小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低下头,“一言难尽,大哥。” 大哥点了点头,“过来坐吃些东西吧。看你的装扮”他没有说下去。 我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慢慢吃起来。真的是有些饿了。大哥在一旁为我夹菜一言不发。 “怎么在宫外呢?你是怎么出来的?怎么没有见到皓月?”看我吃的差不多了,大哥端起一杯酒问道。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大哥。”我怯怯地说道。 没有声音,我小心地抬头,大哥举着酒杯在唇边,却没有喝。我有些害怕,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等着大哥训斥。 “薇儿,大哥不问你为何出来。”良久,大哥终于开口了,“可是,大哥印象中的妹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对不起,大哥。”说完,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鲁莽自责。可是现在后悔了,却无法回头了。我起身,向着大哥施礼,“薇儿愧对凌家。” 大哥慌忙扶我起来,责怪但是依旧怜爱地说:“看看你,已经是皇后了,怎么能向我这个臣子下跪呢。” 停了一下,又说:“大哥相信你有自己的原因,大哥不求你告诉我,但是,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坚定地说:“大哥,薇儿知道自己是谁,不会再这样了。”说完有些黯然,为了自己已经做的,还有自己将要面对的。 大哥扶我坐下。我拿起茶杯轻轻转着,“大哥,薇儿请大哥今夜帮我回宫。” “这么晚入宫,怕是” “我知道自己拖得久了。只是下午我去找你,管家说你不在,我也不好自报身份,更何况是这样的打扮。也不敢回去找父亲,他一定是会大怒的,更何况又常有同僚拜访他,一旦被发现那就真的是坏了大事。只好出此下策。” “你是对的,此时确实是不能回家。”他停了停,说道:“我来想办法。” 我看着他沉思的神情,自己心里有些难过。从来我都是不让父兄操心的,如今竟然惹出如此大的麻烦,万万是不能再有了啊! 突然大哥抬头盯着我,眼神中是万分不解,“小妹,你” 我也看着大哥,突然想到了他,看来我在宫里的情况是瞒不住大哥了。我露出一丝笑容,“怎么了,大哥?” “你说实话,跟我说实话,皇上是不是之前没有见过你?” 我淡淡地说:“大哥,皇上怎么会喜欢凌家的女子呢?” 大哥完全惊呆了,转而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所以,”我继续说着,“大哥在朝中一定要小心从事。还有,一定要劝诫父亲不要再和皇上起争执了。” 大哥犹豫了一下说:“小妹,刚才那个郭云麾” “我知道,他是皇上。” 大哥再次惊讶地看着我,“你?” “虽然,他在大婚的时候没有掀我的盖头,但是我们还是见过一次的。” “难道” 换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大哥笑起来,“我就说怎么会有天人下凡,看来不是天人,是我的小妹。” “大哥,你怎么也知道这个?”我很惊讶,一直以为只有后宫才有小小的传言,怎么连一向不问俗事的大哥也知道? 第二十七章 风流文采磨不尽(3) 走到月亮门边,远远地有灯火渐近,是巡夜的侍卫。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走远,然后快步向坤宁宫走去,只要转上那条南北走向的宫道就可以看到坤宁宫了。皓月蕙菊她们一定急坏了,还有张总管今日来查我这坤宁宫时,她们有没有应对过去 想着这些,一个转弯没有留神,就遇到了巡夜的侍卫。 “何人?”一个声音喊道,紧接着有一队人向我围过来。 我停住了脚步,思索着该怎么应对过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听到这声音我猛转身,同样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向我走来,我的嘴角浮上一抹浅笑。 看着那个陪伴了我十几年的身影朝着这里走来,她用清丽的声音说道:“小荣子,怎么去了这半天,娘娘可都等急了呢。” “你是?”侍卫中的首领问着皓月,但是语气已不复之前的严厉。 皓月款款走来递上她的腰牌,说道:“我是坤宁宫的大侍女皓月,这是宫里的小荣子。今个儿下午娘娘在御花园散步掉了一只钗,那可是我们娘娘心爱之物,娘娘心焦就让小荣子去找了,可哪想他找了这么久。” 那侍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皓月,正要说什么,皓月把头转向我装做不快地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找着没有啊,娘娘可都要安歇了呢。” 我连忙应着,“找着了,这夜里太黑,寻了半天呢。” “找到了?那给我看看。”那侍卫伸出手到我面前。可我哪里有什么钗给他。 皓月当然看得明了,随即一步上前,呵斥道:“大胆,娘娘的私物岂是你等可以随便过目的?如若不信就随我去见娘娘。不过” 她冷笑一声,“扰了娘娘安歇这罪,不知你是否担得起?”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堆笑道:“是我糊涂了。既然是给娘娘找东西,那就快回吧。不过,这深夜在大内行走可是违了宫规的。” 皓月见他这么说,自然也换上笑脸,“那是,这个娘娘自会处罚。有劳各位了,敬请担待则个。”那侍卫点点头,带队走开了。 我跟在皓月的后面,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坤宁宫的门,待小福子将大门关上,皓月突然一回身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皓月,你这是?”我有些惊慌。 “小姐,你可知把我们都急坏了。”皓月哭着说道。 我扶起她喃喃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 皓月看了看我的神色,“小姐,我们没有怪您的意思啊。只是,这太危险,您身边又什么人都没有” 她的话被我一个手势打断,“很累了呢,我想睡了。” 皓月止住话,连忙扶我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早已焚起淡淡的百合香。皓月为我脱下衣服皱着眉头说:“这材质很是粗陋,小姐竟穿了这么久,看看,皮肤都擦红了呢。”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小姐,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皓月很担心啊。” 我点点头,走到窗边坐下。 皓月走到我身边,“小姐饿不饿呢?我熬了紫玉百合粥,正用文火煨着,您用点么?” 我摇摇头,“先打些热水来,我要沐浴。”皓月下去准备了,我披上一件蜀锦的浅粉外袍,坐到窗前。 皎洁的月光洒在前庭一株夜合花上,我凝视着它,眼前掠过许多人的面容——父亲在我进宫前夜,语重心长地说着要我明白自己为何进宫;母亲恋恋不舍地笑着,却直说着我的福气,可是我分明曾听到她哭着对父亲说为什么要让我去那种地方;还有大哥、二哥,那欢喜中却隐隐含着怨怨的神情;虽然我没有见到三哥,可是我能想到三哥会是什么样子。 还有他我不由浮上笑容,却在同时落下泪来。 最后,当我以为所有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容颜都已掠过时,一张威严却不失温和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一直蹲着不累么?” 他笑着对我说我笑了笑,今日看得出他的文才也是极好的。 正想着,皓月推门进来朝我一笑,“准备好了,小姐。” 我点点头,微笑着站起来。 皓月一边帮我按着身上已劳累过度的肌肤,一边跟我说着闲话,说着一些宫里最近的新鲜事。 此时,蕙菊和玉梅抬水进来,“娘娘,再加些热水吧。” 在我点头后,蕙菊端起一只铜盆倒进热水,身体感到温暖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今日查宫之事,忙扭头看着在为我洗头发的皓月,“今日是不是有人来这里查什么了?” 皓月将我的头发盘起来,然后伸手拿起一些花瓣在我身上擦着,不在意地说:“是有人来查,不过没有什么,都过去了。” “怎么叫没有什么呢?” “小姐,真的是没有什么的。皇帝不是要在后宫里找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子么,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啊,他们自然是查查就走了。” 蕙菊拿来新的花瓣,接着说:“还别说,开始我们可是吓坏了呢。张总管之前来过咱们坤宁宫,虽然那次娘娘隔着屏风见他,但是还是担心声音露陷。还好,张总管今日被皇帝支去做旁的事了。我们便让紫樱穿了娘娘一套便服,给应付过去了。” “那就好。”我嘘了口气。 皓月和蕙菊笑起来:“其实就算张总管来了也不怕,那些人前脚进了坤宁宫,紫樱刚坐下,还没说话呢,柳妃娘娘的人就来了,说柳妃娘娘有事详询,他们哪敢不从,便匆匆走了。” 我起身穿上纱衣,蕙菊给我擦着头发,我朝大镜里看了一眼自己,微笑回头对她们说:“过去了就好了,该给你们些赏的。皓月,你去把那斛我从娘家带来的太湖珠分给大家。” 是夜,躺在锦被里久久不能入眠。蕙菊依我的吩咐留了一盏灯不熄,窗外忽有人影晃动,我披衣坐起,“谁呀?” 皓月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我看着她,“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皓月笑着,“想着小姐今日累了,可是看这灯还亮着,我就备了些解乏的东西拿过来,还有一壶水,怕您晚上渴了。” 第二十八章 柳丝袅娜春无力(1) “娘娘,是柳妃娘娘来了,说要面见皇后娘娘您。我想着如何回绝了她,毕竟娘娘您先前跟我们说过不见来客的。可是奴才笨,不知如何说才能不让柳妃娘娘进来,特来找皓月姑娘商量。” “本宫是说过,你起来吧。”停了停又说:“柳妃现在何处?” “在前殿呢。”小福子答道:“奴才已经说了些理由,可是她就是要见到您才走。奴才已没有了办法。娘娘,您说怎么办?” 我理了理衣服看了看皓月,笑了,“既然柳妃一定要见本宫,那就去吧。” “小姐”皓月怯怯地唤了我一声,语气里尽是害怕。 “怕什么,毕竟你家小姐我还是皇后。”说完走出了后殿。 其实,柳妃为何而来,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坤宁宫前殿里,一个修长秀丽的身影背对着大门而立,她带来的侍女太监全部站在坤宁宫门外。 我缓步走进了前殿,蕙菊和馨兰看见我进来忙上前行礼。 柳妃此时转过身来,两个多月的肚子并不明显,再加上她本身消瘦,那袭薄薄的浅绿色柔纱宫装甚至没有凸起。 她的气色还好,虽因着有孕只施了淡淡的粉黛却也秀丽动人。她看见我却没有丝毫要行礼的动作。 皓月走到她面前,“奴婢给柳妃娘娘请安。” 她懒懒地一挥手,比我都有架势。 我站在她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却在施着压力,即使她隆宠在身又有了龙脉。 终于她没有顶住我目光中的威仪,上前一步慢慢地要向我施礼。我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朝皓月看了一眼,毕竟她是有孕的。 皓月马上领会,上前扶住她。 我浅笑着说:“你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说罢,又装做不悦对一直在殿中的蕙菊说:“柳妃娘娘来此,你们怎么没有请她坐下看茶?这规矩都没了?” 然后走到上首座位端坐下,看着皓月请柳妃坐到下手座位、蕙菊端来茶水恭敬地奉上后,我才笑着对柳妃说:“皇上下过令,不许宫妃来我这里请安,因此这坤宁宫里没有招待过你们这些妃子,不过她们要是少了规矩我会责罚的。” 说着,端起茶碗慢慢品了一口,同时看着柳妃的反应。 她扫了一眼我的侍女们,“看来这坤宁宫的奴才们是得调教调教了,连自己主子在不在都不知道。”她不屑地说道。 “那你是怪我了?”我揶揄道。 她脸色稍变了一下,“皇后娘娘说笑了。”说罢,拿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上把玩。 “不知今日柳妃为何到我这坤宁宫来?若是与前几次相同”其实,我知道她这次来定与先前不同,恐怕应是要跟我说几句“知心”话吧。 柳妃一双大眼露出些迟疑的神色,“不,这次来,是有些话想跟您说说。” 我看着她等待着。可是她没有开口,而是看了看我身边站着的皓月蕙菊她们,眼神飘忽了一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看皓月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等会儿有事会叫你们进来的。” 皓月应了声,带着蕙菊她们出了前殿。 门“吱呀”一声被皓月轻轻合上。我含笑看着柳妃,“这下就没有旁人了,你可以说了吧?” 柳妃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目光久久环视着坤宁宫正殿里的装饰摆设,眼神中尽是不甘。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站起身来。 “你可知,若没有你,我就是这坤宁宫的主人了。” 我惊讶她竟如此直言不讳。 “本来,皇上说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皇儿,就即刻立我为后的,可是” 她停了下,恨恨地看着我,“可是,太后却直接要你做了这皇后。好在皇上因你凌家屡屡恃强犯上根本就不喜欢你,大婚当晚都不愿见你,而去了我那里。” 柳妃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却一扫而过。 见我没有阻止她的话,面色也很平静,她又接着说下去,“一直以来你也没有来争宠,这么久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真的想安于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只图保着你凌家的脸面就好,可如今看来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你处心积虑了这么久,设计了这么久,为的是让皇上看过你第一眼就无法放下吧?”她有些鄙夷地看着我。 “等等,”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你此话何意。我自认一直采取避世的态度,不过问后宫之事,不行皇后之权,你们有谁认为这宫里还有个皇后呢?” 柳妃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冷笑着说:“那晚皇上遇到的天仙,是你吧?”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妃突然放声笑起来,可却是那么哀婉。 “你不知道我说什么?哼,那晚皇上在御花园遇到了一个女子后,就大动干戈在这后宫找寻。难道你不知道?” “在这后宫找寻的事我知道,如今是已结束了的。据我所知,也并没有找到那女子。既然你刚才都说了是天仙,我这坤宁宫他们也来过了,如今又为何硬要说是我呢?” 第二十九章 柳丝袅娜春无力(2) 心里却在想着柳妃之前的话,回忆着那两幅画。若真的如柳妃所言,那晚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极深的,这样我也就更要小心行事了,不能被他发现然后卷入这后宫无休止的争斗中。 虽然我已打定主意不再与裕王纠缠,但是也不愿成为彰轩帝名副其实的皇后,一如他所想所愿。我只要尽我所能地暗中维护着我们凌家就可以了。 “小姐,”皓月在轻声唤我。 “嗯?”我看着她,知道自己又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思考中。 “小姐,我” “蕙菊她们呢?”我看了看四周,问皓月。 “她们去准备午膳了。” 我看着她,“你刚才有话要跟我说?” “小姐,”皓月犹疑着,“刚才我在门外,听到了一些您和柳妃娘娘的谈话。他们说的皇上一直找的那个天仙女子,真的是你吗?” 我避过她的目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反问道:“是不是又能怎样呢?” “没没什么,我就是好奇。”皓月的神色有些慌张,言语也躲闪起来。 我知道她心里自然不是因为好奇才问的,可是她不先说出来,我是不会问她的。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知道的,其实比她以为的要多。她想的什么我知道,有对我不争的不甘,有站在家仆角度上为凌家将来的担心,同时也在为自己的感情所绊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我获得宠爱,还是希望我就此避世。 不过我确定的是,她希望自己成为他的嫔妃,不是为了荣耀,而是她真的是喜欢他的。 我看着她明丽的脸庞上左右为难的神情,站起身笑着说:“我们回后殿吧,我想画完那幅画。” 一说到画,我心里不由一震,刚才柳妃让我看的那两幅又出现在眼前,令我脑中一片混乱。 我佩服柳妃去偷拿了画又拿来给我看的勇气,还有她讲出那些话的胆识,她既知道我是皇上心中所念之人却仍来向我说出那些不敬之词,丝毫不担心一旦我是真的处心积虑得了宠,她又该如何自保 我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不去想了,什么都不想了。脚下也就慢了下来,后面的皓月却没有觉察一头就撞上了我。 “小姐,您您没事吧。”她扶住我,连忙问道。 “怎么了,在想什么啊?都想走了神。”我看似玩笑地问她,眼里满是深深的笑意。 “我”皓月支吾着回答不上来。 我也不想她不自在,就笑着说:“其实该怪我的,是我突然慢下了。” 我看了看低着头的她自责的神情,抚了抚她肩上的衣服说:“你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好了就来叫我。” 皓月“哦“了一声下去了。 我一人走进后殿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园中的树木和一碧如洗的天空,思绪不觉间就到了皓月的身上。 她是真的喜欢他,虽然我没有再发现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她的眼神已不再如同我进宫是那般清澈,她的眉角藏着心事,甚至笑也不再那么纯净,而是透着淡淡的哀愁。 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出身,这段情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再加上我又不去争宠一心只想做这个不见天颜的皇后,她见到他的机会几乎就没有了。 可是我又是她的小姐,自幼便一同长大,她不会做任何会让我不开心的事的。其实她的姿色才情倒也不比那些才人差到哪里。只有出身而就是这出身,注定了她不可能成为这宫中众多嫔妃中的一个。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却又不知做些什么,就定定地看着桌上未完成的画发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境地呢?虽然因着自己的身份进了宫,不是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吗? 我突然自嘲地笑起来。都下了决心不再想了,又想开了。不再想了,不再想了! “小姐,该用午膳了。”皓月说着走进后殿,看我怔在那里露着奇怪的神色,慌忙走上前摇摇我的手,“小姐您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我回过神来朝她粲然一笑,“没有。午膳好了吗?我们去膳间吧。”说着走出门去。 午膳后我坐在西暖阁里绣着一只香囊,是蝶恋花的花样,蕙菊在我身边侍候着,皓月被我差去御花园摘些新鲜的花瓣。 日头正好,天气不冷不热的,我换上了一件鹅黄的裙衫,上面绣着的大朵的白色牡丹,袖子是宽宽的滚着白锦缎,穿上显得很是温婉。蕙菊不停地看我。 我抬头装做不高兴却笑着看着她:“怎么啦?哪里不对么?” 第三十章 空悬明月侍君王(1) “是啊,闷得很,如今是宫里用晚膳的时间,不会有什么人。” 说罢,抓住皓月的手,轻轻地拿开,“你也别顾我了。” 我看了看她身上穿着的在厨房衣服,撇撇嘴笑着又说道:“你呀,快去换件好点的衣服来,陪我去走走,就我们两个。” 皓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也笑了,“小姐等我一下,马上就来了。” 看着她出去,我对站在一边的馨兰说:“三天内做好一件浅粉的裙子来,颜色越浅越好,大体按宫女的衣服样子来做,但是袖子要做得稍稍宽大,裙摆要飘。” 馨兰不解地看着我,想问什么却不敢问。我看了她一眼,“按皓月姑娘的身形做,不要任何的绣花装饰,就在腰上加一条绸缎的带子。还有,此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 我看着窗外渐渐升上来的月亮。接下来,就是要再确认一件事了。 “小姐,我收拾好了。”皓月走进西暖阁,馨兰已经下去了。 我看了看,她穿着一件平常的灰绿罗纱裙,簪了几朵钿花。 我取过一旁搭着的一件月白色疏疏绣了几杆绿竹的披风要为她穿上,凝视着她娇好的面容。 皓月慌忙要接过披风自己穿,我没有松手,一意地为她披上系好飘带,“好了,我们走吧。” 皓月点点头,很是感动。 走在御花园里,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风很清凉。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不说话。 “小姐,”皓月唤着我,“我们是去哪里呢?” 我看了看周围,已经到了去烟波亭要走的岔路口了,可是我的脚却迈到了另一条道上。看来皓月是以为我要去烟波亭散心,可事实上我不是为了散心而出来的。 我笑了笑,“这御花园里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呢,今日趁着没有什么人,我们主仆逛逛它。这条路似是延向西子湖的,我们就沿着它走走吧。” 皓月掩口笑道:“平日里看小姐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啊。”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想起以前在家,晚饭后有时也是和你一起在花园里漫步,家里的花园自然比不得这里,可是心境也不同了啊。” “小姐” 皓月以为我在感怀境遇,想安慰我。 “小姐,”皓月小心地打断了我的话,“其实皓月觉得小姐可以去争取的啊。凭小姐的” “你还不了解我么?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争斗的人。他不给我宠爱正是合了我的心意,可以让我平静地度过剩下的时光。” “可是凌家怎么办?小姐你刚才说了进宫时为了凌家啊。”皓月急急地说着。 我转过身看着她,“我会在暗中尽力保着凌家的,更何况如今皇上并没有要除去凌家的意思,毕竟父亲和兄长是真正的忠臣,父亲也在渐渐放手了。” 皓月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前后的话矛盾,我只是要给她一个隐隐的感觉,一旦将来她有了宠,知道我凌家的情况,必要时可以帮上忙。 我转回身去,“好了,不说这个了,其实我自己也很乱。” “小姐的不争,是因为裕王爷么?”皓月的声音透着严肃和认真。 我笑着回头看她,她郑重地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的笑容消失了,换上同样认真的神情回答她:“我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入宫来,皓月。” 说罢向前走去。我能感觉皓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跟了上来。 “在前面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处亭子对皓月说。 “好的小姐。”皓月应着,我们向那亭子走去。 “‘适闲亭’。小姐,这名字真闲逸啊。”皓月看着亭上的名字笑着说。 我走到亭中看了看,这里离那个地方应该不远了。“坐吧。”我指着自己面前的石凳对皓月说。 她惊讶地看着我,“小姐,这不合规矩的。” “娘娘的命令你也不遵守了?”我含笑看着她,“坐吧。” “可惜没有带茶来,这里真美啊。”皓月坐下环顾四周说着。 是啊,这适闲亭三面都是松木,前方对着西子湖,视野开阔,耳边传来的是阵阵松涛声,很是令人放松,不惘其名,是个清心的好地方。可是这里也是偏僻,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人常来。 “皓月,”我悠悠地说:“你也不小了,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皓月听了这话张大眼睛看着我,“小姐,我不愿嫁人,我只要一直在小姐身边就好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我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如何?” “不,小姐,别说这样的话,皓月不出宫,皓月要在小姐身边。”她说着跪在了我面前,满脸是泪。 我很感动,眼角湿润起来,扶起她,“可是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呀。” “小姐,皓月跟小姐进了宫,根本就没有想过嫁人这种事。”她擦擦眼角对我说。 我深深注视着她,眼中有些不舍,但是我还是笑着说:“跟你说笑呢,我怎么舍得啊。” 皓月听了这话破涕为笑,“小姐” 我站起身,“我们再走走吧。”走下台阶,我突然回身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人儿,“皓月,如果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告诉小姐,别委屈自己。” 皓月听了这话一怔,“小姐,不管如何我都不离开小姐。” 我的笑容溢满脸庞,一双眼睛看着她半晌,然后转身向前走去。不管她怎么说,我的主意已定了。 走过西子湖,穿过御花园中一大片平整的草地,再经过一片江南的园林景观,我看似走走看看,实际上脚下快了许多。最后,穿过几排葱郁的树木,眼前开阔起来。 它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在我所处位置的下方不远处,一目了然,让人惊叹。 “天啊,这是哪里?”皓月赞叹着,“真美,真壮观。” 第三十一章 空悬明月侍君王(2) 我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仿佛无意地对蕙菊说道:“我记得我有只双面绣内外两用的杜若荷包,你去取来,给皓月戴上。”说着向蕙菊使了个眼色。 蕙菊应了声:“娘娘今日还戴着,我去看看。” 说着作势在我换下的衣物中找了找,“哎呀”了一声,“娘娘,您的那只荷包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是不见了。” “怎么了小姐?”皓月看着我问。 “没什么,想必是今日出去掉了。”我换上一副黯然的神色,“你知道的,那是三哥上次回家时,从江南给我带来的。” “我去找吧,小姐。”皓月说道。 我抬头看着皓月,“也好,你最清楚那荷包的样式,若是被别人捡了去也不好,毕竟不是宫里的东西,怕到时说不清。” 皓月点点头,“我先去换了衣服。” “不用了,就穿着它吧。衣服嘛,不就是为了穿的?快去吧,不早了。” “小姐今日去了哪里?”皓月问我。 我装做想了想,“应该是在曲径通幽那儿掉的,当时好像被树枝挂了一下。” “我知道了,小姐。我很快就回来。”说完,急匆匆跑出门去。 看着蕙菊也出去了,我慢慢坐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那只三哥送的荷包。我笑了笑,眼泪却掉下来。我知道,皓月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皓月果然如我所想,没有回来。 当晚她走后,我就派了小喜子悄悄跟去。后来稍晚小喜子就告诉我,皓月被一个男子带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心里却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开心。 第二天一早,皇帝身边的太监就过来宣旨,依旧是如了我所料——他宠幸了她,还赐了一个正六品美人,封号“月”,住在掖廷。 我自然是允了,派人送去贺礼,擢升蕙菊为坤宁宫大侍女。同时我也让蕙菊去告诉皓月,既然有了宠,就不要违了规矩惹皇帝不高兴,更不要她来向我请安。蕙菊回来说皓月哭了很久,终是点头应了。 日子就这样很平静地又过去了四个月,坤宁宫里好似没有变化,丫头太监们也没有过多议论皓月的得宠,只说她的运气好刚巧遇到了皇帝,再说她毕竟貌美温顺,得宠也是自然。 在这四个月里,皓月的恩宠虽不极盛但也是不差的,一个月里总有两三夜他会召她到杏花春馆去,那里虽和均露殿一样是皇帝宠幸妃子的地方,但是杏花春馆却是四品以下嫔妃的去处,不若能到均露殿的妃子品阶高贵。 毕竟他不是好女色之人,一个低等的嫔妃一个月能得到两三次的宠幸,已是不错了。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虽然内务府每日会按例送来解暑的冰雕,但是毕竟我不能放置一天之久,我便命他们每日午后送来。午膳前,我常常就坐到小池塘边的树下看书,借着树阴倒也不感炎热。 一日,我正坐在树下读着史记,蝉鸣耳边反显清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我读着读着,翻页间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丝紧张,毫无来由的。 起身拍拍裙子走回西暖阁,小福子他们正抬进刚刚送来的冰雕,刻着花草的图案。 我站着欣赏了许久,以为可以顺便静静心神,可是心里那种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 我唤来蕙菊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啊,娘娘。” “皓月那边呢?”我又问 “皓月姑娘那边也没有什么事的。这段时间她侍寝的次数不少,其他的嫔妃也还没有为难她。”蕙菊答道。 我点点头,那会是什么呢?让我如此心神不安。“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坐坐。” 蕙菊应着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回身说跟我说:“哦,娘娘,想起来一件,可是对娘娘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我抬头看她,心突然跳得厉害。 “昨个儿听说裕王爷凯旋了,今天就能到京呢。皇上一早就出城迎接,算时辰应是该到了。听说今夜还要大宴群臣呢。” 我的心“嗵”的一沉。 许是看着我的脸色不对,蕙菊宽我的心说道:“不过,这次的赐宴据说只是皇上和大臣的,不会让嫔妃出席,娘娘就不要担心了。” 我挤出一丝笑容,“是吗,那就好。你下去吧。” 待蕙菊走出西暖阁,我跌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四个月,我摇摇头,他真的是守了给我的诺言。 我心里很是感动,兀自笑了笑,可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我已经决心放下了,也必须放下! 站起身,外面天空明媚,我取来之前看的书,翻了两页又站起身来。 我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只有我决心放下不行,他也要放下。那日自己出宫送他,却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本来要做的没有做到,却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 回忆那日的情景,他的话就猛然闪在耳边——“如果这次我能如愿凯旋,想奏请皇上将你赐予我为正妃,你可愿意?” 心揪疼起来,即使我愿意又能如何呢?自己早已是身不由己了啊。他说回来向皇帝请旨,那么今夜的庆功宴应该是他向皇帝提出的最好时机。他们兄弟之情常人难比,我虽不十分了解缘由,可是却看得出,那个做皇帝的哥哥只要是自己办得到的,都会应允他这个弟弟。 我不能让他说,不能让他出现在皇帝的面前。那么阻止这件事,就只有今日的白天。 思前想后我决定一搏,就赌他会不会到那烟波亭 我走到衣柜前找了件浅绿裙衫,上面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色木兰,那轻柔的颜色正适合这样明媚却又炎热的天气,做工精致却又不显张扬。 取出来正要换,手上却紧了紧,为什么要换衣服呢?自己是去做了断啊! 我自嘲地笑笑,将衣服收回衣柜中。看了看镜中人,依旧是那身鹅黄的衣裙,没有什么不妥。理了理头发,走了出去。 天空湛蓝,一丝云都没有,阳光直照下来刺得人都睁不开眼。好在进了御花园有了大树的遮蔽,进了九曲长廊也有廊檐挡着阳光,再加上西子湖上吹来阵阵清风,倒也令人舒服许多。 我不急不慢地走着,心里忐忑不安,一再祈求他在这里,可是同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皇帝去迎了他,怎会让他离开呢?却仍抱着小小的希望。 第三十二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1) “我是大羲的皇后。”我重复说着,声音却低沉下去,眼泪掉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却看到他的手在抖。那块玉佩,他那样紧紧捏着,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擦去眼泪,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着:“所以,我不能做你的王妃,我没有选择。” 他死死盯着那玉佩,满是不敢相信和不愿相信。 半晌他突然笑了,那么凄凉的笑,“我,宁愿你是个想要得到皇兄宠爱的嫔妃,那样,或许我还可以强行向他要了你来。” “你,不会的。”我缓缓说道。 他听完大笑出声,可是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失落、悲伤,我也心痛得已经无法呼吸,眼前都灰暗起来。 许久,他止住了笑,摇着头将那玉佩递还给我。我不敢看他,伸手拿着那玉佩,可是他却不放手,我暗自用了点力,可是还是拿不回来。我抬头看向他,他也在看我,目光深邃。 “王爷。”我轻声唤到。他回了神,松了手。我将那玉佩拿在手里,还有他的余温。 我小心地收起来,再次抬头看他时尽量挤出一丝笑容,目光就撞进了他的眼窝中。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温柔,可是多了一丝哀伤。他也笑着看着我,尽管那笑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然。我想,我的笑估计也是如此吧。 “我会力持你凌家的,在必要的时候。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吧。”他慢慢地说着,言语坚定。 我尽量让自己不哭出来,勉强微笑着,“你知道的,他不喜欢我们凌家。不过,总是会对付过去的。” 停了一下,我继续说道:“我不要你保着我、保着凌家,我要你只为你自己着想,不要伤了你们兄弟的感情就好。”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 我伸出手想去挽留,可是我知道不可以,手颓然垂下,泪水无声流下,嘴角却倔强地上扬着一个笑容。 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我闻声看去,他已走到第一节廊边,一手扶着廊柱,半弯着身子,另一手捂着嘴,可是咳声还是不断传来。 我快步走下亭阶来到他身边,他的脸咳得很红,神情憔悴。我忙用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他猛地直了身子,咳声停了半刻,我看出他在强忍着。 “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慌忙焦急地问着,心里不安极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尽的忧伤就在那漆黑的眸子中闪现。 他缓缓向我施了大礼,“皇后娘娘,小王告退了。”说罢,起身快步离去。 我无力地靠在他之前扶过的廊柱上,终是哭出声来。 眼前闪过一幕幕和他在一起的画面——那个当初在长亭外被小荣子长剑搭肩却面不改色的他,那个在烟波亭里与我谈笑风生谈古论今的他,那个在荷花丛中静静凝视并且要娶我为妃的他,还有在劳劳亭外金甲加身许我诺言的他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九曲长廊的转弯处。我知道,那个在这寂寂深宫中曾带给我美好回忆和自在感受的他,就在这个转弯的地方,离我远去了。 了断一切,没有希望,这正是我要的,不是吗!我轻轻笑起来,风吹起我的头发缠绕住我的眼眸,我就任由越来越急的风吹着,什么都不在意了。 下雨了,夏日里急雨是经常的。站在长廊里看着被雨打泛着涟漪的西子湖面,还有在风雨中飘摇的荷花,我摸摸裙子,无意间发现挂在裙子上的紫玉菱花箫。我取出那箫,慢慢吹奏起来。凄婉的曲调回荡在西子湖上,再没有知音共赏。 很久很久,雨停了,我也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走回坤宁宫。蕙菊正站在门口张望着。 “娘娘,您去哪了,可有淋到雨?”蕙菊见到我连忙出来迎,走到我身边要扶我。 我摆摆手向宫室走去。刚踏进东暖阁的门,脚下一软,就跌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腿很疼,却敌不过我的心痛。 蕙菊跑来扶我起来,“娘娘,您怎么了?” 我苍白地笑笑,“没什么,突然有些累了。你扶我去床上躺一会儿就能好了。” 蕙菊担心地看着我,扶我安歇在凤床上,又取来薄被为我盖好。 我闭上眼睛,“蕙菊,我想睡一会儿。” 蕙菊取来宽扇轻轻为我扇起来。我紧抓着被角侧过身背对着蕙菊躺着,眼泪又往下淌。 我努力用平常的语调对蕙菊说:“不用扇了,不热,你下去吧。” 之后又说了一句,“把床幔也放下来吧,不要叫我。” 蕙菊应了声,从桌上取来几个冰雕置在床头床尾,这才放下床幔,我的周围暗淡下来。 等我听到她出去关了门的声音,终于埋头在被子中大哭起来。 这是我要的,而且我一直都做好了准备,可是,我没有料到会如此难过,没有想到自己现在宁愿去死也不想面对。可是,我知道,我已经也不得不完全放下了。从现在起,重新做回遇到他之前的那个皇后,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实际上却一无所有的皇后。那样也好,那时的自己,不是也很快乐么?哭得累了,我沉沉睡去。 第三十三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2) 蕙菊打开衣柜,我指着昨日想穿的那件淡绿裙衫说:“那件吧。” 蕙菊服侍我穿上,按我的意思简单地将中间的头发盘在脑后,剩下的垂在两鬓间。 “娘娘,用什么首饰呢?”蕙菊打开碧玺菊花纹圆盒问我。 我没有看,只淡淡地说:“什么都行。”说完闭上眼睛。 “好了,娘娘。”很快,蕙菊就对我说。 我看向镜中,心里一惊,蕙菊为我戴的是那柄碧玉木兰簪,就是裕王说他捡到还给我的那个。我伸手摸了摸,没有说什么,取过耳环自己戴上。 “娘娘,您的玉佩。”因换了里裙,蕙菊拿着那块证实我身份的玉佩要给我带上。 我突然不想看到它,一摆手,“不戴了。” 说罢就走出东暖阁,蕙菊跟了上来。 已经忘了多久没有在清晨走在御花园中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识地就又走上了九曲长廊,等反应过来,已经走了大半。 我自嘲地笑笑,回头对蕙菊说:“你回宫去取我的箫来。”蕙菊依命去了。 经过昨天的事情,再加上晚上的赐宴,今天他不会来这里了吧? 更何况这么早。我跟自己说着慢慢地走着,转眼就到了烟波亭。白纱微微飘动,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我看不清楚里面,直到自己走到亭边,才发现亭中有人。 他面朝着西子湖,穿一件白锦缎的儒衫。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为什么他还来这里呢?可是我自己,不是也来了这里么。我轻轻地笑了,转身想走开,却无意踏上了长廊中飘进的落叶,发出轻微一声响。 我没有在意,却不想,没走两步,胳膊被人紧紧抓住。 我回头,就看见一双惊讶、欣喜的眼睛。 他一脸的惊讶,但双眼却闪着欣喜的光,那清晨的阳光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挣扎着想挣脱开他的手。可是他将我猛地扳正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双肩,他的目光炽烈,我不敢直视,轻轻别过脸去。 “你”他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但又充满了激动,以至再说不出什么。 我依旧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我心里难过极了,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呢?为什么要来!内心深处是抱着隐隐的想再见他一面的想法,可是结果,为什么是这样呢?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么!我心里懊恼,清晨这么静,即使是轻微的声音也会被听见的。 他没有松开手,但是力道减了许多。我一直不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我一直在找你。”他说着,依旧是没有用那个“朕”字。 我点点头。他突然抬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面对着他。 “为何,为何没有找到你?”他问着我,可是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这个,皇上不该问我。”见我开口了,他很欣喜,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走,我拼命地站着不动。 他回头,微微一笑,一下子就将我抱起来。 我惊呼一声,挣扎着要下来,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别动。” 我立即安静下来,想起了之前那次与他的相遇,可是看着他与裕王有些相似的脸,我又想到了他,心还是疼。 刚走出长廊我就看见远远走来的蕙菊,她也看见了我们,吃惊地捂住嘴巴,正要跑过来,我悄悄向她摆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身份,我还无法在刚刚经历了与裕王的决绝后立刻面对新的问题。 蕙菊看懂了我的手势停在原地,我看见她手上那只箫反着温润的光,一闭眼再睁开,已看不见她了。 我抬头看看他,他脸上的神情坚决,似下了什么决心,却带着一丝笑容,是满足的笑容。 他就这样抱着我走在清晨的九曲长廊上,薄薄的雾气渐渐散去。我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向东西六宫或者他的养心殿走去,而是来到了一处我从没有到过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域,甚至比飞龙池还要开阔,四周没有任何的宫殿,也没有亭台楼阁。 我向后看去,一座不高的山在不远处,我心里疑惑这里是哪里,皇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么。 他一直没有停下,来到一个埠头才放我下来。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解开岸边泊着的一只船的缆绳,他上去之后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跳上船去。 心里知道,即使我不愿也没有办法违抗他的意愿,更何况是在这个我完全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这里,还是皇宫中么? 我安静地坐在船的一头,他没有看我,只是专心地摇桨。我张望着四处浩渺的水面。 第三十四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3) 我追出去,“皇上,”然后跪下说:“请皇上恕罪,我不能接受。”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我小心地抬头看他,他笑着却严肃地说:“你是天上的仙子,这蓬岛遥台就该你所有。” “我不是什么仙子。请皇上收回成命。” “我不管你是凡人也好天仙也罢,既然你又被我遇到,这次,”他嘴角浮起一抹意的笑容,“我就不会让你再离开。” 他转身要走,见我还跪在那里,便走到我身边扶起我,不是虚扶而是抓着我的胳膊轻轻将我拉起,看着我的眼睛,他的口气平和,可是说的话却让我震惊:“天宫的仙子,怎能向凡间之人行礼?”他笑起来,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突然就笑了。他,和我所想的帝王不同,和我从小知道的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同。 可是,他的身上却是完全的皇者气度,是生来的天子。我知道平日里的他,永远是高高在上,威严难侵。即使他温和的说话,还是掩不住那君王的气概,还是让人不由得恭敬。 所以,他和裕王不同,裕王的亲切温和是自身就拥有的,即使他是沙场上的常胜将|军,即使他也是皇族贵胄,可是,他毕竟不是皇帝,这也就是他更让人觉得亲近、想让人亲近的原因吧。 怎么又想了呢?我对自己说。可是心里仍想不知他现在如何。昨日看起来他似是身体不适的。脑中他向我半跪行礼的样子浮现,心又痛起来。 我慢慢走到那间殿阁,在门口犹豫着。他将此殿赐予了我,可是,我怎能接受呢。 来到岸边,根本没有了那船的踪影,远远的水面上有一只船行驶着,我看见他站在船头,身后有人在摇桨。 他看见了我,朝我摆摆手。我看着那船靠在了彼岸,想到此时即将是早朝的时间,他一时是回不来了,那么我也无法离开这里。自己无奈地回身,就看见面前出现了一队侍女和太监,恭敬地站在两边。 为首一个侍女走上前向我施礼,“主子,请您回宫。” 我仔细看着她,这个女子看起来应是在宫里待得久了,年纪已经不轻,但是端庄大方,很有大侍女典范的味道。 我转头看向对岸,又转回头看她,“回宫?可是我的宫室不在这里。” “方才皇上已经将这蓬岛遥台赐予了您,从此,这里就是您的殿阁了。” 我收起笑容看着她,她依旧微笑着看着我,眼神恭敬中却有着严肃。 我叹了口气,向殿阁走去。那队宫女太监跟在我身后。 走到那殿阁前,我抬起头,只见上面写着“远瀛殿”。笔法飘逸。我看出,这字出自他的手笔。 走进正殿坐下,那队太监宫女齐齐跪在我面前请安。入宫至今,我从没有被这样施以礼遇,但是还是坐正了身子,不管在他们心中我是什么人,决不能失了自己该有的威仪。 那为首的侍女上前轻轻拜倒,“禀主子,远瀛殿一十二个奴才侍候在此了。” 我笑着向前微微探着身子,“你叫什么?” “禀主子,奴婢叫芷兰。”我点点头让她起身,她又一一告诉我下面的那十二名宫女太监的名字,最后她说:“我们从现在起就是您的贴身侍从了。” 我笑着说:“不用这么多,只要你一个就好。” “禀主子,”她还是那样一本正经地答着我的话,“这是规矩,另外这里还有其他的守卫、司事、太监、宫女八十一名。” 我无奈地笑了笑,点点头。看她们不动,自己也局促起来,不知该做什么。这里和我那坤宁宫不同,选了蕙菊他们来的时候就吩咐了,平日里他们做自己的差事,我身边有皓月就好。时常皓月还厨房或者其他地方,只有我一人到很自在。 可是如今,这所谓的贴身侍从就有十二个,是我从来不曾想到会面对的。 正在我思考时,芷兰已经让那十二个侍从站在了殿阁的两边。 “主子要是累了,可以到里面寝殿休息。”芷兰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她扶我走进了里殿。“主子,我在外面候着,您有吩咐就唤我。” 我点头准了,她才走了出去。 我打开窗子,外面是袅袅的碧波荡漾,有风吹来很是凉爽。我看到屋中有一书架上面满是典籍,随手取下一本看起来,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许是我想的太入神,他走进来我都没有发现。直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才猛地抬头,他正笑着看着我。 我也笑了笑,“在看书。”我轻声回答他的话。 他摇摇头,“我进来有半刻了,你手上的书还没有翻一页。是什么这么好看?” 他有些戏弄地说着,伸手就要拿走我手上那本我根本就没有看的书。他拿到手中看都没有看就放到了一边,突然坐在了我面前一张圆凳上。 皇帝哪里有坐圆凳的道理,我忙站起身,“皇上,您坐这里。” 他笑笑说:“不了。”说完环视四周,“这里,你可满意?” “我不配拥有此处,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第三十五章 楼台影动鸳鸯起(1) 午膳后,芷兰陪着我看了看这远瀛殿中的其他侧殿。我心里不时感叹,这里真的是汇集了天下的珍玩,即使是一方小小的镇纸,也都是青玉雕花篆字的。 看完了东西侧殿和后殿,我站在远瀛殿最后面的花园中,看着周围辉煌的殿檐,笑着对芷兰说:“带我去见见其他在此的女子吧。” “禀主子,蓬岛遥台上只有您一个主子。” 我指着不远处一座更高大恢弘的殿阁,问:“那里,是谁的?” 芷兰脸色变了一下,“主子,那里是皇上的万方安和殿。” 我点点头。 芷兰又说道:“自这蓬岛遥台建成,您是除皇上之外第一个来此的主子。恐怕,也将是唯一的一个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此话怎讲?这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芷兰笑了,“主子,我原是太后身边的掌事侍女,后来皇上即位,太后就将我调到皇上的身边。这蓬岛遥台建成后,皇上命我留在这里时曾说过:这里将只属于一个人。之后,他便不顾众人反对将这里搁置了。” 我心中慨然,为他,也为我自己。 傍晚时分,芷兰带我去了芙蓉浴。浴汤是一朵巨大的芙蓉图案,引的是温泉水,水温正好。芷兰仔细地伺候着我更衣,同时有侍女洒下新鲜的花瓣,等一切都准备完毕,芷兰就带着其他人下去了,留我一人在那浴池里。 我捞起水中的花瓣看着,静静地泡在里面,很舒服,很放松,我几乎忘记了一切的烦恼,忘记了我自己。 许久芷兰回来了,小心地为我擦干身子,伺候我穿上衫裙。 水红的里衫裙,用稍重的红色绣着细密的牡丹;外面罩着一件浅橘色的透明轻纱衣,用细金丝线绣着雅致的花朵。 芷兰捧着一双金缕鞋,鞋头晃动着一颗极其珍贵的东珠 我在她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又被她领到一扇大镜前坐下,看她用灵巧的手为我梳着繁复的发式,最后为我在脑后戴上一件如意首镶嵌镂雕双螭纹玉饰,侧面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和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又取来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一个玛瑙凤凰挂坠和一只金镶九龙戏珠镯。 我从未一次戴上如此多的首饰,更何况这每一件都贵重无比,非一般妃子可戴,甚至我这个皇后也不能一次佩带如此之多。 我回头看着芷兰,“不要这么多,不合规矩的。” 她平和地说道:“主子,这是应该的。”说完,为我细细化起妆来。 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我差一点没有认出镜中人——端庄华贵,若仙子般。 芷兰在旁边看着微笑,我也朝她笑笑。她说:“主子,皇上已经在西侧殿等您用晚膳了。” 我点点头,扶着她的手走出去,步摇垂下的金流苏轻轻地晃在鬓间,环佩叮咚,衣炔飘飞。 他已经坐在了膳桌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微微皱着眉头在看。我走进时他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好半天,终于笑起来,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朝他手中看去,他迅速将那东西收进袖中,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语气无比温和地说:“听他们说你午膳用得很少,不合胃口么?” “不,很好,只是我一向吃得不多。” 他点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上,“晚膳多用点吧。” 他转身,手却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跟着他来到桌边,他要我坐在他的身边,不停地为我夹菜,笑着看着我。我心中实在是忍不住,我无法想象他知道我是皇后后还会不会再这样,但是我必须要说。 “皇上,”我站起身在他的面前跪下,他伸手拉我,我却不起,“皇上,我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一只手就轻轻搁在了我的唇上。 我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他笑着说:“不要说,我知道。” 我也轻轻地拿开他的手,“不,你不知道。皇上,您听我说” “砰”的一声,是银筷被重重搁下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周围伺候的侍从也吓了一跳全部跪下。 “我说了,不要说!”他的语气中有丝丝的无奈,眼神中也多了点淡淡的忧伤。 我抿了抿嘴,低下头,“遵旨。”不再说话。 等了半晌他扶我起来,也让那些人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默默地坐在他旁边,默默地用着晚膳,却不知该怎么办 晚膳过后,他拉我去了西侧殿的另一间屋子。 这里先前我来过,都是字画和典籍,是一个小书房。他让我站在身边,自己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样貌,他笑着问我:“像么?” 我看过去,那是我!我点点头,“皇上的画功真好。” 他笑起来,眼神明澈。 此时,张德海走了进来,手上是一叠奏折。张德海进来时看了我一眼,轻轻点头赞叹,之后将那些奏折呈到他面前。他立刻就坐下去批阅起来,张德海在一旁伺候着。 我想下去,走到门口时,他的声音传来:“不要走,留在这里陪我。” 张德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还是返身走回他身边坐下。 大概一个时辰后,他伸伸腰站起身,那些奏折已经批阅好了。张德海小心地整理好,退到门边,“皇上,明日早上奴才来接您?” 他点头挥挥手,然后看向我,之前批阅奏章时的严肃神情已消失。 第三十六章 楼台影动鸳鸯起(2) 我让芷兰奉上茶后在殿外等候,自己从桌边那个景瓷大缸中拿出一幅卷轴,在桌上铺开细细欣赏起来。 这是一幅绘着苍鹰的绢纸,看手笔像是出自他这位皇帝之手,但有些地方又不同。我又看向那苍鹰,口中吟到—— “素练风霜起, 苍鹰画作殊。 搜身思狡兔, 侧目似愁胡。 ” 还没有吟完,他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好诗,接下来呢?” 我惊吓地回身。“皇上。”我微微施礼。 他无奈地摇头,“我跟你说过,不用的。” “不,这是必须的。”我带着微笑说。 他见我笑着,也就不再说什么,扶我起来。 看了一眼桌上那画,“这是四弟的画。你刚才作的那诗很好,可还有后面么?” 四弟?那不是裕王么?我竟在这里看到了他的画! 心里有些小小的情绪波动,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画,微笑着继续吟道—— “绦镟光堪摘, 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 毛血洒平芜。”? 他听完竟拍手称赞起来,然后走到桌边拿起笔将刚才的诗题在画边。写完后,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你”他似要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里却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展露自己的才情,毕竟从柳妃得宠上来看,他更看重才情。 当然,这不是说柳妃不美,在这从来就不缺美貌的后宫,只是单靠美貌是得不到长久隆宠的。 他走到我面前,“可愿到湖边走走?”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却没有办法抗拒。我点点头,他拉着我走出门。 “我年幼父皇还在的时候,母后借宫中举办宴会,请当时的得道高僧为我占卦。” 他走在湖边,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而我身后不远则跟随着大批的宫女太监。他边走边说,眼神迷离,“那高僧说的大部分如今都已成为现实。” 我大概能够猜到那高僧都预言了什么——即位和盛世。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当时,那高僧说过,我将拥有这天下最美的东西。因此,我在即位之后,便修建了这蓬岛瑶台,将天下奇珍尽数收藏。待建好后,我便想,高僧说的,是指这里吗?可是我又在疑惑,这是人力可以为之的,不能算作预言的实现。直到” 我猜出他即将说什么,忙笑着走到湖边,“这里,真的是天下最美的。” 说完,指着不远处小山上一个精致的八角亭,“皇上,去那里可好?”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意图,宠溺地对我笑着,“好啊。” 八角亭中,他随意地坐下。那些宫女太监站在山下,只有芷兰和张德海在身边伺候。 “可会下围棋?”他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四周,又看着我问。 “皇上今日的国事可都处理完了?”我问道。 他这么早就来了这里,想是下了朝就直接过来的吧。我知道平日里他都会在御书房接见大臣处理国事直到午膳时分。 “怎么你的口气好像正宫皇后一般。”说完,不在意地大笑起来。 我心突突跳着,脸上挂着笑,本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他我确实就是那正宫皇后,可是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随即收住笑,说道:“国事上我自有分寸的。” 此时,张德海已经取了一套围棋上来,在我们面前摆好。“我想,你如此聪慧,应该是知道如何下这围棋的。” 我点点头,“略通一二。” “你执白子先走。”他说着便将盛白子的松木匣放到我面前,自己取过黑子的匣子。 我拿起一只白子,思索了一下,“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秋业。” 他在下了一手棋后突然说道。那步棋对我的局势造成了小小的威胁。 我没有看他,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轻松化解了他给的威胁,随口对道:“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自然也专心于自己的棋势。 周围很静,静到只有棋子落盘、树叶沙沙的声音。有微风吹来,在湖边不感炎热,令人心神舒缓。 一局终了,我的棋力确不如他。 他开心地笑了,“赢了三目。” 我恭敬地答道:“皇上的棋力无人可及。” “你的水平,可不是略通一二的。” 我笑着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是惊为天人。” 我拿起手边的茶,“皇上,可愿再下一盘?” 他饶有兴致地回来坐下,“当然。” 直到午膳时,我们才结束了棋盘上的较量。回到西侧殿,膳食已经都端了上来。 他看了明显少于前日的菜品,还有已经换过的器皿,不悦地问着身边的太监。 “是谁将这些换了的?” 我上前一步,“皇上息怒,是我的主意。那些太奢靡了,因此我就让他们改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走到桌边坐下,“我是不在意的,只是怕委屈了你。” 第三十七章 终别蓬岛瑶台境(1) 我顺着岸边细细地寻找,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发现了那条小船。 我快步上前,可那缆绳很粗,系得也很紧,我的双手冰凉半天使不上劲。好容易解开了,我小心地上船,拿起桨却突然想到,我是根本不会划船的。 我想着他们之前划船的样子,自己也模仿起来,可是船桨太重,我无法一手一个,无奈只好放弃其中一个,只用一只划动起来。 很累,更令我无奈的是,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不向前行驶。 我改变着划的方式,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不过,船终于开始向对岸行驶,我的心稍稍宽松下来。 我抛开疲劳,奋力地划着,小船慢慢向对岸驶去。好不容易看到岸就在眼前,甚至一伸手就能抓到岸边柳树垂下的柳条,可是却怎么也不再前进了。 我有些绝望,眼看着船随着水波又向湖中漂退了一段。我担忧起来,如果再不能靠岸,我真没有力气划过去了。 转念一想:已经快到岸边,那么这里的水就不会太深吧?我试探着将桨伸入水中,可是没有探到底,心一横,抛掉桨就跳进了水中。小船随着水波渐行渐远。 果然不是很深,只没到自己的颈下,我奋力向岸上走去。 我惊讶自己做出了完全不像自己平日里会做的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真的不想在此时此刻面对皇帝——在没有知道裕王确切病况的情况下,我无法“享受”皇帝的宠爱。 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只有逃离,想尽一切办法地逃离。只要我回到坤宁宫,他就不会找到我了。起码,给我一个完全梳理好自己心神的时间。 我努力向前走着。在水中行走很困难,冰凉的湖水浸着我的周身,很冷,我的牙齿开始不停地山下咬合,身上也一阵阵打着冷战,我紧紧盯着一只垂到水面上的柳枝,就朝着它的方向走去。 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我终于抓住了那柳枝,再一咬牙终于是上了岸。我几乎是跌倒在岸边的草地上,浑身颤抖着,身上完全湿透了,可是我的心是喜悦的,因为我终于离开了那里。 我躺在草地上,脑中昏昏沉沉的有些想要闭上眼睛,可是我知道自己不可以。挣扎着起来大口喘着气,扶着那柳树站了一会儿,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我深深吸了口气,这里,离坤宁宫,还很远呢!我要赶在天亮前回去。 我摸黑走着,甚至没有印象是怎么来到的这里,什么都那么的陌生。到了一个岔路口,路在脚下分成几条,伸向不同的方向。 我有些茫然,心里想着自己该如何选择。必须在今晚回坤宁宫,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能做一次选择——他每日都会去早朝,那么一定有起码一条路是能通到朝殿的,如果只有一条,那么一定是最宽阔最平整的那条。 只要找到这条路,不管它是通往宫门也好,朝殿也罢,我总是能找到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宫殿。 不出我的所料,我选择对了,脚下的路确实通到了东西六宫与朝殿相连的地方。我看着自己熟悉的长长的宫道,心中雀跃着。 坤宁宫里静悄悄的,门口没有了守夜的太监,里面也没有灯火。我有些不安,推门进去,院子里很静,我害怕起来,走到正殿前却不敢推开那扇门,生怕自己看见的是一片狼藉。我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了门上,却怎么也不敢用力。 这时,蕙菊的声音响起:“娘娘,是您么娘娘?” 那声音很小心,透着疑惑和期盼,我回头。 蕙菊已经飞奔上前拉住我的衣服,“娘娘,您可回来了。” 我扶着她,笑道:“那日你不是看见我了么,还怕什么啊?” “可是,之后您却完全没了音讯。奴才们都以为您很快就回来,而且皇上也就会给您宠幸,从此娘娘就能翻身了。可是却左等右等不来,也没有什么消息,奴才们就担心起来,不知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蕙菊说着竟嘤嘤地哭起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这不是回来了么。” 蕙菊突然惊诧道:“娘娘,您身上怎么都湿了,快进去换件衣裳吧。”说完,扶着我走进寝殿。 我自己也感到头疼得厉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蕙菊服侍我换下湿衣躺到床上,又要去为我熬姜汤。 看到她走到门边,我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我没有回来这两天,你没有上报吧?” “没有的,娘娘。那日您向我摆手,我知道您的意思。” 我笑了闭上眼睡去。终于是回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让我感到安心。 直到第二天的晌午我才睡醒,中间蕙菊唤我起来服了些姜汤,此时醒来没有感到什么不适。 用了午膳,我换上一身碧湖色蓝藤花丝绣的裙衫,简单戴了一只鎏金镶蓝宝石扇形钗,几朵珐琅簪花。之后唤来玉梅。 “娘娘,您找我。”玉梅行过礼后问道。 “你去掖廷,请月美人到适闲亭见我。” 我屏退蕙菊和其他的跟随,一个人站在适闲亭里,不远处西子湖泛着粼粼的波光,在阳光下微微有些刺目。湖上的荷花此时都已不复盛开,略显着颓势,四周林木被风吹过传来柔和的沙沙声,心也就静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湖碧色裙衫,轻柔的风将裙上浅蓝色的饰带微微吹起,垂在耳边的头发也随风扬起,头上钗环摇曳相碰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音。 第三十八章 终别蓬岛瑶台境(2) 我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站起身,“我们很久没有一起走走了。” 我淡淡地说着,看了看远处站着的蕙菊她们,又看看皓月带来的两个丫头,“只有我们两个如何?” “当然了,小姐。” 我却摇摇头,镏金镶蓝宝石扇形钗上一挂珍珠晃动着轻轻打在我脸旁,白色的珠子划出一道亮白。 “如今你也是主子了,若是在平常人家里,我们也算是姐妹。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皓月的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见她点头就拉了她的手,“这御花园中有处地方叫武陵春色,我们一同去看看。” 皓月腕上戴着的玛瑙镶银如意镯与我的白玉龙凤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当儿”的一声,她连忙缩回手去。 我怔了一下,看着她慌乱的神情,笑道:“走吧。 蕙菊她们远远跟在我们后面。我一直没有再说话,皓月也只是低着头慢慢跟着我。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皓月有话要跟我说,而我,要做的只是等。 “小姐,”皓月终于开口了,“难道您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成为这美人的么?” “知道和不知道又能如何?只要你好就可以了。” “可是,皇上并不十分宠爱我。” “要说这后宫里大部分嫔妃的出身,可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你能够成为这美人,已经是许多人盼着也得不到的。” “我知道的小姐,可是” 皓月的言语中充满了不甘和无计可施,“可是,我可能还是不够美貌,无法给皇上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返身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眯起眼睛盯着她的双眸。 “在这后宫中,最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你能否抓住皇帝的心,也不是单靠美貌,因为这宫中从来就不缺少美貌,而是要用才情抓住皇帝的心。” 我停了停继续道:“为何柳妃能够得到长久的隆宠?若论美貌,她实际不如丽妃;论家世,她也不如和妃。可是她有名满京城的才情,皇帝才给了她比丽妃、和妃更多的宠爱。” 我故意停了一下,“皓月,你呢?” “我”皓月低下了头,那银流苏在我眼前一晃,带着不甚明亮的光。 好一会儿,皓月抬起头,“我什么也不会。”她的语气中满是自卑。 我笑了,眼波流转,“你虽不会,但你很聪明。而且,我可以教你。” “小姐您说的,可是真的?” 我淡笑开去,看着前面葱郁的树冠和蓝蓝的天,复而看向皓月热切和期盼的脸,“自然是真的。” 说罢,就要踏进那御花园中的名景之地,却又回身。 “可是,我想知道一件事。”我脸上挂着笑,口气却认真起来,“皇上可有问过你为何会在那个地方?” 皓月疑惑看着我,“小姐,哪个地方?” 我笑了笑,“那晚,你不是去了那里么?” 皓月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哦”了一声,表情却有些异样。 “没有。皇上只在第二天问了我是哪个宫里的,然后就没再问什么了。 我的心放了下来。如此看来,他应该不会猜到我是谁吧。只是他在蓬岛遥台上说的话,让我心中仍然有些忧虑。不过,如果他知道我是凌家的女儿,应该是不会那样对我的吧。 “哦,对了。”皓月突然说道:“我记得皇上听到我是坤宁宫里的大侍女时,沉思了半天,脸色也有些改变。”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恰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来,面向皓月说道:“主子。”说着,她看了我一眼,不知该如何行礼。 皓月低声斥到:“快见过”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打断了她,“不用了,什么事找你家主子,说吧。” 那丫鬟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是好奇和惊讶,然后对皓月说:“柳妃娘娘和丽妃娘娘到掖廷了,管事嬷嬷让我赶紧来请您回去呢。” 皓月看了我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我淡淡地说:“既然她们去了,你就快些回去吧。明日我会让蕙菊带你过来的。” 皓月要向我施礼跪安,我扶住了她,“快去吧,一切小心。” 说完,又摘下自己头上的银錾梅花花簪,仔细戴在皓月的头上。 “已经是美人了,就要好好的打扮打扮自己。这皇宫里虽然最不缺的是美貌,但是能让皇上第一眼看中的,却一定是美貌。你既已成为嫔妃,这点就不能不重视。” 皓月伸手摸了摸那簪花,感激地笑着转身离去。我却收起了笑容。 美貌,一个女人想要得到幸福似乎全是依靠样貌,而真正懂得欣赏女子的男子能有几个?真正不重女子容貌而重才情的男子又能有几个? 我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武陵春色,还是没有迈脚进去,招手叫蕙菊。 “娘娘有何吩咐?” 我沉吟半晌,“如果月美人没有侍寝的话,第二日清早你就请她到适闲亭去。 第三十九章 终别蓬岛瑶台境(3) 我静静的走到他的身后不远,福身下跪:“恭迎皇上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声音恭谦平静,他依旧没有回身,只是用极平淡的口气说道:“朕说过,朕知道你是谁。” 然后他转过身来,双目在满室的灯火照耀下闪着光亮,但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隐含的怒气。 我一直跪着没有起来,周围的灯火被一个人影挡住,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金黄的软靴,上面的团团盘龙刺目耀眼,我闭上眼睛,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起来吧。”他的声音透着无奈和疲惫,那些金龙在眼前消失行至远处。 我站起身,他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一手支着头,眼睛微微闭起,眉目中那威严之气减弱了许多。 “把门关上吧。”他突然说道。 我依言关上宫门,外面的惠菊关切地看着我,我给她一个宽心的笑,就将她的脸隔绝在了门外。 “过来,到朕身边来。” 我回身看他,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仿佛不胜重负般。 我走到他面前,他睁开眼:“为什么走?” 我微微的别过脸去看着烛台上的烛火上下跳动,他的脸就在这跳动的灯火下明晦不定,我不知该给他怎样的答复,就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叹了口气:“坐吧。” 说完就要拉我的手,我慌忙后退了一步,只留下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他手上的双龙奔日和田白玉扳指提醒着我,他是皇帝。是那个视我凌家如敌的皇帝;是那个在大婚之夜将我变成有名无实的皇后的皇帝;是那个在前朝聪明睿智却手腕强硬的皇帝 却不是那个在灯会上自在放松的皇帝,也不是那个在蓬岛遥台上温和随意的皇帝 我慌忙跪下:“请皇上恕罪。” 他恼怒地站起来:“你为何如此的怕我,为何?” 我不再说话,他揉揉眉心,停了许久终于开口:“这些人是怎么搞的?该是晚膳的时候了,怎么还没有送来?” 他的口气平缓下来:“你起来吧,你没有什么罪要朕恕的。” 我长吁一口气,这时宫门打开了,张德海走了进来:“皇上,晚膳已经在西侧殿备好了。” 同时飞快地瞟了我一眼:“请皇上皇后移驾。”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却走得从容。惠菊他们小心地和皇帝身边的侍从跟在我们身后,她的脸上担忧和喜悦并存,而其他人则是开心而小心地笑着。 晚膳是从御膳房送来的,虽不比蓬岛遥台上的丰盛,却也精致无比。 张德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布着菜,他却将那些全部夹到了我面前的银碗之中,自己只拿起一只金杯喝着酒。 我看了看他,他的神情隐藏在那酒杯的后面,我站起身,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在菜品中挑选着,学着张德海的样子用用银匙为他夹菜。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让他们做,你陪朕用膳。” 我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就让臣妾来吧。” 他看了我好半天,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皇上可是为什么事心烦么?”我一边将面前的已经片好的桂枝羔羊烤夹到他面前的盘中,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他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下,银光一闪,我垂下眼帘:“是臣妾僭越了。” “不,没什么。”他抬起头:“朕只是好奇你为何会这样问。” 我淡笑着说道:“皇上用膳时并不专心,就是一口酒也会喝很久,不是有心事,还会是什么。”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点了点头。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就如同仅仅是关心一个他在意的人。 “不知裕王得的是什么病,如此严重。” “不是病,是受了伤。”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向远远一旁站着的张德海使了个眼色,有指指桌上几乎未动的菜,张德海立即明白过来,悄悄地撤下了那些,只留着几样点心和一壶茶。 我走到他身边:“皇上不用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好起来的。” 他回身朝我一笑,却是勉强的:“朕将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派去了,羲赫他”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言语中是不解和不满:“朕真不知他是为何,四个月已是大大的少于他与朕定的期限,更何况前方战事激烈,即便是推迟了回来的时间,朕又如何会怪罪他?” 他摇摇头继续道:“既然在那里受了伤,就该先治疗的,却不知为何赶着回来,伤势恶化是在所难免的。” 第四十章 等闲风雨又纷纷(1) 就在此时,张德海的声音救命般的响起,隔着垂下的厚厚的锦帘,他的声音第一次让我觉得悦耳。 “皇上,柳妃娘娘在掖廷那里出事了。” 他不耐烦地说到:“知道了。”可是身体没有动。 我睁开眼,身下的玉石席子光滑冰凉,自己用手撑着,向后挪动了。 “皇上,柳妃可是有龙脉在身的,皇上还是去看看的好。” 他叹了口气,极不情愿的起身穿上衣服:“你回东暖阁等着,朕一会就回来。” 说完走了出去,我听见他低声斥责张德海的声音,自己笑了笑捡起衣服穿上。 惠菊已经进了来低声对我说:“娘娘,月美人有难了。” 我默默地穿好衣服坐到榻上:“可知是怎么回事?” 惠菊站在我身边说道:“柳妃与丽妃娘娘今日去了掖廷,昨日里就吩咐过的,掖廷女子要一人准备一道菜肴和才艺,柳妃娘娘说的是要为皇上挑选出众之人,可是不知为何,那试食太监在月美人准备的菜肴中发现了红花,这下就”惠菊没有说下去。 “那柳妃是没有出什么事的了?”我拿起美人榻上他之前摘下的那枚双龙奔日和田白玉扳指,此时这扳指已经冰下来,凉凉的在我的手中。 我站起身:“你派人去打听皇上是如何处置的,一旦对皓月不利,速来报我。” 惠菊点点头下去了,我想了想,走到一旁的书桌边,提笔写下之前自己被柳妃捡去的那首诗。 用了同样的绿色的薛涛签和同样的笔,还有同样我平日里不用的颜体。 我知道柳妃是想将我牵连进去,连带的让皇上治我这个皇后一个管教不严,甚至是教唆之罪。 暂时还没有什么人知道皇上已经与我相遇,并且到了我这里来,或者说,他今夜是从我这里离开。 柳妃的算盘,怕是打错了时候。 “轻阴阁小雨, 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 欲上人衣来。” 写罢,我仔细的吹干墨迹,将这张签带回到东暖阁的寝殿,夹在了自己之前看的史记之中,又随手搁在枕边。 这样,只要他今夜回来,那么就一定能看到这书,也就会看到这签。 我信他会回来的 不久,惠菊就回来了:“娘娘。” 她在我的示意下走到我的身边:“娘娘,月美人拒不承认,皇上先将她禁足在了平心阁,稍后会派人去查的。” 她停了停,担忧地道:“平心阁虽然仅仅是供妃嫔思过的宫室,但是,怕的是其他人今夜有什么动作。娘娘,这可怎么办?” 惠菊很是焦急,自她跟在我身边,皓月对她很是照顾,她此时为皓月担忧,也是正常。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问道:“皇上呢?” “皇上陪柳妃娘娘回去昭阳宫了。” 我心沉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枕边那本书,一定要在今晚将皓月救出,蕙菊说得对,今夜,一定会有人有所动作。 柳妃既已准备好了那菜中的红花,就一定也准备好了之后的一切。 “惠菊,”我唤了声就在我身边站着的她:“想办法去给皓月捎个口信,让她不要怕,不要失了方寸,平心阁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要碰,谁也不要理会。” 我想了想又道:“小心行事,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你去见过皓月。” 惠菊依我之言出去了,我就着跳动的烛火看了看那枚一直被我捏在手心的扳指,想了片刻唤来紫樱。 “你去昭阳殿将此物交给张德海,一定是交给他,而不是别人,就说此物皇上轻易不离身,我刚刚发现掉落在坤宁宫,就派你送去,另外,还请皇上用些吃食早点安置。不要再多说什么。”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看着紫樱走出门去,我换上一件白色的轻纱衣,镜中人的躯体若隐若现,头发全部散落下来,走到墙边的琴前坐下,弹奏起一曲西江月来。 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我知道是他,只是装做不知道。 一曲弹奏完起身,他就站在门边看着我。 我做出吓一跳的样子:“皇上何时进来的?” 说完就要拿起挂在一边的锦衣披上:“还请皇上回避,臣妾这就换上衣服。” 他大步地走上前一把拉掉我手上的那件锦衣:“怎么换了衣服?” 我垂下眼说道:“臣妾以为皇上要在柳妃那里就不会过来了,这才换了衣服想要安寝的,可是又睡不着,就起来弹弹曲子。“ 他含笑看着我:“弹的什么?” “西江月。”我小声地说着,又抬头问他:“柳妃那里没有什么事吧,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坐到床边:“没什么,一个美人在菜里下了红花。” 他停了下又说道:“就是之前你身边的那个丫头,皓月。 我走到他身前跪下:“请皇上治臣妾管教不严之罪。” 他摇摇头扶我起来:“皓月没有承认,朕明日派人去查。” 我没有起身,他疑惑地看着我。 “皇上,”我抬头看他,目光恳切地说到:“皓月自小陪伴臣妾一同长大,臣妾深知她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诬陷她了?”他眯缝起眼睛看我,眼神已经变得严厉起来。 “臣妾不是为了皓月开脱。”我平静地说着:“可是,皇上可曾想过,柳妃之前吩咐过她要为皇上选取优秀的女子而让这些掖廷的女子展示厨艺和才艺,先不论她身边有没有试食太监,单是这为皇上选拔女子之事,这掖廷里的美人、良人、才人们还不都努力的逢迎她,怎会去搬起石头砸自己呢。” 我看着沈羲遥的神色,顿了顿道:“更何况柳妃身边一定有试食太监,她如今有着身孕是最马虎不得的了,这个谁又能不知呢。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下药,我想,这样的人,恐怕不是太笨,就是想寻死的吧。” 我笑了:“以臣妾对皓月的了解,她不想死,但是也不笨啊。” 他看了我好半天,唇边带着一抹淡笑:“那么,你的意思,还是皓月是被人诬陷的了。” 第四十一章 等闲风雨又纷纷(2) 他终于抬头看了看我,轻轻地搁下那书和那签,眼神中有一丝的平静,但是那平静之后是即将到来的风雨。 可是他还是温和的回答了我:“没什么,这诗很好,真的很好。” 我看似快乐地笑着,一伸手就从他的身边将那签拿在手中捂在身前:“皇上既然说好,那臣妾就将它收起来。” 自己无意识的抬头看向窗外,微微的偏着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臣妾还记得,当时就在这里看着窗外的雨写下的,那天的雨下得极美,那么轻柔的雨丝,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很是清凉,如今真的是想念那时的天气,不若如今这般炎热。” 他轻轻地拥我入怀,我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我能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快的跳动着。 夜半醒来身边没了人,心里惊慌了一下,抬手将床上撒金红纱帐掀开一条缝,有夜晚凉爽的风吹进来,我看见他披着一件袍子坐在窗前,宽阔的背影让我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来。 心跳得厉害,努力的平复下来,他没有觉察到我,依旧是同样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威仪没有了,可是却显得那样孤寂。 我想了想没有唤他,因为我看到他手中的一抹浅绿,那是我之前放在桌上的。看来,他是如我所愿产生了对柳妃的疑团,而这疑团即将会被放大。 我的唇边浮上一丝流云般转瞬即逝的笑,手一松,那撒金帐垂落,隔绝了他的身影,只留自己在一片锦绣之中。 我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外面树上的鸟婉转的啼叫声将我吵醒,朦胧中他之前起身去上朝时对我说了什么,可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自己要下床,脚上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抹金色就跃入了眼帘,闪着不甚灿烂的光。 那是他之前身上常戴的一条金镶九龙戏珠链,通常就系在他上衣的搭扣间,我知此物的珍贵,听闻是先帝遗物,也象征着他高贵无上的身份。 我下床的瞬间就想起他对我说的话:“从今日起,复六宫请安之礼制。” 我揉揉额头,还好自己不是贪睡之人。 惠菊此时刚带着紫樱等人进了来服侍我洗漱更衣,在不知以前的情况下,经过昨夜她的脸上满是开心和兴奋,不仅仅是她,所有的人都带着洋洋的喜气,我知他们是为了我高兴,可是自己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喜悦。 惠菊拿来一套细纱菱花烟粉裙装要为我穿上,我没有动,看着镜中的那个纤长娇柔的女子,这样的她没有皇后有的大气庄重。 今日我就要告别之前那个心淡如水的自己,不论是否情愿,我都要投身进入这步步机关的后宫,那么这第一次受礼,就要摆足了自己的架势,不枉我皇后之名衔。 我看了一眼惠菊,平缓地说到:“今日复六宫请安之礼不同平常,去拿那身正红宫装给我。” 惠菊恍然大悟地忙不迭地点头:“瞧我,把这个忘了,只想着拿娘娘平日里喜穿的素净衣裳,忘了从今日起,我们的娘娘就是真的正宫娘娘了。还请娘娘恕罪啊。”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不论我是不是真正的正宫,我依然是之前你们的娘娘,没有外人,就不要那些虚礼了。如今你也要记得,你是我坤宁宫的大侍女,说话架势都要相称才可。” 惠菊恭声到:“是,娘娘,奴婢记下了。” 我又看向其他的侍女:“你们也要记下,如今不再是从前了,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 紫樱等人跪下朗声到:“是,娘娘,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我轻轻笑了,她们的眉目中依旧是欢喜,纷纷去换了供我重新挑选的首饰来。 一袭正红色绡凤舞九天轻罗锦衣,缠枝花罗的质地,外罩一层浅金流彩纱衣,上面亦是用银丝纹着朵朵祥云。 惠菊为我梳了一个繁复华丽的缕鹿髻,两边各戴上几只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簪顶垂下条条金流苏,底端缀着菱花状红宝石,身体微微一动便满室流光溢彩,富丽高贵。 惠菊将我装扮好后一直不敢抬头看我,我微一低头那些流苏就垂到鬓间眼前,笑着问正在为我挑选扳指护甲的她:“怎么了,有何不对么?” 惠菊小声说着:“没有,只是娘娘的光芒惠菊实在不敢正视。” 说完将金镶翡翠珍珠护甲戴在我的小指上,又拿来犀角嵌金银丝夔纹扳指要与我戴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护甲上面是细碎的珍珠,顶端一粒大珠分外惹眼。 我皱了皱眉,这实在不是自己喜欢的打扮,手一挥,一道五彩光芒划过:“扳指不戴了。我们走吧。” 说完惠菊扶着我的手就要向外走去,她小声地说到:“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娘娘如此的装扮呢,实在是” 她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实在是凤凰化人啊。” 我听完笑了笑,挪动脚步从镜中又再一次看了看自己,想起古人曾说“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驱”,如今我也要靠这珠翠锦衣来为自己增添气势,不由一阵悲哀。 宝髻玲珑,环佩丁冬,莲步盈盈,头上的金流苏轻轻晃动,我踏进了坤宁宫正殿鸾凤殿。 小福子脆声喊到:“皇后娘娘驾到。” 眼前一片衣香云鬓缭绕,顷刻间就纷纷让开正中一条道,都跪拜在两边,我缓缓前行,抽气声低低地回荡在鸾凤殿中。 我稳稳地坐到赤金龙凤交颈的宝座上,这是一早小荣子他们从偏殿放置不用的器物那间屋中抬来的,之前在他大婚之夜说完那番话后,我便让人将这宝座收归了去。本以为永不会用上,或者说,我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它就重见天日了。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一片整齐的清丽之声响起,我看了看底下一个个低头福身的女子,柳妃的身影却不在其中。 笑了下用庄重的声音说道:“众位姐妹们都起来吧。” 众嫔妃起身,我浮上一脸温和的笑。 小福子在一旁唱着名字,那被叫到名字的嫔妃就上前向我再请安,恭谦的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品阶,说着吉祥的话。 “臣妾星辉宫孟丽婉给皇后娘娘请安。”丽妃的声音响起,那语气任谁都听得出她的不满和对我的不敬。 第四十二章 玉山高并两峰寒(1) 我用嗔怒责怪的口气说着:“皇上也是,就应免去柳妃妹妹这一遭的。” 他微微笑了笑:“这是你第一次接收妃嫔请安,既是头一次,自然马虎不得。” 说完也走了下来到柳妃的身边,温柔地问着:“可还好?” 我朝惠菊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带着青玉底色翠纹织锦坐垫的花梨木软椅来端放在和妃的旁边。 我看着柳妃倚着他,脸上带了倨傲的神色走过去坐下,却只是吹了吹手中一盏茶。直到他抬头看我朝我微笑,我才回以柔婉的笑容。 搭上他伸来的手,一同走到上座,心里却是厌倦自己如此虚情假意的,可是,我却只能,也必须这样做。 底下的柳妃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得意的笑看着我,我回敬了她一个微笑,侧过头看向沈羲遥。 他的目光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只是看着门外那一抹碧蓝的天,目光似要穿透那天际,虚无缥缈。 “日子定了么?没有几天了吧?”我微笑着看着下面坐着的柳妃。 她的目光一直定格在沈羲遥的脸上,那目光中有痴,有怨。 我有些讪讪地笑着,柳妃身边的宫女机灵赔笑着答了我的话:“回皇后娘娘,我家主子临盆就在这月末了。” 我点点头:“那一定要小心着身子,这个时候也是危险的。你们要好生照应着。” 柳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 可是这鸾凤殿里那么静,她的声音也就格外的清晰。柳妃自己也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又轻咳了两声。 沈羲遥此时已经将目光转了回来,听见那咳声忙用关切的口气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柳妃的脸上浮着甜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真心的快乐的笑:“臣妾没有事的,皇上。” 那声音娇柔,我不经意间和和妃的目光对上,她带着那么淡的不屑的笑容,就与我此时的表情无异,我们互递了一个眼色。 和妃别过脸看向柳妃笑道:“妹妹可是因这一早起来不适应呢,都说有孕之人多睡对腹中胎儿才好。” 柳妃没有看和妃,一双丽眼就直直的扫向我,那眼神已不复之前的温柔,而是带着点点的敌意。 “姐姐说笑了,素来,妹妹我一向都是按规矩起身的,只是昨日受了惊吓,睡下得晚,又睡得不踏实。” 她说话间面孔已转向沈羲遥:“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她的话音刚落,下面传来一阵窃窃之声。 我猜到她今日不会放过皓月的事,更何况如今皇上在此,估计是一早就听说了昨夜皓月被带走了,想下手,却没有得逞,这才再找理由提及的。 我扭头看着身边的沈羲遥,他的脸上全是平静,仿佛之前柳妃那声哀怨的请求并没有听到。 我心里有了点依靠,看来昨夜那诗还是有了点作用的,正要探身安慰柳妃,一旁一直沉默的沈羲遥开了口:“昨日的事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待查明再议吧。” 他的口气那么淡,柳妃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定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的态度,可是从他的眼神中,我也看出了他对柳妃的情谊,不是单纯的帝王对妃子的那种薄情。 柳妃不甘心的抿了抿嘴,但还是笑着说:“一切按皇上的意思。” 底下也安静了下来。我看了看天,已是日上三竿。 一般此时都是皇帝在御书房接见大臣批改奏折的时候,今日他早朝一下就过来已是反常,想到他之前说有话对我讲,心里想着,应是关于皓月的事吧。 我侧头在他耳边说道:“皇上,是不是让她们都回去,柳妃也该好好的休息。” 他点了点头,我回头看向下面的众女子,有那么一时的恍惚,稍纵即逝。 “各位妹妹都回去吧,不早了。”我微微笑道。 那些妃子纷纷上来请安告退,最后只有柳妃坐在椅上缓缓地起身,那意思明显极了,我看见她一双含情脉脉的美目看向皇帝,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走下去拉了她的手。 “妹妹身子沉重,就不必每日过来请安了,好生将养着,我们都等着你为我大羲添一名小皇子呢。” 她张了张口,我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站在那里的沈羲遥。 “皇上,柳妃的身子重,又受了惊吓,皇上送妹妹回去吧。” 柳妃愣了一下,吃惊地看着我。我只是微笑,不去看她的目光。 第四十三章 玉山高并两峰寒(2) 昭阳宫宫室很大,装饰得富丽堂皇,处处飞檐卷翘,金瓦琉璃。 我好奇柳妃看似是婉约之人,这样的宫室并不符合她的气质,不过她作为后宫最得宠的妃子,这样的格调也才相衬。 因着事前的通报,柳妃宫里的侍从们早已等在门前,为首的是那个叫绯然的侍女,如此看来,她就是这昭阳宫的大侍女了。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绯然领着一群奴才跪下.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柳妃宫中的侍从明显多于礼制所定的人数,稍一看来接近了皇后宫里的配制,只是我自己之前不要那么多而已。 我微笑着问她:“你家主子可好?” 绯然恭敬地答着:“柳妃娘娘在寝殿休息,请皇后娘娘移驾正殿。” 昭阳宫的正殿是沈羲遥亲自赐名,飞絮殿,用的是柳妃的名字中的一个字。皇帝御笔,这是无上的殊荣。 我站在那殿中看了看,摆设甚至与我的鸾凤殿无二,除了没有凤做装饰,但却处处可见孔雀。 皇帝之前的意思恐怕来此的人都能明了。我也确实是不该出现的人。 “皇后娘娘请上坐,奴婢这就去请我家娘娘。” 绯然端上茶,惠菊接过放到我面前,看似随意地问:“之前皇后娘娘派人来通报了,怎么,柳妃娘娘不知么?” 我按了下惠菊的手,笑着看着不知如何回答的绯然,即使柳妃身体原因,但是我之前给了她通报,她就该出来迎我,否则就是不敬之罪。 更何况皇上没有给她特殊的许可,却不知,柳妃是大意了,还是故意的。 “皇后娘娘恕罪,我家娘娘早上回来有些不适,这才在寝殿休息的,刚睡着了,奴婢就没有敢叫醒她。”绯然小心地说着:“毕竟娘娘有孕在身。” 我笑笑起身:“本宫进去看看你家娘娘,她身子不便,就不要让她出来了。” 绯然忙笑道:“奴婢代我家主子谢过娘娘。奴婢这就去通报。” 我摆摆手:“不必了。”说着,没有等她通报,自己搭着惠菊的手走向昭阳宫内廷。 一踏入院中我不由愣在那里,这里回廊中环着一小池碧波,满种柳树于其中,此时柳叶翩飞有片片轻轻的拂过我的面颊,微微的痒,也微微的疼。 惠菊在一旁为我挡着吹来的柳枝,我在回廊转弯处停了下来,伸手轻轻一折,一根细嫩的枝条就握在了手中。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低头看着,惠菊在我身后不敢说话,绯然亦不敢在上前。 把玩了许久我回头对绯然说:“去通报你家主子,就说我来看她了。” 绯然忙不迭地点头,我看着她的身影走到了对面的一扇门中,自己才又迈开了步,手一挥,那弯柳枝就轻轻的躺在了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又渐渐地沉入水中,有大红的锦鲤游来用嘴小心地碰着那柳条,发现不是吃食,终又游走了。 我抬头,满目的绿柳葱翠,轻柔飘逸。细细看去,柳树中夹杂种植着梅树,只是此时看不出是何种梅品。 我能想象冬日这里处处弥漫着清冽的梅花香气,还有枝枝梅花可以欣赏 不愧是宫里最得宠也得了最长宠的妃子宫室啊。我微摇着头,脚下不觉已走到柳妃寝殿的门外。 里面没有动静,我走得很慢,绯然若是通报也该出来了。 我侧目看了惠菊一眼,她上前掀开门上挂着的薄纱软帘,一阵凉爽安神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我走了进去,绯然的身影在左手边的屋子里,我缓缓地走过去,这里的装饰很是华贵,墙边灵芝蟠花大鼎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另一边是一扇巨大的冰雕,上面刻着精致的石榴葡萄。 柳妃半躺在床榻上,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睛,我走到她身边她才装作要起身的样子。 我一把扶住:“身子重就好好休养着。”脸上是淡薄的笑意。 柳妃冷淡地说道:“谢皇后娘娘。” 我看了惠菊一眼,她立即拿了之前我准备的东西上来,柳妃朝绯然一点头,绯然就接了过去,甚至没有掀开那朱红的盖帘看一眼。 我心里有些不快,看着柳妃依旧冷淡高傲的脸,坐到了她的床边。 她真的是没有经历什么后宫的波折,荣宠在身这么久,她的脾性变得如此傲慢也是正常,更何况又有了孕。 我这个一直被皇上冷落的皇后,她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是她不知道,如今都不同了。 “你们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跟柳妃妹妹说。”我直直看着柳妃,眼里都是笑意。 惠菊行了个礼就下去了,绯然却进退为难。 第四十四章 玉山高并两峰寒(3) 可是我也顾不上在意这个,何况本身我就不在意。 我只在意的是,他是否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对我动了情。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在意了,不单是他的情关乎着我的命运,我家族的命运,心底深处还有小小的失落和痛楚,在我顾虑完其他的时候就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刺得我生疼。 没有直接回坤宁宫,我带着惠菊去了那曲径通幽。其实不是有意过去,只是脚下无意识地走到,待自己反应过来,已经站在那迷宫的入口了。 怎么走到那亭中我已知道,往事点点涌了上来,若说我对他完全没有情那是骗人的,不论是那个夜晚还是那期灯会,又或者是蓬岛遥台上那个平易得不若皇帝的君王。 想到沈羲遥,另一个面孔立刻浮在脑中,他温和自在的笑,他的眼睛,我的心中顿感温暖,可是温暖过后,是更加悲凉的凄凉。 原来,他更深地进入了我的心,那么深那么深,深到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娘娘,”惠菊摇着我的胳膊,我回头看她:“怎么了?” 惠菊担忧地看着我:“娘娘,可是在柳妃娘娘那里出了什么事么?您从昭阳殿里出来就不对劲了。” 我摇着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看看时辰,若是他要来,就快了。 坤宁宫里漫着丝丝凉意,在我走进的一刹,两扇大幅的飞凤样冰雕就摆放在正殿内两侧,是新制成的,做工精致,可是我没有停留,径直向东暖阁走去。 暖阁里一样摆着小一点的冰雕,依旧是凤凰的雕饰,发着冰凉的气息。 我将手掌贴了上去,一阵透彻心扉的凉意升起,我固执地贴在上面,直到感觉手麻木了才拿开,微微的抖着,可是我已经冷静了下来。 如今首要的,是救出皓月,还有,我努力的不去想它,可是我知道自己很在意,就是尽可能的知道裕王的情况。 惠菊端了时新的瓜果进来,都是已在冰水中浸过的。 我深深地闻了闻那清冽的香气,拿起一只蜜瓜在手中把玩着,直到他进来,我才放下。 “臣妾恭迎皇上圣驾。” 我福身行礼,他笑着扶起我,脸上却有些疲态。 我递上一枚李子与他,他接过看着那深深的紫色好久又搁下。 我走到他身后为他轻按着太阳穴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我一直等,他终于开了口。 “今日早朝上有奏报,西南边寇最近有些猖獗。朕在发愁派何人去能一举歼灭不留后患。若在平时自然是让羲赫去,可是如今他有伤在身。”他摇摇头,神情忧郁。 我柔声说着:“我大羲能征善战之将众多,皇上何不从其他将|军中挑选?” “是啊,能征善战之将是不少,可是熟悉西南情况的,除了羲赫就只有孟翰之了。” 他的口气中有无奈:“孟翰之的年纪大了,羲赫的伤又一时好不了。朕想想只有用其他将领,又怕西南险恶之地不熟悉之人不能一次彻底的剿灭干净,永除后患。” 我低头看他,他头上的赤金簪冠泛着微薄的光。 其实这朝中还有一人也熟悉西南的环境,那就是我的二哥,二哥先前在西南守军中历练过一年,可是如今他是守西北的将|军,皇帝恐怕是忘记了。 我本想开口,柳妃今日的话响在耳畔,我一个激灵,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只想在实在想不到其他人选的时候,再调二哥过去。 毕竟二哥手上的兵权不小,立的功也不少,这对我凌家是好事,可是对于心里想除掉凌家的他来说,可就未必是好事了。 但是国家安危也不能轻视,因此他才两难。 我为他正了正那赤金簪冠,看着面前那冰雕底部即将滴落的水珠,那光芒映入我的眼睛。 我淡笑着:“皇上,臣妾不懂打仗之事,但是臣妾想古人云‘姜还是老的辣’,那么对付残存如此久的敌人,就还是要用老将,同时皇上可以派年轻的新将去历练,只要一切听从老将的安排即可。” 我的话说完他没有动,他心里是担忧的,担忧老将和新将无法融合,无法一次彻底的剿灭,可是却也不愿用二哥。 很久他看向我,目光如水:“你的意思,是让朕用那孟翰之了?为何不提你哥哥呢?他不是熟悉西南么?” 我闻言走到他身前跪下:“皇上,臣妾的兄长已经有了西北守军的兵权,不宜在增长了。更何况朝廷也需要扶植新的将领以备不时之需。” 他点点头扶我起来,眼里已经是笑意满满了。 第四十五章 忆君迢迢隔青天(1) 已有一群妍丽的女子在那里守候,我堆上温和的笑接受着请安,目光早已空洞起来。 透过半开的鸾凤殿的大门,我看见外面的天空浓云密布,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压抑下来,我有些喘不过气,兀自拿起手上的绢帕轻按住唇边。 低下的那些妃嫔们在说着什么,鸾凤殿里一直回荡着轻盈的声音,可是在此时听来却感到异常的烦闷。 我凝神看着自己护甲上镶嵌的一颗猫眼,微一动就有一道莹绿的光闪过,突然周围安静下来,那么静,以至外面突然刮起的大风的呼啸声那么清晰,我突然就回过神来,底下坐的那些妃子们都看着我,似在等待什么。 我看向一旁的惠菊,她轻俯下身小声地对我说:“小主们在说柳妃娘娘即将临盆的事呢。” 我点点头,惠菊继续小声地说到:“刚才谢昭容问娘娘到时是否坐镇昭阳宫。” 我笑起来,看着下手一个浅紫衣裙容貌秀丽的女子:“柳妃这是我大羲的第一个皇嗣,说什么我也是会去的。” 脸上的笑越发温和起来:“等谢昭容或者你们谁将来有了龙脉,本宫都会坐镇的。所以” 我眼睛微弯:“各位妹妹还要多为我大羲诞育皇嗣啊。” 下面的女子们忙福身谢恩,一时眼底明光闪耀,金光璀璨。我稍闭眼,浮上笑。众嫔妃又说笑了阵,见我面露疲态,纷纷聪明的告退,待最后一个娟丽的身影消失在坤宁宫门外,我扶着惠菊的手慢慢起身回到了东暖阁。 外面的天色越发的阴沉起来,铅色的浓云密密的压下来,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重,走进东暖阁惠菊奉上茶。 我坐到桌边端起品了一口,人僵在那里。“这茶,”我的语气平和,可是内心起伏不定:“这茶是哪里来的?” 惠菊端上时新的瓜果,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如往日般随口说道:“先前去给月美人送贺礼,月美人告诉奴婢的,说是她的房中有娘娘喜欢的上等茶叶,让我好生收着,今日就泡来了。” 我点点头:“是好茶,你要好生收着,轻易不要泡来。 惠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没有在意她的目光,拿起茶杯再品了一口,淡淡的说道:“今日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说罢再不看她,只慢慢地饮着杯中清香的茶,可是不知为何进到口中却感到苦涩。 惠菊出去了,我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华丽妖娆的女子,她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如幽兰般的女子了,她已经变成了一朵富丽的牡丹,一朵众人皆羡我独悲的牡丹。 我一伸手就掀掉了自己头上那些沉重的首饰,一头光滑的秀发披散下来。 “咣铛”一声,那些精致的首饰掉落在地,一颗珠子在地上滴溜溜的滚动着,我看了它好半天,缓缓地俯身将它捡起,那是一粒小小的珍珠,握在手中的刹那我回过神,没有时间在这里感伤,下朝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连忙脱下了之前身上华丽繁复的衣衫裙钗,换上了一件水蓝色绣白莲花的裥裙,一枝累丝孔雀簪,雀首垂下一串碧蓝的宝石。镜中人明丽高贵,可是脸上却依旧有着一份清雅。我看着雕花铜镜中那个不一样的自己兀自笑了,这个是他熟悉的,也是我熟悉的凌雪薇。 海晏堂建在离御花园不远的地方,是先皇建与全贵妃有孕休养之所,沈羲遥即位后便将这里赐给了裕王做宫中居所,即使裕王早已开衙建府。这里宁静安和,周围是浅水柔花,看不到宫中飞檐的一角,也没有那深红的宫墙时时告诫着,这里,充满了血的气息。 我跟在沈羲遥的身后,他一直轻轻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宽厚,可是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却丝毫没有感到温暖,我的心中紧张无比,可是脸上还要装做什么都没有的神情,微笑着听他跟我说话。 走过一段香花满径的路,一转弯就看见了海晏堂,外表看起来这里朴实无华,但是却透着无尽的闲适,即使知道自己身处深宫,我还是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在闺阁中自在的凌家小姐,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女子。可是也就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 海晏堂内的装饰摆设也透着朴实,可是却都是精细的玩意,许是裕王住进来的原因,这里也看不到丝毫的女人的留存,到处都是男子平易温和的气息。 有侍女站在四处,当我随沈羲遥走进的时候纷纷跪了下来,沈羲遥只一挥手,就匆匆地走进了一间内室,我却迈不开步子了,因为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可是还是走了过去,他半靠在床上,沈羲遥早已免了他行礼的规矩,可是在看到我走进的时候,他却挣扎着起身半弯了腰:“小王参见皇后娘娘。” 他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我分明看见他唇角细微的抽动和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我心痛到了无法言语,可是沈羲遥看着我,他不知道之前那些我和裕王的交集,他只以为这是裕王全家礼的表现。 我只有带着温和的笑走到他的床边,用那么陌生的口气说道:“王爷为了国家受此重伤,本宫在此替大羲的子民谢过了。” 说完微微福着身,不由想起初次我单独遇见他的情景,那时我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他那时爽朗的笑回荡在耳边,我的眼角有些湿润,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勉强笑着:“皇后娘娘过奖了,这是羲赫应该做的。” 就这样说了很久的话,其实一直都是沈羲遥在说,我偶问上几句关于裕王如今伤势的话,嘱咐着裕王好生的休养,一切都那么正常,仿佛我们就真的是第一次见,我尽一个做嫂子的责任而已。 “王爷一定要好好的养病才是,御医开的药如何,可有效果?” “药一定要让手巧心细的宫女煎来,王爷这里的侍女可还够用,本宫再派些人来吧。” 就这样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夹杂在沈羲遥的关心中。外面的天传来低沉的隆隆作响的声音,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张德海走到沈羲遥的身边小声说着什么,我看到他的目光一转,脸色微露喜悦,轻轻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我也跟着起身,羲赫的眼神中有一抹不舍和悲伤,我知道自己亦是。 “魏王今日已入京了。”沈羲遥说着:“朕和他可有三年未见了。” “砰”的一声,那紫砂的药碗摔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洒了满地,他的身上也都是散发着浓重的苦味的药汁。 第四十六章 忆君迢迢隔青天(2) 擦了擦眼角,惠菊就在此时进来了。我指指已经好了的药:“你端去给王爷吧。” 惠菊仔细地看了看我:“娘娘,您怎么了?” 我抬头:“什么?怎么了?” 惠菊摇着头:“娘娘的脸色不好。” 我顿了顿:“天太闷了,这里通风似也不好呢,没有什么的。王爷那里怎么样了?” 惠菊将手上药罐里黑苦的药汁倒进一只青瓷莲花缠枝碗中,没有抬头说道:“王爷刚刚突然不好起来,众人都过去了,娘娘这里的想来也去了吧。” 我心提到嗓子眼,他出什么事了,那自己之前看到的,是幻影么? 惠菊将药碗放进托盘里笑着说:“可是不久王爷就好起来,先是说屋子里都是药味,就让那些侍女去采些嫩枝来,又说天气闷热,那些太监就急忙去内务府抬新的冰块来,后来就剩我们几个,他又说坐得乏了让我们下去。奴婢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心里却笑起来,他这样做,可是违了他一向平易无求的性格了。那么,之前我看到的,不是我的幻觉,是他,真的是他。 心里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欢喜,同时却也是深深的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可以下床来走动么。想到这里,连忙唤了惠菊端药过去。 他躺在床上,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神情平和,有浅浅的笑意,可是他的眼皮一跳一跳的,呼吸似也不自然。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再看旁边,和田白玉错金花瓶中已经插上了新的松柏和一些蔷薇花,一旁也摆好了新来的冰雕散着徐徐的白气,呼吸清凉起来,带着微微的高远的香气。 我走进的时候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众侍从皆以为我是不想打扰他休息,可是惠菊手上的药还散着热气,这药是要趁热喝下方能见效的。 我走到他的床边,他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他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我看着他微微有些泛红的脸,他心中应该是有我的吧,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吹了吹滚烫的药,心一狠交给旁边的这里的侍女:“等一会药温了唤王爷起来用。” 那侍女点着头接过,我起身要走,刚到门口就听一声巨响,一道闪光出现在天边,大雨就顷刻间砸落下来。 我止住了脚,身后传来声音:“雨这么大,皇后娘娘还是稍等片刻再走吧。” 回头,他已歪靠在墨蓝蚕丝枕上,一双眼睛尽是笑意,口气却是恭敬而陌生的。 我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带着客气的笑转身,那水蓝裥裙百摺的裙角划出一个美丽的圆轻轻贴在了身上,我微低头说道:“那本宫就再叨扰王爷一阵了。” 他半靠着,我坐在他不远的窗边,看着侍女将药端他,他皱着眉一饮而尽。 那药极苦,他的脸微微苦起来,我强忍着笑意,转头去看那窗外细密的雨点打在小池塘中泛起的涟漪,不觉悲凉。 只觉得如果我在进宫前遇到他多好,那么这皇宫中就少了一个默默寡欢的皇后,即使不愿也不得不投身深宫中血腥黑暗的争斗,即使不爱也不得不对另一个男人展露虚假的欢颜。 而这世上就多了一对神仙眷侣,品箫论诗,游弋山水之间,举案齐眉,两情相依。 想着想着,嘴角有一丝如流云般的浅笑,眼角却酸涩起来。 “药苦,可备了蜂蜜水么?”我看似随意的拨弄了下额前的碎发,手背却轻轻地从眼前拭去 “有的,奴婢这就去拿来。”先前递药给他的那个女子说道,我皱皱眉:“如今去拿可是晚了。” 目光冷冷的落在那女子身上,她脸色变了变,低头不语。“罢了,以后可是要注意的。若是被皇上知道,可就不会是这样了。” 我语气严肃地说着,那女子点点头:“奴婢知道了。”说完起身出了去。 我看着她与其他侍女大不相同的浅橘色裙褂和头上略贵重的首饰,心里有些疑问,可是他的轻咳声唤回了我的注意,回头,他正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看见我看他就笑起来。 他偏头看了看窗外,眼睛一亮,孩子似的欢快地说道:“雨停了。” 我回头,夏日里雨来得急也去得快,在半开的窗子外面,一缕明媚耀眼的金光洒下,水面上波光点点,似碎金洒入般。空气也清新起来,不再感到闷热难耐。 “是啊,雨停了,本宫”我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他起身,一旁的侍女忙将一边月白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他带着虚弱的笑说:“屋里实在是闷极了,想出去走走,顺便送送” 他哽了一下,用极小的声音说道:“顺便送送皇嫂。” 我神色一凛,悲凉起来,可是却笑着看着他:“王爷身体不适就免了吧。” 他固执地摇着头:“本王正好想出去透透气,不知皇后是否愿意允小王一送。” 我咬着下唇:“当然。“ 我和他并肩走在一条花香满径的小路上,侍从们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我只看着那路边争奇斗艳的繁花,雨后的空气里有种清甜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怡。 一抬头,一道彩虹就飞架在天际边,我不由拍起手来:“彩虹!” 说完自己就后悔了,这是多么没有规矩的举动。他却宠溺地笑着看我,有微风将我们的衣衫吹起,我身上浅蓝的饰带轻轻打在他前摆的袍角上,时而与那垂下的玉佩的绶带缠绕一下,心也就随着那一下摇荡不已。 “刚才失礼了,王爷见笑了。”我说着,之前那声音太大,后面的侍从怕是都听到了,只有这样掩饰。 他摇着头看着我一本正经的表情轻声说道:“只这一刻,忘记我们是谁,好么?” 他的目光看着池中荷上停落的蜻蜓,那柔软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反着碧色的光,我顺着他的目光,那蜻蜓振了下翅飞走了。有蝴蝶在身边轻盈的飞着,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许久,看着同样的景色,我们的步履从容,脸上都带着浅浅却快乐的笑,什么都没有说,却仿佛说了很多。 “那荷包,我没有丢。”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不解的抬头看他,他只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我心里越发狐疑起来,猛地就想起之前沈羲遥的话,难道我抬头看他,眼中是难以置信和哀伤:“难道,难道你回去,就是为了它?” 第四十七章 不如饮待奴先醉(1) 今夜的晚宴虽说是家宴,可是却是我作为皇后第一次出席的宴会,它对我并不重要,可是,在宴会上我可以见到他,这样就好了。 挑了许久,终于是选定了一件玫红色绣海棠的锦衣。这件衣服样式简单,却胜在颜色上,那红不浓烈也不暗淡,只是让人感觉有春风拂面的温暖感觉,但是却也能显现出皇后应有的端庄。 梳迎春髻,一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彰显自己的身份,可是却不过分的华贵,再戴一枚点翠凤形银簪,脑后是白玉扇形梳,垂下短短的一排金流苏,转头间有璀璨的金光闪闪。 今夜我要做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一个温柔得体的妻子,因此不宜太隆重,只是恰到好处的显现尊贵就好。 最后在鬓间插上一朵新摘的大红山茶,镜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娇柔温婉,高贵翩然。我提起裙摆,脚上是一双软缎绣花的玉鞋,鞋尖一朵堂皇的牡丹开起香瓣万千,中间一点金黄最是耀眼。 我将裙幅放下,遮住了那妖娆的花,略施粉黛将自己脸上的疲倦遮盖,只是口脂仔细地选了一抹鲜艳的水红,配上我如皎洁月光的面,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如此的娇媚却依旧气质如兰。我朝自己笑了笑,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自己今夜,是为谁而装扮呢? 沈羲遥直到傍晚时分才来到坤宁宫,他的打扮也十分的随意,只一件秋香色便袍,纹着团龙圈圈,戴闲暇时用的白玉冠,剑眉星目俊朗至极。 进了门看见我坐在妆台前举着螺子黛无从下手,笑着上前拿过,仔细的画了一个柳叶眉,他的手法生疏,想是没有为谁画过几次吧。 我握住了他的手嗔笑到:“皇上画的,还不如臣妾呢。” 他脸色一黯讪笑起来:“敢如此与朕说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我从镜中看他,他只是笑着,并没有动气,我没有回头只是凑到镜前细细的描绘,他就站在我身后静静的看起来。 画了很久,其实是不想去看他,怕看到他,就想起另一张和他相似的脸。我知道他对我的好,可是自在坤宁宫见到他,他就不再是那个与我相遇在幽然亭,赐我蓬岛遥台的那个男子,那个人没有帝王的戾气,也没有一个皇帝高高在上不可仰望的气势。 我知道,在坤宁宫见到我后,他心中的那个仙子就不再是仙子了,不管他如何地去回避,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我是凌雪薇,是凌家的女儿。而我,也不得不被这个身份牵绊,失去了自己。 “皇上,时辰快到了,请皇上皇后移驾胧烟阁。”张德海走了进来,小心地说着。 我搁下手中的眉笔莞尔一笑:“皇上,臣妾准备好了。” 胧烟阁飞架在水上,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平台用来演奏歌舞,整个胧烟阁均用雪花岩筑成,茫茫的雪白一片,三面环水,有微风从湖上轻拂而过,吹得人整个酥酥的,举动都轻柔起来。 我就伴着沈羲遥高居上首,下面依次坐着向我们行过礼的魏王沈羲业,旁边是魏王妃,一个娇小可人的江南女子,据说是魏王在江南游历遇到的一个礼乐的世家女子,精通各种乐器,与最喜音律的魏王正好琴瑟和鸣。 魏王身姿挺拔,面目不如沈羲遥高贵威严,也不如沈羲赫那般飘逸如仙,倒也是棱角分明,目光炯炯,气质上多了些江南文士的优柔。 他是先帝长子,可惜其母出身微贱,自身的天资也远不如自己的弟弟们,性格却是不争,厌烦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只醉心于音律,常常走访名师。这样也好,其实这是最好的自保的方法,作为皇子一生衣食无忧,比起那些一味争权夺势最后却竹篮打水的人来说,他无疑是聪明的。 魏王之后是几位皇叔,都是朝堂上的老人了,有些与父亲的私交甚好,可是手中几乎没有什么权力。 魏王对面的桌子一直空着,可是我知道,那是他的位置。 待我和沈羲遥坐定,裕王还迟迟未到,沈羲遥表面上却和魏王说笑着,听魏王说着他在江南的见闻,可是他的眉头微颦,担忧之色隐约显现其上。我心中更是焦急,裕王是守礼之人,如若不是有困难,是不会晚到让一干人等他的。 我看见沈羲遥对张德海使了个眼色,张德海立刻悄声退下,不一会就有守门太监高声喊道:“裕王殿下到。 第四十八章 不如饮待奴先醉(2) 我独自笑了笑,就看见他的目光又温和地看过来,那目光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感我不能面对。 “羲赫你可还好?”沈羲遥一双利目猛地就扫了过去,语气却是温和关切的。 他笑了笑:“多谢皇兄的关心,臣弟还好。” 我勉强带着笑说:“王爷的伤势可要好生的调养呢,皇上这几日都担忧的紧。” 他也笑笑,举起酒杯敬与沈羲遥:“皇兄放心,臣弟无碍的。” 他说罢一饮而尽,可是脸上就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我担忧得几乎要说出话来,嘱咐他不要过多的饮酒。 可是话刚到嘴边,身边的沈羲遥就开口了:“你有伤在身,不宜过多的饮酒,还是少喝的好。” 沈羲遥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羲赫就放下了酒杯,我也将话咽回了肚子。 实在难熬,我心中烦闷,心思总是跑到席下那个月白的身影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虽然他笑着,可是我却感到了那笑的悲凉。 魏王和其王妃和乐融融的说笑着,不时敬高坐上首的沈羲遥和我。 魏王对其王妃很好,不时地为她夹菜挡酒,我看着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魏王夫妇两人身上,那眼中的是羡慕和无奈。 “羲赫,你也不小了,何时娶个正妃回来呢?”魏王突然的话弄得羲赫脸上一阵发白,我端着酒杯在面前慢慢饮着遮盖自己同样苍白的脸,还好所有人都将注意转到羲赫身上。 “羲赫还没有想过。”他尴尬地一笑,慢慢说道。 “这京城的女子就没有一个你看上的?”魏王有些喝高了,半倾着身子问道。 羲赫摇摇头:“大哥,羲赫如今不想纳妃,只望身体赶快恢复去保我大羲江山安宁。” 魏王撇撇嘴笑到:“你毕竟是个王爷,六弟都有了两个侧妃了,你这个兄长却还没有,怎么说得过去。” 羲赫摇着头:“如今真的不想。”声音略低了下去,目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忙笑着说道:“王爷身系国家安危令人敬佩,本宫敬王爷一杯。” 说罢盈盈笑着,他也一笑,那是我在他进来这胧烟阁后看到他第一次露出纯粹的笑,我微垂了眼,心里有喜有悲。 喝了杯中酒,为了怕魏王再提此事,我又笑着看着正欲张口的魏王:“魏王爷,本宫也敬你一杯,如今回来京城,可要多留几日,皇上可是很想念你呢。” 魏王忙回敬我,我举杯一口饮尽,然后一拍手,十几个戎装汉子手执佩剑走上堂来。 “隆隆”的鼓声响起,有沉稳的男声唱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众人皆观望过去,只有羲赫的目光久久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舞终了,我身边的沈羲遥却突然微探了身子缓声对羲赫说:“朕突然想起来,你上次走时不是说回来希望朕赐你一样珍宝么?怎么后来就没再听你说起呢?” 我心一沉,“突突”跳个不停,再看他,脸色却依旧如常,朝沈羲遥一笑,可是目光却是看着我的。 他答道:“臣弟极爱皇兄的一样宝贝,只是,臣弟知道若是跟皇兄要了就是强人所难了。” “哦?是何物?朕倒真想知道了。”沈羲遥眉毛一挑问到,脸上满是好奇。 可是他身边的我却已是浑身大汗,虽明知羲赫不会说,可是还是紧张万分 “臣弟很喜欢皇兄收藏的一把古琴,名叫绿猗。”他淡笑着,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我,含着狡黠的笑。 我一惊,那琴在我处,是我每日必弹的物件。 沈羲遥的脸色稍变:“绿猗,朕已将它给了皇后了。” 羲赫做出猛然了悟的样子:“那是臣弟冒犯了。臣弟并不知此。” 第四十九章 春风扶栏露华浓(1) 这天夜里我借着酒力睡得很熟,朦胧中依稀有人在看我,清晨醒来,惠菊告诉我,晚宴散了沈羲遥就来了,在我寝殿里待了许久,可是见我睡得正熟,就吩咐了几句离开了。 “皇上似喝了不少酒呢,在娘娘的床前一直说着什么,只是奴婢在外面没有听清。不过皇上的眼神,好像很是悲伤的。” 惠菊跟我说着的时候,我刚刚起身坐在梳妆台前举起一对点珠耳环要戴,听到她的话手一松,耳环“滴溜溜”掉在地上。 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对我说了什么?他,会有悲伤的表情?手无力地垂下,心乱如麻。 因着答应皓月教她些才艺,我没再多想便让惠菊去唤她到适闲亭,自己也让小禄子和小荣子抬了一把原有的古琴过去。 我已在沈羲遥面前说了自己不擅此物,那么正好教给皓月,沈羲遥虽不是很喜欢音律,但是在此方面的造诣却不能小觑。 今日的日头很强,即使适闲亭面对着湖水背靠松林,可是在阳光照射下却没有减轻一丝的炎热。 底下站着的小禄子和小荣子早已是大汗淋漓,可是又不敢明显的擦拭,我看着日光下闪着耀眼白光的湖面,静静地坐在亭中,那古琴就搁在我手旁的石桌上,虽不如绿猗那般的珍贵,却也是把上好的琴。 我随手拨了几个音,再抬头看时,惠菊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我顿时就明白了,怪自己没有想清楚就让惠菊去,如今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对于皓月来说,不管她是否知道是我助她成为这个美人,但是她从前那个小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圣宠正隆的六宫之首。 我早该想到,从在坤宁宫他说“朕说过朕知道你是谁”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变了。 惠菊走上前来:“娘娘,月美人受柳妃娘娘之请去了昭阳宫了。” 我点点头,看着惠菊有些愤然的脸色,笑着说:“今日真是太热了,我们回去吧。” “娘娘,”惠菊上前一步似要将之前的话讲完,可是我摇摇头。 “我不想知道。”我淡淡地说道:“回去吧。” 惠菊迟疑了下,还是收住了话跟在我身后。 我慢慢走着,走到御花园中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一阵娇笑声传来,抬头看去是之前我曾偶遇的那几个女子,还有旁的一些低等的妃子,可是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快乐。 我没有再上前而是转了身:“我们走旁的路回去吧。”说完自己神伤起来。 惠菊朝那边看了看:“娘娘,这是回宫最近的路啊。”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着:“前些日子说要去武陵春色的,就今日去看看吧。” 身上橙黄色水仙花开绉纱裙随着脚步如烟般在碧绿的草地上流动,鞋间有小小的金铃发出柔柔的声响。 我一走进武陵春色的月亮门,就看见前方碧蓝的水边两个俊逸的身影面对面坐着,下着一盘棋,旁边是离得稍远的侍从。 “叮铃叮铃”我停住脚步,头上七色彩石串珠碰撞在一起,那两人就同时回头,我看见两道明媚的阳光朝我倾洒而来,心底却渐渐寒起来。 “参见皇上。”我微低下身子,沈羲遥招招手我便走了过去,羲赫却立即起身告退,这是规矩,不得不遵守的规矩。 沈羲遥嘱咐他好生休养,便由着他退下了。 我看着那天青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牡丹丛后,这才看了看沈羲遥,他面前是一个棋盘,我看一眼过去,那棋盘上正杀得难分高下,可是仔细看去,却发现黑子处于劣势,不过还有机会转圜。 “臣妾来的不是时候呢。”我温柔地笑着说。 沈羲遥拉我坐到他对面,就是刚才羲赫坐过的地方,还有他的余温。 我看着自己面前的黑玉棋盒,里面盛着黑子,棋盘边还落有一颗,我捏起来握在手中,这是他看到我来时放下的。 我朝沈羲遥一笑,他有些怔在那里。 “皇上,”我说:“既然臣妾打扰了皇上与王爷的棋局,那臣妾就陪皇上下完这局吧。” 说完看了看:“如果臣妾没有猜错的话,该是臣妾下了。” 说罢将手中的棋子落下,沈羲遥眼睛里有道光闪过,饶有兴致的下起来。 我没有赢他,只是按着先前裕王行棋的下法下完了这局,他的棋力不低,却不如沈羲遥的沉稳和深远。 一盘终了,张德海上前奉上新到的黄山毛峰,我饮了一口,果然是好茶,香如白兰,味醇回甘。 张德海同时收去了棋盘,沈羲遥拥着我坐在水边,有徐徐的风吹来带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暑气。我有些昏昏沉沉起来,斜靠着他竟小憩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还是那碧波万顷的湖水,只是日头西斜,水面上不再是白晃晃的耀眼的光,而是红金点点,天边一抹绯红的云倒映在水面上,天上飞过的鸟和水中游弋的鲤终于相会于湖面的影中, 我此时已经在他的怀里,他轻柔地抱着我,我听见他喃喃的声音。 “你若不是凌家的女儿,该有多好。我不期望你知道,又希望你明白。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那语气中的无奈和哀伤是我从不曾想到会出自他一个帝王之口的。我闭上眼,心头疑惑,也泛起一阵酸涩。 过了不一会就睁开眼看他,带着一丝羞赧的笑,自己就这样睡着实失体统。 “皇上,”我轻轻地唤着眼波迷离的他,他猛低下头,浮上笑。 “皇上,臣妾” 我话没有说完,他就俯下身来轻吻了我,接着笑道:“醒了?” 说罢拉起我,我“哎呀”了一声,头上的五彩珐琅团花簪就掉了下来,金光一闪,剩下固定发式的簪花也滑落了,一头长发就倾洒下去。 我慌乱地用手抓住,他只是笑着看我,一把就抱了起来。 我躺在寝殿的床上,举目看去,我第一次感到这红是多么暧昧的颜色。 金线绣的龙凤呈祥花样的朱红被面凌乱的铺在一边,大红鲛纱帷帐里他的吻细密而炽烈,他的身体火热,他的手轻柔地抚摩着我的身体,所过之处我不由得泛起阵阵酥栗,手上抓紧了他坚实的臂膀,他浑身一颤,呼吸急促起来。 第五十章 春风扶栏露华浓(2) 是夜,沈羲遥宿在我这里,刚睡下不久,就有宫女焦急的过来传话。 “皇上,”那宫女的声音我熟悉,是柳妃身边的绯然。“皇上,柳妃娘娘要临盆了。” 我一下子坐起来,身边的沈羲遥已醒了过来,神色紧张且焦急。 我拿过衣服迅速的为他穿上,自己也披了件罩衣紧跟着他往昭阳宫方向而去。 有侍卫打着一串宫灯在前方引路,四周一片的黑暗,只能看到前面的他宽阔的背影,还有昏黄的灯光。 他的脚步匆匆,我看不见他的脸,他走得很急,夜风将他的墨蓝衣袍吹起飘荡着,宛若暗夜里风的影子。 走了没有多久就来到了昭阳宫,才走到门外,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大批的宫女们出出进进很是忙碌。 老远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么尖锐,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心被揪紧了。 沈羲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起来,脚步更加的匆忙。 我随着他走到飞絮殿的门口,那喊声越发的凄厉,我看到他脸上的担忧,还有期望。 他抬脚就要进去,我伸出了手拦在他的身前。他怒视着我,似要动气了般。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他是很在乎柳妃的,或者说,在乎这个孩子。 “皇上,这血房是不吉之地,皇上不能进去。”我大声说着。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听进去,顺手就推了我一下,但力道却不小,我踉跄了一下抓紧了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神色就慌乱起来,想伸手拉我可是眼睛又看向了那门,犹豫的神色在他脸上闪过。 里面又传来一声令人心惊的喊声。 柳妃喊着:“皇上,皇上,您在哪里啊”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就将那门推了开。 我上前一步就跪在了他面前,挡住了那扇门。 我没有抬头,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我知那将是雷霆,“皇上,这是祖宗的规矩” 我稍缓了语调再微微的抬头看他。 他没有表情,只是看着那已经开了的门。 我觉得手心冰凉:“皇上,臣妾会坐镇昭阳宫,有皇上和上苍的保佑,柳妃一定能顺利生产。” 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手心微微发着汗。 “啊!”那痛苦的喊声又一次传来,沈羲遥拉我起来,犹豫和决绝在他脸上交替的出现。 终于他双手按着我的肩,目光中是信任和坚定:“朕就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走进了飞絮殿的门。 “用力,用力。”里间里产婆的声音传来,我走了进去。 服侍的侍女正要行礼,我呵斥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快去做自己的事。” 说罢走到床边,柳妃汗流满面,双手紧紧地抓着从床顶上垂下的两根结实的布带,那布带在她苍白的手上挽了几圈。 她用力时,手上的关节处泛着白色,头发凌乱的散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粘在额头上,一双眼睛因用力圆睁着,布满了血丝。 “用力。”产婆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用力,快了。” 柳妃一抬头看见了我,脸上的神色稍变,她的眼睛里是恨,是嫉,是不甘,可是还有得意。 我没有理会她眼中的那抹得意,如今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即使是男孩,以我如今得宠的程度,我凌家的权势,也是无妨的。 我半弯着身子对她说:“皇上就在外面等着你的消息呢。柳妃可要再使把力啊。” 柳妃喘着粗气,银牙使劲的一咬,身子都半抬了起来。 “哇”的一声婴孩的啼哭传来,终于是顺利的生了下来。 柳妃此时的力气全部用尽,可是还是强睁着眼,满怀期待地看着产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产婆跪在床前:“是个小公主。” 柳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幅不甘的模样,她的脸色由红转白,长叹一口气,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却有珍珠般的泪淌下来。 她甚至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就睡去。 孩子已经被洗好也包裹在了柔软的绸缎中,她甜甜的睡着。这是我大羲彰轩帝的第一个子嗣,是我大羲的公主。 我看着她粉嫩的脸庞,心底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想抱她却不知该如何抱,生怕把她弄坏了。 产婆见柳妃闭着眼,以为她是累极了休息,又见我对小公主的喜爱,忙过来教我抱孩子的姿势。 我笑着跟着她做着,正要抱过小公主,柳妃突然睁开了眼,她看着我,眼里是激动和愤怒。 “不许你抱我的孩子,都是你,都是你” 话没说完她哭起来,我已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柳妃恶狠狠地看着我:“这下你满意了,我生了个公主,哈哈” 她绝望地笑起来,眼神只扫了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眼又转到我的身上,她细细地打量着我,嘴角泛起一股令人发颤的笑。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周围的侍女早已吓得跪了一地。 我走上一步,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道刺目的光就从柳妃苍白的脸上划过,我看着她,她也不再说话,我手摆了摆,那些宫女退到了纱帘外。 我压低了声音对柳妃说道:“本宫才不在乎你生的是男是女,本宫是中宫,后宫中所有的孩子,都是本宫的孩子。即使你生的是男孩,本宫也是他的母后。你记住了。” 我的口气透着寒意,我看到柳妃的表情凝固住了。 她的脸上是恐慌和不快,我站直了身子,用手扶了扶有些滑落的步摇,柔声说道:“上次你在坤宁宫顶撞本宫,本宫就不跟你计较了,这次你刚生产完,体力虚弱意识模糊,本宫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不过下次” 第五十一章 相逢不尽平生事(1) 湖绿的罗裙有长长的后摆,迤逦的拖在我的身后,上面浅紫的藤花点点,交织成一只巨大的葵花图案。头发全部盘在脑后,只在鬓前边簪一朵淡紫的花,看起来清爽幽雅,好似御花园中烟波亭周围开满的紫藤。 乳母抱着玲珑跟在我身后,她的身后是大批的侍从,绕一个弯,烟波亭就在眼前,那白的羽纱还在,依旧是被风吹得轻飘飘在空中。 湖上的风很清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就看到了在亭中坐着的那个青玉色的身影,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湖绿衣衫,脸上不由就泛起了满足的笑容。 沈羲遥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亭外的我,他愣了半晌就笑着示意我进去。 他的笑容比这盛夏午后的阳光还要灿烂,我也朝他莞尔一笑,目光扫过那个青玉色的身影。 他没有回头看我,可是我却从他微微抽动的背影看到他的忍耐,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连忙回头抱过玲珑上前。 乳母和侍从退在一旁,我走进亭中,棋盘上的一局正好结束,看出来是沈羲遥的白子赢了。 羲赫在低头收拾着棋子,直到我的影子遮住了他身前的阳光,他才抬头,我从他平静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到,心中不免有些戚戚。 他站起身向我行礼,我惊讶地发现他佩带的玉佩的绶带竟是浅浅的紫色,心里的戚戚消失,变成一阵温暖。 他微低着头:“小王参见皇后娘娘。”他的声音不似之前明亮,带着喑哑。 我克制着自己笑道:“王爷不必多礼,快请起。” 说罢将玲珑抱到他面前:“这是我大羲第一个公主,玲珑。” 他的头更低起来,好像在仔细的看着孩子,伸出手想去逗弄,可是玲珑此刻睡得正甜,他怕弄醒他,手还是缩了回来。 他抬头却不看我,而是看着沈羲遥说道:“恭喜皇兄啊,小公主长得真是可爱。不过像柳妃之处多些。” 说完笑起来,很轻的笑。 沈羲遥也走上前,带着初为人父的骄傲说道:“是像如絮多些,将来一定也是个美人。”他笑起来:“到时朕可就犯难将她嫁与何人好了。” “皇上想的真远,玲珑才多大啊,还没有满月皇上就想到出嫁”我嗔笑着,好似不经意地回头看着羲赫说道:“王爷你说是么。”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有喜悦和痛苦,可是却是轻松地说道:“皇兄是想得远了。不过皇兄何必担忧呢,我大羲人才济济,何愁将来小公主找不到好人家?” 他看了看沈羲遥,目光又落到我的身上:“不过柳妃月子期间,皇后娘娘可要辛苦了。” 我摇着头笑道:“怎么是辛苦,这是应该的。何况,”我低下头,手掌轻轻地抚摩过玲珑娇嫩的脸颊:“何况玲珑如此可爱,本宫就怕到时舍不得她回她母妃那里呢。” 我的话音刚落,沈羲遥的声音传来:“这有什么怕的,等你为朕生下皇子,不就不愁了。” 他的声音温暖,可是我却寒了脊梁,悄悄地看了一眼羲赫,他面如死灰,苍白至极。 一时间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来一片沉默,空气仿佛凝结起来,那么闷,连风都停了下来。 我笑笑正要开口,羲赫却突然说话了:“皇兄,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他踟蹰着不再说下去,我心里却恐慌起来。 沈羲遥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令我惧怕,可是我还是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如今臣妾只想带好玲珑,等柳妃身子好些不嫌臣妾带得不好就是了。” 说完看了看身旁的羲赫:“皇上和王爷似有事要谈,臣妾就先告退了。” 说罢看了看怀中的玲珑:“玲珑也要到吃奶的时间了,臣妾得抱她回去了。” 沈羲遥点点头:“那你快回去吧。” 我转身,身后传来沈羲遥有些躁的声音:“你的伤朕问过太医,还是要好生的调养的。你那府里什么人都没有,叫我这个做皇兄的如何放心。这事不用再说了,等到你真的可以回去休养,朕自会允了的。” 我心中一喜,看来,他是不会走了。只要都在这红墙之中,哪怕不会见面,没有未来,我也满意了。 晚膳前张德海来传了话,柳妃说她想念皇上,沈羲遥就在那里用晚膳了。我想既然用了晚膳,即使柳妃不能侍寝,想必也是会想办法将他留下来的。 哄了玲珑睡去,让乳母抱走之后,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女子美丽却哀愁的面庞,浅浅的朝自己一笑,拿起一旁的紫玉菱花箫吹起来。 远远的,仿佛幻觉般,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和着我的箫声,那么轻的声音,可是我却有泪滑过。 终于是按捺不住,披了件墨蓝的长披风独自走了出去。 月亮被一带浮云遮住,只有暗淡的光洒下,走过御花园中那棵老槐树,就是九曲长廊的入口。 走了一半我停住了脚,自己去做什么,去见他?可是见了彼此不是都痛苦么,只要在这红墙之中就好了,如果还要有过多的奢求,恐怕这仅有的都会消失不见吧。 狠了狠心,转头看着一旁西子湖轻轻荡漾的水,月亮此时就从那带浮云中探出头来,西子湖水上泛着浅浅的月亮柔和的光。 我一抬头,他就在眼前,一样的定定地站着,那白玉箫还握在手中。我们彼此吃惊且激动地看着对方,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羲赫”我不由得叫出他的名字,他一颤,那眼睛中有什么在闪。 他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重复着着三个字,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月光照在两个面对面流着泪的人身上,那月亮在笑这两个人的痴,却也动容于这两个人的痴。 它悄悄地将自己隐藏在一朵浓云之后,将那光辉也收了起来。 他拥我在怀,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我能听到他心在急速的跳动,他的手臂在克制着自己用力,他怕弄疼了我。 第五十二章 相逢不尽平生事(2) 我刚要开口回绝,这东西太贵重,何况此时的我们,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烟波亭里品箫论诗的两人了,我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物件。 “不要说你接受不起,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拥有它的人。即使,没有未来。”他依旧是那淡淡的口气,我的心却沉重起来。 他伸手将我的手心和拢,便转身离去。他的手冰凉,我的手心也是凉凉一片。 慢慢走回坤宁宫,那玉我小心的收在袖袋中,想着回到东暖阁就收在那个小木匣中。 一步踏进门,脑中还在回忆着之前的事。 突觉东暖阁里有什么不对,一抬头,就看见屋子里跪了一片,沈羲遥坐在里面的椅上,神情疲惫烦躁,还有担忧和焦急。 “这怎么都跪在这里?”我指着地上跪着的坤宁宫里的侍从,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惠菊的人影:“出了什么事?” 我有些慌乱,口气还算镇静,没有向沈羲遥行礼就走到他面前。 “皇上,他们做了什么您不高兴了么?” 沈羲遥一双剑目从我脸上冷冷地扫过,“这么晚他们却不知你的去向,就是死罪。” 我一惊,慌忙跪下:“皇上,这要怪臣妾,和他们无关的。” 我抬起脸看着沈羲遥依旧冰冷却松了口气的表情,柔声说道:“玲珑睡下后臣妾就打算也睡下了,可是却一直睡不着,只好起来,外面吹起了风,臣妾就想着去走走。臣妾想今夜皇上应该是在柳妃那里了,也就多散步了一会儿。” 我强笑起来看着他,他的眉头松了开,一手拉起我:“怎么会睡不着?”口气已经是温和如常的了。 我脑中飞快的寻思着,怎样的回答能让他开怀从而不再追究,也不多心。 我装出一副羞赧的模样:“之前皇上夜夜都在此的,今夜去了柳妃那,臣妾不习惯” 声音已娇弱下去,脸上也因着自己这话浮上一抹绯红。 他终于是完全笑了起来,眼里不再有怀疑和恼怒,他拉我坐在他的腿上。 我瞥了一眼底下依旧跪着的侍从,“皇上”我拖长了声音唤道,向他眨了眨眼,看了看下面跪的一众人。 他一笑:“你们都下去吧。不过没有下次。” 我看着那退出去的人影,转头看他:“皇上,臣妾的贴身侍女惠菊呢?” 他的头埋在了我的颈间,我被他弄得痒痒的难受,可是却依旧是笑着接受。 他抬起头:“送去辛者库了。” 我一惊,不由得推开他:“皇上,惠菊没有犯错啊,还请皇上将她放回来。” 那辛者库可是吃人的地方,什么人进去都要掉层皮的,我心中担忧焦急,眼睛牢牢地看着沈羲遥。 他被我看得无奈,高声对外面喊道:“张德海,去辛者库把娘娘的侍女带回来。” 外面人应了一声就消失了,他拉了我的手走到床边,蜡烛熄灭了。 夜半醒来,沈羲遥在身边沉沉睡着,我蹑手蹑脚的起身将地上衣服袖袋中的那块玉佩取出,小心的先放进了衣柜里风雪衣内襟的口袋中。 再回到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却想着羲赫。此时的他在做什么,是否也和我眼前人一样,深深的睡去了。 耳边隐约的传来箫声,我揉揉眼睛,是自己迷糊了吧,是幻觉? 可是仔细听着,真的有,是他,是那曲流水浮灯。 再不愿回到床上沈羲遥的身边,自己披了件衣服凑在灯下,读起书来。微微有些冷,长长的头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好似一匹上好的黑丝绸,轻轻的滑在胸前。我慢慢地翻着手上的书,脑海中都是他的身影。 有人轻轻的摇我,睁开眼,不知何时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抬头看,是沈羲遥,他不解地看着我,眼波中还有心疼。 我笑笑,不等他问就说道:“臣妾半夜起来坐在这里看月亮,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他眉毛一扬:“月亮?月亮就那么好看么?” 我一笑:“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皇上难道不觉得好看么?” 他宠溺的一笑:“回去床上睡吧,小心着了凉,朕早朝去了。” 我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躺在床上,他细心地为我盖好被子,看着我闭上眼睛才出去。 我听见那门被关上,等了一会睁开眼,翻身下床将那玉佩小心的收在了木匣之中,自己才长吁一口气。 召唤外面的侍女进来,却是我不熟悉的面孔。 “你们是?”我指着在外面站着的几个宫女,虽说不熟悉,可是又好似在哪里见过。 冥思苦想之际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是芷兰。 见我不解且迷惑地看着她,芷兰微一笑:“娘娘,从今日起,奴婢就是您的贴身侍女了。” 我咬了咬下唇,知道这是沈羲遥的意思,只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之前这坤宁宫里的人呢?”抬头看着芷兰,眼神却多了份凌厉。 “回娘娘,那些侍从还在。”芷兰平和地回答道。 第五十三章 相逢不尽平生事(3) 晚膳时沈羲遥终于来了,他满脸的疲倦,我端了茶给他,他接过却不饮。紧紧地看着我说:“明日你回凌府去,劝你父亲不要辞官,朕等他好起来。” 我很吃惊,他的心里,不是一直都希望父亲辞去官职么?怎么如今却 我不会把这归结于我的得宠,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么,是因为父亲的门生遍布朝野么?可是父亲一直效忠皇帝,他的门生也都一样啊。我有些不明白,但是回家的心却迫切到自己没有仔细的考虑这个问题。 伺候他睡下后我收拾了些东西,明日不是省亲,便没有那么大的排场和规矩。一切停当我才睡下。心里那隐隐的不安却一直没有消失。 一早,我由张德海送到凌府,事先是已经通知过的,却不要迎接。我让惠菊取来一幅宋之问的画,父亲是最喜欢他的作品的,内务府也备好了药材和补品,我坐在马车上,这是一辆看似极简单的马车,黑油布包着,和平常路上的无异,只是这辆马车的前后都布满了便装的侍卫。 本来按沈羲遥的意思,是要肃清这皇宫到凌府的道路,任何人不得出现。可是我却不愿为了这事打扰到百姓,更何况从皇宫到凌府必需经过几条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实在是不妥。 如果是省亲,那该有的阵仗是要有,可是如今我只是秘密的回家探望,因此请求了沈羲遥,就让我以这种方式回去。 他在我的一再劝说下终于是应了。 一路上我蜷在马车里,今日没有太阳,天灰蒙蒙的沉重的压抑下来,就像我的心,有千斤重。 外面的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马车驶过的声音、行人的说话声传入耳中,我却什么都听不到,脑子里也乱哄哄的,身上不停的出着汗,凉凉的贴在脊背上。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周围变得安静起来,我心里沉了一下,应该是到了。 自己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没等侍女上来掀起厚厚的帘子,自己就一伸手,一道惨淡的光投进来,我长长地呼了口气,迅速下了马车。 凌府的大门紧闭,依旧是我当时离开时的样子,黄铜大环上有一块斑斑驳的暗影,那是早些年父亲的敌对张尚书从凌府离去时,奋力一甩磕碰掉的,父亲一直没有让人换。自那次之后不久,张相就上书告老还乡了,其实,他与父亲的年龄相仿。 我身边的一个侍女上前轻轻地敲着门,“咚咚”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我的心越提越高。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是凌府的二管家,他向外看了一眼,见到我在面前一愣,门“砰”得被关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已经通知过了么? 不到片刻门再次被打开,大哥率着府里的丫鬟家丁快步走出,齐齐地跪在我面前:“臣恭迎皇后娘娘。” 我脚步一晃走上前扶起他:“大哥不必多礼父亲怎么样了?” 大哥看了我一眼:“是感了风寒,没有大碍的。” 可是他的神情悲戚,我知道一定不是这样的。 自己往里走了一步:“进去说话吧。” 凌府里一切都是老样子,池中的红鲤因着天气的闷热沉在水底,风无力地吹着,卷来阵阵的热浪,身上的衣服早已贴在背上,腻腻得难受。 我期盼着一场大雨,可是就在此时,太阳却从天上厚厚的浓云里探出脸来,心里一阵的烦躁,伴着无比的焦急,我就一把推开了父亲房间的门。 一阵凉凉的风吹来,里面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那日来禀报的太医,看来其他的几位也是了。他们转过脸看到我后慌忙行礼,我一摆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上前一步,父亲半靠在床头微闭着眼,脸色倒还是正常,只是有些消瘦。 我鼻子一酸就来到床前:“爹”声音就哽咽起来。 父亲慢慢地睁开眼,见是我在面前,给了我一个温和慈爱的笑:“薇儿,回来啦。” 那语气就好似以前我跟着哥哥出去,归家后他说的一样,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等下就会回到闺房,换上家常的衣服,然后看书抚琴。 我点点头,眼圈红了起来:“爹,女儿回来了。” 父亲一笑,轻咳了几声,我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他,父亲的额上又添了些白发,脸上也是操劳留下的憔悴的痕迹,可是他温柔地看着我,我永远是他心里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们互相看着,屋子里有凉爽的气息,是墙边一棵冰树散出的,却也是正好的温度。 一切都那么的和谐,父亲的脸上有了些颜色。 这时,一个丫头端了药上来,我接过,是白瓷碗,上面有钱绿的修竹图样,可是碗壁稍烫,我碰了一下有些疼,却还是拿在手中,仔细地吹着,看着那徐徐白气后面父亲慈祥的笑脸。 “爹,趁着还热快用了吧。” 父亲接过仰头喝完,将碗交给旁边站着的丫头手上,满含深意地看着我。 “薇儿,怎么就回来了?” 我一愣忙笑道:“您病了啊,皇上就准了我回来探望,可是却不想给家里添乱,就不算省亲。” 父亲摇着头:“只是病了,就让你一个皇后回来,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是因为我辞官之事吧。” 我抿了嘴,父亲是清楚的,同时我也不解,父亲为何要坚持辞去官职呢。 第五十四章 尽日东风吹柳絮(1) 傍晚时分回到了皇宫,沈羲遥已在坤宁宫里等我了,仔细的询问了父亲的意思,终于在父亲的奏表上用朱笔写下了“准奏”二字。他赏了父亲丰厚的财帛,另特许父亲不用搬离如今的宰相府,授了父亲一个太傅的闲职。 之后的半月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此事,都称赞着父亲的谦、忠和贤。再加上我如今宠冠六宫,父亲的门生遍布朝野,大哥二哥手中的权力也不小,凌府门前还是如往昔一般车水马龙。有来探望的,有来请教的,还有此时来依附的,父亲均已养病拒绝了。 沈羲遥对此却似乎是意料到了般,反应淡淡的。 转眼玲珑即将满月,柳妃月子也坐完了,定于五日后为玲珑举办满月宴,也将晋升了柳妃的位份。 柳妃的势头猛起,每日嫔妃们来我处请安后都会再到她那里,她自己也越发的傲起来,时有在其他妃子那里对我不敬的言辞传入我耳中。沈羲遥赏了她许多她开口要的宝物,众妃嫔们一时艳羡不已,我却很淡然。 终于到了那满月宴的前一日,柳妃该生产后第一次来向我请安。可是等到别的嫔妃都来了很久之后,她还迟迟未见踪影。 坤宁宫正殿鸾凤殿里燃着清凉的薄荷香,众嫔妃就都端坐在下面,渐渐的谈笑声没了,只有一片宁静。 我只是看着门外的日头,看着那阳光越来越强烈地洒在鸾凤殿外洁白的大理石上,发出刺目的光。丽妃终于是忍耐不住了,她在柳妃月子快完期间,虽也像其他妃子那样去看她,却也总在我耳边说着柳妃都怎样讲了关于我和凌家的话。 “柳妃怎么还不来,这可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啊。”她的声音尖利,在空荡荡静悄悄的鸾凤殿里响起很有感染力。 我一笑看着她极度不满的脸道:“柳妃毕竟刚坐完月子,我们就再等等她。” 丽妃放低了声音说道:“皇后娘娘您心太慈了,她这可是违了宫规啊。 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淡笑着:“玲珑公主明日满月,各位妹妹还要好好的准备家宴。” 丽妃有些讪讪,但终是没有再开口 此时小太监通报的声音响在耳边:“柳妃娘娘到。”那声音拖得很长。 众妃都站起身,我却很轻地说道:“站起来做什么,都坐着吧。”那些女子一愣,看着我平和却严肃的脸纷纷又落了座。 一道绯红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我微颦了眉,这颜色是四妃可用的,虽说明日她就能晋到这级,可是今日穿,却是大大的违了规矩的。 柳妃带着骄纵傲慢的神色走了进来,没有立刻向我行礼而是看了看周围坐着的那些妃嫔,似在等待什么,我也就坐在那冷冷地看着她。 很久,鸾凤殿里死一般沉寂,空气都凝结起来,很压抑。 柳妃的美眸一扫众妃又看了看端坐在上面的我,我仅穿了一袭轻柔的浅绿色挑丝柳叶翩飞的雪纺纱裙,一根满镶绿宝石镂花步摇垂下猫眼的长坠,还有一朵插在鬓间的浅黄双层绢花,相比之下她倒更像是该坐在此座的人。 我见她咬了咬嘴唇,终于是不情愿的、很浅且快的施了个礼。 “参见皇后娘娘。”口气也满是不屑,在她看来,我的得宠只是因为我凌家,或者说是我的父亲。如今父亲辞官,皇帝对我的宠爱在她看来很快就会消失了。 我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着身边的芷兰说:“今日的太阳大了些,午膳让御膳房做些山楂太极盏来。” 之后才看向底下站着的柳妃,冷冷的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时辰了?” 柳妃听到我的话了吓一跳,在她心里,她才是这皇宫里真正的皇后,我,只是一个虚无的摆设而已。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口气跟她说话,她一时没有转过来。 我看到她的脸色苍白了下,一张薄唇使劲的抿了抿,然后脸色恢复正常。 她微仰了头,用一种似与我平等的口气说道:“臣妾月子刚完,身体还是有些不好,就起来晚了,望皇后娘娘恕罪。” 那“皇后”两个字被她叫得极轻极不屑,我脸微偏着看了看下面众妃的表情,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大气不敢喘,只有一个人,脸上是淡淡的表情,她始终是那么柔婉,却也深藏着。 我没有接柳妃的话,只是回头问芷兰:“这迟了请安,是个什么罪啊?” 芷兰浅笑着:“回娘娘,是藐无主上之罪,当罚的。” 柳妃脸色一变,也许此时她才意识到,不论我是不是摆设,但是皇后的凤印在我手上,我就可以处罚任何人。 我张了张嘴正要开口,柳妃眼睛一瞪厉声说道:“你敢。” 那声音极清极大,一时间下面的妃子们都吓得脸色发白。 我看了看门外,碧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明亮得让人压抑。 我长吁了口气,这柳妃,她太把自己当个宠妃了,也太不把我这个皇后当皇后了。 第五十五章 尽日东风吹柳絮(2) 我站起身走到柳妃的旁边,拉过她的手,她脸上的嫌恶明显地显现。 我忽略了她的表情,笑着说道:“玲珑这孩子很乖,就是夜里睡着有点闹喜欢哭,妹妹要费心了。” 柳妃轻轻的甩开我的手,我脸上的笑凝住,她不在意地说:“没事,有嬷嬷在。” 我点着头:“玲珑虽然小,可是吃得很少,每日你要注意着她吃了多少,够不够。” 柳妃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 我又说道:“天热,可是小孩子不能着凉,那冰雕虽都换成了小块,可是在玲珑附近不要放置,这一定要小心的。” 柳妃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已经少了耐心了,心里笑着继续说到:“对了,还有啊” 话音未落,柳妃随手将我一推,其实她只是不耐烦,我却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那丝绸底的绣鞋一滑,我没有站稳向后仰去。 众人惊呼声中一个人影从门外闪进,我的手被人猛地一抓,身体就跌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我看着那明黄的身影,站稳了后轻轻挣脱那怀抱跪在地上。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妃皆已跪下,柳妃却呆在那里,之前沈羲遥冲进来的时候撞到了她,虽没有撞倒,可是也一定还是弄疼了她。 她看着沈羲遥关切地看着我,眼神中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在他作为一个帝王的时候。柳妃的眼里就浮上了悲哀。 “没事吧?”沈羲遥拉过我的手问。 我摇着头:“是臣妾不小心。”说完看了看他后面笑着说:“皇上,快让众姐妹们都起来吧。” 沈羲遥回头,就看到那个绯红的身影站在他面前,那个身影后面是缤纷的一片。 “都起来吧。”他的口气恢复了那平淡冷漠,眼神扫了一眼柳妃,少了平日里看她时的温情,转身坐到了首座上。 我挨他坐下,笑着看着他说:“皇上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臣妾正跟众妹妹商量着明日柳妃妹妹升四妃位和玲珑满月的宴席呢。” 他转头看着我,眼里含着笑,可是在转头回去的瞬间,脸色却变得严肃得让我害怕。 “柳妃,你之前在做什么?”他的语气听不出情感。 我没有等柳妃回答忙说道:“皇上,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和妹妹无关的。” 沈羲遥没有看我,只是依旧冷冷地看着在下面站着的柳妃,打量着她。 我一拉沈羲遥的衣角:“皇上,明日臣妾想让各位妹妹们都施展施展才艺,也让臣妾了解各位妹妹,明日柳妃的晋升大典可就热闹些了。” 沈羲遥的嘴角抽动了下,有一抹冷笑浮上,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我却感觉到冷意。 “谁说柳妃明日晋位的?”他的声音冰冷。 底下站的身子晃了晃:“皇上”那声音充满哀怨。 沈羲遥看着她,已经没有了暖意:“玲珑也不必送回昭阳宫了,就由皇后代为抚养。” 柳妃身子一歪,后面的侍女及时扶住了她。 我看到沈羲遥眼底有一丝松动,忙跪在他面前,“皇上,柳妃妹妹没有做错什么,皇上何以如此呢?” 沈羲遥很轻地笑着:“首先,她这衣服就是犯了规矩的。 沈羲遥话不再说下去,伸手拉我起来:“其他的,朕就不说了。” 他疲惫且伤怀的闭上了眼睛:“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摆了摆手,底下的众妃们纷纷退下,只有柳妃还站在原地不动。 沈羲遥睁了眼,摆了摆手,言语毫无感情地说道:“你还不走,是想抗旨么?” 柳妃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的表情是我见过的最委屈最温柔的。 “嗵”地一声她跪在地上,“皇上,臣妾可以不要那四妃之位,只是请皇上把玲珑还给臣妾啊。” 她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模样,即使我知道她不喜玲珑,也依旧动容,微转了头看沈羲遥,他目光中的冷意却一点一点寒上来。 “玲珑?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这个女儿啊。” 说完不等柳妃辩解,就厉声喝道:“下去,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柳妃吓坏了,她身边的侍女绯然壮着胆子觑了眼沈羲遥阴郁且愤怒的脸,立即拉了柳妃小声道:“娘娘,我们走吧,皇上在气头上呢。” 柳妃定定了很久,终于是被绯然和其他几个侍女拉走了。 看着那绯红的身影消失在碧蓝如洗的天空尽头,我轻轻地起身,半蹲在沈羲遥的面前,用手抚着他紧皱的眉。 他睁开了眼,温柔地看着我,努力笑着,可是却那么的不情愿,那么的疲倦。 第五十六章 平阳歌舞新承宠(1) 她的身影消瘦许多,不若之前的纤侬合体,珠灰色的衣裙在这无光的鸾凤殿里发不出柔和的光泽,她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单薄和无助,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我看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不由得黯然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皓月”就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了。 皓月回头,脸上虽敷了脂粉,可是依旧掩盖不住她满脸的憔悴和肤色的灰暗。 她在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立刻露出快乐的笑,那么纯粹,却也那么让我心酸。早知有今日,我是不会设计将她变成如今的月美人的。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么?我早知君王薄情,更何况她一个没有外戚出身低微的女子,而且,我刻意去忽略,沈羲遥为何会宠幸她的原因。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皓月作为我曾经的侍女,一定会受到其他妃子的排挤,再加上我如今得宠,碍于我的身份家世,他们不能对我如何,也就只能拿皓月撒气了。 只是,没有想过这么快,这么快柳妃就对付她,这么快我就被沈羲遥遇到,成了今天这幅情形。 “小姐。”皓月哭着跪在我面前:“小姐,皓月好想小姐啊。” 她抬起那张布满了泪水的脸,我的心就抽紧了,忙扶起她:“我也想你啊。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没有早早的求皇上将放你出来。” 我抚摩着皓月消瘦的脸,她的眼窝深深的凹了下去,眼睛也没有了当初熠熠的神采的灵动。 我仔细地看着她,每看一眼自己都有泪掉下来,心里也悔一次。 皓月抬着袖子为我拭着泪,她的泪也不停的滴落下来。就这样,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却哭了好久,我终于是止了住,勉强地笑起来。 “不哭了,你出来了就是好事,我们见了更是好事啊。” 皓月点着头,甜甜地笑了。我看着她,伸手帮她拢了拢她耳边散下的头发,知道她在那掖廷里定过得不好,那些太监哪个不是跟红顶白的嘴脸,可是却没有办法。 我拉过皓月的手:“苦了你了。” 皓月笑着:“不苦,柳妃栽了我就开心了,只是,不解恨,小荣子的仇还没有报。” 我淡淡一笑:“急什么。”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 在她的眼里,我不是会说这样的话的人。我只是笑着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拉着皓月的手向外走去。 “陪我走走可好?”我侧脸看着皓月问着,皓月的脸明亮起来:“遵命。”她笑起来,还是我的皓月。 身后远远的是坤宁宫里新的侍女和太监。我和皓月走在飞龙池种满梧桐的路上,一边是飞龙池烟波浩渺的湖水,一边是高大挺拔的梧桐,偶有一片碧绿的叶飘落,却不改变满眼的欣欣的绿色。 “明日的家宴,你也去。”我不经意地说着,皓月正拣起一片树叶在手中玩着,听了我的话脚步停了停,又默默地跟上来。 “我去,恐怕不合规矩吧。”她小声地说着。 我眉毛一挑:“怎能算不合规矩呢?要论宠幸,皇上也是给了你的。” 皓月有些扭捏起来:“是,可是这次不是”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我笑着打断了:“本宫说你能去,你便有资格去。” 皓月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明白过来,微微一笑:“是啊,小姐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皇后了。”只是她的语气中却透着微微的酸意。 我笑笑,转身牢牢地看着皓月:“今晨我已跟众妃说了,明日每人拿出自己的绝技来。柳妃是不晋位,可是玲珑的满月还是要办的。” 皓月抿了嘴唇不说话,脚步已经停了下来,踢踏着脚下青青的草地,手上抓着她裙子的银灰色的饰带扭着。 我叹了口气握着她的肩说道:“皓月,这是你的机会啊。” 皓月猛得抬头看我:“机会?什么机会?” 我闭了下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让皇上重新给你宠幸的机会。” 皓月脸色变了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姐,皇上他” 她停了一下,内心挣扎着终于说了出来:“皇上是您的啊。我不能。” 我“扑哧”笑了,“什么叫是我的?皇上是这后宫所有女子的,我只是个名义上的正妻而已。” 皓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不明白。” 我长叹了口气说道:“我是皇后,就要想到雨露均沾,既也是均沾了,为何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得到呢?更何况” 我故意停了下,浮上一丝狡黠的笑:“更何况,你不是仰慕皇上许久的么?” 皓月吃惊地一手捂住嘴巴后退了一步:“小姐你,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那反着日光的粼粼的湖面,金光点点,耀人眼目。 “你只要告诉我,你要不要这个机会。”我很平和地说着,就好像在和皓月说着晚膳配什么点心一样。 皓月踟蹰了很久,终于是点了点头 从小我学舞蹈的时候皓月也跟着学了些,虽然身为丫鬟的她没有我学得精练,可是基本的功底还是强的。 我只打算教她一个不难却能给他留下印象的舞,想来想去想到了“采菱舞”。 第五十七章 平阳歌舞新承宠(2) 本来势头应最大的柳妃,因着昨日的事不准予出席,而一段时间来,沈羲遥似把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因此,今日那些妃子们一个个精心地打扮自己,只为博君王的一个侧目。 这些精致的衣料和图案,还有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首饰,给这栖凤台增添了许多的美景,到处是金光点点,耀人眼目。 一早在坤宁宫里更衣时,芷兰拿来一套大红绣金凤的宫装,有长长的下摆和微立起的领口,衣袖稍宽大了些,以金丝滚边团出小小的如意图案。 我只看了那托盘一眼就将脸转了过去,那红太耀眼,那凤太夺目,不适合在家宴上穿。 虽然这家宴上的女人们都争奇斗艳尽力将自己扮得最美,可是我却不在意沈羲遥是否会被别人吸引了去。相反,皇后为皇帝物色才德出众的女子,是分内的事。 “不要这件。太艳了,不合适。”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里面的女子长发披散着,一双眼睛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单纯。 芷兰闻言将托盘放到一边走上前来:“娘娘,您准备穿什么?” 我笑笑,拿起一柄桃木梳子梳着自己鬓间的长发,这时惠菊进了来,手上是一只一样的托盘,里面是一片温柔的水蓝。 惠菊轻轻抖开,上面有用鹅黄、乳白和浅粉的线绣出的大片的芙蓉,中心一点金黄,胸前和下摆缀着密密的金珠,清逸中却不失该有的华贵。 腰间是湖蓝闪光缎面的腰带,系出蜂腰轻柔,盈盈可握。后面垂下长长的两条,配着拖地的后摆煞是好看。 画一个清秀却精致的妆,眉是对着拿在手上的铜镜仔细画就的涵烟眉,梳一个略微复杂的如意高寰髻,饰以玉兰纹珐琅彩头钗、鎏金花托包镶橄榄形阳绿翡翠长簪和三朵新摘的蔷薇花,嫩黄色。脑后是一柄白玉扇形梳插和几枚珐琅琉璃的小簪花,耳朵上是一对玉兔捣药耳坠。没有戴护甲,露出修长的手指,戴一枚和田籽玉戒指,上面雕着千层的牡丹。 一切穿戴好站在镜前,那个沈羲遥曾经认为的仙子又出现在镜中,不过多了分高贵。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问着惠菊:“可去月美人那里看过了?怎么样了?” 惠菊半跪着为我整理累丝香囊下面长长的银丝穗子,头没有抬的答道:“月美人那边都打扮好了,依奴婢看啊,月美人穿上那身衣服真是合身又好看呢。” 我笑了笑,自己又正了正头上的一对长簪,对一旁站着的芷兰说:“时辰差不多了吧。” 又向放下的丝帘外看了看:“玲珑呢?” 芷兰拨开帘子,乳母正好走了进来,怀里是刚刚睡醒的玲珑,穿着我之前绣给她的那件肚兜,正好与我身上的衣服颜色一致。 我眼里充满了温暖的笑,伸手抱过她,用鼻间逗弄着她的小脸,玲珑又笑起来了。 我将她送回乳母的手上,看了看外面的天,对芷兰她们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今日的天色真好,天蓝得极通透,天边是浓密的洁白的云,层层叠叠的。远处栖凤台上早已有了明媚的色彩,光影流动,各色的珠宝在阳光的照射下射出夺目的光。 我停在一棵湖边的柳树旁,手轻轻捋着那已经深绿的柳叶,从这里看去那栖凤台上全是浓艳的色彩,一偏头,皓月就在两个侍女的跟随下远远地走来。 那袭嫩粉绘荷的衫裙恰到好处的凸显了她娇嫩身躯上的每一个优点,也衬得她人如朗空明月般。 皓月看见了我,正要转了脚步向我处走,我微摇了头朝她轻笑了下,皓月迟疑了下很轻的施了礼,我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那栖凤台。 我心里是担心若别人看见此景,自然会想到之后的那些事有我安排的痕迹,因此才让皓月先走。 等看着那栖凤台上的衣香鬓影聚集的差不多了,我才拍拍手,弄掉上面沾染的柳叶的残屑,缓步朝栖凤台走去。 沈羲遥还没有到,我站在那厅的入口,静静地看着里面,众妃三五聚在一起聊着什么,依稀听到柳妃的名字。 我心里笑了笑,朝门外的太监一点头,那小太监立即高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悉索”一阵衣裙的声音,众妃纷纷跪下。 “参见皇后娘娘。” 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各位妹妹都起来吧。这是家宴不必如此拘礼的。” 说罢扶着芷兰的手登上那金碧辉煌的飞凤矍金后座,乳母抱着玲珑站在我的身边,微低了身子让我哄着里面的玲珑。 我哄了半天,玲珑睡了过去,定好的时辰都过了两刻,可是依旧没有看到沈羲遥的身影。 我心里有些担忧,担忧会出了差错。 这时芷兰悄悄走到我的身边,小声在我的耳边对我说道:“娘娘,柳妃娘娘晕厥过去了,皇上去看她了。” 我手一紧,但是脸上是不在意。让乳母将玲珑抱到一边的一间耳室,里面早已布置好了供玲珑睡觉的小床。 我看着下面已经开始小声议论的嫔妃们,表情凌厉起来。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请皇上。这时辰都过了。”惠菊小声地问着我。 我没有看她,而是对身边的芷兰说道:“芷兰,你去昭阳宫看看柳妃情况好点没有,跟皇上说,若是心焦柳妃就不用过来了,我在这里主持大局就行。” 第五十八章 平阳歌舞新承宠(3) 我知道,以她对我的恨和她自己的清高,只要有机会是不愿向我行礼的。她还没有被这深宫磨去棱角,当然这和沈羲遥有很大的关系。 我轻轻回身笑看着沈羲遥,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微笑着说:“皇上既然来了,就开宴吧。” 柳妃看到了沈羲遥的眼神反应了过来,伸手去抱玲珑,可是她戴了长长的护甲,夏日里玲珑的襁褓很薄,她自己又是第一次抱孩子,婴儿软软的身子她还不能适应,不知怎的就把熟睡中的玲珑弄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我心疼得厉害,忙上前要去抱,手伸到半空被柳妃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生生得逼停了,我已经忘记了下面众妃和一边的沈羲遥,眼里全是哭个不停的玲珑。终于是上前一步将玲珑抱在怀里,轻摇着哄着。 柳妃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我抬头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是个母亲,抱孩子怎么还戴着这护甲,弄疼她了。” 说罢又怜惜地看着怀中的玲珑。她的哭声小了些,乳母上来将玲珑抱走,沈羲遥已经坐在了那龙椅上,冷冷地看着之前的一幕。 我微弯了身对他说:“请皇上恕罪,臣妾之前失态了。” 沈羲遥摇摇头朝我很浅的一笑,柳妃此时也走到我的旁边,对沈羲遥说:“皇上您看,玲珑根本不认得臣妾。” 那声音委屈极了,可是沈羲遥没有理会,只是指了指下面的一把椅子对她说:“你去坐吧。” 柳妃有些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了下去。 我看见她那葡萄紫的衣裙上金线织就的孔雀,心里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你这只孔雀,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自己在沈羲遥身边坐下,此时玲珑已停止了哭泣,沈羲遥看了看她终于露出了笑容。 “开宴。”他高声说着。 之前的纷乱和不快瞬间消失,众妃们脸上堆满了娇媚的笑,一个个看着她们日思夜想的皇帝。我却只带着平常的笑看着下面的女子们,摆出皇后的样子。 “今天你让朕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他眼睛看着下面一只白玉的酒杯举在唇边,就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将酒杯拿起微笑着看着前方:“皇上还记得啊。”说完才转头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面一脸黯然的柳妃身上,我兀自笑了笑正要转脸回去,他突然回了头:“今日,为难你了。” 他的眼波流转着,似还有话要说,可是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换上一副平淡的表情说道:“不是说让众妃准备了拿手的么?朕此时还真想看了。” 我带着淡雅的笑容起身,底下的丝竹声停了,我轻轻地击掌,门外就飘然走进一个嫩粉的身影。 乐曲声复又响起,已经换成了江南的小调,皓月就在这轻柔舒缓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那柔粉的水袖一挥,带出清香阵阵,那是我让惠菊之前用荷花香熏过的,清雅的味道正适合这炎炎的夏日。 沈羲遥就看着那个身影,众人皆在欣赏,皓月跳得纯熟了许多,一招一式颇像样,将那采菱的快乐和单纯以及清凉充分地展现了出来。不时有微风从湖上吹过,一切都美极了。 一曲终了,我含笑看着沈羲遥,却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神是我看不透的。 我心里乱了那么一拍,可是还是面不改色地笑着对他说:“这月美人的舞真美啊皇上,臣妾之前都不知道皓月有这一身的好舞技呢。“ 说罢招手唤皓月上来,嗔笑着看着她问:“怎么这么会跳舞也不告诉我?”眼神却在提醒她。 皓月很聪明羞涩地说着:“奴婢也是偷着学的,娘娘过奖了。” 我没有说话,沈羲遥开了口:“跳得是不错,看来师傅很好。” 说罢赞许的点了点头,我心跳有些厉害,余光紧张地扫了一眼沈羲遥,他仔细看着皓月,可是表情却淡淡的。 我看了一眼在下面坐的柳妃,她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眼神有些迷茫。我暗自感叹她没有那些手腕,换了别人,能来了这满月宴,就一定想办法得到皇帝的眷顾的。 这时,柳妃站了起来,笑着说:“臣妾愿为皇上跳上一曲。” 我脸色平和下来,却没有拒绝她:“妹妹的舞姿我还没有见过呢,只是听说过。” 柳妃头微仰了下,走到乐工面前吩咐了什么,一曲悠扬的曲调便响了起来。 我看着那紫色的身影在旋转,手上翻覆着,那衣裙飘散开去,轻盈动人。 沈羲遥似很动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承认柳妃的舞跳得很好,可是却不至于好到让沈羲遥如此的地步。 心中有疑惑,却还是装做不在意。柳妃一舞结束,似不胜疲惫的慢慢走回只有两步远的椅子上,又好似坐得不舒服。 沈羲遥说道:“上来坐吧,你毕竟是玲珑的母妃。”那声音温和了许多,柳妃一笑就走了上来。 我也带着笑看着她,底下的皓月眼里是失望和难过,我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她低下头喝着杯中酒。 妃嫔大多都展示了自己的才艺,只有丽妃和和妃没有,她们只是带着笑看着,丽妃是有些不屑的和开心的笑,和妃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但都是世间最美的。她们,远比柳妃聪明。 夕阳西下时,满月宴终是结束了,玲珑被封为了安国公主,被从侧殿里抱出来的时候醒着,粉嫩一团,十分可爱。 第五十九章 西宫静夜杀机现(1) 我淡淡地笑了,在柳妃低头看着椅边精致的雕刻时,我轻声走到了她面前。 “舒服么?”我用极温和的声音问道,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却失了真,显得格外缥缈和诡异。 柳妃一凛,僵了半天才极慢地抬了头,眼里充满恐惧地看着我,猛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改变自己微笑的表情,只是走到了那凤座旁看着它,柳妃的目光也停在它上面。 我粲然一笑坐了下去,柳妃的眼中有不甘和无奈,还有悲伤与恋恋不舍,我一一看在眼里。 这时惠菊搬了把椅子放在柳妃的身边:“柳妃娘娘请坐。” 柳妃又看了一眼我身下的凤椅,这才慢慢坐了下去。 惠菊奉上茶,我手一挥:“你下去吧,本宫和柳妃说说话。” 我喝了一口茶,才对同样端着茶碗的柳妃说道:“今夜安排你住在侧殿吧,你可愿意?” 柳妃一怔,她本以为我是要与她说别的,却没有想到只是这样简单的事。 柳妃“嗯”了一声,神情小心且紧张,她在等待什么。 我却看着桌上的一盘荔枝说道:“去年本宫这个时候还未进宫,那时很喜欢这南国的珍果,今日这是新到的,你也尝尝吧。” 说罢拿起一颗慢慢剥着,那鲜红的皮纷纷散落在桌子上,里面是晶莹的白色,红白对比十分的好看。 我将那果肉放入口中,甘甜的味道传来,我偏了头,柳妃拿着一颗剥着,她剥的很慢,有些迟疑和抗拒。 那盘荔枝是放在她手边的另外一盘,颜色鲜艳明亮,上面的水珠还隐约可见。看起来是很美味的,可是在她的眼里,此时应该是如同毒药一般的吧。 我笑着微探了身子说道:“妹妹怎么不吃呢?”那声音是我自己都厌倦的甜腻。 柳妃抬头看我:“我不喜欢如此甜的。”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我摇着头:“今年这不是很甜的。本宫之前可是听说过妹妹你喜欢吃荔枝,这才让他们准备的啊”我没有说下去,只是笑着看着她。 柳妃脸红了下,终于是将自己手中已经剥好的荔枝放入了嘴里,却半天不敢下咽。 我微微一笑,好似在说着什么不相关的:“别怕,没什么问题的。” 她慌得看了我一眼,便将果肉咽下了肚。 我看着她吐出那核,缓缓说道:“不是一直都想看看这坤宁宫么?今夜本宫就陪你都看看吧。” 我拍了拍凤椅的扶手:“这椅子,不知和你宫里的比起来,是否更合你的心意啊?” 柳妃正端了茶要喝,手一松,“砰”得一声那茶碗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碎片有几片掉在了我的脚边,我没有理会,只是喝着手中的茶。 柳妃慌忙地站起来,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皇后娘娘,臣妾身体不适,想”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玲珑的事本宫还没有嘱咐妹妹呢。” 我的声音温柔轻缓,柳妃眼里满是害怕,我依旧是笑着,向门外唤到:“惠菊。” 惠菊走了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一眼柳妃说道:“侧殿收拾好了吗?” 惠菊恭敬地说着:“回娘娘,侧殿已经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柳妃娘娘身体不适,你带她去休息休息吧。” 说完自己从柳妃身边走过,又回头说道:“今日不早了,你安置吧。明日一早本宫去侧殿看你,说说玲珑的事吧。”不等柳妃回话就走了出去。 看着玲珑喝了奶,睡了过去后,我没有让乳母抱走她,而是将她放在我床边的小床里仔细地看着,玲珑睡得很香,白白的小手握着,睫毛长长的,很是漂亮。 明日她就会回到昭阳宫了,柳妃毕竟是她的母妃,会对她好的,可是我的心里依旧有些担心。 我唤来乳母,让她将玲珑抱回房间。 夜深了,我吹熄了蜡烛,窗户开着一扇,有风吹了进来,我只放下了那层纱制的帐子,锦缎的一层依旧挂着,从那开着的窗看出去,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第六十章 西宫静夜杀机现(2) 柳妃的表情是那么的迷茫,一层浓雾笼罩着她,我实在是再忍不住,猛地爬起了身,朝她身边的空隙挪去。 柳妃依旧是站得直直的,我不小心碰到了她,她转过脸,她的眼里是血丝,此时的她如同鬼魅,我再一次尖叫起来。 柳妃手里的匕首又举了起来,她已经完全的转过身来,我突然迈不开步子,眼睛不时地看着依旧黑暗的外面,奇怪为何没有人来。 这夜静得可怕,突然间天地什么声音都消失了般,连风都没有,一片漆黑。 我看着那高举的匕首,心一横一把就抓住了柳妃的手。她晃了一下手落了下来,我只感到一阵剧疼从胳膊上传来,没有顾上看,双手抓着柳妃的肩膀。 我知道她现在不清醒,她一定中了什么蛊,我使劲地摇着她企图把她摇醒,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性很小。 柳妃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看着我,却穿透了我,我不知道她现在能看到什么,可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恐惧。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跑,也许是我知道,跑也没有用了。 柳妃的手又一次落下,我忍着疼痛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向后倒去,完全没有后退几步保持平衡,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呢,是谁给她下了这蛊? “乒呤哐啷”,她倒下时将立在一旁的花架带倒,上面的珍品瓷器全部摔落在地上,满地的碎片,声音在这恐怖的黑夜里格外的刺耳。 柳妃跌坐在地上,她眼睛闭了上,我低头,地上很多的血,我终于感到了无法忍受的疼痛,但我还是强忍住要晕倒的感觉,走到门边推开门,向外用全身的力气喊道:“来人啊!” 外面终于有了点点的光亮,渐渐的多起来,然后是脚步声,我回头,柳妃依旧是躺在那里没有动静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看她到底如何了,倚在门上看着眼前出现了坤宁宫里的侍女和守卫,直到看到惠菊的身影,身上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向前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在惠菊无比焦虑和害怕的眼神中,我努力笑了一下。 惠菊上前扶住了我:“娘娘,您” 她的泪掉了下来,我好奇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看,原本洁白的寝衣上已满是斑斑驳的血迹,像开在暗夜里的猩红的花,胳膊和腰上还有血不断地流出,守卫们已经将东暖阁包围了起来。 我无力的摆了摆手用最后的力气跟惠菊说道:“柳妃在里面,去看看她。” 惠菊的表情变了,是愤怒和抗拒,我轻推了她一把,靠在了一旁的芷兰身上,眼睛闭了上,却依旧是清醒的。 很嘈杂,我的意识在渐渐地模糊,当看到柳妃被人架出来依旧是一副迷离的样子时,我吩咐道:“将柳妃看守在西暖阁侧房,小心的看管,明日再去报给皇上。” 芷兰轻轻地说道:“娘娘,这样不妥,应该现在去报的。” 我已经没了力气只是摇着头:“没有什么,皇上已经安置了,不要打扰他了。” 说完已经要完全地失去意识,突然柳妃之前在小床摸索的动作让我一个激灵。 我忙拉着芷兰:“玲珑呢?去看看玲珑,快去。” 芷兰被我吓到了般,我已经失了态,头发在风中飘散着,我自己也如同鬼魅般了。 芷兰被我吓坏了,忙吩咐她旁边的一个侍女过去乳母的房间,我自己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了,冷冷地看着众人,我知道,那个人,就在他们中间。 芷兰扶着我去了西暖阁,东暖阁里正在清扫,我躺在西暖阁里的美人榻上,盖着薄薄的锦被,那上面复杂的绣花让我一阵阵头晕,可是我等待着去看玲珑的侍女回来的禀报,一直强打着精神。 芷兰他们在忙着将我身上的血衣用剪刀一片片剪下,用温水轻拭着我的伤口,因都粘在了身上,每一下我都打个颤,强忍着想要叫出来的冲动,只是紧闭了眼皱着眉头 正要开口问,那侍女回来了,我抬起身子,可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那侍女跪在我面前,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娘娘放心,小公主很好。” 我点了点头,芷兰看着我已经完全惨白的脸柔声道:“娘娘,您闭眼休息一会吧。” 我摇着头坚持地看着外面,终于惠菊跑了来,我眼睛亮了下。 惠菊在我身边说道:“娘娘,柳妃娘娘醒过来了,没有受伤,可是她似乎不记得自己之前做过什么。” 我点了点头,十分无力地说着:“只要她如今清醒了就好。” 此时我终于完全的放心了下来,安心地闭了眼睛,浓浓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周围很暗,身上依旧是没有力气,胳膊上和腰上是剧烈的疼,我的眼泪都忍不住掉了下来。 看了看周围,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满目的金黄提醒我这里我来过,可是我为什么会再次来到这里呢? 伸手将那明黄的床幔拨开,没有人,我勉强下了床,每一步伤口都更疼一下,还是坚持走了出去。 第六十一章 西宫静夜杀机现(3) 沈羲遥坐在一帐珠帘后,前堂里坐着审她的官员,正是父亲的门生。柳妃十分憔悴地跪在那里,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很是可怜。 我在芷兰和惠菊的搀扶下走了进去,沈羲遥站起了身,我朝他一笑说道:“皇上,臣妾是来证明柳妃无罪的。” 沈羲遥快步向我走来,他的面容有些憔悴,我看到了疲倦和哀伤,还有无奈。 我努力地笑着,他轻轻地拉了我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太医不是说还不能下床的么?” 我看着他真诚的关心的眼神,心里有种微微温暖的感觉,我想到了自己今日醒来时是睡在他养心殿的龙床之上的,那满目的金黄我闭上眼还能看到。 我努力笑了笑,看了看里面跪着的没有任何反应的柳妃,柔柔地说道:“皇上,柳妃妹妹犯了何事,会被带到这里呢?” 沈羲摇低头诧异地看着我,眉头有些微皱,我依旧是笑着半靠在芷兰的身上看着他,目光柔和。 沈羲遥不自然的轻咳了下,掩饰他心里的感受,然后我在他重新看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怀疑。 我依旧是笑着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沈羲遥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道:“你的伤不是她弄的么。” 我站直了身子正色道:“皇上,柳妃妹妹其实是为了保护臣妾的,臣妾想,大家是误会了。” 沈羲遥凝视着我好半天,那眼神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有些害怕。 “哦?是这样么?”他扬了扬眉毛。 我点了点头慢慢说道:“那晚有人意图行刺臣妾,正好因着与柳妃说玲珑的事太晚,熄了烛火竟不知不觉睡了。柳妃才在我那里的。” 沈羲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改变自己的眼神,依旧从容,可是心里却已经慌起来,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话漏洞很多,怎能瞒得过他呢。 沈羲遥的眼光变得好淡好淡,我小心地别过脸去,就撞上了柳妃不解的眼神。 我没有理会她,她突然就笑了,然后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跪着挪动着她的双腿,拉住了沈羲遥的衣角哭喊道:“皇上,臣妾是冤枉的啊。” 沈羲遥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似乎他脚下的柳妃根本就不存在般,他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好累,身子有轻微的晃动,沈羲遥一伸手就将我拉在了他的身边。 我看着他,他回头对其他的人说道:“柳妃暂关押在慎德堂,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望。” 柳妃睁大了她的双眼,我看着沈羲遥:“皇上,柳妃她是” 话音未落他摇了摇头:“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吧。” 说罢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笑多么的疲惫。他一把抱起了我向外走去。 养心殿里燃着提神的薄荷香,闻起来略带着些清苦的味道。我半躺在他的龙床上,周围原本的金黄已经被换成了淡雅的蓝色。 自他抱我回来就要我睡下,我也实在是疲惫的厉害。一觉醒来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养心殿里依旧是没有人,我感到很奇怪,可是相信是他的安排,自己拉过被子的一角,那上面绣着清雅的荷。 我细细地看着,随口吟道:“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晌,双纹翠簟铺寒浪。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话音落了四下里看着,突然自己就笑了。伤口处有微微的疼,我收住了笑,环视着周围,心很静,可是却又不平静。 这里,即使它换了颜色,换了些摆设,即使多了些充满女子温婉的器物,但是却依旧处处充满着皇帝的影子,充满了皇权。 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自己是一个皇后,还是没有办法放下,我还是要努力的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只是为了这个皇后的名衔,这个我不能摆脱的名衔。 有些伤感,自己勉强起了身却不知该唤谁,通到前殿的门紧闭着,我推了开,就看见他坐在那红木大几前,一手支着头,眉头紧锁的样子。 听见声响他转过脸来,我朝他一笑,他就快步地走了下来。 “皇上。”我要向他行礼,他拉住了我,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此时是清澈的,我看到了担心和忧虑。 “皇上。”我再一次的叫他。 第六十二章 愿将日月相辉解(1) 在养心殿的日子里我很放松,虽然只有一个月,可是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去顾虑,什么都不去防范,我似乎又恢复到了自己之前在坤宁宫的日子,清心寡欲。 不用每天接受众妃虚无的请安,不用强颜欢笑,不用摆着一付高高在上威严的样子,其实,心却早已劳累不堪。 伤渐渐的好了起来,也是终于可以去外面走动走动,即使沈羲遥派了大批的侍从给我,可是只要是能出去,我就很开心了。 这天的天色很好,暑气也渐渐地消散,初秋的天碧蓝碧蓝的,风是清凉的,虽然阳光还是刺眼,可是却少了那份灼热。 我穿了一件秋香色裥裙,想着御花园里的菊花应该开了几朵了,那紫碧山房的一侧种的都是最名贵的菊花,我挑了个清晨,在沈羲遥下了朝去处理国事之后,带着芷兰和几个侍从去了那里。 眼前是一片嫩黄,那些花苞大多没有绽开,只有几朵开得绚烂,有淡淡的清香。 我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沉浸在那清雅的氛围中,经过一个月在养心殿的休养,我的心似乎又恢复了宁静平和。 那夜的事惠菊依旧在查着,我知道,沈羲遥也在查着。我关心的,只是最终的答案而已。 我知道,不管是哪一方,总有一个能揭开谜底。 其实,我的心里,有了一个朦胧的答案了。 我信步走在花丛中,偶尔停下来,看一朵刚刚舒展开花瓣的菊,一个转弯,一个身影就在前方不远,我眼睛在看到那身影的时候,湿润了。 他没有变,依旧是那样萧萧肃肃。在一片清高淡雅的菊中,更显得人爽朗清举。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侧对着我,目光看向远远湖上那水气氲氤,碧波荡漾。 他的目光明净清澈,正像他的心,干净没有杂质。他不喜权谋,他也不爱权势,我知道他只想做他自己,一个真正逍遥快乐的人,而不是什么大将|军,什么王爷。 我就这样看着他,自己也仿佛成了这画中的一处风景,身边吹来柔和的风,朵朵菊花轻轻摇摆,配着碧蓝的天,清澈宽广的湖水。 除去这皇宫的高墙,没有那身后大批的侍从,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如果只是在一处同样的菊花丛,那将是多么美好 也许那样,下一刻我就可以轻唤他的名字,等待他回头灿烂的一笑,如同阳光洒在身上,驱逐一切严寒。 可是,我的嘴角扯了扯,生生的却挤不出笑来。我静了静神,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也知道自己的身后,是沈羲遥身边的人。 我轻轻用手理了理鬓间的碎发,装做很偶然惊讶的样子,回头问芷兰道:“那边的,可是裕王爷?” 芷兰快步走到我身边,看了看微笑着说:“回娘娘,是王爷没错。” 我点了点头,装作不解地问:“王爷不是回了王府了么?怎么出现在宫中?” 芷兰一笑答道:“今日魏王进宫,据说稍后皇上和两位王爷要在此赏菊呢。魏王是很喜欢菊花的。” 我点着头,轻咬了咬下唇然后朝芷兰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回去吧。” 芷兰点了点头,我走了一步低下头,一朵菊花开得正艳,弯身摘在手上。 芷兰的脚步停了,我听见她恭敬地说道:“奴婢参见王爷。” 我抬头,他的目光如同秋日里最明澈的天空,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 他向我行礼说道:“小王参见皇后娘娘。” 我用平和的语气说道:“王爷不必多礼。” 他走到我的身边,却保留着一定的距离。毕竟在名义上,我们虽算是一家人,我是他的皇嫂,可是,国法中,我却是皇后,他是臣子。 我举目看了看着连绵的菊花丛,笑着回头对他道:“王爷的身体可还好?” 他低头说道:“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弟一切都好。” 我们都不敢看对方,就这样一个看着前方,一个看着脚下,随口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裕王府里的侍从可还够用,听皇上说,王爷您那里没有什么人的。”我手指轻轻揉着一瓣狭长的花瓣问道。 他也是很平静的口气回答道:“皇兄待臣弟很好,赐了许多的丫鬟奴仆。其实按臣弟的意思,我长年在外,府上不用那么多的奴仆的。” 我笑了笑:“王爷毕竟是王爷,该有的架势还是要有的。不然别人会说皇上怠慢了兄弟。” 他脸色白了下回道:“多谢皇后娘娘提醒。”口气已轻了下去。 我抿了抿自己的唇,看了看这漫山的菊,笑着说道:“听闻王爷诗词的造诣很高,此时正值菊花盛放之时,对着这漫山的秋菊,王爷可有什么佳句?” 实在是不知说什么,问什么。 他一句“回皇后娘娘话”,一句“臣弟”的,我听了难受。 我相信他也是,他的口气虽然平和,可是我能感觉到那声音中的克制。 “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他脱口而出。 我有些怔怔,抬头看了看他,他的目光也看着我,就仿若那个夏天的清晨,在那漫身的荷花中,他看我的眼神,那么温和,那么怜爱。 我一低头,轻摘下一朵新开的小菊,看着那柔和的色彩,轻轻地说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轻嗅了下,清香中淡淡的苦,像极了养心殿里那焚着的香,我的心略一沉,手一松,那菊掉落在地上,他正要弯腰去拣,我淡声道:“不必了。” 他僵了僵,站直了身,我们不再看对方。 第六十三章 愿将日月相辉解(2) 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傍晚时分的养心殿前,太阳投下橙黄的温暖的光,却因着入了秋,有着丝丝的凉意。 侍卫们整齐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庄重威严。可是我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这些风景上,我只是四下寻找着乳母的身影。 我绕着养心殿转了几圈,惠菊托着我长长的白色寝衣的后摆,长发就散在腰间,可是除了那些侍卫和宫女,我什么都看不见。 惠菊在我身后焦虑地喊着:“娘娘,您慢点,您的伤,您” 我一个转弯就出了养心殿的门,突然停住了脚步,惠菊一个急停,我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地问:“芷兰,芷兰和乳母在一起吧。” 惠菊点着头,可是她也不清楚,我看着后面跟随的那些侍从,只是看着,等待他们谁告诉我。 一个侍女走了出来躬身说道:“娘娘,芷兰姑姑是和乳母带着小公主出了养心殿了。” 我心里的焦急少了些,可是还是有不安,我看了看四周问道:“可知是去了哪里么?” 那侍女想了想答道:“奴婢只听见姑姑说菊花开了,和乳母带小公主去玩。 我点了点头,看着惠菊说道:“我们过去。” 夕阳照在紫碧山房上朵朵的菊花上,给那些花蕾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影,走到这里我已感到有些劳累了,可是不看到玲珑心里就是放心不下。 脚步有些慢了下来,后面的惠菊一直担心地看着我。我走进了那清雅的花中,这里很静,只有风声。 我看着周围,什么都没有,脚下有些迟疑,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转弯,拐了过去。 这里我清晨没有走到,就是在这个转弯的地方,我遇到了羲赫,此时我才看到不远处是一个精巧雅致的凉亭,顶上甚至都是菊花,里面坐着三个男子,其中的两个身影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可是我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沈羲遥高贵威仪的身上,也没有停留在羲赫温文尔雅的举止上,更没有注意到魏王谈笑的表情。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沈羲遥身边的芷兰和乳母,最重要的是乳母怀里的玲珑。 我没有犹豫,也忘记了身份,我飞快地走到了那亭中,惠菊甚至来不及托住我的后摆,就被我落在了后面。 我一把从乳母怀里抱过醒来正乖巧的睁着眼睛看着四周的玲珑,抱得很紧,却又怕伤到她,就那样小心翼翼的,满脸的担心和怜爱。 沈羲遥站起了身,魏王和羲赫也站起了身。 我没有在意他们,我的眼里只有玲珑,我仔细地看着她粉嫩的小脸,看着她睁大眼睛乖乖地看着我,我就笑了起来,真心的快乐地笑了起来,我的担心都放了下来,人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轻轻的滑倒。 他一个箭步扶住了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抬头就撞进了他焦虑无比的眼里,那里的我苍白而单薄,就如同一片凋零的玉兰花瓣。 我朝他一笑,目光转向了一旁皱着眉头的沈羲遥身上,我无力地笑着,目光又转到了羲赫的脸上,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逾礼了。 我勉强地站了起来,微微向他施礼,“本宫谢过王爷。” 他的唇有些微颤,“皇嫂不必谢,这是臣弟该做的。” 沈羲遥的目光幽暗复杂,我看不出他的想法。自己只是站直了身子,走到他的面前,微笑且温柔地说道:“皇上,臣妾醒来见玲珑不见了,十分慌张,就匆匆过来找了。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惩罚。” 说完跪了下去,沈羲遥一把就扶起了我,轻轻地拥在怀中。 我心里十分的挣扎,看到他将目光别开去,我也将目光落在了地上,手又不由得捂到了腰上的伤口上,不知何时那里变得好疼。 惠菊惊呼了一声,我低头,鲜红的血渗透了雪白的衣衫。 沈羲遥的目光由那晦暗变成了深深的忧虑,他的眉皱了起来,不顾身边的兄弟和侍从将我抱起,我不知为何感到完全无力,只能靠在他的身上,任他将我抱回了养心殿。 在出那凉亭的时刻我回了头,魏王弯身送行,羲赫虽半跪着,可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我的身上,那目光中有心疼和不舍,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坚毅。我闭了眼,有泪轻轻的掉落。 养心殿外殿里御医站了一屋,各个都神情紧张,我躺在他的龙床上,知道之前在外殿他发了一通的脾气。 我也知道自己的伤不是那么简单的伤,那匕首上有毒,虽不是可以致命的毒,但重要的是,这毒此时发作,解药却是难找的。 我安静地靠在大迎枕上,看着床边黄玉佛手花插里的一株长风万里,那花是舞球花型,大管飘垂,体魄雄伟,随风飘荡时如同驰骋天涯。 我仔细地看着那花,看着那美丽的花色和花样,淡淡的笑了起来。 微微探出身子,锦被轻轻滑落,我看了看腰上新包好的伤口,我已经不觉得疼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新的。 我伸手将那花枝拉到面前,轻轻地嗅着,没有什么味道,我看着这菊,就想到了他。 此时真是难得的安宁,玲珑被送到了坤宁宫,我让芷兰去照看着她。丽妃那里,沈羲遥已经去传了话,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了。 我一直反复的琢磨着他最后的眼神,拥有那眼神的他,是我不熟悉的。 想着想着人就定在了那里,脸上带着一抹浅笑,沈羲遥此时推门进来,有太医院的医官跟在身后。 我抬头朝他粲然一笑:“皇上回来了。” 他看着我,目光里的悲伤那么明显,还有渺茫的希望。 我想起他之前在外面发了脾气,微笑问道:“皇上何必动气呢?可吓到臣妾了。” 他终于笑了下,可是是那么的勉强,然后敛了神色说道:“朕一定会找到那个行刺的人,相信朕。” 我点点头,他扶我在床上躺好,又亲自捡起半落在地上的锦被盖在我身上。 “睡吧。”他柔声说着,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我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 我听着他脚步慢慢地离去,也听见了他的声音:“去将柳妃带到慎德堂。” 第六十四章 心怀百忧复千虑(1) 她轻轻地说着:“和妃的家族是文官,现在自然皇上没有什么需要的。。” 我一笑将那汤喝了下去,惠菊惊讶地看着我:“娘娘,都凉了。” 我摇着头说:“不碍事的。” 自己却有些悲凉,自己竟然要这样来维系这平衡。可是,柳妃不能做四妃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啊,自己这样,是不是绕了个大圈子,还是回到了原点呢? 心里嘲讽着,摇着头,惠菊不解地看着我,我摆摆手说:“去取我之前看的那本书来。” “娘娘,”蕙菊迟疑了下,我看着她目光平和。 “娘娘,那件事,您不再查了么?” 我笑道:“不急,总会再有动作的,再者,等我回去了坤宁宫,自然有办法。” 惠菊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又转到了我的腰上,我也低了头。沈羲遥悲伤的目光又浮在脑中,我笑了笑,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的是温暖,还是心酸。 不知何时睡了去,恍惚中有人在吻着我,那吻很轻,却充满了炽热。 我睁开眼,他闭着眼,神情专注而深情,我看到了他长长睫毛上有小小的晶亮的东西,莹润,却刺着我的心。 “皇上,”我轻声唤了一声,他没有抬头,依旧是深情的吻,可是手上却不再只是支着床。 我向后缩了缩,“皇上。”我再一次叫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是笑,可是那笑我看着害怕。 夜很静,惠菊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除去了锦被的空气让我感到冰冷,可是他的身上有汗渗了出来,我默默地承受着他的侵占。 我看着他,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虽然充满了深情,可是那深情的最底层,却有什么是我看不透的。但是我相信,那与深情没有任何的关联,就如同火焰最深处的一块寒冰,融化不了。 醒来时,他已经去上朝了,他起身很轻,更衣洗漱也没有声音。我知,他尽量不吵醒我。心中泛起一阵涟漪,看看身上星点的紫斑,红了脸。 浑身酸疼,惠菊端了一盏红珊瑚镶银碗进来,这碗我见过,在我每次侍寝后都会用到。 她的表情怪怪的,我看着她,又看了一眼那碗。 惠菊轻声地说道:“娘娘,皇上吩咐一定要您喝了。 我看着那药汁皱起了眉,到底是什么,抬头正想跟惠菊说将它倒掉,可是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是他的意思,我便从了吧。于是端起那碗,一闭眼就喝了下去。 我想,这应该是防止受孕的药吧,他该是不愿我有孩子的,毕竟外戚强大。这样也好,我心中对自己道,将碗交给惠菊,她的表情依旧是怪怪的。 我很好奇,“怎么了?” 惠菊想了想笑道:“没什么的娘娘。” 可是她的笑不自然,我盯着她,她将目光别开去。 我加重了目光中的威严:“到底怎么了?说。” 惠菊端着盘子的手紧了紧,“娘娘,听皇上身边的太监说,昨夜里柳妃娘娘被降为贵人了。” 说完看着我,我却只是很平和地说道:“还好,没有赐死,她该感激了。” 惠菊诧异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没有解释,只是对她说:“皇上没有禁止我外出吧。替我更衣。” 掖廷是后宫中级别较低的妃嫔住的地方,柳妃,不,如今的柳贵人此时就住在这里的清月堂中,位置是掖廷的一个偏僻处,外面是修竹,却有些荒芜。 当我到这里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但是那绯红而温暖的光却洒满了大地。 掖廷里的女子都刚刚起身,因此那长廊上都是侍女的身影。这些人几乎没有见过我,我也只是穿着最简单的衣衫,仅带了惠菊,其他的侍从全部在掖廷外守候。 清月堂里住着三个女子,柳妃在最尽头的房间,我让惠菊将其他几个女子以一些理由请了出去,自己走进了那与昭阳宫相比简陋许多的屋子中。 这间屋子里多用竹器做装饰,看起来很自然,少了后宫的富丽。不过在我看来,却是个修身的好地方。 惠菊为我掀开一层青绿的门帘,柳妃就坐在里面的梳妆台前,她只是坐在那里,那么安静,看起来完全没有之前一个宠妃的骄横和跋扈,此时,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温柔清秀的女子,可是眼神却失去了光泽。 “柳贵人。”我用最平和的声音唤道。 柳妃回过头来,眼睛精光一轮却又迅速的暗淡下去。 第六十五章 心怀百忧复千虑(2)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站起身,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在这屋中转着。 墙角处是一张桃木的桌子,可是上面的红漆却有些斑驳了,我看到那里散着一些纸片就径直走了过去,那上面全是诗,字体柔婉却不失力道,不过少了分大气,想必就是柳妃写下的了。 我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还是站在原地看着我的柳妃。 她没有动,眼睛失去了光泽,似在想着什么。 我低头,那素蒿的纸上写着“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廷。”上面依稀可见有水打下的痕迹。 再拿起一张,“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梭道奉恩时。” 我又看了看那桌上其他的纸片,都是同样娟秀的字迹,写着宫怨。 柳妃还是站在那里,目光中有点点金光,我看着一滴泪顺着她消瘦的面颊滑下,在下巴处晶莹的晃动了许久,终于滴落下来,我心里有些难过。 我笑着看着她,友好地说:“这诗真好,不愧是大羲第一的才女。” 柳妃的眉头动了动抬头看我,语气是平静的,但也是悲凉的:“你,在嘲笑我么? 我低头一笑,拿起那第一张纸轻轻念道:“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廷。” 停了停看了看周围,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柳妃的身上,“你可想过,为何你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柳妃轻“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你指使,我怎么会被皇上贬为贵人?” 她的目光又冰冷起来,我叹了口气看着她,目光中是无奈。 我坐了下去,轻声道:“本宫还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去让你蒙冤。更何况” 我停了停,目光犀利地看着她的脸说道:“更何况你是否想过,我何必与你争呢?如今我是皇后,皇上对我的宠爱是这后宫中最多的,我何必与你一个妃子去争?” 自己笑起来:“如果你生了个皇子也许我还有必要,可是你偏偏生了个公主。” 柳妃的脸变得很难看:“没有你,我生什么皇上都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摇了摇头不再看她,也不想辩解什么。只是看着那桌上的素蒿,半晌才对她说道:“本宫今日来,只是想知道,那晚你去了侧殿之后,可还遇到了什么人么?” 柳妃不解地看着我,我的脸色一定很忧愁,充满了晦暗。 柳妃一时愣了一下,可是还是没有要说的意思。 我又站起身,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柳如絮,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救你自己了。” 柳妃忽闪着她的眼睛,我继续说道:“如果你想不起来,于我,没有什么,可是你,早晚会因为行刺皇后被杀的,这是大逆之罪。” 柳妃看着我,表情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对于你来说,无论我是否是被冤枉,我没有了对你不是更好么?” 我抿了抿嘴,目光看向一边,幽幽的回答她:“是啊,你不在了,对我是更好。可是,我不想用这样的方法,因为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就这样除掉你我的心里是会不舒服的。” 我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是在救我自己。” 柳妃眉毛一挑看着我,我只是笑没有说话。腰上和胳膊上的伤从刚才开始就火辣辣的疼,还有蛰蛰的感觉。 柳妃狐疑地看着我,我望了她一眼:“玲珑如今给丽妃抚养了,就在你刺伤我之后。我知道你嫌她不是皇子,可是她毕竟是你的女儿。” 柳妃脸上的表情浮出一丝惧怕的颜色,有些苍白。 她脸部微微的一丝抽动被我捕捉到,我上前一步,“是谁,是谁去了侧殿?” 我的声音里也充满了一丝期待和紧张,柳妃正了正神色说道:“是一个小太监。” 她停了停,可是我的心里,在听见她说出是个小太监之后,已经有了答案。 柳妃此时的神色略有些慌乱,我叹了叹气说道:“本宫知道了。” 说罢要走,柳妃却一把拉住了我,我抬头看她清瘦的脸,目光又落到了她抓着我的手上,刚好抓在我肩膀上的伤口上。 她也一低头,手松了开,表情迟疑了下看着我,她的眼神有些不正常,我有些害怕。 她轻声地说道:“那是个鬼魂,是个鬼魂。” 她的声音空洞而缥缈,在这光线暗淡的清月堂里响起,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仿佛身后有道冰凉哀怨的目光,直直的穿透我的脊梁,令我毛骨悚然。 我脸上还是摆出了镇静的样子,好似不在意地看着柳妃说道:“胡说什么,什么鬼魂。” 柳妃却神秘地摇摇头:“是鬼魂,那晚我看到他时就吓了一跳,后来就什么的不知道了。” 我心一惊,看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想法,但是真的证实,还是震惊和恐惧,也凉了自己的心。 第六十六章 心怀百忧复千虑(3) 柳妃紧盯着我,许是我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她有些害怕。 我终于平复下来,给自己一个浅浅的笑,然后抬起头,问站在我身前的柳妃:“你可还记得,他什么样子?” 柳妃想了想,走到那张斑驳的桌前提笔画了画,我走到身后的软椅上坐下,目光落在了在桌前泼墨绘画的她。 我的心此时有一小处空白,我在想,是什么让她长久的获得了沈羲遥的宠爱,美貌,才情,家势,还是智慧? 可是如今在我看来,她的才情和美貌是好,可是还不至于让一个君王迷恋到如此的地步啊。 至于她的智慧,我实在是觉得她不懂这深宫的险恶,不像是已经待了数年的人。 可是,是为什么呢?自己的眉头扭在了一起,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就在此时,柳妃抬起了头,看到我的目光愣了下,还是拿起了手上的纸在我面前展开,我没有仔细看,因为我知道那上面画的是谁。 我朝柳妃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会向皇上说的。你就在这里委屈段时日吧。” 我站起身,外面的日头已高,我再一次环视了这里,柳妃安静地站在那里,我笑笑就要走。 到了门口,柳妃的声音传来:“我恨你,可是,如果这次我能洗刷冤屈,我会感激你。” 她低了头,声音中有着一些诚恳,我没有回答,停了下说道:“玲珑真的很可爱,本宫很喜欢。在丽妃那里是不妥,本宫会将她接到自己的身边的。” 柳妃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等她说什么就推开了门,铺天盖地的阳光洒了进来,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就好似他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 惠菊看着我出来,又朝里面看了看,我向前走着,长长的外廊上三五的聚着几个女子,都有着年轻美丽的容颜。 她们好奇地看着我,她们是没有近距离的看过我的,此时一定充满了好奇与羡慕。 我没有在意,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惠菊:“皓月住的,离此可近?” 惠菊想了想点点头:“是很近娘娘,月美人住在储芳阁。” 我点了点头,脚步停下来,看着在一边不远处看着我的那些女子,那些明艳的花正等待着君王的采摘,可是,君王的心,却是那么的难以预料。 “娘娘要去看月美人么?”惠菊问我:“娘娘换药的时间快到了,今晨这么早出来,还是回去吧。” 我抬起一只手示意她噤声,自己慢慢道:“不去了,直接回去养心殿吧。” 脚步又移动起来,远远地看到了那储芳阁的一角,淡淡笑了笑,还是走了出去。 如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为了我的敌人,也为了我自己。 养心殿里依旧燃着淡淡的薄荷香,我的头却有些晕眩,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卧房,是他之前特意吩咐为我整理出来的,就紧挨着他的寝殿。 那里面都是浅淡的颜色,放置着清雅的鲜花,每日必换。 所以当我走过一扇纱帘隔出的门,外面那清凉略苦的香气便被隔绝在身后,迎面来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我抬头看去,殿阁里满是洁白的茉莉,一串串一束束放在桌上地上床上。我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曾跟他说起过,那香我闻着略有不适,他才隔了这间屋子出来给我,可是却没有想过,今日更是放置了这清香的茉莉。 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我随口说的那树上的蝉鸣得人心烦,他便吩咐将那蝉粘了去,之后的每日里我都再听不到蝉鸣,心里还曾想着,这样就少了一丝夏日里的意境,却也为他的做法感动。 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在明亮的阳光下反着光的洁白地面,回过神才发现蕙菊进来了,端了我的药,是我一直吃的养伤的药。 我看着那药碗,纯白薄瓷浅口碗里是略微泛红的汤药,我看着那药,心里又想到了早上那红珊瑚镶银碗里的药,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他沈羲遥亲自吩咐要给我吃的,如果是避孕的药,可他之前又说过,想让我为他生个孩子。 实在是不懂他的玄机,不懂他高深莫测的心。 吃了药我就静静地坐在那椅子上,我在等待,等待他处理完国事回来。 身上的伤口又在疼了,近日来越发的厉害,从之前的碰触后才疼,到今日的不时就会疼痛,并且那疼痛感也越来越强,越来越难以忽略,难以忍受。 我心中终于第一次感到恐惧,我不是怕死去,现在的我内心的痛苦远远大于身体上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死去,那么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一个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每次我听到这个声音,不论它是温和还是冰冷,自己都会不由得一震。 抬起头是沈羲遥微笑的脸。我笑着站起身正要行礼,他却拉住了我,看了看周围露出满意的神色。 “可还喜欢?”他微笑地问道。 第六十七章 心怀百忧复千虑(4) 我柔声道:“皇上,自古以来,这养心殿和御书房是天子的私所,按祖制女子是不得入内的,臣妾在此已待了一个月之久,实在是不妥,后宫众妃定会不满,朝中大臣也迟早会有非议,这会辱了皇上的英明。” 我慢慢而认真的说完,他沉默不语,但是一双手却伸了过来。那手指修长,一枚简单的白玉扳指透着柔和的光泽,那手掌坚实有力。 我拉住那手抬头,就看到他赞赏的笑容。心中知道,自己想对了。 “明日再走吧。”他拉着我坐到了窗前,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满是温柔的色彩。 我却没有笑,摇摇头,“皇上,多一个夜晚就多一张口舌。” 沈羲遥脸上的笑消失了,可是眼睛中那赞许的光却还在。 他的脸转向了一边,看着那满室的茉莉,半晌才回头说道:“今日羲赫进宫倒也说了此事,朝臣们私下里议论的很多,羲赫劝了朕。只是,自那晚之后,朕实在是不放心。” 他说完不再言语,我一笑:“若是裕王爷都说了朝臣的议论,想来是议论的厉害了,那臣妾更该今夜就回去坤宁宫的。” 他拉了我的手,满是不舍的看着我:“可是朕实在不放心。” 我微皱了眉:“那可怎么办啊?”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沈羲遥也笑了:“所以朕增派了守卫。” 停了停他又说道:“朕已经命他们重新布置了那里,你去看看还合你的意?” 我甜甜的一笑道:“皇上不如与臣妾一同去看如何?” 坤宁宫被重新布置得十分典雅奢华,我看到了几样蓬岛遥台上我住过的那间殿阁的小物件,都是当时我极其喜爱的。 里面所有的床幔地毯,以及椅子的披挂全都换了新的,大红鲜艳的颜色充斥了这里,还多了些明黄的色泽,点点掺在那漫无边际的鲜红中。 我突然感到沉重,这鲜艳的色彩无时不在提醒我,我是谁,我该忘记什么。 “不喜欢么?”他看着我问道,我侧了头微笑着看他,“怎么会呢皇上,臣妾很是喜欢。” 他却没有笑,眼波中划过一丝怀疑,他盯着我满是笑意的眼睛,想从中看到什么他认为的东西,可是我一直保持着那完美的笑容。 终于,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笑起来:“喜欢就好,不喜欢的地方,朕让他们改。” 我恭身下去:“皇上,臣妾叩谢皇上隆恩。”眼睛却斜向了一边,身后不远处是坤宁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鸦鸦的跪了一片。 我告诉自己,真正那个害我却也唯一可以救我的人,就在他们中间。 目光不由地落到了一个人身上,嘴角浮上一丝笑意。 这夜沈羲遥没有留下,因着羲赫没有走,他们还要商议那排兵之事。 沈羲遥又回到了御书房。我待他离开后吩咐惠菊,在宫女居住的屋子中散播那日我跟她说的话,这样,这坤宁宫里明日就肯定是知道了那个消息,而且,不会有人质疑。 与先前从别处听说的相结合,一定会让他再有所行动。 是夜,我躺在空荡的床上,辗转难眠。 外面沈羲遥命令增加的守卫多到了十五人,还不算那院中巡逻之人。 没有声响的夜里也没有月光,我在想,此时的他正在与他的兄长商议国家大事,那样的他是我不曾见过的。 但是我相信那是神采飞扬,胸怀天下,谋略过人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皇子气派,真正的常胜将|军的他。 却不是那个与我品诗论画,吹箫赏花的他。 此时的他,拥有那日在菊花丛后他看我的眼神的坚毅,却不似之前的温情如水。 第二天清晨便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我浑身无力只感觉到冷,天才微亮,自己并没有睡多久,头还是晕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夜就成了这样,我心中是莫大的恐慌,同时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拖了。 看着外面的天空,此时远不到我平日里起身的时辰,更何况因着我的伤,沈羲遥吩咐过不要任何人打扰我。 我想唤来就在外间的惠菊,可是发现自己竟没了说话的力气,发出的声音犹如蚊哼,我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恐惧,挪动着身子,想用什么东西发出声音。 这张红木镶金的雕花大床周围没有任何的器物,我抬头看了看高挂的品红的床幔,那上面缀满了珍珠和玉石,还有沉重的金钩,我伸手拉了它试了试,只是轻微的晃动,我又向前挪了挪,看了看坚硬的地面,心一横,用尽力气拽着那床幔,自己向下倒去。 “哗啦啦”那床幔在我重重地跌到地上的同时掉了下来,砸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一阵天昏地暗的疼痛,还有沉重的东西在压我的身上。 我想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我看着那禁闭的门,这声响可不小,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门被推了开,有清晨微亮的光洒进来,我在那光中看到一个人影,外面是空荡的一片。 第六十八章 昨是今非望无尽(1) 我再一次抬头,镇定地望着他,“你死了,就更没有人能为你的家人洗刷了。” 他长笑道:“洗刷不洗刷又有何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只要我杀了你,还有那个柳妃,我的仇就报了。”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今日你在这里杀了我,就不可能再出去了,柳妃你又怎么动得了。” 他的脸上是一番得意:“我既然做了,就没有想着能活着出去。至于柳妃,只要我一口咬定是她主使”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到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利刃,那寒光照亮了我的脸,而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去劝他。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会帮他的家人洗刷冤屈,也会除去柳妃,可是身上的剧痛又一次传来,这疼痛令我几乎昏厥过去。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高举起那利刃,眼睁睁地看着那寒光一闪落下,我闭上了眼。 “铛”的一声,接着是“哎呀”的一声叫喊,我睁开紧闭的眼,看到了一个银灰的身影,是我熟悉的面孔。 地上是一根断成两半的白玉箫,系着碧绿的丝绦带。 空中银光一闪,是那把利刃,却打了个空,他一转身躲了开,飞起一脚在小桂子的手腕上,小桂子“哎呀”的一声叫喊,另一只手就不由得捂在了那伤到的手上,连连后退了几步。 小桂子是有几分好功夫的,此时更是已经不顾了性命,迅速调整了下扑了上来,手上不知何时又变出一把小刀,直直的朝我而来。 另一个身影猛地出现在我的身前挡住了我,小桂子脚下迟疑了一分。 就是这一分,那个银灰的身影从他身后擒住他,猛地一甩,小桂子就落在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那里的花架被撞倒,上面名贵的瓷器摔了满地,小桂子半天没有动弹,大批的侍卫冲了进来围住了他,明晃晃的长剑搭在了小桂子的头上身上。 我在刚刚进来的惠菊的搀扶下起了身来,虚弱地说了一声:“莫杀他,留住他的性命。” 躺回床上,小桂子被人架了出去,沈羲遥特意吩咐了防止他自尽,东暖阁里跪满了坤宁宫里的侍从,一个个低着头,等待皇帝的处罚。 我看着坐在床边的沈羲遥,还有站在一旁的羲赫,他们两人的脸上全是焦急和关心。 羲赫几乎就要上前一步到我面前,可是他刚迈出一只脚,又生生收了回去,极力地克制着。 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关节处隐隐的发白,那银灰的衣服上有打斗后的痕迹。之前他眼里的令人胆战的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是深深的担忧和关切。 沈羲遥也看着我,他的眼里除了担忧还有极度的愤怒,我看得出,他即将爆发。 “来人。”他恼怒地喊道,张德海小心地在他身边跪下去,他没有看他,目光也没有落在我的脸上。 但我看到他眼中的杀气,与羲赫之前不同的是,他眼里的杀气是那么重,让我从心底里恐惧起来。 “这坤宁宫里的所有侍从,”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个字都是恨意:“一个不留。” 我心一沉,一个不留,我抓紧了他的手,他回头看我,眼神立即变得温柔起来。 “皇上,不可。”我的眼里全是不忍。 他看着我,此时羲赫也跪了下来:“皇兄,不可。” 他的目光朝羲赫看去:“怎么不可?朕昨日里下的令,一个晚上就出了差错,这些奴才,全都该死。”他的声音冰冷。 我摇着头:“皇上,总要问清楚是为什么,再定罪也不迟啊。” “谁是昨晚的守夜侍女?”沈羲遥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地上跪着的侍从们。 惠菊跪着向前挪动了一步:“奴婢该死,是奴婢。” 沈羲遥一挥手:“拉出去斩了。” 惠菊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住地滴在地上,却一声不敢吭。 我向着欲上前的侍卫们一伸手,“慢。”然后看着沈羲遥:“皇上,总是要问清楚,不能草菅人命的啊。” 沈羲遥冰冷地看着惠菊,“说!” 惠菊抖抖索索地说道:“回皇上,今晨天刚亮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香气,奴婢就睡过去了,醒来这里就” 惠菊没有说完,沈羲遥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几个侍卫身上,那为首的一个忙说道:“禀皇上,是有一阵奇香传来,我们就不觉间睡着了” 沈羲遥低头没有说话,我拉着他的衣袖,目光迅速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羲赫,他的脸上有了一层迷惑,可是他依旧看着我,看着沈羲遥拉着的我的手,有一分哀愁。 半晌,沈羲遥慢慢地说道:“将这些奴才都带到大牢去,待事情查明再定罪。” 他的声音是疲惫,我看了一眼他说道:“皇上,如此看来,柳妃也是被冤枉了。” 自己其实并不想说这样的话,可是我知道,由我说出来,比他自己说要好。 第六十九章 昨是今非望无尽(2) 我有些哀叹的说道:“其实如今,我真的想很快离开,这样我就不用再忍受痛苦了,为什么刚才他没有杀了我,还要让我再忍受三天。” 我的泪无声地掉了下来,突然眼前一道光照进眼睛,他竟掀开了那道帘子,我看到他紧张害怕的神色。 “你说什么,什么折磨?什么三天?” 我别过脸去,不愿他看到我的泪,我很轻很轻的说道:“没有什么,只是,这伤口的疼痛日渐加剧,我已经要支持不住了。” “那什么是三天?”他的语气平和的奇怪,就如同风雨前的宁静。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小桂子说,从毒发到死亡,只有三天。” 他的身影晃了晃,我迅速地用被子抹去了泪,转过头来笑着看着他,我的笑那么的纯净,可是心却是悲凉的。 他看了我好久好久:“不,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的目光决绝。 我微笑起来:“如果我死了,那么,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这簇新的坤宁宫里的摆设,大红的颜色是多么的喜庆。 除了这坤宁宫里,别的地方只有在喜庆的日子才可以拥有这么多红色。 我缓缓道:“我要你有一个贤淑的王妃,几个温柔的侧妃,生很多世子郡主,和和美美”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哽咽起来,心中的绞痛如海浪般一阵阵涌上。 他定定地看着我:“这真的是你所期望的么?” 我看着他,泪光迷离。 他突然笑起来:“不,如果你死了,那我也决不独活” 我心里一阵温暖和心痛:“不,不要,我要你答应我,你要幸福地活下去,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皇兄,为了这江山,你都要活下去。” 我转了个身不再看他:“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是为了我。” 他没有回答,可是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门被关了上,外面传来了他和太医对话的声音。 我蒙住头,哭了起来。 一个时辰左右,沈羲遥回来了,我已经止住了哭泣,虽然疼痛一直侵蚀着我,可是我还是装着睡了去。 我听见他与羲赫小声交谈的声音,偶有几个词传进我的耳朵,我没有仔细地听,也不想听。 门被轻轻地关了上,我望着窗外那明亮的天空,何时我可以再翩然于那百花之中,何时我可以再吹响那根紫玉菱花箫,何时,我可以再与他品箫论诗,何时,我可以 可是,好像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他,我该说的,也许我不会再有机会了,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小桂子说是三天,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就感到自己要去了呢 依稀,看到了那月色下他的身影,看见了那碧波中的荷花,看到了他倾慕的眼神,看到了那劳劳亭中他坚定的眼神,还有他各种各样的笑,纯净的,开怀的,欣喜的,温暖的,怜惜的,宠爱的,还有忧伤的,无奈的,决绝的 我也笑了起来,是打从内心深处的宽慰的笑。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沈羲遥一脸憔悴地坐在我身边。 我看到了惠菊,看到了馨兰、小福子、小禄子,还有其他坤宁宫里的侍从。 我四下张望着,我想看到一个银灰的身影,可是,什么都没有。 目光转到沈羲遥的身上,“皇上,”我叫了一声。 他好似还没有清醒过来,可是就在听到我的声音的一瞬间,他的脸明亮起来。 “薇儿,你醒了!”他的声音是激动和欣喜,我看着他温柔的脸,突然就充满了愧疚。 “皇上怎么在这里?”我看着他问。 他没有回答,却高兴地说道:“那小太监招了。” 我一惊,小桂子说要嫁祸给柳妃,那么,他招的内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沈羲遥:“是什么?” 沈羲遥一笑:“一些恩怨,不过不在你,只是等你好了朕再告诉你吧。” 说完他笑了笑,可是他的脸却有些黯淡,我奇怪地看着他,他又给了我一个宽心的笑容:“解药已经找到了。” 我心中一喜:“真的么?” 他点点头:“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嘴角不由得就浮上了笑容,但是沈羲遥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从头凉到脚。 “不过差了一味,宫中没有,你昏睡的这两天里羲赫已出宫去寻了,想来,该回来了。” 宫中没有的药会是什么,三日内可以找回来么? 第七十章 昨是今非望无尽(3) 一日秋高气爽,这天是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沈羲遥与那些王公大臣一早都去了校场。 午膳后的日头正好,我穿上件略厚的衣裳,想着那菊花此时应该是全都开放了吧,便带着惠菊紫樱他们去那紫碧山房。 远远地还没有走近,空气中飘荡着雅致的清香,还有远远传来的女子娇笑的声音。 我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几只色彩艳丽的风筝点缀其中,那明艳的色彩透着股快乐,我的心一扫前日里的忧郁与惊慌,一下子就愉悦起来。 小时候,每每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常常缠着几位兄长带我放风筝,大哥总是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二哥和三哥在一旁左右跑着。 我还记得那是只燕子样的风筝,二哥的手一松,那风筝就“呼啦”一下飞上高高的蓝天。我也记得,那时我看着那高远的天空,想着自己何时可以走出凌府的高墙。 如今,自己是走了出来,却走进了一个更大更高的墙中。 这里没有快乐,没有信任,没有温情。 这里只有钩心斗角,只有包裹着绫罗和蜜糖的毒药。 “娘娘,可要过去?”惠菊见我停了脚步问道。 我看了看那紫碧山房的入口,看到了那片清雅的黄花,那日羲赫就站在这花中,玉树临风,温文尔雅。 我点了点头:“过去吧。”停了下又说道:“你先过去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不一会儿惠菊就回来了,脸上满是笑意。 “回娘娘,都是些掖廷无宠的女子,想来都是不曾见过娘娘的。”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见过我你为什么笑啊?”自己的嘴角也浮上了笑。 惠菊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奴婢是想,娘娘是不喜欢那些繁礼的,若是那些女子知道娘娘的身份,这花岂不是赏得就不尽兴了?”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奴婢刚进去看了,那花开得真美。去年种下的暹罗进贡的金蕊白玉菊都开了,那些女子都在吟诗呢。” 我点了点头:“去看看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身皎月色银丝攒成朵朵小花的丝缎裙,头上没有戴什么首饰,一根最普通的无雕花青玉长簪将脑后松松挽成的发髻固定,看起来似一个最普通的嫔妃般。 刚走进那菊花丛中,就听见传来的一个清丽的声音:“名种菊逾百,花开丽且妍。秋容圃外淡,春意眼前旋。” 我闻声望去,是一个姿容殊丽的女子独自站在菊花丛中,清高淡雅,就好似那万菊丛中最芬芳的一朵。 自己不禁就接了下句:“造化功谁与?勤劳智自专。赏心邀客共,歌咏乐延年。” 那女子看向我,微微一愣走上前来,她身上是一件简单的水绿色裥裙,绣着乳白的大朵的菊花,倒也十分的雅致。 她的声音明丽清亮:“你作得真好。” 她的眼睛里是钦佩,我笑着摇了摇头。她看着我,眼神是清透的,看得出来,她还没有被这复杂的后宫所侵染,还是一朵最纯净的花朵。 “怡姐姐,你在和谁说话啊?”一个女子跑来。 我愣了愣,分明是之前我曾在御花园中遇到的那三个女子中最小的那个,依稀记得她是叫紫鹃的。 “就来了。”那个被称为怡姐姐的女子看了我一眼,向紫鹃那走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惠菊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娘娘,这女子和娘娘您,还有三分像呢。” 我回头一笑:“是么?” 惠菊看了看我,微撅了嘴:“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那么像了。” 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说完信步走在那片菊花中,随手拈起一片,一个转弯,前面的凉亭里坐着许多的女子,可是却没有我眼熟的那些来请安的妃子们。 毕竟那些可以来请安的女子,都是沈羲遥有过临幸的。 可是这后宫中女子万千,只有极少数的女子,才得以见到龙颜吧。 想起幼时背诵的诗:“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我停下脚步,这后宫中,能得到皇帝的垂青,甚至一次宠幸,需要多少机缘? 在这些无宠的女子心中,那些位高的宠妃们,在他们心中又是什么模样呢? 我站在这个地方,正好可以听到她们的聊天,可是却不易被她们发现。 微微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听壁角的一天。可是,我只是想知道,这后宫女子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更高的主位,她们会说些什么。 风很柔和地吹着,将那些她们闲聊的话送进了我的耳里。 “柳才人,你可有听说,那柳妃还是被关在那清月堂里。” “什么柳妃,不过是柳贵人了。想当初因为我的名字与她的重了,她就让那敬事房太监撤了我的绿头牌。如今可好了,自作孽。”那个声音愤愤不平。 “如今柳妃可不再风光了啊。” “是啊,行刺皇后的罪名可不是她一个人担得起的。” 第七十一章 感激君情深如海(1) 坤宁宫里,我安静地坐在花梨木卧榻上,惠菊垂着头站在一旁,有些不安。 我吹着手中茶碗里浮起的叶子,淡淡地开了口,“惠菊,之前我让你去打听,那么,今日里那些话你可有听到过?” 惠菊咬着嘴唇,勉强问着:“娘娘是说那白虎鼻骨么?” “砰”的一声,我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搁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惠菊吓了一跳,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害怕。 我镇静地问道:“本宫问的,是那另外一味药。想必你是听到过的。” 惠菊一惊,跪在了我的面前:“娘娘,娘娘,奴婢实在是怕告诉您,您会担忧啊。” 她哀哀哭着:“怕娘娘您忧心伤情。毕竟毕竟” 我心一凛,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也就是,真的有那另外的一味?” 手抖起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惠菊。 惠菊悄悄地看了我一眼:“娘娘。” 她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我紧盯着她,惠菊的唇抖了抖,没有发出声音,却点了点头。 我紧张得探了身子:“那真的,如同那个小太监说的?” 惠菊慌忙地摇着头:“娘娘,奴婢这个就不知道了。”她的眼神中是慌乱,是害怕。 我看着她,心中酸涩不已,眼泪就掉了下来,如此看来,我听到的那些,是真的。 在御花园时,当我听到那些妃嫔的话后,立即去了太医院。 一来是我想知道到底是差了几味,二来是担心羲赫。 毕竟白虎难寻,更何况鼻骨。若羲赫遇到什么凶险受了伤,太医院里的人是一定知道的。 可是当我茫然地在里面走动的时候,无意中就听见了两个司药的小太监的谈话。 那时自己还在嘲笑着自己,身为皇后,一日里两次偷听别人讲话,实在是有失身份和教养,本想走开。可那两个小太监在议论着一些珍贵的药材,一个在让另一个小心手中的东西,听起来似乎地位高些的那个在轻声的呵斥着。 宫中就是如此,品级稍微高些,便一定要拿出架子。我淡淡地笑了笑,转身,恰在此时,那些话就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为何,偌大的太医院里那时正巧再没有任何人。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渐渐地抽紧,鼻子酸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满地的落叶上,无声。 “小宁子,你可知道着天下最珍贵的药是什么?”一个声音问道,很轻的,很随意的,闲聊着问到。 “师傅说过,是紫血蝎爪、白虎鼻骨和半枫荷蕊,主要是很难得到。小礼子你忘啦。”另一个声音回答到,似乎满是自信。 “这天下最珍贵的药材,其实在皇后娘娘先前喝的药中。”那个叫小礼子的说道,有故作玄虚的语气。 “是啊,娘娘那药中有白虎鼻骨的。听说还是裕王爷亲自捕的呢。”小宁子是不足为奇的态度。 “你可不知道,那才不是最珍贵的。虽然少,可是想要还是可以得到的,毕竟是皇后呢,皇上要是下令,什么血蝎枫荷的,还不是都有了。”那小礼子的声音里是知道什么特意炫耀的感觉。 “哦?那是什么?”小宁子的声音充满了好奇。 “是”小礼子的声音响起,故意停顿了许久。 我的心被提了起来,“突突”跳着。 “就是龙俎啊。”小礼子的声音拖了很长,音调却低了下去。 “啊?”小宁子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感叹:“龙俎,这可怎么得到?哪里找得到龙啊。” “嘘”小礼子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小心的声音斥责道:“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小心你的小命。” 停了一下解释似的说道:“没有龙,那当今皇上是什么?” 我晃了晃身,“龙俎”、“皇上”,这几个词在自己的耳边盘旋不去,眼前是金星一片,脚下有些软。 后退了一步,一个人扶住了我,我回头,满脸泪水的看着那个人,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了。 惠菊扶着我,脸上是担忧,我挣开她的手,自己走回了坤宁宫。 一路上我问自己,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心乱成一团,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开始我不得已入宫,只是想要那淡泊平静的日子,即使没有皇后的实权没有皇帝的宠爱也不在乎。 之后遇到了羲赫,我心底是愿意与他相知相守,可是我知道那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份真挚埋藏在心的最深处。 与羲遥的偶遇到如今宠冠后宫,我知道自己也做了一些自己都不齿的事,那些钩心斗角让我身心俱疲,可是那是我为了能够在这吃人的皇宫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得做。 我已经渐渐不能左右自己。不论是我的行动,还是我的心。 我脚下飞快地走着,似乎一停下来,我就必须面对自己的心,那两张略有相似的面孔交替出现,我的脑中乱成一片。 第七十二章 感激君情深如海(2) “皇上。”张德海的声音低了下去,沈羲遥回头起身走到了外殿。 “审出来了?”沈羲遥焦急地问着。 沈羲赫站在外殿,看着他的皇兄眼里的兴奋,快乐和期盼,心突然就抽紧了。 “回皇上,是审出来了。”羲赫答道。 沈羲遥一脸的笑意:“那就好,快去备来。” 羲赫没有动,迟疑了下,沈羲遥发现了不对,上前一步。 “怎么?出了什么事?” 羲赫弯身跪下:“回皇上,差了” 他犹豫了下:“回皇上,差了一味。” “差了一味是什么意思?”沈羲遥的眉毛纠结起来,表情是严厉的。 “差了一味白虎鼻骨。”羲赫答道:“这味药很少用到,再加上白虎难求,因此宫里一直没有。” 沈羲遥脸色暗淡下去:“那么,就去找,找到这白虎。”他的声音是低沉充满威严的。 羲赫停了停:“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弟的能力,臣弟在三日内为皇上寻到此药。” 沈羲遥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羲赫,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羲赫立即出门而去,身后是沈羲遥充满深意的眼神。 羲赫果然说到做到。 三日后,羲赫回了来,他带着几名得力的亲随在山民们说过的、出现过白虎的地方寻了两日,终于不负所望。 那是深山之中,地势险恶,环境恶劣。可是他却在那里耐心地守着,无谓周遭的危险。 虽然捕获的时候费了番力气,可是,他必须得到,他告诉自己,所以,即使是十分的凶险,他还是得到了。 沈羲遥看到羲赫的时候,他是直接从那山中回来的,衣服都顾不上换,身上也不知是白虎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将一身本是墨蓝的衣服,染成黑色。 沈羲遥知道,他带去的亲随皆为白虎所伤,甚至死了两人。 只因,那虎要活取鼻骨的中梁,因此才十分费工夫。 鼻骨呈上,太医和煎药的宫女却都不动,沈羲遥看着那么一群人,心里冒出火来。 此时他刚从东暖阁里来,连续两日里他都守在她的床前,只有早朝匆匆前去,连日里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 就在听到羲赫回来的消息不久前,她醒了过来,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连续两天萦绕在心头的浓雾散去,心是喜悦的。 他想,只要她好起来,他将忘记一切,也停止那件自己正在做的事。 “怎么还不去熬药?”他的声音全是不满,那双眼睛投出的目光足可以杀死人。 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沈羲遥将目光转向了羲赫,他一身的狼狈,可是精神却是好的,眼睛是明亮充满希望的。 “皇上,”太医院里最权威的医生走了出来,声音很小的说道:“请皇上恕罪,实是还差一味的。” 沈羲遥的脸色此时已经十分的难看,在他身边服侍了许久的张德海也从来没有看到皇帝如此的不悦,似乎一张口,眼前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明日午门外的鬼魂。 “还差一味?怎不早说?”沈羲遥的怒气随时都要迸发出来。 “皇上恕罪,实在是此味药从未见过啊。”太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如捣米般。 沈羲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说,是什么?” 那太医看了看周围,嘴动了动,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羲赫的眼睛里也是气愤和焦虑,只有他知道,这天,是可以救她的最后期限了。 “皇上,老臣惶恐,那最后一味药实在是无法得到啊。”那太医终于说了出来。 沈羲遥一个箭步上前提起他的衣领:“是什么?”声音已经如同寒冰般。 “是就是龙俎。”那太医终于是抵不住沈羲遥眼中的压力,小声地说出。 沈羲遥看了一眼跪了满地的人,突然就笑了起来,那么轻松和爽朗。 “朕还以为是什么,”他说道:“不就是朕的一块肉么?” 说完从旁边侍卫的腰间一把拔出佩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寒光一闪,“撕”的一声。 张德海几乎立即就奔上去,一句:“皇上不可!” 还未说出,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羲遥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如此伤痛,沈羲遥甚至没有皱眉,而是笑着问:“这样,皇后的毒可就解了?” 太医们忙不迭地点头,他右手一挥:“那还不快去,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有侍女和太医忙上前为他擦药包扎,沈羲遥抬头看到站在原地的羲赫,笑着说:“可是辛苦你了,羲赫。” 羲赫的表情如同梦中般,听到沈羲遥的话回过神,看着沈羲遥胳膊上的伤,眉头皱在了一起,心也皱在了一起。 沈羲遥看了看周围,惠菊的身影就落在了他的眼中。 “你,不要对皇后说起此事。”他说道:“她会担心的。” 第七十三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1) 小池塘边,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吹着手中的紫玉菱花箫,却不是那曲“流水浮灯”,换了一曲“云淡风轻”,依旧是空灵高远的,却少了份哀愁,多了份相思。 飘逸的浅蓝纱裙有长长的后摆,一直拖到水边,好似从水中蔓延上来般。我没有带任何的首饰,仅以几枚通草在脑后定住头发,不让它们因低头而拂到面上。 晚风吹来,我任发丝被傍晚轻柔微凉的风吹拂,用心的吹着手中的箫,看着那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余晖倾洒在那小小的金色的池塘上,如同碎金,那么的美丽。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那目光灼热而深情,我不敢转过身去。 我看着那粼粼的水面,笑了笑,调整了下自己的心,轻盈地转了个身,那浅蓝的裙幅一晃,轻柔地贴在了腿上。 我朝他一笑,他愣在那里,我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沈羲遥笑起来,我们就面对面站着彼此微笑着,看着落日的橙黄的光辉洒在对方的身上,充满了温柔的色彩。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贴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心里也是温暖的。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就要淌下泪来。 他不说话,拉着我坐到了那池塘边,用下巴轻轻的抵着我的头顶,我一手抓着他胸前锦缎的衣料,听见他“突突”的心跳。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以为是天上的仙子掉落凡间。”他喃喃地说道,声音是那么的温和轻柔。他没有用那个“朕”字。 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你的舞,即使不是专为我而跳,即使我是无意中看到,但是那个夜晚,我不会忘记。”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愣了愣,想来,他说的,该是我送羲赫走的那晚跳的舞吧。 毕竟高台高耸,他们饮宴的地方离得也非太远,我一袭白衣,夜色中十分好被辨认。 “皇上是说,为我兄长庆功那晚?” 他顿了顿,我听见他的心跳的厉害。 “是啊”他说道:“那时宴席即将结束,我派人去寻着,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本是不再想了,以为就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回到养心殿批改奏章有些烦了,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却不曾想,就在那曲径通幽再次遇到了那个仙子。” 他说完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没有威严,没有帝王的做派,有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子的幸福的微笑。 我也笑了,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晶亮,闪着激动的快乐的光:“可是仙子却跑了,就在那摄人心魄的一笑之后。我伸手去拉,可是只是感受到了那柔软的裙边从手中略过。” 我低声浅笑地说:“是臣妾那时鲁莽了呢。” 他摇了摇头:“你可知,即使在后来寻到了你,在你回到这坤宁宫前,我都一直认为,你是天宫的仙子,那夜只是留恋人间的美景下界来的,只是那场大雨让你迷了路,可是天一亮,自然就该回去了。” 我努了努嘴:“可是皇上还是将这后宫翻了个个儿找臣妾。”声音中略带着酸意。 他大笑起来:“是啊,那是因为我不甘心,还抱着一丝的期望。” 我也笑起来,眼波流转,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就吻了下来。 他的吻那么轻,却那么炽热,他很轻地说着:“不管如何,我还是找到了你” 我闭着眼,听不清他后面的话,只完全的融化在了那渐深的吻之中。 太阳落了下去,可是天边依旧有彩霞在飘飞。 皓月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小花园的,我睁了眼就看到了她略有苍白的脸,不由地就向后倾了下。 沈羲遥回了头,皓月连忙跪下:“奴婢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沈羲遥看了看我,我的脸上滚烫,他笑了笑,可是在回头看皓月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一分不悦。 “起来吧。”他说道。 皓月站起了身,却不知该怎么办,我笑笑站起来:“皓月怎么来了?” 皓月低着头小声地说道:“听闻小姐好了,心里还是不放心,就想着过来给小姐请个安,不曾想” 她抬头飞速地看了一眼沈羲遥,头埋得更低了:“既然小姐没有什么大碍,那皓月就回去了,明早再来向小姐请安。” 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既然都来了,也到了晚膳的时间,一起用吧。” 回头看了看沈羲遥:“皇上觉得可好?” 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又略有不悦地说道:“怎么还叫小姐。” 皓月连忙改了口:“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我拉了她的手,嗔怒地看一眼沈羲遥:“皇上,皓月本就是我的丫鬟,叫我一声小姐并无不妥。” 皓月颤了下,面色有些灰白,但旋即浮上笑颜。 西侧殿里精致的菜肴一道道端了上来,我特意吩咐惠菊做了许多的养伤的膳食。 沈羲遥看着满桌的菜开怀地笑着:“这些看起来可比御膳房做出的要好呢。”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皇上说笑了呢。” 皓月站在我的身后,始终是低着头,直到沈羲遥坐下也吩咐我和她坐下才抬了点,却是一直无话的。 我细心地为沈羲遥布着菜,他微笑着看着我,皓月一直小心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淡的。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沈羲遥的左胳膊,虽然他穿着龙袍,也装着很随意的样子,可是我还是发现了他左边胳膊的不利落,他也在刻意地去避免用到。 我的心就抽紧了,表面上还是温柔地笑着。 沈羲遥吃了几口就看着周围,我好奇地看着他,他朝我一笑说道:“怎么没有酒呢?” 我讶然地看着他:“皇上用膳时还要喝酒的么?” 其实心里是知道的,他喝的甚少,却是会用一点。 他看着我,眼神是放松的:“是啊,你不知道的么?我用膳时是会喝一点的。”他笑起来那么的随和。 皓月看得呆了片刻,头深深的低了下去,我突然意识到皓月在这里其实并不妥了,她已经不是我的贴身侍女了,而是沈羲遥众多妃嫔中的一个。 “皓月,这七星豌豆还是你做出的好吃。”我看着皓月说道。 第七十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2) 烛火燃起来,温和的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我就在这烛火中,看着他一直站在画架前,那烛光就给他全身笼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我的心也是暖的。 “皇上还不安置么?”我轻声问道。 他“啊”了一声回身:“你累了么?就先睡吧,朕不困。” 他的眼神里有躲闪,余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我抿了唇,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小心仔细地解着他前襟的金纽扣。 他身子一颤,我抬头看着他:“皇上明日还有早朝,不易劳累的。” 他低头看着我,带着浅浅的又有些认命的笑,我知道他为什么笑,因为这外袍一褪下,他胳膊上的伤就无处掩藏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他外面的袍子脱下,他的左臂上是厚厚的纱布缠绕,我的心即使在已经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还是抽紧了。 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抬头问他:“这是” 他没有看我,眼神中有慌乱,可是一刹那就恢复了平静。 “哦,”他不以为意的说道:“今日的赛马会朕不小心伤到了,那些太医太谨慎就包了这么厚,其实不碍事的。” 他说完笑笑,转回目光看我,我眼里的泪再控制不住,刷地落了下来。 他慌张起来,伸手要去帮我擦拭,我转过脸去,自己用手背一抹,回头笑着看着他:“皇上,以后可要小心呢。” 声音有些颤抖,他听出来了,唇上的笑隐了去,眼神虽然温柔,可是有怒气。 然后他一回头朝外面喊到:“惠菊,进来。” “皇上,您唤奴婢。”惠菊跪在地上,小心地问着。 她在走进侧殿时便已看到沈羲遥拖下的外袍,自然知道皇帝此时传她来是为何。 沈羲遥没有看蕙菊,却用威严的声音问道:“违抗君令是怎么个处罚,你是知道的。” 我心里一惊走上前去,在惠菊没有开口前说道:“皇上,是臣妾逼她说的,不能怪她的。” 说完看着沈羲遥,柔柔地说道:“不过臣妾真的庆幸臣妾知道了,臣妾” 我说着哭起来,是感动的哭,他忙拥我入怀,我朝惠菊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下去了。 我轻轻地扶着他的左臂,他低头看着我,眼波温柔平和。 我抬头朝他一笑:“皇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他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我看着他:“一定很疼的吧。” 他随意的笑到:“不疼,一点也不疼的。这不算什么。” 我低下头:“是臣妾不好,要皇上受伤了。” 他微微俯身在我耳边说道:“不,我很高兴可以这样做。” 我听到这话鼻子一酸:“你,是皇上啊。” 他就大笑起来:“是啊,我是皇帝。可是我也是一个男人。” 他的声音降下来,更加的柔情:“一个想保护自己心中最美和最爱的男人。” 我脸发热,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两个人躺在床上说了许多亲密的话后渐渐睡去,我枕在他的臂弯中,看着他熟睡的侧脸,第一次感受到甜蜜和幸福。 秋日里的天是明净高远的,在那夜过去近半个月之后,天气已经完全的凉了下来,后宫里出奇的和谐平静。 可是我知道,在那夜的事后,皇宫里的守卫增了近一倍之多,宵禁更是严格起来。 夜晚我都会陪着他看完最后一本奏章,然后两人同榻而眠,白日里按着太医的吩咐很少出门,就在西暖阁里做做女红弹弹琴,照看玲珑。 人是安静的,可是我的心却有着担忧,我觉得这平和来得奇怪,总觉得有什么不祥要到来般。 却又笑自己杞人忧天,平和的日子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又如何这般的没来由的担心呢。 一日里坐在西暖阁里,手上是那个荷包,最后的一只龙爪了,想着配上他墨蓝的便袍应是最适合的。 针上的线用完了,惠菊被我之前吩咐下去准备些茶点,其他的侍从都在外间候着,不想唤人进来。 自己起了身在墙边的斗桌里寻着丝线,惠菊码的很整齐,可是我却找不到那金色的。 手上忙乱起来,那丝线就缠满了手指,我心突然一惊,自己何时有过这般的心慌,努力平静着,可是还是隐隐的不安。 门被推开,有凉风吹进,我转身看去,惠菊匆匆地走进来,手上没有我要的茶点。 我看着她,她也盯着我:“娘娘,听说太后娘娘要回来了。” 当朝的太后闵氏,大羲开国功臣之后,世家女子,其父乃先帝帝师。 太后从小美貌才情过人,先帝还是太子时就礼聘为太子妃,先帝即位后太后职掌六宫,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帝后恩爱和谐。 当先帝遇到全妃后,太后依旧可以做到不妒不怨,与全妃情同姐妹。 在全妃产下皇四子撒手西去之后,太后即使已有襁褓中的皇三子要照料,依旧是将皇四子接到身边细心教养,这一养就是十年。 先帝为此十分感动,称太后为古今第一国母。 后来先帝因病驾崩,太后一人辅佐尚年幼的新帝,还平衡当时朝中的局面,为新帝扶植可靠的股肱之臣。 在新帝冲龄之时为他做出的莽撞之事弥补,实在不易。还好沈羲遥性情沉稳,所谓的莽撞之事,最大的,也不过是之前与父亲的争执,而太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入了宫,坐上了她曾经的位置。 晌午时口谕就到了坤宁宫,那时我正在西暖阁里照看玲珑,张德海走了进来。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他一躬到底。 我没有抬眼,看着玲珑说道:“起来吧。” 第七十五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3) 是夜睡得不好,心中是没有来由的担忧,其实按我的性格,应该是与太后很合得来的,可是,心中总有什么挥之不去。 看着沈羲遥平静的睡脸,我小心的下床披了件寝衣走到窗前。 月色很美,有片片的云轻柔地包裹着,隐隐的,我又听到了那曲流水浮灯,心里一颤,手不由得就按到了胸口,那里的心,好痛。 两日很快就过了去,宫里在准备着迎接太后的典礼,我在一旁督促着,沈羲遥将后宫里典礼的安排交给了我,我自然是小心谨慎的办着。 后宫的嫔妃们按品级,正五品以上才可去迎接,毕竟太后舟车劳顿,人多了心里是会烦躁的。 我想着,太后最想见的除了皇帝和裕王,应该就是玲珑了吧。 那么柳贵人,自然是该去的。 传了旨过去掖廷,柳贵人竟然推说自己的品级不够,不该出席的。 我一时有些疑惑,她,不是应该愿意去的么。 “娘娘,柳妃不去不好么,太后之前好像还是比较喜欢她的。”惠菊一边为我系上披肩的缎带一边说,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风很凉,沈羲遥和大臣在御书房议事,派人传话来晚膳不在这里用了。我才得空去劝说柳贵人。 我看着惠菊摇了摇头:“柳贵人是一定要去的,不管太后之前喜不喜欢她,可是她毕竟是玲珑生母。若是她明日不去,那就等于告诉了太后我这个皇后当得不称职了。” 我简单的解释了下,惠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后退一步:“娘娘,好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家常的衣服,素净简单,笑了笑说:“那我们去吧。不带什么侍卫,不要弄出大阵仗。” 掖廷里出奇的静,虽然是日头渐落晚膳的时间,可是那回廊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轻轻地走过,偶尔听到一些屋子里传来的轻微的声响。 心中疑惑,可是没有去在意,缓步走在落着片片菊瓣的木制长廊里,轻软的绣花鞋没有一点声音。 惠菊在我身后也是安静地走着,我看着日头渐渐隐去余晖,西边天际还有一抹绯红。可是周围已暗了下来,有风吹着,前面不远就是清月堂了,里面燃着微弱的烛火,窗户上有人影晃动。 看到那人影我愣了愣,脚下有些迟疑,待走到了门外,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我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惠菊走到我身边,疑惑地看着里面,又惊诧地看向我,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 太阳在一瞬间落了下去,天上没有任何的光亮,我只看到秋月清冷的光,还有清冷的风。 里面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柳贵人,激动却倔强。还有一个,是沈羲遥,平和而耐心。 里面他的声音温和,我听到他是在劝柳妃明日去迎接太后。说的什么我没有听得真切,可是有些只言片语还是飘进了耳朵。 “明日里母后一定也是想见你的。” “你是想让朕为难了?” “玲珑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识大体” 我没有听下去,惠菊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袖摆,我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最后一句在这静夜里听得真切。 “皇后那边,朕会去跟她说的。” 我心里一紧,里面传来柳贵人轻轻笑起的声音,还有她温柔似水的话语。 “臣妾明日一定去恭迎太后的。” 我用劲抓了抓手中的丝帕,上面牡丹的图样被绞成一团,手又无力地松了开,脚下飞快地走着,想走出这长长的黑暗,惠菊在我身后面紧紧跟随。 回到坤宁宫里,已是掌灯时分,我一个人坐在东暖阁里,惠菊在我身旁安静小心的站着,不住地悄悄地瞟我。 我盯着那上下跳动的烛火很久,直到自己的眼睛有微微的酸涩的疼,才收回了目光。 惠菊怯生生的叫了我一声:“娘娘。” 我抬头朝她一笑:“怎么了?” 惠菊没有说话,嘴唇动了动,我浅浅一笑:“是因为清月堂里的事么?” 惠菊没有说话,我又笑了笑:“皇上是个重感情的人,柳贵人之前也是被冤枉的,该放她出来,本宫跟皇上提了好几次,可是皇上都支吾过去了,现在看来柳贵人是要回去那昭阳宫了。也好。” 我伸手拨弄了下鬓间的头发,看着已经很深的夜色许久,回头对依旧沉默的惠菊说道:“夜深了,安置吧。太后虽是晌午才到,可是还是要早起准备的。” 惠菊看着我轻声说:“娘娘,您不等皇上了么?皇上不是说今夜过来的么?” 我站起身没有看她,自己走到铜镜前坐下,摘下了头上一朵钿花,浅紫色,微亮的光泽。 我看着镜中的惠菊笑着说道:“皇上今晚,不会来了。” 话音还没落,小喜子就在门外通报到:“娘娘,张公公来了。” 我看着惠菊浅浅的笑着,惠菊抿了嘴巴。 我对外面说道:“什么事就在外面说吧。” “娘娘,皇上因着和几位大臣商议国事还没有议完,让奴才过来通报娘娘不要等了,皇上今夜在养心殿休息。” 我用很平静的声音回道:“有劳公公了,还请公公嘱咐皇上注意龙体。” 张德海应着就下去了,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惠菊走上前来为我更衣。 一夜睡得也算安稳,心里虽然是有小小的不悦的,可是,毕竟他是一个皇帝,我怎能奢望他心里只有我一人呢。 更何况,我是皇后,我不能妒、不能怨、不能恼,还要时时去提醒皇帝应该雨露均沾,为他物色新的才貌双全的女子以宠爱。 我只有笑着看着,接受。做一个得体贤德的皇后。 笠日清晨便起了身,洗漱过后惠菊她们端上今日大典上要穿的宫装。 第七十六章 柳花复飞趁东风(1) 我正想着,就见太监领着一个女子走来。仔细一看,正是柳贵人。 她一袭秋香色宫装,衣裙上绣了连绵不绝榴花,又以蹙金法结成小小的花蕊。在一朵朵金红的暗花之间,银线勾勒出了无数玲珑精巧的叶子,烂漫的重瓣榴花铺满了整个裙衫,十分夺目。 她的秀发虽梳成简单的如意高髻,但插戴却是不凡。 由其一根赤金连绵花枝石榴长簪。那花枝由极薄的金片雕刻而成,又在最密集的地方托出一朵花蒂来。花蒂上镶一颗由晶莹的红宝石所雕成的石榴,细腻的刀工甚至雕出了石榴上的裂口,露出里面的籽来。 长簪垂下一串研磨成石榴籽样的串珠,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着。 这样一身衣饰十分奢华,已是越了她贵人的身份,想来该是沈羲遥的赏赐。石榴,是多子的象征,她穿戴这样的服饰,在太后面前,如真要说,也是说得过去。 众妃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一个个惊呼起来。毕竟柳贵人的出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丽妃上前一步道:“柳贵人,你怎么来了?“ 柳贵人只浅浅一福身,却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柳贵人非正五品宫妃,这样的场合”丽妃转向我说道。 我一直保持着端雅的笑容,对丽妃,也是对下面的众嫔妃道:“柳贵人是帝姬生母,皇上已恩准其参加今日的大典了。” 说罢,不顾众人各种眼神,转过身去。看辰光,太后该是快到了。 丽妃自然愤愤不平,却不能说什么,只是剜一眼柳贵人,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柳贵人朝我简单施礼,便由小太监引去她的位置。 远远的宫门处,已经可以看见前去迎接太后的华盖了。 我端庄的站在众妃列首,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沈羲遥的身影,他搀扶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墨蓝银丝团团如意吉祥结的裙袍在阳光下闪着沉稳高贵的光泽。 我朝着那两个身影迎了上去,带着温柔大方的笑,在离沈羲遥和那个女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的福下身去。 “坤宁宫皇后凌雪薇率众妃恭迎太后娘娘圣驾回京。” 我的身后同样拜倒了一片花红柳绿 我深深地低着头,垂眉敛目,一时间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浓密睫毛的投下的暗影。 周围很静,我心跳着有些急促,这时,眼前就出现了一只手,我顺着那手看上去,是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 我不由也还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缓缓起身。 太后看着我又回头看了沈羲遥一眼微笑道:“皇帝,如今还怪哀家给你挑了这么个皇后么?”那语气中尽是玩笑。 沈羲遥忙笑道:“母后说笑了。儿子怎么会不满母后的安排呢。感激还来不及。” 说完看着我,眼中带着暖意。 可是,我的心里却不是甜蜜的滋味。 与沈羲遥一边一个搀扶着太后。太后其实的年纪不大,只有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又很好,因着长年礼佛的原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亲近和蔼的气质,却也有着那么一层永远令人无法接近的高贵。 上下天光殿里,太后坐在上首,沈羲遥和我坐在一旁,其他妃子在下面按品阶站着,稍晚会有宴席,在此只是请太后稍做休息,与众人话话家常。 太后的眼睛一转,淡淡地扫过下面的妃嫔,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沈羲遥的身上:“怎么不见柳妃?” 沈羲遥脸色没有变,带着笑很随意的说道:“母后,如今已不是柳妃了。” 太后“哦”了一声:“是啊,生下帝姬也是可以晋一级的。” 其实我相信,太后一定是知道柳贵人降位的事的,而且也知道缘何降位。此时却故意相问,我心头一颤,恐是太后要给帝姬生母一个显位。 沈羲遥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母后,不是” 我适时的接过他的犹豫说道:“太后娘娘,柳妃之前因着件案子被降为贵人了,如今这件案子还在查,待查明后定会给她一个公道的。” 太后点了点头,仿若自言自语地说道:“贵人,那今日就不在这里了。”言语中有淡淡的失望。 我看着太后微微一笑:“不过臣妾想着,她毕竟是我大羲第一个皇嗣的生母,今日就特意让她来迎接太后您了。” 我笑得很温和,也感受到了沈羲遥的目光。 第七十七章 柳花复飞趁东风(2) 慈宁宫是太后的寝宫,我是第一次来,和沈羲遥走到了那朱红的大门门口,太后回头朝我一笑。 “皇后也去休息休息吧,你也操劳了。” 我带着恭敬的笑:“太后,这是臣妾应做的。” 太后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那金琉璃的瓦檐上,我听见她温和却有些冷的声音:“皇帝,哀家有事问你。” 我看着沈羲遥的背影消失在那扇朱红的门后,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 惠菊在身后轻轻地说道:“娘娘,奴婢刚才在外面,听他们说,今晚的宴席上,皇上要复了柳贵人的位呢。” 她的声音在午后的秋日里有着不真实的回音,我看了看手上的血玉扳指,微笑着回头看着惠菊:“那样,就正合我意了。” 蕙菊不解地望着我,我慢慢拨弄着衣襟上一枚小叶紫檀镂空银事事如意挂饰,声音如秋日微凉的风。 “迟早也是要复位的,与其她因皇上宠爱而复位,不如借了这个机会。” “如此,皇上必然觉得亏欠娘娘,对柳贵人,自然不会如原来般。”蕙菊接口道。 我点了点头,望着长街连绵不尽的红墙:“是啊,这样不是更好么。” 晚宴设在御花园水榭楼台阁外,一片毛榉木铺出宽广的平台,面朝飞龙池,后是紫碧山房,花木萋萋,到处都是菊花的香味和娇丽的身影。 众人都已坐好,我和沈羲遥挨着太后两边坐下,近前处的桌子左边是得宠的妃子,右边是皇室贵胄,远远的,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 我轻轻的一扫,丽妃在和妃之前,羲赫在右边桌首,后面是魏王等沈羲遥的兄弟姐妹。 向远处看去,长长的宴席延伸至近水边,我收回目光,眼睛就落在了朝臣坐的桌子上,只看见了大哥,却不见父亲。 心里惊了下,可是想到父亲已经辞了官,是不会来此了吧。 “太后,”我含笑看着她说道:“都到齐了呢,可以开宴了。” 太后温和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羲赫的身上,慈爱地笑着说:“赫儿,你过来这里坐。” 羲赫站起身向着太后一揖:“母后,儿臣不敢。” 他眼帘低垂,身上石青色的平纹锦袍衬得他的脸色略微带着苍白。 太后笑着说:“有什么不敢,都是我生养的。”说完看了一眼沈羲遥。 沈羲遥的脸上是不以为意的笑,开了口到:“羲赫,过来坐吧。” 羲赫迟疑了下,目光飞速地扫了一眼太后身边的我,终于无奈地笑了笑走了过来,却不落座,微笑着看着太后和沈羲遥。 太后看了看,沈羲遥身边是不能坐臣子的,又看了看我,我连忙起身:“裕王,您坐这里吧。” 说完笑着看了一眼沈羲遥身边的张德海,他立刻会意的命人搬来把椅子置在沈羲遥的身边。 羲赫没有看我,微微躬身:“皇后娘娘,小王不敢。” 我脸上的笑更加温和:“王爷说笑了,您是太后的儿子,本宫只是儿媳,自然该您在太后身边的。何况太后十分思念王爷呢。” 说完走到沈羲遥的身边,与他相视一笑,慢慢地坐了下去。 “赫儿,哀家听你皇兄说,之前的征战里你受了伤,可养好了?”太后的口气中是浓浓的关切和深深的疼爱。 羲赫微微笑了:“多谢母后关心,皇兄那时可把天下所有的珍药都用在了儿臣身上,还特许儿臣在宫中休养,儿臣自然是已经全好了。” 他的眼中是笑意,太后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我:“皇后,皇帝说你之前也病得厉害,如今呢?哀家看你,是很消瘦啊。” 我起身轻轻一拜:“多谢太后关心,臣妾已经全好了呢。还多谢了皇上” 我眼睛满是感激和爱慕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直带着浅笑的沈羲遥,可是那份爱慕,却有几分是修饰出来的。 太后微一皱眉,羲赫很温和地笑着对我说:“皇嫂怎么还对母后称自己是臣妾呢,该是对母后称母后,称自己为儿臣才是的。” 我怔了下,忙笑到:“多谢王爷的提醒,本宫大意了。” 说完回头看着太后:“母后,原谅儿臣。” 太后眉头舒展了些:“也不怪你,你大婚第二日哀家就去了五台山,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光景的。” 太后没有说完,微笑着看着我,我含笑低头。 沈羲遥开口道:“母后,这该怪儿子的。” 太后脸上的笑深了:“都不怪,都不怪,该开宴了。” 宴席倒也顺利,我在一旁看着太后与她的两个儿子说笑,讲着这期间发生的事,我在一旁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媳妇的形象,偶尔插上两句,大多都是含笑倾听。 第七十八章 柳花复飞趁东风(3) 我的目光悄悄地看向了羲赫,他和太后浅浅的说笑,余光偶尔就飘了过来,却只是如昙花绽开般的一瞬,难以察觉,可是我却能感受到。 报以很浅的流云般的笑,他拿起酒杯轻啜一口,两人的心,似乎是近的。 不久,太后突然看着沈羲遥,也看着我说道:“哀家今日看到柳贵人,虽然那案子没有查清,可是毕竟她是帝姬生母,只是个贵人说不过去。” 我心跳起来,沈羲遥很随意的说道:“母后说的是。” 他的话说完就摆了摆手,张德海走上前来,沈羲遥一点头,张德海便走到了膳桌前,手里捧着一张圣旨。 沈羲遥的目光看向了我,我带着恬静的微笑不去看他,心里,却是微凉的,即使,我早就知道了那圣旨上的内容。 “上谕:清月堂贵人柳氏,虽前错未明,但念其诞育帝姬有功,特擢升为正四品昭容,钦此。” 这诏书上寥寥四十字,不多,却个个如石敲击在我心上,给的是个昭容,虽在九嫔里并不高,可却是真真的个正四品。与她之前的正三品从妃位,仅一阶之遥。 更何况,这诏书,我之前是并未看到的。 心里稍有些不悦,可是脸上还是带着笑,眼神是悲凉的。 沈羲遥的目光此时停在了款款走出的柳昭容身上,眼神中藏有怜意,毕竟是他多年的宠妃。 我别开眼笑了笑,就撞进了羲赫的目光中。 他直直地看着我,我看到是一愣,若是被发现,这可是极危险的。 可是,所有的人都看着底下带着谦和的笑,一身秋香色裙袍的柳昭容,她的笑那么美,有着得意,很缓慢的拜倒在地。 “臣妾谢过皇上天恩。” 那声音犹如蜜糖,我却听得腻了起来。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再一次浮上,到底她是凭着什么,得到了如是君王长久的宠爱。 “皇后,明日巳时,柳贵人听过你的训诫才可正式成为昭容,你今夜稍做准备。”太后突然朝我很轻的说道。 我点了点头:“儿臣知道了,谢母后提点。” 我的目光也落在了柳贵人身上,她的一双明眸也正盯着我,那里面是复杂的情感。 宴席继续着,我看着那些嫔妃逢迎的笑脸,还有大臣间虚伪的客套,终于是发现自己再忍不住。 我低头拨弄了下面前镂花嵌金均碗里的雪白的雪蛤木瓜羹,那白的晶莹剔透,银勺一晃,我起身微笑着对沈羲遥和太后说:“母后,皇上,臣妾担心着玲珑,去看看便来。” 太后点了点头,我悄悄地走到了宴席的外围,惠菊跟着我。 等我离开了那片喧嚣,脚下快了起来,夜色渐渐的上来了,只有遥远的天际还有一丝暗淡的绯红。 今日的家宴开宴得早,此时也才戍时半刻光景。 池中水已经冰凉下来,我走在那湖边,软缎的鞋底被打湿,有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惠菊遵着我的命令远远地站在湖边的柳树下等候,我知她一直担心地望着我,可是我却不想回头,我不想看到那一回头就收在眼底的灯火阑珊。 面前是浩渺的飞龙池,氤氲的水面上是秋月清冷的倒影,我心里却突然开阔起来,脚下很轻的一个旋转,很久没有跳过舞了,可是这夜色虽美,我却没有舞的心情。回头看了看那明亮的灯火辉煌,心中没有丝毫的暖意。 前面有轻轻的脚步声,是鞋子踩碎了落叶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月色下,他平静地看着我,可是那漆黑眸子下面是汹涌的江海翻滚。 我还以平和如水的目光,不同的是我的目光是清浅的小溪,不含杂质。 他笑起来,我们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人没有说话,可是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样,猛烈。 他轻轻地转身,同时我也转过身去,再回头,杨柳依依处已不见那个身影,我低头静默地笑了笑,回过头看着远远的惠菊:“我们回去吧。” 心里已不再凉薄,我知,我见到的,不是幻影。 回到水榭楼台,太后一旁的位子空着,我坐到沈羲遥的身边,很随意地问道:“裕王爷不在了么?” 沈羲遥看着我,带着笑说道:“羲赫府里有些事,他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看着太后:“不知这些菜品合不合母后您意。” 太后满意地笑道:“很合哀家的口味,真是难得。” 我回了一个贤惠的笑,目光转向了下面的歌舞,听着那袅袅的乐曲,心却飞到了月光下的烟波亭,飞到了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嘴角带上了一抹浅笑。 沈羲遥就拉了我的手,我回头对他粲然一笑:“皇上。”我低声应着,心里却是平静的。 第七十九章 黄鹤一去不复返(1) 他们站在我的床边,脸上是悲戚的神色,我心里不祥的预感弥漫至全身,手不由得握紧了,不敢眨眼的看着沈羲遥。 “皇上,”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他眼中是怜惜和心痛,我更加的害怕起来。 “皇上,出了什么事?”我的声音越发的小了下去,我甚至已经不敢看他。 沈羲遥重重地叹了口气,却不是对我说话,他转头看站在一旁的惠菊:“快服侍皇后更衣,应该还来得及。” 懵懂中被人扶下床,换上一件月华色缎袍,我无助且疑惑地看着沈羲遥,他不看我,只是在东暖阁里踱着步。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焦虑,还有,我看错般的,一丝丝的悔意。 “皇上,”我挣开在我周围的侍女,走到他的面前,我几乎是含着泪看着他:“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终于是看了我一眼,可是飞快的别开,他很苍白的笑了一下,嘴唇嚅动下,低声说道:“你父亲病重我们去见他” 他的话犹犹豫豫,我心沉到了谷底,眼泪掉了下来。木然地看着他。 我的唇在发抖,我的脸色已经完全的惨白,我挣开所有的人,飞速地跑了出去。 我站在坤宁宫中庭里,人已经是麻木的了,若不是被他抓住了手腕,我也许就已经向那宫门的方向跑远了。 月依旧是清冷的光,我看到他的脸,是痛心的,他是为我伤悲的。 我就那样如陌生人般看着他的脸,很久,很轻很低的吐出了一个字:“赫” 那声音,我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颤了下,我能感到他拉着我手腕的手紧了下,可是他的目光看向了我的身后,我不回头也知道,沈羲遥在那里。 “皇兄,臣弟已备好了马车,就在坤宁宫外,您快带皇后娘娘过去吧。”他的声音清亮。 我回头看着沈羲遥,泪眼婆娑。 沈羲遥点了点头,走上前拥我入怀:“别怕,有我在。” 我的目光越过他坚实的臂膀,看着羲赫,他的眼神是给我的支撑。 他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我点点头,沈羲遥拉了我的手走了出去。 凌府门前的长街寂静无声,夜风飒飒,吹拂得马车顶上的车盖“扑扑”直响,我只觉得这风中充满了不祥。 待我们到时,那大门是紧闭的,一盏孤零零的灯笼飘摆不定。 随行的侍卫上去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这不寻常,怎么说,门边一定是有值夜的小厮。 我蜷在马车里,沈羲遥紧紧抱着我,我见半天没有反应,一把掀开帘子说道:“去偏门,那里一定有人。” “可是,娘娘,走偏门不合礼法啊。”一直跟随的张德海为难地说道。 我呆了呆,沈羲遥的声音响在耳旁,是不悦和焦虑:“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礼法。” 马车正要走,我突然喊道:“停,不要走。” 之后回头看着沈羲遥:“是何人通报的家父病重?” 沈羲遥看着我,眼神中是不解。 张德海走到马车前:“回娘娘,是凌府大管家。” 我摇着头:“不会,若是管家通报,那是会有人在此守侯的。” 我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此时是深夜,周围很静,甚至侍卫随手带的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我突然明白过来,对着驾车的侍卫说道:“去户部尚书府。” 大哥家门前灯火通明,早有人在那里等候,一见到这驾深蓝的马车就有人跑来。 我一掀帘子看去,是凌府的管家李平福,他一见到我就上前跪拜。 我急得一把拉起他:“父亲怎么样?” “小姐”他失声哭起来。 我拉住他的手跳下马车:“李管家,父亲到底怎么了?” 李平福正要开口,突然又合了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身后,露出惊诧的表情。 我回头,沈羲遥刚下了马车,李平福定在那,呆呆地看着他。 我摇着他的手:“李管家,说啊!” 他终于是回过神来,眼睛还是不住地朝我后面看。 沈羲遥穿的是一件十分简朴的墨蓝儒衫,头上也只戴一个普通的青玉发冠,掩去了帝王气派。 “小姐老爷他大不好了。” 我晃了晃,看向那深深的大门里,脚下快步地走了进去。 大哥跪在床前,屋里屋外随处可见御医的身影。 我走进去时,父亲在的那间房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没有人。 我有些踉跄的向床边走去,父亲就躺在那里。 第八十章 黄鹤一去不复返(2) 再次醒来时,人是清醒的,房间里点着一根微弱的白烛,沈羲遥一手支着头在桌上打盹。我心里是悲痛至极的,觉得自己恍然无助,只想找一个可靠的肩膀来舒缓自己的心情。可是,当我看着他的身影,却找不到温暖的感觉。 起身将锦被小心的披在他的身上,这里还是凌府,不过是大哥的家,是我不熟悉的。 我走到门前,今夜该是要守夜的吧。自己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件月华色裙袍,看着沈羲遥睡得很熟的样子,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看上去分外的悲凉和哀伤,已是夜里了,风很凉,我看着前面远远的一处地方,灯火较其他的地方要亮,那里,该是父亲的灵堂了。 远远地看见大哥跪在那里,二哥是赶不回来的,三哥更是。 只有大哥一人,他一定感到悲痛与孤单。 我走快了几步,我该是去陪陪爹爹,陪陪哥哥的。 翻过一座小拱桥就是那灵堂,我一只脚刚踏上桥,就感到一个人从后面轻轻地拉住了我。心一惊,有恐惧升上来,不敢回头,就直直地站在那里。 “小姐,是我,李平福。”听了那声音我终于回了头,看着他。 他的神色小心谨慎,眉宇间是难掩的伤心,还有仇恨。 我看着他:“李管家,怎么了?我要去陪陪父亲的。” “小姐”他支吾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和您同来的那个是是谁?” 我一愣才想起,沈羲遥来前曾派人叮嘱过了,此次他来不亮明身份,对人就说是一个坤宁宫里的侍从。 我虽不知他的用意,可是却是遵照的。 “那是我宫里一个侍从。”我轻声地回答:“怎么了?”又问道。心里狐疑起来。 李平福停了停,语气有些恨意的说道:“老爷的死,不是因为那病。” 夜色中他的目光里是冰凉的杀意。 李平福做我凌府管家多年,是最忠心于父亲的,脾气性子也是耿直,我看他咬紧了牙齿,拳头紧握,心悬了起来。 “你说,父亲不是因病而去,那是?”我按着自己即将要跳出的心,盯着他那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 “老爷,”他恶狠狠地说道:“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好似晴天里的霹雳,我晃了晃,一手扶住拱桥上乌木的栏杆,一手的腻滑,不知何时我已发出汗来。 “下下毒”我几乎无法说出这两个字。 李平福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目光明亮:“可有证据?” 他愣了下,摇摇头:“小姐,那是慢性的毒药。” 我心一沉,看着他说道:“不可能的,御医都在这里,怎么可能是慢性的。” 李平福的脸上此时就浮上了一层悲戚的恨意。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这些御医拿良药当幌子,老爷才喝下那慢性的毒药的。” 我心如激雷,可是面上却是平静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李管家,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平福的脸色变了变,我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 我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叫住了我又告诉了我,那么应该是打算让我知道全部的吧。” 我的声音低沉,温和中带着压力,他怔了下,突然直视过来。 “小姐,就是今日和你来的那个侍从指使的。” 夜色很深,月亮都不见。 大哥跪在我对面,精神不大好,我看着那火盆里燃着的纸钱,还有灵堂里不灭的烛火。 我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清醒。 李平福早些时候对我说的话依旧在耳边回响,我回忆起沈羲遥之前的那些一闪而过,却令我不解的神情,如今随着李平福的话,总算是全明白了过来。 “小姐,你要小心啊,这样的人在身边,还是要早早的除去啊,定是哪个和老爷有隙的大臣指使的。”李平福担忧地对我说着。 我却只有苦笑,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那日里老爷精神不错,很多大臣来看望老爷,也不知他是和谁一起来的。我去厨房端些点心,想着御医们终日在府上照料老爷的病,也是辛苦,就又端了一碟点心过去御医们住的地方。” 他停了停道:“可是往日里都敞着的门那天闭着,四下里没有人,只有窗开着。我以为太医们在休息,便想走到窗边看看,如果真的休息了,我就不打扰了。” 他直直看着我:“结果,我看到这个人跟太医正在说话,说什么药的分量不要太大,重要的是要慢慢的起了效果,不被人察觉。” 李平福回忆着他所知道的,我只有静默地听着,可是心里却是起伏不定,恨意包裹了全身。 “开始我还以为也是个御医,可正要走时,太医正问了一句‘那么要在多久见效呢?’他笑得邪恶,很轻的说道‘也不要太久,凌大人在世日子太久了,记得,那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李平福的言语里满是伤心与恨,他停了停接着道:“当时他的目光扫到了我这边,还好我藏得快,没有被他看到,我就赶忙地走开了。” 第八十一章 黄鹤一去不复返(3) 大哥立刻就迈出门去,我也踉跄且焦急地跟去,前面火把重重,空气里满是焦烟的味道。 李平福躺在岸边,浑身湿漉漉的,可是脸已经青白。 还在府里的御医上前看了看摇了摇头:“已经没有救了。” 说完看着我和大哥:“之前是服了毒物了。” 我心再次受了冲击,毒物,又是毒我咬紧了银牙,心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全是恨。 “李管家是忠仆,到时就将他葬在父亲墓旁吧。”我无力地说着,举目望去,凌府里的侍从几乎都来了,一个个哭成一片。 可是,我却没有看到皓月。 当年,是李平福收留了皓月,将她带回凌府,我见她聪明乖巧,这才收她成了我的贴身侍女。 如今,李平福身亡,她算是他半个养女,按道理,是要通知她的。 我看了看站在这里的丫头说道:“你们谁去将皓月带来。” 那些人互相看了看,却没有人动。 我加重了目光中的威严,终于一个丫头走了出来:“小姐,皓月姑娘,不,月美人在客室里,之前就说不让我们去打扰。毕竟,如今的皓月姑娘,不再是丫鬟了”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我轻轻扫了她一眼:“怎么,她不是丫鬟,我便不能唤她来了?” 我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是啊,她已经是月美人了。但是,哪怕他是月贵妃,养父暴毙,于情于理也是该来的。” 我顿了顿再道:“更何况,如今的我,传唤哪一个妃嫔命妇,她们敢不到么?”最后一句说得威严无比,那侍女慌忙跑了下去。 站在湖边,李平福的尸首已被草席包了起来,大哥在我身边低声说道:“小妹又何必非要月美人来呢。” 我没有看大哥,只是看着那凄凄夜色下黑色的池水:“大哥,毕竟皓月是李管家带进府里,李管家视她为亲生女儿。她也是一直感激着李管家的。” 大哥“哦”了一声:“我将她安置在了客房里,毕竟是个美人了。”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小姐,皓月姑娘不在房里。”一个丫鬟跑来说道。 我愣了下,心里担忧起来,这么晚,皓月会去哪里呢。 难道,李管家也对她说了?她不会 先前我住的那间屋子外,我静默的站立,悲凉的微笑。 里面是两个人的身影,在烛光的投影下清晰可见,有声音传出,我安静地站着,细细地听着。 “皇上,小姐定是去灵堂了,皇上累了一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是皓月温柔的声音。 沈羲遥那边应声点了点头说道:“夜也深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他的声音淡淡的,有疲惫在里面。 我听到他的声音就不由得一颤,心里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手是紧握的,牙是紧咬的。 “皇上,奴婢在这里陪伴皇上。想当初小姐刚进宫一个人晚上睡不着,都是奴婢陪着的。”皓月的声音里带着温婉的笑意,可此时我听起来却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沈羲遥没有说话,一阵静寂之后皓月的声音再次的响起,可是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时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上,奴婢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啊。”沈羲遥的声音里有了点点的情感。 “皇上,奴婢自小就在凌府里做小姐的贴身侍女,若没有老爷当初的收留,如今奴婢早就饿死街头了。” 皓月的声音那么悲戚,可是,我却能听出那悲戚之后的用意。 沈羲遥停了很久才说道:“饿死街头如今会有这等事么,朕竟然不知。还以为早是太平盛世了。” 他的声音是严肃的,皓月许是没有想到他会是如此的反应,也是停了一阵不说话。 当皓月再说话时,已是巧妙地换了话题 “皇上,刚才奴婢进来的时候,皇上睡在了桌子上,想来一定是很累了,皇上还是早些的安置了吧。” 那声音里是完全的关切和柔和,我摇着头笑了,皓月,如今是机灵多了,可是,这机灵,却不再有那当初的单纯。 “哦,朕是有些累了。”沈羲遥很随意的说道,又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这被子” 皓月适时的接上:“是奴婢进来看见皇上睡着了,为皇上盖上的。” 沈羲遥“哦”了一声:“你有心了。” 皓月那边是轻轻的笑:“这是奴婢该做的。只是皇上怎么不和小姐一同出去呢?” 我一愣,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我笑了,不愧是伴我一起长大的丫鬟,倒是聪明得很。可是心中是凄凉的。 “薇儿出去时,朕已经睡着了。”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有浅浅的失望。 “奴婢还以为,皇上知道小姐出去了,只是不知去向。小姐也许是忘记了吧,毕竟老爷出了这样的事”皓月轻柔地说着。 我心震了一下,爹爹 第八十二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1) 沈羲遥恋恋地看了我一眼:“朕回去早朝,之后会派侍从过来。” 我没有动,只是用平淡如水的声音说道:“臣妾谢谢过皇上。”然后抬头看了看沈羲遥,他也正看着我。 我抿了抿嘴:“皇上,月美人,也请皇上带回宫去,这里虽是凌府,可是她已经是嫔妃,不宜多留的。” 沈羲遥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转身离去。 我重新低下头,心中翻江倒海。 父亲殁了的消息在当日的早朝便在朝堂上公开了。 沈羲遥亲自拟定了何人来主持父亲丧仪的诸事,拿来凌府与我和大哥过目。 大哥自然没有不愿的。由皇帝亲定,对于那些大臣而言也是荣差,当下便与礼部官员一同细细拟过丧事的各种细节,又与大哥商量。 我只是在屏风后安静地听着,偶发一言,却是累极了。 沈羲遥再次来凌府看我,并劝我回宫去。我又再一起拒绝。 “张德海,吩咐下去,凌相骤然离世,朕悲痛万分,为告凌相在天之灵,朕意辍朝三日。”他负手站在我床前,阳光透过糊了白纸的窗投进来,好似刀锋的寒光一般。 我从床上下来,跪在他面前:“皇上,万万不可。” “薇儿,你这是做什么!”他匆忙要扶。 我一意跪着:“皇上,皇上待我凌家的恩情,我凌家皆铭记五内,但皇上辍朝,为我凌家置国家于不顾,我凌家担不起这样的恩泽。” 他有些无奈道:“你不回宫去,日日在这里,朕看了心焦。只想着若是辍朝几日,便可以陪在你身边了。” 我强压住心头的寒意不显在面上,只是低着头:“皇上的心意臣妾领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若是被言官知道,臣妾便成了祸国的玉环了。” 沈羲遥久久凝视着我,终于叹了口气:“朕依你就是了。” 每日大批的重臣前来吊唁,我和大哥忙得不可开交。 二哥因驻守边陲,轻易不得离开,虽然沈羲遥有意让他回京,可是近期塞外有些蠢蠢欲动,沈羲遥恐二哥一走,边境出事,于是只得要他留在西北。 三哥和母亲在回京的途中,但是毕竟路途遥远,若等他们来,恐要有半月的时间,而我们,是无法等到那时才将父亲下葬了。 我和大哥商量后决定,五日后将父亲安葬。 沈羲遥也下了谕旨,封父亲为忠义荣国公,施国葬。 在外人看来,这是天大的荣耀,只有亲王级才可享此殊荣,可是在我看来,不论他做什么,都是在弥补和掩饰,掩饰他的残忍和阴谋。 因着两位兄长手上的权力和我的身份,每日里凌府门前车水马龙,每日里我看着那些面子上悲伤、实则内心欢喜的人虚情假意的作态,心中已经是憋闷到了极点。 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我不敢去想,去想等到这些结束后,我就要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面对那个我今生最恨的人。 可是我知道,我还是会回去,不论我是否愿意。 连着几日里,都是不分日夜守在灵堂里,守着爹爹,第三日的一早实在是撑不下去,昏倒在棺木的旁边,吓坏了大哥和所有的侍从。 待我醒来,还是那日我住的那间屋子,出乎意料的没有人在。 我起身推开门,应是午后的光景,很静。我狐疑的向灵堂走去,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丫鬟,匆匆地要赶着做什么的样子,差点撞到我。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我拦住她问到。 那丫鬟一抬头看到我,愣了下慌忙跪下:“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回皇后娘娘话,太后和皇上就要驾临凌府了。” 我点了点头让她下去,自己站在原地,有风吹过,我心中一阵战栗。 大哥家正堂里,沈羲遥和太后坐在上首,我在门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才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母后”我轻轻的跪在地上,声音连着几日的哭泣和劳累已变得沙哑。 太后很温柔地说道:“快起来吧。” 我起身又向着沈羲遥的方向福了个身,目光却不看他:“臣妾给皇上请安。” 他听了我的声音,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薇儿你” 我看着他的手拉上了我的手,不由得一震,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厌恶和仇恨。 我不敢抬头,我怕自己的眼睛会出卖了自己的心。 我用很轻的声音说道:“皇上,臣妾没事。” “皇帝,我们去见见凌相。”太后说话间已经起身走了下来,大哥跟在她身后,沈羲遥点了点头,依旧是拉了我的手要跟了上去。 我任他拉着走了没几步,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沈羲遥回头看我,我盯着他那只手,就是这只手,沾着我父亲的血。 我心里实在是忍不住,可是还是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皇上,臣妾想到有样东西忘记在了房间里,那是父亲珍爱之物,该是让他带走的。今日就要封棺了。”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沈羲遥盯了我久久,终于是松了手。 “那你快去,朕在那里等你。” 我甚至连头都没有点就转身走开,可是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不散。 等我去到灵堂时,手上拿着的,是一幅自己的画像。 这是我进宫前父亲请人画的,一直收在他的卧房中。 我想,如今的我,是不能陪伴他老人家了,就先让这画像陪伴着吧。 还没进门,就看见里面只有太后一个人,她手扶着棺木低语着什么,神色悲戚,眼中竟还含有泪水。 我看了看四周,竟是连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的。 沈羲遥和大哥也不见了踪影。 心里很是奇怪。太后就那样一直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完全听不到,可是她脸上的伤心悲痛却是发自内心的。我看着也十分的动容。 眼看着太后的身子晃了晃,正想进去扶住她,可是脚下却没有动,我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轻地走到了一边。 那些侍从,还有沈羲遥和大哥,一定是被太后支开了。那么,太后就一定是不愿让人看到她这般的模样。 虽然我不清楚太后此举的原因,可是我知道,我得遵从她的意愿。 第八十三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2) 父亲国葬的前一天清晨里,我回到了皇宫中,因着父亲国丈和宰相的身份,以及我凌家的地位,棺柩是从英武殿里出发的。 一回到宫中,便得知太后唤我去慈宁宫一同用午膳。 我知太后心里应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这个历经三朝的传奇女人,更何况,她对父亲的态度,与她的儿子,是完全的不同。 她对父亲,应该是欣赏的吧。 出乎意料的,羲赫也在。 因有丧,我只穿了一件雪色绣白色竹叶纹的棉袍,外罩了件霜色麻质对襟,头上无珠无玉,仅用了几朵白色绢花压鬓。 沈羲遥已经坐在了太后的身边,羲赫在另一边。 我看着沈羲遥身边那个已经摆放好的椅子,心中是万分的排斥,可是还是走了过去端庄的坐下, 太后怜爱地看着我:“这几日,皇后心情不佳,连日劳累也辛苦了,不过一切过了明日便好了,你到时好好调养。后宫诸事都不用劳心。” 我勉强笑了笑:“谢母后垂爱。这些都是儿臣分内的事。” 沈羲遥关切的转头看我说道:“薇儿几日里消瘦不少,精神也不佳。可得好好调理。” 蕙菊端了一碗药上前:“娘娘,皇上已命了御医开了宁神补气的方子给您,一直在小炉子上吊着,您先用了粥,再趁热喝了吧。” 我看着沈羲遥,眼前的他是陌生的。他不再是那个我在幽然亭遇到的男人,也不是灯会上那个才倾天下的才子,更不是为我割肉解毒的皇帝。他,此时的他,只是我的仇人。 “药”我很轻地吐出这个字,有悲凉的笑浮上面颊。 药,莫不也是要来取我性命的药?父亲已逝,皇帝不会再畏惧凌家,作为和解的牺牲品,我此时也没了用处。 更何况,我若坐着这后位,我凌家的地位自然无法撼动。可若是我也随父亲去了,那么,沈羲遥就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皇后,怎么了?不舒服么?”太后微皱了眉头看我。 我抬头一笑:“母后,儿臣实在是思念父亲”说着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太后神色一凄,声音也有些改变地安慰我道:“孩子,不要再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的。” 她最后一句里满是哀愁。我点着头,手里的金匙拨弄了一下面前金碗里浓稠的紫米蛋花羹,舀了一匙放在口中慢慢地吃着,却是满口的腥苦。 太后在询问着沈羲遥国葬的事宜,看起来太后在这件事上很是上心。 我心里感激,目光悄悄地看向羲赫,他也在看我,眼神交汇时他给了我一个充满力量的笑,我低了头,心里酸楚得不是滋味。 午膳即将结束的时候,太后已经和沈羲遥、羲赫说起了一些家常的事,我静默地听着不说一句话。 太后总是不时的投来关切的目光。我就安静地听着,偶尔小心地瞟一眼羲赫,总能撞上他恰好投来的同样看似不经意却充满关怀的目光,心里终于有了点点的温暖,不再感到压抑和窒息。 突然太后的一句话将我心中仅存的暖意硬生生的浇熄。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随意和温柔,可是我听起来却是把尖刀插进胸口。 “赫儿,你那侍妾既然有了身孕,就该晋成侧妃了。可要嘱咐下人好生的照料着啊。” 我猛地抬头看他,羲赫的表情有些奇怪,可是他还是带着浅笑答道:“谢母后关心和提醒,儿臣知道了。” 太后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没有从羲赫的身上移开,却是很随意的说道:“本宫竟然不知呢,恭喜王爷了。” 太后就轻轻地笑着说:“也是这两天才诊出喜脉的。哀家听到后很是欣慰,总算是有件令人舒心的事了。” 我朝太后施了一礼:“因家父的事,让母后忧心了。儿臣在此谢过母后。” 太后扶我起来:“好孩子,你不要太过伤心。” 我心中冷冷笑着,不要太过伤心,是啊,我还有什么可以伤心? 自己的夫君杀了父亲,自己心中的那个人,侍妾有了身孕。 我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也好,不是吗?什么牵挂都没有了。 三位兄长我并不担心,母亲有他们照顾,自我进宫那时起,本就已经打消了在双亲身边承欢膝下的美梦。 可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羲赫,是那段情。 如今,他也即将有自己的骨肉了,如此看来,他该是快乐幸福的,不论那孩子的母亲是谁。更何况,既然能有孩子,那孩子的母亲,他必然是喜欢的吧。 我静静的笑了,真好,真好。 用完午膳等回到了坤宁宫,嘱了惠菊去奏禀沈羲遥,今夜我想一人独处,婉拒了他想陪我好意。 其实,我是想一个人安静的待着,安静地思考一下。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此时实在无法见他。 却不是永远都不见,只是今夜里不见。 傍晚时分,一个人披了件披风,不让任何的侍从跟随,自己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走着,这里虽美,可是一切都令我窒息。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觉得自己已经要承受不了了。 秋风吹在身上,已是深深的凉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小羊皮底的绣鞋踩碎了一片枯黄的叶。 我抬头,自己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里落满了枯叶,无人打扫。风在这里,一改在后宫中温柔的模样,却狂野了许多,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的声音,好像谁在哭泣一般。 举目望去,高木戚戚却满目的荒凉。几只寒鸦栖在枝头,偶尔“噶”的一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第八十四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1) 漫天飞舞的白色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红木雕万福万寿边云纹如意的棺木被缓缓的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墓地里。震天的哀乐在耳边回旋,让我无法逃避,只能任由他们被风吹进自己的耳中。 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微笑。那笑是那么慈祥,充满了对我的宠溺。 我伸出手去,脚下不由得向前迈着,那素绡绉纱的孝服有着长长的下摆,我一脚踩上,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扶住了我。那双手温暖。我抬头,却见他的目光里满是担忧和哀痛。 我垂下眼帘,只是定定地盯着那双抓着我臂膀的手,我心头突然便涌上无法抑制的恨。我的唇微微抖着,打了个冷战。我拼命地克制着自己。 许久,直到那哀乐的最后一个曲调在空气中戛然而止,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沈羲遥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一怔,就别开眼去,又松开了他的手。沈羲遥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鬓角,那里的发已经被风吹得凌乱起来。 我朝着父亲的陵墓跪地叩拜,沈羲遥也执香上前拜了三拜,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一个个躬身下去,哭声响成一片。父亲最后的荣耀,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可是,也是最后的荣耀而已。法事虽然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但只有前三日最是隆重。每日里,我都安静地待在明镜堂里诵经念佛。明镜堂虽大,可是却建在皇宫御花园边上,四周是茂密的松木和槐树环绕,从榉木雕花的窗户看出去,满眼是一年皆绿的树林和蓝蓝的一角天空。殿堂里则终年焚着檀香,到处都是浑厚深沉的味道。我安静地诵读着大悲咒,身边也堆放着纸张微黄的经卷。 这是专门从翰林司皇家珍籍库中取出来的,已由高僧开光,是历朝历代传下的皇家真迹,很是珍贵。烛光晃动中,那微黄的书页散着历史的沧桑意味,我的心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沈羲遥派了大批的侍卫在明镜堂周围守着。但是却都是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想,他是想给我一个宁静的氛围来忘记这丧父之痛。可是,即使我从那悲痛中恢复过来,这心中最深的伤又该怎么办呢? 我静静地跪在明镜堂里诵念着手上的经书,偶尔抬头就看见了明镜堂里浑金莲花水草纹的天花,那纹饰漫铺开去,令整个殿堂显得十分高远。 我的面前是一尊纯金观音像。我常常久久凝望观音那温柔慈悲的面庞,那看尽世间悲欢离愁的眼睛里是无量的光芒,充满了禅机。我的心是那么平静,平静得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人世间的所有。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任何人。虽然我知道,几乎每天,沈羲遥都会在明镜堂的门外站立好些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心却会在那个时候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我的仇恨又会蔓延上来,失去了那份平静。 我想,不管诵读再多的佛经,也不管一个人能待多久,我还是忘不了那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一切。七日后的清晨,头一天夜里我抄着阿弥陀经时受了点凉,一早醒来便浑身无力。可是,我依旧还是跪在了那菩萨面前,拨动着手上的黄玉念珠,地砖坚硬而冰冷,我跪下时,因多日跪在地上的膝盖不由得酸痛起来,如同针扎一般。这疼痛却让我那一时间的恍惚和眩晕变得清醒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我慢慢地回头,却见漫天的阳光倾洒进来。 我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一个 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努力抬起头来看着他,只见他的目光深邃。 我的心跳动着几乎要冲出胸膛,我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皇上,您怎么来了?”我的头头很疼,浑身也酸痛,即便只是那样抬头看他,也十分费力。 沈羲遥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满眼的怜惜。 “已经七日了,该回去了。”他的口气温柔。但我在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心里却已经没有了一丝波澜。 我摇了摇头:“皇上,臣妾想在此为父亲诵经理佛四十九天,以尽孝道。”我的声音很轻,许是那早晨的风因着敞开的门吹进来的缘故,突然我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沈羲遥的脸色一变,慌忙上前揽住我,轻拍着我的后背。我身子很明显地震了一下,漫金的地面上反出他的身影,却是模糊的。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在长长的垂到地面的发丝中间,在那双已然憔悴的眼睛里,依旧满是仇恨。 “皇上。”我止住了咳嗽,借着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来,膝盖因着长时间的跪地酸痛不已。我一个趔趄就又跌倒在他的怀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那么猛烈,就如同我的一样。我看着面前那尊菩萨像轻轻地笑了。 “怎么穿得这样少?”沈羲遥扶正了我,仔细地打量着,不住地轻轻摇着头,四下一看又道:“那些服侍你的宫人呢?都去哪里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是一件素色细宫纱无花无绣的孝衣,长长的头发因着刚才的跌倒散落了下来,那根用来盘住发髻的桃木发簪已经掉在了地上。 确实是有点冷,我突然感觉到,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一层一层越来越重的寒冷。好像寒冬中,逐渐侵入骨髓的寒冷,一开始,却是感觉不到的。 第八十五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2) 之前几天自己身体上一些不对劲的感觉此时也完全涌上心头,所以当我看到张太医眉头舒展正要开口说话时,自己抢先对着外面的惠菊和芷兰说道:“本宫还是觉得冷,惠菊,你去给我取个汤婆子来,但是不要太热。“ 看着惠菊走下去的身影,我又笑着对芷兰说:“芷兰姑姑,本宫想喝点汤水,你去准备一些吧。” 芷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可是思索了下,还是快步出去了。 看着那门被关上,我才对张太医说道:“张太医,本宫是怎么了?你先对本宫讲吧。”张太医捋了捋胡子看着我,他已经上了年纪,是太医院里最年长的御医,早在先帝年轻时就进了太医院,很受赏识。 他的眼睛里有行医之人应有的善良和细致,还有上了年纪的人有的那种祥和。我不由得又想到了父亲,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娘娘为何支走所有的人呢?”张太医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笑着问道。 我低了头,心里是起伏和紧张的,但是表面上却平静地说道:“本宫是怕自己的病” 我轻咳了两声,接着说道:“是怕自己的病严重,她们去通报皇上,如今皇上正在忙国事,是不宜被打扰的。我也不想皇上为我太多分心。” 说完,我抬起了头,虽然隔着纱帘,但是我相信张太医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目光,那是坚定且无可抗拒的目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张太医,请你如实告诉本宫。” 张太医沉思了半晌,我看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和争斗,好久他才终于开口道:“娘娘,你的风寒很是严重,一定要好生的治疗才可好得彻底。还有” 他停了一下,那眉头颦了下说道,才又说道:“娘娘,您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我无力地靠在牡丹丝绣水红的靠枕上,胸前起伏不定。我的心是压抑难耐的哀痛。我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百子千孙被,那上面鲜活的孩童图样此时一下下蜇着我的心,在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口又划下了深深的一刀。孩子我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有了他的骨肉。之前的细小反应我并没有在意,甚至月信迟迟未到,也自认为是悲伤和疲惫所致。更何况,近段时间来的终日疲乏与无力,身体的细枝末节自然更不在考虑中。可是孩子在这个时候,这是最不该有的啊。但是,我心里却又有着隐隐的巨大喜悦,手不由得就放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那里,竟然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的心带着忧伤和喜悦,却又茫然起来。可是,张太医之后的话让我感到有一盆冷水朝我当头浇下。他双手搓着,眉头皱得那么紧,神情是那么犹豫,眼神里是紧张,是害怕,还有一份同情。 “娘娘,恕臣直言,因着之前你悲伤过度和劳累,再加上这次来势不小的风寒,这第一胎” 他迟疑了很久,我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不由得坐直了盯着他。张太医眼神里闪过一个坚决,低声说道:“这第一胎,恐是保不住了。” 我的泪滑落下来,冰凉地滴落在被面上,那水红瞬间就变成了深深的红色。 我的心也在下沉,我抓紧了自己身上的锦缎外袍,指甲甚至戳痛了手心。 “臣会尽力的,臣这就给娘娘开个药方。”张太医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靠窗的桌边就要写药方。 我静了一下心,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张太医,你说的保不住本宫知道了。本宫想问,这个孩子,与本宫还有多久的缘分?” 张太医的背影明显一僵:“娘娘,”他说道:“这个只要娘娘好好调养,还是有可能生下来的。” 我惨然一笑:“张太医,你就对本宫说实话吧。” 他顿了顿,终于慎重地说道:“娘娘,恐怕是没有几日了。” 我轻偏了头靠在红木的床棱上:“张太医,”我轻声说道:“不用开什么方子了。” 我哀伤地一笑:“本宫如今的状态,本宫自己知道,开什么方子都是没有用的。” 我的泪静静地淌着,那深红的一片逐渐加大,手上也是紧紧地抓着被面,上面绣的小孩图样扭曲起来,就如同我的心,被绞得生疼。 “张太医。”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用自己仅剩的力气说道,“本宫有件事求你。” 张太医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疑惑和为难的光,他敛了敛神色,说道:“娘娘请讲。” 我仰起头看着床帐帐顶上那一颗硕大的东珠,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开口道:“张太医,若是皇上知道了孩子保不住,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我没有直接讲明自己的意思,因为我要求他的事,如果我直接讲出来他一定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只有换一个方法来说。张太医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他花白的头发一晃,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显出世故和智慧来。 他面带难色地说道:“娘娘,可是臣不得不报啊。” 我摇了摇头:“张太医,其实你比本宫更清楚,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个孩子保不住,那么受牵连的人,一定是你们。” 我顿了顿,强打起精神继续道:“皇上他一定会让你们全力保胎,可是,你也清楚,这很难。” 我盯着他慢慢说道:“你也知道,本宫的父亲刚刚不在了,皇上需要一件喜事,而他也不希望本宫伤心。” 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继续说道:“皇上最近国事家事缠身已经疲惫不堪,本宫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他难过。如果在他不知道本宫有孕的情况下,这个孩子就掉了,本宫也可以说自己并未发觉。虽依旧是难过,却总比这每日里担忧伤心来得好啊。” 我低下了头,言语哀戚地说道:“这忧伤和痛苦,本宫一个人承受就好了。本宫不愿皇上再为此忧心。” 眼睛就湿润起来,鼻子也酸酸得难受,可是我却一直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第八十六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3) 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道一品天香,一道花好月圆,一道贵妃鸡,再做一样酒酿饼。你再随意做些别的,但这四样是不能少的。”我看着镜中人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拿起脂粉轻轻地扑起来。 惠菊走上前来:“娘娘,奴婢知道了。”她盯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是诧异和迷惑。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她走到门边,才又开了口:“惠菊,你再去备一壶好酒来。就要梨花白。”这菜和酒,都是他沈羲遥喜爱的。 我坐在铜镜前,用玉石细簪子挑了些水红色胭脂,用温水化开,淡淡轻拍在自己苍白却已经扑过蜜粉的双颊上。再将绯色的口脂点在微启的朱唇上,轻轻晕染开来,仅薄薄一层,通透而湿润。藕荷色眉碳粉小心翼翼描绘出最适合自己的柳叶眉。银丝镶边雪白贡锦纱羽缎芙蓉裙上有细细的白丝织就的凤凰图样,隐匿在层层皱褶之中。乌发高挽,却只在顶端插一只纤丝镂空银缕凤簪,垂下细密的银白流苏。行走翩跹,回眸凝视之间,犹如回风舞雪,影度回廊。 西侧殿里,花梨木福寿永固琉璃镶边圆桌上的黄地粉彩“佛日常明”套碗中,正是惠菊按我的吩咐做好的菜肴,此时散着诱人的香气。 菜肴中间,一只青花双龙穿缠枝莲纹瓶中是最上等的梨花白。瓶的两边各有一只金錾花梅花式杯。窗边青花八吉祥缠枝纹四棱大花瓶中也满插了名贵的略有浅淡鹅黄色的秋月明霞菊。抬头望去,满眼“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 西侧殿此时香烟缭绕,满室芬芳。屋内两侧的镶金珐琅三层烛架上燃着十几根红烛,烛光将西侧殿映照得如同白日却充满温暖的气息,最适合疲惫之人放松心境。“娘娘,您看这两盆玉堂金马放在桌边可好?”紫樱和馨兰各抱了两个青花垂肩灵芝夔纹花盆进了来,紫樱四下里看了半天才问我道。 我一直痴痴地坐在最里间的美人榻上,直到紫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才慢慢回过头去,一刹那满眼的缤纷暖黄让我如临仙境,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宁。 即使,这只是粉饰过的祥和,可我仍愿沉醉其中。毕竟,也许今夜之后,一切就都再看不到了。“就放在烛架旁吧。”我环视了一下四下,轻声对紫樱说道。然后,我看着她们将花摆放好,自己的目光在那一桌珍馐佳肴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闪闪发光的那一对金錾花梅花式杯上。 一只手看似无意地伸进了宽大的衣袖中,然后又对紫樱和馨兰说道:“你们一个去厨房里看看,还有没有菜没端上来的。另一个去坤宁宫门外看着,皇上来了告诉本宫一声。”看着她们俩的身影消失在西侧殿门外,我才缓缓起身走到那花梨木大桌旁,久久看着其中一只酒杯,眼神恍惚之处,沈羲遥的脸便浮现了上来。我咬了咬牙,转过身身,回眸处,一片灯火辉煌,满室馨香。 “娘娘,皇上来了。”紫樱匆匆地跑了进来。我一怔,时间似乎有一刹那的回溯。 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个我才入宫不久的清早,那时是小禄子面带喜色地跑来告诉我,皇帝走近了当时如同冷宫的坤宁宫。而那时的皓月也还在我的身边。 我还记得,紫樱甚至立刻就取来了一身樱粉的丝锦宫装。 可是,那时的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进来这坤宁宫来,甚至,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还记得有我的存在。一切,就在这时光荏苒之中,全都变了模样。 今日的坤宁宫是真正的大羲皇后的寝宫。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里住着的,是一个权倾后宫、隆宠无人可及的女子。 在世人眼中,这个女子为她的家族带来了最高的荣耀和地位。 谁都会以为这里住着的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看似得到了天下女人都梦想得到的一切。可是,我真的得到的是什么?是无休止的后宫争斗的疲惫,是善行恶果的失望,是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有仇恨那是即使诵经念佛也驱除不了的刻骨的杀父仇恨。我安静地坐在西侧殿内室尽头的美人榻上,仿若秋日里一片薄云遮蔽下的月,散出淡淡柔光,恬静平和。长长的裙角铺散开去,在脚下形成一个好看的弧,我就贤淑地微低着头,带着一抹流云翩然的笑,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一本佛经。佛经上讲“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如今,便该是拔出之时了。如此,我和他,才会得到解脱吧。 沈羲遥走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轻微的风,一丝凉意在暖如春季的西侧殿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稍纵即逝的凉薄气味,却是最能清醒人的神智。 我起身向他弯身施礼,长长的流苏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明亮的闪光。 “恭迎皇上。”我的嘴边带着最美的笑,我知道自己唇边那笑在旁人看来是多么妩媚销魂,却又不显得轻浮庸俗。沈羲遥快步走到我的身边,他那江牙海水祥云九纹蟠龙袍上,还有一些御书房里薄荷香残留的气息。 他一把就扶起了我:“做什么,不是说了不用这些虚礼的嘛。” 他责怪地说了一句,我便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抹暗影。“皇上,这是应该的。” 第八十七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4) 心中是有些失落和苦闷的,可是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一边试一边跟沈羲遥随意地说着话:“这道是皇上你最爱吃的一品天香,臣妾特意让他们做出来的,就是不知和御膳房做的一样不一样。” 银针拿了出来,又探进另一道菜中:“这个是花好月圆,臣妾经历了丧父之痛,幸得皇上陪在身边,臣妾心中万分感激,就吩咐他们做了这个有彩头的菜,希望皇上能喜欢。” 沈羲遥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欣喜的光芒,也还有一丝无奈。 桌上的菜都试了一遍,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仅剩的酒壶上,心里有些紧张,手心都发出了细小的汗水。沈羲遥看了我一眼,一摆手:“朕说了,不用的。” 我摇了摇头,揭开壶盖:“皇上,既然试了,自然是要都试试啊。” “薇儿,太医过来是怎么说的?”沈羲遥在张德海小心布菜的同时,一边看着桌上的珍馐美味,一边问我。 我偏了头用金筷夹了一片莲藕放在盘中,手停了下,目光对上了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嫣然一笑:“皇上,臣妾没有大碍,只是在明镜堂里受了风寒而已。” 我继续淡淡地说着:“张太医来时,臣妾困极了,便没有容他仔细号脉便让他下去了。” 我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楚楚笑道:“臣妾想着,左右就是风寒,且一觉醒来发了不少的汗,感觉已经松快多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沈羲遥蹙了眉:“还是让太医仔细诊治比较好。” 我轻轻努了嘴:“皇上,臣妾不喜欢御医。”我的眼中盈了泪:“臣妾一看到御医,就想到父亲” 他见我这般伤心,自然不再说什么,将自己面前的一盘桂花糖藕夹给我:“好了,是朕不好,不过若是你身体又有不适,一定要让御医来看看。” 我点了点头,夹起藕片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腹中一阵疼痛,手一抖,那藕片就掉在了金玉镶边的瓷盘中。沈羲遥一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里满是担忧。 我额上渗出细小的汗水,却强忍着疼痛拿起酒壶,站起身来:“皇上,” 我给了他一个宽心的笑,将酒壶中的陈酿梨花白倒入面前的一对金錾花梅花式杯中,那白色透明的琼浆在被斟入杯中时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 我的眼睛看着自己左边的那杯,心里稍有些犹疑,可是还是将那只杯子递到了沈羲遥的面前。 “皇上,”我举起酒杯,妩媚地笑着:“臣妾敬皇上一杯,以示臣妾心中感激之情。”说完,我一饮而尽,沈羲遥看了看我,一笑,也一仰头,那杯中酒就尽数被他饮下了。我满含着真心的笑意重新缓缓坐下,看着满室的灯火辉煌,又看了看身边沈羲遥的侧脸,那张脸在柔和明亮的烛光下显出不真实的俊美和温和,没有了皇帝的戾气,却多了一份书卷之气。 如果不是心中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我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的。可是,他是皇帝。我提醒自己。他要为他的完全掌权,为他的江山扫除一切障碍,那些阻挡他前路的人或事,无一不是要被除去的。这是一个帝王所必须做的事情,可是,我却无法接受。毕竟,那被牺牲的人是我的父亲。 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腹中的疼痛又渐渐袭来。我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冰冷起来,也逐渐无力了。我强作笑颜,和沈羲遥慢慢地说着话,将思绪远离心中所忧,这样那疼痛也许就会减轻一些。 可是,我的心里却无法排斥掉那个念头,那个其实我并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何时都行,只要过了今夜,反正今夜之后,我应该也会不久于人世了。 孩子,我愿意带着你离开这喧嚣世界,但却不愿你先我一步而去。 我的心痛了起来,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该有多好? 第八十八章 人间万事消磨尽(1) 我再次地走到床边,沈羲遥已经完全没了呼吸。我有些害怕了,便用手在他的鼻翼处停了半晌,确认没有气息了,这才收回了手。我的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一滴泪,就这样落在了沈羲遥的脸上。 我忙伸手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只好背过身去,用丝帕擦拭着,才感觉好了些。许是哭泣的缘故,头很疼痛,我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金錾花梅花式杯中。 断魂散,是我为他准备的“良药”。这应该是人间最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了吧。是的,我是恨他,可是,我却也不愿意他受着折磨死去。也许,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对他存有一些喜欢的吧。身上的白裙的下摆有宽阔的荷叶边,扫过东暖阁的地面时,之前专门用荷花香熏裙裾,就给房间中留下了些淡薄的香气。 我手执白绫,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屋梁,一瞬间却有些眩晕和恍惚。一扬手,手中长长的白绫飘过横梁,又缓缓地垂下,仿若生命,尽管那么轻,也终有坠落的一日。只是,那坠落的一日,没有人能是这样干净纤尘不染的一片素白。 我狠狠地打了个结,搬过圆凳,我想要站上去。 就在我抓住那白绫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如同利剑划过我的身体。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了沈羲遥。他却躺在那里,没有动静,眼睛也是紧闭的。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想了想,还是从圆凳上下来,走到他身边。 我看着他好似睡熟的脸,虽然依旧是不忍,但是恐惧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心一横,看了一眼在屋梁上飘动的悠悠白绫,闭了眼睛,我感到浑身都在不住地颤动着。我抱紧了自己,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腹的疼痛又一阵接着一阵,我抓住床沿,大口地呼吸着,才终于缓了过来。然后,转身从绣枕下取出父亲出殡那日,藏在自己袖中的那把玄铁的匕首。 寒光一闪,掠过沈羲遥的脸,也晃了我的眼。我高高地举起,眼睛一闭就要刺落下去。匕首下落时,我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却撞进了沈羲遥漆黑深邃的双眸之中。那双眼睛,那么漆黑,那么深邃,却又遮蔓不明。 他的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怒气,如同狂暴的海浪,凄冷萧索。 我一惊,他怎么会没事?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另一个念头又浮上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虽已乱了方寸,但还是用力刺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沈羲遥一个翻身,却始终躲闪不及。空气中,一声锦帛撕裂之声,那匕首生生地刺进了沈羲遥左边的肩膀之中。我被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吓坏了。我没有想到血竟是那般红艳,胜过了这坤宁宫里任何一件器物的釉彩,红过了我心中对血的定义。 沈羲遥倒抽一口气,微咧了嘴,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他的眼中充满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怒火,似乎要将我烧成灰烬。沈羲遥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无法克制的喊声,那“啊”的一声在我听来是无比的刺耳,带着内心无边的恐惧,我不由得再上前一步,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正向下滴血的匕首。 沈羲遥略带惊恐地看着我的手,猛地一挥手,我只感到一股突然强加在身上的巨大力气,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沈羲遥一手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汩汩的鲜血不断涌出,从他的指缝里滴落在描金绣凤的大红被面上。沈羲遥极度愤怒和不解的眼睛紧盯着我,那目光中满是失望和防备。我的眼睛也看着他,可是我的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嘴唇还不住地哆嗦着。突然,我只觉得一阵疼痛袭来,人已被摔到了地面上。东暖阁里此时节虽已铺上地毯,但我的手肘还是被地板撞得疼到麻木。泥金漫地的地面上,我斜倒着,只觉得一阵温热伴着永无边际的疼痛,从自己的下体传来。我的眼前一阵金星环绕,依稀中看到沈羲遥摇晃着站起身,踉跄着向我走来。他的目光带着震惊落在了我的身上。在东暖阁明亮的烛光中,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那白影下面,却是晦暗不明的一片。 我勉强一低头,只见自己身下早已是鲜红一片,在我身上白色的素服映衬下,那么惊心动魄。眼前的金星聚集起来,变成漫无边际的黑暗,我头一歪,最后映入眼帘的,只是是那兀自在横梁之上轻轻飘摆的白绫。 那是一片馨香馥郁的园子,有暖暖的日光照在身上。周围满是争奇斗艳的鲜花,姹紫嫣红,春意深深。还有一池碧波在不远处泛着点点金光。前方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沈腰潘鬓,白衣胜雪。他轻轻一回头,忽有风吹起,缤纷的花瓣片片飘散在空中,姿态肆扬。春风飞扬中,他浅笑的脸新阳熠熠,一如他的人,温暖如煦。 “娘娘,娘娘。”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传来,眼前温柔缱绻的一切,在一阵和风中悄然消退,又化作了无边的黑暗。 我的眼皮动了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即使只有那么细小,可是依旧带着我走出了那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长巷。 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蓬冰蓝绣帐,上有珍珠颗颗缀成莲花的轮廓。身上盖着虽轻却暖的羽被,一片水蓝,明澈身心。我茫然地转头看去,床前却是一挂水晶帘,那水晶反出耀眼夺目的七彩光芒,我立刻就知道了这里是何处。 远瀛殿。 “娘娘,您总算是醒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终于落在了一直俯在床边哭泣的惠菊身上。大脑空白了许久,终于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并非在梦中。周围的装饰一如我之前来时那样,浮靡讲究,精致奢华,恍若人间仙境。 只是,此时我为何还在此地?即使我大难不死,也该是被送到大牢之中的吧。 我突然一个激灵,我确实没有死,可沈羲遥那日被我刺伤却也无疑。 第八十九章 人间万事消磨尽(2) 外面秋光正胜,我欲下床,一连几日都躺坐在床上实在是难受,可是惠菊却总是阻止我想下床走动的念头。问她为何,却也说不上来为何。其实,我的心中是明白的,那日里,我是看见了自己流下的血水的,那个孩子,应该是随着那血离开了吧。“惠菊,扶我起来。”说话间,我一只脚已经落在了地上。 惠菊慌忙跑来:“娘娘,使不得,你是不能下床的。” 我没有理会她,自己就站了起来,脚下有些虚浮无力,可是我已经压抑得透不过气了。 “娘娘,你不能。”惠菊走到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里是坚定和担忧。 我摇了摇头:“惠菊,本宫不管是为何,可是本宫只想出去透透气。” 我说着环视了一下这间精致的屋子,那些华美的器具在窗子洒进的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流光溢彩的美,可是,我已无心去欣赏。 惠菊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的脸上升起了一丝的不悦和悲怆。 “惠菊,”我看着她那双洁白的手,“本宫只是想出去透透气。”我的言语虽平和,可是口中的坚定却是无法抗拒的。 惠菊的手不由得就松开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咬了咬牙:“娘娘,天冷了,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雪白镶金丝贡锦纱锦裙,再一件月白色绘浅淡荷花样子的绒开衫,最后披一件红香色大披风。头发只是用白锦缎的丝带挽起,零星几枚珍珠的簪花,却已让我觉得不堪重负。终于是明白,为何惠菊不准我出去了,甚至是下床也不许。却也暗叹,自己已柔弱成这般模样。推开门,我惊讶地发现殿外居然是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我却并不在意这个,看着惠菊与一首领模样的人说着些什么,我拨弄着披肩上系带底端垂下的红宝石,目光看向了那红墙外高远的明澈的蓝天。 湖畔,我静默地站在一株柳树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水面。 杨柳依依,长长的柳枝轻拂平静的水面。水上是高远而空灵的蓝天倒影,还有片片浮云。已是暮秋时分,虽菊花漫地,繁复明丽,却也略见萧索清淡之气。风也已是凉薄下来了,木叶萧萧,南雁长鸣。惠菊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的眼中满是悲戚,但我的眼中又何尝不是呢。 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看着那太阳渐渐低沉下去,湖面被染上了温暖的橘黄颜色,那洁白的云也已变成了绯红的霞,另一边的天际,却是墨蓝深深,星斗沉沉了。这一个下午的时光,我都一直在想着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从入宫,到与沈羲遥的相遇,他给我的宠爱荣冠六宫,无人能及。我能感受得到他对我的宠爱,并非因为我的出身,却是发自真心的。 但他为什么要杀害我的父亲?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皇权旁落?可是父亲后来并未完全把控朝政,再加上我的原因,两人的关系已经大有缓和。当然,他读过那么多的史记,自然也知道外戚的危害。沈羲遥动手除去凌家,只是迟早的事情。想到此,我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父亲已死,剩下的就是我的三个兄长了。我刺杀了沈羲遥,若他要追究下去,那么,我的家人必逃不脱株连。 我的心越来越沉,也十分迷茫,总觉得这一切似乎哪里是有问题的,但又好像隔了纱帘一般,几乎触手可得,却抓不到要害。同时,我更为自己的鲁莽和愚蠢而深深自责。如今,我虽处在这人间仙境里,但是我前方的路,却也如同这仙境一般,只是一座孤岛,进退无路。我知道,刺杀皇帝者,古来今往的结果,都只有一死。只是,我猜不透,沈羲遥并没有将我下狱,却放在这蓬岛瑶台来的用意。他这般举动,令我深深地不安起来。那恐惧越来越深,扶着树的手紧了紧,恰一阵凉风猛烈地吹过,我一哆嗦,看着水面的涟漪,心也是凉到了极点。我只求,自己的家族不要因此受到过多牵连。为此,我愿付出任何的代价。 手不由得搁在了小腹上,心中却是刺痛。这里,已经没有我的骨肉了吧。泪水滑落,无声无息。周围的气氛突然间有了些怪异。虽然,我知道惠菊的目光是一直在我的身上的。虽然,我也知道,这里四周满是守卫,早不是我当初来时的蓬岛遥台。可是此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强迫着自己不去回头,我就从水面的倒影看着那夕阳西沉,看着这夜色弥漫,感受着越来越凉的冷风侵袭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倒影之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不冷么?”他的声音在此时没有太多的感情。 我一愣,僵硬地回转身去,沈羲遥那张威严的脸就近在眼前。 “参见皇上。”我深深地拜下去,他却没有扶我,虽然我看见了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可是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嗯,起来吧。”他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我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不敢去看他。深深地低着头,眼前是一双云龙出海金线靴,还有龙袍金黄的下摆。我只盯着那靴上龙眼的两颗黑晶石,胸口起伏不定。就这样僵了许久,我几乎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快凝固了。终于,那金黄的袍角一晃,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再抬头时,沈羲遥却已朝远方走去。 我轻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还未落下,就听见沈羲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还不走?”我一怔,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艰难迈开步子,跟上了他。 远瀛殿正殿里燃着高烛,有浅淡的薄荷香的气息。沈羲遥坐在上首一把水杨木椅上,微微偏着头听一旁的张德海在说着些什么。我则站在殿外,门前是两个高大的守卫,我略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身后,那朱红的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的心,就在那“砰”的一声中,急速下落而去。 “参见皇上。”我走上前几步,在离那高高的首座还很远的距离处就跪拜下去。那是完全的跪拜,带着对无法预料的未来的恐惧,以及对那早已认定的结局的逃避,我深深地伏在地上,头发散落在面颊的两边,我看到光滑的纯白大理石的地面上反出的自己那双惊惧的眼睛。很静,静得我甚至听见了自己那猛烈的心跳。我不敢抬头,只是用勉强镇定下来的声音再次说道:“罪妇凌雪薇参见皇上。” “嗯。”沈羲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带着些许的不自然。 我不敢动弹,依旧就那样跪着,伏着自己的身子。 “起来吧。”他的声音响起来,似是不带一丝感情,却又似乎是压抑了许久。 第九十章 一朝诏下辞金屋(1) “上谕......”张德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我带着笑静静地听着这个自己等待已久的结果。无非一死,不是吗? 对不起,父亲。是我伤了凌家百年忠烈的荣耀。对不起,母亲。你最疼爱的女儿,终要先你而去了。对不起,哥哥们,我的行为恐怕是会影响到你们的前程。但是,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平安,不会因此受到过多的牵连。对不起,羲赫,只愿在你的心中,还会有我。不不你还是忘记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对不起羲遥。可是,如果你没有那样做该多好?如果,一切能够回到最初,能够回到大婚的那个夜晚,如果那时你没有拂袖而去,如果我没有认命地甘愿在后宫中避世,如果我们能早点相遇,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我淡淡地笑起来,闭上了眼睛。 “慢。” 闻声又睁开了眼,沈羲遥再次从御座上下来,走到我身边,他的眼中有不忍,也有坚决。 “朕只想知道,为什么。”沈羲遥来到我的身边,甚至屈尊地蹲下了身。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我的目光悲戚:“皇上,你是知道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你对我父亲的不满,你所做的一切。”我垂下了头:“那些,那一切,我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我闭了眼睛:“罪妇我做了如此大逆之事,甘愿受到惩处。” 耳边传来一阵叹息,仿佛秋日里萧瑟的风拂过,我突然又想哭。 “朕对凌相”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也罢,也罢。” 我感到身边的他起了身,那熟悉的薄荷龙涎香的气息远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这气息。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想抓住这最后的一丝一缕。 从今以后,今生今世,我将再感受不到这一切了。 “行刺皇帝,论罪当诛九族。”沈羲遥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圣旨宣读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恨和怨。我张了张嘴,可是却没有说话。我只想好好地看着他,将他的样子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的身姿挺拔,他有着一副能承载一切的坚实臂膀,宽阔的胸膛,那里面是一颗包容万千的心。他的脸俊美无比,即使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也要自叹不如。他的脸轮廓坚毅,带着自信和骄傲,他的那张嘴可以说出最动听的情话,展露最和煦的笑容。他的鼻子挺括,鼻峰处尽显坚定。他的眼,那是一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眼睛,不论我身在哪里,无论人间还是地府,我知道那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中了,已经留在了我最深的记忆里,深邃犹如无尽的星空。 我浅浅而哀伤地笑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眼中的泪,却模糊了我的视线。 “皇上。”我直了直身子,身上的披风滑落掉落下去,有细细的风渗进来,我忽然感到了秋日的寒冷萧索。 我反绞着双手,迟疑着不去看他:“罪妇罪妇最后只有一个非分的想法。”我低了头去,心里却抱着一抹几乎无法抓住的最后的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 “你说吧。”沈羲遥站定了身,安静地看着我。 我轻声说道:“皇上,这件事与我凌家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是罪妇犯下的错,还请皇上看在我凌家以往的功劳上,不要牵连他们。” 我终是忍不住哭泣起来,身体轻颤,看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地上,将我的倒影迷糊开去。沈羲遥的身子动了动,一只脚几乎要迈出,可是,我只看到那袍边一动,却又缩了回去。沈羲遥没有说话,这时,张德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这才一愣,才想到他也是一直在这殿里的。 “娘娘莫哭,哭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张德海的声音很温和,一如之前对我的恭敬。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娘娘?我摇了摇头,有些困惑起来。再看向沈羲遥,却只看得到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的眉头微皱,好似被风吹皱的池水。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样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待看清了那是什么,心不由得一惊。他的手里,分明是一根碧绿通透的木兰样的簪子。 “上谕:大羲相国凌云麾,功勋卓著,忠君爱国。特加封为安国侯,以慰其灵。钦此。” 我一怔,这诏书又茫然地看着沈羲遥,他却始终是不动声色,只专心看着手中那只木兰簪。我越发恐惧起来。又看了看身前的张德海,正要依礼谢恩,只见张德海又拿出一纸诏书念了起来。 “上谕:大羲户部尚书凌鸿渐,廉洁奉公,屡有功绩,特授其文渊阁大学士,尚书房行走。继安国侯爵位。钦此。” 我的眼神已是完全的不解,这两份诏书,不但不是治罪,反而是褒奖。 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思索间就见张德海又拿了新的诏书出来,朗声念道:“上谕:大羲镇西大将|军凌鸿翔,赤心报国,能征惯战,勇冠三军,又功成不居,实乃栋梁,特下嫁静娴长公主为妻。钦此。” 静娴长公主乃太后亲生,是太后除了沈羲遥外唯一的骨肉,尊贵无比。二哥因着长年的驻守一直没有娶妻,如今,突然公主下嫁,对别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在我的心中,却是沉沉的压迫。 我终是克制不住了,不由站起身来,踉跄着走了两步。沈羲遥转了脸来看着我,神色是那般平静。 我止住了脚步:“皇上,这却是为何?”我看着他,手护在胸前,我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我并不为此感到开心,反而是更加担忧:“皇上,罪妇不懂。” 第九十一章 一朝诏下辞金屋(2) 我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这个笑很柔美。 “皇上,罪妇谢过皇上。” 我真心实意地向他叩拜,坚硬的地面将我的额头碰撞得疼痛无比,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你真的愿意去死?”沈羲遥突然问道。 我看了看他:“皇上,这大羲律罪妇清楚,即使皇上不诛九族,也是要杀了罪妇的。” 我又淡然一笑:“不过罪妇,已经没有牵挂了。” 我闭了眼睛:“留在这世间,罪妇只感到绝望,不如一死倒好。” “你想死?”他的口气中是不可置信。 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沈羲遥不悦愤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那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冷。 “你想死,你怎知朕就会让你死!” 我讶然地看着沈羲遥,他的眼中是怒火,那火似乎就要烧毁了我。他朝张德海一点头,张德海便拿出了最后一卷圣旨。 我看着那明黄颜色就在眼前,张德海上前一步,我依旧是跪着,抬起头来,上面是明黄的一片,还有一只蛟龙,威严地盯着我。 “上谕:大羲朝彰轩帝后凌雪薇,生性婉娈,性本端庄,孝惠聪敏,谦和恭谨。实乃六宫表率。特赐蓬岛遥台以彰其德。钦此。” 我猛然抬头,沈羲遥的脸却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把我怎样处置。我努力想从他一滩静水的眼波里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但是,我最终还是失望了。我从那张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羲遥回头看着我,浮上了一层不易觉察的微笑。 “皇上,罪妇有所不明。”我跪了下去:“罪妇所犯之罪骇古慑今,众人皆可谓谋逆。即使皇上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依律罪臣也是该斩的。如今罪妇幸闻家人不受牵连,内心狂喜已不可自制,但也终是可以了无牵挂。皇上此谕一下,知实情者定要翻云弄雨,到时皇上英明受辱,安危难定,罪妇实不敢接受,还望皇上收回成命。”我的头重重地叩在远瀛殿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我的话全是出自肺腑。 即使如今父亲的死我仍不能释怀,但沈羲遥不让我的家人受牵连,我便已万分感激了。 “朕说了,留你凌家,是为我大羲所用。”沈羲遥微咳了下,掩饰着他的不自然。 “至于你口中的知实情者,若你不是受人指使,那么,也就只有朕和张德海了。”沈羲遥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仰头看着他,见他脸上带着怒气:“除非,你逼朕让你去死。” 我凄然一笑:“皇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 我看了他一眼,那玄色龙袍肩膀处明显一边高于另一边,那夜我虽手下偏了,却一定刺得不浅。 “更何况皇上这伤,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悲凉地叹了口气:“罪妇不愿让皇上为难。罪妇的家人许对我大羲有用,皇上尚可留之。但罪妇” 我摇了摇头,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算作一个笑容。 一只手用力地抬起了我的下巴,我就这样与沈羲遥直直地对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个苍白如纸片般的人影。他的眼睛里,满是悲痛和忍耐。就这样我们看了对方许久,我努力地给了他一个笑容,他一怔,便松开了手。 “你笑什么?”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却又偏转了头看着我。 我低头用手抚了抚身上裙边的一朵苏绣碗莲,淡笑开去:“皇上,罪妇只想记住皇上的天姿,好在黄泉路上” 我话没说完,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抬头看去,却见沈羲遥定定地站在那里,地上,是一只断成了两截的碧玉木兰簪。 “朕”他似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朕是不会让你死的,不论你愿不愿意。” 他的嘴角生生扯上一些笑意,然后又转身直视着我,我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迫。 “你凌家对朕有用,你也一样。”他的语气已是一个帝王的无情和冰冷,看得出我先前的话深深地刺激了他。 “朕之前所有的诏书都有一个前提。”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一把拉起了我。我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了几下,沈羲遥扳着我的肩膀让我站稳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小腹上,一片柔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威严。 然后他严厉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前提就是” 第九十二章 一朝诏下辞金屋(3) 惠菊扑哧一声笑起来:“娘娘还怕吃药不成?” 我摇摇头:“怕是不怕,只是这药极苦,实是难以下咽的。” 惠菊再走上前一步,拿起我搁在身旁的那个肚兜,含笑说道:“娘娘,古人云良药苦口,娘娘就是为了小皇子,也要忍耐着喝下去啊。” 我嗔怒地看着她:“谁说是皇子了?” 惠菊呵呵一笑:“娘娘怀的肯定是个皇子。” 我看着她甚是确定的表情摇了摇头:“才两个月,太医都诊不出,你又如何这样肯定呢。” “奴婢相信娘娘怀的是个小皇子,这普天下所有的人也都是这么盼望着的。” 我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越说越大了呢。若说是你想我还信。可是别说这普天下,就单说这后宫里,又能有几个是希望我能生个皇子呢。” 说到此,我不由哀婉起来,看了看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投进的明媚秋光,心中却是一片凄凄。见我神色突然暗淡下去,惠菊似是慌乱起来。 “娘娘,真的是百姓都期盼呢。皇上已因娘娘有孕颁下赦令,凡非罪大恶极者,均无罪释放。如此看来,只要娘娘真的产下皇子,皇上更是会大赦天下的。”惠菊说得十分激动。我看着她,心里也是波澜起伏。 大赦天下他是为了这个孩子积德吗?还是只是为了他自己? 手搁在了小腹上,似乎已经能够感受里面那个小小的生命了。 我温和一笑,又拿起身边的那只药碗,一仰头便喝了下去。是啊,良药苦口。 惠菊笑盈盈地接过空碗,又奉上了蜂蜜水。我慢慢地饮着甜腻地方蜂蜜水去冲散那口中的苦涩。 惠菊突然就开了口:“娘娘,这肚兜绣得是不是有些大了?” 我抬头,见她手里鹅黄一片,我摇了摇头:“不大,应该是正好的。” 惠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娘娘?” 我一笑,伸出手拿过那只肚兜,看着上面那片温暖的鹅黄,那朵芙蓉还有最后一瓣未绣。随手就又拿起了针线,微眯了眼睛,一针下去,我才慢慢地说道:“这是绣给玲珑的。” 惠菊似是愣了一下。我却没有理会她,眼睛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丝线,轻盈地游走,惠菊却迟疑了很久,像是有话要说。 我一偏头:“怎么了?” “娘娘,小公主已经被柳妃娘娘抱回去了。”惠菊轻声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毕竟也是她的孩子。不接回去也说不过去。” 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柳妃此举,恐也只是为了讨得太后欢心吧。 惠菊手轻轻搓着,神色很是犹豫,嘴唇轻颤着,口中似乎还有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出。 我心突然就有些慌乱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我看着惠菊,用一种不由自主的发颤的声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娘娘,没什么事。”惠菊脸色稍有苍白,却是强带了微笑对我说道。 我一惊,她竟是这样的表情,那就一定是有事了。 “你说。”我直了直身子,目光中带着压迫看向惠菊。 惠菊却不敢看我,眼神四下扫着:“娘娘,真的没什么。” “不说是么?”我加重了口气中的严厉,看着惠菊,突然一掀被子就要下床。 “娘娘,您这是”惠菊慌忙走上前:“娘娘,你身子不好,是不能下床的啊。”惠菊轻按着我的肩,但我的一双腿却已下了床来,坐在了床边,身上也只着了单衣,微微有些冷。 我紧紧地盯着她:“你这般神色,若说一切正常,只当本宫是傻子了。罢了,你即不说,那本宫只有自己去弄明白了。” “娘娘,”惠菊“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娘娘,是奴婢错了。可是,皇上有令,是不让告诉你的。”我心一紧,难道是玲珑出了什么事不成? “你既已不小心表露了,就全部告诉本宫吧。”我淡淡地说到道,目光落在了惠菊头上的一枚景泰蓝簪花上:“你起来说吧。” 风夹杂着碎沙石一下下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小的撞击声。之前还明媚着的天此时却灰暗起来,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我已经坐在了床边的一张红木扶手椅上,身上盖着一张羊绒的薄毯,虽薄却轻暖无比。惠菊站在我面前,深深地垂着头,一双手不自主地绞着,欲说不说的样子,让我心里的担忧愈加强烈起来。身子也感到了轻微的不适,下腹有丝丝缕缕的疼痛。我却没有顾及,只是一心想知道玲珑出了什么事。 “娘娘,”在一缕焚香的轻烟飘过惠菊的脸后,她终于镇定了神色,抬头来看着我,说道:“娘娘,小公主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高热不止,柳妃娘娘却没有及时唤来太医,后来才被发现了,却已经是难以治愈了。” 果然是玲珑。我心中一颤,手便抓紧了身上的毯子,上面细丝绣成的扶桑图案纠结在一起。风寒,高热,柳妃怎会不及时发现?她的女儿,在她的宫殿里,那成群的太监宫女哪里去了?那专门照看玲珑的丫头嬷嬷又哪里去了? 第九十三章 莫愁日照芳难驻(1) 我用目光制止了蕙菊想要说话的冲动,继续说道:“本宫不能像对皓月那般,把你们也推到皇上怀里去,毕竟,红颜未老恩先断,更何况在这后宫之中。皓月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可是,真的要我选择,我是断不会让她去做这个美人的。” 我顿了顿:“本来,若是按着我凌家一直的势头,将来为你们许一个好人家,御医也好,御前侍卫也罢,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如今,本宫却没有那个自信了。给你这些,也只是希望,若有朝一日,本宫顾不得你们了,你们到了年纪出了宫,好歹也有份拿得出手的嫁妆,能寻个好人家。” 蕙菊哭了起来:“娘娘” 我却闭了眼:“本宫今日说得太多了本宫想歇一歇了,你也下去吧。” 蕙菊上前扶我回到床上,又为我细心地盖好被子。 “娘娘,”她临走时说道:“奴婢愿永远伴在娘娘身边,无论娘娘得宠也好,失意也罢。”门被轻轻关上了,我却睡不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从浅浅的睡梦中醒来,人一动,就见蕙菊端了盘子进来。看到我醒来了,连忙快步上前。 “娘娘,这是刚熬好的药,你趁热喝了。” 我点点头:“先给我一盏茶。睡得有些焦渴了。” 惠菊便去倒了一杯茶来,温度是刚好的。我一饮而尽,突然就想起一桩事来。 “惠菊,你之前称柳如絮为柳妃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惠菊的身形一顿,慢慢地回过身来:“娘娘,柳妃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在昏暗的殿阁里看不真切。 “皇上前些日子已经恢复了柳妃的妃位了。所以如今她又成了柳妃娘娘了。” 我愣了许久,最终还是给了自己一个笑容:“我知道了。“ 看了看蕙菊手上捧着的一盘蜜渍葡萄,我却突然有了些恶心。 “这葡萄日日吃,本宫有些腻了,你去拿些香药李子来吧。” 惠菊走到门边却迟疑了一下,慢慢说道:“娘娘,奴婢听到了一些事情。”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惠菊小心地看了看外面,然后才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我看着她修长的身形在丝丝白烟中走进来,略带着一些神秘的色彩。心便悬了起来。 “你说你听到了一些事情,是些什么?”我坐直了身子,又拉了拉毯子,问道。寝殿里有些昏暗,光线里也带着浅灰的颜色,使得蕙菊的面色都有些灰白起来。 惠菊站在我面前似是想了想才开口道:“这头一件,其实娘娘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柳妃娘娘复位之事。不过,据说那是太后的主意,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太后似乎是喜欢柳妃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柳妃是因为什么同时得到了皇帝和太后的喜欢,但是如此看来,一定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情和美貌了。 “还有呢?”我装做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之前手上戴的皇后碧玺扳指已经被卸去了,应该是我昏睡的时候被人摘下来的吧。惠菊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欲言又止。我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 惠菊上前了一步,小声说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呢。” 我抬头看着她,惠菊神色小心,声音也压低了:“裕王的那个侍妾不是有孕了么?太后的意思是让王爷纳她为侧妃。” 我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我的声音有些压抑,惠菊这么一说,尘封了许久的往事又涌上了我的心头,一时间五味陈杂,便乱了思绪。惠菊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微低了身子对我说道:“可是,前几日太后去了裕王府,回来的第二天,那侍妾就小产身亡了。” 第九十四章 莫愁日照芳难驻(2) 丽妃迟迟没有晋位,是我猜测的唯一根据。虽然在这之前,她的父亲倒是打了几次胜仗,可是进入蜀地的崇山峻岭之后,就鲜有什么消息传来,丽妃之前的得意也渐渐消退。后来是因了父亲的一系列事情,我什么都不去想,只待此时,一切都重新静下来的时候,才突然了悟了。沈羲遥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没有躲闪,他终是叹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西南那边”他的声音低沉,眉头紧皱,手也不由得握成了拳。 我看出了他心中的不甘与气恼,却也是无可奈何的惆怅寂寥。 “朕不知道对孟翰之说过多少次,蜀地不同寻常,要他谨慎再谨慎,可是,他还是被之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如今大败不说,三千首骑竟然全军覆没!” 沈羲遥额上青筋隐约可见,看得出他已经压抑了许久,许是从得到这消息就开始了吧。可是,在那朝堂之上他又不好如此发作,毕竟还是要端着君王的气势,丝毫不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慌乱,君王要起着安定民心的作用。 他也是不易,毕竟羲赫受伤,我的二哥又必须镇守西北,朝廷中不是没有新的将领,但能担起镇守边境重责的,却没有。 沈羲遥用孟翰之,并非不妥,毕竟是老将。但是,孟翰之的弱点,他也是知晓的。此次失利,确实应该怪那孟翰之的轻率。作为帝王,三番五次地叮嘱之后,还出了这样的事,他怎能不发怒,怎能不痛心? 不过,如今的他,却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与父亲公然在朝堂上起争执的少年皇帝了。若他那时能似今日,恐怕我也是不会进宫来的了。 我倒了杯茶递给他,那是静心提神的药茶,盛在白玉琥珀的碗中,褐黄的颜色,散着淡淡的清苦气息。沈羲遥接过去却看都没看喝了下去,随后就皱了眉,抬头看着我:“怎么这般苦?” 我一笑:“不知可抵皇上心中之苦?”说话间,又取了用同样的碗盛了蜂蜜水给他:“换一样,如此才能更感甘甜。” 沈羲遥一愣,手上微有些停顿,不过还是接了那蜂蜜水过去,停在唇边久久却不饮。我没有看他,只是又随手拿起了那件肚兜就着烛光绣了起来。 “这光怎么这么暗?”沈羲遥咕哝了一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却已将那手中的蜂蜜水放下了,却是半滴未进。 “朕想让你二哥出征,你觉得呢?” 沈羲遥走到我的面前,拿起桌上一根银针挑了挑那灯芯,“噼啪”一声,爆出好大一朵烛花,殿内也随即明亮起来。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肚兜,还有几针就绣好了。这半开的芙蓉绣在鹅黄的布料上是最好看的,鲜嫩柔婉,清新淡雅。 “皇上,若论起西南,裕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我平静地说着:“臣妾的二哥虽也有一些经验,却到底比不上裕王的。西南边境先前一直没有敌寇,也多半是有王爷的震慑。如今,王爷的伤也应是好了吧。” 我心里不是不想为二哥争取这机会,更不是怕那西南的凶险,毕竟二哥胆识计谋过人。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下场,再加上二哥刚刚接到了迎娶长公主的诏书,此时更不能出了这风头。 “朕是想让羲赫去的,可是太后那边”沈羲遥停顿了片刻:“太后希望是你二哥去,毕竟,他就要做驸马了,也是该再立一功的。他若这次大胜而归,太后就立即为他和静娴长公主完婚。” 我闻言一惊。太后执意要二哥去,这立功的理由似有牵强,毕竟国家的安危较之这虚无的功绩实在是重要得多。虽然,不论二哥还是裕王,我坚信都一定是可以击退敌寇的。我点了点头:“臣妾在此替二哥谢过皇上了。”说完就要跪拜,心中喜忧参半,也还有些许的疑惑。 沈羲遥却一把拉住了我,不要我行礼,“太医这几日都怎么说的?”他的眉头稍有舒展,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我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淡淡地回答道:“太医只说要臣妾好好休养,一定要臣妾在床上躺着。可是,这样也实在是难熬。”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沈羲遥却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被他一把带入怀中,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眼睛。“既然太医都这样讲了,你最好是不要下床。”他说着就将我抱回到床上,为我盖好了锦被,又盯了我许久,却不知为何又轻轻摇了摇头。我突然就想到,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到了这里?毕竟这很多天来他再未上过这蓬岛遥台了。本想开口问,可是又觉得好笑,心想问这做什么,这天下,又哪里不是他想去便去的。 “你好生养着,别忘了,你凌家的兴衰荣辱都在你的手中。”沈羲遥的口中有故作的冰冷。他已是背对着我,完全不若之前的那个他了。 我微微一笑:“臣妾从未忘记。”沈羲遥缓缓地走到门边,手在门上停留了片刻,似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着萧索和孤寂。 第九十五章 莫愁日照芳难驻(3) 我幽幽地说道:“柳妃毕竟为皇上生了小公主,也毕竟,是皇上失意时,就一直伴在身边的。皇上偏宠她一些,也是正常。” 惠菊手便顿了顿,回头看着我,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奴婢听说,其实是另有原因的。”我搁下手中的东西,一双眼睛看着惠菊的眉目,带着期待的神情等待着她所说的原因。 惠菊走回我身边,手上又拿起了那细密的线匝,漫不经心地梳弄着,却不看我。她的声音犹如冬日里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驱散了一直缠绕我心间的疑问。 其实,若是真的论起来,我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听一些嬷嬷们说,柳妃与皇上相识,还是她未进宫的时候呢。”蕙菊掰了手指头,算了算,继续道:“柳妃比娘娘入宫早几年,但却不是选秀进来的。” 我点点头:“柳妃是柳大人最小的女儿,柳大人年近四十方才得的,十分宠爱,本也不愿女儿入宫,便一直没有让她参加选秀。” 蕙菊也点点头:“据说皇上那时还未亲政,那年柳大人五十大寿时皇帝也去赴宴,席间柳妃为其父献上了一曲‘采桑舞’,据说舞得夭夭妁华,脱尘遗世,一时众人皆沉醉其间,皇上也就是那时就喜欢上了她呢。” 我想起那日里沈羲遥看柳妃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回忆起了往昔。柳妃入宫几个月后,沈羲遥就亲政了,可是却处处受到父亲与太后的压制,心里自是不平的。那时,他身边便最需要的是一个能缓解他心中忧郁的女子,柳妃应该就是那时奠定下了日后隆宠的基础吧。 可是,只这一点,却也不足以让君王宠爱至斯,定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可是,那席间却出了乱子,竟出现了刺客要行刺皇上,是突然出现的,竟没有人反应过来,只有柳妃挡在了那匕首之前,因此受了重伤,皇上却是大为感动。”惠菊说着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柳妃的伤势很严重,皇上立即派了御医,还在其身边守了一阵才回的宫。柳妃痊愈之后,柳家就得了两张皇榜,一张是处罚柳家严防不周,罚了三年俸禄,算是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而另一张则是” 惠菊没有说完,我便接了她的话说道:“是一张册封的皇榜吧。这才是最主要的。”说完,我低了头下去,如此,我心里的疑惑算是完全解开了。 柳妃并不是完全靠着她的美貌和才情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虽然她美貌与才气在外,但真正的才情到底有多少却是有待查证。可是,仅凭着这简单的护驾有功,再加上之后的同甘共苦,她和沈羲遥的情谊便已经是别人比不了的了。 这,大概也是沈羲遥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她的原因吧。 我叹了口气,端起一杯茶要喝,却久久不能下咽,又一个疑问涌了上来。 目光越过碗沿,我看着惠菊,慢慢地问道:“那刺客可有抓到?” 惠菊想了很久迟迟没有回答,我兀自笑了笑,说道:“想必是抓到了,不然怎会轻易地就饶了她柳家,即使皇帝由此喜欢上了柳妃,这保护不周可也不是小罪。” 惠菊点了点头,脸色明亮起来,看着我笑着说:“确实抓到了,当时皇上身边的侍卫们便一举将其拿获。那人见行刺未成,便服毒自尽了。” 蕙菊微微一凛:“毒药是事先便藏在牙齿中的,立刻就毒发身亡,于是就没有查出其幕后主使。” 蕙菊说完,又好奇地补了一句:“可是也奇怪,我大羲并非当初定邦之时,皇上那时也未亲政,若是要害,怎么也不该害皇帝,而是宰相啊。” 她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慌忙跪下。 我含笑看着她:“你说得不错,起来吧。” “那人是个异邦之人,后来便说是番邦为了搅乱安定,这才派了人来的。” 我端茶的手僵了下,异邦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专心地绣起了手上的小衣服,改了水红的丝线,手底下就绣起了一尾锦鲤。惠菊却一直盯着我,目光里是一抹痛惜。我对上她的眼:“怎么了?” 惠菊摇着头:“娘娘,奴婢觉得,娘娘和刚进宫时不一样。”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带了最柔和的笑看着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啊?” 第九十六章 只见梅花不见人(1) 一日,秋光繁盛,窗外的蓝天明媚娇艳,浮云朵朵,蓬岛遥台上种植着四时奇花佳木,任意时光看去都是景色明丽、风景殊胜。此时,棵棵枫树的枫叶上鲜红欲滴,夹杂着片片金黄,看上去姿态妖娆,明艳摄人。又有碧蓝一色的远天衬托,整个岛上的风景更显明朗通彻。 我只朝那阳光明媚的院里一瞧,心就飞了出去,一连数日或躺或坐在那大床之上,身子都困顿了。只想着去四处走走看看,透透气。 恰巧惠菊进来,我唤她至床前:“去请太医来,本宫有事相询。” 看着惠菊出了去,我轻轻地下了床,不再感到劳顿和乏力,却是希冀着能走到那清爽的院子中,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也好。心里也更觉得这屋中昏暗压抑和气味陈腐。“娘娘,你唤老臣。”隔着一层纱帘,却也能看出是最先诊出我有孕的张太医,他依旧是带着最温和的眼神问道。 我点了点头,见他并未劝阻我下床,便微微一笑说道:“张太医,本宫在这殿阁里已待了半月之多,实在是想出去透口气,这几日你开的药很有效,本宫感觉好了很多,正巧今日风和日丽,气候宜人,本宫想在这岛上走动走动,以解长久以来的倦怠之感。你看可好?” 张太医的眼里流出一层笑意,他转头看了看外面,思索了片刻才说道:“臣要先请过娘娘脉才可告知娘娘。另外,这也是需要通报皇上知道才可以的。” 我稍稍愣了愣:“如此小事也要知会皇上?本宫看是大可不必了。”我说着便又走回了床边,而惠菊已在我手腕上系上了红丝。 我闭上眼睛,心是最平和的状态,不久就听见张太医的声音:“娘娘的身体确实是调养好了许多,不过还是要注意的,毕竟”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我是知道他那话里的意思的。我的心里,是比沈羲遥更重视这个孩子的,自然不会容许自己在这时出了任何的闪失。 “娘娘若实是在这屋里难受,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只是不宜久,最多一个时辰。”张太医捋了捋胡须说道。 我心中立即雀跃起来,连连点头,一旁的惠菊看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太医离开后,惠菊一边为我更衣一边打趣着说:“一说出去就那么开心,娘娘今日真像个孩子。” 我坐在巨大的铜镜前,看着蕙菊将一件件衣物拿出来让我挑选。 “既然娘娘今日气色好,又想出去走走,不如奴婢为娘娘仔细打扮一番,如何?”蕙菊抖开手中一件秋香色缠枝牡丹的宫装问道。 我看着镜中人,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在蕙菊的服侍下,换上了秋香色烟波宫锦珠花裙,又罩了银凤翎羽长披风,斜插了一只孔雀翎样的松石簪子,垂下一串细碎的蓝宝石,鬓间戴一朵浅黄娟制芙蓉,更衬得人眉目潋滟,乌发如云。 惠菊正为我在眉心点上一朵桃花,门外却突然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惠菊手便微微一抖,那花的一瓣就散开去。我轻皱了眉头,拿出丝帕正要擦拭,就听见张德海的通报声响起。 “皇上驾到。” 我回头看去,刚巧走进门的沈羲遥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悦,好似阳春三月里的阳光。 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弯着,脸上还带着一些自豪之气,更衬得人褎然冠首,逸群绝伦,颙颙昂昂。我也朝他笑开去,娥眉皓齿,玉质天成。 “皇上怎么来了?”我站起身行过礼后,轻声问道。这一连的半个月里没有再见到过他,我以为,他不会再上这蓬岛遥台了呢。 毕竟,我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也说了,留我活着,只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我只是这大羲名义上的皇后了。 “大捷!”沈羲遥扬起他手上一份手绘月浮碧涛黄绢奏折,目光炯炯有神,脸上是无尽的笑意。说罢,走到我的面前将那奏折递给我,他的眼波漾荡,满面春风。 我伸出手去,却又顿了顿,“皇上,这恐不合仪制。毕竟,我只是个妇人,不能涉政的。” 沈羲遥一笑:“朕让你看,还有谁会有异议么?” 我这才点了点头,小心接过奏折,二哥那熟悉的字体就映入了眼帘,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和慰藉,手都有些颤抖了。从奏折上看出,二哥带兵一进入蜀地的崇山峻岭就遭遇了敌军的侵扰,好在二哥熟悉地形,事先也已做绸缪,借这地利人和打了一个大胜仗,虽未完全剿灭敌军,却也予以重创,令其一时难以恢复。 奏章下面有一行朱批:自十月间西南兵犯,朕夙夜焦思,寝食不安,但有来者,必问详细。今闻尔所奏,少解宵旰之劳。尔大功半成,尚留蜀地直待功成。望尔等谨记前车之鉴,朕在京遥盼汝功成之信。 我心下一惊,看沈羲遥这御批的意思,是要二哥完全剿灭了敌人方才能回京了。不过,战事要紧,关乎国之安危,的确大意不得。我心里又是担心又是骄傲的。我们凌家的男儿,果然一个胜过一个。 “待你兄长回朝,朕定大加封赏。”沈羲遥在窗边的红木圆凳上坐下,仰着头看着我说。 我的手一顿,随即迎上他的眼睛:“皇上,这是臣妾兄长该做的。皇上信任他能取胜才将这将|军头衔给了他,这次打了胜仗便只是回报了皇上的恩德。更何况” 我一笑,将手中的奏折递还给沈羲遥,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挂的锦囊上,略有停顿才说道:“更何况太后的意思,不是大胜之后迎娶长公主的么?那这捷报更是他应尽的本分了。” 沈羲遥点了点头:“你们凌家的子女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不会跟朕去要那些荣耀。不过,正因为如此,朕更会加以封赏的。” 我屈膝下去:“那臣妾就先替兄长谢过皇上了。”那一串蓝宝石晃在我的脸旁,闪动着透明的光芒。 沈羲遥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仔细地打量了我许久,才问道:“你怎么下床来了?” 我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目光越过他,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笑了笑说道:“皇上不觉得今日的天特别美么?” 第九十七章 只见梅花不见人(2) 我的心就在这样的氛围下,陷落了。沈羲遥看着我,依旧是双手环着我,就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般,他的力度是那么小心,带着一些隐忍,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微微的颤动。“皇上,你不怨臣妾了?”我抬起头,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那你,也不恨朕了?” 我一愣,心里似乎打翻了什么,有些蛰,有些疼,还有些酸。这就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不愿去面对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上了他,还是一直恨他。 “皇上,臣妾”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去讲,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都忘记了,好吗?”沈羲遥看着我明晦不定的脸说道:“我们忘记它们,你忘记心中的恨,朕也忘记那个晚上。” 说完,他低了头,小声说道:“朕,那时没有想到,是来不及了。” 我的胸口仿佛被巨石撞击了一般,那是从最底处发出的疼。他这样讲,是不是就等于承认了,是他害死我父亲的事实?我的情绪受到了巨大的波动,眼泪不由得就落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在他承认害死了我父亲的情况下该怎么去面对。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旋。 “忘记吧,忘记吧” 我咬了咬牙,迎上沈羲遥带着希冀的眼神,点了点头。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们并肩坐在湖边,看着西沉的夕阳在湖面上洒下最后绚丽却柔和的光芒,看远处的紫碧山房苍翠挺拔的剪影,看天上飞过的群鸟,带着归巢的喜悦,看湖中倒映出的两个幸福的人的身影,相偎相依。 天地间都静谧下来,只有风,轻柔地吹着,只有鸟,清脆地叫着,还有两颗心,砰砰地跳着。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不约而同地注视一下对方的眼睛,找到彼此的身影,也看到了彼此的心。夕阳即将落下去的时候,沈羲遥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了手,看了看四周说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此时早已过了御医说的一个时辰了,是该回去了。 我向他递过手去,两只手就要在橙黄的余晖中相交的时候,张德海匆匆地跑来:“皇上,西南急报!”沈羲遥一震,迅速回过头去,手也随之落下。 我看着自己孤单地伸在半空的手,突然觉得,原来看似一点点的距离,却是那么的遥远。待我站起身来,张德海已到了沈羲遥的身边:“皇上,兵部急报,是西南战事。”我看着沈羲遥的脸,却见那脸上有不安和焦虑,还有压制着的恐惧,却也还是带着一些希望。他的眉头颦起,仿佛被吹皱的一江池水,唇抿着,眼睛里的光已经不复先前明亮。 “速召各大臣即刻去御书房议事。”他向张德海丢下一句话,抬脚就要走。 却又回了身看着我,脸上的神情迅速柔和起来:“你快回去,朕处理完了就来。”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消失在花影绰绰后的身影,不知为何,就在那月青色福寿祥云袍角在我的视线里一闪不见后,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的感觉,仿佛,我再看不到这身影了。这份不安从脚底逐渐的蔓延至全身,心如同秋风中飘零的叶子,茫然无依,心绪凄迷。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带着些许的迟疑,我回头看去,是玲珑的乳母抱着玲珑。 “皇后娘娘,小公主,奴婢也要带回去了。”她恭谦地说着,又向我弯下身去,怀里是熟睡着的玲珑。 我拢了拢头发,依依不舍地看了玲珑一眼,才絮絮道:“公主大病初愈,身子还弱。现在已经秋天了,天渐渐凉了起来,你们一定要小心伺候着。” 那乳母点着头,眼神却有些飘忽。我一时便有了些疑惑,却见她抬起了头,是一张清秀的面容,朝我一笑,温柔而谦卑。 她笑着,将玲珑抱向我:“奴婢知道娘娘很喜欢小公主,娘娘也有身子,以后可是不能再抱了。娘娘若是舍不得,就再抱抱吧。”她的眼神满是真挚,却又有一丝闪躲。我一时却没有多想,玲珑也恰巧醒过来,哭出了声。我心里一软就接了过来,轻轻地摇着哄着,玲珑依旧是大哭不止,伸出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鬓间垂下的头发。一阵疼痛袭上,那乳母慌忙走上前来要接过我手上的玲珑,我却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 乳母笑着说道:“小公主近来是很喜欢四处抓东西。昨日里却看着柳妃娘娘宫里的锦鲤笑开了怀呢。” 我朝她笑笑,又看了看一边的碧波,也有锦鲤隐隐在水下。于是抱了玲珑坐在了湖边一块石头上。之前沈羲遥就轻搂着我坐在这里的,此时,风已将他的温度带走了,剩下了冰凉的感觉。 我指着湖水,太阳已经收起了它明亮的光辉,只有很柔和的霞光还挂在天边,视线不是很清楚,却是依旧可以看到几尾锦鲤在游动。玲珑果然就不哭了,一双眼睛盯着,我感受到了她小小的身体的温暖芬芳,心也松懈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览尽经年恩仇事(1)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却充满威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我并不十分熟悉,却能凭着那份气势,猜出声音的主人来。 “赫儿,你等等。”只有滴答的雨声,我再听不见别的什么,惠菊也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仔细吹着手中一碗红枣桂圆粥,再喂到我口中。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人来人往。周围越发安静起来,安静得我慢慢恢复了身体的感知,之前的种种便浮现在心头,让我感受到了异样与惊心。突然,我心中一跳。一件我一直觉得很重要却没有想起来的事终于在脑海中出现。 “惠菊”,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惠菊,玲珑呢?” 惠菊的身体明显一颤,半晌才抬了头看我,我能看到她眼中滚动的泪水,一种不祥之感蔓延周身。呼吸急促起来,我的手不由得抓紧了胸前的衣襟。 “难道”我挣扎着不愿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蕙菊。 惠菊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娘娘,小公主就在隔壁屋里躺着,她也被救上来了,太医正在诊治,只是”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身上的力气即将被抽干般:“只是什么?” 惠菊眼圈一红:“只是,太医说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我跌靠在床上,不是很好,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好,就意味着没有了希望? 玲珑还那么小,我跌进水中尚费了那么多的气力才醒转过来,她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又如何去克服那无边的黑暗。 “娘娘莫怕,太医虽说不太好,可是依旧还是有希望的。”蕙菊见我面色都变了,连忙补充道:“方才奴婢又去看了看,小公主已经醒了呢。” 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十分疲惫。移动了一下身子,想下床去看看玲珑。脚甫一沾地,只觉得腿上酸软无力,挣扎着想站起来,突然,下身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传来,我的额上渗出汗,惊恐地看着蕙菊。 蕙菊也惊讶地看着我,许是见我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连忙伸手扶住了我:“娘娘,你怎么了?” “疼”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上。 有温热的液体自身下流出,带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将我淹没。 待我再次睁开睛眼,寝殿内却有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我挣扎着唤了一声:“蕙菊。”只觉得口唇发干,说不出话来。 “娘娘,娘娘”蕙菊几乎是立刻奔到我的床前:“娘娘,你醒了!”说着连忙叫太医。我的小腹疼痛难忍。手不由得就搭在了上面。蕙菊看了我的动作,眼泪就掉了下来。 “蕙菊,我好疼。”我幽幽说道:“好冷啊” 蕙菊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看着那泪水,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心中顿时大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眼睛好似已经干涸的枯井,再也没有办法涌出泉水。 “娘娘,只要你好好调养身子,你还会有孩子的。”蕙菊用巾帕擦着眼睛,喃喃地宽慰我道。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孩子没了,我的孩子,让我从鬼门关踏回来的我的孩子,让我的家族能有皇帝庇佑的我的孩子,没有了 “蕙菊,去请皇上来。”我拢了拢身上的中衣,艰难地对蕙菊开了口。 蕙菊领命正要下去,只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慢着。”随后有人打起珍珠挂帘,便见一位妇人缓缓走进来。 “给太后娘娘请安。”蕙菊跪了下去,头埋得很低。 “不许告诉皇帝。”太后一挥手:“你先去外间侍候着。”蕙菊便下去了。 深蓝锦丝福寿暗纹纣纱袍有着深沉的光泽,却更显庄重。太后缓缓向我走来,她的脸上的神情平和而安静,却能从那双凤眼中看出深藏的凌厉。 我抬起头看她,撑着身子要下床行礼,太后身边的一个侍女忙按住我,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不必如此,太后是来探望娘娘的。” 我闻言向太后看去,见她一双眼睛一直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寻到什么。我微微一弯身低了头去算做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这才回神过来般淡淡一笑,说道:“你刚刚小产,要好好养着,这虚礼就免了。”她停了停再道:“皇上将你安置于此,本是想要保护你腹中的孩子,毕竟这后宫险恶他不是不知,却不想还是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们来禀了哀家,哀家一刻不停就来了。遥儿那边国事繁忙,十分劳累,哀家命人先不要通知他了。毕竟此时还不宜。”说罢,太后坐到我的床前,拉了我的手,细细地看着却不再说话。我在她温柔的目光里,却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这个身经三朝的女人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岁月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眉目间多了身历万事后的冷静与豁然。她的身上散发着让人不敢仰视的尊贵之气,由内向外,不容忽视。即使,我是她的儿媳,可在另一方面,我也是她的臣民。儿臣儿臣,多么贴切的称谓。 “母后。”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察看着她的脸色。 太后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周围的宫女太监也都只是屏息垂手而立。 半晌,太后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悲伤和同情,她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一种我一时没有看清的情感。 “太医是已经尽了力了,你不要太难过,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第九十九章 览尽经年恩仇事(2)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她将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慢慢地伸出手去,几乎是不敢碰那根簪子。太后将我手上那根簪子拿走,仔细看了半晌,用手轻轻摩挲着,眼神已经变得凄迷起来。她悠悠地说道:“你可知道,这簪子,并不是你母亲的。”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看着太后,满眼的不解。 太后凄凉一笑:“告诉你也无妨,即便哀家不说,遥儿迟早也是会告诉你的。既然迟早会知道,还不如哀家亲口说与你,也来得真切。” “这簪子,是哀家还在闺中时最心爱的物件。”太后停了很久之后才又说道,她的目光似越过了时间,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 我看到她甚至是带着一丝甜美的笑,那笑与她如今身上的庄重是完全不吻合,可是,那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笑容。 “这簪子,是哀家入宫前,与心爱之人的定情物。”她的语气轻柔,仿佛桂枝上的明月,充满了甜蜜:“这簪子,是哀家心爱之人,特意为哀家打造的。又因为哀家小字‘兰’,便将这字也刻入其中。” 她顿了顿,又怅然道:“之后我便入了宫,先帝给我改名为‘珏’,便再没有人记得哀家是叫‘兰儿’了” 她低头看着那簪子笑了笑,继续说道:“只可惜造化弄人,哀家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于是,这簪子,就在哀家出嫁的前一晚,托人秘密将它交给了一个人。” “你可知,哀家送去给的那个人,是谁?”太后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却都是怜爱。前尘往事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我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一段往事,却总以为是别人无中生有的故事。此刻看太后的神情,却似乎可是,我却不敢说,我怕说了,便要坏了自己多年以来所认为的,双亲和睦的印象。 “太后”我迟疑着:“儿臣不敢妄自揣度。” 太后笑了,轻轻拭了拭眼角:“这么多年,哀家以为,哀家都要忘记这一切了。”之后太后的叙述中,我一直是恍惚的,那很久之前的情爱恩怨在她的口中徐徐展现在眼前。当年的闵小姐,与那时的凌公子,情投意合,暗结同心。若是没有那一纸诏书,如今一定会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那时看来,才子佳人,最是登对。可是,闵家小姐注定成为这大羲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而凌公子,才冠九洲,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政治场上的翘楚。即使无奈,即使怨恨,但是皇命难违。两人只好小心地收起了情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一直鞠躬尽瘁的原因,那已经不全是一个臣子的拳拳赤诚,更还有对心爱的人的保护。这一保护,就是几十年。 我的母亲,那个我的印象中带着江南柔美温和的女子,想必也是知道这些的。只是,她也将内心的怨尤埋藏,做好她相国夫人的本分,最终也得到了夫君的情谊。 只是,得不到的往往才是最好的,父亲恐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年少时候的爱情,所以,无论做什么,付出什么,哪怕没有一点回报,也都甘之如饴。 沈羲遥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恨父亲,他是恨这段经年前的爱情,以及这爱情到如今依旧没有完全褪去。在他这样一个天生的帝王的眼中,这就是对皇室的亵渎,是对他至高无上的父皇的亵渎。 所有的一切就化作了他对父亲的恨,最终也使他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在我出嫁的前一晚,母亲将这簪子给我的时候,脸上的那一层迷雾,此时也被揭开去。原来,这并非她的陪嫁之物,是父亲要它做我的陪嫁的,要在这深宫中唤起它本来主人对以前的回忆,从而来保护我。可是我真的就因它得到了保护么? 可是,就是这只簪子,却也带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即使这里面夹杂着腥风血雨。 “哀家问过遥儿,他是否是真的害了你父亲。遥儿承认了他之前是有所动作,虽然后来停止了,却也无力回天,来不及了。” 太后慢慢地说道:“哀家听到后很是震惊,但他对你父亲的恨,是来自长久的压抑,哀家懂得。可是哀家不懂的是,你为何在确定了遥儿做的事后,反而失去了怨恨。”太后眯起眼睛看着我,而我此时早已被那许久前的往事搅乱了心境,停了许久才稍缓过来。 我缓缓地看向太后,她头上几根赤金如意簪反出耀目光华,我又别开眼去,目光落在了身上的百子千孙被上。手抓紧了,慢慢说道:“母后,你既经历了如此情感,就会知道,感情和命运,往往不是我们能掌控得了的。” 我叹了一口气,突然有种希望一吐为快的冲动。 “在我得知父亲的死因是他所为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恨,是在明镜堂里诵经七日也扫不去的恨。那恨啃噬着我的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双眼被仇恨蒙蔽,甚至没有去多想,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藏在其中。” 我看着太后,她的眼里有悲痛,也有惋惜。 “每夜里,我的梦中都是父亲慈爱的笑容,而这笑容到了我清晨梦醒之时,化作的是身边人的面孔,可那是怎样的一个身边人,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啊。我该如何去面对?” 我无助地看着太后,她伸手,将我揽住。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感受到内心在逐渐平静,继续说道:“那时的我已经是疯狂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的情感在那时受到了最强烈的碰撞,一面是恨,一面是爱,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爱之深,责之切,所有的爱都化成了恨,充斥了我全部的内心。所有的恨,在最后都汇聚成了一杯毒酒,一把利刃,变成了那晚我的巧笑倩兮,还有那深深的一刀。”我并没有想过,将这些和盘托出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我只想说出来,说出来,我的心,就会好受很多。 “那时,我只是想让一切都结束。可是,我没有成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他却将我送来了这里,也没有治我凌家之罪,反而给了封赏。而我的恨,早在那一刀下落之后,就随着我的担心而让我明白,我不仅仅是恨他的,我,同时也还是爱着他的。而当我获悉我有了我们的骨肉之后,那恨,就更加淡褪了。”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在他承认了事实之后,我只想,这算是两清了。我不能否认他是个明君,是个好男子,我也知道,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怨而毁了这如画江山,毁了这父亲曾经为之拼命的江山。” 这是一种畅快的感觉,直到我说了出来,才觉得是完全的解脱。我一直渴望着去对谁倾诉,可是,这落落深宫中,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倾吐的人。 太后沉吟了片刻,突然看着我,目光炯炯,却带着压迫:“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了?“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我凌家,该有的,都有了。” 第一百章 挥别紫苑望新生(1)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这是一辆最普通的马车,蓝布的帘帐,桦木的车板,却结实耐用。我以前从未想到,在这充满了辉煌与奢华的皇宫中,竟还存在这样的简朴之物。 直到出了那扇巨大的宫门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地方。尽管我的心中带着无限的离愁别绪,充满了不舍与遗憾,可是,内心的深处却是欢喜的。我想,我终究是不适合这皇宫的争斗的,我的性情与智慧,都是与它格格不入的对立。我只想要最平静的生活,而这,恰恰是皇宫不能给我的。 小心地掀开帘子的一角,那朱红的大门气势恢弘,却已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雨已经停了,月亮出了来。眼前是清风明月下的树木,虽没有了夏季里的繁茂,可那微黄的仍存留在树干上的叶子,却在月下显得那么清逸。 我感到有些疲倦了。长久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在此时完全的松懈下来,之后,就只剩下了疲惫。我靠在马车里一旁一个青色的包裹上沉沉睡去,尽管是那么的颠簸,可是却是长久以来终于得到的一个安稳的睡眠。 这里没有舒适的床铺,没有散着助眠的沉香,也没有最适宜的温度,这里只有一条凳子,一件狐毛披风可是,在我看来,它们远远比那精致的宫殿更加让人感觉舒服。沉沉的睡梦中,之前发生的一切断断续续闪现在眼前,我不由得惊叹这世间万事变化是多么的难以预料,甚至在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可是,即使我完全的明了,不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我都无从选择,不是吗? “哀家不能让你毁了哀家两个儿子。”太后说完,轻轻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张了张口,突然心中涌上酸楚。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却无法辩解,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甚至,我的骄傲也让我不愿去辩解。 “哀家当初选你入宫为后,是因为哀家相信,凌相的女儿一定不会逊色于任何其他的女子。” 太后背对着我,看墙上一幅山水,缓缓说道:“哀家虽然知道皇帝不会轻易就接受我的安排,但也想着算是顺势推舟,可是却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抵抗,以至于让你的美貌和才情都空付流水。” 太后转向我:“可是哀家也没有想到,他见到你之后对你的感情,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帝王该对一个女子的情感界限。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那么这样的感情值得称颂的。可是,他是一个帝王,这样的感情就不能存在。你将成为他的一个弱点,而身为帝王,就不能有任何的弱点,因为这会毁了他。” 太后说着看了看我,目光中深意沉沉。 她接着说道:“不过,也还好,你的性格中多是隐忍和不争,恬静温和,倒是符合一个皇后应有的胸襟。从你对玲珑和对那些妃子的态度,哀家能看得出,你也算是一个奇女子。那样也正好避免了许多的纠葛。可是” 太后又停顿了很久,她的眼睛低垂下去,眼里闪着无可奈何的光。 她慢慢地说道:“可是哀家没有想到的是,哀家的另一个儿子,也深陷于对你的感情之中,虽然哀家并不完全了解这感情来源于何处,可是哀家知道,他甚至有了一些疯狂的想法。这想法,却是一个臣子根本不能有的。” 太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感的流露,可是我却分明能感到她的痛心,以及,一丝丝的后悔。 我咬了咬牙,翻身下床,在太后还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时候,跪在了她的面前:“母后,儿臣让母后为难了,儿臣有罪。” 我的头深深地埋在了散下的头发中间,我的心猛烈地跳着,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太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示。 我就一直跪在那里,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将仅着薄裳的我的膝盖硌得生疼,还有冰凉感顺着蔓延上来。我咬着牙,身体感到疼痛,却还是一动不动。 “起来吧。你刚小产,这样对身体不好的。”太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其实你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哀家的儿子。可是,他们哪里又错了呢” 太后的声音里是完全的无奈,还有一种挫败感。 我想,她在要我进宫的时候,恐怕是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吧。 我依旧跪在那里,只是稍稍抬了头看着太后。她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金蝴蝶珍珠的耳坠,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微微晃动的三颗下垂的珍珠,看着它们在烛光下轻柔的光,等待着太后最终要说的话,那也是最为重要的话。 如今,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无论沈羲遥是真的只是为了孩子留下我,还是想着保护我,如今的局面都已经成了,一切均由太后做主。她已经说了,不能让我害了她的两个儿子。那么,如果说之前尚且留着我,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大羲的皇嗣,那么此时我所有的作用都已经失去了。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像如今这般生活了。我只是想知道,太后她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毕竟,我又做了伤害沈羲遥的事情,作为母亲,太后一定容不得这样的事情的吧。兀自笑了笑,我突然想到,如今眼前有一个最现成的理由可以解释给天下人。很简单,皇后小产身亡。而给我的,不是三尺白绫,就是一杯毒酒了吧。我安静地等待着,周围安静下来,只有风,依旧只有风,敲打着窗棂。似是过了一个轮回的时间,太后的声音才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出宫去吧。” 第一百零一章 挥别紫苑望新生(2) 有了太后的令牌,出宫变得极其的容易。 我用玄色披肩的风帽将大半的脸遮去,在漆黑的夜色下旁人根本无法看到我的容颜。 我压低了声音对门口的禁军说道:“奉太后之命出宫。” 那首领只看了看我车内没有旁人,大手一挥,我便从此离开了这座牢笼。 马车的颠簸中,身体的疲乏与不适缓缓袭上,我逐渐困倦起来,宫中的一切却在眼前一一浮现。我实在累极了,终于,歪靠着那包裹终于完全的睡去。 太后吩咐着车夫将我送至城外一百里,到一个叫做汉阳的地方,那里是各地通向京城的必经之地,自然,想要去往大羲如画山河的其他地方,也是要从这里离开的。等到达那里之后就是我独自前行了。太后没有问我想去哪里,我却在她说完让我出宫之后,心里立即有了想法。 那里山清水秀,花木扶疏,桃李芳菲,烟水迷蒙。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已是临近清晨了,虽是雨丝细密,灰天暗地,却也依稀可见光亮。 我在颠簸中醒来,睡了没有多久,身体也很疲惫和不适。似乎一夜之间,寒秋就随着这雨水到来了。 马车里毕竟还是透风,一夜雨水,清晨便有些冰凉。 我缩了缩身子,芷兰的衣服我穿着略大了些。因宫内尚未换秋衣,所以她只匆匆找出了去岁初秋时的衣服,此时穿着,就觉得凉了些。 我看了看身边的包裹,想着里面似乎有一件厚点的披风,可是想了想,终还是决定不打开它,只拉紧了身上的衣服,打算等待马车到达汉阳镇再做调整。 心里盘算着,我这一出宫,太后势必会放出皇后薨逝的消息。从此,世上再无凌雪薇。 银钱,是我之后生活的必需。行李中有银票,我略翻了翻,数目不少,足够一个寻常百姓一生所需。毕竟太后说了,出宫后,也希望我好好生活。 还有些首饰,简单精致,挑的人刻意选了不是宫制的,这样,必要时我也可以安全的典当出去。 自己独自一人,女装自然很不方便,还要寻一套男装来。 我大略的盘算好后就安静地坐在马车里,窗帘的一角时不时地被风吹起,有清凉的风吹进来,扫去了我长久以来的憋闷。大口地呼吸着,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清新了。 我,终于是逃离了。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一个叫做新阳镇的地方,车夫说,此地离汉阳还有三十里,若是要想趁早到汉阳,则需赶夜路,可是新阳到汉阳,需翻过一座山,崇山峻岭中,夜间行路是极不安全的。 我想了想,夜间不安全,我的身体也确实经不起颠簸,便吩咐他找间客栈住下,次日的清晨再赶路不迟。 新阳镇不是很大,却也什么都有。 用过晚饭后,我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家店铺。买了两件最普通的男子的衣服。都是半旧的,一件石青弹墨长衫,一件深褐色宽衽儒袖的袍子。做工也算细致,布料虽不上乘,但结实耐穿,这也是我如今唯一的要求了。 睡梦中,沈羲遥在我的面前,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朕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朕,我们都忘记了吧。”我伸出手去,不知何时我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寒光凛冽。 一晃,沈羲遥的眼睛就变得那样深不可测,他直直地盯着我,我后退一步,只觉得身子不稳,惊慌中低头,自己的怀里多了玲珑。我要叫出声,却在还没有发出声音的时候,跌进了一片温柔之中。 我无法呼吸,眼看着自己如同浮萍,就在这时,羲赫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神情悲凉,我听见他的声音:“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沈羲遥的手与羲赫的手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我想抓住其中的一只,可是,就在我已经碰触到那温热的指尖时,那指头上突然出现了长长的护甲。 我抬头看去,是柳妃明艳的脸,此时这脸上是令人恐惧的笑,她只轻推了我一把,我就重重的跌进了身后万丈的深渊里。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我不能让你毁了我两个儿子。”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手护在心口,那里还在剧烈的跳动着。我惊恐地看着周围,好黑,桌上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当空一轮孤月。 我披衣起身对着窗外的明月,此时已是深秋了,外面却已有了满树的黄叶,月色清冷。我的思绪起伏起来,难以自持。 过了许久我才平复下来,心中的起伏没有那么大了,可是疑惑却又缓缓浮上来。我拢了拢身上的棉被,试图不再去想那些曾经的过往。毕竟,我已经离开,这世上再无凌雪薇,那些,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过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挥别紫苑望新生(3) 这时,黄总管站在我的身旁,那小二招呼道:“客官请坐,是一起的吧。也来点米粥?” 说着又擦了擦我对面的凳子。 黄总管此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抬头朝他一笑:“表舅,我要了点小菜,表舅看看还想要点什么。”然后微一点头,装做是喝茶的样子。 黄总管自然是明白的,也就坐到了对面,粗着嗓子说道:“既然点好了就快上,我们好赶路。” 小二走开后黄总管低了头说:“多谢娘娘。” 我手一顿摇了摇头说道:“出了那地方,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了。”说完轻笑开来,却是舒心的笑。 黄总管看了看我,目光平和:“公子穿这套衣服很是不错,显得人清涤如水,玉洁松贞。” 我“扑哧”笑起来却不说话。 黄总管停了半晌说道:“公子知道。老夫人其实也是不舍的。可是为了那两位主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望公子体谅。” 我看着他有些沧桑的脸说道:“表舅知道,我感激老夫人还来不及,更何言怪她呢。” 因着店中客人不多,因此一时间安静起来,店里的伙计们忙完了手里的活,聚在一起闲聊起来。我起初并不在意,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市井琐事,无非是哪个客人出手阔绰,哪家的女儿生得娇美。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神仙这个话题上。 突然,之前给招呼我们的那个小二说:“昨夜里我守店,夜半听到了极动人的曲子,比那颜家班里的曲子都好听。可咱这镇上哪有人有这本事啊。后来我就顺着那乐曲声的方向走,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众人皆睁大眼睛看着他,我心一惊,却发现黄总管的眼睛在看我,脸上意味不明。 我镇定地夹了一箸菜慢慢送到嘴边,笑着对黄总管说道:“按着昨日的速度,我们几时可到汉阳?” 黄总管立即恢复了平和的神色,面带微笑恭敬地回答道:“按着昨日,今日晌午过后就应该能到了。” 我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那今日就要与您相别了,还望您回去之后代我感谢老夫人,还有” 我停了下说道:“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与丫鬟们说,还望你回去之后,能够给她们找个好的依托。另外,暗中照顾好玲珑。她亲娘的心思我们知道,之前那事还没有查清,也是不能耽搁的。” 我的目光沉沉,黄总管的脸色深重起来:“公子放心,毕竟老夫人是很在乎小”他四下看了看,我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站起身,那个小二眼尖,立即就走过来:“一共二十文钱,客官。” 黄总管从袖中取出一贯钱解了给他,突然就好似不经意地问道:“那结果怎么了啊?” “啊?”那小二正看着手中的银钱,被黄总管突然一问还未反应上来。 我转了身看着黄总管,他的眼睛里是狡黠和老练。 那小二一笑说道:“结果我见到了仙人呢。” “哦?”黄总管似是来了兴致,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仙人,那你好福气啊。仙人什么样啊?” 我心一点点的悬起来,昨夜看来不是我的幻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心却慌乱起来。 “是个男子,穿一身白衣服,十分干净,就好像新的一样。料子也特别好,远远就能看到银色的绣花呢。“ 那小二“啧啧”称赞道:“反正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那样好的衣服。如果不是仙人,还能是什么?” 黄总管笑了笑:“然后呢?” 那小二见黄总管有兴致,便得意起来继续道:“那仙人站在一棵桂树下,吹一只玉箫。那模样,那气度,那神采”小二感慨道:“我敢说这人间不会有人有那样的气质。”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可是见过京里一些王孙公子的,也算见得些世面,可昨日里实吃了一惊。更何况又是夜半,哪有常人不睡觉跑出来吹笛子的啊。” 他说得口沫横飞,黄总管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脸色沉寂下来。 我却装作没有看见,轻轻地说了一声:“表舅,该走啦。”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外面,是一片纯净的天。 马车继续行驶着,我半挑了帘子看着外面。 黄总管坐在车前一直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眉头微皱着,带着心事。我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树木人家,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第一百零三章 从来薄福送倾城(1) 饭馆的门口,与黄总管就要分别。我看着他套好车,向我轻轻施了个礼,眼神中有点点的慈爱,好像疼爱自己的长辈般。 我心头一颤,就在他要调转车头离开的时候,我上前一步拉住了缰绳:“黄总管,我有一事实在不明。” 黄总管愣了愣看着我,突然就笑起来。 我也不自然地笑笑,他跳下马车看着我:“是什么事呢?” 我抱紧了手上的包裹,目光在那蓝底白花的图案上凝视了很久:“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何会放过我?您这样回去,若被人发现,是会被太后治罪的啊。还有这包裹,其实出宫时,您就知道,太后不会留我性命,又为何准备了这个包裹呢?” 我一时不知如何去说,黄总管一直含笑看着我,他看出我心中的疑惑,目光越过我向远处看去,可是分明是看着以往的时光。 “娘娘,太后在蓬岛瑶台见到裕王爷的时候,老奴便找了个由头回到后宫,准备了这个包裹。”他淡淡一笑,仿佛只是一件极简单的事。 “您那时就知道太后要我出宫?”我惊讶道。 黄总管的笑容充满深意,“娘娘,老奴自太后还是先帝皇后时就跟在身边,那时全贵妃都还未进宫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所以太后有什么要做的,一般情况下,老奴都是最先知道的。” 我不好意思低下头,我不该置疑他。 “至于这酒,其实,方才娘娘要喝的,是老奴多年的珍藏。就那样被毁了,实在可惜。”他笑起来:“太后给娘娘准备的那壶,老奴早就在路上扔进河中了。”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敛衽施礼:“还请黄总管明示。” “娘娘,真的要论起来,老奴其实应算是凌家的家奴。” 我惊讶且不解地看着他,黄总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奴其实可以称您一声小姐。”他看了看周围:“不如您上车吧。老奴再送您一段。” 我点了点头钻进车中。 “老奴出身贫寒,排行老小,父母便将我卖了。买家想将我们全部送进宫做太监,已经施了宫刑,可是却因不慎得罪了一个官家子弟,被打死了。我们那几个孩子也就流落街头。几乎都饿死了。我算幸运,遇到了好人,被带回去做了家奴。就是凌家,救我的人,那时还是个少年,也就是你的父亲。那时我发下誓言,誓死忠心于他。” 黄总管的声音伴着悠悠的微风传来:“二十五年前,先帝登基,立太子妃闵氏为后,虽然那时先帝后宫妃嫔也不少,但是皇后却真真称得上宠冠六宫,并且生下嫡子。直到全贵妃入宫。” 黄总管朝我笑了笑:“那年适逢三年一度的大选。徐氏入宫,皇帝对其极尽宠爱,一度荒废六宫。皇后也受到皇帝冷落。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徐氏从贵人至昭仪,再到惠妃,然后有孕,封贵妃,赐号‘全’,一时风光无人能及。皇后失宠,在宫中地位岌岌可危。人人都认为只要徐氏产下皇子,皇帝可能会立她为后。” 我轻轻一哂:“不会的。皇后有嫡子,惠妃再得宠,皇帝也不可能废后。更何况皇后并没有做错事。” 黄总管点点头:“娘娘说的是。更何况皇后有强大的外戚,以及一个人的全力支持。” 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黄总管接着道:“那时的凌公子还是大理寺常卿,尚书房行走。不过协理内务府,便送了老奴进宫,安排在皇后的身边有个照应。生怕皇后有什么不好。老奴刚进宫的那几年,皇后的日子确实不好过。而先帝那时重爱全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对嫡子都没有那般用心了。更有人说,先帝曾对全贵妃说如果她产下皇子,便立为太子。” 我摇摇头:“这样的宠爱,实是将全贵妃置于炭火之上啊。” 黄总管点了头:“可不是。那时后宫皆怨恨全贵妃。不过只有皇后能做到不怨不妒,与全贵妃姐妹相称,处处为全贵妃着想。因此,全贵妃产后血崩,弥留之际仍对先帝叙述皇后对她的恩情无以为报,先帝十分动容。同时,皇后恳求先帝将皇四子交予她抚育,先帝也答应了。” 我叹了口气:“从此,皇后地位再无人可及。” 黄总管看了我一眼:“是啊。可能是因为老奴是凌公子安排入宫的,也可能在皇后最危难的时候,老奴在她身边。如此,当今的太后才对老奴信任至极,也才将重要的事交给老奴来做。” 这是我连日来再一次得知了过去的旧事,却一样的触目惊心。听完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黄总管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姐,都是陈年旧事了。您听听便好了。” 我扬起脸给了他一个释然的笑:“自然。只是连日来这些事,我看是需要时间来消磨的。” 黄总管大笑起来:“日后有的是时间。不过,老奴有句话要说,过去的,还是淡忘的好。” 第一百零四章 从来薄福送倾城(2) 我想了想,我一个女人,不能仅仅靠那些银钱坐吃山空,须得置宅,再想办法赚些银钱回来。不过,这些为时尚早,我在路途之中,可以从长计议。于是,问了带头的镖师这一行的安排。 大部分镖都是白天赶路,夜晚休息。今夜,大家会歇在一个不小的镇上。我的心里放松下来,坐在了一起等待的人中间。 这一行人中有男有女,还有孩子。看打扮有商人,也有普通的百姓,面色和善,带着对出行的期待与担忧。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孩子身上,是个男孩,两三岁模样,生得虎头虎脑,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满面笑容。他的母亲紧跟在后面,父亲带着最柔和的笑站在一旁看着。 从他们身上打了些补丁的衣服看来,这并非什么殷实人家,可是却有着人间最难得和最珍贵的幸福。我看着那孩子,还有他们一家人,不由地想,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出生,我与沈羲遥,会有这样和美平凡的快乐吗? 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我相信,沈羲遥会是欢喜的。只是,他会如同那个父亲那样,用温柔宠爱的目光看他的孩子,心里也只有妻子一人吗? 答案毋庸置疑。 身为皇帝,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自然少不了。我身为皇后,更要做出表率。不能怨,不能妒,不能要求帝王的心中只有我一个所以,即使有了孩子,幸福,也不过是他来坤宁宫的次数多些,给孩子的宠爱多些。 可是,在那样的牢笼中,宠爱就如同炭火,会置人于死地 我的孩子,不该在那样钩心斗角的黑暗中生活,不该每日都担心各种阴谋诡计,不该失去兄友弟恭的快乐。我淡淡微笑起来。那样简单的幸福,我是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无论,身在何方。 突然,羲赫的身影在脑海中划过。 如果我试着去幻想,如果是和羲赫,如果,我仅仅是裕王妃,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只是,这些,注定只能是我的幻想。注定,只能出现在梦中吧 马车一路行进,我一直坐在里面,透过车窗看外面的世界。树木从眼前掠过,空气中都是暖暖的阳光的味道,令人舒服极了。 傍晚时分,我们就到了镖师口中的那个小镇,一切安顿好后我去了市集,找到了一家当铺。我拿了一块白玉鱼戏莲叶间玉佩,装作花光了盘缠,到当铺中将其当了。 这块玉佩成色并不是上佳,如放在宫中,也不过就是赏给太监宫女的器物。不过在民间,这却是难得的极品。那当铺的伙计估的价值远低于它应有的,我却没有怎么讨价便当了出去。 其实,我当这块玉佩,仅仅是为了,一旦沈羲遥发现我出宫的事实,一旦他要寻我,这块玉佩,会给他一个我去了西北的假象。因为这块玉佩虽简单,但是,鱼唇的下方,有很小的“宫制”二字。 当完玉佩我走出门去时,不经意间,瞥到了老板拿着这玉佩,一幅爱不释手的模样。我相信他的心里一定是乐开怀的,算起来他狠赚了一笔,而且,一旦沈羲遥查到这里,如果是秘密的,那么,他还会再赚一笔。 当完玉佩,我又寻了镇上一家成衣铺,买了几件民间最常见的衣服,都是男子的。毕竟出门在外,还是扮作男子比较方便。待我回到住的客栈后,等天色黑起来,我去客房找到了为首的镖师,站在门外,里面传来他与其他几位镖师闲谈的声音。 “当当当”我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啊,进来吧。” “大哥,”我哑着声音,低深深的垂着头说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他看着我:“小兄弟,怎么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装作下了决心,但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大哥,不瞒你说,其实我是跟家里长辈发生争执,一气之下跑出来的。可是如今我后悔了,还是想回去。特来跟大哥说说,明日里我就不跟你们一同走了。” 那镖师年纪不轻,一路上听其他几个对他的称呼,想来也是成家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很久,突然就笑起来:“成。今日正好遇到了明日回汉阳的队伍,你就跟他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年轻,这种出走之事可千万不要再有了啊。” 我忙点头,他走到房间一边拿了银子给我:“还好是才出发,这银子你就拿回去吧。” 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本来如果我不去,您还能带一个的。这银子,你就拿着吧。” 他摇摇头,旁边几位镖师也说:“赚钱不易,小兄弟你就收回去吧。再说,不差你这一个。”说着硬塞到我手中:“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那车队就要出发了。” 我看着手中那银钱在烛光下的光泽,心头是温暖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又跟着商队回到了汉阳,却没有立即选择商队出发,而是住进了一间客栈之中。因为,既然决定了开始新的生活,自然要先想好。 一连三天我都住在这间名为“风雅”的客栈中,其实,去哪里,做什么,我都已经想好了。迟迟不走,是因为,我在等,虽然知道我心中的期望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但是,内心的深处却有着强烈的希冀。 我在等那晚的那曲流水浮灯,在等一个身影。 第一百零五章 从来薄福送倾城(3) 我怕,怕看到的,不是我想见的那个人。 我更怕,怕看到的,是他。 门帘突然被掀开来,有柔和的光投进来,那金色的光芒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暖,温暖得在我看到他的面庞的时候,差点掉下泪来。 他向我伸出手,带着比阳光更温暖柔和的笑看着我,他的眼睛表达了他的心,那是多么明澈的一双眼睛,可是,我却不敢直视。 “薇”他张了张嘴,那个字他发得极轻,似乎那是我的幻觉般。他似乎不知该如何的称呼我,只是眼神中都是欢喜,带了笑意。 车里的人将目光全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身后是首领镖师,那个高大的汉子对我说道:“这位客人,你可认得这个人?” 我内心是挣扎的,我抓紧了衣服,甚至扭的手感到微微的疼。终于我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你恐怕认错人了。”然后闭上眼不再看他。 一阵沉默,我的心却如同坠了铅块般慢慢下沉,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位公子,这位客人说不认识你,你看,我们还要赶路”镖师的声音传来。 我听见一声叹息,接着,光随着车帘放下而消失了。我听见马蹄声远去,这才缓缓睁开眼。 不是我心狠,而是,我已不再是凌家的幺女,不再是大羲的皇后了。而他,却永远是清贵亲王。他的人生,如锦绣长卷徐徐展开,不该因我蒙上一层黯色。 “对不起。”我轻声道:“但是,请原谅我。” 马车继续行驶起来,我的心缓缓落下,带着酸楚与伤痛,眼睛有些迷蒙起来,垂了头,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笑容。就像黄总管所说的,过去的,还是淡忘的好。 可是,真的就能轻易地淡忘么?不论是他,还是羲遥带给我的种种过去,我想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淡忘吧。 月亮升到天空中间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歇脚的客栈,不是很大,却因着南来北往的商客十分的热闹。 今夜这小城里有晚集,街上熙熙攘攘满是人。镖师将我们带到客栈之后,通知了次日集合的时间,便由我们自由安排了。大家都是三到五人一间,我因之前已跟那镖师说好,需要单独住一间屋子,也多付了不少银钱,便难得地可以单住。 这间客房并不大,只有一张木床,两床棉被铺在床上。窗下一张八仙桌,两把木椅,摆了套简单的白瓷茶具。东西都是半旧,却也干净整洁。还有一个铜盆,架在房间一角,盆中有之前小二倒进去的热水。 我实在太累,小腹、下身都十分疼。一进入房间,便觉得腿打颤,甚至连走到床边的力气都没有了。挣扎着洗了把脸,镜中人苍白憔悴。脸上几乎只剩下一双无神的眼睛。我心中一惊,短短几日,我便成了如此模样。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早已消失在精气神中。 也好,这是我新的开始,待到达我的目的地,好好调理便好。之后喝了口水,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床上,顷刻间便陷入了黑甜乡。 没过多久,有“当当”的敲门声传来,我从睡梦中惊醒,连忙整理了衣服,又戴上幞头。 “谁呀?”我冲着门外哑着嗓子喊道。 “客官,是我,张镖师。”是为首的那个镖师的声音。 我起了身,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到门边,“张大哥有什么事么?” 隔着门我听见那边有很轻微的悉娑声,却听不清是什么,心中有些紧张起来。 那边有一阵很短的停留,张大哥的声音又传来:“小兄弟,是这样的,有事想请你帮帮忙。” “张大哥请讲。”我斜靠在门上,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小产之后我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息,便从宫中离开。身体在此时已经临界极限,只想着躺回床上好好休息一下,进入到深沉的梦里,才能应对之后的旅途颠簸。 “今日是这小城一季一度的晚集,很多附近城镇的人都涌来在此,因此客栈人满为患。可是今日半路上我们多了一个客人,只有你是一人住一间的。不知你是否方便与那个客人合住一间。” 张大哥的话说得吞吞吐吐,不过说的倒是实话。这里的确是没有空房了。只是,与人合住,却是万万不可的啊。 我想着如何开口拒绝,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还请行个方便。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听到那声音我一怔,不自主的就将门打开。门外,张大哥带着赔笑的表情看着我,可是,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那个身影上。他一袭玄色外袍,隐隐可见里面月白的长衫。他带着一抹满含深意的笑看着我,眼睛里却又流露出欢喜。我咬了咬嘴唇,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 秋夜是很冷的,心里就软了一下,点了点头:“你进来吧。” 张大哥一抱拳对我说道:“多谢小兄弟了。” 说完拿出一两银子给我:“这路途上,可能你们两位都得住在一起。这钱是退给你的。“ 我摇了摇头:“张大哥,你先收着吧,万一有其他用处呢。” 说完看着站在门口的他,浅浅地笑了笑,让出一条道来。 第一百零六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1) 我睡醒时,天刚蒙蒙亮。 并不是自然的醒来,下身一阵近过一阵的疼痛蔓延到周身,仿佛有手拖拽着小腹。我几乎出了一身的汗来。 窗幔垂在面前,淡淡的绿色布料上绣了疏疏几朵黄色小花,十分朴素。我轻轻掀开它,想找一口水喝。 羲赫趴在窗前的八仙桌上,还未睡醒。前一夜我并不知他是何时睡去的。但从他的衣着看来,也许,他就是看着窗外的月色,逐渐睡去的吧。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紧皱的,带了仆仆风尘,好似有什么烦忧的心事,即使在梦中,也无法抹去。可是那份烦忧中却另有一份坚毅,仿佛即使再难的事,他都会直面。 这样的他,与记忆中的不同。 记忆里的沈羲赫,是如冰壶秋月般超尘拔俗,温润而泽。 虽然我一直都有听说他能征惯战,万夫难挡,知道他文武双全,但是,真的见到他如此坚毅的神情,却还是头一次。 我内心深处知道,他是坚决的,可是,我却不能成全他的坚决。 我十分清楚,他是为我而来。 窗户虽然关着,但并不严。我看到他的鬓发被清晨从缝隙中透过的凉爽的风吹得微微拂动,再看他略有单薄的衣衫,心中一阵微酸的感动。想了想,取过他放在一旁的披风,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这一动,羲赫醒了过来。看到我就站在他面前,不由便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柔,好似旭日般温暖。 我回报他一个淡淡的笑:“王爷,不如去床上眠一眠。时辰还早。” 他摇摇头,眉又紧皱起来:“你怎么下床了!你现在不能下床,更不能着凉的。” 他说着将我扶到床边,看着我躺下方才对我微笑:“这样才好。要什么,我倒些水给你。” 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给我的笑,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不是如同新月般清新皎洁,就是如同新阳般熠熠生辉。那是一个男子能展现的最温和的一面了吧。 心弦被微微波动颤了下。但是,我随即又提醒自己,也忘不了,我是他兄长的妻子。即使,如今的凌雪薇已不存在在这世间,即使,作为他兄长的妻子,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要忘却的事情。 但是,面对他,我无法不介意这曾经的身份。 我看着他递到我面前的水,却没有接,而是问道:“羲赫,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虽平静,但内心却是起伏不定的。 他低了头,那笑容我却看不懂。半晌他抬头,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略带忧伤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 我将目光别开去,窗外的天很蓝,是清晨特有的毫无杂质的蓝,光就透进来,还有最清新的空气。 我转过脸看他:“我所希望的,是独自踏上这条路。你和他都有你们生来的责任,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成全。” “你真的就认为这是成全么?”羲赫似乎生气起来,直直地看着我问道。 我迎上他的眼,哀婉一笑说道:“是的,是成全。但不是成全你们,而是成全我自己。” 羲赫愣在那里,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不会成全你的。因为,我是不会再放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坚决,脸上有着执拗的表情。 我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拉着他的手:“羲赫”我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睛:“你回去吧。你的兄长需要你,大羲需要你。而我”我讽刺地笑了笑:“我需要的,是看到你和他的丰功伟绩。这样我就感到幸福了。” 我松开手偏过头去,不看他眼里越来越悲伤的目光。 “从我出宫那时起,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凌雪薇,再没有皇后凌氏。这世上,只有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只要最简单的生活,内心存着往昔的美好回忆就够了。这回忆,是两个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带给她的。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说着笑起来:“我有时真的很瞧不起自己。一个女子,已经嫁为人妇,可是她的心却摇摆不定。也许是因为最初的相遇太美,也许是因为得到的太多,所以她割舍不下任一个,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都放下,只要观望着那两个人的快乐,我就得到了最大的快乐了。” 我直视上他的眼睛道:“你说对么,羲赫。” 羲赫看了我很久,然后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会再放手。皇兄他有江山,而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羲赫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我的心上,一时间百味杂陈,无法名状。心弦被拨动,可是我却觉得那么疼,那么疼。有泪滑过脸颊,我摇着头,迅速地用手将脸上的泪拭去,迎上他炽热的目光,我努力去忽略那目光中的含义。 我慢慢而哀戚道:“羲赫,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 我带了一抹悠长的笑看着他,他别过眼去,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一时的冲动才出来的吧。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我将门打开一条缝,笑盈盈地看着他:“羲赫,现在走,还不晚。” 一阵风吹来,身上如同被万针扎过,酸酸痒痒的疼,令人无法忍受,我能感到腿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我却坚持着,依旧笑着看着他,手却抓紧了门框。 第一百零七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2) 前方的路越来越简陋,几乎是人脚踩出的土路。我看了看四周的群山,应该是出了那小镇了。远远依稀有几户人家,我看见青烟绕绕,混着清晨淡薄的天光,那里宛如仙境般,透着恬淡与平和。 待我走到那两边都是农田的田垄上时,已经完全用尽了力气。脚下踉跄起来,看什么都模糊了。我觉得手上得包裹是那么的沉重,沉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远远的,前方出现了几个人影,那是清早起来干农活得百姓吧。人影近了,是几个农妇,手中挎了篮子。 我看见其中一个指着我,自己的身子一晃,犹如枯叶凋零似的就倒了下去。天光在我的眼中是明澈光亮的白茫一片,有清凉的空气扑在面上。我感觉到有人将我抬了起来,还有嗡嗡说话的声音,我只是在那片光芒之中,失去了看到其他东西的能力。 听不见,也看不清。似乎什么时候,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努力地去想,却想不起来了。 那光芒迅速地缩成一轮越来越小的光晕,然后,就在一瞬间,那最后的光亮消失。我的周身被幽幽的黑暗包裹,可是我却没有感到恐惧,我只是觉得很放松,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相信,我醒来时,就会变成全新的我。然后,我感到自己坠落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带着稍稍安宁的心,我心甘情愿地坠了下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道强光,逐渐地,粗糙的窗帘、半旧的窗棂、简单的家具一一映入眼帘。我再细细看去,那窗帘是用自家染出的蓝色土布制作出来的。我第一次见到皓月时,她的身上就穿着这样一件质地的衣裳。 皓月我的心惊了惊。我不该想起故人,我应该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记的。皓月,代表了我在那样的世界中的身份,也是我在皇宫中生活的见证。 我要忘却! 那些回忆是属于凌家小姐的回忆,而我,此时醒来的我,如我所愿,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你醒啦?”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在我听来是那么的亲切。 这声音就像母亲常常对我说话的口气般,温柔,关切,疼爱 “啊,”我半坐起来,这才看到跟我说话的人,是一个中年的女人,微微发胖,不过相貌却是十分的和善。 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充满了依赖,她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喝些水吧,你一定累坏了。” “是您救了我?。”我看着她露出笑容:“多谢您。”我说着要下床向她行礼。 她慌忙拦住了:“谢什么,快躺好。”说着将水递到我手边。 我确实渴了,嘴唇几乎都要裂开去。那碗是最常见的白瓷碗,有简单的青花纹样,是农家最常见的器具。与这朴素的房间一样,虽简单,却令人舒心。 此时在我眼中,这里,无论是比宰相府的低调奢华,还是坤宁宫的金碧辉煌,都要好得多。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看着那碗中清澈的水轻微地晃动着泛起涟漪,端到嘴边慢慢地喝了起来。 抬头看着那个女人,她一直带着一种暗含深意的笑看着我,虽然那笑中多是关怀,可是其中却还有别的意思。我看向她,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她却先开口了。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怔了下,姑娘,这么说她知道了我女扮男装的事实。不过也不奇怪,她救了我,我又睡了这么久,我是男是女,还是很容易看出的。 我抬起头:“我”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夫家姓黄,叫我黄婶就好了。”黄婶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碗,细细地看着我,“还有,你还在小月中吧。” 我心里是一惊,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隐瞒又有何意义呢?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可能要在黄婶家住一段日子了。心中想定,便就有了说辞。 “不瞒黄婶,我确是女子。只是为了出门方便才扮成男儿的。”我长长得叹了口气,用哀伤的声音说道:“我娘家姓李,祖籍汉阳。不过从小与家人在西南长大,只知道这里有几个亲戚。” 我顿了顿,看着黄婶的眼睛继续道:“前年我嫁给了同村长大的丈夫,夫家” 我停了停又道:“我夫家姓谢,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我闭是上眼睛,仿佛是在回忆过去,可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皇宫的红墙金瓦,莺歌缭绕,姹紫嫣红的景象来。我微微摇了摇头,想将那些记忆甩掉。 “我们因为自幼相识,因此婚后十分幸福。谢郎家虽不富裕,但也还算殷实,小时候读过些书,人又忠厚老实,踏实肯干。”我的面上浮上幸福的微笑:“而且谢郎长得十分英俊,邻里的姑娘们也都十分喜欢他呢。” 黄婶掩口笑起来:“谢娘你长得这样漂亮,想来你丈夫应该也不会差的。” 第一百零八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3) 黄婶轻拍着我的后背,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真可怜,真可怜啊。” “别哭了,孩子,像你这样,家里人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掉了虽然可惜,但是你以后还是得生活下去。” 黄婶说着扶我躺下:“再睡一会儿。你小月,不该讲这么多话的。再休息休息,我去给你炖点汤来。” 她掖了掖我的被子然后出去了。我也感到疲惫,朦胧中总觉得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却不想再想。 我睡睡醒醒,大约一个时辰,黄婶端了碗汤来唤我起来。 “谢娘,吃些东西。这是刚炖好的鸡汤,我下了些面在里面。”她说着端到我嘴边:“烫,小心些。” 我确实饿了,端起便吃起来,虽然烫口,但这碗面却是我觉得平生吃过最好吃的一餐。 “谢娘,你还打算回去家乡吗?”黄婶坐在我床边做着手上一份绣活儿,好似无意地问道。 我点点头:“我想等过几日身体好些了,就去江南,当初谢郎与我一直想去那里,如今他虽不在了,但我已是孤身一人,去哪里都是一样,不如就去那个我们都向往的地方。” 我朝黄婶笑笑:“还要多谢黄婶你的救命之恩,我打扰几日便走。” “谢什么。”黄婶摇摇头:“你现在身子不好,休养几日不是办法,不如你留下来,与我这孤老婆子做个伴?等你好全了,还是想走,我自不强留你。” 我看着黄婶慈祥的面庞,想起母亲。自进宫起,我再未见过母亲。她现在是否安好?仔细考虑了下,我现在确实不宜长途跋涉,更何况,羲赫一定还在找我。我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白云,点了点头。 之后的日子里,我便在黄婶的家中住下了。她的家在那日我看到的大山的另一边,就叫黄家村。黄婶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娶的同村的姑娘,在黄婶家旁边另起了小的院落。女儿嫁到了山前村的刘家,丈夫也孝顺,两人也是常常回来看她的。 黄婶的丈夫与她是同村人,也姓黄,在一次进山打猎的时候不慎摔下悬崖。黄婶拉扯几个孩子也不容易。不过还好,儿女都十分的孝顺,生活虽清贫,却其乐融融,很是温馨。 我在黄婶家就这样住下了。黄婶坚持要我小心的调养身体,还让她的儿女们送来米面肉食之类的东西做给我吃。我的气色在她的调理之下逐渐好起来,面上逐渐丰腴了些,她的女儿儿媳与我年纪差不多,也送来了她们的衣服给我穿。 我带的包裹黄婶那晚便还给了我,我收在一只木箱中,钥匙贴身放着。我从中取了些银钱给黄婶,她坚持不收,甚至生起气来。我才作罢,想着以后再说吧。 黄家村因是在山中的缘故,这里空气宜人,民风淳朴。黄婶救了我的消息在黄家村里传开来,很多其他的农妇常常也来看我,对我的身世哀叹不已,也常送些东西来。 今日是一件新衣,明日是一把新摘的青菜,甚至带了露珠,后日可能是一罐蜂蜜。虽然都是极简单的东西,却深深地温暖了我的心。 黄婶经常会与我闲谈着她过去的事,她的孩子和丈夫,还有这村中一些其他的人家的逸事,我知她是让我心情舒畅才这样做的。我偶尔也会说起“自己”的过去,但每每此时,心头却都浮现出那个牢笼。 黄婶怕我想起过去心里难过伤了身子,会在我“回忆”时温柔地打断,我感激她的好意。 黄婶家里虽不殷实,倒也还过得去,靠黄婶和儿子种田为主要的生计。村里的农妇大多也是种田,不过也常常为镇上有钱的人家浆洗衣裳,有些手艺的便做做绣活。离这里最近的市镇有几里地,但因为黄家村地处后山,倒鲜有外人来。 我常常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外面的群山。这里山势雄伟,不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是重峦叠嶂,气拔山河。却又不失秀美温柔,即使此时已是秋末,却依旧苍翠不已。观之令人心情舒畅,仿佛所有的不快都在这挺秀的青山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了般。 半个多月过去之后,黄婶终于允许我下地走动,走出房子散步却很少,一定要选了秋阳高照的时候。她常说这小月不调养好,以后容易落下病根,再要孩子会难一些,到老了,更是受苦。 我在宫中怀孕的日子里,随侍的嬷嬷们不知在耳边说了多少次,这些道理自然是清楚的。只是,我今后的生活,还会有丈夫,还会有孩子吗?我应该是要孤老一生的吧。 待我完全出了小月,便帮着黄婶做一些事,白日里黄婶去田间干活的时候,我总是帮她浆洗那些衣裳。 这活并不难,由于每次黄婶拿回来的衣裳并不是很多,也就不会十分的辛苦,算作报答她。我已经想好,等我走时,一定得留些银钱给黄婶,让她生活能轻松些。 常常,在日头最盛的时候,我会坐在村头的河边,在被阳光照的温暖的水中浣洗。甚至学会了民间洗衣的方式,尽管从前的十几年中,我从未碰触过这样的活计,但是学起来却也很快便能上手。 偶尔,浣洗的间隙,看着清澈的河水在脚下缓慢优雅地流淌而过,消失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尽头,我的心也在这恬淡中逐渐的平和下来。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回忆。那些过去,是属于另一个女子的。可是,过去仍如潮水般纷至沓来,无法排斥。也许,过几年,我便能够顺理成章的忘记,或者心平气和的回忆,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也会唏嘘那段曾经吧。 那两个我生命中永远不会被遗忘的男子,都将永远印刻在我的脑中。 他们,一个环佩如水襟如月,带着最初最温润的形象,凭着那曲悠长的流水浮灯,走进我的生命,在我内心最孤寂的时候,给了我安慰,让我的心微微悸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对我的情,那是真正的爱情,如同江水般,有时汹涌不断,有时缠绵悱恻。 第一百零九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1) 一日里黄婶从市镇上回来,带回许多的绢制夏衣,布料都是中上乘的,颜色鲜艳,上面还有细小的绣花图样。这样的衣裳在民间算得上精致,看黄婶小心翼翼的样子,应该也是价值不菲的。 “婶,这些是什么啊?”我走到院口迎她,这么久的相处下来我已经只唤她“婶”了。 “这是镇上李老爷家女眷的夏衣,如今夏天都过去了,就让我们浣洗干净,来年再用。这些衣料我可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啊。”黄婶一面啧啧称赞着,一面将手里的衣裳递到我面前。 “你看看,这有钱人家的女眷,穿的就是不一样。你摸这料子,多滑多软,这穿在身上得多么轻柔贴身啊。有钱人家,到底是会享受。”黄婶说着笑起来:“这衣服一看就不是干活的。” 我看了那衣服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她走进了房中。 “这衣服浣洗的工钱可比一般的高。”黄婶的口气中有骄傲:“去年我给李老爷家浣洗衣服,因为做得好,今年这种好衣服才拿给我的呢。” 她说着又摸一摸那衣服,看了看我,突然笑道:“要我说,谢娘你穿上,肯定很漂亮。”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袭深蓝色家染料子做的衣卦,微微笑道:“这样的衣服,我可不敢穿呢。” 想了想道:“婶,明天一早我就去洗这几件。这得清早的水洗起来才好呢。” “你不去了,我去。这得小心。”黄婶爱护地将衣服小心叠好,便与我一起去烧饭了。 第二天天不亮,黄婶就拿着这些衣服去了河边,清晨的水最是晶亮,用这样的水洗衣裳,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田间,自己回到屋里,收拾好房子后坐在门前,手上在补一件衣裳。那是普通的麻布制的外裳,浅灰的颜色,我的手中是白色的棉线。一抬手,一低头,几番下来,衣裳也就补好了。 我看着天光,已经感受到一些难耐的凉意,秋天就快过去了。 我想了想,冬日里,我给黄婶和她的儿女们各添一件棉衣,尽一尽我的感恩之心吧。这就得找个日子去镇子上一趟。 风吹过,一阵“索索”声后是漫天飘飞的黄叶,观之倍感凄凉萧索。我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正准备进去屋里,就看见黄婶的身影远远地走来。可是她一直是低着头,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办啊谢娘,这衣裳被我”黄婶远远地看到我就说道,她的脸上是担心和害怕,身上还有水渍。 “婶,出什么事了啊?”我看着她,秋风将她灰白的头发吹得凌乱,我连忙将手上刚补好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谢娘,怎么办?这衣裳被我弄破了啊。”黄婶说着走进屋里,颓然地坐在了条凳上。 我从她手上接过那件杏色长裙,见是丝绸的面料,只在裙角袖口和领边处有简单的翻云绣花,不过此时裙身上有一道狭长的口子,想来是在浣洗时被利器所伤。 黄婶绝望地坐在那里,哀叹着:“这可怎么办,这衣服一看就不便宜,我怎么赔得起哦。”她说着就哭了出来,衰老的面容此时更显憔悴。 我看着这裙子的色泽,一些前尘往事飘过脑海,心中一动,走到她的面前。 “婶,你别难过,我来想办法。”我的声音恳切坚定,黄婶抬了头看我,脸上的泪还没有擦去。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谢娘,你真的有办法?” 我点了点头:“有,不过,我要去市集一趟。” 我想了想问道:“婶,这衣服,你要何时还给李老爷家?“ 黄婶抹着泪:“三日内还回去就可以了。“ 我微微一笑,三日,这时间便来得及了。 我在宫中有件浅杏色杏林春燕绢丝夏衣裙袍,色泽明媚刺绣精美。曾经是穿着它坐在西子湖畔吹奏流水浮灯的,彼时身边不远处也有一个水漾蓝的身影,手持一支白玉箫轻轻的相和。婉转缠绵的曲调就流淌飘荡在水面空中,更显轻灵。 那时我的眉眼间都是快乐和放松,内心是找到知己的欣喜与慨叹。偶尔的目光交会,也是伴随着柔情的微笑。 也曾穿着它罩一件月白的长薄披风,与皇帝共游秀菊瓣瓣的紫碧山房。那长长的裙摆曾经被菊繁茂的枝叶勾住,似是要留住看客的脚步。他就在那艳丽的秋光下弯腰为我松开那与花枝纠缠的裙裾,带着明丽的笑容,放下君王的身份看向我。 漫无边际的金黄璀璨,明净高远的天蓝云白,雄姿英发的旷世君王,风姿绰约的倾国佳人,那画面一定值得画师用笔留下永恒的记忆。 我记得,有微风,吹起裙间袍间的绦带翩飞,在空中交集纠缠。似是手,要紧抓住彼此,永不分开。 那些回忆好似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展现在我的脑海。那是我在那牢笼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我没有用手去擦,而是任风将那冰凉吹散,只留下干涩在面颊上,有紧致的感觉,一如心抽紧时。 两边是农田,秋日将尽,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我快步走在陇间,到村头去找前往市镇的马车。我想买些丝线,黄婶家的丝线颜色虽齐,但不是上好。补那样一件绸缎的衣裳,还要补的好,丝线自然不能马虎。 我想,按着记忆里那件裙袍的样式,在裂纹处绣上花朵枝叶,应该是可以掩盖过去的吧。而且,纵使没有回忆,这样的一件精致的裙袍,恐也是任意一个女子都会喜爱的吧。 市镇不大,但我找了好几家,才将自己所需的丝线配齐,又买了些糕饼带回给黄婶,另外,在成衣铺子里买了五件银鼠褂子,打算送给黄婶及其儿女,用以抵挡即将到来的冬日严寒。 我又顺道打听了下这段时间来,朝廷里是否有什么动静,民间有没有什么传言。我只是想知道,沈羲遥是如何面对我的消失,担心着他是否有什么举动,或者我的家人,是否又任何异动。 不过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依旧是太平盛世。 还有一件好消息。 据传西南的入侵已经平定,是二哥的功劳。只要再驻守一个月就能凯旋了。我的心放下来,也为了二哥而高兴。这样,他就可以迎娶公主,为凌家再添荣耀。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才回到了黄家村,村子里一片祥和。家家炊烟缭绕,有孩子的笑声,狗吠的声音,还有风吹过的声音。我的脸上不由就泛起了纯粹的笑,脚下轻快起来,远远的,黄婶的家就在眼前了。 门轻掩着,里面安静得好像没有人。照理此时黄婶应该在煮晚饭,我心中有些疑惑。不过料想黄婶许是去了旁边儿子的家里吧,或者去了同村哪个大娘的家里。 第一百一百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2) 屋内,黄婶找了理由去了儿子那里,只有我和羲赫两人。天光慢慢在消退,只剩天边一抹浅红的云霞,家家户户点起灯来。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终于羲赫开了口。 “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摇了摇头:“羲赫,你知道为什么。” 又是许久的沉默,我看见最后一片光在天际间消失,屋内黑暗起来,于是起了身点灯。那油灯放在屋子中间的方桌上,小小的一盏,昏黄的烛光燃起来,却又说不上的黯淡萧索。我背对着他,手在眼睛上迅速的抹了一把,用手护着灯台转过身。 羲赫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的目光近乎痴迷地看着我,那里面是哀愁点点。 “薇儿,别拒绝我。” “啪嗒”一声,不知何时,泪掉了下来,是刚才没有拭去的吧。 我兀自笑笑走过他,将灯台放在之前我们坐的地方,仔细地看着那上下跳动的光芒,轻轻且悠悠道:“赫,我们注定了,不能。” 我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眼前一黯,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溺水已久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我是那么贪婪地想拥有这怀抱,多么贪婪地想将这温暖永远留在身边。 他坚实的臂膀环住了我,缓慢且深情的声音在轻轻响在耳边:“不要拒绝我,薇儿。” 那声音似有魔力般,我的心痛起来,眼泪又无端滑落。却再摇不了头,内心挣扎着,矛盾着,酸楚着,却也甜蜜着、安心着、开怀着 很久,我就在他的怀抱中一动不动。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在我后颈上,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破釜沉舟,还有他海一样深厚的感情。 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更加不能接受。他是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的啊。我挣脱了开,正要开口,羲赫却说话了。 “薇儿,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是否知道,真正为了我好的,就是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们并不用做夫妻,只要让我守护着你,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张了张口,羲赫一个手势止住了我。他似乎是想了想,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那日母后上到蓬岛瑶台,正巧听到我对你说的一番话。知道了我对你的感情。也许这也是她要你出宫的原因吧。” 他停了下,揽着我坐到凳子上,给了我他惯有的那种能安定人心的笑,向我道来那日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这世间的一切,冥冥中都有定数。 羲赫那日上岛,是奉了沈羲遥之命取一份手卷。本不路过我所在的湖边,却因为心中想见我一面,特地绕了去。却正好看见乳母推我下湖,于是,他救了我,在我昏迷之时,趁着四下无人,才讲出那番他深埋心底的话。 不想,太后得知沈羲遥受伤的真相,又知我有孕,特意上岛来看我,正巧在外殿听到羲赫的那一番说话。 本来沈羲遥留着我就是因为孩子。此时,孩子没了,我对于皇家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了。更何况,羲赫又深深眷恋着我。如此,太后就更没有留下我的理由了,自然不能再留我在宫中。 送我去佛堂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清心寡欲,远离红尘纷扰。 可是,即便我愿意,她的两个儿子也一定不愿。 没有人能保证沈羲遥和沈羲赫不去看我。也没有人能保证,我去了佛堂,沈羲遥和沈羲赫就会断了对我的情根。 而且,沈羲遥是皇帝,待太后百年之后,他一定会接我回宫。 沈羲赫的最有权势的王爷,待太后百年之后,他是否会为了我,与沈羲遥发生冲突,影响国本呢? 这世间,很多东西,看得见的,往往是越得不到,就越觉得好。唯一能让沈羲遥死心,安好的做他的旷世明君的办法,就是我永远的消失。可是她因着她的儿子、我的家族,不能明着杀我,也不能在宫中了断我,只有让我悄悄地出宫去,再想办法。 可也许是因为那根她收回的碧玉木兰簪,让她想起了父亲的用意,她终究还是放了我一马。 我平静地看着羲赫,他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那日母后唤我,问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无法再隐瞒,便坦白了。”他浅浅道:“母后没说什么,只让我三思,又问了我为何上岛,便要我走了。” 我斟了杯粗茶给他,他接过一饮而尽。 “我到了皇兄那里,却越想越觉得不对,母后太过平静,这一定有问题。我怕她对你不利,于是派了心腹混进岛上的太监中,看看母后会做什么。” 他直直看着我:“结果,不出我所料,母后果然不会留着你。我接到心腹的密报,但那时正与皇兄商量军情,又不愿被他或者母后发觉,直到晚上才出了宫,便立刻去寻了你。” “可是,你出来那么多天,不会被人疑心吗?”我脱口问道。 “我那日从宫中离开时,皇兄交给我一件事,我便借此告了几日的假,皇兄便允了。”他笑着:“也算老天帮我。我很快找到了你,只是碍于黄总管在,我不便露面。” “那么,那日的酒,是你?”我问道。 “是的,我猜那是鸩酒,那酒壶,是宫中惯用的样式。”他无奈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层阴霾,“我一直跟着你,却因为黄总管也在,因此不便现身。”他说道。 我一惊:“黄总管一直跟着我?” 他点点头:“不过你再次离开小镇,他便回宫去了。因此,我才敢拦下车队。” 我心陡然提高,却也很快放了下来,毕竟,我没有继续那条路。而且,黄总管是父亲的人,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吧。 “我本想着你会接受我,然后我回宫去向皇兄说明想去游历,就可以带你走,却不想你突然离开。”他看着我,眼中闪过疲惫:“正好已到了我与皇兄约定的时间,便赶紧回宫复命。”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虚空:“回宫后我才知道,母后告诉皇兄,她已经知道皇兄受伤的真正原因,因此不允许皇兄去岛上见你,说此时你还未想明白,若见到皇兄,万一情绪激动,对皇兄的安危和你自己以及孩子都不好,待你想明白了,肚子里的孩子稳固了,再让皇兄上岛。皇兄恳求了母后,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皇上并不知道我已经小产。” 他看着我:“是的,而且母后一定会严密的封锁消息。” 我饮了口茶不说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布屐麻衫我自甘(1) 当晚,黄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接受了决心留下来的羲赫。 虽然我的心仍然可笑地还在摇摆中紧锁,可是,太后的默许似乎是打开它的一把钥匙,有条缝缓慢轻微地显露。 我想,也许老天真的眷顾我,要给我幸福。 “也许你爱的是皇兄,毕竟,他是你的夫君。可是,我希望你忘记从前的一切。从此,这里没有沈羲赫,没有凌雪薇。这里只有谢娘,还有谢郎。我相信你终能忘记他,我相信你的眼里,终会只看到我。” 羲赫的眼睛里有种令人沉醉的光,我痴痴地看着他,闭了眼睛,几乎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认命,而是上天,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我的选择。 黄婶住的房子里有两间卧房,之前我与黄婶各睡一间。如今羲赫来了,作为我的夫君,自然是要与我同住一间的。 晚饭后,当黄婶拿来簇新的棉被铺到床上时,我看着那大红的颜色红了脸。 “婶,这被子”我轻轻道。 “谢郎既然还活着,又寻到了你,按我想,你们此时算得上新婚。这是你大哥娶媳妇时用过的,只一次,就给你们用吧。”黄婶乐呵呵地笑道。 “麻烦您了,黄婶。”羲赫似乎很平静。 黄婶朝他笑笑:“麻烦什么,你们赶紧休息。”说着便出去了。 我站在屋子中间,黄婶家并不殷实,房间自然都很小。除了一张睡床,一张木桌,就只有一个不大的衣箱和两把椅子了。我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正解包裹的羲赫,又看了看唯一可以睡觉的床,不由尴尬起来。 羲赫没有注意我的神色,他将包裹解开,将里面的银票全部递给我。 “这些银票你收好。以后,可要你当家了。”羲赫朝我笑起来。 我抿了唇接过,没有细数,但相信数目不少。 “我出来的时候,想着既然要抛弃从前,便没带多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一些银票。还有这个。”他说着,将一样东西拿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东西,不由就笑起来,他手上的,正是当年与我第一次见面,为我吹奏的白玉箫。 “这根箫,不是断了吗?”我接过细细看着,果然有一道裂痕。 “是断了,但是我请工匠修好了。”他又问道:“你的紫玉菱花箫,可带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窗外皎洁的月色:“羲赫,你为我吹奏一曲可好?” 羲赫推开门站在院中,细细地吹了一曲平湖秋月,我静静走到他身边,以手中的紫玉菱花箫随他合奏起来。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他回眸朝我微笑,我亦以同样的笑容回应他。 月光遍洒在地上,只听见风中柔美快乐的曲调,久久不散。 “薇儿,”他拉着我的手,我迟疑了下,却未挣脱。 “我是否在做梦呢?能这样与你在一起?”羲赫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令我心驰荡漾。 “羲赫,我又是否在做梦呢?”我喃喃道。 “如果真的是梦,也好,我愿再不醒来。”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靠在他肩上:“我也愿与你一同在这梦中。” “夜深了,进去吧。”他轻揽着我,一同进去了那屋子。 我没有立即睡去,而是坐在灯下仔细缝补那件杏色绢衣,手底下绣着一朵细小的花瓣,水红颜色,瓣顶开了极小的叉,心的形状般,看起来娇柔水嫩。细密地绣了一丛,正好缝补又修饰了那条断纹。 “薇儿,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羲赫看着我手上的绣活,突然问道:“你是打算去江南吗?” 他想了想又道:“趁着还没有入冬,我们可以搭船下江南。到那边,我们可以置一些田地,找一些佃户来种,我还要为你盖一间大屋,周围种上桃花梅树。最好屋后有水塘,我们种下荷花。这样,四时都有美景可看,你什么都不用做,虽然生活比不上曾经,但是,我会让你幸福快乐。” 他的眼神晶亮,语气坚定,我相信,他许下的承诺,他一定会办到。 但是,我微微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羲赫,只是凑在灯下小心地收着针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布屐麻衫我自甘(2)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的回答,只是悄悄地低了头。 黄婶略有不舍的声音响起:“婶知道也留不住你们,不过若是下江南,这天马上就凉下来了。若是下了雪就不能走水路,旱路又太远。不如你们就在这里住到明年开春?” 我看着黄婶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期盼,我朝她笑了笑:“婶,这事还要从长计议的。如今我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肯定还是要再打扰你一些时日的。”黄婶点了点头,又看一眼站在门边的羲赫,他也是轻轻点头:“黄婶,还得麻烦您一段时间了。” 黄婶摆摆手:“这算什么,你们在这里,我这老婆子可高兴呢。”说罢似是稍稍放心下来,转身去了市镇。 我走回屋里,羲赫站在门边看着面带憔悴的我说道:“你一夜没有睡了,去休息一阵吧。不论去哪,什么时候去,起来了我们再商量。” 我素来不是贪睡之人,醒来的时候还未到晌午。可是周围空空一片没有人影。仿佛昨日里羲赫到此只是我的一场梦幻。 我披衣起身,黄婶去了市镇,不到傍晚是回不来的。可是,我的身上分明还有羲赫的玄色披风。 黄婶家南边一间是烧火做饭的灶房,正中算是厅堂,北边的两间是休息的睡房。屋子很小,是最普通的农家。屋前有个小院子,当中有石磨和水井。 我在屋前屋后里外找了几圈都没有看到羲赫的身影,直到晌午过了还不见他,心里不免焦急起来。又有担忧,他这是上哪里了呢? 我正欲出门到村中问问,就见羲赫和一个男子向这边走来。仔细看去,那男子正是黄婶的儿子。 “谢娘,前夜里村子进来头野牛毁了不少的庄稼。我上午来想告诉我娘别去地里了,可巧她已经去了市镇。这不,遇到谢兄弟,他便去帮我们增个人手。” 黄婶的儿子憨厚地笑着,一面感激地看着羲赫,啧啧称赞地说着:“之前我们赶那野牛弄伤了它,野牛发了狂,大家都不敢靠近。可巧谢兄弟来了,只两箭就把野牛射死了,身手真是好啊!” 他还想往下说着,羲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黄大哥过奖了,这没什么的,以前在家乡我们也总出去打猎,这是该有的本事。”他说着看了我一眼:“谢娘胆小,再跟她说,下次她可就不许我去了。” 我释然一笑,有些责怪的说道:“下次去便去了,只是要告诉我一声的啊。醒来不见你,让我着急。” 黄婶的儿子看着我们“嘿嘿”一笑说道:“我先回去,晚上和娘过来吃饭吧。这野牛打死了,每家都能分上肉呢。晚上我们就炖来吃吧。”说完便离开了。 我担忧地看着羲赫:“没伤着吧。素闻着野牛力大难驯” 我话没说完,羲赫轻轻地用手放在我的唇边,我睁大眼睛看他,他的脸在阳光下有极其明亮的神采。 “别担心我,这与战场上生死一念间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傍晚时候,黄婶回来了,面带喜色,那李老爷不但没生气,反而还多给了她工钱。黄婶买了好些菜回来,本想着做顿好吃的,正巧她儿子也要我们去吃饭,便拿去一同做了。 羲赫竟不知从哪得到一身庄稼人的衣裳,换好了要与我去黄婶的儿子家里,一出来被我看到,我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我问。 我掩了口戏笑道:“从前见你,都是锦衣华服,却从没想过你穿了这样的衣裳是什么样子。如今看起来,真真的不习惯呢。” 羲赫也笑起来:“只要穿上不显怪异就好。这黄大哥衣服我穿上也算是正好了。” 我点了点头:“就是短了点,明日里我给你改改就好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羲赫,即使穿着最普通的百姓的衣服,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依旧没有被磨灭掉。 “没想到你还会做这样的活计。”羲赫拉了拉衣服:“要我说,凑合穿穿也行的,你就不要劳累了。” 我微微一笑:“这也不是难事,比起绣插屏,可是简单至极了。你别小看我啊。”说着将一边将一件黄大哥的外卦披在他身上:“天要冷了,改日我们去市集上,给你买几身衣裳吧。你带来的那些,我看了看,和我带的那些都不适合这里,还是太过精良了。” 羲赫点点头:“是啊,那些曾经根本不会穿的东西,不想在民间,也是上品了。” 他又看看身上的衣服:“不过我现在觉得,还是这样的衣服更舒服一些。”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的灰蓝粗布罗裙,会心地笑了。 很久没有这样笑了,自进宫之后,即使是最初与羲赫相遇的时候。虽然那时我只是如同虚设的皇后,但是依旧芥蒂于自己的身份,心中挣扎惶恐。 得到沈羲遥的宠爱,这样的笑容就更加的不会出现。我要面对的,是那深不可测的后宫相争,虽然我只经历了很少,可是,心却是一直悬起不曾放下的。就是这样,我却依旧是一次次陷入危机和困境,一次次遭受磨难。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布屐麻衫我自甘(3) 黄婶笑着看着我:“这屋子在村头那座小山的另一边,这小山与后面的大山中间是一条小河,这屋子建在河的那一边,中间是条竹桥。屋子后面就是山了。没有可以种庄稼的平地。若是庄家种在村前的地里,虽然从那里过来也就两刻钟,但是每天一出一进很是不便,自然不如在村中方便。不过离官道近一些。改日我带你去看,真是一处好地方呢。” 我点了点头,羲赫看了我一眼,对黄婶说道:“黄婶,不知明天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那屋子半临在水上,前面是一汪碧水,远远的在两山开阔处浩渺成一片。屋的两侧是平整的草地,屋后一大片低矮的树木,照黄大哥的说法那都是果树,不远还有高大的玉兰,挺秀的樱树,水边还有几棵垂柳。 屋子是用竹子修建而成,不大,屋檐廊角上都挂着铜铃,风吹过时,一片晶莹安和的声音。屋前同是竹子修成一道平桥,自然纯朴的点缀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 我闭了眼,仿佛看到这里的春天,桃李芳菲,柳杏暗吐,风动梨花,淡烟软月。 我与羲赫相视一笑,羲赫对黄婶道:“黄婶,不知村里可还有土地或者房子卖?” 黄婶摇摇头:“村里土地有人卖,但是房子却没有。毕竟都是几辈人在这里了,一般是不会卖的。” 羲赫看似惋惜地说道:“那我与谢娘若想长住,只有买李老爷这宅子了。” 黄婶一惊,旋即笑起来:“你们不走了?” 我点点头:“不走了。与其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这里更好。更何况,我相信是老天让我们留下的。” 黄婶念了句佛:“这是我跟谢娘的缘分啊。” 我微笑不语。 黄婶精神上了来,却又有担忧地对羲赫道:“这房子李老爷开价两百两,我明日去与他商量,多少银子你们觉得合适?” 羲赫的笑如天边旭日:“不如这样,我与您一同去可好?” 黄婶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你们的银钱够么?不够的话,我” 她话未说完,羲赫轻柔地打断:“多谢黄婶,我想还是够的。” 第二日里,黄大婶带着羲赫去了李老爷家,回来时,那房契就在羲赫的手中了。 “谢兄弟,我这几日找几个兄弟,帮你们把这屋子收拾收拾。娘,你与谢娘一起到镇上买些用具回来。”黄大哥对我们说。 羲赫站在我身边,脸上也是满足的笑意。 之后几天里,黄大哥带了村里的汉子一起帮我们修补了屋顶,也按照我和羲赫的意思,更改了房间的设置。 其实李老爷的这处宅子中倒是什么都有,也都是中上等的东西。只是可能仅仅用来消夏,再加上平日里没有人,日常生活的一些东西自然还是不够齐全的。我与黄婶去镇上买一些家用的锅碗瓢盆之类,还有其他一些必须用到的东西。 在入冬前,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搬家的前一日,我与羲赫并肩躺在床上,毕竟这间屋子狭小,若他睡地上,也会让黄婶疑心。 不过羲赫是谦谦君子,我们自然是止乎礼的。 “薇儿,明日我们就要搬进去了。你可开心?”他轻声问道。 我闭了眼:“从明日起,我们便要过新的生活了。羲赫,你可愿意?” “到现在你还要问这个么?”他转了身揽我入怀,我内心挣扎了下,终还是没有挣脱。 “这样的生活,是我一直梦寐的,如今成了真,你说我愿意吗?” 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顶,我朝他怀中偎了偎:“谢谢你,羲赫。” 他低了头,眼睛中充满深情。我的心在那目光中一点点陷落。 他用鼻尖来回蹭着我的鼻尖,弄得我痒痒极了,心却是忐忑的。 他要做什么,我几乎已经猜到。只是,我该允许,还是拒绝呢? 就在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唇便贴在了我的唇上。 他的唇很软,带了温热,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却无力也无法推开他。 这个吻很长很长,几乎要吻尽我一生的时光。 “羲赫我”我在他微微松口的空隙喃喃道。 “薇儿,我真开心。”他的声音里都是蜜意,揽着我的腰的手加紧了力道。 我低了头,不好意思地躲到他怀中。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令人觉得安心至极。好似离家许久的旅人,在归家时看到暗夜中属于家的那一盏灯,所有的黑暗与疲惫皆褪去,只想沉溺在那片温暖之中。 他揽着我,虽然我感受到他的心跳动的厉害,手也是热的,但是,他长长喘了口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我几乎也是松一口气,但是心中,却已下定了决心。 次日一早我们便起身。因是搬屋,需午前,又是新的开始,自然要隆重一些。 我换上从宫中带出的一件衣服,绯红的棉裙上绣满了盛开的红色蔷薇花,猛一看去,好似一件嫁衣一般。 头发挽成如意髻,插戴了几枚绯色珠花并一支镏金蔷薇花簪。又简单敷了脂粉。这是我自出宫后,第一次装扮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1) 我们搬进屋中后不久,冬天便来了。 黄家村没有多余的土地,因此我们日常处处需要花销,却没有进账。虽然我与羲赫带出来的银钱不少,但是长久以往不是办法。更何况我们都不是坐吃山空之人,自然想寻一些活计来做。 羲赫常常与村民进山打猎,所获的猎物一部分我们自己食用,一部分他会托黄大哥卖到市集中,这样便有些银钱,只是进山的日子很少,再加上是冬日,能赚到的银钱自然不多。 黄婶知道我们的情况,便常常将她拿到的浣洗的活分给我一部分,但是冬天河水冰冷,几次下来我的手起了冻疮,羲赫便再不允许了。 黄婶的女婿因有一身好武艺,加上识几个字,秋日里考进了州府衙门当差,因此带了妻儿迁到了汉阳。她女儿回娘家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一转眼到了冬至,民间非常重视这个节日,所谓“安身静体”。民间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而朝廷上下官放关扑,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亲朋各以美食相赠,相互拜访,欢乐地过一个“安身静体”的节日。 黄婶女婿的父母皆不在了,因此他们这一日必然会回来探望黄婶。一早,羲赫与黄大哥去山中打算猎一些兔子山鸡之类,我便到黄婶家,与她媳妇一起,帮她做饭。 冬至按风俗,是要吃水饺。我与黄婶几日前已经到市镇上买好了食材,又私下里让羲赫去了市镇买了许多肉回来。 昨天夜里我与羲赫提了肉到她家中,说我饺子做得不好,便请她帮忙。 黄婶一下就猜到我的意思,并不愿意,我却装作伤心起来。 “黄婶,薇儿的命是您救的,我们把您视作亲人长辈。我们初来此,若是两个人过,难免孤单,便想着明日大家一起吃饺子,过个热闹节。”羲赫揽了我柔声道:“黄婶若是不愿,难道是不把我们当成自家人?” 黄婶连连摆手:“我若是能有谢娘这样的女儿,那是修来的福分。只是这肉这么多,你们现在没有活做,花这么多钱,我这老婆子心里不好受啊。” 我连忙笑盈盈道:“婶,您就别怪我们了,以后您给我们提点着。” 羲赫也笑起来:“这肉都买回来了,不吃不是更浪费。黄婶,您就帮我们做了吧。” 黄婶这才同意了。但还是责怪我们花了钱,以后千万不能这样。 我与羲赫相视一笑,又与她闲聊了会儿,这才离开。 黄婶本意是做一点肉饺,其余都做素饺子吃,因为我们买了肉去,这一日便准备了两种馅料,一种是胡萝卜羊肉馅的,一种是白菜大肉馅的,再炒一些菜便好了。 我一边帮她洗菜,一边与她闲聊着往年过节的趣事。黄婶絮絮说着她丈夫当年还在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围坐桌前,虽然那时日子不如现在好,吃得很简单,但是却非常开心。 “谢娘,你们那里是怎么过冬至的呢?”她媳妇在一旁擀着饺子皮问我。 我拿过一根擀面杖,学着她的样子也擀着皮,却总不成样子,不由有些气馁,黄婶见我嘟了嘴笑道:“你们那边不吃饺子吗?这皮要多擀几次才能慢慢熟练呢。” 我点点头,想了想道:“我们那边吃汤圆的。” 从前在宫中,这一日沈羲遥都会下赐给各宫,若是北方的妃嫔自然是水饺,而南方的妃嫔则是汤圆。而妃嫔间相互赠送,几乎各宫两种皆有。只是,皇帝下赐的自然会吃掉,可是别宫赠予的,又有谁会吃呢? “那我们今天也包一些汤圆吧。”黄婶看着我,眼中都是慈爱:“若是你吃不惯饺子,还有汤圆能吃。” 我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婶,和大家一起吃就是最开心的。” 黄婶摇摇头:“这是你那边的习惯,不能因为到了这里改了。反正也不难,就是怕做馅的材料不齐。” 我看了看她的厨房,想了想道:“黄糖的就好。” 黄婶朝我眨眨眼,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芝麻:“这是之前你姐拿来的,我本想说榨油吃,这便包了汤圆吧。” 我心中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忙用手拭去,点了点头。 晌午过了不久,羲赫和黄大哥从山中回来,猎回三只野兔和一只山鸡,黄大哥将这些野味简单料理,便等晚上一起做来吃了。 “谢兄弟的箭法真是好。这野兔跑得快,可他还是一箭就射中了!”黄大哥拎了两只野兔交给我:“你们带回去。” 我摇摇头,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兔子。 “黄大哥,我们常常来婶子家吃饭,这个就放在婶子家里,大家一起吃吧。”羲赫站在我身前笑道:“明日我扎个靶子给你,教你射箭吧。” 黄大哥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好了,羽桓和谢娘还要回去换新衣,你俩也回去,待会儿你妹子他们来了你们再过来。”黄婶对她儿子儿媳说道。 我与羲赫并肩走在山路上,其时山中树木皆剩枝杈,我捡了一根断枝拿在手上玩,羲赫含笑看着我。 “薇儿,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呢。”他拉了我的手,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眼中满是甜蜜:“我很开心。今后的每一个节日,我都要与你一同度过。” 我含笑望着他:“我会与你一同度过,赫。” 他的目光中都是满足,却又有点点担忧:“我真怕,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我靠近一步挽了他的手:“羲赫,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点点我的鼻子:“我不是羲赫了。”眼中都是狡黠。 我粲然一笑:“羽桓,我会一直与你在一起。” 他低头,吻上了我的额头。 因是冬至,人人更易新衣。我与羲赫皆换上从宫中带出的衣衫,又因当初出来时并没有带任何毛料的衣裳,便也在前些日子去镇上买回两件灰鼠褂子来穿。 我换好衣服坐在镜前,在首饰匣中挑出几枚通草和绒花带在头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2) 我们到黄婶家时,她的女儿女婿已经到了。因为已经搬到汉阳又在官衙中任职,家境富裕很多,因此,她女儿女婿穿着越发富贵,相比之下,我的衣服便仅仅显得精致许多。 “谢娘,你这衣服真漂亮。在哪里买的?”她女儿拉了我的手,细细打量着。 回头对她丈夫说:“远山,你看,谢娘这衣裳多美,我瞧着比汉阳城里最大的铺子里的衣服都好看。” 她丈夫看到我和羲赫吃了一惊,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羲赫朝他微笑,笑容十分温和亲切:“我是谢娘的夫婿,谢羽桓。” 黄婶的女婿向羲赫抱拳道:“我是碧莲的丈夫,张远山。”说着又朝我憨憨地笑了笑。 我看着黄婶女儿身上那袭霞粉色团福纹绸缎冬裙笑着道:“姐姐这衣裳面料真好,只是纹样略有些老成,如果是流云纹会显得姐姐年轻。” 我又指了身上的绣花道:“这些绣花多是我自己闲来无事绣着玩的。若是姐姐喜欢,我便给你绣一件。” 说罢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姐姐的身量容貌,若是有一件松花色衣裳,绣鱼戏莲叶间的花纹,也正好与姐姐的名字相衬。” 她听着也笑起来:“谢娘说的真美,我倒是确有一件松花色的上衣,可是却不知如何去配下裙。” 我想了想道:“姐姐可以去裁一条浅桃红的罗裙,到时我给姐姐绣上荷花,夏日里穿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盈盈笑着:“到时可得麻烦你了。” 我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她又牵起我的衣角细细打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末了不无遗憾地对我道:“谢娘你这绣活,只是给自己绣多可惜,若是做出绣品到镇上卖,一定能卖大价钱的。” 黄婶听到也走上前来:“确实是,谢娘上次给李老爷家绣的那条裙子可是被李小姐当做宝贝呢。” 我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去卖绣品,何况安阳离此毕竟有些距离的。” “这有何难,你绣你的,我过一段时间来取一次,放到绸缎庄寄卖便好了。而且谢娘也可以根据那些太太小姐的要求绣啊。” 碧莲笑道:“听我娘说,你们没有买到土地,光靠谢兄弟打猎能有几个钱呢?” 我沉思了下,点了点头,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抬头看了看羲赫,他的眼中有点点的愧疚,我知道他是不愿我做活的,可是他的才学武功虽高,在这样的山野田间,暂时不能施展。更何况,他也不能施展,毕竟,若是引得注目,自然也会暴露行踪。所以他有他的无奈,我理解,他也深知的。 许是看到羲赫面色有些讪讪,黄大哥走上前道:“谢兄弟,你的箭法那么好,武功应该也不错吧。” 羲赫收起面上的神色,换上温和的浅笑:“武功还好。黄大哥想学武功么?” “若是谢兄弟愿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我是想着若是你武功好,可以去衙门武试赢取功名啊。”黄大哥解释道。 羲赫一怔,旋即无奈地笑笑,却又不好驳黄大哥的话,只得说:“我想一想。不过我那些功夫,自然不能和练家子比的。” 黄大哥却还很推崇他:“你去试试看,若是中了最好,不中也没有关系嘛。”想了想道:“不过得开春了。” 羲赫笑着却没有回答。 “好了好了,赶紧过来吃饭吧。”黄婶端了山鸡汤出来,香气四溢,“这是谢兄弟今天打到的,你们可有口福了。” 晚饭十分丰盛,除了饺子、鸡汤,还有六七个菜,我们带了酒去,黄大哥和张大哥两人十分高兴,与羲赫把酒言欢。我听黄婶、她女儿和媳妇闲话着家长里短,偶尔插一两句,心底是满满的温暖。 “谢兄弟,听说你读过书?”张大哥问道:“我们衙门正好缺一位文书,不知你可愿意去?我可以帮你举荐。” 羲赫摇摇头:“笔墨上我倒是略通一些。只是若是去衙门当差,必须得搬到汉阳,我们刚刚在此安顿下来,短期内实在不适合再搬一次。” 他看着我道:“而且谢娘与黄婶情分非常,若要她离开,肯定也是不愿的。”想了想,算是给张大哥面子道:“不过要是有不紧急的誊抄的活计,我倒是可以做的。还请张大哥帮我留意。” 张大哥连说可惜,不放弃地道:“你若是想好了愿意,就来找我。至于誊抄的活,我若是知道哪家需要,一定让来找你。” 羲赫抱拳道:“多谢张大哥了。” 黄大哥似想到什么:“其实我们周围几个村子里的私塾正缺一位先生,若是谢兄弟愿意,可以去试试。而且学堂离此处不远,就在村前,只是银子比如不如在官衙中多。” 羲赫眼睛一亮:“这个我倒愿意尝试。” 张大哥看着羲赫笑道:“听闻进学堂做先生,也是要考一考学问的呢。” 黄大哥担忧地道:“我听说会考四书五经,还要作诗呢!”又补充道:“这间学堂在四里八乡还颇有名,对先生的要求也高。” 羲赫看了众人一眼:“四书五经我还记得住些,而作诗嘛,也还能凑合试一试。” 张大哥似来了兴致:“我偶尔也会做一两首,不过他们都说是打油诗。”他说着抓抓头发笑着:“我们师爷做的诗,那才是好呢。不如谢兄弟你做一首,我请师爷点评点评?也许他能写封举荐信,这样你做先生也容易些。” 羲赫欲拒绝,但张大哥一再要求,便只得答应了。 他想了想:“请他点评倒不是不可,只是这里没有笔墨。” 黄婶忙道:“有的,之前我们描花样子,家里有一些纸和墨。”说着便找了出来。 羲赫实在无法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桌前。 我见他为难,知道他心中担忧,上前一边为他研磨,一边低语道:“你随便做一首便好,想来不会有事。” 他点点头,挥毫在纸上写下: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第一百一十六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3) 羲赫接过我手中的笔,朝我神秘一笑,在另一张上,写下一撇。然后神秘笑道:“待九九过完,看看我俩心中所做是否能对上。” 我在西番莲缠枝纹青花笔洗中细细荡着毛笔,看红与黑的墨色在笔洗中仿若轻烟般荡漾开去,又如爱恋中的男女交缠,不由道:“那这对联,可要你来写了。” 他仔细吹着宣纸,闻言笑道:“对联还是我们一人写一半的好。待到春日挂在厅堂中。” 我点点头,将汤圆端到他面前:“快趁热吃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教黄大哥射箭的么。” 如此日日白天我做些绣活,羲赫教黄大哥射箭,偶尔与他进山打猎,晚上我们为图上的梅瓣染色,将对联书写完全,日子过得简单平和,却令心有了依靠。 不觉一个多月过去,这日黄婶的女儿女婿相携来到黄家村,同行的还有一位灰袍白衫蓄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张大哥带这位公子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说是想见羲赫。彼时羲赫正在后屋练剑,一套回风拂柳剑正好舞到极处,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剑气却强,带得屋后几株梅树上积雪飘洒,点点落在他周身,转瞬化做不见。 “谢兄弟好剑法!”张大哥赞叹起来。又道:“谢兄弟,这是我们府衙的师爷,上次他看过你的诗,便一直想见你一面呢。” 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朝羲赫一笑:“在下刘振邦。” 羲赫还礼道:“在下谢羽桓。”又指着我道:“这是拙荆。两位里面请。” 我端了茶进去堂屋,因身份是已嫁的女子,在黄婶家大家可算作一家人,与她儿子女婿相见自然可以。但是此时来了外人,就抛头露面,于是始终低着头,放下茶便出了去。 有零星的话语传来,里面有爽朗的笑声,又有羲赫的声音:“刘兄所做实在精妙,在下佩服。” 我轻轻一笑,羲赫是怀才爱才之人,我们的相遇相知,也多是源自惺惺相惜之情。 而出了宫,作为最底层的百姓,在这山中,我俩不会日日吟诗作对,他难免寂寞。此时能有一人得他欣赏,也是不错的。 我的愧疚漫上来,羲赫其实是寂寞的吧 转身去了厨房,打算做几个简单小菜让他们可以把酒言欢。 不一会儿羲赫进来寻我,手中一包腊牛肉。 “薇儿,这是刘公子带来的。家中可有酒?” 我点点头:“我正想做几个小菜给你们。那便留刘公子一起吃午饭吧。刚好有菜。” “辛苦你了,薇儿。”羲赫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朝他微笑:“这是应该的啊。”说着推了他一把:“快去待客,省的人家说我们招呼不周,失了礼数。” 不久,我端上一碟腊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腌制的白菜和一碟拌萝卜丝,算作下酒菜了。毕竟,冬日里没有什么蔬菜水果,不若夏秋两季。 再烫一壶酒端过去,刘公子看了我一眼,登时愣住了。我装作没有看到他惊讶的目光,忙回去厨房炒菜了。 不久羲赫过来:“薇儿,一起吃饭吧。” 我摇摇头:“不好,毕竟有外人在。我不便出去的。” 羲赫看着我,眼中是疼惜:“也罢,不过你自己吃一些,别累到。” 我盈盈一笑,将手中一盘土豆炖肉交给他:“放心吧。” 我坐在灶火边绣一方绢帕,这是上次黄婶的女儿带来给我的绣活,先绣上二十方,看看能不能放到绸缎庄寄卖。因此我绣得十分仔细,也许今后,需要用这个维持生计。 二十方皆是罗帕,我选了四时花卉来绣,桃花、杏花、樱花、合欢、杜鹃、兰花、鸢尾、绣球、玉兰、百合、牡丹、铃兰、芍药、杜鹃、山茶、蔷薇、荷花、石榴、菊花和梅花。 其实在坤宁宫我的寝殿中,倒是有一幅十二扇黄花梨透雕人物绣百花齐放的落地大屏风,后面是我日常更衣之处。那上面的花朵分别以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法绣出,丝线都是以花汁染成,因此一朵朵栩栩如生,是最巧手的绣娘的心血得意之作。 此时我想着那架屏风上的花朵的形态,在手底下慢慢绣出一朵玉兰来。这是最后一方了,今日正好请张大哥带回去。 而羲赫那边,我望一望堂屋,那里传来“嘈嘈”的谈话声,希望这位师爷能够协助他获得学堂先生的职位,这样我们的生活便能宽裕许多,也会得到村中人的认可与接纳了。 “薇儿,你来一下。”羲赫到了厨间,见我正在绣花,不由蹙眉:“也不休息休息,又在绣花,仔细眼睛。” 我放下手中活计,拍拍裙子站起来:“怎么了?” “刘公子看到我们的对联,想询问详细。”他看着我:“我观刘振邦并非一般凡夫俗子,确实有几分才华,也有淡泊之心,为人刚正耿直,便有心结交。你不用怕的。” 我点点头,又临水照了照仪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才与他出去了。 书房中,刘公子与张大哥站在书桌前,细细品味那一幅九九消寒图。见羲赫进来,忙道:“谢兄,这幅图是你画的么?” 羲赫一笑:“闲来无意之作,刘公子见笑了。” 刘振邦摇摇头:“要说九九消寒图我见得不少,但是你这幅却是我见过画的最好的一幅。这枝杈清奇,梅花虽是双钩,但是却能感受其高标孤逸,实在难得。” 然后才看到羲赫身后的我,忙见礼,面上有些紧张,“见过夫人。” 我轻轻一福:“公子唤我弟妹便好。” 他微微一笑,带了羞赧,再道:“方才看到这幅图旁写了一半的对联。便向谢兄弟请教,他说一半是你写的,一半是他,他并不确定你心中所想,我实在好奇,便冒昧请弟妹过来指点。” 我看了一眼羲赫笑道:“不如我与谢郎一同写出?” 羲赫点头:“正有此意。” 于是另取了常用的宣纸来,我俩分站书桌两边,一起写下心中所作的对联,并且,心中怀有满满的期待与小小的紧张,不知对方写出的,是否能与自己的对上。 “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张大哥站在我身后,念出写好的句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4) 窗外下起雪来,我不由担心,便撑了伞到回家的路上等羲赫。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落下,风都冰冷起来。 我缩缩肩膀,想着是回家取蓑衣来,还是再等等呢? 一阵寒风,我不由打了个喷嚏,大雪飘零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 他没有打伞,也仅着了那件天青色家常袍子。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却不见狼狈,反而徐徐的步伐显得气定神闲,连落在周身的雪花,都如同一幅美妙的画卷。 可我却不愿欣赏这样的画卷,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伞举过他头顶道:“这样大的雪你还回来,又不打伞,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的眼中满是责怪和不悦,声音都不若平日那般温和:“这么大雪你出来做什么!天又要黑了,万一遇到什么事可怎么办?”然后匆匆打量一下我:“还穿得这么少?你身子弱不知道吗?” 我委屈得红了眼睛:“我想着,你没有带伞” “我好歹在军中历练多次,一点雪算什么?不过是湿了衣衫。你这样出来,若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 说着疼惜地揽我入怀,握了我的手:“手这样冷,赶紧回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将我的手搁在他心上:“我会心疼的。” 我窝在他怀中,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因小产之后就出宫,没有坐好小月的缘故,我的身体比以往弱了许多。这天夜里便咳起来,又有些发热,可急坏了羲赫。还好家中备有些草药,他便守在我床边直到天明。 天亮时分,我的烧退了下去,羲赫这才松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却又多了责备:“薇儿,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我点了点头:“羽桓,你守了我一晚,赶紧睡一觉吧。” 羲赫手敷上我的额头:“还好烧退了。你再睡一会儿。待会儿黄大哥就来了,我答应了今天指导他的。” “可是你一夜未眠” “这算什么,从前在战场上,几天几夜都得提着精神的。不要担心我,你再闭眼睛休息一会儿。”他说着掖好我的被子,端了碗水来放在床头,又拿来一个铜铃:“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便敲这个铃铛唤我。我们在屋后,应该是听得到的。” 我摩挲着铜铃光亮的外壁,不由笑起来:“没想到你这样细心。只是这个东西是何时买的?” 他用手指轻轻一弹那铃铛,有清脆的“当”一声。 “上次去镇上看到,想着春日里挂在书房窗前,听风声也是不错的。”他解释道。 我点点头:“开春了想办法种几株芭蕉,这样就可以听雨声了。” 院子门口传来黄大哥的声音,羲赫便出去了。 “咦,谢娘呢?” 平日里黄大哥来我都是要露一下面,问问黄婶情况的,所以他才有这样一问。 “薇儿昨日吹了风染了风寒,正在屋里躺着。”羲赫的声音传来。 “要紧不?要不要送去镇上看大夫?”黄大哥连忙问道。 “多谢黄大哥惦念。今晨好很多,也用过药了,应该没有大碍。”羲赫和黄大哥的脚步声渐远,想是去屋后了。 我靠在床上,绣活做完了,不知能否卖得出去。冬日渐渐冷到极处了,还得找一日到镇上买一件大毛的衣服给羲赫,这样他进山打猎便不会感到寒冷。 虽然他是从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常胜将|军,我也知道战场环境条件恶劣,但是他毕竟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亲王,如何过得过这样的日子呢?而且,添一件衣裳,就当是过年的新衣了。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精打细算的生活。只是未来的变数太大,我相信沈羲遥不会轻易接受我的“死亡”和羲赫的“失踪”,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所以,我们必须备好银两以备浪迹天涯时的不时之需。 晌午时分黄大哥练完箭法要回去,我披了件厚披风到门口叮嘱他,千万不要让黄婶知道,不然她会来探望我。这样的积雪天路滑难行,她一个老人家更是走不得。 黄大哥连声应了,却不敢看我,匆匆走了。 羲赫送他到院子门口,这才回了房间,我递了杯热茶给他,他接过却放在一旁,将我揽进怀中。 “我怕,我真怕。”他喃喃道。 “怎么了,羽桓?”他抱我那样紧,我在他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才你站在门口,虽然荆钗布裙,但却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子那般,我觉得,这竹屋配不起你,你该属于瑶台仙境的。这样的日子,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他在我耳边低语:“我那时有种感觉,你终不会属于我,会离开我。” 听到“瑶台”我一怔,严肃了语气道:“我不喜欢瑶台,我也不是仙子。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谢羽桓的妻子。只要是谢羽桓给我的,无论是金屋也好茅舍也罢,我都愿意。” “更何况”我也伸手揽住他:“你不是给不了,而是不能给。你的才华,在这山中才是如珍珠蒙尘,实在可惜呢。” 他拥我更紧:“只要和你在一起,所有的一切,我都放下了。所以,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使劲点着头:“我不会离开你的,羽桓。老天让我们经历那么多才在一起,我怎么会放手呢?” 他低头,我闭了眼,回应他炽热的吻。 没过几日,天气放晴,黄婶的女儿一早从安阳回娘家,一方面是采办了些过年的食材衣物,一方面是拿绣活给我。 “谢娘,你那绣帕当日就卖完了。这是银钱,你收好了。许老板托我请你多绣一些,还问你,除了绢帕,其他的你绣么?” 碧莲将一个装钱的布带交到我手上,我接过,沉甸甸的。打开取出一吊钱给她:“姐,这给你,以后还要劳你往来了。” 她沉了脸:“给我这做什么?谢娘你太见外了,是不是不把我当姐姐?”她将钱硬塞回我手中:“再说,谢兄弟教我弟弟箭法,也没收学费不是?你又常常帮我照顾母亲。好了,赶紧收好,不然我可再不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 转眼便快到新年了,我将手帕、衣服和屏风绣好,这一日打点好,与羲赫搭了村中去安阳的马车,打算将东西交给碧莲。 去安阳前黄婶已将碧莲的住址告诉了我,就在衙门不远处的一个大杂院里,几户人家合住,却很好找。 于是清晨出发,到了快晌午已经到了安阳。 临近除夕,因此城中家家张灯结彩,百姓们正是采办年货的高峰期,小商小贩们也赶着将货物兜售出去,因此大街小巷十分热闹。 羲赫一到,便被张大哥拉去找刘公子了,直说刘公子日日在他面前念叨,若不去找他,一定会被刘公子怪罪。羲赫推脱不过,只好去了。 碧莲将包裹拆开,只见三十方绣帕全部绣成各式的蝶恋花图案,两件衣裳,莲青色的以次第的粉色丝线绣出层叠的桃之夭夭最浅处仿佛呵气吹出一般,而最深处,却如同云霞蒸蔚,艳到极致。莲青色本略有沉重,此时绣上这样的图样,却是年轻女子也可穿着了。 那件葡萄紫的我以浅一色的紫色丝线绣上累累葡萄串子,间了碧色的枝叶,看去“满架高撑紫络索,一枝斜亸金琅珰。” 而屏风,自然按照我所想的,绣成双面的牡丹争艳图,牡丹选了红粉两色,旁边绣一句诗:“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碧莲自我打开包裹便一直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待看到这幅牡丹争艳更是睁大眼睛,手欲摸上去,却又不敢,只是仔细看着,连连摇头:“太美了,太美了。” 说完站起身拉了我:“我们这就去许记绸缎庄,正好许老板一直想见你一面。” 我有些为难,但想想早晚得见这个人,便答应了。 许记是安阳数得上的大绸缎庄,里面有各种档次的布料,也兼卖一些成衣。位置在安阳最热闹的庆瑞大街上,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装饰得十分雅致。 “许老板在吗?”碧莲走进去,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 似乎是认识碧莲,伙计先让我们上了2层一个小间,倒了茶水这才去唤人来。 不一会儿,许老板到了,看年纪已过不惑之年,身材稍胖,面上十分和气,给人一种笑眯眯的感觉。 “这不是张夫人,请坐。这位是?”许老板一进门便与碧莲打了招呼,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我戴了一方帏帽遮去大半面容,听见他问站起身来,“见过许老板,我是谢氏。” 碧莲连忙解释道:“那些帕子就是谢娘绣的。” 许老板面上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即满脸堆笑起来:“这就是谢娘,久仰久仰。快请坐。”说着让伙计拿好茶来。 我落了座,将手中包裹打开:“许老板,这是之前您拿来的帕子、衣服和茶屏,我已绣好,您看看合不合意?” 许老板将那些一一翻过,眼中的惊喜越来越浓,到最后看到屏风时,已是忍不住连道几个“好”字,面上的激动之色更是无法掩饰,双颊都红润起来。 “许老板,您还没看背面呢。“碧莲见许老板只是捧着一面看,笑着提醒。 “啊!这是”他抬头看我。 我端起茶杯饮一口茶,微微笑道:“是的,这是双面绣。” 许老板眼中精光大盛:“谢娘你这绣功,实在是寻遍安阳也找不出第二个啊。”他赞叹着:“不,恐怕放眼天下也难有媲美之人。” 我摇摇头:“许老板过誉了,天下绣功好的绣娘如过江之鲫,以苏杭尤甚。不过我们地处京师周遭,故而少了很多。” 许老板点点头:“不过看谢娘如此年轻,之前我还以为是个中年的妇人呢。” 我淡淡道:“我自幼便开始练习绣功,其实很多绣娘与我年纪相仿的。毕竟年纪大了,手艺虽精,但眼睛不若年轻时,绣出的绣活也许不如年轻的绣娘呢。” 我这样讲,碧莲和许老板以为我以前便是绣娘出身,便不再多问了。我也乐得他们这样想,起码能圆一些我之前所说的话。 正好此时有伙计跑上来,告诉许老板,李老爷家的女眷来了。许老板忙拱手抱歉道:“先失陪一下。等下我做东,请张夫人与谢娘吃个便饭。可千万不要推辞!” 我点头算是答应了:“许老板先忙。” 这许记绸缎庄的二楼其实是用来招呼贵客的,因此不一会儿,我便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女子交谈的声音。 “许老板,你们店里最好的料子和衣裳都拿来吧,我家小姐今年要多做几身呢。” “李小姐这边请坐,我这就让他们都拿上来。”是许老板的声音。 “那些料子我都看过了,和城中其他几家相比并无出挑的地方。”这声音该是那李小姐的:“年后我便要准备选秀,所以一定要最好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2) “李小姐,这是令尊让我请绣娘绣的,小姐先看看合不合意。” “我爹买了茶屏?”李小姐疑问着上前,将盖在屏风上的丝绢拉下,不由就惊呼起来:“这绣功真好!这牡丹真漂亮啊!” “这诗也好!”吴小姐闻声上前,又惊讶道:“这字也是绣的啊!” “许老板,这屏风多少钱,我出双倍买了。”吴小姐道。 “这”许老板有些为难,但是毕竟李老爷未付钱。 “我爹已经买了,吴妹妹何必夺人所好呢?许老板,直接和料子送去我府上,价钱嘛,自然好商量。”李小姐宝贝似地护住,想了想又道:“吟香,你抱着,就带回家去。” “许老板,衣服呢?”吴小姐没有再争,毕竟是李老爷先定的,她不便硬夺,不过眼中有明显的遗憾。 “这里,这里。”许老板说着打开包裹,将衣服抖开。 我在门后,只见李小姐和吴小姐吃惊地张了嘴巴,她们身边的丫鬟连连惊叹:“真是美,这么美的衣服,我从未见过啊。” “我都要了。”两位小姐异口同声道,满眼都是狂热的喜爱。 然后互相看一眼,都不做声起来。 “两位看这样好不好,一人一件如何?不要为衣服伤了和气。这也是今日刚刚拿回来的。仅此两件。” 两人沉思了半晌才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小姐富贵,这件莲青色绣桃花的正好。吴小姐肤白,穿这件葡萄紫色更衬肤色。”许老板说着又把手帕拿出:“这里还有些手帕,都是同一个绣娘绣的,两位小姐可挑一些。” 我坐回椅子上,不再去管外面两位小姐的明争暗夺,只想着她们挑好了,我好出去归家。 不久便选好了,两位小姐都满意地各回各府,其中李小姐更开怀一些。吴小姐临走前又跟许老板说,若是再有我绣的任何物件,一定第一时间到府上通知她。 许老板自然是连声应了。毕竟,作为安阳父母官的掌上明珠,自然没人敢得罪的。 待送走了两位小姐,许老板这才回来。两位小姐挑选衣物一个多时辰,此时已过了饭点儿。 “谢娘,真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我已让伙计在醉仙楼订好了酒菜,现在就去用一些吧。”许老板一边擦汗一边道:“刚才那两位你们也见了,开春便要上京选秀,最近各家绸缎首饰店铺都一一采买过了,我们也不能怠慢。” 我微微一笑:“许老板不必客气,谢娘自然是明事理的。”指指手边的茶:“许老板的茶和点心也都是很好的,现在倒也不是很饿。” “是我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这便去吧。”许老板堆满笑意。 我这才与碧莲一起随他去了。 在醉仙居正巧遇到羲赫、刘公子与张大哥一行,另有一个清瘦严肃的年长的男人一起。如此便在一间吃起来。不过我和碧莲身为人妇,请店家另隔了一道竹帘,却是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 许老板落座后,赫然发现那个年长的男人正是安阳知府吴品贤,忙又起来见了礼,这才又坐下。 我和碧莲悄声聊着一些邻里的趣事,他们的谈话不经意间落进耳中。 “刘师爷,你分析分析如今朝廷的局势吧。”吴知府道,眉间隐隐有忧色。 “吴大人不是与户部尚书凌大人是同一年金殿面试的进士么?”刘公子道:“您不是一直算作凌家一派?” 吴知府点头:“我确实与凌大人是一年的进士,不过此番是为了我那个弟弟。”他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那妻弟是武举出身,如今效力军中。只是如今朝中形势莫测,他不知是否改换门庭。” “哦?”羲赫发出一声疑问:“不知吴大人的妻弟在哪个军中呢?” “在裕王辖下的西南驻军之中,前段时间休假回来了。” 我心头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羲赫盯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没有说话。 许是看到羲赫沉默,刘公子适时解释道:“听京中的朋友讲,本应统领西南大军的裕王,已经很久没有上朝。而且皇帝打算更换驻守西南的将|军。” 羲赫顿了顿问道:“皇上换将|军也属正常,也许有其他的安排,不知吴大人又为何担心呢?” 吴大人摇摇头,四下看了看,悄声道:“听说,裕王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已被软禁了。” 羲赫的额头明显跳了跳,他的面色灰白,几乎是喃喃道:“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拥兵自重、不臣之心”他的声音里是失望到极处的悲伤,七分克制、一分嘲讽、一分无奈,一分悲凉 “谢公子怎么看?”刘公子问道。 第一百二十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3) “那么算一算,如今,皇后该有至少有五个月身孕。可是,却没有任何皇后的消息传出。按大羲律,妃嫔有孕到后期,母亲可入宫照顾,而怀孕期间,家人可以相见。以凌家势力,即使皇后没有身孕,想要见面也是可以的,更何况如今皇后有孕,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这只能说明是有问题的。”吴大人面上的笑容收起:“同时,皇上得了新的宠妃。若皇上真如传说中独爱皇后,那么在皇后怀孕期间,是不会过度宠爱任何一个妃嫔的。” “新的宠妃?”羲赫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却只是低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是啊,皇帝对其的宠爱甚于之前风头正劲的柳妃娘娘呢。三月间从美人晋才人,再至贵人,如今是婕妤了。”吴大人说道,又似自语般道:“若我那女儿能够入宫,做到婕妤,便也是我家的福气了。” 我心中一沉,大羲后宫的品阶,除皇后外,有九级。 其中,正一品夫人三人,分别为宸妃、贵妃、淑妃,同品级中,宸妃最尊,贵妃次之,淑妃逊之; 正二品妃四人,分别为德妃、贤妃、惠妃、庄妃,同品级中,德妃最贵,庄妃最次; 正三品从妃五人,以妃为缀,冠以姓氏,若得宠者,有皇帝赐称号; 正四品嫔九人,分别为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同品级中,淑媛最高,修容最低。 另有正五品婕妤十八人; 正六品的贵人、才人、美人各二十七人,同品级中,贵人最大,美人最小。 再有正七品的宝林、御女、采女,无定数; 正八品的常在、答应、娘子,无定数; 正九品的选侍、更衣,无定数。 这些,自然是宝林为首,更衣最末了。 其中,从妃,是妃嫔中的一个“分水岭”。从妃便可作为一宫之主,管一宫事务。 而达到“婕妤”才能迁出掖廷,与正五品以上的妃嫔同住一宫。另外,从“婕妤”起,才有机会得到皇帝的赐号,这是荣宠的标志。 大羲后宫等级森严,若仅因为宠爱,最多至贵人。其他若非自身或者家族有功,便只能在大封六宫时,才可得到晋位。 而这个女子,在无妊的情况下,三月之间连越三级,足以见的皇帝对其的宠爱。 这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 察觉到羲赫担忧的目光,我朝他微微摇头微笑。我已出宫,已不是皇后或者凌家的女儿。我只是谢娘,一个普通的百姓,皇帝宠爱谁,与我何干呢? 羲赫见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便回头继续与他们讨论。 “依在下之见,无论皇后情况如何,皇上应该都不会为难凌家。一方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凌家并非‘死虫’。无论是凌相还是如今在朝的两位凌大人,手中的权力也不容小觑。同时,皇上也不能无故对功臣之家做出什么来,除非凌家有忤逆之罪。可是,”羲赫淡笑摇头:“对于那样一个家族,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家作对。” “至于裕王,”羲赫微微迟疑的停顿了下:“以现在情况看,也许不会再回驻军之中。毕竟毕竟裕王与皇帝手足情深,也许,皇只是不想他在外辛苦了。” 我看着他的苦笑,心中再次涌上愧疚。 是啊,他是沈羲遥最信赖、也是最亲近的兄弟。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亲王,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却为了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这对羲赫这样一个责任心极重的人,该是多么的折磨啊。 “方才刘公子说,吴大人是凌大人一派,不知是否相熟。”羲赫转了话题道:“若是相熟,何不托人带给户部尚书一封信,举荐您的妻弟到西北军中去呢?” 吴大人连连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瞧我,竟然疏忽了。三日后凌将|军的大军将从安阳去京城,会停留一晚,我正着手安排着。如果那时跟林将|军提一提,再投其所好,该是没差了。”吴大人想到此,眼睛都眯起来。 我却在心里摇摇头,我的二哥,可不是轻易能打动之人。若是真有才,无须说,便可。若是无才,便是倾国财富也不能说动他的。更何况这样的小事,吴大人若是为此便“劳烦”了二哥,那才是断了今后之路。 “不可。”羲赫手摇了摇:“这等小事不应劳烦凌将|军。而且凌将|军不是轻易能被说服之人。其实,您大可写信,请凌将|军交给凌大人,由凌大人来处理。不过,您的妻弟,若没有真才实学,凌大人想必也不会帮忙的。因此,若是能将您妻弟在军中的功绩写明,达成的机会便高很多。” 吴大人连连点头,对刘公子道:“振邦,这个就交给你了。” 刘公子忙应了:“大人放心。” 这才算是谈好,之后又风花雪月地谈起诗赋来。 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不是为了朝中的“传闻”,而是方才吴大人说的,二哥将从安阳回京!也就是说,我有可能远远地见他一面了。 羲赫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面上带了温和笑意,眼中染了崇拜之色,对吴大人道:“方才大人说,凌将|军要从安阳过,不知会走哪条大街,又大概是何是时辰呢?” 吴大人想了想:“大街自然是走庆瑞大街,按之前的通知,该是晌午过半左右。” 羲赫谢过吴大人,便不再提。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4) 我靠在他怀中,心中感激。羲赫知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心结,便是我们曾经的身份,与如今偷偷摸摸的生活。若是家中有人能够认同,我的心中,始终会好过很多。 “薇儿,我希望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羲赫揉着我的头发,喃喃道。 我点了点头:“我信。有你,我便开心。” 晚上与刘公子吃饭,他特意选在刘府花园中的一处“听雨阁”中,阁外种了芭蕉,窗下悬了银铃,十分风雅。 菜式简单清爽,但胜在可口。饭后,刘公子欲与羲赫手谈一局,我便与他的正妻李氏在一旁“观战”。 外面传来瑟瑟风声,李氏到窗前看了看笑道:“看这风,似是要下起雪来。” 刘公子正在兴头上,闻言头也不抬道:“去备些酒来。” 李氏下去了,我站在羲赫身边,只见他的黑子与白子旗鼓相当,再看棋局不由有些惊讶。以羲赫的水平,早该赢了才是。不过,我旋即想到,毕竟做客刘府,我们又自称乡野中人,自然不好锋芒太过。 最后刘公子的白子赢了羲赫一目半,羲赫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热帕子敷敷手,笑道:“刘兄好棋力。” 刘公子看一眼羲赫:“谢兄弟的棋力也不差啊。” 李氏正好带了三个女子端酒进来,闻言一笑:“我家老爷的棋力,在安阳可是数一数二的呢。”言语中带了满满的自豪。 我看了一眼与李氏进来的三个女子,穿戴皆不凡,其中一位粉衫的女子肚子微微凸起,想来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韵儿,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冷。”刘公子看着那个女子,语气中都是温柔。 “听闻老爷的好友来了,我们姐妹便想来见个礼。”那女子声音温柔,但神色却带了骄傲。一旁的李氏虽笑着,但冷了许多。 我与羲赫对望一眼,明白了这几个女子的身份。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侍妾,含韵。”刘公子道。 粉衣女子浅浅行了礼:“奴家见过两位。” “这两个,是老爷的偏房?,初柳、盛荷。”李氏笑盈盈指着身后两个女子道。 我看那两个女子,衣饰上较含韵自然差上一些,但是看李氏的态度,想来该是这位正房安排的。 心中是明镜一般,后宫争斗惨烈,各方拉拢。到了民间,虽妻妾人数不可能与皇帝相比,但是,只要不是唯一的妻,争风吃醋、钩心斗角,又哪家能避免的了呢? 我的面上带了温和笑意,盈盈施了礼道:“各位姐妹唤我谢娘便好了。” 刘公子笑道:“这是谢兄弟,你们过来见一见礼吧。” 含韵的目光在我面上一扫,朝我示好地一笑:“谢娘真是花容月貌,若是好好打扮起来,一定如仙子一般。我们比起来,都自惭形秽呢。” 我看一眼身上家常的浅碧色棉袍,微微一笑,岔开话题:“看二夫人的身子,该有四个月了吧。” 含韵娇羞一笑,手护在肚子上,“五个月了呢,我身子瘦弱一些,便不那么显的。” 我点点头:“二夫人可要好生休养,毕竟怀孕辛苦。” 含韵看一眼旁边李氏,“这是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是会小心的。” 李氏笑得尴尬。 刘公子回了头:“含韵,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又看一眼两个填房:“你们也去吧。” 正要跟李氏说话,李氏抢先一步道:“我来陪谢娘吧,老爷喜欢清净,我便为你们温酒如何?” 刘公子想了想点点头,柔声对含韵道:“你回心些。” 看着她们出去,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发现我再看她,又无力地笑笑。 我看一眼正与刘老爷品画的羲赫,又看一眼李氏,对他们施了一礼:“刘公子,羲赫,我想先回去了,不知可好?” 羲赫看这我道:“那便回去吧,我再与刘兄品品画。”说着朝我眨一眨眼。 我知他需要通过刘公子安排见到二哥,便盈盈道:“谢郎,你与刘公子慢慢论画。还请夫人送我回去。” 李氏自然是答应了。 我与她并肩走在配廊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谢娘,你与谢公子成婚多久了?”李氏停下脚步,看一眼廊外疏疏下着的雪点子,突然问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5) 李氏看了看帕子,面上浮上淡淡一层红晕:“这是老爷之前送给我的。”说着递给我:“那日老爷拿了帕子回来,正巧我看到,十分喜爱,老爷便给了我。你看这绣工,真好!” 我将帕子还给她:“这说明,刘公子心中,姐姐的分量并不小。” 李氏点点头:“是啊,毕竟,我们自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了。”她看了看帕子,又道:“这帕子,后来含韵看到了,也喜欢,老爷便又去买了来,不过,却是一人一条了。为此,我心中还是欣慰的。” 我带了安慰的笑容:“所以姐姐,你还是有胜算的。”我想了想又道:“刘公子好风雅,想来含韵也是因这一点被刘公子喜爱,姐姐不如也投其所好,不是更好?” 李氏苦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而已。就算我想学,那些才艺,哪个不得十几年功夫才擅长的了。现在又哪里来得及呢?” 我沉思了下:“我听谢郎提过,刘公子喜欢诗词,姐姐既然识字,不如读读诗词,不解之处向刘公子请教,夫妻间,也是一种情趣呢。” 李氏想了想,眼中冒出欢喜:“作诗我会一点,只是不精,也不能出口成诗。不过多练练,也该是能好些的。谢谢你,谢娘。” 我看一眼不远处窗下羲赫与刘公子的身影,又看看眼中带了希望的李氏,笑道:“我送姐姐一首诗,姐姐记下。”说着吟道: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李氏重复一遍,面上透出惊喜,一双眸子亮晶晶看着我。 我点点头:“这诗语句简单,姐姐可说是自己所作。” “多谢你,谢娘!”李氏握住我的手,眼中有点点晶莹。 当晚,李氏与含韵皆差人送来换替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首饰,也都是不错的衣料。李氏想来一是出于主人家的礼貌,一是因为对我的谢意。而含韵,我想,该是因为刘公子重视羲赫,便存了讨好拉拢之意。 我倒是都收下了,毕竟一来我们确实没有带什么更换的衣物,二来确实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之物,若是不接受,可能反而会失礼。 第二天便与碧莲一起采办,羲赫又被吴大人唤去。不过前一日他锋芒露了些,想来今日会注意。 临近傍晚时分回到刘府,还未进到飞羽轩中,便见一青衣小丫鬟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脸上立刻浮现笑意,连忙上前:“谢娘,你可回来了,我家夫人等了你很久呢。” 我有些惊讶地问道:“夫人有事找我么?” 小丫鬟点点头:“夫人邀了相熟的几位夫人在花园里赏梅,让我来找你呢。” 我微笑道:“容我换件衣服过去。” 穿了吴夫人前一日送来的一件香色绣喜鹊登枝的襦裙,披了羲赫买给我的那件玫瑰色镶兔毛的披风,又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想了想,卸掉钗环,这才去了花园。 花园中有三四位面容姣好的夫人们,一件件大红猩猩貂裘滚边的披风下露出各色织金绣花的裙袍,还有金钗银钿闪耀光华。我站在一棵梅树下,看着眼前的景色,却似乎回到了后宫中一般。 定了定心神,带了得体的笑意,朝已经看见我并招手的李氏走去。 “这便是最近在我家做客的谢娘。”李氏向其他几位夫人介绍着我,又跟我一一说明了几位夫人的身份,皆是城中大户的正妻。 我低头一一见了礼,那些夫人听见我不过是乡野来的妇人之后,便失了兴趣,几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眼。不过毕竟家教都好,再加上看在李氏的面子上,倒还没有奚落我。 我听她们谈论哪家首饰更精,哪家衣服更美,自然无法加入讨论。直到她们说起年后的选秀,各个激动起来。我凝神听着,心中却泛起微微涟漪。 是啊,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选秀了。 “我看李家小姐恐怕也就是走一遭。毕竟吴小姐是官家千金,地位要高呢。” “那不见得,李小姐的美貌在安阳可是第一,皇帝会喜欢的。” “可是她是商人家的女儿,商人在大羲的地位又不高,怎么能和官家女子相比。更何况全国美貌之人多了去了,她也不算最美啊。” “今年第一次允许商家的女子参选,一定会选几个以显皇室对商贾的重视。”我淡淡一笑,柔声道。 李氏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谢娘说得对呢。”她停了停道:“更何况商贾之女自然比官家女子阔绰,想来李老爷一定也打点了不少。” “可不是,最近安阳城里的好东西都被她们挑去了。”一个夫人应和道。 “听说她们在许记绸缎庄得到两件十分精美的裙子,很难得的呢。”另一个夫人忙道。 “李小姐那条我见了,真的是非常美丽啊!”之前一直为李小姐说话的夫人道:“莲青色虽然重了些,但是正好衬得上面的桃花娇艳极了。李小姐又长得富贵,穿上实在漂亮得很呢。” “吴小姐那件紫色的更漂亮,上面的葡萄好似真的一样,衬得她肤色如白玉一般。”之前那位一直贬低李小姐的夫人道:“而且吴小姐配了紫晶葡萄簪子,穿上更是风华无限呢。” “可惜我没有见到。”李氏惋惜地说:“也不知那样的裙子,是否还有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6) 落日在西边天际挂着,有凛凛寒风吹来,我拢了拢披风,看着那边招呼大家去用晚饭的李氏,露出一个同情的笑来。 晚饭后,刘公子约羲赫作画。我们有求于他,只好应了。李氏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想了想,也同去了。 既是梅花开放的时节,作画自然是画梅。 羲赫的画工得大羲名家指点,自然不俗。此时简单几笔勾勒出一幅墨梅来。刘公子那边,以粉彩画了一树红梅。 我看着那树红梅,突然想到,入宫前,三哥也是为我画了一幅红梅折枝图,却在我入宫前半年里,突然不见了。不过,这些都是属于凌雪薇的过去,我便不再想了。 “薇儿,你来看看。”羲赫唤我。 我上前,只见画上是几株梅树,枝头上点点梅朵,另画了飘零的梅花在空白处。我觑一眼那边正交谈的刘公子极其夫人,见他们没有注意这边,便取了笔,在羲赫的画上写下“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落便是春。”之后朝他一笑,将笔交到他手中。 心中涌起温暖,这便是我曾经向往的生活。与心爱之人添香并立观书画,看步月随影踏苍苔。两情相悦,如刀断水分不开。不用去担忧有人分去那个人对我的宠爱。 如今,在刘公子的这间书房之中,我看着羲赫俊逸的身影,觉得我的梦,似乎是成真了,虽然,那样不真实。 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羲赫朝我一笑,将笔丢进荷花样笔洗中,如寻常人家的公子般,选了细的狼毫笔,慢慢画着细节来。 我却涌上不安。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眼前的一切,好似虚幻。我再望一眼那边的刘公子夫妇,他们夫唱妇随,若是没有那些妾室,也许会更加美满吧。 一室宁静被突来的娇俏笑声打破。我见李氏微微皱了眉,再望向门口,只见含韵捧了几枝梅花进来,脱下斗篷,里面一色樱子红碎梅花的绡纱对襟,底下是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极是妩媚婉约。 “我那碎月轩里的梅花开了,我见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枝给夫君拿来。”她巧笑着,说完才向我们见了礼。 “不想谢公子你们也在,是否打扰了呢?”她微笑道。 羲赫摆摆手,刘公子道:“我约了谢兄弟在这里画梅,你也来看看。” 含韵看一眼刘公子身边的李氏,却不上前。“夫君既在画梅,含韵不懂画,不如为夫君弹一曲?” 李氏带了和煦的笑意:“你有身孕,还是好生休息的好。” “无妨的,不过弹奏一曲。夫君也是极爱我的琵琶的。” 她看了看四下,却只有一把古筝,不由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想了想上前:“二夫人既然有孕,还是不便劳累。不过若是有琴音相伴,自然更加风雅。不如我弹奏一曲,请二夫人点评?” 刘公子惊讶道:“谢娘也会弹琴?” 我笑笑:“皮毛而已。”说着看了看羲赫:“只是谢郎喜欢,我便学了学。” 言罢鼓琴瑟,启朱唇,盈盈唱道:“清晨凝雪彩,新候变庭梅。树爱春荣遍,窗惊曙色催。寒江添粉壁,积润履青苔。分明六出瑞,隐映几枝开。闻笛花疑落,挥琴兴转来。曲成非寡和,长使思悠哉。” 曲毕,含韵先拍起手来:“谢娘,你的琴真好,唱得也好。”她说着看向刘公子:“便是牡丹,也比不得谢娘啊。” 我一惊,牡丹?想到自己之前无奈藏身万春楼,秀荷曾经说过,万春楼的头牌,便是牡丹。又反省自己这两日的表现,实在露了太多,会惹人疑心的。便只好微笑,不解释。 刘公子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不过羲赫适时地为我解了围。 “我们原来住的地方,有一位金陵来的琴师,谢娘跟她学了一段时间,她也直夸谢娘有天分呢。” 含韵点点头:“确实有天分。你的容貌才情,埋没在乡野间,实在可惜了。” 我微微一笑:“谢娘并不觉得可惜,我已觅到疼惜我的良人,我的容貌才情,皆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喜欢,我便心满意足了。” 羲赫握了我的手:“我与薇儿,只要能一生厮守便足够了。” 刘公子点点头,目光中都是尊重。李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谢公子与谢娘的感情,真令人羡慕啊。” 含韵也笑了,许是想到自身身世,即使烟花女子,谁不希望觅得良人呢?如今她虽已嫁入刘府,但毕竟是个侍妾,且不被老爷子所喜,也是有遗憾的吧。 夜里在卧房中,羲赫揽我在怀,我听着他的心跳,心里是踏实安稳的。 “薇儿,你不后悔?”他的手抚弄着我的发,轻声道。 “你总是问我。”我故作不悦。 “可是我怕,如今的生活,和你之前的,实在天壤之别。” “羲赫,”我坐起身正视着他:“如果这样讲,那么要问是否后悔的,应该是我。我是被逐出宫的罪人,能保一命已是万幸。而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7) 我站在窗前,看他从窗下打马经过,那样亲切的面庞与笑容,心中激动起来,泪在眼中打转。 马上的二哥突然抬起头来,朝窗户这边无意地扫了一眼,我的心揪起来,“嗵嗵”跳着。我既希望他看见,又不想他看见。 好在,二哥应该只是无意,我见他又掉了头,依旧带了和煦的笑容,向前走去。 我向那个背影伸出手去,手缓缓转动,我的泪掉下来:“二哥,你还好吗?” 羲赫揽住我肩膀:“薇儿,等一会儿就能见了。” 我朝他歉意一笑:“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 待军队最后一行士兵消失在视线中,我才与羲赫并肩下了楼去,回到刘府,等待刘公子来带我们去官驿。 在刘府简单用了午饭,便见张大哥匆匆而来。 “快跟我走吧,刘师爷在等呢。今日大将|军入城,可是很忙的。” 我拢拢发髻,羲赫为我正了正钗和钿花,又戴上有轻纱遮面的帏帽,这才与张大哥去了。 官驿门口两队士兵严肃地守卫在两旁。手持宝剑,面色严肃。刘公子已站在门口等我们,满面焦急。 “大将|军的一个副军我认识,请他帮忙,可是好像有些难办。毕竟”他为难道:“那边根本递不进去话,我本想这晚饭时想办法带你们去,可是吴大人也不敢” 他话音未落,羲赫皱了皱眉:“我们该想到的,将|军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见到。”想了想道:“不知刘兄,可有纸笔?” 刘公子一脸诧异与疑惑,但还是带了我们去了一间偏房。 羲赫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折好,“麻烦刘兄想办法将这个交给将|军。” “这是?”刘公子翻转着手上的纸条,看着羲赫的眼中多了警惕。 羲赫淡然一笑:“刘兄别问,改日若是有机会,我亲自告诉刘兄。” 刘公子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想向将|军自荐?可是你又不求仕途”他摇摇头:“也是,以谢兄弟的才情,窝在安阳,也是委屈了。” 羲赫见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点破,只是微笑。 刘公子自去了,以他安阳知府首席师爷的身份,若是想见到二哥,还是有机会的。 不久,刘公子来了,身后是两名全身配甲的士兵。 “大将|军有请。”那两名士兵十分恭敬。 羲赫面上浮出清淡笑容,抖一抖袍子,阔步出去了。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到裕王羲赫又站在面前。 刘公子也是一愣,不由就后退一步。羲赫却转过身来,笑容是温和的,“刘兄,一起。” 我紧随其后,心中十分紧张,只能低着头,还好有帏帽的遮挡,但又怕有人认出我来。毕竟这是二哥统帅的军队,他的亲信中,到过凌府的也不是没有。 不久便行到一处单独的院落前,这里守卫森森,看去比官驿门口的那些人更加精壮。我知道,这里便是二哥休憩之所了。 刚走到门前,便见二哥匆匆出来,几步走到羲赫面前,单膝跪地行礼:“臣镇西将|军凌鸿翔,参见裕王。王爷千岁。” “刷刷”,两排的侍卫收起手中刀剑,又齐齐跪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羲赫无奈一笑,他定是没有想到,二哥会这样迎他。但当下也只能几步扶起二哥。 “大将|军不必多礼,快请起。”又摆摆手:“都起来吧。” 不过,二哥不知京中情况,而且周围都是亲兵,羲赫毕竟是王爷,该有的礼节,自然不可费。 刘公子几乎怔在原地。“裕王你是裕王那”他愣愣看向我,二哥这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你是” 我站在原地,任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我缓缓地点头,微微施了一礼:“见过将|军。” 二哥听到我的声音,身子一震,几步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了看四周:“这里” 二哥了悟地点了头,看了周围侍卫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句风声者,军法处置!”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而这些能在他所住院落外守卫的,必然是他的亲兵,仅忠于他的死士。 羲赫看一眼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刘公子,亲手将其扶起:“刘大哥,希望我的身份,你一辈子也不要说出去。”他虽笑着,可是语气中却满满都是压迫。 刘公子一颤,如捣米般点着头。 “你在外面等我们。”二哥丢下一句话,同时朝旁边人使了眼色。一个侍卫上前:“刘师爷,这边请。” 进到屋中,我刚揭下帏帽,二哥便跪在地上,声音十分严肃而凝重:“臣拜见皇后娘娘。” 我忍住眼角的酸楚,声音都发起涩来:“哥哥,我已”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8)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却泛起一丝丝苦涩。当他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是否知道,那只是一个无法达成的愿望? “后来,我得胜归来,在庆功宴前,得知了薇儿的身份。”羲赫的眸子里充满了悲哀与绝望,那是他当时的心境。“那时,我便知道,除非我们都抛弃了各自的身份,不然,是不会在一起的。可是,那些身份,即使我们想要抛弃,又如何能抛得了呢?” “之后,我无意中遇到了皇帝。”我语气淡得仿佛什么都没有一样:“他不问我是谁,将我留在蓬岛瑶台,给了我宠爱。”我闭上眼,奢华到不真实的仙境在我眼前一一掠过,“可是当我听说羲赫病重,又如何能安心地接受皇帝的宠爱呢?”我笑了笑:“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我是凌雪薇。” “皇上当初在后宫中大肆寻找的仙子,就是你吧。”二哥问道。 我点点头:“那是我送羲赫出征前,为他跳舞的那晚,没想到在曲径通幽遇到了他,他将我认为是仙子。”我解释道。 二哥垂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后来的事哥哥你也知道,我回到坤宁宫后,恢复了皇后的身份与权力,凌家的势力也无人可及。” “难道,皇上待你不好么?”二哥的眼睛中满是不解。 我看一眼羲赫,挣扎了下,但还是说出了。 “不,皇上他他待我很好”低头看着手中一盏茶,茶已凉,在手中有冰冷的感觉。抿一口,满口的苦涩。 “皇上对我,可谓极尽宠爱。甚至当时有孕的柳妃,也无法盖过我的风头。”我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我是皇后,又是凌家的女儿,自然没有人敢挑衅我的地位。可是,三千宠爱就是三千炭火,将我焚烤啊!” “那些外人看来的风光无限,而我,真的就那么幸福吗?”我苦笑一声:“小荣子不满自己的哥哥被柳妃杖毙,却将这恨意连带上了我,不论是柳妃中蛊暗杀我,还是小荣子最后的刺杀令我中毒,都令我几乎丧命。可是,最令我伤心的,却不是这些。毕竟,在后宫中生存,必须经历各种艰险。” 我感激地望一眼羲赫,同时心中也起了层层波澜,只是面上十分平静:“不过我却也感谢那次刺杀,让我知道了羲赫对我的心意。” 羲赫握了我的手:“那是我该做的,薇儿。” 二哥的目光久久落在我与羲赫交握的手上,眉微微挑了挑,却没有说什么。 “你说,最令你伤心的,不是那些,那是什么?”片刻后,二哥一双虎目牢牢盯着我,羲赫也不解地看着我。 我深深吸一口气,虽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二哥震惊并且暴怒,但是,我却还是要说。 “父亲的死,并不是病重。”我轻轻吐了出来,却似乎用尽全身气力。 “你说什么?!”二哥几乎不能自抑地站起身来,双眼都充满了血丝。 父亲的去世,因为西南的战事,他不能回来。我想,没有办法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二哥、三哥和母亲,应该会引为一生的憾事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归家那晚,李管家告诉我,父亲的死,是因为有人下毒。”我闭了眼,那晚的情景再次出现在脑海,我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波动,因为孩子的离开,我的恨意,再次涌上来。 “是谁?告诉我,是谁?”二哥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是吼了出来。 “父亲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的声音几不可闻。 “薇儿,这话不能乱说。”羲赫脸色一变道。 我摇摇头:“李管家当晚便投湖死了,而且我想,他不会拿这样的事来骗我。”我的泪掉了下来:“我也不愿这是真的,可是,他以死来证明,我还能如何去怀疑?” “薇儿,这件事若没有查明,还是不能妄下定论。”羲赫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他不时望一眼二哥,毕竟,二哥手中握有军权,若真为此想做什么,也不是不可能。而朝中能与二哥相抗衡的将领,无非也就羲赫一人而已。 二哥双眼通红,声音冷得如同凝了冰霜一般:“李管家的死,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 “鸿翔,你也冷静。”羲赫站在我与二哥之见,面色沉重:“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做这样的事。”羲赫深深看一眼我:“你是他心爱之人,他怎么可能要你伤心?”然后又转向二哥:“更何况凌相之前已经辞去宰相之位,手中权力全部交还给了皇帝,他没有理由赶尽杀绝。” 我摇摇头:“可是他曾亲口承认了,他所做的一切。”我用手背拭去泪水:“他亲口跟我说,他没有想到,他收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羲赫惊骇地看着我,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的目光掠过他:“可是二哥,我并不希望你为此去做什么。”我浅浅一笑:“要做的,我已经做过了。” 二哥看着我:“你做过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9) “那日正好我上岛,见到薇儿落水,便救了她起来。在她昏迷之际,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说出了我的爱意。却被太后听到。太后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感情存在,再加上她知道薇儿刺杀皇帝的事,便要薇儿出宫。”羲赫说:“那时我已经离岛,但是却放心不下,留了一个心腹在岛上,于是便知道了薇儿小产,母后悄悄送她出宫的事。那时,我想,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能够与薇儿在一起了。” 羲赫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水般温柔,又如磐石般坚定。 “太后和皇上想必不会同意你离宫。”二哥道。 “那是自然。”羲赫微微一笑:“可是我之前说了,若是想做,没有什么做不到。”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天气好不好一般:“我是朝中最有权势的王爷,也曾经是皇位最大的竞争者。所以,即使皇帝眷顾我信任我,但是,却也一定视我为一个威胁。起码,太后是这样认为的。”他的声音中有点点无奈与悲哀:“所以,如果我放弃所有,只愿做一个平民,你觉得,太后会不答应吗?” 二哥一愣:“你,放弃了权势地位,只愿与薇儿在一起。”声音中有不可置信与激动。 羲赫点点头:“而且那时,我并没有把握能够找到薇儿,并且能够让她同意。毕竟,我们曾经的身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笑着看一眼羲赫:“若不是你的坚持,我也不会愿意。” “所以,现在你们在一起了。”二哥紧紧盯着我。 我面上一红,但还是点了点头,迎上二哥的目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女子所为,但是,请原谅我吧。” 二哥却微微笑起来:“你之前说了,你不再是凌雪薇,而王爷也抛弃了身份,那么,你们是全新的两个人,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我吃惊地看着二哥,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再看羲赫,他的惊讶也不少于我。旋即我们相视一笑。这次来,不就是为了让二哥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实么。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你们今后打算如何?”二哥问道。 “我们暂时在这附近的黄家村安顿了下来。也许之后会去江南吧。”我回答道。 “去见望舒?”二哥挑挑眉:“不过去他那里,应该也好。” 我却摇摇头:“皇上并不知道我离宫的消息。想来太后应该是告诉他我小产身亡了。但是我觉得,皇上应该不会轻易相信。” “薇儿若出宫,表面看起来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北找你,一个是去江南找凌望舒。这些,皇上也一定想得到的。所以,他一定会派人往这两个方向去。”羲赫又道。 二哥点点头:“我这次回京,除了迎娶公主外,皇上应该也是会让我往西北去了。毕竟之前我也是一直驻守在那里。最近吐蕃又有些不安定。” 我微微一笑:“皇上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所以在这里似乎更加安全。实在不行,我们会去江南某处地方的。” 二哥抿了唇,垂了眼想了想:“需要哥哥做什么吗?” 我看一眼羲赫,他上前一步:“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允许,让我与薇儿在一起。”说着行了一礼。 二哥似吓了一跳,忙扶起羲赫弯下的腰:“王爷这样,折煞我了。”不等羲赫说话又道:“即使你现在抛弃了王爷的身份,可是我最最敬重你的,不是你的身份,却是你的战功。因此,你不用拜我,有你在薇儿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二哥说着用带了温暖笑意的眼睛看向我:“薇儿,我知道你在宫中也许并不幸福。不是因为皇帝宠爱不宠爱你,而是后宫复杂,不适合你的性子。如今也好,有王爷在身边,虽然是民间,但是相信你会自由和快乐得多。做哥哥的,自然是希望你幸福。” 我擦擦眼角,点了点头,却再不知说什么。 “鸿翔,我还有一事求你。”羲赫正了神色道。 “王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二哥也严肃起来。 “放心,我此次回去,不会因今日听到的事与皇上起任何风波,也不会让国家陷入不安的境地。我会恪尽职守,毕竟,这也是我父亲要求和希望的。” 二哥的手搭在羲赫肩上:“我保证。” 羲赫点点头,眼中充满了感激。 “另外就是,我们此次来,一是为了让你同意。二是担心你回宫之后,见不到薇儿心中生疑引出不必要的事情来。”羲赫想了想道:“但是我们在一起的事,想来除了太后之外,再无人知道。皇帝应该不知道我和薇儿彼此的心意的。” 二哥笑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不会让皇上看出任何破绽。” “你外面那些人”羲赫有些担忧之前的事。 “那些都是我的死士,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你们同来的那个,你们要注意。”二哥顿了顿道:“我也会给他警示,但是,你们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羲赫自信一笑:“我相信刘公子不会说出去的。他知道后果。无论是我们还是皇帝,都不会放过一个知道并泄露实情的人。” 羲赫顿了顿道:“更何况,我们不会让他知道薇儿的身份。”他想了想道:“还请鸿翔帮个忙。就说我是被皇上私下贬黜出宫的,这是国家机密。想来他便不敢说出去了。” “我会的。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做长久的打算。”二哥对我说。 我点着头:“二哥放心,我们会过得幸福的。” “实在有困难,可以来西北找我。毕竟我是西北的将|军,皇帝还是会忌惮几分的。”二哥的声音里有着点点深重。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0) “你都告诉他了?”我坐在窗边,绣手上一个湖水色荷包。 “我只跟他明确了我的身份,但是没有说你是谁。毕竟,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并且,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危险。” 羲赫将我们这几日采买的东西打成包裹,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回去黄家村。 “我只按照之前跟鸿翔说好的那样跟他说,我因为朝中一些事,只得离京,这是太后默许的。我想他可能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解释。毕竟之前有传说,说我拥兵自重,你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想来刘公子应该是认为,羲赫是被皇帝暗中贬黜出宫了吧。 “估计鸿翔给了他警示,这是朝廷的机密,他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同时,我在民间,是皇帝默许的,他也不会去官府告发之类的。”羲赫将手中一个包裹扎好:“希望一切都能平静下来。” 我望望窗外的月色,点了点头。 “这是绣给二哥的。”我低头,手上飞针走线:“希望明日能够交到他手上,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羲赫凑过来:“是如意吉祥团纹?” 我点点头:“希望凌家,能够如意吉祥。不会因为我的莽撞而受到任何牵连。也希望二哥,不要因为知道的那些事,有任何的逾矩的行为。” 羲赫的神色稍稍沉重起来,但是却未发一言,只是将烛台拉近我。 “你放心,毕竟鸿翔在外征战多年,要是连这点心事都压不下去,就枉做大将|军这么多年了。战场之上,沉着冷静应对一切,是一个将领必备的资质。”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只是,却还是会有担忧啊。” “不要去想了,薇儿。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安幸福,便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了。” “嗯,羲赫,我们会幸福的。对吗?” 羲赫揽过我的肩膀,含了一丝笑意,在我耳边低语:“你说呢?” 次日清晨我们便回了黄家村,本以为刘公子因为知道了羲赫的身份不会再来,毕竟没有谁愿意惹祸上身。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却是带了许多年货到了黄家村我们所住的“如意居”。 我自然不便露面,只是上了茶便出去了。羲赫与他在房中谈了约摸一个时辰,他才告辞离开。 “刘公子怎么来了?”我将晚饭端上桌,问坐在一旁擦拭一把宝剑的羲赫。 “他带了些东西来,只说这是送给他的好友谢羽桓的。”羲赫抬头朝我一笑道。 我看着一边水曲柳八仙桌上的几匹上好的锦缎,桌下柳条筐里腊肉、鸡蛋、一些冬日难得见到的新鲜蔬菜,另外还有篾条编织而成的篓子里那几只活鸡,以及五六尾鲜鱼,揉了揉眉心笑道:“可知他是何意?” “我想,他是来示好的。”羲赫将手中宝剑递给我:“这也是他拿来的。这是我曾经用过的一把剑,不过后来随性赏给了下面的一个副官。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吴大人的妻弟了。” 我看那宝剑发出泠泠寒光,“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认识,并且想与之成为知己好友的,只有黄家村的谢羽桓,至于其他人,他并不认识,没见过,也高攀不上。他问我,不知道黄家村的谢羽桓,是否愿意将他这样一个官衙中的师爷视作友人。”羲赫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从青花汤碗中盛出一碗小米粥来晾着,轻声道:“想必,黄家村的谢羽桓愿意,不是吗?” 羲赫将宝剑收回剑鞘之中,端起小米粥轻轻吹了吹,笑道:“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必要时,也许能有帮助。” 羲赫说着将小米粥递到我手边:“已经不烫了,喝吧。” 我推给他:“你先喝,我去把菜端来。” 羲赫这才喝了一口,惊讶地看着我道:“这粥里加了姜丝?” 我在门口停住,回身盈盈一笑:“今早你在后院劈柴,那里是风口,我见你进屋后声音略有些沙哑,想来是染了些风寒,就加了些姜进去的。” “午饭的菜里姜也比平日多。”羲赫想了想,眼中流淌过一抹笑意。 我没再说什么,而是将下饭的一碟酱瓜和一碟肉干拿了出来。陪羲赫用完晚饭,将刘公子拿来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尤其是那些活鸡和鲜鱼,一定得找个好地方保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又是一年春好处(1) 就这样,春节过后,春,在悄无声息中,慢慢降临。 最先开的,是屋后一株玉兰,洁白的花瓣好似剔透的白玉,又似天边飘荡的浮云。然后是次第的各色花朵,李老爷这处宅子因是消夏赏景之用,故多种了观赏的花卉。一时间,绿柳初绽、杏李争芬,桃花吐艳,灼灼其华,蓁蓁吐艳。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色美景。 羲赫在开春时便凭着刘公子的举荐信顺利地在村前学堂里谋到了先生的职位,如此日日天蒙蒙亮时起身,到傍晚方才回来。不过每半月学堂会休息两天,这两日里,我们便会携手登高,或者到安阳城去逛一逛。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家中,洗衣劈柴,吟诗作画,倒也乐得其中。 徐老板在年后只交托给我一样活计,便是绣出一架“百花争艳”图来,据说是城中某位大老爷特别指定的,报酬自然也不菲。同时还有各色上等的丝线,我皆用房前屋后的香花熏染出淡淡清香,这才细细绣起来。 因为只有这一个活计,日子便简单起来。每日羲赫用过早饭去学堂教书,我将屋里屋外收拾好后,便会坐在轩窗前,仔细地理顺各色丝线,然后一针针绣在雪白的生绢上。而最重要的事,似乎就是在千百种色彩中选出最合适的颜色,然后按照心中所想,绣出一朵朵艳色来。 金英翠萼的迎春、纤纤铺翠的合欢、灼灼其华的碧桃、擢擢菰叶的秀荷、沾衣欲湿的杏花、绿叶芳根的金桂、粉蕊金丝的芍药、攒星绿蒂的玫瑰、楚腰束素的玉兰、疑映绮霞的紫藤、国色仙姿的杜鹃、馥馥幽香的兰花 一针一线,用尽了心思。羲赫每每站在绣架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赞绣艺的巧夺天工。我深知,这样一件绣品,若是放在宫中也是难得,不过若是巨贾之家,有这样的一件绣品也不足为奇。毕竟,顶尖的绣娘,也并非只能为宫中制作绣品的。 “百花争艳”绣好后,还要在山泉水中洗一遍。这日,正好羲赫休息,我便带了绣好的生绢到屋前的小河里清洗。 清透的水中映出一个女子,玉颜光润,气若幽兰,气息恬淡悠闲非常。尤一双眼睛,璀璨如星,灵动如珠,轻舞飞扬。 这样的神采似是很久之前曾经见到,那还是在入宫之前,在凌府中,单纯而快乐,好似最纯洁的一汪清泉,没有半点杂质。入了宫,即使是最初的日子,只有自己,却因着那红墙深深,心意沉沉,失了灵秀。 羲赫在身后不远处劈柴,“哐哐”声一声声传来,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更衬出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了。 我浅浅笑开去,目光落在了水边一株白玉兰上,手上浣洗的动作慢了下来。 “在想什么?”羲赫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边,凝视着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摇了头,“没想什么,只是看着这春色,不由就沉醉其中了。” 羲赫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只玉兰,新摘的,还带着清晨未消的露珠。他一弯腰,就将那玉兰别在了我松散挽起的发髻上。 自从出了宫,我几乎很少戴任何的珠玉首饰,除却大的节日,平日里都是挽一个圆髻,用木钗固定,再包一块蓝底碎花的头巾,是完全的村妇装扮。 此时没有戴头巾,临水照影,水中人明丽的容貌更甚头上那娇嫩的花朵。羲赫怔怔看了我很久,目光中情意深深,柔情点点,好似星辰临落,又似春光倒映在潋潋湖光中。 我小心地不去在意,用手拢了拢发髻掩饰心中细小的涟漪。 绣品在几次过水之后更加细软,而图上的色彩也更加明艳。我又用香花反复熏着,在碧莲到黄婶家那日,这一幅“百花争艳”便是能闻到淡淡繁花的幽香来。 这一日,碧莲和张大哥回了黄婶家,黄婶自然做了许多好吃的,也提早唤了我与羲赫。我见碧莲穿着我之前送给她的桃色上裳,配了那条松花色的裙子,在这明媚春日里,仿若娇花般明艳动人。见到我她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让我看她这一身衣服。 “谢娘,这一身可是让我在安阳城那些达官家眷中露了脸了。”她盈盈笑着:“不过我按照你的嘱咐,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认得绣娘,只说是友人从江南之地带来的。” 我笑应道:“你若喜欢,得空了,我再绣一身给你。年前得了一匹淡粉色的料子,做成裙子最好看呢。你也很衬那颜色。” 其实那淡粉的缎子,是刘公子送来的,我只将其他几匹青色、蓝色裁成男装给了羲赫,另外的几匹女子所用的,却全部收在了樟木箱子中。 “不必不必,我知道这绣活最费眼睛。对了,这次来,许老板特意让我问问你,上次他托付你的绣品绣好了吗?说是那家催着要呢。” 我点点头,将手中包裹好的绣品交给碧莲,她小心地收好。这才与我一起去厨间给黄婶帮忙。 晚上吃饭时,张大哥与羲赫闲聊着安阳城中流传的事。张大哥夹一著青菜道:“还真让你说中了,果然是派了孟将|军到西南驻守。” 碧莲凑过去:“孟将|军?是上次败仗的孟将|军?皇上怎么会派一个败将去呢?”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孟将|军可是丽妃娘娘的父亲。丽妃娘娘可是很得宠的呢,在皇上耳边吹吹枕头风,自然就好办了啊。”张大哥道。 羲赫与我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却不做声。 “原来是皇妃的爹,难怪。”碧莲啧啧道:“看来进宫就是好,吃穿哪里是我们百姓可比。家里又能沾光。我说城中那些老爷家的女儿们怎么一个个赶着想进宫呢。” 我盛了碗汤递给黄婶,那边羲赫淡淡道:“这件事估计跟丽妃没什么关系,毕竟皇上是明主,不会任人唯亲。恐怕皇上是想让孟将|军戴罪立功吧。这样他一定会拼力去保边境安定的。” “刘师爷也是这样说的。”张大哥朝羲赫笑道:“他托我带问你和谢娘好。说最近事多,改日去看你们。”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又是一年春好处(2) 我心中盘算了下,若是一个月后进宫,待选完,在礼教所调教好,可以侍奉君王,也要两个月,无论李小姐能否最终入宫,我都得做长远的打算。这样一想,黄家村就不再是安身之地了。 但是面上却不能显出来,这也要与羲赫从长计议。毕竟,若是离开,房产姑且不论,去哪里,怎么去,都要好好合计。 如此便宁下心神,这边碧莲又在央求我与她一同去看那赏花会,只想一睹即将入宫备选的佳丽的模样。 我想着两月内便要与她分别,从此以后恐不会再见,心中难免不舍,便答应了。 晚上羲赫从学堂回来,我将饭菜一一端上桌,然后斟酌着如何跟他讲白日里听到的事。 “薇儿,我有事跟你商量。”羲赫端起碗,却又放下,眉头微锁道。 我正想着如何说比较合适,被他的话惊了一跳,手中的汤洒出来,落在手背上,我低低“啊”了一声,羲赫连忙过来,拉过我的手就轻轻吹起来。 “怎么搞的?这样不小心!”羲赫连连责怪地说道。 我低头看手背上浮起的点点红色,痛感传来,但却有微温的气息抚拂上。我抽回手,“一点烫,没什么的。”捋一捋鬓边的碎发,看着羲赫问道:“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讲?” “我打算去西南一趟。”羲赫迟疑了许久才说道。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西南?你去西南做什么?” 羲赫苦恼地揉揉额头,带了歉疚的眼神看着我:“薇儿,我我实在不能放心” 他话未开始说,我便明白他的心思。孟翰之虽是老将,但是却急功近利,又因资历比朝中年轻一辈的将领多,年轻时又可谓常胜将|军,故而心高气傲,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做守军之将。 “可是,你去西南,又能怎样?”我叹一口气问道。 “皇上既然派了孟将|军,自然是已经知道你不会再回宫中,以你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能轻易接受之人。一定会有所动作。” 羲赫抬头望我一眼,眼中有淡淡惊诧。 我继续道:“你此时去,以何身份?又打算做什么事呢?” 羲赫单手支颐,带了些许无可奈何的浅淡笑意道:“我从张大哥那里打听到,此次孟将|军身边的副将,是一直跟随我的副将何晟,我打算先去西南看看形势,若孟将|军能够一切安排好,自然最好。但是若是出任何纰漏,我可暗中联系到何晟,他在军中威望不小,也可给孟将|军有用的建议。” “皇帝一定会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不是你去镇守西南的原因,让你的旧部接受。如果你突兀地出现,还是暗中出现,想来得给那何晟一个理由。无论你如何说,都一定会引发一些麻烦。”我低头转着手中天青色的茶杯,淡淡道。 “我只给何晟建议,另外,我相信何晟不会拿国家安危玩笑。”羲赫为我的茶杯添上热茶:“这点你大可放心。” 我不做声,看着杯中茶水微微泛起的水晕,终于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放不下与生俱来的责任。”我的笑容淡薄如一线浮云:“你想去,我自不会拦你,也不会怪你。但是我要跟你一起去。” 反正迟早都得离开这个地方,至于去哪里,我并不在乎,只要与他一起便好。 “我不能带你。”羲赫痛苦地闭了眼睛,旋即睁开:“西南战场太过凶险,我此行又一定会隐匿行踪,必然十分艰苦。所以我不能带你去。你若遭到任何凶险,我如何能原谅自己?”羲赫的目光如磐,声音中也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可是你独自去西南,我又如何放心。就如同你所讲,那边凶险”我担忧道。 羲赫走到我身边,手指点在我的唇上,“不要担心我,多少次从鬼门关都闯过来了。更何况这次只是去观察一下战况,又不是上战场。” 他的唇落在我额上,又转到耳畔,他的呼吸软软拂在我耳廓上,带起微痒的感觉。 “别担心,怎样我都会回来。我答应过你和二哥,我要守护你一辈子。” 我心中虽然不舍,也略有薄怨,但我知道,西南的安定在他心中分量有多重。那是他生来便赋予的职责,即使他抛弃了身份,但是血液里的责任令他无法袖手旁观。我理解他,所以不能强求他。 心中软下来,李家小姐进宫之事被我搁在脑后。更何况,我想着,即使她入选,能认出那绣屏是我绣的人,宫中寥寥无几,无非蕙菊、皓月和沈羲遥。蕙菊素来谨慎,虽认为我在蓬岛瑶台上,但应该不会说,皓月自幼伴我长大,是我最信任的人,应该也不会说。 第一百三十章 又是一年春好处(3) “谢娘,你若没有带什么衣服,我那些你选一件。昨日不是有一件玉色的襦裙你也说好看,不如就穿那件吧。我这些首饰,你也选着带几样。”碧莲对着铜镜描一双黛眉,对我道。 我微微笑着,却拒绝了她的好意,“不用了,姐姐。我这样一身觉得还好。我也就是去凑个热闹,与那些夫人都不认识,只要姐姐不觉得我给姐姐丢了面子,便好了。” 碧莲从镜中看了看我,见我挽了一个圆髻,插一根扁银钗,再无其他,轻轻叹一声,从首饰盒中拿出一支双蝶银簪递给我,“我倒是不会觉得你不好,只是那些夫人们,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我是怕你穿的简单,她们会怠慢你。” 我看一眼银簪,对碧莲感激地笑笑:“我不过一个村妇,她们能看得起我才是奇怪。我也不在意那些。”然后看看铜镜中的碧莲,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那根烧蓝镶金花钿更合适。” 碧莲听了我的建议,将头上的发簪换了换,然后便与我乘了马车到了安阳南城一处园林之中。 这处园林名叫“醉春池”,是前朝一位知府的私宅,后变为城中人游玩之所。 醉春池以一泓池水为中心,环池三面皆为曲廊亭榭。园中遍植四季花卉,置有长廊、云墙和楼阁,高低错落,迤逦相连。又有花圃水榭、石桥漏窗,小巧玲珑。纵观醉春池,直觉其山石清池相映、廊轩曲径相衬,曲栏横槛、回廊曲径,古色古香。 这一日,因是秀女的齐聚,自然不是随便人等可进入的。官衙派出侍卫把守在园外,只有拿到帖子之人,才可入内。 我们到达时,园外的空地上已停了许多马车,时在中春,阳和方起,正适合游园观景。待进得园中,只见百花盛开、佳人如云,声声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碧莲整一整身上的裙子,又正一正鬓边一朵杜鹃花,带了略略紧张的情绪问我:“谢娘,我这一身,可还好?” 我看向那花丛中明艳的人影,那些杭绸、苏缎的料子上满是精细的绣花,一件件精致的花钿步摇衬得一张张精心修饰的面庞,好似这春日里袅娜的晴丝一般,真真让人看花了眼。 这样精美的日子,已经离我太远太远。那些花团锦簇的背后,谁又能看出那晴空下的阴鸷呢? 碧莲却是一脸神往。我点点头:“非常美呢!”说着便牵了她的手,向那百花深处走去了。 众人大多聚在花开最盛的地方,那里搭出一个九层的花架子,上面错落地摆了菖蒲、剑兰、矮牵牛、水仙、芍药、蝴蝶兰、风信子等等。又有栽在大瓮中的丁香、杜鹃、山茶等摆在一旁,春色如许,自然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不由想起大婚前最后一次入宫,那是冬日,御花园中却以彩绢扎出各色花朵,衬了梅的香气,不是春日,更似春日。那次,我看见了他的背影,不过此时我却相信,那个人,是羲赫。 “谢娘,在想什么?你看那边那株蔷薇开得多好。“碧莲兴冲冲拉我去看,我收回心思,随她一同去了。 是一架三层的蔷薇,极美。枝叶葳蕤、柔条嫩蕊、浓香馥郁。再衬得旁边一池潋滟,真真是“水晶帘洞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正与碧莲看着,身后传来一阵香风,接着有低低笑语声传来。 “哎呀,这不是张统领家的嘛。”那声音略有尖细,带了淡淡不屑。 碧莲回头,面色变了变,但还是含笑道:“原来是黄夫人啊。好久不见呢。” 我抬头看一眼,只见一位妇人,二十几许的模样,生得倒周正,只是略显消瘦。穿一件魏紫百花盛放的百褶裙,上面是一件浅一色蝴蝶翩飞的锦袄。只是魏紫颜色深而庄重,若是以银丝绣疏疏的花纹便十分大气,此时绣了繁复多彩的百花,却是显得流俗了。 黄夫人却没有回碧莲,而是转头对身后几位妇人言笑道:“看看张家的,就是不一样。这丈夫才升职几天啊,就忘了自己出身,以为和我们一般,能够格参加这次的赏花会了呢。” “人家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自然什么都要出来看看的,这有什么奇怪呢。”黄夫人身边一位粉衫的女子掩口道:“只是不知知府大人放着黄夫人的弟弟不用,怎么会提拔她丈夫,真是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呢。” 我见碧莲脸色发白,双手绞着帕子,眼中蕴出泪来,十分委屈。便知她之前在这群安阳高门女眷的集会中,过得并不好。可是还没有历练到宠辱皆不显在脸上,一点讥讽的话,自然会使她十分难过了。 我看一眼那边黄夫人略带得意的脸,轻轻拉一下碧莲的手,悄声道:“不要管她们,我们看我们的。”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啊?”黄夫人目光从我身上轻轻一带,重点落在我的衣饰之上,顿时眼中鄙薄之色更浓,拿了帕子扇了扇,皱了眉道:“我怎么问道一股子酸味。”说着掩了鼻。 旁边一个绯色襦裙的女子看一看四周:“奇怪,这里都是花,如何来的酸味?” 那粉衫女子也皱起眉,瞟一眼我身上与她们相比显得粗陋的裙子,“哼”了一声:“徐夫人没闻到?这是穷酸味。” “真是奇怪了,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了!”黄夫人偏了头去:“那些即将入选的小姐们,马上就要锦衣玉食,如何能见得这样粗陋的东西,也不怕污了贵人们的眼。” “人家丈夫是负责这次戍卫的首领,放进来几个贫民,也是正常。”粉衫女子道。 “真是玩忽职守。”黄夫人下了一个结论,狠狠剜一眼碧莲:“你们最好躲远远的,不要让那些贵人看到,省得惊吓了,到时治你丈夫的罪。” 碧莲满面通红,可是却怒不敢言。我看一眼那边妄自得意的黄夫人,知她是借我来指桑骂槐。但听她的话,想来是张大哥抢了她弟弟的职位,由此才不满的吧。 我低低笑笑,这样沉不住气又仗势欺人的女人,实在不值得与其计较。 “碧莲,既然黄夫人觉得你我会惊了那些贵人,不如我们去那边观景吧。”我朝黄夫人浅浅一笑,仿佛她之前所说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又微微颔首:“黄夫人,我们先过去那边了,还望几位夫人尽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又是一年春好处(4) 我便也福一福身,看眼前女子,一袭淡粉红浮白绫纹的交领直裾亮盈盈贴在身上,与其他女子们不同,她的裙上没有什么繁复的绣花,只是最简单的流云纹。再看面容,远山藏黛的眉,繁星微点的眸,濯濯光华,刹那流转。我心中也不免惊叹:真真艳丽不可方物。 “谢娘,这是陈佐领家的长女,也是这次备选的秀女呢。”碧莲向我解释道。 我再望一眼陈秀女,轻轻点了点头,这女子容貌上乘,比我之前看到的吴大人的女儿和李老爷女儿不相上下,但是气质却更胜一筹。只是选秀不是单选容貌,还要看家世和性情才华。听碧莲说她是佐领之女,门第自然不算差。 “两位多礼了。”陈秀女虚扶一把,然后对我道:“刚刚听这位姐姐说,会作诗,我也很喜欢,不知可否赐教呢?” 我的笑如同池塘里的淡淡涟漪:“不敢在陈小姐面前卖弄。何况我一介村妇,会做的,也不过打油诗而已了。”之后便不再说话,只将头低下去。 “真是可惜。”陈秀女撇撇嘴:“两位姐姐为何不去那边花开最美的地方呢?大家都在那边,几位秀女们也都到齐了呢。” “不知陈小姐为何来此呢?”我问道。 “那边人太多,都围着吴小姐听她弹琴,我便出来了。”陈秀女面上是淡淡的自傲,仿若自语道:“弹琴谁还不会了。” “琴音虽美,若是配上歌声,想来会更令人着迷呢。”我淡淡笑道,看着陈秀女。 “唱歌?”陈秀女似乎并未轻视我的话:“倒是个好主意呢。” 碧莲悄悄对我道:“今日的赏花会,似乎宫中也有嬷嬷来,所以这几个秀女们都在暗中比试着呢。” 我心中一惊,宫中的嬷嬷!忙四下看了看,果然见到两个着了宫女服饰的半老女人隐在一旁。我暗中细细看了看,脑中并没有印象,想来是负责采选的嬷嬷,一般不会在内宫中见到,何况以她们的等级,并不能直视高阶的妃嫔,心中略略放下些,而此时我的装扮,更不会引得谁的注意。却也在想着能如何尽早离开。 “可惜没有新词,占不得头筹。”陈秀女言语中不无遗憾。 我低头拂弄了下衣襟上一丛丝线流苏,仿若自语般念了几句,那边陈秀女眼中一亮,朝我微微一笑,便向那人群最盛处走去了。 不久有渺渺歌声传来,清若黄鹂出谷:“梅残玉靥香犹在,柳破金梢眼未开。东风和气满楼台,桃杏拆,宜唱喜春来。” 碧莲听得呆了半晌才赞叹道:“这陈秀女的歌声真好听,看来今年的秀女们个个都十分出色呢。” 我却不语。其实陈秀女的声音确实不错,只是却重技巧,不重感情,若是在宫中,就不显得特别了。但是能有此技艺,一旦选在君王身边,也是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吧。 “谢娘,我们也过去吧。那边人多,想来黄夫人不会再为难我们了。”碧莲对我道。 我小心看一眼那几个嬷嬷,低了头跟上碧莲的脚步。 “陈秀女的歌声真是动听啊。” “可不是,那词也很好,真是难得的才女。” “陈秀女长得也很漂亮呢。那几个宫里来的嬷嬷可是看了好几眼。看来这次入选的机会很大啊。” “佐领家的女儿,出身也算高贵呢。看来陈佐领要腾达了。” “谢娘,你也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带了十分的惊喜。 我忙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刘公子的正妻李氏,身边还有几位夫人一起。 “见过刘夫人。”我微微施了礼道。 “我刚刚还想着这样的美景你没来真可惜。却不想看到了你。”她打量了我一番:“怎么穿得如此简单。上次我送你的衣服,难道不合适吗?” 我摇摇头:“夫人送我的衣服非常美丽,只是谢娘一介村妇,衬不起那样的华服。想着等到节日穿上才不辜负了呢。” “今日也是重要的日子啊。城中几位备选的秀女都在,大家谁不是打扮的美艳?”李氏道。 我含了一抹谦和的笑容道:“谢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晓得。希望没有给夫人和碧莲姐姐丢了面子。” 李氏忙宽慰道:“这怎么说,谁也没规定要穿华服不是。只是大家心里都是这样想的而已。” 之后携了我的手,也不顾周围几位夫人诧异的目光,拉着我便向先前那花架子走去。 李氏一面走一面小声道:“等下她们要在这里作诗会呢。谢娘可得帮帮我。” 我一怔,旋即想到,这些夫人小姐们在一起,可不就是互相暗中较劲么。于是点头微笑:“夫人放心。” 不久蔷薇花架下摆了座椅茶点之类,中间是几张大桌,上有笔墨纸砚。 先是秀女中的吴小姐、李小姐和陈小姐上前,各选了一边,看着满园春色沉吟半晌,才一个个执了笔在纸上慢慢写起来。 李氏与其他几位夫人站在蔷薇花下,我大眼看去,还有含韵和另两个偏房身影。 吴小姐先作好,站在一边等另两位。陈小姐随后,李小姐次之。 “这次秀女中只有这三位小姐通些文墨,其他认得字就很不错了。”碧莲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落花时节惊见君(1) 我找到一处临湖的假山,想着这里不会有人来,也不会被人发现,便在其后坐了许久,看眼前碧波潋潋,风中有幽幽香气传来,阳光正好,令人有微微的倦怠之意。 我眯了眼靠在假山上,几乎被这春日阳光照得睡去。就在这时,两人含笑的对话传来,那声音虽然温和如春光,但是我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 “方才听那边念那些诗词,没想到安阳的秀女也颇有才情。”声音中带了玩味。 “能让皇”那声音略停顿,接着道:“公子夸一声好的,那自然是好了。”另一个声音尖细,是宦官独有的音质。 “方才她们高声念出,我留神听了听。只是不曾想,那刘夫人,竟也作得那般好诗,让我想起”那声音中多了点点的悲伤与思念。 “公子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想来迟早会水落石出的。”那尖细声音之人在宽慰:“更何况这次公子出来,不就是为了散散心的么。” “是啊,我是出来散心的,却时时想起她,是不是很可悲?”一阵笑声传来,只是笑声中却没有快乐。 “公子赎罪,老奴该死。”尖细声音中有一丝的惶恐。 “罢了,罢了,你是为我好,这我还是分得出的。”温和的声音道:“我们在这边休息一下吧。”似乎四下看了看:“便去湖边吧。” “公子,水边虽然凉爽,但是现在日头也盛了,春日的阳光久晒伤眼,公子看这边假山,又可以遮阳,也可以赏景,不是很好?” “你有心了。就依你吧。小心那些女子,若是过来了可有一番麻烦。” “公子放心,徐统领已经在前面守住了。而且我看那些小姐夫人们,也不会到这水边晒太阳的。” “你倒明了?”声音中带了笑意,“有酒吗?” “老奴为公子准备了五加皮。” “五加皮我记得,第一次喝这酒,是在她那里吧。” “公子老奴这就换酒去,还有杏花村” “无妨的。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看这景色,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呢。” “公子您又”另一个人的声音中透了深深的无奈。 “又如何?又想起她?哈哈,若是不想着她,还能有何乐趣呢?” 那边顿了顿,似自语道:“我这一路行来,见到百花,便想若是没有与她一起观赏,都辜负了这春光;看到蓝天,便想这天气该找些宫女放风筝,我们并肩观看不是最好?若是下雨了,便想应该两人并坐在窗下听雨打芭蕉,你记着,回去就让花房在西暖阁窗下植上芭蕉;看到百姓安居,便想她若是看到一定会开心;甚至看到女子穿了浅色的衣衫,或者如前面那些女人一样刻意去装扮,都会想着,她淡妆浓抹总是相宜,这些人如何能有她的风姿?” 有浅浅的笑飘进耳中,我却愣了愣。绷直的身子有一刻的松懈,眼窝酸胀起来,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被抽掉了。可是,却还是挣扎着贴紧了假山,拢好裙摆,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假山那一侧的人发现。 我万万没有想到,沈羲遥会到这里来。另一个人,就是张德海了。 “公子,夫人已经去了”张德海轻声道。 “去了?你也这样认为?我才不信!”沈羲遥的声音微微拔高,带了些许的动气。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张德海停了停:“是啊,这样的日子,确实像公子第一次见夫人的感觉呢。” 我回忆着,我与沈羲遥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初秋之时么?虽说烟波亭旁是西子湖,可是却与眼前风景迥异。而他第一次见到我,不是大婚之夜,或者在曲径通幽那个夜晚么?他又如何说,想起第一次见到我? “这酒是她酿的吧。”沈羲遥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味道,我不会记错。” “老奴想公子出来散心,必得带喜爱之物。饮食用具无一不是。这酒是养心殿小厨房一直珍藏的。老奴只记得公子曾经夸过这酒,却不知是不是夫人酿制。” 沈羲遥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张德海自然也不敢出声打搅,一时间,周围安静得似乎连风吹过水面,带起涟漪的声音都听得到。我捂住心口,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传过去。 “公子,老奴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张德海踟蹰了许久道。 “你既开了口,还说那么多做什么呢?问吧。”沈羲遥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慵懒。 “公子,如果老奴是说如果,夫人其实并没有死,而是离开了,公子会如何?”张德海问得小心翼翼。 “谁说薇儿死了?”沈羲遥的声音中蕴含了怒气。 “公子恕罪!”“扑通”一声,想来是张德海跪下了。 “薇儿一定是被母后送出宫去了。”沈羲遥的声音里几乎是带了点点的咬牙切齿。 “公子,毕竟那是诛九族的罪”张德海悄声道。 “所以我才认为,母后将薇儿送出宫了。”沈羲遥的声音里带了十足的肯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落花时节惊见君(2) 心中一惊。倒影!我竟忘了这个。再看眼前,一道纤长的影子映在清澈的水面上,连眉目都能辨出一二来。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祈求上天,千万千万不要让沈羲遥向这边看。 “主子,那些女子们,已经过了柳桥,马上就要到这边来了。”是徐征远。沈羲遥此次是微服,想来也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而这仅能女子参加的赏花会,他一个男子,出现更是不妥。 “走吧。”沈羲遥收回带了迷离的目光,淡淡道。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又转了回来,目光死死盯在水面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沈羲遥目光停驻的地方,正是水面上我的倒影。 沈羲遥的身子明显一颤,脚下似要迈步,却又迟疑着,他紧紧盯着水面,我一动不敢动,内心巨大的恐慌涌上来,呼吸都困难起来。 “主子,该走了。”徐征远的声音传来,有微微的催促。我听到远远有女子的言笑声传来,想来那些秀女夫人们,已经离得近了。 “嗯。”沈羲遥朝徐征远处看一眼,又向远处看了看。 我借着这个机会,再往里缩一点,再往里缩一点,只要再一点,水面上应该就不会有我的倒影了。我小心地一点点向后靠着,直到全身都贴在假山壁上,再不能向里一寸,水面上只剩下头部的影子,我迅速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自己的环抱中。这样,水面上就不会再有我的影子了吧。只求,只求沈羲遥不要来。 “公子,”张德海唤一声,许是发现不对劲:“您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了薇儿。”沈羲遥的声音里有迟疑,想来是没有看到我的影子。 “公子”张德海语气里有同情:“公子,夫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可是我明明,明明在水中看到了她的影子!”沈羲遥激动起来:“我不会看错!”说着有脚步声传来。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几乎是认命地闭上眼睛。 “公子,这山都挨在水边了,怎么会有人呢”张德海叹一口气:“听老奴一句劝,您是思念夫人过甚,恐出现了幻觉。” “可”沈羲遥似要说什么,一句断喝声从不远处传来:“那边什么人?” “主子,是这园中的守卫,我们得赶紧走了。”徐征远道:“若是被发现,一定会暴露身份的。” “走吧。”沈羲遥的声音响起,有明显的失落。 我听得他们的脚步声渐远,又有女子们娇笑的声音渐近,这才理了理发髻和裙子,悄声走了出去。 我向两边望去,只见那些曼妙的身影和如花的容颜,却不见任何男子的身影,即使,一星半点的残影也无。 “谢娘,你在这里啊!可让我们好找。”李氏上前,“酒宴马上要在碧波轩中进行,我们快去吧。” 碧莲随在她后面,对我不无惋惜道:“谢娘,你是没看见,方才拔筹的陈秀女,可是得了宫制的簪花呢。大家都围上去瞧,真的精致,不愧是宫中的东西啊!” “想来这次陈秀女,入选有望了。”李氏淡淡道:“现在大家都上赶着去讨好呢。” “可不是,谢娘你是没有看到,吴小姐和李小姐都被怠慢了一些呢。她们本是最大的热门人选呢。”碧莲在我身边,语气中略有遗憾和无奈:“你说人,怎么就变得那么快呢。” 我浅浅一笑不置可否,没有回答。这世间,不早就是如此了么。 与李氏、碧莲向碧波轩走着,我却频频心惊,总觉得有人在看我。虽然知道沈羲遥一行应该已经离开,但是却始终不放心,生怕出什么变故。 “碧莲姐,刘夫人,我有些头晕,可能是方才在太阳下站的久了。那小宴我就不去了。”我一手扶额,略弱了气息道。 “谢娘,你没事吧。”碧莲很紧张。 “没关系,休息一下应该就好了。只是宴席上人多,我又不想再给姐姐丢脸。”我低下头道。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碧莲望一眼不远处的碧波轩,眼中虽有向往,但还是定了定心道。 我知她是喜欢那样的生活的,就好比一直抬头仰望的一切突然近在咫尺,一定是想要抓住的。 “不用了碧莲姐,我自己回去便好。这是难得的机会和那些夫人们一起,姐姐还是留下的好。省得”我望一望之前那三位夫人的身影:“省得又落人话柄。” 第一百三十四章 落花时节惊见君(3) 这一日,不知为何总集中不起精神,与黄婶在屋里裁着夏衣,却始终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我却想不起来。心逐渐无来由地慌起来,直到最后,手都有些轻微的颤抖,根本握不稳剪刀。 黄婶见我问三句答不了一句的样子,便也放下手中的活儿,看看日头已近黄昏,不放心道:“谢娘,今晚还是住在婶子家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了,婶子,我今晚得回去把那几方绣帕绣了。还要多谢碧莲姐帮我带丝线过来。” “谢什么。你明日白天再回去取吧。”黄婶道:“我看你这个样子,回去不放心啊。” “我没事的,婶。”我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容,想了想收拾了布料丝线,看一看天色:“婶子,我今天先回去了。明天一早过来,好吗?” “你可得小心。”黄婶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若是怕了,就来找我。不过天黑了就不要出门。” 我点点头,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虽然近黄昏,但空气中依旧有炎炎的热浪随风而至。还好山中不若城中,这风倒还经得住。我慢慢往回走着,待远远看到屋子时,心中不仅没有安定,反而跳得更加厉害。 走得近了,却赫然发现,一早我出门时关好的柴扉,此时却是半掩。而屋子的门上的锁,也是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周围的风吹凉了我的身体。我心中紧张得厉害,那忐忑更加清晰起来。我按着心口,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踪影。再看那开了一条缝的门,里面透出的黑暗令我心惊,好似一个黑暗的漩涡一般,只要我走进去,便会一口将我吞噬。 我稳定了心神,深深吸一口气。此时若是转身回黄婶家也不算晚。就在我思索着是否到黄婶家请黄大哥随我一同来看看时,“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 夕阳的橙金色的光辉落在他身上,给他罩上了一身温暖却无法直视的外衣。因是背光,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那熟悉的身姿落在我眼中,“啪嗒”,我手中放了活计的竹筐掉在地上,我的嘴角不由向上翘起,直到形成一个大大的微笑。 “羲赫!”我欢叫着快步上前,甚至不顾掉在地上的东西。“羲赫,”我的声音一定充满了快乐:“你回来了!” “薇儿!”那个身影发出一声惊呼,旋即快步迎向我。我感到自己被狠狠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抬头看他,夕阳的光芒下,他的笑容那般灿烂耀眼,可是却令我落下泪来。是欢喜的泪水。 他的胸膛坚实,令我安心。我抬头看他,他的眉目间还有未散尽的仆仆风尘,以及一路辛劳后的疲倦。可是眼神却是晶亮而闪烁着光彩的。面容较他走时消瘦和黝黑了一些,但是却有了更多的坚韧。 我依偎在他怀中,听他“嗵嗵”的心跳声,这声音告诉我,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的羲赫,真的回来了! 是夜,我与羲赫并躺在床上,他揽我在怀中,用手轻轻梳理着我的秀发。我看那发散在他的胸膛前,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这是?”我的手顺着那疤轻轻划过,他低低喘一声道:“没什么,被敌军刺伤的。” 我心中一惊,直起身来:“你去了战场!” 羲赫点点头,看着我眼中的怒气,轻轻吻了我的面颊。 “别怕,我与副将暗中见面时,不慎着了敌军的袭击,好在只受了这一点伤。”他很随意地说道,一点都不在意。 “怎么会被袭击?”我有些担忧起来,是否被发现了他的身份?无论是哪一边,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是我们找的地方不对。”羲赫皱了眉道:“前一日里敌军已经后撤三十里,我与副将见面自然不能被人发现,便想寻一个隐蔽的离阵地稍远的地方。不想碰上敌军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小队,这才打斗起来。” 我听得心惊,仅他二人对战对方一个小队,当时一定凶险极了。 “还好对方人并不多,我们也能全身而退,只是受了点伤。”羲赫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疤痕,苦笑道:“只是怕你不喜欢。” 我摇摇头,朝他笑道:“哪怕这疤在面上,我也不会不喜欢啊。”我将头靠在他肩上,“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容貌出身。” 羲赫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吻上了我的唇。 一室旖旎,令人沉迷。 欢爱过后,我披了件外衣看着他,想了想终于道:“羲赫,我们恐怕得离开这里了。” 羲赫看我一眼,眼中有一丝困惑,但他依旧是点了点头:“好。” 我心头一暖,他完全没有问我原因便答应,令我颇为感动。 我绞着衣襟,看床边摇闪的烛火,淡淡道:“我见到了沈羲遥。” 羲赫揽着我的手一紧,面色已是大变,他惊讶地看着我:“他看到你了?” 我摇摇头:“并没有,但是我之前绣的绣屏,是李老爷要给李小姐带进宫的。我担心万一出什么变故,这才想离开的。” 羲赫长吁一口气,眼中还有未消散的惧意。他拉我躺下:“我们准备准备,尽量这个月就走。” 之后便是打点行装。当初是抱了一生都居住在此的心情布置的屋子,有不少我们的心血在其中,更有心爱的小物。同时添置的衣物器具也不少,虽然要走,大部分东西是得舍弃了,但是整理起来还是有很多。 同时,这处房产也得卖掉。毕竟当初也花费颇巨,我们出宫时虽然带了足够的银钱,但是难料今后的生活是否会出现变故,多备一些也是必要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1) “姑娘,请问你可知去汉阳的官道怎么走?”沈羲遥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却似乎什么也听不到。 流水的“哗哗”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鸟儿“啾啾”的叫声所有的一切我仿佛都听不见,只有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姑娘,这位姑娘?”沈羲遥的声音里有疑惑,他轻轻唤我,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喂,我家主人问你话呢。徐征远粗声粗气地喝道。 “征远,不要这样无礼。”沈羲遥轻轻斥道。 “是,主人。”徐征远的声音弱下去。 我拼命地想着应对的办法,我该如何回答?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我的声音沈羲遥一定会认出来的。还有,我看着之前解下放在一旁的头巾,暗暗想着我不能回头,甚至不能站起身子。因为,我相信以沈羲遥对我的了解,以及按照黄总管所说他对我的深情,那么,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我有任何相像的女子的。 我小心地缩起来一些,尽量弓住全身,紧紧攥住衣服,不说话。 “这位姑娘,请问你可知,去安阳的官道怎么走?”沈羲遥的声音温和,听起来如春风化雨一般:“我们在前面走错了路,打了好几个转,因有急事,若姑娘知道,还请行个方便为我们指一下。”他顿了顿又道:“我会给姑娘酬谢。” 我摇摇头,却不敢发出声音。 “姑娘莫怕。我们并不是坏人。”他的声音中带了笑意。 “主人,这人很奇怪。”徐征远的声音充斥了戒备:“我去问问。” 一串脚步声传来,落足很重,我稍稍安了点心,应该是徐征远。 “这位姑娘。”徐征远道:“你可知去官道怎么走?”说着,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我身边。 我深深吸一口气,哑了嗓子低声道:“直走,前面岔路向右,再向左,就是了。” “多谢姑娘。”徐征远见我回答,道了谢,又丢过一锭银子来,这才转身。 我听见他们马蹄“得得”而去,一直紧绷的身子顿时瘫软下来,仿佛被抽干全身气力。我看一眼脚边两锭银子,快速将衣服收进衣篓中,打算立刻回家去。 我站起走了几步,身后却又有马蹄声传来。我一惊,忙藏到一棵细柳之后。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应该在这边,我们仔细找找。”沈羲遥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主人,是您的荷包?”徐征远问道。 “嗯。金线绣盘龙。”沈羲遥的声音淡淡的:“快找。” “主人荷包那么多,何必在乎这样一个?我们今日得赶回去啊。”徐征远大着胆子劝一句。 “怎么这么多话?”沈羲遥的语气中有薄怒:“赶紧找来便是。”他停了停柔声道:“所有的荷包,都比不上那一个。” “是皇”徐征远没有再说:“请主人息怒。” 我站在树后,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全进入耳朵。想当初,我也曾绣过一个盘龙的金线荷包给沈羲遥,只是还没有绣完,就出宫来了。此时他挂念的这个,该是他新的宠妃所制吧。 我心中小小悲伤了一下,却又被眼前的情势所迫。我不能无事地走开,因为我的背影是沈羲遥熟知的。可站在这里,又一定会被他们觉得奇怪。 我正想着,徐征远发现了我。 “姑娘,对不起,我们无意冒犯。”他许是想着作为女子,我不能轻易见男子吧。 “无妨的。”我低着头背对着他们。 “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一找?”沈羲遥的声音传来:“那个荷包对我很重要。若是姑娘找到,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 他话还未完,那边徐征远“咦”了一声,走到沈羲遥身边。 “这不是方才的银子么?”沈羲遥疑惑道,我感到一道目光穿过树木落在我身上:“姑娘,你忘了你的银子。” 沈羲遥说着要上前,徐征远快一步,“主人,这人很古怪。”他的声音里都狠意:“我去看看。” 我一慌,手上的衣篓掉在地上,我弯身去捡,恰看到脚边有一个明黄的荷包。那上面有一只金龙盘在祥云上,龙眼是黑曜石,龙身却未绣完我不由捂住自己的嘴巴,吃惊地低呼一声。那荷包,正是我当初绣给沈羲遥的那个。 我快速地捡起,背着手递给走近的徐征远:“你们找的是这个吧。” 我想了想又道,依旧是掩饰过的声音:“那银子,多谢了。只是太多。我拿回去,怕家人不信,还会惹出麻烦。” 我的解释合情合理,徐征远的疑惑打消与否我并不清楚,但想来他不会为难我。 “多谢姑娘。” 我一惊,沈羲遥的声音近在咫尺,想来,他与我,恐也就一树之隔。 手上的荷包被人接过,甚至因为不小心,我们的手指尖轻轻碰在了一起,可也就一息之间,那温度还未传上来,便消散在风中了。 我深深埋下头,不再说话,心中只祈求他们快些离开,放我一条生路。 “主人,既然找到了,我们赶紧上路吧。”徐征远略略催促道。 “嗯。”沈羲遥应了声,突然玩笑似的说道:“这位姑娘,我们就这么可怕吗?你要一直避而不见?” 我的心却停了一拍,虽然知道他玩笑的意味多一些,可是还是十分惊慌。毕竟,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过。 我不敢说话,也不能说话,就那样静静站着,脚都酸麻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2) “放开她!”羲赫这样的语气我从未听到过,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那充满威胁的声音如同他阴暗的眼睛,透出杀意。 沈羲遥没有动,我看到他的面部微微抽动了两下。 “你是何人?”羲赫的口气充满了危险,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将眼前这个人除掉。 沈羲遥的面上缓缓浮出一个冷笑,几乎能让人血液都凝固住。然后,他用极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道:“裕王羲赫,你认不得朕了么?” 山下的竹屋中,沈羲遥面色平静地坐在正堂中,我与羲赫并肩跪在他面前。徐征远面色苍白地守在一旁。 沈羲遥最初的震怒已经过去,此时他只是含了一抹令人恐惧的冷笑,漫不精心地打量着四周。 “你们还真会生活啊。”他冷冷道,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瓷瓶,毫无征兆地就用力朝羲赫扔去。 我惊恐地看着那瓷瓶在空气中划过,然后“砰”地砸在了羲赫身上,碎裂开去,羲赫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有暗暗的红色自他衣襟上绽开花朵,我心头一颤,看来他是伤到了。 沈羲遥又拿起一只茶盏在手中把玩,含了一缕笑意,扬起手,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皇上”我惊呼一声,几乎要扑身上去。 “怎么,心疼了?”沈羲遥的语气仿佛捉到耗子玩弄的猫一般,笑容中透出杀意。 我俯身磕头,一磕再磕,直到额头上的疼痛都麻木了,依旧不停。 “罢了。”沈羲遥的声音仿若天际般传来:“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们?” “还请皇上饶恕娘娘。”羲赫道:“都是小民的错。” “小民?”沈羲遥怒极反笑:“你以为,你的身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你要不要,也得朕说了算。” “罪臣犯下大错,不求皇上赦免。”羲赫的语气十分洒脱。 “朕不会赦免你。”沈羲遥面色冷下来,语气中有一点哀:“朕答应过母后,不取你性命。你就给朕在皇陵里,对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思过吧。” 他说完,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徐征远道:“你押送裕王到皇陵。对外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他看一眼徐征远,对方跪在地上:“臣遵旨。臣这几日都留在京城,什么都不知道。” “去吧。”沈羲遥看一眼羲赫:“不要妄图逃脱,她的命,在你手里。”他说着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同样。若是你逃跑,或者自杀,那么,我一定会让他痛苦地去陪你。”他说完大笑起来,只是眼中,却有点点晶莹。 “皇上,”羲赫突然跪在沈羲遥面前:“臣不会反抗。但请皇上饶恕娘娘,一切都是臣一厢情愿,三番五次才迫使娘娘同意臣留在身边。臣” 沈羲遥冷言道:“你们,一个是朕的妻子,一个是朕最信任的手足,却双双背叛朕,罪无可恕。” “皇上,是臣”羲赫停了一下,似乎是迟疑,却也似乎是下定决心:“臣爱慕皇后,不忍其流落民间,愿放弃一切与之相伴。” “啪”的一声巨响,我抬了头,沈羲遥手中一直拿着的茶盏被他掼在地上,他的脸色暗沉不已,一双眼睛痛苦地紧闭,但是内心激烈的感情却在那一下下面部的抽搐中反映出来。 “爱慕”那是强力压抑后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份嘶哑:“她可是你的皇嫂。” 那“皇嫂”二字被沈羲遥说得极重,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臣知道。” 我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么轻,轻到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徐征远,你还不带裕王走?”沈羲遥一声喝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羲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闭上眼,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再见。 我再来不及多想,此时房中只有我和沈羲遥两人,我不知接下来他会如何对我。 我一直跪在地上,沈羲遥却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 看着他的手在我面前,我一怔,抬头,是他温柔的笑意,我却因为这笑容而不安起来。 “带朕看看,你生活的地方。”他的语气听不出他的心思,此时我只能服从他,虽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我还要走下去。 “这是书房?”沈羲遥随手拿起桌上一支毛笔,看着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抬头微笑问道。 我点点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不敢言语。 “这画不错嘛。是九九消寒图?”沈羲遥此时仿佛是来家做客的客人一般,十分友善,细细参观着房间的装饰摆设。 我闻声看去,他对着的正是那幅我与羲赫一起画就的九九消寒图。我屈身施礼:“正是九九消寒图,民妇的拙作,污了皇上的眼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3) 沈羲遥似打量一件物品那样仔仔细细看了我许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之前被他带起的一点激情早不知哪里去了。他突然俯下身,十分十分轻柔地抚摸着我,一寸一寸,令我浑身都酥麻起来,肌肤泛上淡淡红色。 他又开始吻,那吻不同之前歇斯底里般地啃噬,而是轻柔的,温和的,充满了怜爱的。 我几乎在这样的两个极端中迷失了。可是他之后的话,却令我如被雪水当头浇下。 “他也是这样吻你,抚摸你的吧。”沈羲遥含住我的耳垂,在我耳边呢喃道。 我浑身一颤,只觉得天光都黯淡下来,他俯在我身上,我在他的阴影里,只有他的眼睛,无情的眼睛,有一点光。 接着,他身子用力一挺,我“唔”一声,只能默默忍受他的发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他也是这样抚摸你的么?” “他也是这样亲吻你的么?” “他也是这样爱惜你的么?” 待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沈羲遥终于放开了我。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痛,而下身几乎被撕裂般,痛到无法正常行走。我觉得很疲惫,只想昏昏睡去。可是不行,沈羲遥将衣服丢在我身上,自己又穿好,朝我道:“朕也来与皇后感受感受这民间夫妻的生活。” 我默默穿好衣服,不去看自己身上青紫的痕迹,将蜡烛点亮,又去灶间打算煮些饭来。 从米缸里舀出一勺米,细细地淘干净,再蒸上。取了土豆切块,与肉炖在锅中。再取一把青菜,仔细摘了,放在案上。想了想,又取过两枚鸡蛋,一块豆腐,简单料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我将菜做好,锅里的饭也飘出香气。沈羲遥在这期间一直站在门边,我知道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却不去看他。仿佛今夜只是我平日生活的一个延续,一切都没有不同。 “皇上,请去堂屋稍等,马上就好了。”我擦擦手,回头对沈羲遥道。 沈羲遥没做声转身走了,我无奈地笑笑,将最后一道青菜炒好,盛好饭,才用托盘托了出去。 一道土豆牛肉,一道炒鸡蛋,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炒青菜。都是最简单,或者简陋的菜式,自然无法与宫中相比。米虽然我淘澄了很多遍,但应该还是有细小的沙粒在其中吧。 我看沈羲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四道菜,这估计是他从未见过的吧。 我将饭双手呈上,轻声道:“请皇上恕罪,乡野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家里备下的一些,简陋之处,还望皇上见谅。” 沈羲遥冷冷看我一眼:“何必如此呢?朕说了,要与皇后一起体味百姓夫妻之乐。这样,正是朕想看到的。”他说着朝对面的空位一努嘴:“去坐吧,我们一起用。” 我跪下:“民妇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么?”沈羲遥冷笑一声,喝道:“坐下!”之后淡淡提醒:“这几天,你装,也给朕装出样子来。” 我低着头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还好有额前的发挡住,沈羲遥并没有注意到。 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坐到他对面,两人仿佛寻常夫妻一般用着晚饭。 他夹一著青菜细细嚼了,笑道:“皇后的厨艺不错嘛。” “多谢皇上夸奖。”我扒着碗里的饭,却食不甘味。 沈羲遥看我一眼,夹了一块牛肉到我碗中,“几月不见,皇后清瘦了,多吃一些吧。” 我为他此时的“深情”感到可悲又可笑。他是将我当做老鼠一般玩弄吧,等到过瘾了,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无止境的折磨呢?既然他想玩,我便配合他吧,只求,他最后给我一个痛快。这样想,时间似乎好过很多。 一顿饭吃了很久,直到盘中的菜都被吃光,沈羲遥才满足地放下碗筷。 我一边收拾着,一边对他道:“皇上若是累了,去屋里休息休息吧。” 沈羲遥含笑看着我:“有皇后在身边,朕怎么会累呢?” 我心一乱,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慌忙将碗碟收拾去了厨间。又借用洗碗来熬过时间。 “朕以为,皇后应该累了。”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在背后响起,我一惊,手上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我慌忙去捡,心中慌极了。 “你就这么怕朕?”沈羲遥站在门口,目光中有一丝悲伤。 我摇摇头:“是民妇不小心。” 沈羲遥“哼”一声走了,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此时疼痛从指尖传来,我才发现,手指已被碎片割破了。 放在口中吮一吮,血液的腥甜充斥在口腔中,手心也好痛,带了蛰痛,一道狭长的口子,皮肉都半翻了出来,该是之前抓那些碎片弄伤的。 我咬着牙将剩下的碎片都捡起来,看着手中一块尖利的瓷片,我在自己的手腕处比了比,我想,如果就这样划下去,或者朝胸前来一下,是否以后就不会受折磨呢?沈羲遥,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呢?与其之后受到折辱,不如自我了断。 这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我便打了个颤。我不能死,沈羲遥说过,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不会让羲赫好过。而我活着,就一定会有机会,与羲赫再见。 想到此,我完全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将手放进水盆中清洁。一阵阵疼痛袭来,我却不在意。我还知道疼,这证明,我还活着。更何况,这疼痛,如何比得上心底的疼呢? 终于我将厨房整理好,看了看菜篓,之前打算就在这一两日里启程,因此没有准备多少果蔬鱼肉。不知沈羲遥要在这里待几天,他是皇帝,今日那些简单的菜式,他一定吃不惯,明日还得去集上买一些。我这样想着,却突然打了个寒战。 没有在意,又煮了一壶茶端去书房给沈羲遥,他坐在窗下读一本书,见我进来,只淡淡瞟我一眼,又埋头去读了。 我克制着自己身上一阵阵寒冷的感觉,将茶放到他手边。在沏茶时我惊讶地发现,沈羲遥的各种喜好我依旧记得,就仿佛这近一年的时光,从未消磨任何我脑海中对他的各种认知。 “是山青?”沈羲遥又喝了一口道:“好像还有其他的什么。” 我点点头,含一缕得体的笑意道:“乡间没有什么好茶,好在花还多,民妇便添了些茉莉和玫瑰的花苞进去了。” 沈羲遥点点头:“不错。你有心了。朕记得,在宫中,你若愿意,什么都是拔尖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4)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伤口已没有任何不适之感。我起床煮粥,突然听到沈羲遥与旁人说话的声音,惊得我一身冷汗,匆忙出去。 是黄婶。她对我这里熟门熟路,直接进来,不想看到晨起在院中的沈羲遥。 “这位公子是?”黄婶看着沈羲遥疑惑道,突然又反应过来一般:“你是来看这房子的吧。”她以为沈羲遥是打算买这房子的人,连连说着这房子的好处。 沈羲遥哭笑不得,见我出来忙道:“薇儿,这位是?” 黄婶听沈羲遥对我的称呼十分亲热,看向我的目光便有些惊疑。 “婶,你怎么来了?”我忙上前挽住她,看着沈羲遥道:“这是羽桓的大哥。” “哦,我说呢,怎么有个陌生男子在。”黄婶上下打量了沈羲遥,眼里有掩不住地赞叹,他转头对我道:“我说怎么和谢郎那么像,原来是一家人。”她朝沈羲遥和蔼地笑笑:“是这次羽桓到西南找到你的吧。一家人能团聚,真是好呢。” 沈羲遥眯了眯眼,面上的笑容却极亲切:“是啊,费尽周折,我们才相聚呢。” “羽桓呢?”黄婶四下看看问道。 “羽桓他先回去了。”我还未来得及说话,沈羲遥已自然地接过:“家中长辈十分惦念他,这边还有些事需要打点,便让他先回去了。” “长辈也都找到了?”黄婶眼中闪着开怀的光芒,她看着我道:“谢娘,真好呢。回去又是一大家子人了。” 我点点头,心中的苦涩却无处可说。 “婶子来是?”我连忙拉向正题。 “我不是想着你们马上就要走了么,上次你答应了再与我老婆子一起吃顿饭。今天你碧莲姐和张大哥都回来了,带了些东西给你们路上带着。今晚一定得来!”又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也一起来啊。”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看一眼沈羲遥,他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点头道:“一定来的。”之后看了我一眼,笑容温和如春阳:“薇儿,我去山上走走,你与黄婶说说话。” 我感激他如此,便点点头:“大哥小心。” 看着沈羲遥走出院门,我心才稍稍放下些,忙拉了黄婶到屋里 “薇儿,谢郎的大哥,不是一般人吧。”黄婶看了看外面对我道。 我正将几块芝麻烧饼放进盘中,手不由一抖。 “婶怎么这样说呢?”我按住心底的惊慌平静道。 “很明显啊。我觉得在他面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呢。”黄婶按住胸口道:“而且跟他说话,感觉很紧张啊。” 我“扑哧”笑出来:“婶子,怎么说我们也是小辈啊。估计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家大哥,觉得陌生才有这样感觉的。” 黄婶摇摇头:“陌生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给我这样感觉的,还是第一次。要说像呢,只有一次在安阳见郡守,但是也没有这样不自在啊。” 我想了想道:“那今晚,还是不要大哥去了。” “哎呀,婶没这个意思啊。”黄婶连连摆手:“一起来,一定要一起来啊。”黄婶说完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你碧莲姐估计要到了,我们准备准备。你们早点过来。” 我点点头:“婶子,麻烦你了。”说着泪不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也许今夜之后,我将再见不到黄婶一家。 黄婶走了不久沈羲遥就回来了,我想他估计没有走远。将早餐端在桌上,他却丢给我一把草,淡淡道:“捣碎了敷在伤口上。” 我依言出去了,草药敷上后,果然舒服很多。我不由再次对沈羲遥刮目相看。不想他这样的尊贵的人,竟还懂得这些。 “晚上去黄婶家吃饭,还得委屈皇上扮作我大哥了。”我为他脱下外裳,低低道,生怕他不愿意。 “朕本来就是裕王的哥哥。”他自己从架上取下那件羲赫的外袍穿在身上,竟十分合身。我看着他,他们虽是异母兄弟,但样貌上多承袭了先帝,看起来便有六七分相像。尤其是背影,几乎难辨。此时我一个恍惚,差点将他认作羲赫。 午饭简单的用了些,午后我坐在窗边绣一方手帕,是打算送给碧莲的。莲青色的绸缎上用深浅粉色绣出一朵朵荷花,沈羲遥站在我身边,看着我飞针走线,突然道:“薇儿的绣工真不错,比起织功局最好的绣娘,都更胜一筹呢。” 我不置一词,只含着浅淡笑容,偶尔用针篦一篦头发,争取在去黄婶家前绣完。 夕阳半斜之时,我与沈羲遥并肩在山间路上,他脚步轻快,甚至吹了声口哨,完全与我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帝王两样。 “皇上”我迟疑了一下道:“黄婶救过我的命,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知之前之事乃是国丑,但他们并不知情,还望皇上能够饶恕则个。” “朕在你眼中,是那样的人吗?”沈羲遥似不高兴,面上的轻松之色退去,不悦道。 我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说一句,便不再理我。 到了黄婶家,出乎意料,刘公子与夫人张氏李氏也来了。想来是张大哥与他说的,他敬仰羲赫,此时来送也说得过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5) 我想了想,从发髻上取下一枚蔷薇花簪递给李氏:“姐姐别问我什么,只请姐姐将这簪子与一句话,求刘公子想办法带给凌鸿翔将|军。” 李氏见我郑重,便点头道:“你说。”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道:“还请姐姐一定帮忙了。”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李氏念了几遍,面色沉重,看向我眼光变得怜悯:“妹妹可是遇到什么难处?说出来,看姐姐和夫君能否帮到你们。” 我摇摇头:“没什么难处。而且也无人可帮。只请姐姐带到了。” 李氏点点头:“妹妹放心。”说着将发簪簪在自己头上,又将她本戴的一支老银点翠蝴蝶簪插在我发髻上,这才看着远处走来的碧莲,笑道:“妹妹可要回来看我们啊。” 碧莲手上拿着我跟她要的一方丝帕递上来:“谢娘,你要的。” 我接过,是一方素帕,也是碧莲常用的。我从衣襟中取出绣好的荷花帕子给她:“碧莲姐姐,我与你换。” 碧莲这才明白我的意思,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接过那荷花帕子捂在胸前:“谢娘,一定回来看我们啊。” 我点头,虽然知道这一天应该不会再有,但还是含泪笑道:“一定呢!” 回到黄婶家后,沈羲遥正与刘公子闲谈,张大哥也在一旁偶尔插一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李氏深深看我一眼,目光在沈羲遥身上落了片刻,之后微笑对刘公子说:“夫君,天色不早了。” 刘公子似乎不舍与沈羲遥相处的时机,可是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想了想到:“我见黄家村景致淳朴天然,后山风光应该很好,你我难得出来,不如今晚住在黄家村,明日与大家去后山游玩?” 李氏一愣,旋即开心笑起:“夫君说的是,我久居府中,也很贪恋这样出来的时光呢。”她笑着看我一眼,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又道:“只是怕叨扰黄婶。还有,这屋子” 恰巧黄婶走进来,听到刘公子的话道:“老身倒是很愿意刘公子与夫人留宿,只是”她也看了看四下,为难道:“只是屋子太小,怕要委屈两位。” 刘公子温和地笑着:“无妨的。” 黄婶知道张大哥以后的仕途需要刘公子的提携,自然是得投其所好的。可是无奈房子实在太小,而刘公子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她苦了脸思索了下,终于想到什么,笑着看着我道:“谢娘,不知那排刘公子与夫人到你那里住一晚可好?” 我正想拒绝,沈羲遥却点头道:“没关系。” 刘公子大喜,之前他虽口头上说着不恋官场,可是身为男儿,又是诗书世家被长辈寄予厚望,此时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任谁都难不动心吧。 既然沈羲遥都同意了,我自然不敢有异议,如此大家又闲话片刻,约定次日去山中游玩,这才一同回去了。 到了家中,我先让他们在堂屋稍候,自己去了卧室整理。若是刘公子或李氏任一人进来,便能看出我与沈羲遥是同榻而眠的。 “刘公子,夫人,今晚得委屈你们睡在卧房,乡下简陋,还请见谅。”我走出来,捧一盏烛台对沈羲遥道:“大哥,今晚你还睡书房。” 沈羲遥含笑点头,仿佛无任何不妥。 “谢娘,你呢?”李氏问道。 我浅浅一笑:“我有间绣房,虽不大,不过我一人睡是够了。”说着看看天色对众人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上山,大家先休息吧。” 绣房狭小,并没有卧榻,我将几张椅子并在一起和衣卧下,无奈椅子狭窄,翻身都不能,如此半天睡不着,只得睁了眼睛看月亮。 有脚步声,落足极轻,狭长的影子从门外延伸,覆盖在我的身上。我按住心头的惧意,从那漆黑的影子我便能辨出,是沈羲遥。 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是第一反应却是装睡。这样,无论他是带的什么企图,在家里还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看到我睡去,应该就会离开吧。 除非我心里惊了惊,除非他想杀我。 但是立刻这个念头被打消,我自嘲地笑笑,沈羲遥不折磨我,那他就不是沈羲遥了。 他根本不顾我是真睡还是假寐,直接打横将我抱起。我低低“唔”了一声,在身体凌空之时张开眼睛:“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 他的面上有邪魅的笑容:“别出声,被人听到可不好!” 我慌乱地瞥一眼卧房:“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含住我的耳珠道:“你依了我,就知道了。” 然后一手将门轻推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院子。 第一百四十章 君恩已尽欲何归(6) 我观沈羲遥的神色,没有什么不痛快,仿佛前一夜他失口所说的那些只是我的幻听,此刻他见我开门,面上甚至带了笑意。 “皇上要不要休息?”我取了干帕子进了书房,让他擦一擦头上的露珠。 “不了。”他负手站在那幅九九消寒图前,淡淡道。 “那我去拧一个热手巾来给你敷敷面吧。”我转身要出去。 “你昨晚没睡?”他看一眼旁边整齐的卧榻,突然道。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在生气?”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戏谑。 我匆忙摇头,我怎么敢生气,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呢?更何况生他一个皇帝的气? 他似乎意兴阑珊,挥挥手,语气已经变得冰冷起来:“有吃的吗?” 粥是我先前就已经熬上的,即使沈羲遥不吃,卧房里那两位也还是要用的。听他这样问,我忙点头道:“有的,小米粥,我这就去盛来。” 于是用白瓷碗盛了大半碗,用小磁碟装了酱瓜、腐乳、辣椒肉碎并一份玫瑰咸菜,又有一叠摊好的玉米面薄饼,以托盘放了一起端去书房给他。 他见到这些吃食,稍稍皱了皱眉,正好被我看见。 我将碟子一一取出放在桌上,轻声道:“请皇上见谅,乡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加上之前我们本要离开,家里没什么存货。还要委屈皇上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沈羲遥指了指那些东西。 我答道:“腐乳是在集市上买的,酱瓜是黄婶做的,只有咸菜和辣椒是我之前炒的。粥是新煮的,还有面饼,因为刘公子与妻子也要用早饭,就多做了些。” 沈羲遥眉头皱得更紧,我的心“突突”跳着。 突然他的眉就舒展开,面色也如窗外的晨光一般明亮起来。 “很好,”他带了笑容:“能吃到一顿你煮的饭菜,也是难得。” 我柔柔一笑:“皇上忘了,昨天的午饭也是我做的。还有前天的晚饭。” 沈羲遥的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忡怔,但转瞬,他已恢复常态。 “朕说是朕了么?朕说的是他们。”沈羲遥道。 我将腐乳抹在面饼上,又将辣椒肉碎铺在上面,随口道:“刘公子与妻子也不是第一次吃我的煮的饭了。之前在刘府,我也有炒过几个菜给他们。” 之后将铺好的饼子卷起来递给沈羲遥:“皇上尝一尝。”然后继续道:“只是等下他们起来,能与皇上同桌进餐的福气,却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 “能睡皇后和王爷睡过的床,那是福气呢。”沈羲遥盯了我一眼,仿若无意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一定会不时地提出,这是我心头的伤,可是,对于他,不更是心上一根刺么?或者,只有不停的提,他才不会忘,才不会轻易原谅吧。 “皇上,您”我正想恳求他不要再说,只听见卧房那边传来声响,想来刘公子与张氏已经起身,我看一眼沈羲遥,走了出去。 果然是他们,已经洗漱好了,我让他们进去书房,又盛了粥拿了饼进去。 “谢娘的手艺真是好。”张氏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样简单的小菜都做得如此有滋味,真是厉害呢。” “不难的。姐姐试试就会了。”我微微一笑,喝一口手上的粥。 “我不行。”张氏的笑容有自矜:“这些我从小都没做过,而且那油烟我一闻就难受,与谢娘你做惯的不一样,要我进厨房,不如杀了我。”张氏说着笑起来,仿佛只是一个笑话。 我却一愣,对面的沈羲遥,面色也沉下来。 刘公子虽不清楚我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羲赫是谁,也多少能猜到我来历必定不凡。此时又见沈羲遥脸色不快,忙咳了一声,转换了话题。 “谢娘煮的粥确实好喝,黏稠适中,比我家厨子做得都好。这和做惯没做惯没什么关系,还是天赋使然。” 我正要答话,将话题扯到这餐饮上,那边张氏却说话了。 “谢娘不光饭做得好,那绣活儿更是一等一呢。”她看着我:“可惜你要走了,安阳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可要伤心了。许老板更是难过。你最后给他的那些,听说他可是提高了价钱呢。” 我讪讪笑了笑:“我那绣活儿搬不上台面的。” “怎么会!”张氏忙否定:“你绣给李家小姐那绣屏,我可是见到了,还想托你也给我绣一个。还有李小姐和吴小姐的裙子,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么好看的裙子了。” 张氏回头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你们家娶了谢娘,真是福气啊。” “绣活儿?”沈羲遥微微眯了眼看我:“你很缺钱要去卖绣活儿吗?” 他的话给人压迫感,我不知如何回答,张氏却没注意沈羲遥生气了,还在继续道:“我猜李小姐和吴小姐,一定会穿那两件裙子应选的。” “应选?裙子?”沈羲遥看着张氏问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1)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十一月天气,就已经是寒风萧索,百叶飘零了。 风总是“呼呼”得打着唿哨吹进来。每每此时,我除了拉紧身上破败的衣服蜷在墙角外,再不知如何去抵御那冷彻肌骨的寒意。 冷宫潮气重,尤其是雪后,虽然有几件棉衣御寒,但因多日不出太阳,这屋子又漏雨,此时一件件都湿哒哒搁在一边。我只能穿起初入冷宫时那身夏衣,随便将一样潮湿的稻草拢在身上。 我总在想,如果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也许今天我身上穿的,就不是这么一件单薄的夏衣,丝毫抵抗不起冬风的肆虐。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在冰凉的夜里死去,因为是那么冷,冷得我在闭上眼时,总觉得有更一个深深的黑色的漩涡将我吞噬。 其实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掉进去再也出不来,这样,我或许就可以看到父亲慈爱的笑脸;或许,我就会身在温暖如春的地方,过着恬静无忧的生活,不受寒冷的侵袭;或者,我还在那个宁谧的黄家村,等一下羲赫就会从学堂里回来,我会端上晚饭,然后与他在灯下琴棋书画 不过,我想,我应是会掉进那阿鼻地狱之中的,因为我早就犯下了这世间最难被容忍的罪孽。 羲赫呢?沈羲遥送他去守皇陵,这样的天气里,他是否会觉得寒冷孤单?我清楚地记得,那日他不过穿了一身短打,这样的日子里,恐是会更加难熬吧。 皇陵,在面对皇家的列祖列宗时,羲赫是否会后悔自己的举动呢? 其实,这样的日子里,冷是其次,那种一开始如同无数细小钢针扎进肌肤的疼痛感在一日日的重复中变成了习惯,渐渐地便能令人忘却。 我只是无法忍受这里的寂静。那么静,好像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偶尔我会看到天空中的几只乌鸦,带着夕阳的暗影“呀呀”飞过。 这里虽然是繁逝,是冷宫,可是我所在的这里却是一个独立于其他的小小的院子。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唯一的那次,站在繁逝的门口,里面那些倚在墙角或疯癫、或痴呆的女子们令我心悸。于是我选择了这里,与那些女子集中住的地方隔了三四进院子的距离。 偶尔,有很小的叫喊声在深夜传入耳中,虽然小,可是那划破夜色的尖锐的悲鸣,在我的耳中听来,却已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它让我知道,这里是真实的凡世,还有生命。 我总是想紧紧地抓住那声音,可是它总是一瞬而去。我只好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屋顶上有一个不小的洞,如果不下雨,我总是能看到疏淡的星光,我总是想,难道只是因为这里是皇室和嫔妃遗忘的地方,老天就都不眷顾了,连星光都少于别处么。可是我又想,他是天子,那么,上天自然是眷顾他更多的。 我在的院子周围什么都没有,每天的吃食是按时放在院门口的,只是我从没见过送饭的人。我总是呆呆地坐在残破不堪的廊柱旁,看着天空每天不同时刻的光景,看那太阳的阴影轻轻掠过院中的每个角落,在这寂静荒凉的地方,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的沉寂中,默默地度过一天的时光。 这样的环境下,人,就只有靠燃烧过去的回忆打发时间了。 回想起那一日,沈羲遥对刘公子说完“今日”之后,便在他夫妻二人诧异的目光中,朝我温和一笑:“薇儿,走吧。” 我几乎不禁打了个哆嗦,朝张氏匆匆投去嘱托的一眼,她只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但是手上却轻轻点了桌子两下,我便知,她是要我放心了。 转向刘公子诧异的眼,他脱口而出:“谢大哥,不是说好今日一同去山中游玩的么?” 沈羲遥的笑容如暖阳,他点点头:“昨夜我思量许久,觉得非今日启程不可。”然后看向我:“薇儿想来也思念我弟弟心焦,还是早日让他二人团聚的好。” “可是,听谢娘说,马车约定的是明日啊。”刘公子环顾一眼家里已经打包好的大小包裹,微微疑惑道。 “是啊,这些东西也都值些钱呢。你们带回去,也就少花费了些啊。更何况马车费都是付过的了。”张氏作为正妻自然懂得勤俭持家,此时一听沈羲遥意思这些都不要了,连呼可惜。 刘公子稍微沉默了下,我不知他是否完全清楚沈羲遥的身份,但是起码他知道,沈羲遥一定是皇室贵胄,地位超然。 张氏拉了拉我,指着一包捆扎好的器物道:“谢娘,这几件不都是你和谢兄弟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爱物么?我记得也很贵的呢。不带走,多可惜啊。起码还有在这里美好的回忆啊。” 她想了想又好心道:“你们回去也是重新开始,用钱的地方很多,本身又不富裕,能多带一些是一些了。”她说着跟刘公子道:“今日我们帮他们整理整理吧,我看那些被褥什么的,也要带上啊。现在做一床也不少钱呢。更何况还是谢娘自己绣的被面。” 沈羲遥哈哈一笑,看着张氏道:“他二人因一些原因隐瞒了家世,此时倒可不必再瞒。我们家富甲天下,这些东西,”沈羲遥几乎带了鄙夷的目光看了看那些东西:“这里的物件,任何一样,都不配过到我家最低等的下人面前,若是带去了,那我的颜面往哪里搁?” 张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忙看我,我只得无奈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姐姐,我家大哥说不带就不带了,你别往心里去。” 张氏看我的眼风,旁边刘公子又拉了拉她,朝沈羲遥抱拳一笑道:“那谢公子,我夫妻二人便不打扰了,趁着这晨光,正适合上山踏青的。先告辞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沈羲遥脸上显出高位者的傲气与尊贵,轻轻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多谢你夫妻二人帮衬了。”他顿了顿道:“你也是有才学之人,我许你一个锦绣前程。” 刘公子听罢几乎要跪拜在地,沈羲遥摆摆手:“你们还是趁早去吧。” 刘公子深深一揖,便拉了张氏出去了。 我看着顿时空下来的屋子,又将目光留恋地看了看最上面一个淡青色的包裹,那里确实如张氏所说,是我与羲赫细心搜罗来的爱物,虽然不是个个价值连城,但是却充满了甜美的回忆。 只是,我不能让沈羲遥看出我的心思,忙收回目光,只见他已走到门边,回头,俊朗的面容逆在晨光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2) 想到此,我的唇边一定泛起了蜜样的笑容。因为沈羲遥的目光在落在我面上的时候,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我忙收回显在脸上的情绪,垂下头,心中感激沈羲遥会做如此安排,起码,在入宫前,我能再次踏上故地,缅怀那段时光。 青龙寺并没有任何变化,樱树依旧繁盛,只是过了花期。 我们向方丈说明来意后,被安置在了相邻的两个院子中,毕竟是寺庙,男女不便同住。巧的是,我住的院子,也是当年住的那间,连床褥都没有什么不同。 来时匆忙,沈羲遥一脚就跨出了房门,我连一身换替的衣裳都没拿便离开了。 此时简单洗漱一番,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此时小僧人送来斋饭,我忙谢过,端进屋中,想了想,又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这才坐下打算吃起来。 突然,我感到一阵目光,下意识地朝围墙看去,只见槟榔眼后,一个男子,一袭白衣默然站立,月光打在他身上,发出柔和的光晕,出尘如谪仙。 揉揉眼,再看过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之前不过是我的幻觉,又或许是,脑海深处那个身影的重现。 我淡淡笑了笑,继续吃起菜来。 很简单的菜式却不失周全,清炖蘑菇、菠菜松、酥皮豆腐、金银芽菜,还有一盅冬瓜汤并一碗杂米饭。 我夹了一箸芽菜,饿了一天,此时菜式清淡的口感令人口齿生津。我并不知,这会是之后很长时间内,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 正吃着,身后有脚步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青色棉袍的沈羲遥端了一个木盘走了过来。 “我在前面敲门,你没有听到吗?”他的声音里有淡淡怒气。 我忙上前接过托盘答道:“皇上息怒,民妇在院中,并未听到您的敲门声。”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坐在了石凳上。 我看一眼手上的托盘,里面也是四菜一汤,不过与我的略有不同。沈羲遥的菜是香炒牛蒡、素三鲜、口蘑青菜和酥皮豆腐以及一盅八宝斋汤,饭是白米饭。 “一起吃吧。”他说着拿起我刚刚用过一口的那碗杂米饭吃起来。 “皇上,那碗我”我惊呼一声,毕竟我用了一口,也算是剩饭了。怎么能让他吃呢。 “你怎么?”他瞪我一眼:“这么晚了,你不饿吗?赶紧来吃饭,少废话。”口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在他不悦的目光中走到他对面坐下,此时饭只有手中那碗白米饭,我看他吃那碗杂米饭吃得正香,只好忐忑地夹了一箸白米饭,低头慢慢吃起来。 碗里突然多了一箸牛蒡,之后又是一块口蘑,然后是几根青菜。 我抬头,沈羲遥正夹了一筷豆腐要放在我碗中。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别过眼去。 “帮朕试菜。”他没好气地说:“别人不在,只能你来做了。” 我按住心底的笑意,只觉得他此时的举动完全不若一个君王。但是,我尽量不让他发现已被我看穿。 “是,皇上。”我低低道,吃了一口牛蒡,然后夹给他:“这个的味道不错,您用一些。”之后将桌上的菜式全部试吃一口,然后一一夹给他:“青龙寺的斋菜在京中也是出名的,虽然简单,但是胜在滋味。此时只是简单地给我们做了做,若是您以皇上的身份来,吃到的会更不同呢。” 沈羲遥“哼”了一声:“那样又有什么意思。”他尝了尝那豆腐,点点头:“不过味道确实没变。” “皇上以前来过?”我随口道。 “嗯,有几年了。”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朕记得,那年的樱花开得很美。” “青龙寺的樱花确实是美的。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观樱之所呢。”我没有在意。沈羲遥身为帝王,但是行动也很自由,微服出来玩也是正常,更何况青龙寺就在京郊,一日即可来回的。 “嗯。”沈羲遥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用我为他布菜,只是默默吃起来。 就这样到用完饭,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气氛略显尴尬。当我见沈羲遥放下筷子,又见面前碟子都已空了,便知他吃好了,于是也跟着将碗放下。 其实我之前已经吃饱,但是同坐一桌,自然不能先撂筷子,所以只留了一口饭,只等沈羲遥吃完。而此时虽然八菜二汤,但菜量并不大,因此,以沈羲遥在外的习惯,是一定会吃完的。 “皇上,用完饭,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将桌上的餐具收进托盘中,对他轻声道。 此时沈羲遥望着院中那株樱树不出声,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不敢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将托盘放在门边——清早会有小僧来收,然后坐在石阶上,等沈羲遥回神。 “为什么?”他突然出声,彼时我正回忆着当年那场邂逅,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皇上问什么?”其实,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和羲赫在一起?”他背对着我,可是放在桌上的拳头却是紧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扰乱了我的心,这一切太复杂,几乎无从说起,也不知从何说起。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感情竟是那般混乱不清。 “皇上,”我顿了顿,整理了心境才道:“只有离开才对我们所有人都好,不是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3)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做我的皇后?”沈羲遥转过身去,看着那棵樱树:“你从来都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认为的,就是真的呢?” “难道不是吗?”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也没有多想他话中的意思,“皇上您宠爱柳妃,本属意她做皇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凌家更被你厌恶,你怎么可能愿意我这个凌家的女儿抢了你心爱之人的位置,做你的皇后呢?” “是啊,我怎么会喜欢你,愿意让你做皇后呢?”沈羲遥几乎是自语般,他的身子有微微的颤抖,而那背影,却给人一种他以悲伤至极的寂寥之感。 “皇上赎罪,民妇一时失言了。”我忙跪下。 “罢了,罢了。”沈羲遥没有回身,过了许久才道:“你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我慢慢退下,只听见沈羲遥的低语:“是啊,你爱他爱得应该。可是,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爱错人了么?” 我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再多想,毕竟,我即将面临的,不是过去,而是未知的未来。 我慢慢退了出去。今夜,对于我们,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次日一早沈羲遥便唤我起来,与方丈道谢后便赶着开城门回到了京中。待进了京城,我只看见清晨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一闪而过,待面前出现紫禁城高耸的红墙金瓦,我默默叹一口气,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禁中骑行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远远便有禁卫军喝道“何人?”并着金戈之声。 沈羲遥并不理会,胯下的马儿也未减速,他将一腰牌远远扔给禁军守卫,那边只一瞥,便集体齐刷刷跪下:“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留了风声。我紧紧抓住沈羲遥的衣襟,心却跳得厉害。 禁中骑行,整个大羲也只有沈羲遥一人才可。那些清晨洒扫的宫人见到一骑神骏呼啸而过,纷纷退至墙角下跪拜下来,我看着他们连眼都不敢抬一眼瑟缩在墙角,心中更加忐忑起来。冥冥中,我知,我的前路,比起他们的境况,只会更差。 沈羲遥一路直奔养心殿,张德海已守在门外,见到他怀中的我时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称呼。 沈羲遥丢下我,径直大步进了养心殿正殿,简单吩咐了张德海一声:“备轿。”然后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粗布裙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对张德海道:“找身宫人的衣服给她。不得外传。” 张德海“诺”了一声便下去了,我站在阶下,有琉璃瓦反出的七彩光芒落在裙上,仿佛给那粗布衣裙缀了各色宝石一般,却是完全不相衬。 “娘娘,”张德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了迟疑,毕竟,他不知沈羲遥会如何处置我,却还是用了以往的称呼唤了我。 “张总管,你还是叫我谢娘吧。”我微微施了一礼,太后让我出宫,便是给了我平民的身份,我再当不起他的一声“娘娘”了。 “谢娘,请这边来换衣服。”张德海的口气依旧是恭敬的,又解释道:“皇上已命各宫的主位稍后过来见驾,您在这里恐有不便的。” 我点点头,跟他去了一间偏房,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在张德海的带领下,回到了养心殿中,站在沈羲遥寝殿的门口,如此一来,透过半开的门和金色的纱帘,我可以看到外间的景象,而那里的人,却不会也不能窥探皇帝的寝室,如此,这里便是最安全的。 沈羲遥的寝殿并不大,和我印象中没有半分差别。我知这里是女子不得入内的地方,以前我因着宠爱在此居住,可是如今我不再是皇帝的宠妻,站在这里,便已是逾矩了。当下只垂了目,盯着自己脚上一双莲青色布鞋,这鞋还是我在黄家村自己做的,鞋尖绣了半朵桃花,此时花朵蒙尘,还脱了线,看起来灰扑扑的,完全失了当初的秀雅。 此时我盯着这双鞋,心里只想着,用皂荚应该是能洗去那灰尘的,然后将脱了的线勾出来,再找浅粉的丝线补上应该就可以了,至少还能再穿一两年。只是当初绣的丝线只是最普通的,洗过之后想来会褪色,若是变成白色可就不吉利了,不如全拆了重绣,也不会费多少工夫的。 突然,鼻尖萦绕的淡淡龙涎香令我打了个激灵,我已不是在黄家村了,此时,我在皇宫中,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别说一双鞋,一根线,连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把动听的声音传来,我收回自己的心绪,透过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的间隙看去,一众宫装女子齐齐朝沈羲遥跪拜,姿态优雅,仪态端庄。 我的唇上蓄了抹笑容,这样的场景,曾经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的场面,再次重现在我的眼前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穿了一身浅碧色遍绣迎春宫锦右衽,满头青丝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支赤金碧玺迎春步摇,又有颗颗黄水晶宝石花点缀发上,细碎的金流苏在她跪拜起身之时轻轻打在面上,看起来恰如一朵初春里的娇艳迎春,令人有攀折的欲望。 正是皓月,我看着她熟悉的侧脸,心里激动不已,总算是在这皇宫中见到我熟悉且信任的人了。皓月,自幼便在我身边陪伴,虽说名义上我们是主仆,但心里,我却一直将她当做半个姐妹的。 我的内心虽激动,可此时不能表现出来。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盯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我不知,再见时,会是何时。 看了看皓月,我又将目光转到其他几位妃子身上。此时站在前排的,都是沈羲遥的宠妃,其他的是受过他雨露,有点品阶的嫔妃。如此看来,皓月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是晋了位了。 站在队首的自然是柳妃,她在这后宫中恩宠长久不衰,几乎可以比肩全盛时期的我。此时皇后不在——虽然我不知沈羲遥给出的是什么说法,但是起码我知道,他没有废后,也没有对外宣称皇后病逝的消息——柳妃又诞育了玲珑,自然成了后宫中最有地位的妃子了。 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先的傲气又回来了。此时站在队首,她也依旧如同百鸟中的孔雀一般挺直着身子,在面对妃嫔时,也是微微抬了下巴。 她身边是丽妃,打扮一如她的喜好,满头珠翠,奢华如西洋来的水晶灯。 和妃却落了一步,打扮十分清简,但在众妃华丽的装扮中,却显得她如皎皎月色,温婉纯净。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4)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心头却是一松。我深深看一眼沈羲遥,将他的面容印刻在脑海中,因为进去了那里,我恐就不会再出来了。 “谢皇上!”我诚心地叩拜,感激他的不杀之恩,感激他,在我孤老之前,能够见到我想见的人。 “祝皇上万寿无疆,国祚绵长。”我一拜。 “祝大羲国泰民安,盛世永存。”我再拜。 “祝后宫子息繁盛,和谐安宁。”我三拜。 沈羲遥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叹息。 他是帝王,可以用一切方式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意,自然,也可以有任何的方式,消除心中对一个人的恨意。 或许,将我丢在这里,不见,就不会再想,无论我的好与坏,经过时间,在他的心里都会慢慢淡褪。而我,在这样的地方,也会迅速的老去,华年不再。也就不会再有他爱的美貌,也会将他恋的才情,逐渐消磨掉。 然后,他是他的旷世君主,我是我的冷宫弃后。他有他的锦绣人生,我也有我的宁静的生活。 这是我应得的,也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站起身,眼前,是斑驳的树木的暗影,如同一个个不祥的阴影。我从容地向那扇门走去,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身后,大片阳光倾洒,我知道他就站在那片阳光中,一定如神祇般。可是,我将不会再见。 自那个春日里我走进繁逝,在踏入那破败的屋子的一刻,我就在想,何时我会离去呢?我并非祈祷沈羲遥会放我离开繁逝,而是,何时会离开这个尘世。 冷宫,向来是犯了错的宫妃被遣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连阳光都厌弃的地方,除非疯掉,否则,生存下去是很难的。 开始,我寻了一间无人住的空屋。繁逝里并非只有我一人,也有几位年老的先帝废妃,可要么已经痴傻,要么便已重病缠身。这里的饭食大多腐坏,量也不足。每每侍卫将那放饭食的不知多久没有清洗的桶放进来时,那些女人们如饿虎扑食一般蜂拥上去,我却只能站在门前,看那桶很快变得空空如也。不过好在清早的饭食因天未亮就放在那里,我便能因第一个起身而抢到,也才不至于饿死。 夏日是难熬的。天热还罢了,毕竟繁逝四周都有高大的树木,便能有半院的阴凉。可那些女人们多躺在树荫下,或捉虱子,或望着某一处虚空痴痴地笑,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最令人无法忍耐的,却是蚊虫。因为无法洗澡,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散出一种酸臭味,有蚊蝇嗡嗡绕着飞,可那些女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根本不在乎。我却没有办法忍受,只能每日用节省下来的份例的一点清水简单的擦身。 可是,最终令我几尽崩溃的,是蛇。 第一次,是一日清晨,我端了饭走回房间,甫一进门,便见一条斑斓的大蛇吊在檐上,朝我吐着猩红的信子,似乎下一刻就会向我扑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上的碗都碎在地上,拔腿便跑了出去。 第二次,夜半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是夏季暴风雨下摇摆的树木,给斑驳的墙上投下移动的暗影,仿佛群魔乱舞一般。我突然觉得小腿上冰凉凉滑腻腻的,我按捺住即将跳出胸口的心脏,小心地将薄被掀开,只见一条碧绿的小蛇缠在我腿上,此时应该是睡着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全身却僵直,无法动弹。我只能小心地,做好了被毒死的准备,轻轻地缓慢地捏住那蛇的七寸,将那蛇从腿上除下,我的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然后迅速地将那蛇从窗子丢了出去。 此后日日我都不敢独自待在那阴暗潮湿的屋中,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有一条蛇出现在眼前。 而在院中,虽然那些旧宫人们多疯傻,但起码有人在不远处,有阳光,有声音,便能让我心底的恐惧稍稍消散一些。 我想着,此时是夏季,繁逝阴凉,又多老鼠,自然是蛇常来之地,只要等到秋风起,那些令人烦恼的蚊蝇蛇鼠,便能少一些了。 而侍卫,自然是不会管这里有什么动物出没的。仿佛是被下了命令,除了送饭食进来的那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其实,又有谁愿意进来呢?看那些美貌不再,只剩下肮脏的身躯和痴呆的目光的半老的女人么? 可是夜晚是难熬的,自那条蛇缠在我脚上之后,我几乎不敢在夜晚闭眼。常常只能对着窗外的月色,一坐就是天明。因为无法安眠,又没有充足的食物,我逐渐消瘦下去,精神也慢慢萎靡起来。后来,我学会了在白日里睡在靠近入口的破败的回廊里,有阳光洒在身上,又无人打扰,还能在第一时间抢到饭食,这样精神才慢慢好一些,能够活下去。 直到那一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么死去,要么离开的想法。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蛇。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那些废妃们都坐在树荫和墙角下,我依旧半靠在回廊上,目光所及,那些废妃们的身影全都落在眼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5) 那一日我依旧是睡在廊下的,正午时分,繁逝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引得树荫下墙角边的女人们纷纷抬头,以为又有什么新人被送进来。 进来的是一队侍卫,看穿着是宫中的守卫,一个个或执套杆,或拿蛇夹,或捉木棍,或碰药粉,神情略有紧张。 “哎哎,你们几个出来出来,去,站到墙根去。”繁逝的侍卫嚷嚷着,从房间里赶出几个女人来。 我拢一拢睡得凌乱的头发,也站到一旁去了。看起来,这些侍卫是要捕蛇。这样也好,省的日日活在惊惧之中。 那些守卫分成几组,大多是在我们居住的屋子里搜索,也有一队在院中,那竹竿敲打着蒿草丛生的地面,尤其是草生长最盛的地方,更是小心翼翼。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倒还真打死三四条蛇,我看着那些守卫将死蛇丢在院中央,看着那软趴趴团成一团的蛇尸,虽然心头泛起恶心,但终于还是有大石落了下来。 突然一声惊呼,一队守卫从一间屋子里退了出来,面上有明显的恐惧。 “怎么了?”另一队闻声而来。 “这间屋子里,有一条大的。”答话的守卫面色有些苍白,又悄声对另一队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却见那后来的小队面色也变了。 “反正是一些弃人,我们费那么多事干吗,不如就拿了那几条交差?”其中一人的声音随风传进了我的耳朵。 “就是,我看那条像是有毒啊。” “为了这些老女人,万一伤了我们弟兄性命,那才不值呢。” “对对对,这里的女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反正她们都是等死的废人,我们还要守卫皇宫呢。” 我见大半的守卫都是抱了即刻交差的想法,再想到他们之前变化的脸色和只言片语,心里有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不好吧,虽然都是旧宫人,但是这次据说是张总管亲自下令的啊。”终于有了另一种声音。 “张总管可不知这里是一条银环。”一个人的声音略略拔高:“我可不想送死。” 我心中一惊,银环,这种蛇虽然不主动攻击人类,但却也是剧毒蛇,万一被咬上一口,瞬间暴毙也是正常。 我再看一眼院中那些已经被打死的蛇,多半是没有毒的,也都是些小蛇。若是有一条银环在这繁逝之中,那这里是根本住不了人了。 “要不,走吧?”有人悄悄建议道:“蛇都躲藏得深,这里四周也都是空地,我们只说来抓捕时并没有这条就好了。” “嗯,有道理,你们去把那几条收拾收拾,再等一等,我们就走。” 我心一颤,他们就想这样复命么?在知道这繁逝中还存有一条剧毒蛇的情况下。与银环相比,他们之前打死的蛇根本不足为惧啊。 “几位大哥,请留步。”我见那些守卫打算离开,咬了咬牙,终于站了出来。 “你是?”守卫中领头的一人皱着眉头看我。 我屈膝拜了拜:“这位大哥,方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想来,在那屋中,还有一条吧。”我直直看着他问道。 他一怔,仔细将我打量一番,疑惑道:“你是何人?怎么之前并没有在冷宫里见过你?” 我敛眉垂目:“我不过是一介废宫人,被暗贬至此,曾经的身份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说话,毕竟这样的事后宫中也常常发生,皇帝因为各种原因,将宫妃暗中贬至冷宫,对外宣称暴毙或者病重不能见人,也是正常。 “这位大哥,虽然我等都是在这冷宫中等死的废人,可是,生命可贵,哪怕是孤老病死,也总比被毒蛇咬死强吧。”我抬头看着那守卫的眼睛:“冷宫本就不吉,聚集了诸多怨气,若是再被毒蛇咬死,不得善终,恐怕去了阴曹地府,也会将怨气留在这皇宫之中,伤了福祚啊。” 那守卫并冷笑一声,环顾了繁逝四周:“这里怨气本就不少,多一点也无妨的。” 我的心头涌上冷意,手握了握拳,深深一福道:“还望几位大哥恪尽职守。虽然那些蛇可以交差,但若再发生冷宫中有人被咬死的事,难免还要你们再来。到时,也许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找到那银环的位置了。” 听了我的话,队中先前并不太赞同拿那些蛇交差的人纷纷看了一眼,又与身旁的人小心议论着,动摇的神色在这些人脸上浮现出来,但却还是犹豫不定。 我深深吸一口气,指着树下那些妃子道:“上次被蛇咬死的,是先帝的两位宠妃,这里其他的几位,也都是先帝宫人。我听几位说,是张总管亲自下令,想来这事虽说不愿惊动皇上,但一定会在处理完后禀告给皇上。剩下的这些废妃中,还有一位诞育了慧长公主,算得上是太妃。” 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用郑重又略带了恐吓的语气道:“可是当今皇帝孝闻天下,太后仁慈,没准哪一日会将太妃放出冷宫。”我顿了顿再道:“或者,在太妃身边长到八岁的慧长公主思念生母,却得知生母在冷宫中竟是被毒蛇咬死,而之前又曾派出守卫捕蛇,不知是否会愿意接受这蛇是之后出现的呢?” 几个守卫互相看了几眼,终于有人点点头:“不过是一条银环,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还怕一条蛇不成?” 另一人也道:“将那银环拿回去给张总管复命,没准还能得到奖赏。” “也是,万一又有人被咬死,派人来还不又是我们。这次抓了,省的以后麻烦。” 我掩藏住唇角的笑意,朝他们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各位慈悲之心。” 那队侍卫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捕蛇,毕竟银环一般不伤人,可是在遇到攻击的情况下,其攻击力也不容小觑。 我退在树下,那些女人们并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危险,只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我无奈叹一口气,看向那边。 守卫们还在议论,我轻轻上前几步,在不被他们察觉的情况下恰好能听到他们的讨论。 “那蛇是在什么位置?” “我们刚进去时,是在床下发现的。” “有没有惊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6) 我强忍着眼底的泪水,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可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只是爬着抓住其中一人的脚,仰面看着他。 “万望大哥们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救我等的性命啊。” “滚开,别挡路!”那人不顾我的哀求,直接踢了我一脚,见我还要爬起,又补了几脚。 我的身上到处都疼,可是,这疼痛也压不下心底对那毒蛇的惧意。 “几位大哥,你们走了,我们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我几乎哭出来。 “不走,我们就没命了,鬼知道谁在那屋子竟然有鸡血,还有死老鼠,难怪这么多蛇!”那守卫骂骂咧咧道:“我们可不想送死。你要是不想死,自己去抓好了!” 他说着,眼睛在我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怪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唇,朝后面那些守卫道:“这女人还挺漂亮的。”然后他转过头来,目光中有令我觉得比毒蛇还要恐惧的东西。 “你陪我们乐一乐,我们帮你抓啊。”他的笑容淫邪,说着还上前了一步,伸手欲抓我。此时我还没站起身子,只能惊恐地看着他,向后挪动着退去。眼看那张沾了蛇血的污手就要触及到我身上,我几乎是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刘三,你干什么!”一个中年的男子上前一把拉开那个守卫,低声呵斥道:“这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女人,就是废人也是皇上的废人。你碰一下,是不想要命了?” “这是冷宫”那刘三还在给自己辩解。 “冷宫又怎么样?你也不想想,那死老鼠和鸡血怎么会无缘无故在这里?”中年的男子将刘三拉进队伍中,压低了声音,目光在院中的女人身上一一扫过:“不想有事就赶紧走。” 刘三朝我不甘地看了一眼,终于还是畏惧与中年男子的话,回到队中准备离开。 我强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恶心,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对那个中年男子道:“这位大哥,”我的声音郑重而严肃:“如果你们真的要走,那么,能否留下这些工具呢?” 那男子看了我一眼,眼里有吃惊,也有一闪而过的佩服。毕竟,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这样的冷宫荒芜之地等死。可是,就如他所说,我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女人,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又有哪一个是柔弱的,又有哪一个,能柔弱呢? “把东西留给她。”那守卫对身边其他人说,突然想到什么,看着我道:“你可不会自杀吧?” 我被他突兀的问话吓了一跳,旋即笑了,笑容如秋风中瑟瑟的荻花:“妃嫔自戕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还有兄嫂在外,不会连累家人的。”我冷冷笑着,株连九族,如今长公主是我二嫂,也在株连范围之内了。 可是,我若真自杀了,沈羲遥要株连的,恐怕只有一人吧。为了他,我也不能死! 中年的守卫深深看我一眼,想了想道:“你一个女人,保险起见,最好是用烟熏将蛇逼出来,再将硫黄粉和石灰粉洒到它身上。这里还有蛇夹,只是那银环比较大,你的力气可能不够。自己小心吧。”他指着留下的那一堆东西向我一一讲解,末了又似自语般道:“也不知是谁的屋子,反正你最好拿水将那些血污清洗清洗,不然,还会有蛇来的。鸡血的味道最容易引来蛇了。” 我朝他诚心福一福身:“多谢这位大哥指点。不知大哥姓名,我好日日诵经为大哥求一求前程。” 他“嘿嘿”一笑:“前程就不必了,平安就行。”他随口道:“我姓赵,赵浩杰。”然后看了看我:“你一个冷宫的女人,还是多为自己祈福吧。” 我微微一笑:“多谢赵大哥!” 繁逝的门“嘎吱”一声再次合上,甚至带走了一片阳光。我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跌坐在地上,我看着面前一堆工具,再看一看那些痴傻无用的女人们,叹一口气,看来这捕蛇的活儿,还是只能我自己完成了。 我将目光停在了那有蛇的房子上,思索着如何来捉蛇。 这一看我却愣了半晌,那条银环和绿色小蛇所在的屋子,正是我之前居住的那间。 我心中骤然涌起强烈的恐惧,连连抚胸,这才拼命忍下心头的悸动。还好我几乎不在那屋中住,白日只是睡在廊下,夜晚也是睁着眼坐在窗前,离那张破旧的床有一段距离。若是我夜晚睡在里面,恐怕被咬死都无人知道了。 我好半晌才将恐惧驱散了大半,此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原来不经意间竟出了一身冷汗,黏黏腻在身上,此时风一吹,却如慢慢侵入骨髓的冷水,令人浑身都打起颤来。 而先前那些侍卫的对话也一遍遍在耳边回旋。不知道哪里来的鸡血和死老鼠。死老鼠我可以理解,也许那屋子曾经是那蛇的窝,死老鼠是蛇咬死后叼到床下的。可是鸡血呢?繁逝这样的地方,莫说一只鸡,就是半块鸡肉都见不到的地方,何来鸡血?并且听起来,若是能引来蛇的鸡血,一定是新鲜的。 我的心底除了好奇更有恐惧,我看着明晃晃的天,突然觉得天空变得阴霾,连光照在地上,都是白煞煞的冷光,无法使人感到温暖。 难道,在这样的地方,还被人“惦记”着么? 我就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终于缓缓打起精神和勇气,翻检了下面前的那一堆捕蛇工具,也终于决定,先烟熏,再尝试将那蛇捕住。 从前的十几年中我并未捕过蛇,甚至见到蛇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此时面对一条大蛇和一条剧毒小蛇,心中实在犯怵。虽然之前赵大哥教了我方法,可是听着容易做起来难,我寻思了很久,都不得那烟熏法的要领。 其实不是烟熏法很难。而是首先,那房子虽不宽敞,可是对于蛇来讲却算是大的,加上年久失修,屋顶有几处窟窿,墙角的裂缝更是数不胜数,烟熏法是将蛇熏出,趁机打死,可是我怎么知道那蛇会从何处钻出呢? 若是赵大哥的意思是将蛇熏跑,我再赶紧将地面清洗干净,但是,万一那屋子是蛇的老窝,它定然还是会回来的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从来繁华如一梦(7) “为什么?”我看着刘三,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他有些惊讶,却又有些躲闪。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和你无冤无仇。若说失面子,赵大哥的提醒确实没错,哪里算失面子?”因为疼痛,我的思维异常清晰起来,看年纪,刘三绝不是新入宫的侍卫。就算是新入宫,规矩一定是明白的,皇帝的女人,碰了,就是死罪。可是他却一而再地想要污了我,一定不会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我们是无冤无仇,可是,”刘三搓搓手:“谁叫你这么漂亮呢?”他“哈哈”一笑:“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垂下头,声音冰冷:“是么?”我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身子,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做了那样的事,是否还能活下去呢?” “你一个冷宫的废人,难道还指望着出去?”他看着我,目光火热:“不如我们一起乐一乐,不比在着冷宫里等死强?” “等死也好过被你污辱!”我喝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自尽!”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底已经悲伤到了极致。我堂堂凌家的小姐,曾经的皇后,难道就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样的地方吗? 可是,就算死,我也不能让他玷污了我的身子! “自尽?你敢么?”刘三根本不顾我的话,依旧上前来。 我看着他就要扑倒,心一横,咬舌自尽尚需一段时间,足够他对我做出什么。我看一眼屋中近处的大柱子,挣扎着站起来,打算触柱了结自己。 一声断喝突兀地响起,使我的动作停了下来。也令刘三停下了靠近我的脚步。 “刘三!你在做什么?” 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中有激动,有欢喜,还有担心。 “皇” 我闻声望去,繁逝的进门处,赵大哥一脸愤恨之色,他的身边,有一位宫装丽人,正带了满脸的震惊看着我。 “刘三,你竟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赵大哥几步就走到我们面前,一把将还呆愣在原地的刘三拉到一旁,满脸怒色地训斥道:“刘三,我跟你说了那些话,是白说了?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做了,就是砍头诛九族的大罪!你不要命了没关系,难道还想拖累家人?” “那你怎么来了?”刘三满脸不耐,而是斜眼看着赵大哥反问道。 “我”赵大哥一怔,却被他问住了。 “我看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吧。”刘三一脸痞相,完全不知悔改。 “大胆!竟然胡言乱语!”那位宫装的丽人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的眼神中有身处高位的威压。 刘三一愣,这才想到与赵大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他悄悄打量了一番那女子,因他只是宫中最低等的守卫,并不会有机会见到任何妃嫔,甚至一些高等的宫女。此时,他也一定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 可是,我相信,他从那女人身上华美的衣衫以及之前口气,应该能够判断出,眼前的女人来头不小。 “还不快给月贵人请安?”赵大哥给了刘三一拳让他住了嘴,又忙跪下。刘三听到“月贵人”三个字时,眼睛里有明显的惧意,他慌忙随着赵大哥跪下:“奴才给小主请安。” “你先前,是想做什么?”皓月只让赵大哥起了身,而刘三却一直跪在地上。皓月的声音冷冷的,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带了肃杀之气。 “我我”刘三不知如何回答。 “在本宫面前竟然称‘我’,掌嘴!”皓月呵斥道,惊得那刘三一阵哆嗦。 “啪啪”声传来,刘三虽不情愿,但还是自己扇起了巴掌。 “月贵人,这是我们队里的刘三,想来是喝多了,所以”赵大哥好心为刘三辩解道。 “今天是本宫看到了。若是没有呢?”皓月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后怕,她没有再说,只是恨恨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刘三:“皇上的女人你也敢有想法,本宫看你是找死!” “奴才知错了,奴才喝了酒,一时犯了混,还望贵人饶命啊!”刘三哀求不已。 她只用手上戴的一根缠丝镂空玫瑰花纹金护甲慢慢拨着垂至耳畔的赤金玫瑰含苞玫瑰花步摇的金流苏,仿佛并没有听见刘三的求饶,只是吃惊地看着他:“本宫没有让你停,你怎么停下来了呢?” 刘三方才说话时手上扇巴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只见他两颊通红,有肿胀的迹象。 “赵浩杰,你来打,让他张长记性!”皓月对一边的赵大哥命令道:“狠狠地打,若是有姑息,一起治罪。” 然后她突然露出如花朵绽放般的灿烂笑容,对带了害怕的眼神悄悄看她的刘三道:“本宫没有处死你,只是挨几巴掌,你该谢恩了。” 刘三连连磕头:“谢月贵人仁慈,谢月贵人仁慈。”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坐在回廊栏杆上的皓月施威,脚上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我依旧努力起站起身,朝她道:“月贵人,与其让他自罚,不如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皓月看到我,想来我的面色一定因为疼痛和长期的饥饿而看起来十分苍白,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不忍,忙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我。 其实,我也同样不知该以何身份面对她。 “小姐,你没事吧?”她犹豫了下,终于用了在家的称呼。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1)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屋里传出阵阵黑烟,夹杂着雄黄的味道,呛得人连眼睛都眯起来。 赵大哥皱了皱眉,低低骂了声:“这家伙搞什么鬼?”便对我道:“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 我“嗯”了一声,脚上的疼痛此时已经麻木了,可是微微一动却会传来钻心的痛感。我浑身无力,只觉得自己晕晕的,眼看着赵大哥进去,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依在廊柱上,等待他们抓蛇出来。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此时星子一颗颗缀在天上,如同最璀璨的宝石。我朝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静。 我尝试地唤了一声:“赵大哥”。 回应我的,不过是骇人的宁静。 我四下看了看,那些冷宫弃妃们许是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此时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我又试着喊了声:“刘三”。依旧是无人回应。 难道他们已经抓到了蛇,回去交差了? 我心中这样想着,可是仍有不断的黑烟从屋子里飘出来,不见淡薄,反而越来越浓。 我的心突然就悬了起来。难道我涌起最坏的想法,难道他二人都被蛇咬死了? 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脚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尝试着坐直身子,犹豫是否要爬进去看一看。 正在此时,那浓烟里走出一个身影来。 我屏住呼吸,心中有期待也有惊慌。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只是速度很慢。待到他完全现身,我却觉得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一般,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刘三,满脸的狰狞的笑,如同鬼魅一般。他的手上拖着一个人,如同拖一只破口袋,是赵大哥。他的另一只手上有一个网兜,还在蠕蠕动着。 “让老子抓蛇?哼哼!看看最后谁被抓!”刘三得意地朝我走来,鄙夷地看一眼手上拖着的赵大哥,手一松,赵大哥就磕在了地上,却还是一动不动。我借着如萤火般的星光看去,只见赵大哥满脸血污,此时已经是青白之色了。 我诧异地抬头,刘三的目光死死落在我身上,里面的欲望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怒。 “早知道一进来就把你办了,竟然还费了这么多事。”刘三说着朝我啐了一口,腥臭的浓痰落在我裙子上,我几乎要呕出来。 “算了,老子没心情再陪你玩了。”他的眼中闪过一层狠厉之色,伸手欲扯我的裙子。 “你今天若是对我做了什么,我就立刻自杀,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看着他,目光如同尖刀一样落在他的眼睛上,口气不自觉中变成了那个后宫之主,充满了严肃与压迫。我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我眼中的压力就更深一层,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若三九天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更不带半点感情。就好像,从九幽地府中飘出的一般。 刘三似被我的语气骇住,脸上浮起一抹害怕之色。我继续道:“方才月贵人对我的态度,我想你能猜到我曾经地位不凡,我还有兄长在外面,且身份高贵。若是我因你自尽,别说月贵人不会放过你,我兄长中任何一个,想要让你和你的家人生不如死,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 我桀桀笑道:“相信我,你若对我做了什么,你的下半辈子,最希望的,一定是能够死去。” 刘三沉默了片刻,面上有犹豫之色。我的心却提起来,只求他想通了就赶紧走。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反映出他内心的纠结。 他古怪一笑,突然就将手上蠕动的口袋朝我一抛,我只见一条翠绿的小蛇落在我的胸口,三角形的蛇头一晃,一阵疼痛传来。 “可是,我若不杀你,就会有人杀我的。”刘三的声音仿若从天际般传来,在我眼前一片漆黑之时,“要怪,只怪有人不想你活下去吧。”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层层包裹住,我几乎动弹不得,无法挣脱 “不要!”我惊呼一声,却从无尽黑暗中挣脱出来。 原来,那是一场噩梦。 抬头,是破败的屋顶,有蛛网,还有看得到星空的几个小窟窿。 我在黑暗中一直紧张的心终于得以稍稍放下一些,环顾四周,几个孤零零的蜡烛头狼狈地燃烧着,烛火并不旺盛,只可怜地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地方,但那橘红的火光却给了我踏实和温暖的感觉。 “小姐,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艰难地侧头去看,皓月端了一碗汤药,坐在一个缺了腿的四脚凳子上,深莲青的裥裙上只在领口、袖口和裙边疏疏绣了浅浅粉色的荷花,那花朵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仿佛暗夜里开出的惊艳的花。她努力保持着平衡,却又一脸难色,看到我睁了眼,立刻开心起来。 我望着她烛光下柔和娇美的脸,似乎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她没有戴过多的首饰,只是几枚荷花样的宫制珠花,用米珠大小的粉色珍珠攒出,零星点缀在如云般堆砌的如意髻上,更显得她一张粉脸如小小的荷瓣一般。 我朝她笑笑:“你怎么来了?”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 第一百四十九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2) 我点点头,看着赵大哥道:“赵大哥,不知能否请你将那银子带给刘三的家人,只说是宫里赏的就好。” 赵大哥抓抓头皮,点了点头,用带了不解的语气问道:“他之前对你不轨,甚至想杀了你,为何你还要这样对他呢?” 我看着窗外在风中颤动的枝叶的投影,缓缓道:“没什么,只觉得,他不过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皓月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惧意,但瞬间便消散在蜡烛散出的青烟中,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赵大哥看着我的眼神带了钦佩:“没想到你的胸襟如此宽广。要是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我淡淡笑了笑,笑容仿若落在屋瓦上的轻薄月光:“就当是为我自己积德吧。以德报怨,修来的该是善果吧。” 皓月沉默了半晌,笑道:“小姐的心一向都是慈的。那就麻烦赵侍卫了。” 赵大哥点点头,将手中的碗端给我:“这是我们侍卫的饭食,上次见你们这里的饭实在不是人吃的,你既然还病着,那些还是少吃。这些,你吃了吧。” 我接过碗,侍卫的饭食虽然不丰盛,但起码不会是腐坏的。赵大哥在队中算是个小统领,饭食相对更好一些。我看了看,有蘑菇、鸡肉和青菜,满满铺在雪白的米饭上,不由唇齿生津,连带着肚子都“咕咕”叫起来。 我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吃起来,只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饭食,以前所有的珍馐都比不过这一根青菜,一块豆腐,一箸肉,或者一口米饭 皓月抹抹眼睛,努力装作不在意道:“下次我来,给小姐带些点心。你最爱吃的藕粉糖糕,还有山楂馅的芝麻烧饼。” 我嘴里都是饭菜,说不得话,只摇着头。 “这样的地方,你还是不要来最好。”我咽下一口饭食才道:“冷宫不祥,你来了,只会伤福祚。” “小姐是怪我没有早发现你在这里吗?你一人在此,我怎能放心?”她辩解道,似乎为我不让她来而伤怀。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伸手欲拉她的手,可是看到自己发污的手,再看她如青葱般的手指,终于还是放下了。 “小姐,”皓月却未在意,她拉了我的手道:“我会常来看小姐的,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 我的眼里含了泪,连带着眼眶和鼻尖都酸涩起来。 “你知道的,”我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不会愿意人知道我在这里的。” “小姐,我每次来都很小心,不会让人发现的。”她看着四周残破的物件,语气中不无可怜:“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现在还好,冬日里可怎么办?”她看一眼我:“起码,让我给小姐带些衣服食物,能让小姐稍稍好过一些吧。”她起身,跪在我面前:“就当是皓月报答小姐之前的恩情。” 我忙伸手扶她起来,嗔责道:“你好歹是贵人了,向我这样一个冷宫废人行礼,是坏了规矩的。” “皓月眼里,小姐就是小姐。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 她说的真诚,眼里还有晶亮如水晶的泪水,我将手重叠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点了点头。 “要小心啊!后宫,要步步小心。” “放心吧小姐,我知道的。” 我看看天色,担忧道:“你快些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小姐这几天好生养伤,我会再来。”皓月起身,对赵大哥道:“还要麻烦你看顾了。” 赵大哥忙施礼:“不敢当,月贵人。” 皓月又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走了。 我看赵大哥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整理了心情,坐直身子,语气虽然温和,但却严肃。 “赵大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赵大哥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我浅浅一笑,拿起一旁一杯水,抚摸着杯沿,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之前一直在这里,我想,从我与月贵人的交谈中,你或许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看了他一眼,他欲说什么,我却垂下眼,打断了他的话。 “无论你猜到了,还是没有,我只希望,你见过我,这里发生的事,你从来都不知道。不过是,你带队进来繁逝捕蛇,死了两个兄弟,立了功,仅此而已。” 赵大哥看着我,语气中有小心:“你真是” 我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冷宫中等死的废人罢了。”我看着他,语气郑重:“记住,皇上一定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有人知道,那么,他会让这个人永远闭嘴。所以”我抬头看他,直直看到他心里去:“你懂了?” 赵大哥点点头:“我知道了。” “以后,若是无事,你也不要来这里了。”我将手中的饭碗还给他:“多谢你赠饭,我只能如先前所说,日日祈福,求你平安了。” 赵大哥却笑了:“因捕蛇,我被提升为那一队的正队长,下一旬会负责繁逝在内的几处内庭的护卫,所以,若你有什么需要,大可叫我做的。” 第一百五十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3) “小姐,你和皇上的矛盾,就到了如此不可转圜的地步了么?”皓月诧异地看我一眼:“虽然你刺杀了皇上,可是,毕竟他与你有杀”她的话戛然而止,一只素手捂在嘴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我的眼中却无一丝波澜,只是直直看着她,仿若无意道:“宫里,都知道了?” 皓月讪讪一笑:“我也是机缘下得知的。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后宫皆知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皓月坐了片刻,便找了理由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繁逝的门边一晃,消失在柔和的日光下,强作的平静终于再无法维持,我只能闭了眼,很久,终于将剧烈波动的情绪平缓下去,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慢慢收拾起皓月带给我的东西来。 我相信,皓月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杀父之仇”。我也相信,沈羲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刺杀他的事,而知道的,也只有他和太后。同样,即使是皓月,她也没有可能知道沈羲遥下毒害了我的父亲,是李管家告诉她的?可是,李管家连她见都没有见到,就自尽了,如何有告诉她的机会呢?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早就知道这两件事。可是,我却想不通,她为何会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去问,不去想。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不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我清楚地知道,即便知道真相,现在的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所以,待下一次皓月来看我时,我完全不提此事,只听她闲话后宫的妃嫔们,谁谁得宠,谁谁惹了柳妃不快,谁谁又和丽妃交好等等。 “那你呢?”我剥了一颗她带来的荔枝,随口问道。 “我不过是个贵人,草芥似的。更何况,我就是小姐的人,不会与谁交好。”她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我:“这是今年新贡的,皇上给每个宫里都赏赐了一些,小姐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吃荔枝的。” 我接过却未吃,只是看着她道:“若是从前,你是我的人,不与谁交好自然无妨。可如今,我已经不再是皇后了,你最好寻一个可以依靠的树枝,起码在后宫好立足。” “小姐觉得谁合适呢?”皓月似不喜这个话题:“我跟惯了小姐,心底认定了我只会是小姐一派,哪怕现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没办法去和谁交好。” 我叹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为何这样说?” “你认为自己是我的人,别人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她们也不会轻易向你示好的。可是皓月,听我一句劝,我在这里恐没有出头之日了,你自己,要保全好自己。” 我顿了顿再道:“其实这宫里,依靠谁,都不如依靠着皇帝。有了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皓月点点头:“当初若没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个月里也没两次传我侍寝,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宫女子众多,能够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还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与众不同之处。”我将那荔枝放入口中,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岭南进贡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柳妃擅舞蹈,丽妃擅马术,和妃人虽淡淡的,可是却擅书法,很多东西得从小学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却不用。” “小姐说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爱饮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必定会引得皇上侧目。”我看着她:“只是,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来是宫女们做的,你如今是贵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小姐抬举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我记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别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对她宠溺地笑了笑:“下次带些笔墨来,我写给你,都很复杂,说一次你记不住的。” 皓月开心地点了头,不久便满意地离开了。 之后皓月来得就较以往勤了一些,我将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创的饮茶之法写给她一些。这些东西,我已用不上了,与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给皓月,这样,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遥一些宠爱,至少,能让沈羲遥不会忘记她,在她那里能有个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宫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难,只是一个“巧”字,在水、茶叶、火候上下工夫便好。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将些简单的和应季的方法交给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欢天喜地。 我看着皓月的笑脸,自己也开怀一些,起码,我还没有落得完全无用之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4) 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羲赫还是沈羲遥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个之后,这个孩子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非凡。我想我会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会被人想起提起。那么,慢慢人生长路上,若是有一个孩子相伴,看着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绕膝同乐,一定是快乐和满足的。等它大一些,我会想办法联络到兄长们,将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给个身份成长。我相信,即使没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有自己一番作为。同时,有了牵挂,我也不会孤寂了。 我的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现在最主要的,是确定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确定?我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症状细细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饮食、眩晕还有几个月都没有来的月信。这些无一不证实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这个月月信再没有来,那么便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都不再是难,我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笑意,虽然身上诸多不适,却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饮食,若是营养不够,如何能够诞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于是到了傍晚赵大哥将饭菜送进来时,我忍住胃里的翻涌,将那些饭菜,一点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约莫过去一个月,月信依旧未到,而我也出现了孕期会有的反应,倦怠,不思饮食,晨起会呕吐。只是还好都不是十分严重,冷宫日长,我不需做什么,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坐在那张破烂的床上,尽量让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儿安全。又请皓月拿一些衣料针线来,只说自己无事,想缝制一些冬衣穿着。她没有异议,过了几日便托赵大哥带了进来。是宫中最常见的棉布,多用来缝制低等宫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连我凌府的下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此时我却感怀它是纯棉布,且宫中东西再差,也比民间强上许多。对于这个可能要出生在冷宫中的孩子,已是不错了。 为防万一,我会将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赵大哥带给我的皂角仔细清洗几遍,在日头下晒干了,这才敢用。 这一日,天上浓云翻滚,暗沉沉压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打着呼啸从门外掠过,夹杂了落叶和尘土,使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举目望去,灰蒙蒙一片。 我靠在床头,正在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着针脚,“嘎吱”一声门响,我迅速将那衣服掖进枕头下,从旁边取过一件浅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来,握着剪刀慢慢裁着领口。 “小姐,我带了点心来。”皓月一身杏子红掐花对襟的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夜合花,头上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有一串细碎的紫晶流苏,脸上有盈盈笑容,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一般。 我看着她日渐华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几次她来时,为怕我看到那些锦衣华服伤怀,便都是拣了简单朴素的来穿。可是,自从沈羲遥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爱之后,她便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快坐吧。”我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只双层剔彩鸳鸯纹的填漆竹编食盒,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顺手拿起我搁在床头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这样的布料,绣上兰花真是抬举它了。” 我扫一眼淡淡道:“它本该穿在宫人身上,此时却落到繁逝里,将穿在一个废人身上,是极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来到我身边,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该穿金罗的蹙凤华服,再不济,也不该比在闺阁中的锦衣差,我却只能拿这种宫人都不爱穿的灰色棉布给小姐,是我没用。”她说着掉下泪来。 我知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忙从她衣襟里抽出绢帕来给她拭泪,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在这里,若没有你的接济,只等每季发放的那一两件衣服,根本无法度日。能有这样的棉布裁衣服,我很满足了。” “是么?”皓月抬起一张挂了泪珠的脸,不相信般地问道:“小姐不是在怪皓月?” 我摇摇头:“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呢?” 我笑一笑,拿起那衣服指给她看:“你看,这布料是灰白色,用什么颜色的丝线绣花都只能落了粗陋,但是唯有黑色丝线,绣出写意的墨兰,才真真相得益彰。”我的手慢慢摩挲过那花纹,丝线给指肚涩涩的感觉,如同我的声音:“皇帝的万寿节要到了。他见惯了锦衣的美人,若是有一个淡雅清丽的女子在一众华服丽人之中,更能衬出清纯气质。”我盯了皓月的眼:“若论起美貌,你不如丽妃。若论端庄,你也不及和妃。而论起柔弱,自然无人能出柳妃之右。所以,你一定要出奇制胜。” 皓月一愣,几乎脱口而出道:“小姐怎知我是为了皇上万寿节而来?” 我按下唇边浮上的一层冰凉,看了看外面已经停止的风,缓缓道:“我不知你是为这个而来,只是想到万寿节要到了,提醒提醒你。” 皓月笑起来:“还是小姐厉害!难怪皇上对你念念不忘。” 我只作未听见,将食盒打开:“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皓月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小姐最爱的菱粉霜糖糕,松瓤鹅油卷,京式鸡油饼,还有一份冰糖燕窝。”她说着将这些一一拿出来,其实这几样都在第一层,打开盖子时我已经看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5) 我站在繁逝一堵残垣后,面前是一池秋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不远处的天空上,有上百只五彩斑斓的风筝一起飞起来,正中最高最大的一只,是一条金龙栩栩如生,旁边簇拥百兽。之后升起妖娆的百鸟,围绕在一只金凤周围。最后是绚丽的百花,牡丹最盛。 那金凤飞啊飞,长长的凤尾在空中飘荡,那凤尾一定饰了金粉,装点了水钻,在空中闪出耀目的光。最后,金凤与金龙相会,并立在高远的天空上。 百鸟百兽齐聚在那龙凤的周围,百花点缀般地将它们环成一圈,一时间天空上七彩绚烂,平静的湖面上又有清晰的倒影,天地呼应,美得无法用辞藻形容,只能令人睁大了眼,将这叹为观止的人间奇景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我遥望着那美丽的百鸟之王,它的神情倨傲,身姿优雅美丽,只是不知,那控制着这只凤凰的风筝线,牵在谁的手上。 风吹起我鬓间的长发,缠住了我的双眼,我用手去理,却发现手背上,有一滴泪。 我闭上眼,按住小腹,那里有细微的疼痛,一如我的心。 一阵大风猛地吹过,便有一阵惊呼隔水传来,接着有鼎沸的呼声。我睁开眼,只见五彩的天空上,那只凤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五彩的凤尾飘飘荡荡,不久,便消失在了高原的天际中。 我心中恻动,无法自抑泪水的涌出。这是否是老天的安排,让那凤凰风筝断了线,离开了世人眼中它应该在的地方。它飞去哪里了呢?至少,会离开这皇宫吧。若是我能像它一般,挣脱那根困住我的看不见的线,飞出这高墙,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万寿节后皓月一定会来,却不想,大半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她踪影。这段日子里,我做好了几件婴孩的衣物,算算日子,若是无差,这孩子会在初春之时出生,带给我如春般的希望。但春寒料峭,此时我只盼望着皓月来,请她捎些棉花给我。 同时,我也为自己做好了两身宽大的裙袍,以备遮掩日后日渐挺起的肚子。 在万寿节过去一个月,日子逐渐寒冷起来时,皓月终于来了。 她来的这一日,前一晚,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虽然院中的空气清新不少,但却有一层层寒意逼上来。我拥着被坐在床上,小腹已经有些微微的凸起,但穿上宽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挡住。 白日里雨终于停了,一夜风雨打落树上的黄叶,一夜间便铺了满地。从窗户望去,只觉得如上好的羊绒毯子,满绣了金灿灿的叶,这样的毯子在凌府旧宅的“秋光昭阳”堂里便有一张,上等的羊羔毛上用深浅金色、黄色、褐色、棕色、黑色间杂绿色绣出落叶满地的胜景,当日光从窗棂照进去时,觉不出秋日萧索,却只觉得富贵。 此时,我感受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再看这大自然自成的“毯子”,却再感受不到那温暖。 有铜门被拉开的声音,因鲜有人来,繁逝的门长年累月关着,以往皓月来,都是赵大哥当值,只开角门,便难得听到正门的声音。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里没来由地恐惧起来,我听见门边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想到今日赵大哥休息,那声音听起来是皓月在与人说着什么,便披了件外褂走了出去。 确实是皓月,她与一个守卫说了几句,又拿出一块东西给他看了看,便进来了。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皓月抬头便看到站在门边的我,呼一声:“外面风这么大,你快进去。” 我担忧地看一眼正在关门的侍卫,对她道:“赵大哥近日休假,你来做什么?惊动了旁人,万一被皇上知道,对你可是不好啊。” 皓月掩口笑了笑:“那人是赵大哥手下的,上次他告诉了我这个人可以信赖,若是他不在,便等这个人当值时来。” 我心中却疑惑,我与赵大哥每日都会短短见一面,偶尔说两句话,却从未听他提起这队繁逝的守卫中,有值得信赖的人啊。 但我没有点破,只随皓月进了屋子。 “小姐,”皓月背对着我,环顾了四周淡淡道:“皓月一直有一个疑问。” “你说。”我端了凳子坐下,看着她。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拿了食盒的手紧了紧才道:“小姐,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从茶壶里倒一杯凉水慢慢喝了一口问道。 “后悔自己当初所作,换来今日的下场。”皓月看着我道。 我惊讶她这样直白,与她往昔的性格完全不符,但还是回答了:“若说后悔,自然是有一些。可是,又有何用呢?” 我后悔的,是那一日我不该在沈羲遥离开时还在河边逗留;我后悔的,是我不该答应羲赫去西南战场,而是应速去江南;我后悔的,是我该狠心拒绝羲赫的相伴相随;我后悔的,是该在落胎后就直接自尽;我后悔的,是该在那一夜,要么杀了沈羲遥,要么,杀了自己 但我却从未后悔过,因与羲赫相伴而受到的幽禁在繁逝的惩罚。 第一百五十三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6) 皓月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凝,如同被初冬严寒冻住的薄薄碎冰,旋即又仿佛被日头晒化了去,只流水般温柔的笑意。 “多亏了小姐的指点。皇上很喜欢那些别致的茶水,我在穿着上又多捡了素雅或者与众不同的样式来穿,每每也能入了皇上的眼,不至于被遗忘。”她片刻间又剥好一只蟹,自己拿了一双银筷吃了一口,略带无奈笑道:“可惜,皇上身边新人众多,我总不会是最得宠的那个。” “新人?”我微微点了点头:“今年春天该是选进来了很多佳人。” “可不是,”皓月有些愤愤:“今年皇上开恩,可允许商贾家的女子入宫参选,大家都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却还真选进两个来。” “哦?什么样的出身?”我来了点兴致,其实是想引导着皓月说话,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我并没有吃。 “都是巨贾之家。”皓月也将盘子放在桌上,兀自坐在凳子上,托了腮道:“新进的黄答应是江浙人士,家中是两湖一带的首富。” 我点点头:“江浙自古就是富庶之地,若家里是两湖一带的首富,那必然是极娇贵的。” 皓月“哼”了一声:“商贾之家,再富又能贵到哪去?我看她大字不识一个,却精于算计,倒还真是不辱家风。” “皇上很喜欢她?”我见她口气中充满鄙薄之意,有多有不满,便猜测道。 皓月点点头:“皇上觉得她很特别。” 我微微一笑,沈羲遥后宫女子什么样的没有,但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连宫女,也都是选民间身家清白的女子进来。商贾在大羲不受重视,但因为有钱,便不愿送女儿入宫做伺候别人的差事,再加上才选的嬷嬷们也尽量不选商贾女子,因此,宫中是不会有这样出身的女人的。 因此,商贾之家的黄答应一入宫,自然显出自己与旁人不同之处。若再像皓月说的那样,精于宫妃们都不擅长的计算,自然更加与众不同。 “她入宫一个月后,皇上就连着召幸了三次,又从选侍晋了答应,算是快的。”皓月继续道:“她人精明,一进来便各宫都送去礼品,想要巴结柳妃。可惜柳妃清高从不搭理她,她便攀上了丽妃。” 我想了想,宫里也就只有丽妃的性子,能愿意或者说能接受商贾之家的女子了。 “你说,有两个,那还有一个呢?”我问道。但是心中知道那一个是谁。 “另一个啊。”皓月的语气有明显的放松,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她用充满不屑的口气说道:“李娘子入宫时,没有按祖制定为九品的更衣或者选侍,而是被封为八品娘子,虽然品阶也不高,但是仍在后宫中引起轰动。” 她从酒壶里倒出两杯酒,一杯递给我,自己喝了一口道:“其实论起出身,她不如黄答应,毕竟人家黄答应家是两湖首富,李娘子不过是一个安阳城首富的女儿。论起长相,她确实比黄答应漂亮些,可是,比起怡昭容来还差了很多。论起学识,她是读了点书,但是如何能比得上柳妃的才情呢?因此,当皇上直接给她娘子的品级时,阖宫都很震惊。” “之后呢?”我见皓月神情放松,眼底隐隐有快意的笑意,便知这位安阳城里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娘子,此时一定不受宠。 皓月朝我神秘一笑,凑近身子,暗含了一抹笑容道:“这是件奇事呢。” 我挑挑眉,想起沈羲遥曾经问过李氏,我的绣品的去向,心里泛起不好的感觉。 “什么奇事?”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李娘子侍寝了两次,就到处说皇上夸她肌肤明丽如白玉,说皇上如何喜爱她。” 我轻轻一笑:“蠢女子。” 皓月点点头:“可不是,所以,还没等其他人给她颜色,她自己就掘了坟墓。” 我好奇地看着她:“自掘坟墓?宫里那些妃嫔自然不愿意听到她的自夸,但你说,他们并没有动作。” 皓月点了点头,又喝一口酒笑道:“怪她太自以为是。”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不明的意味。“说起来,还跟小姐你有关呢。” 我吃了一惊,与我有关?是因为那衣衫而被迁怒吗?但是,沈羲遥是一早便知道的,若是要迁怒,不会在给了宠幸之后才发怒的。更何况,同时入选的吴大人的女儿也有一件啊。 皓月见我满脸不解,自己也说得兴奋起来,便不待我再问,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不知她从谁那里听说小姐你的肌肤柔滑细腻如同上等的羊脂白玉,又说小姐你多受皇上喜爱,结果,她下一次被召侍寝时,也不知谁给了她天大的胆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了皇上,她与您,谁的肌肤更美。” 我心里一惊,沈羲遥对我应该已是十分厌弃,我在这里也算是废后了,他一定不愿任何人提及我,也不愿见到任何能让他想到我的东西。而那李娘子竟然将自己与我比较,定会招来沈羲遥的厌恶吧。她那么一问,定不会有好结果,实在是鲁莽啊。 “结果如何呢?”我的神色镇定,仿佛根本不在意别人因我触怒了沈羲遥。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7) 我忙扶起她,突然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也是随口问道:“我记得你方才说,李娘子虽然比黄答应漂亮些,可是比起怡昭容来还差了很多。这个怡昭容,是谁?” “哦,她是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妃嫔了。是早几年入宫的,一直在掖廷没有被注意。去年与皇上无意间相遇,近一年来风头正盛,从美人晋婕妤,又在万寿节被晋为昭容,荣光的很呢。”皓月的脸色有明显的艳羡,也有对自己境况的不满。 我明白,素来晋位除非有妊或有功,也才能晋一级。更何况美人与婕妤何止一级。而如今,又能跨过修容、修仪、修华,直接封为昭容,虽然都是四品嫔位,但一般修容、修仪、修华之间也有尊卑之分。 而这晋封的恩典又是在万寿节下的,比起其他的晋封可是要荣耀很多。看来沈羲遥对这位怡昭容,确实万千宠爱。 “这怡昭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道。 “她啊”皓月侧了头,小心觑了我一眼,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皇上很喜欢她?”我突然觉得有些冷,顺手将床上的薄被扯过来搭在自己身上,随口道。 “嗯”皓月轻轻点了点头:“一个月里大多时候都是召她侍寝的,又指了长春宫给她独住,每日是必去看的。” 我疑惑道:“她有身孕了?”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怎么会这样想,要是她有了身孕皇上怎么召幸她呢。” “无孕便成一宫主位,皇上又日日去看她,看来,皇上确实喜欢她。”我垂了头,心底不知为何涌起一点点酸意。 “当初皇上也是日日去看小姐的。”皓月的声音低下去,没有看我,仿佛自语般道:“可惜,那时我已经不在小姐身边了。反倒不如蕙菊她们,可以日日见到小姐。” 我心下动容,当日皓月钟情沈羲遥,我不过顺水推舟,想用她来代替那个月夜沈羲遥见到的女子,我也好继续避世的生活。却不想,没过多久沈羲遥便发现了我,皓月也就失去了能获得宠爱的机会。甚至,因为沈羲遥对我的专宠,身为月美人的她,见皇帝一面,反而不如在坤宁宫当大侍女来得容易。而爱恋中人,其实最希望的,不就是能日日见到心中的那个“他”吗? 我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皓月心底会不会怪我。 “那个怡昭容,很美吧。”我将话题扯回去。 “嗯,她很漂亮,但是最吸引人的,是她的性格,很端庄温婉。皇上为此还亲手为长春宫题了匾额,题的就是‘慎淑温和’。比起晋位,这才是最大的恩典。”皓月的口气中不无羡慕之情。 我想了想道:“你说,她入宫很久了?” 皓月“嗯”了声:“她是皇上大婚前小选入宫的秀女,一直住在掖廷,那一批因是太后的安排,因此皇上连看都没有看过。”皓月解释道。 我沉吟了下:“这个怡昭容,你熟悉吗?” “熟悉谈不上,但是每每见面,她都会与大家寒暄几句,完全没有宠妃的架子,因此,在后宫中也很得人心。”皓月低声道:“她笑起来令人感觉很舒服。”她讲最后一句时,语气十分温和,我听出她心底对那个怡昭容的喜爱。也难怪,若是能得沈羲遥那般宠爱的女子,一定是有自己的魅力的。 “皓月,”我拉了她的手:“之前我跟你说过,找一个依靠,现在我还是这句话。”我直直看着她:“如果你喜欢这个怡昭容,那么不妨多接近她。我在这里注定是要孤老终身的,而你若在这后宫中有个盟友,起码能有人光明正大地说说话,帮你分担一些。”我闭了眼:“这怡昭容圣眷如此深厚,自然不被其他宠妃如柳妃一流接受。她刚刚晋位,根基不稳需要盟友。此时你去投靠,一定会被接受的。” 皓月摇摇头,眼里蓄了泪水:“我与小姐一同长大,实在不知如何去接受别人。只要我能常常见到小姐,便是与小姐在这冷宫中相伴一辈子也愿意了。” 我心底虽然有对她的一点疑心,但此时她的言语真诚令闻者落泪,我自然也将那层怀疑压了下去。 “如果你真的不愿去依靠她,那么,就小心她。”我的语气严肃,皓月却不明白,不解地望着我。 “这个怡昭容的出身我虽不清楚,但必定不差,但也不会太好。” “小姐怎么知道?”皓月一脸吃惊。 “你想,如果她出身不好,入宫时就不会给她美人的位置。”我解释道:“但是,若是出身很好,皇上为顾全她母家,自然不会任她入宫却一直未召幸。所以,只能说,她的家族对于皇帝来讲,并不十分重要。” 皓月了悟般地点点头:“小姐说的一点不错。她父亲是个五品的文官,没什么实权。小姐要我小心什么呢?” “她的出身一般,在这宫里自然步步艰难。皇上再宠爱又能如何?没有强大的外戚,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妃嫔的。所以,她只能用心固宠来提携家人。一心要宠爱的人,心思一定复杂。” 皓月的眼神有点点闪躲,但还是微微笑了:“我看怡昭容,倒像个简单善良的。” “你想想看,她入宫那么久都没有被皇上注意,怎么会突然就得到宠爱呢?按你说,她是与皇上无意间相遇,可是每日与皇上‘无意’相遇的妃嫔必定不少,为何皇上就独独宠爱了她?”我看着皓月,眼睛里有对她的惋惜,还有一份压迫。 “所以,要么是她真的幸运。要么,那是一次蓄意已久的相遇。”我又提醒道:“我虽不知这怡昭容有多美,但是,她能让皇上钟爱到独宠,只能说明,她不简单。” 皓月点了点头:“多谢小姐指点。”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怎么了?”我看她微微皱的眉,知道她心里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8) 我此时一惊镇定下来,平静地看着她:“你说吧。” 皓月对于我的镇定略有吃惊,不过她与我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是知道我的脾性。 “小姐,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皇上呢?”她一脸哀伤地看着我,我张嘴正要回答,她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让皇上觉得我是那晚他遇到的仙子,或者说,你知道皇上只会将我当作一个替身,但是还是让我去了。”她冷冷一笑:“开始我想,如果我做了替身,你能继续你淡泊的生活也好,毕竟你对我有恩,就当我报恩了。可是,我哪里知道,你不过是利用我吊起皇上的胃口,让他一刻不忘那个在曲径通幽里遇到的仙子,然后,你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根本不会介意你是凌家的女儿了。”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喜欢沈羲遥,我想成全你们。至于我与他之后的相遇,不过是个意外。 可是张了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同时,一种酸困的感觉从脚底慢慢蔓延上来,好像千万只蚂蚁顺着腿爬上来,又仿佛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我的身体。我的眼神一定很惊慌,皓月的眼里出现了一抹快意。 “你的出现,让皇上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你说要教我舞蹈,让皇上注意到我。你那么了解皇上,可是教给我的,却根本没能让皇上看我一眼。你不过是惺惺作态,根本不想帮我。” 皓月的面目在我眼中有些狰狞起来,带了暗色的光影,她的脸虚虚实实,我只觉得自己头很晕,站都站不稳了。 “后来,你因为凌相的死刺杀皇帝,我以为皇上或者太后会杀了你,但是他没有,他竟然将你留在蓬岛瑶台,你竟有了身孕,凌家竟然获得无上的殊荣,我无法接受,我所做的一切,竟然仅仅因为他对你的爱,变得毫无意义了。”皓月抓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令我的眼睛只能直视她。 “你出宫了,王爷也去找了你,你为何还要想办法接触皇上,让他带你回来?你那么放不下宫中的荣华,当初又为何要做那些事呢?你明明,你明明就可以在大婚的当晚让皇上知道你的样貌,也可以在之后的很多机会里展露你的才华留住皇上的宠爱。可是你没有,你既然之前都没有,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呢!” 皓月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我的罪,几尽哭号,可是在我耳中却仿佛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般。我只觉得浑身都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得只想闭上眼进入到那个黑暗的深处,痛得什么都不能再注意。 “所以,你就要杀我?”我的声音粗哑无力,但拼劲力气,我终于讲出了这句话。 “我并不恨你和老爷,小姐。”皓月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可是你活着,我们都得不到皇上的心。” “那么,”我感到有温热的东西从唇边淌下:“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害死的?” “是我。”皓月的声音从极远处飘来,此时我眼前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她的样子,身子却很重,重得我无法负荷。 “为什么”我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了。 “因为,只有让你觉得是皇上害死了凌相,你才会恨他,才会做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他就不会再爱你了。” “是谁指使你?”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皓月的笑如同夜枭。 我只觉得身子骤然一轻,整个人仿佛陷入云朵中一般,轻松而没有任何痛苦。我愿永远在这里,不再醒来。 黑暗之后,是春风拂面,金井玉栏;是锦帐千里,皓月当空;是满目桃花,芳菲满径。风为裳,水为佩,光彩斑斓,浮生若梦。那是一个旖旎的世界,温暖舒适。还有一个温雅的身影,似乎就在不远处,隔着一座虹桥,含笑凝视着我。 我就向着那个身影,不由得迈开了脚步。 一片刺目的白充满了我的视野,那白光耀眼,几乎令我睁不开眼睛。待那白光逐渐淡去,头顶悬挂的天青色的纱帐映入眼帘,那青色就如同不远处窗外澄明的天空,不含一丝杂质。 这里是天宫还是地府?我该是下地府的吧?可是,我没有看到黑白无常,没有走过奈何桥,还没有喝孟婆汤,也没有看到十八层地狱中的种种惩罚。我的罪,该是下到最后一层的罢。 只这一会儿工夫,我只觉得十分疲惫,闭了眼约莫半炷香功夫,我眨眨眼再次睁开,仔细看去,那纱帐上有多处虫蛀过的小洞,颜色也因洗涤多次而变得黯淡发白,甚至有几处脱了丝。我再抬头,只见头顶的横梁上挂了蛛网,布满灰尘,屋里虽有日光照进来,但却依旧阴暗,只有那从窗户筛进来的一束光带,滤去了日头的猛烈,仿若暗夜的一道烛光,柔柔打在地面上,却给予晚归的人温暖和踏实。 我的神志清醒一些,这里我很熟悉,是在繁逝中,我的居所。而我,应该是躺在床上。 稍稍一动,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那不是受伤的表面的疼,却是从五脏六腑和肌底里透出的,令人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用力拉扯,兼着如同无数钢针刺进肌肤的让人难以忍受的麻痛,我几乎怨恨自己,从那黑暗中醒来。 可是,心底涌起巨大的欢喜,那欢喜是死而后生充满希望的欣喜,是了解了真相后灵台清明的欣慰,是期待查明真相为父报仇的兴奋,以及,对上天的慈悲的感激。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手搁在小腹上,我心一沉,那里曾经小小的凸起此时已经塌陷下去。下身也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我尝试着从床上下地,顿时,一股要击溃我的疼痛从五脏六腑中传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疼,连小手指头弯曲的力量都没有,更何况下地。 “你醒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我顺声望去,赵大哥的脸就出现在眼睛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韬光养晦待契机(1) 风打着唿哨从窗户外吹进来,夹杂着这个冬天第一朵轻盈的雪花。与其说是窗户,其实早已只剩下残破不堪的雕棂。日子实在无趣的时候,我会看着这些雕饰精美的残椽,想象曾经住在这里的女子,过着如何的生活。 自那日赵大哥将我的死讯报告给月贵人后,为了安全,为了以防皓月突然去繁逝查看,我便在赵大哥的帮助下,住进了这座离繁逝不远的皇宫偏僻处的废旧宫室里。 大羲的皇宫是在前朝的宫殿基础上扩充而成的,在增加了许多宫室之后,曾经一些因位置或者采光或者新皇宫配置的因素,一部分原本的后宫宫室便被废弃,经年累月下来,荒草丛生,罕有人至。 我住的这一间,可能是因为靠着九龙池,位置偏西,整个宫室都是西晒,因此便被遗弃了。 我初来此时,身子因为小产又得不到医治和汤药的调理,只能每日都躺在床上。赵大哥每日偷偷送早晚两餐饭来,因要避人耳目,时间总是不定。遇到他不当值,我便得饿上一天。不过好在他怜悯我,又要为家中母亲筹钱,休息的日子便几乎没有了。这样过了大约两个月,天气寒下来时,我的身子靠自身好了大半,但也落下了头风,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了。可是,只要活着,便是万幸了。 长日孤寂,似乎每日的盼望,不过是赵大哥将饭菜送来,与他短短几句话的时光。其余的时间里,我踏遍了这座宫室里一百零八块破碎的汉白玉地砖,看遍了窗上八十一瓣莲花的细致雕纹,摸遍了床头一百零一个小孩的神情动作,数遍了院中十八株梧桐的一万三千五百四十六片落叶。 还有那第一片雪,是从第三格窗子上的缠枝并蒂莲花叶的缝隙间飘进来的。它提醒着我,冬日,已经到来了。 当初皓月拿来的那些棉布,除了我给自己做的那身衣服之外,其他皆让赵大哥送了回去。只说那身衣服给我入殓时穿了。皓月将那些棉布赏赐给了赵大哥,他又悄悄拿给了我,我做了一身棉袍送他,也是为了遮掩皓月的耳目。剩下的却不够缝一床棉被,反正也只有一点点棉絮,我只做了件厚短袄,可以抵御一点冬日的严寒。 冬日|本该燃炭取暖,但繁逝的侍卫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黑炭,燃起来烟雾极大。赵大哥曾悄悄拿了些给我,因为是藏匿于此,我不敢燃,便又还给了他。他只好将分给繁逝的棉被悄悄拿了一件给我。可是繁逝的棉被里棉絮少且不说,多是陈旧的,但再多又不可能。我只好请赵大哥搜集了些稻草给我,这样,我才不至于冻死在这样的严冬里。 可即使如此,因这间宫室西晒,只有傍晚的短短时间里有阳光滤进来。而这年冬天雪几乎没停过,所以没有几日,那些稻草和被子都变得潮湿沉重起来。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只能靠着燃烧曾经美好的记忆,来自己为自己取暖。 我想起上一个冬天,山里的寒气重,在那僻静的山村里,黑炭都是难得的东西了。屋里潮湿冰冷,毕竟曾是消夏之所,冬日里是不适合居住的。 冬日到来前,黄婶帮我们做了几床厚实的被子,起了烧火取暖的炕头。我为羲赫做了几身新的冬衣,虽然都是民间最普通的料子,可是却十分的保暖。这样,他有时和同村的几位大哥进山打猎就不怕了。 每日的清晨我都会在“噼啪”的劈柴声中苏醒。那是羲赫在院中备柴。即使是现在,我都难以想象一个王爷竟能做到如此,就如同最平凡的村夫,做着最平凡的农事。 那天我醒来得早些,羲赫劈柴的声音停了下,我站在门后看他,他却没有发现我。那天他一定是感到很热了,开始时已是挽了袖子,后来估计是看四下里没人,将上衣脱了去。 就是那一刻,我惊得几乎要喊出来。 虽然羲赫身为将|军,常常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可是他的皮肤光洁,观之毫无瑕疵。彼时我看到他的后背,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伤疤。 那伤疤看起来是利物所伤,狭长的一道,暗红色,那么直,是利器一次破坏所成。如今这伤疤都未淡褪,可以想见其时这伤有多深。可我曾经听别人说起裕王身姿明耀,肤无半伤,身经百战实属难得。如今看到这伤疤,隐约猜到了来历,心中泛起波澜。 夜里他坐在灯下看一本手札时我看似无意地问道:“羲赫,你身上有伤?”他怔了片刻旋即笑了:“是战事所留,毕竟我长年征战在外,身上有伤在所难免。”我支吾着点了点头,低头看手上正在缝制的一件棉衣,那银针一闪,我淡然道:“那背上的伤,又是如何来得呢?” 其实我只是好奇,那时并没有想到羲赫是否愿意告诉我。 他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开了口:“是一次被敌军包围拼杀出来时留下的。” 他说的那么轻松,日常的口吻,仿佛我在问他是否明日里要与黄大哥进山一般。可我的心却被紧揪了一把,他身为首将,战时身边一定有众多的士兵保卫。在我所有听到的关于他的战事里,只有一次他被敌军包围又是孤军奋战,而那次,缘于我送他的那只荷包。 我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想轻抚那伤痛。可是伸到一半还是无力地垂下,泪水模糊了双眼。 羲赫轻轻的环抱着我,他亲吻着我的发喃喃道:“哭什么,没什么的。”那怀抱真温暖,那么踏实,充满安全感。 我茫然地伸出手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可是雪花被风吹得落在指尖,我只感受到了冰凉。一颤,将手缩了回来,这冬天,真冷啊。 我抓紧了身边早已不再干燥的棉被和稻草,将它们拢在身前,酸楚的凉意渗透进身体里,我却将它们抱紧了些,只想着将自己用什么包拢起来,让我不感到那么的寒冷。 风依旧吹着,我突然觉得很累很困,手上松了松,斜靠着墙睡去。 睡梦中,曾经的一切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好似一个旁观者一般,静静地看着那段往事在时间的大河中流淌,而以旁观者的身份,我终于看清了那一切,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切从眼前掠过,即使,我已发现了真相。 皓月之所以引起我的怀疑,不过是一些细节。 第一百五十七章 韬光养晦待契机(2)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此时我的眼睛终于能洞察那一切。可此时的我重新要面对的,仿佛只剩无尽的萧索孤寂和死亡。 但是,我还不能死,不仅不能死,我还要找出真相,父亲死的真相。我还要报复,那个害死我腹中骨肉的凶手。多少个日子里,我似乎是忘却了那个孩子,只因为它的父亲是皇帝。可是,它毕竟存在过,它也曾是我的希望,带给我短暂的幸福与快乐。我,不会忘。 我不会死,即使苟延残喘,我也要活下去。我还要等待机会回到那后宫之中,解开我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想法,了却所有的旧事。 看着眼前飞雪茫茫,我跟自己说,如今剩下的,是一个契机。 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从残破的后院矮墙上照进来,我终于熬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可是,在这个冬天里,我知道了,比冬天更寒冷的,是人心。 积雪渐渐融化开,我用之前那些瓷碟装了雪水,将一件夏衣撕成一块块帕子,开始慢慢且庄重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我重新审视了这大半年来的煎熬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迹,除了肮脏,还有累累的冻伤。当初的如玉雪肌隐藏在了青紫的淤痕之下,可是,只要小心护理,过些时日,还是会恢复过来的。 这期间,我请赵大哥帮忙弄了些治疗冻疮的膏药,又拜托他带些滋润身体的蜜露给我。赵大哥知道我的决心,他自己也希望能够离开这样的地方,便想办法都给了我。 第一枝嫩芽在越过颓墙的树杈上破出,那新鲜的几乎不真实的绿色带给了我无尽的希望。还有鸟,因这里人迹罕至,有很多的鸟在那树枝上搭巢建窝,每日里唧唧喳喳好生热闹。我再不感到孤寂,可是,内心的不甘与愤恨一直啃噬着我,让我在每个夜半醒来时,都感到彻骨的冰冷。 当天空变得如一匹鲜蓝缎子的时候,后院矮墙终因年久失修坍塌下去了一块。那日我坐在院中,听到那“轰”的一声,回头,眼前就出现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暮色如浮光掠影淡笼其上,有着缕缕轻柔缥缈的水汽蕴氲 我抬眼看去,水波远远地蔓延开去,水天一线,无边无际。不知为何,我的泪在看到这浩渺的水面后,不由掉落下来。心在剧烈的跳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涌漫周身。 夜半小心地下到湖中,用白天里摘下的树叶花瓣擦洗自己的身体。水波荡漾间,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洒下清辉点点。我感受着水波温柔的轻抚,好似他温暖的手,环抱着我。不由沉醉。 洗罢将带来的那个竹篮推入水中,看着它越荡越远,嘴角浮起一抹淡若清风的笑容。 竹篮里只有一块素帕,上面一首词。词的本身也许不会震慑人心,但是,那是我咬破手指以血书写其上的,暗红的颜色配上不再净白的素帕,无限悲凉萧索,一如那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并不期望被沈羲遥本人捡到,只要是哪个宫女太监就好。这词很适合吟唱,只要能传到他的耳中,只要能给他内心一丝的波动,不要让他在那些莺歌燕影中徘徊而将我遗忘,就好。 初春的天总是那么蓝,那么透,我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每天夜里我都去那湖中清洗自己和衣服,再用蜜露滋润身体。逐渐的,衣服上的污垢淡褪下去,肌肤也逐渐的恢复最初的白澈。只是消瘦无法改变,但只要恰当的掩饰,依旧能有不一样的风情。 我并不着急,我依旧在等待,用这些时间,恢复我自己,也在等待一个契机。 那天的云好轻柔,一朵朵棉花般飘在天上。有轻缓的风,时不时地吹拂着我的面颊。我闭了眼感受春天美妙的气息,感受那枝丫间新生的嫩芽的清甜味道,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面上轻抚而过,我一惊睁开眼,一只明艳的蝴蝶样风筝就落在自己的身后,静静地躺在没有修饰的草地上,那么鲜艳夺目,我看见上面用上等的彩釉绘出蝴蝶翅膀上精美的花纹,色泽明亮,质地优良。 可以想见,这风筝的主人,地位也不会低下了。 远远地传来脚步和说话声,是一些女子的声音,口气焦急,却又有傲气。 这口气我太熟悉,它不是妃嫔说话的语气,却一定是得宠妃嫔身边得脸的侍女的口气。 我轻轻一笑,朝着苍天一拜,将自己的面容用轻纱掩了去,捡起那风筝,迅速地隐藏在废弃的宫殿角落中。我静默得站着。心,却跳动个不停。 我感谢苍天,这么快,就给了我一个契机。 脚步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听来不止一人。接着,破旧半歪斜的大门被推开,两个如春花般的身影从门后闪出,身上鲜亮的衣料与朝气蓬勃的姣好面容,与这样破败的庭院格格不入。 “咦,这里没有人啊。”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带了一点惊讶:“也没有看到那风筝。” 我躲在房门后面,手里紧紧抓着那只风筝,从门缝向外看着。 “这地方,阴气森森的,看着就害怕,还是快回去吧。”一个碧色宫女服饰的女子缩了缩肩膀,胆怯地说。 “那怎么行?这风筝可是皇上御赐给昭容娘娘的,丢了怎么交代啊?娘娘还等着呢。”另一个着天蓝色宫女服的宫女道,语气中颇有不甘,也有强作出的镇定。从她的衣饰与口气上看,该是比碧衫宫女等级高一些的。 “我们去那后面找找吧。没准掉在后面了。”蓝衫女子四下看了看道:“这院子还蛮大的。” 她们说着就朝后院走去,我浅浅一笑,倚在门上,看着她们花骨朵般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静静地听,依旧能传来的她们说话的声音。 “惠姐姐,我真怕。这里是冷宫吧?” “这里才不是冷宫呢。”蓝衫女子刻意压低了说道:“你看看这些雕棂,听说柳妃宫里的都比不上这里呢。” “那这里是?”碧衫女子疑惑道。 “听说这里是前朝明徽皇帝密妃的宫室。”蓝衫女子的口气里有点点得意。 第一百五十八章 韬光养晦待契机(3) 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一阵极重的困倦袭来,眼皮再睁不开,心底有隐隐的预感,若是我熟睡过去,应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心中的不甘如汹涌海涛,与那困倦撕缠,可是我的眼皮却越来越沉,尽管我努力想睁着眼,但身体似乎不再受控制。 就在我的眼睛闭上的刹那,一道极轻的叫声传来,那么微小,那般虚弱。可是却好像一道惊雷劈开我混沌的神智,我睁开眼,暗夜里有两颗碧绿的明珠在熠熠生光。曾经的蛇祸令我如今杯弓蛇影,那幽绿的色彩在这样狂风肆虐的夜里令我惊惧,我强作镇定,拿起手边的一块干硬的馒头扔了过去。 我有些惊恐,但还是镇静下来道:“什么在那边?”话音刚落,一团雪白就扑进了我的怀中。低头看去,是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猫,那么娇小可人,它一直朝我怀里钻着,身上的毛已经被雪打湿,令我打了个寒战,可还是抱紧了它。仿佛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一般。 就这样,在肆虐的寒风中,在看似无尽的黑暗中,一个人抱着一只猫,静静地等待。我再没有睡去,只是不停得抚摸着怀中这小小的生灵,用自己的体温将它的毛皮捂干,然后发现,这只猫纯白得连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体态娇小玲珑,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而它,也不时地用绿宝石般的眼睛看我,“喵喵”叫着,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亮起来,风也停了,太阳从干枯的树杈间射来一道明亮的光,地上的积雪如同一块巨大而无瑕疵的上等白玉,反射出晶亮的光。 我站起身,一股彻骨的凉气袭上身,将身体里所有的疲倦一扫而光。门外传来低低的三声叩门声,那是赵大哥送饭来的暗号。 猫儿用爪子抓抓头,朝我“咪唔”叫了几声,我抚一抚它柔亮的毛皮,轻轻将它放在地上。 “回去吧,回去你的主人那里。”我朝它微笑,轻声道。即使我知道,猫儿怎么会听懂人言呢。 它朝我看了看,终于一转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看着它几乎和地上白雪融为一体的小小身躯,只能凭借雪地上可爱的梅花爪印判断它的去向。直到我再辨不出,才转身回到了屋里。 之后,这只猫儿会不时地跑来我住的地方,虽然都短短停留片刻,与我撒欢一阵,再离开,但也给了我寂寞长日里一点乐趣。 自春意兴起之后,它再没有来过。我猜想定是之前天寒,照看它的宫女躲懒不愿意出去,这猫儿便自己跑了出来。此时春意盎然,猫儿的主人自然是会踏春赏景,少不得将它带在身边,自然就不能随便乱跑了。 这只猫儿,一看就知道不是野猫,它的皮毛与神情皆佳,若不是有上等的猫食喂着,舒服的环境养着,是不会有那样的神态的。同时我也猜测,这只猫儿的主人地位一定不低。后宫之中不得私养宠物,除非皇帝御赐或者特许。而这些,一定是宠妃才能得到的权力。 我只当再也见不到它,却不想在今日能够见到它的主人,给我一个契机。 那猫儿一蹿便进了幽暗的殿阁中。对于它来讲,这里是熟悉的,还有一个会疼爱它的人在。不会像那些侍女一样,觉得这里充满了妖气与不详。 猫儿在殿阁中转了一圈,便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蹭着我的脚“喵喵”叫着。同时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看我,精致的猫脸上都是撒娇的委屈神情。 难怪它的主人喜欢它,若是我,也一定会爱不释手吧。 “雪儿?原来你叫雪儿。”我弯了腰将它轻轻抱起,它“喵喵”叫着,好像表述着思念的情谊。我挠着它的下颌,它舒服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头搁在我的臂弯上,十分可爱。我柔和地笑了,理了理面上的轻纱,慢慢走了出去。 “雪儿,雪儿。”怡昭容的声音柔美,好似山间潺潺流水一般。她的声音中有焦急,却不敢踏进这殿阁半步。 我从那半掩的门后转出,将站在外面的几人吓了一跳,皆向后退了几步,眼底里露出惊慌与害怕。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灰白僵硬的袍子,它与怡昭容身上天青色银丝绣缠枝西番莲宫锦襦裙的清雅飘逸完全相反,如同裹尸布一般,紧紧贴在我干瘦的身躯上,令我如同鬼魅。 “你你你是谁?”那个叫惠儿的宫女惊恐地叫道。 我从容地迈着步子,径直走到怡昭容面前,惠儿护主地挡在我面前,我止住脚步,将怀里的猫儿递到怡昭容面前。 “这是你的猫吧。” 怡昭容愣愣地接过,雪儿似不愿离开我的怀抱,朝我“喵呜“叫着,我点点它的头:“回去你主人那里吧。” “雪儿很喜欢你呢。”怡昭容看了看猫儿,微微惊异道:“它很少对人表现亲近。”她说着接过雪儿,拢在自己怀中。 我看了雪儿一眼:“都说猫无情,此时看来并非如此啊。”我后退一步:“我不过是在冬夜里暖了暖它,它便记得我了。” 怡昭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看我:“你住在这里?” 我点点头。 “怎么会?”她身边的惠儿先嚷起来:“这里是一座废旧的宫殿,根本没有人住的。” 我垂下眼帘,面上半长的纱巾飘荡在胸前,眉眼一低,用略带喑哑的声音说道:“我是被责罚至此的。” “责罚?”怡昭容有些诧异:“并未听说过,皇上责罚过谁到这里来啊。” 我看着怡昭容,微微一笑道:“娘娘是妃嫔,我不过是个奴婢,每日被责罚的奴婢数之不尽,娘娘怎么会都知道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 韬光养晦待契机(4) 其实当年那个绣娘,我确实向太后求过情,也查清是有人嫉妒她,暗中陷害的。但当时那绣娘已经在慎行司中被打死了,太后不愿事情闹大,毕竟这样的事情宫中每天都会发生,不过一个奴才,不必费神,便压下去了。只是找了个由头,惩戒了绣兰阁里的管事和真正主事之人。也正因此,我此时才能顶了那个绣娘的名。 怡昭容抚抚胸:“这样看来,你是被冤枉的了。” 我无奈摇头:“事已至此,能保住命便好了。我能想到是谁陷害我,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我摸摸脸:“我的脸也在慎行司被打坏了,皇后娘娘让我戴了面纱,怕吓到旁人。” 惠儿满脸为我叫屈,但是身为宫女,她自然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只是心底愤恨难平。 怡昭容偏了头想了想:“这样的话,我若是去皇上面前再提此事,也许能放你出去。”她沉默了片刻:“只是” 我看着她,当年太后要我全权处理,沈羲遥自然不会为一个绣娘过问什么,因此并不知道那个绣娘死去了。此时我顶着那个绣娘的名义,怡昭容向沈羲遥重提此事,想来沈羲遥是会允许离开繁逝,回去绣兰阁或者其他,也是不难的。 但此时怡昭容语焉不详,我心底有些担忧。 “当年的事,牵扯到皇后娘娘和太后,此时皇上一定不愿人提及。”她想了想终于道。 我看着她:“娘娘这样讲是?” 怡昭容叹了口气:“去年秋天,太后的陈年旧疾一起犯了,一直不见好。好不容易熬过冬天,但是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起色,太医院也束手无策,都说,都说熬不过这个春天了。”她的神情悲哀不已:“为此皇上心急如焚,再加上,皇后娘娘一直在蓬岛瑶台上养病,都一年多了也不见出来,旁人都说,皇后娘娘也快不行了。”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皇上现在夜不能寐,又不思饮食,白天还要操劳国事,前几天也是累倒了。” 她简单一番话,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太后病危,对外又一直宣称我在蓬岛瑶台养病。看来,沈羲遥心底的负担不小啊。 “我还想着,还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出去,好好为太后娘娘绣一幅牡丹争艳,为皇后娘娘绣一幅百花图,以此来感谢她们的恩德呢。”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是为太后,也为自己。 怡昭容给了惠儿一个眼色,惠儿递给我一方帕子,我擦擦眼看着她:“那就不劳娘娘费心,我在这里,也活得下去的。” 怡昭容想了想:“你先不急,待我找个机会吧。” 我俯身向她拜了拜:“多谢娘娘。” 怡昭容站定了片刻,终于走了。我听到惠儿小声问她:“主子,不过一个犯了事的绣娘,您何必那么费心呢?” 怡昭容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也不知道,但是潜意识让我帮她。而且,我觉得这个谢娘,很熟悉。算了,就当积德行善了,她毕竟也是冤枉的,能离开这里不是更好?” “娘娘您就是心善。”惠儿笑道:“也是这谢娘有福气,先遇到皇后娘娘,再遇到您了。” “快别乱说,你忘了李娘子的事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惠儿与怡昭容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倚在栏杆上,不知为何,本该欢喜的心,此时却如同坠了铅块一般沉重。 此后约莫半月,怡昭容再没有来过此处,就当我已经心灰意冷,以为她不愿帮忙之际,她却姗姗而来了。 那一日我刚刚在后院的湖水中将长发清洗干净,湿嗒嗒垂在脑后,坐在院中,等待日光将头发晒干。因是晌午,将近午膳,想着不会有人来,便没有戴面纱。 门“嘎吱”一声响起,那门其实只是半掩着,若是进来其实不用推开。但怡昭容来,侍女都会先推一下门,也许,这是怡昭容提醒我,她来了。 我匆忙跑回屋子里,急急将面纱戴上,这才走了出来。 “谢娘,”怡昭容面上笑容如一池春水,我悬了半个月的心也因这笑容落了下来。 “参见娘娘。”我微微施礼,垂下的眼里有符合此时身份的恭敬。 “平身吧。”怡昭容说着便进了屋中,我匆忙跟上去。 “惠儿,你守在门外,若有动静赶紧告诉我。”怡昭容对惠儿道。 惠儿依言出去了,我环顾周围,竟连个茶碗也无,只好讪讪道:“还请娘娘恕罪,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无法招待娘娘。” 怡昭容倒不介意,她随意地看了看,眼里露出怜悯来。 “我此次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怡昭容道。 我一怔,心底有小小的失望,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是她在试探我,便忙敛容道:“请娘娘吩咐。” “再过半月,宫中有赐宴,尚衣房送来的衣服美是美,却没有什么新意。我想自己裁一条六幅菱纱裙,却不知绣如何的花样。这便想到你了。” 我心如明镜,知道仅仅一番话,怡昭容必然不能相信或者仅凭我的一番话便帮助我。后宫举步维艰,她身为宠妃,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因此,她得试一试,看看我是否如我自己所说,是个绣娘。 第一百六十章 青天自有通宵路(1) 第二日,怡昭容便派惠儿将裁好的裙子与丝线悄悄拿来给我,又送了各色点心蜜饮与灯烛来。我收到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绣起来。 那裙子是一条月白色的六幅碧绫荷叶裙,上面的银色云纹若隐若现,仿若月光里轻轻飘动的云朵。其他任何花纹绣样皆无。 惠儿拿来丝线时忍不住问我:“谢娘,只要银色的丝线就可以了吗?不要其他的眼色吗?这白裙子也太素净了吧。” 我摇摇头却不回答她,只道:“这是裙子,你回去还得请怡昭容做一件浅银色的短袄,让织工局在领口、袖口绣上宝相花纹便好。” 惠儿虽然很想知道我到底要绣什么花样,但是想来怡昭容应该是嘱咐过她,她没有缠着我多问,放下丝线和其他东西便速速离开了。 我轻轻抚弄着那样一条裙子,这应该是苏州织造进贡的凉绸,摸起来光滑柔软,又别有一点绸缎特有的凉,因其轻柔吸汗不沾身而最适合夏日里穿着。 我将裙子铺开,几番思考和设计,又用沾了银粉的笔细细点出大略的图形,这才绣起来。那银粉,在过了水后便会洗掉,是民间绣娘在绣花前描绣样常用之物。宫中的绣娘都是拔尖,大多心中有数,觉得先描样子反而落得手艺不精之嫌,反而少用。 但凡事多一层保障总是最好,毕竟你不知道,在做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偏颇,而坏了大局。 我并不打算绣任何花样,因为若是大幅的刺绣,沈羲遥一定会看出那是出自我手,到时难免引来麻烦。我只想借了怡昭容的手,悄悄地离开这里,然后慢慢地想办法让沈羲遥想起我,想念我,接受我。但是去哪里,我在之前的半个月中想了很久,最后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去处。只是希望,怡昭容能够如我所愿。 三日后的傍晚,惠儿来取那裙子。此时我正借着最后一缕日光收尾。惠儿只得坐在一边等待。好在她这次来也带了怡昭容给我的糕饼点心,我请她自用一些,然后眯了眼,仔细将最后几处添补好。 惠儿等得无趣,但此地位于冷宫之中,又是传说中妖气极重之地,她不敢随意走动,只好跟我说话解闷。 “谢娘,若是这次娘娘给了你恩典,你是打算回去绣兰阁吗?”她随口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想回去。”心中一动道:“若是娘娘怜悯,希望能让我去浣衣局。” “浣衣局?”惠儿十分吃惊:“那地方有什么好?日日辛苦劳作,手一直泡在水中,不是可惜了你这一双巧手?” 我不置可否道:“就是这双手使我落得如今的下场。我宁愿用它劳作。”顿了顿解释道:“浣衣局离后宫最远,虽然辛苦,但是很难得罪宫中贵人,与我这样大难不死只想过平静生活的人来说,那里是最好的。” 惠儿仿佛理解般点点头,拍拍手上的糕饼屑道:“若是你想去什么肥差的地方,娘娘恐怕会为难。但是若是浣衣局,那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听着惠儿的话笑道:“娘娘那般得宠,这样小小的安排,自然不难的。我原也不想给娘娘添麻烦。” 惠儿面上浮起骄傲:“若说得宠,如今后宫里,我们娘娘可是第一人呢。”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低头去看,米珠大小的血从指尖渗出,逐渐变成黄豆大小。是方才不小心被针扎到的。我将手指放进口中吮了吮,心里却涌上莫名的刺痛来。 惠儿没有注意,自顾自道:“皇上每月大半时间都是在我家娘娘那边度过的,哪怕不翻牌子,也会与我家娘娘一同用膳。这份殊荣,宫里可从未有过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起曾经,沈羲遥一下朝一定会去坤宁宫看我,每日至少会陪我用一餐膳食,彼时我身为皇后,哪怕得到专宠,也是帝后和谐恩爱的表现,是民间夫妻的典范,自然不会有人表示异议。可是此时怡昭容不过是个四品嫔,还不是嫔级中最高的淑媛,这样的专宠,却一定会被前朝后宫非议的。惠儿只看到自家主子得宠,表面上风光无限,可实际上,身后却早已临了万丈深渊。 我的语气柔和:“昭容娘娘生的那么漂亮,人又好,皇上肯定喜欢了。” 惠儿自然没有听出我语气里那一点点也许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酸意,反而因为我夸了她家主子而开心。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受罚的绣娘,之后也不过是去浣衣局做低等的苦差,更何况怡昭容对我有恩,因此,在我面前说一些平日里不能跟其他宫人说的话,也是无妨的。 只见她刻意地抚弄了下腕上一对掐丝缠枝菊花的错金镯子,又将手上一枚碧玺戒指伸到我面前。 “你看,这些都是我家娘娘赏的,可是比一般的常在、娘子戴的还要好呢。”她面上一派得意:“皇上赏给我家娘娘的好东西,那就更多了。前几日有一件盆雕,更是精美绝伦。” 我看一眼那枚碧玺戒指,成色虽不是绝佳,但也是上等,再加上个大,旁边还配了四颗的松石。再看那对镯子,做工精美,雕刻细致,确实如惠儿所说,一般的常在娘子也不多这样的首饰。这样也可见,那怡昭容是个慷慨之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青天自有通宵路(2) 我点点头,却不知如何应她。看来惠儿真的认为我只会在浣衣房劳苦一生,跟我讲话也就百无禁忌了。可是,我却不能再听下去。忙换了话题道:“方才听你说,皇上赏给娘娘了一盆盆雕,是什么样的啊?” 惠儿到底年轻,我把话题一转,她就跟上来了。听我提起那盆雕,她本就是要炫耀一番,此时更是来了劲头,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起来。 我听她的描述,那应该是一盆以珊瑚为干,碧玉为叶、粉玉为花、金线为蕊的金线重瓣樱花盆雕,又有七彩宝珠镶嵌,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宝物。 也难怪惠儿骄傲,这样的盆雕在我的坤宁宫中也不过四盆,分别是春桃、夏荷、秋菊和冬梅,按照季节摆在寝殿的床边的紫檀木雕绵绵瓜瓞翩翩蝙蝠小几上。我也知道,这样一份盆雕,得精奇坊花费数月甚至一年时间,才可完成一件,自然十分稀奇。 其他宫中,只听说曾经的吴贵人得过一件梅树的,但后来吴贵人获罪,便又收回了库房。 说起来,这吴贵人,也算是我的旧识了。 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及笄礼上。 按京中达官家的习俗,及笄之日女子要在寺庙内斋戒三日。那年很巧,我与吴薇都被送进京南郊的玉禅寺中。父亲是看重玉禅寺地处偏僻不知名,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而吴薇则是有位远方叔父出家在那里,有亲人照料自然放心。 我依稀记得,那时她身量未足,穿一件玫瑰色印染绯色大花的裙裳,头戴金钗,十分富贵。 因三日里都在一起,便也玩得熟了。我因被父亲藏匿得深,故朋友很少。骤然间多了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自然十分开心。之后也常邀她去家里做客,甚至还曾期望兄长中哪一个能娶了她进门。 只是吴薇出身不差,心又高,一心想入宫为妃为嫔,每每与我说起皇宫,都是满脸向往。只是,在我入宫前,她因犯了宫规,加上家族获罪,被处斩了。 当下,我忆起许多旧事。入宫前的,入宫了的,出宫后的,心头唏嘘,连带着鼻头都有些酸起来。 “好了。”我手下飞快地将最后几处添补好,将那裙子抖开给惠儿看。 此时傍晚的余晖里,那条洁白的裙上仿佛生出无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摆汇成一片繁星闪烁。那每一点星光,都是我用上等的银丝线绣出的芝麻大小的菱纹。菱纹虽简单,可是每一个都芝麻大小,这条裙上至少有上万个,绣起来也是十分费工夫的。 在我将那裙子抖开的一瞬间,惠儿的眼都直了,手里拿了半块桃酥,就那样一直保持着要送进嘴巴里的样子。下一瞬,她几乎是丢开那快桃酥,搓搓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盯着那裙子,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了。 “惠儿姑娘,你看看,可还好?”我微笑着。 惠儿抬头看我一眼,突然愣了愣道:“真是美。” 我一惊,但面上的轻纱依旧在,便将裙子折好给她:“那还请惠儿姑娘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好让我早日离开此地。” 惠儿点点头:“你放心,娘娘心善重诺,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的。”她看着手上的裙子,显出爱不释手的模样,快乐道:“我这就给娘娘拿回去。” 我送她到门边,看她离开,这才慢慢走回房中,点起一支蜡烛,对着漫漫长夜,往昔纷至沓来,我想,这恐怕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之后我盘算着,总也得等那赐宴结束,怡昭容恐才会将我挪去浣衣房。长日无聊,怡昭容之前送来的银丝线还剩下许多,另有惠儿拿来的几件宫女们不穿的衣服。我之前一直没有整理,趁着几日无事,便翻出来看看。 基本上都是那些宫女们不再穿的。毕竟宫里每季都会发放衣服,各宫主位也会在节庆日子里赏给宫人布料首饰等物,因此淘汰很快。 我手上的几件,其实都是半旧不新的,面料也还好,只是样式或者花样过了时。只有一件衣服很特别。 那是一件玉色素面倭缎对襟,上面疏疏绣了几朵碧色菊花,看起来十分不打眼。但样式却不是宫装,因为虽然民间宫中衣服的款式相同,可是从开国皇帝开始,宫中服饰下摆、袖口里面的边缘,必有或宽或浅,或繁或简的一带绣纹。而民间却不能有。这样,从外面看不出,但只要翻开裙袍的背面,就一定能分辨得出了。 此时这件玉色对襟便没有绣纹,可是衣裳质地精良,看起来是几年前的款式,我想了想,便知这该是怡昭容闺中的穿着。 十几岁的女子谁不爱穿红戴绿,这件衣服却十分素雅,想来如怡昭容人一般,好似清雅的白兰花。 我看了看手中丝线,心思翻转几下,为这条裙子的里边缘细细绣上一道“”字纹,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之后又将原来衣服上的菊花拆掉,依旧是用银线绣出宝相花,中间镶嵌着形状不同、大小粗细有别的其他花叶。又在在花蕊和花瓣基部绣上规则的圆珠,如此,这样一条裙子初一看十分简单,但细看之下,却又有一种清丽的华美之感。 我想,怡昭容会喜欢的。或者说,沈羲遥一定会喜欢。 不想,还未等到那夜宴,怡昭容又来了。这一次,她带来了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第一百六十二章 青天自有通宵路(3) 怡昭容看着我,思考了很久,然后笑起来,伸手扶起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也对,你去了浣衣房,若有任何事,便来长春宫找惠儿便好。” 我将头低下去:“谢娘谢娘娘大恩。” 怡昭容拍拍我的手:“浣衣房辛苦,你自己保重好。明日一早惠儿会来带你去的,今日你好好收拾一下吧。那边,已经都打点好了。” 之后我含笑道:“娘娘先坐一坐,我还有样东西送给娘娘。”之后捧了那条裙子出来:“前几日惠儿姑娘拿了些旧衣服来给我穿,我见这件衣服似是娘娘闺中的穿着,便自作主张改了改,娘娘若是喜欢便穿一穿,也是它的造化了。”说罢抖开在怡昭容面前。 怡昭容眼前一亮,不等惠儿接过,自己先拿住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笑道:“这是我闺中的一件衣服,当年十分喜爱,可是入宫了就不能穿了。前几日我让惠儿收拾些旧衣服给你,想到你和我身材相仿,不如送给你,好过丢了可惜。” 她这一番话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怡昭容并非高门大户家出身,那件对于闺中的她来讲,也是一件不错的衣服了。不然,她也不会带进宫中。 我含了一抹婉约的笑容:“娘娘喜欢就好。”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暖意,从手上褪下一个羊脂玉的镯子戴在我的腕上:“这个就赏给你了。” 我看着那镯子,羊脂白玉细腻如同婴儿肌肤,戴在腕上有温凉的感觉。我深深一福:“多谢娘娘。” 傍晚赵大哥来送饭时,我等在了门口。 “咦,你怎么出来了?”赵大哥看到我十分惊讶,问道。 我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他吓得后退了几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莞尔一笑道:“这一拜,是谢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明日我将离开此处,怕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 “你要走了?回去”赵大哥眼睛亮了亮,但又黯淡下去:“是我多想了,如果皇上接你回去,一定是全宫都会知道的。” 我笑了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再一拜道:“此次我是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处,虽然不至于回到后宫,但是也算是踏出去了。如果日后我能回归正位,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赵大哥蹙了眉:“那你是要去哪里呢?” 我抖抖衣上一些浮尘,轻描淡写道:“浣衣局。” 赵大哥一愣,旋即不解地看着我:“我听说浣衣局十分辛苦,你在那里,不如在这里,虽然吃穿不好,可是总不会那么辛苦。” 我摇摇头:“只有浣衣局,我是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进去的。那人算来已有二十三了。如果两年内,我不能回到我本来的位置上,也可以放出去寻我的亲人。” 赵大哥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只有浣衣局里的宫人,到了二十五岁无论外面是否有亲人,都是会被放出去的。” 我深深看着他,也不想再隐瞒。 “赵大哥,我想,你大概猜到我是谁了吧。” 赵大哥明显一哆嗦,看着我的眼神多了点畏惧,“我不敢说。” 我笑笑:“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不说,今日我也要告诉你,好让你在这里安心,即使我回不去,出了宫,我的家人也可以让你有个好前程。” “你是凌相的女儿。”赵大哥轻声道:“也是”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是,我只是凌相的女儿。所以你知道,如果任何人知道你救过我,或者知道我还存在,那么,她们恐怕会对你不利的。” “你是说月贵人?”赵大哥问道。 我唇边浮上冷笑:“不,我是说任何一个宫妃。” 赵大哥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哪怕我一辈子都在这里守冷宫,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你将自己的事做好,有空闲,想得起来帮我一把就好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我将手中一个锦袋递给他:“这是我现在不多的一点积蓄,你拿着,若是我真的无法成功,这便算我的谢礼了。如果我成功了,这与我来说,却也什么都不算了。” 赵大哥坚持不收:“你去浣衣局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你自己收着。” 我硬塞给他:“赵大哥,希望从今日起,到你离开这里为止,忘记你曾经遇见过我。” 赵大哥叹一口气,想了想收下了,临走他道:“浣衣局的守卫是我的同乡,姓万,叫万全。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让他告诉我就好。”他轻轻笑道:“繁逝的侍卫没什么好,但有一点大家羡慕,就是出宫方便。毕竟这里什么油水关系都沾不到。” 我心中默默记下,看着赵大哥朴实的脸,郑重道:“赵大哥,我相信,好人有好报。” 赵大哥“嘿嘿”笑笑,搔搔头道:“好了,也不早了,你收拾收拾,估计明天一早就得过去了。”他顿了顿再道:“多保重!” 我抿了唇,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三章 青天自有通宵路(4)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太后崩,皇后受不住打击,也追随太后而去,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找不出漏洞来。 沈羲遥现在有了新宠,怡昭容那般婧好娴婉的女子,没有高门的背景,不会掣肘于皇帝,自然是最佳的宠妃人选。同时,他发自真心爱慕的女子,柳妃也一直伴在身边。而美貌年轻的女子,这个后宫中,从来就不曾少过。 我这样一个家族曾经挟制过他,令他无法释怀的女人;我这样一个背弃了他,还妄图要他性命的女人;我这样一个离间了他与最好的兄弟之间的情谊的女人,又怎么会再留在他心中呢?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除去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回到原来的位置,是否还能成功,还能有意义吗? 我咬咬牙,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要找到杀害我父亲的真凶,揭开曾经困扰了我的谜团,或者,至少我要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再见到羲赫。 许是赵大哥见我呆呆愣在那里,便安慰道:“不管如何,你已经顶了那个宫人的身份了,所以也算老天眷顾。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你日后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我的目光带了哀伤与失望,落在赵大哥身上,只剩下淡淡一层孤寂:“是吗?那便借赵大哥吉言了。” 我心里还在琢磨着那殉葬一事。沈羲遥历来宽厚御下,怎会做出这样残忍之事呢?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赵大哥,”我匆匆叫着欲走的赵大哥:“你说,皇上要繁逝的废妃们都殉葬,那以后,你们怎么办?” 宫里是不会让一队侍卫去守一处空着的宫殿的。如果繁逝里的妃子都被赐死了,那么繁逝的侍卫也就失去了作用。 “还不知道,在等上面的命令。”赵大哥也是一脸无奈,他看着我,语气悲痛道:“趁着几日我们还不会被派去他处,你赶紧想办法去浣衣局。不然,没有给你送饭,你可不得活活饿死在此?” 我心底的恐惧漫上来,点了点头,突然就像赵大哥行了个礼:“赵大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应。我会记得我曾经的承诺,也望你保重。”我抬头看看天,微微笑道:“至于我,一定会离开此处的。” 赵大哥听着我坚定的话语,终于“唉”了一声,才郑重抱拳道:“保重。” 之后,便走进朝阳的光中。 我捧了竹篮的手紧了又紧,努力不让自己之前因听到沈羲遥要繁逝全部人殉葬受到惊吓而生出的眼泪涌出,半晌,待日光笼罩了我的全身,让我冰凉的手脚有了暖意,我才吸吸鼻子,走回房子中。 之后的三日,赵大哥还是想办法送来了一些吃食,够我十日用。久了,这些吃食也就坏了。同时,我也知道,他们这一队侍卫与外廷侍卫合并,负责巡视前朝几处宫殿。这虽不是肥差,但体面许多,算是因祸得福了。 之后,我只能守着那十几个馒头和一些咸菜,等待怡昭容想起我,送我去浣衣局的日子的到来。我坚信,待过了头七,怡昭容一定会履行承诺的。 果然,第8天,惠儿一身素服,面容哀戚地来到我这里,只朝我点点头,便站在门口等我。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睛通红,容色憔悴,想来这七日里,她侍候怡昭容左右,一定也是累极了。 我拿了包袱快速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惠儿姑娘,辛苦了。” 惠儿摆摆手,语气里都是深深的疲倦:“娘娘答应你的,一定得做到的。”她的脚步虚浮,面上因连日的劳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这样,我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离开了那处我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惠儿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喘了喘气道:“谢娘,你若不急,我们休息片刻可好?”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随惠儿姑娘安排。” 惠儿一屁股坐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此时周围无人,她自然也不顾那些宫规,垂着头,闭着眼睛小憩。 “这几日,姑娘伺候昭容娘娘,辛苦了。”我轻声道。 “这算什么,好歹我们几个近身宫女还能轮班休息片刻。娘娘才是辛苦,日日跪在明镜堂连歇息都不成。皇上又病了,娘娘心里急得不行,这两日都上火了。”惠儿满脸的无奈与心疼,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声长叹。 “昨日过了头七,各宫晚膳后可回宫休息,娘娘才躺下就想起你的事,忙让我今天一早就带你去浣衣局。”惠儿看了我一眼,有点不满,但还是解释道:“娘娘还要我跟你说,她本来是想拿到皇上对你处置的口谕或者手谕,这样去浣衣局也名正言顺,只是太后崩了,皇上又病了,一则她实在见不到皇上,二来她也无法为这样的事跟皇上开口。好在皇上之前是同意的,这几日浣衣局肯定也缺人手,你进去便能容易一些。”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一声:“娘娘就是心太慈了,按说这样的事,迟几日也不晚,唉”说着,看着我的眼光也怪怪的。 我只能报以很浅的笑容:“娘娘慈悲心肠,还请惠儿姑娘代谢娘谢过娘娘大恩。若有机会,谢娘一定全力以报。” 我想,怡昭容一定也知道了沈羲遥那道旨意,她也清楚,如果晚个几日,恐怕也就不用她劳心我的请求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偶逢曾经是往交(1) 大木盆上浮着一层薄冰,并不坚硬,只要用手轻轻一敲便会碎去,好像旧时光里摆在坤宁宫寝殿矮几上的牡丹冰雕,当花瓣快要化完时就是这样单薄透明的一片,仿佛呵口气便会碎成一地晶莹。每每此时,蕙菊便会轻轻将它端出去,再换上新制的冰莲花,将殿阁里的炎炎暑气驱散几分。 而此时,我只能用生满了冻疮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颤的红肿的手,将那冰多敲几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面上,再将右手边大木盆里的衣服浸泡进去,等衣服都湿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凉冰冰后,才用皂豆仔细擦在各处,然后使劲揉搓,最后再用水淘洗干净。如此反复三遍使劲拧得半干后,放在左手边的木盆里,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着拿去晾晒。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处处都要用力却得小心,以免将衣上的绣花贴片扯断弄坏。如果运气不好或者手下没注意,真的损坏一两处,就会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紫珠一样,手指被夹板夹得骨头裂开,还要在冷水里继续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盖也因一连整个月都跪在地上,此时连走路都是折磨了。 呵口气,手上并没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觉得那生了冻疮的地方痛痒难耐。我忍住不去抓它们,只是咬咬牙,将手伸进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刹那,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其实,洗完两三件衣服,因为用力身子就会暖和起来,甚至还会出一些汗。手上也不会觉得水有多冰凉,只是搓衣服的速度越来越慢,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最折磨的是,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在午饭时得花一阵功夫才能将酸痛僵硬的腰直起来。 这样的日子,在我进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只是我不曾想过会这般难熬。 “谢娘,今天咱们洗的衣服怎么比前两日多啊?”身边传来低语,是床铺与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岁,在这浣衣局里却已有三年了。 “太后娘娘崩了,后宫妃嫔得银装素服八十一天之后才能穿华衣。昨天是最后一天,所以有很多丧服拿来清洗入库。你没瞧着,今儿我们不用再在腰上缠白布了么?”我微微笑着轻声道:“你平日最喜欢漂亮衣服,从明天起就不用再穿这些麻衣了。” “原来如此。”小蓉面上并未显出喜色来,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叹一口气拿起一件,使劲搓洗起来。 也难怪小蓉发愁,此时在浣衣局东厢的浣衣婢们各个愁眉苦脸,一个个右手盆里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这些,才能有午饭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拼命洗着,生怕晚一点连那毫无油水的饭菜都没有了。 我叹口气不再与小蓉交谈,省下些力气将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经。 到午饭时,右手边的衣服终于洗完了。我将双手使劲搓着呵气,捶一捶酸痛的腰,与小蓉一同向饭堂走去。 “唉”小蓉一脸倦色,回头看了看已经晾在一边院子里的一排排衣服,长长舒一口气,又不免担忧道:“可算是洗完了,但愿下午没有这么多才好。”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没什么菜了。” “没菜又怎样,总不过那几样,不是萝卜炖白菜就是青菜豆腐,连点盐都舍不得放。有点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种菜,不吃也无所谓。”小蓉语气里颇有不满,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地对我抱怨着:“从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饭都是分好的,不用担心晚了没东西吃。冬天里也不会让我们用冰水洗衣服,更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打骂咱们。只是可惜”小蓉说着眼睛红起来:“可惜她得了痨病被挪出去了,听说已经不在了。” 我点点头,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说起,那时浣衣局里活虽苦虽累,但人人心里是轻松的。只是我来时,能看到听到的只有知秋姑姑终日阴沉的表情,以及厉声呵斥浣衣婢的责骂声。 唯一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是惠儿送我来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饭时分我们到了浣衣局。甫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妇人尖厉的喝骂声:“小蹄子,竟敢偷吃馒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有哀哀的哭声传来:“姑姑饶命,姑姑饶命,我实在是饿啊。” “饿?洗衣服不出力,吃东西比谁都多,我看你就是个懒骨头。你当自己是谁啊?千金小姐还是娘娘啊?我呸,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这里洗衣服,洗不完这一盆,晚饭也别想吃。”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阳下,满脸菜色,脸上瘦的似乎只剩下那一双失了神采的大眼睛。她身前站着一个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来是干瘦干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丧期间宫女们穿的对襟裙子显得她的脸愈发蜡黄,脸上两块颧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尔一道精光闪过也只显出刻薄来。配着她尖锐的嗓音,整个人给人一种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惠儿皱了皱眉,不满道。 “哎呦,这不是惠儿姑娘吗,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啊?”知秋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而热情,一直板着的脸上堆满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可是,也许是她许久都不曾笑过,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里不舒服起来。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来说过的,你可还记得?”惠儿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愿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知秋连连点头,目光看向我,我只觉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浑身打了个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谢娘。”我轻轻施了一礼,谦卑道。 惠儿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谢娘是皇上给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着。”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知秋谄媚地笑着,目光掠向我,我却在其中感到一层冷意。 “只是”她的笑容顿了顿,低声道:“不知谢娘的来历,还望惠儿姑娘指点指点。” 惠儿“哼”了一声:“怎么,皇上给的恩典,娘娘送来的人,你还不放心么?” “惠儿姑娘哪里话。我怎么敢呢?”知秋的笑容愈发和善,但是嘴上却不放:“只是惠儿姑娘也知道,我们这浣衣局地位地下,随便那个主子一脚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蹰着仿佛不知怎么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偶逢曾经是往交(2) “我先带你去睡觉的地方,东西放一放,把衣服换了,就过去学着吧。”知秋见我朝那边望去,冷冰冰道。 说是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两张大通铺。每个人的东西都放在脚头一只带锁的小木箱里。我因来的最晚,睡的地方便没有选择,是个临窗的位置。窗子不严因此夏天热冬天冷,但胜在相对清净,我还是满意的。 迅速换了衣服,我便由知秋带着去了浣洗衣服的院子里。 只见六列宫女齐齐排开,每人身前都有三只大木桶,中间是洗衣用的,两边是装衣服的。此时院中寂若无人,只有洗刷的声音传来,每个人脸上因使劲显出潮红,而手上也多有伤疤。 “别看洗衣服简单,都是娘娘的衣服,一定得仔细。”知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去那边洗吧。”她说着,指了最末的一个位置给我,然后吩咐旁边一个宫女拿来脏衣服。 我默默走过去,坐在那矮凳上,深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开始了我在浣衣局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辛苦而无聊。每日都是天不亮起身开始清洗,午饭后又有一大盆在那等着。我的位置离换水的大缸较远,开始的一个月里,因为洗衣速度慢,常常只能吃到干馒头,而晚上浑身的骨头都要断掉一般,胳膊抬不起来,走路腿打颤,手因终日泡在水中而发白,手心也因用力搓衣服而掉了一层层皮,磨出茧子来。 就这样,脱胎换骨地挨着时光,等待着契机。 一直到冬日降下第一场雪,因后宫为太后守丧,这期间惠儿只来看过我两回,送些碎银子。转身,一半就得孝敬给知秋。而我们的月银,也有大半要交给她。 这期间我看出来,知秋十分爱财又贪恋权利,言语严厉刻薄,时不时责打犯错的宫女。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做事,沉默地几乎不说半句话,还是被她无中生有地寻了几次错挨了几次打。跪在太阳下洗一天衣服,或者不给饭吃,也逐渐习惯了。 浣衣局的宫女每月轮番有一日休息,可以在御花园规定的地点走动。每到这日,便是宫女们最开心的日子。而我却多是躺在床铺上,歇一歇疲惫的身子。 这一日,眼看到了年下,各宫都开始做新衣裳。之前为太后守丧守三个月,妃嫔宫人们只能素服银饰,好一点的用白珍珠妆扮,此时各宫都不约而同多做华衣美衫,我们浣洗的任务也随之加重了。 小蓉撅着嘴坐在我旁边,使劲揉搓手上一件秋香色联珠双鸾纹织金裥裙,我瞧了她一眼,轻声提醒道:“这件裙子应该是哪位娘娘的,你还是轻点好。” 小蓉将手中的衣服一摔,眼泪落下来:“凭什么要咱们帮苏叶她们洗?她们倒好,跟着知秋去挑布料了。” 我只小心搓洗着手上一条泥金杏色披帛,淡淡道:“知秋姑姑的安排,我们能说什么?左不过是苏叶对了知秋的眼。” “才不是呢!”小蓉见知秋不在愤愤道:“上个月苏叶将自己的月银全部交给了知秋,说是要过年了,只当是孝敬知秋的。连带着绿袖、彩云、红珠也都把月银交给了知秋。你看,从那天起,她们份例的衣服就少了很多,今天更是能借着陪知秋挑布料而歇一天。谁不知道,咱们的衣服有什么布料可挑的,都是最次的那些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若羡慕,也将自己上个月的月银交给她就好,何必理会其他人呢。” “我才不呢。”小蓉声音低下去:“我总得给自己攒一份嫁妆不是。” 我点点她的头:“小丫头,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 小蓉羞涩地笑了笑:“反正我离开浣衣局是不可能了,不如等到二十五出宫去,一个人还自在。” “你的家人呢?”我随口问道。 “他们我才不回去呢。”小蓉淡淡道:“我娘生了我就难产去了,我爹嫌我是个姑娘,一不高兴就打我。继母生了弟弟后他们就把我卖进宫,我从此再没有家人了。”小蓉的眼睛红红的。我与她关系虽好,但她的身世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替她难受。 小蓉抹一抹眼睛:“不说了。等我出宫了,靠自己一定能过得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一定会的,放心。”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苏叶说话的声音也随风传来。我与小蓉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噤声忙起手中的活来。 “知秋姑姑,还是你眼光好,那绿色的料子比在身上确实是比紫色的好看。”苏叶的声音里带了甜笑,一派奉承之意。 “你们年轻,穿绿色肯定更好一些。”知秋的语气里难得有丝丝温和。 “今天去针工局真是开了眼了,那么多漂亮的料子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绿袖掰着手指:“那匹鹅黄色的料子看起来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别光滑。还有那匹桃红织金蟒花的,简直太华丽了,得做成什么样子的衣服才好啊。” “这些还用你操心,自然有针工局的姑姑们做了。”彩云掩口笑道。 “你也胆大,那些可都是娘娘们的衣料,万一被人看见你摸了,打几杖都是轻的。”知秋冷了脸道:“别给我们浣衣局惹来麻烦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绝对没有人发现。”绿袖慌忙辩解道。 “姑姑,这衣料选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红珠笑盈盈问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发下来了。”知秋说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你们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边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烫房就行。” 苏叶等人发出一阵欢笑:“多谢姑姑。”待见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才趾高气昂地从我们一众人中间走过,高声谈论着之前在织工局的见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偶逢曾经是往交(3) 我点点头,看着那边努力拢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怜。” “皇上,皇上说过我肌肤明丽,光滑如缎的!”李小姐突然抬了头,对围在她身边说刻薄话的宫女们喊道:“皇上他真的说过,真的说过的。” “说过又怎么样?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现在的皮肤也很特别嘛,谁能比的了这样的粗糙呢?宫里也是独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光是厌弃了。” “你们,你们根本没见过我原来的样子,皇上很喜欢我,一连三日都只召我一个人侍寝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辩解着,看着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笑脸,近乎绝望地喊道:“他最喜欢我穿那件莲青绣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干活,在干什么呢?”一声厉喝从院门口传来,是知秋,一手叉腰满脸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干活,站在这里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围那几个人,上来就说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们”李小姐仿佛不知该如何辩解,满脸急躁却无法说话。 “你什么?”知秋冷笑一声:“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还当自己是常在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笑的声音,李小姐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确实说过的,你们信不信,反正他说过的。” 似是不满她敢顶嘴,知秋冷笑一声就拧住李小姐的胳膊,一声呼痛声传来,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真以为皇上喜欢你?”知秋冰凉嘲讽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内心寒彻不已:“皇上若不是为了你觐见时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唤你!这宫中可是都传遍了。” “你自己也说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着那件裙子。你说说,皇上是喜欢你呢,还是喜欢你的裙子呢?”苏叶在旁边帮腔道。 众人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几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是讥笑的表情。只有那个决绝茫然的女子,带着含恨的泪水,倔强得站立着。 我不由脱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会为一件衣衫传唤后妃?你们这样说可是对皇上的不敬。”我的声音镇定而平缓,走上前几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比起我们,李氏总是见过皇上承过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会平白称赞女子,一定就是那样认为的。只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贬至此吧。若说什么其他,总是虚言。” 李氏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知秋却满面通红,呼吸加快。 “你”她怒视着我,却一时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竟敢顶撞我!”她的一只手高高扬起,我闭了眼,等待那极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时间,气氛紧张情势急迫,众人皆安静下来,带着惊慌的神情看着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着冷笑,准备看好戏的女子,心中不留余地。 一个轻柔却威严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是喜欢素净颜色的。此时一身紫晶色复纱罗裙衬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几分高贵,还有几分与她年轻容颜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韵味。 众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谨道:“参见昭容娘娘。” 怡昭容只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只道:“知秋姑姑,方才我进来时听到你很生气啊,可是谢娘惹你不高兴了?” 知秋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昭容娘娘,谢娘在这里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欢她呢。” “是吗?”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云一般,看起来令人舒服极了。 知秋诺诺点着头。 “可是我怎么看你是要打谢娘呢?”惠儿瞪着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难,以后在我身上报复回来,便跪下对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脏了刚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贵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时着急,劝诫了我几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谢娘说的那样。” “明明她要打你!”惠儿不依不饶,怡昭容脸上闪过一丝责怪,只是惠儿并没有看见。 我拉了拉惠儿的衣角:“惠儿姑娘,真的是这样的。” 惠儿低头看我,我轻轻朝她摇摇头,她咬咬牙,不再说什么。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来吧。” “昭容娘娘,还请进屋喝口茶。”知秋脸上挂起了谄媚之色,连带着声音都极其温柔,根本听不出半点她平日的粗鲁凶狠。 “不用了。”怡昭容摆摆手,看着我的眼里满含了笑意:“谢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还剩下小半的衣服,柔声道:“还有两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弯着腰的知秋,给惠儿递了个眼色。惠儿立即上前在知秋耳边说了什么,知秋瞟了我一眼,连连点头。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怡昭容,她的脸上只是挂了浅淡的笑容,目光虚虚落在我身上。 “谢娘,今日你就听娘娘的差遣,至于那几件衣服会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难得用极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礼:“任凭娘娘吩咐。” “那便随我走吧。”怡昭容扶着惠儿的手,离开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到御花园湖边偏僻处的一处回廊里,怡昭容才停下,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银光点点平整如镜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儿迅速将宽阔的石栏仔细擦了几遍,这才请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测她今日只带了惠儿一人出来,又将我叫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会儿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终于叹一口气,脸上常日里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犹豫和为难起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圆缺处重修补(1) 长春宫建在西六宫最右,挨着御花园曲径通幽的入口,是个二进院的宫殿。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铺出歇山式屋顶,檐脊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及彩绘苏式彩画。左右东西配殿各两间。 进入长春宫中,掀开棉帘,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之前一路走来浑身冻得发僵的身体仿佛活过来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砖墁地,门窗饰蝠纹,主位上高悬沈羲遥手书的“敬修内则”四字。东西配殿分别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锦地花卉屏风与透雕球纹锦地孔雀屏风隔开,透过透雕花鸟的间隔,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水红色的锦帐。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径自进了她东配殿的寝室,而惠儿则引我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正殿一间,左右配殿两间,也都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也饰有苏式彩画。 在后院的西配殿里,摆着一幅绣架,还有绣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绷,各色丝线挽成一团搁在一边,看上去五彩斑斓。 “谢娘你就在这里绣,我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惠儿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帮忙,就让门外的铃儿去取。” 我点点头,目光在各色丝线上扫过,拿起一团金色丝线细看了看,回身道:“惠儿姑娘,还请昭容娘娘来一下。” “啊?”惠儿见我神色严肃,也不问缘由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怡昭容进来了。她此时已经换过一身水色底宝树缀蝶纹的对襟,配淡蓝色六幅罗裙,看上去如水边飞舞的蓝色蝴蝶一般淡雅动人。 “谢娘,怎么了?”怡昭容语气紧张。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这金丝线不行。” “什么?”怡昭容脸上显出震惊来:“都不行么?”她快速走上前,指着面前几种金丝线道:“都不行?” 我点点头,指着荷包道:“娘娘看这金龙,是否透出一些银光?” 怡昭容接过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线配明黄,绣工再好也显得俗气。这荷包上的金线其实是两股金丝纽一股冰蚕银丝制成的。因此隐隐有一份银光,显得龙似浮在一层光晕里。而这里的金线都是普通的,用这些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好?”怡昭容盯着我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请娘娘找几个巧手宫女来揉丝线,我这边拆掉重绣。” “啊?”怡昭容身边的惠儿发出一声惊呼:“拆掉重绣?你能保证绣得一样吗?” 怡昭容也带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只要昭容娘娘能信得过我。” 怡昭容摆摆手:“罢了,只要你能弄好怎么都行。”她眼里有些须无奈之色,但转眼变得严肃:“只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发现绣工有异,我们都会被严惩的。” 我不明白地看着怡昭容:“一个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须臾都不离身,可是要紧的不得了。所以你应该清楚后果。” 我迎上怡昭容带了压迫的眼神,心里却根本没在意。“娘娘,请容谢娘一试,任何后果谢娘愿一力承担。”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荷包递给我:“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过宝瓶莲花雕纹的窗子滤进来,在脚下厚厚的海蓝绘冬梅的绒毯上添上一幅并蒂莲花水墨图。我借着澄明的日光,仔细将一根金丝劈成六股取两股,再把冰蚕银丝分成三股取一股,细细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来长春宫里擅长针线的宫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样子准备丝线,我便只需专心绣出那一模一样的金龙。 取过一根根丝线,从细小的针眼里穿过,然后,先以苏绣绣出万福万寿的底纹,再以京绣绣出活灵活现的龙鳞,之后以粤绣绣出飞扬的龙首龙爪,最后,缀上黑金石做龙眼,这样一个荷包方才绣成。 我手下飞针走线,因为是自己绣过的,所以一经一纬都熟稔于胸,再加上之前靠卖绣活为生,绣工已熟练至极,几乎就是凭着记忆深处的那份感觉,在明黄的荷包上,绣出一模一样的盘龙来。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涩之际,在饮一口茶之时,我也环顾了这精巧雅致的长春宫后殿。当年,我会在无事的午后,坐在坤宁宫后院的西侧殿中,点一把苏梅香,对着日光,带着一颗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细地在明黄的绢上绣出云中盘龙来。 那时的日子,在沈羲遥的守护下,每日里最挂心的,无非是如何能将这金龙绣出神俊,绣出脱俗,绣出傲藐众生的气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国之君,苍生之主。也因为并无其他要事,只有费尽了心思将这绣品绣到极致。而每一步,我都亲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圆缺处重修补(2) 惠儿嘴快道:“先前一个李常在很是得宠,也不过是问了问皇上她的肌肤能否与皇后媲美,就被贬为宫女丢进浣衣局。据说当日皇上气的掼了杏花春馆里一只羊脂玉瓶。连张总管都说,从未见过皇上发那么大脾气。” 我的心中冷笑着,沈羲遥此举在外人看来,就是他深爱皇后如斯,情深意浓无人可取代的表现吧。 若是爱我,怎会丢我在那冷宫中一年都不闻不问,让我几乎惨死其中? 若是爱我,怎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另立新宠,恩爱甜蜜? 若是爱我,怎会明知我在那里,还下了冷宫诸人为太后陪葬的命令? 只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他还继续爱我呢? 心中酸涩胀疼得厉害,我不由咬紧了嘴唇,眼睛只盯着手上的绣活,不知该如何安慰怡昭容,也不知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 屋子里突然有一刻的静默,空气仿佛凝胶一般,充满了尴尬。还是惠儿机灵,给怡昭容的杯中斟了茶,又对我说:“谢娘绣了大半天,要不要稍稍歇一歇?你午饭没怎么吃,我去热一碗羹,再拿些点心来吧。” 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多谢惠儿姑娘,不过点心会弄脏手,羹汤便好。” 惠儿笑着下去了,怡昭容坐到我身边,再不提任何有关皇后的话题,只是随意询问着我的针法,提出一些疑问。 喝下一碗鱼茸香米羹后,我便专心绣着金龙,偶尔喝一口水连话都不说,只听着怡昭容与惠儿她们闲聊。直到暮色四合,针刺进明黄的绢上,绕一绕打一个结,我放下手里的荷包,揉一揉酸涩的眼睛,长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下来,这才微笑地将荷包递给怡昭容。 “娘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问题?” 怡昭容眼睛放出光彩,给她整个人都添上了一层亮色。她将那荷包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不住,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我的目光里已多了感激和赞赏。 “简直一模一样,不,就是一模一样!”怡昭容轻轻摇头:“谢娘,你的绣功太厉害了。” 我微微屈膝:“娘娘过誉了。” “谢娘,浣了手喝口汤歇一歇吧。”她小心翼翼将荷包放在一个托盘上,对我道。 我到后间洗了洗手,那盛水的盆子铜盆里漂浮着几朵花瓣,在这样的季节里很是难得。洗完四下看着,没有手巾,正想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突然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我抬头一看,怡昭容正笑盈盈看着我,手上是一块水色丝帕,没有任何绣花,是最简单的样子。 “多谢娘娘。”我擦了手,拿着那帕子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这帕子就赏你了。”怡昭容看出我的为难,笑道:“快出来吧。” 见我出来,惠儿适时端来一碗汤。那汤盛在一只白底杜鹃青花瓷碗里,有清透的色泽与淡淡的香气。 接过碗的一刹那,我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但是看着怡昭容柔和的目光,我还是轻轻饮了一口。 是一碗甜汤,蜂蜜与桂花的味道留在唇齿间,令人心情都舒畅起来。 我端着那碗,突然想到之前怡昭容提到的荷花酪,便道:“娘娘这汤味道清甜真是好喝。” 怡昭容还沉浸在绣好荷包的喜悦中,听我这样讲,面上的笑容更盛,语调也十分轻快:“你若喜欢,多喝两碗喽。”她说着对一宫女道:“再把相配的点心端来给谢娘尝一尝。她绣了一天,也累坏了。” “谢过娘娘。”我端着那碗再饮一口,仿佛随意道:“这里有桂花的香气啊。” 怡昭容点点头:“是用桂蜜调制的。这桂蜜是由只采桂花蜜的蜜蜂所出的蜂蜜而制,因此味道与香气十分纯正。” 我“哦”了一声:“果然难得。” 惠儿在旁边得意道:“娘娘就喜欢花香,所以皇上将各式花蜜都赏了娘娘煮粥用呢。” 我微微垂了眼帘:“娘娘的恩宠,这宫里也是独一份呢。” 怡昭容叹口气:“只是我最爱的荷花,那蜂蜜调出的味道却变了。” “蜂蜜甜味较重,而荷花清淡。”我微笑对怡昭容说:“蜂蜜的香甜自然与花本身不同。奴婢不才,但私心想着,花蜜多在花蕊上,若是以整朵花熬制的水煮粥,再调以花蕊与只有甜味的雪花洋糖,味道一定更佳。” 怡昭容眼前一亮:“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倒是可以一试。”之后对惠儿道:“你按谢娘说的,吩咐小厨房试一试。” 惠儿依言下去了,我看看天色,起身对怡昭容道:“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得赶紧回去浣衣局了。” 怡昭容似没有听到,只是拿起那荷包再看了看,我以为她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便等她开口。 “我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有哪里不同。”怡昭容眼里有一丝疑惑,她看着我,笑容淡下去:“就好像,这本来就是你绣的一样。” 我连忙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昭容娘娘请别开玩笑了。万一被人听去,奴婢死一万次都不足矣啊。” 怡昭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轻轻抚摸着荷包:“你这样的好手艺,待在浣衣局实在太可惜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无圆缺处重修补(3) 我尴尬地看一眼站在一边悄悄打量我的惠儿,歉意一笑,可口中茶水咽也不是,不咽又没地方吐,一时为难起来。 惠儿见我面色异常,关切道:“谢娘可是内急?” 我只能做出当下唯一也是最合理的动作,点点头随她去了茅厕,这才将茶水吐出来,含得久了,脸颊都微酸起来。 “多谢惠儿姑娘。”我欠欠身:“我吃完了,劳烦你带我回去。” “稍等一下。”惠儿道:“我去看看娘娘有没有什么吩咐。” 她说完便走了。我站在后殿门边,看院中一株腊梅,此时将将绽开几朵花来,淡淡梅香若有似无地传来,带了冬日冷冽的空气,令我的神智清明起来。 前院传来娇笑声,又有小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娘娘快准备着,皇上已出养心殿了。” “娘娘,您先进去吧,站在这风口上着凉可怎么好?王公公不是说了么,皇上才出养心殿,过来还得一阵子呢。”是惠儿的声音。 “你去送谢娘回去吧。兰儿,把披肩拿来。我要第一个看到皇上。”怡昭容的声音落在梅香中,情意深深。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下一朵半开的梅花,待回过神来,自己却吓了一跳。我是怎么了?为这一句话犯了嫉妒?不可能,我爱的是羲赫啊。 “谢娘,”惠儿走回来:“咱们走吧。” 我匆忙将那梅花别在发髻上,回过身时已将纷乱的思绪收起,面色如常道:“有劳了。” 我跟在惠儿身后,按照礼数需向怡昭容告退才可离开。正巧她此时就站在正殿门前,一双眼望着宫门口,满含了殷殷之色。 从侧面看去,她身姿高挑,一件月白团云纹底的披风中露出鹅黄色散花飞蝶的六幅裙子,整个人恰如一簇清芳水仙。长春宫殿前悬的灯笼透出月色般的灯火,笼在她身上,给她本就秀美的俏脸罩上柔和光晕,看去又似月中仙子一般动人。 我正欲上前,只听长春宫门外传来拉长的一声:“皇上驾到。” 我心中一阵狂跳,迈出的脚又缩回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进宫墙的阴影里。 “臣妾参见皇上。”怡昭容款款下拜,眼睛落在走进来的沈羲遥身上,带了眷恋爱慕之色。 沈羲遥一身明黄色吉字回纹锦袍,披了黛色黑貂毛披风,头上只戴了日常的金冠,唯有皂靴上一对出云金龙彰显出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我看着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挺拔身姿,不知为何只觉得,在与黄家村时相比下消瘦了些的背影里,有一股寂寥之意扑面而来。 “昭容请起。怎么站在外面?别着凉了。”他的声音里充满关心,而那双含了深情的眼眸落在怡昭容身上,有无尽的宠溺。这样的语气,曾几何时,也是日日响在我耳畔的。 “臣妾想早点见到皇上才在这里等待。”怡昭容面上笑容愈发柔媚:“皇上请进,臣妾准备了好东西给皇上。” “哦?是什么。”沈羲遥似来了兴致,揽过怡昭容的纤腰走进殿中。突然,他猛地回头,目光扫向我与惠儿站的地方。我只躬身将自己隐在黑暗中,悄悄看他,他的脸上闪过一层茫然,又微微摇了摇头,无奈的笑容一闪而逝。 “皇上怎么了?”怡昭容关切道。 “没什么。”沈羲遥的声音十分随意:“你说的是什么好东西?” “荷花粥。”怡昭容的声音散在突起的风中。 我打了个寒颤,小声对惠儿道:“惠儿姑娘,皇上来了,我就不进去向娘娘告退了。” 惠儿点点头:“咱们快走吧。” 即使是夜晚,浣衣局里也是热闹的。冬日衣物多且厚重,因此清洗起来更加繁琐。往往入夜后,依旧有浣衣婢一边呵着手,一边清洗着身边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 我踏进浣衣局时,院中还有五六个浣衣婢一边叹气一边清洗着。小蓉也在其中,一脸苦相,嘴唇嚅动着,我知道是她在轻声自语发着牢骚。这几个浣衣婢,都是日常知秋不喜欢又常常责罚的,此刻一定又是知秋在为难她们了。 “知秋姑姑在吗?”惠儿进门便高声道。 “哎呀,惠儿姑娘来了。谢娘为昭容娘娘做事,做的还好?” “嘎吱”一声门打开,有热气扑出来,转瞬散在冬日冷冽的空气中。知秋一脸谄媚笑意,看着惠儿。 “娘娘很满意。”惠儿递给知秋一个锦盒:“这是娘娘赏给浣衣局的。” 知秋满脸喜色与贪婪,但又不敢当着惠儿的面打开锦盒,连声道:“为娘娘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娘娘太宽厚了。” 惠儿冷淡道:“娘娘的赏你好生收着就是。”她看一眼站在夜色中的我,又道:“娘娘说了,今后还要知秋姑姑多多照拂谢娘。不定什么时候,娘娘还需要她帮忙呢。” 知秋点头如捣米一般:“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今日皇上驾临长春宫,我还得赶紧回去,就先走了。”惠儿得意道,之后朝我笑笑:“娘娘说,你再考虑考虑。” 我低着头:“是。” 惠儿的身影刚消失在浣衣局门口,知秋脸上的笑容垮下来,看着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嫉恨。 我正想回去房中好好休息,就听见知秋冷冰冰的,带了不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日你份例的衣服还没洗,赶紧去。” 我诧异地看着她,明明一早说好我今日的活会让给旁人的做。 “看什么看?”知秋“哼”一声:“以为靠上怡昭容就能偷懒了?告诉你,只要你在浣衣局一天,就是我手下的奴婢,就得听我的吩咐。” 第一百七十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1) 之后的日子平静,怡昭容再没传我去长春宫,年节里,她派惠儿送来一些赏赐。是几匹布料和一些银子。不单是我,浣衣局各个都有份。知秋眼睛都乐开了花,她拿走大半银子,剩下的一部分她孝敬给了膳房,令我们能在年节里吃上了好一些的饭食,另一些则均分给了浣衣婢们,每人有一百贯钱。大家都欢天喜地,各个为怡昭容祈福君恩常在。布料她出乎意料没有贪去,作为新年的恩赐分给大家。那几天,浣衣局各个面带喜色,走路讲话都轻快许多。长春宫的衣服,无论主子还是宫人,浣衣婢们都格外用心去洗,仿佛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感激怡昭容的恩德。 小蓉分到一块丁香色藤花底纹的缎子,拿在手上喜滋滋看个不停。这一日是难得的休息日,我正坐在窗下缝补一件旧衣,就见小蓉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满脸的欢喜之色。 “谢娘,看我分到的这块布料。”她将那布料对着我扬一扬。 我抬头扫了一眼:“很漂亮,你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犹豫之色闪过,小蓉道:“所以想着问问你,你打算做什么。”她说着,突然“呀”了一声:“对哦,我还没见过你分到的布料呢。” 我摇摇头,只顾补着手上的衣服。 “知秋没有分给我布料。”我咬断打了结的线,将衣服抖一抖,这才抬头看小蓉。 “啊?”小蓉很吃惊:“不是人人都有份的吗?”她撅了嘴:“说来昭容娘娘会给咱们赏赐,还不是因为之前你去帮忙的缘故。” 我淡然一笑:“娘娘体恤下人,与我何干?”我看一看窗外阴沉欲雪的天,想到那日知秋阴阳怪气的调子。 “知秋说,娘娘必私下赏了我好东西了。我那份不要,你们就能多分一两寸。”我又取过一双袜子补起来。 “怎么能这样!”小蓉愤愤不平:“一两寸又做不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其实,那日知秋是第一个叫我去领的,让我自己挑选。可是,怡昭容赏下来的布料在这群浣衣婢眼里看着虽好,其实不过就是普通宫女们所用的,颜色和花样还是我在宫里时的样子。我倒不介意,只是随口说了一声:“这三四年前的花色保存的还真好啊。”手搁在一匹朱灰色素锦上,这锦缎看起来不起眼,连个花样也没有,但却实实在在是这里面质地最好的一匹。 “这匹不错,可惜颜色淡了些。”我从其他布料上一一扫过,只有这一匹稍稍合我心意。 知秋听到脸色变了变,我顿时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言一定冒犯了她。果然,她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可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谢娘对这些布料很熟悉嘛。看不上?”她紧紧盯着我:“也难怪,得了娘娘的青眼,自然看不上这些普通的东西了。” 我一怔正欲解释,她喝了口茶又开了口:“你看不上这些料子,那些丫头们可是稀罕的很。你那块就自己决定给谁好了。”她的语气悠闲,但是眼神却不善。 我没有与她争执,也不把那一份衣料放在心上。只屈了屈膝:“那就请姑姑将谢娘的料子,均分给各位姐妹吧。” “均分给她们,一人不过多个一两寸,有什么用。”知秋冷哼一声:“不如给哪个你关系要好的姐妹,还能呈你的情,来日帮帮你。” 我忍下心头冷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缓:“谢娘对众姐妹一视同仁,虽然只是多了一两寸,但拿来做只袜子或半片手绢也是够的。”说罢,便朝知秋微微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但知秋并未告诉浣衣婢们这件事,只是简单地将布料分发了了事。她自己留下了那匹素锦,众人不明就里,还以为知秋这次大发慈悲,几日来都能听到她们悄声的议论。 “不过知秋这次只拿了那匹朱灰色的料子,真是奇怪。”小蓉将那布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谢娘,你说我是裁一件右衽呢?还是做一套对襟来穿。” 我看了看她手中的料子,这锦缎质地一般,看起来是放了几年的,略有些陈旧。再看大小,右衽恐怕不够,且近年来宫里内外都不时兴了。可是做对襟又不适合小蓉的年纪。 我搁下手中的活计想了想,对小蓉道:“右衽和对襟怕是都不合适,照我想着还是上裳下裙好一些。你不妨去问问其他人,若是也有做上裳和下裙的,颜色不冲撞的话,可以换一换。” 小蓉眼睛一亮:“还是你点子多!我去问一问。好像李氏分到的是紫色的料子,还有贞儿是浅绿色的,还有”小蓉掰着指头想着,满脸的期待。 “浅绿色好一点。”我看着她柔声道:“不过也得贞儿愿意。” 小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和贞儿一起进宫的,又是同乡,关系很好。方才她也问我想做什么呢。” 我温柔地看着她,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漂亮点的衣裳,好吃一点的饭食就会满足,多令人羡慕。 小蓉坐到我身边,看着我在补袜子,皱皱眉道:“你每天也不出去走动走动,就是补啊补的,出去见见日头也好啊。” 我看一眼外面干枯的树杈:“大冷天的,出去吹风啊。” 小蓉笑起来:“大家都去看腊梅了呢。你要不要去啊?” 我心头一动:“腊梅?在哪里?” “御花园啊。”小蓉将衣料小心地叠好道:“像我们这种低等宫女,只能去北角。不过那里种了很多腊梅,冬天最好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2) “妹妹啊!”知秋突然嚎起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姐姐只能悄悄给你烧些纸钱,你在下面,可要好好的啊!” 我只觉得心如刀绞,逃一般跑回浣衣局,喝了口茶,决定去看一看那个“冬雪霁霏”来定定心神。 换过一身素色棉布裙,罩了件宫女的珠灰色褂子,将头发挽成一个平髻走了出去。 推开门,冰凉的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脑袋却清明起来。伸展了下僵直的腰背,深深吸了几口气,看来自己真的走动的太少了。我自嘲地笑笑,按小蓉说的位置走去。 一路上遇到些宫人,皆缩头弓背快步走着。风一阵紧似一阵,看来要下雪了。这样也好,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也没人理会我。在御花园北角附近找了找,凭直觉顺着一条青石板路,果然走到了那处园子。 站在园门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凌府的居所。 那栋二层的小楼,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甚至连窗前悬挂的六角宫灯上的彩绘都是一样。门紧闭着,阶前青花花缸里有冬青苍翠的叶子,一边两盆,一边三盆。其实这套花缸本有六个,少的那个是当年下人们挪动时不小心摔碎的,一直没有补上。不是青花难寻,而是上面的图样连起来是一副木兰从军图,由我亲手画成,烧制后图稿弃了,便再补不齐了。此时,眼前的花缸令我疑心就是从凌府挪来的。 围廊上,右边挂了个金质鹦鹉架,空空荡在风中。左边有几盆吊兰,此时只剩枯枝垂下来。其实这两件东西只是春日的摆设。夏日围廊四处会垂下细竹帘,秋日摆上各色菊花,而冬日,因有满园的绿梅,故是什么都不放的。 天上落下纷扬的雪花,四周寂静得一点声响也无。这园子偏僻,此时应该无人。我看着院中恣意绽放的绿萼,在鹅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处是花何处是雪,只有那脱俗的冷香幽幽荡在周身,令人心醉。真真应了“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足雪,为有暗香来”的意境来。 雪越来越密,风却停了。我看着自己被打湿的衣裳鞋袜,眼前只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便走了进去。周围无人,估计这样的天气里也不会有人来,我摘下湿哒哒的面纱,顿时觉得脸上犹如刀割,紧绷绷地发疼。 揉一揉脸,甫一挨上,那如冰块般的手令我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缩缩肩坐在亭中,只盼这雪小一点,我好回去浣衣局换身干衣喝点热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可雪只向大了去,我看着那清气满乾坤的梅花,久违的诗情突现,便在蓄了薄薄积雪的地上,一笔一划写下:“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又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呵了半天,直到有了知觉才拢进袖中。我抬头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又看看铅灰色的天空,叹了口气打算往回走。 只是不舍那梅花。我想,反正衣服也是要湿的,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免得日后思念后悔。 梅树密集,那花朵萦绕在周身,在漫天的大雪里,只有仿佛无边际的海水般的清香,令人难以割舍。我大了胆子,小心折下一枝开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寝室窗下,给睡梦中带去一丝清雅高洁,还有生活中难得的快乐来。 正想走,可是看着这将天地间所有的污秽都掩盖住的白雪,看着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我心情大好,不由在雪地里转了个圈,脚下轻快得几乎要跳出一个舞步来。这是自最初入宫到现在,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兴头。 手执了梅花,我轻轻哼出曲调:“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有种恣意的放纵,也只能在这样无人的地方。 轻轻的“咔啪”声响起,是门打开的声音,乱了我的舞步。 接着有说话声:“皇上,雪大,您仔细点脚下。” 我顿时僵在梅花丛中,直勾勾看着从那小楼中走出,披了紫貂裘,带了恍惚与焦急神色的沈羲遥,以及他身边着深朱色内监服饰的张德海。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全然无措几乎想将自己埋进雪中。但同时,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也许会是我难得的机会。 “皇上,皇上,您小心点。”张德海也是一脸急色:“皇陵那边,奴才先前已经送去棉衣棉被给王爷了,想来” 沈羲遥听了他的话,身子猛地一颤,面上恍惚淡褪了些,换上怒色:“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他的声音里有火气:“他不愿做王爷,你献什么殷勤?”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张德海忙跪下:“实是皇陵那边禀告,入冬前王爷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老奴这才这才”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觑着沈羲遥的神色。 沈羲遥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做王爷,朕却不能不念着手足之情。”他睁开眼,仿佛不堪重负般缓缓而沉重道:“你方才说他风寒严重想见朕一面。你立即派御医去治疗,治不好就不要回来。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朕不去见他。” 张德海诺诺点头:“奴才这就去。” 沈羲遥点点头:“你跟他说跟他说朕想见的沈羲赫,是那个能上战场,能入朝堂的裕王,而不是病痛缠身的废人。” 张德海一怔道:“奴才知道了。”他担忧地看一眼沈羲遥:“皇上,雪这么大,您不如在楼中休息,奴才让李德全过来。” 沈羲遥眉头依旧紧皱着,摆摆手:“你下去吧。朕一个人待一会儿。”说着便朝楼中走去。 我一颗心稍稍放下些,同时为着他与张德海的话揪紧起来。如此听来,羲赫在皇陵的日子也很难过,再加上他染了风寒日渐严重,想见一见沈羲遥 我突然不敢想下去。如果他已病到想见自己兄长一面,那么就只有一种情况了。 心底涌上无尽的担忧,好像海潮般席卷了所有的情感。我立即放弃了这样一个能够与沈羲遥“偶遇”的机会。我不能,也没有办法在知道羲赫病重时,去要帝王的宠爱。 第一百七十二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3) 寒冷从膝盖一点点侵上来,而我已冻得麻木失去感觉了,只知道浑身都在不自主地打颤,身上落满了雪花,早已湿透的衣服结起冰花。我甚至能看到睫毛上的霜花,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窿里,身体逐渐动弹不得。 “这是你写的?”沈羲遥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皇上明鉴,奴婢不认字。” “可惜了,该是首好诗。”沈羲遥没再看我,也没有叫我起来。 “你”他正要说什么,院门处传来一个动听女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焦急、惊讶与担忧。 “皇上,您怎么站在雪地里?” 这声音我很熟悉,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怡昭容。 “昭容怎么来了?”沈羲遥的声音柔和些许:“这么大雪,你出来做什么。” “上次皇上夸奖臣妾做的荷花粥,臣妾今日得了鲜荷花便又煮了一次,想着送去给皇上。”怡昭容声音软糯如蜜糖,温柔如娇花。 “昭容有心了。”沈羲遥的声音虽也温和,但我却觉得,他的声音如这漫天冰雪一般,没什么温度。 “臣妾去了养心殿,正巧遇到张总管,便走快了几步。”怡昭容的笑容极美,似一汪春水。 “皇上怎么不打伞!”她说着,将手中的伞遮在沈羲遥头顶,自己却露在雪中。 沈羲遥轻轻拉了她一把,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昭容也要小心,不要着凉。” “这是?”怡昭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赶紧垂下眼睛。 “一个宫女。”沈羲遥的声音有点疲惫。 “赶紧下去吧。”怡昭容朝我道:“这里可不是宫女来的地方。”她一向是善良的,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她忘记了沈羲遥还没有发话。也许他这次不会介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下一次呢? “谢皇上,谢娘娘。”我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潜意识告诉我,如果我再待在这里,也许明日就会被扔到乱葬岗上。 “皇上,赶紧回去吧,这雪只怕要更大呢。”怡昭容不再理会我,挽着沈羲遥的臂膀朝院外走去。 我几乎是强打起精神,看着他二人与一众太监宫女消失,这才扶着树干吃力而缓慢地站起来。膝盖因在雪地里跪的久了,已完全不听使唤。我费了很大的劲,忍受着那痛麻的感觉,眼里几乎涌出泪来,才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可是在站直的一刹那,我只觉得仿佛被人重击了头,一阵强烈的晕眩令我差点再次倒在雪地上,剧烈的头痛让我有以额触墙的冲动。 心跳得很厉害,我大口喘着气,因冻透了,脚下挪不动,身子僵硬得不像话。而五脏六腑也似乎都冻坏了,胃里空的厉害,以致于一阵反胃突然涌上,我几乎控制不住地对着墙角干呕,坏了这样的美景与意境。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的身体终于缓过来些,拖着无力的双腿慢慢往回走。 天将将黑时,我终于看到了浣衣局的大门。那一刻,那扇陈旧的大门几乎令我热泪盈眶。我只知道,走进去至少能有一碗热水暖暖身子。 雪小了很多,几个浣衣婢站在屋檐下闲谈,我觉得自己好像失聪了,只看到她们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谢娘,你怎么了?”小蓉也在那群人中,她突然发现依在门边的我,唤了一声飞奔而来。 我连笑容都强做不出,此时看见她小小的身子,就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脚下也添了分力气,踉跄着朝她走去。 “谢娘,你去哪里了?哎呀,你的衣服怎么都是冰!”小蓉惊呼道:“快进屋,天,你浑身都是冰的。”她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我只觉得刺耳而乱心。 “我想睡一睡。”我的声音嘶哑,令小蓉吓了一跳。 “我扶你进去。”她小心扶着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怎么搞成这样?你不是说今天就呆在屋子里么。我还说这么大的雪去看梅花,真不如你待在屋里。” 我艰难地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小蓉帮我换了身干衣,又扶着我躺下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出去了。不久,她端来一碗热米粥,一口口喂进我口中。 滚烫的粥落在胃里,我抖了抖,只觉得胃痛得厉害,嗓子也像着了火般生疼。凭着意志吃下小半碗,只觉张口都令人疲惫不堪,眼再睁不开,无力地摆摆手躺回枕头上。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黑暗中,我只听到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一声紧似一声地叫我的名字。 “凌雪薇,凌雪薇” 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路,两边是无限深渊,只前方有一道微弱的光。我迟疑地迈出脚步,只觉得浑身的不适都消失了,那些疼痛、疲倦、煎熬,还有饥饿,全都不在了,浑身每个毛孔都是轻松的,每一步都似踏在最松软的毯子上,又似踩在鲜花中,只觉得没有一处不舒服,没有一处不惬意,所有的烦恼忧虑都不再影响我,一生里,从未有过这样的舒爽时刻。 那个声音带了无限的诱惑,仿佛是母亲温柔的说话,又如同父亲慈爱的呼唤。 “薇儿,薇儿,来,来,到这里来” 再迈出一步,周身似乎开出鲜花来,充满了芬芳甜蜜。冥冥中我觉得,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到达一个花香满园,没有烦恼忧愁的世界。 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走着,可心底却有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身后还有我眷恋的东西。 我回了头,那里漆黑一片,好似有怪兽的巨眼在暗处盯着我。我觉得寒毛都竖起来,忙转过头,打算走上那条宽阔舒适的大路。 “不要” 谁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在耳畔响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4) “羲”我张张嘴,眼前背对着我站立的男子触手可及,我不由就伸出手去,想抓住他洁白衣袍的一角,期待他回过头来,带着最和煦的微笑将我揽入怀中,驱散一切苦痛。 我满含期望地看着他慢慢回头,扯着他衣角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来,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是我期望的笑颜,他眉头紧皱,满脸怒气,如同夏日压得天空发黑的铅云,里面那电闪雷鸣,也不及他怒气的万分之一。 他嫌恶地看一看抓在他衣上的手,憎恶地瞥了我一眼,手一扬将我的手打开。那一刹那,仿佛徒手攀登峭壁的孤人,已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绳,只要再一用力就可以躺在平坦的山顶晒着太阳。 可是那绳却突然断裂,没有任何依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再无生机。 如同我此时的处境。 “羲遥”我只来得及唤出他的名字。 那白色的衣袍一挥,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费。我只觉得自己快速坠落,下面有熊熊烈火与鬼魅的枭笑。 “啊!”我大喊一声,终于醒过来。 这里是一间破败的屋子,糊窗的纸烂成一条条,寒风夹挟着雪花吹进来,屋顶上的灰尘扑簌簌掉下来,落在掉漆矮几上的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中。 再看身上,盖了一床烂了洞露出旧棉絮的被子,床也是硬邦邦的,因为久无人打理生了毛刺。我一摸,手刺得生疼,也令我清醒起来。 这里不像是浣衣局宫女们聚居之处,看院子,虽下了大雪,但还是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低矮的屋檐和小小的窗,隐约露出一些宫女晾晒的衣裙。我明白过来,这是晒衣服院中那间被废弃的小屋。 转一转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看到我看她,她的眼里出现了欣喜若狂的笑意。 “谢娘,你可算醒了。”是小蓉,她扶起我:“可吓坏我了。” “我没事。”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几乎开不了口,嗓子如同被火烧过,沙哑得厉害。同时,一阵急促的咳嗽涌来,我忍不住剧烈的咳起来。 “别说话,快喝点水压压。”小蓉慌忙拍我的后背,又腾出一只手端了碗水。 那水如同王母的琼浆,又似救命的良药,我端起一饮而尽,又因喝得急被呛到再次咳起来,连连不止,只觉得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气都咳尽了才能作罢一般。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小蓉急的要落下泪来,她看着我的眼神除了担忧,还有恐惧。 我摆摆手,嗓子里舒服一些,只是身上毫无力气。 “没事,呛了一下。”我努力朝她笑了笑。 小蓉愣了愣,嘴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 我反被吓到想去拉她,但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无奈地看她:“我没事,你怎么还哭了呢。” “人家担心嘛。”小蓉抹抹泪,试了试药的温度,皱眉道:“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我重新躺倒在床上,只觉一阵阵疲惫袭上来,想闭眼,可梦魇里沈羲遥无情冷漠的眼睛令我不由打了个颤,再不愿睡去,生怕会看到那张不敢再见的脸。 不久小蓉端了药进来,那药是劣等药材熬制,极苦,带一点腥臭气,可此时挑剔不得,只要能缓解病情再难吃也要咽下。 一碗药饮尽,我还是忍不住皱了眉,那苦涩令人反胃欲呕。我强忍住,抚胸半晌才缓过来。 “我睡了很久么?” “你昏迷了三日。”小蓉叹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这才注意到,她在绣一条裙子。 “那天你回来就晕倒了,当晚开始发高烧怎么都退不了,我们怎么叫你摇你你都没反应。”小蓉一脸余悸:“因为大雪,太医院里没人愿意来,她们要送你去积善堂,那不等于送死么。”小蓉说着眼睛红起来,语气里愤愤不平。 积善堂是重病宫人医治的地方,素日多是受了主子罚的宫人在那里,太医根本不管。说是医治,不如说是在那里等死。 “后来还是李氏说你死在屋虽然不详,但不管就送走,怕以后大家病了也是一样下场。”小蓉喝了口水道:“好在你平时与大家相处的还不错,我又把你将自己的布料均分给大家的事说了,她们才没再提送你去积善堂。” “但她们也不愿意你住在屋里,我就和李氏把你移到这儿了。”小蓉微笑道:“李氏懂点医术,我们去太医院抓了药,之前都是一点点喂进去的。”小蓉指指我方才喝的药:“没想到这药挺有效。” 我想到那个令我胆颤的梦,沈羲遥绝情的一拂将我吓醒。我点了点头:“谢谢你,小蓉!” “你一直在这,知秋不会怪你?”我担忧道。 “你的活我和李氏分了,知秋也就没说什么。”小蓉不以为意道。 “那怎么好!”我捧过她的手,上面全是冻疮:“本来份例的就多,你们还要帮我洗?? 小蓉吐吐舌头:“别担心,前天皇上换衣服时随口说棉絮常洗不易保暖,穿三次洗一次便好。结果这两天送来的衣服就少了很多,就算洗了你那份还不如平时多呢。” “原来如此。”我看着她年轻的脸,虽常年吃的不好,身量未发育完全,却如同一朵小小的雏菊,有自己的清芬美丽,若有来日,我定会给她一份富足安乐。 “小蓉,你与李氏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我微微欠身,眼角有温暖的泪。 “谢娘,”小蓉盯着我道:“我以前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女子。” 我“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小蓉。 “你真好看。我觉得,你比怡昭容还好看。”小蓉认真道。 我一惊,这才反应过来面纱已不在,我又没化上疤痕,将真实的面容暴露给了她。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的脸被毁了呢?”小蓉疑惑地看着我,踟蹰了下又问道:“我听见你在梦里喊一个名字。” 我只觉得有冷汗涔涔而下,抓着被子的手的关节都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我努力笑的自然:“我晕的糊涂了,有吗?” “嗯,我只听见一个‘羲’字。”小蓉歪了头想了想:“后面那个字听不清。他是谁啊?” 我垂了头,是啊,在昏迷中,我呼唤的是谁呢? “是我兄长。”我淡淡道:“他叫谢西禾。”我笑了笑解释道:“西方的西,禾苗的禾,是我哥哥。”话一出口,却引得心中一惊。 第一百七十四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1) 第一抹春日的气息,是浣衣局墙角下那丛迎春绽开的第一朵小花带来的。彼时,地上仍残了积雪,风也依旧寒冷。但那一丛如同金色阳光般的花朵,却将春提前送来了。 我的风寒一直缠缠绵绵,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月终于好了大半,可以坚持着做一些活计,不必被知秋赶出去。 怡昭容指派的御医每十日我诊治一次,她也在小蓉去求见她的第二天亲自来了趟浣衣局,甚至亲口吩咐了知秋要好生照看我。为此,浣衣局上下十分惶恐,知秋也对小蓉来照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在咳嗽好全之前不与其他人共住一屋。我自然没什么异议,彻底搬进了那座弃屋里。 小蓉求了知秋也搬来陪我,如此,每日除了劳作,剩下的时间清净,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和乐融融,小屋里充满了温暖。 “谢娘,”小蓉将她手上的裙子拿起来给我看:“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放下手中一双棉袜,只朝那裙子看一眼便笑起来。 “你绣的是什么?” “是腊梅啊。”小蓉说的理所应当。 我看着那花样,东一朵西一片毫无章法,像被狂风吹落在地的残花一般,失了梅花的傲立之姿。 许是看我皱了眉,小蓉气馁道:“看不出么?” 我“扑哧”笑出来:“你绣之前心里没打个样吗?” 小蓉摇摇头,有些自卑地低下头:“我娘去的早,没人教过我。” 我没想到会触及她的伤心事,忙拍拍她:“是我不好。” “没关系的。”小蓉抬起头,看一看手中的裙子,嘴一撅,泄气般地放下:“算了,不绣了。” 那衣料正是先前知秋分发给众人的,小蓉与贞儿换了一半新柳色料子做了上裳下裙,又打算在裙上绣腊梅花。 我想了想对她说:“这两块的颜色不适合绣腊梅,冬天又快过去了,绣腊梅也不合时宜。” “那绣什么呢?”小蓉一脸愁容看着我。 “绣丁香吧。”我说着,从箱子里取出纸笔,略一沉思,在纸上绘出一丛细细碎碎缀在枝桠间的丁香图来。若以深浅紫色密密绣出,更会显得紫色如烟,繁茂淡雅。 “你看看,照着这个绣会好一点。”我将图样递给小蓉,再继续补我的棉袜。 小蓉“啧啧”称赞:“谢娘,你竟然还会画画,画的真好!” 我淡淡道:“我曾是绣娘,会画绣样是应该的。” “嗯嗯。”小蓉点着头,对那图纸爱不释手。她在裙子上比划了几下,又苦下脸来。 “谢娘,你这图样太复杂了,我肯定绣不出来。”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充满了狡黠:“要不,你再给我画一个简单的?” 我敲敲她的额头:“你呀!”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拿过她的裙子,想了想,在上面绣上连珠六瓣花纹,这花样并不难,正好小蓉不知从哪里弄来浅碧和浅紫的小珠子。这样用浅紫在青色的裙摆处绣一排,串了浅碧的珠子,再用浅碧在丁香色上衣的衣襟、袖口上绣一排,串了浅紫的珠子,倒也不失清丽与低调的华美。 我将这想法跟小蓉说了,她果然开心起来,兴奋地绣起来。我只做了这点事就觉得十分疲惫,便倚在床头陪她,偶尔指点几处针法。 “谢娘,”小蓉突然道:“昭容娘娘人真好。不像其他主子,对我们这些低等宫人还不如一条狗。” 我没有说话,只含笑看她。 “你知道吗,那天我还见到皇上了呢。”小蓉眼睛亮了亮:“她们都说这是我的福气。” “你见到了皇上?”我一惊:“在长春宫?” 小蓉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中的不平静,她带了自豪的笑容道:“是啊,我去的时候正巧皇上来了。所以悄悄看了一眼。” 我“哦”一声,知道她以此为傲,便顺了她:“那你真是好福气,低等宫人能见到皇上的机会可是很少的呢。” 小蓉脸上笑容如盛放的雏菊:“我一直以为,皇上很严肃很凶。没想到,他竟那么温和,对咱们这样的低等宫人也很好。” “皇上是天子又是明君,真正居高位者,心怀怜悯,不会欺凌弱小的。”我淡淡道。 “算了吧。”小蓉撅了嘴:“那些娘娘哪个把咱们当人看?还不如她们身边一只猫。”她看着我:“怡昭容再得宠也不能让御医十天来看你一次吧,还不是因为皇上一句话。” “啊?”我惊得坐直身子:“你说什么?” 小蓉被我吓了一跳,略带恐慌看着我:“谢娘,你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便道:“你说的话令我吓到啦!”说完自嘲地笑笑:“皇上再体恤下人,也不会去吩咐御医给低等宫人医治啊。” 小蓉笑起来,想了想道:“嗯,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皇上只是随口一句,但怡昭容正好借此找御医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2) 可是我在想,怡昭容真的明白我绣浮萍的含义吗? 不是“人无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许”的遗憾,不是“叹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的踟蹰,也不是“两鬓新霜换旧青,客游身世等浮萍。少年乐事消除尽,雨夜焚香诵道经。”的悲凉。 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唏嘘,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无奈,是“雕胡炊饭芰荷衣,水退浮萍尚半扉。莫为风波羡平地,人间处处是危机。”的感慨。 小蓉没有意识到我懂诗词,也没有注意到我突然的沉默,她已经讲到了最激动的地方,不待我提醒便继续道:“怡昭容说那首诗的时候,皇上进来了,并没有让人通报。所以当我看到一个穿了件青色绸衫的男子进来时并没反应过来。”小蓉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道:“还好我没有做出什么无礼举动。” “怡昭容呢?”我关心道。 小蓉脸上有些向往:“怡昭容好像并不惊讶,只是微笑说‘皇上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臣妾这样蓬头垢面如何面君啊。’说完,怡昭容才起身给皇上行了个礼。”小蓉看着我:“谢娘你说,咱们见到皇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怡昭容怎么就不怕呢?” 我忍下心底一点微酸,笑容保持平和。 “怡昭容是宠妃,我们怎么能比?”我垂下眼帘,睫毛掩住我眼底一点黯淡:“若是在民间,昭容算是皇上的妻妾,你见过受宠的妻妾见到丈夫不敢说话的吗?” 小蓉点点头,脱口而出:“那皇上的妻妾可还真多啊。” 我忍不住笑出来,心头一点阴翦散去,将绣好的部分给她看:“你看看,好不好?” 小蓉见我替她绣的又密又好,自然开心。她拉了我的衣袖道:“好谢娘,你就都帮我绣了吧。” 我点了点头:“你还想绣什么都告诉我。” 小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犹豫片刻道:“要是能有一句诗在上面,得多别致啊。” 我笑道:“当年我做绣娘时倒绣过几件带诗句的衣服,也给你绣一句吧。” 小蓉欢喜得面颊都红起来,眼睛亮晶晶看着我:“你真好,谢娘。我把那天的事全告诉你,他们我都没说。” “皇上拉了怡昭容的手坐在长榻上,我一直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皇上坐下后叫我起来,然后对怡昭容说:‘我看你这个丫鬟很面生啊。’怡昭容只是微笑不说话。”小蓉抚抚胸口:“你也知道,咱们是不能去东西六宫的。” “难为你了,一定吓坏了吧。”我看着小蓉,眼里是歉意。 小蓉脸上带了余悸:“我当时都懵了,浣衣婢的服饰一眼就能看出来。” “然后呢?”我也紧张起来,虽然小蓉完好无缺站在这里,但难免也紧张起来。 “皇上没再问,他拿起那块手帕一边看一边皱眉。”小蓉看着我,眼里有疑惑:“我们都不敢说话,我悄悄看怡昭容,她也很紧张,手把袖子攥的紧紧的。” 我心一惊,沈羲遥是知道我的针法的,之前又将李常在的裙子收走,想来更清楚我现在的特点,那么,他会看出那帕子是我绣的吗? 我突然觉得背上凉涔涔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身冷汗。 “皇上问怡昭容,他进来时正听见昭容在吟诗,是什么。”小蓉歪着头想了想:“昭容就又说了一遍。皇上夸了句好诗,停了下又说他看这帕子,应该不是‘此身何啻似浮萍’,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小蓉想了半天才说出来这两句诗,倒也难为她了。 我再一惊,沈羲遥,他多半已经看出了吧。 “然后皇上笑起来,特别温和,看着怡昭容的眼睛也亮亮的,他说那帕子绣的真好,是不是昭容绣的。”小蓉抓过我手中的裙子,仔细看我在上面的绣花,仿佛是想确认沈羲遥对我的评价是不是真实。 “昭容说什么?”我已经平静下来,虽然对未来十分忐忑,但我的未来此时并不由我。 “昭容问皇上是否记得她提过的一个在繁逝里受罚的绣娘,皇上给了恩典安排到浣衣局。这帕子是那绣娘为表感激送来的。” 小蓉看着我追问道:“谢娘,你之前真的是在繁逝受罚么?你犯了什么错啊?不是说,你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因面容被毁才送进来的么?” 第一百七十六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3) 沈羲遥身边已有了怡昭容,善解人意,秀雅端庄,又没有强大的外戚给他造成压力,是最好的宠妃人选,再加上她在诗词方面也有造诣,可以与沈羲遥吟诗作对,是朵温柔的解语花。 而当我放松心情,日日按时吃药,风寒也逐渐好起来了。只是经过这一场,身子更加不如从前,很容易疲惫和生病,因此,春天完全到来之前,又犯过两次风寒。 不知不觉间,院子里的花都开了,甚至有一株玉兰,就在墙边,开出大朵如白鸽般的花,我常常在洗衣的间隙抬头去看那花,洁白如玉的花瓣后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令人心都舒爽起来。我不由想起在黄家村,羲赫别在我发间的那朵白玉兰。此时的他风寒应该好了吧,天越暖就越不易犯,我也就越安心了。 这几日,活突然多了很多,还都是新衣,大家洗得小心,累得精疲力尽。我与小蓉虽挨着却忙得连话都说不上。前一日因为偷偷帮她洗了几件,被知秋发现,罚了当晚的饭食。还好,昨晚李氏悄悄藏了几块干饼给我们,才不至于饿得今日没有力气。 天气特别好,一早起来走到院中,本还发愁今天又要洗到何时,赫然发现盆里的衣服都没冒尖,大家抑不住发出低低的欢呼,脸上浮出笑意,迅速走到自己的位置洗刷起来。 “太好了,今天的衣服不多。”小蓉朝我笑笑:“谢娘,昨天真是连累你了。” “说什么呢。”我故做生气的表情:“之前你那样帮我,我为你洗几件算得了什么。” 小蓉露出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今天的衣服不多,我们早早洗完就可以休息啦。”她想到什么似的:“啊呀,正好明天我们休息呢。” 我“嗯”了一声:“怎么啦?” “啊?”小蓉仿佛很吃惊:“你不知道吗?明日是丽妃娘娘的生辰啊。” “我知道啊。”我不以为然,丽妃的生辰与我们的关系无非是沈羲遥要为她设宴庆生,各宫为此裁了新衣要我们洗,还不如平时。 “谢娘,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小蓉一脸哀求。 “我们怎能进去那种地方?”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忙打消她非分的念头。 “在御花园。”小蓉一脸得色:“我打听过了,皇上说春花争艳,便设宴武陵春色。”小蓉想了想又道:“我们穿新发的宫衣,今年浣衣局与其他几处除了料子其他颜色款式都是一样的,就不会显眼了。” “绝对不可!”我语气严厉,欲阻止她的想法,然后冷冷道:“绝对不可以去!你以为不打眼,可一旦被发现,死罪都是轻的。”我说着又柔省劝道:“小蓉,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场合,不是我们能去的。” 小蓉撅了嘴,使劲搓手里一件衣服,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不再与我说话。 我叹口气不理她,也专心洗起来。 “谢娘,”不久,小蓉又可怜巴巴地问我:“真的不能去吗?” 我放下手中的衣服,将手在围裙上擦擦才道:“小蓉,你想想我们是什么身份,那里又是什么地方?皇上为丽妃设宴,守卫一定很紧。再说,我们不过是连御花园都只能去北角的低等宫女,更何况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混进武陵春色?”我看一眼站在远处眯着眼打量众人的知秋:“而且,知秋一定会看紧我们的。” 小蓉终于丧气地垂下头:“我知道了,谢娘。” “谢娘,小蓉,不干活在干嘛?”知秋尖利的声音传来:“我看你俩还没得到教训,今天的饭不准吃了!” 我与小蓉对视一眼,都露出气愤来,却也无法。 夜晚我趟在床上,透过窗户,晴好的夜空里星光闪烁,好似随手撒下的一把银钉,璀璨动人。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吧。我这样想着,不自主地叹了叹气。再过一个多月也是我的生辰了。只是自入宫以来,我便再没过过一次生日。最多,不过是煮一碗银丝面来吃。 最得宠的日子里,沈羲遥不止一次提起要为我普天同庆。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先是等来了父亲病逝的噩耗,之后,我便离开了皇宫。 在黄家村,我并没有告诉过羲赫我的生辰,却不知他怎会知道。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我收拾床铺,赫然发现枕头下压了一个红布小包,打开,一支鸳鸯荷叶纹银钗出现在眼前。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如潺潺小溪水。 “嗯。”我点点头,心里有巨大的欣喜和感动。 “羲赫,你怎么知道”我的话还未说完,他已轻轻揽我入怀,亲吻我的额头。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他在我耳边低语:“这图样是我自己画的,你看可好?” 如何不好?古诗文里说的还不够多吗?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鸟语花香三月春,鸳鸯交颈双双飞。” 那样忠贞的鸟儿,一心一意、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一旦失去一方,另一方也不再寻觅新偶,孤独凄凉地度过余生。 也只有羲赫,能与我做一对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的鸳鸯我鸳鸯。沈羲遥,他是真龙天子,龙凤虽好,却不如鸳鸯情长。 我闭上眼,羲赫的身姿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他就在面前,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手,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听到他满含深情的嗓音,看到他欢欣的笑容。 我的唇角微微上扬,如同做了一场美梦,或者,这确实是我的一场绮梦。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4) 我明白了,我请张氏送给二哥的口信该是送到了。以二哥如今的权势查出羲赫在皇陵并非难事,他一定怕我遭遇不测,怕我受苦,因此提出要见我来保我平安。 只是,此举太险啊!我不免担忧起来。万一,万一沈羲遥感觉受到胁迫起了除去凌家之心?这不是不可能。 “所以啊,大家才说皇后恐怕已经殁了,皇上是怕凌家起异心才一直说皇后在病中的。”小蓉的声音愈发低,生怕被人听到般,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飘渺而不真实,令我一阵阵发寒。 我整理了心绪,淡淡一笑:“这些话你从哪里听说的?皇上怎会欺骗天下呢!凌家是大羲第一忠臣,就算皇后殁了也不会起异心的。以后这样的话可别再信了。万一被别人听到,你可小命难保。” 小蓉撅了撅嘴,我见她似乎还要说什么,轻声转了话题:“你不是饿了么?明天就应该有饭吃了吧。” 蓉儿也笑了:“可不是,肚子一直叫着。” 我朝被子里缩了缩头:“睡吧,早点起就好了。” 次日我醒来就不见小蓉,找了几个与她关系好的打听,只说她一早就穿了新衣出去了。我心中一惊,想来她还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己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被发现可怎么得了!我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还是去找她,希望能在宴席开始之前将她拉回来。 果然,从一处角门进去,角落里一块巨石后,有小蓉紧紧趴在上面的小小的身影。我悄悄上前轻轻拍了她就要拉她走。 “谢娘,你怎么来了?”小蓉一脸惊讶。 “赶紧走。”我说着,却见一队侍卫进来戍卫,忙拉了她躲在旁边一丛茂盛的花树中。 这下,真的是走都走不了了。 丽妃生辰这天,清晨开始有阴云团来,不过并不浓厚,又恰到好处地遮挡了骄阳,设宴是极好的。 宴席设在武陵春色一开阔处,周围是芬芳宜人的鲜花碧草。筵席开始前,沈羲遥和丽妃还未到,其他妃嫔三两站在柳荫花下,执起罗扇,半掩粉面,言笑晏晏。 小蓉极喜爱那些珍奇华衣,目光落在上面就再离不开。我在那些莺莺燕燕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和妃站在一株海棠后,穿着碧水色杨花漫飞锦缎裥裙,头上简单戴了一对紫水晶缺月发钗,细碎的流苏从乌黑的发髻上直垂下来,衬得一张白面越发清冷矜贵。 她身旁站着一个女子,浅紫色的织锦纱衣上有缤纷的蝴蝶,梳宜春髻,簪一个扇形金八宝玲珑簪,一排细密的短流苏垂至颈间。她背向我,与和妃相谈甚欢。我心中直是纳闷,和妃一向不与其他妃嫔多来往,可如今与她面前这妃子却十分亲密,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正想着,远远有金黄的华盖渐近,众妃整齐站好,那女子也转过身来,大方端庄的面容上还带着没有收起的笑容。这面容是那般的熟悉,我心一紧,是皓月。 “臣妾参见皇上。”如黄莺出谷般婉转的声音整齐响起。 沈羲遥的身影刚走进这花苑中,那些高贵夺目的颜色齐刷刷拜倒,他却没有说话,只懒懒一抬手,身边的张德海便会意道:“各位娘娘就座吧。” 丽妃带着得意而高傲的笑容伴在沈羲遥的身边。身上那件蜜桃红花间孔雀的织锦长裙衬得她面若桃花,一派春风得意,艳丽无匹,更不用说那满头的珠光宝翠,熠熠其华了。 她是今日的主角,自然要好好打扮,生知这样众妃齐聚的场合,哪一个不是悉心妆扮,带着适宜的表情,不时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投去温柔妩媚的蜜箭,渴望得到他的青睐与恩宠呢。 我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柳妃的身影。怡昭容坐在沈羲遥另一侧,面容恬静,穿得也朴素大方,那霓色烟波绫花裙的颜色虽不出挑,却显得她神情开涤,窈窕沉静。 “皇上,”丽妃甜得发腻的声音随着风传来:“皇上为臣妾庆生是臣妾莫大的福气,臣妾敬皇上一杯。”说话间她站了起来,风情万千地一拜,一双美目仰望着沈羲遥,那般娇俏动人。一旁的小蓉看得眼睛都直了去,不住的摇头赞叹:“丽妃真美啊。” “起来吧。”不知为何,沈羲遥的声音一直都淡淡的,好像丽妃的明艳,其他妃子的光彩都没有入了他的眼。他的目光总是在飘渺中游荡,偶尔回神,又换上虚假微笑的面具。 “皇上,”怡昭容轻柔似水的声音传来,沈羲遥侧了身去看她,带上了几分真心笑容,却不言语。 “怎么不见柳妃姐姐?”怡昭容环顾了很久道,带着几分担忧的语气:“可是姐姐身体又不适了?” 沈羲遥还没有回答,丽妃用丝帕按了按鼻子道:“柳妃妹妹这几日身体都不大好,今日便不能来了。”丽妃做出媚笑看向沈羲遥:“皇上可要去看看妹妹呢。” “昨日她不还好好的么?”沈羲遥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张德海,声音略有不满。 “回皇上,柳妃娘娘夜里受了凉,今日便??”张德海回道。 “哦。”沈羲遥的脸色有那么一瞬暗黑的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空,却在下一刻便成了漫天的明亮:“既然柳妃不来,那就开宴吧。” 笙歌起,美人吟,胡姬舞,百花纷。一时间言笑晏晏,桃李芳菲下是踏歌而行,时光漫漫。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经久之前,自己也是华衣美服悠然其间的。只是,我并不怀念,也并不向往,甚至在想起那烂漫春光的同时,不由一个寒颤,看到了那春光明媚下的阴暗。只是,我终究要回去,终究要带着最高贵的神情坐在沈羲遥身边,借助他的权力,为我的不甘,我的怨恨,我的悲辛讨一个结局。 “谢娘,你看那些妃子都好美啊。还有皇上,皇上今天和那日真是不同啊。”小蓉近乎贪婪地盯着沈羲遥,的确,他是一个让人一眼就深深烙在心上的美好男子,尤其他还带着帝王的身份。 可是,帝王却不是任何人都爱得起的,爱他,就要做出永无回应的打算,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们回去吧。”我看到那队侍卫去巡视其他地方,忙扯了扯小蓉的衣角。 “再看一会嘛,谢娘。你看,上吃食了呢。”她咽了口吐沫,眼睛都直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5) 只消看一眼沈羲遥犹如暴风骤雨前夕宁静海面的诡异面容,那如同万顷暗波般幽深的眸子下,分明有磅礴的怒火在酝酿。 “皇上,是奴才教导不周,这是我手下的两个丫头。”知秋甚至没有得到沈羲遥的允许跪在沈羲遥面前,战战兢兢道。 沈羲遥扫了她一眼,满眼阴翦。 “皇上,”知秋似有什么阴谋,眼里精光一闪迅速道:“不瞒皇上,谢娘是昭容娘娘送来的,说是奉了皇上您的口谕,但始终不见文书”她匆匆望了一眼丽妃,有点点邀功之意。 她话未说完,只听沈羲遥一声怒喝:“住口!” 他的怒火仿佛从一道被撕开的小缝中点点泄漏出来,这缝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那肆虐的愤怒将全部倾泻,彼时,将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的风暴了。 “皇上,谢娘她”怡昭容此时也慌了阵脚,跪在沈羲遥脚下。她一定疑惑,明明是沈羲遥亲口允的,为何此时会有如此大的怒火呢? 在她的印象中,甚至在所有妃嫔的记忆里,恐怕都没有见过沈羲遥这般失态吧。他是至高无比的帝王,总是将内心最深的情感埋藏在淡淡浅笑之下。哪像如今,任谁都看得出皇上很愤怒。 可是,一个低等宫女出于好奇的窥探,他何至如此呢? 也许,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自称谢娘,不是薇儿。 我的心慌乱不已,一旁小蓉已吓得呆傻过去。我看见沈羲遥紧紧盯着我,目光如利剑。 “谢娘”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字字带着恨意:“谢娘!”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羲遥面前的红木大桌被一把掀翻,上面琳琅精致的吃食散落一地,金盘玉碟中的美味佳肴成为狼藉,众妃们皆惊恐地跪在地上,彼此悄悄对望不明所以。 沈羲遥越过众妃径直来到我面前,我抬头看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里,蓬勃的愤怒已经汹涌而出。我心中充满恐惧,眼看着他一把将我拉起,甚至不等我站直了身子拖着就走。 “皇上!”我哀唤一声,他没有理会我。 “皇上!”我又唤了一声,只觉得腿上传来丝丝疼痛,手臂也被他拽得生疼,几乎要脱臼了。 沈羲遥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来。 “遥。”我脱口而出,自己也愣住。这是曾经我对他亲昵的称呼,虽然极少,但他每每听到都十分欢喜。 沈羲遥怔了怔,不远处的怡昭容也怔了怔,一双疑惑的眼睛盯向了我。 沈羲遥终于停了下来,可是他抓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我甚至感到他在克制着自己不再用力,而我的手腕已被他抓得几欲断掉。 我踉跄而狼狈地站起身,腿上有血迹斑斑,那是被草丛中的小石头以及盘盏的碎片划伤的,在破损的裙摆下分外明显。 沈羲遥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了那鲜红之上,眼中的怜惜只一扫,立即又燃起怒火。他突然弯腰将我打横抱起,大步走出了武陵春色。 风越来越急,春日里多雨水,来得突然也属正常。早晨已有积云,此时更有风雨欲来的味道。风中有浅浅花香夹杂了淡淡的泥土生腥的气息,伴随着随风扬起的细小沙尘一下下扑打在脸上,有微微的疼痛感。腿上刺啦拉的,我轻皱了眉,内心因紧张恐惧狂跳不已,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我清楚,帝王的怒火终是无法避免了。 点点雨滴落了下来,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雨天,那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将我带进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女子永不得入内的地方,也将我带进了年轻帝王的心中。可是如今,当初的大雨早已不复存在,帝王心中的那个女子,恐怕也已随着雨丝零落了。 沈羲遥全不在意那越来越急的雨点,他只飞快走着,每一步都满含怒气,一下下踩在湿润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只埋着头,面纱随风翻飞,仿若风的影子,又似失了依托的心,飘摇不定。 不敢看他,深怕那怒火瞬间燃在自己的身上,我是导火索,此刻更只有火上浇油的作用。 张德海甚至跟不上沈羲遥的脚步,我只能从沈羲遥宽阔的肩膀外看到他暗红的袍子,本该喜庆的颜色在水气蕴酝中却透出凄凉。他不敢喊,因为服侍沈羲遥多年的他,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性情。 沈羲遥每一个脚步都重重踩在我心上。我闭了眼,直到感觉闯进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才睁开眼,还没看清身在何处,就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谢娘谢娘”沈羲遥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那两个字,而他每说一次,眼里的怒气就更盛一层。我只觉得每一个字他都在恨意里酝酿了许久才狠狠吐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比屋外狂风肆虐的风雨还要沉重,如同夏日突来的暴风骤雨般令人恐惧。 当身体猛且狠地触碰到坚硬的床板上时,我忍不住因疼痛发出一声低呼,然后,我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沈羲遥,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我,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又如冰冷的九幽冰海一般。 “谢娘,你就真的如此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它胜过凌雪薇?”他的语气古怪,全不似我知道的那个沈羲遥。 我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恐惧,而他的眼中,除了愤怒,竟还有一丝痛苦。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可我发现他根本不要我的解释,甚至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看着他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眼神,向后缩到墙角,下意识觉得离他越远越安全。 但瞬间,我的一点侥幸心理全被击溃。沈羲遥一探身一伸手便将我拖到了他面前。我绝望地发现,无论我怎样逃避,都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沈羲遥一把掀下了我的面纱。这面纱自我在进入浣衣局后便再未摘下,因此,不论冬天的寒风还是春天的风沙,夏日的骄阳还是秋日的劲风,都不曾吹拂底下的面容。再加上我受尽坎坷,尝尽苦难,几乎死去,此时,这张脸一定是惨白而憔悴的。我曾悄悄对着镜子仔细看过这张脸,昔日艳冠群芳的面容徒剩下嶙峋的瘦骨与苍白的面色,而那双曾深邃风情的秋水翦瞳,也只留空洞无神在其中,没有半点神采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6) 屋子里又黑又冷,我心中疑惑,沈羲遥的寝殿四季舒适如春,采光也是极佳,此时为何失去了温度和光亮? 我将锦被披在身上还是觉得凉。地上被沈羲遥几近疯狂扯碎的宫女服已不见,干干净净,这一切令我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窗下有一个茶盏,里面微光闪动。我口渴的厉害,双脚落地只觉踩在棉花上,起身时一阵眩晕,接着有强烈的头疼袭来。 我叹了口气,看来又着了风寒。 光着脚,端了那盏凉透的茶走到门前。隔着西番莲事事如意镂刻看去,外面是沈羲遥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此时没有人,只有一点烛火静静燃在墙边立式青花烛台上。 那明亮温暖了我的心底,推门想去将那支蜡烛取来,手用劲处,听得一阵“哗啦啦”声响。门只是开了一道小缝,再打不开。仔细看去,一把金锁从外面将这里封闭了。 我暗惊了下,沈羲遥此举无异于将我囚禁在这个精美的牢笼中。或者,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遍布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或许他还未想好处置我,等待我的,也可能是重罚。 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长榻软而绵,十分舒服。我靠墙蜷着,一抬头便看到漫天星光。有清凉的空气透进来,我大口呼吸着,心逐渐平缓,如果这是最后的时光,那么就好好享受这样的美景吧。只是,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破坏了美好的意境。我自嘲地笑笑,要是能有点吃的就更完美了。 窗外繁星点点,好似一颗颗璀璨的宝石,在一匹如墨丝缎的天空上发出温柔的光。我看着看着便不由沉醉,忘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黄家村的时光就是这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也有能与此时媲美的星空,甚至因为祥和宁静更胜一筹。 我记起那许多个夜晚,羲赫与我坐在门前流水旁随意交谈。 我会讲述闺中生活,女子们的赏樱斗草,刺绣抚琴,学习礼数,每一样都有诸多趣事,还有我的好友,因为父亲的雪藏,我只有及笄礼时在寺庙结识的吴薇,以及世交两江总督卢世帆的嫡女卢幽姌这两个朋友。 可惜,后来吴家意欲犯上,吴薇在宫中里应外合谋害沈羲遥,举家被诛。 而卢幽姌,在我入宫前嫁给了忠义老王爷的次子,正四品副骁骑参领赵元嵚,之后随赵元嶔外放去了吴地。 羲赫也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他的皇兄,提到他们的童年。那时,他不是裕王,而沈羲遥,也只是皇三子而已。那时的时光快乐,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有相亲相爱的兄弟二人。 我看着他在夜色里清朗的面容,还有那璀璨繁星倒映其中的明亮的眼睛,那双眼里充满了快乐,于是自己也快乐起来。 “皇上待你非同一般,若是你不随我出来,依旧能保持那种兄友弟恭的情感。”我轻柔道。 羲赫没有回答,他转了头看我:“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哪怕只能悄悄望着你,我也心甘情愿。”他顿了顿,懊悔道:“我以为皇兄爱你,可以为你扫除一切危险,不让你受伤害。”他久久凝视着我:“可是我错了,我早该将你悄悄掳出宫来,这样,就没有那些伤心事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倒很有几分沈羲遥的模样。 “失去了孩子”羲赫迟疑了半晌问道:“你的心中一定很痛苦吧。” 我怔了许久,那个孩子是我心头无法泯灭的伤,我总在刻意回避它,刻意得认为那是凌雪薇的过去,不是谢娘的。 “你呢?”我给了羲赫一个单薄的笑容,轻声道:“你那个侍妾不是也有孕了么?突然离去,你应该也很难过吧。” 羲赫没有说话,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却蒙上了一层暗影。他眉毛轻蹙,缓缓说出令我震惊的回答。 “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当时我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一双眼定定看着他,他只淡淡一笑。 “是王府中一个护卫的孩子。我从未没碰过她,怎会有孩子?本想留她性命,等孩子出生后报难产身亡,再送她们离开。不想太后发现不对劲,亲自盘问,几下她就招了。太后震怒,赐来鸩酒结果三条性命。” “三条性命?”我吃惊地看着他,瞬间也明白过来,太后又如何会放过那个护卫呢? 羲赫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当日种种在他眼前一一掠过。我的心也随着他皱起的眉而揪紧。他的话如轻烟薄雾般传来,带着慈悲的笑意:“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错。错在我们,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恩典。”羲赫自嘲地笑笑:“不过我预见到了,想办法送他们离开了。现在那孩子应该会走路了吧”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将身子靠进他怀中,那份温暖,是无人能给予的。 我翻了个身,似乎在那墨色天空中又看到了羲赫温暖贴心的笑容,周身因此觉得舒服起来,脸上也不由带了微笑。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许是在那无边清朗的回忆中吧。我想,我会在梦中回到黄家村,与他再会。 当我在清凉芬芳的清晨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平躺在床上,四周温暖舒适,有玉竹香氲氤在四周,令人头脑清明,神思清朗。 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这玉竹香里,有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龙涎香的气息。 抬眼处,长榻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湖蓝色裙子摆在乌木托盘中,旁边有一个打开的檀木缠枝并蒂莲花雕纹妆匣里搁着几枚珠花、一把木梳,还有几个小小的珐琅彩绘小圆盒,该是胭脂水粉之类。 清澈的水盛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旁边乌木架子上搭了一块雪白的布巾。我用手试了试水温,还稍稍烫手。看来不久前这里有人进来过。 再不去想什么,我泡进去仔细清洗。无论沈羲遥是要再送我回那寂寞得令人发疯的繁逝,还是去那辛苦得令人绝望的浣衣局,我都没有挂在心上。甚至将我就地问斩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此时我唯一想做的,是将自己好好收拾干净。 第一百八十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1) 之后的几天我再没见到沈羲遥。每日清晨会有御医为我诊脉,按时会有小宫女送来汤药膳食。也只有这样的时刻,那把金锁才会被打开,与此同时,屋外侍卫银枪的光芒,却会更盛一些。 其实,根本不需要那样一把金锁,也无需沈羲遥的威胁。我不会离开这里,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必须抓住它,成为常使君王带笑看的倾世牡丹。 这几天我一直在强灌这个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会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发抖,每闭上眼睛,总有一双满含深情的眸子带了悲伤落在我身上。但我依旧咬牙下了决心,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我能够查清事实、为父报仇、报答恩情的唯一机会。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看,重获沈羲遥的宠爱不难,可重回皇后之位却必须另想办法,一个得让他不得不将我从“蓬岛瑶台”接回来的方法。 于是,我仿若无意地向送药的小宫女感慨,长日无聊,若是能有些打发时间的事来做就好了。 当天午睡醒来,就见窗下小叶紫檀方几上,已搁了笔墨纸砚与针线绣棚来。还有几本书,除了熟读的女诫内则,还有春秋史记,甚至还有一本淮南鸿烈。 这些书边角稍有磨损,纸张也非近年所制,想来该是从内库中寻来的珍稀古本。手指搁在那微微泛黄的纸面上,直显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长如葱管。指上无一装饰,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种不敢直视的素雅纯净之美。 从前,我从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却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发挥到极致,展现在沈羲遥面前。 美色加上才情,才会令他不忍释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沦落为婢,却更加悲哀。 约莫三日不见他,这天,我披了件樱草色银莲花短披肩靠在杏黄色五蝠五寿靠枕上,就着从窗棱透过的日光,细细读一本春秋。日光温暖,不知不觉间只觉眼皮沉重,捧着书的手也软弱无力。终于,书脱离了手轻轻掉在身边,我的身子也软软歪向一边。 有人轻轻扶住了我将倾的身子,小心而温柔地将我放倒在长塌上,又拿了轻柔的丝被盖在我身上,之后,把那本落在一边的书收起。其实在他进入主殿时我便听出了他的脚步,然后假装睡着。此时,我微微眯着眼,看沈羲遥细心地在我之前读到的书页里插上一片金叶子,然后才搁在桌上。 我见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转,翻了个身滑落被子,又发出如呓语般的“嗯嗯”声。 他果然顿了顿,回过身来重新为我盖好被子却不离开,面上的犹豫之色显而易见。我不敢再眯眼怕他发觉,只能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之后,两片温润的唇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轻轻“嗯”了声,微微侧了身将自己缩起来,脸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后真的坠入了梦乡。 次日,我还在喝饭后的汤药,见到沈羲遥走了进来。 他进来时,我正嫌药苦不喝,捧在手里一脸不愿地看着旁边的小宫女。 “娘子快喝吧,御医吩咐了,这药一定要热热的喝下去才见效呢。” 这个小宫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遥外唯一能见到的人,我只知她叫素心,是从外廷选进来的。所以她不会知道我曾是谁,也没法去打听。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来确定后,她就会被放出宫去。 素心是富户人家受宠的小女儿,因为采选不得不进宫,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时有这个机会,她自然讷于言敏于行,事事都做得无可挑剔。 张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遥心里究竟怎么想,当下也只能这样做。但是称呼就麻烦起来,唤“娘娘”不妥,唤“夫人”不当,唤“姑娘”不对,唤“谢娘”恐怕沈羲遥会立即要了他们性命,唤“凌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后,只能折衷按照民间对已出嫁的女子的称呼,单唤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着她:“我已经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没好是御医说了算的。”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响在身边,我一惊,失手将药碗落在身上。 烫手的汤药洒在身上,我虽下意识偏了身,但仍有大半洒在腿上。 素心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为我擦拭,沈羲遥已推开她,直接将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开黛色六幅裙,面露紧张地看着被药烫红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时又为他如此纡尊降贵的举动而莫名不安。 张德海连忙去唤太医,素心也手脚麻利地换下打湿的垫子,擦干了长榻。然后怯懦懦站在一边,想来是吓坏了。 太医不久便到,因伤在腿上不便示人,还好有裙子隔着并不甚严重。太医仔细询问后开了药膏与祛火的药茶,便在沈羲遥不悦的眼神中战战兢兢地告退了。 “这么不小心。”沈羲遥终于再度开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剂来。” 素心忙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皇上,”我想着如何打开话题,他已走到桌边,拿起上面我无事时写下的诗笺。 “月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自古诗话最映人心,也最动人心,这些诗句,字字敲击人心。那暗白的签纸上,还有泪迹斑斑,晕藴了浓稠墨汁写出的簪花小楷,更显哀凉。 “如今,是什么?”他突然看着我问道。 我用沉着坚定的眼睛直视那双墨霭深深的眼眸,缓缓道:“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第一百八十一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2) 果然,哗啦啦一响,张德海走了进来。 “娘子,皇上吩咐带您去杏花春馆。“他擦擦额边并不存在的汗以掩饰心底的慌乱。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张总管,你是说杏花春馆?” 张德海讪讪笑了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还请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袭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面睡袍道:“请容我换身衣服。” 张德海为难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唤的急” 他没再说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并无披风之类遮身的长衣。此刻要我穿着睡袍出去,我是万分不愿的。 张德海似看出我的不愿,顿了顿开口道:“还请娘子快一些。”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连忙在四扇四季狩猎图屏风后换上了一件花青色绣对鹤荷花对襟,将头发挽一个圆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纱,这才随张德海去了。 这样一身妆扮,连脂粉都未施半点,实在不宜面圣。但我私心想着,沈羲遥召我去杏花春馆,想来也不是要欣赏我的穿戴吧。 那里,不过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寝之所,和均露殿一样是我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折辱我吗?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张德海身后,看他手中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黄摇摆的光斑。 “张总管,”我踟蹰了下终于开了口:“还请张总管明示,皇上唤我去,是” 夜风轻柔得吹拂着我腰上垂下的宝蓝莲叶纹绦带,犹如暗夜中一道流动的碧水。张德海垂了眼帘,半晌不语。 我停住脚步,缓缓道:“张总管,你过来时说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寝的妃嫔突生了状况?” 张德海砸砸嘴,飞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为难。 我幽幽叹一口气:“我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皇上总不至于在那里临幸我吧。” 张德海一愣,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个??怕娘子知道心里不舒服。” 我淡淡一笑:“总归我也要知道,不如张总管念在往昔指点一二,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张德海的脸色在淡黄色的光晕里明灭不明,但终于开了口。 “不瞒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献上了今年的朝贡,除了布帛、金银等物外,还有”他不敢看我。 “还有美人,是吗?”我的笑容温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去在意。无论我是皇后,还是谢娘,都没有权利去介怀。 “是。”张德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年进献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贵的四名宗亲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赐给了功臣和亲王。” 我点点头,但这些,不是沈羲遥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张德海继续说下去:“天竺使节说,这四名女子是天竺国中最美最高贵的,是上天赐给天竺的宝物,特意在天竺皇宫教养多年为献给大羲皇帝的。” 我轻轻一哂,无话可说。 “今夜,皇上传召了春秋两位常在,是当中最漂亮的两位。”张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说下去。 我站定,静静站在风中等他把话说完。 张德海看一眼我,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听见春常说,她们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宝,希望皇上能够让她们开开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宝物。” 我仿佛大冬天里被兜头浇下一盆雪水,瞬间明白了沈羲遥的意思。 他这是将我当做了一件物品么? 张德海说完话便不知如何应对,他一向最善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可此时,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闭了眼,努力平复心潮波动。终于,我浮上一个悲凉的笑容对张德海道:“张总管,我一介罪妇,您还是称‘咱家’好了。” 张德海摇摇头,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现在虽唤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还是要唤您皇后娘娘的。” “皇后”我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抬头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没有星光,明月也被浓云遮住清辉,仿佛灰暗不明的未来,没有一点希望。 “从太后将我送出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娘子,”张德海深深唤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历经岁月沧桑而有的妥定。 第一百八十二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3) 我朝沈羲遥稳稳当当行了个大礼:“皇上,民妇蒙您召唤候在此处。不想惹恼了两位常在,还请您发落。” 这下,春秋两位常在的眼神从愤怒变成惊讶。她们看看我,再看看沈羲遥,然后对视一眼,露出疑惑与不屑的眼神。 沈羲遥笑起来,笑得邪魅,笑得令我浑身打颤。 “你们不是想看看我大羲最美的珍宝么?”他没有看两位常在,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卸下你的面纱吧。” 生来的骨气与自尊令我只将头转向一边。 “把面纱卸下来让她们看看,什么才叫天姿国色。”沈羲遥含了笑意,口气如春风般温和,可听在我耳中,却有着寒冬般的冷酷。 我跪在地上:“民妇蒲柳之姿,难当天姿国色之词。” “卸下面纱,难道你要朕说第三遍?”沈羲遥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似一把冰锥扎进我的身体。 我咬咬牙,有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的冲动。 但是,我平静地,缓慢地,仿若幽魂一般将面纱摘了下去。 春秋两位常在死死盯着我的脸,又相互看了看,她们身上满当当的自信瞬间如潮般退去。一个抿了唇眼神飘忽,一个使劲揉着衣襟。 “来人。”沈羲遥的声音懒懒地。 “皇上,您唤奴才?”张德海垂着头进来。 沈羲遥的声音有说不尽的邪魅,他斜靠在大迎枕上,一双锐目落在我身上,淡淡道:“带下去吧。” 一位常在脸上露出欢心笑容,走到沈羲遥身边欲挽住他的胳膊。 “皇上,方才您还没尽兴吧。让我们再来服侍您。”她的声音娇媚,仿若无骨般偎在沈羲遥身畔,目光里带了得意与挑衅看向我。可是她说得如此露骨,失了妃嫔该有的高雅之气,在红幕漫漫的杏花春馆中,那本不留余地的美貌,此时更显俗艳。 我全不在意,甚至觉得轻松起来,不由就露出楚楚淡笑,朝沈羲遥缓缓施礼,拢拢裙子重新将面纱戴好,打算跟张德海走出去。 “张总管,我们走吧。”我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张德海却摇摇头,没有动。我不想再待下去,径直朝门外走去。 “站住。”沈羲遥的声音传来,透出丝丝不悦。 回头,他已走下床榻,秋香色织金云纹寝袍上乌黑的几缕发散下来,少了帝王的威严,多了些邪魅之态。令人惊艳的同时,那眼中的阴隼又让人畏惧。此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一位常在欲挽住沈羲遥的臂膀,被他一把甩开。 “带下去。”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张德海“诺”一声,还未有所动作,另一位常在开口了。 “还站在那里干吗?不知礼数的丫头。滚!”她染了丹寇的食指指向我,眼里有嫉恨,语气中是催促。 我突然笑起来,无法压抑。这便是天竺精心为沈羲遥调教出的女子?出身高贵,性情温和,谨言慎行,皇妃气度?为何我觉得还不如青楼花魁气质的万分之一。 “快滚!”那常在推搡了我一把。我没有躲闪,任由她尖细的手指用力戳在我身上,仿佛这样可以平息她们心底的惊慌。 沈羲遥的脸色,在那根手指触碰到我身体时,变得如暴雨前的雷霆一般。 “张德海!”沈羲遥的声音充满了极力克制的怒气。 “两位娘娘,请随老奴出去吧。”张德海朝春秋两位常在低声道。 “什么?”一人被张德海的话惑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羲遥。 “皇上,您是要我们出去?”她的语气里全是不信。 沈羲遥似不愿再忍,也不想再废功夫。他上前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毫不理会旁人,就朝床边走去。 我闭上眼,不愿去看能预计到的接下来我要受的耻辱。 我感受到沈羲遥臂弯里的力度,不知两位常在走还是没有。我只知道自己被放进一团喷香柔软之中,就像落入云端。然后,身上的衣衫被褪去,肌肤裸露,有微凉的感觉。 沈羲遥的身体压下来,他的声音魅惑地响在耳畔。 “还是谢娘,天下最美啊。” 随着这句话,他突然一用力,并没有上次那样疼,但却仍令人不适。我不禁“哼”了一声,皱了皱眉。泪,克制了许久后终于滚落,浸湿了清瘦的面庞。 沈羲遥停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带走冰凉的泪珠。然后,他的吻细密地落下来,动作也轻柔许多。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但却将剩下的话咽进肚子。我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让他停下来。只是眼泪控制不住。 “哭什么?”沈羲遥侧了一点,身上的重量大半离开了我。 我摇摇头睁开眼,不愿去看自己片缕未着的身躯,只能将目光别在一旁。 一只被剥掉半边的橘映入眼帘,一半是光洁的皮,一半是新鲜的肉,孤零零落在地上。它本该被放在斗彩蝶恋花盘中,被贵人用纤纤玉指缓缓剥开,然后品评它的甘美。不该如同此刻被弃在地上,最终被扔进泔水桶中,白白可惜了进贡时的一番周折。 沈羲遥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橘。 “你在看它?”他不解道:“有什么好看的?” 我点点头:“可惜它就这样被抛弃了。” 沈羲遥一笑:“谁说它被抛弃?”说着将橘从地上捡起,递到我面前。 “能被你看一眼,就不算可惜。”他说着,将橘皮全部剥去,自己吃了一瓣,点点头,再摘下一瓣递到我的嘴边。 “这样就不可惜了吧?”他淡淡笑着,温情如往昔,仿佛那些过往全未发生。 我不由微微张口,想要去尝尝那酸甜的滋味。 在我的唇堪堪碰到橘瓣时,沈羲遥反手将它丢在一边。他的吻突然落下,密实而柔情,缠绵不尽。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为了这个吻,已经压抑了很久。 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响在耳边,呼吸轻拂着我的耳廓,有令人颤栗的微痒。我感受到他的炽热,自己也逐渐被融化在这满眼的香艳红色之中。 睁开眼,床帏将天光牢牢遮住,暗沉沉辨不出时辰。我想着张德海还没来,怕还是夜半。只是浑身酸痛又渴,想喝盏茶舒展一下。一动,发现自己被沈羲遥紧紧拥在怀里,竟半分动弹不得。 第一百八十三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1) 沈羲遥离开杏花春馆后我又眠了眠。不过一个时辰,有小宫女进来洒扫我便更衣离开了。 去哪里呢?我站在杏花春馆外,好像迷途的旅人,四下望着却不知归处。树影婆娑,我站在那株夜合花下,突然觉得孤单。 该往哪里走?一夜之间,这偌大的紫禁城,突然就没有了我的安身之处。 回养心殿?除非沈羲遥带我进去,无论我是何身份,独自也是不能进的。 回浣衣局?那日我所做之事怕是惹恼了不少人,知秋也一定受了责罚。若我回去了,下场一定比丧家之犬更惨。 回繁逝?如果我回去,面临的将是比之前更为困难和凶险的处境。因为我相信,在那场欢宴里,一定有人会将我认出。 风带来清芬香气,我看着升起的日头,拢拢裙摆,又整理了面纱,打定主意还是在养心殿外等待沈羲遥下朝,由他指给我一个去处吧。 慢慢走回养心殿,殿外侍卫如同雕塑般站立,个个英姿勃发,却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的银枪在晨光中有令人生畏的寒意。风悄悄吹拂起他们帽上的红缨带,于是,那瑟瑟飘动的丝绦,就成了这明媚却沉闷的春日里唯一的生气。 我隐在侧面台基的拐角处,这里正好有太阳能够暖暖照在身上。跪坐在地,面上轻纱逶迤在地,给坚硬的汉白玉添上一点柔美。 直到晌午时分都不见沈羲遥回来,我被太阳晒得眼花,突然反应过来,他早朝后都是在御书房处理国事,甚至午膳与午休也在那里。 午睡起来,有时他会在御花园中散步,偶尔随意走进哪个宫室中,都有如花美眷含笑以待。有时,他会在召见大臣,谈论国事或者手谈几局。只有没有翻牌子的夜晚,他才会回到养心殿中休息的。 我揉揉发麻的腿,早膳没吃,此刻一阵饥饿袭来。自嘲地笑笑,我竟也有这样挨饿的日子,可那笑容还未绽开便凋谢下去。 “这样的日子”,这样本以为生平根本不会经历的日子,自我出宫到现在还少吗? 我早不再是养在深闺的凌雪薇,也不是被万般宠爱的皇后。我是谢娘,这样的日子,就是她本该过完一生的。 腿上的酸麻渐渐褪去,我站直身子,起得猛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间扶住栏杆,直到那黑晕渐渐淡去,才看见了阳光下白花花的地面。 同时,一个娇粉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迎着阳光,我看不清是谁。 “皇上不在殿中,娘娘还请回避。”养心殿侍卫的声音传来。我这才看清是怡昭容。 怡昭容迟疑着不愿离去,不时朝养心殿内张望。只是殿门紧锁,除了雕窗,什么都看不到。 惠儿对那侍卫说了什么,他摇摇头,脸上面无表情毫不动摇。惠儿一脸恼色,却仍不停央求。只言片语随风传来,她是在打听皇上是否有带回过一个陌生女子。 作为守卫皇帝寝宫的侍卫,嘴严是最基本的要求。皇上的私隐他们清楚,但若是走漏半个字,怕是剩下的只能到阎王殿诉说。 “孙大哥,你我同乡”,“悄悄告诉我”,“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看着惠儿气急败坏的面孔,与那孙姓侍卫一幅木雕脸色行成鲜明对比,不禁想笑。 “惠儿!”怡昭容的声音提高一些:“我们回去吧。” 惠儿气馁地嘟了嘴退到怡昭容身后,还狠狠瞪了眼那侍卫。 “娘娘,咱们就这样走了?要不咱们等皇上?”惠儿建议道。 怡昭容咬紧了她软而薄的唇,却没有犹疑地往回走去。只是,她频频回顾似想探查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眼角似有晶亮在闪烁。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半掩的里窗上,海棠花步摇精巧的花头从窗棱上探出,垂下米珠大小的粉色流苏,似白玉围墙上一丛小小的瀑布,并不惹人注意。只是,那窗所在的位置,是沈羲遥的卧房。 我想起,张德海来唤我时,我将那用作书签的海棠花步摇随手搁在了窗上。 “娘娘,没准皇上去了长春宫呢。”惠儿的声音越来越远,但却因为周遭的安静而清晰起来:“之前也有过皇上早朝后直接去长春宫的啊。” “要不,去御花园散散步?”惠儿建议着。 “惠儿,你不懂的”怡昭容的声音多无奈:“罢了,我们回宫吧。” 我想了想,便从旁的角门出去,在长街上等待怡昭容。 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我轻轻唤了声:“昭容娘娘。” “谢娘?”惠儿先认出我,但却不敢确信。我点点头,就见她吃惊地张了嘴巴 “谢娘,”怡昭容看着我,眼里有疑惑:“你怎么在这里?”她顿了顿又道:“那日皇上他”她突然闭口,只是细细打量了我。 此时我身上是一件杨柳青重纱联珠团夜合花图案的齐胸襦裙,外披一件水粉色绣缠枝花叶的披帛,面上的轻纱柔软且长,直垂到膝盖处,上面也是夜合花花样。这样一身服饰,用料及绣工都是上乘,更因为处处缀上的米珠大小的金珠而清丽中显出精美华贵。 “昭容娘娘可愿与谢娘去御花园散散步?” 怡昭容定定看我半晌,她眼中有犹豫,但终还是点了点头。 “去哪里?”怡昭容声音略带冷意。我能理解她语气中的敌意,当下只是笑着:“娘娘随我来便好。” “你到底是谁?”怡昭容与我并肩走在宫道上,一时间周围很静,只有绣鞋走在地上的“沙沙”声。 “谢娘只是一个绣娘而已。”此时我不能告诉她什么。恐怕这一生也不能告诉她多少。 “你的裙子,”怡昭容停下脚步:“是今年江南织造新贡的纱布,这样青色的只有一匹,恐怕都做了你身上这条裙子。”她的目光炯炯,带了威压:“你说,一个犯了错的绣娘,被贬去浣衣局的浣衣婢,会穿这样一条连妃嫔都得不到的裙子吗?” 我也站定,虽然知道面上的笑容她看不到,但依旧是笑着,仿佛蜜友般从她身上取下一片夜合花叶,道:“娘娘从何处过来?” 怡昭容一怔,似未反应过来我的不敬,但却没有发怒,只淡淡道:“你没有资格过问我的行踪。” 我点点头:“娘娘说的是。”我将那叶子拿在手上:“娘娘很在意皇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怡昭容有点动气。 我笑着说:“这是夜合花。娘娘可知夜合花的来历?” 怡昭容不说话,眼睛却瞥在一旁。 我自顾自道:“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逐为其神。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二为一’,变成了夜合花。夜合花,昼开夜合,相亲相爱。自此,人们以合欢表示忠贞不渝的爱情。”我看着她吃惊的眼睛:“因此,除了均露殿和杏花春馆外各种了一株外,后宫中只有御花园和坤宁宫里种了此树。” 第一百八十四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2) 其实,她不过也是想缓和气氛吧。怡昭容淡淡扫了她一眼,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闲闲朝惠儿所指的方向看一眼,我也看过去,果然,一朵花繁艳红,深夺晓霞的重瓣五鹤捧寿恣意绽放在春日晴好的天光里。花姿绰约,艳丽如锦,那颤巍巍的花蕊在和风中有着脉脉的情致,显出一派春意盎然来。 “惠儿姑娘好眼光。”我笑赞道:“似与春风相解语,枝头绚灿泛霞光。这朵山茶,与娘娘倒是很相衬呢。” “山茶虽好,却不是花王。”怡昭容的语气里有点点无奈与不甘,“后开的再美,也不及先开的留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心中一惊,想来,怡昭容应该也听到过那些传言了。 “人人都道牡丹好,我道牡丹不及茶。”我宽慰着她。 其实,这句确实是我有感而发。牡丹再好,但坠入泥泞之中,又怎能比过风头正盛的山茶呢?此刻境况,我这个被世人认为花中牡丹的凌府千金,与沈羲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怡昭容相比,不正是牡丹不及茶吗? 怡昭容嘴巴张了张,化作一个自嘲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自语般:“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当做未闻,从她手中拿过那朵山茶轻轻别在她鬓间,后退两步细细打量:“娘娘天姿国色,无人可及。” 怡昭容微笑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虽然你应该不知道,但你的话令我好过一些。”她伸手抚了抚那山茶,柔声道。 “谢娘不知道娘娘说什么。”我垂下眼帘道。 “你还会作诗啊。”惠儿见怡昭容开心一些,对我也客气一点。 “略知一二。”我道。 “听你所说并非略懂。”怡昭容眼中疑惑又起:“你到底是谁呢?” 此刻我已打定了主意,有一个地方,沈羲遥与众妃嫔不会去,正好适合我与怡昭容相谈。 “昭容这边请。”我微微低下头:“谢娘身份卑微,只能带娘娘去偏僻之地,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烟波亭里,当初的羽纱白帘已不在,九曲长廊之上到处是萋萋落叶,荒芜遍地。此时已是仲春,周围参木修竹早已抽枝吐叶,青翠满眼,可地上的枯黄暗淡却伤了春日明媚的风景。 “谢娘,”我的脚刚踏上九曲长廊的入口,怡昭容开口唤住我。我回了头看她伫立在风中犹豫道:“这里,皇上是不许人进入的。” 我没有理会,只回身去看远处的烟波亭,声音因一瞬间涌上的回忆而微微哽咽:“娘娘,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顿了顿:“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事。”我坚定地看着她:“相信我。” 说着,我踩上了那飘零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嚓嚓”声。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妥定,怡昭容丢下一句“惠儿你在这里守着。”便跟上了我。 “真美。”一进烟波亭,怡昭容便不由赞叹起来。 此时,她的面前是碧波荡漾,柔情温婉的西子湖。湖面被清风吹皱,泛着淡淡涟漪,更显温柔。因与飞龙池相连,从烟波亭望出去,只觉水天相接,远处浩淼无限。 “这可惜,这里是御花园禁地。”怡昭容摇摇头惋惜道。 我点点头,眼前掠过往昔种种。这里,是我与羲赫初识的地方,那时的他是清贵亲王,我是后宫中避世不出的皇后。这里,也是我与沈羲遥偶遇的地方,他眼中的惊喜仿佛期盼许久的珍宝再次出现,有一种心愿得偿的欢喜。那样的眼神,之后我再未见过。 这里有我最美的回忆。可此时只剩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情愫,无尽地蔓延在心上。 “也许皇上不喜欢这里吧。”我淡淡道:“皇上最喜欢的,还是栖凤台吧。” 怡昭容眼中一阵恍惚,她摇摇头:“不,”接着微微笑起来:“皇上最喜欢的,不是栖凤台。” “不是栖凤台?”我诧异地看着她,但心底隐隐已有了答案。 “嗯。”怡昭容侧了身子,她的侧影极美,此时带了楚楚淡笑,有温柔的面部弧度,令人心都温暖起来。 她转过身认真道:“皇上最喜欢的,是幽然亭。” 我的心在听到幽然亭三个字的时候,跳漏了一拍。 幽然亭,我清晰得记得那个夜晚,他以诡异得令人心醉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划破夜空清朗月色的宁静祥和,带我走进了那个众生皆向往,却又不敢奢望雷池的世界。那是帝王的心,帝王的爱。 “谢娘,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一定是虚无飘渺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面前西子湖上碧水清荷,而是经久之前,那个带着温暖如煦的笑容,情深款款地注视着一个叫做凌雪薇的女子的男子。 “这里,”我定了定心神,指着自己坐着的位置,轻声道:“是我与谢郎初识的地方。” “谢郎?”怡昭容的眼神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得在意。她柔和地笑起来:“那可真巧,这里,也是我与皇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猛地从旧梦中苏醒,不可置信得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这里”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你是说这里?” “是的,是这里。”怡昭容点着头:“没有人知道的,就连惠儿也不知道。” “那时我进宫有些日子了,却未承过皇恩。”怡昭容坐在石凳上,脸上带了甜笑,那是在回忆幸福过往时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露出的神色。 她娓娓道来:“那日,大家都在御花园赏花,我一个人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她看着眼前一湾碧水:“方才我说,这里真美,是因为那天我并没有来得及看这里的风景。” 怡昭容抽出绢帕在手中轻轻揉着,笑容甜蜜:“我慢慢走上来,只见白色羽纱帐里站着一个男子。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了头。那是怎样一个人啊!犹如天神般高贵俊美,只那么一眼,我的心就陷落下去了。” 我轻轻别过眼,是啊,沈羲遥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每一个见到他的女子,只一眼就爱上他,比如皓月,比如眼前的怡昭容。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3) 回去的路上,我狠狠心将那朵五鹤捧寿摘了下来,虽然知道沈羲遥既去了长春宫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养心殿,但仍是抱了一丝期盼,在养心殿侧门执着那朵山茶,伫立在春日和暖的微风中。 日头升到头顶时,我只觉得腿上发酸打颤,生了一层薄汗。选择侧门处,是因为既能看到沈羲遥的銮驾,又不会被主道上来往的宫人发觉,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为我相信,此时我的身份,任何人都能轻易将我置于死地。而在这后宫之中,一直想除去我的人,不在少数。 站得久了,腹中逐渐涌上饥饿的灼烧感。远远,一个人影逐渐走来,当那身影落在我眼里的时候,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惊喜。这惊喜并不缘于爱恋,而是出于本能。 是沈羲遥,他竟在这时回来,出乎我的意料。同时我也发现,之前久不见他心底多少有的那份失落。 我没有上前迎他,而是隐在门后不让他看见。我的心底虽隐隐有期盼,他是为我而来,但同时又有个声音提醒着不要空抱期望。 我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养心殿,转眼又走出来。他的面上显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接着他脚下未停,朝白玉长廊走去。 “皇上,皇上。”李公公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啊?”他提醒道:“六部的官员还在御书房里候着呐。” “杏花春馆。”沈羲遥并没有停下脚步。 “皇上,”李公公一脸诧异道:“按祖制,在杏花春馆侍寝的女子,天明前就回去啊。”他语气里有一点明了:“皇上是在找昨晚那个女子?是宫女吗?奴才去找就好。” 沈羲遥一愣,旋即皱起眉头,浑身透出一点紧张来。 沈羲遥若有所思,迟疑了下道:“你去浣衣局找找,有个戴面纱的宫女。若是在,带回来,不得声张。” 李公公吃惊地张了嘴,片刻便“诺“一声朝外走来。 我定了定心,深深吸一口气,走出一步,站在阳光中看沈羲遥。 他似感受到我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你怎么在外面?”他吃惊道。 “皇上万福。”我深深一福。 沈羲遥摆摆手对李公公道:“你去传话,朕稍后与他们在御书房共进午膳。” 李公公朝我投来探究的一眼便忙下去了。 “怎么站在这里吹风?”沈羲遥责怪道。 我摇摇头:“皇上,按祖制女子不得入内的。”我苦笑一下:“我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在此等候皇上。” 沈羲遥“哦”一声,面上难得露出温柔神色:“这里风大,冷吗?”他说着摸摸我的手道:“这样凉,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我俏皮一笑道:“太阳这么大,我都出汗了呢。” “哪来的花?”他看到我手中的山茶,随口问道。 我举起花到他眼前:“我回来时路过御花园,见到山茶开的这样好,想画幅画就折了一朵。” 沈羲遥将花别在我发间,又把我的面纱摘掉,他的目光如同小儿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周身,然后笑道:“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说完拉起我的手送我回去他的寝殿。 稍后宫女送来午膳,我饿过劲了,此刻只觉得困,吃了两口便再用不下。翻了几页书便和衣在长榻上睡了过去。 是饿醒的。 往日午睡起来,素心都会备一份水果点心搁在桌上。可今日我睁开眼,日头偏西,洒下的光芒已变成温暖的橙红,看来是傍晚了。 “素心,素心。”我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回应,门也是锁着,还有一道幔帘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不敢大声,胃里又空的厉害,只能将常备的茶水喝尽。奇怪的是,今日的茶壶不满,茶水喝起来也像是隔夜的,凉苦的陈茶令人舌头都涩起来。 一杯冷茶下肚,身上微微发寒,太阳穴有突突的胀痛感。怕是因午睡时没盖被子而着凉了。 从窗子向外望去,院子里空荡荡,平日里戍守的侍卫一个都不见,寂静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真是奇怪,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可是,梦怎会如此真实呢?如果这是梦,为何那个我日思夜想都希望能见一面的人,没有出现呢? 直到太阳将雕花窗棱在地上拉出斜又长的影子,东方天际隐隐发黑,养心殿宫门终于被推开,一队侍卫迅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却无一丝半毫的声响。接着,两列宫女执了盥盆、拂尘、唾壶、提炉、香盒、水瓶等鱼贯而入。门外远远有太监高声叫喊:“皇上回宫啦。” 我慢慢坐回长榻上,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沈羲遥乘了肩舆回到正殿门前方才下座,他一进殿,我便听到他略无生气的声音命其他宫女太监退下,又吩咐张德海传膳。 接着,“咔啪”一声,我回头看他大步走进来,眉头还未舒展开,似思考了什么很久了。 “皇上?”我轻声唤道。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朝我温和一笑道:“怎么脸色不好?” 我不在意道:“看书看着睡着了,许是吹了风,现下有些头疼,无妨的。”之后关切地看着他:“皇上眉间似有心事,不知” “没什么。”沈羲遥迅速将眉间的忧郁隐去,给了我一个舒心的笑容:“一起用膳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思相念无相见(1) 那晚,我刚服侍他睡下,看他在睡梦里面上也未放松下来的坚毅线条,心中微微发酸。我无从得知前朝出了什么事,便无法去劝解他。 唯一能做的只有悉心服侍,为他准备喜爱的食物,在他沉思时备上一盏冷热正好的六安茶,在夜深时轻轻剔亮烛火,准备一些可口的点心。床上的帐子里悬了安神的安息香,枕芯换成平心静气的决明子配干菊花。天气逐渐热起来,怕那份热气引出他心中的焦躁,在他安寝前,所有的被褥全部悬在小配殿的冰桶前。一切只为了让他在我这里能够感到哪怕一点点舒心,一点点放松,或者,一点点安宁。因为,前朝一定不安定。 为沈羲遥盖好锦被,将胳膊小心地从他脖颈下抽出,却辗转难眠。暗夜里格外宁静,能听到风轻柔地吹拂着院中的树木,闻到风送来的清凉空气。很静,这样祥和的安宁令周身漫上放松,眼皮沉重起来,正要沉沉睡去,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边关急报。”张德海的声音透出焦急,我猛地睁开眼睛,沈羲遥已翻身坐起,面上还带着突然被吵醒的憔悴与迷蒙。不过那迷茫只一瞬,他已经恢复了帝王天生的沉着清醒。 沈羲遥转头,在我面上轻轻一吻就匆匆披衣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到门边,见外面不止张德海一人,还有几个身穿盔甲的男子。沈羲遥反手将门关上,又回身一脸的凝重地看着我,他的声音轻若微风:“去睡吧。” 我欲说什么,他双手一展,“唰”地一声,一道金黄的幔帐隔绝在我们中间。我手抓着门上的雕花紧贴在上面,外面的说话声一字不落的传进了耳中。 “皇上,臣等该死,没有守住靖城。”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恐惧与不安。 “哗啦啦”一阵铠甲声后,是如同死寂的沉默。 “孟将|军城都丢了,你回来做什么?”沈羲遥极其不悦的声音传来,之后,“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惊起窗外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远了。 即使隔着那道厚重的幔帐,我依旧能感受到外间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臣该死。只是回鹘早前都是秋日来袭,不想此次竟”孟姓将|军吞吞吐吐尽是借口。我突然想到,这孟将|军恐是丽妃之父了吧。 沈羲遥自然不想听那些无用的说词,他的震怒显而易见。 我只听得他将桌子奋力一拍,几乎是咆哮地怒斥道:“你只想回鹘秋日才犯,去岁它反常地没有侵犯,朕提醒过你要多加注意,你还反失戒心!朕多次修书给你要你时刻准备它突袭,又调拨大量的粮草与你以备不时之需。你却还还将城失了!”沈羲遥实在气极,那声音里少了平日的沉稳。 “你竟还有脸回来!一个戍边大将,城在人在,人亡城都不能亡!你可好,跑回来了!那边给朕连连败退不成?攻进京城你就满意了?”沈羲遥的脚步声在外面空荡的大殿里来回踱步,我的心也紧紧揪起来。 “张德海,将孟翰之以玩忽职守之罪打入天牢!召兵部即刻去御书房议事!”他厉声道。 “皇上开恩,皇上饶命啊!”孟翰之求饶着。 我摇了摇头,身为守将竟弃城自己跑回来,还指望皇帝会给他一条生路?给了他的生路,那谁又能给靖城里被敌军俘虏的妇孺百姓一条生路呢?不过,我想到在宫中的丽妃,想到孟家强大的根基,与其在靖城战死,也许,孟翰之更愿意回到京城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吧。 一阵兵甲之声,孟翰之被侍卫带了下去。他求饶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凄厉。但是,这份凄厉却并不令人怜悯。 屋内半点声响都无,我竖起耳朵听着,只有轻轻的“沙沙”声,那是沈羲遥的皂靴在波斯长绒毯上来回踱步的声音。 似乎过了很久,他满带了犹豫的声音,轻轻的,却如惊雷般传入我的耳朵。 “你亲自去悄悄把羲赫带来。” 我缓缓地顺着门跌坐在地上,使劲揪了衣襟按住胸口,以防那颗跳得厉害的心蹦出来。 羲赫,这两个字勾起我多少回忆。两年,我们已有两年未见。皇陵的风沙,是否会减损他的风姿? 我看着身上玉色联珠事事如意杭绸睡袍,杭绸绵软透气,穿在身上最舒服不过。肌肤也因这段时间的保养愈发莹润如玉,虽不复当年的饱满,却别有一番清丽风情。这样的我,是养在养心殿中的金丝鸟,有着沈羲遥给的“事事如意”。 心底的愧疚如海草般疯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都那般刺眼。我应该留在繁逝,与羲赫一样经受风吹雨打,荆棘满怀,即使相思相念无相见,只要身处同一境地,时时想着对方就该心满意足了。等到帝王的怒火熄灭,等到该赎的罪赎清,哪怕两鬓已斑,容颜已改,但再次相见才不负当初的情深意切,不悔多年的人世艰险。 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终在腮边凝成冰凉一片。我听见脚步声走近,是沈羲遥。我慌忙擦干泪水,几乎是奔到床边,在他开锁的一瞬间装作已熟睡过去。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脸,我紧张极了,怕他感受到未干的泪痕。但就在他想要抚摸的同时,门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大臣们都到了,皇上想在哪边接见?” “御书房。”沈羲遥丢下一句,手也收了回去。我听见“咔哒”的上锁声,接着,屋里只剩寂静。 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沈羲遥走出去而平和下来,相反却越跳越急,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后,张德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我才知道那种心跳是源于何处。 “皇上,裕王觐见。” 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张德海“咦”了一声,想来是因为沈羲遥不在正殿的缘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相思相念无相见(2) “皇上”羲赫的语气里多痛苦:“一切都是小民的错,是小民一厢情愿,死缠烂打非要留在她身边,硬要她与小民做一对夫妻。还请皇上只责罚小民,不要再怪罪她了。” “一厢情愿?死缠烂打?你觉得,朕看过你们的亲密,听到村民说你们多恩爱后,还会相信?”沈羲遥压抑了两年的怒火再度被引燃。 “皇上,无论怎样她本无错。”羲赫的声音带了些须激动:“一个女人,认为父亲被自己的丈夫害死,又被人设计小产,还没一天就被送出宫,若不是受人怜惜,恐怕已被鸩酒夺去性命,连尸骨都收不齐了。”羲赫的声音逐渐平和:“她那样的女人,本该过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日子,应该被捧在夫君的手心里宠爱,不经受一点风雨。可在这皇宫中,她都经受了什么?” 羲赫毫无惧怕,甚至带了豁出去的勇气:“她并不适合在皇宫中。她虽高贵,但不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她虽美貌,但不该被沉重的凤冠压得抬不起头。她虽聪慧,但是斗不过妃嫔的算计。她值得一个男人穷尽所有去爱,但皇上您,做不到!” “你!”沈羲遥的语气里压抑了无穷尽的怒火,我甚至担心下一刻他会让人将羲赫处以极刑。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来不及消化羲赫所说,只担心他这样会引来杀身之祸。 “朕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跟你争论当初。”约莫半盏茶功夫,沈羲遥的声音再度传来,此刻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心绪。 “小民僭越了,还请皇上原谅。”羲赫道:“不知皇上传小民来所为何事?” “回鹘突然来犯,孟翰之失了靖城,你怎么看?”沈羲遥声音严肃起来,带着担忧。 羲赫之前已听张德海说过,可还是忍不住震惊:“靖城是边塞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靖城之后是百里平川,得了靖城连带能得到大片土地。”他迟疑了下:“只是小民想不通,靖城易守难攻,孟将|军也是老将,怎会轻易失城?” “这你要问他了!”沈羲遥极其不悦。 “皇上,失了靖城,那就必须死守康城。不知如今守将是谁?”羲赫焦急道。 “是你曾举荐的宋明成。”沈羲遥答道 羲赫似稍稍松了口气:“宋明成倒可托付,只是想必回鹘早有准备才突犯的,宋明成擅长守城,康城暂不必担心。不过要想彻底赶走回鹘,必得先收复靖城。” “你看何人堪此大任?”沈羲遥的声音明亮些许。 “若论战绩经验,唯有凌鸿翔合适。”羲赫想了想道。 “南疆最近有些不太平,他驻守西南此时不宜调离。”沈羲遥无奈道。 “那黄石安也勉强可以。”羲赫想了片刻说到。 “黄石安凡事欠考虑,对付狡猾的回鹘并不合适。”沈羲遥一口否定。 “这大将里恐怕再无合适人选。难道皇上想启用新人?”羲赫疑惑道。 “这种节骨眼可不是历练新人的时候。”沈羲遥的语气里竟带了丝笑意。 他停了停道:“其实你也清楚大羲将领虽多,可能临危受命的却少。且大多将领驻守边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不能调动。这次回鹘突袭不正是因为凌鸿翔被调离?”沈羲遥语气中透出焦虑,话中暗藏了玄机。 “所以”沈羲遥没有再说。 “皇上的意思是”羲赫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小民是带罪之身。” “你去西南之前一直在西北军中历练。那些部族之前也多因你与鸿翔的威慑才没有大动作,此时你去最适合不过。至于有罪,”沈羲遥停了停:“那就戴罪立功吧。 “戴罪立功。”羲赫重复了下,我听到他跪地的声音,同时,也改了对自己的称呼。 “臣谢皇上,定不负皇上重托。城得人在,城失人亡。”他说得坚决果毅。 沈羲遥的声音难得温和:“朕不要你亡,朕要你收服了回鹘,要你戴罪立功做回堂堂正正的裕王。” “张德海,传朕口谕,封裕王沈羲赫为定国将|军,率十万大军三日后启程,收复回鹘,以慰朕心。” “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羲赫叩拜下去:“臣这就去准备。” “且慢。“沈羲遥略有迟疑:”临走前,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被他这话一惊,心愿,他问羲赫有什么心愿是何意?难道我不敢去想,但隐隐期望沈羲遥不会做出我担心的事。 “皇上,”羲赫沉默了片刻道:“请皇上保重,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这话你说过了。此去凶险,你就没别的想说?” “臣无话再说。”羲赫的语气里点点痛苦。 “临走前,你就不想再见她一面?”沈羲遥的语气并非揶揄与试探。 “臣”羲赫挣扎了下终于道:“她见到的不该是现在的我。” “皇上,”我听见轻微一声响,想来羲赫又跪在地上:“皇上,您原谅了我,就也宽恕她吧。她是您心中的仙子,您又如何忍心让现世的风雨尘埃玷污了她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思相念无相见(3) 就在沈羲遥要调去边境时,河间传来旱情。今年的庄稼在暴晒下全枯萎,河间这一年将颗粒无收。而大羲三分之一的粮食皆由河间地区产出。 同时,陇中来报,黄河改道,十户九伤,那漫漫黄泥水下是曾经平静祥和的座座村庄。 一时间,前方战场上兵粮配给不够,敌军固守靖城,短期内难以攻破,需要粮草支持。后方旱涝两全,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是需要粮食来应对。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沈羲遥每日眉头紧皱,国库虽有存粮,却无法同时满足各方需求。同时,大水之后的疫情也令人必须做好准备。 每日我都会看到他在养心殿与大臣商议解决之道,该做什么,该派谁去,该如何尽快有效的解决。 每每此时,我都安静地坐在那道厚重的帷幔之后,听他的治国方略,领教他的天资才智,也感同身受他的忧虑。那把龙椅,坐起来并不如众人所想的舒适自在。 在其位,谋其事。皇帝也不好做。 国事危急,沈羲遥没有翻牌子的兴致。这样一来,我便日夜陪在他身边了。 几乎每晚我都会听到他无意间沉重的叹息,看到他难掩的疲惫神色。每晚他都会批阅奏章到深夜,时常趴在桌上睡着。一个时辰不到又会醒来继续看奏折,敲定最合适的人选,确定所需的钱粮。慢慢地,随着军情加紧、灾情加重,他开始彻夜不眠,孤灯长伴,为了给前方制定最快最有效的解决之道。 这样的情况下,对我的看管放松了些。除了素心可以在清晨及傍晚陪我在御花园偏僻处散散步外,那把锁住我的金锁也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了门上。于是,我也终于可以想办法去做一些事。 政策颁布下去,河间鼓励百姓打井,打一口朝廷奖赏二十两,免之后三年徭役赋税。 陇中修建堤坝,将大水分流开去,组织百姓重建家园,又派了医官及时控制疫情。 西北禁止粮商哄抬粮价,否则没收财产,同时朝廷以高出民间的价格收购粮草再低价卖给民众。 同时,各处都分发了可供一时之需的钱粮物品下去先解燃眉之急。 但是天灾人难定。那些良策一道道施行下去却所收甚微。沈羲遥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天能舒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只能宽慰他,再好的药也不能一剂到位,总要一些时间。更何况应对战事灾情,光是送粮传令就需要时间,更何况实施。但我相信,也请他相信,再过段日子一定会出成效来。 这期间,沈羲遥去了几趟蓬岛瑶台。我想他是要笼络凌家做一些绸缪。因为需要凌家的时候到了。 大水过后,疫情由于控制的及时,未大面积爆发。 河间百姓打井收到成效,还来得及种一茬庄稼,能解了过冬的粮食问题。 而羲赫也终于收复了靖城,虽然艰难,但还是胜了。 可就在刚刚能松懈一点时,战场那边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派去支援前方的二十万石粮草在郝连山处被敌军截走,而国库中的存粮因调给灾区,短时间无法凑齐二十万石。 可战事已到最激烈的时刻,粮食不到,军心不稳,体力不沛,羲赫好不容易收复的靖城难免再落敌手。 沈羲遥每日眉头深锁,常常独自踱步在养心殿中,那“咄咄”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终有一日,午膳时沈羲遥举起了银箸,又搁了下。 我夹了块清蒸鲈鱼放在他盘中,他摇摇头:“朕一想到前方将士们挨饿作战,灾区的百姓等着粮食度过危机,还如何能下咽?” 我看着桌上仅有的四道菜,三道都是清淡的素食,心间思虑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皇上,国库里虽是没有几十万石粮食,可大羲还是有的。” 三日后,我正在窗下绘一张傲立群芳,工笔绘出的一大朵正红色重瓣童子面一枝独秀,傲立于群芳之上,其他花色只用了粉、黄、白、玫红,突出那正红的艳丽无双来。 素心站在一边为我研磨一边笑道:“娘子的画真好,比宫中画师还好呢。”她歪了头:“我看宫里的画大多有诗来配,娘子不如请皇上提一句?” 我没有说话,径自取过一支细羊毫,在一侧写上“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光一道映朝霞。”的诗句,那簪花小楷虽荒废了许久,但写起来却并不生疏。 细细吹干,我看着这张画满意地点点头,朝素心笑道:“你觉得如何?” 素心称赞道:“我虽不识字,但娘子这笔字却极好,看起来大气端庄。” 我不知为何这日心情十分好,便道:“若喜欢就送你了。” 素心满眼惊讶:“娘子说真的?” 我将画纸一推:“骗你做什么。你今后离宫了,得装裱一下才能放的久。”我叹一口气,兴致突然泄下来:“只是不知你何时才会离宫啊。” 素心微微低了头道:“素心不想这些,能在娘子身边伺候就是素心的福气了。” 我看着那朵童子面,花朵艳而不妖,柔而不弱,华而不俗,声音坚定如铁:“放心,你不会等太久。” 素心还未接话,只见张德海一脸喜气走进来,神色间颇恭敬。 “娘娘,”他一改往昔称呼,满面笑容道:“皇上有旨,请娘娘即刻随老奴上蓬岛瑶台。” 我浑身一颤,蓬岛瑶台,这四个字带给我内心无与伦比的震撼,沈羲遥要我上蓬岛瑶台,这预示着我终于朝着目标,迈到了最后一步。 当下却只带着平和笑容,仿佛张德海只是来通报沈羲遥要与我共进晚膳一般,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却从冷淡遇繁华(1) 踏上蓬岛瑶台坚实的汉白玉石阶,目光落在巧夺天工,富丽奢华,端庄大气的殿阁上,微风轻拂,令人浑身都舒畅起来。台阶前站着十八名太监与十八名宫女,一个个低头垂首而立,为首站着芷兰,她的面容并无太大改变,在我登上台阶时上前一步,稳稳当当行了大礼。 “奴婢芷兰,率远瀛殿太监宫女,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我挺直腰背,迈出了再度成为皇后的,第一步。 “娘娘,请。”张德海伸出手臂,微弯了腰。 我点点头,将手搭在他手臂上,缓缓朝远瀛殿走去。 “娘娘请先往暖阁歇息,奴婢已备好茶点。”芷兰见到我并无太大惊讶,语气行动都十分自然,就好像我不过是回去坤宁宫小住,又或是去了御花园赏了花回来,之前种种,皆不过一场噩梦。 “有劳姑姑了。”我保持着端庄笑容,与张德海一道去了暖阁。 一切都没有变,杨妃榻上搁着一本半翻的书,我最喜爱的茶点摆在窗下牡丹富贵小几上。啜一口茶,冷热正好,是我喜爱的庐山云雾。唯有香炉里燃的杜衡,不是我曾经常用的苏和。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沈羲遥,是这个意思吗? 翻一翻书,夹了金箔书签的那页正是我离宫前最后看到的地方。当时玲珑来了,我匆匆将它搁在榻上未让人收起来,以为晚上可以继续读下去,不想却再没回来。 此时种种,都令我如在梦中,就好像我刚看完玲珑回来,用过茶点后就要去寝殿小睡。 我的手不由搭在小腹上,就好像,我的孩子还在这里一样。 眼角酸涩,我极力忍住,慢慢坐在长榻上,平复心潮的波动。 “娘娘,”张德海走近我道:“请娘娘歇息片刻,皇上准了户部尚书凌鸿渐大人晚膳前上岛探望。” 我点点头:“本宫尚在病中就不留凌大人用膳了。” 张德海露出赞许之色,打了个千道:“老奴还要赶回御书房,容老奴告退。” “多谢张总管。”我轻轻点头,顿了顿道:“不过张总管回去前,本宫有一事相托。” “娘娘请讲。” 我看看四周道:“本宫念旧,也被旧仆伺候惯了。还请张总管调蕙菊过来。”我顿了顿道:“待本宫病愈,自然会回到坤宁宫,当然,也是愿意见到曾经服侍的那些人。” 张德海点点头道:“谨遵娘娘吩咐。蕙菊姑娘稍后就安排上岛。” “有劳了。”我的指尖滑过茶杯边缘,对芷兰道:“本宫想回寝殿歇息。” 张德海道一声“老奴告退”便躬身退下了。 我脸上笑容淡褪下去,看着芷兰道:“本宫尚在病中,只能逾矩在寝殿接见兄长,还请姑姑安排。” 远瀛殿寝殿紫檀大床上的烟水色银丝牡丹纱帐逶迤在地板上,因天气逐渐炎热,本来铺的朱红色百花齐放锦毯已被撤下,露出原本木质地板的原色来,纹理如行云流水,色泽不静不喧,是上等黄花梨。 我靠在大迎枕上,盖了轻而软的羊毛细毯,长发轻挽,戴一副赤金凤凰展翅抹额,并几朵珠花,抹额垂下色泽光润的红宝石串,悠悠晃在眉心,给病中略显苍白的面容添上一点丽色。 因是见亲人,又在病中,所以只挑一套鹅黄色纳绣合欢蚕丝齐胸襦裙穿着,披一件稍厚的泥金湘色短袄,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弱不禁风之感,符合我“大病初愈”的形象。 寝殿门前搁一道万福万寿楠木屏风,大哥跪在屏风后郎声道:“臣凌鸿渐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眼窝一酸,想从那屏风雕花的间隙看到他,可我只看到他身上端正官服的一角,他的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到容颜。 “哥哥快请起。”我柔声道,配合了一两声咳嗽。 芷兰走到门前道:“凌大人请起,皇上有令,娘娘思念亲人,特许大人进殿说话。” “臣谢过皇上。”大哥面东而拜,之后走了进来。 “娘娘,奴婢去拿些点心。留蕙菊姑娘在这里伺候。”芷兰躬身退下。 “哥哥快请坐。”我坐起身子,满面笑容:“蕙菊,将这帘子打开。” 蕙菊依言将帘子挂起,给大哥添了茶,便退到门边守候了。 我这才看清大哥。自我入宫后,除了当年偷偷出宫时见过一面,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大哥的容貌稍有变化,以往他端庄沉稳,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对事对物总有种云淡风轻之感,仿佛平生并无什么能令他记挂心头。但如今他一贯的轻淡神色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带了关切与忧郁的面容,似有重重心事,种种担忧。仿佛岁月,将一件上等瓷器的光润夺去,虽耐人寻味,但略显沧桑。 这是自然,大哥承了父亲的爵位,自然也承了凌家兴衰荣辱的责任。父亲去的突然、母亲自父亲去后再未踏上京城这片伤心地,一直在三哥处。二哥在战场上凶险非常,三哥在生意场上输赢难料,而我又重病生死未卜,这么多年来,他身上心上的担子一刻也难卸下。确实难为了他。 第一百九十章 却从冷淡遇繁华(2) 一滴泪从腮边滑落,我没去擦,任由它干在面上,有微微紧涩的感觉。就好像我的心,经历了这样多,怎么可能还如当年般清净无尘,无所在意? “哥哥,我不再是在闺中的薇儿了。”我正一正额上的凤凰,淡淡道:“其实我有很多机会自我了断,甚至死亡就是最好的解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报仇,也要报恩。当年的凌雪薇,她无法做到这些。” 大哥满眼痛惜,没有人知道在宫中的两年里我都经历了什么。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回到了我该在的位置上,我可以凭借我的权利,去做到卑微在尘埃里的凌雪薇做不了的事,去完成我的承诺,解开我的心结,实现我的执念。 “薇儿,哥哥不知道你受过什么苦,但你不是会轻易改变的人。如今的你恐怕受了哥哥难以想象的罪。”他叹了口气,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父亲的仇我与鸿翔会查清楚,你要对谁报恩我们自然也能做到。所以,你不要执拗于此,好好去过你的生活,我和鸿翔、望舒,更希望看到你无忧无虑,单纯美好。” 我摇摇头:“哥哥,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抬起布满泪水的脸看着他:“我又何尝不想呢?”我在泪水中绽出一个笑容来:“如果我没生在凌家,是否今日可以像谢娘那般与心爱的谢郎相守,即使素面朝天,即使需为柴米油盐计算,但至少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用担忧家族荣辱,不用提防妾室勾心斗角,不用为宠爱费尽心机。”我平静了心情,语气坚定道:“但我生在凌家,又经过这么多,是该我负起应有的责任的时候了。” 大哥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他起身:“薇儿,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是你的依靠。”他微微笑起来,那笑容纯粹:“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们最心爱的小妹,从出生起就该被我们捧在掌心。从前如此,今后,也会如此。”他停了停:“所以不要怕,至少,你还有哥哥们。”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有喜悦,有感动。就像看到一棵枯木又逢春,看到冰雪下一株新生的嫩草,看到乌云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一般,令我心怀希望,哪怕即将面对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 “皇后娘娘,微臣告退。请娘娘保重凤体,早日康复。”大哥庄重施礼,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限定的时间。大哥不得不告辞。但至少下一次,不用再等两年。 我微微点头,轻声道:“三哥那边有劳大哥了。” 大哥不以为然,甚至有点责备道:“这样大的事,你事先该与我商量的。”他低声道:“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再说什么,显出皇后的仪态,朗声道:“还请兄长保重身体,忠君爱国,做国之栋梁。” “臣谨遵娘娘教诲。”大哥躬身退下。 我重重靠在大迎枕上,有片刻的放松,但眉头难以舒展。端起床边黄杨木五蝠捧寿矮几上的茶喝一口,这才叫了蕙菊进来。 “安顿好了?”我挂了温和笑容,眼里有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惊喜。 “回娘娘的话,都安顿好了。”蕙菊垂首道。 我点点头:“很好,本宫还是喜欢旧人服侍身边。”顿了顿又惆怅道:“本宫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啊。” 蕙菊甜笑着:“奴婢见娘娘气色润泽,想来不日便能大好了呢。” 我笑一笑唤芷兰进来:“芷兰姑姑,本宫觉得闷,想出去走走。” 芷兰面上显出犹豫神色,但还是点头恭谨道:“娘娘请注意身体,简单散步即可。” “本宫自有分寸。”我说着伸出手给蕙菊:“蕙菊,你陪本宫随意走走吧。” 蕙菊稳当当拖住我的手臂:“娘娘请。” 蓬岛瑶台虽不大,但处处精心栽植了奇花异树,那些向来娇贵地摆在殿阁中的珍奇花草,在此仿佛寻常草木一般载种在檐下道边,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最奇特的风姿。 远瀛殿后有一处小花园,此时蔷薇遍地盛开,一条碎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通向尽头的八角亭中,之后,便是望不到对岸的碧波荡漾。 踏上小道的第一步,我随意看一眼跟随在身后的八名宫女太监,声音十分温和:“本宫不喜人多,你们在此守着。”又看了蕙菊:“你在身边伺候。” 宫女太监退到一边,我走到亭中,静静看着那一池春水上被夕阳撒下的片片金斑。微风轻拂,带来花香渺渺,吹起水波粼粼,这一切,令人浑身都舒畅极了。 “蕙菊,这么多年没见,你没有变。”我的声音比那轻风还要柔和。 “娘娘也依旧风华绝代。”蕙菊声音里含了笑意:“奴婢日日期盼再见到娘娘,现在娘娘就在眼前,奴婢真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我转过身,对上她激动含泪的双眼,轻轻伸出手,递上一方丝帕。 “若没有你帮本宫做那些事,本宫也不能这么快调你到身边。” 蕙菊的笑容谦卑柔和:“是奴婢的福气,能在那天遇到娘娘。” 我点点头:“也一定是本宫的福气,遇到你。” 那天清晨,素心陪我在九曲长廊上散步,远远一个女子,穿件最普通的深紫色宫女服,蹲在一丛开得正艳的山茶边,那深紫服色在雪白山茶中便格外显眼。 彼时还未到各宫主位晨起的时刻,除了莳花宫女,鲜有人在御花园。我对低等宫人的服制稍有了解,伺候嫔级以上妃嫔的宫女着深紫色,嫔级以下着深蓝色,而低等洒扫浣洗宫人则是新柳色。但在妃嫔身边的宫女的穿着,只要不僭越,不鲜艳便也是可以的。因此多数宫女还是喜欢穿主子赐下的其他服饰。 沈羲遥封了高位的妃嫔并不多,故而乍见到这深紫服色,我心中一惊,生怕遇到认得我的人。 我将帕子故意落在地上,趁着素心帮我捡的片刻,小心地踏前一步躲在一根廊柱后,想从那花瓣枝叶的间隙中辨出那人是谁。正巧,那宫女微微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仰头的片刻,我一眼认出她正是曾朝夕跟在身边的蕙菊。 “素心,”我轻轻揉了揉眉心,声音稍稍高了些。 那边蕙菊身子一颤,连忙隐在红色的花丛里。 “娘子怎么了?”素心递上手帕,只顾关注我,并未注意那边还有人。 我略显无力地靠在廊柱上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 “娘子可要回去?”素心一脸担忧地扶住我。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却从冷淡遇繁华(3) 蕙菊笑道:“当日芷兰姑姑来收东西,奴婢就起了疑心。之后王公公私下问奴婢想去哪里,奴婢百般追问下他吐露了一点点,奴婢便知娘娘离宫了。王公公说,娘娘托他照顾好奴婢,但奴婢只愿待在坤宁宫。”蕙菊抹抹眼睛:“奴婢对王公公说,若哪日坤宁宫易主,那么奴婢不愿侍奉新主,做个洒扫宫女便可。” “你真傻,你明知道我不会回来了。”我感动她那份痴念,又愧对于她的痴念。 “娘娘如今不是回来了么?”蕙菊的笑容愈发明亮:“看来当年奴婢的选择是正确的。王公公见奴婢执着便护着奴婢留下。坤宁宫里其他太监宫女也都在。”蕙菊解释道:“不过后来您‘久病不愈’,甚至宫中传闻您已仙逝。别宫的太监宫女渐渐也敢给我们气受。几个后来的不甘守着空空的坤宁宫,都想办法调走了,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了。” “都还有谁?”我问道。 “只有最初娘娘亲自选出来的几个。”蕙菊微微低头小声道。 “看来当初我没选错人。”我重重握了握蕙菊的手,感慨道。 “不过现在娘娘回来了,我们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她上下打量了我,突然笑道:“看起来皇上对娘娘还不错。” 我摇摇头:“再不错,我也只能被称为‘娘子’而已。” “娘娘是想?”蕙菊看着我。 我点点头。 “可有什么奴婢能帮得上的?”蕙菊目光里全是忠诚。 我沉静一笑:“确实有。” 蕙菊立刻跪在我面前,她的举动突然,倒令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蕙菊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她抬起头,一双秀目满是忠诚与坚定。 我抑制住心中的激荡,忙扶起她,语气郑重道:“可我需要你做的事,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难逃的。” 蕙菊的笑容比晨光还要耀目:“蕙菊的命早就是娘娘的了。”她朝我拜了拜,笑道。 我想了想,突然有些犹豫起来。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须抓住。 “那么我需要你替我出宫一趟。”我垂下眼。 “急吗?”蕙菊道:“正好我这个月有一次出宫的机会。” 我突然觉得老天对我十分眷顾,当下也不再多想,便在她耳边细细嘱托过。 “娘娘,您!”蕙菊一脸吃惊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有纠结之色。 我淡淡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如果被发现,我们都得死了么。” 蕙菊咬着唇点点头。 “我并不强求你,蕙菊。”我的笑容依旧和煦:“毕竟这太凶险。” “我不为娘娘做,娘娘还有其他人选吗?”蕙菊的笑容十分淡然,好像我之前所讲此时已不会令她震惊。 我摇摇头:“没有了,但总有办法的。” “如果成功了,娘娘便会再度成为皇后吗?”蕙菊问道。 我不敢轻易点头,但是我知道,如果事成,哪怕如今沈羲遥视我如草芥,也会将我这粒芥子当做牡丹来供着。于是,我微微点头:“会的。” 末了又怕牵连到她,心思翻转间,随手摘下身边一朵洁白山茶。 “蕙菊,”我看着那莹白如玉的花瓣,语气也如那花瓣一般单薄:“其实,即使不做这样的事,我应该也能再回到坤宁宫,只是要多花费一些时日和精力罢了。所以你不必为难。” 蕙菊咬得嘴唇都发了白,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犹豫,毕竟那是大罪。 终于,她笑起来:“只要是娘娘吩咐的,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会去的。”她朝我拜了拜,“蕙菊先行告退。” 我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帘,天际间传来“隆隆”雷声,顷刻间大雨倾盆落下。我倚在廊柱上,有雨丝飘洒在身上,那清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有微微的冷意。而天空乌云密布,间歇有闪电一道亮光。我看着那打在地上的雨滴,知道将有一场大风雨袭来。 “娘子,娘子。”素心气喘吁吁地跑来,声音远远便能听到。 我慢慢回过身,笑容亲切:“慢着点,小心摔倒。” 仿佛正是应了我的话,素心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上东西掉出去,她不由“哎呦”叫起来。 我快步上前扶起她,看着她因吃痛流出泪水的眼睛,微微责怪道:“都让你慢点了。”说着看看大雨:“这里地滑,最容易摔倒了。” 素心吐吐舌头,不过想来摔得狠了,她忍不住皱眉,那吐舌头的动作看起来便滑稽一些。 我使劲扶起她,“怎么样,能走吗?” 素心连连摆手:“我可以的,娘子,怎能让您扶我呢。” 我扶着她胳膊的手没有撤下,只是带她走到栏杆上坐下,四顾无人便蹲下挽起她的裤腿,头也不抬道:“有什么不能?”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却从冷淡遇繁华(4) “娘子,奴婢送点心来了。”素心提了小食盒走近配殿,我坐在窗下绣一只荷包。这日清晨我听到前线的战报,知道我请蕙菊为我做的事,她办到了。 金黄色的丝线在墨蓝色的缎面上下穿梭,一丛沉甸甸的麦穗逐渐成形。我没有看素心,仿佛专心于手上的活计顾不上其他。 “娘子喝口茶吧。”素心斟了杯茶递给我,那茶水是我自己煎的,便没什么问题。 我将针别在衣襟上,揉揉酸胀的眼睛,接过茶盏慢慢抿一口,眼睛瞥向食盒,仿佛发现什么好东西般,愉悦道:“今日做了松瓤鹅油卷啊。” 素心见我感兴趣,忙夹起一块放在斗彩飞花小碟上,笑吟吟道:“这是刚做下的,娘子若喜欢便尝一尝。” 我莞尔一笑接过盘子搁在小几上,仿若无意般将桌上的线团拂到地上,趁素心弯腰去拣时,拿起筷子在点心侧面戳了几下留下记号。 待素心将线团搁到绣架上时,我做出一幅娇羞神色:“这是皇上最爱吃的。这几日皇上都在此批奏章,你搁在这里,我等皇上来了一起吃。” “皇上来了奴婢再去取。”素心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看着她,目光尽是温柔:“你且搁在这里,我与皇上最爱彼此间的分享。”我神秘一笑,压低声音,仿佛是对最贴心的人吐露秘密一般:“你别看皇上富有四海,但其实他更喜欢分享多于施舍呢。” 说罢也不管素心神色间的愕然,站起身往床边走,“我有些乏了。”我回过头,素心的眼睛还停留在那碟点心上。 “我想眠一眠。”我的目光也随着她落在那金色的鹅油卷上,露出甜蜜神色:“你先下去吧。待会儿皇上进来见到,一定很高兴。” 素心唇都抿白了,但她无法违抗我的命令,便强作了笑容施了一礼:“那娘子好好休息。” 我躺倒在床上,“嗯”了声,便闭上眼睛。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有门被推开的微响,以及衣裙轻微的沙沙声。我微微眯了眼,玉色裙摆有水样的颤动,盒子打开又关上,之后,一切恢复了宁静。 我睁开眼,食盒里的松瓤鹅油卷已被换过。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巨大的失望涌上来,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次日,与素心在御花园散步时,我借故让她去折一朵花,将字条留在与蕙菊约定的地方。她们一定会再想其他办法害我,我必须主动出击。而此刻唯一的方法,便是恢复自己的身份。 半月后,前方传来粮草被劫持的消息,前朝有大臣建议派二哥去西北协助。同时三哥在江南联络巨贾筹措粮草。沈羲遥不得不再次依仗凌家,我也被送上蓬岛瑶台,做回我名正言顺的皇后。 我感激素心对我的照顾,也不愿打草惊蛇,便按照约定送她出宫回乡去了。临走前,我又赏了她千两银子,再暗中派人守护她的安全。希望有朝一日她能为我所用。 回顾当日种种风险,再看眼前虽兵行险招,但终于如愿以偿的自己,我并不后悔。 “蕙菊,你送信出去可遇到风险?”我问道。 “托娘娘福,一切顺利,没人被人发现。”蕙菊低声道:“奴婢以母亲病重的理由求了张总管,他便放奴婢出宫了。” 我点点头:“那就好。但凡事还是要小心。那些东西一定要毁了。” 蕙菊悄声道:“娘娘放心,早毁掉了。”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不然,真不知皇上何时才愿意给我名分。”我唏嘘着,轻轻叹了口气:“最终,我还是得依仗自己的出身啊。” “娘娘,水边风凉,您大病初愈还是回屋休养的好。”蕙菊将一件明黄银丝凤凰的披风披在我肩上,那凤凰华美的长尾上颗颗碎晶石发出夺目的七彩光辉,我微微昂起头,风雨过后的阳光,分外灿烂耀目。 “我们回去吧。”我自己系好披肩的绦带,这明黄色是唯皇后可用的颜色,象征着皇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无上尊贵。 “奴婢听御前的人讲,皇上已下诏,召集民间巨富进京呢。”蕙菊小声向我透露她打听来的消息。这对于我是非常重要的,毕竟,沈羲遥一旦召集民间商人,自然少不了三哥。 “嗯。”我不甚在意,自那日我跟沈羲遥提及后便猜到会有这一天。 毕竟之前几年都是丰年,民间一定有余粮。虽然九五之尊向百姓开口有失身份,但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和赈灾重要,便也顾不得皇帝的面子了。 三日后,蕙菊伺候我在书房画画,张德海走了进来。我画画喜静,门只虚掩着。他轻轻一推,我在声音中抬了头,夕阳的余晖洒在张德海身上朱红团福锦袍上,那福字纹便显出隐隐光华来,有着吉祥的味道。他面上是温和喜庆的笑,朝我深深一躬:“老奴给娘娘请安。” 我搁下毛笔微笑道:“张总管不必多礼,蕙菊,看座。” “谢娘娘盛恩,老奴来传皇上口谕,稍后便得回御书房。”张德海满面堆笑。 我正要跪下听口谕,张德海一把拦住:“娘娘,皇上吩咐,娘娘接口谕时不必行礼。”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却从冷淡遇繁华(5) 此刻前线有战事,灾情过后沈羲遥又会免去大笔赋税,因此这笔粮食怕得等上三四年才可还清。这些商贾如何不懂,三四年后,谁又知道粮食是个什么价钱? 所以,谈判便在沈羲遥的“借”与商贾的“卖”之间进行。 “皇上,如今的市价是一斗米五文钱,灾疫出现之前是三文。小民们知道国家有难急需用粮,便商量着可以二文一斗出售。皇上以为如何?”一个胖胖的商人恭敬得说着,带着谦卑的微笑,但掩不去眼里的精明。 沈羲遥面上一直挂着和煦的微笑,但我从他微微皱着的眉头看出他心中的焦虑。其实之前沈羲遥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他希望能够借粮,之后分年偿还粮食。 我端起面前一盏金枝缠花釉彩碗,里面盛着碧绿的甘草凝霜露,甘草微甜,霜露稍凉,可以压一压沈羲遥心中焦躁。 “皇上,请用甘露。”我说着将碗捧给沈羲遥,又对下面一众人道:“各位也请尝尝。” 众人自然不敢违抗,便都端起来品尝,眼中发出吃惊神色。 “皇宫中食物果然不同啊。”一位赭衣男子赞叹着,复与旁边人道:“恐怕是十分珍惜的食材。” 我含一抹淡然悠远的笑容:“其实此物做起来十分简单。”我指一指碗中碧色甘露:“不过是以甘草混合晨露淬出精华,再添三年藏的甘草酒、桂花蜜调合而成,最后加上冰块即可。都是最常见的食材。” 我微微垂下眼帘:“如今国家遭遇天灾,前方战事吃紧,皇上忧心,一想到灾区百姓食不果腹,便食不甘味。”我的声音轻淡如云烟,仿佛只是在话家常:“皇上总说前方将士粮草不济、灾区百姓食物不足,他要与战士百姓同疾苦,下令将皇帝往日循例的膳食均减成普通的四菜一汤,更不许用珍贵食材。” 我站起身,朝沈羲遥拜一拜:“皇上,臣妾想着,二文一斗已足够表明几位商贾的深明大义,但战场和灾区所需粮草众多,银钱所耗甚巨。灾情之后必有瘟疫,不得不备些以防万一。臣妾与后宫姐妹商议,今日起至灾情瘟疫、战事全部结束,后宫份例均减去三分之一,再献出所藏珠宝,算我们区区妇人能为国所出的绵薄之力了。” 我卸下头上红珊瑚金步摇高举过头,叩首道:“还请皇上应允。” 沈羲遥扶我起身,“皇后请起。”他的声音清朗:“朕代百姓谢过皇后。” 我的面上一片恭谦:“这是臣妾们该做的。毕竟,”我抬头看了看下面众人:“国家有难,人人有责。” 大哥站起身,施了一礼道:“臣愿献出三年俸禄。” 三哥也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国家有难,人人有责。”他遥敬我与沈羲遥,三拜道:“小民愿将家中所有存粮全部献出,以解大羲燃眉之急。” 沈羲遥大哥道:“鸿渐不愧为国家栋梁!”又对三哥道:“望舒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朕说过是向各位借,待灾情过去一定会如数偿还。” 三哥微笑,迎上沈羲遥如朗朗晴空的目光,一揖道:“不瞒皇上,小民这样做也是存了私心。如果国将不国,或者民生凋敝,我们这些商人的生意反而难做。如今能够为国家出一份力,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出力。只有国泰民安,我们的生意才可顺利地扩展到大江南北,来财八方。”他俯身跪下:“所以还请皇上允了小民的心意。” “凌公子可有其他愿望,若朕能实现,一定为你达成。”沈羲遥微笑道。 三哥沉默片刻,缓缓道:“小民确有一个不情之请。”他的面上有热切的笑容:“自古以来,商人地位不高,虽有家财万贯但受人歧视,与下九流沦为一等。不得穿戴绫罗,其子不得为官,其女不得嫁入高门。在各州府行走需官府批文,手续繁琐。自由不如普通百姓。虽然去岁皇上开恩选了商人之女入宫,但我们的地位并未因此提高。所以,”他正一正神色,恭敬地向沈羲遥行了大礼:“还望皇上看在我等此次为国效劳的份上,稍微提高商贾的地位。” 沈羲遥略一沉吟道:“那朕就依卿所愿,自即日起商贾可穿绫罗,可与高门通婚,出入各州府的手续简化。”他的笑容亲切,仿佛盛放的太阳花:“朕再赐卿‘大羲第一商’称号,后代可参加科举,若通过考试,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出身,可为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 三哥自决定从商便不得不与凌家断了关系,不能享受为官子弟的种种优待,日后其子女也只能是商贾后人不能得凌家福荫。 当年我不懂,三哥为何要放弃出身和状元身份去做最低等的商人,也曾扯着他的袖子问他为何。三哥只说,为官为将有大哥二哥即可,但要国家昌盛,商人的地位须得增强。他愿等待机会,来完成这样一桩大事。 如今,他真的等到了机会。 这是无上荣耀,给了商贾之家提升地位一条通天大道。底下几人互换了眼色,纷纷跪拜在地,愿意献出囤积的粮食以换取这样的殊荣。 沈羲遥应允了,但他坚定道:“朕不愿各位觉得朕是拿商贾地位交换,所以今日朕仍是向各位借粮,来日悉数奉还。”他明黄的龙袍在百只明烛之下闪着耀目的光芒,衬托出他的帝王气息。此刻他心中大石落下,整个人更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来。只是,他面上的微笑疏淡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沈羲遥,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轻男子,却又是深沉内敛的孤家寡人。他是帝王,有些话没办法开口,那会伤了自幼养出的尊严来。所以只有我,也只能是我,来为他办到。 扬手,有宫女端来紫檀木盘,每个上面皆放了一只墨蓝金穗的荷包。那些宫女停在下面商贾面前将托盘呈上。 我蕴一层最得体大方的笑容在面上,声音清越。 “这是皇上与本宫向各位下的订金。”我拿起一只荷包道:“里面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妃嫔们嫌出的一样小物。荷包是本宫亲手绣的,还望各位收下。” 众人跪谢天恩,一时间之前的尴尬气氛消失,和乐融融取而代之。一切难题已迎刃而解。 我看着沈羲遥舒展的眉头,以及他向我投来的赞许目光,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起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1) 沈羲遥走进西配殿时,蕙菊已出去取宵夜,因此,西配殿里只有我一人。 满室悠悠红烛的光晕仿佛一段最柔美的月光晕在地上,徐徐散开的安息香的白烟,又为满室坠出最轻软的云纱,令一切都显得飘渺而不真实。 此时我已经换过一袭杏色并蒂莲花云纹倭缎寝衣,光滑润泽的长发从肩上散落,逶迤到长榻上,看上去十分惊艳。我坐在长榻上专心读一本饮水词,甚至连沈羲遥走进来都没有查觉。 “在看什么?”沈羲遥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惊,书一个不稳落在地上。 沈羲遥弯身捡起,“饮水词?”他翻了翻那本书,闲闲笑道:“还不错。” 我从他手中抽过书随意搁在小几上,微微嗔怪道:“皇上进来也不说一声,猛地一说话吓了臣妾一跳。”脸上浮出小女儿神色,拉了拉寝袍的衣襟:“还以为皇上不来了才换了寝衣。”我说着要往屏风后面去:“这样面君实在不雅,容臣妾去换身衣服来。” 沈羲遥一把拽住我,他的眼里有温柔的情欲:“这样就很好。”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别有风味。” 我娇羞一笑,轻轻推开他转身去了屏风后,迅速披上一件湘黄色银线绣百蝶的绢衣,披一条印染牡丹水红披帛,随意挽一个堕马髻,手边没有头饰,只好折下花瓶中一朵杜鹃戴上,这才走了出去。 蕙菊已送了宵夜进来,熬得稠稠的小米粥,配了五香熟芥和桂花辣酱芥两道酱菜,还有一道鲜蘑菜心,简简单单清爽可口。 我一面将披帛拉一拉,一面温柔浅笑道:“方才在宴席上见他们敬酒,皇上都没有拒绝,但菜却吃的少。臣妾担心皇上夜里胃不舒服,便吩咐他们煮了粥。别看小米常见,却最是养胃。” 说着走到桌前为沈羲遥盛出一碗,又细细吹凉,这才递给他:“皇上尝一尝。” 沈羲遥眼里全是满意,就着我的手尝了一口,赞许道:“这粥稠而不腻,味道甘甜,薇儿也喝一点。” 蕙菊很有眼色地要盛一碗给我,我摆摆手,用牙著夹了点桂花辣酱芥在嘴里慢慢嚼着,端起茶杯笑道:“臣妾让他们放了红糖。红糖暖胃,但臣妾不喜欢那个味道。这是专门给皇上做的。” “薇儿有心了。”沈羲遥与我相视一笑,“朕还真有点饿了。”他说着喝起粥来。 “对了,那荷包里你都装了什么?”沈羲遥一面喝粥一面与我闲话,目光落在榻上一只与先前赐给商贾同样的荷包上,随口问道。 我朝蕙菊递了个眼色,她便将那荷包呈给沈羲遥。沈羲遥一面看着上面的麦穗,一面道:“薇儿的绣工真是好,恐怕民间找不出能与你的绣工比肩的绣娘了。” 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以掩饰心中被这句话牵起的关于前尘往事的一点忧伤,抬起头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宁和笑容。 “臣妾也只能为皇上尽这点绵薄之力。”我继续道:“里面也没什么。不过一些如意、玉佩之类,也有些珠花。都不是很贵重。但由皇后钦赐,有宫廷造办处的印鉴,在民间就变成万金难求的宝物了。” 沈羲遥“唔”了声,将碗中的粥喝干净了。他挥手要宫人将碗碟撤下。之后上前揽住我的肩,带我入他怀中。 “薇儿,”他的声音如风拂金铃一般充满愉悦:“此生有你,夫复何求?” 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有说不出的心酸、委屈、动容。而隐藏在深处的一点不安,令我不由就也环抱住了他。 轻软的羽帘不知何时被放下,遮住了西配殿里长榻上纠缠的两个身影,也隔绝了男女低沉的呻吟。 次日清晨,为沈羲遥细细穿戴朝服,明黄色衣裳相连属的四开裙袍上,两肩前后五爪金正龙各一条,衣前后并列有十二章。这是我时隔多年,再度站在坤宁宫中与龙袍接触得这样近。这昭示着,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完完全全。 我从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取下沈羲遥惯用的东珠朝珠,踮起脚尖为他挂在脖子上,后退一步仔细打量,又伸手将袍角扯平,这才满意地对沈羲遥笑道:“皇上,可以了。” 沈羲遥立在一团明黄的光晕里,俊逸高贵的身姿面容仿佛从九天走下的神祗,他的笑容在这样的光晕里难免带了疏离,声音也多了帝王的威仪。 “今日起,复六宫请安之仪。” 我没有回应,只躬身送他离开,这才招呼蕙菊为我匀面梳妆。 正红色立凤八幅绫罗阔边裙上缀一层浅金色嵌银丝软纱,软纱上是一等绣娘用最纤细的银丝绣出的繁花怒放,远远看去,那裙上的凤凰傲立群芳,看起来如在仙境之中,更添一层遥不可及的华贵。金色凤凰玉带在行走时向两边拂起,带出最妩媚的流影。 蕙菊用犀角梳子一下下仔细为我梳发,我闭了眼淡淡道:“飞燕髻即可。” 蕙菊应了声,不多久,镜中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缀了一支平展纤丝镂空金缕凤,点缀金色珠花在鬓间。耳上一对金翡翠蝴蝶珍珠流苏的耳坠。看上去虽清减但不失雍容。 毕竟,按照皇帝对朝堂的昭告,皇后大病初愈,回坤宁宫执掌六宫。我要做好“初愈”的姿态,不能戴过于繁多的首饰。但作为皇后,又必须端庄高贵令人不敢直视。除了华丽繁复的贵重饰品外,与生俱来的气质也十分重要。虽然民间和冷宫的日子消磨了我的风姿,但重新踏上坤宁宫汉白玉地砖的一刹那,我便不再是谢娘。 第一百九十五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2) 我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慢慢扫过,再落到下面其他妃嫔身上,这里面,我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安阳郡守吴大人的女儿,以及陈佐领的女儿。见我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蕙菊借奉茶的当儿低声道:“紫衣的是吴答应,粉衣的是陈常在。”她停了停又道:“陈常在歌声婉转,又能识字作诗,是当年入宫那批里最受皇上喜爱的。” 我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用盖子轻轻撇了撇茶叶沫子,浅浅品一口,带上温和亲切的笑容道:“各位妹妹都坐吧。”说罢看了看和妃又道:“来人,把台阶上那把椅子挪去给和妃。” 大羲律等级森严,后宫对于等级的要求更多。皇后凤座下手处有三个位置,立在凤座下一阶丹犀上,是正一品三夫人的位置。二阶丹犀左右各两个位置,是正二品四妃的。正二品四妃以下,便按等级前后坐在殿中,而座位也有区别。正三品和正四品是椅子,正五品及以下则是圆凳。 此时我手指的,正是正二品妃位的椅子,上面铺着大红五蝠捧寿如意纹鸭绒软垫的是德妃椅,与铺着樱子红色四君子如意纹鸭绒软垫的贤妃椅、宝蓝色多籽多福葡萄纹鸭绒软垫的慧妃椅以及玫紫色红粉缠枝牡丹吉字纹的庄妃椅一道摆在丹犀上。而高一阶的三夫人椅子上的软垫则简单许多,只是杏黄色鹅绒软垫,上面仅在四角以金线疏疏绣了凤尾纹,以示三夫人虽高贵,但始终不能与皇后比肩,简朴的垫子更是要她们心生敬畏。 我从前从未注意这些,此时却从她们一个个盯在这些椅子的贪婪目光上,看出其实我是幸运的,不用在斗争中去想尽办法坐到前一排的位置上。我自入宫便已坐在最高处,这一切,除了沈羲遥的宠爱,更多源于我的家族。 宫女搬了慧妃椅给和妃,她没有推辞就谢恩接受了,甚至微微挺了挺还尚不明显的肚子,面上有小小的得意。 在她落座的瞬间,我看到柳妃狠狠地扭紧了手里的帕子。 和妃虽有孕,但大羲律规定,正五品以下有孕即可晋位,正三品以下诞下皇嗣即可晋位,而正三品以上,必须诞下皇子才可晋位。所以此时,她只有生下皇长子才能晋位。 而我此举便是向众人说明,只要和妃诞下麟儿,无论男女都会晋位慧妃。所以,当和妃坐下时,众人发出难以抑制的抽气声。 丽妃却似没有注意到这些场景,她愣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目光略有呆滞,完全没了年初顾盼间的神采飞扬。 我不再关注她们各种神色,劝诫了几句,又说了我与沈羲遥对后宫用度的决定。众人自然不敢有异议,且争先恐后地表了心愿。 之后,蕙菊便捧了个五彩琉璃碗上来,声音虽轻,但众妃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娘娘,该喝药了。太医特别嘱咐一定要按时辰服用。” 我接过慢慢饮着,下面众人皆是有眼色的。和妃率先起身:“娘娘大病初愈还需多休息,臣妾们便不叨扰了。” 我将药碗搁在一边笑道:“待本宫休养好了,一定与各位妹妹好好话话家常。”之后又关切地看着和妃道:“你要保重身子,龙裔要紧。”又朝蕙菊道:“吩咐内务府,湃雪宫要减的份例银子从坤宁宫出,和妃需要什么也从本宫的用度里扣。” 和妃忙拜道:“臣妾惶恐,万不敢受。” 我摇摇头:“皇上虽下旨减去各宫三分之一的份例,但你不同旁人,不能受一点委屈。就不要推辞了。” 和妃的笑容如疏淡的月色:“那臣妾便谢过皇后娘娘了。” 之后众妃皆行礼告退,自始至终皓月和怡昭容都没有抬头朝高高在上的我,悄悄看上一眼。 众妃散了没多久,沈羲遥也下朝来了坤宁宫。我坐在小花园的夜合花下正喂鱼,从池水中看到那个明黄的倒影。 “皇上怎么来了?”我拍拍手站起来。 “想看看你。”沈羲遥的眉间有疲惫与淡淡伤怀。 我多半猜到一些,也垂下眼帘:“今日臣妾见到丽妃,她完全变了个样子。” 沈羲遥身子一颤。 我抬起头:“臣妾想恳求皇上,无论孟翰之最终是什么下场,也请不要太过为难丽妃妹妹。” 沈羲遥的眼里浮上一层暗影,与他低沉的声音一样。 “她如今已不是丽妃而是庶人了。”他看着我:“今日早朝,孟翰之被查处私通敌国,私卖军粮,证据确凿,朕顾念孟家之前的功绩,满门留全尸。” 他的眼中中颇有不忍,但语气坚决:“丽妃跟了朕很久,所以留她活口,仅贬为庶人囚禁繁逝,也算是对开恩了。方才该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我只抚弄双绶带上的凤凰刺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羲遥轻揽住我的肩头将我带进他怀中。我从他的心跳声里听出,其实对于丽妃的处置他有无奈与不舍。毕竟,她那样性格的女子在宫中并不常见。 “皇上,”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如果真的将丽妃妹妹囚在繁逝中,不如给她一个痛快。”思及当初在繁逝的那些惊险,我不由打了个颤,连声音都微微苦涩起来:“也许,那才是对她最大的恩典。” 沈羲遥挑挑眉:“难道活着不比死去强么?” 我苦笑一声:“那得看如何活着,或者说,曾经如何活着。”我垂下眼:“如果之前她就是一个普通百姓,那么繁逝的生活就没什么不能忍受。”我抬起头,直视沈羲遥的双眼:“但她从小锦衣玉食,入宫后又颇得皇上的宠爱,怎么能耐得住繁逝那样食不果腹生死天定的地方呢?” “更何况,”我的声音低下去:“孟氏被抄家,阖族十二岁以下流徙,十二岁以上死刑,我依稀记得,丽妃是家中幺女,如此,仅她一人苟活在不见天日的繁逝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福一福身:“所以,臣妾觉得留在繁逝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沈羲遥抿了唇不说话,但在我说话的当儿他已经不知不觉松开了环抱着我的臂膀。此时他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皱,看着我的眼神也有些冷意。 “薇儿是这样想的?”他的笑容有些讥讽:“原来薇儿觉得,一条命并不重要。” 第一百九十六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3) 其实我心中十分纳闷沈羲遥今日的反常。他表露出太多帝王不该有的情绪,伤感、遗憾、不忍、哀伤、牵挂。他的笑容,如同一宵冷雨下飘残的飞絮,凄冷哀伤。而我,也不得不去宽慰他,如同一朵最好的解语花一般,善解人意、不记前仇。好似初春微雨,温暖、柔和、润物无声。 “朕想了很久,还是任她在繁逝中吧。”他看着我:“于情于理,她都该活着。” 我明白他的意思,留着丽妃的命,是为向朝堂宣告皇帝的圣恩,不赶尽杀绝是仁君的表现。但是,我的唇边不自主地泛上冰凉笑容,丽妃自己是否愿意苟活就不是沈羲遥能控制得了的了。 “臣妾明白,是臣妾考虑不周。”我端过一盏茶:“那臣妾准备些东西给丽妃,好让她在繁逝过得舒服些。”说罢看一眼斗柜上搁的鎏金座钟,此时已近午膳时刻,便笑道:“皇上喝些茶,午膳想吃什么臣妾去准备。” 沈羲遥接过茶,久久凝视着我才道:“薇儿如此善解人意,朕很欣慰。”他想了想道:“朕突然很怀念,薇儿为朕做的那道土豆炖牛肉。” 我一惊,那是在黄家村时我做的,乡野之地没什么东西,当日的四道菜都十分简单粗陋的,不若宫中一道茄笳都有数十道工序,辅助的材料更是超过茄子百倍。 突然我明白了他话中用意,当下笑道:“不如今日午膳都由臣妾为皇上准备吧。”我食指点在他欲开的唇上:“只是四菜一汤,皇上不要嫌简陋。” 沈羲遥的笑容如和风:“薇儿做的,便是咸菜也是好的。” 我转身走到门边,又回眸一笑:“皇上想吃咸菜臣妾还真不会做呢。” 我走出门时,听见张德海小声提醒沈羲遥:“皇上不是说今日的午膳在长春宫用么。” 沈羲遥讶道:“是吗?那你去传话,朕不过去了。” 为心爱之人洗手作羹汤,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吧。若是为借他的权势来完成心中目的,怕什么也都可以做的,又何论一餐饭呢?他是我的夫君,但并非我心爱之人。 切菜时,心中难免为自己悲哀。我已不再是当初的凌雪薇,脱掉谢娘的身份,我必须与后宫中浸淫多年的妃嫔一样,失去良善和单纯,只剩下心机。 胸口似被粗绳勒得紧紧的,眼角微微酸涩,一滴泪落进水汽氤氲的锅里。这滴泪,是为死去的凌雪薇而流。 菜式十分简单,不出半个时辰便做好了。土豆炖牛肉、香菇菜心、风干鸭子、杂菌煲,及一道鸭皮酸笋汤。装在最简单的青花白瓷碗碟中,显出质朴来。 “皇上,做好了。”我亲自将汤盆捧进来,掀开盖子,鸭汤冒出徐徐白气,充满了鲜美味道。抬头看沈羲遥,惊讶地发现他竟换过一身家常青色如意隐纹棉布长衫,仿若寻常人家的公子,令人亲近。 “这汤往日多用鸡皮,今日臣妾见有鸭子,便用鸭皮鸭胸肉做了,皇上尝一尝。”我盛出一碗给沈羲遥:“皇上近日胃口不佳,这汤酸辣适中,开胃是最好不过了。”我又盛一碗香米饭,面上露出些须担忧之色:“只是有些辣。” 沈羲遥不等我说完已喝了半碗,“非常好。”他的眼里都是满足,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夹起其他菜一一尝着,不住点头。 “一起吃。”沈羲遥拉我坐下,我没有推辞,悉心为他布菜。 “没有酒?”沈羲遥问道。 我摇摇头:“皇上下午还要处理国事,且饮酒伤身,这一餐还是不要了。” 沈羲遥爽朗大笑起来:“真是个严厉的管家婆啊。” 他用了民间对妻子的称呼,我看他换过便服的身姿,头上的青玉冠不若金冠耀眼夺目,给人添了温润之色。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里不是坤宁宫,他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后,只是一对平凡夫妻,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会有那些伤痛;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用费尽心机去迎合他;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我会全心去爱他。 可他的身份,无法改变。 午膳后沈羲遥径直去了御书房,我思量着他既应了怡昭容去用午膳又临时变卦,恐怕晚膳会过去。果然,我午睡时便有养心殿的小太监悄悄来传话,只道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晚上不来坤宁宫了。 这消息是我醒来时蕙菊讲的。彼时我正由紫樱伺候着将一身烟色绘峦黛山水八重锦高腰襦裙穿在身上,披一层洒金浅银灰披帛,又取了莲叶鸳鸯银簪要插戴在圆髻上。蕙菊走进来欲言又止,我便对一旁正从妆匣里找配饰的紫樱道:“你去看看小厨房里的紫米羹好了没有,本宫想用一点。” 紫樱“诺”了一声准备下去,我又道:“若是备好了,不要洒雪花糖,搁槐花蜜。” 紫樱笑吟吟道:“蜂蜜得粥温了放才有效,娘娘怕得稍等片刻。” “不打紧。”我摆摆手:“去吧。” 蕙菊从妆匣里一面找出一对摩羯荷叶耳环为我戴上,一面道:“娘娘,方才福生过来说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 福生是养心殿里一名小太监,自我回到坤宁宫后,曾借着是蕙菊的同乡与她套近乎。我知他是想谋一个靠山和一份前程,便让蕙菊便顺水推舟请他打听养心殿里的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4) 我折下一捧金鱼草,等下小蓉来了便不用再回浣衣局,由蕙菊直接送出宫到大哥别业上便可。我想着还是匆忙了些,应该带一套漂亮衣裙给她换上。或者,稍后带她去坤宁宫?但会暴露我的身份,不妥。不如让蕙菊取一套我闺中的衣裙,仿佛有一件浅粉色蝶恋花的右衽适合小蓉的身量,而那样娇俏的颜色也与她青春的身体与花苞般的脸庞相得益彰。 打定主意我便安下心来。明日此时,小蓉就会在大哥的别业里,学习一个千金小姐应有的行为举止,从此脱胎换骨,不用再艳羡旁人,不用再忍饥受饿,此生不会再有坎坷劳苦,只剩下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而赵大哥,二哥已将他调至前廷,那是肥差,多少人求而不得。也算是我报答他的恩情了。 还有在浣衣局的李答应,她是沈羲遥亲口贬为宫女的,我只能令她做莳花局管事,虽不若曾经的锦衣玉食,但至少轻松自由,不受人欺负了。 现在只要小蓉出宫,我便可放开手脚,一心报仇。 至于知秋,还得先除了丽妃再做计议。反正一个浣衣局管事,处理起来易如反掌。 我将手中一捧金鱼草搁在亭中石桌上,又将盒盖盖好,目光望向来路,只觉得过了这样久蕙菊应该带小蓉来了吧。 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甚至坐立难安。许久之后,我终于看到蕙菊出现在视线里,她身后,还有一个着新柳色衣饰的年轻女子。 我一颗高悬的心在看到那新柳色后稳稳落下来,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可是,蕙菊迟缓的步履以及垂头丧气的模样又令我疑惑,待她们走近,我赫然发现,那个女子并不是小蓉。 隔了很远我便道:“蕙菊,小蓉呢?” 蕙菊连忙走上来,眼神闪烁,余光瞥了眼身后的丫鬟,却不开口。 “她不是小蓉。”我指着那女子道:“你带错人了。” 蕙菊“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娘娘,奴婢知道她不是,可是,可是” 她欲言又止,但我从她含泪的双眼里,知道了她想告诉我什么。 “娘娘,您别伤心,也别动气。”蕙菊膝行了一步到我跟前,恳求道。 “你起来。”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激动,也许是因为极度的失望才毫无感情吧,“你说吧,我受得住。” “奴婢方才去浣衣局找小蓉。”蕙菊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她们说小蓉先前犯了事挨了板子,没能熬过去。” 我轻轻点了点头:“嗯。” “奴婢想着这样回禀娘娘肯定不妥,便找了个当时在场的浣衣婢过来。”蕙菊指指匍匐在亭外的女子道。 “传她进来。”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了无生气。 那浣衣婢低着头走了进来,看得出她很紧张,浑身都在颤抖。一进亭子便跪在地上:“奴婢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我淡淡道。 那浣衣婢听到我声音一怔,随即不自觉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想来是熟悉我的声音,但在浣衣局中,谢娘都戴着面纱,除了小蓉,再没人见过我的容貌。因此,她只抬了一下头,立即又低了下去。毕竟,窥上是大罪。 “你与小蓉很熟?”我问道,其实在她抬头时我已认出,她是贞儿,与小蓉是同乡又同年,两人素日里交情不错。 “回主子话,奴婢叫贞儿,是小蓉的同乡,素日里来往多一些。”她怯着声道。 “小蓉呢?”我看着修剪整齐的指甲问道。 “回主子话,小蓉她,她”她朝蕙菊看了一眼才犹豫道:“几个月前,丽妃娘娘生辰时小蓉冲撞了贵人,被责罚后没能挨过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当日不是怡昭容求情,不用挨板子吗?”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丽妃本要杖责四十,但怡昭容求情只说小惩。之后沈羲遥将我带走,后面的事我再不知道。 “奴婢当时不在,所以不清楚。只知道小蓉回来时还好好的,知秋姑姑罚她去后院跪着思过也不给饭吃。”贞儿声音里有些悲愤:“小蓉之前就饿了一天,当晚又冷,次日就开始发热,但知秋姑姑不许她医治和休息,还要她干活,又给了两人的量要她洗。” 我知道应该不止两人的量,小蓉闯了祸,知秋不会轻易放过。 “后来呢?”我的声音没有波澜。 “午饭后知秋被叫出去,我们几个平日与她好的就帮着洗了些,又偷偷拿了糕饼给她吃。”贞儿带了哭腔道:“可那时她身上很烫,意识也有些不清楚,吃不下去什么。” 蕙菊默默递了帕子过去,一时间周围只有贞儿微微的抽泣声。 “她是病死的?”我有些不信。 “回主子的话,不是的。”贞儿的抽泣终于变成悲辄的大哭。我心一紧,预料到后面的事我不会愿意听。但我必须听,至少我要知道我该去恨谁。 “傍晚时知秋回来时还有几位嬷嬷和一个穿戴很好的宫女。”贞儿拿手帕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她们一来就找闯了丽妃寿宴的两个浣衣婢。其中一个是谢娘,但当日她就没回来。”贞儿顿了顿道:“只剩下小蓉,那些人说她俩扰了皇上和娘娘的兴致,娘娘很生气要责罚,杖责四十。又说既然谢娘不在,那么就由小蓉代领。” 我心猛地一抽,眼泪涌上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1) 这天夜里,沈羲遥留宿长春宫,因此晚膳并没有等他,不过当小福子通报张德海奉旨前来时,我还是让蕙菊在膳桌上摆了四菜一汤。 “老奴给娘娘请安。”张德海满面笑容地打了个千,朗声道。 我自然也是含笑:“张总管快请起。来人,看座。” 张德海眼睛朝膳桌上一扫,惊讶道:“娘娘还没用晚膳?” 我没有说话,蕙菊端一盏雨前龙井给他道:“这几日皇上都是与娘娘共用晚膳的,娘娘以为今天也一样,便一直等着。”她将茶盏放在张德海手上:“其实奴婢也说都这样晚了,可娘娘执意要等。” 张德海“哎呦”一声,将茶盏往旁边一放,起身连连告罪道:“是老奴的错,该早遣了小太监过来传话的。” 我的笑容温和:“这怎么能怪张总管。素日里皇上都是在本宫这儿翻牌子,是本宫自以为是了。”我不待他回话指一指茶道:“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我记得张总管最喜欢这茶。” 张德海磕了个头:“老奴何德何能,劳娘娘记挂。” 我的笑容仿佛夏日里盛开的石榴花,声音也是软和:“张总管一直帮本宫分忧,一点茶本宫还能舍不得了?” 张德海愣了愣有些不解,但他毕竟在宫中历练多年,反应也是极快的。 “老奴愚钝,若是真帮娘娘做了事也是老奴的造化。”他低头饮一口茶,不再说什么。 我也不做声,看了看蕙菊,蕙菊微微点头道:“张总管真是客气,皇上不过来您派手下的小太监来传话就行,还亲自跑一趟。”她的声音掺了蜜般甜。 张德海一拍脑袋“呵呵”道:“瞧老奴的脑子。”他站起身朝外嚷一声:“将东西拿进来。” 我回头看去,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捧了个盖了红绒布的托盘走进来,一脸谦卑。 张德海神秘一笑:“皇上说,娘娘为皇上分忧功劳甚大,但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所以不能明着封赏,特意着内务府搜罗出这一斛东珠。” 他说着将那红绒布一掀,我倒吸一口气,眼睛落在那斛珠上。 这一斛东珠,个个晶莹透彻、圆润巨大,盛在镶嵌翡翠玛瑙的金斛里,更显出一种至高无上的贵重来。这样的东珠我只在沈羲遥的朝珠和朝冠上见过,这么多放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 但我的目光只微微停留片刻,面上的笑容也是淡淡,仿佛随口叹了句:“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张德海的笑容有些讪讪,却做未闻,而我的神色也变得明亮起来。 “多谢皇上厚爱。”我拿起其中一颗递给张德海:“这颗就算是对张总管亲自跑来一趟的酬谢了。” 张德海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本宫赏给你的,你拿着就是。”我的笑容暗下来:“以后还得张总管多帮本宫分忧呢。”说完坐在膳桌旁,仿佛要用膳了。 张德海“诺诺”接过,朝我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多谢娘娘赏赐,老奴告退。” “张总管这边请。”蕙菊引了张德海出去,我朝她递了个眼色,她轻轻点头。 我半倚在窗下贵妃榻上,招手吩咐紫樱、馨兰将饭食撤下,玉梅捧了碗紫米甜羹柔声道:“娘娘晚膳吃的那么少,还是进一点羹吧。” 我拿起小银勺,那紫米羹上用葡萄干、桂圆、莲子、山楂块拼出一朵牡丹花,我笑了笑将勺子放下,“这花真漂亮,本宫都舍不得吃了。” 玉梅脸上出现了懊恼神色:“是奴婢不对。” 我摇摇头:“与你无关。”我看了眼那羹汤,还是勉强舀起一勺送进口中。紫米清香、葡萄山楂酸甜适中、桂圆莲子甘美,确实是一碗好羹。 “很好,”我又吃了一口放下碗:“本宫近日胃口不好,国家又有危难,你去吩咐小厨房,每日的菜式再减两个菜吧。” 膳食一项是玉梅来管,她这样一听忙道:“娘娘如今每日膳食不过四个菜,算上酱菜、粥汤、点心不过十样,再减两道”她踟蹰不敢说 “再减两道就连最低等的更衣配给也不如了,是么?”我并未介意:“本宫胃口不好,做那么多也不过是浪费了,如今国难当头,本宫要以身作则。” “娘娘心系国家,份例的银子减半,配给只挑够用的,实在是”她擦擦眼收拾碗碟退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出西侧殿,蕙菊后脚便进了来,我见她脸上挂了笑意,便知她办成了。 “他怎么说?”我从五彩琉璃荷叶盘中拿了个苹果递给蕙菊,问道。 “奴婢只是稍稍点了点,张总管便清楚了。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一点担忧奴婢看得清清楚楚。”蕙菊接过苹果道。 “嗯,也不好去逼他,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又从桌上那金斛中取出一颗东珠:“这颗赏你了。” “娘娘,奴婢不敢受。”蕙菊跪下磕了个头:“为娘娘做事是奴婢应该的,更何况娘娘一向待奴婢好,待奴婢家人好。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报不了娘娘的恩情。” “瞧你说的!”我笑吟吟道:“没有你,我怎会回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2) “就放在那边吧。明天一早我们过去。”我扬一扬头,指了指窗下的长榻,蕙菊便搁在了那里。 “今夜是馨兰守夜,要不要奴婢跟她换?”蕙菊问道。 “不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过来。”我转身坐回床上:“跟馨兰说,送一盏莲子羹来,没有我吩咐就守在外面便好。”我将书打开:“你下去吧。” 蕙菊轻手轻脚地下去了,不久馨兰送来莲子羹,我略喝了几口便让她拿走。之后,寝殿里一片寂静。 我翻了两页书,其实书上写了什么完全没看进去,见馨兰的影子消失在闭合的门外,我吹熄了烛火,睁着眼躺在床上。约莫一刻钟后,门外传来太监换戍的脚步声、馨兰低声说话的声音。当一切再度恢复平静,我起身,光脚走在地上。 坤宁宫寝殿里尚铺着地毯,虽不如冬日的厚重,却也能抵御青玉地板的寒气。月色寝袍长长的下摆逶迤在墨蓝色的地毯上,仿佛一道不详的影子,缓缓流过地面。这影子停在窗下的长榻上,那里,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洒在精美的棉被上,丝缎特有的光泽在月色下更显剔透。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也微微出了点汗。当指尖滑过锋利的刀尖时,心平静下来。 我拆掉被子的针脚,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摸了摸被子中棉絮最厚的地方塞了进去。之后又原样缝好,这才躺回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蕙菊便站在门外,待我一起身便进来伺候洗漱梳妆。 “娘娘今日要穿哪件?”她一边为我匀面,一边又道:“去繁逝那种地方,娘娘是想穿碧色双鲤戏莲的还是湖蓝白牡丹的?” 她说的这两件是我近日常穿的。因要起到勤俭的表率,故衣物上都尽量精简。其实坤宁宫里精奇秀美的衣服数不胜数,只是此时穿着难免显得奢华。我虽没明令下旨,但后宫自和妃起也都纷纷放弃华衣美饰,以简单大方为美。这样一来,亲眷、官家也都效仿,再捐出首饰银子支援前线灾区,受到百姓的称赞。 当然,若不是沈羲遥对我的赞美,以及对率先实行的官员予以赞扬,想来也不会有如此成效。 “将那件淡红色凤衔宝相蜀锦的绢衫用苏荷香细细熏了,梳如意高寰髻,再把那套金凤首饰拿出来。”我用艳色口脂仔细画了唇,淡淡道。 蕙菊一怔,但什么都没说就立即拿来了我要的东西,又仔细为我妆扮起来。 绢衫衣袖宽大,举手投足间,有淡雅的香气若有似无地传来,显出深宫贵人低调的奢华。头顶高髻上的金凤展翅抹额上垂下六棱金刚钻,轻轻晃在眉心,又在清晨明澈的阳光下发出夺目光辉。鬓间戴宝相花金花钿,镶嵌了金刚石与翡翠。淡红色凤衔宝相裙刺绣精美,凤尾上更是串了颗颗蜜蜡珠子与紫晶石,虽不十分华丽,但却大气端庄。而明白人也清楚,以这样多的蜜蜡珠子与紫晶石装点,还不算风冠上那些如一汪春水般的翡翠珠,以及巧夺天工的绣工,这样一条裙子绝对当得上价值连城。 妆容精巧,而那大红色口脂是我除了大婚当日外再未用过的。此时,这样的颜色给镜中人艳绝尘寰的脸上添了一抹凌厉之色。 蕙菊与紫樱一人捧着一床棉被,与我走向繁逝。 清晨,通往繁逝的长街上很安静,只有我们三人轻轻的脚步声。蕙菊和紫樱一直没有说话,我也只是望向前方,那长长的宫道虽宽阔,晨光虽明媚,但我总觉得这是一条没有快乐也没有尽头的道路。 “娘娘,”蕙菊小心觑了我的脸色,轻声道:“娘娘从御花园过去吧。虽然绕了点,但是景色很好。” “是啊,”紫樱也应和着:“近来开了很多花,清晨去看别有一番风味。” 我点点头:“那便去吧。” “娘娘,您看这花多美。”御花园里,惠菊指着一朵蔷薇给我看,那花确实很美,花盘硕大、花瓣轻柔、花色艳丽,又是开到最盛的时候,即使在众多蔷薇中,也能被一眼察觉到它的鼎盛之态。此时,花瓣上带了清晨的露珠,华丽中带了娇嫩,仿佛正值韶龄的女子,处在人生最美的阶段,热烈、张扬、美得不留余地。 花朵透出醉人的芬芳,只是,那芬芳不若汀兰杜若那般清淡悠远,闻的久了,让人在不经意间生出细微的甜腻之感,反而不然汀兰杜若长久。 第二百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3) 当初繁逝守卫与他队合并,赵大哥离开繁逝算是因祸得福。我离开浣衣局后托二哥将他调至前廷又升为一队队长。在我回到皇后之位后,下令重选侍卫戍守繁逝,队长选了赵大哥的同乡兼好友。 此时繁逝守卫不再是没甚油水之所,我规定若是繁逝废妃的亲眷想捎些东西,将由守卫上报,得到许可和盘查后方能送进去。若想要改善伙食,可上交一些银两给膳房。只是这些须由卫队长拿捏。虽然家人被贬进繁逝不是好事,但骨肉亲情乃人之常情。因此,这份差事也算不错了。 因此当我走进繁逝,即使没有表明身份也无人敢拦。繁逝里的女人们大多为太后殉葬了,只有之后犯错的几个低等妃子还在。这里没什么晨起的规矩,此时尚早众人几乎都睡着。只有一人,斜倚着一丛蔓萝坐在地上。 此日天光虽好,但繁逝依旧衰败而无生气,唯一一支紫色蔓萝,也不过开了零星萧索的黯淡小花,花上蒙尘更显颓唐。孟丽婉就坐在这一丛蔓萝下,静静地。此时的她身上仅一件素衣,棉布料子,淡到近乎白色的浅浅绿色,似乎一呵气,那一点点彩色就会不见。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目光迷蒙,乍看下,完全不若那个妆扮繁复眉眼明媚艳冠群芳的丽妃娘娘。 “孟丽婉?”我的声音十分温和。 丽妃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来,在看到我时眼里闪过一片光芒。 “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带了颤抖:“是皇上让您来的?”一双大眼直直看着我,里面仅是期待:“是皇上要放我出去了么?”她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一双手欲扯住我的裙边。 蕙菊上前一步拦住她,丽妃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她的脸上有期冀,令原本灰暗的眼睛罩上一层光彩。但她不停地搓着手,证实了她心中的不安。 “皇上为什么送你来此,你知道的。”我的声音依旧温和,带了同情:“皇上也不忍,但令尊犯了通敌的大罪,留你性命是对孟家最大的恩情了。” “不,不是这样的!”丽妃哭喊着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求求您,让我见皇上一面。”她连连磕头:“娘娘您一向心慈,家父为国效力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会去通敌?”她的声音充满绝望:“请皇上明察啊!” “令尊镇守边关多年,被钱财蒙蔽了双眼。”我的语气多是不忍与责备。 “不!不是的!”丽妃猛地抬起头,她的额头滴下血珠:“家父曾修书一封给我。”丽妃道:“他说有人陷害他。他本不想卖军粮,但当地出现旱情,有人出高价只存粮不够,想通过此举救民,半月后会按市价再卖回给军队。”丽妃语气颤抖起来:“那人花言巧语,又买通家父身边大小将领,所以,所以” “所以令尊就妥协了?”我冷笑一声:“这种事情能妥协吗?而且那来往书信又如何解释?令尊的亲笔迹可赖不掉。” “家父没有通敌,那书信是伪造的!”丽妃几乎哭喊出来:“当初卖粮时,家父被诳写了协议,又签了名字,拿去模仿伪造也是能的。” 我摇摇头:“这些话,本宫不信,皇上也不会信的。” “娘娘!”丽妃站起身,语气坚定:“那人千算万算,不曾算到,家父书写的习惯与众不同。只要能拿到那通敌文书与家父日常的书信做比对,一定对的出的!” 我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若真是如此,确有彻查的必要。”我关切上前一步:“只是我得告诉皇上,什么习惯与旁人不同。” 丽妃咬咬牙,许是想着素日与我并无过节,当初对抗柳妃她也站在我这边,因此内心挣扎。 我看出她的顾虑,朝蕙菊紫樱一招手:“你不说也无妨,只是我要跟皇上回话。你知道皇上很难会来见你的。”之后不等她说话:“其实我今日来是送两床被子给你。如今虽然天气和暖,但秋冬两季却难熬,你先收好。” 蕙菊紫樱将被子高举给丽妃看。 “这是!”她吃惊地摸了摸:“这是上等的丝缎啊!” “是啊。”我笑得十分和蔼:“你素日里用惯了好东西,初来繁逝一定不习惯。”说着仿佛不经意抖了抖裙摆,那绯红的锦缎如一道艳丽的流光闪过丽妃的面庞。 她的眼里出现留恋与痴迷的神色,再看到自己身上简单的棉布衣时显出一点嫌恶。 “若真查出是被诬陷,皇上一定会接你回星辉宫的。”我对蕙菊笑道:“到时将前几日皇上赏的东珠拿几颗给丽妃做首饰。” 丽妃眼中显出狂热来,她一咬牙道:“娘娘,请告诉皇上,家父写‘孟’字时,习惯先写一横,所以那一横会朝上。而每写三五句,会习惯性地点一个点。” 我心中默默记下,神色认真道:“本宫记下了,会禀告皇上的。你先在此委屈几日吧。”说完又体贴道:“本宫跟守卫说了,日后你的膳食添一荤一素。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卫队长,他会酌情处理的。” “谢皇后娘娘!”丽妃诚心实意地磕了个头,但泪水依旧犹如断线的珠子滚落,神情凄婉动人,若是男子,定会怜惜吧。 可惜我并非男儿,所以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带着蕙菊和紫樱离开了繁逝。 回去坤宁宫的路上,紫樱十分不解,几次欲言又止。蕙菊却老老实实地一言不发紧紧跟在我身后。 第二百零一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4) “孟庶人此刻心忧家人,想不到自己眼下的生活与曾经有多大差别,她周围的一切也难令她想起。”蕙菊小心地看我一眼,我只是微笑。 “所以娘娘送去能让她想起往昔的东西,再穿这样华美的衣饰,她心中一定有不舍。”蕙菊顿了顿对紫樱道:“你没看到方才她看这些衣服首饰的眼神,恨不得是自己的。而那锦被也时刻提醒她过去岁月的美好,也令她感到现今的悲惨。” “孟庶人是心高气傲之人,又爱极了华衣美饰,所以,一旦她父亲罪名成立,那她在繁逝中定会觉得生不如死。”我一直挂在面上的笑容逐渐冰冷起来:“这样的滋味,我也要她尝一尝。” “娘娘?”紫樱小心地看着我,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蕙菊抿了唇,半跪下去为我整理裙上的褶皱。她的声音很低,仿佛微风都能带走一般。 “娘娘,可是当日推您下水的乳母,是孟庶人的人?” 我别过头去,只看向那风中轻轻摇曳的鲜花,那么美,在这精心设计维护的御花园中,点缀在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如同仙境般美妙。而这样晴好的天气,这样佳妙的美景,这样舒适的生活,我差点就感受不到了。 当年,父亲被夫君害死的愤怒、在湖中连呼吸都不得的无助、骨肉生生从身体中分离的无奈、唯一保全家族的希望破灭时的绝望,我曾生受的,如今也要她来尝一尝。 更何况,丽妃如今的境地,比之我当初在繁逝遭遇蛇祸、在弃宫几近冻死、在浣衣局差点病死的种种,又算得上什么折磨呢? 我轻轻摇摇头,想将里面的愤慨全部挥走。 我的心潮波动得厉害,仿佛沸水要将壶子顶开一般。我涌起深深的惧意,我怕心底积累多年的愤怒爆发出来,我怕这愤怒会毁了我所有的计划。所以我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因为强压着情绪,我的声音有些无力。 “我们回去吧。”我淡淡道:“本宫累了。” 当晚沈羲遥去了和妃处,次日蕙菊要去找黄总管,我便没让她值夜,早早遣她去睡了。 但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丽妃说的话,她父亲书写的习惯,这点我真的没有注意到。所以,我有些担心,三哥有没有注意到那样细小的地方,那通敌的文书到底做得是否和孟翰之亲笔一样。 当务之急得见三哥一面。好在后日便是他们入宫觐见的日子,我也有机会问一问并做出补救。至于丽妃想见沈羲遥一面,我自然会安排,却不是最近。 次日傍晚蕙菊从宫外回来,黄总管当时觉得去行宫是“暗贬”,心中有些不满,索性请求去守陵。如今我意将主管宫女太监调配的工作交给他以作报答,这是总管太监的最高权利,他不会不答应的。 不出我所料,黄总管答应了。不过此事非一两日可成,他愿意等待。 这一晚,沈羲遥虽在柳妃处用晚膳,却会留宿坤宁宫。 他来之前,我坐在西暖阁里巨大的雕花铜镜前,慢慢梳着鬓间垂下的长发,紫樱在一旁用金桂香仔细薰一件丁香色贴金鹧鸪杭绸衫子,蕙菊带着馨兰、玉梅端了点心茶水进来,一一摆在小圆几上。 “娘娘,晚膳您只用了一小碗饭,玉梅炖了些阿胶红枣,娘娘吃一点吧。”蕙菊端了只粉彩蝴蝶碗过来,还没走近我便闻到阿胶的气味,心里一腻挥挥手道:“先搁在一边吧。” 蕙菊担忧道:“娘娘最近胃口不好,要不要传御医看看?” 我笑了笑,伸平双臂由紫樱将衫子穿在身上,蕙菊从首饰匣中找出几把紫晶缺月发插并珍珠发针为我戴好。 “皇上快来了吧。”我看了看窗外,院中几株樱树樱瓣翩飞,衬在满天飞霞下似漫天粉雪,轻盈细婉。 月亮刚升到树梢上时,沈羲遥带了一身花草气走进来。我一面为他解开身上的短披风,一面笑道:“皇上可是从武陵春色来?” 从昭阳宫到坤宁宫并不会经过武陵春色,所以听到我那样问,沈羲遥很惊讶。 “薇儿怎知?” 我的笑容如花瓶里一捧盛放的绣球花,灿烂而不失温柔。我手中的短披风翻出一角给他看,那上面有几处黄中带紫的斑点。 “这是王冠百合的花粉,微微发紫,御花园里只有武陵春色的四面亭外种了一些,臣妾早晨让她们去采了几朵故而认识。”我将披风递给一边的紫樱,“一定是皇上赏玩时不小心弄上的吧。”我迎上沈羲遥含笑的眼:“皇上与柳妃妹妹去武陵春色赏花了?” 沈羲遥揽住我的腰肢,带我向圆几走去。 “如絮只喜欢白色无香的百合。”他的笑容淡下去,有一分伤感。“倒是丽婉很喜欢这样浓烈的色彩。往年王冠百合盛开的时候,朕都会赏给她。” 我倒了杯茶给他,语气中也多哀婉:“臣妾今晨去繁逝看了丽妃。”我小心觑一眼沈羲遥,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便继续说下去:“臣妾知道繁逝的苦,赶了两床棉被给她,又吩咐膳房每日多给她一荤一素。”我起身走到沈羲遥身后,为他捶着肩膀道:“臣妾私以为,丽妃在星辉宫住惯了,骤然到了繁逝一定不适应,这才自作主张,还请皇上责罚。” 我说着欲走到他面前告罪,沈羲遥一把抓住我的手却没有回头看我,只轻轻摩挲着。我一直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久了难免觉得累。 第二百零二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5) 我的呼吸窒住,一时间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面对沈羲遥。 如果父亲没有离开,也许真会如这画上一般,温馨、快乐、满足,一家人和乐融融吧。可是,我抬头看一眼沈羲遥,即使知道罪魁祸首不是他,但是这些年在心上留下的种种印迹,又如何能轻易抹平呢? “喜欢吗?”他的呼吸拂在我颈上,我打了个颤,闭了眼不让泪水流出,轻轻点了点头。 “遥,我很喜欢。”我转身将头埋进他怀中,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许久后,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头看他,浅笑道:“皇上” “叫我‘遥’,薇儿。”他一直环着我。 “遥,”我的脸微微发热:“我备了茶点,要不要用一些。”我朝搁在长榻上的一块锦缎扫了眼,继续道:“臣妾还有一点事没做完。” 沈羲遥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那锦缎,走过去拿起来看着赞赏道:“这是要做荷包吗?薇儿的绣工真好,你绣给朕的荷包,朕一直带在身上。此刻若换新的,还有些舍不得。” 我巧笑道:“皇上若是喜欢,臣妾改日再绣一个万寿无疆的。”我拿过他手中的荷包:“这个是送给三哥的。皇上赐给他的名衔已经足够,臣妾只是想尽一个妹妹对兄长的感激之情。” 看似解释的言语却能让人心中激起涟漪。沈羲遥走到我身旁,低声问道:“之前你已赐给他们荷包,这个可想好了做什么?” 我眼中显出为难来:“就是还没有想好,这才有些着急呢。” 沈羲遥细看了半晌道:“不如做只折扇。朕来题字,你看可好?” 我俯身下去:“皇上的御笔可是难得,臣妾替哥哥谢皇上恩典。” 他扶我起来,眼波里有点点星光:“谢什么,若论起来,朕还是他妹夫不是?” 我赧然一笑:“皇上说笑了,君臣就是君臣,改变不了。” 我低头拿起针线,不看沈羲遥,“皇上略等等。” 不一会儿便将图样完成,沈羲遥提起朱笔,略一思索写下:“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扇子连夜赶工,终于在兄长觐见前做好了。锦缎扇面,红木扇骨,下垂一绦墨蓝色流苏,中间坠一串阖田白玉制成的五谷。扇面上尽一丛沉甸麦穗,金黄的色泽衬在光洁的白锦上,极是醒目。 第二天太阳还没露头我便醒了,此刻天际间有浅红的光亮。沈羲遥还熟睡着,我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清凉的风透过半开的菱窗拂在面上,令人精神一振,晨起的慵懒一扫而光。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些许孤单,脑海里那个一直被我刻意埋藏的身影,只有在这样寂静的时刻,才会无法控制地出现。 他的目光,柔和清朗,总带着温润的笑意凝视着我。所有的寒冷似乎都被这春光般的目光扫去,只留温暖在心。 我不由双手护在身前,有泪静静滑过面颊。 但我终也只能将那泪水擦干回到床上,这样咫尺的距离间,我无法避免地感受到沈羲遥身体的热度,以及他伸过来搂住我的臂膀。我也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这一觉睡到沈羲遥离开。起身后在镜前踟蹰许久,终挑了件银白洒朱砂的复纱罗裙,腰间浅红丝绦缎带,一直垂到裙底。挽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唯一只老银点翠精工孔雀羽簪,腕上一串彩珠手钏。腰间的绦带底端缀一双细小的紫金铜铃,行走间有清亮可人的“叮咚”声传来,倒是有几分尚在闺中的味道。 我想着,毕竟是去见三哥,即使岁月将我们的身份改变,但兄妹亲情却始终变不了的。 时间定在午膳后,又选在丛芳榭处相见,此处垂虹驾湖,婉蜒百尺,修栏夹翼,中为广亭。纹倒影滉,漾楣槛间,凌空俯瞰,一碧万顷。 大哥与三哥垂手而立,站在八角亭上并肩观望面前的疏胜绝景,言谈甚欢。我远远站在一旁,轻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不要出声。我深知,此日一见,下次又不知何时了。 安静地站在一丛杏花后,看三哥面如冠玉,眸似朗星,大哥沉稳持重,带了难得的自在笑容。我听见他们在吟诗,句句佳妙,不愧为两届状元郎。 惠菊轻轻拉了我的袖角,低低道:“娘娘,时候不早啦。” 我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三哥先回头,有那么一瞬,我似是回到了在凌府的日子,眼前漾漾湖水衬进他的眼底,化做金光点点。 我正欲上前,就见大哥与三哥跪拜下:“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小民参见皇后娘娘。” 我已经伸出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角酸涩,好容易忍住轻声道:“两位哥哥不必多礼。” 八角亭里早摆放了应时瓜果,我与他二人坐定,便让宫女太监远远守在十步远处,如此才放心下来。 三哥端着一盏窑变釉双卷草耳杯慢慢饮着,大哥与我说些前朝之事。我只安静听着,间或扫一眼身边的三哥,他似是在听,却又没有听的神情极安宁,我不由就笑起来。 大哥略微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跟你说正事,你又” 我执起手中一把素扇掩了面,挡不住充满笑意的眼睛,声音却正式起来,“大哥,难道你不知,后宫不可干政?” 大哥“哼”一声,却不是生气,他看了看我道:“你是凌家的女儿,不一样。” 我用团扇轻轻扇着,看着水面波光粼粼,转向三哥道:“前日我去见了丽妃,她告诉我她父亲是被冤枉的。” 三哥喝了杯茶,语气如话家常一般:“他是不是被冤枉,薇儿不清楚吗?” 我垂下眼:“可丽妃说她父亲有异于旁人的书写习惯,若是仔细比对,一定能发现问题。” 第二百零三章 应知闺内善周旋(6) 我突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哥哥的意思是,小桂子是受丽妃指使。” 大哥点了点头:“杀了你,嫁祸给柳妃,一举两得。你不想想,一个洒扫太监怎会巫蛊之术,又怎会有那样罕见的剧毒?” “那一次害你不成,丽妃只能另想办法。”三哥继续道:“当初给小公主选乳母时,各府都送了人进来,选中的其中一个是孟家的。那乳母推你入水后自尽了,大家都疑心是柳妃的安排。” “哥哥是如何知道的?”我紧紧攥着裙子,因为用力,指骨都微微发白。 三哥看一眼大哥道:“你让大哥去查孟家,大哥查的很仔细。” 我起身,朝大哥微微一福:“多谢哥哥!” 大哥叹了口气:“本来我们不想说。只是后宫险恶,想给你提个醒。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一时能辨别清楚的。” 我点点头,“谢哥哥指点。” 大哥看着我,语重心长道:“薇儿,你很聪明但心太软,总认为人心都是好的。所以不要怪哥哥旧事重提。 三哥“呵呵”一笑,将两杯茶递给我和大哥,“好不容易进宫不要总说这些了。”他朝我眨眨眼:“薇儿能在那样的境地下派人送出消息来,就证明了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三哥拍拍大哥的肩:“更何况,还有我们在外面不是?” 大哥也终于笑起来:“那当然,薇儿可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妹呢。” 我将杯子举起:“薇儿以茶代酒,谢过哥哥。” 两位哥哥一饮而尽,然后与我闲话琐事。我见三哥大部分时间不言语,偶尔会出神看着湖面,眉宇间若有所思,不由关切道:“三哥,可是有什么事?” 三哥踟蹰半晌,看了看大哥,大哥却微微摇了摇头,正好被我捕捉到。 “到底是什么事要瞒着我?”我不满道。 三哥朝大哥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面对我,敛去一贯的随意,郑重而低声道:“这次去边塞,在靖城我见到一个人。” 他身后,纹倒影滉,漾楣槛间,澄明的天上洒下金色的阳光,在湖面上随着风吹起的涟漪微微地晃,微微地晃,就像我心中波动,无法抑制。 “望舒。”大哥低低喝一声,飞快地看我一眼。 我端着五彩龙凤纹杯的手一颤,里面碧绿的琼浆略略波动,晶光点点落在银白洒朱砂的复纱罗裙上,只几点,慢慢浸透成一片灰白。好似胸中的一片涟漪,惊起眼波微润,心口微酸。 但面上不动声色,啜一口上好的茉莉雀舌毫,微苦的味道浸润了舌尖,不由轻忒了眉。我缓缓放下茶盏,抬头正欲说什么,便听三哥道:“话说前日受了皇上的封赏,心中有愧啊。” 大哥他扫一眼三哥道:“做都做了,还说什么有愧?” 三哥“呵呵”一笑,又恢复脸上一贯的轻淡之色。 我却望着湖上几支荷箭,淡淡道:“那本就是三哥应得的,也是我凌家应得的。” 三哥朝大哥扬扬下巴,笑容中有点点得意,大哥转过头去不理他,但面上却没显出介意。一时间仿佛回到旧日时光,三哥与大哥争执,我往往帮的都是平日里最亲密的三哥。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薇儿么。”大哥故意沉着脸,看看天色道:“可不早了呢。” 三哥收起脸上笑意,动作间带了些郑重其事,四下看了看,小心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匣子。 我狐疑地接过,那匣子十分普通,以白杨木制成,没有上漆添色,甚至连个雕花都没有。只有正中以月白色石子嵌出一朵五瓣花来。仔细一看,那并非石子,而是狼牙。 我一下就明白过来,几乎迫不及待地将那盒子拥入怀中。三哥眼中露出笑意,更多的却是怜惜。 “打开看看。”三哥道:“里面的才重要。” 盒子无锁,雪白的一片狐皮上,有一张折成飞鸟的白纸。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心底默默道。 迅速拆开,他的字体依旧遒劲,虽在匆忙之中写成却无半分凌乱之感。就如他人一般,任何时候都能沉稳淡定。 “见字如面。收服回鹘只在朝夕,虽不解卿暂缓发兵的决定,但万事具备,粮草甚丰,也就无关早晚。一切安好,不必牵挂。后宫险恶,万事小心。” 我将纸张慢慢折回飞鸟模样,语气平缓:“靖城还好?” 三哥点点头:“裕王大军刚到时,回鹘嚣张确有危险。但裕王用兵如神,身先士卒,靖城很快便被收复,同时重挫了回鹘军队。” 大哥朝那信努努嘴:“这个不能留。”之后指指匣子:“这个你倒可以带回去。对外说是望舒带来的便好。” 我点点头,但舍不得将信毁掉,毕竟是羲赫亲笔,与我,意义非常。 “裕王已派人打入回鹘军队,我这边让管事与回鹘大将接触,挑拨关系,已有了成效。”三哥笑得胸有成竹:“所以,收服回鹘只在朝夕。” 我微微施了一礼,三哥忙道:“你是皇后,这礼我可受不起!” 我盈盈笑道:“这番谢你,不是以皇后身份。” 大哥叹了口气,看着我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大哥想说什么,垂首敛目道:“大哥,我会记住我的身份。” 大哥眼中闪过怜惜,他压低了声音:“其实若你能和他在民间幸福终老,我也是乐见的。总比你在这里处处危机强。” 我却摇头:“我要在这里。”仰起脸,我知道自己眼中的目光此时一定是坚定的,“从前我没做到的,从前我失去的,我都要一一讨回来!” 大哥与三哥对视一眼,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将心绪逐渐放平,伫立在亭边半晌,终于又对三哥道:“靖城真的可还好?” 第二百零四章 何须妩媚争如意(1) 缓缓走回坤宁宫,这段路虽不远,可我竟走出一身汗来,腿上觉得酸软,只盼着赶紧去西暖阁的长榻上眠一眠。 蕙菊见我脸色发白,扶着她胳膊的手心出了汗,不由担忧道:“娘娘可是累了?” 我轻轻点头:“说了半晌子话有些累了,你且扶我去西暖阁卧一卧,半个时辰后来叫我。”又指指她手中的匣子:“这个好好收起来。” “娘娘若是想睡上半刻,还是去寝殿吧,长榻太窄,娘娘会睡得不舒服呢。” 想想也是便回去了寝殿。本想着闭目养养神,却不想,头甫一挨枕头便陷入了黑甜乡中。 蕙菊唤我起来时,距离晚膳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了。 我自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只觉得浑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仿佛从未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整个人似活了过来。 “奴婢见娘娘睡得香甜,便自作主张晚叫了一刻,还望娘娘恕罪。”蕙菊一面为我穿上鞋子,一面道。 “何罪之有。”我轻轻伸了个懒腰:“左右衣饰都备好了,不差那一时。” 于是重新洗手匀面,再换过一身绣星星点点的银白福字团花的殷红色立领夹袍。这服色虽然看似寻常,但朵朵团花里皆缀了米粒大小的茶晶珠子,仿佛白色福花里的一点花蕊,有柔美的光泽。头发盘卧在脑后,仅戴了一支鎏金八宝玲珑簪,簪首做成和合二仙的模样,细看上去,二仙的动作表情栩栩如生,是件巧夺天工的精致首饰。一副吊珠耳坠悠悠晃在脸侧,一枚荷花样的白玉吊坠沉静得贴在喉下。雪白的一双手,交握在裙上,如此,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淡自若的。 我对着妆镜细细描一双柳叶眉,蕙菊正在整理我换下的衣衫,一团柔软白色从衣中掉落,傍晚的阳光透过如意雕花纹的窗棱洒进来,在地上投上点点碎金。寝殿里还未传蜡烛,有些暗,那团雪白落在暗影里,十分显眼。 我描着眉的手一颤,眉峰一高,镜中的粉脸显出几分凌厉来。 蕙菊弯腰欲捡,我轻咳一声:“蕙菊,去端杯茶给我润润喉。” 其实窗下的矮桌上有一壶冲好的茶,此刻壶嘴向外冒着白气。但蕙菊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我缓缓起身,将那份轻柔捏在手中。这封信不能留,我比谁都清楚,但我却舍不得把它毁掉。毕竟,它是他给我的,哪怕只是这样小小的一团,于我却重过世间任何珍宝。 但我终于还是就着自己点亮的红烛将它燃起。跳动的烛火一点点给这片素白添上一带莹红,再一点点消融开去,慢慢将它舔食干净化作焦黑片片,好似将凋零的蝴蝶的翅,最终变成灰烬散落在脚边。我盯着那逐渐恢复平和的火焰许久,不知不觉间,脸颊有微微凉意。 惠菊进来时,我已经坐在窗前慢慢喝一杯茶。茶水温凉涩苦,好似内心深处最苍凉的感受。 “娘娘,”蕙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候不早了,娘娘若是不乏了,便可动身了。” 我“嗯”了声,拿起妆台上的香粉细细补了妆,镜中人又恢复了神采,这才道:“那便走吧。” 话音未落,突然小腹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有渗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引出一头冷汗来。我不由将手护在小腹上,眉头皱起来。 蕙菊见我有异,忙道:“娘娘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唤太医!” 我摆摆手:“想来午膳用多了冰碗凉到了,不妨事的。时候不早了,总不能让皇上等的。” 蕙菊担忧地看着我:“娘娘近日总觉得不舒服,奴婢觉得还是请御医看看的好。” 此时疼痛已经过去,我浅浅一笑:“不急在这一时,若是明日还有不适,再传好了。” 心中却打起鼓来,近日来确实诸多不对劲,这疼痛其实也日日袭来,尤其在夜半辗转难眠时侵蚀着我。我想,许是近来心中太过压抑积了郁气,再加上繁逝与浣衣局那几年的折磨,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应该唤御医来好好调理调理。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葵水,似近两月未至了。 清夏斋是后宫四大景观佳所,此处取了夏意,于是廊前栽了火红的石榴,屋后搭了葡萄丝瓜架子,另有养在大瓮中的亭亭睡莲。屋子四周移来茵茵如盖的苍天古木,遮去大半天光,投下清凉的浓荫片片。 这日晚宴并未设在屋内,我到清夏斋时,只见树梢花下燃起明亮的黄色宫灯,远远看去好似无数个小月亮从天空坠落。院中最阔的一处地方摆了一张大圆桌,周围有鎏金树形烛台,上面点起根根蜜色蜡烛,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给桌上围坐的三人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皇后娘娘驾到。”小太监拉长声音通报道。 我面上浮起最柔美的笑容,裙摆的拖尾如同流淌的月色,随着我缓缓上前,显出迤逦。 “薇儿快来,”沈羲遥满面笑容,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就等你了。” 我还是端端正正向他欠身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与此同时,两位兄长也早已站在一边,向我躬身道:“臣等给皇后娘娘请安。” “何必多礼?”沈羲遥一手扶起我,语气中有微微责怪:“朕都说了,这是家宴,桌上没有君臣,只有一家人。”说罢又朝两位兄长和善道:“你们也快来坐。” 我与兄长皆入座,桌上此时已摆好了佳肴点心,因只有四人,国家又在节源之时,因此菜式不多,胜在精致。沈羲遥与两位兄长言谈甚欢,全无架子,甚至还为兄长夹菜,又告诉我哪样好吃,哪样特别,哪样难得,两位兄长在一旁附和,一道简单菜式也能说出典故轶事,时不时有笑声随风散落,气氛和谐,令人心生暖意。 我看着沈羲遥,他的话语亲切,神情温和,那一直缠绕在眉间的帝王戾气此时也消失不见,仿佛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与妻子家人一起吃顿晚餐。我也看出,他在刻意营造这样的气氛。 第二百零五章 何须妩媚争如意(2) “皇上,”我寻找着合适的应对之语,有宫女端上一碟虾饼,那股海鲜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胃中一阵翻滚,压抑不住的呕吐之意涌上,我匆忙跑到树下,将先前用过的饭食悉数呕了出去,还是忍不住连连干呕。 沈羲遥几乎立刻就跟我过来,连连轻抚我的后背,满眼的担忧心疼。宫女们迅速取来清水巾帕,两位兄长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 我又干呕了片刻,直到胃里再没任何东西才觉得浑身轻松许多,但腿上无力。接过宫女递来的清水漱漱口,又饮下一杯茶,这才缓过劲来。 “那是什么?”沈羲遥见我好了些,指着那碟虾饼厉声道。 那宫女吓得趴在地上,颤抖道:“是??是金玉芙蓉虾饼。” “薇儿,你感觉怎么样?”沈羲遥拉着我的手问道:“哪里不舒服?” 我稳了稳心神,让那宫女起身才道:“想来不是那饼的问题,是臣妾。”我迎上沈羲遥的目光,温柔笑道:“恐怕臣妾有孕了。” 沈羲遥的眼神从担忧变成惊喜,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连语气都激动起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臣妾只是猜想。”我看了两位兄长一眼道:“还是要御医确诊了才作数。” 沈羲遥朗声笑起来,他的手牢牢与我十指交握,眉目里全是开怀。不知为何,我面上虽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臣等恭喜皇上娘娘。”大哥与三哥满面喜气,这个消息对于凌家的满门荣耀和我的皇宠十分重要的。 “娘娘身体要紧,还是回宫休养吧。臣等先行告退了。”大哥温和道。 我看着沈羲遥,他点点头对两位兄长道:“待薇儿身子舒坦了,朕再设宴款待两位。” 大哥与三哥连忙谢恩告退,沈羲遥传来步辇带我回坤宁宫,又亲自扶我躺在床上,细细为我盖好锦被,这才坐在床边,等待御医诊脉。 御医早在偏殿等候。我闭上眼,虽然心中有八成把握,但不知为何还是紧张起来。 沈羲遥紧紧盯着御医的脸,隔着金纱飞凤帘我也悄悄打量着。这是太医院里千金妇科的国手万御医,他眉头微皱,神情谨慎,不过片刻便转为笑意,跪在地上朗声道:“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二个月身孕了。” 我提在嗓子眼的心安稳落回胸腔,长长舒了一口气。再看沈羲遥,他面上的神色也从担忧希望并存转成兴奋与巨大的欢喜,满眼的笑意几乎溢出蜜来,望向我的眼神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我亦含笑回望他,虽然心中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开怀。也许是我已料到,又或者是曾经的伤痛令我恐惧,亦或是心底对未来的隐忧,都令我的笑容达不到眼底。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寝殿里一干人等皆跪拜下去贺喜道。 沈羲遥龙颜大悦,他拉着我的手道:“赏,这是天大的喜事,阖宫都赏!” 我的眼帘轻轻垂下去,看着与他交握的手,不知为何,手心微有汗意。 “不过,”万御医小心地觑了眼沈羲遥,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沈羲遥的面色立即紧张起来。 “不过娘娘身子极虚,可能是早年小产过的缘故,因此头几个月必须卧床静养,不宜劳累费神。”万御医道:“臣每日会为娘娘诊脉安胎,只是孕中一切饮食用具都要小心。” 沈羲遥点了点头,声音也严肃起来,“太医院与坤宁宫所有人的性命,都系在这一胎上。朕的意思你们懂了?” 底下人连连磕头齐声应道:“奴才谨记。” “皇上,”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浮上担忧:“这个孩子,会来到我们身边的,对吧。不会像,不会像当年那样??”我的声音哽咽起来,眼角有泪滴落。 当年,当年??谁能与我说说当年?那是我心底最大的伤痕,无论什么都无法令它愈合,也无法令我释怀。 沈羲遥满眼的怜惜与哀痛,他用力攥紧了我的手,承诺般点头道:“薇儿,那一个就足够了,我不会再让你失去孩子的。” 我一怔,眼底的泪再忍不住,沈羲遥不会知道,在繁逝之中,还有一个孩子也离我而去了。但愿,它是最后一个。 “娘娘千万别哭,小心动了胎气。”万御医紧张起来:“有孕之人的心绪波对胎儿有影响,还请娘娘一定要有好心情。” 沈羲遥为我拭去泪水,语气郑重:“薇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我勉力笑了笑,只觉得身上乏得很,便道:“皇上,臣妾想睡一会儿。” “朕在这里陪你,”沈羲遥的语气温柔如水:“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御医们退到侧殿商议安胎良方,我正欲闭眼又坐起身子,看着沈羲遥道:“皇上,臣妾孕期不宜劳心,这后宫事宜得寻个人顾着。臣妾想着,和妃有孕,丽妃获罪,高位的妃子只剩柳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沈羲遥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都说了不要劳神,你还这样。”他笑道:“那便让柳妃暂领后宫事宜好了。” 我将一丝笑容按下:“臣妾也是这样想着,柳妃妹妹入宫,交给她自然是最放心不过。只是,”我有些担忧道:“只是柳妃要照顾玲珑,怕她太过操劳啊。” 沈羲遥“嗯”了一声:“这倒也是。玲珑还小,朕也舍不得送她去钟粹宫。柳妃身子又不健朗。”他也犹豫起来。 按大羲祖制,皇子公主年满三岁便要去钟粹宫由年长的嬷嬷教养,一来是怕在生母身边太过娇惯,以后难成大气。二来是怕妃嫔以皇子公主争宠。三来,则是为防储君母子过于亲厚,将来外戚专权。 不过先帝时便有皇后亲自抚育皇子的先例,因此这项祖制也就搁在那里,需要时用一用,都是由皇上说了算的。我为了将来能亲自抚养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愿他以玲珑开这个先例。 我沉思了片刻道:“若是柳妃愿意,不如将玲珑暂交其他妃嫔抚养,待臣妾生产之后再将她接回?” 沈羲遥点点头。 我浮上和煦笑容:“就怕柳妃妹妹舍不得。皇上可得好好劝一劝。”又担忧道:“若不是后宫诸事繁多,臣妾怕柳妃两边看顾不过来,也不愿她们母女暂时分离。” 沈羲遥淡淡笑道:“你就不要劳心了,这有何难,朕直接下旨便可。”他顿了顿为难道:“只是宫中只有柳妃生养过,不知谁带玲珑合适。” 我笑道:“这倒不重要,左右有嬷嬷呢,只要善良、温柔、心细、耐心便好。” 第二百零六章 何须妩媚争如意(3) 这是我回到皇后之位后,第一次与她接触。 虽然御医说我需卧床静养,但怡昭容来时,我还是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坤宁宫的小花园里。 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硕大的锦鲤身边多了小只鲤鱼一起游动。昔日我坐的秋千架上缠满了藤萝,小小白花配了苍翠的叶子,更显得清新娇嫩。 凉亭四周挂起湘妃竹帘阻挡夏日阳光。我沏了壶上好的普洱茶,选了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独自坐在椅子上闲闲看一本书。 不久蕙菊的声音响起,“娘娘,昭容娘娘到了。” 怡昭容在亭外跪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昭容请起,请进来吧。”我搁下书本对蕙菊道:“看座。” 怡昭容轻轻走进亭中,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细细打量她,一身烟粉色绣淡绿蔓蔓青萝的薄纱宫装乍看之下十分清简,细看便觉出精致用心。浅绿色显得她肌肤白皙如玉,烟粉色又衬得整个人水样温柔。一头青丝挽成如意髻,上面插戴了星点芙蓉碎石与碎玉石制成的花钿,另有一根银镶松石珊瑚步摇,垂下细碎的银丝流苏。这样的装饰十分朴素,与她宠妃的身份不符。 不过她素来都是清雅秀丽的,若是真的金玉满头,反而不符她脱俗的气质。 “昭容请坐。”我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怡昭容再施一礼:“谢过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想来骤然被我召见,又是第一次,她心中忐忑也是难免。 她坐下后显得十分局促,不敢看我也不敢开口说话。我环顾四周,除了蕙菊站在亭外,其他宫女太监皆离得远远的。 “昭容不必拘束,本宫听说昭容最爱普洱,这是今年新贡的,还没有分下去,你尝一尝。” 怡昭容闻言捧起茶盏,小心地看我一眼,愣了愣。轻轻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再细细一品疑惑道:“这味道??” 我微微笑道:“我近日有些上火,便加贡菊。” 怡昭容点点头:“这样配确实不错,臣妾回去也试试。”她说着不自觉露出一点浅笑来。 蕙菊走进来添茶,笑着对怡昭容道:“昭容尝尝这几样点心,是娘娘特意为您准备的。” 怡昭容听了她的话一怔,再看桌上四样点心,一份桂花凉糕,一份金菊酥,一份红豆椰奶糕、一份瓜子薄脆,都是她素日最喜欢的。 “娘娘竟知道臣妾喜欢的,臣妾实在感动。”怡昭容离位朝我一拜,语气略有迟疑道:“臣妾惶恐,不知皇后娘娘召见臣妾有何吩咐。” 我自顾自饮一口茶,语气轻淡:“本宫不爱那些虚礼,但作为皇后,人前不得不受。此时只有你我,别动不动就拜就谢的,你随意些,我也舒服些。” 怡昭容忙回来坐下,但我能从她的紧张神色看出,她根本无法随意。 我笑道:“本宫知道你紧张,今日找你来是有桩事要劳烦你。所以你不必忐忑害怕。” 怡昭容正要起身,我道:“不必说那些客套话,本宫听得太多。” 她便又乖乖坐回去。 “本宫找你来是因为玲珑公主。”我拿起一块金菊酥递给她接着道:“你也知道,皇上下旨要本宫好生休养安胎。和妃也有孕,后宫高位的妃嫔如今只剩下柳妃。” 怡昭容点点头:“确实如此,皇上这几年都无所出,所以高位的妃嫔没变过。” “如此,后宫诸事只能托付给柳妃,和妃虽过了头三个月能分担一些,但毕竟皇嗣为重,也不能让她操劳。这后宫的担子只能落在柳妃身上。” 怡昭容看着我,知道我下面说的才是重点。 “本宫想,后宫诸事繁杂劳神,而公主又小需人精心抚育,柳妃难免顾不过来,万一出了纰漏可麻烦了。于是奏请皇上,将玲珑暂交你抚养,直到本宫生产之后。今日召你来,便是先跟你打个招呼,以免你到时忙乱。” 怡昭容乍听之下十分震惊,谁不知玲珑虽是公主,但沈羲遥十分爱重,柳妃也因此多年宠爱不减。如今她暂理六宫,谁能得到玲珑的抚育权,等于得到一张皇宠的金牌。 “娘娘,这??”怡昭容跪在我面前:“娘娘如此看信任臣妾,臣妾定会照顾好公主,不负娘娘所望。”她又犹豫道:“只是臣妾不曾生养,皇上会同意吗?” 我扶她起来:“后宫中只有柳妃生养过,皇上开始也有担忧。但本宫认为,做人母首先需要善良温柔,公主的乳母嬷嬷也会一同过去,你只要将公主视如己出,就一定能带好她。” 我心中暗道:本宫自然得提前给玲珑找一个好母妃,待他日柳妃获罪,她便不用受母女死别之苦了。同时,我也需要拉拢这个沈羲遥的新欢。 怡昭容向我行了大礼:“臣妾谢皇后娘娘,臣妾一定会做好。只是,”她小心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好奇,为何我将这样的大礼送给你?”我直接道。 她愣了愣,想来并不曾预料我会如此直白,当下只能尴尬笑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拉她起来,与她面对面站立,看着她闪躲的眼睛道:“难道昭容没有认出本宫是谁?”我说着将手中丝帕遮去面颊,含笑看着她。 怡昭容只看了一眼便连连后退,吃惊地捂住嘴巴,失声道:“你??你??你是??谢娘?” 我将丝帕搁下,语气温柔,笑容温和:“是的,我是谢娘。” 她不敢相信,又不敢细看我。半晌才道:“可是,你说你是被贬的绣娘,面容也被毁了。素心??素心也是看过的。” 我失笑道:“若我不那样说,不画出伤疤给她看,你会帮我吗?” 怡昭容抿唇不语,双手不自觉地握起。她清楚,若我面貌完好,她怎会帮我?毕竟,一个容貌被毁的女子,无论是谁,搁在哪里,对她来讲都构不成威胁。 “可是,”她扭着帕子道:“天下人都知娘娘在蓬岛瑶台养病,为何您会在繁逝?” 我没有说话,只品着手中茶水,微风轻拂,带起檐角金铃发出“叮当”清脆之声。太阳开始西沉,收起了猛烈的阳光。 第二百零七章 历尽百事两相依(1) 这一日午睡起来,只觉得腿间有腻滑之感,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蕙菊见我愣愣坐在床上,忙关切道:“娘娘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我缓缓掀开被子,只见大红色百花齐放锦缎床褥上有一滩黑红,我又拉起月白倭缎寝衣,大腿处也有尚未干涸的血迹。我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阵金星环绕,几乎晕过去。 蕙菊也看到了,“哎呀”一声扔下端的醒神汤奔出去,一叠声道:“御医,御医,快来!” 自我有孕,白日里万御医侯在后偏殿里,晚上有太医局的医女、精通生产的嬷嬷守着。所以蕙菊这一唤,万御医立即走过来。 此时我已镇定下来,小腹没有剧痛,连日来那股微微的酸痛却不见了。我深深吸一口气,在紫樱与馨兰的服侍下换下沾血的寝衣,等待御医的诊断。 万御医先看过被褥,又来请脉。我看他皱的眉久久不开,心里也忐忑起来。 “万御医,本宫的胎儿还好?”我先开了口。 万御医还未回话,有匆忙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沈羲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来:“薇儿,薇儿,你还好吗?” 他满面焦急与担忧,一进来就拉住我的手,手心满是汗水。 我看着他腰上佩戴的祥龙玉佩下纷乱的明黄穗子,知道他一定是疾步而来。 我抿了抿唇,幽幽叹口气道:“臣妾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但是??”我指一指床上,不再说话。 沈羲遥回头便看见那滩血迹,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更如同金纸。他几乎是吼出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注意皇后的胎吗?”他又怒气冲冲看着万御医:“已经这般小心,怎么还会有事?” 万御医低着头不敢看我们,只用袖子擦擦额上不曾出来的汗,沉吟片刻道:“不瞒皇上,娘娘确实出现了小产的迹象。” 我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气力。 沈羲遥也瞪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万御医悄悄瞥一眼沈羲遥忙道:“不过万幸的是,胎儿并未滑落,只是有滑胎的征兆。臣重开一剂安胎的方子,娘娘必得卧床,决不能下床。” 我点点头,为了我的孩子,要我做什么都行。 沈羲遥紧握着我的手的手微微松了松,我知道他也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臣有句话想问娘娘。”万御医踌躇了半晌才道。 “你且问吧。”我靠进沈羲遥怀中道。 “按理说,娘娘自孕后饮食起居都十分小心。虽然曾小产过,但也过去三年,本该没有多大影响。臣方才仔细诊脉,发现一些蹊跷。因此请娘娘恕罪,臣斗胆相问,娘娘是否还有过一次小产?” 万御医话音未落,沈羲遥握着我的手明显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一双深邃如大海的眼里隐隐有波涛。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看着自己裙上一双贴金鹧鸪沉默不语。一时间屋里气氛十分尴尬。 万御医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但额间却有汗珠滑落。他的问题将我与沈羲遥都陷入为难。 若我说有,沈羲遥对外一直宣称我在蓬岛瑶台休养,也不曾上岛,我又如何能有身孕?若是有,不是说明我与他人有私? 可若我说没有,在千金妇科国手的万御医面前,便是明显的撒谎。他只需细细诊脉便能明了。 就在我纠结之际,沈羲遥先开了口:“你可能诊出是何时?” 万御医点点头,但有些为难道:“只是要撤去丝帕才能准确。”他说完瞧了我一眼,我将头别过一边,却将手伸了出去。 万御医道一声:“娘娘恕罪。”便为我号起脉来。我用余光看沈羲遥,他的神色明晦不清,但却能从他微微发汗的手心感受他心底的紧张。 “回皇上,娘娘有孕应该是两年前,胎儿在五六个月大时没有的。”万御医皱了眉自语道:“按理说五六个月正是最稳固的时候,怎会没了呢?并且娘娘的身子似乎没有得到调理。” 沈羲遥握着我的手一紧,但面上并无变化,连语气也是寻常。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说起。” 万御医“诺”一声便退下了。沈羲遥摆摆手,蕙菊带着外间的宫女太监也出去了。 “你说吧。“沈羲遥的面色晦暗,从他紧握的拳头我能看出他心底的紧张与不安,又或者,是怒气。 我整理了心绪,深深吸一口气好令自己的语气平和。 “若是皇上找来往日臣妾在宫中的记录,再回忆一下当日你我在黄家村再见的时间,应该不难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沈羲遥一惊,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我,他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甚至是怀疑。 我淡淡笑笑:“事到如今,若臣妾说自己与裕王没什么,皇上肯定不信。可在遇到皇上时,臣妾确实还在葵水的尾巴上,因此??”我没再说下去。当时因为准备下江南,日日都十分劳累,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与羲赫,还真的只是同榻而眠而已。 “为什么不告诉朕?”他死死盯着我。 我浮上一个哀艳的笑容:“皇上,”我直对上他的眼:“请你告诉臣妾,当时我该如何告诉你?” 第二百零八章 历尽百事两相依(2) 我一愣,柳妃此举实在怪异,明明就是陈常在有错,她却罚了皓月,这样有失偏颇的事她怎会做呢? 怡昭容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语气中也有淡淡责怪:“柳妃娘娘此举实在是有失公允。如今大家私下里议论,月贵人曾经是您的侍女,如今您有身孕皇上又特别重视,再加上凌家在朝堂上比她柳家更胜一筹,她嫉恨,所以??” 我没有动作,柳妃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胸不够宽广,为人太小家子气了。 “柳妃这样真不聪明,她掌管后宫,应该做得大度公平,令大家心服口服。如今这般,妃嫔心里也都愤愤不平,生怕哪天这样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怡昭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 “那月贵人领罚了?”我轻轻摇摇头,本来皓月就恨我,如此一来恐怕更是心中难平。 “月贵人有什么办法,只能领罚。陈常在被罚了半月俸禄。”怡昭容说到这里有些兴奋,与她素日的淡然不同,毕竟还是年轻。 她眼睛眨一眨:“本来这样就算完了,不想陈常在正要走,和妃娘娘来了。” 我心突然一跳,想到皓月仿佛与和妃交好。上次丽妃生辰宴上,也独她一人与和妃言笑晏晏。那么,我不由紧了紧拳头,那个在背后指示皓月的人会不会就是和妃呢?只是,她一向与世无争淡然温和,冯家与凌家也无党争,她没有理由啊。 “和妃?”我故作惊讶:“她身子渐重,平日并不轻易出来啊。” 怡昭容点点头:“御医建议和妃娘娘每日适当散散步,有助于生产。当时和妃一来便问出了什么事,怎么跪的跪哭的哭的。她虽不插手后宫事务,但毕竟有孕在身,连柳妃娘娘也十分客气呢。” “难道和妃帮了月贵人?”我轻轻皱眉:“她不像是爱往是非里去的人。” “可不是,所以大家也都十分惊讶。和妃问了什么事,也没说谁对谁错,只说月贵人跪在那里搞得好好的风景都看不了,陈常在哭哭啼啼实在令人烦闷,建议柳妃小事化了,毕竟她掌后宫大权应该大度。柳妃面子上过不去,又不能惹和妃不悦,便放过了月贵人。”怡昭容一口气说完,末了感慨一句:“臣妾也觉得和妃那番话不像她平日作风,明显是帮月贵人给柳妃难看的。” “和妃一向善良,为月贵人求情也是正常。这件事柳妃处罚得确实过了。和妃若是生下皇子四妃里定有她一个,柳妃自不愿伤了和气。只怕月贵人之后日子难过。”我淡淡道。 “毕竟月贵人从前是娘娘的家生丫鬟,柳妃此举娘娘不生气?”怡昭容试探问道。 我朝她笑了笑,但眼中没半点暖意:“本宫早就不记得她曾是贴身丫鬟了,又干嘛要生气呢?” 怡昭容一惊,小心觑了我的神色,声音中有点紧张:“若是臣妾说错话了,还请娘娘不要介意。” 我摇摇头:“都是些旧事,不知者无过的。”说罢看看天色:“我记得皇上今夜是翻了你的牌子,不早了,赶紧回去准备吧。”停了停又道:“本宫知道你不爱打听,但柳妃那边还得多帮本宫留意着,和妃与月贵人也一样。” 怡昭容起身福一福笑道:“打听这些琐事,只当长日无聊的一种调剂吧。” 我扶她起来:“做旁观者最好,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我看了看被乳母领进来的玲珑,又嘱咐一句:“好好带玲珑,没准哪天,她就变成了你的孩子呢。” 怡昭容听了我的话一震,几乎不可抑制地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只是微笑,又将头低下去,但是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臣妾谨遵娘娘教诲,一定会照顾好公主,将她视如己出。” 又过了月余,我的身子调理回大半,虽仍要日日饮下苦药,但一想到是为了腹中的胎儿,便觉得甘之如饴。这期间,我找了个由头将黄总管调回后宫,又仿佛无意跟沈羲遥说起对黄总管的安排。他在太后身边服侍得最久也最得太后欢心,不如让他分担一点张德海的差事,不想沈羲遥竟主动提出让他掌管宫女太监的调配。张德海那边我即给了一个“教训”,自然也会给他甜头。比如,给他在宫外的亲侄子,也是他过继的“儿子”,一个肥差。 与此同时,前方战事也进入紧张之际。 这一日,月上柳梢时我正坐在西窗下喝安胎药。那药盛在一只血玉琥珀碗中,黑漆漆得令人难以下咽。 “娘娘,您就一口气喝了吧。”蕙菊笑着捧上一盏茉香甜蔗糖:“这是最甜的,您一喝就把它吃了,保管忘记那苦味。” 我皱起一张脸看着蕙菊:“你是不知道这药有多苦。” 蕙菊吐吐舌头:“闻着就苦呢。” “那你还让我一口气喝完。” “要是一点点喝才难受呢。”蕙菊像哄孩子般:“您眼睛一闭,鼻子一捏,喝下去就好了。” 我苦笑一声,将那碗推给她:“那你喝喝给我看看。” 蕙菊“扑哧”一笑躲开道:“奴婢又无孕,才不喝呢。娘娘快喝吧,煎了好几个时辰呢。” “是啊,”我叹一口气:“就是因为煎了好几个时辰,所以苦味全出来了。”我看一眼那黑糊糊的药,无奈再叹一口气。 “每次你都是这样喝的?”沈羲遥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与蕙菊都吓了一跳。 “臣妾参见皇上。”我正要行礼,他已经将我扶起。 “赶紧喝了。”他故意虎起脸。 我摇摇头,撒娇道:“太苦了。” 沈羲遥点点我的鼻子,朝蕙菊道:“你去备些吃食来。” 我看着他:“皇上还没用膳?”又看看天色:“已经这样晚了。” 沈羲遥面上难得有轻松之色,他点点头:“前头事太多,不过好在都是好消息。” 第二百零九章 历尽百事两相依(3) 我看着张德海左右为难不敢说话的样子,又算算时辰,微微一笑看着上面专心于奏折的沈羲遥,问张德海:“皇上今夜翻的是哪位妹妹的牌子?差不多到时辰过去了。” 张德海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回娘娘话,今夜是柳妃娘娘侍寝。” 我“唔”一声,将手上活计放下,蕙菊忙过来扶起我,柔声道:“娘娘也该休息了。牛乳和燕窝都备下了,娘娘想喝哪个?” 沈羲遥搁下笔看着我,皱了皱眉:“薇儿近来还是不能安眠吗?” 我苦笑着不说话,蕙菊恭谨道:“回皇上话,娘娘的反应还是有些重,每日吃下的大半都会吐出来,又总觉得饿,十分煎熬。夜里辗转难眠,牛乳的效果并不佳,只是好过没有。” 沈羲遥蹙起眉头:“孕期反应不都是前三个月吗?还是有旁的原因?” 我勉强笑一笑:“臣妾问过,御医说因人而异。有的一点都无,有的怕是要到生产之时呢。”我顿一顿叹道:“听母亲说,当年她怀我们兄妹时反应都十分重,看来臣妾是像母亲了。” 沈羲遥拉起我的手,语气中有深深的怜惜与难过,“薇儿受苦了。”他揽我入怀,小声在我耳边道:“其实前线没什么凶险,你何必牵挂呢。” 我一惊,知道他多心了,可也只能顺势偎进他怀里柔声道:“皇上说什么呢。的确,御医说跟忧思有关,臣妾只是??”我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长长叹一口气:“只是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由就想起当年,想起那没了的两个孩子,总觉得有谁要来害我。”我说着眼泪掉下来:“每每想到这些,臣妾心里都十分难过,确实是忧思过重啊。” 沈羲遥捧起我的脸,满眼心疼,他轻轻拭去我腮边的泪水,吻了吻我的额头道:“那朕就夜夜陪着你,你就不会怕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对张德海道:“告诉柳妃,朕今夜在坤宁宫陪皇后。” 我朝他怀里缩了缩,唇上浮起冷冷笑容,语气却透了担忧:“皇上还是过去吧,近来你忧心朝堂之事很少翻牌子,她们都巴巴盼着呢。” 沈羲遥微微一笑,手轻拂过我的发:“那又如何?难道朕在哪里留宿也由不得自己了?”他将我扳正,两人面对面,嗔怒道:“还是薇儿不想朕陪着,要把朕往其他地方推?” 我横他一眼,故作委屈样子道:“臣妾是皇后,自然得要后宫雨露均沾。若是霸着皇上,人家会说臣妾没有国母风范。臣妾还能如何?留皇上不对,不留也不对了。” 我难得在他面前流露出小女儿情态,自然十分新鲜。沈羲遥“哈哈”一笑:“这话说得酸了。”他对张德海道:“告诉柳妃,明日朕在昭阳宫用午膳。” 张德海“诺”一声退下了,沈羲遥看了看黄花梨透雕龙凤和鸣大书桌上一叠奏折,我笑道:“皇上先忙国事,臣妾要去沐浴了。” 沈羲遥赞许地朝我笑了笑:“薇儿真是善解人意。你先去歇着,朕稍后过来。” 蕙菊扶我起来,就在我双脚挨地的一瞬间,只觉一阵剧痛从小腹中传来,接着蕙菊“哎呀”一声惊呼,沈羲遥忙回身,我见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自己回头一看,方才躺的贵妃榻上,赫然一滩刺目的血迹。再看沈羲遥玄色常服上,也有一团较深的印渍。 我只觉脑中“轰”地一响,腿上先失了力气,软绵绵就要往下倒。蕙菊一把扶住我,沈羲遥大步走来将我轻轻抱起,径直朝寝殿走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焦急:“传御医,快传御医。” 隔着漫金泥障雕童趣图红木大屏,依稀能看到万御医紧皱的眉头。沈羲遥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睛死死盯着万御医,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到恐惧、担忧、害怕、紧张、痛惜。如同我现在的心情。 万御医也十分慌张,但他仔细诊了脉,又细细观察了我的气色后,轻轻吁一口气道:“还好,胎儿还在。” 他此话一出,寝殿里上到沈羲遥,下到太监宫女都长长松一口气,蕙菊甚至念了句佛,满脸喜色。 我虽放心下来,但依旧感到恐惧,看着万御医道:“本宫已经十分注意,为何还会这样?” 万御医捋着胡子不说话,眉头微皱。 沈羲遥手一挥道:“皇后的饮食有没有问题?” 玉梅因负责膳食一项,忙跪地道:“启禀皇上,自娘娘有孕,御养场里便养了很多有孕的猫狗禽鸟,娘娘的饭食会先让这些动物试吃。另外所有食材都是每日从凌府送进来的五份中随机取出的,应该没问题。” 沈羲遥蹙眉道:“会不会是衣服?”我感慨他的心思缜密,却不说话。目光落在殿中每一个人身上,觉得他们突然陌生起来。 紫樱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娘娘每日穿着的衣物都是奴婢亲自洗涤,并未送去浣衣局。选晴日在通风处晾干。因娘娘有孕,不敢用任何熏香。殿中也只摆放瓜果发出香气了。” 沈羲遥点点头。 我抓着沈羲遥的手,哀伤道:“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臣妾身上啊。”说着眼圈都红起来。 万御医看着我严肃道:“娘娘身子虽然孱弱,但每日安胎药和补身药也吃下不少,只要没有多走动,应与娘娘无关。” 我摇摇头:“几乎时时都躺在床上、坐在榻上,身子都懒了呢。” 万御医笑道:“有孕之人觉得倦怠是正常,娘娘不必挂怀。” 沈羲遥面上显出不耐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怎么还会这样?” 万御医沉吟,眉间有犹豫之色。我看向万御医,眼中都是期待:“万御医,还请告诉本宫,还会是何原因呢?” “娘娘的饮食用具没有问题,胎也有药滋养。可有一样,却没有避讳掉。”万御医定了定心答道。 我心头一颤,看向沈羲遥,他的眉头如层峦的山峰。 第二百一十章 人去梁空巢也倾(1) 其实出现小产迹象多是我思虑太重,沈羲遥即不停止战事,又为了早日得胜加大前方军队的人数、粮草、辎重,我便放松下来。又过了半个月,孕中的反应渐渐消失,万御医日日来请平安脉,笑容也逐渐多起来。从他的笑容中,以及准许我每日半个时辰的散步,我知道这一胎应该稳固了。 而为了后宫祥和,雨露均沾,我恳请沈羲遥不要夜夜留宿坤宁宫。他也怕与我同榻而眠难免碰撞伤及胎儿,便没什么异议。但毕竟朝事繁重,他大多时候还是宿在养心殿,鲜少翻牌子。 因不再忌讳血光之灾,对孟家的处决又被朝臣提了上来。沈羲遥本就不打算放过孟家,便准了秋后问斩。 我听到消息时,正坐在小池塘边喂鱼。蕙菊引了怡昭容进来,玲珑跟在乳母后面,穿一身浅碧色衫子,两个圆圆的发髻顶在头上,插戴了粉晶制成的小小花钿,十分惹人喜爱。 她一见我就挣开乳母的手跑过来,我看她如同春日里一片嫩叶要扑进我怀里,正想伸手去抱,怡昭容抢先一步将她揽住,朝我歉意地笑笑。 “玲珑,不可以冲撞了皇后娘娘。”怡昭容虽是斥责,但语气全是温柔。 “是因为母后肚子里有个小宝宝吗?”玲珑指指我微微凸起的肚子问道。 我笑着点点头,拉过她柔嫩的小手道:“是啊!母后肚子里有个小宝宝,等天冷的时候他就出来了。” “那玲珑可以跟他一起玩吗?”玲珑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宫里面只有玲珑一个小孩,没有人跟玲珑玩,好无趣啊!” “不是每月初十,都会让世家送进来年纪相仿的孩子与你一起玩吗?”我问道,又看一眼怡昭容。 她苦笑一下,还没回答,玲珑先开了口。 “他们都不好玩,什么都让着我,没意思!”玲珑嘟着小嘴小声道:“而且那天我们在御花园放风筝,和妃娘娘说小孩子多吵到她了,这个月就没人来了。” 我“哦?”了一声看着怡昭容:“怎么回事?” 怡昭容摸摸玲珑的头,蹲下身柔声对她说:“玲珑乖,让嬷嬷领你去看鱼好吗?” 我为她正一正发间的簪花,温柔一笑:“池塘边上危险,母后偏殿里有一架水晶鱼缸,你去看看,可有趣了。” 说罢朝馨兰使了眼色,馨兰立刻走到玲珑身边:“小公主,奴婢特备下了你最爱的苹果牛乳甜酪,要不要吃一点?” 玲珑到底是小孩子,一听说有好吃的好玩的,自然满心欢喜跟着去了。 待她们走远了,我与怡昭容到亭中坐下。 “怎么回事?”我微微皱眉。 “怪臣妾不好。”怡昭容叹了叹气:“皇上许久没翻牌子,前一晚到长春宫看玲珑,也就留下了。次日臣妾便成了筏子,连带着玲珑也跟着受欺负。” “玲珑虽跟着你,但毕竟是柳妃的孩子,又是大羲第一个公主,和妃性子温和,这话不像她说的。”我疑惑道。 怡昭容摇摇头:“不是和妃说的,是月贵人。” 听到皓月我心头一惊,但神色不变。 一旁奉茶的蕙菊吃惊道:“我竟不知,一个贵人可以这样对待公主了。” “她是借着和妃的势。”怡昭容端起茶品一口:“臣妾疑惑,娘娘是月贵人旧主,她还是您的家生丫鬟,如今怎么不跟娘娘亲近,反而跟和妃交好呢?” 我笑一笑:“本宫也不知道啊。当年我与皓月情同姐妹,还帮她成了美人,却不想如今竟是陌路。”我长长叹一口气:“也许是本宫哪里做错了,只是还没察觉吧。” 我嘴上那样说着,心里却在疑惑,皓月当日在繁逝对我的那一番表白是真是假,她真的会因为觉得我是利用她而不顾多年情分?还是另有隐情呢?但无论有什么隐情,她害死我父亲,又意图害死我,连累了我的孩子,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不会放过的。 “娘娘怎会做错呢。”怡昭容道:“也许有什么隐情吧。” 我摆摆手:“不说这个,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怡昭容抿抿唇道:“也没什么,就是臣妾带了玲珑他们玩。玲珑喜欢湃雪宫的槐花,便选了附近放风筝,不想吵到和妃休息。月贵人陪着她一起出来,和妃想是顾忌柳妃,只说吵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动一动的。臣妾本想带她们离开,不想月贵人跟和妃说,如今宫里除了皇后就是和妃最尊贵,待生产后更会晋位德妃。这些孩子吵到龙裔应该责罚。臣妾身为养母没教养好,也该受罚。” 我眉心一跳,皓月何时这般无所顾忌?心思翻转了下便了悟了,和妃身边,自是需要一个人,说出她不能说的话呢。 “之后呢?”我问道。 “和妃一向温和,没有责罚咱们,只要求她生产之前世家子弟不得入宫而已。”怡昭容讪讪笑笑:“她又说今日吵到她,难免明日不会吵到皇后娘娘,所以大家不敢不从。”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人去梁空巢也倾(2) 约莫一个多月后,前方战场不断传来好消息,沈羲遥眉目逐渐开涤,心情也大好起来。虽然仍有很多重务,但翻牌子的次数多了一些,隔几日也会去看和妃。如此,先是柳妃,接着是怡昭容,然后是宫里其他几个妃嫔,还新晋了一位擅歌的陈姓常在为宝林。 这日我邀怡昭容一同用午膳,不想沈羲遥过来了。彼时我们刚刚落座,我指着面前八道菜歉意一笑道:“本宫这边吃的简单,怡昭容不要介意才好。” 怡昭容忙道:“娘娘为国事勤俭,是后宫表率。臣妾哪敢介意。” 我微笑看着她:“后宫里谁是真的节俭,谁不过是做做样子本宫还是清楚的。”说罢微微叹气:“如今虽然天灾已定,但皇上还欠着商贾们粮食。”我看一看桌上几个菜道:“其实一个人一顿能吃多少呢?还不都浪费掉了。民间多是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如今还有前方的战事。本宫总想着,能省下一点,百姓和前线的将士就能多一点。” 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满是赞许:“薇儿说的极是!” 我与怡昭容回头,是沈羲遥,一身暗蝠纹银线纳绣如意的水色便袍十分清爽,更衬得他丰神俊朗的面容如正午的骄阳般耀目。 怡昭容连忙拜下去,我也要行礼,被沈羲遥稳稳扶住,按回座位上,这才叫怡昭容起来。 “皇上从御书房来?”我闻一闻笑问道。 “薇儿怎知?” 我指一指他身上的袍子道:“上次皇上从御书房来就是这个味道,玉竹香味道淡且凉,宫里没妃嫔用,臣妾早年在家中倒是常点,故而对这个味道很熟悉。” “娘娘真厉害,臣妾就什么都没闻到。”怡昭容笑起来。 “薇儿有孕之后,鼻子倒是灵敏很多啊。”沈羲遥打趣道。 我故作生气:“鼻子灵那是小狗呢!” 沈羲遥“哈哈”一笑,连带着怡昭容也掩口笑起来,一时间气氛十分和谐。 “皇上用膳了吗?不如与臣妾们一起用一些?”我指指身边的位置道。 沈羲遥点点头:“还没有,想着你这里必有饭就过来了。不想怡昭容也在。” 怡昭容微微福了福身:“能见到皇上是臣妾的福气。” “今日玲珑出宫去了,是臣妾请昭容妹妹过来用膳的。”我说道。 “哦?”沈羲遥一扬眉:“出宫去了?” 我解释道:“前些日子玲珑吵到和妃休息,便不让世家子女进宫了,臣妾见她实在难受,便准她今日去吏部尚书家玩。他家的小孙女与玲珑年纪相仿,平日里也最能玩到一起。没跟皇上禀告,还请皇上恕罪。” “何罪之有。”沈羲遥倒没在意:“玲珑还小,薇儿此举倒是真心疼她。只是朕竟不知和妃不让那些孩子进宫了。” 我朝怡昭容笑一笑,她道:“是臣妾不好,带玲珑放风筝吵到了和妃娘娘。” 沈羲遥“唔”一声:“她有孕,平时也喜欢清净,但是性子温和,没想到有孕之后竟变了,不像她平日的作风。”他想了想,关怀地看一眼我:“不过小孩子确实吵闹,还是等薇儿生产之后再让他们入宫吧。”之后温和地看着怡昭容:“既然和妃不喜欢,你以后带玲珑离她远些就是了。” 怡昭容深深一福:“多谢皇上。” 如此,我想和妃以后不会再拿这件事做把柄了。 “皇上快请用膳吧。”怡昭容说着:“臣妾先行告退了。” 我止住她,笑着指指对面的椅子道:“一起用吧,本来就是邀你来的。” 怡昭容看一眼沈羲遥,没说话,但眼神中有期盼。 沈羲遥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我,笑道:“坐吧。朕是不请自来,怎么能为此赶走正主呢。” 怡昭容“扑哧”笑起来,轻轻坐在我对面,一脸感激。 如此三人用起午膳,小厨房又加了几个菜。我身子重,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便搁下筷子,慢慢喝一盅清鸡汤。 沈羲遥见我不吃了,皱一皱眉道:“薇儿就吃这么点?” 怡昭容也担忧地看着我:“臣妾听说有孕之人食量都比往日大,娘娘吃这么点怎么行?” 我摆摆手:“太热,吃不下多少。” 一旁随侍的蕙菊为沈羲遥斟上茶水,为我解释道:“娘娘胃口不好,御医交待了每日少食多餐也可。如今娘娘早膳后会吃些水果,午睡起来有粥点,睡前饮牛乳,其他时间若是觉得饿了,自有小火吊出来的汤做些软和的东西吃。” 沈羲遥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我指指桌上菜式:“皇上别因为臣妾没了胃口。”又看着怡昭容道:“你陪皇上多用些吧。”说着递个眼风给蕙菊,她了悟地笑笑,轻轻退下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见他俩吃的差不多了,又见怡昭容要告辞,便对馨兰道:“本宫有点饿,你让玉梅去下碗鸡汤面来。” 怡昭容笑起来:“娘娘是该吃一些东西。” 我摇摇头:“每餐虽吃的少,但孩子也需要,所以饿的快。”我委屈地看一眼沈羲遥:“所以臣妾每日就是在不停的吃。”叹一口气:“御医说,等到月份大了会更容易饿,想来等孩子出世,臣妾一定会胖不少。”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去梁空巢也倾(3) 沈羲遥自然不会让我去繁逝,他将我按住坐下柔声道:“薇儿,你现在这样,繁逝那种的地方怎么能去呢?朕让御医去为孟庶人诊治便是了。” 我摇摇头:“皇上,不去看过臣妾不放心啊!”我哀哀道:“那样的地方,不是诊治就能好的。” 沈羲遥沉默半晌,我看出他心底的犹豫,但他终于开了口:“朕去看一眼,想来她们就不会再阳奉阴违了。” 我抿了抿唇:“也唯有此了。”说罢对蕙菊道:“你去请李御医到坤宁宫来,只说有宫人病了。” 蕙菊“诺”一声赶紧下去了。 我抬头朝一直静立一边的怡昭容道:“昭容妹妹,本宫不放心,你替本宫陪皇上去一趟可好?” 怡昭容忙福了身道:“能为娘娘办事是臣妾的荣耀。” 我看一眼沈羲遥,他没有异议。不久蕙菊回来了,我便让她随沈羲遥与怡昭容同去繁逝。 沈羲遥叮嘱我不要忧心,又让馨兰去传万御医来请脉。我趁他走出去的片刻悄声对怡昭容道:“本宫送你个君恩常在的机会,能不能把握的住,就看你自己了。” 她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我只含笑不语,她终没有再问,跟上沈羲遥离开了。 我想,怡昭容这般聪明,一定是个会把握时机之人。 万御医请过平安脉后便告退了,临行前嘱咐道:“夏日多雷雨,娘娘小心不要被雷惊到。” 我笑盈盈道:“本宫会小心。” 万御医点点头,无意道:“臣来时见南边天际隐隐发黑,想来今日会有一场暴雨呢。”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是有一场暴雨。” 雷声轰轰如平地扔下巨大的炮仗,一声接一声,我立在寝殿满瓶彩朱漆雕花长窗前,看瓢泼大雨在眼前织起一重又一重屏障来,“哗哗”的雨声伴了“隆隆”的雷声,还有不时闪过的一道道闪电,令人触目惊心。水汽隔了窗棱扑到面上,微微的凉。 “娘娘,娘娘,您怎么站在这里!”馨兰从门外进来见我站在窗下,半身衣服都微微湿了,忙道。 我回头朝她微微一笑抚抚肚子:“无妨的。” 馨兰可不依,硬是扶我坐在贵妃榻上,又唤宫女端进五色甜羹、银耳百合汤、玫瑰酥饼、薄荷凉卷、八宝甜柿饼和金菊佛手酥。这是我午睡起来惯用的茶点。 馨兰望一眼床上整整齐齐的被褥问道:“娘娘没有午睡?” 我拿起一块甜柿饼咬一口才道:“睡不着。” 馨兰微微叹了口气:“也是,柳妃娘娘此举实在不合情理,连带着惊动了娘娘,恐怕皇上会责怪她了。” 我只是吃着饼不说话。 她盛一碗银耳百合汤给我:“柿饼甜,娘娘用碗汤润一润吧。” 我朝她笑笑:“也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蕙菊还没回来?” 馨兰道:“这雨来的突然,想是到哪里避雨了。娘娘若担心,奴婢差人去看看。” 我点点头:“雨这样大,你带人带上蓑衣和伞去找。” 馨兰刚退到门边,就听她惊呼一声:“蕙菊你回来了?娘娘刚还问起呢。” 蕙菊脆生生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皇上怕娘娘担心,便要奴婢先回来回话。” 我扬声道:“快进来吧。” 蕙菊进来时,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我见她头发衣衫皆湿,不由皱了皱眉道:“怎么淋成这样!赶紧去换过一身衣服来,小心着了风寒。” 蕙菊跪在地上:“谢娘娘体恤。”不一会儿便换了一身干衣服进来。 “皇上和怡昭容没淋到吧?”我关切地问。 “雨来的突然,皇上和昭容多少淋到一些。好在汀兰阁就在近旁,皇上他们进去避雨了。”蕙菊答道:“张总管在汀兰阁里找到一件蓑衣,皇上让奴婢先来回话。” “那就好。”我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头发还有点湿,擦一擦。”又看看依旧下个不停的大雨对馨兰道:“让小厨房熬些姜汤来,记得熬得浓浓的,等下送去汀兰阁。” 馨兰“诺”一声下去了。 我示意蕙菊近前道:“可成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人去梁空巢也倾(4) 晌午前沈羲遥先过来,彼时我已全部穿戴好,静静倚坐在长窗下,满头珠翠令我微微气喘,随手把玩裙上一块白玉祥云玎珰,见他来了正要起身,他摆摆手坐到我身边,担忧地看一眼不堪重负的我,柔声道:“累不累?” 我勉强笑一笑:“这样坐着还好些,可头太沉,压的臣妾抬不起脖子。” 沈羲遥轻轻一笑:“这些还没当日大婚时的一半多。”他伸出手轻轻为我捏着脖子,我吓了一跳要躲开。 “皇上,这怎么使得!”我忙道。 沈羲遥按住我道:“薇儿为了朕的孩子这般辛苦,朕为你做一点事又何妨?” 他手上的力道正好,令我十分舒服,我微微闭眼感受这份惬意来。 不久张德海进来通传,怡妃到了。 沈羲遥扶我起来,又细心为我理理微散的鬓发,这才一起走出去。 怡妃按规矩穿一身青色百花争艳大袖衣霞帔配浅一色金银丝绣孔雀长裙,那花鸟间点缀各色宝玉石,在通透的殿阁里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明媚的光彩来。她一头如云乌发挽成如意高寰髻,饰以鸾鸟翡翠流苏金步摇,青丝遍插青黄粉三色水晶珠珞花簪,如拱月的群星散落在发髻四周。她甚少穿的这样华贵,又精心妆饰过,娇美的瓜子脸上一双翦瞳如秋水潋滟,整个人观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我侧头看沈羲遥,果然,他脸上显出一抹惊艳之色。我按下心中一点酸意,柔声道:“皇上请上座。” 沈羲遥回头看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笑道:“皇后与朕一同吧。” 于是与他携手坐在凤座上,怡妃三跪九叩后,沈羲遥将丛妃级金印金册赐给她,我又简单训诫一番,方礼成。至此,她便真正成为大羲正三品怡妃。 我命她近前,拉过她的手笑道:“如今妹妹便是怡妃了,本宫盼着你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怡妃满面羞怯,悄悄望一眼同样含笑的沈羲遥,轻轻点了点头。 我朝沈羲遥粲然一笑:“虽然皇上嘱咐一切从简,但臣妾听闻当日怡妃晋昭容时,皇上曾在华音殿为同日晋封的妃嫔庆贺。所以今日臣妾在坤宁宫设下便宴为怡妃妹妹庆贺,皇上可不要缺席啊。” 沈羲遥担忧地看我一眼:“薇儿真是有心,只是你的身子?” 怡妃也连连推辞道:“娘娘莫因臣妾劳累了。” 我摇摇头:“不过咱们三人,待你回去本宫也允你在长春宫设宴庆贺,只一样,不准太张扬奢靡。” 我此举是怕来日他人因怡妃晋位不得庆祝而轻视了她,也是在这样奉行节俭之时,给她一个荣耀。 我轻轻朝沈羲遥施了一礼:“容臣妾去换过衣服,皇上先陪怡妃妹妹到东侧殿吧。” 待我换过一身家常湖水蓝隐芙蓉花纹凉绸对襟,又将发髻梳成寻常圆髻,仅戴一只银凤凰抹额,这才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 我进到东侧殿时,沈羲遥正与怡妃谈笑,见我进来忙要扶我。我朝要施礼的怡妃摆摆手,指着桌上的菜肴道:“都是寻常小菜,怡妃妹妹不要觉得怠慢了。” 怡妃福一福身:“臣妾惶恐,娘娘能为臣妾设宴已是天大荣幸,怎么会觉得怠慢呢?” 我虚扶一把笑道:“你不嫌简单便好。” 沈羲遥见我与怡妃和乐融融,自然也十分高兴。于是三人围坐着吃饭,偶尔闲谈,气氛十分融洽。 午膳后沈羲遥去了御书房。怡妃与他同出了坤宁宫,又折了回来。 彼时宴席已撤,我歪在西侧殿的贵妃榻上小憩。怡妃一进来便跪在地上向我行了大礼。 我故作吃惊道:“妹妹这是为何?” 怡妃面上一派恭谨,声音略含了激动:“臣妾谢娘娘抬举。” 我与蕙菊对视一眼,她领了殿中其他宫女出去,我对怡妃抬一抬手道:“妹妹快起来,你这话本宫不懂。” 怡妃再磕一个头道:“臣妾今日能晋位丛妃,都是娘娘赏识,也全赖娘娘给的机会。” 我摇摇头:“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怡妃抬起头,一双眼里都是赤诚:“当日在繁逝,那侍卫刺杀时虽看似凶狠,但力道角度都拿捏得正好,既不会伤及臣妾性命,看起来又十分凶险。” 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动声色:“那是你命大,本宫听到可是吓死了。” 怡妃轻轻摇摇头:“当日孟庶人扑上来,臣妾看出她是想推开那侍卫。可不知为何她口不能言,动作也迟缓,又被闻讯而来的侍卫一下子斩杀。而那侍卫若是真与她有私,应该护她而不是行刺。当时臣妾看得清楚,那侍卫连她看都没看一眼。”她顿了顿,望着我的眼睛有畏惧,“其实侍卫完全可以一刀杀死他,却留了他一点命讲完最后一句话。若不是有人安排,怎会这般?” 第二百一十四章 虎啸龙吟贺弄璋(1) 孟庶人的死与怡妃的隆宠在后宫引起的波澜稍稍平息,前方战场又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 本来羲赫的捷报时时传来令人心安,三哥安排的粮草又提前到达,解了三十万大军的燃眉之急。之后我与沈羲遥关于腹中胎儿的对话不知怎地传入军中,令前方将士感慨,一鼓作气在八月攻进了回鹘的都城,虏获了回鹘王狄沧。 沈羲遥要回鹘并入大羲领土,狄氏家族封侯,世代送长子入京做质子,与朝廷派去的官员共同治理回鹘。狄沧见无法逆转,只得上交了回鹘王御印。 不想狄沧在宴席上示意其次子狄修国谋害羲赫,好在羲赫知道他狡诈好强,不会轻易俯首称臣,因而有所准备,也趁此弑杀了狄沧以儆效尤。不想狄修国趁乱带了上百心腹逃窜于茫茫荒漠之中。 接到八百里加急那天是九月初的一个雨天。连绵的细雨已下了近半月之久,虽扫去了夏日暑气,可阴沉的天却让人心情郁郁。 我与沈羲遥坐在御花园天香亭中,一面看四下里在风雨中飘摇的菊花,一面下棋。因贪看那雨丝,时不时就出了神,手下连着走错几步,待回过神来,已是无力回天了。 懒懒一推棋面:“不下了,这雨真让人心烦。”我的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不悦地看着沈羲遥。 沈羲遥一笑:“天公意于此。” 我孩子气得扭了头去,烟雨之中,张德海撑了把油布大伞匆匆而来,衣服下摆全被打湿了都未曾察觉。我见他面上灰暗,心中一沉,必是前方又出了什么事。 “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张德海打了个千。 沈羲遥眼睛没有抬,随意道:“怎么了?” 张德海抹了抹面上水滴,从绛红色隐银福字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恭敬道:“皇上,这是前方八百里加急。” 沈羲遥一把接过,拆开只看了几行,眉头便皱起来。 “送信的是谁?”他问道。 张德海答道:“是宋明成宋将|军,奴才已将他带来了。” 我朝不远处的垂花门看去,淅淅沥沥的雨中,一个身影挺拔而立,雨水打在他银色的铠甲上,激起薄薄一层水雾。 我朝沈羲遥福一福身,“皇上,臣妾先行告退。”说罢扶了馨兰的手准备离开。 沈羲遥站起身,亲手为我系好秋香色菊纹披风的杏色绦带,柔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朕晚上来看你。” 我摇摇头:“皇上这几日都在坤宁宫,和妃即将临产,你该去陪陪她的。” 沈羲遥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薇儿真是识大体,朕很欣慰。” 我扶着馨兰的手慢慢离开,寻了最近一处凉亭进去休息。 馨兰怕我吹风着凉,担忧道:“娘娘不回宫去么?” 我看着地上被风雨吹打下的残花败叶,只觉得这素日里繁花似锦一派好风光的御花园,此时宁静中显出些寂寥萧索来。 我坐了半晌才道:“今日蕙菊出宫去了,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馨兰答道:“回娘娘话,蕙菊只说天黑前回来。”她顿了顿又解释道:“惠菊家在城西,一去一回都是要两个时辰呢。今晨她快已时才走,如今也才申时,之前都是酉时半刻才回得来的。” 我“唔”了一声:“回去吧,确实有点凉了。” 回到坤宁宫中后,我交代了蕙菊回来要她立即来见我后便睡,直到傍晚时分才起来。 待蕙菊回来时,我倚在床上缝一件幼儿的衣衫,湖水蓝圆福寿如意纹蜀锦的料子光滑轻柔,捧在手中却微微冰凉。 惠菊叩门进来,反关了门后低低唤了我一声:“娘娘。”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看到她素来平静的面上,忧虑如暗沉沉的天空,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出了什么事?” 蕙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面将半开的轩窗关严,一面道:“入秋了,娘娘开着窗仔细着凉。”之后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回鹘王被斩杀,但次子狄修国逃走,恐怕还得继续驻守下去。” 我轻轻叹一口气:“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回鹘即已收复,世子也在押解回京的路上,想那次子逃窜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蕙菊“嗯”了一声,却没再做声。 我在衣料上绣了几针,觉得气氛怪异,往日里蕙菊会与我闲谈出宫的见闻,今日却异常沉默。 “怎么啦。”我笑一笑:“狄修国虽逃了,可在大漠里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势力,很难再兴风作浪了。”我想了想对她道:“你去跟来使讲,狄沧狡诈,他的儿子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让王爷小心军中有细作,也注意自身安全。” 蕙菊点点头:“奴婢一定传达到。” 我想到一些事,又问了句:“今日要你送给大哥的信,也送到了吧。” 蕙菊“唔”了一声:“娘娘放心,送到了。” 我看看隐隐发黑的天空道:“你东奔西跑的也累了一天,下去休息吧。” 蕙菊面上显出犹豫之色来,踟蹰着不走。我见她这般反常,不由疑心起来:“可还有什么事?” 蕙菊似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其实奴婢也没有奔波,奴婢是在大公子的府上见到来使的,这次来使是三公子。” 我一惊,“三哥?”随即皱起眉头:“怎会是三哥?难道王爷出了什么事?”联想起沈羲遥之前瞬间黯下去的面色,我定睛看向蕙菊。 蕙菊扑通跪在地上:“奴婢请娘娘不要担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厉声道。 “三公子说,王爷之前受了伤,虽不重,可接连又染了风寒。他白日带兵夜晚筹谋,在三公子来前一直高热不退,可还是坚持处理军务。三公子怕他这样下去,会”蕙菊声如蚊呐,微微带了颤抖。 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原来是针生生戳进手指。有血逐渐渗出,凝成一颗鲜红晶亮的圆珠。我吮了去,满口的腥甜。 是啊,羲赫的身体怎会还如当年一般呢?在皇陵时他便有过一次严重的风寒,之后临危受命披甲上战场,连日的征战厮杀,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三哥还说了什么?”我闭上眼睛,强行压抑住心底的哀痛。三哥不是多话之人,他知道我月份大了不能忧心,可还是告诉蕙菊这些,一定有他的原因。 第二百一十五章 虎啸龙吟贺弄璋(2) 我只得在长榻上坐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织金凤凰正红羽纱幔帐后,招手让蕙菊近前,将凤印交给她,嘱咐道:“和妃生产,本宫有着身子不能去,虽然皇上那样讲,但祖制不可违。你拿本宫的印玺去,替本宫坐镇,以后就不怕人说道。”我顿了顿再道:“记住,血房不详,无论如何都要拦着不让皇上进去!” 蕙菊郑重地点了点头:“娘娘放心!” 待蕙菊也出去了,我才终于放松一点倚在大迎枕上,心却“突突”跳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翻动不停,令我不适。 唤来紫樱扶我到床上,双手交握在隆起的肚子上,看着外面天色渐渐黯淡,直到浓稠的夜色铺满天际,坤宁宫里点起明亮的烛火,却寂静无声。 远处,撕心裂肺的“啊”一声接一声传来,令人不安。 这一夜,将是许多人的不眠夜吧。 清晨时分,蕙菊匆匆回来了一趟。 “怎么样?”我这一夜睡得很浅,一点点动静就能醒来。 “还没动静。”蕙菊气喘吁吁道:“奴婢怕娘娘焦急,先回来禀告一声。” “怎么会?这么久了!”我忧心道。 “稳婆说和妃娘娘体虚,胎儿太大,又有些早产,故而比较困难。”蕙菊回禀道。 我抚一抚心口,“这都快一天了,真是磨人!” 蕙菊也点点头:“奴婢在寝殿里守了一个晚上,听见她的叫喊声越来越低,到最后都没气力了,眼泪吧嗒滴低声唤着皇上。奴婢想肯定是疼极了。御医和稳婆用参汤吊着,也服下催产的药来,但还是生不下来。” “如今呢?”我的手搁在肚上,心里生出恐惧。 “方才奴婢来时,稳婆说已开了四指,估计还得几个时辰。”蕙菊道:“不过和妃娘娘听了稳婆的话,学会了呼吸和用力的方法,缓过些劲了。” 我点点头:“那就好。”又想起沈羲遥,问道:“皇上呢?可有进去?” “皇上昨夜在外殿陪了一夜,和妃娘娘几次呼唤皇上,但碍着祖宗规矩,皇上没进产房。”蕙菊继续道:“今个儿一早皇上便上朝去了,如今还没下朝呢。” 我稍稍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你也累了,去吃点东西再过去吧。皇上等下一定也会过去的,粥点你带一份过去。” “娘娘别担心,稳婆说午时之前必有消息。”蕙菊又施了一礼,这才下去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洗漱,心一直跳得厉害,想来是为了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紧张。不是为了它的安危与健康,而是性别。 一上午我都独自待在西侧殿里,专心绣一件婴孩的衣衫,以此来驱散心底的紧张与忧虑。 蕙菊的脚步声惊扰了这一室的安静平和,也惊动了我一直强压下的紧张的心。她匆匆的身影带了初秋微凉的空气,也给这间紧闭了门窗的侧殿带来一点清洌。 “生了?”我丢下手中活计问道。 蕙菊垂下眼帘,因疾驰而微微发红的面上突然苍白起来。 “回娘娘,”她的声音低低的,带了点怯意:“是个小皇子。皇上已经过去了,很是欢喜。” 我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笑道:“这是大喜事,你再累一趟,把本宫备下的贺礼送去,告诉和妃本宫会奏请皇上,待皇长子满月时晋她为四妃。” 蕙菊深深看了我一眼,“诺”一声便下去了。 我只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个孩子一诞生便尘埃落地,我就要仔细为我的孩子打算了。 皇长子,我轻轻笑了笑,那又如何?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我一定会保得这个孩子无忧一生,继承大统。不仅是我,我的家族,也一定会力保此事。 孩子,不要怪为娘的用心。你生在帝王家,又是嫡子,既然注定兄弟相残,那么母后愿助你成为胜者。 可是沈羲遥晚间来时,我却不是这样讲的。 他一脸兴奋,喜悦溢于言表,那样的神情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虽然有玲珑,但毕竟是公主。作为帝王,除了治理好国家,最重要的还要后继有人。他继位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皇子,不兴奋才怪。 所以我也表现得很开心,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一同用晚膳时,他终于对我讲起那个襁褓中的婴孩。 “生下来有七斤六两,真是个大胖小子!”他的眼睛亮亮的,充满了为人父的快乐:“脸型、鼻子和嘴像淑娴,眼睛倒是像朕多一些。” 我夹一著樱桃肉给他,笑道:“恭喜皇上,可皇上不要忘了和妃妹妹诞育孩子的辛苦!臣妾想着该给她晋一级。” 沈羲遥“嗯”了一声:“是该晋一级,就晋庄妃吧。” 我摇摇头:“臣妾以为不妥。”说罢艰难地施了一礼:“和妃妹妹生下的是皇长子,是我大羲的功臣。庄妃虽是四妃却在最末。臣妾以为,以和妃之功,是该为德妃或者贤妃的。” 沈羲遥沉思片刻,对侍立一边的张德海道:“你去湃雪宫传朕旨意,和妃诞育皇长子有功,擢升为惠妃。封妃典礼与满月宴一起办。” 张德海领命下去了。 我为沈羲遥斟满一杯酒,又举起自己面前一盏甜汤道:“臣妾以此代酒,恭贺皇上喜得贵子。” 沈羲遥仰头喝完,吃惊地看向我道:“这是什么酒,这样清洌爽口?” 我笑一笑再替他斟满:“这是臣妾从前酿的明珠酒,此酒醇香却不易醉,皇上可以多饮几杯呢。” 沈羲遥端起来细细品了,连连点头称赞道:“薇儿真是样样拔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语气里全是温柔:“想来这个孩子定会出类拔萃,朕将来也会放心将帝位传给他。” 第二百一十六章 虎啸龙吟贺弄璋(3) 平湖秋月建在飞龙池北岸,是仿江南名胜“平湖秋月”所建的三卷高台重檐大殿。倚山面湖,竹树蒙密。此处也是秋夜观景的最佳场所,每每秋深月皎,潋滟波光,接天无际。沈羲遥曾作诗:“不辨天光与水光,结璘池馆庆霄凉,蓼烟荷露正苍茫。白傅苏公风雅客,一杯相劝舞霓裳,此时谁不道钱塘。” 我们到达时,众妃嫔与命妇已齐聚,众星拱月般围着惠妃言笑晏晏。 惠妃一袭品红织金鸾鸟大袖衣霞帔配绯色五彩金银丝云海长裙,衬得她体态丰满、肌肤白暂、肌骨莹润,加上满头金饰更显出正二品惠妃的端庄大气、雍容华贵来。又因初为人母,眉梢眼角都是和煦而柔媚的风情,与她往日的素雅全然不同,如今的惠妃,资质丰艳,如一樽醇香芬芳的美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 我朝沈羲遥耳语:“惠妃妹妹从前太清简了,如今真是判若两人啊!臣妾觉得她这样非常美呢。” 沈羲遥面上不经意间露出赞赏笑容,点点头:“看来女人生产之后,真是大变样呢。” 我掩口笑道:“惠妃妹妹有福气。臣妾可担心到时身材走样,羲遥你不喜欢了呢。” 他被我话中的亲昵打动,挽着我的手紧了紧,看向我的眼神也更加温柔如春水起来。 我只觉一道冷冷目光从脸上划过,那目光来源之地,正是站在众妃之首的惠妃的位置 我看着她,这个入宫最久伴驾最长的女子,其实在宫中应该最有地位。这么多年,对于盛宠的柳妃、跋扈的丽妃她仿佛十分淡然,永远都是端庄识大体,虽无隆宠,却有细水长流的宠爱。 我想她一直是隐忍的,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终于得来今日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其实,她是最聪明的。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如果没有我,柳妃虽然得宠,但是心胸狭窄。丽妃虽然明艳,但张扬跋扈。太后是不会让她们成为皇后的。那么惠妃,她有显赫的家世,也有资历,更兼具一份大气。如果没有我,她才是后宫中最适合做皇后的那个人。 那么??我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是否,成为皇后,也是惠妃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呢?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惠妃率一众妃嫔命妇叩拜在地,朗声又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千岁千千岁。” 沈羲遥松开挽着我的手,上前扶起惠妃,再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我与怡妃对视一眼,各自含了淡而哀的笑容,又轻轻别过眼去。 柳妃站在惠妃身后,一双美目深深看着正对着惠妃露出暖心笑容的沈羲遥,眼中都是哀戚与嫉恨。 蕙菊扶着我走向凤榻,沈羲遥坐在龙椅上,又示意惠妃坐在他下手处。 待众人都按品阶坐好,沈羲遥朝惠妃一笑道:“先为皇子起名。” 惠妃娇羞一笑,但眼中有点点不甘,柔声道:“臣妾这就让他们把孩子抱出来。” 沈羲遥摇摇头,温柔地看我一眼道:“皇后有孕,不宜见初生儿,怕冲撞了。就由你代皇子接旨吧。” 此言一出,我与惠妃皆一愣,我正要说话,惠妃已起身行礼,语气平和恭谨,“是臣妾想的不周全,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之后张德海捧着诏书喜滋滋对惠妃道:“请和妃娘娘为小皇子接名。” 毕竟此时惠妃还未受封,故而她虽对张德海称她为“和妃”不满,却也不能如何。 惠妃朝沈羲遥三叩首,展开那明黄诏书,面上一惊再一喜道:“臣妾代皇儿沈晟辕叩谢皇上赐名之恩。” 如此我才知道,沈羲遥为皇长子择的名字是“晟辕”。我也能明白惠妃面上那份喜气,这个“辕”,可是黄帝名字中的一个字,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果然,下面无论妃嫔还是命妇皆一震,看向惠妃的眼神更加恭敬起来,连声道贺。而月贵人,我仿佛无意扫了她一眼,更是比旁人兴奋。 我带了大方得体的笑容道:“恭喜皇长子,这可是个好名字呢。” 惠妃小心收起面上得意之色,朝我拜道:“臣妾代皇儿谢皇后娘娘称赞。” 我看着沈羲遥,他的目光坦然,朝我轻柔一笑。我突然想到,当日我曾问过他为皇长子起了什么名字,他只笑而不答,却说:“朕为咱们的孩子想了个好名字呢!” 于是我释然下来,轻声提醒他:“皇上,该宣读封妃诏书了。” 沈羲遥点点头,示意张德海。周围静下来,惠妃仍跪在地上,但是她身子微微颤抖,我知道,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冯氏淑娴,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曾迕目;诞育皇子,其功昭然。特晋位正二品惠妃,钦此!” 惠妃捧着诏书三跪九叩谢天恩。 我端坐了身子,庄严道:“今后望惠妃践尔位,恪守妇道,仪范后宫,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抚育好皇长子,也多为皇家开枝散叶。” 惠妃再叩拜我,之后由我亲手为她颁发了惠妃金册金印。 如此,礼成。从今往后,她便是彰轩帝沈羲遥的第一个正二品惠妃。在这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惠妃满面掩不住的欢喜得意,再叩拜谢恩后,坐在了沈羲遥右手边的位置,含情脉脉看着他。而沈羲遥亦回给她深情目光,令旁人艳羡。 张德海吩咐开宴后,我轻轻咳一声,对沈羲遥欠了欠身:“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惠妃吃惊道:“皇后娘娘不与咱们一同欢宴么?” 我只含笑看着沈羲遥,他关切地看着我:“是不是不舒服?” 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说自己不舒服?只道:“御医嘱咐只能出来一个时辰,所以还请皇上恕罪,也请惠妃妹妹体谅。” 沈羲遥点点头站起来:“是了,朕送你回去。” 我看到惠妃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轻推一把沈羲遥,含了一缕大方的笑容:“今日是惠妃妹妹与皇长子的好日子,皇上该陪在她们母子身边的。”我朝蕙菊示意,她上前稳稳扶住我的臂膀,我再朝沈羲遥一欠身:“臣妾告退。” 沈羲遥不放心道:“你出来只带了几个侍从,这样回去朕不放心。” 我垂了眼帘,想了想,余光看到近前的怡妃:“若是皇上不放心,怡妃妹妹素来稳重,不如就劳她送臣妾回去吧。” 怡妃闻言立即上前:“谢皇后娘娘信任,这是臣妾的福气。” 第二百一十七章 虎啸龙吟贺弄璋(4) “无妨,你继续说。”我轻轻拭去泪水,将目光落在远处湖面中那个小小的黑点上,这段被我隐埋在内心深处的痛楚,我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那痛会淡一点。可如今再次被提及,我知道,这份刻骨仇恨,是什么都无法消除的。 “月贵人说,滑胎却没要她的命真是可惜。不过她虽回来了,可自己手上还有能置她死地的东西,让和妃不要担心。臣妾没敢再听就悄悄离开了。”怡妃再次望向我:“后来娘娘告诉臣妾您就是繁逝里的谢娘后,臣妾就想,当时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您呢?却一直不敢说出来。” “那今日你怎么就说了?”我的笑容如平静的湖水,仿佛之前听到的种种,没有在心中引起半分波澜。 “今日和妃因您成为正二品惠妃,臣妾听说皇上本来是要晋她为庄妃的,是娘娘力荐才成为惠妃。臣妾怕??” “怕本宫蒙在鼓里,识人不明,错对人好了?”我笑问道。 怡妃看到我的笑容吃了一惊:“娘娘如何还能笑?她现在是正二品惠妃,又有皇长子,可是娘娘最大的威胁啊。” 我沉声道:“本宫是皇后,怕谁的威胁?她再如何,也绝越不过本宫去。” 我见她不解,只好解释道:“今日典礼,宣读小皇子名在前,惠妃册封在后,表明她是母凭子贵晋位惠妃,而非其他。你可懂了?” “臣妾明白了。可是月贵人??”怡妃还在为皓月那句话忧心。 我“哈哈”笑起来,越笑越大声,仿佛听到什么好玩或者喜悦的事一般,竟一时停不下来。 怡妃诧异而畏惧地看着我,不敢说话。蕙菊见这边有异,连忙走过来,轻抚我的背。 “本宫今日很开心。”我继续笑容,深吸一口气,似乎多年的担子放下一般,轻松道。 怡妃疑惑地看着我:“臣妾不明白。” 我看着她,目光温和,“本宫知道,就凭月贵人想不出也做不出那些事。本宫一直想知道她的背后到底是谁。今日你一番话令本宫豁然开朗,终于知道该找谁报仇了。你说,本宫能不高兴吗?本宫要好好谢你。” 怡妃起身朝我叩拜道:“娘娘不必谢臣妾,臣妾该早说的。是臣妾的错。” 我摇摇头:“你只要说了便就该谢的。”我微微眯了眼:“你一定好奇为何本宫会要她成为惠妃而不是庄妃吧。” 怡妃点点头。 “当日你说月贵人与和妃交好,本宫就开始疑心。如今,她诞育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会是四妃之一,庄妃惠妃并无甚差异。何况,她知道是本宫令她成了惠妃,会以为本宫一无所知便会放松警惕。同时,后宫里眼红的人不知多少,头一个就是柳妃。”我掩口笑着:“你且看着,他们必会斗起来的。如此,她的心思就不会都放在本宫身上了。”我又语重心长道:“你自己也要小心,皇上对你的恩宠可是胜过柳妃的。如今你是本宫的人,他们动不了本宫,只怕为难你啊。” 怡妃点点头:“娘娘放心,臣妾会小心的。” 我赞许地点点头,将那根石榴簪放在怡妃手中:“石榴是多籽的果实。本宫将这个赏你,算做今日的谢礼,也希望你也能早日为皇上生下一个孩子,庄妃的位置本宫给你留着。” “现有柳妃呢。臣妾不敢忝居四妃之位。”怡妃谦虚道。 我摇摇头:“柳妃,她等不到了。” 怡妃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但她十分聪明,并未再问,而是劝道:“娘娘出来好一阵子了,水边风凉,娘娘还是回去吧。如今,什么都比不得您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我双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想到这个孩子,心中就一片柔软。 “回宫。”我看着怡妃道:“你直接回去平湖秋月吧。这样他们不会起疑。” 怡妃福身离开,我坐在肩舆上,因她的话牵动回忆,父亲、羲赫、还有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子、黄家村??鼻尖微酸,但心却坚硬起来。 皇长子满月后,我离产期也不过一个多月了。这段期间沈羲遥一门心思就全放在了我身上。每日下了朝便到坤宁宫陪伴我,即使我已无法与他同榻,但他却未曾翻过任何一个妃嫔的牌子,夜晚也宿在坤宁宫中。只有偶尔会去惠妃处看看皇长子。 如此,后宫中能见到皇帝的地方只有坤宁宫与湃雪宫。因此,每日妃嫔络绎不绝打着各种旗号去湃雪宫探望,只为见皇帝一面。惠妃不堪其扰,可她惯常都和善亲切,无法拒绝那些“笑面人”,一时苦闷却无从诉说。 这一日,秋风吹落树梢黄叶,落了满满一地。虽是仲秋,天气渐冷,但空气却甘冽凉爽,令人精神振奋。莳花局移了数棵枫树在寝殿外,此时红叶如云霞蒸蔚,衬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有惊艳的美。 沈羲遥早朝后去看皇长子,午膳后才来。我与他在长窗下一面欣赏红叶,一面下棋,我执了白子不知下落何处,抬头看到他淡笑的眼睛,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我看着那棋盘,又看了看艳丽非常的红叶,可惜道:“若说红叶,还是行宫万岁山的好看。今年是不能去观赏了。” 沈羲遥端一盏白玉错金梅影杯,回头看向窗外:“待明年我们带着皇儿一同去观赏可好?” 我羞涩一笑:“那臣妾先谢过皇上了。” 沈羲遥看着我的肚子问道:“御医可说产期大概在什么时候?朕算着,该是这几天了。” 我点头笑道:“是的,所以她们一个个都十分紧张。” “你怕吗?”沈羲遥笑问着,可语气里透出担心来。 我指一指窗外:“苔方绿处阶迎午,花欲开时露润晨。这样平静祥和的坤宁宫,臣妾有什么好怕的?” 沈羲遥“哈哈”笑起来,“真的不怕?” 我仿佛被他识破一般,露出小女儿恼怒的神态,别过头去,半晌才道:“臣妾本不怕的,可看她们终日里一幅严阵以待的模样,还有稳婆说的以前接生时的情形,如今还真有些怕了。” 沈羲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似能驱赶一切担忧。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月解重圆星解聚(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以来,人君有诞子之庆,必颁诏大赦于国中,此古帝王之隆规。今蒙天眷,坤宁宫皇后凌氏诞育皇嗣,朕稽典礼,欲使遐迩内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泽,故而大赦天下。钦此!” 大羲十一年初冬,裕王沈羲赫彻底剿灭了残存的回鹘敌寇,收复回鹘为大羲属国。中宫产子,得名为“轩”,轩乃高车,是黄帝名“轩辕”的第一个字,也是“彰轩帝”沈羲遥尊号的字。它标志着这个孩子的无上尊贵。 同时,皇帝大赦天下,减免民间徭役税赋的诏书一颁布,举国欢庆,万民感恩戴德。沈羲遥又许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为嫡子的诞生庆祝,而与嫡子同日出生的婴孩,官府每户发纹银二两以示庆贺。又有澄城在轩儿诞生前一日傍晚出现大星东陨,光芒如月的祥瑞,更是给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增了许多“天命所归”的吉祥。 沈羲遥十分高兴,每日一下朝就来坤宁宫抱轩儿。我亦是高兴的,虽然产后身体尚虚必须卧床休养,但只要看着轩儿粉嫩的小脸,便也能有十足的精神、满心的柔软与甜蜜,还有深深的期盼。 待我出月时天将将冷下来,坤宁宫里早早生起火盆,一室温暖仿若春夏。莳花局送来数品茶花,轻肌弱骨,袅袅独立。这花本不在花季,是从并州火窖中培出,再以快船送入皇宫,十分珍贵。 终于,轩儿满月的这一天到了。 这天,天气出奇的好,高远的天空澄明如洗,阳光明媚,温度微暖,竟不似冬日。 一早,我便亲自为轩儿穿上百子衣。这是早先内务府秘密从民间挨家搜罗来的百件小孩子的衣服,九蒸九曝之后,每件各取一片由我亲手连缀而成的,讨个吉利。颜色虽七七八八,却也甚是有趣。外面罩了件金线织锦螭龙罩衣,是沈羲遥前一夜拿来的。 今日的宴席,沈羲遥在上下天光殿宴请朝中大臣,我在涵虚朗鉴招待后宫嫔妃与皇室女眷。 我虽出了月子,但身上并不丰盈,只是较刚回宫时润泽了些。先前的衣裳穿着也都合身,便婉拒了沈羲遥要做新衣给我的好意。我对他道国难虽过,战事结束,但国库还未补充充足,一件新衣与之相比虽是杯水车薪,但却表明了仍需节俭之意。沈羲遥赞叹不已,自后宫显贵开始至民间,便纷纷效仿。 但毕竟是我与轩儿的大日子,几番思量,选了纻丝绫罗金绣云霞凤凰大袖衣霞帔,戴正式的龙凤珠翠冠,双鸾衔寿耳环。手上亦有金镶珍珠牡丹花护甲,举手投足间尽显凛然的端庄贵气。 奶娘抱了轩儿跟在我身后,另有宫女太监数十名,端了福器相随。我搭着惠菊的手慢慢走着,只见水面碧波荡漾,涵虚朗鉴雕栏玉砌,自起芳池,亦有言笑晏晏,隔了水声不断传来。 因我未到,故宫中嫔妃和皇室女眷们都站在殿外笑语盈盈。怡妃自然带了玲珑,梳了短短的朝天小辫,粉嫩的小脸胖乎乎的,十分可爱。穿一件杏色兜裙,脖子上挂一把长命金锁,在五彩的裙裳间跑来走去。怡妃跟前跑后,可她的生母柳妃却只带了淡淡笑意远远看着。惠妃亦带了皇长子来,众妃围着逗弄,却不想将孩子惹得哭了起来,声音嘹亮,我隔了老远就听见了。回头看着乳母怀里睡得正甜的轩儿,心头不由涌上密实的温暖。 当我走近的时候,那些衣香的鬓影都安静下来,静静垂手而立,恭敬地拜了下去。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天凉,随本宫进殿去吧。”我温柔道,率先走了进去,登上那花团锦簇的凤座,一扬手:“看座。” 涵虚朗鉴是皇宫中仅次于上下天光的用以设宴的大殿。为怕寒凉侵袭,满月宴前,内务府专程将涵虚朗鉴的大窗换成西洋水晶玻璃。此时殿内皆装点了各色奇花佳木,馨香四溢。虽不若上下天光那般庄严肃穆,却处处透着精巧温馨。而妃嫔命妇们衣香云鬓缭绕,金珠玉钿摇曳,锦衣华服翩翩,更是一道别致风景。 各妃嫔命妇上前施礼请安,再献上贺礼后,便去看轩儿,个个都不吝夸赞。我端坐在凤座上沉静淡笑,目光随意一扫,正看见皓月紧抿了唇,脸上虽笑着可全没有欢喜,或者说有点惧怕。而她发觉我在看她后忙低了头,正巧身边一个正五品婕妤与她说了什么,就势转过头去。 我如今还未想好如何治她,只专心接见按顺序上来的嫔妃命妇们。 待全部嫔妃命妇皆按规矩请安祝福轩儿后,我悄悄松一口气,看看天色已近晌午,对蕙菊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皇上可开宴了?” 蕙菊领命下去,不久便回来了,上下天光已传了宴,于是这边也就即时起宴。 一道道精美的菜式端上来,席间铙钹大乐响过了,还有细乐鼓吹。舞姬翩然起舞,如姣花临水,美不胜收。丝竹班子轮番献唱,十分热闹。 轩儿早被抱去东侧殿睡觉,皇长子亦是贪睡之时,也被抱去西侧殿休息。 我看着席下的表演,间或扫眼席间的女子们,她们看得很是兴致勃勃,彼此交谈着满面笑容,看起来比我还要欢喜。我与怡妃对视一眼,彼此是了然的笑容。 有嫔妃与命妇上来敬酒,我都一一应了,席间气氛更加热烈,一派和乐融融。 有三位年轻的命妇推搡着上前来,各个都是一身精美斐然的衣饰,云霞翟纹水红色礼服,神情端庄大方,为首那位更是美艳非常。水红色只有一品命妇才可用。我此时微醺,定睛看去,是沈羲遥的姐姐们。 “皇后娘娘,长公主向您敬酒。”蕙菊悄声道。 我含笑站起身来,对正要下拜的三位女子道:“都是一家人,几位姐姐不必多礼。” 沈羲遥有三个姐姐,长姐静淑,先帝冒妃所出,在我入宫前嫁给了当年的状元郎,之后随夫君前往沪地。 二姐静柔,先帝齐妃所育,嫁了簪缨大族的长子,夫妻琴瑟和鸣,是京中一段佳话。 三姐静娴,便是为首那位,她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一直伴在太后身边直到出嫁,而驸马,正是我的二哥。 此时我仔细看着静娴,她的容貌与太后份外相似,端庄大气又不失柔媚殊丽。 “见到三姐实不知如何称呼。是叫三姐,还是叫二嫂啊。”我玩笑道。 面前三位女子也笑起来,右边那位道:“当年三妹出阁我也问过母后。母后说,皇后是是国母,我等是臣子,娘娘只需唤名讳便可。”这女子声音明丽,看去稍稍年长,该是皇长女静淑。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月解重圆星解聚(2) 东侧殿里很静,地上镂云销金鼎里燃了越合香,碧青的一缕青烟直散入半空中去,四下放着几个火盆,整个殿中暖洋如春。我微微有了汗意,蕙菊取了帕子为我轻轻擦拭额间汗珠,又轻轻将轩儿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些,“娘娘,小皇子真可爱!”她带了温柔的笑安静地看着睡在乌木嵌白玉床上的轩儿,神情如慈母般。 我看着她的样子,轻声道:“等将来本宫给你寻个好人家,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一生就圆满了。” 蕙菊闻言一怔,忙道:“奴婢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边的,不想出宫去。” 我摇摇头:“你父母健在,自然希望你能承欢膝下。”我想了想道:“放心,本宫定会给你找个年轻有为的士子,来日做官,你与家人也能抬高身份。” 蕙菊一听更是急了,脸色微微苍白道:“奴婢不喜欢当官的,能嫁个商人就行。” 她此话一出满脸绯红,不安地低下头去绞着手中的帕子。我正好奇想问,外间突然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我抬眼看惠菊,她轻声道:“奴婢去看看。” 惠菊打开东侧殿钩金枝蔓的帘子时,我看到惠妃正搭了侍女的手慢慢走进西侧殿。面色平静无波,但眉梢眼角多了雍容倨傲之色。 片刻后蕙菊回来道:“是碗打碎了。”她又压低声音:“正是娘娘赏给月贵人的那碗粥。” 我“哦?”了一声,看着蕙菊:“怎么回事?” 蕙菊四下看了看才道:“月贵人端起正要吃粥,惠妃冷不丁喊了她一声,她一惊之下碗脱了手,便打了。” 我嘴角浮上讥诮的笑,那粥必定有问题,惠妃也难逃同谋。 正想着,小喜子在门外轻声道:“娘娘,皇上要咱们抱小皇子过去呢。” 他的话音刚落,轩儿就睁了圆溜溜的大眼睛,没有哭只是四下望着。我忍俊不禁道:“可巧,轩儿刚醒了呢。” 奶娘上前喂了奶,我才抱起轩儿走出去。正巧惠妃从西侧殿出来,见到我盈盈一拜,“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是要去前面吗?” 我的笑容端庄,“皇上要看轩儿,本宫带过去。” 惠妃的目光久久落在轩儿身上,半晌道:“二皇子这般可爱,难怪皇上喜欢的紧呢。” 我朝西侧殿望一眼,“晟辕也十分乖巧,听嬷嬷们说他很好带。” 惠妃面上不禁浮起温柔笑意,点头道:“皇长子确实好带,嬷嬷们直夸聪明懂事呢。” 我自动忽略掉她对两个孩子的称呼,只大方地笑着:“那就好,本宫得空去看看晟辕。” 惠妃再施一礼,我便走了出去。 上下天光殿里都是皇家亲王与朝中重臣,沈羲遥高高在上,满面春风。我走进殿中,臣子们皆跪拜请安。我走到沈羲遥面前施了礼才坐在他身旁,又让底下的人起来。将轩儿抱给沈羲遥看,他满眼都是为人父的满足与甜蜜,接过轩儿逗起来。 我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茶,突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暗暗投来。 那感觉我甚熟悉,抬了头便惊在那里。 他着一身紫金窄身螭云纹箭袖袍,环佩苍玉铿锵,塞北的风沙在他脸上留下了几分寒凉与刚毅,少了我熟悉的谦谦君子之气,多了大将|军的俊朗刚劲,气度雄浑。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似无意得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觉心尖一颤,往昔种种皆涌上来,尤其黄家村的过往,当初在冷宫的漫漫的长夜里,唯有记忆中与他共度的时光,他温柔爱怜的眼神,才令我不至崩溃到疯狂。眼底微微润湿,我朝他轻轻一颔首,端起茶盏掩饰。 看着沈羲遥如捧着珍宝般抱着轩儿,我的心底不是没有震动与幸福感的。当下两种心情纠结在一起,突然就不知该如何面对。 “轩儿真是可爱。”沈羲遥将轩儿交给乳母,夹了块点心放在我面前的金碟上。 我柔声道:“可巧呢,皇上刚派人来传,轩儿就醒了,真是心有灵犀。” 沈羲遥点点头,喝了杯酒,目光落在下面突然道:“四弟,你上来瞧瞧。” 我一愣,羲赫也愣了下。沈羲遥的口气仿佛曾经种种全未发生过,就好像我一直是他深爱的皇后,而羲赫也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从未改变。 羲赫走上前来,朝沈羲遥与我施了礼,目光未在我面上停留片刻,只是细细看着轩儿,眼底满是喜爱。 “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沈羲遥眼睛虽笑着,可这笑却没进到眼底去。 “臣弟觉得还是像皇兄多些。只是眼睛与下巴更似皇后娘娘。”羲赫恭敬答道。 沈羲遥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他的笑容自然,伸手逗了逗轩儿,小小的婴孩大眼睛滴溜溜转,竟露出个笑容来。 沈羲遥满心欢喜,看着羲赫道:“都说恩爱的夫妻会生出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觉得呢?” 他仿佛只是无心,我却惊了一惊,羲赫的面色微微苍白,但仍强做笑容答道:“小皇子这般聪颖可爱,降生时又有诸多祥瑞,是我大羲之福。” 沈羲遥“哈哈”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十分快意。 突起的笑声惊到了轩儿,他嘴巴扁一扁正要哭,羲赫温柔地轻轻抚着他细嫩的小脸,从袖中取出一根金链来。 沈羲遥见到那链子却一愣,不由道:“这不是当年父皇赏给你母妃的吗?” 第二百二十章 月解重圆星解聚(3) 我走进寝殿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站在睡榻旁,隔了烟般轻柔的金黄色纱幔看去,那背影颀长而挺拔,却又因了纱幔反出的光泽显得如同泼墨山水中层叠的青山,宽厚而踏实。 我在看清那身影的同时,脚步停了下来。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声响,他转过身来,隔了幔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轻轻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礼,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遥躺在睡榻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此时已紧紧闭上,胸口均匀而平缓得起伏着,看起来睡得正香。 我掀了幔帐轻轻走进去,他朝我浅浅一笑低声道:“我从回鹘那里带了好酒给皇兄,酒是醇美可后劲极大。方才劝了几次皇兄还是饮了不少。想必现在酒劲上来了,已经睡着了。” 我点点头,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风轻手轻脚盖在沈羲遥身上,这才回头对羲赫道:“入冬了,夜里凉,酒后最怕着风。”伸手将窗子关严,“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宫就回去了。”顿了顿又道:“王爷也早点回府吧,宫里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为他画出回鹘地图,完工了就回去。” 我一只手已经撩开了纱幔,回头朝他一笑,又看了看一旁小几上摆着的几样清淡小菜,朝他微微偏了偏头。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了。 “小王恭送娘娘。”他的声音低低传来,相较之前在宴席上,多了些轻快。 才到门边,便见守在外面的张德海悄悄探了头朝里面望。这是忌讳,他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皇上想是醉了,你晚上好好照顾着。王爷在里面本宫多有不便,先回去了。” “娘娘放心。”张德海恭敬道。 我便不再理他,搭了蕙菊的手离开。 夜色茫茫,月色如水。虽入了冬,却并不寒冷,反而空气间流动的凉意令人身心清朗。我心中一动,便朝御花园走去。 蕙菊在前面掌灯,不由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我笑了笑:“想去烟波亭坐坐。” 仿佛时光倒流般,又回到那个夜晚,我在皎皎月色中看到了他,长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时,他是我在闺中所认为的世间男子的极致,是我以为的那天宫中的神祗,也被人间美景吸引,下了凡尘。 如今看来,那终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了。 此时我半倚在烟波亭里,看着一池碧水在月色下如脉脉水银流动,有珍珠般润泽细致的波光在眉间轻荡,好似心底漾漾的回忆,婉转而隐涩。 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间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也感到层层的凉意,是由心底而生。 其实,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该是想到幸福的部分的。可不知为何,坐在这空旷的亭中,人真正静下来,脑海中一一浮现的,竟是在尘埃里的那段岁月,当中最清晰的是杏花春馆的夜晚。那种发自深心的厌恶与悲凉一直啃噬着我,每每想起,心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割去最柔软的部分,我只有用所剩无几的意志强做笑脸,试图去遗忘。哪怕之后金尊玉贵的生活再甜美,那耻辱的一夜我却终身难忘。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遥,今日的我也许还在那金丝笼般的养心殿夹室中,什么都不是,永远无法报恩,以及报仇。 丽妃,那张明媚如六月骄阳的脸庞在眼前掠过,她永远得意而骄傲的笑容挂在面上,仿佛她从未失宠,从未离开过金碧辉煌的星辉宫。我无法想象她离去时的样子,背负着家族的罪过,以及强加在她身上的私通的罪名,一定是哀怨且憎恨的吧。难道,这也是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纠缠不去的原因?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天愈发沉下来,漫天星光灿烂。蕙菊手中的宫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抬头的一瞬,那璀璨的星辰如梦似幻,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旋即便有些懊悔没有带萧,不然和着这样美的星空吹一曲,应该能找回几分当年那个良善无害的凌雪薇吧。 正在遗憾着,远远有依稀的笛音轻轻袅袅传来,如仙乐般缭绕不散。曲调的旋律那般熟悉,我细细听着,不由便笑起来,又跟着轻声哼唱出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问月) 曲声散了,我站直了身子,看着九曲长廊中一团孤单的灯火渐行渐近。蕙菊小心看我一眼,要拿出火石要点燃灯笼,我摆了摆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带着孤灯走近了。 他依旧穿着紫金窄身螭云纹的箭袖衣袍,不持灯的手上握了一只玉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时一愣,目光如火炬般投进亭中,人却站在原地,不停翻转着那只玉笛。 “王爷今夜不回府么?”我的目光紧紧定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不见,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皇兄交待的事做完了,不想宫门已经下匙,便过去海晏堂住一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突然添了几分欢喜与柔和:“今夜月色正好,想着烟波亭里看倒影是最美的。不想遇到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真是巧呢。” 他点点头:“是啊,真巧。” 说罢两人便不再交谈,他静静站在原地,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一般萧萧肃肃。我转过脸去,看远处明亮的烛光,那是栖凤台上彻夜不熄的巨烛,照得远处水面显出淡淡金光。 “边漠凶险,我那时要你按兵不动实在是为难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边轻声道。 羲赫一愣,迅速看了看惠菊与小喜子。我见他如此谨慎便道:“不妨事,那些信都是由他们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点了点头,下意识般四下望了望,上前一步走进亭中,淡然一笑道:“你如此说可就见外了。”那口气里的宠溺在不由自主中淡淡流露出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1) 冬去春来,仿佛一眨眼已到了百花盛开,莺啼婉转的季节。御花园中一片团花似锦,缤纷如织的盛况。此时节,妃嫔多爱在武陵春色流连,或拈花斗草,或闲庭对弈,或曲池荡千,或池亭赏鱼。每每清早傍晚时分,但见衣裙逶迤,笑语盈盈,姹紫嫣红,芳香满园。 自我出了月子后宫权柄就再度回到手中。怡妃本应把玲珑还给柳妃,无奈柳妃着了风寒,缠缠绵绵总是没有痊愈。御医只说是天气缘故,待开春便能好了,于是玲珑一直待在怡妃身边,反倒与这个养母的感情胜过柳妃。 天气和暖,我常带着轩儿去御花园散步,婴孩虽小,但仿佛也知道欣赏美景,赏玩名花,出去时总十分兴奋。每每此时,也常能遇到带着晟辕的惠妃,带着玲珑的怡妃,竟也能就着孩子的话题聊个不停,毫无芥蒂一般。 羲赫那边也十分稳定,沈羲遥如从前般对他委以重任,只是他再未踏足后宫。不过,知道他一切安好,做着尊贵的亲王,事事顺遂,我便也满足了。 六月里,西子湖上开出亭亭荷花,一派菡窰发荷花,红幢绿盖随,荷风送香气,笙歌醉里的景象。这样好的季节,我也终于等来了自己自年节后一直期盼的消息。 这一日,我独自坐在烟波亭中赏荷,此时湖上荷箭颇多,如同一支支饱蘸了粉彩的巨笔,从玉盘般的荷叶中探出身来,荷下水中有条条红鲤穿梭。 蕙菊从宫外探亲归来,我挥退侍立的宫女太监,她便悄悄递来一封书信。 “奴婢今晨去了三公子的钱庄上。这是凌大人留在那里的。”蕙菊低声道。 我点点头展开信笺,是关于万春楼的消息。果不出我所料,万春楼鸨儿是柳父的远房表妹,仗着这层关系做出强抢民女、聚众赌博等触犯大羲律的勾当。同时,大哥也查出柳父借万春楼私下卖官、收受贿赂的行为。那些看起来在万春楼里一掷千金毫不吝啬的人,其实是变相将这些钱送给柳大人。这些一旦上奏,定会引起朝堂动荡。 只是??我合上信笺,拈了素白绢纱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栏杆,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只能令柳家获罪,却不足以将其完全扳倒。 “娘娘?”蕙菊轻声问道:“凌大人的意思是,如今证据不足,若能得到万春楼每月给柳大人好处的明细,才能坐实了他受贿卖官的罪名。” “本宫知道了,你让小喜子明日出宫,告诉大哥不着急,一定要拿到切实的证据。另外,”我沉吟了下,终于再开了口:“想办法去一趟裕王府,就说我曾经拜托之事不知有何进展。” 蕙菊点点头,与我在亭中又待了片刻,这才一起回去坤宁宫。 才一进殿,便听到后殿传来轩儿的哭声,与往日不同,哭得嘶声裂肺令人难安。 我连忙过去,只见几个乳母一脸担忧与恐惧,却怎么哄都哄不住。 “怎么回事?”我见轩儿小脸哭得通红,声音微哑,不由心疼起来。 “回娘娘话,方才是小皇子吃奶的时间,可他还没吸两口便大哭起来,奶水也全吐了出来。奴婢几个换着喂也不成,他一直躲。”几个乳母慌忙跪下回话。 “可传了御医?”我抱过轩儿在手上,轻抚他的背,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已经去请了。”一个乳母答道。 我伸手试了试轩儿的体温,稍有发热,心更是揪起来。 不久御医便到了,一番望闻问切却说不出缘由。我当下大怒,正要责罚,一个御医迟疑道:“皇后娘娘,不知小臣可否僭越,看一看二皇子嘴巴里。” “你有把握?”我看着怀中因哭泣疲惫而睡着的轩儿,有些不忍弄醒他。 “臣在民间时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不敢确定,需望一望。” 此时我还能有什么不依,便准了。 那御医让乳母将轩儿抱到明亮处,可轩儿并不配合不肯张嘴,这御医只好让乳母再喂一口,果然,刚吃下去又吐出来,轩儿也大哭起来。这御医趁机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见他一幅妥定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 他恭谨道:“回皇后娘娘,臣观小皇子上颚处有大片白点,仿佛鹅口,这在民间叫鹅口疮,多见于婴孩。患此症的婴孩会有口干、烧灼感及轻微疼痛,因此在吃奶时会疼痛,从而烦躁拒食,啼哭不安,甚至发热的症状,但脉象多无异常。” “可知缘由?”我从乳母手中抱过轩儿,轻轻地拍着安抚他。 这御医犹豫了下,目光略略扫过跪在地上的一众乳母才道:“回娘娘话,此症多缘于乳头不洁或者喂奶时手指不净。”他顿了顿,脸颊微红道:“宫中乳母在喂食前一定要浣手、擦拭乳头才能喂,故而此症十分少见。但民间普通妇人要做家事,难免顾不及,所以臣见过几例。” “如何治疗?”我问道。 “回娘娘话,小皇子此时并不严重,治疗起来倒不难,取吴茱萸十克,研末,用食醋调成糊状,敷于双侧涌泉穴,外贴伤湿止痛膏,一日后后取下。一般敷贴一次即有效了。”他又补充一句:“只是怕反复。因此以后喂奶前一定要做好清洁。” 我的目光冷冷扫过几位乳母:“这次便放过你们,扣半年月晌。若是再出问题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几个乳母忙磕头谢恩,我看也不看,只一心哄着轩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那御医,他年纪尚轻,穿的也是普通御医的服制。 “小臣叫谢百草。”他恭敬答道。 第二百二十二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2) 谢御医施礼退下。我对芷兰道:“本宫知道你们不会慢怠轩儿。你且告诉我,这几个乳母里可有举止奇怪的?” 芷兰想了想道:“素日里皆正常,并无异常举止啊。” 我轻轻抿唇,自语道:“从最初的鹅口疮,到如今的中毒,一个是喂养不洁净,一个是食用了??” 我话未说完,芷兰一拍手,仿佛开朗了一般道:“奴婢想到了。” “你说!”因心急,我甚至上前了一步。 “这几日无论喂食还是休息,奴婢三人几乎一刻不离。但先前御医说乳母清洁不够,因此每次喂奶前,乳母皆用煮过的帕子擦拭乳头方才能喂。”芷兰答道。 “你是说,是水或者那帕子有问题?” 芷兰点点头:“奴婢只能想到此环。”她磕了个头:“是奴婢们的失职,请娘娘责罚。” 我扶她起来:“不怪你们。是下毒之人心思缜密。” 芷兰起身道:“奴婢这就去查。” 我点点头:“将那几个乳母送去慎行司,好好拷问,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害轩儿!” 傍晚,暮色黯淡了天际,有微风柔和吹来。我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夜空中一轮还因西边最后一抹流霞的光芒而显得淡薄孤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一个人站在那?” 我回身向他施礼,之后讶异道:“皇上不是翻了惠妃的牌子么?” 沈羲遥走近我,“朕听说轩儿又病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一想到轩儿痛苦的模样,不由湿了眼眶。 “很严重?”沈羲遥见我流泪,顿时着急起来。 我叹一口气道:“还好御医已经查出病因了。几个乳母在慎行司里,那边还没回话呢。” “慎行司?”沈羲遥一惊,素来宫中只有犯事之人才会送去。我一向良善,除非大事一般不会送人去的。 我点点头:“轩儿中了紫藤的毒。”我说着看一眼不远处的紫藤花架,眼泪又流下来:“还好发现的早,不然??”我哽咽地说不下去,只留恨与怕在心中。 沈羲遥拥我入怀,他的声音低沉充满帝王至上的权威。“放心,”他将我搂得紧一些:“朕不会放过任何想要害我们孩子的人。” 我仰头看他,只见他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坚毅与戾气,一双眼里有小簇的火苗闪动。我偎进他怀中,轻声道:“臣妾在想,这样多的事接连发生在轩儿身上,怕是因为皇上太看重他了才招致祸端的。” 沈羲遥“哦”一声,“你在怀疑谁?” 我苦笑着摇摇头:“证据吗出来之前,臣妾不会怀疑任何人。臣妾的意思是,轩儿出生时有祥瑞,皇上大赦天下,又十分爱重他。他这样小,如何能承得住那么大的福份呢?即使今日他没有中毒,来日也会有病痛灾祸。” 我拉过沈羲遥的手看着,仿佛这样可以驱散心底的惊恐。他的手掌有薄薄一层茧子,那是自幼练习骑射留下的,却不若羲赫,常年的驻守和征战,手上的茧子厚实而坚硬,更令人感到可以依靠。 “轩儿生病中毒与福份有什么关系?以朕看,无非是一些人在背后做手脚罢了!你且安心,朕定会让他们查个水落石出。”沈羲遥沉声道。 我的泪滑落,正巧落在他的手心,他颤了下,握紧了,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直直看向我:“你不要胡思乱想,跟朕去看轩儿。” 我点点头随他走着,却一路沉默。后殿里轩儿已用了药,由芷兰并几个宫女守着,新的乳母午后由大哥亲自送了进来,此时正抱着他哄睡。见沈羲遥与我进来,她们轻轻施礼,沈羲遥摆摆手,径直走到轩儿身边。 轩儿面色稍稍苍白,虽睡着了但呼吸微弱,仿佛一只茕茕白兔般,令人看着心就酸起来。 沈羲遥轻轻抚摸他的小脸,低声却严厉道:“好生照顾小皇子,再出了差池,就自己到天牢里待着。” 出了后殿,我朝沈羲遥强做笑意道:“轩儿好一些了,皇上去惠妃处吧。” 沈羲遥柔声道:“今夜朕陪陪你。你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摇摇头:“臣妾想去明镜堂为轩儿诵经祈福。” 沈羲遥道:“那朕陪你一起吧。” 我朝他郑重施了一礼才道:“皇上白天已经十分辛苦,若是晚上还陪臣妾去佛堂,恕臣妾不能答应。”我说完起身,拉过他的手道:“皇上有这样的心意已经足够。再说,你也好久没有去看晟辕和惠妃了,不能厚此薄彼啊。” 沈羲遥想了想道:“朕今夜回养心殿。白天再去看他们吧。” 我微微一笑,送他到宫门口,看着他乘肩舆走远了,这才回去寝殿中。 “娘娘真要去明镜堂?”蕙菊见我找佛经,不由问道。 我点点头:“本宫想求佛祖让轩儿早日痊愈,以后也不要有这样多的灾祸。” 蕙菊抿了唇不再说什么,帮我找好东西,又为我系上披风,还备了些茶水点心,便随我同去了。 次日清晨慎行司回话来,在乳母擦身的水中发现一些紫藤种子粒。审问下,几个乳母一口咬定并无人指使,她们想着民间吃紫藤花,紫藤又驱蚊,便采了些煮水擦身。可能是择的不干净,连着些皮、茎和种子一起煮了,这才导致轩儿中毒,但绝非有意。又说就是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嫡子啊。 听到这番回话时,我已在明镜堂抄经诵佛了一整夜,当下只觉得疲惫不堪,心底压抑不已,仿佛被粗大的麻绳紧紧勒住一般难受。蕙菊拧了热帕子给我净面,又端来热牛乳给我饮下,才稍稍好些。 第二百二十三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3) 于是两人携手回去坤宁宫,轩儿精神比前几日好一些,逗弄了会儿,见他甜甜睡去,又听御医禀告毒素清除得顺利,一颗心才落回胸腔里。 不出几日,轩儿又着了风寒,是夜间踢被子所致,好在天热并无大碍,但引得沈羲遥十分不悦,将负责照看他的宫女全赶去浣衣局,又加派人手照看。 我却茶饭不思,只觉得轩儿还不到一岁,却连着生病又中毒,十分可怜。于是又向沈羲遥提出这是轩儿福份太重的缘故。他终于被我的泪水与哀求说动,同意我去京郊护国寺斋戒祈福三日。那里香火最盛,多是得道高僧,定能求得佛祖庇佑的。 两日后,轩儿的风寒痊愈,沈羲遥怕我不放心,命芷兰带着轩儿随在他身边。如此,我便能放心离宫了。 护国寺建在京西三十里的法线山上,巍峨高耸,逶迤动人,是大羲开国皇帝下旨所建,始建便是以国寺的名义,因此护国寺建成之后,飞檐斗拱,气宇辉煌。 我不想扰了白日里香客的向佛之心,便没有声张,护国寺便也不必因为我的到来闭门谢客。 这日清晨,我乘一辆不起眼的青油布马车从皇宫出发,只带了惠菊和小喜子伺候。为了安全,沈羲遥从御林军中选出四人随行保护。 按我的要求不许隆重,护国寺住持普济便仅带了一个弟子一早等在山门前迎接。 我扶了惠菊的手走下轿来,清晨凉爽的山风拂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普济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有礼了。” 我欠了千身子:“大师不必多礼。”之后随他走进了护国寺。 护国寺座西向东,朝迎旭日,晚送落霞。寺周楠树蔽空,红墙围绕,伟殿崇宏,金碧生辉,香烟袅袅,磬声频传。 虽然我有旨不扰其他香客朝拜,但普济仍将普贤殿空出来专供我祈福。又将离垢院设为我暂住之所。离垢院四周高树笼罩,因山环林障,气流回旋,屋面上无枯枝败叶,整个院落无尘无垢,干干净净,人们视为奇迹。故先帝亲笔赐书“离垢园。此处,也多成了皇室亲眷礼佛暂歇之地。 我心中感激,但我此行除了为轩儿祈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隐瞒了所有人,又借了佛祖的名义,实在是不敬。为此我心中忐忑不定,命惠菊去收拾厢房,自己直接走进普贤殿,带了一颗诚心跪在莲花蒲团之上,凝神屏息地诵起经书来。 普贤菩萨梵语为“三曼多跋陀罗”,即普遍贤善的意思。普贤因广修“十大行愿”,又称“大行愿王”。“愿”是理想,“行”是实践。普济将此殿给我祈福,也是明我心意了。 太阳沉下去的时候,香客皆散尽了,晚课在一阵击鼓声中开始,有梵梵佛音传来。西天边际还有最后一抹云霞,鸟儿成群飞过天空,叽叽喳喳飞进了法线山上茂密而层峦的翠波之中。一切都是那般祥和,天地间只剩下了安宁与美好,只留了疏淡清雅之气。 我独自坐在厢房里把玩手上一串黄玉佛珠,那剔透温润的颜色令人心静。我微阖了眼睛诵读般若经,整个身心沉浸在佛法无边的救赎之中。 “吱呀”一声响,惠菊轻手轻脚走进来,却只侍立一旁不打扰我。我沉着心默完一遍,缓缓放下佛珠,看着她道:“找到了?” “回娘娘话,确实有条小路可以下山。只是??”她欲言又止。 我将佛珠收起,起身道:“只是小路僻静难行,此时天色渐沉,怕有危险?” 蕙菊掩口笑道:“娘娘真是厉害!奴婢正打算这样说呢。” 我也笑起来:“所以本宫带的是小喜子啊。” 蕙菊点点头:“那奴婢这就为娘娘更衣,晚了怕城门会关呢。” 下山的小路确实曲折,但也是平日僧人进山砍柴打水之路,故简单铺了碎石。一路上只听见风过树梢的声音,伴着鞋底的“沙沙”声,落日的余晖将山林染成橘色,令人观之暖心,而呼吸间都是山林特有的清芬气息,令人倍感舒畅。 我毕竟在黄家村生活过,这样的小路走起来没什么问题,如此,当我们到达城门时正赶上关门前的最后时刻。 万春楼十分好找,比我当年所见扩大了一半,临街新添了一幢两层三间装饰簇新的花楼。楼上是妩媚风情的青楼女子,楼下是络绎不绝的华贵车马。那一张张浓妆艳抹的俏脸热情如烈火,那一块块精美别致的绣帕挥舞如彩蝶。浓烈的脂粉香气老远便能闻见,而娇笑声、招呼声更是令整条街都热闹起来。 我与蕙菊皆做男装打扮,又贴了胡须,故不会被人轻易认出。从街头走进万春楼正门的短短几步,我已看到许多通身华贵的官员、豪绅,暗暗记下样貌特征,这才与蕙菊、小喜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万春楼,我顿时惊讶无比。这主楼高大宽阔,高五层,呈“回”字型。内里布了亭台楼阁之景,中庭植一巨木,洒下绿荫片片,树下蜿蜒了一条小溪,曲曲折折经过了这万春楼大半位置。溪上飘荡着莲花灯,甚至有一艘精巧的花舟,载了娇美的女子荡漾在曲水之中。而整个中庭,也被着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价钱的区域。 手臂粗的红烛将主楼照的恍若白日,柱子上贴金嵌宝,桌椅上包银镶玉。每层挂起不同色的轻纱,越往上,装饰越华贵。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4) 我唇上一丝不屑的淡笑,只看着最前方两个亭子不说话。蕙菊走到鸨儿身边道:“那两个亭子多少钱呢?” 鸨儿一惊,忙道:“那两个多少钱都不行的,早被人订好了。” 蕙菊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她:“我家公子就喜欢那里,也只喜欢那里。素来我家公子喜欢的,还没人敢不给呢。”她后一句咬字极重。 那鸨儿飞速扫我一眼,我只一幅浅淡笑容,目光落在那边亭上。只见右边的在我们说话间已有人进入,只是隔了帘子看不清楚。 “不瞒公子,”鸨儿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不接蕙菊手中银票,“那两个地方并不是奴家说了算的。” “您不是这儿的当家吗?”蕙菊奇道。 鸨儿讪讪笑笑道:“奴家不过是为他人操持而已。”她眼睛转了转,看着开始逐个熄灭的蜡烛道:“牡丹就快上场了,那边客人还没来,老身去问一问。不过??” 蕙菊会意地再抽出一张:“这两千两是今夜的定钱。”她说着又拿出一锭三十两纹银递给鸨儿:“您辛苦了。” 鸨儿看一眼银票,眼睛笑成一条缝。她的语气轻松且充满喜庆:“三位稍等。”说着颠颠离开了。 片刻她便回来了,朝我眨一眨眼,得了乖似地邀功道:“那边本是吏部侍郎定下的,仿佛有事来不了,便让给公子吧。” 我的眼睛只定定落在右边亭中,觉得居中而坐的那个人看起来十分眼熟。 鸨儿带我们坐下,又吩咐上了茶点瓜果,正要再叫几个姑娘来,我摆一摆手道:“牡丹是花王,即是来赏她的,如何还能将其他放在眼中?” 那鸨儿连连称是便要退下。 蕙菊笑道:“多谢了,不知如何称呼?” 鸨儿笑得春风得意:“奴家姓柳,杨柳的柳。公子若不嫌弃,唤一声柳妈妈即可。” “呦,可是和中书侍郎柳大人同姓呢。”蕙菊仿若无意道。 那鸨儿面上显出得意之色,悄声道:“不瞒公子,奴家与柳大人也算亲戚呢。” 蕙菊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我也只是含着一缕淡笑看着前方舞台。 那鸨儿见并未引起我们惊讶,有些尴尬,但她毕竟见过太多场面,便道:“公子喜欢什么茶水?老身让他们备上。” 蕙菊从袖中取出一包茶叶道:“这是雪山银芽,小心点。” 鸨儿听到“雪山银芽”四字顿时瞪大了眼睛。此茶十分难得,几年才能进贡几两,除非至尊至贵,他人难以得到。登时,鸨儿看我的眼神已由尊敬变成敬畏了。 “这几样怕不合公子胃口,奴家让人去换。”她看着桌上点心恭谦道。 我只拿起桌上一块红豆酥,咬一口,“本公子并不挑食,这味道也不错。你且忙去吧。” 鸨儿如蒙大赦,欠了欠身退下了。我的目光再次落进右边亭中,隔着几处小景与席位,那边只一人,一袭白衫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看起来十分逍遥,却也有几分落寂。 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过脸来,即使隔着一些人,即使有羽纱遮掩,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气力,我颓败地靠坐在椅子上,面上也在不经意间露出气恼之色来。 蕙菊察觉到我的异常,也朝那边看了看,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觉得心底都是苦的。“没什么,”我拿起茶盏饮一口,“让小喜子去安排我见秀荷,早点办完事回去吧。” 蕙菊不再说话,为我剥了橙子葡萄,又削好苹果。突然,场中一片黑暗,只有高处门边零星几个灯笼发出黯淡的光,不至于让人惊慌。 有韶龄的女子端了茶盘进来,轻轻放下,是冲泡好的雪山银芽。蕙菊给了她一两银子做赏钱,又问道:“牡丹何时出来?” 那姑娘笑一笑:“公子莫心急,就快了。” 我沉声道:“不知牡丹姑娘可接客?” 那姑娘掩口道:“牡丹是咱们万春楼的头牌,轻易都不露面,只有她入了眼的客人能与她浅谈。至于接客嘛??”她笑一笑,许是想着我能用这个位置,定然非同一般,便道:“至今也只有一人做过牡丹的入幕之宾。”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5) 此时,只见右边亭中传出清朗男声:“一千两。” 众人皆望过去,无奈轻纱阻隔看不清楚,低声议论嗡嗡响起。 齐大人一愣,恨恨朝那边瞪一眼,咬咬牙道:“一千两百两!” 那边随意道:“一千五百两!” 齐大人高声道:“一千六百两!”一张脸憋得通红。 亭中传出淡淡笑声,充满不屑,之后再度开口:“两千两!” 齐大人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做声了。底下人却兴奋起来,一面惊叹何等豪富听一曲能出两千两,一面猜测亭中人的身份。 想来鸨儿也未想到竟会有人出这样高的价钱,登时愣在那里,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却收敛了笑容,朝那边欠一欠身,恭敬道:“老身代牡丹谢客官抬爱,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那边沉吟半晌,终于,如玉石之音的男声略带了迷离道:“凤衔杯。”停了停吟道: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宋晏殊) “好词!”清丽的女声响起,牡丹已换过一袭流彩暗花金银云纹蜀锦裙,斜抱了琵琶从后面缓缓走出。可以看出,她重新妆饰过,一张秀雅的面上细细绘了时下最盛行的姣花妆,看去若春阳下含羞欲放的牡丹一般。头发重挽成流云髻,插戴了点翠牡丹花钿,简单不失大方。 自她一出来,众人皆欢呼起来,片刻后安静坐好,等待牡丹的弹唱。 我见桌上有纸笔,写下一词让蕙菊交给鸨儿。 那鸨儿本退在一旁,拿到我的词先是一愣,低声对蕙菊说了什么,之后将词拿给坐下正试弦的牡丹。 蕙菊回来对我道:“那鸨儿说公子的词不错,只是牡丹其实是为了那边的公子才又出来的,怕是不会唱公子的了。” 我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台上如月下姣花一般的牡丹。 不久,牡丹拨弄琴弦,朱唇轻启,幽幽唱起来: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 底下声声叫好,牡丹起身朝右边亭子盈盈一拜,满面娇羞之色。蕙菊脸上显过一丝鄙薄,又看看我。我只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盏,本来上好的茶,进到口中却只有苦涩。 不想牡丹并未退下,而是重新坐好,挑动琴弦,再启朱唇,她歌喉婉转,唱出词中相思浓情,唱尽意中忧愁哀怨: “留花不住怨花飞。向南园、情绪依依。可惜倒红斜白、一枝枝。经宿雨、又离披。 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何况旧欢新恨、阴心期。空满眼、是相思。” 我突然失了兴趣,不愿再听这曲凤衔杯,对蕙菊道:“我们走吧,去见秀荷。” 人声鼎沸中我快步走着,这周围的一切是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热闹都看不见,震耳的吵嚷声都听不见。我的脑海中只回响着蕙菊方才的话,那边亭中之人,恐怕就是牡丹唯一的入幕之宾吧。一想到此,心便被狠狠捏住般疼痛难受。是嫉妒?是不满?是怨?是恼?还是对命运的无奈呢? 右边亭中之人,如果我看的不错,是羲赫。 几年不见,秀荷已从三层搬到四层,身价不知番了几番。我不知小喜子使了多少银子,也不关心,让他二人守在门外便推门进去了。 房间极大,转过十二扇绘苏州园林景屏风后,眼前是一间布置成荷塘月色的厅房,浅浅流水上装饰了几可乱真的荷花,荷花中有一处小亭,秀荷正坐在里面弹一曲古筝。 我负手站着听她弹完,拍手赞了声“妙”,之后笑道:“几年不见,秀荷姑娘今非昔比了。” 秀荷款款起身,一袭浅粉裥裙上有泼墨荷花,看来出自名家之手。她乍见了我愣了愣,似乎记不起在何处见过。我提醒道:“不见峰头十丈红,别将芳思写江风。翠翘金钿明鸾镜,疑是湘妃出水中。” 秀荷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又细细打量我一番,啧啧道:“若说今非昔比,奴家又怎能和您相比呢?”说罢请我朝内室去。 我踏在雕成荷花的石板上,一面环顾一面赞道:“步步生莲,这装饰真不错。” 秀荷朝我回头一笑道:“听柳妈妈说,这是仿飞絮宫修的,不过咱们必然不如宫中华贵了。” 我笑而不语只随她进了内室。 内室布置雅致而充满格调,因她名字中有个“荷”字,故处处见到荷花样的装饰,虽不十分奢华,却看出精心来。 秀荷斟一杯茶递给我:“我听柳妈妈说,有位公子花了两千两银子与我共度良宵,还想着会是谁呢。” 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楼下两千两听一首曲子,如今你也是这万春楼顶尖的姑娘了,两千两度一夜春宵也是正常。” 第二百二十六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1) 清晨时分我已回到护国寺,在空灵悠远的佛鼓声中走进普贤殿,安静而虔诚地诵起经来。内心最重的石头已经放下,只待秀荷将账本拿出,柳家之事就多了几成把握。 诵了一天的经,内心平缓下来,心中的忧烦散去一些,夜里竟也睡得踏实。次日清晨再起,用过早饭便要回宫了。 普济将我送出寺门,我刚拜谢过,他和蔼一笑,将一本经书双手递到我的面前,柔声道:“心中的阴影不宜久存,存得久了,便再挥之不去了。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太多无可奈何之人,太多无可奈何之心,便是非理直气壮,却要理直气和才好。” 我抬头看他,清和眼底尽是慈悲,不由眼角一酸,内心翻涌,再次福身重重谢过,双手接过那本经书,面上一层清雅浅笑:“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普济方丈笑起来:“施主走好。” 马车“辘辘”前行,行至京城外十里突然停了下来。 惠菊轻掀开门帘:“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低头看那本经书,普济还赠予我了三只香蜡,莲花形状,拿在手上如玉生香,温润柔滑。正感悟佛法无边时,惠菊低呼一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我放下手中物件,整理了心绪与表情下了马车。只见沈羲遥骑在一匹通体尽白的神驹之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他一袭白衣飘飘,仿若谪仙,身边是徐征远,一身黑衣骑在黑马上,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我下了马车,轻轻欠身笑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沈羲遥没有回答,只含笑看着我,眼中尽是温柔。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毫不迟疑地握住,他一用力我便被带到马背上。心中一阵狂跳,故作嗔怒望着他,他“呵呵”笑起来,一夹马肚,神驹嘶叫一声转身朝京城而去。 我心中惊疑不定,这样与他共乘一骑还是当日从黄家村回京。一想到当初种种,身后不由泛上涔涔汗意,虽知此时早与往昔不同,但心底的恐惧还是漫了上来。 “皇上,蕙菊还在??”我话音未落,沈羲遥低下头在我发顶轻吻一口道:“朕想你想得厉害,只想早点见到你,这便迎来了。” 有满满的感动突然塞满心田,似饮了蜜般,却又令人心酸起来。我强忍着眼角的泪不让它流下来,心里的担忧消失不见,只剩下甜蜜与欢喜来。 徐征远紧紧跟上来,蕙菊另骑一匹马跟在他身后,朝我笑一笑。 马儿的速度慢下来,闲庭信步般行走在林间小道上,阳光暖洋洋洒下来,微风轻拂驱走炎热,令人如饮了冰水般浑身舒畅。 “许久没有出宫了,薇儿可愿与朕一同游览京城风光?”沈羲遥低头问我。 我忧心轩儿,却又不愿拂了他的兴致,一时有些为难。 似看出我的担忧,沈羲遥故作委屈道:“果然,女人有了孩子,就不要夫君了。” “皇上!”我嗔一声:“轩儿病着??” “朕出来时他已好了。有张德海与芷兰看护着,想必不会有问题。”沈羲遥轻轻抚弄我的秀发,“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心落下一半,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便有劳夫君了。” 沈羲遥一愣,“哈哈”笑起来:“娘子可有想去的地方?” “随便逛逛便好。只要是与夫君同行,哪里都是美的。”我甜甜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果然一席话令他十分受用,在南大街将马儿寄存在客栈中,便与我携手闲逛起来。 蕙菊与徐征远跟在后面,前者一脸兴奋四处张望,后者一脸严肃警惕四周。我只挽着沈羲遥的臂膀,与他随处指点闲话,十分自在快活。 华灯初上时,我们四人来到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聚仙阁,沈羲遥看着眼前三层高的酒楼对我道:“这家饭菜的味道很好,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我娇媚笑道:“都依夫君。” 聚仙阁里此时宾客满座,竟找不到一处空位。有小二迎出来,朝我们歉意一笑:“几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此时没有空位。几位若愿意,那边歇一歇等待,有茶水瓜子。” 我朝厅堂看去,只见里面人头攒动,杯碟声不绝于耳,因不知要等多久,又挂念着轩儿,便轻轻拉了拉沈羲遥的袖子低声道:“要不换一家?” 沈羲遥将我的手握住,含笑问小二:“可有包房?” 小二摇摇头:“包房早三天就都订出去了。”他挠挠头道:“几位稍等等,有几桌快吃完了,不会很久的。” 沈羲遥点点头,带我坐在等候的地方,又亲自斟了杯茶递给我,解释道:“这聚仙阁的鸽子蛋实乃天下一绝,今日即出来了,不尝一尝可惜了。” 我掩口笑道:“鸽子蛋?家里的厨子不会做吗?”抬头看沈羲遥,他的面上竟有一丝如孩童般执拗的神情。 他摇了摇头,有一丝鄙夷之色:“全不是那个味儿,差远了。” 我玩笑道:“夫君这样讲,若是被张总管听到了,怕要把厨子全换了呢。” 沈羲遥面上是素日见不到的放松之色,他“呵呵”笑道:“所以才不带他出来,有时太啰嗦。” 身后侍立的蕙菊与徐征远强绷住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我们正说着,只见窗边一桌客人结帐欲走,小二满面堆笑请我们过去。沈羲遥便拉了我的手,一脸向往。 不料,当我们刚要坐下,两个锦衣男子抢先一步推开沈羲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开始谈笑。 第二百二十七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2) 眼看一场打斗在所难免,我倒不怕沈羲遥吃亏,面前二人身子虚胖,一看就是好吃懒做之徒,恐怕徐征远一下子就能制服。我只是不想徒惹是非,万一暴露身份就不好了。 正要拉住沈羲遥,只见一人硬生生插进来,拦抱住沈羲遥,一脸惊恐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话好好说!” 沈羲遥丢出一锭金子砸在桌上:“放心,砸坏了店,本公子再给你原样盖一栋新的!”说着就要拨开小二上前去。 徐征远自然不会让主子动手,更是一个箭步走到那二人面前。 此时,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一面擦汗一面也拦了进来,朝两边各抱拳施礼,满面堆笑道:“几位,几位,有话好说。柳公子和李公子是咱家的常客,今日这顿就免了。”接着转向我们连哄带劝道:“敝人姓黄,是聚仙阁的掌柜。几位看着面生怕是第一次来,一定得给你们找个好位置!三楼景致最佳,又安静舒适,比这里好多了。若是愿给敝人一个面子,便随我来吧。” 沈羲遥本意也不想闹事,只是见我受辱气恼不已。我朝黄掌柜点点头:“那便请您带路吧。” 于是四人上了三楼,果然有一处风景绝佳的雅间空着。黄掌柜又是作揖又是打千,连连吩咐小二上好酒好菜,又想与沈羲遥闲聊。无奈沈羲遥在气头上,并不理会。倒是徐征远见他面子上过不去,偶尔答两句。 酒菜很快便上来了,色香味俱全,果然不负盛名。黄掌柜斟了一杯敬沈羲遥,“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不是小店不懂规矩,而是那两位咱们惹不起,还请海涵。” 沈羲遥见他满脸谦卑的歉意,也不想为难,接过一饮而尽。 黄掌柜见他喝了,面上稍稍放松道:“客官今日委屈了,这顿我请了,你们看还要什么?” 沈羲遥望向窗外繁华街景,脸色虽还难看,但稍许好了些。他沉声道:“那两个人,是谁?” 黄掌柜一愣,仿佛不解地看着沈羲遥:“客官不是京城人?可是您的口音??” 徐征远道:“我家主人素日繁忙不太出来。” “哦哦,客官是做生意还是?”黄掌柜小心觑一眼沈羲遥,也不等他回答道:“那两人,灰袍的公子是光禄寺少卿许大人的小儿子。红袍的公子是中书侍郎柳大人的大公子。” “柳大人?不是??”蕙菊正要说出柳妃,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了。 “正是呢!”黄掌柜似知道蕙菊想说什么,挥挥手让小二下去,叹一口气道:“这柳公子在京中可是一霸,咱们做小本生意,怎么敢惹啊。” 沈羲遥面上不满之色更甚,严肃道:“即是中书侍郎家眷,就更该遵纪守法,为百姓做出表率。”停了片刻又道:“再说,一个侍郎竟如此嚣张?” 黄掌柜忙嘘了一声:“这位客官,话不敢乱说!侍郎可是正二品官。” “这里是京城,正二品还少吗?”沈羲遥十分不悦,似与谁赌气一般。 黄掌柜摇摇头:“看来客官是真不知道。正二品虽不少,可柳大人的千金是宫中的娘娘,十分受宠。依附柳大人的官员们多了,万春楼知道吧,听说就是柳大人的亲戚开的呢。若没个大官做靠山,万春楼能开那么大?” 沈羲遥只“哼”了一声,满面不屑。 我低低笑了笑站起身打圆场:“我们不常出门,这些都不懂。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那柳家就更该做个榜样,否则不是丢了皇上的脸面?好了,不说这些不愉快的,我们也不想惹祸。听说您这里鸽子蛋是一绝,我们想尝一尝。” 老板诺诺下去了,刚出了门,我身边传来“啪”得一声响,回头,沈羲遥面色铁青,额间隐隐有青筋暴出。 “好个柳大人??”他手用力处,一双象牙筷子被砸成两段。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沈羲遥十分介怀内戚之祸,毕竟打着天子的旗号作威作福不但有失他的圣明,也会引来诸多弊端。像我凌家这样鞠躬尽瘁低调而行都被他忌惮,更何况柳家如此明目张胆在京中跋扈,今日还冲撞了他,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因为全无兴致,晚饭过后便回到宫中。我只觉得仿佛受到老天眷顾一般,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但面上自不能流露半点愉悦,只低眉顺眼地随沈羲遥回到养心殿,伺候他休息后,再去侧殿看轩儿。 轩儿的病已好的差不多,芷兰一直陪着他,三日里几乎衣不解带。我见她眼窝下黑黑一团,精神略显憔悴,知道这几日她必然十分操劳,当下感激不尽忙让她去休息,自己坐在轩儿的小床边,轻轻拍打起来。 轩儿睡得正香,白嫩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我轻轻亲了他一口,只见他砸吧砸吧嘴巴,仿佛嫌我惊了他的好梦,头一偏又睡过去。 我的心柔软如棉絮,觉得只要能日日陪伴在他身边,看他健康平安的成长,什么皇后之名,什么盛宠之尊,什么权势富贵,都比不上轩儿的笑脸。 可是,如果不除去柳妃,惠妃,还有今后层出不穷的敌人们,又怎能保证轩儿的一世安和呢? 揉一揉眼,唤蕙菊进来,吩咐她三日后出宫去找大哥,将我委托给秀荷的事交给大哥跟进。 当流火七月到来之时,事情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大哥奉命进宫议事,前几日我在沈羲遥那边见到一幅画,直说是大哥所喜,又感慨许久不见家人。如此,沈羲遥今日特允他向我请安。彼时,我正带着轩儿穿梭在万芳吐蕊的御花园映水兰香之中,观赏夏日里最后的百花争艳。 “臣已拿到柳侍郎卖官受贿的证据,万春楼强买民女也找到人证。秀荷偷出来的账本十分关键,几乎可以令柳大人丢官。”大哥一面逗着轩儿,一面低声道。外人看来,还以为我兄妹二人在闲话家常。 我点点头:“秀荷那边一定要安排好,我怕她受牵连。” “这你放心,我已安排亲信以包身的名义将她接了出来,等事成之后再看她的意愿。”大哥应道。 “皇上那边可做了试探?”我想到当日沈羲遥不悦的神情,可他之后却全无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百二十八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3) 沈羲遥一愣看向我,我只安静喝汤,回望他如氲氤秋水般温柔的目光。他仿佛不相信,又夹了一颗细细尝了,面上露出不解神色:“这鸽子蛋是聚仙阁秘法炮制的,朕当年曾让御厨试过,却怎么也做不出一样的味道。” 我淡淡道:“确实是秘方,不过正巧三哥与聚仙阁老板相熟,买下了秘方。”顿了顿又道:“至于御厨做不出,想来是没有聚仙阁的百年老汤。” 沈羲遥轻轻点了点头,我知他对御厨缘何做不出来并不感兴趣,便不再说,又夹了其他菜到他盘中:“别只吃那个,以后想吃了告诉臣妾,什么时候都有的。” 沈羲遥笑一笑,再夹一个送进嘴里:“这个东西啊,佐桂花蜜酿最好不过了。” 我朝蕙菊示意,她笑吟吟地为沈羲遥斟满清洌芬芳的美酒,我也端起一杯敬他:“臣妾愿皇上日日如此时般开怀。” 沈羲遥一怔,下一瞬已一饮而尽。 “怎么想起做这个?”他一面与用膳一面奇道:“你是皇后,不该亲自动手的。” 我垂下眼帘,流露出一点惋惜:“当日在聚仙阁因臣妾的事引来皇上与那些人的不快,本来好好的一天被人扫了兴致,实在惋惜。而皇上素日忙碌,那样的夜晚很难再有,这才让三哥要来秘方的。” 我起身再为他斟满一杯,如玉琼浆缓缓注满鎏金松鹤延年福寿杯中,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微红,面上却是甜美笑容:“再说,为夫君洗手作羹汤,不是每个妻子该做的吗?”我稍敛了笑容,浮上一点担忧:“难道皇上不喜欢?” 沈羲遥被我的话打动,一时凝视着我,满眼都是浓浓深情。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道:“我很欢喜,薇儿。” 有那么一瞬,仿佛这坤宁宫中象征皇后之尊的各种凤凰牡丹摆设全失去意义,天地间只剩下我与他二人,在摇摇烛光中深情对视。此刻,没有帝后,只有一对恩爱夫妻。 心被抽紧,说不清是被他那一个“我”字感动,还是被这样美满的气氛打动,我的眼角竟微有泪光。 沈羲遥站起身,轻轻亲吻我的面颊,他身上的龙涎香幽幽传入鼻尖,却令我打了个颤。这香气提醒我,他终究是皇帝,不是那个能与我厮守相伴,天底下只我二人的良人。 于是一点点冷静下来,将那份甜蜜的感动压回心中,重新与他对坐,闲话家常。其实今日,我只是要将他心中关于当日不快的回忆提起,这样,明日大哥同僚上书奏禀柳氏子弟在京中的罪行时,他会有先入为主的不佳印象。之后,我们会慢慢扯出柳大人卖官受贿的罪行,万春楼私下的勾当,以及,当年的“欺君之罪”。 如此,当我再见到柳妃时,已全不在乎她面上改不掉的傲慢不敬,只在想她这份骄傲能维持多久。 这天一早,妃嫔们请了安闲谈几句正要告辞,柳妃突然恭恭敬敬地起身施礼。 “皇后娘娘,” 她突然的谦逊令我不适应,当下只有微笑道:“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臣妾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了。自当初因暂理后宫母女分别,一直十分思念玲珑。如今娘娘重掌后宫诸事,臣妾想接回玲珑。”她说的诚恳,面上也是一幅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 我看一眼怡妃,只见她手一颤,杯中一点青碧茶水溅出来几点,落在樱花粉连珠银丝团花裥裙上,转瞬便消失了,就如她面上气恼无奈之色一般。毕竟柳妃是玲珑生母,她要回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我心中叹一声,但神色不变,轻轻笑道:“也是,当日劳烦妹妹打理后宫诸事,这才将玲珑暂交怡妃。如今??” 怡妃忙起身,朝我拜一拜道:“臣妾暂养公主是荣幸,如今姐姐病愈,自然该母女团圆的。” 我点点头:“毕竟柳妃是公主生母。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怡妃缓缓施礼:“臣妾暂养公主是皇上皇后的恩典,臣妾不敢辜负。何况公主确实十分可爱,臣妾喜欢得紧呢。”她说着,眼底泛上泪光来。 柳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姐姐我稍后就去接玲珑,妹妹看可好?” 怡妃自然不能有异议,只笑道:“玲珑的用具挺多,臣妾先让他们收拾好,姐姐午膳后再来不迟。” 柳妃冷淡道:“无妨的,本宫先接玲珑回去。东西你晚点送来就行。” 旁人听了自然以为她着急母女重聚,而我清楚,柳妃的风寒一个月前便好了,她此时才提接回玲珑,自然是因为沈羲遥对她弟弟心生不满,连带也冷落了她,她想借玲珑挽回君心。 只是,毕竟大势已去。我因心中那份把握,倒不在乎她将玲珑接回去,反正不会很久。可怡妃并不知情,我见她虽然举止得体,但眼中哀伤却实在掩饰不住。 如此众人便散了,怡妃落在最后,朝我深深望一眼,我只给了她一个平和笑容,抚一抚鬓间一朵重瓣黄色木芙蓉,扶着蕙菊的手回去侧殿。 午睡起来太阳正好,我抱了轩儿在御花园流芳榭散步,一丛丛木芙蓉开得正艳,更有芳香气息萦绕四周,轩儿十分开心,揪住一朵粉色大花“咯咯”笑着,又瞅我鬓间那朵。 我慈爱一笑,将鬓间花朵递给他,引来他开心笑声,我的心里仿佛被暖阳晒透了,热烘烘的。 “臣妾给娘娘请安。”怡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失了往日的闲适,稍稍有些沙哑,仿佛哭过。 我让芷兰带轩儿回去,转头看向怡妃,果然,她眼圈红红的,连带神情都不如往昔鲜活,好像被抽去灵魂一般。 “怎么这般模样?”我走到她面前问道。 “臣妾见娘娘与小皇子其乐融融,再想待会儿回去玲珑不会跑出来喊我母妃,心中难过??”她说着又涌出泪来。 我抽出绢帕为她擦一擦,玩笑道:“本宫素日觉得你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4) 不过当晚沈羲遥并未去长春宫,傍晚时分收到奏报,连日来海上倭国总有船只擅闯海域,又有倭人在舟州城中滋事。沈羲遥召集群臣在御书房议事,众人认为这是倭国一次试探,应先观察再做决断。只有羲赫觉得倭国此举十分可疑,怕是侵犯的前兆,应该做好出战准备,并回以颜色试探倭国态度。 不想沈羲遥没有接受羲赫的建议,而是静观其变。倭国在故意越界几次后,又突然没了动作。众人仿佛松一口气,但我见沈羲遥眉头一刻不曾松懈,便知不会这样简单。 与此同时,大哥将所有证据备齐,一本将柳侍郎参到了沈羲遥面前,却只说受贿。沈羲遥震怒将柳侍郎下狱又严令彻查。柳妃闻讯带玲珑在御书房外跪了两天,时值秋雨连绵之际,任谁都劝不回去。 我心中恨恨,并不是恨沈羲遥网开一面,而是恨柳妃利用玲珑。稚子无辜,她竟用来做求情的工具。 怡妃比我更加心疼,玲珑淋雨着了风寒发热,惊动了沈羲遥去了好几次昭阳宫。我见她心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素日挂在面上的淡雅温和的笑容也被紧皱的眉头与幽怨的眼眸取代。可她只能像所有妃嫔一般,不能太过关心,不能日日去昭阳宫探望。 终于,柳侍郎从大狱里放出,不过从正二品降为正五品礼部郎中,没收受贿所得。可他依旧是京官,依旧有做宠妃的女儿,依旧能凭借这些再慢慢升官敛财。 半月后沈羲遥微服私访,由羲赫陪着去了一趟万春楼,回来后脸色并不好看。 两日后大哥同僚上奏,万春楼是柳家暗中经营的卖官之所。同时还有万春楼仗着柳家做靠山,强抢民女欺行霸市,甚至草菅人命。 这一晚,沈羲遥在长春宫留宿,无意中问起怡妃初进京时有何见闻,不想怡妃沉默良久,只道印象并不好。在沈羲遥追问下,才哀哀道出当年她入宫参选,柳家公子要抢她入府,即使亮明秀女身份也阻止不了,只好藏在远亲家中才避过。 当时她觉得京中达官贵人如天上星,数不胜数,一不小心便会得罪。身为臣子却不是每家都能以身作则严守法度,反而仗着贵戚身份嚣张跋扈,想来京中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 她素日与世无争,也从不说人闲话,此番见解反而令沈羲遥重视。再联想当日我的遭遇,对柳家一时压下的不满再度涌上来,甚至比先前更甚。 到如今,便只剩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半月后,柳宅遭遇刺客,正巧被巡街的值勤官兵逮个正着,立即扭送官府。 这刺客是柔然人,严刑之下道出当年他受柳大人指使为其办事,不想事成之后不但没拿到报酬,反而被柳家追杀。他躲躲藏藏许多年,此时见柳家因获罪防守放松,想去报复。可再问柳大人指使他做了什么事,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刺客在关押期间竟遭人灭口,好在守卫机警未能得逞。再顺着查下去,竟查出一桩惊天大案来。 初冬的寒风扫过紫禁城的金瓦高墙,吹落枝头最后几朵残花,怡妃一身雨过天青白梅初绽棉裙,钗环褪尽,跪在坤宁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下。一张因冬日料峭冻得微微发红的面颊仿若初绽的雪海宫粉,一枝寒玉澹了春晖。 我坐在窗下赏一盆水仙,玉梅上前添了茶,关切地朝外望一眼,轻声道:“怡妃娘娘已跪了半个时辰了。” 我点点头:“还不够。” 玉梅忧道:“今日太阳虽好,可终究入了冬,别冻坏了。要不奴婢送件披风出去?” 我摇摇头:“你这样,还能说是本宫罚她么?” 玉梅垂了头不再说话,蕙菊捧来一碟瓜子薄脆,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咳一声,推开窗,对下面抬起头的怡妃道:“不是本宫不愿,可柳家犯了重罪,皇上未开口之前本宫也没办法。你跪也没有用,还是起来吧。” “皇后娘娘,稚子无辜,臣妾只希望能去昭阳宫看一眼玲珑,还请娘娘成全!”怡妃洁白的额头重重磕在汉白玉地砖上,再抬起时已青紫一片。 我正要开口,只见坤宁宫外明黄仪仗一闪,沈羲遥已大步走进来。 他乍见怡妃跪在地上,眼中一抹诧异,再见怡妃青紫的额头,更闪过一丝心疼来。却不理会不询问,径直走进殿中。 我盈盈下拜,沈羲遥扶我起来又坐到窗下,仿佛是怕冬日的风吹着我,他亲手关了窗,却连怡妃看也不看一眼。我余光扫去,只见怡妃的脸霎时雪白一片。 “皇上,”我起身施了一礼道:“怡妃她??” 沈羲遥却打断了我的话,指着窗前一盆水仙道:“就说怎么这样香,原来是这个。”他的笑容淡淡如冬日薄薄日光,复道:“薇儿才华这般好,不如赋诗一首?” 我见他眼底有疲惫,想来定有什么不顺心。再飞速望一眼投在窗上怡妃的剪影,她已低下头去。我整理了心思开口道:“瓣疑是玉盏,根是谪瑶台。嫩白应欺雪,清香不让梅。皇上觉得可好?” 沈羲遥点点头,笑容中有难得的放松。“朕一直喜爱梅花,遗世独立,孤清高洁,如今听此诗,又觉得水仙也好,仙风道骨,清香自信,能与梅花相并,又更令人亲近。” 我笑一笑:“臣妾更喜欢梅花,也愿如梅花一般。” 沈羲遥点点头:“薇儿已如此。至于水仙,相较之下怡妃更似。”他看一眼外面,仿佛这才发现怡妃跪在那里,淡淡道:“怡妃惹你生气了?” 我这才明白为何他进来时不问,原来是以为怡妃触怒了我,所以先不理会,此时哄我展颜了才开口,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乎我,还是在乎怡妃。 我笑一笑:“怡妃妹妹没有令臣妾生气,她素来做的很好。如今跪在那里,是??”我小心觑一眼沈羲遥神色,仿佛有些担忧和犹豫,停了停才道:“她是为玲珑而来。” 果然上一瞬还挂着淡淡笑容的沈羲遥,面色一下子冷下去,好似平地起了阵冷风一般。 我却继续说下去:“怡妃妹妹与玲珑曾有母女缘分,据说前日她路过昭阳宫,见到宫中凄凉玲珑无人照拂,十分心疼,故今日求臣妾允她去探望。”我跪在地上,诚恳道:“臣妾知道,柳氏有欺君之罪,罪无可恕。但玲珑无辜,又是公主,不该一同禁在昭阳宫中。” 外面怡妃哀哀哭泣,求道:“皇上,您怎样责罚臣妾都行,求您让臣妾见一见玲珑。” 第二百三十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5) 约莫十日后,柳家被定罪,阖族无论男女老幼皆抄斩,禁足中的柳妃囚于昭阳宫,待三日后与家族同赴黄泉。 沈羲遥命我办此事,他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柳家的消息。于是,按照我的授意,没有人告诉柳妃她被赐死的消息。这样,头顶的利剑时刻悬着,她一定会时刻忐忑紧张,不安焦躁,或者,隐隐抱有希望。这样的心境最是磨人,我也要她尝一尝。 三日后,天不亮我便再睡不着,早早醒来只见外面明晃晃一片。蕙菊备了金盆栉巾侍立一旁,见我起来便伺候梳妆。 我指一指窗外:“今天天亮的这样早?” 蕙菊笑道:“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雪呢!没想到今年雪来的这样早。” 我一震,转瞬便压下心底一点愧意,不动声色由蕙菊为我梳妆。 馨兰走进来轻声道:“娘娘,前面来问,何时押送柳妃去刑场。” 我看着妆镜中那个女子,霞绯色事事如意蜀锦夹棉芙蓉裙上以五彩丝线绣出喜鹊报春,这件裙袍,像极了我在闺中的一件,不过材质稍有不同而已。当年穿着那件裙子的女子,眼神干净清澈,如空谷幽兰般超尘。而如今,镜中女子的眼睛却如无波古井,幽幽不见底,仿佛是温柔平和的,却又是无情寒冷的。眼波流转之间,也全无当年那份灵动出彩,只余淡然,还有稍许凌厉。 此刻,这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怜悯来。我沉默半晌道:“毕竟曾是宫妃,与犯人同赴刑场有失皇上颜面。”顿了顿又道:“传本宫懿旨,柳如絮侍奉皇上多年,留全尸。” 馨兰会意道:“奴婢这就去。” 我点点头,取过一枚芙蓉石海棠压鬓戴在发髻上,看看窗外纷扬的大雪,去年此时我差点冻死在雪地中,而今年,在这样暖洋如春的坤宁宫里,我却突然怀念起当初的日子来。虽然艰苦,却没有争斗,没有算计,不用一步步变成那个我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凌雪薇。 不久馨兰捧了个紫檀木托盘进来,上面按例蒙着一层青色锦盖。 我看也不看那托盘一眼,便起身准备去昭阳宫。 一路上雪渐渐小了,风却逐渐大起来。坐在暖轿中我也不免打了一个又一个寒战。 昭阳宫依旧是当初模样,前殿雕梁画栋雅致清新,一应器物整洁干净,除了没有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令人疑心住在这里的还是当宠之下的柳妃。 柳如絮被禁足在后殿,一踏进出前门,一股寂寥之意扑面而来。当初养了锦鲤的一池碧波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池子,里面铺满落叶与灰尘。周遭柳树依旧,因不在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如垂死的手,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将远处分割成斑杂的碎片,乍一看,很是惊心。 柳如絮坐在后殿门槛上,呆呆望向天空。她身上一袭天青色隐花罗衣微微泛出褪色后的白色,如秋日衰草上一层寒霜。满头青丝挽了个圆髻,细看之下固定发髻的簪子竟是一根竹筷。而她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整个人消瘦至极,看上去还不如普通宫女来得神气,与昔日的后宫第一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不知为何有抽紧之感,对身边随同而来的张德海道:“无论如何皇上没有褫夺柳妃品级,仅仅是禁足于此,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张德海一脸为难道:“娘娘,您也知道,禁足不过是明面上说的,谁不知柳妃是囚禁在这儿。既是囚禁,怎么会有服侍的人呢。” 我看一眼那边对我们到来全无反应的柳妃,不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该留个人照顾着。”之后疑道:“柳妃的家生丫头呢?她总该陪着啊。” 张德海轻声道:“柳氏一族被抄九族,近身仆役也不例外的。” 我一惊,不想此次沈羲遥竟狠心至此,当下噤了声,只朝柳如絮走去。 直到我们站在她面前,柳如絮仿佛才意识到有人来,抬起呆滞的眼睛瞅一瞅我,再看一看我身后的张德海,又将目光落在了浅灰色的天上,整个人死气沉沉毫无活气,仿佛失去了灵魂的玩偶,又似得了癔症的病人。 馨兰厉声道:“大胆柳氏,见了娘娘还不行礼?” 柳如絮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毫无礼数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别过头去道:“什么娘娘?本宫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凭什么向他人参拜。” 馨兰气道:“如今你不过是个罪人,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拜,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 柳如絮冷冷一笑,冰霜般的眼睛盯住馨兰:“本宫如今还怕有其他罪吗?” 我淡淡一笑:“对嘛,这才是柳妃。” 柳如絮看了我一眼,懒懒道:“你来做什么?”口气全无敬意,也无担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的笑容如春风化雨,声音温柔如水,仿佛是对好友交心一般:“来看看你,这么多年你一直居功自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本宫一直不与你计较。如今临死还能保持这样一份骄傲,本宫倒真真敬佩了。” 柳如絮一愣,眼中伪装的淡定瞬间变成惊恐与怀疑。她死死盯着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临死?” 我惊讶道:“咦?难道你不知道,今日是你柳氏一族赴刑场的日子么?”之后抬头看一眼天空:“此时怕是已经在等监斩令了。” 柳如絮颤了颤,满眼不信,她几乎尖叫道:“不可能!皇上宅心仁厚,我父亲不过是贪赃枉法,怎么会要了全家的性命?” 我摇摇头:“不是全家,而是九族,无论男女老幼皆斩首示众!” 她闻言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喃喃着,眼里流下泪来:“皇上怎么会如此狠心?”之后她直直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是你!一定是你!你除了孟家还不够,还要除掉我柳家?” 我示意蕙菊上前,朝柳如絮冷冷道:“与本宫何干?你柳家使尽浑身解数,先派人假意刺杀皇帝,又安排你刻意相救。皇上被蒙在鼓里纵容你多年,如今他知道真相,你觉得,他能放过你们吗?” “我们没有!那刺客是真的,我救皇上也是真的!”柳如絮喊叫起来。 第二百三十一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1) 柳妃死去这一日沈羲遥虽在坤宁宫用膳过夜,但频频出神,眼光迷离,时不时忘记手下正做的事,不是举起筷子半天不落,就是一页书看了半个时辰。我只静静陪在他身边,感受到他虽然极力压制,但仍不经意流露出的怀念、伤心与不舍。 毕竟,那是他多年精心爱护的女子,是他曾许以后位的恋人。在他眼中,柳如絮一定如春日初柳一般婀娜娇美又清雅脱俗吧。在他还未掌权的那几年里,是这个女子,如同最温柔的解语花,陪伴他走过人生中最不得志的憋闷时光。也是这个女子,给了他初为人父的喜悦。所以,即使一开始是场骗局,但这么多年的痴心相付,生离死别之际,一定还是有深深的眷恋与不舍吧。 那身衣服,想来一定是他们初见时柳如絮所穿,那未成的舞,也是当年她在柳家花园中为他跳的吧。 这些,都是最初最美好的回忆。却也,再回不去了。 我的心中也有唏嘘,静静为沈羲遥斟满一杯酒,奉在他面前。 沈羲遥看着杯中晶亮的酒水问道:“这是?”他的声音有微微的沙哑。 我垂了眼:“离人泪。” 沈羲遥手一颤,“你!”他将那杯放在一边,眼中有怒气。 我鼓起勇气道:“皇上,臣妾有一事需与皇上商议,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你说。”他语气有淡淡疲惫,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 “柳妃今日已去。”我小心看一眼他的面色,一切如常,但眼神却在我说到柳妃时有闪躲。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旨意,柳氏九族被诛后会拉去京郊化人场,柳妃也不例外。”我说着,只见沈羲遥眼中有嫌恶之色,恐是“化人场”令他不快。 于是我的口气愈发温柔,“臣妾私心想着,柳妃毕竟是妃嫔,若是也拖去恐怕不妥。便想奏请皇上,看在她多年侍奉的份上,以丛妃位下葬吧。” 沈羲遥面色有片刻放松,他思索半晌才道:“柳氏犯下重罪,若还以丛妃位安葬倒显得朕徇私了。罢了,便以她入宫时的贵人位下葬吧。”他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终于露出淡淡笑容。 我点点头,仿佛这样对待柳妃的后事,我与他都能不那么愧疚,心安一些。 之后的日子平静无波,寒冬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好几日,小太监扫都来不及。于是我免去六宫晨昏定省,常常抱着轩儿在西侧殿一坐就是一整天。怡妃不畏艰难时常来我与谈笑,终于令日子不那么无聊。而这段期间,我也向沈羲遥进言调怡妃的父亲进京。 与此同时,我授意黄总管安插一些人到湃雪宫当差,秘密监视惠妃的一举一动。毕竟,丽妃与柳妃一除,这后宫中,她便是我最大的隐患了。 惠妃与皓月收起针对我的锋芒,变得十分安顺,两人还减少了来往。尤其是皓月,素日里若无事连寝宫都不出。想来,她们已从孟家与柳家学到教训,处事小心翼翼为免行差踏错。与我相见也十分恭谨谦卑,丝毫没有忤逆之态。 但我知道,那只是猎豹收起了利爪,毒蛇藏起了毒牙,刺客隐匿了踪迹。可一旦时机成熟,便要一击致命。 这年的冬天来的早,去的也早。才过完新年,御花园里便绽出一丛丛迎春花,天气也比往年暖和许多。三年一度的选秀再次到来,前期有户部与内监进行初选,挑出一百八十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贵戚淑女与巨贾之家品行优良美貌如花的嫡女等待殿选。 但此番沈羲遥并无兴趣,去年国家受灾,如今又有倭寇三番两次挑衅试探,于是让我选出出色者十八人即可。 我不敢专权,便请惠妃、怡妃同选,她们自然无异议。 殿选前三日,午睡醒来,我邀怡妃在御花园武陵春色赏花。春光明媚,袅袅晴丝从新发了嫩芽的枝头间落下,满目桃花,芳菲满径。 怡妃一袭浅绿绣杨柳春衫配鹅黄金线迎春八幅裙,婷婷袅袅自花间走来,我站在面湖的四面八方亭中,只觉眼前一亮。 她盈盈上前,款款下拜,眉目柔顺也隐约有着欢喜。 “妹妹今日满面喜气,可是父亲入京了?”我将面前一盏红枣桂圆茶推给她:“尝一尝,春天到了,最是要好好养颜润气,才能早为皇上开枝散叶。” 怡妃脸一红,露出真真纯纯的羞涩来。但又朝我拜道:“臣妾代家父多谢娘娘提携,也感激凌公子赠予的院落。” 世人将大哥称为凌大人,二哥称为凌将|军,而凌公子,自然是我三哥。自柳氏一案了解,他并未回去江南,反而为生意留在京中。 蕙菊正捧了红豆沙馅的绿豆糕、梅花状的姜饼、木瓜雪蛤盏上来,闻言怔了怔,旋即面上露出一丝甜笑。 第二百三十二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2) “娘娘,天色渐晚,可要回去?”蕙菊在耳边问道。 我点点头,只想说些别的让我不再为此伤怀。便问道:“柳家已倒,秀荷的选择是?” 蕙菊答道:“回娘娘话,凌公子以低价买下万春楼。如今秀荷已是万春楼的鸨儿了。与凌公子分成收益。” 我点点头:“那就好。若没有她,事情也不会成的这样快。” 蕙菊接口道:“若不是牡丹帮忙,想来秀荷办的也不会那么顺利。”她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忙捂了嘴巴惊慌地看着我。 我不以为意道:“怎么牡丹还牵扯进来了?”心中却有微微的慌,淡淡的怕。想起当日在万春楼看到的场景,更是没来由的不高兴。 蕙菊踟蹰片刻才道:“好像当时也有人想除柳家,便一拍即合??” 她还未说完,我便打断:“那个人,是裕王吧。” 蕙菊一愣,本想摇头,却在我目光的逼视下,种轻轻点了一下。 “牡丹现在呢?”我抚着手上一串红珊瑚珠子,语气淡淡。 蕙菊沉默片刻,终于答道:“回娘娘话,裕王爷为她赎了身又置了屋。”她说的吞吞吐吐,我的心却一点点抽紧。 蕙菊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悦,忙解释道:“本来凌公子说为她赎身,不料牡丹说了,除了王爷其他人的好意她心领了。王爷没办法才为她赎了身,之后要送她回家,可她说自幼被卖进万春楼,早不记得家住何方。王爷只好又置了个院子给她,凌公子也定期送去银票让她安身。” 我叹一口气,想到牡丹那明丽雅致却又有淡淡哀婉的姿容,最是男人喜爱的模样。她又有才情,又是花魁,哪个男人能不爱呢?也好,若他真能放下过往,忘记过去,将心交给一个女子,那么无论她是美是丑,是高贵是卑微,是满腹才华是笔墨不通,只要他愿意,我也愿意。 “这次你也立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我转换了心情,朝蕙菊笑道。 蕙菊摆摆手:“奴婢为娘娘做事是应该的!” 我摇摇头,拉过她的手真诚道:“不光这件事,一直以来本宫都想表示谢意。没有你,本宫不会那么快回到坤宁宫。没有你,很多事本宫也不会完成的那样顺利。所以你说,除了人力不可为,这普天下,怕还没有本宫办不到的事。” 蕙菊见我坚持,想了想道:“奴婢为娘娘办事是分内之事。娘娘若非要赏,奴婢倒确实有一样东西想跟娘娘讨来。” 我“哦?”一声:“是什么?莫说一件,多少都行。” 蕙菊羞涩一笑,面上显出些须思慕来。 “上次奴婢帮娘娘整理库房,看到一件翡翠白菜十分喜欢??” 她还未说完,我“呵呵”笑道:“你倒识货,那是安南国进献的。翡翠倒还其次,雕工真正是一流。栩栩如生,放在白菜堆里怕辨不出呢!只是翡翠白菜不适合摆在后宫,放在库里倒也可惜。你喜欢便拿去,若还有其他看上的,也一并拿走吧。” 蕙菊红了脸,摇摇头:“奴婢只要那一件就好。奴婢明日想跟娘娘告一天假,出宫去看看家人。”她低着头,但唇角含笑,看上去开心极了。 我没什么不允,每每蕙菊出宫也会带回兄长一些口信,当下就答应了,又赏了她五百两银子,许她可带出宫中。 三日后殿选,沈羲遥因交给我全权处置,便不露面。一早,惠妃与怡妃便先到交泰殿等候。我到的晚了些,才下步辇便见两人侯在殿外,见我到了,忙款款下拜,又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走进正殿。 惠妃一袭芙蓉色蝉翼锦丝隐花曳地裙,宽幅银丝带,云鬟半卷,星眼微饧,一朵大红色牡丹花,娇艳欲滴,悄悄绽放于云鬓之上。又有平展纤丝镂空金缕凤贴在脑后,显出华贵端庄。 怡妃一身水红色百花争艳蚕丝八幅罗裙配月白蝶恋花抹胸,再罩一件淡红嵌银丝半袖。她甚少穿得这样艳,于是素日里如江南烟雨迷蒙般温柔的样貌此刻如满园春色里最夺目的一支玫瑰般明媚动人。而她莲步盈盈,纤腰婀娜,步态翩迁,看上去比惠妃更添了几分妩媚。 不想,进入正殿,只见正中紫檀木龙椅的右侧摆了三把椅子,分别是香檀木正红色龙凤呈祥万字不到头羽绒垫凤座、花梨木宝蓝色多籽多福葡萄纹鸭绒软垫的惠妃椅以及黄杨木浅碧色樱花纷飞吉字纹鹅绒软靠椅。而左侧,竟又摆了一把香檀木湘黄色龙出云海富贵如意纹软袱扶手椅,椅旁竖起一架蝉绢银丝绣百合乌木透雕和合二仙屏风,蝉绢轻薄起不到多少阻碍视线的作用,素来是极其尊贵的皇族男子与后宫妃嫔不得不同处一室时摆放用的。 本来,沈羲遥既让我负责又说自己不会露面,那么正中当摆放的该是我的后座,此刻看这架势,恐怕不仅他会来,另一个主角,也会登场吧。 一想到会在此见到他,不由心中一阵狂跳,连身子都不禁一颤,不知是喜还是紧张,又或者,在即将要面对的情景下,心中那份深深的排斥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3) 怡妃翻着手上十八名秀女的出身册子,认真道:“若说出身最能与王爷相配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杨豪的孙女杨嫣。若说才情最好的,当属扬州将|军苏沂山之女苏娉袅。可要论其容貌,工部侍郎张梓良之女张嘉妍无人能出其右。还有两江总督卢世帆的次女卢幽嫋??” 我接口道:“卢幽嫋的姐姐卢幽姌是忠义老王爷次子的正妃,算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 惠妃却不看册子,只轻轻打着扇子,面上一副欲笑不笑的神情,引起沈羲遥的注目。 “惠妃有何看法?”沈羲遥问道。 惠妃起身轻轻一福,朝羲赫那边投去一眼,这才掩口笑道:“依臣妾看,咱们说的都不算。左右是给王爷选妃,还得王爷自己拿主意。”她顿了顿,有意无意朝我看了一眼又道:“臣妾看王爷一直没说话,怕不是早有心上人了吧?” 沈羲遥脸色稍变,几乎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后背一阵阵发僵。 一直沉默坐在一边的羲赫终于起身,朝沈羲遥深深一揖道:“臣弟感激皇兄厚爱,也感谢三位娘娘的用心。这些秀女实在不错,可若问臣弟的意思,还是卢幽嫋各方面与臣弟更适合一些。” 沈羲遥想了想道:“两江总督之女出身也算说得过去,可若是嫡女自然最佳,她??”他朝张德海看一眼,对方立即明了的将卢幽嫋的画像高高举起。沈羲遥点点头:“容貌倒是不错,娴雅端庄又有些俏皮。你性子沉稳,身边该有个活泼的伴着才有趣。”之后看向我:“皇后觉得呢?” 我拈起一枚蜜枣吃了,好让这份浓烈的甘甜抚慰心底的苦涩,这才道:“臣妾与卢幽姌曾有些交情,卢家女儿们的教养都很好,略通文书雅擅音律。据说这位小姐在古琴上造诣不凡,与王爷倒也般配。” 沈羲遥还有一点犹豫:“可惜是庶出又是次女” 怡妃与我对视一眼,盈盈道:“臣妾听说她母亲早亡,倒是一直养在正室身边的。再说,皇上为王爷选的是侧妃,庶出倒不是问题,毕竟门楣高贵。若是嫡女,将来选正妃倒不易了。” 惠妃却迟疑道:“生母早逝,是否不吉?” 怡妃苦笑道:“那就不知其他三位可还有王爷喜欢的了。” 沈羲遥环顾众人,突然爽朗大笑道:“这有何难?既然这四位秀女各有千秋,就都赐给羲赫做侧妃好了。” 他此言一出,不仅羲赫,连带着我三人都惊愕住。 羲赫抢先跪拜在地:“臣弟万万当不起皇兄这般盛情!这些本是皇兄的秀女,臣弟怎敢一次占去四位。” 沈羲遥大手一挥:“其他兄弟的侧妃何止四位,更别说侍妾通房。你那晏园是王公府邸中最大的,多几个侧妃有何妨,反而热闹。就这样定了!”他说完又转向我,目光中的温柔如四月芳菲的桃花海般令人沉醉,可我却在这样遣隽的目光中紧张起来。 “更何况这些秀女虽好,又如何能及得上皇后的万分之一。朕有皇后便足矣了。” 果然,羲赫的身子顿了顿,连声音中都透出些须僵硬来:“那臣弟谢过皇兄恩赐!” 惠妃虽笑着,那笑却虚浮在面上,好似经年的墙壁,轻轻一碰那朱粉便会落下般。怡妃登时便愣住,旋即勉强露出笑容,可眼底的哀戚却慢慢浮了上来。 “是啊,”惠妃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团扇光滑的边缘,语气中无一丝感情:“无论出身才貌,普天下又有谁能与皇后娘娘相媲美呢。” 怡妃也挂起淡淡温婉笑容,“皇上与皇后情比金坚、龙凤和鸣,是我大羲之福!” 我心中泠泠一笑,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面上却堆起甜蜜笑容,福身施礼,仿佛不胜娇羞,“现放着新人呢,皇上此言真是折煞臣妾了。” 沈羲遥只是微笑,命人去传旨,除此四位为裕王侧妃,其他十四名秀女皆为正八品答应,择日入宫。 而这场选妃的整个过程里,羲赫没有与我对话,甚至,连须臾的一眼也无。 待新的秀女入宫,虽然引起各宫好奇,但沈羲遥却几乎不曾召幸,如此,这些花一般的女子,在这深宫中也沉寂下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4) 我的心一下下揪紧,不愿去想那炮火连绵的血腥场面,只想着能不能有办法令沈羲遥改变主意。 思索的间隙里随口问蕙菊:“这次是三哥告诉你的?” 蕙菊面上闪过一丝红霞:“回娘娘,奴婢在点心铺子遇到三公子,是凌大人嘱咐他告诉奴婢的。” 我点点头,看着衣衫都汗湿的她柔声道:“赶紧去擦擦身换套干净衣服,天头热,你也辛苦了。” 蕙菊忙道:“奴婢不辛苦,娘娘千万别这样说,折煞奴婢了。” 我笑一笑:“你去歇一歇吧,本宫得想一想。” 这次却想不出什么计策,一来这关乎国家大事,后宫不得干政,我自然不能明知故犯。二来我不能对沈羲遥说任何关于羲赫的话,怕适得其反。最后,从各方面看,羲赫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国家安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于是晚间沈羲遥来坤宁宫用晚膳时,他不说,我也只字未提,一句不问,悉心服侍,百般柔顺。只为他能稍稍放松一些,不那么辛苦。只是心底多少有些埋怨,那是他的亲弟弟,此战艰难,怎么就看着危险还让羲赫去?但转瞬我便也想明白,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兄弟。 之后两日是惠妃与怡妃侍寝,我没见到他,本想好的一些话便来不及说。 不想,三日后,前朝传来消息,此战沈羲遥要御驾亲征,亲自带领大羲精锐之师前去剿灭倭寇。而之前呼声最高的裕王羲赫,则留在京中监国,代皇帝处理一切政务。 此令一出,满朝皆惊,有大臣一力劝阻,但无奈沈羲遥心意已决,点选好其他将领,五日后启程。 当晚,沈羲遥在坤宁宫用晚膳,满满一桌饭菜摆上来,他却只拿了鎏金梨花酒壶一杯接一杯,半点不动那桌上菜肴。 我亲手盛了一碗龙井竹荪汤放在他面前,又轻轻将酒壶从他手中拿走,柔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话未完自己已叹道:“臣妾问错了,如今前方战事紧迫,皇上自然是忧心忡忡的。” 沈羲遥瞥一眼那酒壶,抬头看我,眼神晦暗不明,令我看不清他的心事。 “薇儿可怪朕之前未向你提起此事?”他握住我的手,目光却落在那酒壶上。 我摇摇头:“皇上心系社稷,况且后宫不得干政,皇上的决定无论是什么,臣妾都会支持。” 沈羲遥“哦”了一声,但眼中却没有一丝欢喜之意,反而有一点嘲讽。 我沉了沉心,后退一步跪在他面前:“臣妾有一事,还请皇上恩准!” 沈羲遥扶起我:“别动不动就跪的,你且说吧。” 我跪在他面前,抬头直直看进他眼中那点不放心,郑重道:“请皇上恩准臣妾陪伴皇上左右。” 沈羲遥脸色一变:“战场危险,朕怎能带你去?” “就是因为战场凶险,臣妾才要陪伴皇上左右!”我的语气坚决。 沈羲遥摇摇头:“朕答应你一定平安无事得胜归来。” “臣妾相信皇上一定能得胜归来,所以臣妾希望能够陪伴皇上??”我还不放弃。 他摆摆手:“此事不必再提,朕不会答应。你起来吧。” 我却依旧跪着,低声道:“那请皇上允许臣妾去护国寺为大羲平安诵经,为皇上平安祈福。” 沈羲遥定定看着我,我亦已坚决的眼神回望他。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却突然笑了。那笑容如从枝头落进湖面的一滴露珠,引起淡淡涟漪般,逐渐绽放开去,却也只片刻,又归于平静。 “皇上笑什么?”我不解道。 “皇后为何执意不在宫中呢?”他含笑看着我,可那笑容却没有一点温情。 我抿唇道:“裕王监国。” 沈羲遥一愣,许是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接,之后淡淡道:“裕王监国,皇后为何要出宫呢?”他眼中锋芒一闪,语气也冷下许多:“若是你们之间再无什么,又何必避嫌呢?” 我心中突然涌上一点不奈,这明明就是他在担忧之事,却来反问我。可当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若我与他之间再无纠葛,仅仅是皇后与臣子,嫂子与小叔的关系,又何必避而不见呢? 我淡淡笑一笑,仿佛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顺着他伸过来的手站起身,将汤捧在他面前,“皇上说的是,后宫诸事繁多,臣妾确实应该坐镇中宫的。” 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眼中却没有完全的信任。 第二百三十五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5) 待我醒来,已是次日清晨,迷糊中前一晚的一切似梦般在脑中闪现,下一秒我已清醒过来,手触及处,只余空荡荡的床铺。心中一惊,今日是他御驾亲征之日,我必得去送一送, 披衣掀帘,只见沈羲遥正穿戴明黄缎绣平金龙云纹大阅甲,那耀目的明黄阅甲皆用黑绒镶边,由金钮扣袢联缀成一整体,绣五彩朵云、金龙纹,下为海水江崖图案,正中悬钢质护心镜,镜四周饰鋄金云龙纹。他侧身朝我微笑,露出里面月白绸里。 见我起来,蕙菊忙为我洗漱更衣。我在屏风后匆匆换上一件真红飞凤大衫霞帔,简单梳妆便来到前面。此刻沈羲遥正将凤翅盔戴在头上,盔上植缨,间金璎络纹,顶端是金累丝升龙托大东珠,缨管饰金蟠龙纹,四周垂大红片金、黑貂缨二十四条。 他见我已梳妆好出来,微笑向我伸出手来,那笑容比窗外初升的朝阳更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我惊忧一整晚的心在他这一笑中变得平和下来。低头处,只见金丝编制的袖子上金叶片、金帽钉、彩绣龙戏珠纹相间排列,华丽无匹。与自己袖上刺绣精巧缀以七彩宝石的牡丹花纹相得益彰。 两手交握处,他用力一捏,我亦紧紧回握,仿佛两心相依,没有嫌隙。 “薇儿??”他含情脉脉,却又决绝,满是对御驾亲征的跃跃而无害怕。 “羲遥??”我依依不舍,却不哀戚,仿佛是送他去接受万国朝拜,满眼期冀与荣耀。 他深深注视着我,我回报他温柔笑容,双手再紧一紧,不想松开。彼此凝望间,似希望时间永远静止在这一刹那,再不流转。 终于,清晨的日光从窗棱间洒下,落在他英气勃发踌躇满志的俊美面容上,胜过最明媚的春光。 “朕走了,你看顾好自己。”他终于松开了手。 “皇上,请多保重!”我点点头,眼中到底流露出些眷恋来,连带眼框都湿润起来。 他欲伸手,却终还是落下手臂,对张德海一点头。 “皇上起驾了!” 他大步走进那片璀璨阳光中,我盈盈下拜不能直视,恭谨道:“臣妾恭送皇上,愿皇上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坤宁宫正殿外院中,后宫得宠妃嫔整装敛容跪在两边,齐声与他送别。 而沈羲遥,却没有回头,没有旁顾,一步步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待那金黄的龙袍一摆尾,我紧绷的神经终于缓过来,整个人一松,正要歪在一边却被蕙菊稳稳扶起。我朝她感激一笑道:“跟她们说,今日不必请安了。” 蕙菊朝殿外朗声道:“皇后娘娘有令,诸位娘娘今日辛苦,还请早早回宫歇息。” 众人朝坤宁宫正殿一拜,这才退下。 回到西侧殿,换上一身松软的鹅黄刺绣兰花蝴蝶江稠襦裙,又用一根金镂空嵌翡翠芙蓉兰花大簪将头发挽起,坐在风轮下一面吹着凉风一面用点心。 玉梅端一碟荷叶莲子红枣糯米糕上来,笑盈盈道:“皇上离宫了,这下娘娘可不用再为妃嫔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劳心了。” 我揉一揉眉心道:“是啊,她们可以安静些日子了。” 侍立一旁的蕙菊道:“只是娘娘却要忧心皇上在战场上的安危,怕是更费神呢。” 我不说话,理一理鬓边碎发道:“玉梅,本宫想吃点咸的,你厨房看看。” 玉梅闻言下去了,蕙菊走上来为我斟满茶水:“娘娘愁眉不展,是在担心皇上吗?” “皇上即然出战,此战必胜,本宫倒不那么担心。只是??”我的目光落在窗外隐隐露出檐角的太和殿上:“本宫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仿佛会出什么事。” 蕙菊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似明白了什么,忧心道:“裕王监国,月贵人知道您与王爷的旧事,想来惠妃也知道了。娘娘得小心。” “自然是要小心,虽然她自从柳妃的事后消停了,但不代表她放弃了。”我再看一眼后殿,对蕙菊道:“嘱咐芷兰,轩儿的起居饮食一定要慎重!” 蕙菊面色凝重:“娘娘是怕?” 我叹一口气:“虽然皇上离宫妃嫔间暂不会争宠,但本宫与惠妃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个。如今皇上不在,她若想下手是最好的时机。”我顿了顿:“至于本宫与裕王的旧事,这是皇上心底的大忌,也算是皇家丑闻。想来惠妃不会傻到让皇上知道她知道这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蕙菊点点头:“娘娘说的是。” 我饮下一口茶,虽然心底仍有不明的恐惧,但终没在意,起身去后殿看轩儿了。 沈羲遥出征两月有余,此间后宫一派安和。前朝羲赫监国,他谨慎小心,诸事务处理得十分得当,遇重大事件必报沈羲遥裁决,想来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每三日必有战报和批示传回来。 我只知沈羲遥带领军队一路奔袭至舟州,一鼓作气将不擅陆战的倭寇驱逐到海上。但在海战方面大羲水师明显不如倭寇,因此若要将倭寇赶出大羲海域并令他们心存忌惮不敢再犯,恐还需费些功夫。 近来不知是心中多思还是身体不适,夜晚睡得并不安稳。这一日早早醒来,推窗望去但见初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的似上等的琉璃,呼吸间都是初秋清凉的空气,顿觉心旷神怡。 第二百三十六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6) 羲赫看向我的眼神温柔宠溺,也许此时只有我二人,他不再遮掩心底情愫,可也不会越雷池半分。 “我的母妃很喜欢菊花,听宫里的老人讲,这些都是她亲手种植的。”羲赫看着那些迎风颤动的鲜艳的花朵道。 我笑一笑道:“全贵妃,一定是集世间美丽优雅于一身的佳妙女子。” 羲赫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道:“那时父皇对她的宠爱盛极一时,后宫无人可比。也许正是这样的盛宠,才令她红颜薄命了吧。” 我一怔:“羲赫,你??” “我有时在想,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模样。” “难得宫中没有画像?”我惊讶道。 羲赫摇摇头:“有是有的,只是我自出生便由太后抚养,直到父皇驾崩前才知道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为报太后养育之恩,凡是我认为会令她伤心的事,都不会做。” 他顿了顿,突然自嘲道:“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的生母没有过早离开人世,我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也许这番天地,便不是这般情景了。” 我看着他,不以为意道:“怎么有这样感慨啊。” 他古怪地看着我:“薇儿,你生来为后,难得你不觉得若我是皇帝会更好吗?” 我吓一跳:“你疯了!怎么能讲出这样的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怎能有这般想法?”他说着扯一扯身上御赐的五行龙袍,突然盯住我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有,这样的想法。可之后,这个想法却无时不在我脑中回荡,尤其是当我们自黄家村分别,这个想法日渐强烈,令我难安,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直到我坐在丹墀之上,我突然发现,至尊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他充满柔情的目光似蚕丝般将我一层层裹住,“薇儿,原来至尊也不能随心所欲,原来至尊更加身不由己。我并不喜欢那种感觉。可是我想,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怎样我都愿意。”他的语气有说不尽的忧怨,道不清的哀伤。 我已被他骇住,不待他说完便道:“羲赫,你不能!” “我不能?”他苍凉一笑,尽是萧索:“我是不能。裕王生来便是皇帝最信赖的亲王,最忠心的臣子,怎能有不臣之心呢?那不过是沈羲赫的一个梦罢了。” 我垂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也不想再说,就这样静默着。风吹起我身上五色彩绦,轻柔得打在他秋香色的蟒袍之上。还有悠长的发丝,几缕略过他的眼前,似浮云,是我们谁都无法抓紧的。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突然笑着说:“那时,我竟鲁莽得以为能带你走。” 我看着他,英俊挺拔的面容身姿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一层如秋叶般的苍凉。 “那是第一次见你,我被笛声吸引。那曲调仿若天籁,而当我看到你,以为是九天仙子下凡,一时竟不能呼吸。之后,我一厢情愿得认为,你只是皇兄后宫万千佳丽中的一个,甘于平淡,不争恩宠。只要我立下大功,就可以向皇兄求娶你。”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池中唯一的一朵尚在开放的荷上。我顺着他的目光,在想这朵荷,经历了多少风雨,经历了多少时光,竟还能挺拔在此,即使,那鲜艳的颜色已逐渐淡褪,但是,依旧那般的动人心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夏日,与你共泛一池春水。我常常在梦中重温那美妙的时光。从此,在我的心中,莲叶田田,便是人间最动人的风景。” “当我在战场上独自面对数十个敌人,我唯一的想法是,还好,我找到了你送我的荷包。可就这样死了,不能完成我对你的承诺,不能再见到你,我实在不能甘心,这才拼杀出去。” “你可知,在你告诉我你的身份那个夜晚,我第一次醉酒,因为我知道那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我依旧暗暗发誓,不论如何我定会默默守护你,只要你平安喜乐,我便也开怀了。” “那疗伤的药真苦,苦得难以下咽。可那是你亲手熬出来的,我竟能一口气喝完,觉得它比蜜还甜。” 羲赫絮絮地说着,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只是声音中渐渐染上悲凉。也许,他也与我一样,将这样一个清晨当做最后独处的时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内心深处的情愫,只剩这唯一的时刻可以倾诉了。 也许,坦白了,就不枉那一场情深,两处相思。 “之后你受伤,小产,每一件事都像钢刀扎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你在这凶恶的后宫之中步步遇险。那时候我恨皇兄,他身为帝王,为什么不能保护心爱的人周全?” “直到母后将你秘密送出宫去,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以为已经死了的心其实还在跳动。我想,即使翻遍了这河山,我也要将你找到。还好,我找到了你。” 他笑起来,他的笑那般的好看,如同初春洒在湖面上的和煦阳光,又似夏日里透过茵茵树叶投射下来的日晕,明亮,却不刺眼。 “黄家村,我想那将是我穷极一生向往的地方。只因为那里有最温暖的回忆,最动人的风景,还有,最铭心的感情。如果一切能停留在你我相守的那一刻,便是登时死去我也是愿意。” 第二百三十七章 苍颜难换朱颜好(1) 这样美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早朝时间已到,羲赫不得不离去。 我独自坐在亭中,明亮的晨光在我与他之间形成一道再无法逾越的屏障。我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萧萧肃肃,颙颙昂昂。这样一个世间难寻的无双男子,我愿他的未来如锦绣长卷一般徐徐展开,为此,我愿付出所有代价。 他步履不疾不徐,一派居高位者的气派,长廊曲折,他却终究再未回头看我一样。 待我回到坤宁宫,命蕙菊取来那只白杨木狼牙镶嵌五瓣花盒子,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打开,昔年来他赠予我的东西皆在此: 蜀丝白娟帕,他笑意款款:“不知小王的礼物,姑娘可还喜欢?” 雕飞鹤镶赤金镂空祥云飘翠细糯玉佩,他目光濯濯:“这是我母妃的遗物,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拥有它的人。即使,没有未来。” 软而微黄的一片骨,他神情决绝:“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弟的能力,臣弟在三日内为娘娘寻到白虎鼻骨。” 镀金蝴蝶簪、点翠海棠簪,黄家村里,他爱恋深深:“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薇儿,你真美。” 密镶金刚石“吉”字不到头四股链,他话语蔼蔼:“这是臣弟一点心意,愿小皇子吉祥永祜。” 月牙白三联吊珠狼牙耳环,他叮嘱沉沉:“后宫险恶,万事小心。” 最后,一双碧玉木兰簪静静躺在盒底,另有一根断成两截的簪子搁在一旁。闭上眼,往昔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回荡。 羊毫沾满墨汁,却踌躇不能下笔。仿佛一旦落下,心中最深处的悲恸就会被窥尽。那是我小心掩藏,死死压制的哀伤。最终,还是在水色签纸上写下一句话,又将那根刻有“兰”字的簪子一起递给蕙菊。 “娘娘??这?”蕙菊轻声问道。 我软软靠在松香色填菊花大迎枕上,只觉浑身乏力,不知是心太累,还是忧伤太甚。 “想个办法,送给裕王。” 蕙菊神色一凝,迅速将这两样收进袖袋,低声道:“奴婢知道了。” 我手一挥:“本宫想静一静,你且出去,午膳再来叫我。” “劝君别后莫相思。今生至此相辞去。记取前盟,且履旧约,来生赏旧词。”不知他是否能明了我的心意。 三日后蕙菊出宫去,托三哥将东西转交裕王,回来时带了封信。 信是三哥写的,皆是关于此次御驾亲征之事。信中他说到沈羲遥将置办粮草之事交给他,如今已安排充足随时可供应前方。另外他与海外一些国家有贸易往来,此次找了些熟悉海域的水手,一旦沈羲遥将倭寇逼回海上,这些人便能有所助力。最后他问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是襄助还是观望? 我一惊,襄助自然是助沈羲遥一臂之力,令他尽快得胜归来。至于观望,如今裕王监国,我有嫡子在手,一旦沈羲遥出现意外,我为太后裕王摄政是必然之势,甚至为保国祚太后下嫁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未曾有片刻犹豫立即回信,要三哥全力协助皇帝早日凯旋。 我凌家满门上下,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 又过了月余,前方传来大获全胜的好消息。御驾正凯旋而归,前朝后宫一派喜乐,终日忙于迎接大军的准备工作中。不过有羲赫在,样样安排得妥当,忙而有序,只待皇帝归来。 这一日午睡醒来,我带轩儿在小花园观鱼,蕙菊走到我身边,轻声在耳边道:“娘娘,王爷来了。” 我一愣,手里鱼食悉数洒落在池塘中,引来大片锦鲤争相抢食。轩儿在一边咯咯拍手直笑,指着鱼嚷道:“鱼,鱼,看鱼啊!”引得身边随侍的乳母宫女们忍俊不禁。 我朝芷兰一笑道:“你们带轩儿在这儿玩,仔细他不要踩进水里。”说着理一理鬓边碎发,这才去了。 羲赫站在坤宁宫正殿鸾凤殿中,目光停在殿中那把鎏金龙凤呈祥椅上,微微蹙起眉。听见脚步声,他微微侧身,澄明的日光仿佛为他笼上一件亮白的薄纱衣,令我看不清他的眉目。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眼中尚未收起的一点哀伤。 “臣参见皇后娘娘。”他双手平揖,深深一躬:“小王有事需与娘娘商议。” 我强忍住因他疏离的语气而引出的心痛,温和道:“王爷客气了,快请坐。蕙菊,看茶。” 第二百三十八章 苍颜难换朱颜好(2) 前方扬起尘土,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后跟一辆四驾香檀马车。一人着内监服饰拜在我面前道:“奉皇上口谕,请娘娘至京郊劳劳亭与众臣一同迎接大军。” 我一愣,身后也传来窃窃私语之声。我也不知为何沈羲遥会发出此令,但皇命难违,只好嘱咐由惠妃主持各项事宜,又留蕙菊协助,这才登车离去。 马车行驶得飞快,虽然内里布置得极舒适,但仍挡不住颠簸带来的不适。沉重的朝服后冠压得我脖颈酸痛,却不能靠一靠,只能抓紧了座位期待这段时间能快快过去。 还好,因肃清街市一路无阻,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劳劳亭。众臣见马车纷纷下拜,我只等车停稳后才掀开帘子,只见羲赫站在跪在面前朗声道:“臣恭迎娘娘凤驾。” 我强忍住不适朗声道:“众卿家平身。” 羲赫上前一步向我伸出手,目光低垂:“皇上即刻便到,还请娘娘下车。” 他的手掌柔韧温暖,在握住我的手时稍稍用力,似是感觉到我的手心冰凉,在我下车的一瞬他低声道:“娘娘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啊。” 我笑一笑:“多谢王爷挂怀。”之后与他并肩走到队首,翘首望向前方。 “劳劳亭。”他似自语般用只有我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当初你送我,就是在这里。” “是啊,这一晃,已经很多年了。”我只看向前方一马平川的大道,两侧垂柳依依,叶子却泛出枯黄来。 日头渐大,我有些头晕,只能强忍着盼望沈羲遥早点到。正不耐之际,只见旌旗十万自滚滚烟尘中行来,龙衔宝盖承朝日,佳气红尘暗天起。当先一人,白马金鞍,紫章金绶,意态满满,志卷长虹。明黄披风猎猎生风,金色腾龙栩栩如生,他带着漫天耀目的金光疾驰而来,如天神般俊逸的风姿令日月失色,我不由眯起眼睛,不让那夺目的身影刺痛眼睛。 忽觉眼前金星缭绕,腿上失力欲斜斜歪向一边,羲赫发现我的异样,忙伸手扶了一把,我调整好姿势站稳住。只这顷刻间,沈羲遥已近在眼前。 我上前一步率众人叩拜在地,山呼万岁。宽阔的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花白,我只有闭上眼,才不让一滴泪流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高高传来,多了些沧桑,又添了傲气,令人生出难以亲近之感。 我站起身,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报以灿烂一笑道:“臣妾恭祝皇上评定四海,凯旋归来!” 沈羲遥爽朗笑道:“治国平天下乃朕份内之事。皇后治理后宫、裕王监国,诸臣子为朕分忧,也都辛苦了!” 众人忙再拜不敢受,沈羲遥马鞭一挥:“回宫!” 我步上马车紧跟其后,心底却有隐隐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沈羲遥目光中流露出的一点疏离。 宫门前,惠妃率众妃迎接圣驾,我从马车中看去,她妆扮雍容,举止大方,神态自然,一切井井有条,颇有几分国母之风。 沈羲遥并未多停留便带文武百官进入前廷,我与众妃回去后宫准备晚上的庆功宴会。 当晚,沈羲遥在前廷封赏此次有功之士,大宴群臣,我在后宫招待重臣家眷,许以夸赞。火树银花不夜天,歌声唱彻月儿圆,一派繁华胜景。待宴席散了,已是月上中天,张德海传话来,皇上醉了,在养心殿歇下了。我这才脱去华贵的礼服,看着一轮明月,孤枕难眠。 这个夜晚,于情于礼他都应该留宿坤宁宫,以显帝后恩爱和谐。可是,他没有。 之后三日,沈羲遥皆未踏足后宫,令众妃有些惶惶,无论谁打着什么旗号去养心殿皆被张德海拦了回来。我怕沈羲遥在战场上受了伤瞒着,便命蕙菊以出宫探亲的名义去问一问大哥。 这日傍晚蕙菊回来了,大哥的意思是裕王监国期间,有些并不紧急的事不敢擅专,因此都留着等沈羲遥定夺,如此便繁忙了些,想来过阵子就好了。但我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只觉得哪里不对却摸不着头绪,加上万寿节将至,各州府陆续贡上寿礼我需一一点检,另要安排当日宴席,便不再多想。 蕙菊回来时还带了几篓大闸蟹,据说是三哥命人从阳澄湖中捕捞出来,养在湖水中再快马加鞭运来的。我见这些螃蟹体大膘肥,青壳白肚,金爪黄毛,十肢矫健,此时正值金风送爽、菊花盛开之时,正是品蟹的好时节。 这样想着,便要小厨房次日烹制出来,命玉梅邀请宫中得宠的妃嫔次日到坤宁宫尝蟹。正好借此机会探一探沈羲遥。 次日便是尝蟹宴,清晨莳花局送来珍品菊花数十盆搁在廊下阶前,又在设宴的小花园中搭起花架子。午膳前受邀的妃嫔便已聚齐,一面赏菊一面谈笑,一派和睦。 第二百三十九章 苍颜难换朱颜好(3) 沈羲遥似未听见,只笑道:“这样吃蟹不失风雅,不错。” 如此,陈常在更加得意,而皓月则显得无地自容了。 怡妃见皓月窘迫,心下不忍,望一望我又看一看惠妃,我只品着翡翠缠金丝菊花酒杯里上等的菊花酒,惠妃与身边一位昭容闲谈。 怡妃举起酒杯抿一口,朝我笑道:“皇后娘娘这儿的酒到底甘醇,今日怕是臣妾要多讨几杯呢。” 我朝她微微一笑,对众人道:“这是去岁重阳时摘下的菊花酿的,味道清芬醇美,又不易醉,于养身也有颇多功效,你们倒是可以多喝几杯。” 之后看着陈常在,温和道:“本宫记得,陈常在是安阳人士,不想对吃蟹竟有这般研究。” 陈常在起身施了一礼道:“娘娘竟记得臣妾是哪里人,臣妾感激不尽!”说着又福一福身:“臣妾虽出身安阳,但母亲是苏州人士,极爱吃蟹,当年陪嫁中还有一套银镶珊瑚蟹八件,故臣妾略通一二。” “陈常在真是谦虚了。”我随口道。 不想她用团扇半遮住粉面仿佛不胜娇羞:“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确实只通一二,若说行家还要数惠妃娘娘呢。”她说着,纤纤玉指指向惠妃桌上一套吃蟹的工具,“臣妾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齐全的工具,又这样精美,实在大开眼界。” 众人随她说的望过去,只见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等十八样精致实用的金镶金刚石用具整齐摆在惠妃桌上,那金刚石在秋日澄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直晃人眼。 我一惊,随之巨大的恨与怒涌上心头,接着,又有如释重负之感。终于,我可以完全确定,一直在背后指使皓月作为的人,是惠妃无疑了。 惠妃对众人的瞩目倒似不以为意,面上笑容始终端庄大方,只对身后宫女道:“把本宫面前这只剥好的螃蟹赏给陈常在。”复亲切道:“本宫母亲也是苏州人,咱们倒有缘。” 陈常在一愣又一喜,忙施礼谢恩,坐下后朝皓月投去挑衅的眼神,一张秀美的面上显出忘形来。而皓月的面色则更加苍白起来。 我只作壁上观,命蕙菊传歌舞,又与沈羲遥和怡妃谈笑,倒没再注意席下情况。 不一会儿,一歌姬身着香色刺绣碧菊夹纱上裳,一条青色隐竹叶纹百褶罗裙,婷婷袅袅走进菊花丛中,她满头青丝高挽,遍插玳瑁、琥珀珠花,正中一朵翠玉叶子掐丝金菊花簪,朝众人微微施礼后婉转唱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歌声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 我一时愣住,这样动听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到,只是歌声虽好,却着重技巧,落了卖弄之嫌,失了真情实感。 可沈羲遥却听得入迷,连连称赞。我见他喜欢,便招手唤那歌姬上前,不想正是陈常在。 “没想到是陈常在。”我朝她盈盈笑道:“本宫都听得失神了呢,难怪皇上喜欢。”说着取下腕上一串雕开口石榴红宝石手串递给她:“本宫也没什么好赏你的,这手串旁的不说,胜在雕工寓意。本宫愿你如这石榴般笑口常开,早得皇嗣。” 陈常在喜不自胜,叩拜着接过,珍而重之地戴在腕上,又再叩首,这才回到座上。 沈羲遥看了一眼那石榴手串,对张德海道:“朕记得柔然进贡了一匹石榴锦,就赏给陈常在吧。”他说着,朝陈常在投去温柔的一眼又道:“既然皇后希望你早得皇嗣,那今夜就由你侍寝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发出低呼。沈羲遥归来后第一位侍寝之人,不是我,不是惠妃怡妃,竟是小小一个常在。 陈常在忙跪地谢恩,满面春风掩都掩不住,之后的宴席上不断引来他人侧目。 酒过三巡,蟹也吃的差不多了,沈羲遥回去养心殿处理政务,席便散了。众妃一个个施礼告退,惠妃当先离去,怡妃却去而复返。 彼时我已换过一身家常湖水蓝绉纱袍子在西侧殿花梨大案后弄墨,怡妃披一身灿烂秋光走进来,娇笑道:“娘娘倒舍得,臣妾可记得那手串是皇上命人雕了好几个后选出来送给娘娘赏玩的。” 我搁下笔,心绪一时还未收回,只看她走近施了礼,又捧起桌上一张宣纸念道:“长歌惜柳,故园心,千里忆,重阳时候。映月琵琶犹唱,玉寰维绶。断桥水,秋草露,雁声依旧。思君、恰似短篱花瘦。崇楼朝薮,倚高灯,难了意,关山星宿。吐蕊雏菊堪赏,粉拈脂扣。绝尘土,披风卸,与谁执手?问情、不胜几杯黄酒。”念完怡妃赞道:“娘娘的诗真是好,想来是之前思念皇上所作吧。” 我携她坐在窗下罗汉榻上,亲自为她斟一盏茶,岔开话题笑道:“本宫的东西你倒记得清楚,本宫还真忘了,这下当着皇上的面给出去,可要不回来了。”之后朝蕙菊道:“下次可要提醒本宫,别这样大手把好东西都散出去了。” 蕙菊吃吃笑道:“娘娘一向最大方了,散出去的好东西可不少呢。” 怡妃知道我在玩笑,便取过一块菊花糕吃了:“臣妾也是凑巧见到皇上嫌第一串材质不好,第二串雕工太差,命内务府重做,后来见娘娘戴,这才知道是送给娘娘了。”她说着不无羡慕道:“皇上对娘娘,真是令人艳羡。” 第二百四十章 苍颜难换朱颜好(4) 一早北风似吹了哨般刮个不停。我坐在后殿西窗下一边做一件披风,一边看嬷嬷们带轩儿玩投斛,风越发大起来,沙石打在窗上发出“噼啪”声,“啪”地一声,一扇窗被风吹开,只见外面小花园里的树木被风吹得枝丫乱颤,掉落一地残花败叶,又被风卷起四散飘零,仿佛无依迟暮的女子,经不起一点摧残。 心中那份不安再度涌上,只觉得天色阴沉令人喘不过气来,轩儿突然哭起来,伴着哭号一般的风声,更令心一下下抽紧。 “娘娘,小厨房刚做出来的,您尝尝。”蕙菊端来一碟蜜糖瓜子薄脆,虽笑着,但眼神却向我透露有事要禀告。 我拈过一片尝了一口,对芷兰道:“味道不错,给轩儿也吃一点,剩下赏你们了。”说着起身道:“让轩儿睡一会儿,玩了一早上,怕是累了。”然后抱起轩儿,亲了亲他嫩嫩的脸颊,这才回到前殿。 “怎么了?”我问道。 蕙菊低声答道:“方才福生悄悄来传话,今早皇上收到一封密报,似乎是关于娘娘的,皇上看了后十分生气。” 我一愣,关于我的密报?沈羲遥十分生气?心里不由打鼓,我背着沈羲遥做的会令他不悦的事,仿佛很多了。 “可知是谁送上的?”我迎窗站立,看飘摆的树枝在窗下投下纷乱的影子,如同我的思绪,抓不到头绪。 “是这次随皇上出征的冯将|军冯骥。”蕙菊答道。 “冯骥?”我思索着:“可与惠妃有关?” “是惠妃娘娘的表兄。” 我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他能密报什么??”突然,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一般,难道事关三哥? “你拿本宫的腰牌出宫,先向大哥打听一下冯骥之前是否随裕王攻打回鹘,若有,告诉他恐怕东窗事发,让他做好准备。”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如果沈羲遥发现回鹘之战我做了手脚,怕是不光我,整个凌家,甚至羲赫都会牵扯进去。 “那娘娘您?”蕙菊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也紧张起来:“您不是很危险?” “别管我了,快去!传小喜子进来。”我摆摆手:“若是真有事,本宫会让小喜子想办法送口信出去,你就不要回来了。” “奴婢要守在娘娘身边。”蕙菊眼泪掉了下来。 “傻瓜,若真是当年的事,你也逃不了干系。本宫尚有家族与皇子,皇上不会多为难我,但你不同。所以,若有事,你一定要走,走得远远的。”我摘下一串金刚石手钏递给她:“事出突然,本宫之前赏你的都带不出去,这个你拿着,也好安身。” 蕙菊没有说话,只朝我拜了三拜,并未接手钏便出去了。 我将手钏放在桌上,即使没有阳光,金刚石依旧发出令人不容忽视的光彩。 “娘娘,您唤奴才?”身后有人轻声问道。 我没有回身,语气平静:“去打听一下,皇上今日收到的密报是什么内容。若牵扯回鹘之战,你即刻出宫通知蕙菊,让她不要回来了,你也不要回来了。” 身后一阵沉默,然后门轻轻关上了。 午膳过后,小喜子还没有回来,我草草吃了几口便去后殿陪轩儿,心越跳越急,直到张德海来。 “奴才参见娘娘。”他打了个千,满面忧色看着我道:“皇上请娘娘到养心殿。” 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朝他婉婉一笑道:“本宫换身衣服就去。” 张德海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下了。 我站在巨大的铜镜前,看着里面身着晚霞色烟波锦昙花纹襦裙的女子,她梳了寻常的如意髻,插戴了七彩碧玺珠花,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主母,眉目温和柔美,举止端庄娴雅。若我未入宫,怕如今便该是这模样。我朝镜中人笑笑,伸手取过一支赤金凤凰衔珠红宝石步摇缓缓插在鬓边,眼眸中的温柔,被那红宝石的光一罩,显出皇后该有的傲气与凌厉来。 罩了银凤翎羽长披风,我唤玉梅拎着食盒与我同去养心殿,似乎我只是如常般去探望沈羲遥,宽坐闲谈片刻便会离开一般。 玉梅被拦在门外,张德海接过食盒却也不进去,看向我的眼神几分同情,几分可怜,还有几分不解。 养心殿里暗沉沉的,完全不若平日轩亮。紫金镂空翔龙落地大熏炉散出青烟缭绕在殿中,给本就不明朗的殿阁里又添一分莫测。 沈羲遥坐在前方龙椅上,目光阴恻恻的,我心里发虚,面上却做出平静。 “臣妾参见皇上。”我深深拜下去,半晌却听不到沈羲遥的声音。 养心殿里铺了波斯绒毯,我低着头,视线所及满是祥云纹,云里织进金丝,离得近看得久了,令人微微发晕。 第二百四十一章 往日崎岖还记否(1)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风一阵紧似一阵,那哨声我不喜,吩咐玉梅关了窗。 身边为我诊脉的御医并非我熟悉的万御医,而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唇上蓄了短短的胡子,眼睛透出一点阴翦,此刻正皱着眉欲说话。我暂没空顾他,要他先噤声,自己只细心听外间的对话。 这样一来,外间的对话便也听得七七八八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惠妃的声音永远那般温柔似水。 “臣妾给皇上请安。”这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若我记得不错,该是陈宝林。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透着淡漠,令我陌生。 “陈宝林做了几样点心臣妾觉得不错,便自作主张带她来,给皇上尝一尝。”惠妃的声音带了笑意。 “哦?”沈羲遥仿佛有点兴趣:“是什么?” “是臣妾母家送来的一点特产,倒是常见之物,不过新鲜一些。”陈宝林的声音有点怯怯的,令人闻之欲怜。 “是桂花糖糕和蜂蜜枸杞藕粉羹。”陈宝林的声音再度响起:“秋日天气燥,这两样最是滋补,还请皇上尝鲜。” “这时节有新鲜桂花确实不易。”沈羲遥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宝林有心了。” 如此沉默片刻,我心中疑惑,若是沈羲遥表现出不耐,惠妃是善察言观色之人,定会告退。她二人非口拙之人,何况于皇帝独处,不该令气氛冷场啊。 正想着,只听惠妃开口了,不若往日淡定自若,反而透出明显的迟疑来。 “其实臣妾带宝林过来,是有事想向皇上禀告。”有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你们先起来。”沈羲遥的声音多了一点起伏:“何事这般郑重?” “嗯??”惠妃犹豫片刻开口道:“臣妾与陈宝林今日用午膳事,听她无意说起一件事,臣妾觉得此事重大,便带她来见皇上。” “但说无妨。” “禀皇上,皇上亲征时,一日臣妾往御花园赏花,见皇后娘娘与裕王殿下同游御花园,且详谈甚欢。当时臣妾并未觉得什么,只想着裕王虽监国,但也该顾忌祖制不进内廷。”陈宝林的声音依旧甜美动听,但听在我耳中,不啻于一柄柄利剑刺入身体。 “其实裕王监国忙碌,留宿海晏堂也是应该。”惠妃似打圆场。 “仅此而已?”沈羲遥声音中有丝丝不耐。 “还有。”陈宝林急急道:“皇上凯旋归来前几日,臣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宫人说娘娘正在见客,臣妾便在外候着。等了半个时辰,坤宁宫的小宫女秋雁请我进殿等,正巧看见皇后娘娘与裕王往后侧殿去了。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出来,便告辞了。” “也许皇后娘娘与裕王商议大事呢。”惠妃语气中颇多嘲讽。 “怎会?”陈宝林似未听出分辨道:“若是商议大事,为何要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遣出来,只留蕙菊一人守在门外呢?”她想了想还道:“也不必关窗啊。” “皇上??”惠妃的声音郑重起来:“臣妾劝不住陈宝林多想,加上曾听到宫中一些传言,便带她来了。” “传言?”沈羲遥的语气里竟含了笑意,却令我汗毛耸立。 “什么传言?”他的语气那般自在悠然,仿佛惠妃将说出一个好笑的笑话一般。 “臣妾曾听说,娘娘与裕王??”惠妃似不敢说,但终还是开口道:“曾过从甚密。” “砰!”一声,想来沈羲遥砸了杯盏。“荒谬!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他的声音怒极。 “是??”惠妃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低:“是月贵人。” 沉默,许久的沉默,我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着,欲蹦出胸腔。 玉梅满脸气氛,欲冲出去,我拉住她的袖子,摇摇头。我倒要听听,她们还要说什么。 “月贵人,”沈羲遥的声音懒懒的:“她说了什么?” 惠妃半晌未语,之后低声道:“臣妾不敢说,皇上若想知道,让月贵人自己说不是更好?”她的声音里带了些畏惧。 再次沉默的当儿,我一颗心直悬在嗓子眼,我相信沈羲遥不会传皓月,毕竟我与羲赫的过往是他不愿人知道的秘辛。 “张德海,传月贵人过来。”沈羲遥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我的一颗心狠狠坠落,沈羲遥传皓月,用意何在? 外殿寂静片刻后,陈宝林柔柔的声音响起:“请皇上尝一尝臣妾的手艺,这藕粉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我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要玉梅递杯水给我,正对上御医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不是万御医?”我疑道。 “回娘娘话,万御医近日告病在家,是以臣来为娘娘诊治。”他的声音平而哑,令人觉得似吹过落叶的秋风一般萧索。 “不知如何称呼?”我笑一笑。 “小臣姓闫。”他垂下眼。 “可是门里有三的闫?”玉梅递上水茶盏。 “不,是阎罗的阎。”他的声音愈低,直如从九幽地底传来,令我打了个寒战。 我正欲开口,只听外间响起小太监的通报声:“月贵人到。” “臣妾参见皇上!”皓月的声音如往昔般柔中带怯,令人怜惜。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冷而远。 “月贵人,之前你曾与本宫说起之事??皇上也想知道。”惠妃的声音听起来似有十分为难。 “不知惠妃娘娘所说何事。”皓月讶道。 “便是??”惠妃欲言又止。 第二百四十二章 往日崎岖还记否(2) 霞色烟波锦妩媚,赤金凤凰步摇高贵,银色披风迤逦,又透出清冷来。我面上挂着月光般淡雅的笑意从容走出,似之前听闻皆无一般。 外殿几人见我出来仿佛见鬼一般,面面相觑,皓月更是脸色煞白将头深深低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缓缓一拜。 “皇后请起。”他的语气温柔,多了素日没有的客气。 他终究还是介怀的吧。 这当儿,惠妃先反应过来,向我施礼。我见她动作大方面色自然,好像先前声讨之人与我半分关系也无,不由对她的处变不惊暗暗赞许。随着她起身,另两人也跟着请安,皓月虽强自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躯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而陈宝林,动作生硬还差点碰倒了椅子,更是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声如蚊呐。 “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我坐到沈羲遥旁,朝他微微一笑道:“还请皇上恕罪。”见沈羲遥略有迷惑的表情又道:“那藕粉想来必定清甜可口,可臣妾方才听了一些话,便没了胃口。皇上赏赐之物臣妾本该吃完,此刻只能请皇上恕罪了。” 沈羲遥“呵呵”一笑道:“无妨的。”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严肃道:“皇后既都听到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起身朝他一福,淡淡扫一眼皓月,平缓道:“既都无稽之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臣妾素日里如何,对玲珑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说臣妾嫁祸柳妃,想必皇上应该有印象,柳妃下狱后臣妾曾力证她的清白。若是臣妾设计除掉她,大可坐实了此事,何必多此一举?” 我又缓缓施了一礼:“不过臣妾还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说罢看着沈羲遥的眼睛解释道:“当初那毒药御医也束手无策,可见凶猛。而小桂子若是因为发觉臣妾要灭口临时起意来刺杀,试问一个曾洒扫宫道后进入坤宁宫的小太监,那毒药从何而来?怎可能触手可得?” 我回过头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皓月,平静道:“月贵人也说了,自她成为美人之后便与臣妾少了来往。臣妾记得月贵人得宠时臣妾与皇上还未相知,那之后的事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至于裕王??”我将一绺散发别在耳后,却突然不知怎样解释。毕竟我与羲赫之间,怕没人比沈羲遥更清楚了。那么承认自然落下罪名,否认会令沈羲遥对我之前所说产生怀疑。我该如何? “好了,皇后不用再说了。”沈羲遥挥一挥手:“朕心里清楚。” “可是皇上??”皓月犹自挣扎。 惠妃神色一动也道:“毕竟涉及纲常,皇上还是??” “够了!”沈羲遥的脸色极其不悦,这是他心底最不愿被触及的秘密,恐怕他希望天下再无人知晓,有损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罢掼出一只茶盏,那上等汝窑青瓷盏落地化成尖利的碎片四散而去,带着帝王之怒咂在每个人心上,令人害怕。 众人皆跪了下去,我闭上眼,苍凉而悲伤的情感蔓延至全身。一别当年欢好时,离愁别恨、心静神宁,此时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朕会彻查当年之事,看看到底是否有人主使。”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惠妃平日照顾皇子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话。柳妃到底如何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沈羲遥面上显出倦色,想来这么多陈年之事突然摆出来,不仅勾起了他诸多回忆,也有很多不快吧。 “惠妃平日带皇子已经十分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言碎语。陈宝林私自窥上,凭臆断散布谣言,降为采女。至于月贵人??”沈羲遥眯起眼睛,“禁足掖庭好好思过。” 他说罢摆摆手:“都退下吧!” “皇上,您怎能这样不公?”皓月哭嚷道:“臣妾并未妄言,说的都是真的啊!” 沈羲遥脸上显出不耐来,他最在意的不是当年柳妃与我的纷争,也不介意为争宠女人们使的一点心思,他介怀的,根本就是我与羲赫的过往,所以谁都不能提,不许提,甚至,知道的都该去死。 “皇上,臣妾还有话要说!”惠妃敛容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而忧伤,眉头皱起,唇角抿起,是下了很大决心,大有不管不顾的架势。 是了,她怎会这般轻易就收场?一定还有后手吧。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想到先前沈羲遥质问我的那份密报,其实已经引起嫌隙。那么,身为冯家女儿的惠妃,会不会掌握了更多要一次发难呢? 她既然已经与我撕破了脸,也就不怕再扯碎一点了。 沈羲遥本已转身,闻她此言微微侧头冷冷道:“惠妃还要说什么?” 惠妃面色苍白,只见她郑重地朝沈羲遥磕了三个头,这才沉声道:“臣妾接下来的话说完,皇上要贬要杀臣妾皆无二话。但臣妾实在不能容忍皇上枕畔有人居心不良,皇上信赖之人妄图取而代之!” 她看了我一眼,又深情地看向沈羲遥:“皇上方才质问臣妾为何不早说那些事,臣妾苦于没有证据将信将疑。而今日皇上被她蒙蔽如此护短,臣妾实在怕,也实在忍不住了。” “惠妃的意思是,你有证据?”沈羲遥语气似平静的海面,可又有谁知道那下面暗藏的波涛呢。 惠妃再看一眼我,无所畏惧道:“是的,臣妾有证据。” “你都知道什么?”沈羲遥的语气颇危险。 惠妃深吸一口气,迟疑了片刻,似有所顾忌。但下一瞬她已下定决心抛开一切沉着道:“臣妾知道凌氏曾被囚于冷宫,后靠怡妃去了浣衣局。她知道皇上对她余情未了,便借丽妃生辰宴再度出现。”她双手交握在裙上,语气中带了一点激动:“一天臣妾祖母去上香救下个奄奄一息的姑娘。祖母慈悲带她回府,知道她曾是浣衣局宫女被放出宫。可她不到二十五,祖母生疑几番试探下她终于说出实情。”惠妃仰起头看沈羲遥:“今日她也到了,皇上可愿听一听?” 我看着沈羲遥,他蹙起眉不应也不拒绝,片刻后道:“宣。”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愿见,或者说,他为何要见。而我也不知,惠妃找来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殿门打开,透进一点阳光,细小的飞尘中一个布衣女子慢慢走进。她颤抖着跪下,结结巴巴地请安。 “贞儿,你曾是浣衣局的宫女,可记得谢娘这个人?”惠妃的语气温和。 第二百四十三章 往日崎岖还记否(3) 惠妃看向沈羲遥:“素心说的宫女便是皇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侍女蕙菊,皇后借她与宫外互传消息,皇上可命人查记录,看蕙菊那段时间出宫是否十分频繁。”她一鼓作气道:“臣妾怕冤枉好人,刻意查了蕙菊去的地方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凌三公子经营的票号,有票号伙计为证。” 沈羲遥点点头不说话,我看他神色不虞,知道先前的密报加上这些人的证词,他已再度怀疑起我来了。 惠妃转向我,语气中多蔑视:“皇后娘娘,蕙菊姑娘一向与您形影不离,怎么今日不见踪影?” 我平和一笑却不理她,惠妃见我不说话,正欲再说什么,沈羲遥道:“仅凭此,不能说明皇后操纵战事。”他此话一出,等于承认我在养心殿那段无名无份的日子。 惠妃闻言一喜,沈羲遥既然变相承认了,她自然就不用再顾忌皇帝不愿人知这些秘密的心思,可以更加放开一些,一次置我于死地了。而我,也隐隐猜到惠妃要说什么。 “皇上若是愿查一查,可以发现裕王大军在前线每日配给并未因粮草被劫而减少。”她着重了“裕王”二字。 “裕王大军为何不减少每日配给,恐怕是不想影响军心。商人讲究一个‘信’字,本宫的三哥素来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何时送到绝不会延迟一天。”我的语气带着自豪:“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信任三哥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他去办,他遍布南北的生意也不会做得那般顺畅。” “是吗?”惠妃笑起来,“那娘娘如何解释这次皇上亲征,粮草晚到了两日?” “本宫听闻北边暴雨冲毁了桥梁,连夜修桥补路才耽搁了。”我心突突跳着,面上还是一派自然。 “难道不是娘娘存了太后下嫁之心,这才授意粮草晚到?”惠妃冷冷道。 “你??”我被她的话恼了:“本宫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惠妃朝沈羲遥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 “这封信还请皇上过目。”她解释道:“因为凌大人把持朝政多年,臣妾母家怕以奏章形式上呈会被扣下或走漏风声,只好请臣妾交给皇上,以正皇上视听。” 她说得这般严肃,沈羲遥面上闪过一丝松动,他朝张德海一点头,后者将那张纸送了上来。 我小心觑着沈羲遥的神色,只见他本无表情的面上逐渐阴沉,眉宇间蕴藏许久的雷霆终于要爆发出来。 “哼。”他冷冷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如数九寒冬般严酷,“皇后,对于惠妃所说,你可有辩解?” 我盯着他手中那团纸,心里打鼓,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只好叩首道:“臣妾从未做过不利于皇上之事,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浮上一个凄婉的笑容:“若说授意粮草晚到,这样大的罪名臣妾担不起,凌家也担不起。先不说粮草晚到没有影响皇上得胜,就算皇上此战未胜,凭借大军的保护也一定能安然归来。何况储君未定,臣妾有何把握坐上太后之位。至于太后下嫁更是骇人听闻,先不说纲常祖制摆在那里,臣妾就算不爱惜自己的清誉,也会为轩儿考虑啊!” 沈羲遥看着我,眼中的怀疑、悲伤、愤慨、怨恨交杂,却没有一点温暖与信赖,一丝怜惜与感情。 “你自己看吧。”他说着将手中的纸扔给我。 一片纸仿佛乌云罩在顶上又缓缓飘落,我捡起来,只觉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那般熟悉,可内容却又那般陌生。 “这是你让蕙菊送出去的密信。”惠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上面你三哥问你一切准备妥当,若是即刻送往前线可保粮草无忧,若是迟个几日战事怕有变化。他是襄助还是观望。”惠妃的表情充满鄙视:“而你的回信则说,与其受人制约不如凤临天下,也能与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地长相厮守。至于悠悠之口,千百年后也许另有评说。” 我盯着那些字,一笔一划都仿佛出自三哥与我之手,一分不错,甚至起承转合停行顿止的习惯都一模一样,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哪里有异。一时冷汗涔涔如芒在背,在这般确凿的证据面前,沈羲遥怕是信了惠妃所言吧。 我有些无助地看着沈羲遥冷漠的眼,“皇上,臣妾绝无此心。” 而这样的解释多么苍白,连我都觉得听起来那般可笑。毕竟,我与羲赫有情,情深,正是沈羲遥心头一根利刺,他留羲赫监国何尝又不是试探? 沈羲遥没有说话,将头别过一边。 “小姐,您怎能这样做?”皓月带了哭腔愤慨道:“即使你与裕王钟情多年,可皇上对你天地可鉴,你怎能??怎能存了这样的心思谋害皇上啊!” 沈羲遥深深叹一口气,那里多无奈与苍凉,带了怒意与悲伤,令人闻之心酸。我看着他,只觉得他那般遥远,那般陌生。在这样严丝合缝的证据面前,他还能信我几分? “皇后,你真令朕失望。”他看着我,一瞬间似苍老许多般:“你去明镜堂闭门思过吧。” “皇上!”陈采女高声唤道:“凌氏意图谋逆、干涉朝政、秽乱后宫、陷害贤良,怎能仅仅思过便能饶恕呢!” “那依采女之见,应该如何?”沈羲遥怒极的面上浮上一丝笑意,看得人遍体生寒。 “臣妾以为,自当凌迟处死。凌家满门抄斩。”陈采女说得理直气壮。 沈羲遥点点头:“有道理。”他转头朝张德海道:“陈采女当庭咆哮对朕不敬,该是什么罪名?” 张德海一愣,低声道:“回皇上,这是大不敬之罪,按律抄斩。” 沈羲遥“唔”了一声:“朕仁慈就不要你的命了,你就搬去繁逝吧。” 他这般护我令众人觉得不公,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陈采女看着惠妃,求助般道:“惠妃娘娘,救救臣妾啊!” 惠妃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对沈羲遥道:“皇上,陈采女说得不无道理。”她望向沈羲遥道:“皇上是明君,臣妾私心想着,皇上是要得到更多证据才问罪吧。”说罢又看了我一眼:“明镜堂是休身养性的好地方。既然皇后身体不适,还是早点传唤御医医治的好。” 我一愣,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收起对我的敌意,这般体贴地提醒我注意身体。当下淡淡道:“不劳惠妃费心。” 沈羲遥似也想起了我的不适,问道:“方才御医怎么说?” 我朝他拜了拜道:“方才臣妾还未来得及问。” “那便传御医过来吧。”沈羲遥对我说话的语气虽然仍柔和,但这柔和却是盖在冰上的一块软帕,底下其实已寒冷至极。从他的语气中我也能听出他的愤怒与怨怼,只是碍着帝王的身份,碍着皇家颜面,只剩下客气而已。 “臣参见皇上,参见几位娘娘。”阎御医走进殿中,一躬到底。 第二百四十四章 落花飞雪何茫茫(1) “皇后,”沈羲遥一步步走近,目光仿佛利剑般穿透了我:“你还有什么可说?” 自始至终,我一直跪在地上,沈羲遥并未叫我起来。金砖生硬,腿上已跪得麻木,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咬,头也一阵阵发晕。自此,一切看似重要或不重要的陈词都串联起来。原来这才是重点,原来这才是扳倒我最重要的一环,原来这才是置我于绝望的终招。原来,早有一张精心织就的网早已在暗处,不知何时悉心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令人始料未及、甩不脱、挣不破。 他站在我身前,如同一座要向我倾倒的山峰一般,光是阴影已足够将我覆盖。 他弯下身勾起我的下巴,令我能直视他的目光。那看着我的目光如同看一件他最最讨厌的物品般,满眼的嫌恶与不屑。 “朕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充满讽刺的声音那般刺耳:“枉费朕对你的信任,枉费朕对你的一番痴情,更枉费了朕对凌家的倚重。”他将我的下巴抬得更高一点,脖子生疼,我只感到无尽的恐惧蔓延上来,也许下一刻,他会用一把利刃划破我的喉咙。或者,这是我唯一解脱的方式。可是轩儿,还有轩儿,我的灵台清明起来,我不能独留他在这云诡波谲的宫廷争斗中,将他留给我的敌人。 “皇上,臣妾自回宫之后,绝未做过任何对您不利之事,也从未再与裕王有过任何纠缠。”我毫无畏惧地迎上他冰凉的眸子,坚定道。 “是啊,回宫之后。”沈羲遥见脸别过去不看我,窗外秋风洌冽,树木摇摆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他的语气那般哀伤:“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你们便已相互倾慕。” “曾经刀山驱猛虎,几度火海战飞龙。”哀伤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令人心酸:“原来他舍身忘死,不是为了手足,而是为了佳人。” “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侯门身即乐。”他轻轻点着头,自己印证着自己的想法:“原来在你们心中,富贵荣华比不上归隐田野。”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回鹘终不还。”他涌起一个嘲讽的笑:“原来戴罪立功是假,重获尊贵接近你是真。” “皇上??”我挣开他的手道:“臣妾未做对不起皇上的事,裕王征战相信也没有私心,还请皇上不要以偏概全。” “哦?”沈羲遥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拎起,脚触地的一刹那就像踩在棉花上,之后让人牙酸的麻痒从脚跟漫上,令人站立不稳。 “朕连说都说不得了?”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皇后还真是护着他啊。” 我知道他误会了,误会的很深。是了,他是知道我与羲赫有情,但并不知道在我初入宫时,在遇到他之前,便已与羲赫两心相悦了。这是他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吧。他是天子,他的东西,尤其是他的珍宝,他人怎可觊觎。 三下轻轻的叩门声响过,张德海捧了个托盘走进来。他略显沧老的脸上带了不忍,迟疑的脚步颇有犹豫。那乌黑的托盘无花无饰,上面有一个盖了青色帕子的四方物体,还有一只青瓷碗冒出徐徐白气,伴随着一股奇异的辛香之气散进殿中。 “皇上,还有些烫,要不晾一晾?”张德海捧着不放下。 沈羲遥斜斜扫他一眼,正要开口,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男声:“皇上,臣沈羲赫求见!” 沈羲遥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密林里全神贯注等待猎物的豹子,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半晌突然转向我:“真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我一惊,羲赫怎么会来? 他朝张德海扬扬头,后者忙去打开门。羲赫一进殿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我,疼惜之色一扫而过。 “皇上,这??”他指一指我,疑道。 沈羲遥淡淡一笑:“朕今日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裕王可愿听一听?” 羲赫悄悄朝我投来关切的目光,抱拳道:“臣愿闻其详。” 沈羲遥坐在龙椅上,闲闲地品了口茶悠悠道:“今日御医恭喜朕,说皇后已有两个月身孕,你看呢?” 羲赫一惊抬头望向带着森冷笑意的沈羲遥:“这怎么可能?” “是啊,朕也觉得这怎么可能呢?”他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从我二人面上扫过:“看来你是不知为何了。” 羲赫直视他:“是否御医诊断有误?” 沈羲遥轻轻一晒:“朕还不是昏君只听一人的片面之词。” 羲赫沉默片刻道:“这其中怕是有误会,臣愿从宫外请来名医再为娘娘诊断。” 沈羲遥轻轻吹着茶盏里一点清茶,十分平静自如,我却觉得那杯盏半掩后的眼睛向我们投来毒箭。 “朕在征战时偶尔也会想,若是有个万一,恐怕皇次子即位你做摄政王是天经地义之事。”沈羲遥放下杯子:“或者皇子年幼,你战功显赫贤名远播,宗亲臣子们拥立你为皇帝,皇后恐怕也不会有异议。” 羲赫忙跪下:“皇上明鉴,臣对皇位半点心思也无!” “也就是说,你对朕是忠心的?”沈羲遥的问题问得十分奇怪。 羲赫坚定道:“臣的忠心日月可鉴!” “朕的旨意,你绝不会违背?”沈羲遥再问。 有一瞬的迟疑,羲赫坚决道:“臣唯皇命是从。” 沈羲遥大笑起来:“好,很好,真是好!” 他说着掀开那青色帕子,我的目光一落在那物体上面便生出一身冷汗。再看羲赫,脸色也有些须变化。 沈羲遥向我伸出手来:“钥匙。” 我摇摇头。 他没再问,而是将木盒朝地上狠狠掼下,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响声。 白杨木狼牙镶嵌五瓣花盒碎成几块,一方白丝帕破布般团在一边,一块精巧玉佩裂成两半,一片骨黯淡,两支簪乱颤,一对狼牙耳环溜溜滚开,还有一串四股链,金刚石的光再亮,也驱不散满殿暗沉。 “皇后,你母亲给你的碧玉木兰簪呢?”沈羲遥走过来看着我:“怎么没在里面?” “臣妾有许多首饰,并未放在这里。”我强自镇定道。 “哦?”他笑道:“这里不都是你最宝贝的东西么?还是??”他突然挨近羲赫,从他怀中取出一物:”还是在这里。” 羲赫也被他突来的举动惊住,又不能有所动作,只能看着沈羲遥将那支簪子取出来。 “朕记得出征前你还戴过,怎么就跑到裕王这里了?”他质问道。 我闭上眼,有口难辩。 沈羲遥冷笑道:“无话可说了?”他说着走到御案前,“刷”地拂下一叠奏章,“这些密报是关于朕不在时宫中事务的,朕不想看,裕王,你念给朕听。” 羲赫定定站在那里,似狂风中屹立的苍松,沉稳而坚毅。 这时,一份散开的奏报露出青色一角,沈羲遥目光停在那上面,张德海忙拾起来。他仔细看着,脸色愈加阴沉。 我看着那水色帕子上熟悉的串珠与陌生的绣字,突然心头一跳。 第二百四十五章 落花飞雪何茫茫(2) 他将碗递到我唇边,满面悲伤,我别过脸去,眼泪哗哗地流。 他的手哆嗦着,麻木地将碗倾倒,我紧紧抿起唇,不让那不详的药汁进到嘴里一滴。 沈羲遥突然推开羲赫,掰开我的嘴,他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碗,直接灌进了我的喉咙。 我挣扎着,尝试将那些药呕出来却是徒劳。片刻功夫,只觉身体深处传来疼痛,一点点蔓延,一点点增强。我的手无力的向前伸去,羲赫被三个影卫按在地上,沈羲遥冷冷地看着我。我向前爬,只想离开这地狱,离开这面目可憎的我的夫君,离开这令人绝望而害怕的鬼地方。 门那么远,下身温热的液体流出,我再无力气,眼前一黑的瞬间,门被撞开透进明亮的光,一个身影踉跄地跑进,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皇上,娘娘是无辜的!” 光消失了,一切都归于黑暗。 我醒来时,只觉得一身濡湿令人不适,口中焦渴难耐,迫切地要一杯水喝。 “有人吗?”我掀开帐子,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根蜡烛燃在窗下,发出微弱的光。 环顾四周,不是冷宫,不是废园,竟是坤宁宫的寝殿。 “来人!”我努力支起半个身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可那沙哑的声音再大不了。一动,下身传来剧痛令人眼前一花。 喉咙中的灼烧感令人渴得发狂,身体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般心里空荡荡的,我挣扎着下了床走出去,好像幽魂一般向外走去。 寂静的宫殿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没有一个人,我沿着长廊走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字盘旋不散,像牵着木偶的线一般带我走了出去,走出大门,走过宫道,走进御花园。 水?? 没有月亮,甚至疏朗淡薄的星光也消失了踪影。却有风,一阵紧似一阵得吹来,吹得我瑟瑟发抖。一眼望去,那颓然的枯花败叶被风扬起,如同飞雪一般纷纷扬扬而落,说不尽的悲凉萧索。而不远处比夜空更黑暗的一座座宫室,似沉睡的猛兽令人心有余悸。 我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好像只要能这样走下去,就能脱离了这深宫高墙,就能遗忘了所有的哀痛悲伤。 一滴、两滴,逐渐化做倾盆大雨砸在我的身上。脚下一绊,我低头,一双雪白的赤足向外渗血,头顶几个炸雷伴着映亮整个夜空的闪电,也照亮了我前方那片平静的水面。 脚下一沉,我走进了一片轻柔荡漾之中,脚步却未停,依旧向前走着,走着,直到水没过头顶,我终于陷进了这片粼粼。 很温暖,如春日一抹最和煦的阳光,又似冬日围炉边厚重锦榻的柔软,更似心中那个挺拔温文的身影,带着无尽柔情的目光,注视在我身上。 我缓缓睁开眼,入目之处是无边无际的金黄,眼睛适应过来后,头顶一只盘龙驾在五彩祥云之上。 心沉了下去,无穷尽的恨与无奈涌上来。我终还是逃离不了这无处不在的龙么? “你终于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了激动:“你已昏迷五日了。” 我艰难地转过头,沈羲遥的哀伤的目光就落进了眼中。在看到那双眸子时,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不由将自己蜷起。 他的手探过来,眼看要覆上我的额头,我嫌恶地一躲,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皇上,”我哀哀道:“求求您,放过我吧。” 沈羲遥眼底的伤再无法掩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微微潮湿,手也无力地垂下。 “这是哪里?”我问道。 “御书房。”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请送我回去,好吗?”我说想撑起身子,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好。”沈羲遥垂下头,并没有犹豫或拒绝。 之后他要扶我起来,可我一看到那双手便不由退缩,发自心底排斥他对我的碰触。沈羲遥轻轻叹一口气,目光中满是悲伤与自责,嘴动了动,却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被一众宫女扶上软轿,只觉得身体疲乏昏昏欲睡,忽见明晃晃的日头之下处处张灯结彩。心思翻动了下,轻声对着身后那个人说道:“臣妾恭祝皇上万寿无疆。” 今日若不错,该是他的万寿节了。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终日躺在坤宁宫的大床上,御医日日侯在后院,宫女太监寸步不离,殿中一应尖利用具皆收起,连饭食汤水都由宫女亲手喂我吃下。 在这样郁结而绝望的日子里,我从蕙菊的口中得知了后来的事情。 那日当年的李常在送新栽出的江山永固盆景去养心殿,遇到贞儿、素心被几个侍卫锁进耳房。她在门外悄悄听了贞儿与素心的交谈,这才知道我已遇险,忙去找怡妃。毕竟是怡妃促成我从繁逝到浣衣局,又大概清楚我在浣衣局的过往,便找了浣衣局几个宫女向沈羲遥陈情。 那些宫女证实了小蓉喜爱华服,丽妃生辰那日是她先去御花园,我放心不下才追去的事实。而关于小蓉之死,那些人也证明了行刑之人说过是丽妃娘娘的意思。之后又找来当日行刑的两人,孟家已倒丽妃已死,他们自然不会再隐瞒,便说丽妃授意一定要将闯去生辰宴的两个宫女打死。 之后,李常在见到沈羲遥手中拿着的绣帕,惊呼这绣帕应该是从小蓉的裙子上裁下的,可那条裙子是小蓉生前最爱的衣服,所以在她下葬时是穿着身上的。其他几个浣衣婢也证实了该事。尤其一个还说,当初小蓉与贞儿交换衣料,贞儿离开的匆忙她的那件没有带走,被这个人收起来了。 那件衣服一送来,两相对比布料确实一致。又开棺,发现小蓉身上的衣服早已不在,只剩亵衣。 蕙菊也赶到,承认了自我回宫后她出入宫廷次数变多的事实,也承认了每次会去三哥的票号。但她每次去,不过是将我母亲寄来的信取回,又发毒誓自己并未向外传递任何消息,然后欲一头撞向廊柱以死明志保我清白,被张德海拉住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落花飞雪何茫茫(3) 不久,他带了户外清芬的空气走进来。一袭青衫磊落,眉宇间蕴含淡淡愁绪,但面上是笑的,一如我熟悉的那无数次出现在孤寂梦中的笑容,仿若拂过柳梢的和煦春风,又似枝头绽放的白玉兰,在晴好而碧蓝的天空下一枝独秀,醉尽春烟。 “小王给娘娘请安。”他双手平揖,姿态风流,头顶青玉冠有温润的光泽,却不及他谦谦自若。 我抬抬手,蕙菊笑道:“娘娘请王爷坐。” 羲赫眼中讶色一闪而过,转而变成心疼。他望向蕙菊,低声道:“娘娘她?” 蕙菊也露出愁色来:“娘娘自醒来后,便再没说过话了。” 羲赫脸色略略黯淡,不过对上我的目光却含了温情。 “小王担心娘娘,故奏请皇上期望能探望娘娘,不想有此荣幸得娘娘召见。” 我只看着他,寝殿里燃了令人心静的玉竹香,袅袅青烟中他的面目身姿那般不真实,仿佛我是在梦中。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羲赫却一颤:“薇儿,你唤我?” 蕙菊一愣看向我俩,羲赫轻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我也端起面前一盏红枣汤来润口。 “娘娘近来可好?”羲赫虽是问蕙菊,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御医说娘娘近来大有好转,只是待痊愈还需一段时日。”蕙菊为羲赫斟满茶水:“其实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娘娘就是??” 我将碗搁下,蕙菊适时闭了口。 羲赫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样玩意儿来,“小王有样礼物望娘娘笑纳。”他说着要递给蕙菊。 我却伸出手去,蕙菊见状笑道:“王爷还是自己给娘娘吧。” 羲赫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他快步上前,递给我时却小心翼翼。 我轻轻接过,低头看去,只见一件精美绝伦的象牙镂雕福寿宝象花套球在掌心发出莹润光泽,这套球层层叠叠玲珑剔透,每一层都能独立转动,百花龙凤交叠出现,细细数着,这不足掌心大小的套球竟有十八层,实在巧夺天工,不知耗费工匠多少心血。 我拿在手上仔细看着,喜爱至极。当日羲赫悉年所赠尽数被毁,如今再得此物,恐怕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礼物了吧。这样想着,更加爱不释手。 羲赫见我喜欢也露出欢喜笑容来,他轻声道:“这是我亲手所做,有些粗陋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王爷好手艺!”蕙菊惊讶道:“这套球可有‘鬼工球’之称,制作起来十分困难,稍微不注意两个便会粘在一起,也就做不成了。” 羲赫神秘一笑:“本王自有妙法避免这样的情况。” 蕙菊虽好奇,但又不好直白地问,便笑道:“怕是王爷秘方,不能告诉咱们呢。” 羲赫望一眼我,神秘道:“那自然是不能说的。” 我见手边有块日常用来擦手的帕子,便蒙在那套球上,然后望向羲赫。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满面惊讶与赞叹之色,“娘娘真是七窍玲珑心,正是如此。” 我只觉得自己神色动了动,几乎浮上一个笑容来。只是嘴角刚刚想弯,又止住了。其实这套球如何制成蕙菊并不关心,而羲赫也没什么不可说,他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想令我开心。这般苦心我怎能看不出,但心底的痛只令我觉得做出表情都是累的。而我也很清楚,羲赫能来此,必定是某个人的授意吧。而且,应该不仅仅是来探望我才对。 果然,羲赫与蕙菊谈笑了几句后,慢慢神色凝重起来,似有难言之语。 我轻轻叹一口气,看看羲赫又看看蕙菊,朝她点了下头。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我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我的意思。当下也收起玩笑的神色对羲赫道:“到了娘娘休息的时候了,王爷若是没其他事??” 羲赫也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收回,随意落在一处,半晌才正色道:“小王来此确有一事。”他说着突然单膝跪地道:“皇上已赐婚,小王半月后将迎娶柔然公主,若届时娘娘能赏光出席,将是小王一生之幸。” 我别过脸去,不让心底的酸涩显在面上,不让凝在眼角的泪滴被人看见。这个消息他早就告诉过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那个日子永远不会到来,而在休养期间我也忘却了此事。如今突然再提,还是由他亲口说出,无异于向我的心口再插上一把刀子。 我僵直地坐在那里不动,良久后蕙菊的声音轻轻响起:“王爷,娘娘的身子确实不易疲惫,还请王爷谅解。” 羲赫也不勉强,只向我一躬到底,“还望娘娘保重好身子。”他的语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似乎他也不希望我去一般。 “臣告退。”他说罢便退了出去。 我和衣卧下假寐,蕙菊将窗户开了半扇透气,这才出去了。 不久她端了参汤进来,我已起来,倚在大迎枕上定定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她为我掖了掖被子又将窗户关了,劝道:“娘娘身子还未痊愈,春日里风大,还是少吹一点好。” 我摇摇头,指一指窗户,蕙菊无奈只好又打开。只听和畅的微风中,袅袅清歌远远传来,如天籁般空灵悠远,宛转动听。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丝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云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曲词的上半阙,分明是当日羲赫所作。我还记得曾问他下半阙似什么,他只笑而不语,原来是这样。无尽回忆涌上心头,干涩了许久的双眼再次浮上点点泪花,那么温暖的曾经,我以为已经忘记了。 “数云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我轻轻开口,露出了这么长时间来,第一个笑容。 蕙菊见我开口,一惊再一喜,激动道:“娘娘开口了,娘娘开口了!娘娘真是大好了啊!”她念了句佛,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朝她笑一笑:“本宫没有失语,只是不想说话而已。”我朝窗外望一望,明媚的天空一碧如洗,鸟儿唧唧咋咋的鸣叫透出活力。目光转向暗沉沉充满药味的寝殿,仿佛一滩死水般令人透不过气来。方才,他便是坐在这样的沉闷中,是否会感到不适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1) 在白玉石阶上跪迎沈羲遥。我款款下拜,他亲手相扶。随他走进大殿之中,他回头顾我,我含笑应对。殿内满是王公贵族,肱骨大臣,后宫佳丽,属国使臣。他谈笑风生,我语笑嫣然。在所有人的眼中,眼前都是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那般默契,那般相称。却只有我们自知,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毫不是内心真实之现。 待羲赫携了柔然公主进入殿堂之后,一室的喧哗安静下来。我定睛看去,目光却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他的脸上是笑的,好似幸福的笑容。只是这笑如同之前我与沈羲遥的笑一样,不过是做出的。 直到身边的典礼官拿出圣旨朗声念道:“兹有柔然公主南宫氏,澹钟翠美,含彰秀出。固能微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向外昭。是以选报名家,力效藩国。式光册典,俾叶鐆谋。联姻于大羲皇四子裕王沈羲赫,以示两国交好之诚心实意。望二人??”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下去,一双眼睛望向了下面那个女子。 这柔然公主果然貌美,丰容靓饰,光明殿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一室风华,多半被她占去。又因出身高贵,自有端雅的气质流露出来。 我心中一动,此女不愧为一国公主,确实配得上裕王沈羲赫。 之后的典仪礼制,总有两双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一道决绝,一道深沉。而我只带着最动人,最娴雅,最端庄,最高贵的笑容,如同精致的皇家玩偶一般,观赏着庆典中别具柔然风情与大羲特色的各类表演,好像,很开心,很欣慰一般。 谁的叹息,低低在耳边响起,那叹息声中,一生的所有,皆化做过眼烟云。 不知何时我回了坤宁宫,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得彻底。只有依稀的印象,羲赫带了公主上前,我按祖制劝诫几句后又祝福,然后颁发了金印金册给柔然公主,如此礼成。柔然公主正式成为大羲的裕王妃,成为最尊贵的命妇之一,也成了我最羡慕的人。 我既出席的羲赫大婚,等于宣告皇后身体痊愈,后宫大权重新回到手上。怡妃无半点不愿,反而在请安时向我抱怨她不适合处理诸事,实在疲累,如今总算盼得我痊愈,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之后连续三晚沈羲遥留宿坤宁宫,虽然我并未见他,他只是睡在后殿里,却向满宫证实了帝后和谐美满,所有关于那一日的传言全是虚言。 他要做戏我并不管,反正我对他冷淡他也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皓月。 若按她的罪责,即使死一百遍也不足惜。可我深知她不过是被人利用,我真正要除掉的是她背后的主使之人。同时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她不顾从小到大的情谊屡次欲加害于我,要颠覆凌家? 斑驳的墙壁、陈腐的稻草、呛人的气味、发出寒光的刑具,仅有一线天光透进来的阴森的牢房里,此刻空荡荡得,更令人觉得是九幽地府之中。 走到尽头,一个女子呆呆坐在腐烂的稻草上,白衣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黄褐颜色,周身也散发出呛人的臭气。她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早不复当初的乌黑顺滑,只如一蓬乱草一般。曾经秀美的面容从眼角到唇下添了一道狰狞的伤疤,看去直如夜叉般骇人。 我看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当年府中那个单纯而无忧虑的皓月仿佛从眼前走来,欢笑着捧上一碟点心,喜滋滋道:“看月儿拿什么来了?”一定会是我最喜欢的佛手酥,或者杨枝甘露。又仿佛初入宫时丢了簪子,她冒死也要为我从柳妃宫中取回,临去前温柔道:“小姐,月儿去去就回。”可转眼间,这个伴我护我两相依偎的皓月,亲手为我斟满毒酒,又言之凿凿颠倒事非加害于我。难道这后宫,真的是一个改变人心智性情,令人都变成魔鬼的地方么? “娘娘有话问她,你们给她梳洗一下,带去堂上吧。”蕙菊对随同而来的牢监道。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嘱咐其他人带皓月去梳洗,又迎我进问话的前堂,这里到底干净许多,但墙上摆放的刑具在烛火中发出幽幽冷光,还有淡淡血腥味道挥之不散。 不久皓月换过一身衣服被押进来,手上脚上皆有镣铐。我示意让她坐下,又挥挥手对几个狱卒道:“本宫有话问她,你们在外面候着。” 几个狱卒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回娘娘,皇上嘱咐过要好生看顾娘娘安危,奴才们??”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喜子,淡淡道:“谅她也不会对本宫如何。你们下去吧。” 几人见我坚决,便道:“奴才们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娘娘喊一声便可。”这才退下了。 “皓月,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过错?”我看着眼前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冷冷道。 她抬一抬头,露出半张狰狞面孔,冷笑道:“我做错什么了?还不是你陷害我。” “这话可笑,本宫自认带你不薄,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当初在凌府,你喜欢的本宫一定先给你,入宫之后你倾慕皇上,本宫也想办法令你得宠,还教你技艺已博皇上欢心。你又为何要害我父亲,下毒杀我,还颠倒事非诬陷我与裕王?” 皓月斜了我一眼,声如夜枭:“你与裕王本就有苟且,何须我诬陷?至于害你,哼,”她眼里突然流下泪来:“若不是我知晓自己身世,自然还如傻瓜一样视你如神仙人物,死忠于你。” “你的身世?”我一愣,皓月是牙婆卖进府中的孤儿,只说是父母双亡的农家孩子,她又有和身世? 第二百四十八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2) 我说着手一挥,蕙菊上前高声道:“皇上有旨,月贵人以下犯上意图不轨,但念在多年侍奉有功,特赐酒一杯,留全尸。” 皓月身子一震,仓皇地欲抓住我的裙角。我退一步侧头看她:“你还有什么想说?” 她面上终于露出害怕的神色,带了呜咽的声音求道:“娘娘,臣妾愿说出一切,还请娘娘留臣妾一条命吧!” 我摇摇头:“你要说的,本宫早知道了。至于留你性命,在你害死我父亲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你。”我说着拿起酒壶丢在她面前:“既然你认为自己的诚慧县主,那么就把当年该喝的酒喝了吧。” 皓月连连后退,看那酒壶如同看到洪水猛兽一般不住摇头。我朝小喜子使了个眼神,他一把拎起皓月掰开她的嘴将那酒灌了进去。 皓月脸色煞白,想吐却吐不出,片刻后她捂住肚子眼神绝望而哀怨。她看着我,唇角淌下一道血迹,她张了张嘴,更多的血涌出来。可我却从她的口型看出,她最后说的两个字是“小姐??” “小姐”,曾几何时,她温柔软糯的声音念着这两个字不时响在耳边。 “小姐,皓月谢小姐赐名。” “小姐,皓月愿一生陪伴在小姐身边,绝无二心。” “小姐,皓月做了杨枝甘露,你尝一尝。” “小姐,天这么暗还看书,小心伤了眼睛。” “小姐,风这么大,我关窗了啊!” “小姐,皓月要陪小姐进宫,这样小姐就不会寂寞了。” “小姐,皓月去为您取回簪子。” “小姐,皓月成为美人,对不起您。” ?? 回到坤宁宫后我只觉得疲惫不堪,吩咐蕙菊向沈羲遥复命,晚膳再来唤我。这一觉初初睡得不安稳,梦见幼年与皓月相伴的时光,无忧无虑,她端了一盏杨枝甘露走来要递给我,可转眼变成一条毒蛇,她从小小的身姿变成牢狱中的模样,用带了血的狰狞的面容恶狠狠看向我,说出恶毒的话语。就在我几乎从梦中惊醒时,有人轻轻环抱住了我,令我微微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还有淡淡清香,那般熟悉好似梦中的向往。我只觉得温暖舒心,所有噩梦皆不见,只沉醉在那温柔乡中。 醒来时天光已暗,落日的余晖映在窗上,给一对和合二仙纱屏添上暧昧的橘色光彩。 我只觉得浑身舒畅,唤来小宫女伺候梳洗。蕙菊选了一套家常碧水色泼墨远山八幅裙为我穿上,一边为我梳头一边道:“皇上方才来看过娘娘,临走时说明日是裕王妃归省之日,会来向娘娘请安,望娘娘准备一二。” 我点点头,却被她的话引起一点心惊。 “你说皇上来过,什么时候?”我戴上一对银色流苏耳环,问道。 “娘娘睡着时,皇上进来待了一会儿才走的。”蕙菊拿起一套银簪在我发髻上比一比,又放下。 我随手取过一根长簪戴上,“不过是用晚膳,简单就好。你去准备准备,到时留裕王妃午膳。” 蕙菊点点头道:“娘娘,李芳苓来了。” 李芳苓便是昔日的李家小姐,皇帝的李常在,如今的莳花局里一个管事。 “带她去西侧殿吧,一起用晚膳。你把本宫备下的东西拿来。”我套上银色短褂,慢慢走了出去。 西侧殿里不过八菜一汤,也不是什么珍稀美味,但胜在滋味雕工。李管事跪在地上,见我进来,将头埋得更低。 我在上首坐了,笑吟吟请她起来,又看座。她十分惶恐不敢受,奈何推辞不过,只好战兢兢坐下,不敢看我。 我舀了一碗酸笋火腿汤给她,温和道:“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李管事人如其名,芳苓芳苓,确实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忙起身,“谢娘娘谬赞,奴婢做的不过是份内之事。” “你这份内可是救了本宫一命。”我指指面前座位:“本宫没什么好谢,只能略备薄酒表示心意。” “奴婢不敢当!”她又欲跪地磕头。 蕙菊一把将她扶起按在座位上,盈盈笑道:“娘娘让你坐,就坐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罢也为我舀了一碗,我想也许李管事心有顾虑,便先喝了起来。 慢慢地,李管事也放松下来,也能与我与蕙菊玩笑几句。说到当年失宠获罪,她竟并无半点怨恨,只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当年只怪自己不懂事,想着自己是商贾之家第一个选进宫的妃嫔,皇上又接连召幸,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想想,即使当时皇上不处置奴婢,那些妃子又怎会看我得宠得意,反而去了浣衣局还留了命下来。” 她端起一盏梨花醉慢慢饮一口,面颊已染上淡淡绯色,略有醉意道:“奴婢在浣衣局、莳花局这么多年看下来,宠爱虽好,不过是云烟,总有散尽的时候。反而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真。” 她的眼角晶亮:“如今真是后悔,若是当年没争得要入宫,如今怕也找了个良人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了。” 她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若没入宫,还能伴在父母膝下,哪会像今日这样寂寞无依,对着花草孤老一生。”她是真醉了,全不顾这些话在宫中多么不合适,可又有谁有她的胆量,将每个深宫女子内心的秘密吐露出来呢。 “李管事醉了,”我温柔道:“本宫送你归家可好?” “家?”她扬起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朦胧水汽下一双眸子波光迷离:“我还有家吗?我的家在哪里啊??”说罢趴在桌上,一樽酒翻倒淌下淋漓酒水,滴滴答答好似此刻我脸上的泪水。 是啊,家在哪里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3) 如此又闲话许久倒也聊得其乐融融,又留午膳,前面传话来,皇上与裕王来了。 我一愣,旋即笑道:“王爷与王妃真是情深,这才半日不见就来了。” 裕王妃不好意思道:“让娘娘见笑了。”语气却满是甜蜜。 我对蕙菊道:“想来皇上还没用膳,添两双筷子吧。”之后对裕王妃道:“王妃不介意吧?” 她连忙道:“能与皇上用膳是臣妾的福气。” 我点点头,心底却有些排斥要面对的情景。 这是自小产后我与沈羲遥第一次一同用膳,虽然看起来我二人十分和谐,但其实装得十分辛苦,再加上羲赫对王妃十分殷勤,显出无比的恩爱来,我只觉得自己的假笑马上堪堪便挂不住了。午膳很快就结束,裕王携王妃告辞时还悉心为她披上披肩,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 我看着他们并肩走出坤宁宫,脸上的笑容终于卸了下来。 “不想柔然公主不但容貌秀丽,性格也这样温顺,朕看她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与羲赫相处得也十分融洽,终于欣慰了。”沈羲遥感慨道。 我笑一笑,“皇上可是后悔未将柔然公主纳入后宫?”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腰上一紧,惊讶地回头,正对上沈羲遥蛮横的吻。 “谁能比得过薇儿呢?”他含住我的耳垂低语道。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可内心深处却涌上恐惧来。不知为何,只要与他特别接近,我不由就会产生这种的感觉。 他吻得又急又狠,连带着手上也开始动作,周围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午后天光刺眼,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憎恶一层层涌上,虽然我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但下意识还是使劲推开了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他看着我,眼里的痴迷逐渐化成悲伤失望,俊美的脸上显出怒气来。他紧紧盯着我,我觉得自己的眼神一定泄露了心底的厌恶,连带着面色都苍白起来。 我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丝毫都没有让步的意思,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压抑,他近前一步我便后退一步,几番下来,他终于一挥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逐渐瘫软下来,心里涌上担忧与后怕。看得出,沈羲遥对我的表现十分不满,而他一直小心翼翼待我,此刻拂袖而去,怕是已到忍耐的极限。 自这日午后开始,沈羲遥再未踏进坤宁宫,甚至祖制里定下的初一、十五和重大年节,他也再未来过。但奇珍异宝、时鲜贡品、一应日常所需器物,都先紧着坤宁宫挑选使用,剩下的才赐给六宫。后宫大小事宜皆由皇后定夺,但凡皇后裁决的,勿再向皇帝求情更改。 因此,即使他不来却给了我不容小觑的权力,所以后宫众人不敢不将坤宁宫放在眼里。宫中虽然充满各种窃窃私语,却绝不会明目张胆地传进我的耳朵。 裕王妃自来到大羲便十分喜爱玉兰,坤宁宫后面有一处满栽了各色玉兰,还有逆着时节开放的品种,故而时常羲赫进宫议事时,她也会到坤宁宫向我请安。 逐渐地,我发现了她的变化。 原先的裕王妃,总是带了如孩童般纯粹的笑脸,一点小事都能逗得她呵呵直笑。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忧愁烦恼,干净得好似雪山顶上的湖泊。之后,这双清澈的眼睛偶尔迷蒙起来,虽然每次她都说羲赫对她如何体贴,但我却从她越来越少的话里听出不对劲来。 羲赫对她确实好,但这份好,像是兄长对小妹的亲切与体贴,但凡裕王妃喜欢的,羲赫定会给她,却不会与她过多亲密,那好里带了客气与距离。可真正的夫妻不是如此,他们的亲切与体贴,是欢喜时迫不及待的分享,是忧愁时两相倾诉的依靠,是分歧时彼此说服的激烈,是生病时焦急担心的守候?? 终于,那干净的眼睛被雪山的冰雪覆盖,欢愉的面颊也被哀愁取代,她的礼节愈发周全,话愈发少,连笑容也逐渐消失。后来,便鲜少入宫了。 沈羲遥对怡妃的宠爱愈盛,但她并无半点骄纵,对我依旧十分真诚恭敬,两人更似姐妹。我上奏沈羲遥望怡妃能协理后宫,次日他便下了旨意。很多时候我都有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初进宫的时光,不见君面,却事事得允。 我看着窗外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了五年。 五年里,后宫里十分热闹。 怡妃诞下一对双生女,晋位贤妃。 和妃一个月里也能有一两次侍寝的机会,又生下皇五子。只是她生这个孩子是难产,足足生了三天才生下来。这个孩子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歪歪斜斜,御医判断是个痴儿。和妃一心便放在皇长子身上。 选秀也进行了两次,选进了诸多年轻美貌的世家女子,只是她们得宠的时间都不长,红颜未老恩先断,平添许多可怜人。 也有幸运一朝得宠便有孕的,比如生下皇三子的谢昭仪、皇次女的魏婕妤、皇四子的张容华、皇五女的曹贵人。 而我,让轩儿三岁就拜鸿儒为师,进入上书房学习经史、策论、诗词、书画等,又请二哥举荐了一名将|军教他骑射,薄暮始休,除元旦、端阳、中秋、万寿、千秋、自寿、除夕各歇一日外,再无可休。我教导他正直勇敢、谦逊有礼、坚韧不拔、胸怀宽广、不耽于一物,不殃及无辜。 令人欣慰的是,课业虽苦,但轩儿却无半点怨言。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又一点就通,受到太傅的惊叹与称赞。骑射时难免伤着他也绝不娇气,每日严格按照师傅的要求做完功课。晚膳后轩儿常常与我交流当日所学,也谈些平日所见的趣事,亲奉茶水点心到我面前,若见我面有忧色,还会故意做些“蠢”事逗我开心。有儿如此,母复何求? 这一日轩儿从上书房回来,晚膳时吃的不多,连他最喜欢的奶汁鱼片都没吃。饭后他不像平日那般活泼,反而闷闷不乐。我故作不见,只检验了他的功课。 睡前,我端了一盏蜂蜜牛乳到轩儿的寝殿,他正翻一个话本。见我进来,他显得十分高兴,喝了牛乳后踟蹰片刻道:“母后今晚可以跟轩儿一起睡吗?” 我轻轻搂着他,不到七岁的孩子略显清瘦,但柔韧的身子却蕴含力量。他偎在我怀里,一张小脸带了委屈。到底是孩子,还不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想来今日一定在上书房遇到什么事了。 第二百五十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1) 两个多月后,我的千秋节到了,每年沈羲遥都会命内务府大肆操办连贺三天,达官显贵会送进珍奇贺寿。我素来是生辰当日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妃嫔命妇,之后的游园、传戏、小宴等活动都只露一露面,便交由贤妃应对。 今年的寿宴设在蘅芷清芬,几个月前定下此处后,沈羲遥便绘了图纸交建造省改建,在我生辰这天才许进入。 上午妃嫔命妇先到畅音阁听曲,贤妃早早来到坤宁宫帮我梳妆。 我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身后衣架上满挂着华衣美服在烛光下发出幻彩流离的光,面前妆台上各色珍宝首饰巧夺天工,世间罕见。可我在着锦衣珠玉前,只觉得无衣可穿,无饰可戴,孤独如巨浪将我席卷,遍体生寒,对这些世俗眼中的珍宝半点兴趣也无,甚至生出厌倦。 外面传来贤妃的声音:“怎么娘娘还没开始梳妆?” 蕙菊的声音略带了焦急:“娘娘一早将自己关在里面,奴婢们都进不去。” “咄咄”的叩门声伴了贤妃关切的声音:“娘娘,臣妾进来为您梳妆可好?大家都聚在畅音阁,就等娘娘带咱们去蘅芷清芬呢。” 我用袖子擦去面上泪痕,深吸一口气才道:“妹妹进来吧。” 门打开,带进一阵风,烛火摇摆一层层锦缎和珠宝的光晕从我脸上划过。贤妃一怔,眼底浮上担忧,但面上笑着,一面环顾四周一面道:“这么多漂亮的宫装,娘娘想穿哪一件?” 蕙菊也打趣道:“可真不好挑呢。娘娘觉得这件真红牡丹可好?” “臣妾觉得这件大红凤袍合适。” “这件正红金纱如意吉祥裙也很好啊。” “真是难选呢。” 她俩望向我:“还是娘娘选吧。” 我笑一笑,指指桌上一件用锦帕盖住的衣服道:“这件吧。” 贤妃上前掀开,顿时一愣,下一刻望向我,眼神复杂。 蕙菊“呀”了一声:“可这件是??”她说着与怡妃对视一眼,显出些不安来。 我走上前,将这件袍子轻轻抖开,刺绣龙凤呈祥窄身裙袍上各类宝石数不胜数,尤其龙眼、凤目用了罕见的西洋而来的黑色金刚钻,外面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遍镶指尖大小的水钻,看去华彩缤纷,奢华至极。 令她们震惊的不是这件袍子的华美,而是它的颜色,是只可上用的明黄色。 贤妃的手微微颤抖地摸上这件裙子,她仔细盯着那祥龙,半晌略带了激动与不可置信道:“这件裙子,不会是皇上原先那件朝服改的吧。” 她手指划过龙身一处细鳞:“上次这里勾出一点丝线,内务府用替代的金线补了,臣妾建议他们缀些金珠掩饰,之后皇上穿过一次便再未见了。”她想了想道:“还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我脸上闪过一点落寂:“皇上的朝服本宫只记得几年前的了。这是今晨皇上派人送来的,说是礼物,希望本宫今日穿上。” 贤妃显出一点羡慕来,她将裙袍展开对我道:“娘娘现在就换上吧。众妃怕是已在蘅芷清芬外等候了。” 我看着那璀璨的碎钻在烛光下如星辰闪耀,心里却没半点激动,只觉意兴阑珊。 转头以询问眼神看蕙菊,她微一点头,眼神妥定,我便放下心来。 在贤妃与蕙菊的服侍下穿戴好,便乘鸾轿去蘅芷清芬。 还未到,只见处处悬挂五彩花灯,耳畔细乐声喧,呼吸间香风袅袅,眼前妃嫔皆着深青宫装跪在两侧。 下轿,平身,便携众人走进了建造一新的蘅芷清芬。 蘅芷清芬依飞龙池而建,地势平坦宽阔,一边堆堆了玲珑山石,或牵藤引蔓,或垂山穿石,或垂檐绕拄,或萦砌盘阶。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下如翠带飘摇,清雅至极。一边飞楼插空,青松拂檐,雕甍绣槛,珠帘绣幕,玉兰绕砌。 正前一座二层锦阁,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锦阁对面便是一碧如倾的飞龙池,临岸停了一艘大船,悬挂了各色水晶琉璃花灯,为今夜游湖所用。想来夜晚点起花灯,与倒影上下争辉,定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只是这样好的景致,都不如身上这袭龙袍改成的华服引人瞩目。妃嫔命妇的眼睛几乎一刻都没离开过这裙子,稍微离得远的便三两交头接耳。 我只做不见,带众人转了一圈之后便吩咐开宴。 皇子公主们也都来了,与命妇带来的王子皇孙在山石锦阁间追逐嬉闹,笑声时不时传来,气氛和乐融洽。 酒过三巡,我已略带醉意,这时上了一道樱桃杨枝水晶蜜露,是我素日里最喜爱的一道甜品。上面浮着薄薄碎冰,盛在桃花玉碗里,甚是冰凉甘爽,令人胃口大开。 看着席下,众人欣赏歌舞,掩袖低语,皇四女偎在贤妃身边,她眉眼间都是慈爱温柔。和妃起身醒酒更衣去了。 我饮下一盏,直觉五脏舒畅,暑气一扫而空,吩咐再上一盏。 小太监诺诺对蕙菊道:“方才采的冰用完了,娘娘怕是要等一等。” 蕙菊点点头:“快点就好了。” 不久上来一盏新的,蕙菊朝我递了个眼色,我拿起芙蓉玉匙舀了一点品了品又吃了一勺,看着那晶莹真想一仰头便全喝进去。正要再吃,蕙菊在耳边劝道:“这冰是新采的,娘娘仔细凉了胃,不如放一放。” 轩儿跑上来,看着玉碗道:“儿臣也喜欢这个,母后赏给儿臣可好?” 第二百五十一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2) 贤妃先出来,命众人安静,她语气严厉全不若平常那个温柔的弱女子形象。接着,沈羲遥从锦阁走出,步履踉跄,面白如纸,连眼睛都不复神采。张德海垂着头对众人道:“皇长子薨。” 他声音虽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般令人惊惧。方才还嬉闹的孩子转眼便失去性命,再加上尊贵的身份,众人一时骇住。不知谁的哭声先起,接着众人也都哭起来,伴随着和妃一声高过一声的悲泣,本来喜气冲天的欢宴转眼变成沉重悲伤的灵堂。 鲜花彩带被迅速撤下,众人默默将珠钗翠钿摘下以示对亡者的尊重。沈羲遥步履沉重走到我身边,眼里有一簇火,盯着御医道:“皇后也是鸩毒?” 御医点点头:“回皇上话,娘娘中的也是鸩毒,好在量不大,应该能保命。” 沈羲遥点点头,露出一点欣慰之色。他将我抱起,我如一只小兽紧紧攀住他的脖子,露出害怕的表情:“皇上,有人要害臣妾和皇儿。” 他低头轻吻我含泪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红红的:“不要怕,有我在。” 一夜之间满宫悬起白色灯笼,妃嫔们也换上素白麻衣为皇长子守灵。贤妃自然代我主持了一切事宜,倒也井井有条。 我终日待在坤宁宫中拔毒,喝下一缸缸苦药,多数又会吐出来,伤了五脏六腑身体越发虚弱,但好歹捡回一条命来。 蕙菊偶有责备道:“娘娘那日不该吃第二口的。” 我一手端了药碗淡淡笑道:“若中毒很浅,又怎会脱了干系。” “那娘娘也不该拿性命开玩笑啊。”蕙菊撅起嘴:“如今皇上严查,估计再过几日,就会查出是和妃主使了。” “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长子没了,怨不得别人。”想起当日真是兵行险招,万一哪里出了一点差错,如今哭的就是自己了。 “没想到皇长子真的抢了轩儿的蜜露,所以也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要喝的。”蕙菊似开脱道。 “和妃教导晟辕,轩儿的东西晟辕都可以抢,兄弟之间不分彼此。本宫告诉轩儿,只要是晟辕看上的,无论点心还是器物,都给他。因为男子汉绝不可小气,课业修养最重要。”我饮一口药,真是苦,可良药苦口,夺人命的,是最甘醇的鸩酒。就好像那阳光下薄薄一片的冰,沉浮在桃花玉碗里,那么令人食欲大增,又有谁知,其实是鸩酒冰成的呢? 所以,只有我那一碗的冰有问题。而这冰的来处,一定来自和妃的授意。 果然,几日后,和妃身边的蕊香耐不住恐惧招了。那日和妃见我想用第二碗,轩儿又要,便授意她将在冰上淋上鸩酒,再以自己体寒不能用冰为由送回御膳房。 蕊香招供,其实送回去是假,与小太监相遇是真。她谎称我嫌热要多用冰,在小太监苦恼之际,顺水人情般将和妃的冰给小太监,自己还特意拈起最深处的一块吃了。之后一路跟着回去宴席,看着小太监把冰桶里的冰搁进桃花玉碗里,这才回到和妃身边。 和妃此举其意再不明显,要一箭双雕除去我和轩儿。这样,晟辕必得太子之位,蕊香吃了冰可以将干系撇清。 此番结果一出,和妃连呼冤枉,祈求沈羲遥再查。可蕊香是湃雪宫大宫女,最得她信赖,又怎会污蔑她?她此举动的动机也合情合理。蕙菊又找来贞儿与素心,说出当年虽是皓月找到她们,但其实幕后主使是和妃。同时,经过几年的苦寻,三哥终于找到阎御医,他也作证是和妃授意他及令两名太医撒谎,之后又追杀他。他隐姓埋名躲进深山这才保住命,没想到一家老小却被冯家暗害。 沈羲遥震怒之余是深深的心伤。不知是他不愿再见血腥死亡,还是放不下多年真情,他没有问罪和妃,只是将冯家阖族贬至百越之地,将和妃禁足湃雪宫,按美人份例供给。 蕊香、贞儿、素心为官婢发配北疆,终身只能做最低贱的苦活,阎御医赐死。我秘密找人替下蕊香,放她归家去了。 和妃的哭声如跗骨之蛆,夜夜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喊冤。 我不耐其烦,对蕙菊道:“皇长子没了,皇五子又是傻儿,和妃自食其果一定悔恨非常,疯了也是正常。” 蕙菊道:“奴婢知道了。” 三个月后,和妃患失心疯,医治无效终于清冷破败的湃雪宫。 至此,我的仇终于报完了。 和妃一死,后宫中再无可与我抗衡之人。怡妃虽得宠却依附于我。其他妃嫔虽有皇子,但无论如何不能与我和轩儿相比。自那次宴席之后,沈羲遥常来坤宁宫探望我,但那么多年往事横亘,早已不复当初的恩爱亲密,只剩下客气与陌生。 我做我的端庄皇后,他是他的贤明君王,仿佛也十分相配。 在这一年的除夕之夜,沈羲遥昭告天下,立嫡子沈晟轩为太子。 坤宁宫里的日子尊贵无忧,不知多少人艳羡向往。可我的心越来越空,越来越静,渐如一潭死水难起涟漪。也许是恩仇已了,轩儿的未来已定,我如一垂垂老妇,再无他求。 次年秋天,裕王妃一改平日深居简出,反而时常进宫探望我来。 我想她许是寂寞,听闻王府里的女人们斗了几年后发现其实裕王对每个人都好,也都疏离,于是她们将矛头转向养在外面的牡丹,倒是闹了一阵子。可裕王对她们之间的事从不过问也从不偏袒。她们斗了这么多年,争了这么多年,依旧无一人有所出,无一人虏获了裕王的心。 裕王妃进宫倒不谈这些,她喜爱刺绣女红,知道我是刺绣国手,希望我能教教她,也能为裕王绣个荷包什么带在身上。又向我请教如何治理家宅,我便也时常请贤妃过来烹茶论道。 这一日裕王妃进宫,带来柔然特产奶枣蜜酒,这酒由鲜奶与蜜枣加雪水酿成,封在枣树下三年便成。甘美中带有奶香,入口有丝绸般顺滑的口感,喝起来不像酒,反而似甜汤。但是后劲极大,饮下三盏裕王妃便双颊绯红,我也觉得头晕,贤妃更是趴在案几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3) 他出征那日在九门前由沈羲遥授大将|军印时,我在坤宁宫最高的楼阁之上遥遥而望,那重重宫阙金黄的琉璃瓦顶,那层层宫墙朱红的起伏之外,便是他所在的地方。若是快马加鞭,一炷香的时辰便能到饯行之处,但红墙高亘,我们之间,早已相隔万里。 站在风中,看着那连绵不绝的红墙金瓦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辉,这样富贵已极的天子居所,将是我一生再难踏出的牢笼。 这一仗,一打便是许久。 次年夏日里,我受沈羲遥之命去宗人府看裕王妃,希望她能劝柔然王不与大月氏、高车氏合作。临行前,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揣揣不安。 宗人府的牢室不若天牢那般阴森潮湿,反而干净许多。沈羲遥下旨不对裕王妃行刑,只关押于此,因此我见到她时,她精神尚好浑身也干净爽利,只是锦衣变成粗布衫,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来。她腰上有一根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墙上,此举是怕柔然派人劫狱。见她前,狱卒一再告诫我,要站在铁链到达之外的地方,万一她挟持我要挟沈羲遥,可就麻烦了。 我记忆里的裕王妃,单纯而善良,不会做什么伤人之事。但还是按照狱卒的话,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紫嫣,你还好吗?”我走进牢中,“本宫来看看你。” 她从木床上起身向我施礼,微微笑道:“劳娘娘挂心,紫嫣还好。” 我见她昔日的鹅蛋脸如今瘦得仿佛小小荷瓣,不由怜惜道:“本宫听说了,只是不理解你为何要那样做。” 紫嫣无奈笑道:“紫嫣没想到父王竟会做出这等愚蠢的决定,但身为柔然公主,紫嫣不能弃国家不顾,只能这样了。” “那你可知,裕王已领兵出战了。战场凶险,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辜负了他对你的一片真心。”我痛惜道。 “真心?”紫嫣的表情仿佛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她呵呵笑起来,只是笑声那般悲伤绝望。 “他对我有什么真心?”紫嫣漠然地看着我:“我嫁给他六年,他连碰都没碰我一下,这是真心?” 我被她的话骇住,“你是说,你们从没有过??” 她点点头:“是啊,不止是我,王府里的其他侧妃婢女也都没有,那牡丹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裕王妃的眼睛盯住我:“他心有所属日夜思念,宁愿陪着画像也不愿踏进我的院子。若不是我进去他书房整理发现了那些画像与情诗,怕是如今还会以为他喜欢的是牡丹呢。” “皇后娘娘,难道您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紫嫣的语气古怪,近前了一步。 我摇摇头,强作镇定道:“本宫不想知道。” “但是我要说!”她的语气近乎癫狂:“那画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边浣衣,或在灯下刺绣,或在厨间忙碌。她布履麻衫,荆钗素面,但难掩容貌倾城笑颜纯粹。我看了许久觉得眼熟,直到有一次看见你与太子做陶罐玩罩了布衣,这才认出那画中人,竟是他的嫂子,一国之母的凌雪薇。” 这三个字我已很久没听人唤过,乍听之下竟有些陌生。紫嫣满眼绝望与愤怒:“我是那么喜欢他,从我在驿站第一眼看到他骑马走过就喜欢上了他。他白色锦衣上是泼墨玉兰,我便立即觉得玉兰是这世间最美的花儿。”她的泪汹涌而出:“我又是那么敬重你仰慕你,将你当做姐姐一般看待。可我没想到,我爱的他,喜欢的竟是我最亲近的你。你叫我如何面对!” 我怒视着面前的女子,情绪激烈:“无论他喜欢的是谁,你才是堂堂正正的裕王妃!为何要做出背叛他的事!” “裕王妃这个名头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她凄厉道:“我宁愿自己是个低等的婢女,只要他能喜欢我就好。”她哭出声来:“我只是恨,恨我柔然为何要臣服大羲将我送来,否则我不会遇到他,也不会伤心绝望。” “所以你就通报军机,让两国再起战事,你就没有想过,你的举动会令多少无辜百姓遭殃?刀剑无眼战场凶险,你就不怕他有生命危险?” 紫嫣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些,我只知道,既然我做不成裕王妃,也不想做回柔然公主,不如就重头再来,做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跃身向我扑来,那铁链一松从她腰上掉落,与此同时,在蕙菊的尖叫声中,我只觉胸前一痛推开她,她站在两步外,手里是一根削尖的木钗,接着她朝我一笑,那笑容堪比初升水面的朝阳,灿烂而明媚,下一刻,木钗已贯穿她的咽喉。 我被眼前景象摄住,胸前一阵绞痛,之后便昏了过去。 紫嫣的一刺堪堪在心脏旁,虽没立时夺去我性命,但也损了心脉,命悬一线。 深沉的梦里,紫嫣最后的笑容萦绕不散,她的话也在耳畔时时响起。重头再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望。真的可以重头再来吗?是不是像她一般死去,就有投胎重来的机会呢? 当我醒来时,沈羲遥眼下乌青一片,眼睛也红红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显得不好。 我唤他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稍微一用力胸腔里便是一阵绞痛。 “薇儿,你醒了!”他眼中欢喜一闪而过,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御医说你伤了心脉,不可激动,不可劳累,需好好治疗才能好。”他拉住我的手,目光凿凿:“答应朕,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努力朝他笑一笑,点了点头。 我的身体并没有好转,心绞痛日益严重,猛烈时甚至痛昏过去,稍动一动便出一身虚汗。好多次病发时只愿立时死去不再受这样的折磨,可还是会用强大的意志从昏迷中苏醒。我知道,拼命的坚持只为见他凯旋。 轩儿自被立为太子后便搬去承乾宫,我为不影响他课业,也不愿母子见面心伤,严令不让他进入寝殿。轩儿素来懂事孝顺,每日来看我,在或在外殿向我诉说趣事,或背一阕我喜欢的好词,或在窗外为我舞剑,或吹奏舒缓的曲子令我安神。而我每天喝下的汤药,也都是他亲手熬出的。 我就这样支撑着,却从蕙菊偶尔微微发红的眼眶与御医沉重的表情中看出,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战事持续了近一年,都是喜忧参半的消息。到冬日,天气严寒,我只能时刻窝在厚重的棉被里,周围点许多火盆还觉得冷,也时常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一两天。 这天我醒着,蕙菊端了燕窝粥进来,为我掖好被角,又一口口喂我吃下粥水。 我看着她秀丽的面容,轻声问道:“蕙菊,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蕙菊点点头:“奴婢已二十六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上人间情一诺 “薇儿,你感觉怎么样?”沈羲遥俯身看我,目光温柔如水。 我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正想用手去遮,沈羲遥的手已覆在我眼睛上。 “今天,还不错。”我淡淡笑一笑:“左右也就是这几天了,对吗?” 沈羲遥一愣,掩藏的哀戚再藏不住,他轻轻将我拉进怀中,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沉默着。 “薇儿,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半晌他才开口问道,声音竟带了哽咽。 我在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呼吸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心中一切怨、恨、情、爱都不见了,只想在这怀抱里永远睡下去。 “羲遥,我有心愿。”我的手探上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想抚平那里的层峦,恢复最初相遇时的舒展。还有那双眸子,我也不愿它带着哀伤与痛苦,而应如当年般,璀璨明亮,毫无忧愁。 “告诉我,我会帮你实现。”他的眼睛如星星般晶亮,满是期待。 “我想去烟波亭。”我轻轻吐出这六个字:“带我去可好?” 他闪过一丝痛苦,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与他,也与你。”我看着波光粼粼的西子湖,此时仍值冬季,但湖上却开遍荷花,令人惊奇。 “我从未想过背叛你,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我满脸真挚:“如今,我们都要走了,我只愿你福寿安康,成就非凡盛世。愿大羲国泰民安,不再有战火。还有轩儿,”我心中涌上不舍,语气却是坚决:“你既立他为太子,就一定要严厉。来日他若犯错,也要按律治罪。如果他不能成长为一个圣明的君王,那就另立贤德,不要因为我,对他有一点纵容。” “我知道了。”沈羲遥笑笑:“你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诚恳道:“我希望你能忘记我,找到真正你爱的,也爱你的人。” “我做不到。”沈羲遥拥住我:“刚才你说,这里也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你说错了。” 我“哦”了一声:“我们初遇是在幽然亭,”我笑一笑:“但之后却实在此相遇。” 沈羲遥将手指搁在我唇上。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青龙寺。” 他“青龙寺”三个字一出口,我似被当头一棒,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那天我送羲赫出京,路过青龙寺去上柱香,正巧遇到你向香客施舍。”沈羲遥看着远方,“后来我去赏樱,正巧住在你隔壁的院子,看见你在树下跳舞。”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你我的对诗,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吹奏了‘流水浮灯’,我回宫后便找来曲谱练习,吹得还不错呢。” “我留了块玉佩在你院门外,也不知你收到没有。” “我命人从凌府偷了幅你的画像临摹,就挂在养心殿那幅金龙逐日织锦图后面,可惜你一直没有发现。” “那么??”我的声音颤抖:“在东都救我的那个人??” 沈羲遥点点头:“你大哥进宫时得到你遇险的消息,我便快马加鞭去寻你,就住在你对面的客房里。后来半夜失火,你我从二层跳下,你昏了过去,我不能离京太久,只能将你留在农家。” “你进宫看狮子舞那天,在御花园遇到的小太监也是我扮的,只为和你接近一点。”沈羲遥“呵呵”笑起来:“你竟真的一点都没觉得奇怪,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羲遥,你??”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是我记忆深处被封存的东西,是属于少女凌雪薇的一段最旖旎的梦。 “后来张尚书像你父亲提亲,我将柳妃的妹妹赐婚张昊天,就是不愿你成为他人妇。”沈羲遥似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我也会吃醋,也会小气呢。” “那么百花节。”我看着他,其实我已相信,那个闺中绮梦里的男子,就是眼前人。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你做的诗,我怎会忘记呢?”沈羲遥的目光充满眷恋:“薇儿,你心底的愿望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有一个心愿,你想听吗?” 番外1:天怜独得殿残春 ——怡妃番外 杏子红刺绣粉白芍药罗裙逶迤在地,那娇艳的芍药便盛开了一地。 我端坐在妆台前,小宫女正用犀角梳子轻轻为我梳发,她的手很软,力道拿捏得也正好,令我有些昏昏欲睡。 惠儿一面抖开那条几日前送去繁逝的裙子,一面啧啧称奇,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我从铜镜中朝那裙子瞥了一眼,下意识就回过头想要将它捧在手里看个仔细。 因转身突然,梳头的小宫女没收住手,头发被扯得生疼,我低低呼一声,摆手让她先出去。之后一个箭步走到惠儿面前,捧起那裙子,也不由称赞起来。 此时天色渐暗,因今夜皇帝翻了我的牌子,故而长春宫早早传了蜡烛。此时在摇摇曳曳的明亮烛火中,只见那条月白色的六幅碧绫隐云纹荷叶裙上仿佛生出无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摆汇成一片繁星闪烁。我贴近了仔细看,那每一点星光都是用上等的银丝线绣出的细小的菱纹,真真当得起一条“星光裙”。 这绣工看似简单,但却设计精巧别致,再加上这一条裙子上约莫几万点“星光”,实在是费神费力。 我轻轻抚摸着这珍宝一般的裙子,感慨道:“也真是为难她了,这么短的时间里竟能绣成这样一条裙子来。” 惠儿点点头:“可不是,奴婢在旁边等待,见她为了绣这裙子中间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呢。” 我笑一笑,随手从妆台上取一只镂金莲叶田田和田白玉镯递给惠儿,交待道:“你找个时间送去给她,只当是本宫的谢礼了。” “她能为娘娘做事是她的福分,娘娘何必谢呢。”惠儿嘟了嘴,但还是接过那镯子小心收起来。 我摇摇头,“你不懂,她虽然是一介犯错的绣娘,但毕竟不是本宫的人。本宫如今对她礼遇有加,他日她若能为本宫做事,那才是最好呢。” “就她一个被贬到繁逝的绣娘,能为娘娘做什么啊?”惠儿不解。 我将手中的裙子抬高一点,笑道:“这不就是了吗?” 惠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看她的绣工,想来宫中无人能敌,以后娘娘便能一枝独秀了。”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想着,这谢娘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设计好这样一条裙子并制成,想来心思细腻为人利落。如今她有心离开繁逝,我若帮一帮她,再对她好一些,想来他日应会知恩图报,忠心于我吧。 另外,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个谢娘,不是简单角色。她令我不由自主地就对她客气,可是个中原因,我却想不通。 也没时间再想,殿前传来小太监的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我一惊,毕竟还没有妆饰,惠儿也吓了一跳,忙将那裙子小心搁在一边,又急忙为我梳发。 我重新坐在妆台前,将一对粉晶珍珠蝶恋花耳环戴上,惠儿迅速为我挽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正要找相配的首饰。我听到皇帝的脚步声已在院中响起,情急之下拿起剪刀将妆台边一盆盛放的芍药嚓嚓剪下两朵戴在发上,之后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正赶上向慢慢踱步进来的皇帝施礼。 “臣妾恭迎皇上。”我低着头,心中揣揣不安,毕竟这样简单的妆饰面对皇帝是极失礼的。 皇帝扶我起来,一双深邃如浩瀚星空的眼睛里有丝丝惊讶。他上下打量着我,令我愈发不安起来。 他突然笑起来,语气也极温和:“昭容这样妆扮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他又仔细看了看,轻轻为我正一正鬓边的芍药,“不过略显简单了,与这样艳的裙子不般配。” 我有些局促,不好意思道:“如此蓬头垢面,皇上还请不要责怪。” 皇帝笑着摇摇头,“昭容本生得柔婉动人,其实这样鲜艳的颜色并不如浅淡色彩更能衬出你的清雅之姿。”他指一指妆台:“既然朕打断了你梳妆,那便继续吧。” 我依言坐到妆台前,贴金花树双孔雀铜镜里,皇帝闲闲坐在窗下长榻上,带着饶有兴致的神态看着我。我朝镜中的他一笑,便吩咐惠儿继续为我妆扮起来。 “朕又想起在烟波亭见到你时,你穿一件浅绿绣玉兰的蜀锦裙,那样清雅脱俗,朕一辈子也忘不了。”皇帝斜靠在榻上,微笑着与我闲话。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面上还是笑着。“皇上可是记成哪位姐姐的衣衫了,”之后故作恼怒道:“臣妾在烟波亭与皇上相遇,是穿一件月白绣蝴蝶兰的裙子的。” 皇帝一怔,旋即尴尬笑笑。“是吗?”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出传来:“朕记错了呢。” 我回过头轻轻剜他一眼,他面上全是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我“哼”一声,娇声道:“原来皇上是跟臣妾开玩笑呢。” 皇帝面上全是放松,“呵呵”一笑道:“你啊!”那语气里全是宠溺,令我不再疑心其他。 其实这样旖旎和谐的时刻并非头次,有时皇帝在长春宫过夜,晨起时偶尔也如这般依在床上看我,与我随意玩笑。他的眼里全是温柔缱隽,就仿佛我是他最重视的珍宝一般。 我该是满足的,从遇见皇帝到如今成为昭容独居一宫,不过短短数月,在这后宫中也算独领风骚。可是,我看着镜中皇帝那双似在看我又仿佛不是在看我的眼睛,前几日月贵人的话又响在耳边。 那是在飞龙池边,我独自一人在松风亭中赏景,一个带了惊喜又怯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姐,是您么?” 那声音不是惠儿,我转过头,只见月贵人站在亭外,在看清我的一刹那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昭容娘娘,”她福一福身:“臣妾认错人了,还望娘娘不要责怪。” 我微笑道:“月贵人不必多礼。” 月贵人在我笑的那一瞬面上露出忡怔之色,不过片刻她笑道:“娘娘在此赏松柏么?” 我点点头,“松柏是高洁的树,我很喜欢。” 番外2:第一章 万里油幢照塞云 ——裕王妃番外 旌旗猎猎,仪仗煌煌,我缩在缠金玉盖车里,头上七宝璎珞凤冠压得脖子酸痛无比,身上真红绉丝绫罗绣云霞孔雀纹大袖衫上满是各色宝石,仅罩衣上就缀了几百颗指甲盖大小的金珠,沉甸甸得令人动弹不得。风从虚掩的车窗里吹进来,被暖炉一熏,那冷冽的气息减弱,只剩下令人神智清明的凉意,扫淡了车内乏闷的空气。 我斜倚在刺绣大雁的绣枕上,前一晚几乎不曾阖眼,如今踏上路程,颠簸中困顿起来,便微微阖了眼小憩。 昨夜,是王庭中为我出嫁而大宴三日的最后一晚,漫天璀璨的烟花下,众人喜气洋洋的笑颜中,我看到父王轻轻将眼角一滴晶莹拭去。于是眼泪再忍不住,终于与一旁强作笑脸的母妃相拥而泣,心底的委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可这日清晨,还是要按规矩大妆,穿戴上那精美繁复却令人喘不过气的嫁衣,做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拜别父王母妃,登上价值千金的鸾车,踏上和亲之路。而这过程中,只能微笑,不能有半分不满、不愿、不甘,不能有一滴泪水,为这从此再难归来的故土而流。 三个月前,边界上的将士酒醉后侵扰了大羲边城,抢劫了几户人家,施暴了几位女子,又打伤了几个平民。于是,大羲彰轩帝一怒之下举兵压境,我柔然国小兵弱,如何与煊赫的大羲相抗衡。父王斩杀了肇事的士兵,奉上珍宝特产以慰彰轩帝之怒。之后,不知是谁在父王面前进言,为了柔然长久的平安,不如采取和亲之策。 于是,我从几位公主中被选中,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其实,父王开始是要五妹贞淑去的,可贞淑才十岁,她母妃如何肯幼女远嫁,一根绳子吊起自己,还好救得及时。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四妹身体略有不足,其他妹妹更是尚在怀抱之中,便只剩下我,这个父王最最珍视的公主。 为了柔然的长治久安,为了与大羲的和睦共处,我擦干了眼泪,自请出嫁。 路途遥远,路程枯燥,我心中满是离愁别恨与不甘,终日除了夜晚在驿站休息时走动半刻外,其他时间都在车中度过。 车内空间颇大,陈设了窄床、坐榻、矮几、书笼、妆台,另有随车侍女休息的软垫。此刻,安雅正将红茶煮开,加入鲜奶,再丢入糖块,香醇甘甜的气息在车中徐徐散开,白烟渺渺里,我忆起这样的喝法还是母妃首创,她自遥远的波斯而来,高鼻深目一度被惊为天人,深受父王宠爱。记忆里,母妃总将第一杯奶茶递给父王,两人相视一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曾几何时,我也十分艳羡他们之间的爱情,期待自己也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视我如珍如宝,纵容我的一切。 可当母妃容貌逐渐衰老,父王不再凝视她的面容;当母妃的身材逐渐发福,父王不再驻足她的行宫;当母妃牵连进二哥猝死的事件中,父王不再相信她的只言片语;当一切证据指向她的主谋,父王终于将她禁足在奢华的芳菲苑,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我自请出嫁,只求父王能看在我为国奉献的份上,厚待母妃,至少让她体面的活着,体面的死去。 “公主,请用茶。”安雅将温热的茶递给我,我长叹一口气,停止了对往昔的回忆。 “奴婢见公主一路愁眉不展,可是担心到了大羲不如意?”她从食盒里拣出几块玫瑰酥搁到我面前,掩口笑道:“依奴婢看,公主大可不必担心,公主的美貌在柔然可是出了名的,只怕那大羲皇帝一见到,就爱不释手呢。” 我将奶茶放下,幽幽叹一口气:“难道孤就只剩下以色侍人了么?” 安雅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连连告罪。我知道她是好心劝我,便拈了块玫瑰酥给她,问道:“安雅,你一直跟在孤身边,也见到母妃遭遇,难道还觉得,孤嫁进皇宫是好事?” 安雅沉默半晌才道:“奴婢知道,公主一心想找个恩爱郎君,琴瑟和鸣悠然一生。可是,如今公主为了柔然安危和亲,自然需要紧紧抓住大羲皇帝的心,这样才不枉您的奉献啊。” 我盯着眼前微微泛着涟漪的玫瑰色奶茶,紧紧咬了唇,点了点头:“孤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也会想尽办法得到彰轩帝的欢心。”说着便委屈起来,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 车队行驶了近一个月,一路平沙莽莽、胡杨铮铮,令人平添无数寂寥之情。 一个月后,大羲边境的泰安城近在眼前。只见城墙巍峨,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上如同坚实的堡垒,牢不可摧。而城头金甲勇士个个神情赳赳,英武不凡。这边境重城透露出的一点雄浑,显出大羲中原霸主的至尊。我柔然都城与之都难相比较,父王称臣,也是情理之中。 进入泰安,便算是正式进入了大羲。早有彰轩帝派来的迎亲使在此等候。 我从缠金玉盖车上缓缓布下,面前金珠帘微晃,眼前一个将领打扮的男子向我一拜道:“请公主接旨。” 他声如洪钟,配上八尺而魁梧的身形,令我不由吃了一惊,心底里泛出些害怕来。但片刻便镇定下来,施礼等待彰轩帝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柔然公主南宫氏,澹钟翠美,含彰秀出。特赐婚于裕王沈羲赫,以示两国交好之诚心,以固两国安定之实意。” 我一愣,不是要我充实后宫,而是作裕王妃?裕王,不就是那个常胜将|军,大羲边国军队闻之丧胆的沈羲赫!传闻中,他身高九尺,面如夜叉,凶狠残忍,性情暴躁,是以至今都未娶正妃,仅有的两个侧妃,还是彰轩帝从自己的秀女中选出,强送去的。 我再看一眼面前的男子,想象那裕王比此人还要令人恐惧的姿容,不由打了个颤。 番外2:第二章 相逢只在无意中 越向大羲境内走,繁华旖旎越扑面而来,无论湖光山色亦或熙攘街道,都令人目不暇接,尤其那些奇巧玩意儿,更是令我大开眼界。 车队行驶了约一个半月,终于到达了大羲都城大兴。这座三面临水、规模宏大、设计周详、布局井然的大都市,一条南北中轴线贯穿全城,东西左右均衡对称,坊里排列犹如棋盘。行驶其中,只觉城廓遥远,城池浩大,令人震撼。 我的到来似乎并未引起彰轩帝的丝毫重视。本该在次日进宫觐见也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我被安排进驿馆后,宫中派来大批侍卫、宫女照顾我的起居,又另有三位嬷嬷与春喜一同指导我的规矩举止。传旨的太监只说让我先熟悉大羲宫中的规矩,待吉日到了,便为我与裕王举行大婚。 如此倒好,我与安雅终日待在驿馆中,只盼着那吉日晚一点,再晚一点。 可无论我们怎样期盼,这一天还是要到了。 距离吉日还剩五天时,三位嬷嬷回去宫中复命。春喜嬷嬷见我规矩学得不错,特许我休息一日。 一大清早,我便与安雅乔装打扮,混在送蔬果的杂役中溜了出去。 时间尚早,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个别小贩挑着担子匆匆而行。街市商铺大门紧闭,还不到开张的时辰。 我因是混在杂役中出来,清晨起的很早连口水都没喝。此刻走在街上,一颗心放了下来,也就感到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起来。 安雅四处望了望,失望地撅起小嘴道:“这大兴的早市也开得太晚了吧,天都大亮了,还不见个铺子开张。” 我想了想道:“我们住的驿馆是皇族接待使臣的,这附近定然也不是普通小民能随意走动的地方,达官贵人此刻还在睡梦中,街市铺子不开也是正常。” “这可如何是好,”安雅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早餐没用,难道要饿到中午啊?” 我摆摆手朝前走去:“怕什么,咱们去西市,一定有好吃好玩的。” 大兴西市商贾云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之名我在柔然都有听说。那些远到而来的商客带来的美如云霞的绸缎、栩栩如生的绣品、巧夺天工的首饰、馨香细滑的脂粉,还有新奇精致的用具,任何一样,都令人兴奋雀跃,视若珍宝。 果然,安雅一听到“西市”二字便两眼放光,摸摸袖袋道:“奴婢带的钱也不知够不够,可不要错过了好东西。” 我闻言“扑哧“笑起来,”以后咱们可就长居在这里了,你想出来采买还不容易。怕什么。” 我说着想如往昔打趣她般伸手拍她一下,可手刚抬起,悲凉之情涌上,面颊上才浮起的笑容也如残花般凋落了。 是啊,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长居的地方,没有族人,没有亲友,只剩下一个侍女伴在身边,孤零零数着日升月落,遥望故土却再不得回。 还有那个我即将嫁给的夫君,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以后他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想起王廷里那些武将,一个个粗鲁、蛮横、冷酷,不懂风月,不识礼数,周身都是血的气息。他即是久经沙场的,自然也是一样。只想一想,我便会打个冷战,懊悔自己当时的决定。 “公主,公主,“安雅拉拉我的袖子:”奴婢见前面有个摊子像是有东西吃,要不要去看看?” 我闻言望去,果然街头处有个小摊子,一口大锅架在路中冒出徐徐热气,锅边一个简易的木桌并几把矮凳,三两个布衣汉子坐在凳子上吃着什么。 我也觉得饿的难受,便拉着安雅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面摊,我们要了两碗面后便站在一边等待。只见细白的面条在锅里翻滚,摊主是个年逾半百的男子,一头苍白的发在晨曦中似飘渺的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将面夹进碗里,洒上葱花淋上面酱,顿时香气四溢,在微凉的清晨有一种暖心的感觉。 我与安雅刚端了面要吃,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烟尘由远及近。 番外2:第三章 双碧联辉夸美眷 自那日起,我便喜欢上了玉兰花。 玉兰花在柔然并没有,我凭着印象画出他衣上的花纹拿去问别人才知道,那样别致的花叫玉兰。正巧驿站里挂了一幅玉兰花图,只一眼,我便喜欢上了那迎风摇曳,神采奕奕又纯洁高雅的花。 我一厢情愿地将玉兰认作是我与他的结缘之物。即使今后没有再见的机会,看到那花,也会带来美好的梦吧。如此,在要为我裁制的新衣新饰上,我要求多用玉兰装点。 大婚之日,我偷偷将一支红宝石凤钗换成金玉兰花头紫晶步摇,仿佛这样,才能用那片刻的美好回忆冲淡我对即将面对的大婚的恐惧。 一路由教引嬷嬷领着,如同木偶般被人摆布着完成一道道繁复的礼仪。叩首、再叩首,跪拜、再跪拜,头顶着大红龙凤盖头,我的天地只有小小的一方,偶尔看见未来夫君的皂靴上金色螭龙的图样,那螭龙鼓出一双黑耀石眼睛瞪着我,令我紧张。随着仪式越到尾声,我的心越跳得厉害。 太和殿上,一只手牵住了我微微颤抖的手,我一愣,几乎下意识要掀开盖头去看身边人。 一根喜秤探进来,随即,明亮耀目的光兜头罩下,令我猝不及防地闭了眼。再睁开时,只见他穿了大红吉服,似冰雪间一株红莲花,俊美雅致得令人移不开眼。 我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不然怎么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他,竟会站在我身边,是大羲的裕王,我的夫君。 可他的手冰凉堪比冬雪,全不若当日那样暖。 “王爷真是好福气,娶得这样的佳人。”一个声音带了笑意甜甜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裕王妃出身高贵,看起来也是性情温婉之人,又为两国邦交远道而来,是个有大义的女子。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得空常来宫中走走。”上首的女子声音若黄莺出谷,温柔和气,带了暖意,令人心情不由放松起来。 我抬头朝她看去,只见她水草般柔韧的发丝如云雾萦绕,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金鸣凤流穗海棠簪与鸾凤螺红珊瑚金步摇明彩流华,大红绫罗丝锻蝉翼镂花荷叶裙下露出银丝羽缎软鞋上明珠缀成的花样贵盛非凡。锦绣簇拥,广袖飘举,衣袂迭迭,满目繁华。 她笑着,那笑容似乍破冰雪的第一缕春光,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力量。而她的容貌,似有一层金光笼罩其上,仿佛九天仙女自瑶台步下,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似乎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我仓皇地低下头去,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美貌与眼前人相比,简直云泥。而出身的高贵,更在她面前相形见绌。 “请王爷、王妃向皇上、皇后敬酒。”一礼官在一旁轻声提醒。 “走吧。”他的目光虽落在上面,但眼神缥缈,有一点点抗拒和躲闪。我接过缠金翡翠杯,与他并肩走上丹墀。 番外2:第四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 自宫中拜谢帝后领了欢宴后,回到裕王府,自然还有一番仪式筳宴。而我,如同民间新嫁娘般,只能坐在寝室等待。 龙凤高烛摇摇曳曳,我紧张地坐在婚床上,双手不自在地扭在一起。听觉也异常敏锐,连外面一阵风吹落一根树枝的声音都一清二楚。终于,簌簌的脚步声略带了踉跄,还有侍从叮嘱之声:“王爷喝多了,你们小心伺候着。” 脚步声近了,又远去。我错愕间命安雅去看看,不久她回来道:“禀公主,前面说王爷喝醉了,已去了澄心堂睡下了。请公主早点安歇。”她说完不满道:“怎么都是第一夜,裕王这样,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她又愤愤道:“今日奴婢先来,原来裕王府中已有三名侧妃,据说外面还养着个青楼花魁。竟是这般风流之人。” 听安雅说他的不是,我心里不由生起气来,口气却还是温和:“怎么说他也是手握大权的王爷,有侧妃知己太正常了。你看王廷中孤的几个哥哥,哪个没有十几个妃子。”我顿了顿又道:“王爷今日皇上先在宫中赐宴,回来还有酒宴。怎么说也是为了庆贺孤与他共结连理,喝多也是正常。没什么放不放在眼里。”想着又道:“估计王爷是怕酒醉影响到孤休息,这才去了自己的寝室的。”这样想着,心里甜蜜些须,小心揭掉盖头,“安雅,伺候孤更衣,我们也早点歇着吧。” 安雅撅了嘴,“公主真是好脾气。” 我摇摇头,又纠正了她言语里的错误。“从进入大羲起,孤就是裕王妃,不再是什么公主了。以后,记得称呼孤为王妃。” 安雅一怔,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莫名,但她终还是点了点头。 大婚后裕王因国事繁忙几乎都呆在宫中,我们几乎见不到面。三日后照例需进宫拜见皇后娘娘,一早我便起床梳妆打扮。安雅拿来几件衣裳,件件精美绝伦,令我无从选择。 正在为难之时,只见他自朝阳的金光中来,爽朗清举,意态闲适,端的是个翩翩公子,与印象中记忆里又是不同模样。而他对我的态度一点不见生疏,好似我在这院中已住了许久一般。 我有些娇羞,毕竟初为人妇,见他穿着便袍,不由疑道:“今日不是要进宫吗?怎么王爷穿便装?” 他笑一笑道:“我去见皇兄,无妨的。倒是你,”他的目光从衣物间掠过,指着其中一件道:“第一次拜见皇后,还是穿朝服的好。” 我点点头,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那间深青色朝服,他的目光落在衣上微微一亮,似不经意道:“竟是玉兰纹!”言语中透出惊喜。 我笑道:“妾自来到大羲便喜欢这花,因此吩咐他们多制与此花有关的衣服首饰。”我不敢说出当日与他相见后才喜欢这花,生怕他觉得我偷偷溜出去失了礼数。而他似也不记得那样一个清晨,在空旷的长街上扶起了一个少年男子。 裕王的笑容温和,他看向我,一双眼眸中含了关切,“皇后娘娘擅诗词,为人又细心,想来会发现你衣服上这别致的花纹。”他想了想道:“你初来大羲,万一娘娘做了玉兰的诗,你倒可以回‘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这样她会更欣赏你的。” 我闻言心头一暖,他这样事事为我考虑,实在令人感到幸福甜蜜。 皇后这日的打扮十分素雅,藕荷色刺绣白玉兰暗纹六幅裙配月白刻丝新叶上裳,乌发挽髻,横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样。这样倒令人放松,仿佛是对着自家姐妹一般,只是心底里,依旧记着她是皇后,尊贵无比。 闲话不久后,皇后果然发现了我衣上的玉兰纹,称赞了几句。我便答道是裕王所选,还将那诗说了出来。 本来以为皇后也会作诗应和,不想她听后愣了一瞬,眼底里有翻涌的情绪,不过片刻便笑道:“王妃与王爷琴瑟和鸣,本宫十分欣慰。” 我心头涌上甜蜜,面上也娇羞起来,感慨道:“臣妾也感激老天眷顾,给了臣妾这样一个夫君。” “裕王确乃人中龙凤,更难得是温柔体贴,嫁给他可是我大羲无数女子梦寐之事呢。”皇后笑语晏晏。 我点点头:“是啊!出嫁前臣妾对裕王有所耳闻,多是他征战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个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凶狠而不解风情。不想第一眼看见他,他穿了一袭白袍骑马而过,风度翩翩不然浊尘,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说着忍不住泛出幸福的神采来。 “王爷待王妃可好?”皇后十分关心我。 “开始臣妾担心自己是为两国邦交而嫁,而他已有三位侧妃,是否不好相处。不想王爷虽然十分繁忙,但对臣妾十分体贴,事事都依着。臣妾打听过,那几个侧妃王爷并未宠爱之人,便也放下心来了。” 番外2:第五章 一场寂寞凭谁诉 若是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在那天去澄心堂看他,也不会去翻动那铺叠一室的画像。这样,我或许还能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傻傻得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那日他匆匆入宫,我端了最喜欢的奶茶去澄心堂送给他,不想他匆匆入宫,连个照面都没打上。澄心堂是他在王府中的书房兼寝殿,我与其他侧妃从未进去过。这次看着无人守卫的大门,终于抐不住心底的好奇,推门走了进去。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我的疑惑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 果然,殿中陈设简单,细节中透出雅致。而书桌、墙上、画缸里满是画,画的似乎也是同一个女子。我不由就近前去看。 那画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边浣衣,或在灯下刺绣,或在厨间忙碌。她布履麻衫,荆钗素面,但难掩容貌倾城笑颜纯粹。我仔细看着,不肯放过一处细节,不敢确认画中人的身份。 其实,从看到画的第一眼,我便认出是她。可是我记忆里的她,贵盛非凡,温柔的眼眸深处却是淡淡哀愁与冷漠。与画中人发自内心的快乐不同。 于是我遣安雅暗中百般打听,终于知道了一段惊天的皇家秘辛。可我只能沉默,将所有的怨恨封存心底。 从此,我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变成沉默寡言的妇人。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子,变成一个容不得他人得宠的妒妇。然后是快乐,我觉得自己如同囚犯,将永远关在这间华丽的牢笼中,又或者,永远关在自己紧闭的心里。 我依旧偶尔入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暗中细细观察那个女子。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我看到了孤单、悲伤与无奈。她竟也是不快乐的,作为世间最美,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女子,被帝王疼爱着的她,竟然一点都不快乐。我甚至也同情起她来,虽然,我恨她。 直到父王来信,以柔然秘法制成的密信,只有在月光下才能读出。父王与邻国暗中结盟欲攻打大羲,希望我能盗出排兵图,悄悄收集用兵布局,以助他们获胜。 几乎抱着报复的心态,我答应了。 我知道,我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那又如何,人生至此,只有重来才显得有希望,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