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改气数》 第一章 林妹妹不能死(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秦可卿的棺材板,大观园的总布局; 贾政的姨娘排序,林妹妹的绣花鞋…… 这些都能影响风水气运?如何得到一个圆满的《红楼梦》? 改财运,改官运,改荣宠,改生死…… 做巨富,做家主,做权臣,做皇帝…… 这些在穿越版的贾琏看来,都不及把阎王老婆改成“绕指柔”。 (故事正式开启) “二爷,醒醒啊二爷……” “别烦我……二二二,二你个头……你全家都二……” 贾琏成含含糊糊骂了一句,实在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拿被子狠狠蒙住头。 周一到周五,每天加班到十点半以后,周六必须“自愿”到公司,照样得熬到夜里十点半以后,周日必须随时待命,随叫随到,但只要被叫回公司,那就也别想在十点半以前回家。 地产公司里的三十岁土木狗+单身狗,比生产队的驴都不如。 如今地产形势不好,各公司都在裁员降薪。对暂时留下的人,除了加大了压榨力度之外,还天天进行狼性洗脑,满处贴着各种奉献啊、奋斗啊之类的标语。 尤其可恨的,就是组长工位背后的那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每次看到这句话,都能让乐观豁达好青年贾琏成忍不住吐槽:久睡你妹!已经连续大半年的严重睡眠不足,能干脆彻底长眠,比996还福报呢! “二爷,二爷,出事儿了!” 耳边那人声音不大,但没完没了,不厌其烦。 出事! 这个词像一根针,瞬间扎得贾琏成“腾”地一下子坐起来,连眼都没来得及睁开:“着火了?” 我就知道工地上得着火! 昨天去“博纳水郡花园”工地,解决设计图纸问题时,他就发现施工单位为了建造时候干活方便,竟然擅自把其中一栋楼前的矮围墙改变了形状。 这种矮围墙仅仅是为了景观效果,本来也不重要,项目总经理根本不在意,当即就同意了。 但深谙风水之道的贾琏成却心里一沉: 这不成了“火星拖尾宅”? 今年太岁星方位在东北,按流年算,玄空飞星五黄煞正在中宫,如此再人为做出“火星拖尾”之形,只怕火煞近在眼前啊。 可他刚张嘴说了一句:“李总,这样修改恐怕……” 就被项目总经理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就这么定了。我最不喜欢在小事上磨磨唧唧的下属,那是缺乏能力的表现。” 在一群同事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里,贾琏成只能尴尬闭嘴。 等他睁开眼,傻了。 这不是他的十五平米出租房,床边也不是他为了怕丢才扛上楼的自行车。 这是一个服装、化妆、道具无不极其精良的古装片拍摄现场。 眼前站着个仆人打扮的小男生,十七八岁,模样相当的秀气,是个少有的颇有演技的“小鲜肉”,那故弄玄虚出来的焦急小表情,演得相当到位。 “二爷,没着火,是我听林府的人说,林姑娘忽然间得了急病,没法子跟咱们家去了。” 贾琏成没敢再张嘴说话,疑惑地四下里打量。 怎么光有演员? 导演、摄像呢?灯光、场记呢? 旁边的“小鲜肉”看他愣愣怔怔的模样,只道主子还睡得迷了,赶忙述说详细些: “外面回京的船只都定下了,原说着初二就启程,咱们明日上街去,按照二奶奶的吩咐,买些个云锦回去送人就得了。谁料想林姑娘身体才大安,半夜里突然间又病倒了。林府里人都说,林姑娘先天本就不足,自会吃饮食便吃药,一日未断。这回病得尤其厉害,喘得头都抬不起。倒真真应了三年前那癞头和尚的话,‘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这些话越听越耳熟,及至听到“癞头和尚”,贾琏成顿时恍然——这是《红楼梦》! 刚刚想到“红楼梦”三个字,他脑子“嗡”地一声,无数记忆、信息瞬间冲进来,差点把他的脑袋给挤爆了。 贾琏成“哎哟”一声,两手捂着脑袋倒在床榻上。 几乎就是一刹那,他已经明白了。 贾琏成,如今穿越成了贾琏。 荣国府长子贾赦老爷的嫡长子,今年二十岁,捐了个有职无权的同知官衔,其实是荣国府里大管家。 本也是个积极上进好青年,偏偏两年前娶了个占有欲极强的美女野心家王熙凤,从此就被“凤辣子”盖过了风头。 府里的实际事务已经插不进手去,但还是贾府里玉字辈男丁中公认最能做事的一个。此番来姑苏接林如海的千金林黛玉入京,就是贾母钦点贾琏来办的。 昨夜,琏二爷在叫来“长相清秀的小厮连续出火”之后,身体虚脱,竟然就让连续加班三个通宵的贾琏成给夺了舍。 加班见成效,好色害死人啊。 一想到自己这个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最后加班猝死的苦逼,竟然穿越成了金陵豪门琏二爷,贾琏成顿时激动万分。 那些做梦都想不到的锦衣玉食,骏马香车,美女如云,奴婢成群,从此就将是我贾琏成的日常了! 这是什么样的凡尔赛人生! 更何况他贾琏成绝非等闲之辈,更非薛蟠那样的酒囊饭袋。仅仅享受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又岂能让他满足? 他要在贾府这个平台上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 他倒要证实一下,是不是真如他曾经在网上吐槽说的:换了谁生成王捣蒜,都能随随便便就赚他一个小目标。 然后,他还要…… 等等,《红楼梦》的结局好像不是he啊。 这要是按照书里写的,最后又沦落到被抄家,男丁个个去发配边疆干苦力,那他贾琏成不是瞎忙活、白折腾了吗? 更关键的,是古代苦逼还不如现代苦逼呢。 没吃、没喝、没网游,又脏、又臭、又挨打……不行,要是那样可太坑爹了! 老子要改结局! 老子要救红楼! 贾琏成在内心里跳着脚发誓,顺便也吐槽: 为啥要穿越进《红楼梦》?为啥不穿越进《西游记》? 就因为“贾琏成”跟“贾琏”只差一个字? 他这名字看似普通,其实很有些来历。 这是在他出生的前一夜,他爷爷梦见了个长着白色山羊胡的老头,自称是贾家先祖,要给即将出生的贾家后人送来一个富贵名字。 他爷爷贾全有也并非寻常人,而是形势宗六爻八宅派的唯一传人,精通相地风水之术,解放前也一度颇有名气,据说能逆天改命。 或许是改命之事确实逆天,贾全有先后娶过四个老婆,没有一个在嫁给他之后,能活过七年的。 前前后后生下十个子女,没有一个活过三岁的,个个横死。 后来,贾全有终于下定决心,先是改名贾不全,然后散尽家财,自己给自己换了风水。 果然三年之后,在四十六岁上,他的第五个老婆又生下一个男孩,给孩子取名贾新华,终于得以养大成人。 可四九年出生的贾新华,命运却与贾不全之前仔细推演的结果全然不同。简直就是横垄地里拉车——一步一个坎。 贾新华为了摆脱出身带来的株连,曾经跟贾不全断绝了父子关系,可最后还是被牵连。 好容易回城当了工人,还遭遇了下岗,后来托人送礼,总算找了个环卫的工作,娶了个二婚媳妇。 可子嗣上又艰难,不知费了多少劲,四十七岁才生下贾琏成。前面生下儿子,后面又死了老婆。 简直就是倒霉妈妈给儿子开门——倒霉到家了。 可怜贾新华,整天低头扫大街挣钱养家,回家还得照顾牙牙学语的儿子,和一分钱退休金都没有的八十多岁老爹。 这样的家庭,老祖宗托梦送来一个“富贵名字”,有屁用! 贾不全虽然也发觉了自己的风水术已然失灵,但还是想把看形势、算八卦、改运势的独门秘籍传给唯一的孙子贾琏成。 这事只要被贾新华发现,就一定会跳脚拍桌子地大骂他爹;“你那些破烂玩意儿害惨了亲生儿子还不够啊!你老不死的还要害孙子!” 搞得九十多岁的贾不全只能跟做贼似的,偷偷拿捡废品的钱买最小包辣条,找个空子就哄着贾琏成听他讲《疑龙经》、《撼龙经》、《辨龙经》。 后来搞活经济,风水之术又有了市场,贾不全再度出山。却不想风光不到半年,他自己的性命就被断送在了一处剑脊苍龙的“杀师地”上。 弥留之际,贾不全死死攥着贾琏成的手,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谨记“冲师八忌”,否则必定家破人亡。 “二爷,您这是怎么了?请大夫过来瞧瞧?” 兴儿这一句话,让贾琏成明白,自己想起这诸多事情,在身边人则不过是眨眼之间。而他的头痛,在信息传输完毕后,也转瞬消失。 他一挺身坐起来:“你嚷嚷得我头疼。” 兴儿看他没事了,悄悄一吐舌头。 他素日里与好色成性的贾琏做下不少“贴烧饼”的勾当,胆子自然大些。 但奴才就得干奴才的活儿,看主子要穿鞋下床,他赶紧上前,躬身跪在地上,双手托起贾琏成的脚,给他穿鞋。 吓得贾琏成一哆嗦: “别碰我。” 吓得兴儿也一哆嗦: “爷别踹我,仔细疼了脚。” 忽听窗外有人恭恭敬敬说道: “琏二爷,府里出了急事,我们老爷有请。” 贾琏成努力让自己的反应尽量贴合原主,毕竟从此以后,他就是贾琏了。 兴儿是个伶俐鬼,看主子犹豫,眼珠一转,朝外正色问道: “林管家,我们二爷刚醒,请问什么急事?” 林管家略一犹豫,还是说道: “我们姑娘不好了。” 贾琏心里猛然一沉: 靠!不会吧? 林妹妹要是还没见着贾宝玉就挂了,那没了主角的《红楼梦》不会就直接完结了吧? 第二章 林府没有邪祟(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跟着在前引路的林管家,贾琏走进内宅。 一见林如海已在偏厅等候,赶忙上前行礼。 而一向举止清雅的林如海此时却失了常态,只草草一个摆手,示意免礼,直接开口道: “小女半夜里忽然病重,已经请了几个郎中来,都不济事,这可怎么好?看来小女是动身不得了,此番倒要劳烦你白跑一趟。” 贾琏知道林如海去年死了唯一的儿子,今春又没了嫡妻,如今身边只剩下黛玉一个,虽说自幼体弱多病,但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此时听他如此说,显然是十分不好的意思。 《红楼梦》里可没写林黛玉还有这一劫啊? 贾琏赶忙垂手恭敬道: “哪有什么白跑?来姑苏看望姑丈,也是应该的。这两日天冷,妹妹莫非是感了风寒?姑丈且放宽心,不妨事的。” 正此时,外面有家人来报,说总算把隐居在五十里地之外的谷老太医给请来了。 林如海也顾不得贾琏,赶忙亲自迎着谷老太医去给爱女看病。 贾琏也不好不打招呼就走,顺势跟进了后园,直到黛玉所居的后罩楼外。 贾琏不便进房,只在外等候,顺便欣赏花园的景致。 方才一路穿堂过院,贾琏虽然看得不甚仔细,但凭他前世的建筑系专业知识,再加上对古建及园林的多年爱好,已经对林府有个大体印象。 林府的平面布局,有七、八分类似苏州的网师园,但规模要大上一倍有余。 毕竟林家祖上一连五世承袭列侯,至今虽根基已尽,但祖宅的规模仍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如海不靠祖荫,凭真才实学中了前科探花,又升做兰台寺大夫,品味自非寻常。是以林家虽然不及贾府富贵,但更多了几分“书香之族”的雅致。 贾琏越看越纳闷:这样体面的宅子,如何就坏了风水呢?先是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又妨主…… 贾琏正在琢磨,却见帘子一动,林如海引着白须白发佝偻腰的谷老太医走了出来。 谷老太医经多见广,贵人语迟,只是眉心微皱,拈须不语。 林如海压制内心的焦急,礼节周到,引着谷老太医再回至正厅,宾主落座,方才发问:“不知……” 谷老太医一摆手:“林大人,小老儿不妨直言相告。令千金胎里带的怯弱之症,只要荣养得好,倒也无妨性命。但此番急病却有些邪气,非是金石药物可以医治的。” 林如海闻言心中不悦: “我林家乃是书礼人家,养的是浩然正气,哪有什么邪气?” 谷老太医轻叹一声: “大人一身正气,果然是邪魅不侵。但女子体阴,童子体弱,却要格外当心。 尊夫人过世前,小老儿也曾来看过病。当时我就曾与林大人言明:家中恐有邪气,还请大人提防。” 看林如海皱眉沉吟,已经年近六旬的老管家林永安上前一步,打千道: “启禀老爷,上个月趁老爷不在府上的时候,老奴斗胆,擅自请法师来府里看过。法师说,家中并无邪祟。” 这老管家林永安是看着林如海长大的忠仆,又是一番好意,何况家中确无邪祟也是好事,林如海也不好再说什么“君子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只好摆手让他起身。 倒是谷老太医已然看出脸色,随即告辞。 在一旁不尴不尬地跟了这一路下来,贾琏也看出林如海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 想来是在这位出身列侯的优雅学霸,从骨子里看不上原主这个贾琏。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人家老先生就礼数周全,但不愿深交。 饶是如此,贾琏还是自告奋勇,替姑丈送谷老太医出府。 倒不是他故意要在林如海面前表现,他的目的是要借机向林老管家问些林府风水以及法师之类的事情。 不料林永安的嘴竟然是个严丝合缝的,答话句句滴水不漏,且十分得体,让贾琏挑不出半点子毛病。 气得贾琏在心里恨恨骂了句“老狗才”,随即却又不得不夸了句“好狗才”。 回到自己屋里,贾琏来来回回转了十几个圈之后,忽然重重一拍脑袋:老子也有好狗! 兴儿果然没让贾琏失望,揣着二两银子屁颠儿颠儿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窜了回来。 看他那满脸得意之色,贾琏就知道,这狗崽子至少把一半银子赚到他自己兜儿里了。 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地上的小杌子上一指: “赏你个座儿,坐下说。” “二爷您可真英明!就这么瞥我一眼,立马看出我打听来的消息得说上好一会子,神了。” 原来,自从林如海的嫡妻贾敏下世,贾母心疼外孙女,来信数回,要接黛玉去贾府。黛玉不忍弃父独自前往京城,是以反复婉拒。 后来林如海也劝说女儿:“你去外祖母家居住,也可减我顾盼之忧。”黛玉这才同意。 可怪事也就此发生,之后一连三回,每到准备成行,黛玉便病倒,耽搁到最后,不能起身,最后只得作罢。 此番贾母派贾琏亲自来接,果然林姑娘就又病倒了,而且这回病得尤其严重且邪性。 昨夜里,还有小丫鬟看见病得七死八活的林姑娘指着窗外,气喘吁吁地说什么“你放心,凭他是谁,我一概不见,正面不见,反面也不见”的胡话。 府里人偷偷传说,三年前来的癞头和尚果然是个神仙,若听了他的话,让林姑娘出家修行,林姑娘也不至于一直病病歪歪,身体每况愈下。 除此之外,听说当年那癞头和尚还曾说过,他多年前受过林家先祖的恩惠,此来见林家颓败凋零至此,心中十分不忍。指点说若要重振家声,只需在花园东边堆起一座两丈高的假山即可。 林老爷初时并不理会,但后来见家中日渐败落,眼见连日常所需银米都有些艰难,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卖了一处田产,雇人将花园里原有的湖石都堆到东边,凑成了一座两丈高的假山。 说来也怪,当年并非大比之年,皇上竟然因为要去泰山封禅,而额外开了恩科。已经落榜五回的林如海,此番考试竟一举就成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就此,林家重又光耀门楣,时来运转。 但官运有了,丁运却又没了,亲支嫡派里,就只剩下林老爷一个男丁还在世。 之前不信风水术的林如海,如今也改了章程,请了几个相宅地师来家里瞧过,却都只说“一命二运三风水,鄙人才疏学浅,无能,无能”,并无办法。 贾琏听罢,心中似有所悟,但又不甚肯定。低头想了一阵,才到: “天黑之后,我想进内宅瞧瞧,你去打点打点。” 兴儿吓得一下子从小杌子上蹦起来: “我的爷,不是玩的!平日里二爷想要谁家姑娘、哪家媳妇的也罢了,如今可不是在咱们家。若惹出乱子来,丢了贾家的颜面,可不是要命?给老太太知道了,打死奴才事小,爷的命金贵。” 贾琏上去就是一脚: “猴儿崽子,想哪儿去了?你二爷我就那么没出息?我是要办正经事,赶紧滚去打点!” 兴儿比猴儿还机敏灵活,一个闪身避开,立刻又嬉皮笑脸:“就知道爷舍不得踹坏了奴才,还得留着奴才给二爷做马前周仓、善财童子不是?” 贾琏也笑道: “滚!数你嘴巧。记得千万莫要给林老爷知晓,免得麻烦。还有,你下半晌出去,给我买个青铜罗盘来,不拘贵贱,只必须得要沾过血的才成。” 第三章 风月你个宝鉴(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定更梆子才敲过,兴儿领着贾琏,沿着后面穿墙夹道,来到东角门。悄悄在门上轻轻拍了两下,顿了顿,又连拍四下,只听里面传来轻轻的“哗啦”一声锁链响。 兴儿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个能勉强过人的缝儿,先将一块银子塞在门边婆子手里,一言不发,引着贾琏就走了进去。 今夜月牙弯弯,星斗满天,果然是个为非作歹的好日子。 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那座后堆出来的两丈高湖石假山。 贾琏要驻足细看,被兴儿拉着躲入花墙暗影,小声提醒道:“二爷,做贼也得有个做贼的规矩不是?” 贾琏无心搭理,只专注观看那假山之形,果然是孤峰孑立,望之不俗。 他拿出罗盘,对着天上新月的方位,又对上假山的方位,不由得“咦”了一声。 吓得兴儿赶紧朝他狠命摆手,示意他万万不可出声。 贾琏点了点头,又拉着兴儿朝水边走去。 兴儿全不知自己这主子怪里怪气地要做什么,心中纳罕:“这琏二爷如今转性了不成?出门的猫儿不偷腥,倒专门跑来看人家花园子?” 进山看水口,入穴看明堂。 林府的花园之中水面不大,却是天门明白、地户清晰。 尤其是来水的天门,乃是两座小小砂山相夹,其上有青石板桥一座,正合“天门飞渡”之势,乃是个极为精妙的设位。 何况此宅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清池,谓之朱雀,其后虽无丘陵为靠,但建有一座三层后罩楼,弥补玄武之位,也是难得的贵地。 此贵地之内,住宅占据东南位,把住了八卦中的巽位,主生气位。自南向北,每过一进院子,就跨上三步台阶,正合“步步高升”之意。而院子中正房、厢房、耳房、倒座,围合成院,藏风聚气,所有风水布局都毫无差池。 可如此贵地佳宅,如何不能福泽主人? 关键之处,竟然是犯了“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抬一头”的大忌。 及至悄悄溜进明堂一番观摩,贾琏更是一拍大腿:“我的亲爷爷,果然是‘明堂中不见过白,主官位不顺’。” 吓得兴儿一把拉住贾琏,打着颤,压低声音求道: “我的亲爷爷,您这一惊一乍的,要是给人发现了,活脱脱就断送了咱们爷们儿啊。” 贾琏也觉有些不过意,拍拍兴儿肩膀,低声道: “好好好,我记得不出声就是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后面瞧瞧。” 沿着卵石小路,贾琏走到黛玉所居的后罩楼附近,忽听有低低的人声传来,便赶忙避入树丛。 只见一个青衣白裙的小丫鬟,正双手合十,朝着贾琏前面的一块石头一边拜,一边低声祝祷: “……姑娘向来纯孝,一年之内没了娘亲、死了兄弟,已经可怜得很了,求大仙就放过姑娘吧。她身子一向不好,如何禁得住这样的磋磨?……” 贾琏心中纳罕:难道林府当真有邪魔暗中作祟? 又听那丫鬟哽咽着小声说道: “府里有规矩,我不敢烧纸钱,等过几日我得空出府去,就给大仙多多烧化,只求大仙不要在梦里折磨姑娘了……” 贾琏一时兴起,压着嗓子故意做出嘶哑的声音吓唬道: “好个胆大的混账丫头!烧纸钱也有许空愿、画大饼的?” 那丫鬟吓得一个激灵,大睁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里看了一番,没发现贾琏,便一步步朝后倒退。 贾琏又吓唬道: “不许走!本仙要问你话,你须得如实回答,否则,你活不过今夜。” 那丫鬟吓得腿一软,立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但凡是大仙所问,霜鹛绝不敢隐瞒。” 霜鹛……听名字就知道,和雪雁一样,都是黛玉小姐的贴身丫鬟。 于是贾琏故意怒道: “不敢隐瞒?哼!林小妮子说出‘正面不见,反面也不见’的混账话之后,你们偷偷说了什么?” 霜鹛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更是发抖: “奴婢……奴婢该死,说了……说‘姑娘在梦里从镜中看见都是幻象,不……不可当真。’” 听石头后面传来更凶巴巴的一声“哼”,霜鹛更吓得两手捂住脸,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道: “求求大仙千万莫要迁怒于姑娘,是半个月前,奴婢看姑娘夜里落泪不止,缠着姑娘问出来的。姑娘当真没有看见大仙的金面,只在梦里见到一面镜子。镜中有个大花园,园子中有一群人,有男与女,她刚要踏入镜中,就被两个青面獠牙的厉鬼给抓去扔进了血海之中。姑娘吓得病了十几日,才略好些,昨夜就又梦见了。我们姑娘病得起不来,奴婢替她来给大仙磕头,恳请大仙开恩。既然大仙不怕家中供奉的《金刚经》,法师也说家中并无邪气,可见大仙绝非邪祟恶鬼,求大仙大发慈悲,求大仙就饶过我们姑娘罢……” 贾琏躲在山石后面听她说完,两手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方道: “那本仙看你是个忠仆的面上,饶过你家姑娘。你赶紧回去,让屋里人立刻要个个焚香跪拜,三更之前,不许停。” 看霜鹛千恩万谢地走了,想来黛玉的丫鬟婆子前半夜是不敢再出屋乱走打扰自己,贾琏长出一口气。立刻取过罗盘,对上后罩楼的窗口,又转而对向天边新月,之后,再对上夜空中的天车轸宿。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镜子,果然是镇物……癞头和尚既然好心来指点,用加高假山来破了‘白虎压青龙’的局,又何必要下这等镇物害人呢?” 既然来了,又正好赶上初一之夜,星斗合宜,干脆就取了这镇物,看谁还敢祸害我们林妹妹! 贾琏猜想,既然那癞头和尚是正大光明来到林府的,镇物就不会是深埋之物,应该是只朝湖石下压埋。再细算黛玉八字与林府宅位,很快就找到了后罩楼西边。沿着石阶一番寻摸,果然在一个极深的缝隙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圆形金属物什。 贾琏心中得意:我就是猜到了是镜子! 只有镜子,才能专门妨碍家中女子身体康泰。 可等贾琏拿出镜子一看,眼珠子都瞪圆了: 铜镜上锈迹斑驳,但能够清晰地看见背后錾着四个篆字:风月宝鉴。 贾琏一咧嘴——这不是给贾瑞预备的作死玩意儿吗?怎么到我手里了? 他记得《红楼梦》中写过,贾瑞被这风月宝鉴搞死之后,他爷爷贾代儒气得命人架火来烧这镜子。镜子哭着吐槽:“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嘿嘿,回去小爷我也拿火烧它!倒要问问它,后面贾瑞还会不会妄想给老子戴绿帽。 谁料到刚刚想到此,就听那镜子森森说道:“甫一见面就要下狠手,可见你们姓贾的何其心黑!” 贾琏刚要张口,就听那镜子又说:“莫要出声,你心中所想,本镜仙全听得见。本镜仙的这些话,除了你,旁人也听不到。” 这回轮到贾琏要哆嗦了。 镜子傲骄一笑: “就你吓得这个德行,当真会是荣国公贾源的外室后人?本镜仙不才,乃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风月宝鉴’之名,乃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所赐,绝非寻常凡人所能受用。” 被一面破镜子鄙视,还有比这更气人的? “什么镜仙?你不过就是个被偷偷下在人家里当风水镇物的破镜子!而且还被老子算准方位给找了出来,已经破了你的风水局,就说明老子比你道行高明,你跟老子摆个屁的谱?何况你这个什么风月宝鉴,必定是假的!” 贾琏心中火起,不由又动了用火烧镜子的念头——欠修理的玩意儿。 “还‘风月宝鉴’?连我的身份都照不明白,你辨的什么真假?你自己都辨不清真假,又凭什么大言不惭说旁人‘以假为真’?你这等以次充好的假货,就该被‘315’彻底曝光!” “什么‘315’?何方神圣?”镜子显然乱了阵脚,以致铜镜上的斑驳绿锈开始扭曲了。 贾琏知道没法解释,便干脆转而问道: “说!你为何要阻止林黛玉去贾府?” 镜子犹豫再三,方答道: “茫茫大士有命,鄙镜不敢不从。” 贾琏心里不由骂道:还敢跟我抬出个什么“茫茫大士”来,那不就是癞头和尚的网名吗!这破镜子,一口一个什么“本镜仙”、“鄙镜”的,不够它跟我嘚瑟的。肯定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回去拿火烧了得了。要是火烧不够,那就上醋酸、盐酸、硫酸化了你!老子化学课成绩优秀,保证把你个破铜镜收拾得服服帖帖。 镜子上的绿锈顿时扭曲变形极为严重,很是难看,镜中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你……你果然是贾公的后人,够黑,够狠,够雷霆手段。能与琏二爷一道保护绛珠仙子,鄙镜……镜奴心甘情愿。” “镜奴?这个可以有。那你以后就叫我……主人好了。” 第四章 谁比我妻熙凤(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收了镜奴,贾琏自然是要问它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黛玉进京。 那镜奴再不敢隐瞒,说出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因得到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终于受天地精华、得雨露滋养,能够脱却草胎木质,修成美女之形。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食觅情果,渴饮灌愁水,一心只想酬报灌溉之德。 闻说神瑛侍者下凡化为贾宝玉,绛珠仙子便向警幻仙子恳请,愿与神瑛侍者一同造历尘缘,要用一生所有的眼泪,偿还甘露之恩。 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也是长生不死,闲得蛋疼,非要跑来掺和,于是变成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也跟着来到凡间。 只不过癞头和尚偏心绛珠仙子,不忍心见她一生痴情,为了一个风流花心男而流干一世的眼泪,最后伤心至死。 可跛足道人却偏心神瑛侍者,认定他既然是要到富贵场中享受红尘繁华,温柔乡里见识情天幻海,那么他得绛珠仙子的眼泪也是有欠有还,天公地道(再借不难?)。 两个神仙三观不合,中途吵翻,一拍两散。 癞头和尚认定,若是不让黛玉与宝玉相见,便可让绛珠仙子避免活活哭死的悲剧。 于是他三年前来到林府,先是说了若要林黛玉不生病、就须得不见“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的话。还唯恐出现纰漏,便又以风水之术逆天改命,助林如海重振家声,希望林府复兴,黛玉就不必再投靠贾府。为策万全,更是悄悄将风月宝鉴作为镇物,妨害阴人健康,让黛玉屡屡因病无法进京。 此番见贾府派来贾琏亲自来接,风月宝鉴唯恐只得干脆侵入黛玉梦境,使其突患重病,都是为了阻止宝黛相见。 不过神仙就是神仙,说话都是预言级的,也很善于留后门。癞头和尚就曾吩咐风月宝鉴: “若有贾公后人善奇术者,汝当辅之,同护绛珠仙子。” 贾琏不由把癞头和尚这个半吊子神仙狠狠鄙视了一番:救人救一半,有鸡木有蛋。 “癞头和尚既然告诉了林如海在花园东面堆出两丈高的假山,破了‘白虎压青龙’的局,可为何堆山的湖石之中要用形状如刀的片石?造出如此孤高孑立之形,自带煞气,人丁受损,钱财不聚,这不是害人么? 且一院之中,以风水明堂为主尊,若其中的主座上不能见天,则为明堂不见过白,必会导致主人的官运不顺。 照如今这情形下去,林如海的官运必将受阻,升迁无望,至多再有一年就要到头,到时候必然要丢官罢职。且他命中注定,寿数与官运同年。也就是说,如果放任府中的煞气不管,林家就只剩下一年的光景,你们这不是缺德么?” 镜子一声叹息: “主人有所不知,此事都是林老爷将事情办走了形。一半是因为没钱,一半是因为品味。 林老爷那时候卖地得钱有限,只能雇人将园中原有的石头凑了凑,为了能堆够两丈高,这山形就难免不够厚重。 加之林老爷为人清高,书卷气重,极为推崇清旷绝俗的文人审美,假山湖石讲究的是瘦、透、漏、皱,只不过未免略略有些过了。 至于明堂,乃是林老爷更喜读书,不喜会客,所以去年漏雨修葺屋顶之时也不甚走心,由着匠人将檐椽加长了半尺所致。后来林管家与匠人结算工钱之时,倒也不曾因此多付工钱,老爷也不以为意。” “你可真会替人说好话。其实总结下来就两个字:穷、酸。”贾琏吐槽之后,又不免奇怪,“这么大的风水煞,就没有其他的风水先生能看出来?” 镜子嘿嘿一笑: “就算因为怕风水先生说出本……镜奴么?所以只得略施些许小小障眼法,无伤大雅。” 贾琏心中大喜: “我就说你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正经镜子嘛!既然你会这个‘以假为真’的仙法,日后帮我之时,必有大用!” 镜子赶忙否定: “非也非也,绝非什么仙法,不过是……” 忽听得有微微的窸窣之声,贾琏不等镜子说完,立刻就将其塞进怀里,自己赶忙缩身,躲在一棵芭蕉之后。 只见一个黑影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竟是兴儿溜进来寻贾琏。 贾琏悄悄凑过去,从身旁轻轻拍了兴儿一把。 兴儿先是唬了一跳,扭头见是贾琏,大大松了口气,把嘴凑在贾琏耳边: “二爷,咱得赶紧回去了。 二更过后,昭儿就该听您窗户根儿去了。这要是给他发现二爷不在房里,回家去可少不了跟二奶奶那头嚼舌头根子,说爷趁夜跑出去偷腥。 人家是醋罐子,二奶奶是醋缸,醋瓮!二爷可没忘了?凡二爷多看一眼的丫头,哪个不是当着爷的面,打个烂羊头似的? 那个昭儿可没少得二奶奶赏钱,咱们这趟跟出来的四个人里,他跟昌儿是二奶奶的心腹,我跟旺儿是爷的心腹,我两个哪里是他两个的对手?爷千万当心些罢。” 贾琏顿时如遭雷击——这是什么状况?我这到苏州出差期间,身边还带日夜监控的? 好家伙,这媳妇不能要了,白给都不要。 兴儿却将贾琏的不解当成了恐惧,心中叹道:我们这二爷也着实可怜,只听闻“二奶奶”三个字,整个人都吓傻了,也是作孽哟。 贾琏晃了晃头,冷静地告诉自己:眼前的麻烦才是麻烦,既然已经解了危害黛玉健康的镇物,赶紧离开才能免得节外生枝。于是示意兴儿,又做贼似的溜回住处。 一路上,贾琏心中都在琢磨。林如海这等全国大考季军,常规是要进入翰林院和御史台这等清贵衙门的,尤其翰林院,那就是“储相的摇篮”,而且还有机会成为“侍读、侍讲”,给皇子皇孙做老师。而御史台,那就是纪检官员,能直接向皇帝汇报,前途无量。 自己若能得到林如海的赏识,且不说他在官场对自己提携,就凭他与二老爷贾政的交情,替自己说上几句好话,那对他也是大大的受用。 只奈何姑父林如海向来清高,且尊好礼法,自己作为晚辈,又是头一回来林府做客,纵然自己已经知晓林府风水冲煞的破解之法,却也委实不好贸然开口。 身边的兴儿哪里能明白“此贾琏已非彼贾琏”?只道这花心主子还一心惦记着搞七捻三,刚一安然出了内宅角门,就朝贾琏笑嘻嘻道: “这趟出门,二爷手里委实是紧巴了些,许多事情都缩手缩脚做不得。 不妨告诉爷知道,二奶奶之所以能在出门前搜干净爷毡包里私藏的银子,就是昭儿告的密。 幸亏还有平姑娘,二爷的体己银子放在她手里,虽不容易拿出来,倒也总不至于叫二奶奶一把手都搜光了去,好歹不能叫二爷身上的荷包空了不是?” “什么?!”贾琏如遭加倍的雷击。 身上荷包里?那里面原本那么几块碎银子,我还以为这只是零花钱呢,所以才大手大脚一下午就都花了。 谁能想到堂堂金陵豪门琏二爷,手里竟然没钱??? 第五章 我要正经烧饼(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进屋后,兴儿要伺候贾琏更衣,被贾琏找个借口支了出去。 虽然明知道做了琏二爷,少不得要享受被人伺候,可贾琏还是觉得,等平儿大妹子来伺候,比让个同性小鲜肉来伺候,更符合自己的口味。 才换好衣裳,便听闻二更梆鼓,果然几乎就在梆鼓声中,有另一个小厮端进托盘进屋来: “怕二爷夜里肚饿,昭儿给二爷预备了热杏仁茶。” 偷眼瞄了一眼贾琏的脸色,又恭敬道:“都是咱们家自己带来的吃食,并不曾麻烦姑老爷家。” 这昭儿虽不及兴儿清秀,却比兴儿清俊,说话做事也更稳重,在贾琏的八个贴身小厮里,他是四个“二奶奶党”之首。 方才路上听兴儿说,昭儿是得了二奶奶的吩咐,在贾琏出门期间,每天晚上都找借口来贾琏屋里查看,记下贾琏每夜的就寝伙伴,回家去跟王熙凤详细汇报。 心中十分鄙视:这就是传说中的“工贼”吧?天天替老板当奸细,然后靠打小报告升职加薪。 贾琏随口说了句:“放下罢。” 摸了摸自己原主的这张俊脸,贾琏心中很犯嘀咕:不知道这花心花到男女通吃的原主,是不是跟眼前这个小帅哥也那啥过啊? 原书里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对,“贴烧饼”,呕—— 一想到此,贾琏立刻打了一个寒噤,顿觉自己果然还是钢铁直男,放心了不少,更坚定了自己要“出淤泥而不染”的决心。 谁想到,那昭儿放下杏仁茶之后,竟把一双小鹿似的好看眼睛朝着贾琏不住地偷瞄。 贾琏却没发现。 他只尝了一小口,就给那又香又甜的杏仁茶勾走了魂儿。 一边喝,一边心里不住感叹: “贾府里带来的吃食,当真是不一般的好啊。 这口感,细腻顺滑,这味道,清甜浓香,跟这个一比,前世在超市里买的杏仁茶,简直就是垃圾啊……” 昭儿看贾琏只吃东西不说话,又小声问了句:“昨夜是兴儿服侍爷,今夜……该是奴才了吧?” 就这一句话,贾琏差点被嘴里的杏仁茶呛死。 昭儿一见贾琏咳得面红耳赤,赶忙上前来,给他摩胸捶背:“二爷放心,二奶奶只忌讳女人,其余不忌讳的。” 那知冷知热的小手掌,那风情万种的小拳头,吓得贾琏远远跳开,护住自己,指着昭儿: “我警告你啊,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否则我不客气啊。” 昭儿也被贾琏的行径吓得“咕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求二爷可怜奴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你奉命?奉王熙凤的命?” 昭儿头一回见贾琏如此横眉冷对,吓得连连磕头,口里不住重复: “奴才不敢说,求二爷可怜奴才。” 气得贾琏跺脚,心中暗骂: “这个阎王老婆王熙凤,你等着老子的!我就没见过这样对自己老公的媳妇,老子非休了你不可!” 却听怀中的风月宝鉴嘻嘻笑道: “她是阎王老婆,还不是因为你是风流孽鬼?” 贾琏气得大骂: “信不信我架起柴火来烧了你?” 镜子尚未答言,倒是昭儿从未见过贾琏如此暴虐,吓得“咚咚”地磕响头,哆嗦得声音都变了: “二爷饶命啊!二爷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二爷就是打死奴才,也别架起柴火烧啊,奴才当真再也不敢了,奴才以后只听二爷的。” 贾琏这才意识到,自己和镜子交流是不必说话的,顿觉得自己很有精神分裂的风险。 赌气朝昭儿一声冷笑:“你不敢什么?不敢‘贴烧饼’?” 等等!贴烧饼……这倒或许能搭通林如海这条天地线。 怀中的风月宝鉴感知他心中所想,又搭茬道: “此间的‘贴烧饼’乃是风月事,并非是你所想的‘贴烧饼’,虽然‘食色性也’,不过……” 贾琏在心中怒道: “你个死变态!再偷窥老子想啥,老子立马就烧了你!” 吓得镜子顿时闭了嘴。 贾琏拿定主意,朝昭儿一拍桌子: “行了行了,别磕头了,就问你一句:听不听爷的吩咐?” 昭儿赶忙抬起头,额上已是青紫一片: “但凡爷吩咐的,小的一定照办。” 贾琏推开窗,叫了兴儿进来: “昭儿,就给你一天时间,你立刻就出去,给爷去学贴烧饼,明天晚上你来,爷要检查。烧饼不像样,我叫兴儿拿鞭子抽你。兴儿,你全程盯着他,你两个都一刻也不许偷懒。” 兴儿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三圈,还是一咧嘴: “二爷,他……他头几年就会‘贴烧饼’了,前儿晚上,就是他伺候二爷的,二爷是哪里不满意?” 贾琏攥着拳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强调: “贴烧饼,贴正经的烧饼,贴正经能吃的烧饼。” 两个小厮前脚出门,小胖子旺儿又鬼头鬼脑进来: “爷,兴儿叫我跟爷说一声,他这就盯着昭儿去找烧饼铺的师傅学手艺,今晚肯定死缠住他了,爷今晚想去找哪个姑娘媳妇的,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回去必定打死也不说。” 贾琏一脑袋栽倒在床上: “出去!我哪儿也不去,谁都不找,爷我要清静清静。” 没钱,你让我找个毛线的姑娘啊! …… 第二日一早,贾琏还在睡回笼觉,旺儿来报,说林老爷有请。 贾琏一边洗漱,一边猜想:准是自己带走了风水镇物,林黛玉的病症见好,林如海要和自己商议动身之事。 可谁想见到林如海,客位上已经另坐着一人,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目,直鼻方腮,却是未曾见过。 此人虽然长相英气潇洒,谈吐不俗,但在贾琏看来,却是浑身散发出一股欲望贪婪之气,与林如海的恬静淡泊之气迥异,活脱脱就是个《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 林如海待贾琏见过礼,笑道:“快来见过西席贾先生,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 又向那人笑道:“此乃姑侄贾琏,是大内兄贾恩侯之子。” 贾琏正要行礼,那人已经一把扶住:“岂敢岂敢,世兄乃荣国府嫡长子孙,何其贵重?草民如何受得?” 贾琏心中一惊?这人也会看相?一见面就看出我是长子长孙?” 那人极为机敏,立时便看出贾琏的狐疑之色,笑道:“《论语·公冶长》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宗庙传承之器也。琏者,有关联传承之意,此乃是嫡长房子嗣专用之名啊。” 好家伙,一见面就是一顿文绉绉的马屁,把贾琏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如海却朝着贾雨村满脸赞许:“贾兄果然高才!方才一番关于家中风水的高论,更是高屋建瓴,让弟顿开茅塞。弟明日就命人拆去水池上无用的青石板桥,重改池水入口。贾兄所托起复旧官之事,弟即刻致书给两位内兄,烦托他们为贾兄谋个合称的官职。” 贾琏大惊。 拆桥改水?就是断了林府来水天门上的“天门飞渡”之势,岂不是要彻底断送林家的所有气数? 贾雨村,你当个酸溜溜的马屁精也罢了,可要是你做个害人精,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第六章 贾雨村拉皮条(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林如海叫了贾琏来,果然是因为黛玉病势已明显好转,故而商议择日送女启程前往贾府之事,另一桩,就是要让黛玉的老师贾雨村同路而往,也便宜他进京求职。 贾琏看出贾雨村对自己的一番逢迎巴结的态度,便说想要去买些姑苏特产回去送人,可惜不熟悉路径。 贾雨村极为识趣,立刻就顺杆儿爬,说自己上京也要带些土仪,正好陪贾琏一道上街采买。 贾雨村引着贾琏从林府出来,此时身边没了谦谦君子林如海,为投贾琏所好,立刻就将自己的“清高才子”人设,改成了一身“风流坯子”人设。 只因贾雨村日前曾经巧遇贾府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兴,听他细细数说宁、荣二府,知晓这位年方十九岁的琏二爷是出了名的好色淫滥。 虽不好大白日里的就拉着贾琏逛青楼、吃花酒,便转弯抹角,将贾琏让进一家巷子边的小酒铺。 兴儿跟在贾琏身后,瞧着贾雨村的哈巴狗子德行,脸上也不免露出鄙夷之色,被贾琏撂下一句:“在外面候着。” 这酒铺略有些寒酸,但柜台后的老板娘却使人眼前一亮。 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俊俏,身材风骚,两道多情眉,一双勾魂眼,显然与贾雨村熟络,笑着迎上来,梨涡盈盈: “贾爷今日来得好巧,上好的酱方刚好出锅,配上冬酿,人间绝品。” 美目一转,大大方方瞧向贾琏: “这位貌比潘安的小爷头一回来,是贾爷的朋友吧?一看就是个高门大姓的王孙公子,贵客啊。”吴侬软语,柔如春风。 说着话,为二人专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将很是干净的桌凳用雪白的手巾又细细擦抹一遍,方才请贾琏入座。 其间时不时悄悄朝贾琏瞟上一眼,眼角眉梢风情万种。 趁她去端酒菜,贾雨村朝贾琏笑着一努嘴: “见她文君当垆卖酒,世兄何妨做一回司马相如?神女已然有意,只待襄王入梦。” 估计这要是贾琏原主,被带到这等明酒暗花的风流所在,少不得要色心顿起,精虫上脑。 可此时的贾琏,却是一心要放眼未来,大展抱负,哪里肯沾这等不入流的皮肉便宜?更瞧不上贾雨村假作风流、实乃下流的拉皮条行径。 这种他来惯了的“私人会所”,能有什么干净货色? 只淡淡一笑: “不知老板娘方才所说的酱方,却是何物?” 贾雨村见他全不接茬,也明白自己此举是落了空,只是他脸皮极厚,谈笑间将话头轻松一转,大谈起姑苏美食来。 那老板娘玉手纤纤,端上来的酱方,原来是焖煮得酱红诱人、肉香浓郁的正方形肉块。 贾琏夹起一块入口,只觉脂膏流香,咸中带甜,酥而不烂,油而不腻,不禁点头称赞。 贾雨村一见,在旁助兴道: “世兄自金陵远来,什么上等好东西没见过?且尝尝姑苏本地的时令冬酿,也别有一番野趣。” 老板娘趁机上前,给贾琏杯中斟酒,柔声轻笑: “这冬酿是奴家亲自酿的,干净得很。 上好的糯米、甜酒曲里加了桂花和栀子,酒中有桂花甜香,清爽别致,请公子尝尝。” 贾雨村既知贾琏对此女无意,便笑道: “这酒果然是姑苏一宝,别处哪里得来?柔娘啊,你且去给我取上两坛,我要带些去京城送人。” 支开老板娘,贾雨村又与贾琏说了些姑苏风土人情的闲话,方才抱拳拱手道: “在下此番进京,虽是林大人举荐,少不得还要仰仗国公府的提携,更少不得世兄的抬举啊。” 贾琏见他果然入了正题,也笑道: “我如今不过靠使银子捐了个五品闲职,哪里有什么本事抬举雨村先生? 不过我好歹见人不少,也会些许观人之术。 据我看来,雨村先生一生的官运,得三位贵人相助:一真,一假,一双木。 只不过,头两位贵人提携了先生,都是得了恩将仇报,这第三个,可就轮到我们贾家了。” 他风轻云淡的几句话,顿时把贾雨村吓得变了脸色。 他万不料眼前这个面如傅粉、满身贵气的纨绔公子哥,能在谈笑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竟比算命的还准。 他贫贱潦倒之时,恰恰是甄士隐资助他上京考取功名,终得进入仕途。甄,正是“一真”。 他被革职之后,贫病之际,又是林如海请他做了女儿的西席老师,此番还要将他举荐给荣国府贾家,助他重入官场。林,正是“一双木”。 而他正要去投靠的荣国府贾家,却不正是“一假”? 而这位荣国府的长子嫡孙贾琏小爷,当面说自己是“恩将仇报”之人,摆明了是拒绝自己的投靠巴结。 贾雨村这才明白贾琏的厉害,急得几乎要当众跪地磕头。 压低声音,含着哭腔,指天发誓: “二爷,二爷,求二爷开恩呐。恩人对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就是做牛做马、全家老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二爷的恩典。 莫说恩将仇报,就是二心也断然不敢有一分一毫,否则天诛地灭,落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贾琏一声冷笑: “哦?那你倒说说,你给我姑丈指点的风水,坏了林府水脉上的“天门飞渡”之势,却不是要彻底断送林家的所有气数?” 贾雨村心道: 冷子兴不是说贾府一辈不如一辈么?他说这位贾二爷只是个“不肯读书,只好机变”的不中用货色,此时看来,却是个见识超常、手腕高明的主儿,万万得罪不得。 当下也顾不得脸面,赶忙甩手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嘴巴: “二爷英明,在下该死!在下那一番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在林大人面前显摆一点子半瓶醋的学问,实则根本不懂得风水相地之术,确实是不知会如此坏事。 是在下糊涂,在下愚蠢,在下真真罪该万死!在下这就去向林大人坦陈,不,负荆请罪,绝不能坏了林府风水。” 贾琏前世在地产公司做了八年甲方,将对待乙方“一边打一边哄”的手段早使得精熟。此时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伸手在贾雨村肩上拍了拍: “雨村先生既然有心想要跟我们贾家认作本家,此番到京又须得倚靠贾府托付打点,自然是晓得轻重的。 我们荣、宁二府,如今照样占着半条街,厅殿楼阁,照样峥嵘轩峻,人丁兴盛,主仆尊荣。 倒是外头有些闲言闲语,传说贾府里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偌大家业无人运筹谋画,只勉强撑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空壳子。却将我这个荣国府里的长子嫡孙放在何处? 想来雨村先生既能得到我姑丈信任,才学人品自然是不差的。只须谨记今日的言语,忘恩负义的事情,可万万做不得的。” 雨村闻言,更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这琏二爷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些自己数日之前与冷子兴在酒桌上的这些闲话词句,他是如何得知的? 吓得赶忙起身,连连打躬作揖: “小子怎敢,小子怎敢,二爷如此龙凤之资,日后必将是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贾雨村如能追随二爷,微效犬马之劳,实属三生有幸。就只怕求之不得,抱憾三生。” 贾琏心道:这马屁精倒是伶俐,一番话直奔着自己心窝里说。 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哈哈,自己的志向,当然是“不可限量”。 便哈哈一笑: “我看雨村先生面生龙眉,印堂宽隆,眼下这一步官运若走得好,少说也是个知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连几声尖厉的女子惨叫打断。 随即就听见有人吼骂,有人喊叫,闹哄哄吵嚷嚷,贾琏不由皱起眉。 柔娘赶忙上前来解释: “咱这小店向来都不吵闹,最是合适贾爷这样的文人雅士小酌。后巷里的绣坊也一向安静,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我这就过去看看,叫他们不许败坏了爷们的兴致。” 忽听一个女孩子厉声大叫,声音似乎就在窗外: “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即就跳下去摔死!” 第七章 有人要抢晴雯(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闻声,几步赶过去,一把推开后窗。 只见后巷丈许高的墙头上,骑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姑娘。 小姑娘显然是遭了打,身上的水青色布衫被抽打破了好几处,染着红殷殷的血迹。左手半只衣袖也被扯烂了,雪白手臂上又是青紫,又有鞭痕。 头上的双垂髻散乱开,脸上除了狼藉的泪痕,还抹了几道黑印子。但那张尚带稚气的小脸却是如出水芙蓉,天然灵秀。 尤其那一双水杏子似的眸子,晶亮非常,澄澈如水,无邪中带着执拗,教人一见难忘。 几个婆子,或抓着鸡毛掸子,或举着竹把笤帚,追到墙下跳着脚不住叫骂: “死丫头!快下来!是你那赌鬼老子卖的你,可不是我们绣坊!你一把扯翻了俄罗斯国的孔雀金线,可知道要值多少钱?把你卖三回也赔不起!” 还有两三个下人打扮的男人也跟在后面,叉着腰跟着叫骂: “臭小娘皮!赶紧下来跟我们走!你老子不要脸,跑来跪着求我们罗老爷好几回,我们罗老爷才肯发善心花银子收了你。 不妨告诉你,你老子前脚拿了我们老爷给的银子,后脚进了赌坊就输了个干净。 如今由不得你个死丫头任性撒野,莫说你今日摔断了腿,砸破了头,就是摔死在这里,我们也得拖了你的尸首回去给老爷交代!” 小姑娘死死咬着嘴唇,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你们……你们别想逼我就范……我宁可跳下去一头朝地上碰死……我娘说过:‘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我不给罗家做奴婢,以后也不会给罗大斗当小老婆。” 说罢,双眼狠狠一闭,就要一头扎下去。 “别跳!” 贾琏一声大喝,吓得小姑娘浑身一抖,猛一睁眼,慌乱间身子不由在墙头上晃了两晃,赶忙一把抓牢。 小姑娘循声望去,见酒铺窗里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华服青年公子,正一脸焦急地朝自己摆手: “你一头碰死了,你娘得多伤心。” 小姑娘一听“你娘”二字,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娘……死了……如今我爹又卖我……” 贾琏顿生怜悯,由衷感慨: 旧社会买卖人口太缺德了,还是现代社会好啊。 转头朝罗家下人问道: “你家主人花了多少银子买她?” 三个下人见贾琏穿着富贵,器宇不凡,也不敢造次,扭捏着互相推诿一番,才由领头的答道:“十两银子。” 贾琏轻轻“哼”了一声: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银子我荣国府贾二爷照数赔给他,叫他就别惦记这丫头了。要是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话,让他到金陵寻我当面来说。” 旁边的婆子一见有人要出银子,趁机道: “这丫头弄坏了孔雀金线,还砸坏了绣架,我们绣坊……” 贾琏也不搭理,只叫了兴儿进来,吩咐道: “你这就跟她们去绣坊点检清楚,看看到底弄坏了什么,如实做个详细数目,再说赔偿的事情。 咱们不能不讲道理,也不能给人家当了冤大头。” 再回过头,瞧向身后的贾雨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贾雨村立时明白,也乐得趁机孝敬贾琏一番,赶忙上前赔笑道: “二爷且稍坐片刻,在下立即取银子过来。” 扭头见那几个罗家下人仍在一旁叽叽歪歪不肯回去,便沉下脸,威严怒道: “你们几个混账!还不赶紧滚回去? 满天下谁不晓得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四王八公’?这‘八公’里头,有两位都是这位贾二爷的先人。 你家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贾二爷面前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可是活腻歪了?” …… 众人得了吩咐,都各自忙活,贾琏这才朝墙头上发愣的小姑娘笑道: “放心,我不买你做奴做妾,只帮你赔银子给人家,还你一个自由身,还不赶紧下来?” 柔娘一直没得机会巴结贾琏,此时见状,赶紧朝小姑娘招手: “鹊哥儿,你今日可是遇到大贵人了,还不赶紧下来谢谢恩人?” 那小姑娘鹊哥儿扭回头,看了看自己方才不顾一切爬上墙的路径,又低头瞧了瞧脚下的高度,略一犹豫,还是小声说: “我……我腿软了,下不去……” 贾琏叫柔娘赶紧去寻架梯子来,又见从巷口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来。 看穿着打扮,那小子是个店铺伙计,估计是跑得太急了,喘得脸色煞白,腿软一个趔趄,幸亏扶住墙,才总算没有跌倒。 墙头上的小姑娘也瞧见了来人,急得捶墙喊道: “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那小子循声抬头,一见妹妹此时的狼狈样子,脸色愈发苍白,竟呜呜哭起来: “鹊哥儿,都怪哥没用啊…… 我刚听说了,你在绣坊里没日没夜挣下的钱,老混账还嫌不够,把你十两银子卖给罗大斗当小老婆。 哥是个废物啊,烧饼店老板不肯预支银子给我,哥没办法啊,哥没用啊……” 鹊哥儿的眼泪也簌簌而下: “哥……哥你别哭,我没事……哥你本来就病着……” 也不知贾雨村这孙子是怎么一路撒丫子狂奔的,鹊哥儿顺着梯子从墙上下来之时,他已经喘得跟条狗似的,将一包银子捧在贾琏手里。 贾琏打开银子包,见里面估摸有四五十两,或整或碎,大小不等,就知道贾雨村此番是倾囊而出,对自己下了血本。 心中一哂: 看在你出钱救人的分儿上,这一遭老子先饶过你。且留你在身边使用,以观后效。 从中取出十两,叫贾雨村给罗家送去。 正好兴儿回来,斜眼撇嘴,一肚子的不满: “绣坊这些婆子极不老实,绣架只坏了一副,她们倒拿出七八副来,一看就是早先坏了的,算不到这回的账上。 还有那什么孔雀金线,不过是摔到地上弄乱了,又不是使不得?凭什么要按原价赔? 我算得清楚,至多也就是二两银子的事,二爷可别上了这群臭婆子的当。” 那几个婆子跟在兴儿身后,整整吵了一路,此时仍旧七嘴八舌,喋喋不休: “旁边的几副绣架可不是都碰倒了?那都是上好的榆木绣架,能磕碰成那样,可知就是砸坏的……” “她乱跑乱窜,桌椅板凳都踢倒了,茶杯碎了一只……” “那孔雀金线是孔雀羽尾顶上细短的‘珠毛’,缠裹在一根细蚕丝上,再用丝线分节捆扎固定,何等金贵?那可是要织成雀金呢进上的,皇家的东西如何敢弄脏了?宫里面催着……” 小姑娘鹊哥儿却是个有担当的,此时一瘸一拐上前道: “是我弄坏的,我赔就是了。 这绣坊里,数我最会界线,只要你们还留我在这里,我日夜多做,只换一碗饭吃,其余的工钱你们都拿去抵账好了。 我只求不为奴做妾,但凭自己一副手艺吃饭,苦些累些,我都认了。” 贾琏不禁暗挑大指,心中赞叹: 好样的!只可惜年纪太小,否则老子休了王熙凤,就娶了这丫头。就跟电视剧《大宅门》里的香秀似的,爷我就是白景琦。 正想到此处,忽听风月宝鉴小声念道: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贾琏差点跟着唱起来: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太经典,每年寒暑假,电视台必播,里面的插曲简直是融入血脉。 等等! 雀金呢+界线=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这……这难道是……晴雯?! 第八章 愿你一生无邪(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果断用十两银子,打发走了绣坊的一众婆子们,闹哄哄的屋里瞬间就清静了。 贾琏两手揉着太阳穴,衷心觉得: 这十两银子,花得可太tm值了。这帮老娘们,吵得老子脑仁儿疼。 忽听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这二十两银子,我一时赔不起,但我不会赖账。 我今年十三岁,有一副女红的好手艺,只要给我时日,我必定能还给你。” 贾琏抬起头,正对上鹊哥儿清凌凌的目光,自信而坚定。 以前看《红楼梦》的时候,贾琏就很喜欢晴雯这个人物。 聪明美丽,心灵手巧,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率真爽利。 想来一个男人若真能“贤妻美妾”,那么晴雯就是梦想中的“美妾”。 纵然没本事“烽火戏诸侯”或是“一骑红尘妃子笑”,那也要“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哄得美人开心,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而此时,眼前这个尚且还是小萝莉、还不叫晴雯的晴雯,忽然让贾琏觉得自己太浅薄,太龌龊。 在这样一个卖人比卖狗还频繁、大多数丫鬟都以当小老婆为终生奋斗目标的世界里,一个失去母亲、被亲生渣爹出卖的十三岁女孩,不惜生死,执着地坚持着她“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的人生信条。 这份显得“不合时宜”的孤勇,简直比贾琏还更像一个穿越者。 贾琏甚至觉得《红楼梦》原文里对晴雯的判词竟然也浅薄了。 忽然想起一首韩愈的诗,那是在《中国诗词大会》盛行的时候,贾琏看手机背下来的。 虽然中间的一半一时想不起,却忍不住将头尾几句念出口来: “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 静濯明妆有所奉,顾我未肯置齿牙。 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 鹊哥儿听不懂贾琏念的是什么,这让她蓦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深深的失落: 原来,自己只会做女工却不认字、没学问,连这个搭救自己的大哥哥说什么都听不懂。 眼泪一点点浮上来,淹没了她眼中坚定的自信。 而与此同时,她心底深处,也羞羞涩涩地开出一朵极小的花来,却唯恐被人发觉。 …… 一旁的兴儿虽也全然听不懂,但好歹知道贾琏这是在念诗。眼珠转了几转,顿时暗叫不好: “一个好色的男人,朝一个被他搭救的女人念诗,这就是要出事啊! 最后,不是其中一个要倒霉,就是两个都要倒霉。 何况二爷家里那只“河东狮”,可是有名的烈货。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只要是女的,就从来决不许二爷多看两眼。 这要是二爷一时动了心思,把这丫头带回家去,惹得那泼辣货醋意上了头,那还不得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啊。 更要命的,是若再牵连说是我跟着二爷出来挑唆的,那个活阎王发飙起来,非当众活扒了我的皮不成。” 想到此处,兴儿立刻打了个哆嗦,赶忙上前,悄悄凑在贾琏耳边,低声赔笑道: “二爷,这女孩虽好,可万万不能动心带回家啊。 这丫头要是落在二奶奶手里,能一天打她八回,岂不可惜了?” 贾琏一巴掌扇在他头顶:“滚。” 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能嫁人了。 史书上就记载过,陈后主的妃子张丽华,进宫时才十岁,因深得陈后主的喜爱,十七岁时,就已经生了四个娃了。 可毕竟现在的贾琏是从现代社会穿越来的,各种差异还是挺大的。 古代的男人,三十多就能当爷爷了,而前世三十岁的贾琏成,不仅还没结婚,而且,还是个处男。 再说了,在贾琏成已经定型的三观里,十三岁啊,不满十四岁啊,那就是附赠至少十年的牢饭呐。什么‘三年血赚,死刑不亏’,啊呸!下流!变态! …… 贾琏欣赏鹊哥儿的坚持,他要帮她。 她这样独立,这样坚定,或许她可以一直留在姑苏城里,仍旧做靠自己手艺谋生的鹊哥儿,而不去贾府被老太太改名叫做晴雯,去大观园里成为华丽词章《芙蓉女儿诔》的哀悼对象。 贾琏取过二十两银子,递在鹊哥儿的哥哥面前: “你且拿去,做个小本生意,有个牢靠的生计,安稳度日。 这银子和之前赔给罗家的银子,共计四十两,都是借给你们兄妹二人的,虽不要利息,本钱却是要还的。 限期二十年,期满你给我送到贾府上去。” 他不能说白给,怕伤了鹊哥儿的自尊。 于是他说了个二十年。时间够长,也许就能忘了。 一旁的兴儿不由“啊”了一声,小声嘟囔道: “二十年?还没利息,爷这善心也忒大了。” 忽然看清鹊哥儿的哥哥,兴儿上前一把揪住: “我说怎么看着你眼熟呢,你不是马记烧饼铺的伙计阿清么?昭儿这会子还在你们铺子里学贴烧饼呢,你偷跑来了这里,哪个在教他?却不是叫他偷了懒?” 贾琏喝住兴儿,干脆叫他带着鹊哥儿的哥哥,一道回烧饼铺去盯着昭儿。 他们走后,只鹊哥儿仍站在原地不动。 贾琏微笑道: “你有手艺在身,到哪里都吃得一碗饭的。 若还想回这家绣坊,我叫人给你说去。若是要换家绣坊做,需要中人、保人的,来找我就是了,我就住在歌熏桥东边的林府里。 最好就这两三日,过后我要回金陵了。” 鹊哥儿抬起头,望着贾琏道: “那……以后我就见不到大哥哥了?” 大哥哥? 哦,也对,贾琏这时候十九岁,十三岁的小妹子叫声“大哥哥”也不过分。 可惜啊,你要是放弃了“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那咱们再见面的时候,难道我贾琏还得和贾宝玉“必有一战”? 贾琏不想骗她,却也不想吓她,想了想,才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未必是好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好处了。” 他不想把话说得太透,也许,他也隐隐有些私心。 鹊哥儿咬着嘴唇,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用力地看着贾琏,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印在瞳仁里一般。 好半晌,她忽然又恢复了坚定和自信,: “再见面时,我必定能听懂大哥哥说的这些有学问的话。” 第九章 历史课本之外(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雨村从罗家赶回来时,小酒铺里只剩下贾琏和柔娘二人。 贾琏正闲闲吃着由蚕豆和红糖水熬煮而成的糖粥,桌上又添了个素白瓷盘,盘中精致摆放着七八块各色苏式糕团。 柔娘笑盈盈地陪在旁边,打着软软嗲嗲的苏白,正比比划划地讲着姑苏的传说旧事。 贾琏见贾雨村回来,便携了一壶酒,起身出门要继续游逛。 柔娘倒有几分不舍,捏着贾琏留在桌上的二两银子,痴痴站在门口,一直望到人影不见。 …… 贾琏无心逛街消遣,他此时有些迷茫。 自己所处确实是红楼世界,书中的人物也大抵都对,只是这两日发生之事,却又与书中故事各有参差。 难道是因为原书中的贾琏出了意外,于是带累得书中原有情节也都发生了变化? 若此后即将发生之事,也会不完全与《红楼梦》原书一致,那么自己还当真大意不得。 须得端正态度,谦虚谨慎,仔细了解、核实一下此时此地的背景和环境。 于是贾琏借说方才被吵得头疼,提出打算赏鉴郊外村野风光。 贾雨村赶忙击掌称好:“二爷果然好品味!这姑苏美景,尤以郊野为佳。” 二人沿着小桥流水人家,迤逦出城,只寻那茂林修竹之处信步。 一路上少不得要说些闲话解闷,贾琏只开头说了句:“你可知,当年我曾祖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之事么?” 贾雨村是个溜须逢迎的魁首,哪有个不赶紧顺杆儿爬的道理?立即接话道: “这等丰功伟绩,岂有不知之理? 当年朱明气数已尽,自毁长城,谁不晓得尊府的两位国公爷,那可是跟在太祖皇帝身后,剿灭闯贼、献贼,驱逐鞑虏,大战小仗不知打了多少,这才定下了咱们大华的万里江山基业。 太祖皇帝把军功最为显赫的十二位开国功臣,亲封为‘四王八公’,尊府可就占了荣、宁两位国公爷。 又听说后来太祖皇帝仿舜巡下江南,三回都是住在尊府里,这荣宠能是别人家比得来的? 到了先皇高祖皇帝时候,那荣宠就更不得了。旁人若能得御笔题上一个字,那都是祖坟上冒青烟,倒是尊府里,祠堂厅堂,匾额对联,听说倒有十来处御笔亲题,了不得了不得。 太上皇他老人家更是宽厚仁慈有加。听林大人言说,尊府代善公临终时,将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不仅立即让赦老爷袭了爵,还额外赏了政老爷一个主事职衔,得以入部习学。这都是皇上的恩典,和尊府的福气。 二爷是荣国府的长子嫡孙,自然前途不可限量啊。” 贾琏听得明白,果然连历史大背景都跟原书出了差别——怎么凭空在朱明王朝之后,出了个“大华朝”?自己历史课上可没学到啊。 他要引着贾雨村多说,便故意又连连摇头: “你一向只拣好听的说,也是只见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不能够明白我心里的烦忧。” 贾雨村一心要死死抱住贾琏的大腿,一听他如此说,登时觉得贾琏这是要将他当作“自己人”的意思,赶忙做出满面诚挚: “二爷啊,在下既然是一心投靠二爷,日后就是将自己这一系身家,都与贾府休戚相关。在二爷面前,若只说些不掏心窝子的话,那就不只是没良心,更是愚蠢至极了。 二爷迟早是要袭爵的,自然不必同政老爷的公子一般,非从科举出身不可。 如今四海安定,也无处去立军功,要想大展抱负,还是须从官场上想办法。凭二爷的家世、才学、机变,所需不过是等待时机。” 贾琏心中郁闷,人家穿越不是打仗,就是修仙,个个降维打击,横不能我在这世界里,也得靠默写《三国》或者抄袭金庸出名吧? 贾雨村见这小主子沉默不语,只道是自己还没说中贾琏心坎,赶忙狠狠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又道: “二爷烦心的,可不是‘船大难调头’么? 以在下想来,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尊府的荣宠,还看天恩。 当今太上皇虽仍操权柄,纵对功臣千好万好,奈何春秋已高,皇上年逾四十,权心日重,如此两强,难保不有个父子相疑的情形。 朝中人的难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当年浴血打江山得下的情分,几辈人过后,总归还是得看当今的皇上看重的还有几分。 当年荣宠已极的‘四王八公’,似乎就不大得太子的心意。 当年开国之时,水谦居功甚大,但最终太祖皇帝思及定国之后,须以文治,方可令万民休养生息。这才将皇位传给了长子高祖皇帝,将三子水谦,封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北静王。 到了这一代北静王,与当今圣上乃是同辈兄弟,性子张扬,不知收敛,只一味喜与‘四王八公’频繁走动,更与太子不甚和睦。 他这般不知忌讳,在太子眼里,难保不是公然结党。 一旦太子登位,却不是麻烦?‘四王八公’,岂不要受牵连?” 贾琏本来还想着自己要不要在这穿越世界里开个快递公司赚点私房钱的事儿,听他如此说,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冷气: 麻烦了,官场即职场,不怕做错事,只怕站错队啊。这要是贾府这棵大树倒了,自己小命难保,还享受个屁啊。 二人正说话间,见前面树木参差之中,掩映着一座破败庙宇,沿着剥落的墙垣走过去,见倒歪的山门上,有“智通寺”三字匾额。 贾雨村笑道:“我头几日来过此地,里面有个既聋且糊涂的老僧,话都答不清楚。” 贾琏望着那斑驳残破的对联,轻轻念着: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触动方才的心事,脚下不停,就走了进去。 寺中并无老僧,寺后却有一小径,直通进一片极为茂密幽静的竹林中去。 贾雨村跟在贾琏身后,有些疑惑: “头几日来此,倒不曾发现还有这样一条小径。” 贾琏前世生活在水泥丛林之中,不过偶尔不加班的时候,才能背包去郊外做做驴友,哪里见过如此的天然风雅所在? 放眼望去,十万苍竹叶,千竿冷翠玉,摇风弄雨,含露吐雾,真真是个神仙所在。 青石小径不过尺许,苔痕碧绿,教人几乎不忍踩踏。 贾琏见此处地势低洼,也无法看清山龙走势。便在心中叫了几声“镜奴”,又叫了几声“风月宝鉴”,想问它此处可能照到妖气邪祟,偏偏那镜子却声息皆无。 贾琏暗骂了句:“懒鬼”,终究还是走进竹林去。 翠竹遮天蔽日,竹下不免有些阴暗。 林中湿气大,竟有湿漉漉的水滴沿着竹节缓缓滚落,越走越教人遍体生寒。 周遭寂静,只极偶尔听见一声短促的鸟鸣。 贾雨村初时也大赞此地风雅,顺着曲折盘桓的小径不知走了多远,渐渐萌生退意,跟在贾琏身后小声道: “浅尝辄止,才是悦性陶情之妙。二爷,不如咱们就此回去罢?” 贾琏却兴味未减: “天色尚早,况你我两个男人,怕什么?” 就着酒壶,喝了一口冬酿,发觉似乎隐隐有溪水声传来。 登时更添精神,循声朝竹林深处走去。 第十章 神仙就要公平(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这竹林仿佛没有尽头,翠色无边。 贾琏循声找到一条溪水,不觉间已经不见了脚下的青苔小径。 清溪潺潺,溪水中的卵石竟然个个洁白如雪。翠竹掩映,不知溪水来路。 朔溪而上不久,却见一个竹棚搭在溪边,贾琏走得正有些乏累,就朝贾雨村道: “咱们上去歇歇,顺便问个路。” 竹棚很是干净,可惜空无一人。 贾琏席地而坐,仰头唯见翠竹,低头清溪傍身,喝了一大口清润甜香的美酒,心中大畅,想来九天神仙也不过如此。 他正潇洒,却听身后有人冷冷说道: “我倒要请教,‘救人救一半,有鸡没有蛋’,是何意思?” 贾琏心情正好,难免不心生傲气,随意一挥手: “就是骂人太……” 他那个“监”字还没出口,忽觉不对,猛一回头。 正见一个癞头和尚,盘腿坐在自己身后,抱着肩膀,歪着脑袋,一副找上门来算账的架势。 这癞头和尚可是《红楼梦》原书之中的重要人物,他是太虚幻境中茫茫大士的化身,若干重要情节都有他和跛足道人来回掺和。 不知道癞头和尚这“搅合大仙”的,那算看过《红楼梦》? 贾琏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咧了咧嘴,尴尬一笑: “就是骂人太……太不好了。 都是文明人,好好说话,不骂人,不打人,不让道德蒙污点,不给组织添麻烦。” 癞头和尚撇撇嘴,摇摇头: “贾琏成啊贾琏成,你小子可以啊,脑子跟得上,嘴更跟得上,怪不得你家祖宗挑来挑去,把全族的富贵荣华都给了你这小子。” 贾琏一听他叫出自己前世的名字,不由张大了嘴: “既然……既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那要不就算了?我就是以前上网习惯了,爱抬杠,爱吐槽,总结下来吧,就是嘴太欠,其实也就是键盘侠。当然,现在键盘也没了。” 癞头和尚伸手,从贾琏手里抓过酒壶,尝了一口,嘟囔了一句:“这小子真会吃。”一仰头,直接给喝了个底朝天。 然后才道: “我此番引你到此,就是明告诉你两件事。 头一件,是你的来历。 当年荣国公贾源,曾有一段感天动地的痴情,却不得一个好结果。留下一个后人,流落在外,生生世世受尽贫寒。贾源当年曾许愿要补偿这后人,只是一直不得机缘。 为彰显天地造化的公平,如今这积累了将近二十辈子的福气,就落在了你头上。 这就是你得以重生来到此处的缘由。 第二件,是我来寻你的缘由。 我很是看不上神瑛那厮,当年他是闲来无事,才以甘露浇灌花草打发时间。 何况他那些甘露,又不是只浇灌给了绛珠仙子一个,凭什么要可怜的绛珠用一腔痴情、一生眼泪来酬还他? 如今他投胎到了贾府,也是个沾花惹草的狂蜂浪蝶,而绛珠仙子却一生只钟情于他一人,此事太欠公平。” 贾琏看着空了的酒壶,再看看这位“公平大仙”,还是忍不住道: “后面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太颠覆《红楼梦》这本书了。要不……要不您老人家把我换到《金瓶梅》里头去试试?” “你想当武大郎?” 贾琏吓得打了个激灵,连连摇手: “算了算了,不麻烦大仙了。 不就是保护林妹妹么,小case,小case。 额——我冒昧问一下,我要是为了保护林妹妹,在《红楼梦》里给贾宝玉打死了,那我会不会又再穿越回去,继续当地产公司的加班狗啊?” 癞头和尚仍旧是抱着肩膀歪着头: “做梦呢?你那边的尸首都火化完了,你打算穿越到骨灰里?” 贾琏愣了一愣,才讷讷道: “我就吐槽了一句,您老神仙怼了我一串。 合着您老人来找我,只办三件事,那就是:公平!公平!还是tmd公平!” “少废话,你要是保护不好绛珠仙子,我就让你彻底体会一下人世间的所有不公平,然后来跟着我当和尚。” 吓得贾琏赶紧点头: “公平!公平!现在就特别特别公平!我一定将公平进行到底!” “算你小子识相。 告诉你一句话,就当我额外送你个见面礼。 记住此地,若干年后,你会在此处遇到一位贵人,助你一路通天。” 癞头和尚说罢,半点也不耽搁,瞬间消失了踪影。 贾琏一惊,竟是睁眼而醒,身边坐着百无聊赖的贾雨村。 贾雨村见贾琏醒来,上前赔笑道: “那冬酿虽入口绵甜,后劲却是不小,二爷头一回吃,恐是一时就略有些上头,坐在竹棚地上就睡着了。在下正怕二爷着凉呢。” 贾琏却觉方才那梦委实真切,只不好明言,便也道: “方才是有些困乏,一合眼就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贾雨村扶着贾琏起身: “须臾而已。 在下正想着,要不要脱下外衣给二爷垫在身下呢,二爷就醒了。” 贾琏悄悄一晃手里还攥着的白瓷酒壶,发觉里面已空,心中登时明了。 哈哈一笑,仰头高声道: “多谢!多谢啊!” 贾雨村见贾琏是朝回走,赶忙跟上去,又以为贾琏是大声朝自己道谢,嘴里立刻应承: “二爷客气,在下应该的,应该的。” 贾琏回到林府里时,天已近擦黑。 林府老管家林永安,正特意在门房里,候着贾琏。 一见他进门,林永安上前打千行礼道: “贾二爷,大约一个时辰前,有个叫鹊哥儿的女孩子来到咱们府上寻二爷,说是要谢二爷的救命之恩。 等了大半个时辰,说天黑前要回去,就将这个留给二爷。” 说着,双手递上来一块汉玉小坠,不过拇指肚大小,却擦摩得油润晶亮,可见是贴身之物。 “她说,这玉坠是她娘死前留下的,自愿质押给二爷。等还清所欠的二十两银子之时,再将此物赎回。” 贾琏一笑,接过那小玉坠,顺手揣进袖筒里。心道:这丫头,真是个不肯欠人的性子。 又摸出一两银子,递给林永安: “麻烦林总管在此等我,这些许银子,拿去买杯酒吃好了。” 自贾琏来到林府,林永安也得了几回赏钱。只因他在林府日久,早习惯了林家的清高态度,又没少听说这位琉璃水滑的贾二爷好色花心的事迹,内心中少不得与林如海一样,始终不大看得上贾琏。 今日听鹊哥儿说了贾琏的救人经过,端的十分意外,对贾琏也不免刮目相看。 虽仍是与之前一样双手过银子道谢,头却是更低了三分。 …… 贾琏回到自己屋里,兴儿和昭儿已在候着。 同时在屋里候着贾琏的,还有一盘烧饼。 第十一章 烧饼还是烧饼 桌上这盘烧饼,委实人间极品。 大小不一,形状不定,七扭八歪,歪瓜裂枣,一半不熟,一半焦糊。 气得贾琏指着昭儿的鼻子,大骂“蠢材”。 昭儿被逼着整宿没睡,熬得两眼通红,此时又被骂,满心委屈,缩着身子,低着头抹起了眼泪: “爷的吩咐,奴才怎敢不听? 奴才从昨天夜里到此刻,眼睛不敢闭一下,手不敢停片刻,一直都在拼命学贴烧饼。 揉面揉得浑身酸痛,给滚烫的铁锅烫得胳膊上起了四五个大水泡,可这手艺哪里是一时半刻就学得精熟的? 若是一天半夜就能做得好,那烧饼铺里的伙计也不用学徒三年了。” 贾琏也觉他说得有理,这才想起来: 这年头还没有和面机和电烤箱,全靠柴火烧灶掌握火候,贴烧饼好像还真不是个轻易就能做好的事儿。 低头想了想,觉得昭儿被这么折腾一番,也差不多够了,便斜起眼睛,瞥着他问: “我倒想听你亲口说说,你给二奶奶出了这么些力,这趟出门之前,她给了你多少银子?” 跪在地上的昭儿吓得一哆嗦: “奴才不敢……” 贾琏不等他后面那个“说”字出口,已经朝兴儿大声吩咐: “兴儿,他既然不敢说,就得你帮他。 去看看有没有不要的破瓷碗,破瓦片,摔碎了,把碎碗碴子给他垫在膝盖底下,壮壮胆子再说。 他要是还不敢说,你就骑在他肩膀上给他壮胆。” 兴儿跟昭儿向来不和,闻言高兴得大声答应着,蹦起来就往外跑。 吓得昭儿两步爬到贾琏脚边,磕头道: “奴才不敢撒谎啊,二爷千万饶了小的,奴才说就是了。” 贾琏心中有些得意: 王熙凤,老子用你的手段,吓唬你派来监视老子的人,公平! 谁知此时,怀里那风月宝鉴竟忽然又接了茬: “果然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主人和主人的阎王老婆,真乃是一路货色,天作之合。” 贾琏大怒,直接大骂出口:“你才跟那阎王老婆乃是一路货色!你这不要脸的下流偷窥狂,看老子不大火烧烂了你的!” 昭儿听贾琏如此大吼,只道他是因为自己一路监视他勾搭女人而恨透了自己,吓得连连磕响头,大呼冤枉: “求二爷饶命!奴才当真是被逼无奈,并不曾从二奶奶手里得一文钱。 只因奴才的老娘和妹子都在来旺媳妇手底下做事,来旺是二奶奶的陪房,奴才若是不听从二奶奶的吩咐,老娘和妹子就要吃瘪为难,日子就过不下去。 求二爷开恩,怜悯奴才这一家老小,奴才回去就给二爷立长生牌位!二爷百子千孙!二爷公侯万代!” 贾琏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把骂风月宝鉴的话给吼了出来。 又是恼怒,又有些疑惑: 这破镜子时不时就莫名其妙冒出来搭句茬,怎么跟段誉的六脉神剑似的,时有时没有? 这破玩意儿到底有规律没有? 看昭儿吓成个倒霉德行,又听他说得可怜,贾琏也就挥手放他走了。只吩咐他以后不许再监视自己,更不许给王熙凤通风报信。 等兴儿兴高采烈地端着一大盘子碎碗碴子进来,却不见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昭儿,只见贾琏独自坐在桌边,看着那一盘子奇葩烧饼发愣。 他不知贾琏此时满心想的是如何与林如海拉近关系,只道他还是在看着烧饼生气。便轻轻放下碎碗碴子,给贾琏倒了杯茶,小心翼翼递上前,借机小声道: “二爷,奴才这就去把这堆破烂烧饼都扔了,顺便抽昭儿几个嘴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惹二爷生气。” 贾琏心不在焉地拿起一个烧饼,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抛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一大盘子烧饼,好歹是粮食,白白糟蹋了也不好。明日一早你就上街去,看有要饭的,就舍给他们吃罢。” 兴儿却心有不甘,嘟囔道: “爷就这么轻易放过了昭儿那兔崽子不成? 爷难道忘了?头前,安姑娘之所以被二奶奶送出去嫁人,不就是二奶奶瞧见二爷偷摸安儿姑娘的手?这事也是昭儿碰巧瞧见,转头就跑去说给奶奶知道。要不,二奶奶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如今怎么就只剩下平姑娘一个? 还有二爷跟秋桐在屋里那事,也是他偷瞧了,说给二奶奶知晓的。要不是因为秋桐已经是大老爷的人了,二奶奶肯善罢甘休?” 什么?什么? 贾琏的原主也忒不讲究了,跟他爹贾赦睡过的秋桐,他也上去掺和一腿?这也忒毁三观了。 贾琏一个愣怔,手里的烧饼没接住,直接落下来,砸翻了茶杯。 细瓷茶碗落地开花,沾了水的烧饼满地乱滚,一地狼藉。 兴儿赶忙过来收拾。 贾琏无意间瞥见烧饼留在地上的水渍,忽然心中一动。 仔细想了想,立即吩咐道: “先别收拾碎茶碗了,快来给我研墨。” 在一大盘奇形怪状的烧饼里挑了又挑,贾琏拣出样貌最怪、焦糊裂纹最多的一个,用墨汁涂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宣纸盖在上面,轻轻用干毛笔来回涂刷。 …… 第二日,贾琏照例又睡足了回笼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没办法,晚睡晚起,乃是现代人的通病,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 等他揣着几张烧饼拓片来见林如海时,正碰见从里面出来的贾雨村。 贾雨村身边跟着送出门来的林管家,不便大拍贾琏的马屁,只仍做出文人才子的清高派头,向贾琏行礼问好,临了说了句:“世兄,方才与林老爷谈及风水,在下可是大大夸赞了世兄的见地高明。” 等贾琏再见到林如海时,果然发觉一向与自己只讲礼法的林如海,说话之时的态度似乎亲切了些。 原来,这林如海听管家林永安说起贾琏昨日救人之事,且当众言明是借人银两,却一推二十年才还,又不要利钱,实则便是施舍相助。 如此义举,却又不赚乐善好施的虚名,委实让十分看重德行的林如海刮目相看。将心中以往对这个姑侄的评价大有改观。 此时见贾琏到来,拈须微笑问道: “贤侄此来,却为何事?” 第十二章 说学问你拆桥 贾琏从怀中恭恭敬敬拿出几张拓片,双手放在桌上: “侄儿听闻姑丈闲暇之时,酷爱研究钟鼎彝器、碑碣石刻上的铭文。偏巧在金陵之时,得了这几张拓片,听说是禹王岣嵝碑上的蝌蚪文。 侄儿才疏学浅,难辨真伪。便带来姑苏,请姑丈参详。 只是先前表妹身体违和,也不得与姑丈说及这些。 今日得空,特为此事而来。” 林如海出身书香翰墨之家,素以读书为乐。 尤其在科考得中探花之后,自觉已经对得起祖宗,便也无心官场琐碎,只将心思转向金石学问,沉溺研究,自得其乐。 之前听闻贾琏不喜读书,又未经科考,只靠银子买了个五品闲职,整日里除了靠投机钻研仕途经济,便是寻花问柳皮肤滥淫,是个俗物中的俗物,心中未免十分不屑。 只是林如海是个重礼数之人,平素见到贾琏,只将客套面面俱到,其余甚少交流,偶有闲话,也是惜字如金。 此时见他竟然知道蝌蚪文,还从金陵带来拓片向自己请教,大感意外,心中不免有些不信。 双手取过拓片细看,只见所拓器物形状非方非圆,墨迹深浅不一,拓印的文字大约只有两三个,笔画虽简,却不认得。 便道: “贤侄不免先讲讲所知。” 贾琏心道: 料想你这老学究、老书虫也不曾真见过蝌蚪文,还想考我? 不知道我看过金庸武侠小说么? 不知道《侠客行》、《鹿鼎记》里都提到过这种相当唬人的玩意儿么? 不知道我这人好奇心重,在网上找过各种资料来了解么? 心里的优越感越强,贾琏反而越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谦虚谨慎,便躬身答道: “那侄儿就献丑了。 秦皇统一古文六书之前,有‘鸟虫书’流传。 后有人发现一种先秦古字,头粗尾细,汉代之后,才被称为‘蝌蚪文’,也称‘蝌蚪篆’。 孔子后人孔安国在《尚书序》中有云:‘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 晋武帝司马炎年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得到先秦竹简数十车,编为《纪年》十三篇,也称《竹书纪年》,上面的文字也是蝌蚪文。 只可惜在汉代之后,就几乎无人识得这等高深文字了。” 林如海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甚是惊讶: “我竟不知贤侄于金石学问也颇有见地,后生可畏啊。 方才雨村先生说起,贤侄洞悉《周易》,于风水等学问上见识广博,大大超乎常人,令雨村先生都十分汗颜,我还存疑。 此时看来,倒是我眼拙不能识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小斯脚步踉跄着跑进来,来不及行礼,就急道: “老爷不得了了,园子里出事了!拆桥的工匠不知怎么就摔下来了,不知死活呢。” 贾琏不由“啊”了一声,“腾”地站起身,脱口问道: “拆桥?姑丈当真拆了那风水桥?这么快?” 林如海显然是个经不得大事的人,哪里还能回答贾琏?自己已经慌了手脚: “啊?怎么摔了人了?怎么出这等事……摔伤了哪里?怎么摔的?” 那小厮还不及回答,又听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跑进来一个青衣小鬟,小脸通红,喘吁吁: “老爷,老爷,了不得了,姑娘原本好端端的,忽然间又犯了气喘,喘得人都软了,把刚吃下去的药都全吐出来了。” “什么?”林如海一惊站起,却忽然一捂心口,脸现痛苦之色,叫了声“哎哟”,人向后一仰,从椅子上直接瘫滑在了地上。 贾琏还算反应快,赶忙上前一把抱住,免得林如海的头磕在地上。 却见林如海双眼上翻,牙关紧咬,面色发青,浑身汗出如浆。 林永安急得大叫“哎哟可要了命了”,扑过来死死抱住林如海,摇晃着大喊“老爷”,见他已经人事不知,赶忙去抠人中,却是并无效用。 贾琏不由也大惊失色,不过好在他前世的亲爹贾新华血压、血糖都有问题,贾琏成应对突然晕厥还是挺有经验的。 他立刻拽开林永安,自己上前,手脚利落地将林如海仰卧在地,用胳膊垫高他的脖颈,托起下颌,用力掰开林如海的嘴,让他头颈后仰,以保持呼吸通畅。 然后又将林如海的头颈和上身抬起一个合适的角度,又叫林永安赶紧将林如海的双腿也抬起半尺高。 老管家急得没法,也不知贾琏要做什么,只得按吩咐照做。 等经脉血又回流回了心脏,林如海渐渐睁开眼,脸色也慢慢缓了过来。 林永安一见,不由大哭:“老爷你可醒过来啦!吓死老奴了……” 贾琏摸了摸林如海的手,见已经回暖,知道这等晕厥可大可小,但对病人却要多多安慰,故意说得轻松: “姑丈只是一时站得猛了,不妨事的。 不过为了以策万全,还是叫上回那位谷老太医来瞧瞧的好,图个安心。再说林妹妹那里也须得谷老太医看过才放心。 园子里的事,侄儿暂时先替姑丈去瞧瞧? 若是些小事,侄儿就替姑丈代劳了,姑丈且放心。” 见林如海点了点头,又问管家林永安: “园子里到底拆了什么?什么时候拆的?” 林永安将林如海先扶到椅子上坐好,方答道: “昨日姑娘的老师贾先生跟老爷说,园子里的池水入口不好,老爷本来吩咐老奴,说今日叫人拆改。 结果昨天老爷闲来无事,在园子里逛了逛,越觉贾先生说得有理,于是吩咐老奴,立刻就找人动工。 老奴找来六个手脚利落的工匠,昨天就拆了青石板桥,很是顺当。 今日正在重新挖水口,估计最多三日,就能完工。之后再叫花匠来重新种植草木,也至多就是三五天的活计。” 贾琏想起方才遇到贾雨村出门时,还故意向自己卖好的言语,不由火起: “贾先生就没说让你们不要再动工了?” 林永安一摇头: “老奴不曾听说。” 贾琏气得一跺脚: “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林如海在旁有气无力说道; “莫要……莫要错怪了雨村先生。 他一早来时,就说了他昨日回去又翻查典籍,发觉还是不要拆改水口的好。 他前脚刚走,后脚姑侄就到了,我这里正预备要吩咐林管家叫他们停工的……谁晓得,这就出了事……” 贾琏正将林如海交给管家林永安照顾,又跑来一个小厮,急忙忙道: “那帮匠人在后园里吵闹,说是死了人,要赔钱呢。” 第十三章 攘外也能安内 贾琏跟着林府的小厮一进后园,见五六个工人正聚在一处。 有人吵吵:“了不得了,摔死人啦。” 还有人叫嚷:“这怎么好?得救人呐。” 贾琏前世在地产公司八年,见过几次工地上出事故,知道如何处理才能大事化小,便上前问: “我是主家,谁是工头?” 一个方脸汉子分开众人,上前道: “我是工头李大力。” 贾琏看他不像奸狡之徒,脚步不停,直接走入人群。 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面躺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头上摔破了,正在淌血,人已经昏迷不醒。 便立刻转头吩咐小厮: “赶紧去请郎中过来,救人要紧,越快越好。” 再朝水口处一看,不仅青石板桥已经被掀翻在旁,其中一座小砂山已经被挖去一大块。 贾琏回头问李大力: “这孩子是谁?怎么摔的?” 李大力一指地上那孩子:“这是我外甥阿七。” 又一指那青石板桥:“我们也没瞧清楚,想是被那石板给绊住,阿七就滚下来了。 大爷,阿七是干活时出的事,大爷不能不管啊。” 贾琏知道如何才能安抚住当事人,便说道: “先救人再说。” 却见六十多岁的老管家林永安朝这边跑来,便问: “是姑丈有事?” 林永安一边喘气,一边摇头: “老爷没事了,叫我来帮二爷。 那边也已经派人去请谷老太医了,只是那边路远,一时半刻到不了。 姑娘还是咳喘,只能等谷老太医来瞧了。” 贾琏听说林如海和林妹妹暂时没事,方才放下心来:“老管家来得正好,这些工匠工钱多少?” “说好是每人每日二十个大钱,昨日的已经结清了。” 贾琏当机立断,先把无关人等打发掉,才能避免横生枝节: “既然今日不宜动土,活计就先不干了,但工钱照付。 除了工头和受伤的阿七,其余人的工钱现在就去账房拿钱。 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若能早一个时辰来上工的,工钱再加五个大钱。” 众人见不干活也有钱拿,明日更要涨工钱,果然散去。 那工头李大力却有些急了: “你们别走!原本一同来上工,怎么出了事,你们就自己先拿钱走了?” 贾琏朝工头摆手道: “阿七的事情,我们林府这边又不是不管,你拉扯他们在这里陪着,也是无用。” 此时郎中到了,上前略一检查,辨出贾琏衣着最为华丽,知道这是主家,便朝贾琏道: “外伤倒不重,用些红伤药就没事了。 只是人不醒有些麻烦。我这里先用‘十宣’放血,救醒了人再说。” 看贾琏点了头,便右手取了银针,左手攥起阿七右手,却发现他五指紧握。只好改为一把抓住他左手,攥紧五根手指,在指尖各刺一针放血。 见阿七仍然未醒,赶忙叫人帮忙,脱去阿七的鞋袜。郎中又攥住阿七右脚上的五根脚趾,仍旧在指尖各刺一针放血。 眼看着脚上五个殷红的血豆子顺脚流下,但人还一动不动,郎中有些发急,又将银针朝足底涌泉穴刺入半寸。 阿七终于“哎哟”一声,吐出一口大气,苏缓了过来,喊了声“娘舅”。 贾琏不等李大力开口,就朝林管家吩咐道: “人救下来就好,赶紧送孩子回家休养。 带上十两银子,让家里给孩子买些补品,压压惊也是好的。” 李大力却还是抢到贾琏面前: “十两银子太少了,少说也要五十两。 孩子摔成这样,日后若是留下残疾,可怎么说?” 贾琏转头看了看那孩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李大力叫到一旁: “这孩子家中是否有人生病?” 李大力一听,立刻答道: “是啊,他娘,就是我阿姐,一到天冷,就咳嗽。 所以大爷更该多给些,这孩子年纪虽小,也是他家顶梁柱。” 贾琏心道:顶梁柱?这孩子没爹么? 也知道他不过是信口胡说,但毕竟贾琏自己前世也是打工人,总还是愿意更偏向弱者一些。说道: “你不是没瞧清楚他是怎么摔下来的么?我却知道。你这外甥,是为了摘旁边银杏树上的果子才摔伤的。 他右手里一直攥着的,乃是两枚新鲜的银杏果。 林老爷雇你们来拆桥挖土,可没叫你们摘果子,更没叫你们偷摘果子。你外甥偷摘果子摔伤的账,可算不到林府头上。 何况郎中说了,他伤得并不重,哪里就残疾了? 这十两银子,抵得上庄户上一家七八口人大半年的用度,是看在他年纪还小、家中又有病人的分上,我才给的。 我不当众挑明,也是不想你二人以后不好做人做事。你可要想好了,这十两银子,要还是不要。” 李大力扭头看了看外甥攥着的手,又看了看贾琏风轻云淡的脸,只好低头道: “要。” 贾琏虽说不肯被人当冤大头,但一直是个好心人,尤其如今自己有能力做些好事。 看李大力要扶着外甥往外走,便叫住他们,吩咐林管家派人找辆马车,送这甥舅二人回家。 林永安一直在旁瞧着,心中不住地感慨: 自己活了六十多岁,自诩也是见多了世面的,原来竟是个瞎子! 只听人家说,这位贾府的琏二爷,年纪轻轻就是个没出息的色鬼,自己也跟着当了真。 今日跟在他后面,亲眼看着他处理起事情来,才发觉这位爷当真是个人物! 你看他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不咋呼,那双眼睛可是谁也瞒不过的。 说话风轻云淡,不急不躁的,但该说的话一句不少。 事情做的处处周到,件件明白。干净利落里头,给别人、给自己都留着后路。 做起事来又精明,又厚道,自己不吃亏,内里还存着一番善心。叫别人又是怕又是敬佩,从心里就是一个字:服。 这样的人,以后岂能不成大事? 唉,可惜,可惜啊,他已经娶了正妻。要是这样的人物,能给我们老爷当了女婿,林府何愁不兴旺发达! 贾琏再回到偏厅,见林如海竟还坐在那里等着,便仔细述说方才的处理经过。 林如海本来甚不放心,听他处理如此妥当,不由连连点头。 贾琏见时机已经成熟,便笑道: “侄儿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若侄儿早来一日,今日这些麻烦或可避免。” 林如海闻言不解,连问何故。 贾琏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盘苏式烧饼,摆在桌上,朝林如海做出个“请”的手势: “侄儿昨天夜里跑出去,就是专门叫人做的这个烧饼,请姑丈掰开品尝。” 第十四章 林妹妹长啥样 看林如海不解,贾琏干脆自己伸手过去,取过顶上一个烧饼,轻轻一掰。 只见金黄的酥皮从中断裂,露出折叠夹在饼中的一张小纸条。 贾琏取出纸条,双手恭敬递给林如海,口中继续说道: “并非是侄儿故弄玄虚,这当中的原因说出来有些可笑,是侄儿怕姑丈不肯搭理,便将要紧的话写在这饼里送过来。” 林如海低头看那纸条,上面写着: “青石板桥,护佑人丁。 妄动砂山,家宅不宁。” 心中一惊,却还是故作镇定,明知故问: “这是何意?” 贾琏知道林如海是个学究,在心里仔细整理一番昨天夜里准备好的说辞,态度谦和说道: “不瞒姑丈,侄儿读书有限,却尤爱《周易》。 上古伏羲,留天地之象;中古周文王,演《易经》之道;近古孔子及弟子后学,注《易经》而成《易传》。经传合一,终成《周易》。 这样的圣人学问微言大义,以人文,知天命。 《周易》中,侄儿又尤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 君子要自强不息,就难免不要‘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圣人又说‘中庸之为德也’,就还必须要懂得避祸,‘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孔圣人有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孟圣人也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最终都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侄儿在书里读了这些天人合一的道理,越觉得颇为玄妙。闲暇之余,便也杂学旁收些风水之术。 ‘古人聚生气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这些古人所留的经典里头,委实奥妙无穷。” 他这精心准备的一番“掉书袋”的酸话,果然让林如海对他刮目相看,竟坐直了身子,叫他继续说下去。 贾琏便将自己所观林家存在的风水煞,都详述一番。 述说期间,又掰开两个烧饼,里面也有内容相同的小纸条: “侄儿也是心急,使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叫姑丈见笑了。” 林如海看着烧饼里的纸条,倒不觉可笑,只是心中暗暗称奇: 自己果然是小瞧了这个贾琏!这一番引经据典,颇为见识不凡,怎么可能是个不读书的庸人? 虽说只是风水之事,但能将其中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当真有过人之处。再想见他处理事务的干练和救人不图回报的德行,果然就是个人才啊。 而他这纸条都是夹在烧饼之中带来,也非能仓促准备,竟然当真是未卜先知,委实匪夷所思。 当下就决定,明天就命工匠按贾琏所说,修改府中风水。 只是听贾琏说起明堂妨碍“过白”之事,倒有些怀疑: 正厅中坐在主座之位上是否能看到天,便能影响家主官运?想来自己如今做着这兰台寺大夫,这官运已经算是不错了。 何况日日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读书写字,赏花操琴,这等轻松的美差,何等逍遥? 他本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家中人口又少,无甚负担,倒并未觉得自己这种边缘化的差事,有什么不顺的。 …… 贾琏回到自己屋里,兴儿倒上茶来,看贾琏瘫坐在椅子上,上前就要给贾琏揉捏肩膀。 贾琏一下子蹿出三步开外: “你这小子别老摸我啊,你二爷我现在志向坚定,一心只想给女人摸。” 兴儿本来也吓了一跳,可听他这话说得又是甚不正经,又嬉皮笑脸起来: “二爷想要女人还不容易?就凭爷的这长相,这人才,这家世,只要二爷看上哪个女人,哪个女人能不答应二爷啊?” 贾琏走到床边,一脑袋扎在床上,大大伸了个懒腰。 他昨天夜里做完拓片之后,又叫兴儿带着他急匆匆出门,去找鹊哥儿的哥哥阿清帮忙做烧饼。回来后,还要翻书寻章摘句,打草稿背下来,预备今天去找林如海打开局面,直折腾到四更天以后才睡下。 此时他有些困乏,在床上来回打着滚解乏,顺口胡说八道: “我想要好多女人……我想要林妹妹,我想要宝姐姐,我还想要卿姐姐,红姐姐,蓝妹妹,麻生希妹妹……” 兴儿不晓得他后面那一串妹妹的来历,只听了第一个“林妹妹”,立马就来了精神儿: “哟,二爷今日总算见着林姑娘了?林姑娘长什么样?当真跟传说似的那么好看?是不是跟天上仙女似的?” 贾琏嘴里还在嘟囔“我还要马金莲,我还要鲍于娇……”,闻言忽然停住: “什么?我没见过林黛玉?” 兴儿凑上前: “二爷,林老爷不是说他们家宝贝姑娘‘除父母之外,不见外姓亲友之人’么? 咱们不几日可就要接着林姑娘启程回京了,好歹也得见一见长啥样啊。 这横不能叫咱把林姑娘给拿红布给从头到脚包回去吧?” “那是给博物馆送木乃伊。” 兴儿听不懂贾琏的这句吐槽,可看他脸上那副熟悉的不着调神色,又放心嘻嘻哈哈: “回头一个不小心,再接个假林姑娘回去,可不是麻烦?” “贾林姑娘?这边也这么冠夫姓?” 兴儿又没听懂,只能继续看贾琏的脸色——正常,仍然在床上犯懒打滚的二爷还是那副熟悉的不正经神情,二爷很正常。 “唉——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个世界对弱小的我总是充满恶意,惊吓总是大于惊喜。说不定啊,真要是见面一看,我的个亲娘啊,这林妹妹还是个正宗的虎式坦克啊……” 他这一番随口吐槽,让兴儿彻底懵了:二爷说的都是人话啊,可怎么让人听不懂呢? 犹豫一下,还是试探着伸手要摸贾琏的额头: “什么堂客啊……胡氏堂客是谁的老婆啊……二爷是发烧了不成?这一嘴胡话的,奴才都听不懂。” 贾琏一把打开兴儿摸过来的手: “我说过你别碰我!再碰老子,老子一脚踢飞你!” 兴儿一头雾水,咧着嘴,磨叽了半晌,还是大着胆子问: “二爷,小的遵命,不碰二爷。 小的就老老实实的,等着二爷来碰小的,成不?” 贾琏坐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凭长相随便出道就能大红大紫的小鲜肉,认真说道: “咱们以后能互相都不碰么? 你能陪着你二爷我一起好好想女人么? 你能让你二爷我踏踏实实当个直男么?” 忽听窗外有人走来,贾琏赶紧闭嘴。 只听林管家恭恭敬敬说道: “我们家老爷和姑娘身体无恙了,老爷特意叫老奴来请贾二爷,过去一道用晚饭。” 第十五章 丁香姑娘黛玉 贾琏并没想到,他跟那位“养在深闺人未识”、“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林妹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花园的亭子里碰见了。 贾琏更没想到,在黄昏微雨的背景里,青灰色的假山上,深栗色的凉亭里,立着一个孤零零的纤瘦身影,竟然会让他立刻想起陆婉宁。 而这个陆婉宁,是他前世贾琏成的初中同学。 那年,他十三岁,她也十三岁。 他们只同桌了半年,她就转学走了,从此再无音讯。却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因为那是他的初恋,他的暗恋,也是他的苦恋。 他这段最初的青涩恋情,似乎就是从那个微雨的黄昏,自己在放学的路上,见到她纤瘦身影开始的。 甚至,都说不上是爱情,因为它只发生在贾琏成心里,也还完全来不及夹杂情欲,只有纯真的爱恋。 但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知道爱上另一个人的感觉。 最真挚的爱恋,能爱到灵魂都发疼的爱。 实际已经三十岁的贾琏成,此时才忽然觉得,原来他穿越回了十九岁的惊喜,竟然超过了自己最初穿越成贵族贾琏的惊喜。 仅仅“鲜衣怒马”,何如“鲜衣怒马少年郎”? 重新年轻,重新找回略带青涩的力量感,更重要的,是年少的他再也无须自卑,如果能重新弥补生命中的缺憾,该多好。 如果她是他最初痴恋的陆婉宁,他不会再次与他的爱情失之交臂。 因为,他是在失去之后,才明白有些东西、有些感情不能犹豫,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 望着那个被眼前雨滴模糊的身影,贾琏却觉得在自己心里,陆婉宁的样貌从未如此清晰过。 也许,因为他那时候羞涩,一直也没敢认真端详过陆婉宁的脸。 跟在他身后打伞的兴儿追着说了几句话,贾琏什么也没听见。 他就那么一步步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仿佛能走进自己那段青涩的爱情回忆里去。 那时候,身材瘦小的贾琏成,每次看到纤纤瘦瘦、安安静静的陆婉宁,心里就会想起一首诗,一首到现在还能随口吟诵的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贾琏一步步走近,一点点看清楚,亭子里娉婷而立的神仙妹妹,原来和自己心里的陆婉宁,就只是轮廓相似而已。 亭中的少女的纤瘦,是一望而知的病态,而陆婉宁的纤瘦,则还是健康的。 亭中的少女的眼睛更柔美,似喜非喜,她的眉毛更多情,似蹙非蹙。她的眉眼,在清秀、清澈之外,还有一段掩不住的清愁。她的风致,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她身上有天生带来的灵秀,让那些什么“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形容,在她面前都显得浅薄。 简而言之,别的女孩是花。 而她,则是花魂,微雨黄昏中的花魂。 …… 贾琏自己浑然不知,他竟然是一路念着戴望舒的《雨巷》,走到了林妹妹面前的。 林黛玉则是因为听丫鬟们说起园中出事伤人,都是因为拆改风水桥而起,自觉身体好些,便走来亭中瞧瞧拆动了哪里。可巧落雨,丫鬟去取伞,便独自在此等候。 望着雨景,黛玉心中涌起莫名的清愁,幽幽想起“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诗句,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公子朝这边走来。 她正要避开,发觉那人定定望着自己,望得自己心中狂跳不已。 而那长身玉立的华服青年就在微雨中,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俊美的脸上,满是痴情,口中似在念诵,但自己却又不大听得明白,只记住一句“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正好撞上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丁香空结雨中愁”,黛玉的脸上顿时绯霞一片。 …… 贾琏还在愣怔,身后的兴儿却已经吓坏了: 我就说二爷必是发烧了,而且都烧糊涂了! 哪有这么直眉瞪眼地死盯着人家林家大小姐看的,也忒不合礼法了。 我的二爷,就是在大街上勾引人家媳妇或是寡妇,也不能这样啊,好歹也得背着人去偷腥啊。 这要是叫林老爷或是林管家瞧见,还了得? 兴儿拽了拽贾琏的衣袖,没反应。 兴儿推了推贾琏的胳膊,还没反应。 情急之下,兴儿一咬牙,使劲在贾琏胳膊上掐了一把,叫了声“二爷”。 贾琏吃疼回了神,又听兴儿叫自己,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贾琏成,眼前的也不是自己初恋的女孩。 兴儿小声提醒着:“二爷,礼数。” 贾琏如梦方醒: 呀,眼前竟然就是绛珠仙子林黛玉! 虽然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但这等绝俗的容貌,将贾琏成之前见过的所有美女明星都比作了庸脂俗粉。 尤其是某一版《新红楼梦》,简直就是青楼黛玉,恶心。 而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果然能得眼前林妹妹的五分神韵,一时感慨,心中不由哼唱起《枉凝眉》来。 贾琏抖擞精神,走进亭中,施礼道: “在下金陵贾府贾琏,敢问,可是林家表妹?” 黛玉这是头一回见到林家以外的男人,羞涩低头道: “是。见过表哥。” 此时小丫鬟取伞过来,黛玉不便久留,便告辞而去。 却听身后那青年低声唱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黛玉不由更放慢了脚步:这人,怎么倒仿佛是懂得自己的心思一般? 第十六章 琏二爷煤二爷 却说贾琏接了黛玉,辞别林如海,并贾雨村一道启程登船,返回京城。 他们分乘两船,贾琏和贾雨村带着一众小厮下人乘船在前,黛玉带着自幼奶娘王嬷嬷,和两个自幼随身的丫鬟,并荣府来接的几个婆子,单独乘舟在后。 贾琏只知道船是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却不知他们所说的京城到底是南京还是北京,也不好开口问。 搜肠刮肚想了又想,似乎整本《红楼梦》里说来说去也没说这京城到底是哪里,只出现了一堆“神京”、“京城”、“京都”、“都中”这样的称呼。 虽然沿途景色倒也赏心悦目,不过再好的风景也架不住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看。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游戏,啥都没有,只有时间。 闷得贾琏只想睡觉。如此几天之后,贾琏白日里昏昏沉沉没精神,夜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坐在船头,看着漫天星河,寂寞得像条狗。 更糟糕的,是人一旦寂寞,就难保不胡思乱想,忧心未来。 贾琏捧着脑袋想:我要不要也去卖蜂窝煤?把“琏二爷”变成“煤二爷”? 他本来不想搭理贾雨村,可最后,在无聊和贾雨村之间,贾琏还是选了贾雨村。 贾雨村本就是个十分善于逢迎的主儿,一见贾琏有意与自己聊天解闷,哪有个不屁颠儿上前的道理? 于是,在船头置酒,拣着有趣的话题来谈天说地,只讨贾琏欢心。 几日下来,贾琏总算夜里又能正常睡觉了,顺便也知晓了许多本朝故事和各地风土,渐渐觉得贾雨村其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这一日天已经擦黑,听兴儿说,舟船顺利,已经到了直沽,再有两三日就可到京了。 贾琏听着名称似乎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便顺口问了句:“能登岸么?” 兴儿笑道: “二爷还是惦记海津镇上的那个小娘们儿?每回过这里都想起来,可惜人家已经回老家去了。” 贾雨村见贾琏只是笑,便趁机举杯道: “琏二爷果然是风流多情公子啊。来来来,且为风流干一杯!” 贾琏笑着又饮了一杯酒,心道: 我这原主真真是匹优良种马,从南到北,无处不留精。 忽然贾琏想起许巍的《在别处》里几句色色的歌词: 就在我进入的瞬间, 我真想死在你怀里。 我看到我的另一个身体, 飘向那遥远的地方。 乘着酒兴,贾琏高唱一句: “爱情像鲜花,它总不开放。 欲望像野草,疯狂地生长。” 贾雨村只听着这仿佛是五言诗,就立刻大声叫好: “好诗!好诗!” 接着却听见贾琏继续吼唱: “他们像苍蝇,总是飞来飞去。 在我身边,侵蚀我身体。 在每一个夜里,我从梦里惊醒。 看到我的心,它正在飘向窗外。” 贾雨村正要继续击案叫绝的手停在半空,愣愣望着闭眼狂吼的贾琏,傻了。 或许是被憋闷得太难受,让贾琏想起了前世的贾琏成,在快被工作逼疯了的时候,抓着ktv里的麦克风,疯狂发泄的场景。 他的三首发泄系的保留歌曲,就是《浮夸》、《在别处》和《死了都要爱》。 等他唱着“飘向窗外”,睁开眼时,正看见贾雨村惊诧莫名半张着嘴,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自己,贾琏心中一沉: 太大意了!串剧本了!露馅儿了! 好在他心理素质还算不错,立刻笑道: “雨村可听说过‘啸歌’么? 岳武穆的《满江红》里,有‘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句子,王摩诘的《竹里馆》里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林七贤’的阮籍也擅啸。 我有心仿效,又觉引吭高啸,声震山谷,若能再加上些词句,岂不更有趣?” 贾雨村恍然惊讶: “二爷果然是时时教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啊! 风雅!风雅!风雅得紧啊! 与二爷相比,在下就如乌鸦见了凤凰一般,相形见绌,无地自容了。” 贾琏沉脸道: “雨村你这就捧得过了。我说什么你捧什么,如此聊天还有个什么趣儿?” 贾雨村也借着酒兴,嘿嘿一笑: “就只怕我那书生的狂放德行一上来,二爷要拿酒盏砸我喽。” 贾琏举起酒盏,做个要砸过去的架势: “我预备好了,你赶紧狂放,否则我就真砸了。” 贾雨村瞧他嘴角微微含笑,便敛衣而起,迎风傲立船头,举酒而歌曰: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贾琏一见他将在原来在甄士隐面前表演的诗词秀,又在自己面前演了一遍,顿时十分不屑,可又不便说出自己是看过剧本的穿越者。 “你这是惦记玉人,爷要的,是惦记爷的玉人。” 顺手将酒盏丢在脚下,用手捻起桌上一片胭脂藕,特意将那藕丝拉起来: “偏是玉人怜雪藕,为爷心里一丝丝。” 贾雨村哈哈笑道: “二爷当真是出口成章啊,拜服,拜服。 二爷的狂放,是有钱的狂放,我这等狂放,是穷酸的狂放,岂可同日而语?” 摇头仰头一声长叹: “想我贾雨村,自幼孤贫,无所傍依。 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这等贫家子弟,只能指望十年寒窗,冬夏不辍,三更灯火五更鸡,委实是穷尽心力。 一心指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但大考要在京师,我自湖州老家,一路流落到姑苏,靠卖字撰文为生。得甄老先生资助,才得以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也是圣上恩典,将我点中进士,得入仕途。 这一路走到今日,其实还不是个穷酸? 似二爷这般出身便为京城显赫,乃是前世造化啊。” 贾琏一边听他诉苦,一边在心中吐槽: 科举不就是古代版的“高考”么? 你们叫“院试”考秀才,我们叫“小升初”; 你们叫“乡试”考举人,我们叫“中考”; 你们叫“会试”考贡生,我们叫“高考”; 你们叫“殿试”考进士,我们叫“公务员考试”; 投胎是技术活儿,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生下来就是骡马,古今一理。 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呵呵笑道: “你们这儿有没有‘学区房’啊?” 第十七章 贾府二爷来了 贾雨村听得一个愣怔,眼珠转了几转,才道: “二爷经多见广,在下见识浅薄,二爷说的,在下没听说过,也是常有的事嘛。” 他故意做出个十分夸张的不屑模样来,拧着头撇着嘴道: “不过,若是在下说些过去的穷酸苦日子来,比范仲淹断齑画粥的事迹还清贫呢,二爷照样都没听说过。” 逗得贾琏哈哈大笑: “你这穷酸果然狂放!来,喝酒!” 两日后一早起来,贾琏起来穿衣,发现里外衣裳都与昨日不同,便将兴儿叫进来问话。 兴儿挠头道: “船已经过了通州,两个时辰之内就能到东直门,二爷到家还不换身浆洗过的新衣裳?” 贾琏闻言差点没蹦起来。 通州? 东直门? 我的天呐,我这是顺着京杭大运河回北京了? 我说头两天兴儿说什么直沽、海津镇,我觉得听着耳熟,原来那是天津啊。 这几日与贾雨村闲谈,也是为了打探和印证自己所处环境与原书的差异。偏偏那厮只将京城称为“神京”或是“长安”,搞得贾琏一直以为华朝的京城是西安呢。 这个曹雪芹曹大哥也是够矫情的,你自己在北京就写北京呗,干嘛这么藏着掖着的? 贾琏的前世贾琏成跟曹雪芹一样,也是个“北漂”,此时故地重游,说不出的兴奋。 贾琏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改口掩饰道: “这衣裳颜色太艳了。” 兴儿撇嘴笑道: “今日敢是要见二奶奶,二爷心里不得劲?若是这秋香色的箭袖都叫太艳了,那一会儿披在外头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可往哪儿放呢?” 贾琏又看了一眼摆在桌上托盘里的衣裳。 秋香色? 这不就是鸭屎绿么? 古人可真会蒙人,听名字风雅得飞起,实际——呵呵。 可别一会儿再给我来一顶同款颜色的帽子,你二爷我可当不起这个“绿帽公子”。 外面还配个大红斗篷,不知道“红配绿,赛狗屁”啊? 回家非得穿得跟圣诞贺卡似的,这都什么事儿啊。要不要再找几只驯鹿来给我拉着车? 贾琏内心猛吐槽之后,看着兴儿满脸期待的小表情,只能无奈摆摆手: “别废话,换蓝的。” …… 船还没到岸时,兴儿就指着岸上笑道: “二爷二爷,您瞧啊,咱们府里的轿子、马匹,还有拉行李的车辆都候着呢。” 贾琏此时倒有些紧张。 这回,可是真正来到贾府了,自己能不能改变结局,见真章的时候可到了。 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遛遛了。 结果,他们真的牵了一匹雪白骏马在贾琏面前。 贾琏看着这匹玉勒雕鞍的高头大马,不由暗自一咧嘴:靠!真给我一宝马啊?这座驾我没开过啊。老子处男一枚,从来没骑过活物啊。再说了,这玩意儿这么高,我怎么上车啊? 一个小厮已经跪伏在地,一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管家模样男子上前打千道: “单大良给琏二爷请安,请二爷上马回府。” 贾琏顾不得去想单大良是谁,他知道自己应该踩着小厮的脊背跨上马,只是一时真的很难适应。 他毕竟是来自现代社会。 就算他也曾经是个天天被领导pua的低头打工人,可毕竟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踩踏压迫。 他下不去脚。 身后的兴儿凑上来,朝单大良道: “看来是这小子不合琏二爷的眼缘,下回还是别带出来了,就叫他只铡刀喂马得了。” 贾琏一听,心下倒觉歉然,赶忙说道: “什么眼缘不眼缘的,不过是觉得他有些眼生罢了,就你多事。” 一咬牙,踩着那小厮的脊背跨上了马。 好在前头有小厮牵马,那马又十分温顺,马鞍也十分舒适,贾琏坐在马上,高人一等。 心中不由感慨: “宝马也得慢慢习惯才成。看来,做琏二爷也得有个适应过程啊。 方才自己一个不习惯,倒差点拖累了那小厮丢了差事。” 看那边仆妇丫鬟扶着林黛玉上了轿子,行礼也都装车完毕,贾琏便命人出发。 贾琏没有想到京城如此繁华,人烟如此阜盛,更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大半日。 在马上坐得腰酸背痛,屁股发麻,大腿发木,却还得挺胸抬头,做出个贵公子该有的雍容模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腰都直不起来,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 终于看见一座挂着匾额的三间兽头大门时,瞧着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贾琏激动得都要跳起来。 悄悄活动了一下坐得发木的屁股,仿佛是刑满释放在即,已经做好了解放的准备。 可人家根本不停。 直到乘马走过,贾琏才看见,匾上大书的是“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靠,这是扒灰男贾珍他们家。 当然,也是兼美仙子秦可卿他们家。 各种想象着秦可卿的美貌,贾琏觉得以后很有必要多来东府走动走动。 正陶醉间,贾琏又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三间兽头大门,一模一样的石狮子,一模一样的匾额。 不,匾额不一样,上面写的正是“敕造荣国府”。 我的亲娘亲奶奶,可算到了! 可这帮人怎么不停下? 贾琏越过旁边若干小厮的脑袋,眼睁睁看着传说中贾府里最干净的两个大石狮子,一点点落在自己身后,又一点点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只能忍着不说话。 这感觉,很像前世头一天进大公司上班的贾琏成,紧张,好奇,还不敢问。 终于熬到了牵马的小厮停下脚步,贾琏这才看明白,原来人家不走正门,得走西边的一个角门。 可见规矩挺大。 肯定屁事特多。 林黛玉的轿子先进去,随后跟着丫鬟婆子的轿子也进去了。 贾琏这才想起来:自己得下马。 不能骑着马走进院,倒不是他天生来的懂规矩,实在是门不够高,骑马进去磕脑袋。 贾琏下了马,吩咐兴儿,带人去给贾雨村安置个住处,毕竟他是林如海举荐给二老爷的,也算是贾府的客人,礼数不能错。 刚要迈步进门,忽听身后有人高声道:“永璧,永璧,你这早晚才回来?” 第十八章 背后你踢我咬 贾琏下意识一回头,见街口走来两个华服公子,正朝自己招手。 这才想起来,永璧是贾琏的字。 略一合眼,贾琏想起来,个子略矮些、穿宝蓝缎袍的,是镇国公牛清的玄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的次子牛嵩,他身旁那个瘦高个子、穿月白色箭袖袍的,是齐国公陈翼的玄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的长子陈景行。这二人都是自己的多年好友。 显然陈景行与贾琏更亲近,哈哈笑道: “小贾这趟回来,整个人都沉稳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却见后面还又跟来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也是相仿的年纪,也是锦衣华服,正是定城侯的玄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的独子谢千里,也是个贾琏的死党。 贾琏赶忙拱手道: “姑丈家中有事,略有耽搁。” 谢千里已经大步上来,一把拉住贾琏: “走走走,喝酒去。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兄弟们都甚想你,今晚必定得喝个痛快。” 那二人也已经走到近前,还是陈景行开口: “鲲鹏,你且先放开他,好歹叫他先回府去回个话,哪有一回来不进家门、就先跑出去喝酒的道理? 你当都跟你似的,在家里称王称霸,你老子都由着你?” 牛嵩已经拉开了谢千里,向贾琏道: “永璧,你且回去跟家里打个照面,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我已经派人去叫小马小蒋他们几个,在‘东风楼’给你接风洗尘,今晚不醉不归。” 贾琏正要说话,身后跑来一人,正是昭儿,急急忙忙打千道: “二爷快着点儿,林姑娘的轿子已经快到二门了。老太太等着回话呢。” 贾琏赶忙朝三人拱手告辞,转身就跟着小厮朝里快步疾走。 还听得身后谢千里高声喊: “你快着些!别叫我们站得腿酸。” 贾琏草草应了一声“好好好”,已经走出去十来步了。 赶在林黛玉的轿子进二门换家中小厮抬轿之前,贾琏已经匆匆穿廊过户,来到正房大院。 小丫鬟将贾琏引进屋,果然见正中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两个中年贵妇陪坐在左右说话,一旁还站着一个年轻媳妇。 贾琏低着头进屋,来不及细看,心中却不免嘀咕: “这年轻媳妇不会就是王熙凤吧? 远看长相还可以啊,就是这一身的丧气哟——额,应该是李纨,有文化的小寡妇。” 那老太太就是贾母,果然面目富态,眉眼慈祥,叫人看见就想亲近。 贾琏上前拜见,禀明已经接了林黛玉,简要说了姑苏之行还算顺利。当然,并没提他在林家所遇之事。 贾母微笑点头: “好,好,琏二如今越发出息了,会办事了。” 又转头朝坐在自己右手的那个高个长脸的中年贵妇笑道: “他出息了,你有福气了。” 那中年贵妇正是邢夫人,听闻贾母如此说,赶忙赔笑道: “还不是老太太抬举他。” 贾琏前世家中既没有奶奶,也没有姥姥,更没有妈妈,而怨天怨地的父亲,又常常和爷爷吵架,哪里见过这样其乐融融的长辈对话? 不由心中一热:这样的美满和乐的家庭,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过。 他正暗自感动,忽觉有一道带着寒气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恶毒逼人。 贾琏立即瞧去,那目光的来处,却是老太太左手坐着的另一个中年贵妇。 她圆脸高颧,满脸和蔼,手里还捏着一条檀木佛珠,此时已经恢复了神态祥和,仿佛方才那狠毒的一眼,根本就与她无关。 贾琏顿时明白:这必定就是王夫人了。 贾母夸了自己和邢夫人,王夫人心中大为不爽。 唉——表面上是岁月静好,背后是你踢我咬,这就是自己未来要面对的生活。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并不是你自己只做好自己就够了,而是得做好自己的同时,还得做平别人。否则,你自己的岁月就别想静好。 如今的贾琏哪里是怕事的人?立刻分清形势,朝贾母笑道: “老太太不教导,孙儿哪里会有出息?都是孙儿沾了老太太的福气而已。” 贾母笑道: “这猴儿越发嘴甜了,与他媳妇快不相上下了。” 回头瞧了瞧,又笑道: “凤丫头在外头忙活着呢,这会子,你小两口可还见不着面呢。”说得屋里人都跟着笑。 贾琏这才抬头,故意四下里张望,趁机看清了那站立的年轻媳妇,心道: “穿得如此素净,肯定不是王熙凤。 这年轻媳妇虽然面目有些苦相,可眉眼生得还是挺好看的,可惜了,可惜了。” 张望完毕,他转向贾母,故意嘟起嘴道: “果然是她不在这里,老太太才多疼我些,那还是她不在这里的好。” 逗得贾母指着贾琏哈哈大笑: “这混小子,我对你媳妇好些,你还吃味儿了。” 贾琏见贾母笑道如此开心,心里竟莫名一暖。 但他不能耽搁,说道: “孙儿这就去拜见父亲,林姑娘也马上就到了。” 贾母边笑边点头:“去吧,从你老子那里出来,就早些回去歇着。从姑苏这一路这山长水远的,你也辛苦。” 回头向邢夫人和王夫人道: “咱们家的孩子,都是见人礼数从来不错的,教长辈见了可爱可怜。”顿了顿,又补了句,“只贾环上不得台面,我看着就不喜欢。” 得,这句话又是从贾琏身上招出来的,少不得这笔账又算在了贾琏身上。 贾琏出得门来,果然就又觉得一股寒气袭来,他心里已然明了:这一准是赵姨娘。 转身看去,见正房门口站着的两个姨娘打扮的妇人,其中一个面目艳丽些的,正斜着眼睛狠狠瞪着自己,正是贾环的生母赵姨娘。 赵姨娘不敢当面招惹凤姐,却知贾琏素来是个好脾气的主儿,此刻听见屋中贾母又说贾环的不是,心中不忿。 见贾琏出来,故意朝地上小声“呸”了一声,咬牙嘟囔道: “怕老婆没骨气的软蛋包!就指望那母夜叉天天朝上面巴结,一个堂堂大男人,也真不怕丢人现眼,啊呸!” 第十九章 惧内虎君发飙 赵姨娘向来着三不着两,贾琏也懒得搭理,何况外面还有人等着他。 他走出穿堂,此时要去贾赦住处,想到自己初到这一院套一院的荣国府,恐怕走错路,便朝一旁的管家林之孝吩咐: “我今日头疼,备车。” 果然便有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来。 贾琏上了车,也不放下车帘,看着小厮们将车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继续出了西角门,往东又过荣府正门,才进入一道黑油大门。 到了仪门前,小厮请贾琏下车,进入院中。 一直又走过三道仪门,这才进入正房正院。 面对本应熟悉的厢庑游廊,贾琏正不知该进哪里,却见一个身段妩媚的丫鬟上前道: “二爷,老爷叫二爷到书房来见。” 贾琏赶忙随着丫鬟又穿廊过院,走进一个花木精致的小跨院。 才一进院,贾琏就已经听见男女嬉笑之声,心中不由冷笑:贾赦这个贾府里出了名的色老头,果然名副其实。管这种老东西叫爹,真他奶奶的憋屈。 丫鬟引着贾琏,一路到门口,屋中嬉笑之声仍然不停。 贾琏听见丫鬟进屋禀报,说自己来见,贾赦却在嬉笑之余,大咧咧说了句: “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高声朝门外的贾琏说了句: “你来了,我也知道了,你回去吧。” 随即又继续嬉笑道:“秋桐你别跑,这杯酒你必须喝。” 那女子也嘻嘻笑着,声音柔媚妖娆: “老爷好坏,人家真的喝不下了,求老爷饶了奴婢。” 贾琏:秋桐?这就是色老头以后要送给我的那个秋桐? 就这破烂货? 我那原主也忒生冷不忌、腥臊全收了。 …… 从贾赦处出来。贾琏心情有些低落,反倒觉得门口有人等着自己去喝酒,倒还真是件好事。 他朝外面走,正遇上赶进来寻自己的兴儿: “二爷,快着啊,谢大爷在外面等得快不耐烦了。叫我跟二爷说,再要耽搁,今晚的酒钱就让二爷出。” 贾琏一边朝外快走,一边顺口说了句: “他一个男爵的独子,还缺这几个银子?” 兴儿捂嘴笑道: “他自然是不缺银子,所以才拿二爷取笑。 这满京城的官场里,哪个不知二奶奶是有了名的厉害吃醋老婆?二爷出门时,哪回荷包里超过五两银子来着?” 贾琏陡然停步: 什么? 什么? 什么? 整个京城的官场,尽人皆知贾琏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 贾琏一出门,就被谢千里一把揪住,架起胳膊就走: “快走快走,东风楼那边就等你开席了。” 到了东风楼,直接上楼,才知道一班纨绔公子已经包下整个二楼,撤去楼上其他桌椅,只余下一张大桌。 十几个人一见贾琏,都哄笑道: “正要开个局押宝赌一赌,看你今日是不是被扣在府里出不来呢。” 陈景行上前将贾琏拉到主位上,强按着他坐了: “今日是给你接风,两个月没见,倒要瞧瞧你酒量可进步了。” 冯紫英和卫若兰也笑道: “快开席,快开席!虎君今日来迟,先要罚酒三杯!” 一众人也跟着起哄: “虎君今日归家,乃虎兕入于柙之日,可喜可贺。” 贾琏听得一头雾水:没听说“贾琏字永璧,号虎君”啊。 忍不住就说了句:“什么虎君?” 牛嵩一拍贾琏的肩膀: “你这酒量是当真的不行啊永璧,上回在雁南楼,他们说你是老虎,你忘了?” 贾琏心中高兴:原来我这原主还挺威风嘛。 见端上来的是酒色金黄的金华酒,仰头就连吃三杯。 入口微甜,酒味不重。 贾琏心中鄙夷: “闹得这么凶,原来这帮纨绔爱喝的是南方的黄酒而已。 估计顶多十二三度,连啤酒都不如。 这帮子人还拿那么小杯子喝,就这也能喝醉人? 我这可是地产公司八年练出来的酒量,啤酒少说能喝十五六瓶,高度白酒也有一瓶的量,还怕你们? 酒到杯干,哈哈笑道: “来来了,我什么时候怕了吃酒?” 却听一旁有人笑道: “是马如龙说的:永璧是老虎,家里有武松。” 贾琏:你妹!你妹的马如龙! 这一班纨绔子弟,都是从小就玩在一处的。 如今长大了,各人有了些官职,却仍旧大多整日无所事事,时常寻个由头就聚在一处,吃酒兴起,大呼小叫,热闹非常。 酒到酣处,有人提议要行酒令,一时有人说要用“词牌令”,有人要用“射覆令”。 贾琏见识过《红楼梦》里那些费脑子费学问的酒令,为了避免自己也如薛蟠一般念出“女儿悲,嫁个丈夫是乌龟”的经典名句,赶忙摆手: “没趣没趣,喝酒就要热闹,那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倒不如划拳。” 蒋藏看贾琏饮了十几杯,却全无醉意,不由奇道: “才两月不见,永璧果然是酒量大增,奇哉啊。 你酒量好,今日就偏不由着你。你要拇战,我们就偏偏选个别的。” 贾琏阻拦不下,反叫众人哄笑不已。 于是有人提议作诗,冯紫英笑道: “我看倒不如‘改诗’,不拘哪个朝代,只要有趣就好。” 看众人不解,于是干脆做个样儿来给众人瞧。 拈起一杯酒,瞧着贾琏,笑着念道: “云淡风轻近晚天,傍花随柳跪床前。 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 众人哄堂大笑,拍着桌子,指着冯紫英骂“刁钻”。 冯紫英也笑得脸红:“你们记得吧?头年咱们一道去‘彩袖楼’,刚进门,歌妓还没出来,虎君就被尊夫人拖拽而去,回家少不得要赔罪的。” 谢千里大笑之余,也瞧着贾琏,忽然拍手道: “有趣!有趣!这个我也会得。” 随即也举着酒杯,摇头晃脑: “阴阳不分晓,羡煞双栖鸟。 妻来喝骂声,泪落知多少。” 贾琏登时脸红,心中恼恨:这帮子混蛋当真是贾琏的朋友?这原主是怎么混成这个德行的? 却被陈景行搂住肩膀,带着酒气笑道: “我也来一个。 门外好友绝,经冬复历春。 近床情更怯,不敢问夫人。” 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身子又摇又晃,连连拍着贾琏的肩膀: “永璧,别生气,他们全是妒忌你。 当年王家嫡出大小姐何等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就单单说要嫁给你,他们都提亲了,嘿嘿,我也提亲了,都没成。 都知道你惧内,惧内又如何?谁个不晓得,尊夫人的才干,那可是个男人都万不及一的。 再说,男人惧内也照样能流芳千古。‘吃醋’一词就始自名相房玄龄的老婆,大名鼎鼎的戚继光照样惧内,我本家陈季常因惧内流芳百世,苏东坡都给他写诗留念。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贾琏瞧着这帮损友,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都住口!” 吓得众人一愣。 贾琏大声吩咐: “取大杯来!换酒!谁喝这等甜滋滋的娘们儿酒?” 听说酒楼里有陈年的南烧酒,贾琏仍不满意,叫去取上好的“烧刀”来。 “今日你们个个都不许溜号,喝不倒下不许走!” 第二十章 空屋冷灶的家 眼瞧着一个个华服公子烂醉如泥地被抬下楼去,贾琏却只觉越喝越清醒。 如今这样的境遇,实在很糟糕了。 自己这惧内的名声也忒响亮了。 而且从这帮损友口中得知,贾琏的原主对此并不十分介意,还常常自己拿自己调侃。 这是什么样的公众形象? 但现在的贾琏介意,这活得也太不男人了。 窝囊叼块肺——窝囊废! 贾琏一个人越喝越窝心,越喝越生气,气哼哼走下楼来。 兴儿原本在楼下候着,眼瞧着别的府里的下人被一个个叫上去,搭着、扛着、抬着自己不省人事的主子,一个个都离开了酒楼。可自己的主子还没下来,心中愈发没底。 他知道贾琏虽然爱吃酒,酒量却很是一般,每每都位列最先被灌倒的前三名。 可今天,谁晓得这主子是发了什么神威?竟然在喝倒了其余所有人之后,还自己在楼上继续喝,这是要发疯啊。 贾琏终于喝腻了,却还没有喝醉。 这成为“烧刀”的顶级烧酒度数太低,估计至多三十度,而且这里的“大杯”,也不过是比三钱杯略大一圈而已。这在他前世的酒桌上,简直就是小儿科。 贾琏仿佛寂寞高手独孤求败,终于大咧咧下楼来。 兴儿赶忙上前扶住,被贾琏推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醉了?” 却听见一旁苦着脸的酒楼老板小声嘟囔一句: “完了,能付银子的都喝倒了。只琏二爷没喝倒,却偏偏是个没钱的。” 贾琏只有五分酒意,将这话听得清楚,心道:果然琏二爷的窝囊废大名远扬,不止家里跟官场,连街上酒楼老板都知道了。 但贾琏是个有城府的人,知晓争一时之长短,不如从根子上解决自身问题——我tm还就不信了,我贾琏会一直这么窝囊! 便转头道: “少废话,明日来我府里取银子。” …… 回至府中,天已经黑透了。 给风一吹,贾琏有些头晕,还是得由兴儿扶着——这破酒,度数不够,杂醇太多,上头。 进了角门,走过一条南北宽夹道,来到一处院门,门口侍立着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 贾琏脚下有点拌蒜,心里却雪亮。 在门口略一停留,心道: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贾琏啊贾琏,你要做个成功男人,也得有个成功男人该有的家,方才不负此生。 转过粉油大影壁,后有一扇大门,进入小小一所房室,这便是贾琏与王熙凤的住处。 上了台阶,有小丫头打起大红撒花软帘来,扑面便有香气袭人而来,迎面摆放着一个蓝底描金五彩花鸟纹的四方大瓷瓶。 进了屋,迎面供案上,一棵二尺多高的珊瑚树丹红如血。一旁雨过天青汝窑瓷盆中,养的碧绿水仙亭亭玉立,已经开了几支黄心白花。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一旁描金炕屏旁,窗台上摆着青玉香炉,里面不知道熏的什么香,闻了教人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炕边有錾铜仙鹤大熏笼,里面笼着炭火,熏得屋里暖烘烘的。 好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好个温柔舒适的神仙所在! 贾琏不由伸了个大懒腰,一屁股坐在那软软的大坐褥上,登时就不想起来。 兴儿不敢久待,悄悄在贾琏耳边道: “二爷,奴才得出去了。奴才少被二奶奶瞧见一回,能多活好几日。” 却被贾琏一把拉住: “这屋里人都哪里去了?” 这屋里一派富贵香暖,却不免有些冷清。 此时除了贾琏和兴儿,只有一个打帘子的小丫头远远站在门旁。 兴儿小声道: “老太太那边留二太太和林姑娘吃晚饭,二奶奶少不得得张罗着。 饭后她们娘们儿要说话,二奶奶也必得陪着,走开不得。 说够了话,还得安顿林妹妹的住处和伺候人等,这早晚未必能回来。 二爷若是有了酒意,就不妨先歇下。” 回头向那小丫头道:“善姐,二爷今晚在外面饮了不少酒,你还是拿了唾盂过来的好。” 那小丫头答应着,取过一个锤银唾盂,放在贾琏身边,便又躲开。 兴儿出去后,那善姐一言不发,手脚利落地伺候贾琏换了衣裳,拿手巾蘸了温水,给贾琏擦手擦脸,服侍贾琏躺下,之后逃命似地出屋而去。 偌大屋中,只剩下贾琏一人。 听着桌上金铜自鸣钟“咯当咯当”的响声在屋里回荡,贾琏明白了:众人都怕王熙凤,所以都跟躲鬼似的躲着自己。 这都什么事儿啊!难道自己以后就必须得对着这个阎王老婆不成? 才想到此,岂料放在一旁的风月宝鉴又开了口: “这阎王老婆可是主人自己选的,并不是月老乱点鸳鸯谱。 当年,主人和王熙凤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是一处长大的。 那时候都是哥哥妹妹一起叫着的,只说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主人这时候倒嫌弃她个大醋罐子?” 贾琏心情愈发不好:“我跟她两小无猜?还一块长大,还哥哥妹妹,我都没看出来她是个变态控制狂?我瞎啊!” 风月宝鉴犹豫一下,还是问:“请教主人,什么是变态控制狂?” 贾琏无奈吐了口气: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理解为她是个爱妒忌的超级醋坛子吧。” 镜子也叹了口气: “确实如此,王熙凤妒忌得有些过了。 她进门的当月,就撵了主人的通房大丫头。半年之内,打发了自己的三个陪嫁丫环。 那四个女孩里头,有三个与主人都有风月之实,主人心中不忿,在所难免。 后来她自己也觉得面上不好看,这才将平儿给主人做了屋里人,可偏偏又不许主人近身,一年里也不见得有一两回。唉——主人倒也罢了,倒是平儿姑娘,枉担了个侍妾的虚名,可怜,可怜。” “什么叫我倒也罢了?她可怜,我更可怜!我被她生生逼成了同性恋!”贾琏不自觉间,已经把自己和贾琏原身合二为一。 风月宝鉴却不以为然:“那些风月事,未必能得真风月的趣味。主人这一生风月,还不曾开场呢。譬如……” 贾琏忽然警醒:“你闭嘴!你个变态偷窥狂!一提‘风月’,你就兴奋得跟苍蝇见了血似的。”抓过一个帕子,一把将那镜子包了起来,“不许再出声!我烦。” 金铜自鸣钟敲了整整十下,贾琏心中只是烦闷,在床上来回翻腾: 都这个时辰了,这空屋冷灶的“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自己以前看书,只看到贾琏的富贵荣华,谁晓得他竟然过成这副倒霉德行! 家里家外,无人不看他是个怕老婆、没钱没权的窝囊废物。 《红楼梦》原书中,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生此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衰。” 有的解释是“从,令,休”,也就是最终贾琏要休妻。 还有说法是“丛,冷,秦”,却是不知作何解释。 现在的贾琏,翻来覆去,就是在想要赶紧休掉王熙凤。 过不下去,离婚也挺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好聚好散,彼此留条生路。 他正略有些迷糊,忽听院内脚步声杂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七八个小丫头,急急乱跑,都说:“奶奶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阎王老婆驾临(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靠,这架势是老婆回家?还是皇帝御驾亲临? 贾琏翻身,抓过被子遮住头。 还是听见远远有人笑声,银铃子似的。 院中却静得出奇,比方才只有贾琏的时候更静。 静得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随即传来一个飒利却不尖厉的女声: “行了,都散了吧。” 脚步声近,听得有人打帘子,衣裙窸窣,环佩叮当,有人进屋来。 那声音仍然很飒利: “你们都出去,不叫别进来。” 只听闻帘子撂下的声音,却听不见其他任何脚步声和喘气声。 贾琏心道:靠!这家里是鬼宅么? 外间里又传来轻轻叹息一声,竟然意外的好听。方才的女声又响起,已经柔和了许多: “哎呀平儿,这一日可累死我了。 今儿这事总算是过了。 老祖宗就在老祖宗,心里早有打算,只是不说。 自打说要接林姑娘来,太太就旁敲侧击着,说了好几回收拾客房的事儿,老太太都只是不接茬。 今日直等到快就寝的时候,林姑娘的奶娘来请问房舍,老太太这才揭了锅盖子。原来早就定了主意,是要将林姑娘接在自己身边住着。 之前太太叫我收拾客房,说等林姑娘来了,就直接安排进去,也不必问老太太的话,幸亏我没理会。” 听闻另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声道: “二奶奶快歇歇罢,这从早忙到晚的,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对了,平儿,宝玉跟林姑娘都住在老太太那头的碧纱橱内,各自带着乳母和大丫头,如何不挤得慌?明儿一早,你就叫人赶紧过去,把碧纱橱里的箱柜挪出外间去,再加一扇楠木大屏风才好。” 略一顿,又道: “林妹妹远道而来,所带的衣饰必然有限,还有她屋里的丫鬟、奶娘的衣裳,也都须得重做,明日你叫了裁缝,一早就过去。要是等老太太开口提起,倒显得咱们办事不力了。” 平儿道: “知道了,这一大家子,多少事情?都靠奶奶一人,难道就非得急在这一日?明日再想也来得及,先歇歇罢。 二奶奶晚饭时候只顾照应老太太,自己也没得吃几口,我叫人预备了些鸭肉粥,这就端去。” 贾琏心下暗想:这就是标准的“女强人”性格吧,搁在现代社会,标准的“白骨精”。 环佩声音轻响,那人进得里间来。 “二爷回来了?又跟那起子人吃多了酒?” 随着语声,一缕醉人的玫瑰花香味飘入贾琏鼻中,沁人心脾。 贾琏不由翻了个身。 从被子缝隙里,贾琏先瞧见的是翡翠撒花洋绉裙,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 顺着再往上瞧,是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穿在苗条风骚的腰身上,说不出的动人曲线,怎一个美字了得? 正要再往上看,那人已经走到近前,随即便有一只温软的手伸进被子来,抚在自己脸上。 可怜前世三十岁的贾琏虽然在网上敢去撩妹,现实里却还是个处男。如此被女人温柔以待,还当真是头一回。 贾琏心中不由一荡,周身一热,浮想联翩。 就在与此同时,贾琏看见那白玉似的纤纤玉手上,葱管似的鲜红的指甲足有寸许长。 不知道为何,贾琏瞬间想起了梅超风。 还有《西游记》里面有个老鼠精,柔柔笑着,用鲜红的指甲,抠入和尚的脑壳。 贾琏翻身而起,却被瞬间眼前的女人惊得瞪大眼睛。 穷尽他一生的想象,也不知道传说中的神妃仙子,原来就生成眼前之人这番模样。 看惯了锥子脸大眼睛的人造美女,贾琏第一次看到这样当得起“粉面含春”四个字的美女,上挑的丹凤眼,柔媚里带着凌厉,柳叶吊梢眉,精致中不乏飒利,桃腮吹弹得破,俏脸俊似朝云,让人简直忍不住想去伸手去轻轻抚摸。而那樱红的朱唇,则正是将最欲望的颜色涂满最单纯的唇形,说不出的蚀骨诱惑。 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这一堆耀眼夺目、金碧辉煌的珠宝,只增添了她的雍容,却半点也夺不走她容色的风光。 果然只有真正的美女,才配得上真正的珠宝。 这样要了命的美女,就是自己天天抱怨的“阎王老婆”? 贾琏只听见自己心里在喊:我死了我死了!我竟然有这样的美女老婆!死了就死了! 王熙凤却不知“此贾琏已彼贾琏”,见他陡然惊坐而起,直着眼睛瞪着自己,“噗嗤”笑了: “才两月不见,就忘了自家黄脸婆的模样了不成?” 挨着贾琏身边坐下,将又香又软的身子朝贾琏身上一靠,朱唇凑近贾琏的耳边,放低声音撒娇道:“叫你干干空落了两个月,可想不想我?” 她吐气如兰,温热地吹在贾琏耳边,贾琏头一回和如此美女离得如此之近,脸颊竟然红了。 凤姐儿以为他脸红是因为醉酒,忽然将自己的桃腮在贾琏脸颊上轻轻一蹭,嘻嘻一笑: “头一天回来就吃多了酒,看你今天这一夜怎么应承我。” 还不待贾琏反应过来,她又离开贾琏的身子,正经起脸色,朝躲在一旁的平儿道: “给我更衣之后,你就回去罢,这边不用你伺候了。 鸭粥我也不吃了,你端一碗去给林姑娘的奶娘,余下的你们自己吃了罢。” 贾琏这才见到传说中的“平儿”。 不同于王熙凤的鲜艳俏丽,静静站在门旁的平儿虽然已经是侍妾打扮,却仍然有着清俊女孩的典雅秀丽,正仿佛窗台上亭亭玉立的水仙花。尤其那一双灵秀柔美的杏眼,目光谦和温良,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贾琏心中连连感叹:艳福啊!艳福啊!艳福不浅啊! 不一时,平儿伺候凤姐卸了妆,换了家常衣裳,就悄没声息地出门而去。 快被艳福砸晕了的贾琏,一时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只觉得头脑发晕,身体发热,仿佛要生病一般。 那个压得他一直透不过气的“阎王老婆”,此时变成了“妖精老婆”,忽然将他一把搂住,用软热的舌尖,在贾琏耳垂上舔了又舔: “今晚说什么也放你不过,你死定了。” …… …… …… 第二十二章 翻脸比翻书快(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夜温柔乡,直让贾琏欲仙欲死,方知人间风月,果然流连忘返。 第二日含笑醒来,果然又是日上三竿。 鼻中暖香犹在,可伸手摸时,身边已经人去床空。 贾琏惊起,柔声唤了句“阿凤”,门帘轻轻掀起,进来的却是平儿。 玉手轻轻挽起床帐子,平儿含笑道: “放心罢二爷,今儿一早二奶奶问过了跟去姑苏的下人,都说二爷没偷腥扯臊,二奶奶高兴,叫我留下来伺候二爷洗漱更衣。” 转头时又柔柔抿嘴一笑: “二爷这回若不是学乖了,就是学聪明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昨夜无限柔情蜜意,床榻尚温,结果今天一大早,自己还在温柔乡里做着鸾凤和鸣的美梦,而他昨夜的“小宝贝”“小野猫”,已经悄悄爬起来,“调记录”“查监控”去了! 贾琏满心的温柔和幸福感,登时被砸了个稀碎! 平儿却浑然未觉,取了衣服过来,放在床头: “二爷好睡,二奶奶往老太太那边都快回来了,二爷还没起。 今日是老太太说二爷一路辛苦,早上不用去问安,明日可没这等好事了。” 说着话,人躲去了外间: “二爷还是自己穿中衣罢,省得叫她瞧见又生事端。” 贾琏心情低落,翻身用被子又蒙住头: “我是大色狼,狗都比我强。 老婆赛阎王,拿我当贼防。” 因为惦记着贾琏,趁着贾母午饭前喝茶的空子,王熙凤赶回到自己住处。 进屋一看,贾琏虽是梳洗过了,却没精打采斜躺在床上发愣,双手枕在脑后,一副要死不活德行。 王熙凤转眼瞧了瞧平儿,见她神色与平常无异,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推了推贾琏: “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在这里偷清闲。 这荣府里大房二房正经的玉字辈就你和宝玉、贾环、贾琮四个。 贾环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没出息也罢了,反正是个庶出。 贾琮年纪还小,何况也是庶出。 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儿,却是个一肚子痴气的‘混世魔王’,也是个不顶事的。昨儿林妹妹才来,他一听人家没有玉,就把自己戴的‘通灵宝玉’砸到地上,急得老太太什么似的。 你再也图清闲,这府里可怎么着?” 贾琏心中不忿: “我图清闲?我是没脸出门。你整日放个奸细在我身边,没见过你这样当老婆的。” 王熙凤沉下脸: “好好的,别找不痛快。 没见过我这样当老婆的,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丈夫呢。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我都替你嫌腌臜。” 回身吩咐平儿: “你去叫彩明把账簿子拿出来我看,一会子也跟我过去,提防着老太太要查问。” 等平儿出去,她竟又跟变了个人似的,扯着贾琏的衣袖道:“二哥,你也忒好色了。当年说好的,你只娶我一个,结果呢?你背信弃义。” 贾琏原不想搭理她,可听她这话,又仿佛是记得自己曾经与她海誓山盟永不分离,犹豫再三,还是道: “若是我不好色了,你也别防贼似的对我。” 王熙凤扭头一“哼”:“我不信。” 贾琏无奈,不想再继续争执,起身道: “昨日吃酒,欠了十六两酒钱,我今日要给‘东风楼’送过去。” 王熙凤一听要钱,登时沉下脸: “银子有,却不能过你的手,我打发昭儿给‘东风楼’送过去。” 贾琏登时火起: “你这是做定了要全天下都知道我贾琏怕了你?” 王熙凤一声冷笑: “你怕我也很应该。 你若是心里有鬼,这银子不要也罢。”说罢,拔脚就走。 出屋正见彩明拿了几本账簿过来,便详细问起账来,再不搭理贾琏。 贾琏正恼,却见平儿悄没声儿地进来,将一小包银子塞在贾琏身边的靠枕后。 小声道: “我都听见了,这二十两银子,从爷自己的体己钱里拿的。 二爷别怪二奶奶,想想之前二爷自己做的那些事,今日这些也是报应。” 说罢,赶忙就又溜出屋去。 贾琏越想越气,跺脚道: “我做什么了我?我把你家孩子扔井里了?” 凤姐在外面听见这话,仿佛是挨了当头一棒,劈手夺过彩明手里的账本,狠狠砸在地上,还重重踩了一脚,骂了句“黑心肠的种子”,怒冲冲走了。 贾琏正莫名其妙,平儿却一头进来,气得粉脸通红,指着贾琏道: “二爷!不要欺人太甚!今儿我也不帮你了!”说完一跺脚就要走。 贾琏上前一步扯住她手腕: “我又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翻脸比翻书还快。” 平儿甩手要挣脱贾琏: “她的孩子,不就是二爷的孩子? 二爷忘了不成?若不是二爷偷腥,她怀的头一个哥儿怎么会没了? 到如今她怀不上孩子,两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心里的苦,二爷就全不知道么?” 贾琏一松手,平儿得了解脱,回头咬牙道: “都说她是个母老虎,都说她霸王似的一个人,二爷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如今这个样儿么?” 说罢,转身出屋,将大红撒花软帘恨恨一甩,“哗啦”一声。 …… 兴儿跟在垂头丧气的贾琏身后,出了贾府大门。 心道:“不用问,这二爷在二奶奶面前必定是又吃瘪了。” 便凑上前安慰道:“二爷真是厉害啊,昨儿将十几位公子全喝倒了,二爷今个儿倒跟没事人似的。 奴才今儿一早碰见谢大爷的跟班,说谢大爷昨夜回去吐了大半宿,今日头晕眼花,爬都爬不起来。” 贾琏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这原身欠了多少风月账,更想不清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王熙凤。 难不成,自己日后就一直做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的窝囊废? 他没精打采,只拍了拍兴儿的肩膀: “好男人不结婚,结婚不是好男人。” 兴儿听得莫名其妙:“二爷,男人要是不娶媳妇,还做什么男人?” 贾琏垂头一声冷笑:“和尚不是太监,男人不是奴隶。” 兴儿站在原地,更是一脑袋雾水,挠头道:“难道痴病会传染?这琏二爷病得比宝二爷还重。” 第二十三章 黄酒白酒貔貅(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东风楼的掌柜姓春,这是个很少见的姓。 不过春掌柜觉得更少见的不是自己的姓,而是琏二爷来送酒钱。 大名鼎鼎的“惧内虎君”琏二爷,手里会有钱? 少见,忒少见。 此时,一见琏二爷正坐在靠窗的桌边喝着茶,春掌柜快步上前,双手捧上昨日的水单: “请琏二爷过目,昨日的酒菜,连带包楼,一共是十四两银子。” 贾琏的满腹心事,一半都跟钱有关。此时闻言一愣: “十四两?” 春掌柜心里一凉: “完了!看来今儿是惊喜全无啊。 坊间传言,别看荣国府里的琏二爷穿戴体面,可荷包里的银子永远超不过五两,看来是千真万确的。 十四两银子,琏二爷果然是付不起啊。” 没想到心不在焉的贾琏接下来却嘟囔出一句:“昨天听说是十六两啊。” 春掌柜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呀,没准儿还有戏! 赶忙解释道: “回琏二爷的话,十六两银子是都按照金华酒算的账。 后来二爷不是叫咱们给都换了烧刀么?如此减去金华酒与烧刀的差价,自然就是十四两就够了。” 贾琏闻言很是好奇:“怎么?黄酒倒比白酒贵?” 这个情况很出贾琏的意料之外。在他的认知里,黄酒更多的时候是做菜用的,高档白酒可比黄酒贵多了。 春掌柜心里一拍大腿:看!厉害了吧!琏二爷果然是喝酒从来没掏过钱的主儿。 但面上却仍然十分恭敬: “回琏二爷的话,常言道‘黄酒价贵买论升,白酒价贱买论斗’,自然是黄酒贵过烧酒。 这金华酒乃是黄酒,色如金,味甘而性纯,很受士大夫、王侯贵族推崇,都说‘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是上等的风雅酒。 烧酒就不同了。 自从绍兴出了南烧酒,这等以黄酒过滤后的酒糟蒸馏而成的糟烧,因其清如水,酒性浓烈,虽然也有人喜饮,但比黄酒那是差多了。 如今,咱们北方的烧锅也用高粱酿制烧酒,因被形容为‘不啻无刃之斧斤’,故称为‘烧刀’。可见其味道辛辣,极为易醉,且醉后头疼欲裂,大多被人不喜。 不瞒二爷说,昨日二爷吃的那两坛子烧刀,已经在这酒楼里积压了快一年了。听说京郊做烧刀的烧锅,如今大多都只做些粗烧酒便宜货,这烧刀做了也卖不出去。” 贾琏心中一动:哎呀!商机啊! 既然现在的酒厂已经能做蒸馏酒,那所差的不过就是改进提纯的工艺,以及改进白酒的口感。 若能做到这两点,那些好酒之人就会喜欢白酒超过黄酒,做白酒大有可为啊。 酒水利润奇高,只要成功,还发愁琏二爷没银子花? 只要有了银子,什么事情不好办?什么目的达不到? 贾琏心中大喜,却皱了眉头: “你这店里做的酒也太劣质了。喝得人个个都头疼,谢游击家的公子,这会子还倒在炕上爬不起来呢。” 春掌柜立刻撇清关系: “二爷,小店乃是个酒楼,只买酒,不做酒。做酒的是酒坊和烧锅。 昨日喝的烧刀也是小店从‘福水烧锅’进的,掌柜的姓曲,就在,城西头玉泉山边上。那地方水好,周围有七八家烧锅呢。 二爷说酒不好,这也怪小的伺候不周,都说烧酒不如黄酒嘛,昨儿应该劝着各位爷。还是金华酒好,若是想换换口味,咱这里还有上等的惠泉酒,正宗的苏式老酒,好喝且不上头。” 贾琏听得明白,便掏出银子,叫兴儿去付账。 正此时,门口有人叫: “春掌柜,我们送貔貅来了!” 春掌柜朝贾琏告个便,赶忙回身道: “快抬进来,就放在正当中。” 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不大的木箱进来,打开看时,见是一尺半长的一座镀金黄铜貔貅,做工精细,形态生动。 春掌柜围着貔貅看了又看,乐得眉开眼笑,口中啧啧称赞: “童师傅好手艺啊!好手艺啊!真不愧是京城铜器第一好手啊。” 那两个伙计也趁机恭维: “我们师傅说了,既然春掌柜花了大价钱,那咱们说什么也得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不怕做得太好,就怕做得还不够好。 到时候,春掌柜一摆上这个貔貅,连连发大财,到时候给咱们‘大发铜铺’四下里传名声。” 春掌柜心中得意,摇头晃脑说道: “那是,那是。 你们看见没,我要的这可是个头上只有一只角的‘天禄’貔貅,天赐福禄啊,最助财运。 头两年温大师给我算过,我是海中金的命格,要到今年本命年正逢上金水大运。我再供上这么一只‘天禄’貔貅,必定是好上加好,财上加财啊。” 摇头晃脑间,正看见一旁端坐沉思的琏二爷,心中更喜: “看看,看看,貔貅刚刚送上门,连从来不掏钱的琏二爷都给我送钱来了,果然灵验!灵验啊!” 铜铺伙计走后,春掌柜亲自指挥自家伙计,将貔貅摆在迎门的桌上,自己还不满意,亲手上手,来来回回调整几回,终于满意地连连点头。 此时账房已经将多余的银子找还给兴儿,春掌柜见贾琏起身,只得暂时舍下爱不释手的貔貅,赶上来恭送贾琏,他是老生意人,嘴里什么时候都跟抹了蜜似的: “哎哟二爷,这恰逢他们送貔貅过来,耽搁招呼二爷了,怠慢了,怠慢了,二爷您千万海涵。” 贾琏犹豫一下,还是淡淡开了口: “春掌柜这貔貅果然是个好物件,却不如换做麒麟。 否则不出一个月,破财事小,伤人事大。” 正走到门口的貔貅旁边,贾琏停下步看了看,又瞧了瞧外面天色,又瞧了瞧麒麟,说了句“这貔貅尤其不可摆放在此处,少不得要接连破财”,就出了酒楼而去。 春掌柜虽然仍是哈着腰,笑眯眯地恭送到贾琏的背影没入街上的人群,其实心中恨不得狠狠啐贾琏一口:我这边兴头头地摆貔貅、添财运,你那里乌鸦嘴说什么破财伤人,什么玩意儿! 心里不满,转身回来,正看见午后的日光照在金铜貔貅眼睛上,金光锃亮,炯炯有神,仿佛活了一般。 春掌柜越看越爱,上前用袖子疼惜地在貔貅眼睛上抹了又抹。 此刻他脸上的笑容,真的比真金还真。 一直跟在一旁的小伙计凑上来,小声道: “掌柜的,琏二爷刚才说的话怎么怪里怪气的?掌柜的信不?” 春掌柜想起贾琏那几句话就一肚皮的不高兴,狠狠一挥手: “去去去!别听他瞎说八道! 他今日能掏出银子来付账,那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一准儿是心疼肉疼,所以才故意说些不着调的话来恶心人。 你看他穿的人五人六的,其实被老婆管得跟三孙子似的。他们贾家虽然人多,在朝里也没几个正经当大官的,他老子也是为了抱“金陵王”的大腿,才抬举他娶了王家的大小姐的。他在老婆面前能抬得起头来? 哼哼,满京城里所有怕老婆的汉子凑在一块堆儿比怂,他是妥妥的领袖,扛大旗的那个。” 第二十四章 福水烧锅东家(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一听说贾琏要直奔玉泉山,兴儿咧嘴了: “二爷,您这是要走着过去啊?三四十里地呢,这一来一回,鞋都走破了。” 看贾琏一皱眉,兴儿立刻又嘻嘻笑道: “想去也不难。 请爷在前面茶楼等着奴才,奴才这就回府里牵两匹马来,奴才也想陪着爷上京郊撒欢儿跑马去。 上回跟爷赛马,爷能驾着马一气儿跳两条沟,简直就是赵子龙再世。” 这回就轮到贾琏咧嘴了。 跑马? 赛马? 跳两条沟? 我连狗都没骑过,还骑大马跳大沟,找死呢? 老子前世当苦逼打工人,还知道骑电动车得戴头盔呢,现在成了荣国府未来的掌门人,无边富贵还没享受,死了多冤呐。 贾琏掐住兴儿的后脖颈: “好好的太平盛世,你二爷我做哪门子的赵子龙? 不用回府那么麻烦,你就在街上,雇一辆跑得快的马车就行。 要车厢里面能躺着的那种啊。” . 翘着脚躺在马车上,贾琏特意让人敞着毡帘,他想看看这个不是北京的北京,和他记忆里的北京,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出城之前,贾琏觉得这里跟前世去玩儿过的横店影视城里面挺像的,就是配套差远了。 尤其是道路,根本不是影视城里的石材路面,而是土路面,典型的晴天全是土,雨天全是泥。 可等到出了城,也就是出到贾琏记忆中北京二环路以外,就完全跟贾琏记忆里的北京彻底不搭边了。 高高的灰色城墙外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农地,再沿路走出几里地之外,农地菜地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地。 贾琏深深感慨: 这位置应该还没到三环了吧?哎呀,应该是海淀区,二手房的房价一平米得十几万人民纸啊。 我前世要是有这么一块地,都给它盖满了房子,老子富可敌国啊。哼哼,那时候王捣蒜想要给我提鞋,都得跟我们家鞋拔子竞争上岗。 木轮车其实很是颠簸,但贾琏还是睡着了,还做了个很不靠谱的梦。 。 贾琏是被一片吵嚷声给闹醒的。 睁眼看去,车已经停在河边的一个院子旁,车把式正跟兴儿说: “你不是说大爷要找福水烧锅吗,这就是啊。” 兴儿还在争竞: “我不认识字,可是也知道‘福水烧锅’是四个字,那上面是六个字,肯定不对。要问你去问,他们正打架呢,我可不去触霉头。” 贾琏朝院门口看去,上面确实挂着一块无漆的木匾,上写“曲记福水烧锅”。 而院门口正被两群人围着,吆五喝六。 其中一个方脸大汉大声吼道: “少废话!我们掌柜的肯买你的烧锅,是行善积德,你别给脸不要脸!” 另一个瘦麻杆也挥舞着手里的一根竹棍,朝一个麻子脸老头嚷嚷: “我告诉你曲四平,你欠了我的钱,想赖账可不行。这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清楚,闹到衙门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麻子脸老头苦着脸哀求: “苏大老板,求求你再宽限几日。我已经托人把老家剩下的地都卖了,说不准过几日就卖出钱来还您了。” 方脸大汉有些迟疑,瘦麻杆却举起手里的竹棍,朝门框上狠狠一抽,冷笑道: “你骗鬼呢?你当我没叫人去你老家问过啊?你统共只剩下三亩半地,还都是山坡边的人字号地,能卖几两银子? 我告诉你曲四平,你这烧锅连年赔钱,我都是知道的。可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分上,你老婆女儿全病了,我还是借给你了。 现在别说利钱,你好歹也该把本金还我,要不你就不是个人!” 曲四平连连作揖打躬: “苏大老板,借钱的时候您也瞧见了,我这烧锅里正要新出的一批酒,只要回来账款,本金利钱都能还清的。 谁料想今年南酒降价,漕运上又加大了运酒的量,我这上百坛的烧酒一时卖不出去,这才耽搁了苏大老板的账。 求求您,再宽限几日,我这里将酒的价钱再降一降,情愿赔钱也要先还钱还不成么?” “喂,曲老头,我这人心善,才劝你就别瞎折腾了。 你做的烧酒没人要,别说降价了,就是再折价六成,也没人要。” 这回是方脸大汉出手,左右夹攻。 “赶紧把你这个破烧锅卖给我们项掌柜得了。 我们‘天兴烧锅’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想买地再盖个烧锅都容易得很。 要不是看你这个烧锅占了个上水位置,就凭你烧锅里只能做烧酒这等没人要的赔钱货,谁买啊?就你这几间破房子,我们买到手里之后,还得找人全拆了,又费一大笔钱。” 苏老板一听,立刻趁势说道: “可不是!曲老头,你也别推三推四的了,我今日就得拿到钱。 你赶紧把烧锅卖了,我就在这儿等着拿钱!” 曲四平扎叉着两手,急得团团转: “这……这……这卖不得啊。 我爹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年,才攒下钱开了这个烧锅。 我这一辈子就在这烧锅里酿酒,除了酿酒,我啥也不会啊。 这两年因为赔钱,我把老家以前置办下的地都卖了,就为了保住这个烧锅。 我……我已经是赌上了血本了。 项老板只给三十五两银子,就要买走我家两代人的血汗呐。 再还了账,剩下的几两银子,我连回老家的盘缠都不够了,家里老婆闺女都病着,这……这是要逼死人呐。” 说到后来,身子一晃,倚在墙上,用拳头捶着胸口,摇头落泪。 贾琏本来是看热闹,此时见他们逼人太甚,心中早有了打算。 跳下车,整理整理衣裳,一声咳嗽,朗声道: “谁在这儿吵吵呢?” 众人都回头瞧去,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年纪不到二十,却是贵气满身,睥睨众人。不自觉就都朝两边散开去,给贾琏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兴儿平时嘻嘻哈哈,却也是见过世面的,赶忙跟上去,大声道: “这是荣国府的琏二爷,哪个是主事儿的?过来说话。” 麻子脸老头伤心太甚,还愣愣不知所措。 方脸大汉和瘦麻杆互相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两句,一起上前行礼。 瘦麻杆赔笑奉承: “琏二爷吉祥如意。您这贵足踏贱地,所为何来啊?” 贾琏方才已经听得明白,也懒得和他们啰嗦: “曲老头欠你多少银子,你拿着借据跟兴儿去核对,三日后到贾府来取。” 一指方脸大汉: “你回去,跟你们那个什么项掌柜的说一声,‘福水酒坊’的大股东如今是我了。 告诉他早做打算,这玉泉山一带的所有酒坊烧锅,迟早都是姓贾的。” 第二十五章 林如海升官了(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打发走了其他人,贾琏才朝还愣愣站在一旁的曲四平道: “老曲头儿,你就叫我这么跟你站在大门口说话?” 曲四平却仍然呆立原地不动。 兴儿上前,推了推曲四平的胳膊: “嘿嘿嘿,我们二爷跟你说话呢,你杵在这儿给我们爷相面呢?你就不知道请人进屋啊?” 曲四平忽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满眼含泪,嘴唇哆嗦。 贾琏满心以为他要感激自己,正要上前扶起,说些什么“些许小事,无须多礼”之类的装逼话。 却不料曲四平忽然捶地大哭: “二爷开恩呐,这烧锅是小老儿一家两代人的所有心血啊,求二爷给小的留一条生路吧……小的求求二爷啦……这烧锅真的不卖啊……”说着话,将头磕得“咚咚”响。 贾琏这火大:这是拿我当强盗了??? 他正要上前扶起曲四平,忽听一个女子尖声大叫“我跟你拼了”,几乎与此同时,一根木棍兜头朝贾琏打来。 贾琏是真没打过架,“啊”了一声,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 眼瞧着这一棍子就要打上了,幸亏兴儿反应快,从侧下里一脑袋撞上去,愣是把行凶者给顶了开去。 总算给贾琏保住了个囫囵脑袋。 那行凶者方才虽然出手狠重,身体却瘦弱,兴儿已经一骨碌爬起身,叉着腰准备继续战斗的时候,行凶者却还蜷缩着倒在地上。 贾琏这才看见,原来要打自己的,竟是个满脸病容的姑娘。 此时她一手捂着被兴儿顶到的肋间,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木棍,咬牙哭道: “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要逼死我爹,我就打死你们!” 贾琏不禁摇头叹息: “好人难做啊,古今同理。” 。 贾琏只得耐心给曲四平解释,自己不是“收购”,只是要“入股”。 曲四平听得云里雾里,就是当听到“‘曲记福水烧锅’的招牌字号肯定不改,你也还是这里的老板”时,才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一般,立刻点头道: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我负责酿酒,大主意都让二爷来拿。” 到了这个时候,曲四平才想起来,得请贾琏进屋说话。 贾琏心道:曲大爷,就您老人家这情商和智商,能把您家的买卖支撑到现在,也是个奇迹啊。 而那位“棍子杀手”,一直低着头在旁边听着,此时撑起晃晃悠悠的身体,上前说了句:“爹,我给你们烧水沏茶。” 嘿,差点给你一棍子拍死,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贾琏真是服了。 不过看那姑娘病病歪歪的样子,贾琏觉得自己得是个大度的男人,赶忙说:“不必麻烦,我们不吃茶。” 兴儿在旁边小声说了句:“好家伙,刚才一棍子没打死,回头再叫她下药给毒死。” 曲四平显然是没听见这句话,只朝着女儿叹了口气:“酒花,你病着,回屋里歇着吧。” 贾琏心道双挑大指:这真是亲生的父女两个!情商双低。 曲四平请贾琏进了屋,说起合作的事情,他都嗯嗯啊啊,唯独一说到酿酒,得,这可算是到了专业技术型人才曲四平的主场。 老爷子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跟贾琏说起他父子两代专门以高粱酿造烧酒的经历,以及他自己对改进烧酒工艺的各种尝试,那叫一个口若悬河,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 贾琏带着两坛子烧酒回到府里,刚一进门,就听说姑苏林如海送了信来。 一封是给贾赦贾政的,已经送进去了。 另外一封信则是专门给贾琏的。 贾琏拆信一看,原来是林家重堆假山和减短明堂檐口椽子之后,才不到半月,林如海就接到了吏部公文,说圣上钦点他为两淮巡盐御史,不日就要到扬州赴任。 逢此意外之喜,林如海在信中不由连连感慨:“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也。”对贾琏的见识学问,少不得也是一番夸奖,并托付贾琏照应女儿林黛玉。 风水的改变,能改变人的际遇,这完全都在贾琏的意料之内。 但速度如此之快,也让贾琏很是惊喜得意。 要知道,这两淮巡盐御史专掌巡视两淮盐课,收缴盐税,并监督盐商的专卖,有权缉捕私犯。 而扬州又是两淮盐业的中心,更是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扬州盐税可占全国税收的四分之一。 所以别看两淮巡盐御史的官阶只有七品,却是只有皇帝极为信任的人才得此任。 盐业利润奇高,盐商富得流油,朝廷只要遇上重大军需、庆典、赈务、工程之时,少不得要找盐商们掏银子办事。 头些年,边境噶毒洪勾结罗刹国作乱,又逢黄河水灾,就是靠巡盐御史督促两淮盐商,连续捐输了五回,给朝廷贡献了四百万两白银渡过难关。 如今林如海得了这肥差中的肥差,少不得也要多谢贾琏。 。 贾琏心中得意之余,也感慨叹息。 爷爷教给自己的形势风水秘术原来竟如此灵验,可惜爷爷却不能亲眼看到。 一想起九十多岁的贾不全被儿子贾新华骂得低头缩脖的样子,贾琏心里就难受。 此时暗下决心:必要用爷爷传下来的绝学做一番事业。 谁说不能逆天改命? 爷爷说过,只要是做善事,改命就不是逆天! 。 贾琏在书房里看完信,正要回自己屋里去,却见昭儿、柱儿和寿儿抱着被褥等用具进来,说:“二奶奶说,二爷这几日劳累,就在书房安置住下。” 贾琏这才想起来今儿早晨自己跟王熙凤的那场吵架。 自己就这么被赶到书房来住了? 果然女人都是小心眼。 不过正好,贾琏正要琢磨蒸馏白酒的事情,就叫小厮赶紧收拾好了书房里的竹榻。等众人走后,贾琏关门闭户,取出带回来的几本记载酿酒的书籍,彻夜苦读。 。 一连两天,贾琏在书房里几乎足不出户,王熙凤疑心他不是勾引了厨子老婆,就是私藏了谁家寡妇,只派一个昭儿去监视不放心,又接连派了几个小厮丫鬟去偷偷查看,回来都说“二爷在看书”。 贾琏在看书? 就像“贾政在爬树”一样,能是真的么? 王熙凤满腹狐疑,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贾琏。 但王熙凤还没来找贾琏,兴儿却先来了: “二爷,我就是来提醒您一声儿,您说要替曲老头还苏牙子的银子,连本带利,共是三十一两,借据齐全。” 第二十六章 穷开心进当铺 贾琏一惊:靠!忘了这事儿了。 做好事要不要留名是一回事,但一般都得留钱。 贾琏在心里算计了一下自己手头的私房钱:平儿给自己的二十两,刨去酒钱和车钱,还剩四两多银子,加上贾雨村上回巴结自己剩下的银子,统共也就不到十五两。这离三十一两,还差一半儿呢。 何况要研发能进入上流社会的白酒,也少不了得需要研发经费啊。想挣钱,没本钱能行? 可他手头就这十几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昨天说得挺豪横,今天苏牙子来上门要银子,自己拿不出,这算怎么回事! 唉——银子啊,银子啊,天上不能掉银子吗? 贾琏,穷得叮当响,谁信? 兴儿早就猜到贾琏在为钱犯难,于是鬼头鬼脑凑上前,小声说: “二爷,要不——咱先拿点儿这屋里的东西,去拆兑拆兑?” “嘿!你个猴儿崽子,你教我从我们家偷东西,你胆子够肥的啊?” 贾琏心里明镜儿似的:只要自己开了“偷拿”的先例,这府里就彻底乱套了。 于是,他轰苍蝇似的朝兴儿一摆手:“出去!让我清静清静,好好琢磨琢磨。” 。 贾琏像动物园里下午四五点的狼,饿得在笼子里来回转圈。 只不过,狼是想弄点儿吃的,贾琏满心都在想的,是怎么能弄到银子。 直想得脑仁儿疼,还是没想出快速“致富”的法子。 就是默写武侠小说或者《三国演义》拿到书店里去卖,这会子也都来不及了。 贾琏心烦,就想随便哼哼点儿声音,来给自己解闷: 叮叮当,叮叮当,穷人响叮当。 老子现在没有钱,我像坐在钉子上。 天上掉馅饼,那该有多好。 不再怕老婆,我天天当大爷。 叮叮当,叮叮当,穷人响叮当。 叮叮当,叮叮当,穷人响叮当。 门外的兴儿支愣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摇头撇嘴: “切,这天天穿绸裹锻、鸡鸭鱼肉的琏二爷,要都觉得自己是‘穷人响叮当’,那我们算啥啊?穷鬼?” 可后面越听,越觉得这“叮叮当,叮叮当,穷人响叮当”的小曲有趣,就也小声哼哼起来。 或许是这个《铃儿响叮当》旋律太过欢快,让贾琏又想起来了《穷开心》。 想想自从穿越而来,他连唱歌都不敢。 于是他又开始小声哼唱: “小小的人儿啊,风生水起啊。 天天就爱穷开心啊。 逍遥的魂儿啊,假不正经啊。 嘻嘻哈哈我们穷开心。 我是谁家那小谁,身强赛过活李逵, 貌俊赛过猛张飞,赶沾发型亮又黑。 是走南闯过北,气质出众又拔萃, 长江黄河喝过水,和鞭炮地雷亲过嘴。 您面容很憔悴,是满脸的欠人捶, 您是西山挖过煤,还是东山见过鬼。 这人生苦短累,今朝有酒今朝醉, ……” 他越唱越兴奋,声音就有些压不住。 兴儿在门外,越听越想听,到后来就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 刚好丫鬟丰儿奉命来查探贾琏在做什么,见兴儿如此,便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吓得兴儿一蹦老高。 回身一见是丰儿,瞬间松了口气,小声道: “吓死人不偿命啊我的亲姐姐!” 丰儿只比兴儿大一岁,不满道: “谁是你亲姐姐?少来沾光。” 二人躲到院角,丰儿问兴儿,贾琏和谁在屋里。 兴儿摇头道: “就二爷自己,一直在屋里念诗呢。” 看丰儿一脸不信的神色,兴儿有心显摆一下,便将头一仰: “我还听会了一首呢。” 丰儿撇嘴道: “二爷念诗,就够新鲜的了。你也会念诗,那可是公鸡下蛋狗长角了。” 兴儿不服: “二爷念了好多遍,我都听会了。 为了不输大声擂, 为了不服大声吹。 为了不哭大声笑, 为了不烦大声呸。” 倒把丰儿给听皱眉了: “等等,等等,你再念一遍,要不我记不住,没法子给二奶奶回话呢。” 却听房门“哗啦”一响,贾琏出来了,急步就朝外走,吓得兴儿赶忙说了句“等回来我再教你”,丢下丰儿追上去。 。 贾琏进了当铺。 是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当铺。 兴儿跟在身后,新鲜得不得了——琏二爷进当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铺掌柜的一见来人穿着打扮,便知是位贵客,却不认得。 赶忙上前招呼:“这位爷请坐。“ 却不问是否是典当,毕竟典当东西并不是件光彩事儿。有钱人更是如此。 贾琏落座,一旁的兴儿说道: “这位,就是我们荣国府里世袭一等将军赦大老爷的嫡长公子,琏二爷。” 掌柜的一听,赶忙跪下磕头见礼。 贾琏让他起来: “我来这儿,就是当东西来的。” 掌柜的心中疑惑:来当铺当东西的都是缺钱的,大多数都偷偷摸摸的嫌丢人。瞧这位小爷这个大大方方的样子,还真是少见。 赶忙问当什么,贾琏拿出一封小贴,往桌上一放: “我要当这个。” 当铺掌柜的双手取过一看,却是荣国府贾琏的名帖。 掌柜的傻了眼——他是真没见过典当自家名帖的。 犹豫之下,还是支吾着问了句:“那——请问,二爷想当多少?” “不多,五百两,半年期,赎回时本利一起算。” “哎哟,二爷,您这可有点为难小的了。” 贾琏一听,起身就要走:“不让你为难,我去别家。” 当铺掌柜的赶忙拦住:“琏二爷,琏二爷,您这么大的主顾来我们店里,要是让您不高兴走了,我们这饭碗以后可就算是砸了。” 当铺掌柜的将贾琏直接让进了当铺后面的客厅里,献上茶,才恭敬道: “二爷,当铺有当铺的规矩,您这就一张名帖,我们这当票子都没法写。” 贾琏沉下脸: “你这什么意思?” 掌柜的赶紧赔着笑脸,小心翼翼说道: “哎哟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我们这典当行有规矩,好歹得有个抵押凭证不是?哪怕就是二爷您留下个小扳指、小玉佩什么的,我这也好写当票子不是?” 贾琏用手指尖在名帖上轻轻一敲: “这只是一张纸么? 这是我们荣国府的脸面。 你肯叫它落了空,丢了人,我还不肯呢。 纵然我肯,我们贾家,宁、荣二府还不肯呢。” 第二十七章 贾赦不爽贾政 怀里揣着四百五十两银票,袖子里拢着五十两现银,贾琏登时觉得腰杆笔直,满心都在唱着: “咱们那个老百姓呀,今儿个要高兴呀,咱老百姓呀,今儿晚上真呀真呀真高兴!” 刚到府门口,正遇到从工部回府来的贾政,身后还跟着一帮子清客相公。 贾琏赶忙上前行礼,贾政拈须微微一笑: “姑苏这一趟走得不错。你林姑丈写信来很是夸奖你,年轻有见识。” 贾政自幼好读书,年轻之时,据说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只是为了光宗耀祖,发奋要考科举。 后来其父代善临终时,先皇额外加恩,赐了他一个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头二年又升为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如今贾府里唯一一个在朝廷里有点实权的人物。 反观贾琏买来的那个五品同知,就是个称呼好听罢了,屁用没有。 贾琏早听说贾政一向对能够靠科举重振家声的林如海钦佩有加,又兼人品谦和,行动儒雅,乃是贾政从心里愿意深交第一人。 自己能得到林如海的赞赏,贾政对自己自然也要高看一眼。 贾琏赶忙躬身道: “是姑丈抬爱了,侄儿不过做好分内而已。” 贾政素来端方持重,夸人一向点到为止,偏今日高兴,又道: “少年谦虚不骄,也是难得。 你姑丈推荐来的雨村先生,也对你赞不绝口,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这雨村先生满腹诗书,又器宇轩昂,言语不俗,很得我意。 我今日题奏,也是想助他复职候缺,不想当时就批了下来,补了金陵应天府的知府,却不是件喜事? 既然他与你也投契,他今日若来,你也来作陪。 《吕氏春秋》《去私》中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日后有机缘,我也要举荐举荐族中的上进子弟。” 一旁的篾片相公们一见贾政夸赞贾琏,都纷纷附和: “二世兄向来长进,不可小觑啊。” “老世翁家中的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 贾政摇头道: “他是个有承袭的,且人也机灵,日后自然是有出息的。 倒是宝玉那个孽障,整日优游,不知上进。 我此生遗憾便是不得个进士出身,一心指望儿子能够争气。可惜珠儿早亡,否则我又何须如此忧心。” 叹息一声,转身而去。 贾琏望着贾政颀长的背影,心中忽然冒出个疑问: “贾政整日里都如此一本正经,骨子里又极爱风雅,怎么会喜欢那个粗鄙愚昧小家子气的赵姨娘?” 忽然想起了那日见到过的王夫人,看似和蔼,整日念佛,其实满腹算计。 贾琏忽然又同情起贾政来。 。 将三十一两银子交个兴儿,叫他去应付苏牙子,贾琏自己则溜溜达达回到书房。 刚坐定,正准备继续琢磨白酒的事情,门外忽有小厮来报,说大老爷贾赦叫贾琏过去。 贾琏赶忙整理衣裳,跟着小厮来见贾赦。 上回来到贾赦的书房,是贾琏刚刚从苏州回来之时,贾赦只在屋里与秋桐饮酒嬉闹,连贾琏的面儿都没见。 此时,才是贾琏头一遭见到贾赦。 完全出乎贾琏的意料,贾赦并不是个形容猥琐、面目可憎、看了就想上去抽个嘴巴的“色老头”形象。 恰恰相反,贾赦生得相当的威武高大、满脸正气。 与弟弟贾政的儒雅清高不同,贾赦完全是一副武将的派头。国字脸,高鼻梁,双目炯炯有神,腰板笔直,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仍然帅气不减。 贾琏心中顿时升起几百个问号: “长成这样你演坏人? 这是他走错片场,还是我走错片场啊? 我那日在门外听见的是个假爹吗? 你这样,以后让我怎么办?是听话还是对着干? ……” 贾赦大眼一瞪,狠狠一拍桌子: “你如今是出息了!见了你爹也不要礼数了!” 贾琏这才醒过味儿来,赶忙跪下磕头。 贾赦却继续吼道: “琏二爷如此大礼,这是要生生折杀了你爹我么! 你如今已经是这府里的红人了,还跑我这里来烧冷灶做什么! 你姑丈写信来夸奖你,我这里还正高兴,却原来他还要再写信,特意向你二叔再夸奖你一番,你好大的面子! 你二叔抬举你,让你娶了他的侄女,他让你在这府里管事还不够,你还要帮着你二叔当家么! 这上上下下谁不晓得你琏二爷会做人?连你姑丈举荐的人都夸奖你。哼!我这里才是正经袭爵的一等将军,想要求人保荐,不来寻我,倒去托付一个五品工部员外郎?笑话!” 贾琏属实无奈。 显然,这是自己在大门口遇到贾政的一番对话,被人传给了贾赦。 贾赦这一肚子的不满,都是对着贾政、林如海和贾雨村的,自己只是个挨骂的替罪羊。 可谁让他贾琏生下来就是当儿子的命呢?也只能垂头听着,别无他法。 再想想贾赦,也确实有些冤。 明明他才是荣国府的长子,明明是他袭爵做了世袭一等将军,这可是个武官正一品的职衔。虽然如今太平盛世,除了大朝会,平时连上朝都不用,平时只是拿工资享受,可一旦朝廷有了战事,他这等功勋贵胄,立马就能带兵出征,实权在手。 可事实上,谁能想到? 堂堂袭爵的荣国府长子,却不能住在皇帝嘉许荣国公的“敕造荣国府”里,而只能住在一墙之隔的荣国府老宅里。 皇上给盖的正经荣国公爵产,给妈妈和弟弟一家住,没贾赦这个长子的份儿! 也就是说,“敕造荣国府”是贾政的家,不是贾赦的。 如果贾琏不是娶了王熙凤,而得以帮着贾政当管家,那么他在贾府里的地位,就会随着他老爹贾赦一样,除了在祭祀宗祠的时候能靠前之外,其余时候,都不过是贾府的边缘人。 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贾母偏心小儿子。 贾赦一通发泄,最后还不满足,又冲着贾琏大吼: “你也是个废物!你娶亲也两年了,也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媳妇若是不中用,不还有个侍妾平儿么?若那个也是个不中用的,你就多纳几房姬妾,多收几个屋里人,这还要老子教你?” 贾琏心里一咧嘴: 还‘多纳几房姬妾’? 你这是嫌我死得慢么? 你到底是不是亲爹啊? 第二十八章 谁能笑傲江湖 无端被贾赦骂了个狗血淋头,贾琏的好心情被糟蹋了个七零八落。 他之所以心情还不至于一塌糊涂,完全是因为他在前世看惯了他爸贾新华没事就跟他爷爷贾不全吵架。 他虽然烦心,但也能理解。 压抑太久,又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泄,于是身边的亲人就倒了霉。 好容易出屋来,贾琏本来还好心想替贾赦看看老宅的风水,不想又遇到了贾赦的继室邢夫人。 此时的邢夫人与在贾母面前并不相同,对贾琏很有些疏离。 贾琏与她见礼问候,她脸上连点笑容都没有,让她那张长脸显得更长,只是淡淡说了句: “少叫你父亲生气,就是你的孝心了。” 贾琏口里应了一声“是”,邢夫人已经转身进屋。 贾琏心中一沉,就像他那天第一次见到贾母时候的“心头一热”一样: 原来,表面上的和乐美满,背后都是千疮百孔。 他忽然很想念爷爷贾不全。 。 贾琏正低着头走,忽听有人叫了声:“贾琮见过琏二哥。” 贾琏循声扭头看去,却是个八九岁的小正太,生得粉团儿一般,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有几分贾赦的影子。 《红楼梦》原书中,并不曾备述贾琮的身世及年纪,但能够猜测到他是贾赦的庶子,年纪与贾兰差不多。 此时见到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父异母弟弟,正三分期盼、三分畏惧地望着自己,让贾琏明白,自己之前对这个弟弟应该是有些疏离的。 贾琏上前,伸手在贾琮头上拍了拍: “二哥这趟姑苏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些好玩意儿给你,下回吧,下回我记着。” 看贾琮的大眼睛里顿时漾满笑意,贾琏又问: “你这是要去哪里?” 贾琮忙答道: “方才环三哥来见父亲,出门时候,说要带我跟兰哥儿上街去玩。我这是刚刚换了衣服出来,他正在二门外等着我呢。” 贾琏心中登时明了:贾环!好小子!原来是你巴巴跑来,给我背后扎针! 。 贾琏和贾琮一道走到二门外,果然就看见了传说中的贾环。 原书中,与“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贾宝玉对应的,就是这个“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 但问题是眼前的贾环,看着并不猥琐啊。 估计是曹公戴着有色眼镜,或者故意要给这个“坏小孩”一个脸谱化描写。 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量瘦高,也算得眉清目秀。 贾琏想了想四十多岁的“贵富帅”贾政,再想起那个三十出头、面目艳丽的赵姨娘,就觉得贾环确实不可能长得跟小瘪三似的。 基因在那儿摆着呢。 毕竟这年头没有整容一说,还不至于出现那种一对儿四千年“换头怪”、生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暴丑娃来的情况。 贾环一见贾琮是和贾琏一道儿出来的,微微一愣,但还是赶忙上前,给贾琏行礼。 贾琏示意他免礼,问: “你们三个下半晌不上课么?” 贾环低头道: “就是去上课的路上,顺便出去街上逛逛而已,买些笔墨纸砚。” 贾琏心道:这小子的瞎话是也是顺嘴就来啊。学堂和家里都有现成的笔墨纸砚,还用他们自己上街买? 于是又闲闲问了句: “方才见过大老爷了?” 贾环却仍低着头: “已经去问过安了。” 贾琏:“只是问安?” 贾环一抹鼻子,死不承认:“可不就是问安嘛。” 他偷偷斜了贾琏一眼,偏偏就被贾琏瞧了个正着。 说着话,贾兰也来了。 贾琏看贾兰的年纪比贾琮略大一些,却比贾琮成熟稳重,想来是他出生就没了父亲,跟随寡母长大的缘故,也就挥挥手,让他们三个去了。 临了还嘱咐了一句: “上街务必叫人跟着。” 。 贾琏现在终于明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想长成白莲花?不可能。 贾府并不是自己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他心事重重地出了东角门往回走。路过贾母院门口的时候,听见院中传来宛转悠扬的古琴之声。 贾琏此时心事正重,就站住听了一阵。 琴音时而松沉而旷远,时而飘渺而清冷。 贾琏也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余音袅袅之间,想起的都是深山邃谷,老木寒泉,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果然可以让人忘却许多烦恼。 他正听得入神,有人笑道: “琏二爷来了,却不进去?” 贾琏回头看,却是贾母的屋里的丫鬟,便摆手道: “我就不进去给老太太问安了。” 那丫鬟笑道: “老太太今日去清虚观上香了。” 贾琏也一笑: “你怎么没跟着去伺候?” 那丫鬟将手里的托盘略一抬,里面是一碗燕窝: “老太太将我给了林姑娘,名字也由鹦哥改为紫鹃了。” 贾琏“哦”了一声,正要离开,忽然想起林如海托付的事情,便问紫鹃: “林姑娘在么?” 紫鹃朝院中一指:“那弹琴的不就是?” 。 黛玉正在弹琴,见贾琏进来,便起身见礼。 贾琏还了礼: “姑丈日前来信说升迁了,不日就要携家到扬州就任两淮巡盐御史。叫我多多照顾姑娘。 黛玉低头不语,半晌才道: “没说来接我去扬州么?” 贾琏明白黛玉不愿寄人篱下的心性,便安慰道: “姑丈到扬州也要安顿,官场也须得平稳了,才能来接姑娘。再说,这里是姑娘的外祖母家,和自家是一样的。” 黛玉轻叹一声: “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地。 我才落脚,舅母就提点我万勿沾惹宝玉。 果然一见面,他就发了狂病,摔了‘通灵宝玉’,惹得外祖母发急,岂不是因我之过。” 贾琏此时也是满腹感慨,一声叹息: “从来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这里躲开,那里也是一样的。” 见桌子上摆着一架古琴,便走上前,用手试着拨弄琴弦。 只听得“铮”的一声,清扬悠远,余韵无穷,便顺手从下而上,将七根琴弦依次拨动。 咦?好耳熟的曲调! 贾琏兴味大起,便又从下而上,只依次拨动下面五根琴弦。 对!就是它! 他又从上而下,依次拨动上面五根琴弦。 不对,好像反了。 于是他又将这五根琴弦改为从下而上依次拨动。 哈!就是它! 于是他又将这十个音符连起来,又拨了一遍。 。 黛玉在旁瞧着,看他的手法,显然并不会弹琴,但他随手弹出的曲调,却古朴中带着激扬,在古琴的幽静悠扬之外,更添了一层意想不到的磅礴气韵。 而贾琏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显然是沉醉其间的喜悦,竟看得黛玉又一次脸上发烧。 却听他随着这十个音符,低声唱道: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黛玉轻轻“呀”了一声。 心道:在这豪放雄浑的十个字面前,我那些伤春悲秋的诗,却不是矫情了? 那十个音符之后,贾琏显然就不会弹了,但他继续唱道: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唱罢,才一声叹息: “可惜弹不出这曲子。” 黛玉轻声问道:“此曲何名?我来打谱。” “《笑傲江湖曲》。” 第二十九章 酒啊酒还是酒 贾琏一路哼着《笑傲江湖》回到自己书房,只觉心胸也开阔不少。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要一生与烦恼相伴,何必还要再给自己更添烦恼? 自己前世,鼠人一枚,烦恼无数,不也是最后活到死为止么? 如今来到红楼世界,终于能够不再为吃穿奔命,能够有机会做一番事业,如何不该放开怀抱? 做人要大气,才能办大事。 他静下心来,仔细盘算了一番,觉得最紧要的,还是钱的事情。 毕竟古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财十万可通神”。 往近里说,自己被老婆王熙凤拿捏住了财权,手里毛干爪净,就指望着自己今天“卖脸皮”典当出来的五百两银子,如何能结交疏通上层官场? 往远里说,以如今贾府的规模和用度,以及贾府里各人都不思进取、只一味钩心斗角的德行,日后肯定是入不敷出的状况。这时候若是能创立一项家业,也是一条活路。 决心已定,贾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专心钻研。什么《黄帝内经》、《饮食辨》、《本草纲目》、《齐民要术》,一本接着一本,边看边记笔记。 一连七八日下来,贾琏竟然解决了自己的繁体字问题。 此后,他带着想法来到“福水烧锅”,与曲四平商讨如何提升白酒口感。 曲四平正蹲在烧锅前皱眉苦思。 这几日他也没闲着,尝试着用木炭去吸附烧酒中的杂醇,甚至连猪皮都用上了,可还是无法减轻烧酒入口时的烈性。 贾琏看着那铸铁大烧锅,问: “这玩意儿能好使么?要不要重新换一个?” 曲四平立刻护在烧锅前: “这可不能动,这是我们老爷子留下来的。 你可别瞧着它模样旧,它可是我们老爷子找了个西洋人问过的,仿照着做蔷薇水的蒸馏器做出来的。 你看这甑桶、天锅,是特意和炉灶焊成一体的,天锅分成上下两层,下面装酒母,上面装冷水,最是好用的。” “什么叫蔷薇水?” 贾琏开始觉得,自己或许还真低估了古代科技。 曲四平有些惊讶地看着贾琏: “就是花露啊,做法其实也类似蒸馏烧酒,所以如今有的烧锅做不下去,就改做花露了。 二爷,这蔷薇水每年都要进上,您贾府里也少不了要用啊,您没听说过?” 贾琏只好装作继续打量那铸铁烧锅: “看着也还行,就是旧了点儿。” 谁想曲四平却还没完: “听说那种装在三寸高玻璃小瓶里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也往贵府里送过,哪能不过二爷的手啊?您会不知道?” 贾琏在心里给了这个情商超低的曲四平一个大大的白眼,却只能赶紧转移话题: “既然你不肯改动烧锅,用木炭、猪皮吸附也不顶用,看来,咱们还是得在酿造原料上再想想。 如今你用的是什么酒曲?” 曲四平一听说起酒,立刻精神百倍: “就是普通的高粱大曲,磨碎后加水,压成大块,堆放一个月就成了。各烧锅都是这么做的,祖辈传下来的。” 贾琏摇头: “我从书上看到,这大曲里若是加入大麦或豌豆,酒味就不那么冲了。” 曲四平想了想,点点头:“可以试试。” 走出几步,又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 咱们还可以试试小曲。 就是把高粱换成大米或糯米制曲,磨碎加水只后不做成大块,而是团成小球。 我听南边来的人说起过,不过我自己倒没有尝试。” 贾琏闻言大喜,朝着曲四平的肩膀一拍: “那还等什么啊?试试吧。” 曲四平也来了兴头: “试试!试试! 还有啊,我想着,咱们还可以试试减少酿酒的日子,再增加藏酒的日子,也能让酒更醇厚。 只不过,这当中容易让酒变酸,还想不出怎么才能避免。” 。 贾琏一连数日,日日都来“福水烧锅”搞研发。 看曲四平的妻女一直都在病中,还将城里医馆的大夫带来给她们看病。连医带药,又花去将近二十两银子,曲四平一家对贾琏感激不尽。 后来,贾琏提出要改进烧锅,曲四平此时也陷入了科技攻关的狂热之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就连当初要拿大棍子打死贾琏的酒花,也参与进来,出主意说最好要单独处理“酒尾”,如此可以减少酒里的邪杂气味。 眼瞧着再过几日就能出第一锅新酒,贾琏心中满怀期待,其余的事情,都顾不得了。 。 这一日,贾琏刚出门,准备要到烧锅上去,迎面就遇到了陈景行和牛嵩,非说多日未见贾琏,一定要拉着他去吃酒。 只是他二人已经见识了贾琏的酒量,再三表示:此番只饮金华酒。 三人一路说笑,又来到左近的东风楼。 却不想这座平日里人声鼎沸的二层酒楼,此时却关门闭户,一派冷清。 牛嵩好奇,上前朝门里瞧了瞧,正遇到个伙计抱着一个包袱出门,牛嵩便问: “这东风楼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开门做生意?” 那伙计却一眼看见了贾琏,也顾不上回答牛嵩的问话,转身冲进屋里大嚷: “掌柜的,琏二爷来了!快出来啊!” 牛嵩指着贾琏笑道: “不会是上回的酒钱还没给吧?” 春掌柜几乎是踉跄着奔出门来,上前朝贾琏连连作揖: “琏二爷是活神仙!琏二爷救命!” 陈景行瞧了瞧瘦了一圈的春掌柜,也笑道: “好家伙!虎君这是欠了东风楼多少银子啊?瞧把春掌柜急的。” 春掌柜确实急得不成: “琏二爷救命!上回二爷说‘破财事小,伤人事大’,我没放在心上,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这十来天里接连出事,连续破财,果然是二爷说的准。 先是灶房失火,虽然及时救下了,也还是毁了整间灶房,烧了不少家什物品。 后来是接连房梁落土,掉在客人身上、桌上,还有饭菜酒杯里。好说话,酒菜免单也就得了,碰上不好说话的,免单之外还要额外赔钱。 再过了两日,是送来的鱼虾出了问题,吃得客人上吐下泻,衙门里都来人了。少不得又是赔偿客人,又要打点衙门,几乎要蚀本。 我这小小的东风楼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风浪?眼瞧着就快开不下去了。 小的想着,琏二爷既然能预知,就必定能破解。 头几日去过府上求见,门上人都说二爷不在,急得小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可巧今儿二爷大驾光临,求求二爷千万给指点指点,让小的能有一条活路,这满店里的伙计可都还指望着这东风楼养家活口呢。” 第三十章 貔貅也能破财 春掌柜殷勤哈着腰,将贾琏等三人请进店中,仿佛接凤凰似的,忙前跑后,连店里跑堂的都没他跑得快。 “这可新鲜了,风水的事儿你不问风水先生,倒跑来问荣国府的琏二爷?” 陈景行哈哈笑着,拍了拍贾琏的肩膀。 “咱们一道读书,到今日得有十年了,你什么时候懂得风水了?” 牛嵩也拍了拍贾琏的另一边肩膀: “虎君啊,你原来不是不信这个么? 上回我说替你跟风水先生打听过,人家说要是把老婆那边的床铺得低一些,就能解君惧内之忧。 结果你说,那母老虎就是睡在坑里,也能窜出来咬你一顿。” 现在的贾琏,已经被迫习惯了这种取笑,只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嘛。 我这趟去我姑丈那里,在姑苏遇到一位高人,他精通一门数术。 与咱们如今的梅花易数、四柱推命、面相手相骨相不同,叫做‘形势宗六爻八宅风水术’,讲究个‘天地人宅墓’五主对应‘生死吉凶’四将的路数。 他遇到我,就说我天赋极高,命中注定要从这套数术上发迹,拉着我没日没夜地背诵他的不传之秘。 我在那边又没有你们作伴,反正也闲得无聊,就跟着他学了些。 正好那日瞧见春掌柜这里有些小煞,就小试了一下牛刀而已。” 他们说着话,插不上嘴的春掌柜已经急得原地来回转圈了。 贾琏见状,笑道: “春掌柜,莫要着急,你那宝贝貔貅呢?” 春掌柜一见贾琏终于说到自己的事儿了,登时急忙上前打躬作揖: “二爷那天说貔貅不能摆在这里,我就搬回后宅了,天天上香叩拜,可还是只见破财,不见来财啊。 为这事我还去找过‘大发铜铺’的童掌柜,他说买卖铺户供奉貔貅的多了去了,从他家订做貔貅的也不少,从没有出过这种事啊。” 后来寻不见二爷,我也找了几个风水先生来看过,都说我这东风楼风水并无问题。 说来说去,还是得二爷来救命!” 贾琏摇摇头: “把你那貔貅从内宅搬来吧,放在内宅对你更不利。” 春掌柜立刻就吩咐伙计赶紧去搬貔貅,不过毕竟不放心,追到门口还要再嘱咐几遍: “要小心呐,可千万别磕了碰了。过门槛的时候可别摔了,别磕到门框上,路上当心,脚底下别打滑摔了……” 贾琏转头与陈景行、牛嵩说了会子闲话,两个伙计用扁担抬进来一个扁筐,里面是用棉被包着的铜貔貅。 待貔貅摆好在桌上,贾琏才道: “貔貅者,瑞兽也。 其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其肩长有一对羽翼,却不可展,且头生一角,且后仰。雄者曰貔,雌者曰貅,故古人多连举之。 其中头上一角者,成为‘天禄’,两角者成为‘避邪’。 古代军旗、带钩、印纽、钟纽上常用以为装饰,取其守护辟凶之意。 《三国演义》结尾诗说:“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挟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那时候,貔貅还是守护将士的代称。 只到这些年,民间传说貔貅有嘴无肛,能吞万物而不泄,纳食四方,只进不出,可招财聚宝,这才变成了‘招财兽’。 这样的‘招财兽’虽有灵验,却不是人人可用,要看是否与命格相合。 春掌柜这等海中金的命格,便是不合的。 海中金命的人,生于甲子或乙丑年,如金沉大海,金气涣散,不易聚集。 今年又是春掌柜的本命年,那就必是“乙丑海中金”的命格。 若遇阴火,则可提炼海中之金,只需有木来相助,大吉。但若是劈面遇到天火,则必成是火克金的格局。 偏偏这貔貅就是极阳之火。 再加上春掌柜今年正逢上金水大运,大助五行金水运势,如此一来,这一番火克金的局面,可是不轻。 所以我那日才说,‘不如换做麒麟’。 麒麟也是瑞兽,性格温良,不履生虫,不折生草,头上长角,角上生肉,乃是德行的仁兽,与五行都少冲突。可助春掌柜趋吉避凶。” 春掌柜听得目瞪口呆。 他身后的伙计根本听不懂贾琏这文绉绉地在说啥,都扯着账房先生,叫他给在拆讲拆讲。 账房先生连连挥手: “等会儿,等会儿,别打岔,少听一句可就亏大了。” 牛嵩和陈景行也听得惊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贾琏,你这是脱胎换骨了不成?你可真叫人不敢相信。” 贾琏心中也有些得意,微微一摇手: “我以前是懒,什么都不肯下心思。 如今我肯下心思的事情,叫你们吃惊的还多了去呢。” 贾琏站起身,指着那日春掌柜摆放貔貅的桌子道: “放下命格相合与否,再说说摆位。 首先,貔貅乃是神兽,不可冲撞门神与财神,故此,貔貅的头忌正对大门。春掌柜先犯了一煞。 再次,貔貅最忌强光照眼,而那日我看店里貔貅的摆位,正是阳光直射貔貅的眼睛,如此光煞,岂有不破财的道理?” 春掌柜“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我的二爷,这是救命的大学问啊。” 贾琏摆手,叫伙计赶紧将春掌柜扶起来: “我也不等你问,干脆就告诉你破解之法。 貔貅与你无缘,你店里家里都摆不得。舍了也就化了煞,自然也就不再破财了。 看这貔貅做工不错,毁了也可惜,不如将它舍给善堂,叫他们转与有缘之人,换些银子去做善事。这也是春掌柜的一番功德。” 春掌柜的立刻应承: “这就送,这就送。 连带着我头几日给貔貅做的檀木底座,一道都舍了,做做善事,转转财运,老天看得见的。” 赶忙吩咐伙计去家里取檀木底座,与貔貅一道都送去善堂,然后又急忙叫后厨赶紧烧灶开火。朝贾琏又打躬作揖: “二爷神人也,是小店的救星啊。 求二爷赏个脸,让小店给二爷做桌好菜孝敬一下,也是小的一番心意。” 。 贾琏三人正在东风楼上吃酒说笑,忽然陈景行家的小厮跑来: “大爷,谢大爷家方才来府上找寻大爷,门上人给指到贾府了。” 陈景行骂道: “混账,还不赶紧追去!倒先跑来报我?” 说着话,已经听见谢千里在楼下的问话声,陈景行几步到楼梯口,大声道: “小谢,我们在楼上。” 谢千里应了声,就大步跑上楼来。 见了面几人寒暄几句,谢千里忽然朝贾琏道:“永璧,你可知道,你家亲戚得罪了冯紫英家的亲戚?” 第三十一章 打死人算个屁 贾琏刚回京那日,倒是见过冯紫英,隐约记得他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其余,就只记得他名字风雅,性格却有些鲁莽。 便问道: “我这几天白日里都在外头,倒不曾听说家中还有这等事?” 谢千里一仰头,将手里的酒喝干,指着贾琏道: “还不是你那表兄薛蟠,在金陵为了争买了个丫头,将冯紫英的远房表弟冯渊给打死了。 听说是拐子拐来一个丫头,先卖给了冯渊。冯渊原说要三日后接丫头入门做妾,偏那拐子黑心,转头又将丫头偷卖给薛蟠。 两家都打了那黑心拐子一顿,接着又彼此争抢丫头。 薛蟠仰仗手下人多,将冯渊打成了重伤,抬回家去,救治了三日,最终人还是没了。 薛蟠一听说冯渊死了,当天带着人就跑没了影,应天府拿不到人,这才一直拖下来。 听说薛家托到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那里,冯家也七转八转寻到了冯紫英家,两下里还没见分晓呢。” 陈景行一声冷笑: “什么拿不到人? 只怕是正逢应天府知府已经定下了调任的事儿,自然不愿再招惹麻烦,也就借口人犯一直未曾拿到,一直拖着不办罢了。 这烫手山芋,自然是留给下一任知府的‘见面礼’。” 谢千里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 “说起这个,我倒要替前任应天府知府喊一句冤枉了。 听说他一直速结此案,教他上司也很是为难,干脆上本,参了他一个“贪酷之弊”,教那知府丢官罢职,滚回老家了。 不过倒也歪打正着,偏巧上来补缺的这位新任应天府知府,就是政老爷保荐上去的贾雨村。 听说神武将军冯大老爷不想掺和此事,倒是他儿子冯紫英赌了口气,听说头几日你们府里的宝二爷请他一道去吃酒,他都撂了帖子没去。” 贾琏“哼”了一声: “杀人偿命,千古一理。 何况冯家买那丫头在先,薛蟠在后,他不肯松手也罢了,还敢打死冯渊。 出了人命案,他那里还全不当回事,也太无法无天了。 这薛大傻子的事,我回去必定要同政老爷说,万不可叫贾雨村偏私。” 陈景行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亲自给贾琏斟了一盏酒: “算了罢,永璧。 政老爷的为人你还不清楚?这事咱们在这里聊聊也罢了,你回到府里,还是不要提的好。” 牛嵩也道: “既然已经出了事,反正人死也不能复生,叫薛家多赔些钱给冯家,也就是了。 我看不如过两日我们做东攒个局,给你和紫英说合说合,毕竟都在京师,彼此生出隔阂倒不好了。” 贾琏却是再也无心喝酒,应付了两杯就回府去了。 。 贾琏没有回自己的书房,而是直奔去找贾政。 偏偏贾政不在,倒正撞见了王夫人和王熙凤坐着说话。 王夫人一见贾琏过来,便笑道: “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说呢,等这几日贾雨村处置了蟠儿的案子,我正预备着要接薛姨妈和宝钗进京来。 住处倒也不必费心,他们在京中也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房子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 你只拣离咱们近便的去先查看查看,选好一处,再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就罢了。 倒是有宗大事,你须得尽心去照应。 当今圣上最是崇诗尚礼,在世宦名家之中,征采才能之女,除了备选妃嫔之外,还能够被选为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一旦选中,就赐给才人、赞善之职。 你薛大妹妹天生来的国色天香,她父亲在日,也让她入学读书,如今正是十六岁年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无一不精,若能得圣上隆恩选中,且不说光宗耀祖,就是咱们家大姑娘元春,在宫中也就有个照应了。” 凤姐儿虽然还生着贾琏的气,可此时为了顺着王夫人的话头,便悄悄向贾琏使个眼色。 看他皱着眉不说话,眼珠一转,便笑道: “太太说的是。 亲上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薛姨妈是太太的亲妹妹,又是我的亲姑姑,此事咱们若是不上心,怎么都说不过去。 薛大妹妹待选的事情,就交给琏二去做,准没错。他最是能往来交际的。 尤其是夏守忠和裘世安两个,是专掌宫中女眷事务的。 琏二去姑苏之前头一日,还单请过夏守忠呢,现塞过去一百两银子,托他在宫里多多照应咱们家大小姐。” 贾琏听她两个都只一心都在薛姨妈上京和宝钗待选的事上,全没在意薛蟠打死冯渊的事情,忍无可忍: “薛蟠在金陵打死人命,这等刑事案绝非小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不成? 有他这等人命案在前面挡着,薛大妹妹待选的事情就是妄想。 皇上再开恩,也不能要个海捕通缉犯的妹妹。” 王夫人登时沉下脸来,将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琏二!你满嘴胡沁什么? 我的亲外甥,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海捕通缉犯? 那我就是海捕通缉犯的亲姨妈?” 伸手一指王熙凤: “你媳妇就是海捕通缉犯的亲表妹?” 贾琏也上了火气: “婶子何苦净说些赌气话? 如今是薛蟠打死了人命,连应天府前任知府都不敢徇私舞弊。 就算此时硬按住了,万一日后查出来,就是了不得的事情。 何况冯渊与神武将军冯大老爷也有亲,如此不是平白做了个仇家出来?” “放你娘的屁!”王夫人陡然站起,朝着贾琏啐了一口。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两相争竞,莫怪一人。既然动手,打死打伤也在所难免。怎么就了不得了? 那冯渊不过是个小小乡宦,田也少,产也薄,赔他些银子也就罢了,还要怎样? 难道还要蟠儿与他偿命不成? 哼!你怕什么? 你不要觉得贾雨村是瞧在你贾家的面上,他可是三天两头给我娘家哥哥写信请示。 如今这事都是我王家的事情。靠的是我们祖宗挣下来的都太尉统制县伯爵位,靠的是我娘家哥哥做着京营节度使,掌着京畿一带的所有军事。 难不成还要靠你?你身上那个挂名五品同知,还是府里出银子给你捐出来的呢。没出息的种子!” 王熙凤赶忙上前馋住王夫人: “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琏二懂什么?他要是明白这些,他也做京营节度使去了,还用得着天天这么没个正经事做?” 说着话,又把贾琏朝外推: “出去出去,别在这里惹太太生气。” 到门口,刚好小丫鬟进来,向王夫人道: “刚才外面有王大老爷那边的人来送信,说是薛大爷那边的案子已经了了,薛太太不日就要上京来了。” 第三十二章 兴儿被人欺负 贾琏低头缓缓而行,心中思虑万千。 薛蟠打死人命,犯了人命官司,铁证如山,说到哪里也是须得“杀人偿命”的大事。 更何况,冯渊并非平民百姓,在金陵也是乡宦,在朝中与冯紫英家有亲。 此事若是真能压得下去,何至于前任应天府的知府死活都搞不定,将个案子生生拖了一年? 如今一直托付到了王子腾那里,而王子腾给薛家出的主意,也不过是来京里躲避,以图等冯家人平息下去,不了了之。 至少在贾琏听说看到,如今的官宦权贵还是很忌惮御史参劾的,当官的也并不能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 这么看来,这古代也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黑暗嘛。 倒是薛蟠此番来京,说得好听,是来京里暂住,其实,还不就是个逃犯?还是在路上东躲西藏走了好几个月,才来到京城。 那边贾雨村徇私,抓了薛家的族人和奴仆顶缸拷问,然后以薛蟠“暴病身亡”的理由糊弄冯家人,再加上薛家族人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算是让薛蟠在金陵已经彻底“社死”了。 薛蟠作为一个已经“暴病身亡”的杀人犯,成了法律上的死人。 按照此时的封建伦理,本来就是寡妇的薛姨妈,如今更成了没有儿子的“绝户”。 他薛家共八房,都在原籍金陵,如此一来,薛姨妈在金陵的财产,估计就要被其余薛姓本家瓜分个干干净净。 薛家竟然还要想方设法将薛蟠的妹妹薛宝钗送进宫内,这杀人犯的妹妹,就是长得再好看,她能过“政审“吗?皇上家的人也不是傻子啊。 且再世故些分析,如今的薛家,已经明显地是在走下坡路。 薛家的先人是紫薇舍人薛公,也就是个中书舍人,简单来说,就是给皇帝负责诏令文书的第一文职秘书。因曾经负责采买事宜,此后的薛家人便做起了皇商。 皇商赚钱,自然容易,才有了“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说法。 但商人再有钱,终归也还是无职无权,更没有爵位,就好比大树没有根基。 有靠山的时候还好,没有靠山的时候,那就是一根挺拔茁壮的超级大韭菜,人家想割就割。 尤其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识世事,都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而薛蟠自己,也是因为幼年丧父,寡母又纵容溺爱,不学无术,一心图享乐,只还靠着他父亲留下的老家人、老伙计支撑家业。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儿孙,最终不败光才是奇迹呢。 再反观如今的贾府,也已经有了走下坡路的征兆。 宁国府就不说了,宁国公贾演的孙子贾敬同学,明明中了乙卯科的进士,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修仙文看得入了迷,忽然间就不管不顾,跑到玄真观烧丹炼汞去了。把偌大家业全都丢给了“扒灰哥”贾珍,由着他在东府里穷奢极欲,荒淫无耻。 而自己荣国府这边呢,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袭了爵位的大老爷贾赦天天不干正事,就忙着跟各种小妹妹胡搞。 当了个清闲小官的二老爷贾政附庸风雅,最大爱好是跟一帮子蹭吃蹭喝的篾片相公神聊海侃。 家中一应事物,全都直接来个“大撒把”——别来烦爷! 而自己夺舍的这位原主贾琏,身为贾府的长子长孙,虽说有些小聪明,为人一半大度一半油滑,但骨子里也是个不求上进的,整日里只爱吃喝玩乐。 自从娶了王熙凤,见她爱管事、喜张罗,自己就乐得清闲,直接给自己“退居二线”了。 其余宝玉等人,年纪还小,都是只享乐、不管事的主儿了,能不惹事的,都算是“贾府优秀好少年”了。 方才一番争论,就看出这府里的事情,大半都被王家的一对姑母侄女把持做主,偏她们的眼光见识,哪里能瞧得明白贾府在此事上会遭受的带累? 贾琏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还是得先重新做起荣国府的管家来。 现在先撑住船头,稳住船身,不致让船撞散了架,日后才能去掌舵。 。 他想得出神,却被争吵声打断了思路,抬起头,见已经到了自己的院门口。 院子门口当值的几个才总角的小童也溜进去看热闹了,所以连个跟贾琏打招呼的都没有。 院子里正吵得欢实。 “我把你个狗养的兴儿,好大的胆子啊!是二奶奶要调你过去,你还敢不听话?你活腻了吧?” “就不去!就不去!我是一直跟着二爷的人,凭什么调我去二门上看夜? 上夜的整宿整宿不得睡,这等烂差事就派给我,你们也太黑心王八了!” “嘿嘿!我看你这毛儿崽子可是要反了天了!二奶奶说着话就回来,你就等着一顿大嘴巴子吧! 最后你还不是得夹着尾巴滚去上夜?非得挨顿打才听指派,可不是贱骨头?” “你娘才是贱骨头!你全家都是贱骨头! 柱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充什么管家!这里哪根鸡毛轮到你指派我? 你不过借着二奶奶的光,欺负我是二爷的人,你别以为我怕了你!大不了咱们就动手试试,看不打花了你的狗头的!” 忽听“啪”的一声,竟是一个耳光,打得清脆响亮。 “嘿!我还就欺负你了,怎么样吧!” “你打人!混蛋死王八的柱儿,你吃了狗蛋子了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兴儿的声音里明显已经带了哭腔。 却又传出来两声更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兴儿你个小兔崽子要造反啊! 等二奶奶回来,我看你敢也这么跳着脚找死!看不把肠子给你踹出来的! 这会儿我先替二奶奶赏你两个嘴巴子,叫你先明白明白这院子里谁说了算!” 贾琏听这声音耳生,不知道这又是王熙凤的哪位得力助狗。 兴儿哭喊起来: “王信!你个小老婆养的野杂种!你们几个借着二奶奶的名儿,抱着膀子欺负我一个!脏心烂肺!不得好死!” “就欺负你了,你能蹿上天?告诉你,二奶奶的话你不听,就等着倒霉吧!要怪就怪你自己眼瞎,抱错了大腿!现成的金镶玉你不要,天天捧着个豆腐渣,你自己活该!” “你说谁是豆腐渣?” “谁是豆腐渣,大伙儿眼睛里看得明白!你看不出来,就是你活该被大伙儿踩在脚底下!” “你们再逼我,我一脑袋撞死!” 贾琏故意大声咳嗽一声。 但里面的人并没理会,三四个人只顾着一道儿大声嚷嚷: “撞啊!撞啊!墙就在这边,现在就撞啊,不撞死的是孙子!撞不死的也是孙子!” 第三十三章 听不见听不见 贾琏绕过影壁,走进院中。 只见兴儿正一手捂着被打肿的脸,一手用袖子抹眼泪,被四个叉着腰的人围在当中。 其余还有五六个十几岁的小厮丫鬟,站在一边瞧嘻嘻哈哈热闹,连门口才总角的小童都跑进来,叽叽嘎嘎有说有笑。 柱儿先看见贾琏进来,赶紧停下骂架,用手扯了扯王信的衣裳。 王信撇着嘴,斜了兴儿一眼,这才转过头,朝贾琏打千行礼。 贾琏一笑: “别停啊,这么热闹,不接着折腾可惜了。” 在一众人的眼光中,贾琏晃晃悠悠直走到正房门口,才停下脚步,吩咐道: “丰儿,去搬个凳子放这,二爷要坐在院子里,听得更清楚。” 丰儿一愣怔,最后也只得进屋搬凳子出来。 贾琏含笑坐下,跷着脚,整理好袍角,才朝众人摆摆手: “继续,别停,我爱听。” 王信听出不是味儿。 心道:这位甩手大爷今日这是抽什么风?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是王熙凤从娘家带过来的小厮,也是仅次于来旺的心腹家人,自然是比旁人机灵识相,眼珠一转,赶忙上前又打个千儿: “奴才们方才没规矩,吵着二爷了,奴才们知道错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如此一说,依着之前贾琏的性子,应该也就一挥手:“算了,下去吧。”然后,就没事了。 可这回,他真猜错了。 贾琏面带微笑: “别介啊,你们几个,这架吵到一半,他们一群,热闹看到一半,就这么虎头蛇尾的,多扫兴啊。 继续吧,我倒是得瞧瞧,这最后谁输谁赢啊。” 王信瞧不出贾琏的喜怒,眼珠来回一转悠,立刻赔笑道: “奴才们混账,以后不敢了。 二爷大人大量,可别跟小的们一般见识。” 贾琏心中一哂: 这帮子王熙凤的手下人,个个伶俐,嘴上都跟抹了蜜似的,心里却根本没瞧得起自己这个男主人。 王熙凤的人敢这么公然欺负贾琏的人,只能说明,自己这原主,是真不争气啊。 看来,自己得一点点再把威信竖起来。 贾琏接过丰儿递上来的茶,用碗盖轻轻撇开浮在上面的茶叶: “以后你们敢不敢,我是没瞧见。 我现在只瞧见,我的吩咐,没人肯听。” 兴儿的机灵劲儿忽然间上来了,眼珠子叽里咕噜一通转悠,顿时猜到了: 哎哟!当着二爷的面儿,继续吵,那不就是让我占便宜? 下定决心一咬牙,登时觉得被抽肿的两颊生疼,兴儿更恨,上前一把拉住王信,大喊: “你们几个非要逼着我撞墙,安得什么心!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你们当这府里没有规矩王法了?” 王信明白他这是得了贾琏撑腰,趁机给自己下套子。、 可惜此时已不敢再动手打兴儿,只得一边挣脱,一边道: “你瞎胡咧咧什么!我什么时候眼里没有主子?你少诬赖我。” 兴儿偷眼瞄向贾琏。 见他闲闲喝着茶,似有意、似无意地朝自己的方向微一点头,顿时更加得了意,又大声嚷道: “你方才说我眼瞎,捧着豆腐渣,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信给兴儿揪得挣脱不开,又不知如何回答这话,愈加火大,脱口骂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你再敢诬陷我,小心我揍死你!” 兴儿的脸颊此刻还火辣辣做疼,自然不肯罢休: “你这缩头王八!有胆子说,怎么没胆子认! 你还说我‘抱错了大腿’,方才这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你倒是说说,谁是我抱错的大腿?你又是抱了谁的大腿才敢这么欺负人的?” 一旁又传来贾琏悠悠一声自语: “没想到啊,这院子不大,还分了帮派,立了山头,这还真不是个小事。” 王信听得急了眼,狠命一甩,将兴儿甩了个跟头出去,他朝着贾琏赌咒道: “二爷别信这小子下蛆!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 兴儿又跌了个狗吃屎,爬起来朝着王信就要用头顶过去,倒被一旁只等寻到机会就拉偏手的柱儿、寿儿扯住,只道: “兴儿快别闹了,你也忒没规矩了。” 贾琏心中雪亮,眼下这一窝子勾结串通的人,须得擒贼先擒王。 他满可以叫了赖大进来,寻个不是将王信拉出去打他一顿板子。 可……打狗看主人,他希望王熙凤能够自行收手。 毕竟如今他们还是正经夫妻,真闹得阖府皆知,大家都不好看。 聪明人,都是响鼓不用重锤,只需要敲山震虎即可。 只有破鼓才需要万人捶。 于是他又闲闲喝了一口茶,仿佛是方才走了神没听清,朝王信道: “你方才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王信赶忙重复: “奴才方才说: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 “什么?你大点儿声,说话别跟蚊子叫似的。” 王信只好大声重复: “奴才方才说: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 “你这声音还不如比苍蝇嗡嗡呢,听不清啊。” 王信被逼无奈,只得高声喊了句: “奴才方才说: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 贾琏把茶碗递给丰儿,自己缓缓踱步到院门口: “我方才在这听见你说话声音挺大啊,怎么这会子说话声音这么小?你大点儿声,叫我听见啊。” 王信彻底明白了:自己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这位琏二爷应该是全听见了,这会儿这是跟自己算账呢。 王信只能认倒霉,扯开嗓子继续喊: “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 贾琏还是摇摇头: “你是不是嗓子坏了?这要是哑巴了,你就去后院专管掏茅厕得了。 你多喊喊,也许能练好。 把刚才那句话说二百遍,就围着院子,走三步说一句,声音大点,叫我能听见。” 说罢,一指兴儿: “你也是个没规矩的,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 罚你跟着他,他走三步喊一声,你就跟着喊一声“我听见了”,去吧。” 。 书房里,听着院子里王信一声一声的自我诅咒,贾琏一手握拳高举,一手握拳及腰: “耶!” 他取出书,正要继续钻研白酒,忽然门外有人敲门: “大门外有人来寻二爷。” 第三十四章 你放火我救人 进来禀报的是隆儿: “门外来寻二爷的那人说他是‘福水烧锅’的伙计,门上人看他不上,一直不肯通传。 奴才正好路过,之前又听兴儿说起,他跟二爷去过‘福水烧锅’,这才斗胆来跟二爷说。” 贾琏瞧了瞧这个看上去圆头圆脑、有些呆相的隆儿,听他说话虽有些慢吞吞,但逻辑清楚,教人听得明白,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便道: “你做得好。 那个烧锅的伙计说了是什么事么?” 隆儿见得了贾琏的夸奖,这才抬起头,天然呆的脸上仍是几无表情,说话也仍然是慢吞吞的: “他急得不行,说是烧锅给人放火烧了,还烧伤了人。他们家曲掌柜让他来赶紧求二爷救命。” 贾琏一听,“腾”地一声站起来: 烧锅被烧了?还烧伤了人?这还了得? 不管是事故还是人为纵火,这事都必须得查个明白了才行! 但贾琏前世毕竟是个三十岁见过风浪之人,遇事不慌乱,乃是第一要务。 院子里还在传来王信一声一声的自我诅咒,和兴儿跟在后面的应声,贾琏瞧了瞧眼前这个看着并不伶俐、说话有些急人、但似乎是个内秀的有心人的隆儿,贾琏决定,这趟带他去,刚好试一试他的品性和办事能力。 他略一思索,吩咐隆儿: “你先去前头,找他们管药库的,取些治疗烧烫伤的药,就说我急要。 再赶紧找个会治疗烧烫伤的大夫,一总带到‘福水烧锅’来寻我。” 取出二两银子: “给你雇车用,不要耽搁。” 隆儿一一应下,规规矩矩打了个千,转身就快步而去。 贾琏心道: 旁的不说,就隆儿说话这慢吞吞不紧不慢的毛病,也难怪王熙凤没将他拉做心腹。 希望是她看走了眼,让自己捡个漏。 。 贾琏快步出门来,果然见“福水烧锅”的伙计还在门口急得转磨磨。 那脸上还抹得左一道黑、右一道泥的伙计,一见到贾琏,仿佛是见了大救星,急火火地冲上来,跪下就磕头: “二爷二爷,可算是见着二爷了。烧锅里出了大事儿了! 一场大火烧了咱们几间房子,还把酒花姑娘也烧伤了!掌柜的急得吐了血,叫小的来寻二爷去救命呢! 偏他们又不让我进去,小的又不敢回去,可急死小的了!” 贾琏闻言,回身叫过一个门上小厮: “赶紧去给我雇一辆车来,要牲口跑得快的,快去!” 又安抚那伙计: “你这不是寻到我了么?别急了。 一会儿在车上,你再给我细说事发经过。 有我在,‘福水烧锅’倒不了。” 。 贾琏一路催促,车把式也是得了双倍的车钱,连连大声吆喝,连连狂甩相鞭,马车跑得飞快。 不过半个时辰,就瞧见了还冒着缕缕黑烟的福水烧锅。 车才到附近,那伙计就爬到车头,扯开喉咙大喊: “琏二爷来啦!琏二爷来啦!掌柜的!琏二爷来啦!” 车还没停稳,两个伙计就搀扶着面无人色的曲四平,跌跌撞撞地从院门里迎出来。 曲四平一见贾琏,竟咧嘴哭了出来: “二爷!二爷啊!有人放火啊! 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酒花……是酒花先发现着火的,这个傻孩子……疯了一样地救火啊……自己烧得不成人样啦……老天呐,可坑死我了! 我的二爷啊……救命啊……” 贾琏看得心里发酸,鼻子发酸,眼泪也跟着往上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曲四平自己是个沉溺于技术流的老实人,虽然情商不高,但人品是真不错,说定的事情就绝不赖账。 对烧锅里的伙计也厚道,哪怕自己卖田卖地,为难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却从不克扣拖欠伙计一文钱。 所以,虽然他烧锅里伙计的工钱与周围几家烧锅相比只算中等,却基本都是一干就是十几年的老伙计。 此时见到这个老实人被逼成这个样子,贾琏难受之余,更是愤怒。 但曲四平已经崩溃,他贾琏就更得稳住,否则谁来掌控局面? 贾琏压住心里的难过和愤怒,让自己冷静而坚定,上前一把扶住曲四平,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 “曲掌柜别急,我既然来了,万事都有我。” 眼光一环,已经看出院中房舍被烧塌了一大半,十来个伙计里有半数也挂了彩。便道: “火既然已经救下了,损失就损失罢,得先顾着人。” 他扶住曲四平朝院里走,只听伙计道: “看那车!” 贾琏回头,只见一辆马车,疯了似地朝这边狂奔而来,扬起一路冲天的烟尘。 贾琏心道:真没想到,这隆儿看似呆呆的,倒是个办事的好手。 他扶着曲四平,刚走到酒花的屋门口,就听见院门口马车骤然停下,随即就有人“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那人喘息道: “隆儿你个要命鬼,你这哪里是赶路?简直是催命!还不等看到病人,我这里就先爬不起来了。” 隆儿却先顾不得管他,疾步跑到贾琏身后,利落地打个千,只是一开口,瞬间慢得教人跳脚: “二爷,小的从咱们药库里带了獾油和蛇油来。 这个大夫是小的亲戚的邻居,从前在军里面做过的,懂得医烧烫伤,头些年还去过边境上,医过给‘金汁’烫伤的兵勇。 他药铺里有现成的寒水石,大黄,赤石脂,煅牡蛎,地榆,都是治烧烫伤的,奴才叫他一并都带了来,用着方便。” 贾琏心里望天长叹: 这个隆儿哦,事儿办得是真麻利、真不错!说话是真慢腾、真急人! 自己这算是检漏呢?还算是打眼呢? 。 贾琏扶着痛心疾首的曲四平,隆儿搀着吐得发虚的老军医,一前一后进了酒花的屋子。 一推开门,迎面就扑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混合着皮肉的焦糊味、药味、香油味,甚至还有葱味。 贾琏大惑不解:这屋里又不是厨房,这是要把姑娘炖了还是怎么的?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正斜倚在床头,一见进来这许多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待朝床上看去,贾琏的心狠狠一沉。 第三十五章 比赛油炸孩子 酒花的烧伤比贾琏预想的要可怕得多。 尤其是酒花的脸,几乎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但这姑娘还活着,她睁着已经变形的眼睛,寻找到父亲和母亲的脸,吃力地看着,甚至还试图张嘴发声。 曲四平夫妇难过得放声痛哭,贾琏忍了半天,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 作为一个没经历过大灾大难的现代人,贾琏是很难面对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残忍景象的。 这时候,就显出老军医的重要作用了,他仿佛是上了战场、面对强敌的将军一般,顿时就抖擞起了精神,当仁不让: “你们若要救人,就赶紧都出去! 留下个能帮忙的女眷,隆儿你留在门口,我说要什么,你就在门口随叫随到。” 他的果断让贾琏心中腾起希望: “好!都听您的!” 扶着曲四平出屋去后,回头看了一眼病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酒花娘,贾琏觉得他不算是“能帮忙的女眷”,就问曲四平,可有亲属在这里。 曲四平一声长叹,老泪纵横: “我们是外来户,本地哪有什么亲属啊。” 贾琏又问: “那……哪个伙计家里的老婆能干又靠得住?你找两个出来。” 曲四平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这个有!这个有!老韩!老木!他两个家里的就行。” 贾琏回身问: “谁是老韩、老木?” 伙计当中,有一个矮墩墩、土呛呛的憨厚汉子先应了声:“我姓韩。” 挨着他站着的大嘴汉子也跟着闷闷应了一声:“木老疙瘩。” 贾琏一点头: “现在去叫你俩的老婆过来帮忙。 这几日都跟在这里,老韩家的协助大夫给酒花救命,老木家的陪着酒花的娘。 每日给她俩各一份工钱,数目和你俩一样。 救好之后,我还有额外的赏钱。 你俩在这里负责领着伙计,仔细看管烧锅院子,除了隆儿之外,所有人等,不许出,也不许入,更不许进入被火烧过的房子。” . 贾琏知道,自己应该去火场看一看,可更重要的,是保住人。 酒花的性命危在旦夕,曲四平夫妇也得能扛过去这场灾难。 贾琏体会过这种在急救室外等着亲人生死消息的煎熬感受,太难受。 他前世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夜里,他独自坐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焦急地攥着拳头,趴在医院的墙上,泪流满面。 爷爷的病又怪又急,医院立刻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而父亲贾新华,却从一大早就被保洁大队的队长给叫去,帮忙他儿子的婚礼。贾琏成给他打了三十几个传呼,一个不回。 他只能哑着喉咙,对着那面墙,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许了无数的大愿,只希望能求下爷爷的命。 只要能换回他的命,贾琏成愿意不惜一切,哪怕要用他自己的命去换。 他舍不得这个最疼他的亲人。 爷爷还没有来得及等他长大,等他有能力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他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来得及让爷爷享受一下啊舒心好日子。 焦心的煎熬,让他一边希望,一边害怕。 在他的记忆里,几乎他全部的生活,就只有每天怨声载道的父亲,和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 给他爱的人那么少。他经不得再失去。 . 正因为了解这种煎熬,贾琏觉得自己有义务守在曲四平身边。 陪伴,也是一种力量。 让人能支撑下去的力量。 看着坐在炕上、颓然捧着脑袋的曲四平,贾琏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隆儿带来的大夫有经验,你就放心罢。这时候,咱们着急也没用,反倒添乱。 我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善有善报。” 半晌,曲四平才摇摇头: “这是我们的报应!逆天的报应!” 他抬起头,脸上死气沉沉,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屋顶: “这块地,注定不该是我们老曲家的。我们是逆天了。” 贾琏伸手拍了拍曲四平的肩膀: “莫要胡思乱想,酒花还撑着呢,你不能倒下。” 曲四平一声长叹,无限颓然: “酒花太可怜了!这孩子是吃了我们的挂落啊。老天哪!报应在我身上吧!别带累无辜的人呐……” 他仿佛很是疼痛一般,闭起眼睛,咧着嘴,很痛苦地摇着头,讲起了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 八十七年前,曲四平的父亲曲谦随家人来京城投靠亲友,不料到在这里才得知亲戚去了外地,正进退为难,有好心人介绍曲谦去了通州的一个酿酒烧锅当伙计。 曲谦是个能吃苦的有心人,用了整整二十九年,学成一身酿酒的本事,还攒下了一笔血汗钱。 大概五十年前,继通州一带的“东路烧锅”之后,京西一带因为水源得天独厚,“西路烧锅”渐渐兴起。 尤其是玉泉山一带,山上植被葱茏,水质异常清澈,口感甘美,成为烧锅的首选之地。 曲谦看准了玉泉山,用所有积蓄在这条玉泉流出的玉北河上游,买下了这块地,并盖起了如今“福水烧锅”。 岂料烧锅刚刚初具规模,当地的大族项家也看准了烧锅酿酒这条发财路,但眼瞧着最好的水源地被曲谦买了,想倚仗坐地户的优势和族人众多,要强夺这块地,赶走曲谦这个外来户。 他们白日里来搅闹,夜里来骚扰,四下里传谣言,逼得曲谦走投无路,只得提出将地卖给项家。 岂料此时的项家族长项善竟然连钱也不想出,反而指使原来卖地给曲谦的人,一张状子告到衙门里,污蔑他当初买地用的是灌了铅的假银子。 一场官司打得无休无止,曲谦已经是山穷水尽。此时项善又丧心病狂地提出一个跟地痞混混学来的办法: 要求某月某日,双方签下生死状,所有族内亲朋一律到场,在场地中央,烧柴架起一口巨锅,锅里装满菜油。 待整锅油烧得滚沸,若是曲家无人敢跳进油锅,则必须无条件滚出玉泉地界,一根草也不许带走。 曲谦眼见三十年辛苦化为泡影,更不知自己一旦失去“福水烧锅”之后,全家人在异地他乡身无分文该如何度日,绝望之下,半夜里悬梁自尽。 幸亏被上厕所的曲四平发现,这才救下一条命。 那时候曲四平还只有七岁,并不太懂得父亲曲谦的走投无路,但是他终生都无法忘记,自己十四岁的哥哥曲四安,是怎样在数百人面前,跳进了滚沸的油锅。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油条似的焦尸。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福水烧锅”保住了,曲谦却吓疯了。 他再也不出门,每天就只待在烧锅房里,不能看见油,不能吃一点点沾了油的东西,除了他老婆和曲四平,他不能看见任何外人。否则就拼命地撞头,撞得头破血流,还发疯地嘶吼:“用油炸了他!” 只有酿酒的时候,他才是正常的。 直到五十三岁那年的某天深夜,他熬得油尽灯枯,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不剩下二两肉。 曲谦的老婆为了家计,一直苦苦支撑,在曲谦死后的第三年,她也吐血死了。 一家人都为了这个烧锅拼上了性命,年仅十七岁的曲四平咬牙扛起了这副重担,直到今天。 曲四平把手捂在心口上: “我知道,这又是项家的人干的,这些年他们就一直都没消停过。 上回他们串通了苏牙子,也是为了我这块地,这片水源。 二爷,不怕您笑话,这些年来,每每被逼到极处,我……我这个畜生,都是捧着我大哥被滚油炸透了的尸首,逼退了他们那些人…… 我不是人呐,可我没辙啊…… 我爹临死的时候,他不疯了,他告诉我:你大哥的尸首不能埋,它是个见证,只有它还能镇住项家人。别叫你大哥白死,要不他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你死活也得给我守着这‘福水烧锅’,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别叫我死了都不安心。” 贾琏听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这……这也忒瘆人了!鬼故事都不带你们这么变态的。 可曲四平的最后一句话,却直直击中了贾琏的心: “在别人眼里,只在乎这个烧锅值多少钱。 可在我眼里,它不是钱,它是我一家人用命都要保住的心血。 我得替我一家人守住它,直到我死。” 这让贾琏想到了爷爷传下来的风水秘术。 别人也许觉得那玩意儿早就不灵了,可它始终是爷爷最珍爱的看家本事。佝偻着后背的爷爷,宁可被儿子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被在大冬天赶出屋外,他还是要悄悄教给贾琏成。 因为那是他的心血,他希望他的后人能替他传下去。 贾琏看着这个满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人,实在无法相信他竟然只有四十八岁——是什么样的压力和苦难,才能把一个人压成这个样子! 他将手重重按在曲四平肩上,只郑重说出六个字: “别担心,都有我。” 第三十六章 酒精鱼皮油条 隆儿请来的军医余大夫确实是个治疗烧烫伤的高手,先叫人用锅加热麻油,加入黄蜡融化后,离火加入生大黄等药末,配合獾油,调和成药膏,涂抹住创面,先暂时稳住伤情。同时又取地榆、大黄、荆芥、当归等药物煎成汤药给酒花服下。又叫人尽快用香油浸泡当归、紫草,三日后再用。 等这一切忙完,天都已近黄昏了。 见曲四平恍恍惚惚,贾琏只得代他吩咐伙计,给众人安排饭食。自己虽也没有胃口,却还是逼着曲四平好歹喝下一碗粥。 . 谁知刚刚到了定更时分,余大夫急火火请贾琏过去,原来是酒花忽然起了高热。 “这回可要了命了,怕什么来什么,姑娘本来身体就弱,这当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听余大夫如是说,贾琏心知这是大面积烧伤引发的感染,确实是最可怕的。 他想起自己六七岁时有一回做饭,不小心碰翻了一锅刚刚煮开的热粥,烫伤了整个大腿。 自己什么也不懂,只是疼得哭,还蹭破了水泡。那时候正好是夏天,很快就化脓发了炎。 可父亲贾新华却因为没钱而不带自己去医院,只去买了一大瓶酒精回来,直接往伤口上浇,疼得自己几乎喊哑了嗓子。 爷爷贾不全在外面把门撞得“砰砰”响,骂贾新华是个活畜生。贾新华死活不开门,一边按住疼得直抽搐的贾琏成,一边隔着门大骂贾不全“老不死的”。 好在后来烫伤倒是好了,只是留了一片很大的疤。 贾不全每回看见贾琏成腿上的疤痕都心疼得抽自己的嘴巴,叹息说就是不去医院,哪怕有钱买来活鱼,用鱼皮敷上,也不会留那么大的疤了。 贾琏知道这不是个好办法,但此时,还有什么比救一条人命更重要?! 贾琏横下心,叫来老韩,问他有没有最烈的陈年烧酒。 “仓房里的好烧酒都给烧了。”老韩挠头又想了想,“我倒是听说个事儿,可你别说是我说的啊。掌柜的有一坛子他爹传下来的酒,据说蒸煮了七回,烈到没人敢尝。” 贾琏只好来找曲四平,见面就问: “酒花发了高热,得要极烈的烧酒救命。 听说有蒸煮了七回的酒,快拿出来救人。” 曲四平一直没魂儿似地坐在墙角,只愣愣说道: “那是我爹留下的,不能动。” 贾琏上前一把揪住他领口,怒道: “少废话!眼下急着救你闺女,快拿出来!” . 曲四平在堂屋地下挖了四尺深,才挖出一个黑黝黝的大酒瓮。瓮口封得严严实实。 老韩和老木小心翼翼地将酒瓮抬到地面上,曲四平两手哆嗦,连封口都打不开。 贾琏等不及,自己上前要拿刀挑开,还是老韩看不下去,上来拦住: “二爷,这不能动刀。” 封口打开,果然酒气撞人。 贾琏担心酒精纯度还不够,也担心窖藏多年,酒中有杂质,就一推曲四平: “这浓度还不够,老曲,你得赶紧再去蒸煮一回!” 曲四平早就没了主意,只是听说要蒸馏酒,却是他能干的事儿,立马就带着人动手开锅。 . 贾琏看重新蒸馏出的烈酒,小小尝了一口,直如一道火线滚下喉咙,胃里仿佛下了火,估计酒精度数怎么也在七十五度以上。 便跟余大夫说起用这烈酒给酒花伤口消毒,然后用烈酒消毒过的鱼皮做敷料,不仅可以减少伤口感染,还能让伤口早日愈合。 余大夫半信半疑,但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得试一试。 贾琏知道酒精对烧伤伤口的可怕刺激,曲四平夫妇若是听到酒花的惨叫必定无法忍受,便故意“哎哟”一声: “酒花姑娘是犯了火忌的烧伤,方才咱们用了地下埋藏的烈酒,就是动了‘土中水’来救她,这附近有没有土地庙山神庙啊?咱们若是去庙中祷告,必能增加效验。” 说罢就叫伙计立刻套上烧锅里送酒的骡车,赶着将曲四平夫妇推上车去。偏偏曲四平将贾琏当做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拉着不松手。 贾琏无奈,只能陪着他夫妇两个,也坐上骡车,由两个伙计提灯指引,一路走出七八里地,看前面就是一处山神庙。 两个提灯的伙计一路在车前小跑,此时累得坐在地上喘气。贾琏便自己先进庙中去支应一下。 走进院中,见这山神庙虽不大,但似乎平日所受香火供奉不错,庙中甚是齐整干净。 贾琏见正殿中竟然还点着烛火,想着这里可能有庙祝,就快步走到门口,打了招呼,却无人应答。 贾琏走进正殿,还没看神像,就被供桌上那根炸得焦黄的一物吓得朝后一蹦! 曲四安的油炸焦尸! 待看清楚那不过是一根一尺多长的大油条时,惊魂未定的贾琏不由骂了句: “靠!拿什么当供品不好,拿油条!吓死老子了!” 随即,又咧嘴摇摇头: 完了,都留下心理阴影了,以后估计自己是不能吃油条了。 想到曲四平夫妇也必定看不得这个,贾琏望着威武的山神像,祝祷两句,就取下那根大油条,可没处可藏,只好一咬牙,塞袖子里了。 将曲四平夫妇接进山神庙,让他们在神像前祷告,贾琏则赶紧找个借口出门去。 他得去把袖子里的油条扔远点。 . 贾琏走到庙后,正向顺道撒个尿,忽然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一时好奇,轻手轻脚凑过去。 只听一人正摇头叹息: “为了这五十两银子,我这也是缺了德了。 你说我大伯让我放火,我也就去放了个火,谁知道曲老头那闺女是个死心眼子啊。 唉——我是真没想伤人。” 另一个人劝道: “你别叨叨了,咱不还来求神保佑那女的别死嘛,老天爷能知道咱不是坏人。” “老天爷可明鉴呐,哎呀我可算是知道了,人不能干亏心事啊,要不连庙门都不敢进呐。” “不进去也好,省得你心虚乱说话。” . 纵火犯啊! 近在眼前啊! 可他们俩人,贾琏只有一个啊! 第三十七章 油条立了大功 油条!!! 贾琏悄悄拿出袖子里的油条,伸手无声无息地凑过去,悄悄在高个青年的背后,留下个油印子。 盖戳完毕。 贾琏又蹑手蹑脚地离开这危险之地,仍然将油条藏在自己衣袖里。 直到再踏入山神庙的大门,看见烧锅的两个伙计和车夫倚着骡车在打盹,贾琏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天光微明,隆儿跑来送信,说是酒花的伤情暂时稳定了下来。 曲四平夫妇连念“阿弥陀佛”,又给山神连连磕头。 . 人暂时平安了,就轮到要解决事了。 贾琏拉住曲四平: “你不是说知道放火的是项家人么?如何不去官府告状?” 曲四平跺脚道: “这几十年啦!他们没少祸害我们,我们开头也去衙门告状。 可人家是本地大族,都是亲戚套着亲戚,衙门里有人,保甲也是他们自己人,根本告不赢,还要反过来说我们是诬告。挨过打,罚过银子,我们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冤死不告状。” 贾琏摇头叹息: 百姓苦,古今皆然。 “老曲,你忘了如今有我么? 你现在就收拾收拾,坐着骡车,去顺天府告状。我在那里等你。” 贾琏吩咐伙计照应曲四平夫妇慢慢回去,自己带着隆儿一气儿先跑回了“福水烧锅”。 坐上回城的马车,累坏了的贾琏说了句“直奔顺天府衙”,就合上了眼,哪里还顾得上车辆颠簸?倒在车厢里就睡着了。 . 贾琏身上有个正五品同知的官职,乃是顺天府知府的副职,分掌京畿地方的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只不过他这官位是用银子捐来的,他自己将来又要承袭荣国府的爵位,是以衙门里就根本没给这位琏二爷安排任何事务,个把月都用到衙门里去照个面。 此番贾琏再走进顺天府衙署,连把门的衙役都愣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 哟,这不是同知贾大人吧?好家伙,可有小半年没见过了,看着都眼生了。 但同知贾大人就是同知贾大人,别说其他衙门同事了,就连如今的顺天府知府,京畿地方事务的一把手宋大人,见到贾琏都要面带微笑,一见贾琏要按规矩行礼,赶忙扶住: “免了免了,都是自己人,这又不是在公事房,客套倒显得生分了。” 请贾琏入座,衙役奉上茶来,宋大人便问起贾琏此番去姑苏路上可顺利,听贾琏简要说完,立刻笑道: “不知林大人身体可好啊?我们乃是同年的进士,虽说一直不得再见面,我却是十分想念啊。” 听说林如海刚刚升了巡盐御史,宋大人眉开眼笑,望空拱手: “皇上恩典呐,林大人荣升,好事好事啊。” 又说了些闲话,贾琏话头一转,说起自己入股了“福水烧锅”、昨日却遭人纵火的事。 宋大人越听越皱眉,最后用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 “谁人如此胆大!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火伤人!本官这就派人去查探,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无法无天。” 贾琏接口道: “正是大人这个话!这些人极为猖狂,被我昨夜刚好碰见,只可惜他们是两个壮汉,我见不是对手,就在他们身上留了记号。” “哦?贾大人果然智慧果敢,却不知是何记号?” 贾琏一咬牙,伸手从袖子里抽出那根大油条: “我用这根油条,在高个汉子背后留下了油渍,在矮个汉子的衣衫背后下摆,也留下了油渍。 此时刚过半夜,他二人必定还来不及更换衣服。 请大人立刻派出捕快,去将玉泉山项家族长的侄子辈拿住,挨个查验就是。” 宋大人看着贾琏从绣着银色竹叶的锦袍衣袖中,竟然抽出一根一尺多长油乎乎的大油条,惊得眼珠子瞪得老大。 . 贾琏从顺天府府衙里溜溜达达出来的时候,两个捕头“飞毛腿”毛头儿和“铁拳头”铁头儿,已经带着十几个捕快,急火流星地冲出了衙门口。 贾琏心下一转:宋大人图的是官场关系,而这帮捕头捕快,图的就是真金白银。 若要狗好使,就得多喂肉。 于是叫过毛头儿和铁头儿,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在二人面前: “弟兄们这一趟跑得远,拿人又急,这银子给大伙儿买双鞋穿。” 两个捕头一人捧着一张银票,两眼冒光,脸上乐开了花: “二爷放心吧,咱们都是办老了差事的,那俩小子绝对跑不了。如果有同谋,打得他当场就指认出来!一并带回来给大老爷审理。” 望着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直奔玉泉山方向而去,贾琏心中先是感慨: 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衙门有人好办事”啊,古今同理。 而后想到的是:果然是钱能通神,若要事事顺畅,还是得想法子多弄些银子出来。 走出几十步,忽听身后鼓响。 转回身,瞧见刚下骡车的曲四平夫妇,正相互搀扶着,用鼓槌用力击打鸣冤鼓。 贾琏知道自己已经将衙门的事情都打点、托付好了,就没必要跟着曲四平走一遍官样程序了。 经历了上蹿下跳的一日一夜,他现在累得要命,困得要死。 他如今最大的愿望,是回去睡觉——在床上睡觉。 . 王熙凤带着平儿去老太太那里商议事情了,是善姐伺候贾琏更衣。 瞧着衣袖被染得油脂麻花的锦袍,善姐悄悄一咧嘴: 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邋遢了? 贾琏终于能躺在床上了。 书房的小榻虽然没有正房的床榻舒适松软,但乐得自在。 没看见王熙凤,也让贾琏觉得自在。 家里老婆是个爱干事业的女强人,那就基本上是不着家的了。古今同理。 累坏了的贾琏胡思乱想着,很快开始迷糊,眼瞧着就要睡着。 忽然,被一声“二爷”的喊声又惊醒过来。 靠! 只要遇着谁大声喊“二爷”的,准没好事! 那声音是从院外传来的,所以传到贾琏耳朵里也不是很大,却很耳熟。 “二爷!我要见二爷!” 贾琏迷迷糊糊的脑子瞬间明白:这是兴儿! 自己昨天匆匆出门去,也不知这小子后来有没有继续跟王信打架。 贾琏叫守在屋门口的善姐: “这是兴儿?叫他进来。” 不料善姐却并没答应,低头支吾好一阵,才小声道: “二奶奶不让他再进这个院。” “什么?”贾琏瞬间明白了——王熙凤在给他颜色看。 院子外头,又传来兴儿带着哭腔的喊声:“你有种直接打死我啊!我要见二爷!” 贾琏沉下脸: “昨儿我走了之后,有人打兴儿了?” 善姐低着头撇了撇嘴,小声道: “二爷要不问别人吧,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本来又乏又累的贾琏,只觉得心里的火儿瞬间突突往上冒: 你这样叫tm“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不如干脆直接告诉我:你害怕王熙凤,所以二爷在你眼里就是个屁! 贾琏怒冲冲大步走到院外,却见王信正低声指挥这柱儿、寿儿、喜儿,正将一瘸一拐的兴儿死命朝远处拖去。 第三十八章 小倒霉蛋兴儿 “给我住手!” 贾琏一声断喝,把自己都惊到了——真没想到啊,自己竟然有如此响亮、清越的嗓音。 呀!自己这原主可以啊,一张“帅气正气贵气”三气俱全的俊脸,一副“高大、高挑、高直”三高皆备的身材,没想到嗓子也这么好。 就这自身条件,就算没贾府,开局也是人生赢家啊。 不对啊! 凭着这样的长相,还有“荣国府未来继承人”的加持,结果呢?原主愣是把自己混成了个远近闻名、内外驰名的“惧内高手”,个个都说他在王熙凤面前屁嘛不是,这也太惨了。 暴殄天物啊,要遭报应的! . 且说王信一见贾琏满脸怒气,赶忙悄悄朝三个同伙挥挥手,示意他们拖着兴儿先走。 自己则立即小步跑到贾琏面前,规规矩矩打了个千,满脸赔笑道: “二爷叫小的?有何吩咐?” 贾琏哪里是能叫他这点子小心思给蒙蔽的?一见那三人还一个捂嘴、两个拉扯着继续拖走兴儿,也不搭理王信,只朝那三人一声大喝: “你们三个若是聋的,就立马都滚出府去!” 吓得柱儿、寿儿、喜儿赶忙松开手,原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里大呼;“奴才不敢。” 兴儿骤然摆脱了三人的拖扯,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踉跄着奔过来,扑到贾琏面前,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求二爷给奴才做主啊……奴才苦到家了……” 也不等贾琏开口问,又继续哭道: “二爷昨儿有事走了,奴才就倒了大霉……这几个狗娘养的在二奶奶面前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在奴才身上。 还添油加醋说什么二爷偏向奴才,故意助着奴才不听二奶奶的吩咐,还说是奴才挑唆二爷打压他们几个,说二爷昨日让王信在院子里喊二百遍那句话,就是故意要给二奶奶难看,向二奶奶示威,非说这些全是奴才挑拨的。 二奶奶叫他们几个,每人都抽了奴才十个大嘴巴子,还叫奴才每挨一个嘴巴,就得喊一句‘奴才是黑心眼子的王八崽子’。这还不算,还把奴才打了二十板子。昨儿晚上,奴才带着伤,还被他们赶去二门上上夜。 这一宿他们轮番来找奴才的茬子,打了奴才不知几个嘴巴了。 奴才……奴才当真是冤死了。 二爷啊……求二爷救救奴才吧,奴才被欺负得活不下去了……” 贾琏看兴儿此刻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双颊也红肿青紫,估计是委屈得狠了,不管不顾只是咧着嘴嚎啕大哭,生生把一个秀气养眼的“小鲜肉”,给折腾成了个被剁碎了的“小腊肠”。 “你且别哭,有理不怕讲,靠哭也哭不明白。” 贾琏安抚了兴儿一句。 其实,也是安抚他自己。 这也忒拿人不当人了! 虽说“职场如战场”,可也不能“职员如畜生”吧? 下层员工就这么被上层领导和带班小领导无良欺压,甚至连平级的同事都是帮凶,这荣国府服务人员的生态环境也太恐怖了! 还有王熙凤! 先是调走我的人,而后又对我的人又打又罚,你是真当我贾琏是个窝囊废了! 但贾琏更明白,吵架?太low,而且没屁用! 于是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转向王信,声音沉稳而坚定: “兴儿说的,我听了,现在想听你怎么说。” 王信昨日虽然在贾琏这里吃了亏,但王熙凤一回来,就给他找回来场子,所有人都瞧见了兴儿敢扎翅儿的倒霉下场。 此时他自觉背后有强力撑腰,心里更不拿贾琏当回事,只脸上还做得规矩,嘴里却是信口胡说: “回二爷的话,奴才向来都是老实规矩做人、尽心尽力办事的,哪里有兴儿那么大胆子,敢在主子面前顺嘴胡说? 奴才昨日就是回了二奶奶,兴儿不肯听调去二门上上夜,别的话一概没说。 倒是兴儿,不仅不知罪,还当着二奶奶的面大骂奴才,这才惹恼了二奶奶,对他小惩大诫。 二奶奶说,要是个个都不听调遣,那这府里的规矩,不就成了狗屁了?” 兴儿在旁听了,气得要扑上去撞头: “你个脏心烂肺的王八养的!朝我身上泼屎盆子,你说瞎话不怕天打雷劈!其实你才是来回挑唆的那个! 亏你昨儿还喊了二百遍‘我要是说了那些混账话,叫我不得好死!’你日后必定是个不得好死的!你家里有一个算一个,个个不得好死!” 贾琏呵斥住兴儿,继续问王信: “我昨日说了,兴儿留在我身边,不调去别处,你没听见?” 王信却没接贾琏的茬儿: “是二奶奶亲口发的话,说近来二爷闲在,兴儿又不听话,所以才调兴儿去二门上看夜。” 明摆着,这就是王熙凤欺负贾琏,但贾琏自矜身份,并不愿在下人面前与王熙凤对着干,忍了忍,沉声道: “你去回二奶奶,就说我今日说的,兴儿哪儿也不去,就跟在我身边。” 王信是从心里不买贾琏的账,自然不肯顺坡下驴。 眼珠一转,又打个千儿: “小的也是奉了二奶奶的命,不敢违抗。 二爷是明白人,还是别叫小的为难了。” 贾琏登时火起! 什么?你不敢违抗王熙凤的命令,倒专门来违抗我的命令? 他轻轻一声冷笑: “你倒是二奶奶的一条好狗。” 王信能得王熙凤信任,自然是个机灵鬼,以他的眼色,如何看不出贾琏此时已经恼了? 只是他在王熙凤手下多时,早不将贾琏放在眼里,反而嘿嘿一笑: “多谢二爷夸奖奴才忠心。奴才就是一条忠心的好狗。” 贾琏低头略一沉吟,脸色已经和缓如初,转而问道: “彩明呢?” 这下子王信倒摸不着头脑了,只好答道: “二奶奶叫彩明跟着去老太太那里了,这会子还没回来。” 贾琏“哦”了一声,吩咐将院中人都叫来集中眼前。 见有六七个未冠总角的小童,打扮都与那日见到的彩明一样,便挨个相了个面。 须臾,才朝最靠外边站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一指: “你叫什么?” 那小童个子不高,举止规矩,看着倒也还算伶俐。见贾琏叫他,赶忙上前来磕头: “奴才素明,给二爷磕头。” “你可会识字写字?” 那小童又磕了头,答道: “回二爷的话,奴才认字,也会写字。” 贾琏点点头: “你这就去把这院子里所有人的花名册取来,顺带取纸笔过来。” 第三十九章 掰王熙凤爪牙 素明闻言一愣,但还是立刻应了声“是”,爬起来就去取花名册。 在这空挡里,贾琏抬起头,半眯起眼。 冬日的暖阳照在他脸上,给他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是美玉上流连幻化的宝光。 贾琏好看的嘴角渐渐抿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他要出手了。 王熙凤,你欺人太甚,就别怪我绝地反击。 我贾琏自认为是个“凡事都存善心“的老实人,但老实人不是蠢人,不是废物,不是你想欺负就欺负的。 把老实人逼急了,你未必能招架得住。 . 贾琏看素明很快就将花名册和笔墨都放在一个托盘中,捧到自己面前,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孩子做事稳妥、稳重,可以用。 贾琏点点头: “你先将花名册念一遍,点个卯,然后我说的,你笔单记下来。” 随即又转向王信: “待会儿素明写下的名单,你给二奶奶带过去。 就说,既然是二奶奶说我这边闲在,我也觉得有理,既然我不大管事,这院里我这边一半人手,就都裁撤了罢。” . 素明声音朗朗,唱念花名册。 凡是没跟着王熙凤出去的下人,都一个个站出来应声。 大伙谁也猜不出这位琏二爷要做什么,都不知这位平时只爱吃喝享乐和四下里找女人偷腥、从来懒得管理家务事的甩手大爷,今日这是抽了什么风。 点名完毕,只听贾琏淡淡说道: “二奶奶带出去的,自然都是她紧着用的人手。 剩下的这些人,也确实是不少,只调一个兴儿出去,也管不了什么用。 这院子里有八个小厮,就把我那一半都裁撤了罢。 兴儿已经调去二门上看夜。 剩下的,柱儿调去马厩铡草喂马。 寿儿调去后院跟着打扫收拾。 喜儿调去后廊上收拾茅厕倒净桶。 其余还留下四个,庆儿、福儿跟二奶奶,隆儿、昭儿给我使用。 王信,还余下你和来旺两个,也是一个跟我,一个跟二奶奶。 至于到底是谁跟着哪位主子,就让二奶奶做主好了。若是二奶奶觉得留一个跟着我也多余,那就也不留了,调到外面车房,去跟车来往迎送好了。” . 他风轻云淡的一番话,把王信听得顿时愣在当地,半张着嘴,眼中的伶俐光都没了。 这……这二爷也忒狠了吧! 二奶奶的厉害就跟天上的霹雷似的,人尽皆知,可谁能想到窝囊二爷的厉害,那是青天白日里,杀人于无形啊。 他倒是也不骂人,也不打人,他直接下死手! 这他奶奶的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呢。 蔫萝卜辣死人呐。 谁不知道,这八个小厮里头,柱儿、寿儿、喜儿、昭儿是二奶奶的心腹。 这回可好,他顺着二奶奶的话头,一下子就把二奶奶的三个心腹都直接给发配出去当苦力了。 一个换三个,够狠! 再说自己和来旺,那肯定是来旺更得二奶奶的信任啊。这要是让二奶奶二选一,肯定是把自己送到二爷手下去。 要是从前的二爷也罢了,跟着他吃喝玩乐,又不爱管人,虽说没多少油水,也乐得自在。 眼下这二爷,自打从姑苏回来,就全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每夜都绝不能消停,男女通杀,可这回他被二奶奶赶到书房来住之后,竟然夜夜做光棍!还没日没夜地看书,跟中了邪似的。 常言道:‘人若转性,非死即病’,果然吧,你看他今日这手段: 二奶奶调走一个兴儿,他就顺着岔口生生要从二奶奶手里掰断一大半的人手去,这手段,比二奶奶还狠、还毒辣。这是以前的二爷能干得出来的? 自己要是被派在他手下,他瞧自己还不顺眼,这要是天天被这么一个主儿挑错找茬,那不是倒了八辈子半的血霉? 人家更狠的,是似乎还把选择都给了二奶奶:哦,你不给二爷留人?那行,滚去天天跟车伺候累死你。 . 他心里嘀咕,贾琏那边却还没完,继续道: “素明你听好,从今儿后,你和彩明两个,分单、双日轮值。 你两个不当值的那一日,就专门到账房去,学着核对账目,当晚把学明白的事情,到我这里一一说清楚,记住了么?” 贾琏吩咐完毕,叫隆儿送受伤的兴儿回去休养,他跟着自己折腾了一日一夜,送过兴儿后,就不必来伺候,也回去休息。 临了,将昭儿叫进了书房。 . 刚一关上门,昭儿就“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二爷,二爷,奴才拿性命担保,绝没在二奶奶面前说二爷这一趟去姑苏路上的风月事儿。 奴才要是说了,二爷架柴火烧了奴才。” 进了屋的贾琏,已经不是方才端着架势的模样,他累得一脑袋扎在小榻上,没心思搭理昭儿的赌咒发誓: “少废话,我就是想问你,知道二奶奶去老太太那边是为的什么事了么?” 昭儿巴不得有机会卖好,赶紧把知道的都说了: “奴才听说,是东府里的珍大爷又把小蓉大爷给打了。 老太太听了心疼,就叫了珍大爷一家都过来,听说是要劝劝他,别一见小蓉大爷就跟审贼似的。” 贾琏打了个滚,打了两个哈欠: “老太太怕是要白费口舌喽。” “可不是。二爷不是早就说过么,珍大爷自己是色中恶鬼,却管着小蓉大爷一个月只许和媳妇同房一回,这样的爹,古今罕有。 也难为小蓉大奶奶了,那样的国色天香,夜夜独守空房。 听说老太太尤其怜惜她,这回是特意叮嘱珍大爷,今儿务必要带了小蓉大奶奶过来。” 小蓉大奶奶?贾蓉的媳妇? 秦可卿? 她还没死? 原书里“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仙姑! 可卿,不过是她在俗世的小字罢了。 一个顶俩的浓缩精华版美女啊! 贾琏“腾”地一下坐起来,瞬间精神抖擞:“怎么不早说!” 昭儿一咧嘴: “这——是奴才糊涂了。” 贾琏方才本打算小睡一下,等缓一缓乏,再详细斟酌如何对付王熙凤的下一步对策——自己方才掰了王熙凤在这院子里的爪牙,就王熙凤那霸王性格,如何肯善罢甘休? 此时,他由秦可卿想到了疼惜秦可卿的贾母,顿时一拍床榻: “昭儿,快!咱还得赶紧再贴一回烧饼!” 吓得昭儿猛地打个哆嗦,支吾好一阵,才捂着屁股道: “二爷……奴才……奴才身体不适。” 第四十章 我想看秦可卿(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滚你奶奶的!” 气得贾琏破口大骂。 这都什么事儿! 这回轮到贾琏吓得蹿起来,往床里面退去: “你停住!你滚远点儿!再过来老子抽你!” 看着昭儿满脸不解的委屈模样,贾琏又觉得,可能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自己很应该反思一下和原主之间的人生关系了。 自己夺了原主贾琏的舍,占了原主贾琏的身体、身份还有身家,那么,自己就有义务得给原主贾琏善后,就得处理好原主贾琏的所有家人、友人、爱人、情人、恩人、佳人、美人、妙人、敌人、贱人…… 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贾琏虽然曾经对自己前世的世界很不满,但此时,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三观正、且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现代人,是一件值得内心骄傲的事情。 “只顾自己、无情无义、唯利是图、没有底线”,那些前世因为内卷而不得不接受的东西,让它们见鬼去吧! 于是贾琏按了按太阳穴,和缓下语气说道: “昭儿,你好好记住我的话:以后,只要是我跟你说‘贴烧饼’,你都给我往正经的烧饼那儿想。 你正正经经干活,我正正经经给钱,咱俩以后,都得比烧饼还正经,明白吗? . 作为一个正经男人,贾琏是真的很想看看秦可卿到底长得有多漂亮。 正经的烧饼在锅上煎熬,正经的贾琏在地上煎熬。 不明所以的昭儿瞧着来来回回踱步的贾琏,小声问: “二爷,您这不是都安排完了么,要不您先回屋等着?这厨房里不是爷来的地方。” 贾琏没法跟他说“再晚点人家秦可卿就要回东府了”,只能摆摆手: “少废话,你叫那烧饼快点!再快点儿!” . 贾琏带着昭儿,匆匆往贾母院中而来,迎面正恰恰遇见了贾珍带着儿子、儿媳出来。 贾琏又是庆幸,又是惋惜。 庆幸的是,这要是再晚来一分钟,就错过了瞻仰美人的机会。 惋惜的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心思,没来得及在美人面前表现。 他此时的心态,很有些像他高中时候暗恋校花女神那时一样,带着点儿莫名的冲动和期盼,却无关欲望。 贾琏刚刚在一堆遍身绫罗、花团锦簇的人群之中搜索到一个窈窕的身影,还不及细看,走在人群最前面的贾珍却大步过来,直接一把拉住了贾琏: “琏二!你这没良心的小子! 从姑苏回来就死哪里去了?这都多少天了?也不往我那东府里走走? 我头几日叫小厮去叫你两回,都说你不在府里。从实招来,你去哪里逍遥快活了?也不想着叫上老哥一道儿?” 一心想瞻仰女神的贾琏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贾珍,又吓了一跳。 这tm是贾珍? 贾珍难道不应该是个五十来岁的猥琐大叔么? 天生一脸“老色胚欠人捶”的德行,所以八七版《红楼梦》电视剧里头,他强占秦可卿,就像一坨污染鲜花的不要脸牛屎一样,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可眼前这位,明明是三十出头、保养得宜的型男帅大叔啊! 更逆天的,是这帅大叔的眉眼之间,竟然很像严屹宽 靠!贾府里老前辈们,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又有钱,个个都挑美女当老婆,结果就是,生下来的孩子个个都没难看的。 前两天遇到满脸正气的贾赦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个颜值逆天的贾珍,个个反面人物搞那么帅,还让不让主角活了? 懂不懂什么叫“大众心理认同的形象”啊!曹操必须是大白脸,武大郎必须是丑八怪,高衙内必须歪瓜裂枣!否则,人民群众不答应! 贾珍瞧着呆愣愣的贾琏,忽然生出怜悯之心,叫身后众人候着,自己把贾琏拉到一旁,低声道: “瞧你这副德行,我就猜出来了,又叫凤哥儿给收拾了吧? 难不成,你去姑苏又得着好的了?是戏子还是粉头? 若当真是可心意的,不妨直告诉我,我叫人使银子去弄来京城,咱们兄弟同乐,岂不是好? 你大哥我可向来是有福同享的,花枝巷的小粉头,翠竹里的小寡妇,哪回落下你的? 你有了好的,可不许独享。” 贾琏瞧着贾珍那张帅气逼人的脸,心道: “再怎么帅气,你也还是个逼人。” 不得已,只是“嘿嘿”一笑: “哪有什么好的。 我出门之前,被搜净了银子,就是遇见天仙也没用。” 贾珍同情地用手连拍贾琏的肩膀: “唉——琏二啊,咱哥俩儿都是苦命人啊。 他王家的姑娘,真真儿是要不得! 我吃了王淳凤的亏,告诉不要娶她堂妹,你偏不听,如今你虽然是得了二老爷和太太的信任,可还不是自己见天儿难受?何苦来! 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也罢了,她一男半女都不生,还不许你纳妾,就已经犯了七出之条里‘无后’和‘嫉妒’的两条,你还不硬气些? 罢了罢了,你自己愿意窝囊,就当我没说。 明日晚上,我去花枝巷的小粉头家里等你,她新近叫了个妹妹来同住,水嫩嫩的叫人疼惜,我给你留着呢。” 贾琏瞧着这个跟自己一副推心置腹状的“苦命人”,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随便“嗯嗯”两声。 贾珍说完这些,脸一变,又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家长派头: “蓉儿你个混账! 看见你二叔还不赶紧过来见礼!我竟没见过一个像你这等没规矩、没眼色的畜生!” 后面立刻弯腰小跑过来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细挑身材,面目如画,赶上来跪在地上就给贾琏磕头: “贾蓉见过二叔,二叔安好。” 贾琏赶忙扶起来: “免了免了,都是自家爷们儿。” 眼睛却朝贾蓉身后瞧过去,想着方才自己瞧见的那个婀娜身影,并没有走在这个贾蓉身边,而是远远跟在后面。 此时,那婀娜的身影已经款款走到近前,跟在贾蓉身后施礼,婉然说道: “侄媳见过琏二叔。” 第四十一章 糊卷子糊烧饼(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在看见秦可卿的一刹那,贾琏心里蓦地腾起一个旋律: “你哭着对我说,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这是他高中三年,每每看到校花女神时,脑中就会腾起的旋律。 只不过那时候,他更多地是重复后面几句;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 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从小到大,谁还没个想给女神当舔狗的经历? 除非,你从来没遇到过心目中的女神。 而今天贾琏又想起这首歌,倒不是他想当舔狗,而是,这秦可卿的童话好像是有一点点骗人。 她确实身段袅娜风流,也确实长相妩媚鲜艳,绝对算得上“魔鬼身材、天使面庞”,而且举止温柔娴静,美,真的很美。 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 至少,她没有贾琏想象中的那种艳压群芳、一见夺魂、死了都愿意的美。 可《红楼梦》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暗示说秦可卿是“红楼第一美”啊。 果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前世那些美女网红的自拍照不可信,你以为古人书里的那些绝世美女描写就可信了? 至少贾琏觉得自己还是略有失望的。 也许,是因为想象中的期望值太高了吧。 眼前的秦可卿,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嫁为人妻,似乎是这个身份让她的艳丽花容多了几分风情媚态。 与年纪相仿的王熙凤张扬凌厉不同,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一举一动都温婉和顺,甚至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贾琏瞬间明白为什么贾府上至贾母和婆婆尤氏,下至家中仆从,甚至连泼辣善妒的王熙凤,对秦可卿都是都满满的喜爱和怜惜。 可这样一个女人,《红楼梦》对她的判词却与别人的一派风花雪月完全不同,直接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就差指着秦可卿的鼻子说:你这漂亮货就是一个“主淫”的“败家的根本”。 是不是忒过分了? 就好比大唐集团倒闭了,非得怪罪中间一任总经理的“小蜜”杨玉环小姐姐长得太漂亮,你不亏心啊? 贾琏心里吐槽归吐槽,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免礼免礼,可看见你婶子了?” 可卿低眉躬身答道: “看见了,婶子还在老太太那边。 今个儿老太太高兴,原不该这么早走的,是我身子有些不得意,跟老太太告了假。” 一旁的贾蓉一直只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倒是贾珍立刻接话道: “她就是这样。本来一大早就头晕,可就是忍着不肯说,这要不是方才老太太瞧出她脸色不好,她还只是隐忍呢,只唯恐扫了旁人的兴致。” 贾琏看得出秦可卿的头更低了些,心道: 瞎子都能瞧出来,贾珍对儿媳妇,果然是比他儿子对媳妇还关心。 . 辞过贾珍一众人,贾琏走进贾母院中。 来到廊下,就听得屋中笑语不绝,见丫鬟要进去通传,贾琏便朝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丫头捂嘴一笑,轻轻打开了帘子,让贾琏进去。 只听得王熙凤正朗声笑道: “可见是老太太偏心,每每只要一见着蓉哥儿媳妇,就喜欢得什么似的。 教我方才吃的那几杯酒,在肚里竟全都变成了醋,酸得我啊,只恨我生不出蓉哥儿媳妇那样可人疼的样貌来。 早知道啊,托生的时候,我就应该多求求阎王老爷,求他将蓉哥儿媳妇的好模样,也分给我一二成,如此一来,老祖宗也肯多疼我一二成,那我福气可就大了。” 贾母也笑道:“就你个凤辣子嘴刁!凡事都要抢尖拔上,没一时不争宠的。” 凤姐儿“咯咯”笑道: “哎哟我倒想不争宠,可谁叫我是个没本事的呢? 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只一心想着哄老太太高兴,只要能多吃一碗饭,也管不得老太太怎么瞧我这耍猴儿的了。 何况我胆子又小,经历又少,每日里唯恐老太太、太太瞧不上我,吓得我啊,连觉也睡不着了。 偏老太太是个就喜欢漂亮孩子的,一见蓉哥儿媳妇啊,立刻就嫌弃我这个烧糊了的卷子了。” 贾母哈哈大笑: “猴儿,你这样的还叫‘口角笨、胆子小’啊,我只怕你太伶俐了,窜上树去抓不住。 你若真是个烧糊了的卷子,我倒不嫌你,看琏二嫌不嫌。” 贾琏听得时机正好,接口笑道: “她是个‘烧糊了的卷子’,那我就是个‘烤糊了的烧饼’,正好一对儿没人要的,就都只能赖在老太太这里得了。” 贾母一见贾琏进来,更加喜笑颜开: “正说着你,你就跑来了,可见是听墙根的。” 贾母原本就是个爱说说笑笑的性格,此间见眼前这一对玉人儿似的孙子孙媳,心中更是喜欢。 “这些日子也不见你,我正说要叫人去把你拿来问话呢。 宝玉今日去了“水仙庵”,看那里梅花开得茂盛,就给我和太太都折了一大枝子红梅回来。 我一高兴,叫他们把我那里存的一坛子极好的惠泉酒拿出来吃。让凤哥儿去叫你,你媳妇说你出去了,问她你去哪里了,她又说不知晓。 琏二,我倒要问你,跑哪里钻沙子去了?” 贾琏给贾母见了礼,从昭儿提着食盒里,端出一盘烤得半糊的烧饼,笑道: “老太太说孙儿是听了这里的墙根,孙儿不敢辩驳。 可孙儿手里的这个,却实打实是‘烤糊了的烧饼’,孙儿是有了孙猴儿的神通不成?竟然这会子拔根毫毛就能变出来了? 我没有宝兄弟风雅,寻不来梅花孝敬老太太,不过这趟去姑苏,倒是学了个贴烧饼的手艺,虽说做得不太像样,可好歹是孙儿的一点子心意。” 说着话,将那烧饼盘子捧在贾母面前: “老太太就是瞧着这烧饼再难看,也小尝一口,算是给孙儿个夸奖。” 贾母一见那盘烧饼,个个做得非圆非方,形状说不出的怪异,又烤得大了火候,大半都成了焦褐色,脑中想见自己这个十指从不沾半点阳春水的孙儿,竟然笨手笨脚做了烧饼给自己送来,不由哈哈大笑: “你媳妇说她像‘烧糊了的卷子’,我倒是没见过。 可如今瞧见你这‘烤糊了的烧饼’,倒是当真难看。” 伸手拿起顶上的一个烧饼,一边端详,一边大笑: “我如今呐,倒成了你媳妇方才口里‘见识浅’的那个。 我痴长了这几十岁的年纪,只道是‘天下烧饼一般圆’,竟从没见过长得这等支棱八翘的烧饼。 硬是叫我左瞧右瞧,瞧了半晌,就是怎么也形容不出它是个什么形状来。” 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邢夫人原本正为宝玉只用一支梅花就哄得老太太开心不已而不快,又见王夫人、王熙凤姑侄两个将老太太围在中间,自己连话都接不上,一直心中讪讪的。 直到贾琏突然出现,一下子就抢了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风头,邢夫人心中大畅,此时的笑声便尤其响亮,趁势夸道: “这个琏二,就他孝心大、鬼主意多,瞧把老太太逗得。” 贾母那厢还笑得前仰后合,一手举着烧饼,一手指着贾琏: “我如今啊,也是你媳妇口里‘胆子小’的那个。 你这个烧饼啊,叫我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往嘴里放。” 众人更是笑个不住。 忽听王熙凤高声道: “老祖宗,这烧饼可吃不得!” 第四十二章 还我半壁江山(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众人都不由一愣,纷纷瞧向王熙凤。 王熙凤伸出纤纤玉手,拦住贾母手里的烧饼,正色道: “老祖宗可不能单独吃他烤糊的烧饼。 且等我立刻也去亲自下厨去,做上满满一大锅烧糊了的卷子,让老祖宗一道儿吃,这才叫阴阳和合呢。”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贾母笑得咳嗽,她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则是自己一边捂着嘴笑,一边给贾母轻轻捶背。 贾母边笑边自己轻轻拍打胸口: “就冲着他这份孝心,做成什么样我都得吃。” 说着话,亲手掰开烧饼。 不想,那掰开的烧饼当中竟夹着一个小红纸条。 贾母“咦”了一声,凑近去看: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鸳鸯眼神好,已经瞧明白了那红纸条上面的字迹,便笑道: “老太太快瞧瞧,这上面有字呢。” 说着话,已经将老花镜递了上来。 贾母戴上老花镜,一边抽出小红纸条,一边故意向鸳鸯道: “这个琏二,敢不是他装神弄鬼作弄我吧?” 鸳鸯笑道: “老太太是老祖宗,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作弄老祖宗? 老太太快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也念了叫我们也长长见识。” 贾母点头说好,随即眯起眼睛瞧着字条,念道: “龙马精神海鹤姿,年年岁岁健如斯。” 读罢,哈哈大笑:“好!好!彩头好!” 众人见贾母如此高兴,都赶忙凑趣叫好。 贾母见众人欢快热烈,自己也愈发高兴,把纸条和老花镜递给鸳鸯,自己掰了一块烧饼放入口中。 王夫人瞧在眼里,心中做酸,笑道: “这琏二真是伶俐,一早就能猜中了老太太准拿这个烧饼,里面特意备了好彩头,也真是个有心的。” 贾琏前世在职场上摸爬滚打了八年,如何听不出这夸奖话里的诡异味道?也笑道: “我想要哄老太太一笑是真的,不过这也确确得是老太太洪福齐天,这个‘彩头烧饼’里的最好的一个上上签子,一把就给老太太拿到了。” 贾母接过鸳鸯递上来的茶碗,小小吃了一口,仍是眉开眼笑: “琏二你也不用这样哄我,我猜出来了,你这一盘子烧饼里头,都是一样的签子。所以我不管拿了哪一个,都是你说的‘最好的一个上上签子’,可是不是?” 说着话,就指着王熙凤,朝贾琏道: “不信,我同你打个赌,叫她再掰一个我瞧瞧,看是不是一样的。” 贾琏也故意凑上去: “老太太要打赌,咱们就打赌。 若是都是一样的,孙儿将这一盘子烧饼都吃了。 若是不一样的,老太太就得再吃一口孙儿这糊烧饼。” 贾母愈发来了兴致,拉着鸳鸯道: “我年老了,眼神不好,你替我盯着他们,可不许做了手脚。” 趁着这个档子,贾琏悄悄拽了拽王熙凤的衣袖,见她瞧过来,暗暗用手指指了其中一个烧饼。 之后,故意转到王熙凤对面,将烧饼盘子捧在她眼前: “请娘子为老太太做见证。” 王熙凤本来还与贾琏置气,但她素来是个聪明人,眼见贾琏今日在贾母面前得了风光,便也笑道: “遵命。我替老太太做个见证,各位可替我做个见证。” 上前按照贾琏之前的暗示,仿佛是随意拿起盘子的一个烧饼。 轻轻掰开,果然里面也有一张小红纸条。 王熙凤不认字,拉着贾母笑道: “我是个睁眼瞎子,只知道跟老祖宗的那张字数不同,老祖宗帮我念念吧。” 贾母又笑着戴上老花镜,念道: “俏若三春桃,清若九秋菊。 娥眉不肯让,须眉可奈何?” 哈哈大笑: “琏二啊哈哈哈,你这刁钻小子……” 王熙凤听不懂这词句里的意思,只拉着贾母不住问: “老太太,这上面说的什么意思?” 贾母笑够了,才道:“你小夫妻两个自己回去叨咕罢,我老婆子可管不了。 倒是我输了,拿烧饼来我吃。” 贾母今日尤其觉得贾琏伶俐有趣,将他叫到近前问: “头几日你老子又寻你不是训你来着?可有没有打你?” 贾琏赔笑道: “我父亲确实是说了我一顿,骂我整日优游不长进。” 贾母让贾琏坐在自己跟前: “那你就长进些不就得了?也堵了你老子的嘴。” 贾琏知道,自己铺垫了这许多,该说正事的时候,到了! “正是老太太这话。 孙儿今日一早就去了衙门,已经与顺天府知府宋大人说起,要些正经差事来做。宋大人听了极是高兴,当时就说要让孙儿操心些顺天府一地钱粮、调度上的事务。 他应得如此干脆,孙儿自己心里反倒有些没底。 若是头二年,孙儿在咱们府里事务上也是熟手。可这二年,孙儿有些荒废,许多事情料理起来,只怕万一有不够利落周全之处,倒让宋大人失望了。” 贾母听得连连点头,伸手拉过贾琏的手: “这就有个长进的样儿了!可不枉费我疼你。 头二年这府里的许多事情,我瞧你管得也挺好,如今你能再振作起精神打理,谁个能说个不字? 从今儿起,你好好干,放心干,叫凤哥儿助着你。 我虽老了,也还能给你们这些小辈掌个舵,总不至于跑偏出了大事。” 似乎是想到什么,又转头向王夫人说道: “你看看,这眼瞧着就满二十的琏二,忽然间就懂事知道上进了,可见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太为宝玉日夜焦心。 他如今刚满十四,玩心还重,又从小就对四书五经无甚兴趣,他老子赶鸭子上架似的逼着,也未必有用。 其实啊,谁的儿子就像谁。 他老子自己没开窍之前,也是个只爱玩、不爱读书的,后来也是忽然间就懂事爱读书了,一门心思想要考科举光耀门楣。 他老子要死要活地逼宝玉念书,也是为了宝玉将来着想,越是看重,就难保不越是着急。 何况在他老子眼里,少不得总是拿宝玉和珠儿比。 珠儿在他这个岁数,已经考上秀才进了学。那时候学里的先生,见天儿地夸奖珠儿,个个都说,日后必定高中前三甲。 唉——只可惜啊,珠儿也是命里该有那个劫数。好好的孩子,竟是惹出那样的祸事来。 莫说他老子要气得发狂,便是宝玉的爷爷若当时还在世,只怕也要气得背过气去了。 唉——家门不幸啊。” 第四十三章 你初一我十五(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规规矩矩坐在贾母身边,其实耳朵支棱得老长,一心要听听,那个传说中的贾珠当年到底遭了什么样的“劫数”。 偏偏此时王熙凤上前道: “哟,老太太说起教训儿子,我倒真要说一句,东府里头珍大哥教训起蓉哥儿来,那才叫一个厉害呢。 按说自打去年蓉哥儿成了亲,好歹也已经是有了媳妇的大人了,可但凡是被寻出个不是来,少不得就要给珍大哥拿住,亲儿子竟当做审贼似的打。 莫说瞧着,就是听见也叫人怪心疼的。” . 贾琏恨得牙根痒痒! 八卦故事听一半,你家母鸡不下蛋! 这个王熙凤,明显在捣鬼,她一定全知道这里面的精彩故事。 . 而贾母也果然被王熙凤成功转移了话题: “蓉哥儿是可怜,可在我瞧着,倒是蓉哥儿媳妇更可怜。 那样可人意的模样儿,那样可人疼的品格,才这样的年纪,就时时都精着心,刻刻都四下里周到,也真是难为她了。” 王熙凤见得了手,顺着话茬继续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蓉哥儿媳妇的性格儿啊,是真真的叫人心疼。 头几日,是我听说了她娘家弟弟的老师去年就亡故了,只能在家温习旧课。我就跟她说,过来咱们家塾、跟宝玉一块儿作伴念书得了。 她还只是连连摇头,说什么‘还是不生麻烦的好,叫秦钟在家温习,也是一样的。何况我们小门小户的,只怕礼仪不周全,倒叫人笑话了。’ 我过来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发了话,把她感激得立刻就穿戴整齐,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她这几日身上又不好,时时就头晕,我叫她不必如此折腾。 她哪里肯听? 起来换衣裳的时候,差点跌了,可就这样,还求我别跟老太太说呢。 就她这份孝心,也不枉老太太疼她。”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传话:“宝二爷带了秦相公来拜。” 贾琏从贾母身边站起来,无比期待地瞧向门口。 他回到荣国府多日,还从未有机会见到这传说中的贾家团宠贾宝玉。 含着美玉出生的神娃啊。 想想就神奇,别说初生婴儿嘴里含着块价值连城的石头了,就算是一块大白兔奶糖,都难免发生噎死、呛死婴儿的悲惨事件,他竟然没事! 这就难怪贾宝玉同学,一直都被全家当做吉祥物一样对待了。 . 无意间一瞥,贾琏竟见与众人同样盯着门口方向的王夫人,正朝着自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贾琏觉得自己但凡脆弱一点,说不准就真的能被这充满敌意的眼神扎死。 贾琏很困惑,为啥要对我这么大的仇恨呢? 就因为我方才得了贾母的欢心,抢了你亲儿子的风光? 就因为我从贾母那里夺回了一半贾府的日常行政管理权,抢了你外甥女的风头? 还是因为我头几天说薛蟠杀人逃逸的事情,没有顺着你亲妹妹的如意算盘? 可纵然都有,三合一,也不至于恨我到如此程度吧? 难道这背后又是一个“我把你儿子扔井里”的历史问题? 好家伙,你们王家的女人,真真惹不得。 . “老祖宗,快瞧我带谁来了?” 随着清朗朗的声音,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翩翩少年公子,稚气尚未褪尽,秀气已先声夺人。 贾琏想起前世,他的高中课本里,好像还有一大段描写贾宝玉长相的,老师还要求背诵。 什么“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自己当时还小声跟同桌说:“这不就是一个当小受的娘娘腔?” 此时真见到贾宝玉本尊时,贾琏觉得自己又浅薄了。 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都是“当小受的娘娘腔”。 虽然他的五官秀气得无可挑剔,好看的笑容一派春风化雨,可就冲他那张白里透红、饱满得跟个粉团儿似的小圆脸儿,他也不能是个娘娘腔。 没有一张小锥子脸,想当狐狸精?做梦。 据说这个小圆脸儿长得很像爷爷,可贾琏仔细回想了一下国字脸的贾赦和瘦长脸的贾政,还是暗暗摇摇头——贾家的外貌遗传,跟他的烧饼形状一样,是个谜。 不过贾宝玉喜爱红色这点,千真万确。 头上用红缎带戴着束发嵌红宝石的紫金冠——红的。 齐眉勒着红缎攒珠金抹额——红的。 一身赤金大红二色团花缎面织金缠枝莲纹大红箭袖——红的。 腰间束着大红绣金银牡丹的缎带——红的。 幸亏他脚下蹬着的青缎粉底小朝靴不是红的,否则,这小圆脸儿就成了拜年用的红包了。 倒是他手里拉着的那个年龄相仿的小帅哥,那才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娘娘腔。 清秀的小脸,清瘦的身材,清淡的眉眼,青黛绿底子云纹秋菊彩绣无圆领袍,微微低着头,风情万种。 就他此刻这一副腼腆羞怯,估计比王熙凤这一辈子的腼腆羞怯都多。 宝玉拉着秦钟,一道儿给贾母请安。 贾母最是喜欢“模样好性格好”的孩子,一见秦钟人物绝色,登时十分喜爱,又是留茶,又是留饭,还吩咐鸳鸯赶紧取来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做了见面礼,取“文星和合”之意。 . 因贾母高兴,饭后又说笑了一回,贾琏和王熙凤直到天定更,才得回去。 二人一路往回走,还是王熙凤忍不住道: “哟,我直到你只会在房里变着花样拉着小厮‘贴烧饼’,却不知,你还当真会拿个‘贴烧饼’的本事来讨老太太欢喜。” 此时的贾琏,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贾母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拉着宝玉,带着泪道: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指望,你们能懂事、肯争气,贾家就有指望了,我这做祖母的,才没有白疼你们一场。” 前世很小就失去母亲、家中没有任何女性亲属的贾琏成,这是头一遭感受到祖母的疼爱,心里竟然颤颤地疼。 此刻,他满心的温暖柔软,骤然被王熙凤这句夹枪带棒的话打断,贾琏断然停下脚步。 争强好胜的王熙凤自打认清了贾琏的软弱品性,再加上有贾母和王夫人做靠山,早不把贾琏放在眼里,见他忽然不走了: “怎么?长本事了?你还敢闹脾气了?还是一说回我的院子,吓得腿软了?” 贾琏心想,等回到院中,王熙凤得知自己掰去她一半爪牙的事情,难免不要一番吵闹。 他们夫妻关系的问题,迟早也得面对,迟早也得解决。 便淡淡说道: “阿凤,你听好了。下面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不住,吃亏的是你。 夫妻本是同气连枝,只有一致对外、没有窝里斗的道理。 任何一方非要窝里斗,最后都必定是两败俱伤。 我之前出去乱搞女人,是我对不住你。你派人盯着我,搜光我的银子,夺我在府里的权利,都算作‘我做初一,你做十五,’我们扯平。 从今而后,你我到底该如何相处,还能不能做夫妻,你我不妨都好好想想。 我近来有许多事要忙,住在书房也很清静,就不去你屋里打扰了。” 说罢,大步向前,越过王熙凤,径直走去。 第四十四章 王熙凤的意义(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的小书房在正房外的东跨院里,中间有个圆圆的小月洞门相连。 饶是中间隔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一道一人多高、带着花窗的院墙、还有层层花木,一架假山,加之冬日里又都关门闭户,可贾琏还是能听见王熙凤那边传来隐约的东西摔碎的声音。 总得允许人家发泄一下,女人嘛,不让她闹够了,你就别想清静。 贾琏想劝她也没有力气了,他太累了。 昨天一天一夜,他要解决“福水烧锅”被人放火的事情。 要稳住局面,要安排统筹,要想办法抢救被火烧伤的酒花姑娘,要安抚心急如焚的曲四平夫妇,还要想方设法抓住放火主谋。 他几乎一夜未眠,今天一早,又赶去了顺天府衙门。 让宋知府知道“福水烧锅”的东家是自己,断了当地大户项家在衙门里的门路,同时又安排好自己此后在官场的后续工作。 官场上的话,该说的不能少,不该说的打死不能说。 但每一句话,都要说得得体,说在点子上。 不能不谦虚,但该点到的事情不能含糊。 否则,就是个“吃生米的”。哪个上级会愿意用个“不上道儿”的二愣子当下属? 宋知府秉公发签,捉拿纵火犯项家人,其实是卖给贾琏一个人情。贾琏自然明白,上级既然愿意与自己拉近关系,自己要识趣,日后少不得还要多走动这层关系。 回到府里,自己院子里又闹了这么一出,王熙凤的人欺负自己的人,自己怎么能不出手,让王熙凤明白一下不要欺人太甚? 要是连自己手下人都护不住,以后谁给你卖命干活? 既然出手了,自己怎么能不想好了如何善后? 依着王熙凤那争强好胜的跋扈性格,回来后,一旦得知贾琏不任凭她揉捏踩踏,如何肯善罢甘休? 不管他愿不愿意卷入宅斗,他都躲不开。 其实贾琏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赚钱”和“升官”这两条路,本来并没有打算要这么快就和王熙凤“抢班夺权”的。 而且,他是贾琏,不是贾环,哪怕他之前再窝囊、再好色、再废物不长进,他也是荣国府的长子嫡孙,府中上下几百双眼睛盯着他,他必须得要自矜身份。 大喊大叫,又吵又闹,背后拿花生瓜子拉拢丫鬟小厮传小道消息,甚至亲自出马传闲话,挑拨是非,那是只有像贾环那种小老婆养的货色才做得出的。 他看得懂,却做不出。 有好的不学,偏去学下三滥,不是“下作”是什么? 他贾琏能想出更好的方法,“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才见“俺老孙的手段”。 于是,他只用一盘烧饼,就轻松重新夺回了贾府的一半管控权。 老太太亲口说的:“我瞧你管得也挺好,如今你能再振作起精神打理,谁个能说个不字?” 就凭这一句话,上下人等,“谁个能说个不字?” . 为什么说是“一半”呢? 因老太太的原话里说得清楚:“叫凤哥儿助着你。” 那就是说,老太太仍然钦点王熙凤,位居掌管府内事务的二把手。 大领导的话,要听。 还要能听懂。 要建议,要争取,不要自作主张。 . 当然,贾琏自己也根本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他很明白,自己的原主这两年对府里事务直接一个“大撒把”,想一时间就再捡起来,哪儿那么容易? 这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纷纷繁杂多少大事小情?自己一个刚刚穿越来的外行人,多少事情都不懂,根本不知水深水浅。强行接管过来,若是出了岔子,那岂不是丢人现眼自己打脸? 再说了,自己要是一把夺过权来,难道让失了业的王熙凤回到这个院子里来当全职太太? 就算是铁树开花、狗长犄角,王熙凤能放开权柄,可就她那性格、那脾气、那疑心、那妒忌,以后要是全心全意就死盯着自己的私生活,那……估计自己还不如死了呢。 还有,就是贾琏并不想对王熙凤赶尽杀绝。 贾琏承认,虽然自己不是原主贾琏,自己和王熙凤也没见几回面,但自己是喜欢王熙凤的。 尤其,是那天夜里之后。 虽然自打他来到这个红楼世界,“传说中的王熙凤”给他的所有印象都几乎是负面的,但那天夜里,他知道,王熙凤是爱贾琏的。 人可以说谎,但身体是诚实的。 说到底,王熙凤骨子里,还是个一心爱人、渴望被爱的小女人。她只是占有欲太强。 这是缺点,不是死点。 正是这个女人,让贾琏真正体会到了做男人的感觉。 她对他而言,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意义。 . “噫吁嚱,何其怪哉!主人竟然会是个‘童男’?王熙凤竟然是主人的第一个女人!真乃风月奇事!” 这突然腾起的声音,让躺在床上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贾琏身子一弹,直接蹦了起来! 镜子!风月宝鉴! 这缺德死玩意儿,竟然在这时候忽然出声了! 它那天晚上不会全程偷窥了吧! 贾琏蹿下床,立刻翻箱倒柜,开始找那把风月宝鉴——找到它,我一定直接烧了它! 那镜子立刻明白到了危险,赶忙又道: “主人,主人,镜奴不敢了,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饶命,饶命!” 贾琏手脚不停,怒道: “你不说?光偷窥?我留着你给自己找难堪啊!” 镜子十分委屈: “风月宝鉴,不窥风月,还有何用? 这要怪,也是上天造物之故,镜奴何其无辜。 主人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如何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大发脾气?” 贾琏记得,上回自己把镜子包起来之后,就塞在个衣服毡包里。可此时,却怎么也寻不到镜子的影子。 贾琏忽然明白:它既然是个通灵之物,自然也是有法术的。 它躲起来,自己还跟个傻逼似地翻腾? 再冷静一想,也觉它说的有些道理,便停了手,一头又躺倒在床榻上: “你是只能偷窥我一个?还是能偷窥天下所有风月?” 镜子立刻就感受到贾琏怒气渐消,便嘻嘻一笑: “我既然是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自然是只能窥见贾府的所有风月。 这府里什么扒灰啊、养小叔子啊,镜奴无所不知呢。” 贾琏顿时心中一动: 养小叔子? 难道说的是王熙凤和贾蓉? 第四十五章 谁在养小叔子(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非也,非也,主人是关心则乱啊。 尊夫人王熙凤固然生得体格风骚,内里却并非风流之人。 恰恰相反,她还是个专爱一人的‘死心眼儿’,和她堂姐王淳凤全不是一类人。” “王淳凤?” 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好像听过,但好像不是《红楼梦》里的人物啊。 镜子“咦?”了一声: “主人竟然听过王淳凤? 因此事太污,曹公半个字都未曾在《红楼梦》中透露过,不知主人从何得知?” 太污? 贾琏八卦心起,瞬间精神抖擞: “快说,快说! 你偷窥了那么多风月事,光看不说,你憋着不难受啊?” 镜子一声叹息: “主人真真是太善解镜意了! 镜奴这许多年来,委实是憋得难受,时时想找人一吐为快,偏又从不得机缘。 憋得难受,真难受。” “你就没讲给癞头和尚听啊?我看他也闲得蛋疼。” “啊?何为‘闲得蛋疼’?” 贾琏只觉自己忽然被自己的呼吸噎了一下,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以示安抚: “就是说他闲得没事的意思。 以后不懂的别瞎问,显得你忒没学问。 话说,癞头和尚不爱听你说风月故事么?” 镜子声音黯然: “茫茫大士对此间风月之事无所不知,哪里还用我多嘴?” . 贾琏:靠! 这出家人比俗人还俗! 人家俗得都比你无所不至! . 镜子忽然又兴致高涨: “既然主人也闲得蛋疼,想听镜奴讲风月故事么?镜奴知道好多好多呢,讲几个月都讲不完。” 靠!把这个词儿给学会了,这可够蛋疼的。 还‘讲几个月都讲不完’? 你这是给贾府每个角角落落都安上全方位摄像头了? 贾琏断然道: “我知道你八卦新闻多,但我是主人,我点播,你先说说到底是谁养小叔子?” 镜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八卦那么高深,镜奴怎么会懂?我又看不到伏羲的风月事。” “懒得给你解释,我的‘八卦’,跟你的‘八卦’就不是一回事,你要是都懂了,你当我主人! 先说好,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我很明白你这种八卦记者,捕风捉影是常态,有时候还善于无中生有。” 镜子十分不满: “镜奴不才,也是仙界神物,才不屑同凡人弄虚作假。 主人若是不信,不妨入镜亲自观看。” . 靠!不仅能语音,还能开视频!!! 贾琏激动不已: “好好好!快带我入镜!眼见为实,调查研究嘛,实地考察很重要!” . 瞬间一个恍惚,贾琏已经站在一处花园之中。 惊讶的贾琏四下打量,只觉十分眼生,并不是荣国府。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声音清脆的呼唤: “淳姐姐,我来瞧你和珍大哥了!” 随着声音,跑进来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 她跑得飞快,将随身的丫鬟肯定早都远远甩下多远了。一身宝石红撒金牡丹花的缎裙,也亏她不会踩到裙边跌倒。 . 贾琏耳边,幽幽传来镜子的声音: “主人,这是九年前的宁国府。 她是王家二房的大小姐王熙凤,经常来此串门,看望大房的大小姐王淳凤。 王淳凤在五年前嫁给了宁国府长子长孙贾珍,此时已经生下了长子贾蓉。 他夫妻二人虽是门当户对、年貌相当,奈何王淳凤待字闺中之时,已经与她表哥私订终身。可惜她表哥上门提亲晚了一步,她姑母王夫人,已经看中了贾珍。” . “咦?这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跑哪里钻沙子去了?看叫我逮到不拿鸡毛掸子抽你们的!” 那女孩停在贾琏身边,小声嘟囔了一句,吓地贾琏慌忙往后退去。 可那女孩却全然不曾发觉贾琏的存在,四下里瞧了瞧,就直奔屋中跑去。 . 这不是视频!这是真人vr啊!太神奇了! 贾琏激动不已: “快!快!直奔风月内容!” . 贾琏只觉自己平地飞腾,瞬间追上了王熙凤飞快的脚步。 随着王熙凤大咧咧地一把推开房门,屋中桌旁坐着的二人,慌忙松开了握在一处的手。 客位上那个容长脸盘,眉目如画的青年公子瞬间站起身,脸颊上已经腾起一片红云,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 倒是主位上的身量高挑,长眉细眼的女子从容镇定,转向少年王熙凤道: “一点规矩都没有!跟着你的下人呢?竟一个来通传的都没有? 下回再胡闹,可别想我再跟叔叔说,接你来这府里住着。” 王熙凤显然和这个堂姐十分亲昵,一把扯住她衣袖,笑嘻嘻道: “你不接我来住,我就不帮你遮掩。 我认得他,他是荣国府那边的珠大哥。” 王淳凤捏着王熙凤的腮帮,咬牙恨道: “你这小泼皮破落户儿!什么话都敢乱说!看我找空子敲掉你的牙齿。” 说罢,也不再搭理嘻嘻哈哈的王熙凤,只朝着那青年道: “莫搭理她,她晓得轻重,不会说出去的。 你只记得,穿堂后东边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别叫我白等,就算是你真懂得我的心了。” . “快!快!快!直接快进!快进到……”偷情时间不知道,不要紧!我可以蹲点儿等着!“就快进到穿堂后东边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 贾琏兴奋不已。 结果是,一个恍惚过后,贾琏发觉自己已经回到自己屋中,仍然躺在书房的小竹榻上,一只手还仍然枕在脑后。 “怎么了? 怎么中断了? 需要充值么? 还是你这镜子没体力了?” 面对贾琏的连续追问,镜子忧心忡忡道: “风月之事,太过兴奋,极易伤身。 镜奴见主人方才太过激动兴奋,不敢再继续让主人沉溺其中,恐生不测。” 你妹! 老子干啥“太过兴奋,极易伤身”的风月之事了??? 老子刚听说人家要偷情…… 下面,下面就没了! “我没事!真没事!赶紧的,快点回去,还来及赶上关键内容。” 贾琏已经很久没看过小电影了。 谁知镜子竟然出乎意料的坚决: “主人得以来此,乃是天意。 镜奴无论如何也不敢因风月之事让主人犯险,绝不。” 气得贾琏狠狠背过身去: “混蛋!” 镜子显然故意不去,又小声道: “主人方才所见,并非仅仅是一桩风月小事,正是此事,终结了荣、宁二府的顺遂气运。 镜奴虽不能带主人再入镜观看,不如让镜奴讲给主人细听,可好?” 我们能不能在阳光下同行 好好写文,是我的梦想。 用心写文,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感谢曹公,留下《红楼梦》这部旷世巨着,给我们留下一个红楼世界,让我们得以徜徉其中。 希望所有爱红楼的朋友一起开心共享,能够用自己的脑洞更加丰富红楼世界,是我们的荣幸。 所有拜托某些朋友,不要处于某种目的举报不存在的问题,你在背后偷偷扎针的时候,我们在阳光下努力,这样不好,很不好。 来,请跟上我们! 第四十六章 三观正很和谐 这真是个悲催的风月故事。 十五年前,由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做媒,十八岁的王淳凤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宁国府的嫡长子嫡长孙贾珍。 彼此,贾珍还不到二十岁,人物标致,也是翩翩佳公子一枚。 王淳凤被家长逼迫,嫁为人妻,第二年生下嫡长子贾蓉,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贾珍初为人父,对贾蓉爱如珍宝,也想与王淳凤夫妻和睦,奈何王淳凤一心思念自己表哥黄子云,甚至随着时间推移,越发觉得至于表哥黄子云才能真懂自己的风情,故此愈发对贾珍冷淡。 到后来,王淳凤干脆带着丫鬟婆子,搬到跨院单独居住。除了年节祭祀这等需要夫妻共同出席的场合,她盛装出席,配合贾珍演出戏之外,平时就全然避开贾珍,根本不见面。 如此一来,在人多嘴杂的豪门贵府里,难免被传出许多风月猜测,后来更是传出了有青年男子每每夜间偷入宁国府、与珍大奶奶私会的传闻。 王夫人作为中间媒人,又心系王、贾两家的交情关系,除了派人请王淳凤来自己屋里私下询问,甚至数回亲自到东府里,去追问王淳凤,到底有没有传闻中的不堪之事。 王淳凤咬定绝无此事,但传闻却愈演愈烈,王夫人还是认定了必有此事。 彼时王夫人的父亲王产还在吏部任上,于是王夫人便同他父亲说明利害,直言王淳凤此举太过荒唐,恐影响家族声誉以及王、贾两家的交好。 王产认为言之有理,就找个机会,将黄子云的父亲远远调到云南去做澄江知府,暗中逼着黄子云的父亲,务必要带着儿子一道离开京城。 也是黄子云命歹,在陪父亲上任的路上遇到了山贼,黄子云为了保护父亲,自己身中了七八刀,死于非命。 得知了黄子云的死讯,王淳凤几乎崩溃,在屋中日夜啼哭,甚至闹着要剃发出家做尼姑,吓得贾蓉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也根本不管。 贾珍那时只有二十三岁,却因为父亲贾敬一味好道,自贾珍成婚之后,贾敬就干脆搬到都外玄真观修炼,每日里只烧丹炼汞,再不搭理宁国府中的人和事,偌大的宁国府,也只能由贾珍一肩挑起。 此时王淳凤的出格行为,已叫贾珍彻底难以忍受。 便向王夫人提出,要以“有恶疾,不便祭祀”之名,将王淳凤休妻。 王夫人得知大惊,急忙赶回家与王家人商议。 王家人合力轮番上阵,一半劝说,一半胁迫,终于,忽然有一日,王淳凤莫名其妙停止了哭闹,还找到贾珍认错,说她愿意做好嫡妻该做的事,再不让他难堪。 贾珍也不想与王家人交恶,答应不再休妻。但立即娶了两个小妾,又收了两个屋里人,显然是给了王淳凤一个颜色看看。 “如此说来,贾珍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荒淫无耻?” 贾琏一直觉得,《红楼梦》里“色老头熊大”是贾赦,“色老头熊二”非贾珍莫属。这爷俩儿除了好色,还是好色,好像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镜子一声长叹,幽幽怨怨: “人呐,都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没出息。” 贾琏赶忙提醒: “嘿嘿嘿!你现在不是跟癞头和尚聊天啊,你主人我还是人呢。” 镜子愣了愣,随即嘻嘻一笑: “主人天性纯善,正所谓‘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怎能纡尊降贵,和他们那些没出息的腌臜货色比?” 贾琏点头道: “我算是明白了。 你们这帮子神仙和神仙的物件,背后议论起我们这些凡人来,各种瞧不上,各种鄙夷。当着我们的面的时候,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说我们凡人俗,你们比凡人更俗。 说我们凡人虚伪,你们比凡人更虚伪。” 镜子争辩道: “难道只许我们看,还不许我们议论不成?” 贾琏震撼: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这个‘主人’身份,老让我忽略掉‘天上地下,言论自由’这个原则。 你接着说,贾珍就这么被刺激成色鬼的?” 镜子本就最爱风月事,立刻精神焕发: “哪能就到此为止啊?没死人的风月故事有什么意思?” . 谁能想到,王淳凤这招以退为进,目的竟然瞄准了王夫人和贾政的嫡出长子贾珠。 贾珠的人生,完全不同于他亲弟弟贾宝玉活得那么随心随性。 贾珠一出生,就被背负着荣国府二房的所有希望,一出生就被时时刻刻严格教育,严格管教,从无休止。 刚刚五岁,已入学攻书,发奋努力,日夜读书上进,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十四岁考上秀才,半点不敢喘息,又日夜苦读,朝着考取举人一路狂奔。 那时候的王夫人对贾珠,可与日后放纵宝玉完全不同,也是日夜督促,只教他一心向学。也就是说,贾政夫妻男女混合,日夜不休,一门心思只要培养出一个“状元之才”。 到了成婚年龄,贾政又特意安排,让贾珠娶了金陵名宦李守中之女李纨。 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也是个读书狂人,他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可李守中唯独不教李纨读书,只让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理由是“女子无才便有德”。 李纨果然无才有德,更少于风情,木头一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喜欢? 因贾珠在未娶亲之先,屋里原是有两个丫鬟做了通房,此时一相比较,更觉不喜李纨。 自从贾兰出生后,贾珠借口要闭门读书,干脆连正房也不回了。 科举的重负,父母的压力,婚姻的无趣,让二十岁贾珠烦闷无比。 在这个时机,王淳凤风情万种的故意勾引,让贾珠沉闷如古井的人生,瞬间吹起来忽如一夜的春风。 他犹豫过,彷徨过,挣扎过,懊恼过,可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到王淳凤。 哪怕王淳凤是他的嫂子,比他大了三岁。 哪怕他明知道这等叔嫂之间的情事大逆不道。 他还是去了“穿堂后东边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 . 其实,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夜风流。 甚至更准确点说,只有春风一度,而已。 贾珠在王淳凤怀里,被揉捏,被亲吻,被啃啮。 他是她的玩物,也是她的猎物。 她用他吸引来了贾珍、王夫人、以及一众人等。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不如死。 她被狠狠贾珍一巴掌扇倒在地,却望着王夫人: “姑母,你的儿子方才真厉害,我喜欢得要死。 这一回,比我跟贾珍这五年都痛快。” 第四十七章 那么要脸干吗 “啊?这女人疯了?” 贾琏觉得这完全是马桶台狗血电视剧的剧情。 镜子却呵呵一笑: “主人所见风月之事还是太少啊,《警世通言》里有句话说得好:赌近盗,奸近杀。风月之事,最是让人疯狂,什么都不顾了。 当年王淳凤被迫嫁给贾珍,本来就是王家与贾家联姻,这当中王夫人出了不少力。 所以后来王淳凤得知了黄子云被迫离开京城,以及后来黄子云被杀死在半路之后,她就也都认定是王夫人在背后搞鬼。 所以,她不惜一切,打定主意勾引贾珠,并故意引来人知道,就是一门心思要报复王夫人和贾珍。” “那……后来贾珠的死与此事有关么?” “何止有关,贾珠就死在了这件事上。 此事败露,当时府中不少人都知道了这桩丑闻。一向最重脸面的贾政气得当场吐血,几乎要一头碰死,后来还亲自动手拿大板子要打死贾珠。 后来还是王夫人说此事万万不可再继续张扬,贾政盛怒未息,可也只得就此作罢,只将贾珠关在屋中不许见人,他自己倒在床榻上大病一场。 贾珠挨了打,又深觉愧对父母妻儿,抑郁成病,苦捱了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 贾琏深深感慨: 那么要脸干吗啊?还不是自己受罪?果然还是无耻点儿的人更容易存活。 “那王淳凤呢?她那种人应该不会自杀吧?” 镜子一声冷笑: “她当然不会自杀。 贾珍当了活乌龟,恨得对她又打又骂,她却只是嬉笑,气得贾珍几乎要杀人。 不仅如此,只要得了空子,王淳凤逢人便要讲她和贾珠的私情。 气急败坏的贾珍只得将她用三道铁锁锁在内室中,并告知王家,出了这等逆天的脏事,无论如何都要休妻。 王家人商议了三日,终于下定决心。 最后仍是王夫人出面,悄悄向贾珍提出个一了百了的法子,请求将此事一床大被遮掩了过去。 于是当天夜里,王夫人带人给饿了两日的王淳凤送了带药的吃食过去,一半骗一半灌,结果了王淳凤的性命。 对外称是贾珍媳妇王淳凤忽然得了急病身亡,两家都不丢颜面。” “啊?”贾琏万没想到面貌敦厚、常常念佛的王夫人竟然如此狠毒。 一个大活人,说毒死就毒死了? “王夫人心中打算的,乃是王家如何与贾家同气连枝,死个把人,不在话下。 不知主人可否知道,当初王淳凤死后,王夫人曾打算将王熙凤嫁给贾珍做续弦。 如此,便又能够继续王、贾两家联姻,且王熙凤既是贾蓉的姨母,嫁过来又是贾蓉的继母,亲上加亲,永不断绝。” “这王夫人的脑子里面一天到晚算计的都是什么啊?她每天夜里要是能睡得着觉,那才见了鬼呢!” 贾琏瞬间坐起身,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死老太婆。” 镜子透视人心,忍不住嘻嘻一笑: “主人不必担心,当初别看王熙凤年纪不大,一得知此事,立刻就在家里闹了个人仰马翻,冲进她爷爷的屋里,跳着脚大喊:‘我不当填房!谁要是逼我,我一脑袋撞死在这儿!’ 王夫人劝了又劝,说不过是先如此打算,毕竟王熙凤年纪还小,如今只是想说定亲而已。 王熙凤直接道:‘定亲可以,但必须得是贾琏。’” “有眼光啊!”贾琏不由望空一挑大指——美人巨眼识英雄! 想了想美艳的王熙凤,又想了想那日在贾母院子门口见过一眼的贾珍媳妇尤氏,两下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一直奇怪,贾珍那么好色,怎么娶了那么一个姿色平平的尤氏?而且家世好像也不太好,他图啥啊?” “还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可是害怕了娶王家的女子。 一听说王夫人要向贾敬去说合,把王熙凤给自己做填房,吓得贾珍连夜找人做媒,好歹将他手下一个尤姓参将家的女儿赶紧定了下来。 尤氏姿容一般,但性子温和,可惜娘家身份低微,只能一味顺着贾珍。 倒是贾珍经由王淳凤一事,彻底改了性情。 反正贾敬又不在府里,他白日聚赌,夜晚滥淫,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哼哼,他戴了绿帽,窝心得要死,又被王淳凤刺激大发了,觉得自己亏得要死,得玩儿命地补偿自己。唉——简而言之,他心理变态了。 诶,别问什么叫‘心理变态’,你赶紧往下说你的风月故事。” 镜子确实不懂什么叫“心理变态”,愣了愣,才接着说道: “镜奴方才说,‘正是此事,终结了荣、宁二府的顺遂气运’,上面这些便是其中宁国府败坏的开端。 至于荣国府,那便是贾珠因此身死,贾政夫妇顿时没了指望,只好将从小养在贾母身边的次子贾宝玉带回身边好好管教,奈何贾母宠溺宝玉,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何况,宝玉自幼任性优游惯了,此时骤然要将他当做长子贾珠那般来严格要求,何其难也。” “有道理!有道理!” 贾琏听得连连点头,忽然觉出不对,“等等!荣国府里的贾珠死了,贾宝玉不争气,那不还有我吗?我又没死,怎么荣国府就完了啊?” 镜子尴尬地顿了顿,才道: “主人不要误会,荣国府老太太偏疼二老爷贾政,将荣国府交给他管理,贾赦一支已经分家去了旧宅,所以贾政的儿子才主掌荣国府的气运。 而且,之前的贾琏……每日里的行径,也比贾赦、贾珍之流好不到哪儿去。故此,荣、宁二府的衰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过,主人到来之后,洁身自好,努力上进,一股正气浩然吹来,想必定能一改颓势,由此荣、宁二府的气运得以重振,也指日可待。” 贾琏明知镜子在给自己拍马屁灌迷魂汤,心中虽然受用,但又不肯照单全收,便道: “荣国府这边有我,宁国府那边,我有心也无力。 对了,是不是贾珍已经得手了秦可卿啊?” 镜子有些犹豫,不像方才那么底气十足侃侃而谈: “之前是肯定还没得手。 今夜……今夜还不得而知,待镜奴立即去查探一番。” “你这还得现查的?也太不智能了。 得了,你就直接带我一道儿去查探吧。 别又找借口!我知道你有本事带我去,而且我还知道,你还有本事随时把我扔回来。” 镜子一直犹豫不决。 贾琏顿时火大: “让干嘛不干嘛,这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镜子见他怒了,只得答应。 . 一个恍惚,贾琏的眼前已是月色下的一座壮丽楼阁,飞檐料峭,斗拱参差,一块乌木金字大匾,上书三个大字: “天香楼”。 第四十八章 秦可卿要自杀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曹公的大粉脂砚斋说的! 贾琏顿觉激动得要冒汗。 但随即他赶忙克制住——好家伙,一兴奋不要紧,破镜子又要说什么“太过兴奋,极易伤身”,然后又一脚把自己兜回小书房,那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镜子笑道: “主人懂得克制,明白凡事都不可任由性子无度放纵,是为君子也。” 贾琏一撇嘴: “越自律,越自由”,这种铺天盖地的廉价鸡汤,老子在前世喝到吐,还用等你个破镜子来给我灌? “为什么来天香楼?这不是贾珍和秦可卿扒灰专用场地么?”贾琏仰望着雕梁画栋的精美楼阁,啧啧称赞,“好家伙,为偷情还专门盖一座楼,贾珍还真下本。听这名字就很香艳啊,跟那什么‘万花阁’、‘藏花阁’差不多嘛。” “主人真会说笑,贾珍就是再荒淫,也不至于为偷情专门盖楼。 这天香楼乃是当初皇帝下旨敕造宁国府之时,宁国公贾演所建,为府中当家之人婚丧嫁娶、祭祀生辰等大事使用。如今宁国府当中,可与天香楼匹敌的,只有贾氏宗祠而已。 只不过如今贾珍荒淫,常在这楼中歌舞豪饮,聚赌淫乱,将好好一座天香楼都腌臜了。 再说‘天香’二字,本是桂子的风雅称呼,‘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如此超然,何来的香艳?” 贾琏听镜子如此解说,由衷点头道: “我读书少,所以我浅薄了。” “等等,你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说为什么来天香楼。” . 此时已是定更天后,园子中四下里并无灯火,只有高天上半月清冷,洒下冬日初雪般的薄薄银光,映在天香楼旁的水面上,瑟瑟微颤。 “趁着如此清幽夜色,在如此清静的花园中闲步,主人不觉得心旷神怡么?” 贾琏环视四周,不禁打了个寒噤。 没有都市里的灯火侵染,这里的夜空看起来分外的幽黑。 没有都市里喧闹的夜生活,这里的夜晚听起来分外的静。 更何况,此时还是冬天,纵然红楼世界的冬天不至于寒风刺骨,可也绝不是四季如春的舒适温度。 在这种冬天的大半夜里,黑灯瞎火的,浪个什么劲儿? 还心旷神怡? 果然只有偷窥狂死变态,才喜欢趁着暗夜四下里浪! 立刻,贾琏就听到镜子不满地小声嘟囔: “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来查探,来了还骂我是‘偷窥狂死变态’……” 贾琏只怕镜子立刻又要送他回去,赶忙道: “是我胡说八道,我错了。 我是‘双标狗’,这是我前世上网留下的病。 我以后一定改,别跟我一般见识哈。” 镜子完全听不懂什么“双标狗”,什么“上网”,只是听贾琏认错道歉,也就罢了。 . 风月宝鉴带着贾琏转过天香楼,从后门穿出,又转过了一重山坡,不远处,隐隐可以看见园子的便门。 镜子小声道:“出了那道门,后面便是秦可卿的住处。”。 贾琏不屑道: “别人又听不见你,你那么小声干吗? 再说了,我又不是来做贼。” 话未毕,只听轻轻“吱呀”一声,园子的便门被人小心翼翼推开。 随即微微灯火一闪,有个小丫鬟提着一盏小小的纱灯,悄悄从便门闪了进来,随即,又赶忙转身将门关好。 那丫鬟先四下里瞧了瞧,然后就直奔贾琏,快步而来。 吓得贾琏赶忙往一旁的树下躲去。 只听镜子笑道: “主人不必惊慌,她瞧不见的。 她是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她是来寻秦可卿的。” 贾琏“啊”了一声? “秦可卿?她在这里?” 镜子小声坏笑道: “在你身后。 小声点儿,莫唐突了佳人。” . 那丫鬟全然不知身边就有一人一镜,提着小小的纱灯,照着脚下的路,直奔贾琏身后的一座水边小亭。 “大奶奶,时辰够了,咱们回去吧。” 直到此时,贾琏才发现,在那座黑乎乎的小亭子里,原来在廊柱旁,竟然一直默然立着一个纤瘦的人影。 此时瑞珠走到黑影近前,她手中的纱灯才照出那黑影竟是一身单薄衣衫的秦可卿,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此时见了瑞珠,秦可卿依着亭柱的身子一晃,瘫坐在水亭的美人靠上。 “再多待会儿……我这心里,还跟揣着火似的难受。” 瑞珠赶忙扶住秦可卿: “大奶奶,这样的天气,小半个时辰足能大病一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秦可卿摇头垂泪道: “这一回要是不病瓷实了,我必定是难逃一劫的。 他说了,年前无论如何也要得到我。 如今我除了一头碰死,也只剩下装病这一条路了。 瑞珠,帮帮我,你要是还想让我再多活几日,就帮我病瓷实了。 哪怕是就此病死了,我也认了。” 说着,一手捂着心口,伏在瑞珠肩膀,哀哀哭道: “瑞珠,我的命好苦…… 才生下来,就遭父母抛弃,扔到了养生堂,哪里管我死活? 幸而有我爹爹抱养了我和我弟弟来,谁知后来弟弟又死了。 后来爹爹终于老来得子,自然是更疼爱钟儿,对我冷淡些,我没话可说。 我一心要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看贾家上门来提亲,爹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连说我是有福之人,我的高兴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大半还是为了爹爹。 可谁知道……谁知道这哪里的福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嫁个相公竟然是如此软弱之人! 他爹爹当着他的面调戏于我,他竟一言不发! 到后来他爹爹竟上前捏手摸脚,他……他竟然……竟然关门自己出去了…… 那一回,若不是我以死相逼,只怕……只怕…… 我自知出身低微,爹爹不过是个小小的营缮郎,配不上他们开国公爷的后人,可既然嫁了进来,少不得我就要恪守本分,我自认为,对得起贾家人。 瑞珠,你在我身边,你知道我为了能够八面周到,自己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不过只是为了自己图个安稳,不能丢了爹爹的脸面,更不能让爹爹难做。 实际上,这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度日如年,也是我的业障,我也只能忍耐。 他们这贾府里的,有几个是干净的? 我自己掉进来,也就罢了,如今又把钟儿也带累了进来。 他在家念书,虽要多花些银两,先生也不如贾代儒博学,可好歹不致学坏。 如今琏二婶子虽是好心,把钟儿家中无师的事情回了老太太,老太太立刻发话,就让钟儿去陪宝玉一道儿上学,这……这不是坑了我们秦家么? 那个宝玉,最是个好色纨绔。我早听婆婆说起,后廊子上住的贾璜在学里,与宝玉争什么香怜、玉爱,说他只要见到生得貌美之人,无论男女,都要贪恋。 你看钟儿那个品格样貌,宝玉从见了第一面,就攥着手不撒开,少不得就要被他带坏了。 这贾家乃是个污淖泥沟,我自己陷进来,是我命苦,如今还带累了钟儿…… 瑞珠,不如我一根白绫吊死在天香楼上,只求你给我做个见证。 务必要告诉我家里,秦可卿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是那些污烂货色能玷污的……” 第四十九章 芝麻糊做说客 “别自杀!自杀不能解决问题!” 贾琏冲进亭子,却听镜子叹道: “别喊了,她听不见的。 主人如今是镜中幻影,与她好比阴阳相隔。” “那你去救人啊!你不是那什么神仙镜子吗?你一定有办法阻止她自杀!” 贾琏试图去拉秦可卿的胳膊,可自己的手却果然如同虚空幻影,根本无法抓住现实中的任何人或物。 镜子似有感慨,曼声念道: “画梁春尽落香尘,天香楼上黯伤神。 好事终了风情尽,仓皇谁怜薄命人。” “少在这时候念酸诗!赶紧救人!” . 秦可卿身边的丫鬟显然比风月宝鉴管用。 她一把抱住秦可卿,压低声音哭道: “大奶奶,可万万不能如此!万万不能啊! 大奶奶好歹要想想,家里的老爷年逾古稀,可钟哥儿才不到十四,他又没有亲娘在世,秦家上上下下,各处都还得要大奶奶操心。 大奶奶若撒手去了,可教秦家这一老一小还怎么过? 何况如今秦家光景不好,大奶奶在贾家,好歹还能偶尔周济些,秦家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头几日大奶奶叫我回去给老爷送衣裳,才听说为了钟哥儿去贾家上学,老爷是东拼西凑,才筹得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大奶奶如何舍得让他们此后日月艰难? 老爷一心就指望钟哥儿这一根独苗能有出息,等他能考个功名出来,秦家也就有指望了。” 秦可卿也低低声音哭道: “可哪里能等到那时候啊……他放不过我的…… 今日从荣国府回来,他偷个空子,抢了我头上的一支金簪去。 方才我去给婆婆伺候晚饭,竟然见他将我的金簪堂而皇之别在了他头上。 贾蓉也看见了,却一声不出。 我虽是个小门小户之女,又没有亲生爹娘,可我还不至于到了要靠委身公爹、才能苟活于人世的地步。 若没了这点子气节,我更不知自己为何还要留着这口气,在这世上受罪。 如今我忍气吞声,千方百计躲着避着,这府里都已经开始有了不干不净的传言。若我一个大意,着了他的道,还不知要被多少人如何在背后戳脊梁骨骂呢。” “谁人背后没人说? 谁人背后不说人? 大奶奶若是一个糊涂吊死了,纵然我知道大奶奶清白可昭日月,那起子浑人岂不更得了意地编排?他们哪里管什么有的没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大奶奶岂不更冤死了? 要不——要不我明日替大奶奶去庙里上香,祈求菩萨保佑,顺便给大奶奶抽支签子卜一卦,上天或许有所指点,可好?” 瑞珠终于劝住了伤心欲绝的秦可卿。 当脸色苍白的秦可卿晃晃悠悠站起身时,瑞珠搀扶不住,只能用力架着她走。 也腾不出手再去提纱灯,主仆二人便脚步踉跄,摸黑而去。 . 愣愣望着亭中地上放着的孤零零一盏小小纱灯,贾琏不由感叹: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柔弱女子,背后隐忍了这许多艰难。遭遇一个无能的丈夫,和一个禽兽的公爹,在这样一个女子不能离婚、又无法出走的世界里,她能有以死抗争的刚烈品格,着实令人钦佩。 如果让这样一个女子最终还是含恨而死,那简直没天理。 可自己怎么才能搭救她呢? “主人看上秦可卿了?“镜子突然间的问话吓了沉思中的贾琏一大跳。 “癞头和尚要保护林黛玉,也是因为他看上林黛玉了?” 镜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小心翼翼问: “主人,她已经求仁得仁,将自己冻病了。 今晚回去少不得就要请大夫看病,她应该是没事了,咱先回去?” 贾琏:“她好像病得不轻啊,你管这个叫‘没事了’?走,跟过去瞧瞧。” 镜子却忽然道: “有人来找主人,赶紧回。” . 再一恍惚,贾琏已经又回到小书房。 房门外正有人轻轻唤了声:“二爷。” 声音温婉,正是平儿。 贾琏从床上爬起来,整理一下衣裳,坐到桌边,才道:“进来。” 平儿轻巧巧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盘上是一碗热乎乎的芝麻糊,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气味。 素手纤纤,将芝麻糊放在桌上,平儿站在一旁,微笑道: “这是二奶奶叫送过来的,说二爷冬夜易饿。” 贾琏确实有点儿饿,不,其实是有点儿馋——这芝麻糊太香了,这是把芝麻都熬出了灵魂的香气吗? 他心里上一刻还全是生死未卜的秦可卿,此时又生生被塞进了香甜诱人的芝麻糊,一时有些混乱。 平儿见他不语,心道: 都说二爷转了性,看来果然是真的。 若是从前,他搬来书房,二奶奶又不在跟前,他得了这样的空子,少不得要急色鬼似的与我亲热。 今日却怎么只瞧着芝麻糊瞪着眼睛发愣?难道二爷也得了宝玉的痴病不成? 平儿此番是奉命而来,门外还有人监视,该说的话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凑上一步,轻声道: “老太太让二爷重新管起这府里的事务,二奶奶自然是要听从老太太的话的。 只是二爷也知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每日里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事情? 二爷之前就是受不了如此琐碎事多,也多亏了二奶奶不嫌繁琐,这二年来,大事小情都她在操持着,也没出了差错。 二爷是做大事的人,在外面官场上大展拳脚的地方多得是,何必陷在府里这一堆针头线脑里头?” 贾琏没说话,只是站起身,闲闲在屋里踱着步。 他心里明白,王熙凤掌权了两年,得了甜头上了瘾,不会肯那么轻易松手的。 “二爷也晓得二奶奶的脾气,她天生来就是个要强的性子,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二爷容让着她些,大家就天下太平,可不是好? 再说二爷想要银子使,只管去跟她说就是了。 她这人脸酸,可也吃不住几句好话,只要二爷放下身段说些软话,她也不会为难二爷。” 平儿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打量贾琏,却从贾琏脸上瞧不出任何反应。只是见他没情没绪地踱步,似乎在听自己说话,又似乎没在听。 在贾琏第二次经过门口的时候,他猛地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正偷听的善姐毫无防备,一个趔趄跌了进来。 第五十章 该打脸就打脸 善姐一跟头摔在了地上,爬起来一见贾琏正冷冷瞥着自己,吓得浑身哆嗦,半晌才说出一句: “二爷,我……我是二奶奶派来……问二爷还要不要茶水的。” 她这句话,成功地惹火了贾琏。 若她赶紧认错,贾琏也懒得追究,警告她不准再偷听也就罢了。 可偏偏这个自作聪明的“伶俐虫儿”,仰仗着有王熙凤做靠山,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贾琏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出火花来! . 贾琏踱回到桌边坐下,朝平儿微微一笑: “这个,就是你方才说的‘这二年来,她管理得也没出了差错’?” 在王熙凤嫁给贾琏之前,因王夫人在荣国府做二太太、王淳凤在宁国府做大奶奶的缘故,平儿少不得要跟着王熙凤常来贾家走动。与鸳鸯、袭人、琥珀、素云这十来个丫鬟从小无话不谈,自然也从小就认得贾琏。知道他向来也是个纨绔性子,只要能吃酒玩乐,才懒得操心家事。 正巧王熙凤又是个喜欢卖弄本事、件件抢尖拔上的性格,于是,一个步步进逼,一边就坡下驴,等贾琏发觉自己被彻底夺权的时候,为时已晚。 好在贾琏骨子里也还是乐得清闲,加之王熙凤也时不时地哄他一哄,毕竟少年夫妻,于是也不过就是偶尔吵吵闹闹,很快也就相安无事了。 可眼前的贾琏,容貌未变,神情和性情却完全不同。 此时,贾琏周身的懒散里,掩不住他眼神里的干练,在微笑的神情里,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话,就如同一把寒冰利刃,直扎死穴。 平儿回想了一下他昨日一盘糊烧饼就轻松夺权的事迹,再想想他回来路上与王熙凤说的那几句话,平儿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看来,之前二爷凡事都不计较,可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是病猫啊,他如今这一抖擞起来,只怕二奶奶未必是他的对手。 贾琏此时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脸色渐渐沉下去: “主子在屋里头说话,奴才在外面贴着门偷听,这是谁家的规矩? 是只有我院子里这个德行?还是这阖府上下都这样?” 饶是平儿机敏,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才能两全其美,支吾了两声,还是低下头去。 贾琏倒也不为难她,推开门,朝外面叫了当值的小厮进来: “去把林之孝和他媳妇都叫来,再带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来。” . 管家林之孝当天就已经得知了贾母让贾琏重掌府中管理大权的消息,见贾琏夫妇一直到天黑都在贾母处,正连夜整理账目及名册,预备明日一早贾琏来问。 却不想已经二更天了,小厮却急急忙忙来叫,林之孝夫妇不敢耽搁,立刻就跟了进来。 他夫妻两个都老于世故,心里只来回念叨:“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望烧的不是我。” 见了贾琏,林之孝夫妇赶忙跪下磕头。 贾琏也没叫起来,阴沉着脸问: “这二年,我不大管府中事务,可这府里的规矩还得在,这丫鬟小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做管家的难道没告诉下面人? 如今可好,都成了什么德行! 奴才趴在门上偷听主子说话,叫我一开门都摔进来了,这还了得? 若是在外人面前也如此,大家可就都没脸了。” 贾琏站起身,踱到窗前,用力揉着已经累得发疼的太阳穴: “我也不晓得这府里还有多少这样大胆不成器的狗奴才,就只能从这个以儆效尤。 林之孝,把善姐这个月的银米都扣了。 另外叫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打她四十个嘴巴。 记住了,打到第十个嘴巴没见血,那俩婆子就也自己去领四十个嘴巴。 打完了,让林之孝家的领着她,挨个到各院子里去,不必惊动主子,只找到当院管事的婆子,召集本院的下人,叫这个善姐自己给大伙讲讲,她为什么挨打。” 善姐一听,吓得连连磕头: “二爷,二爷,我不敢了,下回再也不敢了,二爷饶了我吧。” 她不敢说出是王熙凤的指使,只好不住盯着平儿: “平儿姐姐,给我说句话啊……” 平儿左右为难,最后只好小声道: “二爷,这是咱们院子里的事情,闹出去,只怕不好看。” 贾琏推开窗,希望窗外的冷风能缓解自己的头疼,声音被风吹得也更冷了些: “再不好看,也还是在自己家中。 防微杜渐,才能免得到外面去丢人现眼。” 林之孝还在犹豫,他媳妇已经看明白了形势,悄悄拉了拉林之孝的衣角,二人赶忙应下,叫婆子扯着善姐出到院子里,随即,就传来了噼啪掌嘴的声音。 . 屋中又只剩下贾琏和平儿。 贾琏关上窗,让满面忧色的平儿坐在桌边,他自己坐在床榻上,和缓了声气: “方才你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都听明白了。 就是因为明白了,善姐的事情我才不肯放过。 平儿,你是个明白人,也请你替我传句话过去:我不想拿三纲五常去压她,她也别妄想压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不仅仅是夫妻之间,这世上的人,都是人心换人心,彼此相互尊重,才能长久。 我就是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有人天天在我头上拉屎,然后还得逼着我,去追在她屁股后面夸她的屎香气扑鼻。 她就是九天上的仙女,也架不住她天天骑着我的脖子花样作死,忍不了的时候,就无须再忍。 真到了那个时候,什么也就都再难挽回了。 还是那句话,之前的事情我一概不计较,但以后就必须得重打鼓另开张。 你从小跟她一道儿长大,你要是真心想让她好,就好好劝劝她,我给她时间慢慢想明白。” 说完,贾琏一脑袋倒在床榻上,眼皮直打架,朝平儿挥挥手: “你去吧,早点儿歇着。 我也很累了。” 话刚说完,贾琏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竟立刻沉沉睡去。 平儿行礼,正要退出去,却发现贾琏已经鼻息沉沉。轻手轻脚上前帮他脱鞋脱衣,贾琏太过疲惫,竟全然未醒。 . 平儿一进正房,王熙凤劈头啐了一口: “死小娼妇!他哪里是在打善姐,他就是在打我的脸! 你是死的啊?就由着他敢反了天?” 第五十一章 平儿从中传话 平儿进门前想了许多劝凤姐的话,此时被迎头一骂,十分委屈,低头站在一旁,也不开口。 凤姐见她不言语,自己又憋不住: “你是锯了嘴的葫芦?还是一见了汉子就什么都忘了? 让你跟他说明白了,他肯听我的,咱们就还一切照旧,别让他给脸不要脸。” 平儿轻声道: “二奶奶事事处处都要压二爷一头,却又何必呢?” 王熙凤登时立起丹凤三角眼: “呸!他自己没出息,还怪我压他的头? 我是谁?我是金陵王家的嫡出小姐。 我们家祖上,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那可是掌着全国上下兵马实权的。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我伯父是京营节度使,京城地面上谁盖得过他去?如今又来了信儿,说眼瞧着又要升官,虽还不坐实就是九省统制,可也十有八九。 他们贾家什么德行?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每年进账那几个俸禄银子,拿来买耗子药都不够! 上回我说‘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他还不爱听,我呸!叫他们睁开眼也瞧瞧太太和我的嫁妆,再比一比他们贾家的,他在我面前抬头?他也不怕臊! 平儿你说,自打我嫁进来这二年,他做了一件正经事没有? 使银子捐了个五品官,你瞧见他一个月去几趟衙门? 每日里除了吃酒作乐,就是偷鸡摸狗。什么脏的臭的,偷汉子的老婆,不要脸的寡妇,窑子里的婊子,暗门子里的娼妇,就没有他不往屋里拉的。 个个都说我是霸王似地管着他,就这么着,他还没一日消停呢,我若是再放纵着他,他不就彻底废了? 平儿你是知道我的,我家里长房伯父是个有本事的,可偏偏我爹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我家又只有我一个独女,我这边再不争气,我们二房就没脸了。 我就得争这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叫人比下去。 可你再瞧瞧他!我让他听我的,又不是害他?他还长脾气了?他也配!” 王熙凤越说越火,抓起桌上的一只官窑金红五彩莲花大盖碗,恨恨砸在地上,摔了个满地开花。 “当年我也是瞎了眼,就看上了他,没用的绣花枕头!” 平儿自然记得当年凤姐为了不嫁贾珍嫁贾琏,在家中拿刀动剪子闹了好几场,此时见她眼圈泛着泪光,只狠命强忍着,也心软上前劝道: “何苦来又动气? 我明白,二奶奶是要强的人,巴望着二爷知道上进。 可他不是又去衙门又重新要管事的,这不就是要上进么?二奶奶怎么反倒不愿意呢?” 王熙凤拍着桌子道: “你信他? 他那是要上进?他那不过是为了和我赌气罢了! 我不给他银子,他就老往外面跑不着家,夜里都不回来。 我调走一个兴儿,他就调走三四个,还跑到老太太那里去,卖个乖就夺我的权。 如今他抓了个由头打了善姐,还叫林之孝家的带着她去满府里取游街,他这是要骑到我头上去! 我就偏不让他得意!” 平儿知道王熙凤是个越劝越醉的性子,便岔开话题: “夜深了,赶紧歇下罢,明儿一大早,还得去老太太那边呢。若是没精神,反倒要叫人笑话了。” 凤姐听了也觉有理,按着两太阳道: “今日气得我头疼。” 平儿扶着她坐到妆台旁坐下,叫小丫头赶紧收拾干净打碎的瓷碗,这才回来一边帮凤姐卸妆,一边柔声道: “巧了,二爷那边也头疼。 我瞧着他一直拿手揉太阳穴,脸色也不大好,方才我还没出屋,他已经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凤姐“啊?”了一声: “他又是一个人睡的?” 平儿给凤姐梳开头发,点头道: “可不是?二奶奶,二爷这回跟以前当真不一样了,我瞧着,他是要做事的样子。” 凤姐一把打开平儿的手: “你少替他说话!我听不得。” 平儿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 “他说,他不想拿三纲五常来压二奶奶,也不愿意二奶奶使性子压他。 他还说,这世上的人,都是人心换人心,彼此相互尊重,才能长久。 二奶奶细想想,这些话,可是个糊涂人能说得出来的?” 王熙凤只是默不作声。 直到临睡下,忽然拉着平儿问: “他千真万确是一个人睡的?” . 累透了的贾琏一觉睡到第二日中午。 之所以能醒,完全是因为太饿了。 睁开眼,发现桌上还放着平儿昨夜送来的芝麻糊——靠,昨天晚上一激动,最后愣是把那么好吃的芝麻糊给忘了。 也不管早已经冷透了,贾琏飞速穿衣,就想赶紧吃点东西。 许是太饿了,贾琏一下床,一阵头晕,一屁股又坐在了床上。 门外的隆儿听见屋里有了动静,立刻捧着脸盆进来,伺候贾琏洗脸漱口。 贾琏一边洗脸,眼睛忍不住地老盯着桌上那碗冰冷的芝麻糊——老子前世要是饿醒的,就肯定先吃东西后洗脸。 隆儿在旁给贾琏预备好了漱口的温水,慢吞吞说道: “今儿一大早,二爷还没起,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过咱们院子里来了。 说二奶奶不必过去了,等下半晌老太太午睡过后,叫二爷跟二奶奶一道儿过去一趟,老太太有话说。” 洗漱已毕,隆儿刚端着脸盆出去,贾琏已经大步走到桌前,抄起碗就要喝芝麻糊。 只听平儿一声轻笑: “哪里就饿成这个样儿?” 说着话,走上来接下贾琏手里那碗芝麻糊: “伤了胃气,倒不好了。” 说着朝门口道: “给二爷摆饭。” 贾琏眼见小丫头手脚利落地摆了四盘菜一碗饭和一大碗汤在桌上,尤其当中有个糟溜鱼片,正是贾琏最爱的下饭菜。 平儿小声道: “她昨晚什么也没说。 今儿一早,自己拿了银子给我,叫小厨房给二爷单做了菜,这四样菜,都是二爷爱吃的。” . 去贾母那边的路上,贾琏和王熙凤并肩缓缓而行。 半晌,还是王熙凤开了口: “既然老太太叫二爷掌管家事,少不得要人手帮忙,那院子里的八个小厮,就哪里也调动不得了,说不得还得再加人呢。” 贾琏见王熙凤先退了一步,自己便也退了一步: “柱儿、寿儿、喜儿、庆儿归你,兴儿、隆儿、昭儿、福儿归我,哪边事忙,咱们自己人就商量着调配。” 又走了几步,王熙凤低声问贾琏: “老太太叫咱们俩过去,不知是什么大事?” 第五十二章 薛宝钗住哪里 贾琏心里嘀咕:难道是老太太知道我这边院子里的纷争不成? 想到午饭时平儿说王熙凤叫人特意准备了自己爱吃的菜,贾琏伸手过去,拉住王熙凤的手,低声道: “你将我赶在书房里去住了这许多日,要是给老太太知道了,就有你的好瞧。” 王熙凤甩了一下,没有甩开贾琏,也便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美艳而凌厉的眼角朝贾琏一扫,咬牙低声道: “你敢去说一个字,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来。” 嘴里说得凶狠,柔软的手指却在贾琏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挠得贾琏心里顿时一片痒痒。 这个女人,真要命啊。 . 饶是二人都故意放慢了脚步,还是走到了老太太院门口。 王熙凤挣脱开贾琏的手,低声道: “给人家瞧见,说咱们少年夫妻不庄重。” 朝前又走出几步,回头朝跟在后面的贾琏小声道: “晚上你搬回正屋来,别叫人家笑话我。” 瞥向贾琏的眼风,凌厉中带着娇媚,勾人魂魄,不可断绝。 这个女人,太要命了。 . 进了院,沿着廊子迤逦前行,见廊檐下挂着许多鸟笼,画眉、鹩哥、靛颜、金丝雀,不一而足。此时午后,鸟也没了一早起的精神,叫声也寥落。 走到屋门口,鸳鸯已经迎出来: “王太医正给老太太请平安脉呢,琏二爷二奶奶先略等等。” 他二人进屋站在一旁,见贾母坐在炕上,正听那王太医笑道: “昨日多吃了饮食,夜间又睡得香,那糊烧饼功不可没啊。 《名医别录》中有云,小麦是五谷之贵,性甘平,可养心安神、敛汗清虚热。 烤得略焦,偶尔食之,则有温中健脾,消食化气之功效。 老太太自己这副药用得好!用得妙啊!” 贾母正见贾琏和王熙凤进来,指着他向王太医笑道: “就是我这个孙儿昨日给我送来的糊烧饼,还逗得我笑了半日。我这几个孙儿里头,如今就是他最懂事,也最是孝顺。” 王太医告辞出去,鸳鸯扶着贾母起来,贾琏和王熙凤也跟上来,贾母拉着贾琏的手道: “今儿来的王太医我认得,他的叔祖王君效做过太医院正堂,当年给你爷爷看过病。” 又一手拉起王熙凤,瞧着这一左一右两个玉人儿似的小夫妻,贾母越看越爱,哈哈笑道: “一个有心,一个能干,这府里的事儿交到你两个手里,我没看走眼。” 王熙凤忙道: “我们年轻,经验见识都还差得远呢,就得靠老祖宗给掌着舵呢。老祖宗这要是图了清闲,我们可就麻爪喽。” 贾母被扶在正座上坐了,笑道: “猴儿,就数你嘴甜。来,都坐下说话。” . 刚说了不上十句闲话,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都到了。 贾母见人齐了,笑着说道: “今儿叫了你们来,大家说起子闲话儿。 琏二长进了,日后这府里的事情还要他多操心,尤其账上的事情。 偌大的府里,人吃马嚼,样样都是挑费,该省的要省,该花的要花,这都是极费心思的事情。 以前凤哥儿操心费力,今后就是你夫妻同心,给这府里多出些力。 日后等琏二升了官,宝玉也大了,就叫宝玉来替你操这份心。” . 贾琏心道: 这老太太啊,是真心偏着二房一枝。 老大贾赦虽是长房,承袭了爵位,却不得爵产,只能搬到老宅去住。“敕造荣国府”只能让老妈带着弟弟贾政住着,偌大家业也只能归老妈和弟弟贾政。 自己是贾母的长房长孙,却是来帮着二叔管理家业的,不过是个“超级管家”而已。 听贾母这意思,等小圆脸儿宝玉长大,自己袭爵之后,这家业就归了宝玉…… 不合理啊,这老太太什么逻辑啊?这偏心都偏到咯吱窝了。 . 他一个走神儿,那边贾母已经和王夫人说起别的: “听说你兄弟升了九省统制,不日上面的公文就要到了?” 王夫人赔笑道: “正是,十有八九就在这一两日之内了。” 贾母连连点头: “好好好,王子腾是个真有出息的,这可是个大权实握的差事,好事!好事啊。 听说你妹子要带着儿子女儿上京来,可王子腾这一出京,你妹子一家住在哪里?” 王夫人这两日正盘算此事,见刚好贾母问起,便道: “可不是就这两日了么,眼瞧着就要进京了。 我那妹子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薛蟠倒也罢了,女儿宝钗却是个难得的人物。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性子又稳重平和,最喜针黹女红,此番来京,是要入宫待选的。 都说咱们家宝玉衔玉降生,乃是奇闻,这宝丫头竟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她幼年多病,据说是个癞头和尚给了个金锁,带上之后病就好了,还说日后必要寻个有玉的才可婚配。” 贾母笑道: “等入了宫,做了皇上身边的人,皇上那里有玉玺的,必定是最配的。” 王夫人也笑道: “这等天注定的事情,凡人哪能猜得准呢。 老太太最是疼爱漂亮孩子,等老太太见了宝丫头,指不定多喜欢呢。她又懂事随和,到时候叫她就住在左近,天天能陪着老太太说话呢。” 王熙凤早得了王夫人的指使,要让薛姨妈住在宅内,方便来往,赶忙道: “我一直听说薛大妹妹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儿,这回我可又要长见识了。到时候啊,咱们这儿又多了薛姨妈来说话儿,可更热闹了。” 邢夫人瞧不得王夫人和侄女王熙凤一唱一和,硬硬说了句: “一个皇商的女儿,进了宫也比不了咱们家大小姐尊贵。” 王熙凤何等八面玲珑,一见自己婆婆的脸色,赶忙笑道: “咱们家大小姐当然是又尊贵又有才学,选了宫就是女史,这是她的造化,也是贾家祖宗的恩荫,旁人如何比得?” 邢夫人心中这才稍缓,但一想到,若是这个“有金锁”的宝钗嫁给“有玉”的贾宝玉,那这府里可就被他们王家亲戚都占全了,顿时十分不爽: “听说薛姨妈举家这回来京里,是因为之前薛蟠跟别人抢买一个小妾打死了人命,况且他又十八九的年纪了,住在这府里,多有不便。” 贾母神色和蔼地问尤氏: “你怎么瞧这事儿啊?” 尤氏本就不愿掺和荣府里邢、王二夫人妯娌之间的纷争,尤其不愿得罪王夫人,赶忙赔笑道: “要不就只接薛姨妈和宝钗姑娘进来可好?” 贾母也未置可否,又瞧了瞧一直低着头的李纨: “你是个老实孩子,你也说说。” 李纨是早已灰了心的寡妇,只仍旧低头规规矩矩答道: “都凭老太太做主。” 贾母说了句“也罢了”,却见贾琏一直皱眉思索,便问: “琏二,你说呢?” 第五十三章 主人看上瑞珠 贾琏瞧了瞧满脸慈爱笑容的贾母,又瞧了瞧慈眉善目半垂着眼皮的王夫人,再瞧了瞧她右手拇指指甲狠狠掐住的佛珠,展眉一笑道: “都是自家亲戚,本就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亲戚到了门前,不请人家来家里,倒叫外人笑话了。” 说完这话,瞥见王夫人手里掐着佛珠的指甲松开了,便又皱着眉低下头,似乎满腹心事。 贾母仍旧未作评判,转而去说要预备元春生日节礼的事情。 又说了几件府里的事情,贾母便让大家散了。 贾琏故意和王熙凤走在最后,他正想找个岔子留下来,贾母却先发了话: “琏二,你留一步,我倒要问问你昨儿那烧饼的做法。” . 众人去后,贾母叫鸳鸯重新换了茶来,拉着贾琏坐下,问道: “方才说起薛姨妈来京的事情,你说了句场面话,之后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会子能说了吧?” 贾琏从鸳鸯手里双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笑道: “这一肚子心里话,就等着跟老太太说呢。 方才孙儿那话倒也不是场面话,薛姨妈是太太的亲妹妹,如今王子腾又要调任外省,不接薛姨妈来家里住些日子,也叫人家说咱们不顾人情。 前面那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孙儿的心里话。 王子腾那里得了好差事,大家都沾光好办事也是真的。可薛蟠当街打死人命,此时不查出来也罢了,一旦捅出来,也是大家都要作难的事情。 再说薛蟠能做出这等没王法的事情,人品、性子只怕都有些不佳,这要是在府里天天走动,带坏了贾家其他子弟事小,若是带坏了宝玉,才是最了不得的。” 贾母含笑听着,听到此处,不由点头称赞: “果然有见识了,你接着说。” 贾琏见开场不错,继续道: “再说那位薛大妹妹,说是要送进宫,不过是个借口。 先说她出身不过是个皇商,并非宦门贵女,就说有了薛蟠打死人命一事,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从名从德,她入宫选妃都已成妄想。 太太曾说,薛家想让薛大妹妹去选为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女官。可纵然能得个才人、赞善的封号,做这等不见皇上的女官,于家族中并无甚荣光,更无甚实惠。白白耽误到二十七八岁再放出宫来,嫁人都只能做续弦,薛姨妈只此一女,未必会舍得。 倒是太太今日说的‘必要寻个有玉的才可婚配’,听着仿佛是奔着咱家宝玉的意思。 孙儿倒不是说宝玉不能娶薛大妹妹,只是一来宝玉年纪还小,须得读书上进,二来,老太太最疼宝玉,宝玉的婚事,少不得还是得老太太做主才是。 孙儿就这点子见识,只敢跟老太太掏心窝子说一说。 头几日为了此事,我只说了个开头,就得了太太一顿训斥,凤哥儿也与我有些别扭,孙儿也没有办法。” 他这些话说得甚合贾母心意,贾母也早打算清楚,既不能不接待薛姨妈,又不愿与之太过亲近。如此一来,倒是贾府东北角上的梨香院最为合适。 那里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的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顺夹道可以走到王夫人正房的东院。 这样的安排,自然要由贾府当家人贾政去说最为合适。 贾母此时只向贾琏道: “你能凡事都多想几步,就是长进了许多。 此事你也不必再理会,我自有打算安排。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才好。” 略一沉吟,笑着嘱咐贾琏: “你结婚二年,凤哥儿、平儿身上都还没有动静,也不是好事。你若是瞧上哪个丫头,想抬举她做姨娘,就来告诉我,我给你送到屋里去,看凤丫头敢不待见。” . 贾琏从贾母院中出来,忽然想起昨夜秦可卿的丫鬟要出门烧香问卜之事,顿时一拍大腿: “哎哟,昨天还想得好好的,结果快中午才起床,过了午又在这里耽搁,这下子可迟了!” 一口气飞跑回小书房,关起门来翻箱倒柜,却还是找不到风月宝鉴。 贾琏急得冒火,心中怒骂: “再不出来,老子烧了你!” 却听那镜子赌气道: “我就不出来!你寻不到我,我瞧你烧哪个去!” 贾琏无奈,只好哄道: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句气话,也是着急救人的意思,你好歹也是个神物,怎的比女人还小气?” 结果就是,镜子的语气更加女人: “我就小气!你拿我怎样?” 贾琏担心秦可卿,只好哀求: “我拿你怎样?我拿你当小姑奶奶,成了吧?赶紧救人要紧!” 镜子洋洋得意: “哈,为了个漂亮女人,才肯跟我说软话,主人也不过是个色男人罢了。” 贾琏急得要跳脚: “好好好,你就当是色男人要上场了。 赶紧告诉我,瑞珠去哪里上香了?” 镜子不由“啊?”了一声,奇道: “怪哉!怪哉啊! 原来主人竟是看上了那个丫鬟! 果然品位独特! 镜奴还是太浅薄了。” . 却说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因左手是个“六指”,才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 幸而有个跛子光棍,捡了她回家去,用碎米糊糊喂大。 到了瑞珠六岁的冬天,好心的跛子一病死了,只剩下瑞珠孤苦伶仃在外讨饭。 正赶上秦可卿随父出门给亲朋拜年,见到一身破烂、瑟瑟发抖的瑞珠正沿街乞讨,一时心软,就将她带回家中。 这些年,虽名为主仆,秦可卿待瑞珠却如同姐妹,而瑞珠也是全副心思对可卿好。 昨夜秦可卿故意冻病了自己,夜里又不愿惊动家人、麻烦旁人,等天亮后才去请大夫诊治。 又是请医抓药,煎汤熬药,一直忙到下半晌,见秦可卿终于安稳入睡了,瑞珠才得空出门。 她提着香烛,匆匆直奔西城门外的天齐庙而来。 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但据说祛恶消灾最是灵验,是以瑞珠舍近求远,也要来此为秦可卿祈福。 一番烧香祷告已毕,瑞珠在神像前抽了一支签子,拿来算卦摊子前,找王一卦解签。 近来也有些奇怪,这庙外现挂着大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又着意四下里传言他家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可偏偏近来生意大减,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的老王道士十分苦恼。 难不成,这“王一贴”的诨号竟是要砸了不成? 膏药生意不好,“王一贴”又摆了个卦摊,下本钱也做了个大招牌,上写“王一卦”,传言只一卦烦恼皆无。 此时王一卦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直犯困,忽见瑞珠拿着签子走来,登时精神大振,上前就道: “哎呀!小娘子你可来了!” 第五十四章 带莲字的贵人 瑞珠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遇上了登徒浪子。 王一卦也自知失态,赶忙收敛起嘴脸,拈须仰头,做高深状: “若要来问卦,请找王一卦。” 瑞珠抬头瞧了瞧金字大招牌,字很大,不认得。 试探问了句: “我……我要解签。” 王一卦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拜佛求签来天齐,问卜解签王一卦。说尽人生烦恼事,千古最灵第一家。 贫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比管仲乐毅之贤,抱膝危坐,笑傲风月,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 各种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他说得口滑,将膏药的那篇说辞都抖落了出来。 瑞珠听得发晕,只觉对方口若悬河,想来该是个有本事的,半信半疑地将手中的签子交到王一卦手里。 王一卦摇头晃脑地拈着签子瞧了一阵,又乔模乔样地掐指算了一阵,忽然瞪大双眼,双手指着瑞珠道: “哎呀姑娘,贫道算出来了。 姑娘求的这支签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位女子,可对? 那女子已经嫁为人妇,可对? 她如今正日夜煎熬,生不如死,可对?” 瑞珠闻言大惊,跪下就给王一卦磕头: “神仙,老神仙救命! 求老神仙做做好事,救救我家大奶奶。” 王一卦本来还预备了两大段说辞,正做足精神要表演一番“活神仙降世”的戏码,不料这丫鬟太老实,自己只说了个开头,她就直接磕头了,后面那更精彩的台词,直接给省了! 算了,钱都赚了,省点儿事不是更好? 王一卦忍不住用手悄悄捏了捏袖子中的银票,整整五十两啊,这得卖几百贴膏药才能赚出来啊。 既然是个便宜差事,王一卦乐得更进一步省工省力,趁着瑞珠磕头之际,直接拿出从另一个袖筒里拿出个小纸卷,装作变出来的样子,托在手中,故作神秘道: “不必担心,不必害怕,眼下之事都只是命中的小磕碰而已。你家大奶奶后福无穷,不可说啊不可说。” 瑞珠三分惊讶三分惊喜三分惊疑,还有一分惊慌: “我们大奶奶的福气大到不能说?这得是什么福气啊?” 王一卦心道: 我哪知道什么福气大到不能说啊!人家告诉我就往最好里说,我这就往最好的天顶上说,这还偏碰上个认死理的笨丫头,非得问个底儿掉,得了,随便编一个罢了。 于是斜眼皱眉,捂着嘴凑到瑞珠近前,吓得瑞珠赶忙躲开,王一卦很不满: “你非要问,我这才告诉你,结果你又跑,你到底听不听?” 瑞珠只好苦着脸点头:“我听,老神仙请说吧。” 王一卦瞧着小姑娘委委屈屈的样子,心中有些得意,又故作神秘凑上去,小声道: “你们家大奶奶,以后要给皇上当爱妃呢。” 瑞珠一听,惊得“呀”了一声,满脸都是喜色。 王一卦赶忙摆手: “小声点!可千万不能叫人知道,泄露天机可就不灵了。” 瑞珠连连点头,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大钱,一股脑儿全都抖给了王一卦: “求问老神仙,我们家大奶奶眼前的危难可怎么解啊?她现在真的生不如死啊。” 王一卦也不客气,给多少要多少,一边往袖子里掖铜子儿,一边道: “鸟入牢笼不自由,不见莲花难出头。 莲字贵人一出手,从此成凤无忧愁。 你此番回家去,一路上遇到你家族中名字中带莲字的阳人,就是你们大奶奶的命中贵人,你向他求助,这事儿就成了。” 瑞珠立刻就想到了后院里洗衣裳的莲花,连连点头: “我们家有名字里带莲字的,可什么叫‘阳人’啊?” 王一卦就等着她来问,好显得自己有学问: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此天地有日月,男女分阴阳。 阳人就是男人,阴人就是女人。” 瑞珠这下子又傻了: “我……我们家里没有男人叫莲花,这可怎么办?” 王一卦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是去赌钱还是去吃酒,已经没心思搭理瑞珠,草草道; “是不是莲花那个莲字无所谓,带个莲字就行。 得了,你赶紧回去吧,小心遇不到贵人。” . 瑞珠方才一激动,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王一卦,这会子想雇车回去都不可得,只好一路急走。 眼瞧着太阳偏西,瑞珠心里发急,可奈何路远,已经走得两腿发软,这才刚刚走到西城门外。 她正扶着城墙歇脚,忽听有人问道: “你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丫头吧?” 瑞珠回头瞧,见身后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公子,丰神俊朗,人如美玉。 她之前陪秦可卿去荣国府看望过几回王熙凤,认得这是贾琏。 心中一喜:莫非这就是带莲字的贵人么? 更是一忧:这个贾琏与贾珍都是一样的好色成性,素日里他两个狼狈为奸,是有名的色鬼兄弟。大奶奶被贾珍骚扰得苦不堪言,这要是在招惹了贾琏这个色中恶鬼…… 贾琏见她发愣,以为她不认得自己,便笑道: “难道我这琏二爷在你们东府里都没人认得?” 瑞珠心里好生为难,又不相信贾琏会是贵人,又怕错过贵人耽误了救人,愣愣瞧着贾琏,忽然转身就往天齐庙跑。 . 贾琏瞧着她的背影,头上一片炸雷。 他买通了王一卦之后,就来到贾府附近的街上猛逛。 走得累了,只好坐下喝茶;喝茶喝得饿了,只好去点心铺吃点心,点心吃撑了,只好又上街逛。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等到和瑞珠“巧遇”。 他实在等不及,便坐车重又奔天齐庙而去,终于在城门口遇到了走不动路的瑞珠。 本以为这也算“巧遇”,瑞珠还不得立刻拉着自己大喊“贵人”。 结果,这笨丫头像看怪物似的看够了自己,然后,跑了…… 这还能不能按剧本玩儿啊? 老出岔子实在太让人暴躁了! 第五十五章 求二爷收下吧 贾琏坐在车辕上,正看着瑞珠的背影,托腮郁闷. 那姑娘忽然又停住了,扭回头瞧着贾琏,猛地一跺脚,又跑回来了。 贾琏一动没动,心想:我不说话,看你是不是还跑。 瑞珠跑到贾琏车前,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阵,才问: “琏二爷可要不要去天齐庙上香?” . 贾琏想起自己给王一卦塞银票的时候,王一卦朝自己那一脸了然于胸的暧昧笑容,最后还凑近贾琏,神秘兮兮地问:“小爷这样的人物,少不得要有房中的事情,贫道这里有秘方,敢问可要些助兴的药不要?” 贾琏当时没说话,完全是因为他在正全神贯注地劝说自己那只马上就要打过去的右手。 贾琏可不想再回去被王一卦当成色鬼,便摇头道: “天色不早,我要回荣府了, 瞧你在路上疲累,便问你一声。你若也要回府,就上车捎你一程。” 瑞珠也明白天晚回去不便,自己也来不及再跑去问王一卦,又觉既然神仙已经指点,自己若是不信,只怕更不好,便点头说也回府去。 . 马车夫拿小凳让瑞珠上车,瑞珠不敢坐在座位上,便在车板上坐了。 车子一路摇晃而行,走出两条街后,贾琏才问: “你这个时辰才去天齐庙烧香?” 瑞珠满心都在琢磨:这“带莲字”的贵人,到底怎么能帮大奶奶呢?她很是后悔,方才没向老神仙问清楚。 忽然间被贾琏问话,瑞珠迷糊糊就说了句: “琏二爷会不会帮大奶奶?” 贾琏真心想说一句:秦大妹子,咱换个脑子好用点儿的丫鬟行不?你这丫鬟的脑回路太诡异,我真心接不上来。 贾琏想了想,说道: “瑞珠,我回去跟你们大奶奶说,我昨日在老太太那边见过秦钟,好好培养,日后会是个有出息的。” 瑞珠答了声“哦”,便不再多言。 车子很快就走上了荣、宁二府所在的大街,眼瞧着就要到了,贾琏终于横下心,低声道: “瑞珠你记住,回去悄悄告诉你家大奶奶,东府里梅花开日,合当有事。当日宝玉要睡中觉,万不可入大奶奶房中。 此事虽小,干系秦钟未来生死。 此时无法细说,你千万记得便是。” . 瑞珠在东府角门下了车,只觉自己如坠雾中。 匆匆回到府里,见秦可卿已经醒来,正由宝珠扶着吃粥。 直到入夜,只剩下主仆二人,瑞珠才将今日出门上香求签所遇之事都说与秦可卿。 临了,又拿出王一卦给的那个小纸卷: “大奶奶,这上面想必写的便是脱难之法了,可惜我不认得。 他说能遇到‘带莲字’的贵人,我想了又想,这两府里名字带莲字的男人,只有琏二爷,还偏巧就让我在路上遇见了,可不是准得吓人?” 秦可卿半信半疑,接过纸卷小心打开,只觉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小字: 她已嫁为人妇,她正日夜煎熬,她出身卑微如草芥,命运多舛似陀螺,她对家人知恩图报,她不肯屈从夫家恶人。 人人说她行事妥当,性情和顺,当中甘苦委屈,只有她一人承受。 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善良也要有棱角,否则就是烂好人。 . 这是什么? 没头没尾,不像信,也不像卦签批语,倒像随手记下的随笔。 可这字字句句,分明写的就是自己! 若非是瑞珠不识字,秦可卿几乎就要怀疑这就是她写的。 这世上,自己只把这些心里话说给过她听而已。 除此之外,怎么还会有如此懂得自己的人? 神仙么?妖怪么? 秦可卿心中疑惑,拈着这张字条翻来覆去细瞧。 看字迹有些潦草,风骨豪放而无师法淳雅,更说明这不过个随手写下的字条。 可这字条所用的纸张,却并非普通草纸,而是雪浪纸。 一个算卦的,用得起雪浪纸么? 她心中升起个疑惑:难道是贾琏在背后捣鬼? 他告诉瑞珠的话,说什么宝玉要来自己房中睡中觉,这就更不可能了。 且不说此事和秦钟的未来生死会有什么干系,就是宝玉按辈分是自己的二叔,怎么会来自己这个侄媳妇房中睡中觉? 疑窦丛生,反倒让秦可卿暂时放下了死念。 . 却说贾琏,根本不知王一卦偷懒,将他匆忙间写给王一卦记住用以唬住瑞珠的词句直接给了秦可卿。 他回到小书房,一番折腾,终于给他在柜子顶上寻到了风月宝鉴。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上回藏在这里的,竟然给藏忘了——混蛋镜子,还敢跟老子装神弄鬼! 又是一番恫吓,镜子答应每日都会紧盯贾珍,一旦他要对可卿不力,便立即知会贾琏。 贾琏心中暂时安定,正思索如何与王熙凤缓和关系,偏巧那边王熙凤就叫平儿过来,带着人将他的铺盖都搬回了正房。 毕竟少年夫妻,恩爱甜蜜一番,许多事情也就好说了。 . 此后,贾琏白日里去衙门,回府来与王熙凤一道儿管理府中事务,得空还要跑去福水烧锅,每日都十分忙碌。 因贾琏追得紧,宋知府又亲自出面,拿住了项家纵火的二人,杖一百,充军发配边疆。 同时拿住的,还有主使人是项家族长项齐贤,宋知府自然不肯轻易放人,放出风去,说等刑部判决,不是绞杀,也要发配为奴。 项家族人大惊,使钱上下疏通打点,官府只是不放。 最后不得已,有人指点说让他们去求曲家。于是数百号人跪在福水烧锅门口,认错磕头,只求放出族长。 此时曲四平的女儿酒花总算逃过一劫,可脸上身上都留下了烧伤的疤痕,嗓子也受损不能说话,每日里只将自己关在屋中。 曲四平是个心软之人,可看着女儿,又想起自家两辈人这些年所受之气,一时也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贾琏叫来府衙兵丁,驱散了项家族人。 还是狱中的项齐贤思来想去,带出信儿来,请族中长辈找到贾琏。提出项家关闭天兴烧锅,永世不沾酿酒行业,并愿意赔偿曲四平家五百两银子,只求改判杖责。 贾琏见时机合适,便又再加上三条: 第一,福水烧锅永占玉北河上游。 第二,项家为当年被热油炸死的曲四安建祠堂,年年供奉。 第三,项家全族人在祠堂立碑刻下族誓,永世不再欺压外乡人。 项家岂有不应之理?又听说还要再次打点宋知府,赶忙又凑了六百两银子送来。 贾琏倒也不贪他银子,将五百两送给宋知府,一百两打点府衙中其余人等,将项齐贤改判为杖责一百。 . 旁的倒还罢了,曲四平听说要给自己惨死的大哥建祠堂,当即放声大哭,跪下就给贾琏连连磕头,任凭贾琏怎么拽都不起来。 最后,终于将心底的委屈都哭尽了的曲四平拉着贾琏的手,哑着声道: “二爷!二爷!我们曲家的这口气,总算是二爷给我们出了……我们曲家没什么能报答二爷的,从今而后,这个福水烧锅,就是二爷的了。” 第五十六章 娘们儿酒出炉 贾琏推辞再三,奈何曲四平这等老实人执拗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 贾琏说出心里所想: “老曲,我原是好心帮你,如今倒好像是我憋着心思要强占你的烧锅一般。” 曲四平老泪纵横,拉着贾琏道: “二爷呀,我活到这把年纪,心里不糊涂。 我明白得很,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只会一把子手艺,在本地又没有靠山,守着这样一个酿酒的宝地,那就像是个三岁的孩子,捧着个金元宝上街,谁人不惦记啊?被抢是迟早的事情。 这回若不是二爷给我们出头,别说这烧锅了,我们早晚连命都保不住。 其实,上回二爷替我们还了苏大牙的钱,这烧锅就应该是二爷的了。 何况二爷还救了我们两回,给酒花请大夫看病,又花了不少钱,于情于理,早都是这烧锅的主人。 如今,还替我们家做主,收拾了项家人,给我大哥建了祠堂,将烧锅托付在二爷手里,我爹、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心了。 唉,我命里注定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只有酒花一个女儿,虽然学了我的手艺,可偏偏又烧成了个废人,我们老两口还能有什么指望? 这几十年来,就为了守住这个烧锅,我们两老一小,日夜揪心,也算是心力交瘁,实在是挺不下去了。 项家赔了五百两银子,二爷给我,我也就厚着脸皮接了这一大笔钱。既然这银子足够我们老两口回老家买地养老,再给酒花招一个上门女婿,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贾琏想了想,用力拍了拍曲四平的肩膀: “老曲,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买了田地,你会种么?还有,你真舍得以后不做酿酒这一行了?” 曲四平一愣,半晌才道: “我这辈子,就只会酿酒。” “那不就得了? 你如今手里有了五百两银子,心里也该踏实了。你愿意回老家买地也好,就在这附近买地也好,雇人种田你收租,以后都是你家的产业。 我做了这‘福水烧锅’的东家,烧锅上下杂事都由我打理,但字号不改,伙计不换,你还是留下来,专心酿酒。咱们齐心合力,必得让它成京城第一号的大烧锅。 以后赔了算我的,赚了钱你分三成走,伙计的工钱也算我的,你看可好? 还有,酒花虽然是个女孩,对酿酒也是真心喜爱,不如让她也在这里做些酿酒的事情,到底比让她回老家去种地要好些。” 曲四平连连摇头摆手: “没有这个道理,没有这个道理。 我们拿了这许多银子,这烧锅东家本就应该是二爷。 二爷不嫌弃我的手艺,雇我们父女来酿酒,给工钱就好了,行里绝没有给伙计分红三成的道理,这坏规矩啊。 反正二爷要是雇我,我最多只拿一成分红,多了拿着烫手。” 贾琏按住他的手: “老曲,你不是我雇来酿酒的,你还是这烧锅的大拿。” “大……拿,大拿是啥意思?” “就是……就是总把头。” “总……把头?啥叫总把头?” 贾琏一拍自己的脑门: “哎哟我的老曲,你可愁死我了。 就是这烧锅里所有酿酒的事儿,还是你说了算,该干啥就还干啥。 买料卖酒这等跟外人打交道的事儿,交给我。 你要是想报答我,就一门心思给我酿出好酒!” 一说到酒,曲四平又叹气了: “二爷啊,我……唉,我对不住您啊,新酿出来的这批酒,味儿不对啊。” “味儿不对?酿成醋了?” 贾琏心头一沉,得,又出岔子了。 . 老木闷头闷脑地拎了个酒坛子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跟哄孩子似地慢慢打开酒封。 一股淡淡的酒香飘了出来,贾琏闻了闻,不错啊,有那么点儿意思! 曲四平却在旁连连摇头: “我还是觉得用糯米做酒曲不行,把烧酒的刚烈气味都给冲没了。” 老木闷闷说了句: “娘们儿酒。” 酒倒到碗里,清澈如水,酒香淡淡,柔绵悠远。 曲四平指着老木咬牙: “我就说用木炭过滤两遍,结果你跟老韩俩人,分别带着人给我过滤了两遍。 这折腾过了四遍的酒,连酒花都出不来,哪儿还有烧酒的魂儿啊?” 贾琏倒觉得这酒的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便端起来小小尝了一口。 清澈如水晶的酒液,入口微辣,随即化为满口清香。 随着酒液下喉,暖洋洋的温热如同一双温柔可人的小手,轻轻抚摸下来,一股熨帖之感随之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口中又微微返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延绵不绝。 贾琏忍不住又再端起碗。 一口一口又一口,舒服舒服真舒服。 直到将一碗酒都喝干了,贾琏才眯着眼长出一口气: “舒适——” 睁开眼,看着瞪着眼围观自己的曲四平和老木,贾琏很是惊讶: “你们就没尝过这个酒?” 曲四平皱眉摆手道: “不用尝就知道,这味儿一闻就不是烧酒的味儿。” 老木瞪着眼: “我尝了,说烧酒不烧酒,说南酒不南酒,香不拉几的,软不拉几的。 我还是爱喝烧刀,过瘾。” . 对了! 贾琏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这个酒味有一点点似曾相识——在姑苏柔娘酒馆里尝过的冬酿,就有些这个酒的意思。 但这酒又经过蒸馏,再加上四遍过滤,果然更加清澈清香。 贾琏拍着曲四平的肩膀: “老曲啊,说到酿酒,我不如你,说到懂酒,你不如我。” 装上五坛酒,直奔东风楼。 . 春老板一见贾琏,立刻满面笑容,屁颠儿颠儿上来: “二爷安好,二爷吉祥,没见二爷来,我这怪想二爷的。” 贾琏一指车上的酒坛子: “二爷今儿不是来喝酒的,二爷是来卖酒的。” 春老板一愣,随即赶忙应承: “好的好的,这五坛子酒我都要了,二爷要多少钱?” “先说要,后问价,春老板是生意人,这是卖我人情,不是真心跟我说生意。” 春老板一见贾琏通透,赶忙赔笑: “二爷对我们酒楼有恩,您带来的酒,小店求之不得。” “在商言商,咱生意上别谈恩情,否则不长久。 这五坛子酒,我不要你买,就搁你这里寄卖。”贾琏对自己的酒,相当有信心。 . 三日之后,贾琏又来到东风楼,春老板捧上二十两银子,说是此酒全都卖了。 贾琏心中大喜: “我这酒结合了南米酒和北烧酒的优点,必定大受欢迎。 我这就让烧锅再送二十坛过来。年末之前打开销路,春老板,有的你赚。” 却见春老板面露难色,不住地搓手。 贾琏正要问,只听身后有人大声道: “姓春的!你他娘的敢背着老子不知道,偷着卖别家的酒,你活腻了!” 第五十七章 太你娘的香了 贾琏循声回过头,瞧见一名身着粉色缎袍的公子,正带着四五名家丁,大咧咧走进来。 这公子个头、身量都与贾琏差不多,衬得那身粉衣潇洒风流。一张后世流行的刀条小脸狭长窄直,配上狭长窄直的眼睛,狭长窄直的鼻子,狭长窄直的嘴唇,活脱脱某顶流男星,就是有点大小眼。 说话毫无底气,嗓音尖细了点儿,不过估计唱个口水歌啥的,也还很过得去。 春掌柜赶忙迎上去,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哎哟这不是忠顺王府的侄少爷么?张小爷安好,张小爷吉祥。” 粉衣公子旁若无人直走进店来,在正中一站,毫不客气直呼其名: “春长寿,老子跟你说过什么,你当老子是在放屁!” 几个家丁跟在周围,撇嘴叉腰,踩凳子蹬桌子,吓得东风楼里吃饭的客人纷纷溜走。 春掌柜心疼没来得及收的酒饭钱,却也只能赶忙赶上去,连连打躬作揖: “哪能啊,哪能啊,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得罪张小爷啊。小爷弄死小的,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你不敢?小爷我告诉过你,只许卖我们漕军带来的南酒,否则,别怪小爷我不客气砸烂了你这破酒楼,你忘了?你偷着卖别家的马尿,可是不把你小爷我放在眼里了?” 春掌柜吓得发抖,只好实话实说: “张小爷开恩,小的真的不敢违抗小爷的话,打死也不敢。 这位琏二爷对小的有恩,他有酒送到这里来,小的就自己买下,并不敢卖出去,张小爷开恩,张小爷开恩啊。” 又怕张公子不信,冲进后柜,使出吃奶的力气,抱出了一坛子酒:“张小爷您瞧,我这连封条都没动呢。” 张公子斜着狭长窄直的小眼,瞥了眼春老板,又斜着狭长窄直的大眼,瞥了一眼贾琏,一嘬牙花子: “这大冬天的,也没下雨啊,哪儿冒出来那么大一堆狗尿苔啊?” 春老板哪边也不敢得罪,赶忙上前把这句骂,自己扛了下来: “是是是,张小爷说的是,小人就是狗尿苔。” 被张公子一大口唾沫啐到脸上: “你他娘的也配是狗尿苔!你边上偷着拿马尿来卖、还缩着脖子装王八不敢出声的那个才是狗尿苔!” 贾琏顿时怒起,实在忍无可忍,两步跨上去,左手一把拉开春掌柜,右手抡圆了,瞄准张公子的脸就是重重一记耳光: “瞎了你的狗眼!荣国府的琏二爷也是你骂的?” 这一记耳光清脆响亮,震得贾琏手掌生疼——小刀条子脸没啥肉,忒硌手! 就在贾琏搓着手掌心、心里抱怨硌手的时候,被扇过的那半边小刀条子脸非常善解人意,随着张公子身形优美地转了个圈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立马就显得胖乎乎的了。 得,刚才还只是大小眼儿,现在还是大小脸儿,顿时看着喜庆多了。 张公子自认为知道贾琏的性子,见贾琏今日只带着一个小厮,认定他不敢动手,哪料想吃了如此一个暴亏? 捂着脸,嘴角淌下血来,咧着狭长窄直的嘴唇,指着贾琏大骂: “我弟弟跟你在学里的时候我就认得你!贾家的琏二嘛!有名的琉璃球儿!我张肖亮怕你? 你们荣国府厉害,能赶得上我们忠顺王府? 我告诉你,如今我表哥当上了京畿都漕运使,这东西城里所有酒楼,都得卖我送来的南酒! 谁他娘的要是敢来插一杠子,哼哼,老子砸烂了他!” 大小眼往周围一划拉,发觉周围不少人都在偷笑,越发恼羞成怒,朝五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一挥手: “给老子揍他!专往脸上揍!老子要听响儿!” . 贾琏扭回头,瞧了瞧自己身后小麻杆儿似的兴儿,小声问: “你记得二爷我会打架吗?” 兴儿早吓傻了,半张着嘴: “关二爷会打架,琏二爷……不会。” “那你呢?” “二爷,我要是会打架,我一天打昭儿八回。” 贾琏这郁闷: 靠!这倒霉催的! 额——军训时候学的军体拳是啥样的来着? . 五个打手把贾琏主仆二人围在当中,撸胳膊挽袖子,步步逼近。 张肖亮咧嘴要大笑,又扯疼了被抽肿的脸,只好歪着嘴笑道: “哼哼!害怕了吧?怂了吧? 我告诉你,得罪了你张小爷,叫你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贾琏咬着牙,无处可退。 迎面一个家丁忽然发起进攻,朝着贾琏兜头就是一拳打过来。 贾琏一狠心,闭眼运尽全力,使出军体拳第一式:弓步出拳。 只听“啪”地一声,随即是“啊”一声惨叫,再后来是“哗啦”一声碎响。 贾琏心里嘀咕: 拳头上没感觉啊,难道我这是内力伤人? 靠! 我这穿越还带着武侠属性? 这回可算是开挂了! 贾琏兴奋地睁开眼,眼前那人跌坐在地上,脸上被一只大瓷碗砸了个满脸花。 只听楼上有人大声笑道: “我竟不知原来永璧还会少林功夫!这架势果然英姿飒飒!” 抬头瞧去,竟是谢千里,左手里还抓着另一只瓷碗。 一旁的陈景行,正抱着一摞瓷碗瓷碟,跑到谢千里身边,朝下面也高声道: “永璧,我们几个都在!是那小子招惹你的,我们都瞧见了!揍他!” 一旁的马如龙直接举着个凳子,显然马上就要丢下来: “张肖亮你个寄居在忠顺王府里的狗! 我告诉你,你弟弟张占亮在学里我都打过三四回了,哪回不打得跟猪头一般?你们敢往我治国公府里去告状?” 还是牛嵩厚道些: “永璧,我们几个人可是等了半天了,就等着那边几个王八动手,嘿嘿。”他说着话,不知是谁,忽然间关上了酒楼大门。牛嵩闻声,立时朝身边几人一招手:“抄家伙啊兄弟们。” 一时二楼上碗碟乱飞,凳子齐下,砸得张家主仆抱头鼠窜。偏偏前门后门都被楼上几个纨绔的小厮早堵了个严实,这六人只能捂脑袋,钻桌子,在屋中来回逃窜。 贾琏所站之处,反倒是最安全的区域,背着手仰头望去,心中无限感慨: “狐朋狗友,果然是最给力的。” . 忽听“哗啦”一声,一个凳子不偏不倚,重重砸在那个密封的酒坛上。 酒坛应声碎裂开来,美酒流淌一地,沁人的酒香乍然迸发,顿时满楼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 香啊! 太你娘的香了! 第五十八章 东风楼酒剑仙 “这什么酒啊!” 一向好酒的谢千里第一个大叫,三脚两步跑下楼来,奔到碎裂的坛子旁,翕动着鼻子,连连大喊。 “哎哟我的娘诶!勾魂儿啊!香!真香啊!” 用手沾起碎酒坛里的残酒,放进嘴里,贪婪地吮了吮,满脸陶醉。 忽然蹿起来,直奔左边墙角,把抱头躲着的春掌柜一把薅出来: “余下的酒呢?快拿出来!” 其余几人兴致更高,纷纷走下楼来,有人追着春掌柜的要酒,有人拉着贾琏问这是什么酒。 马如龙一搂贾琏的脖子,照着胸口就一拳: “虎君,我们几个帮你打架,你倒好,有这等好酒,为何不拿来给大家品尝?” 贾琏故意捂着胸口哎哟: “没给狗奴才打,倒给你打了。” 向众人解释道: “我曾说我在姑苏遇到一位高人,你们记不记得? 有一回谈得兴起,他给了我一个酿酒的方子,说是神仙琼浆,我也不知真假。 回来后我买了个烧锅,刚刚酿出一批来试试。瞧着既不像南酒,又不像烧酒,我也拿捏不好口味,便拿了五坛在春老板这里试试反响。 若是都说好,我这还要专门设个‘品酒宴’来请你们大伙。” “这酒叫什么名字啊?” 给众人如此一问,贾琏摸着脑袋犯难了。 茅台? 五粮液? 这名字听着都不像神仙家的酒名啊。 . 那边春掌柜刚刚打开后柜,谢千里已经自己动手,抱出酒坛子,三两下就急急打开酒封,顿时酒香又扑鼻而来。 谢千里抓过一只碗,就给自己倒了大半碗,一口气灌下去,闭着眼畅快大喊: “神仙酒啊!” 贾琏一拍脑袋: “酒剑仙!这酒叫酒剑仙!” . 可此时已经没人再搭理贾琏,大家都忙着去各自拿碗倒酒,喝了一碗的,急着要第二碗,喝了第二碗的,还忍不住要喝第三碗。更有等不及排队的,直接又开了一坛子。 就连被砸得一脸红肿一身菜汤的张肖亮,也偷偷捡了个茶杯,爬到碎酒坛子边,悄悄舀了点残酒,尝了一小口,就把一双狭长窄直的大小眼,瞪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球。 贾琏被晾在一边,他所站之处,又成了最清静的区域。 贾琏背着手,朝着一堆后脑勺问: “你们就不问问,这酒的名字为什么叫‘酒剑仙’啊?” 没人顾得上搭理他。 . 美酒助兴,陈景行举杯高声念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 仰头将一碗酒喝得畅快淋漓。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干了!” 马如龙豪气干云,也是一碗一饮而尽,大呼:“过瘾啊!” 牛嵩不甘示弱: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干!” 谢千里先喝了一大口,直接高声唱起来: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而后,一口饮干: “这样的好酒,才配得起李太白的诗! 想当年,我爷爷杀敌无数,就是抱着酒坛子上战场的……” 众人酒兴大起,拎着酒坛,簇拥着贾琏就上了楼。 这一班纨绔少年,也不再各自归座,只随意寻张椅子,或临窗,或凭栏,或倚着桌子,甚至如谢千里,干脆倚墙坐在地上,举杯畅饮,笑谈高歌,好不潇洒开怀。 走在后面的牛嵩一回头,正看见臊眉搭眼的张肖亮,走又走不了,又不敢出声,便站在楼梯上,朝下面道: “开后门,让这姓张的滚,瞧见他就扫兴。” 张肖亮也顾不得面子,作个揖就带着恶奴,灰溜溜从后门跑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酒入欢肠,吹牛不嫌累。 这一群鲜衣怒马少年郎,打架之后饮美酒,不到醉倒不肯休。最后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还乜斜着醉眼,不肯放下手里倾洒的酒碗。 . 直到东风楼上的歌声笑声,终于都被鼾声、梦呓声取代,唯一清醒的贾琏方走下楼来。 吩咐各家小厮,去抬各家主子回府。 之后,将二十两银子和五十两银票放在春掌柜的柜台上: “我上回送来的五坛酒既然没卖,这二十两银子,就该退还给春掌柜。 这五十两,是赔偿今日他们砸坏的家什杯盘钱,让春掌柜受惊了。” 春掌柜连忙双手捧回,连连作揖,说什么也不肯收: “不敢不敢,二爷如此,是折了春某的寿了。 都是小的做事不周到,让二爷今儿受委屈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贾琏淡淡一笑: “我给出去的钱,就不能再往回收。 春掌柜把银子收下,我这里还有话说。” 回身指了指那一个个正被小厮抬出去酒酣公子: “今日这场架不白打,今日这场酒不白喝,此时此刻,外面都已经知道了你这东风楼里有好酒,以后,这钱想不赚都难。 我打算将我烧锅里出的这‘酒剑仙’,放到春掌柜的东风楼来独家售卖,且限量供应,价格要比南酒高两成,那利润就相当可观了。” . 自打张肖亮带人进东风楼,听闻里面要打架,楼外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此时大门一打开,顿时一片哗然: “哎哟好香啊!勾魂的香啊!” “这是什么酒啊?” “这些公子喝得这么醉,还笑得跟鬼迷心窍似的,什么好酒能这么勾人啊?” “咦?张公子呢?他不是要打人吗?怎么没见他出来?” . 春掌柜又不是瞎子,早看出贾琏带来的酒必然会大卖,可此时他百爪挠心,却是担心自己这东风楼只怕是保不住了。 几十年的心血啊! 怎么就这么倒霉!遇到这么大一个坎儿呢? 自己一个小小生意人,得罪了忠顺王府的侄少爷,这还了得? 关键是张小爷还是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被打了! 张小爷惹不起那几位小爷,他这一肚子火儿,回头还不都得撒到自己这东风楼头上? 别说封买卖,抓人,就是把自己关在牢里关到死,在忠顺王府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忠顺王府是谁啊? 皇亲国戚啊! 王法就是他们家的! 命都没了,我还在意多赚几个酒钱??? . 贾琏哪里知道春掌柜此时的心急如焚? 瞧着他白胖胖的大圆脸此时越来越黄,还只道他心里算账要赔钱,笑道: “春掌柜怕什么?大不了这酒我还是在这里寄卖,那烧锅我是东家,我说了算。” 春掌柜一听“东家”二字,忽然眼睛一亮,忽然一把拉住贾琏的衣袖: “二爷救命!” 吓得贾琏一个激灵:这又怎么了? “二爷!二爷!小的斗胆有一事相求,求二爷救命!” “别打哑谜,痛快说。” “小的愿意将这酒楼的一半干股送给二爷,只图二爷一个护佑。 今儿东风楼是得罪张小爷了,明日要是漕运上的张大爷来找寻我们算账,只凭小店这点子造化,是无论如何也扛不住的。 只有上上下下都知道二爷入股了东风楼,小的也算是有个靠山了,求二爷千万成全! 二爷若是不答应,那小的可就只有拉家带口连夜逃出京城这一条路了。” 贾琏想了想,也觉有理,大不了年底给春掌柜多分红一些,便点头应下。 谁想他刚刚说了个“好”字,就见春掌柜扯开喉咙,抖丹田大喊: “楼上楼下、前堂后厨的伙计们都听着! 从今儿起,荣国府的琏二爷入股咱们东风楼! 让咱们东风楼独家售卖神仙美酒‘酒剑仙’! 伙计们!赶紧谢二爷恩典啊!” 第五十九章 林黛玉思乡酒 伙计们手脚利落地收拾狼藉满地的东风楼,贾琏和春掌柜坐在二楼雅间里,又商议了一番“酒剑仙”的售卖策略。 此时的春掌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明,将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账簿本子翻得哗啦作响,脸上笑意渐浓,到后来喜滋滋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双手捧在贾琏面前: “二爷,小的粗略先算出了个数儿,您先瞧瞧。” 贾琏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顺手将纸揣在袖子里,起身道: “先这么干,后面也难免要有变化,还要劳动春掌柜多精心些就是了。 他起身出了雅间,春掌柜赶忙也跟了出来。 贾琏忽然想起一事: “我那酒还剩下两坛子在这里?” “只剩下一坛半了,方才谢大爷又下来开了一坛子。” “那半坛子酒,今晚就分给伙计们吃得了。 春掌柜,你把那整坛子的酒打开,寻两个漂亮些的小酒坛,给我装上,我要带回去送人。” 春掌柜立刻答应: “有!有! 头年下有孝敬北静王府里的小瓷坛,上面又是山水又是人物的,好不风雅。就是小些,只能装五斤酒,二爷看可用么?” 贾琏不放心: “大小合用,拿出几个来叫我挑挑。” 十几个精美的小瓷坛一溜儿摆在桌上,贾琏一眼就瞧上了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坛,上面细细描绘着淡淡春山,小桥流水。旁边还有一只鹅黄色的小瓷坛,写意画了一只鸾鸟,很是传神。 “就这两个,装好、封严实了,我要送人。” . 回到荣国府,贾琏让兴儿将鹅黄色的小瓷坛给王熙凤送过去,就说是自己得了好酒,送过去让她尝尝。 自己则拿着天青色的小瓷坛子,直奔内宅而去。 贾琏进了贾母的院子,才听说是东边宁府的花园中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治酒,请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过去赏花。贾母带了宝玉,早饭后就过去东府的会芳园了。 贾母和宝玉不在,自然也带去了一大群丫鬟仆妇,贾母的园中顿时异常清静。 贾琏走至廊中,正看见黛玉的丫鬟雪雁端茶进去,便叫住她,问黛玉在何处。 雪雁年纪小,身量小,仍是一团孩气。 她跟着黛玉,从姑苏林家一路过来,沿途多得贾琏照拂,与贾琏倒并不生分,朝房内一指,道: “姑娘正在屋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哭了好一阵了。” 贾琏摇头叹息: “又跟宝玉吵架了?” 雪雁连连点头: “可不是,本来自从来到这里,宝二爷对我们姑娘一直亲密无间。白日里一同看书玩耍,夜里姑娘住在碧纱橱内,宝二爷住在外面大床上,两人连睡觉前都要说几句话。 可自打薛大姑娘来了,日日都往这边跑,说是看老太太,上下人等,没有不夸她的。 宝二爷又是个分不出亲疏远近的,只顾着和薛大姑娘玩笑,就冷落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说他两句,他要么说些让姑娘伤心的话,要么甩手就走。 虽说过后每每都来赔礼认错,后悔得什么似的,可他哪里知道,他不过三言两语不合,我们姑娘却难免要落泪半日。 我们姑娘和薛大姑娘不同,她又有亲娘又有哥哥,可我们姑娘是孤身一人投靠在这里,心里话和谁说去? 越是难过,越要想家,越是想家,就越是难过。” 贾琏想起癞头和尚的话,心中也觉不平: 小圆脸儿,你小子啥意思啊?当海王也就罢了,你好歹敬业点儿?你不就是仗着你上辈子浇花的那点儿所谓“恩情”吗?天天弄哭人家姑娘,你虐待狂啊! 轻轻一笑,微微晃了晃手中的小瓷坛: “我就是来治你们林姑娘的思乡病的。” 贾琏跟着雪雁进入房中,黛玉拭泪起身相迎。 二人相互见礼已毕,黛玉便半垂着眼皮,并不敢看贾琏。 此时二人离得近,贾琏却反倒觉得恍惚,似乎自己已经忘记了初恋女孩陆婉宁的准确长相,自己的记忆,竟然只剩下一个轮廓——充满诗意的轮廓。 而眼前的黛玉,是如此具象的诗意,让贾琏竟不敢直视。 二人对坐无言。 最后竟是黛玉先开了口: “琏二哥,你那《笑傲江湖曲》,我已经打好谱子了。” 回身吩咐雪雁: “取琴过来。” . 黛玉望着雪雁摆琴焚香,心事重重。 贾琏将手中雨过天青色的小瓷坛子放在桌上: “林妹妹,我上回去姑苏,喝到一种用糯米酒曲酿出的冬酿。 回来这边我找了个烧锅,也用糯米酒曲,又加了蒸馏过滤,出来的酒液清如水晶,味道纯净。 只可惜没有加入桂花和栀子,不然,会更有姑苏的味道。” 说着,叫雪雁拿杯子来倒酒。 酒入杯中,酒香四溢。 黛玉不禁轻轻“呀”了一声,低低说道: “果然是姑苏的味道。” 黛玉莹白细瘦的手指,轻轻抚上雨过天青色的瓷坛,在细细描摹的小桥流水见来回徜徉。 终于一声叹息: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 如今我终究是寄人篱下,人家待我好不好,都要看人家的心意。” 贾琏知她年纪虽小,心思却重,故意笑道: “早知又惹你乡愁,这酒我就不送了。” 黛玉吃了小半盅酒,起身坐到琴桌旁,朝雪雁道: “把酒坛子收了,免得有人又要拿走。” 说罢纤纤素指头调弦试听,状极专心。 . 琴声响起,正是贾琏唱过的《笑傲江湖曲》。 只是……又很不像。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目下无尘,她弹出的《笑傲江湖》曲调宛转,情意缠绵,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哀伤。 贾琏自失地一笑:教林黛玉弹《笑傲江湖》,还不如干脆让她去倒拔垂杨柳。 . 而专心弹琴的林黛玉却显然对贾琏的笑容极为敏感,琴声骤止,手指停在琴弦上,微微打颤。 她的眼睛仍然凝望着琴弦,低声说道: “我就那么不如人么?教你们都笑话我。” 贾琏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你为何一定要和别人比? 你比她作甚? 你比她一样好,你能比她样样好? 你样样都比她好,又能怎样? 你与别人赌气,气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林妹妹,别的话我也不会劝你,就说这曲子吧,你的指法我不懂,可你没弹出这曲子的神韵来。 这首《笑傲江湖曲》的精髓,是词不是曲,你没开悟。” 素日里众人对黛玉都小心翼翼,只恐触碰到这个异乡孤女的脆弱敏感。唯有宝玉与黛玉亲密些,反倒常有些口角不合,但宝玉毕竟习惯了在女孩子面前做小伏低,哪里如贾琏这般直来直去? 黛玉气恼,眼泪盈盈: “这曲子宝玉央求了我多少回,我都没弹给他听,只在心里反复琢磨,一心想着要弹给琏二哥听,却……却得了这么一句评语……” 泪珠滑下脸颊,砸在琴弦之上。 黛玉一把推开古琴,垂泪道: “雪雁,把琴烧了罢,我再也不弹了。” 第六十章 想跟你走天涯(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对么?” 贾琏脑子里此时蹦出一句《东邪西毒》里的台词,就干脆说了出来。 “林妹妹发脾气,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不受伤罢了。” 他淡淡一句话,却惊得黛玉停了哭泣。 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似喜非喜含情目,从上到下,将贾琏深深瞧了两个来回,最后将目光定在贾琏的云淡风轻的眸子上。 贾琏见她不哭了,心里也是一松,微笑道: “你如此聪明灵慧的一个人,我就不信你是为了无理取闹而无理取闹。 《笑傲江湖曲》是我唱的,没弹出神韵的话是我说的,曲子是你弹的,谱子在你打的,这琴何其无辜,你平白地烧它作甚? 你若一定要烧,倒不如干脆把我烧了罢。以后就由着你将这《笑傲江湖曲》弹成个《长相思》,我也没法子说个‘不’字了。” 黛玉抿住嘴,忍着不肯露出一点笑容,半晌才道: “人道,知音难求,我方才,是生气我自己太蠢笨了。” 贾琏大笑道: “苍天在上,林妹妹这样会写诗会填词还会弹琴的,若都还被叫做‘蠢笨’,那我这等什么都不会的,可不是连人都不算了?” “你哪里什么都不会?你这《笑傲江湖曲》,曲好,词更好,你方才说得对,果然是我未能领略其中精髓。 我上回只一心记曲调,想要回来打谱弹奏,词句就只记住了开头两句。琏二哥,能否为我重新抄录一遍?” 贾琏心知自己的字丑,最好还是不要自爆其短: “我来念,妹妹替我写,可好?” 黛玉目光闪烁,抿嘴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见雪雁站着没动,低声道: “准备纸笔,快去。” . 贾琏临窗而立,将《沧海一声笑》又念了一遍,黛玉坐在桌旁,执笔抄录,不时悄悄抬起眼皮,偷偷打量长身玉立的贾琏。 她天生灵秀,又独在异乡为异客,难免多愁善感。 一番少女情怀,正遇上前世夙因的宝玉,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奈何宝玉是天生来的多情公子,遍洒甘霖,恨不得饮遍三千弱水,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见了妹妹又想不起姐姐。让情窦初开的黛玉无所适从,一片芳心,忽远忽近,总没个安定处。 倒是眼前的贾琏,年长自己五、六岁,大气沉稳,干练通透。与他一比,宝玉竟成了个不懂事的小屁孩。 自打头一遭相见,就让黛玉心中如小鹿乱撞,又是羞涩,又是期待。 . 黛玉一心想要让贾琏夸奖自己的书法,是以每一笔都写得极是小心仔细,恨不得完美无缺。 可等通篇曲词写完停笔,拿起细看,黛玉自己却又极不满意,只觉得还该写得刚好看些。 她改了主意,又不将这纸笺拿给贾琏看了,小心吹干墨迹,夹进一本《李义山诗集》中,才轻声问道: “请教琏二哥,《笑傲江湖曲》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贾琏已经瞧见了林黛玉那一笔极为规整秀丽的钟王蝇头小楷,心中暗暗钦佩: 能把毛笔字练成这样的,得是多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啊! 此时忽然被林黛玉如此一问,又见黛玉的妙目中满是钦佩期许之色,贾琏将手一挥,朗声道;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我每每听到此曲,都梦想一琴一剑一杯茶,西风匹马走天涯。” 他一时兴起,将看武侠的豪情都说了出来。 黛玉立时又觉心头小鹿乱撞,仿佛眼前这英气逼人的男子的天涯豪情里,也有自己相随的影子。 . 贾琏前世听古龙说过: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了。 贾琏如今才明白,被一个黛玉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比喜欢一个黛玉这样的女孩子,还让人喜欢。 从黛玉处出来,贾琏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初中时代。 在廊子里大步而行,转弯处还优雅起跳,来了个三步上篮,似乎他初恋的女神就在远远观望,而他自己,就是篮球场上最靓的仔。 本以为这将是一个帅气逼人的落地,结果却是脚下一滑,差点儿来个竖叉一字马。 nnd,老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耐克不推出全手工百纳千层布底的篮球鞋了。 也就是身体的这一个歪斜,叫他正巧看见贾环正弓着腰,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贼一般地沿着墙根,偷偷钻进一扇小角门去。 那小角门通着后夹道,平日少有人走,贾环去哪里做什么? 贾琏正要追上去,兴儿却正从斜刺里赶上来,见了贾琏笑道: “二爷那酒当真厉害,二奶奶见了眉开眼笑的,只骂了我一句‘猴儿崽子’就放了小的。 等我出来,平儿姐姐还给我一块枣泥点心呢。说是二奶奶特意叫给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做的,下剩两块,就给了我一块。” 贾琏没心思听他说这些闲话,低声问了句: “方才我见贾环做贼似地往那边夹道去了,你可知道他是要奔哪里去?” 兴儿满脸鄙夷: “那夹道通着梨香院呢。 二爷还不晓得,自打二老爷发话,让薛姨奶奶一家子住进了梨香院,薛家的那位没爹的大少爷,就没消停过。 他亲娘一门心思要巴结咱们老太太,见天儿带着他家薛大姑娘往上院里跑,也管不了薛大少爷,由着他在梨香院里闹腾。 今儿个吃酒,明儿日里观花,又有掷色子赌钱,又有婊子唱曲儿做耍,勾引得不少咱家子弟过去玩呢。 那薛大少爷倒也不在乎亲疏远近,莫说后面的菖哥儿、蓁哥儿,就连璜大奶奶家的金荣那等没起子的货色,也往他那院子里钻,他也都来者不拒。 头几日我还听说,咱家义学塾里贾代儒的长孙贾瑞也常跑去凑热闹,白吃白喝。 你瞧他也是个管理学里事情的,又有他爷爷日夜严加管教,谁料是个顶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有一回以酒遮脸,当着一帮子人的面儿,死命扯着锦香院的伎女云儿的裙子,涎着脸喊‘亲娘救我’,那云儿是个青楼婊子,都恶心得直叫‘竟没见过这么下作的爷们儿’。 第六十一章 赵姨娘不一般(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听得皱眉: “贾环也常去?” “这个我倒不甚晓得了。 只是听说赵姨奶奶近来逢人就哭穷,见了三姑娘更是句句不离‘手头短’,打听着三姑娘近来因为要煮些养胃粥,额外给了小厨房几百钱,好家伙,这姨奶奶可算是抓住了羊毛,隔三差五就打发人向小厨房要东要西,小厨房上的人说起姨奶奶,没有不皱眉的。 前儿晚上,赵姨奶奶还跑去三姑娘房里,哭闹了一场,听说最后是三姑娘将月例银子都给了她,最后才肯走的。 哦,还有一桩事。 今日一早,环三爷跑去找赖大,说他在学堂上学吃点心买纸笔,有八两银子的使用,之前给到学上,如今非要他自己领用了去。被赖大说不合规矩,给顶了回去。” 这就是兴儿的本事,嘴里说“不打听、没听说、不甚晓得”,可实际上,整个荣国府里,也没啥他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贾琏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瞧方才贾环鬼鬼祟祟的德行,必定不是正经事,只怕赵姨娘四下里搜罗的钱,都叫他拿去了。 这一对儿娘儿两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可不是!” 兴儿一来是得了凤姐儿赏的点心,心下颇有些小得意,二来,是他老爹李福泉与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向来不和,此时听贾琏如此说,自然不肯放过。 “这位赵姨奶奶,可不是个省事的。 我听我娘说过,赵姨奶奶的爹,本是二太太的陪房,所以她是从王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并不是咱们府里原有的。 她跟周姨奶奶不同,本来轮不到她做姨奶奶的。 当年咱们二太太头胎生下大小姐,隔年又生了珠大爷,之后就是一连又隔了九年,才生下凤凰似的宝二爷来。 这十来年间,二太太只给政老爷屋里添了一位周姨奶奶,还是千挑万选,只要模样中等,脾气温良,说是‘笨笨的德行才好’。最后,才选了二太太自己的陪嫁丫鬟,也是周瑞家的侄女。 这位周姨奶奶最是安分胆小,从不生事,又是一味听二太太的话,所以虽然子女全无,倒也不碍二太太的眼。 说到周姨奶奶从来没有生养,也有一说是二太太时时都管得紧,她虽然是做了小妾,也形同虚设。” 贾琏一想到王熙凤对自己的种种,顿时对贾政深表同情: 极有可能啊!他王家的这几位占有欲极强的“千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只不过王夫人藏得深,王熙凤道行还浅,凡事都做得太过张扬。 兴儿说得兴起,凑得离贾琏越发近了: “嘿嘿,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就在二太太刚刚生下宝二爷的时候,咱们这位赵姨奶奶可就得了空子。 她那时候年轻,也在二太太屋里伺候,生得好,嘴又甜,性子又泼辣,听说啊,她只用一颗嚼过的槟榔,就把一本正经的政老爷给勾引到了手。 别瞧政老爷如今日日都紧紧板着一张脸,那时候为了这位赵姨奶奶,可是去缠着老太太求了半日的。 老太太偏心政老爷,人所共知,又听说人已经有孕在身,当下做主,也正式将赵姨奶奶收房纳妾,二太太也没话好说。 所以宝二爷是四月末的生日,三姑娘的生日是三月初,这当中的门道,还瞧不出么? 那时候,这位赵姨奶奶就是有了名的两面三刀货色,在老太太面前做小伏低,在二太太面前装呆扮傻,在政老爷面前各种小意儿,将政老爷哄得五迷三道,只又隔了一年,又生下环三爷来。 有了这一儿一女傍身,她自认为是得了御赐金牌,越发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那边二太太自打没了珠大爷,也灰了心思,得空便吃斋念佛,也不大管政老爷了。 如今,政老爷十天里倒有八天是住在赵姨奶奶屋里的,她吹个枕头风,比二太太管用。” . 贾琏一直认为,《红楼梦》里除了薛蟠“薛大傻子”之外,排在第二的,就是赵姨娘“赵二傻子”,谁能想到,赵姨娘原来有这样的心机? 他只记得电视剧里头,赵姨娘是个整日着三不着两、惹是生非的糊涂蛋,谁知她竟然还是个能在密不透风的宅斗中,斜刺里横刀杀出重围的一位“猛将兄”? 果然啊,在这种家族关系、人际关系、利益关系都纷繁缠杂得跟乱线团似的“大宅门”里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乃是常态。 那种“我啥都不想要、可就是最后啥都有”的无敌甄嬛,只能在电视剧里! 当然,贾琏也忽然明白了王夫人为何那么痛恨宝玉身边的漂亮的女孩。 金钏儿叫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吃宝玉喂的雪润津丹,以及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的话,会让王夫人有那么大的反应,都是因为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啊! . 贾琏为自己穿越到这样一个宗法制度的社会里感到后背发冷,于是,他拍着兴儿的头: “小子,你二爷我现在也是子女全无,你要是能给我生下一男半女,我封你做姨娘,你能乖乖地不作死么?” 吓得兴儿一缩脖子: “二爷,小的可不敢有那么大的福分,折寿。 还有,二爷放心,小的不做姨娘,也能乖乖地不作死。” . 凤姐儿安排接了贾母及邢、王二位夫人回府,又跟着照应老太太跟前的一应事物,一直到定更天都尚未回来。 贾琏自己吃了饭,在小书房内闲来无事,想起今日自己唯恐露拙,不敢写字的情形,便也要寻本字帖来临摹。 他记得黛玉的笔迹,在书房里一通翻找,果然寻到一本钟绍京书写的《灵飞经》,与黛玉的笔迹乃是一路。 于是,叫兴儿预备好笔墨后就退出去,贾琏自己平心静气,也写得略有模样。 他正写得入神,忽听风月宝鉴一声坏笑: “哈哈!神瑛侍者上道儿了!” 第六十二章 笨神仙四人组(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正专心写到“逍遥太极,与天同休”的“天”字,被这突然的笑声一惊,那最后一捺,竟一下子出溜了开去。 仿佛一个体态匀称的美女,忽然伸出了一条三尺粗的大象腿。 贾琏气得丢下笔,破口大骂: “神瑛侍者是你爹啊! 他上道不上道干你屁事啊! 他有了风月事,是你能去投胎啊还是怎么的? 你高兴成这个孙子样,你不丢人啊!” . 原本兴头头的风月宝鉴,被贾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委屈无比: “主人何苦如此。 这《红楼梦》的主角本来就是神瑛侍者,他终于如今上了风月的道儿,开了‘淫‘字的窍儿,也是红楼世界一大喜事。 那宁、荣二公在天之灵,自知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唯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 所以才恳请警幻仙子,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你可知那警幻仙子,司人间之风月情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每日里原是极忙碌的,可宁荣二公在天之灵相托,也不好拒绝。 于是今日借着秦可卿的声色,乃将宝玉的魂魄摄入太虚幻境,以绝世好香‘群芳髓’、惊世仙茗‘千红一窟’、震世灵酒‘万艳同杯’相待,警以绝音妙曲,并以太虚幻境中最美之美人兼美仙子许配宝玉,让其畅享风月之妙事。 其目的无外乎要他尽享仙境之极品,此后,尘境凡俗之饮食女色,自然已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宝玉便可早日顿悟,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贾府也就有救了。” 你妹! 小圆脸儿是主角? 那老子是谁? 就他那糊涂德行,还能指望他救贾府? 这种高难度的事情,还得老子我亲自来。 . 贾琏朝着放镜子的柜子顶翻了个白眼: “幼稚。 想得美。 屠羊屠森破。” 镜子听不懂最后一句,但也能猜出贾琏的意思,十分不悦: “天下男子,无有不好色者。 警幻仙子的妹子虽然名为兼美、字可卿,其实可比秦可卿更绝色得多。天下男子,有幸能与之共赴巫山者,怎还会瞧得上人间的庸脂俗粉? 宝玉此番能得此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想来便可洞悉人间风月,不过如此耳。” “你是鸭子吗?你说话这么拽拽的,你不累么?” 贾琏忽然觉得,这警幻仙子,跟她手底下的那一僧一道两个碎催,再加上镜子这个小力巴儿,整个一“傻缺四人组”。 人家说“爱情让人智商归零”,这四位神仙以及神仙的外设,天天管着别人谈情说爱,最后把自己也都给管成“智商归零”了。 谁听说过吃了一顿米其林大餐之后,这人从此就再也吃不下普通人饭了? 如果真有那样的傻缺,那饿死活该! 贾琏克制了一下自己的鄙视,缓缓摇头,啧啧说道: “唉——可怜你们一番心思,美酒美人都赔了进去。 可惜事实很打脸,噼啪能打出rap节奏。 就在今天晚上,那个你们以为已经被吊高了胃口、且吃饱喝足了的小圆脸儿,回家立刻就要再来顿夜宵。” “哼!” “更打脸的,是小圆脸儿今晚‘初试云雨情’的夜宵对象,就是他那贴身丫鬟小姐姐袭人,比你们那千挑万选出来的完美顶级绝色神仙美女差远了。 当然,如果今天给他换裤子的是另外一个丫鬟,那也无所谓是谁,谁都行,是个女的都行。 也就是说,你们不仅没把他喂饱,还让他打开了通往风月新世界的大门。” 贾琏忽然想到了秦可卿,自己让丫鬟告诉她,不要让宝玉去她屋里午睡,否则秦钟性命休矣。看来秦可卿是没当回事。 女人啊,听话的时候少,非得吃亏了才能乖。 “小圆脸跟袭人吃过夜宵之后,就男的女的都行了,他下一道菜就是秦钟。 他的一身纨绔气,带坏了秦钟,致使秦钟后来勾引尼姑智能儿,气死老父亲,自己搞坏身体,最终断送掉了秦家。 你们这神瑛侍者,还真是挺能作的。” “不可能! 绝无可能! 宝玉虽痴,但经此太虚幻境,眼界大开,必能看透富贵温柔乡不过如此,从此不再沉溺女色。” “沉溺女色? 你们以为小圆脸儿的问题仅仅是沉溺女色? 你们这帮子神仙的脑子得有多单纯啊? 他就说了句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们就以为他是只爱女人? 我告诉你,秦钟、蒋玉菡、柳湘莲、北静王,哪个不是男人?他小圆脸儿跟哪个没过贴烧饼?他不是照样觉得他们个个都是潇洒风流的妙人儿么?你别不信,后面这些都会发生。 再说同样是女人,小圆脸儿怎么说的? ‘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什么意思?就是说女人老了就变坏,但只要年轻漂亮的都是好的! 你们这帮子只看风月的神仙,只以为女色才能沉溺?宝玉沉溺的根本就不是女色,他沉溺的是他自己骨子里的幼稚和逃避。 他要的是年轻漂亮的妙人儿,只将冰清玉洁、风情万种的一面围着他玩儿,而那些年轻漂亮的妙人儿,身上那些捧高踩低、口出恶言、争权夺利的真实德行,他看不到就好。 他要避开的不是男人,而是残酷而真实的生活。 他只想能沉溺便沉溺,最后沉溺到那些妙人儿陪着他‘化灰化烟’。 就他这个毛病,哪里是你们给他一番极品美女的云雨就能满足、就能警醒的?” 镜子显见得也是真恼了,一字一顿说道: “我就不信! 拭目以待!” “你敢打个赌吗?” “我一定赢!有什么不敢打赌的?” “好啊,我赢了,从此我说什么你都得听,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你赢了,我给你当人奴!” 镜子声音都发颤了: “打赌就打赌!你输定了!“ 之后,便赌气不再出声。 . 贾琏也没心情再写字,从书架子上随便找了本什么书,倒在小榻上,也不细看,只将书页故意翻得哗啦啦响。 他还没将书啪啦啦地翻一遍,忽然,就听到镜子带着哭腔道: “这个不争气的神瑛侍者啊——” 第六十三章 官场商场酒场(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快到年底,平时再清闲的衙门也得忙活一阵子。 虽说这个时代的衙门甚为落后,没有各种需要复制粘贴、无中生有的总结、汇报、规划、计划、台账,也没有一个连着一个的大会、小会、总结会、专项会、交流会、扩大会,但好歹述职、对账什么的还是少不了的。 贾琏刚刚接手了顺天府一地钱粮、调度上的事务,尤其要核查清楚,免得日后给自己“埋雷”。是以一连数日,几乎在衙门里忙了个脚不沾地,拿出他在地产公司刚入职的劲头,终于才将钱粮账册等事务理了个清清楚楚。 宋知府之前听贾琏说要做些实务,只道他是来自己这里做个要上进的样式罢了,不想他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内,将一整年的账务都核查清楚,向自己汇报得头头是道,心中不由大为惊讶: 都说这贾琏是个享乐纨绔,为人琉璃球儿一般圆滑,如今看来,却是个沉稳能办大事儿的,再加上日后袭爵,只怕也是个人物。 便笑着连连点头: “做得好,做得好啊,世侄才这般年纪,做事便能如此妥帖,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贾琏与他正说公事,听他称呼自己为“世侄”,显然是与自己套近乎的意思,赶忙也“花花轿子人抬人”走起: “世伯谬赞,多亏世伯教导指点,小侄经验尚浅,只有尽全力做事而已,唯恐辜负了世伯的期望。” 前番因为贾琏提供捉拿人犯的线索,顺天府直接破获了福水烧锅纵火大案,宋知府本人不仅私下得了项家疏通的一千几百两银子,还趁机参奏了一直看不顺眼的宛平县县令,得了皇帝的夸奖。 如此一来,宋知府年底的朝觐考察,得个“能”字是十拿九稳了。今年又恰逢他六年一迁,官职少不得还要升一升。 宋知府心喜,拈须大笑: “年少有才,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贾琏低头道: “只可惜小侄开窍得晚,之前不肯用功念书,如今也只得靠捐纳得了这个五品虚衔。也幸亏是世伯不嫌弃小侄,才给了小侄个机会做些事情,小侄心中感激涕零。” “世侄何必如此? 世侄身为荣府嫡长子,出生即是高门勋贵子弟,有现成的爵位在前面等着。 有这等天生来的尊荣,想入仕轻而易举,何必还要巴巴地通过科举求取功名? 既捐了官,又能用心做事,日后何愁没有青云路? 我此番若能升迁,必要保荐世侄做个实衔,让世侄有机会报效圣上。” . 目的达到,贾琏得了宋知府的许诺,心中自是明白,下一步,就得多准备点儿银子,向宋知府表示表示自己报效圣上的决心了。 贾琏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烧锅上。 屋里蒸汽升腾,如同仙境,曲四平正带头光着膀子筛酒糟,远闻是微酸的酒味,凑近了,刺激得贾琏连眼睛都睁不开。 贾琏把曲四平喊出来,告诉他“酒剑仙”卖得很好,东风楼每日都要再送二十坛酒。 曲四平惊得扎叉着手,口里只道: “好,太好了。 我正愁这酒曲不能久放,能天天开工可太好了。 只是那酒还不够纯,我这还要再改进些。” “行行行,等你改进好了,新品种咱叫‘酒剑神’。” . 等看到一沓子烧锅的账簿子、欠条子,还有一大堆要进料、出货、工钱等等要处理的事宜,贾琏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你妹啊,就这么一个做酒的小破作坊,怎么有那么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杂事! 老子刚刚把衙门里的破事儿折腾完,这儿又蹦出一堆,要人命啊。 贾琏揪住曲四平,商量着让他处理,曲四平嘿嘿笑着: “二爷,我活了快五十年了,就这几日专心酿酒,过得那叫一个轻松快活。我这回可是说什么也不上套了。 这烧锅里的上下杂事,说好了是二爷打理,二爷不能说话不算话。 二爷若是顾不上,找个靠得住的人来管也成,反正啊,小的就只想专心酿酒,不想再管这些杂七杂八。” 看着曲四平脸上的笑容,贾琏也不忍心勉强,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一件件处理。 倒是兴儿瞧着天色,不住在旁提醒: “二爷,您可惦记着时辰啊。 客是二爷发帖子请的,那边几位爷们都在东风楼里候着呢。” . 贾琏看了眼手里还有七八张货条子,问兴儿: “你愿意来这烧锅当掌柜的么?” 兴儿兴头头地连连点头,可一看见贾琏手里的条子和桌上的账簿子,又摇摇头: “奴才……不认识字,也不会算账。” 贾琏甩手用纸条抽了兴儿一下: “说,二爷院子里头谁识字?” 兴儿挠着脑袋笑道: “彩明是二奶奶从娘家带来的,因着二奶奶不识字,须得有人念账本,就挑了他这么个认字又会写的来。 后来有一回彩明病了几日,二奶奶身边没人使用,就让彩明把素明和贵明教会了认字。 再有,那就只要属二爷您学问大了。” 合着整个荣国府的管理中心,也就是琏二爷跟王熙凤的院子里头,除了贾琏之外的“知识分子”,就是三个三年级小学生! 这家里的文盲率也忒高了。 这还能进行现代化管理吗? 贾琏咬着牙又算了一会子账,抬头见兴儿闲得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气得一把揪住兴儿耳朵,骂道: “回去就给老子念书去! 让彩明教你,你敢不好好学,老子打断你的腿!” . 等贾琏一阵风似地赶到东风楼的时候,已经迟了大半个时辰。 好在那一班被请来的客人都不客气,自己点菜上酒,自己大呼小叫地已经喝上了。 一见贾琏进来,谢千里两步就蹿过来,一手揪着贾琏的胳膊,一手还端着酒盏,大叫: “好你个琏二! 好容易请一回客,还躲着不见人影,拖拖拉拉迟到了快一个时辰,问问大伙儿,该不该狠狠罚他?” 那一群人都已经喝得兴起,纷纷起哄大喊: “罚!罚!罚!” 贾琏自知理亏,笑着自己主动取过大杯,一连先灌了三杯下去。 他今日事忙,空腹里骤然被灌下去三大杯酒,一时竟有些头晕。 贾琏身子一晃,被身旁的陈景行一把扶住: “永璧,你也忒实在了。” 第六十四章 二品辅国将军(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谢千里与贾琏自幼相识,见惯了他溜光水滑偷奸耍滑,少有见他如此豪横。大喜过望,一口喝干了自己手里的酒盏,一把搂住贾琏的肩膀: “好样的!虎君,够兄弟!” 还是陈景行心细,推着谢千里道: “哪能让永璧空着肚子灌酒?快放开他,让他先吃些东西垫垫底。” 贾琏入座,众人都问他为何自己请客又自己迟到。 贾琏笑道: “还不是为你们到烧锅上取酒去了? 这几天东风楼每日里二十坛酒根本就不够卖的,哪里还够你们几个放开了豪饮? 为了好好谢你们几个上回仗义出手,我特意跑了趟烧锅,叫老曲将这一批酒里最好的都挑出来,带来给你们这群畜生糟蹋!” 众人想起那日打架盛况,这个说你砸得准,那个说他打得多,莫不开怀大笑,拍案击掌之余,纷纷浮一大白。 众人的吵闹声里,一向最能闹腾的谢千里反倒最先安静下来。 他满脸深沉地瞧着贾琏,忽然一把揪住贾琏的胳膊: “虎君,此事未必能就此罢休,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牛嵩斜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哎呀这可奇了,谢大胆竟然知道害怕了? 你放心,姓张的小王八蛋敢再来一回,咱们就再揍一回。 老子还不信了,打不怕他!” 谢千里没搭理牛嵩,只继续拉着贾琏道: “你小子啊,从小就文不成武不就,身边还不爱多带人。 这要是下回又遇到张家那俩小王八蛋来寻你晦气,横不能回回都能那么巧,刚好遇上我们来得及拿碗开了他的头啊。” 贾琏前世做了多年“北漂”,独在异乡打拼,身边哪里有这样一群贴心的“发小”? 此时心中感动莫名,竟有些鼻酸。 正待要说:“我如今好歹也是个五品官……” 却听谢千里重重一拍桌子: “永璧,这事儿听我的了! 从明日起,你每天早晨跟我来将军教场练武,强身健体,防身打架,包教包会。 你不准推辞,否则咱们就绝交!” 众人惊讶: “小谢竟能想出这等见识,果然内秀啊!” 贾琏一咧嘴,连连摆手: “兄弟兄弟,快饶了我罢。 我都这把年纪了,童子功是来不及了,学也是白学,可别倒让别人误会是你教得不好。” 向来不爱说话的理国公曾孙柳思庄也极为优雅地点头道: “靠人不如靠自己啊永璧。” 谢千里得了众人的夸赞,愈发得意,死死拽着贾琏不松手: “永璧,你还是这个德行! 咱们一道儿在学里的时候,每每先生叫大伙儿背书,你都是左躲右闪的,一会子‘不会背’,一会子‘不肯背’。 可等到被先生留堂背书的时候,你小子总是头一个就背下来。 你跑回家吃饭了,留我们几个在先生面前饿肚子! 老子想起来就恼火,这回说什么也不放过你。 什么叫没有童子功就学不会? 你见过杂耍班子里训狗熊的没有?狗熊笨不笨?训出来照样会倒立顶球,为啥?不会就打,打到会为止! 我小时候学练武,我爹就说过:只要打得勤,世上没笨人。 这回,老子也要拿你好好练练手。” 一众人都是爱瞧热闹的,起哄架秧子尤其起劲,一半夸赞谢千里深谋远虑,一半鼓动贾琏迎难而上,个个都越发的好兴头。 贾琏仿佛是被高衙内抓住的林冲娘子,好容易才挣脱开谢千里的钳制,一头撞出雅间,逃到门口指着谢千里大叫: “我就是要学武,也得找个世外高人,学点‘吸星大法’‘六脉神剑’什么的,跟你学,那不就是泥坑里打滚!” 谢千里叉着腰嘿嘿笑道: “明日你不来,我带兵去你府上抓人。” 贾琏怒道: “你敢!我媳妇是武松!” . 众人笑闹惯了,越闹酒兴越高。 还是陈景行厚道,下座来拉贾琏回去: “永璧,这回我可是站在小谢一边,他说得有理。 想当年,‘四王八公’之中,荣国公乃为勇武之首,定国大业之中,居功至伟。故此当年先帝隆恩,才有代善公袭爵不降等、第二代仍旧位居国公爷的殊荣。 令尊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乃是一品武官,待你袭爵,怎么也是个二品辅国将军。 朝廷无事,这爵位不过是个虚衔,可一旦战事起来,立刻便须由虚转实,披挂上阵,带兵打仗,建功立业。 自打平定了勾结罗刹国的噶毒洪之后,这些年边境还算太平,可北患终究未除,迟早卷土重来。还有东南沿海的海寇也屡屡勾结倭国流寇,西南蛮夷之地也时有小乱。 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建功立业时。 你如今也近弱冠之年,兵法不识,武功不会,也委实说不过去。” 贾琏不服: “你不也是齐国公之后?你会兵法?你会武功?” 陈景行笑而不言。 牛嵩瞪着眼睛道: “仰止啊,虎君果然是喝多了酒糊涂了,都忘了你当年一脚把就他踹下楼的事情了。” 贾琏很困惑:贾琏原主在这帮同学兼发小当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不过陈景行的话,还是激起了贾琏的雄心壮志。哪个男人小的时候没有做个立马横刀的英雄梦?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那厢马如龙也隔着桌子朝贾琏道: “永璧,仰止说得有理。 张家哥儿俩是一对小人,要提防他使出背后暗算的下作手段来。 何况他俩是忠顺王爷的外甥,忠顺王爷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如假包换的宗室,对咱们‘四王八公’这些功臣素有嫌隙,尤其要提防他们故意挑衅,而后小题大做。 再有,让你练武,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嘛,至少你夫人日后再打你的时候,好歹也扛揍不少。” “呸!你们不要小瞧了虎君,什么‘日后再打’?他是日不日都挨打哈哈哈哈,他这二年下来,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必定比咱们都抗揍。” “嗐,怕什么边患啊,只要有她夫人替虎君上阵,虎君天下无敌矣。” 这一帮人只要一说起贾琏惧内,顿时个个踊跃,争先恐后,大呼小叫,没完没了。 恨得贾琏捶桌咬牙道: “下回我在酒里下哑药,将你们个个都毒成哑巴!” 而那一群人正是兴高采烈之时,竟没一人顾得上搭理惧内故事的本主贾琏。 贾琏憋闷之下,只好低头喝酒,由着这群损友尽情将各种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 忽然间,贾琏听到这帮人在笑闹之中,竟然有某人捏着嗓子喊了一句: “可卿救我!”。 贾琏大惊: 可卿? 可卿! 这班外人,如何会得知秦可卿的闺名! 第六十五章 秦可卿的绯闻(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不敢打断,唯恐他们又不肯继续往下说,便仍低头喝酒,其实是专心竖着耳朵细听。 只听卫若兰笑道: “还不是虎君他们荣国府里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呗,就是周岁时候抓了脂粉钗环的那位,这可是他刚刚才弄出来的新故事。 听说他在自己侄媳妇的卧室中睡中觉,结果竟然是连声大喊‘可卿救我’,叫得外间的丫鬟婆子全听见了。 这‘可卿’二字,其间大有玄妙,这可不是丫鬟的名字,乃是他那侄媳妇在娘家时候所用的闺名,密不外传。 你说她婆家又不住在一个府里的二叔如何得知的?可不是一件奇事?” “哪个侄媳妇?莫不是贾蓉的媳妇?”谢千里兴头头地插了一句。 “着啊!可不就是她么! 工部营缮郎老秦业抱养的那个女儿,生得天香国色气度不凡,当年几家求亲,他都不肯给,直到攀上宁国府,给贾蓉做了正室。 说到此处,还有一宗奇事。 秦业一个靠读书出身的寒门薄宦,头几日还四下里借银子,说是给他那老来得子的儿子上学使,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身家给女儿像样的陪嫁? 可我却听说,她让宝玉就寝的那间屋里,放的都是奇珍异宝呢。” “奇珍?异宝?咱什么金的玉的没见过?能有多奇?” “嘿!还真就是你没见过的。 镜子是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见过吗? 盘子是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见过吗?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看,见过吗? 躺的是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过的榻,见过吗? 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见过吗? 盖的是西子浣过的纱衾,见过吗? 枕的是红娘抱过的鸳枕,见过吗?” 一番连珠炮,问得一众年轻后生个个心向往之。 只有谢千里不大懂得这当中的典故,小声问陈景行: “旁的我都听懂了,就是说那屋里全是香艳的意思,都是咱们男人喜欢的那种。 可就是那武则天的镜子,什么典故?是说贾蓉也怕老婆吗?” 陈景行但笑不语。 急得谢千里直接朝卫若兰喊; “小卫,你来说说,那镜子到底是怎么个香艳法啊?” 陈景行见他真不知,又觉得明言出来有失身份,便拉住谢千里,念出杨铁崖的一首讽诗来: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摹。 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 谢千里听了,拍案大叫: “哎呀!果然还是那帮子文人更下流!” . 这一场酒直喝到定更天,方才以除了贾琏之外个个醉倒收场。 贾琏自己也喝得身子发飘,兴儿赶忙搀着贾琏上车回府。 在车上,贾琏越想越不对,便问兴儿: “方才他们几个说,那些香艳传闻都是从薛蟠那里传出来的。薛蟠又没到东府去过,如何得知这些? 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在背后捣鬼。” 兴儿嘻嘻一笑: “二爷,这事儿奴才还真知晓,不用打听了。 二爷这几日事忙,不晓得府里私底下传的这些没头没影的话儿。这两边府里头,私底下都在传宝二爷喊小蓉大奶奶闺名的事儿呢。 奴才听说得少,只知道是跟着宝二爷的老嬷嬷从东府里回来说闲话,给赵姨奶奶屋里的丫鬟听见了。赵姨奶奶跟得了宝似的,急火火地就说给老太太听,当时就被大口啐了出去。 赵姨奶奶在自己屋里哭冤枉,少不得全叫环三爷听了去。 环三爷近来天天往梨香院跑,什么故事都讲给那边的一众人听。薛大少爷又是个嘴没把门的,传到府外也不过就是当天的事儿。” 贾琏心道: 这府里乱麻一般,各人肚里一本帐,到底该如何入手,才能提纲挈领,挽回府中颓势呢? . 他回到房中,平儿说凤姐着了点儿风寒,有些头疼,就先睡下了。 贾琏见桌上放着一盘点心,就问: “她不舒服还吃这个?” 平儿小声道: “那是小蓉大奶奶刚才让瑞珠送来的枣泥馅山药糕,二奶奶睡前特意叫放在这里的,说怕二爷回来晚了肚饿。” 贾琏心中一热,低声吩咐平儿: “我今晚去外边书房歇着,就别惊动她起来了。 你好生伺候着,若是觉得更加重了,就来叫我,赶紧请大夫来瞧瞧。” 平儿抿嘴儿一笑,拿起点心碟子跟出屋来,叫过小丫头子: “把这山药糕给二爷拿去书房,二爷身上都是酒气,赶紧叫小厨房做个醒酒汤来。” 正说着话,抬眼见瑞珠又走来,便笑道: “这都多早晚了,怎么又劳动你跑来一趟?” . 瑞珠却是先瞧见了贾琏,赶忙先迎过去见礼: “瑞珠见过琏二爷。” 贾琏一回头,见瑞珠脸现焦急,也不顾规矩,朝自己不住使眼色,心知有事,但平儿正跟上来,不便多言,只点点头: “这早晚还过来,你们大奶奶有心了。” 暗中却朝瑞珠摆摆手。 平儿上前来道: “二奶奶已经睡下了,你们大奶奶有什么话,回头二奶奶醒了,我告诉她。” 瑞珠规矩答道: “方才我回去,跟我们奶奶说了二奶奶着了风寒。 我们奶奶就立刻做了紫苏汤,叫我赶紧送过来,说趁热喝了,能祛风寒。” 平儿接过食盒,拉着瑞珠微笑道: “叫你们奶奶惦记了,我这就叫二奶奶起来喝汤。” . 贾琏倒是记得,自己前世小时候得了风寒感冒,父亲贾新华只是叫他喝热水睡觉,都是爷爷去找来紫苏叶,熬成茶给自己喝,效果还是挺好的。 他正出神,忽听得瑞珠大声咳嗽,这才惊醒她是有事来找自己。 又走出几步,贾琏才回头道: “瑞珠,你临走时候到我书房来一趟,替我带样东西回去给蓉哥儿。” . 过了不大工夫,瑞珠就来了。 刚关上书房的门,瑞珠跪在地上就给贾琏磕了三个响头: “琏二爷救命!琏二爷救命啊! 都是我害了我们大奶奶! 二爷上回在车上跟我说过,东府里梅花开的时候要出事。当日宝玉要睡中觉,万不可去大奶奶房里头。 我那时候觉得这话没头没脑,就没跟大奶奶说,如今……如今果然出大事了!” 第六十六章 唐明皇好榜样 贾琏赶忙示意她小声: “赶紧起来,详细说说出了什么事,能帮我必定帮。” 心里埋怨: 这笨丫头,磕什么响头啊!你把脑门磕肿磕破了,从我们这屋出去,叫别人怎么说? 瑞珠抬起头,已经哭得满脸泪痕,为了救秦可卿,她把“不听话”的罪名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琏二爷,您救救我们大奶奶吧,她是好人里的好人,宁可委屈自己一万处,也不肯对不起别人一分一毫。 琏二爷是能救我们奶奶的贵人,这回我彻彻底底地信了,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琏二爷说的事儿果然都应验了,都是我的过错,我们奶奶真心不知情,她若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拿我们秦小爷的生死来犯险的。 她如今生不如死,却还想着不能玷辱了秦家门楣,不能让老爷和小爷出门抬不起头来。” 贾琏不耐烦她啰嗦,打断她道: “宝玉与你们大奶奶清清白白,无须多虑。那就是珍大爷又打你们奶奶的主意了?” “琏二爷是活神仙!求神仙救救我们奶奶!” 瑞珠这两句话声音陡然升高,吓得贾琏赶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这糊涂丫头!再这么大声嚷嚷,人家得以为我也跟你们奶奶不清不楚了。” . 原来那日贾珍之妻尤氏治酒设宴,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来东府里赏梅花。午饭后宝玉倦怠,欲睡中觉。 贾母一向极为疼爱宝玉,反复叮嘱人要好生哄着。尤氏陪着贾母说话,秦可卿便上前,在贾母面前打包票,说必能安置好宝玉午睡。 可将宝玉带去为他安排好的上房内间,这大宝贝一见屋里的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便死活要从这屋里出去,片刻也不待。 可卿既然应承了贾母要妥帖安置宝玉,只得让宝玉去自己屋中午睡。 众奶母伏侍宝玉躺好,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在旁,守护着宝玉睡觉。可卿自己则带着一众丫鬟,一直在屋外廊檐下看猫儿狗儿打架。 谁料宝玉入睡不过须臾,就噩梦惊醒,醒时大喊“可卿救我”,让在屋外的秦可卿尴尬无比。 好在可卿做事稳妥周到,随即便将此事告知了贾母,她又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贾母深明事理,反安慰了可卿一番。 可卿原不以为意,谁料想暗地里传言四起,给贾珍听闻之后,更动了龌龊之心。 今日中午,便来可卿房中,送了一幅《海棠春睡图》来。 涎着脸给可卿讲解此画,乃是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杨玉环来见。杨贵妃酒醉未醒,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 那个扒灰祖宗唐明皇,看到这个被自己霸占来的绝世美人儿媳妇一副醉颜残妆,鬓乱钗横的模样,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画上还有春宫圣手唐伯虎的题诗云: “褪尽东风满面妆, 可怜蝶粉与蜂狂。 自今意思谁能说, 一片春心付海棠。” 这位存心要效法唐明皇的珍大爷,见秦可卿只做看不懂这画上含义,来跟自己装糊涂,后来干脆支走了屋里其余人等,拉着秦可卿道: “我已经都知道了,你瞧上了宝玉。 不过我倒也不在意,只是宝玉的年纪还不及蓉儿那毛头小子大,你都肯与他春风一度,如何我就没有这等福气?” 秦可卿百般挣脱,最终贾珍败了兴致,气得一把将秦可卿推在地上: “你不要打错了主意! 你珍大爷看中了的女人,没有到不了手的。 凭你是嫦娥还是织女,既然嫁进了我宁国府的门,除非你被吹着唢呐抬出去,否则能逃出我的手心去? 我劝你早识时务,趁早遂了我的心意,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你自己找不痛快罢了。” 走之前还不甘心,又死活扯下秦可卿的一只绣鞋,揣进自己怀里。 . 秦可卿哭了半日,百思无解。 贾蓉回来一见秦可卿垂泪,转身就走,叫小厮进来搬铺盖,说是要搬去跨院书房里住,图个清静。 可卿生无可恋,想要一根白绫子吊死,可又怕传出更不堪的绯闻,害得父亲和弟弟以后没脸做人。 左思右想,最后躲在屋中,哭着求瑞珠,要她帮忙寻些鱼油之类,打算在天香楼上自焚而死。 如此一来,既能迅速求个解脱,又可推说是失火身亡,用她一条性命,换周遭所有人的安心。 . “自焚而死?她这是疯了?” 贾琏非常不理解这个时代女人的想法。 “你们不能逃跑吗?” 好好的绝世美女,死了多可惜啊。暴殄天物啊。 “琏二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教二奶奶一个弱质女子逃去哪里?就是逃出去,也没法子谋生啊。 何况如今又起了不堪的谣言,少不得要给人传为私奔,那秦家丢人可就丢大了。别说老爷没脸见人,以后只怕都没人肯嫁给秦小爷了。” “那……出家当尼姑呢?” “以珍大爷的势力,有哪个尼姑庵敢收留我们大奶奶啊? 况且珍大爷若打定主意,尼姑庵也拦不住他进去,到时候,只怕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贾琏当即决定: 一定要救秦可卿出去!白菜不能让猪拱了。 他皱眉苦思一阵,觉得福水烧锅就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曲四平夫妇人也厚道,很靠得住,便说: “你们大奶奶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先顾眼前。 我想法子将她带出贾府,寻个稳妥地方将她藏起来。 她是个聪明人,必定能想明白自己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有我在,你们日后的生计和安全都绝无问题。” 瑞珠眼巴巴瞧着贾琏 “琏二爷既然能预知未来,就不能用个仙法给我们大奶奶变出个替身来么?” 变出个替身?这丫头还真敢想,这是《西游记》看多了吧? 贾琏一笑: “得嘞,你看我能给你们大奶奶去当替身么? 让你们俩逃走,我带着兴儿天天跟你们珍大爷胡搅蛮缠。” 瑞珠又要哭了: “琏二爷,正经等着您救命呢。” 贾琏一摆手: “谁说我不正经救命呢? 你们大奶奶不逃出贾府,就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事情都没有命重要,先逃出去再说。 你赶紧回去盯着你们大奶奶,别让她老想着弄死自己,老替所有人打算,就没想想怎么能让自己活下去。” 瑞珠起身要走,可走到门口又停下,咬着嘴唇,犹豫心里那句话要不要说出口。 第六十七章 英雄必救美人 贾琏看瑞珠在门口磨叽,便问她还有何事。 瑞珠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 “琏二爷……二爷既然也对我们大奶奶有心,可千万要对我们大奶奶好,她真的是好人,不该受那么多苦的。” 贾琏嘿嘿一笑: “我要是真看上你们大奶奶打她主意,我就帮着我的珍大哥把你们奶奶搞到手。 然后我也学着我的珍大哥的样儿,找你们奶奶说一句‘你公公做得,我做不得?’不比费劲巴拉救她省事多了?” . 这帮女人的脑回路真是弯弯绕太多,只要男人出手帮个忙,就觉得这男的一定得是看上她了,就一定是要当“舔狗”了,想啥呢? 在这一世的贾琏,有背景,有能力,帮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觉得好玩,还能享受改变别人人生的快感,有什么不好? 舔?舔个屁! 只有自己心里是条狗的,才觉得对别人不是舔就是咬。 老子上辈子在那个世界是没辙,在红楼世界里,终于可以好好做个强者了。 所谓强者,就是对更强者,充满斗志,对更弱者,富有同情。 至于更强者是不是瞧不起自己——不重要,因为我还在努力,终究会变得比你更强。 至于更弱者是不是要报答自己——也不重要,因为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秦可卿是美女,美女谁不喜欢? 英雄救美,天经地义! 但如果一个女人只有一副美女的外表,却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她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美女。 至少某些过度使用的地方就肯定美不了。 那种美女,在任何时代,有钱就能买来一大堆。 用完就扔,毫不心疼,那才对得起买她所花的钱。 而秦可卿,她是个真正的美女。 她出身不高,外表柔弱、但内心刚烈,宁死也绝不屈从,贾琏觉得,自己如果趁机打她的主意,那就是趁火打劫。 趁火打劫的英雄,那还是英雄吗?那是强盗。 如果只有英雄的力量,而没有英雄的心肠,那就不是真正的英雄。 上辈子的贾琏成,时运不济,做梦都当不了英雄。 那么老子既然都能重生成了贾琏,来了就是要改天换地,就是要做英雄中的英雄。 . 瑞珠走后,贾琏关严门窗,从柜顶上取下风月宝鉴: “快!我现在要去宁国府里查探。” “主人不是什么都能预知么?何必还这么着急?” 这破镜子自从上回跟贾琏打赌失败,就变得气息奄奄。 贾琏用手指尖将镜子敲得当当响: “你说你好歹也自称神物,怎么遇到一点儿挫折就颓了呢? 你清醒点儿好不? 《红楼梦》这本书本书就是个悲剧。悲剧懂吗?就是说啥也不让你心里爽的那种。 所以,贾宝玉痴顽不灵,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吗?我就是唯一一个能改变《红楼梦》结局的人。 你能跟着我算是你的运气了,见证历史,改变历史,多激动人心的事儿啊,怎么你还颓得跟死了爹妈似的? 你可真够给神仙丢脸的。” “你?改变《红楼梦》结局? 你要改成什么结局? 神瑛侍者能彻底悟道么? 绛珠仙子能不再流泪么? 我能成为镜仙、获得人身么?” 镜子声音中的颓废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增加的热切。 贾琏赶紧打断: “停! 你们神仙能不能脚踏实地地为人民大众做点儿踏踏实实的事情? 路得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一下子塞下去一大桶,搁谁都得噎死。 我要改变《红楼梦》结局,眼下要做的,就是要先搭救秦可卿。 我现在得要亲自去查探一下,看她那个不要脸的公公今晚会不会对她下手。” “啊?救秦可卿?那……不行吧? 据镜奴所知,秦可卿乃是太虚幻境中薄命司里《金陵十二钗正册》在册人物,虽不知册上详情,但那册中女子,个个都是有命无运、福薄命浅之人,终须早夭。” “少废话!你别跟我装蒜。 当我不知道呢?癞头和尚跟跛足道人为什么吵翻了? 不就是癞头和尚不想让林妹妹哭死吗?这不也是想改变林妹妹的命运吗? 林妹妹能不哭死,秦可卿就能不吊死!” 贾琏一番话,怼得镜子哑口无言,只好一声叹息: “我也挺想林黛玉的,只不过在姑苏的时候,他们家太没意思了,一家子没点子风月事。” . 一个恍惚之后,贾琏又来到了黑夜中的“天香楼”。 站在黑乎乎的池水边,贾琏望了一圈黑灯瞎火的周遭,又抬头仰望了一下天香楼黑沉沉的巨大轮廓,只觉瘆人的寒冷: “你就认准了这一个传送点了?为什么每回都奔着这儿来? 咱直接去秦可卿屋里或者贾珍屋里瞧瞧就不行吗?” 镜子幽幽说道: “这地方有风月气息。” “别在老子面前故弄玄虚,烦。” 贾琏此时不想耽搁时间:“赶紧的,贾珍住处,快点!” 镜子只得应承。 . 贾珍的院子里,出奇的冷清安静,而正房中灯火明亮,却不见下人。 倏忽间贾琏进入房中,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向贾珍回话: “大奶奶已经送回家去了,她家里的尤老娘问奴才,大爷为何要送大奶奶回去,奴才只说不晓得。” 贾珍气咻咻地来回踱步: “行了行了,送走了她就没你的事了。 你下去罢,今夜里整个后宅都不用人伺候,你们都给我退出去,打更上夜的也不许来后宅,听清楚没有? 哪个敢坏了我的规矩,我都为你是问!” 贾琏顿感不妙。 镜子此时倒十分机敏,已然查探到原委: “一个时辰前,尤氏无意间瞧见了贾珍怀里的绣花鞋,只问了一句,就惹恼了贾珍,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 贾珍将尤氏赶回娘家去了,连带她随身的丫鬟婆子也都带了去。 之后贾珍就连说心烦,将一众丫鬟仆从都赶出内宅,连躲在跨院小书房的贾蓉都没放过,一概都轰到了垂花门之外。 如今这内宅里,可就剩下贾珍和秦可卿了呀。” “快带我去秦可卿屋里瞧瞧!” . 秦可卿的屋里,并没有什么武则天镜室中的宝镜,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也没有什么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一应摆设,与贾府中其余时居坐宴息之处并无二致。 只不过靠背坐褥及条褥引枕之类的颜色不似他处那般,除了金红银红就是大红石青,此处多是鹅黄和秋香色,搭配得舒适雅致。 屋中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贾琏急问: “人呢?秦可卿去哪里了?” 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又急又重。 第六十八章 天香楼人命案 房门被一脚踹开,进来的人果然是贾珍! 此时贾珍那严屹宽一般帅气有型的脸上,满是邪魅狂热之气,显见得今夜得不到手誓不罢休。 他进屋就直奔内室而去,呵呵狞笑: “可儿,我的小可儿,今晚整个后宅里,只有我和你两个,凭你要怎么,我都陪着你玩儿到底了。” . “这回可糟了! 这要是被贾珍找到可卿就麻烦大了!快带我四下里找找,咱们得赶在贾珍前面找到她!” 镜子却不紧不慢: “主人,秦可卿就在天香楼躲着呢。” “你怎么不早说!你欠抽是吧?” “人家方才又不是没说,那里有风月的味道嘛……” 镜子委屈无限。 贾琏恨得咬牙,骂道: “下回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人话! 拐弯抹角的,显得你能耐? 赶紧的,带我去天香楼!” 镜子赌气道: “去天香楼看见秦可卿也没用啊。 主人如今是在幻象里,她又瞧不见也听不见。 瞎着急。” 嗐,真是急糊涂了,智商都赶不上一破镜子了。 贾琏瞬间清醒,急忙改变策略: “你说得在理! 赶紧的,回去!” 镜子听贾琏夸它,不免有点儿小得意: “主人从善如流,善莫大焉。” “少废话!快点儿回去! 还‘善莫大焉’,今晚上秦大美女要是出了事,我给你来个‘骟了再阉’!” . 瞬间从幻境中回到书房,贾琏从书里抽出两张银票揣进怀里,就奔出门去。 紧追快赶,终于在荣国府与宁国府中间的街上,追上了瑞珠。 贾琏心急,上前一把将瑞珠拉到路旁的黑影里。 瑞珠吓得刚要叫,就被贾琏死死捂住了嘴; “别出声!是我! 瑞珠你听我说,此事十万火急! 你们珍大爷已经将后宅里所有人等都轰了出去,如今内宅里头,就只剩下他和你们大奶奶。 他今晚势在必得,咱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赶紧将你们大奶奶救走,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贾琏尽量简单地将情形一说,急得瑞珠直跺脚,泪珠子噼里啪啦往地上掉: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老天呐,救命啊!” 她也顾不得尊卑和男女,双手拉住贾琏的胳膊,人就要往地上跪: “琏二爷救命啊!求求二爷救救我们大奶奶吧! 若是真给他得了手,大奶奶必定是不能活了的!” 贾琏一把拽起瑞珠: “事态紧急,咱们不多废话,得赶紧想法子进宁国府里去,把你们大奶奶悄悄救出来。 我知道你们大奶奶此时正躲在黑灯瞎火的天香楼里,只怕咱们要是去晚了,贾珍可就要寻到她了。” 瑞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 “是啊是啊,这这可怎么办……” 忽然,她一拍脑袋: “哎呀我想起来了! 昨儿我去后厨,听有个小丫头说,厨房旁边的角门东边有块后墙塌了一小截子,有厨子从那地方往外面偷偷递东西出去。 咱们去瞧瞧,若是能攀进去,就能带着大奶奶攀出来,没人知道。” 二人急急火火转到后厨房附近的角门,沿着墙往东边一路找去,果然发现了有一处转弯的墙上,不知为何塌掉了一小截。 但饶是如此,那墙体也还是有将近一人高,贾琏一人能勉强攀上去,但带着秦可卿却肯定是下不来的。 见瑞珠急得打转,贾琏便让她先从厨房角门大大方方回府去,二人到天香楼碰头。 眼见瑞珠进了角门,周遭确定无人,贾琏又赶紧在后巷寻到一只大木箱,垫在墙豁口下面,让秦可卿能勉强攀下来。 正要上墙,忽听街上有动静传来,贾琏赶忙避入墙边暗影之中。 骨碌碌的车声走近,贾琏见是一辆拉着泔水的马车,正晃晃悠悠走过。车上坐着个半醉的老头,手里抱着个酒葫芦,糊里糊涂地赶着车前行。 贾琏大喜: 自己正愁不知道过会子怎么送秦可卿走呢,这不就是犯瞌睡有人送枕头? 贾琏跟着车走到路口,离开宁国府院墙一段距离,这才上前一把拉着马笼头。 车骤然停住,老头身子一个晃悠,差点栽下来。 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迷迷糊糊地朝拉车的那匹老马骂道: “到地方了吗你就停下?老畜生,你真是越老越没用,回头我就把你卖到汤锅上,宰了你做马肉汤。” 贾琏上前,一把揪着老头衣领,将他提下马车来,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在他眼前来回晃动: “五十两官银,买你的破车。” 老头瞬间睁大眼睛,混沌无神的老眼死死追着那张银票,待看清盖着官银号的大红印戳时,刹那间闪出光来: “神仙!一定是神仙看我太穷了,显灵来救我了!” 贾琏没心思跟他废话: “卖不卖?卖就赶紧拿着银票走,一直朝回头的方向走,走出二十里地不许回头。 只要耽搁了,这银票就没了。” 老头立刻像鸡啄碎米似地不住点头: “卖!卖!肯定卖! 车,马,还有车上的泔水,我都不要了。 我立马就往回走,二十里地,保证一步都不少。” 老头走后,贾琏迅速将马车在路边的树上拴好,然后匆忙又赶回墙豁口,翻墙进院。 . 院子里是个夹道,贾琏不知这里是何处,只得估摸着大概方位,一路摸过去。 好容易找到了宁国府花园,贾琏一眼就看到了天香楼。 不是因为天香楼高大,而是,天香楼上,有灯火。 贾琏暗道不好,摸着黑急急赶过去,也顾不得脚下磕磕绊绊。 待能看到天香楼上的窗户中透出影影绰绰的人影,也隐隐听到了贾珍无比得意的放肆笑声: “你接着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哈哈哈……还烧死你自己?我不让你死,你就怎么也死不了我的小美人儿。” 贾琏一跺脚:还是来晚一步! 他一口气直跑到楼下,听得楼上的贾珍正大声呵斥: “给你爷爷滚开!你一个贱丫头,来捣乱就是来找死!” 贾琏心中一喜: 瑞珠好样的! 他心思细,如此紧急之时,还是抽空扯下衣裳内里的一大条绸子,将自己的脸裹了起来。 正要抬脚上楼,忽听得头上一声尖叫,一个黑影自楼上落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贾琏身边的地上! 四下飞溅开来的鲜血,仿佛求救的手,一把抓上了贾琏的衣摆。 第六十九章 老子只要美女 贾琏被鲜血吓得猛地一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几乎与此同时,从楼上传出秦可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瑞珠——” 贾琏慌忙之间一瞥,看出坠楼之人的衣着果然是瑞珠。 贾琏也顾不得害怕,扑过去看瑞珠。 却见她是头部先着地的,脑袋已经被重重撞扁了半边,双眼暴突,七窍流血,人已经没气了。 这是贾琏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见横死的人,顿时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后背上和手心里的冷汗瞬间湿透,心口里如遭重锤,一下下,砸得自己根本喘不上气来,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你杀了瑞珠!” 秦可卿的一声尖叫,将贾琏瞬间惊醒。 他不顾一切,大步冲上楼去。 是贾珍!是他把瑞珠活生生给扔下来的! . 天香楼里,更是黑漆漆一片。 贾琏跌跌撞撞一路摸上去,见只有在第三层上,微微透出灯光。 天香楼第三层,可以俯瞰整个宁国府,是个登高凭栏的好去处。 而此时,偌大的楼阁顶层,只点着一支银烛。灯火盈盈跳动,在沉沉黑暗之中,晕开一小块昏黄的区域。 在灯火与黑暗的边缘处,是一个精壮男子的背影,正搂住一个被白绫子捆住双手的女子狂吻。 那白绫的另一头,被绕上了天香楼绘满描金彩绘的横梁,让那女子高举双手,勉强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地面。 贾珍双手在秦可卿身上来回摩挲,口中得空还喃喃道: “再不听话,连你也一把扔下去!” 秦可卿已经哭得十分狼狈,声音也嘶哑了,却还在拼了命地挣扎,又是踢又是咬: “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贾珍!你这畜生!瑞珠啊!你死得冤啊!是我害了你……” 无耻! 贾琏怒火上腾,胸腔里憋得发炸,大步冲过去,一把抓起墙边条案上的一个描金白底绘五彩大花瓶,照准贾珍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花瓶粉碎开来,贾珍哼都没哼一声,就一头趴倒在了地上。 . 贾琏顾不得去看贾珍的生死,上前三两下扯开秦可卿手上的白绫,搀着她就走: “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走!” 秦可卿惊得目瞪口呆,愣愣由着贾琏将她扶着走到楼梯口,忽然间,她清醒过来,狠命挣脱开贾琏,死死抱住楼梯的木扶手,颤声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跟你走! 我是正经规矩人家的好女儿,你不要打错了主意! 我宁死也不从贾珍,也一样宁死不会从你! 大不了,我现在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贾琏急得用手狠狠一拍楼梯栏杆,一把将脸上的布条扯下来: “我是贾琏。 今晚不是你让瑞珠来寻我来求救的么? 这会子还闹什么? 快走!再不走给人家发现了就迟了。 外面连马车都预备好了,我跟瑞珠商量过,先救你出去再说。” 秦可卿回头看了一眼生死不知的贾珍,又朝瑞珠被扔下去的窗口望了望,又深深望着贾琏,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嘶哑而坚定: “多谢琏二爷,二爷此番已经是救了我了。 若是今晚给那老畜生占了我的身子,我死都不甘心。 但我不能走,我不能只顾了自己。 我自幼被亲生爹娘扔在养生堂,是我爹爹领养我回来,对我疼爱有加,教养我知书达理。 爹爹命苦,到五十岁上好容易续弦夫人才生下秦钟来,不久续弦夫人又命归黄泉。 如今家中只有老父幼弟,家境艰难,唯有我嫁入贾家这几年,勉强给爹爹支撑着门面。 是我自己不知好歹,上天送来了二爷这样的救命贵人,将千真万确的预言告诉了我,可我却没听这些救命的金玉良言。 那日一心只顾着要让老太太高兴,不能让宝玉心中不满,就让他进了我的屋子午睡。 结果不知给什么人,竟传出我和宝玉的谣言,在别人眼中,我成了个淫荡无耻之人。 若我此时失踪,必然要给人家编排成私奔私逃。那我家爹爹将如何自处?我弟弟又如何见人? 我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家人。 二爷,瑞珠是我的好妹妹,我求她帮我预备下火油,她只是不肯,最后还因我而死。 我今夜发觉贾珍要动手,就自己预备下了菜油,放在那桌子下面,我决心已定,如今,就是我秦可卿用性命报答家人之时,留下我一副尸首,让秦家不致蒙羞。” 她语速轻缓,语气却决绝,神情渐渐从悲伤,变为坚定而淡然。 银烛的昏黄光晕,映在她泪痕狼藉的美艳面庞上,竟反射出宝华庄严的光彩来,仿佛眉目低垂的观世音菩萨,因为看遍了人间苦楚,反倒生出了超脱的慈悲。 “二爷此番救我于危难,如此大恩大德,可卿来世变牛变马,结草衔环,必定要报答于万一。” 说着,她缓缓立起身来,朝着小桌上的银烛,缓缓走去。 . 英雄救美之后,美女难道不应该是以身相许吗? 怎么给一脚踢到来世了? 这不就是写空头支票、画大饼吗? 还变牛变马,变成个鸟来叼草环,我要的是美女,我要个畜生来干吗用啊! 贾琏一抱肩膀: “可怜瑞珠,她不惜一切要救你,结果呢?就那么白白地死了? 我一点儿都不可怜你,我可怜大仁大义的瑞珠。” 秦可卿的脚步陡然停住了。 “你死了容易,活着才难。 反正在你死了之后,不出一个月,你弟弟就被宝玉带坏了,然后活生生地气死了你爹。半个月后,他自己也病死了。 你们一家人,齐齐整整,阴曹地府来相会,见面谁也别怨谁。” 可卿猛然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在你死了之后,不出一个半月,秦家就死绝了。” 秦可卿呆立在当场: “那……那我该怎么办?” . 贾琏先将秦可卿扶到楼下,秦可卿扑向瑞珠鲜血淋漓的尸身,一把抱住,将脸扎在瑞珠身上,堵住自己压抑不住的痛哭。 贾琏顾不上劝她,忙着上楼去看贾珍。 发觉他还有气息,便像拖死猪似地将他拖到楼梯口,一脚揣下楼去。 第七十章 我的命归你了 看着贾珍像面口袋似地滚下楼去,贾琏心中畅快了不少。 好容易将面目磕撞得如同猪头的贾珍拖到楼外,贾琏又故意将他拖在水边的烂泥里——这才是乱发情的死猪该呆的地方。 此时的秦可卿已经哭得昏昏沉沉,贾琏将她从瑞珠的尸身旁抱开,扶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轻声说: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送瑞珠最后一程。” 秦可卿扯住贾琏的衣袖,泪眼婆娑: “你要怎么送她?” 这个外表柔弱得如同夜昙一般的女人,心里并不糊涂。 贾琏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要去了却她的心愿,不让她白白送了命。” . 贾琏小心翼翼抱起瑞珠尚有余温的尸身,轻轻在她尚且完好的那只耳朵旁说道: “瑞珠,你是为了保护可卿死的,但可卿如果想要逃走还不带累家人,还得要靠你的尸身才行。” 他将瑞珠的尸身放在天香楼第三层的地板上,仔细摆好。 从秦可卿带来的白绫上撕下了一段,小心温柔地覆盖在瑞珠脸上。 本来就只剩下一半的银烛,此时已经又燃去了一截,只剩下了寸许长,火焰愈发不稳,突突跳动不已,昏黄的光晕,摇摆不定。 放着银烛的桌子下面,果然有一只小坛子,打开来,里面的菜油映着跳动的烛火,烁烁光亮也变得油润起来。 贾琏把心一横,将菜油小心翼翼地倒在了瑞珠的尸身上。 “瑞珠,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可卿。 只要有我一口气在,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你安心地去罢。 如果你能重生到我前世的世界,烦劳你记得替我去看看我父亲。 他叫贾新华,住在北京南城小坛子胡同,他也是可怜人,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银烛的火焰从瑞珠的尸身上腾起,跳跃出猩红的光芒。 在贾琏转身离开的瞬间,舞动的火焰中幻化出一只身带炽焰的白鹤,陡然冲天而起,直上九霄。 贾琏一惊,再回头看时,却只有瑞珠的尸身,在金红一片的火焰中静静地炼化。 贾琏不敢再耽搁,他后面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 急急忙忙半扶半拖着秦可卿,二人躲在天香楼后面的大丛桂树阴影中。看可卿瑟瑟发抖,贾琏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裹在身上。 直待瑞珠尸身上的火焰引燃了天香楼的屋顶,大火冲天而起,给前院外宅中的人看到,立刻敲梆子筛锣,大喊:“走水啦!快出来救啊!” 失火乃是要了命的大事,尤其起火的还是宁国府中最高的天香楼,府中人等不敢耽搁,由管家带着立刻冲进内宅,先是用水桶、藤斗从临近的水边打水救火,还有人大喊:“快去推后院里的水龙车过来!” 上百人乱作一团,指挥救火的赖管家此时又在水边的烂泥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贾珍,急得跳着脚大喊:“可了不得了!老爷受伤了!快叫大夫来救命啊!” 如此一片混乱之中,正是贾琏等待的时机,片刻也不耽误,扶着秦可卿,顺利溜出了宁国府大门。 . 贾琏将身子发软的秦可卿抱上了马车。 怀里的可卿轻声问道: “此时城门关着,我们能逃去哪里?” 这是贾琏头一回驾驭马车,心中很是忐忑。 不过好在拉车的是一匹老马,十分驯服,见马车能顺利启动,而且还相当平稳,贾琏松了口气,这才向身旁的可卿道: “东府里起了火,很快就有人要报到荣国府去。 我如今掌家,很快就有人要来找我。 我须得尽快赶回去应对,否则别人会生疑。 现在先将你送到你家躲避一时,你也与父亲做个交代。 天明时分我来接你,城门一开,咱们就出城,我给你安排一个安身之处,绝不会让你再落入危险之中。” 听贾琏如此言简意赅,可卿便明白了事情何等紧急,也不再多话,当即给贾琏指路,马车直奔秦家而去。 所幸的是秦家离荣国府后门不远,这马车虽然破旧,但老马温驯,此时车上又只有两人,比平时轻便了许多,所以老马跑得又快又稳,不多时便到了。 贾琏利落地跳下车,拍打秦家大门后,也等不得与秦业打招呼说明情况,只急急在树上拴好马车,朝秦可卿低声说了句: “千万在天明前安排好一切,我走了。” 便大步跑入黑暗之中,只留下可卿,切切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恋恋不舍。 . 此时已经将近三更天,秦钟却还未归家,年已六旬的老秦业一直未睡,孤单单守着油灯,一直在等独生儿子回来。 忽然闻得外面敲门,秦业急急赶出去,不想打开门一看,却是披着男人衣裳的女儿,形容狼狈地站在门口,含着泪,正切切望着一个疾奔而去的男子背影。 秦业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说话声音都在打颤: “你……你……你这是要与人私奔?” 可卿从来也不是糊涂人,她只是太牵挂家人,太怕给别人带来麻烦,她习惯了委曲求全。 此时,她明白贾琏为了救她,要担待多大的风险和麻烦,她不能再给他增添额外的麻烦。 于是她忍着委屈难过,只是并不出声,也示意老父亲不要出声,拉着他进院锁门,进入正房关好门窗,可卿这才捂着嘴哭了出来: “爹爹啊……女儿今晚……差点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她抽噎着将今夜的遭遇都说了出来,秦业听得目瞪口呆。 之前瑞珠回秦家来送些衣裳日用,曾隐晦地对秦业说起过贾珍对可卿意图不轨。但秦业是个懦弱之人,向来得过且过,一直只是安抚瑞珠说: “贾家是簪缨士族大户人家,此事恐是可儿多心了。你要多劝劝她,凡事不可任性。” 此时果然出了大事,秦业只剩下扎叉两手,根本全无办法。 可卿跪在父亲脚边,垂泪道: “瑞珠被贾珍扔下天香楼摔死了,我逃走时火焚天香楼,他们也不会自揭丑事,少不得便将瑞珠被焚毁的尸首当做了我,从此……这世上,便再没有秦可卿这个人了……”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 可卿低头思忖了良久,终于,她渐渐抬起头来: “是他救了我,以后,我的命就是他的了。” 第七十一章 不露馅挺难的 贾琏拿出前世上班要迟到的架势,一路撒丫子狂奔,直跑到荣国府后门。 兴儿已经按照他出府前的吩咐,在将后门上夜的两个小厮支开,自己正在门旁边焦急地等着贾琏。 一听有人在外面连续四次双击门板,兴儿知道来人是贾琏,不用出声问,就赶忙轻手轻脚开了门。 贾琏只小声说了句“好小子”,就又一路狂奔而去。 兴儿以前没少帮贾琏做些体己事情,只道这位一向以好色出名的琏二爷又忍不住出去偷了个腥。 此时看他狂奔回来,连外衣都没穿,嘿嘿一笑:这一准儿是偷情当中,被人家男人回来撞了个正着吧。 拍了拍怀里的银子,兴儿心中很是得意; 上夜的那两个小子既然是趁机去赌钱,那今儿二爷给的这二两银子,可就一个子儿也不用分给他俩了,都归你兴大爷一人得了! 贾琏刚刚回到书房里,喘息尚且未定,正拿手巾擦脸,就听得院子外边有人急急来报: “二爷二奶奶,可了不得了,东府里的天香楼起火了! 那边的赖管家派人来,说珍大爷也伤了,请二爷过去帮忙坐镇。” 贾琏长出一口气: 真真是万幸!这要是晚回来一会子,还真是不好解释自己大半夜跑去了哪里。 他故意惊声问道: “这还了得!火可救下了?” 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开门出了屋。 凤姐也惊醒了,在正房屋里大声问: “伤了人没有?损失了什么没有?” 贾琏隔窗朝凤姐道: “你身上不舒服,先休息要紧,我现在过东府那边亲自去瞧瞧。” 平儿立刻出屋来,手里抱着一件大披风,赶上来给贾琏披上: “二奶奶怕二爷匆忙间少穿了衣裳。” 又小声在贾琏耳边道: “二奶奶叫我提醒二爷一声儿,他们那边的事,未必都见得光,二爷心里要有数。” 贾琏心中一暖,轻轻将平儿的手捏了一捏,也悄声说了句: “你两个的情,我都领了。” . 贾琏立刻吩咐赖大,带上荣国府的火龙车,一行人急火流星地赶到了宁国府。 贾珍受伤,小受气包贾蓉也窝囊惯了,便是贾琏坐镇指挥,除了救火之外,更要看紧门户,免得有人趁火打劫或是偷盗。 好在天香楼孤立园中,火势并未殃及宁国府其余房屋。众人一番合力扑救,总算渐渐压灭了大火,只是烧毁了天香楼二层以上的部分。 贾琏叫赖大、赖二两个管家一道儿,带人去查看起火原因,果然不多时,便见他兄弟两个都惨白着脸回来,报说是天香楼上蜡烛起火,还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首,已然看不出男女,问贾琏要不要报官。 贾琏心道冷笑: 哼哼,报官?只怕贾珍此时最怵头的就是报官。若任由仵作仔细查验,细问这府中各人情形,那他才当真不好收场呢。 正此时,救治的大夫说贾珍苏醒过来,贾琏赶忙赶过去,只丢下一句: “此事须得请珍大爷亲自做主才成。” . 贾珍伤得不轻,醒来之后,人还是一阵阵地迷糊,听说了天香楼起火和发现焦尸之事,惊得脸色大变。 倒是贾蓉,始终跟在后面低着头,一语皆无,仿佛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贾珍也不搭理他,让众人都退下,单留下贾琏商议。 他头晕起不得床,将贾琏拉在自己床榻上坐了,便急着问: “琏二,你进来时瞧见了蓉哥儿媳妇没有?” 贾琏心里暗骂一句:这头被打死都不耽误发情的色鬼! 面上却只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今儿没见她,只见蓉哥儿来着。想是还在她房里不便见人罢,珍大哥不必担心,我这就叫蓉哥儿去瞧瞧。” 贾珍一把抓住贾琏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 “慢着! 我担心天香楼里烧死的,就是蓉哥儿媳妇。” 贾琏故意连连摇头: “珍大哥多虑了。 这三更半夜的,蓉哥儿媳妇去天香楼做什么? 我倒觉着是府里哪个小丫头子也不一定,夜里跑去天香楼偷拿什么东西,弄倒了蜡烛。 是不是要报官请仵作来查验,还等着珍大哥来做主拿做主。” 贾珍捂着脑袋,沉默半晌,才一声长叹: “琏二啊,你有所不知啊。 今日晚间,我跟你珍大嫂子言语有些不合,一气之下把她送回家里去了。我心烦得很,便将下人们也都赶了出去。 偏巧儿蓉哥儿今日也同他媳妇口角了些,赌气就搬去外面书房住了。 我心里憋闷,去花园子走走,远远瞧见蓉哥儿媳妇独自上了天香楼。我没大理会,可等我转回来时,天香楼上就起了火,我想上去瞧瞧蓉哥儿媳妇是不是在楼上,结果跑得太急,就跌了下来。 琏二啊,我担心就蓉哥儿媳妇在天香楼上不小心洒倒了灯烛,就……就那么横死了。” 贾琏在内心里朝自己一挑大指: 得嘞!琏二爷,神人也!当年的诸葛神算也不过如此! 早就知道贾珍心怀鬼胎,他必定会自己找出一大堆理由,认定烧焦的尸首就是秦可卿,一床大被子,把所有事情都捂了下去。 贾琏故意皱眉摇头: “哎呀,这里头倒有些说不大清的麻烦了。” 贾珍急得用手连连捶打床榻,长吁短叹: “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出了这等麻烦事情,若是报官撕捋起来,虽然能查得明白,可外面人不知究竟,妄加猜测,更不知要引起多少闲话呢。” 贾琏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便顺着他的话头说: “珍大哥说得也是,原本这场失火又出了人命已经是一堆麻烦,也是应该不再惹出更多的麻烦才好。” 贾珍见自己说动了贾琏,更进一步引着贾琏入套: “只是……只是总得给秦家一个交代啊。” 贾琏心中有底,反而摇头摆手: “秦家又能如何?穷京官一个,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未必能闹起来。多给他几两银子,什么都有了。” 贾珍见贾琏果然入套,赶忙趁势将这个烫手山芋一把扔在贾琏怀里: “好兄弟,你一向是个最能办事的,此事就交由你去帮我办理罢,求你千万帮我弄个周全才好。 只要顺当,哥哥我一辈子记得你这个好,日后必定要好好报偿你。” 贾珍心中一团繁乱,看贾琏十分为难地应了下来,恐怕他不肯尽力安抚秦家,正死活不出如何才能先卖个好与他。 贾琏瞧准时机,说道: “珍大哥,现今你这府里许多事情砸在这里,内里没个能料理的利落人不成。 我看,不如让我屋里那个,过来给你这边料理料理。” 第七十二章 撒娇的王熙凤 贾琏暂时安排好东府里的事情,便带人回到荣国府。 他还得赶紧回去见贾母,这才是重点。 吩咐赖大带人去休息,自己则快步赶去贾母的院子里。 贾母胆小,自打听说东府里头失了火,果然唬得一直未睡,接连叫人过东府那边打听,又不住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邢、王二夫人听说了,都赶过来给老太太问安,凤姐儿忍着头痛,也支撑着过来陪着。 此时一听说贾琏从东府那边赶回来,贾母连声叫鸳鸯,快让贾琏进来。 贾琏干净利落地行了礼,赔笑说道: “老太太放心,祖宗保佑,那边的火已经全救下去了。 孙儿临回来的时候,亲自上天香楼去瞧了一遍,只还有点子烟气,再没一点子火光了。” 贾母这才放下心来,口内连声念佛,又叫人再去火神跟前烧香酬神。众人也都跟着连声念佛。 贾母又问可曾伤了人,贾琏这才说: “东府管家赖二带人查验过,说是天香楼上倒了烛火,这才惹了祸事。 火场里有个烧焦了的尸首,珍大哥说……说只怕是蓉哥儿媳妇。” 贾母“啊”了一声,在场之人无不纳罕,甚而有些暗自疑心,却都不便明言。 还是贾母经多见广,压着心头难受,还能稳住心神: “东府那边既然还没有来报丧,谁都不许先来胡说。” 又向贾琏道: “琏二处理得妥帖,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你瞧凤哥儿,脸儿黄黄的,我方才叫她回去歇着,她也是不肯。 你两个都是我手边得力的人儿,可不要累坏了。” 正说着话儿,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 很快,东府里管家赖二来报:“我们府里蓉大奶奶没了!” 此事做定,贾母一声长叹,想到这个孙媳妇秦氏的素日孝顺,做事妥帖,顿时哭将出来。其余众人一见贾母放了悲声,再一想见秦氏素日与人和睦亲密,性格柔顺,对下又怜贫惜贱、慈老爱幼,莫不悲嚎痛哭。 忽然又有丫鬟跑来急回:“不好了,宝二爷听说消息后就吐血了。” 贾母急得叫人赶紧去请大夫,宝玉倒换了衣裳出来了,立时便要过去过东府去瞧。 贾母见宝玉无事,想来方才吐血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才略略放下心来,听说他要去东府,便劝他: “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 宝玉哪里肯依,死活要去,贾母拗他不过,只赶紧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前往东府去了。 贾琏在旁瞧着,只觉得宝玉这倒霉熊孩子果然是被宠坏了的。 所欠缺的就是一条铜头皮带,翻飞起来,将这熊孩子抽得如陀螺般旋转,百病全消。 . 贾琏和熙凤遵着贾母吩咐,同众人都先各自回去休息。 自贾母院中出来,王熙凤方才还勉力支撑的精神儿,顿时就萎靡了不少,由平儿在一旁扶着,一路走,一路支着头揉着太阳穴。 贾琏瞧得摇头,也上前扶着她: “老太太知道你身子不得劲,方才就让你先回去,你还非要在那里勉强。” 王熙凤是个好强逞能的性格,素常少不得嫌贾琏性子软弱,此时神情倦怠,说话也柔和了不少: “老太太如此说,那是老太太的恩典。可我要真是回去歇着了,旁人只怕就要说我轻狂了。” 回到屋中,平儿扶着凤姐儿先倚在床上,这才慢慢帮她脱鞋更衣。 贾琏看凤姐儿病容之下,脸上素日里的凌厉都化作了此时的虚弱可怜,便也上前替她揉着太阳穴: “还是叫大夫来瞧瞧罢。” 凤姐儿只是皱着眉微合着眼: “明儿再不好,再去请大夫来瞧罢。 这大半夜的,闹三闹四,倒显得我事儿多,招人闲话。” 贾琏心生怜悯: 这等贵族家中的女人,活得忒累! 以前总觉得像王熙凤这样的“霸王花”,仿佛是在贾家为所欲为的主儿,原来也是如此时时处处谨慎做人,唯恐被别人说自己做事不合身份。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略感风寒,睡一觉也就好了。 早知你如此,我就不跟珍大哥说,让你去主管料理东府的内里事宜了。” “什么?主管料理东府?” 王熙凤陡然坐起,两手还按着太阳穴,但方才还委顿无神的丹凤眼里,瞬间放出咄咄光彩。 她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已经在荣国府里当家,但还未办过婚丧大事,正巴不得遇见这事。听贾琏竟给自己争取来如此这等好事,顿时心中欢喜,精神一振,连头疼都不觉好了。 贾琏见她瞬间百病全消的模样,心中连连赞叹: 这王熙凤果然是天生来的职场“白骨精”! 这要搁到自己前世的世界里,妥妥的是要钱不要命的职场精英,绝对能卷死其他所有同事! 不觉笑了出来: “是我方才见珍大哥那边府里出了事,内里又缺个能精干处事的人。我想着你是个最聪明能干的,这又是个难得的机会,便跟他荐了你去,他也都应了我的。” 凤姐闻言登时精神大振,眉开眼笑,言语也柔媚了许多: “我竟没瞧出来,我家琏二爷是这等能办大事的人,倒叫我该自插双目了。” 好家伙!从见面到现在,还是头一回从自己老婆嘴里说出来这等蘸着蜜的“我家琏二爷”几个字。 果然王熙凤这等女人,是要用权力征服的。 以前的贾琏,或许是做不到,或许是不想做。 但如今的贾琏,已经尝到了征服的甜头。 贾琏故意摇头: “如今你病着,我倒舍不得叫你操劳了。 待我明儿去跟珍大哥说一声,让他另觅高人去罢,没的累坏了我家凤哥儿。” 凤姐赶忙双手拉住贾琏的胳膊摇晃,翻身就要从床上起来: “二爷,我的好二爷,你就叫我去罢。” 那声气显然是在撒娇。 平儿在旁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只得悄悄往门口旁躲,想找个机会退出去。 “还病着,快别起来。” 贾琏将凤姐仍旧按在床上躺好,却反而被凤姐一把拉倒床上,又一把搂住了脖子: “琏二,明儿一早我的病一准儿就好了,让我去料理东府罢,你若不答应,我……” 贾琏以为她又要威胁自己,故意沉下脸: “你要怎样?” 顿时就给凤姐儿一口亲在了脸颊上。 贾琏才说了句:“就这……” 又被凤姐儿送上来的香唇瞬间堵住了嘴。 第七十三章 可卿的新名字 天色未明,贾琏悄悄起身,凤姐立刻也醒了。 贾琏轻声道:“我衙门里有事,你好生歇着。” 凤姐儿哪里是能歇得住的人?立刻叫平儿进来伺候贾琏洗漱,自己则已经在床榻上抖擞起精神儿: “东府里的事情,我这里已经先理出一个头绪来了,关键在于五件事,先说给你听听。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 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 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 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 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此五件都是宁国府中成了风俗的,都是咱们得用心思处置的地方……” 贾琏见她虽然兴头十足,实则气色却并不完全大好,听她又走了这许多心思,心中叹息一声: 就阿凤这个工作狂性格,在卷死别人的同时,也必定能把自己给卷死。 . 踏着熹微的晨光,贾琏来到秦宅。 给贾琏开门的,正是已经收拾停当的秦可卿。 贾琏见她已经换去了华丽穿着,改为一身素净的藕荷色绫袄,白色棉裙,不仅不施半点脂粉,还不知用什么将脸抹得晦暗发黄,全不是昨夜的美艳模样。 贾琏点头赞道: “这样好,你行事果然周到。” 在贾琏到来之前,秦可卿已经独自在堂屋里静静坐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她早已想得通透,淡淡自嘲一笑: “幸亏我还留着自己未嫁时的衣裳。 只是没想到再穿上的时候,我已经再世为人了。” 也不等贾琏问话,便道: “我已经嘱咐好我爹了,他不是糊涂人。 我还告诉我爹,我不在这里,琏二爷会继续照顾他们爷俩。 老人家一夜揪心,才睡下不久,就不必再惊醒他了,咱们走罢。” 说着话,已然拿起身边预备好的一件半旧青色棉斗篷穿在外面,动作干净利落。 贾琏心中暗赞: 我果然没看错她! 这妹子外表温柔,却不是那种没主意、没脑子的女人,她想事周全,处事也干脆,不在王熙凤之下。 . 贾琏去解开拴在树上的马缰绳,再转头时,可卿已经自己上了马车,身边放着一只不小的包袱,便笑道: “昨夜劝说你爹,还要收拾东西,只怕你也没休息好,过会子上车你就睡会儿罢。” 可卿望着贾琏,抿嘴一笑,轻声道: “我家穷,又已经是外嫁之女,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什么东西? 这包袱里是我昨日的穿戴,不能留在家里添麻烦。 还有二爷昨夜留给我的外衣,上面有不少血痕,也须得带走才安全。 若非昨夜不敢生火冒烟,我就将这些都烧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她此行并非是劫后余生的逃难,而只是要与心上人一起外出春游一般。 与秦可卿说话,总让人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柔暖感觉,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熨帖。 贾琏估摸城门快开了,也不多耽搁,将秦家大门关好,跳上马车就直奔城门而去。 西直门一打开,从玉泉山给皇宫运水的马车队便进了城。 车辆沉重,骨碌碌的车轮声响成一片,在这队车马踏出的烟尘里,贾琏载着可卿的马车顺利出城而去。 . 冬日的早晨分外寒冷。 这条通向西山的郊野小路,越挨近山里,便越是寒冷。 虽然在红楼世界里,京城并不如贾琏前世所处的北京那般严寒刺骨,甚至季节和植物都与金陵并无太大差别,但冬日就是冬日,清冷的寒气还是逼得人有些瑟瑟。 贾琏看可卿的棉斗篷太薄,便一边赶车,一边要将自己身上的大毛斗篷脱下来给她,被可卿一把拉住: “脱不得!这时节在外面减衣,当心着了风寒。” 贾琏笑道: “男人火力壮,不怕的。倒是你别冻病了。” 他正要解开斗篷,秦可卿却大大方方地挨着贾琏的身边坐下来,掀起贾琏身上的半幅羽纱面白狐斗篷,将自己裹了进去。 她将自己裹在贾琏的斗篷里,向贾琏坦然一笑: “如此,你我都不会着了风寒,也就少了许多麻烦。” 倒是贾琏,头一回被美女如此投怀送抱,竟顿时红了脸,赶忙将眼神避在一边,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卿悄悄瞥见,心中一动: 都说琏二爷是个色中饿鬼,见了女人不要命,没有他不偷的腥。 可这几回见面,却发觉他原来是个正人君子,果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话说回来,他脸红的样子,好叫人喜欢—— . 乡野土路坑洼不平,老马也走得吃力。 二人无语走了许久,最后还是秦可卿打破了沉默: “从今以后,这世上便没有秦可卿这个人了。 不知二爷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新名字?” 贾琏被此骤然一问,挠头道: “我……我哪里会起什么配得上你的名字?” “我倒是想好了一个,莲生,别人问我,我就说是生于莲花开时,你若问我,我才说是琏二爷让我重生。” 贾琏听得心中狠狠一跳。 可卿黯然说道: “上回瑞珠去算命,说琏二爷是我命中贵人,叫我万不要让宝玉入我房中午睡,我那时不信,此时信了,只怕晚了。” 她望着前方远山,长叹一声。 “昨夜我和爹爹说了半夜,爹爹听我说了遭遇,也实在没奈何,只说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由着我自己多保重也就罢了。 倒是钟儿,果然是已经不学好了。 自打他见了宝玉,二人便同来同往,同坐同起,耳鬓厮磨,日益亲密。又兼老太太爱惜,也时常留下钟儿,住上三天五夜,见我家不甚宽裕,又常助些衣履等物。 这原本也都是好事,可后来宝玉又非要与钟儿不论叔侄,只按兄弟,见了钟儿就叫‘鲸卿’,从此就乱了规矩。 钟儿原本老实,渐渐将心思都转在了吃穿声色上,爹爹劝他读书,他倒说:‘你说的那些什么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不过是学些沽名钓禄之术,日后做个国贼禄鬼,见识太浅,哪里如宝二哥见识高过世人?’” 贾琏不由笑道:“这些话果然都是宝玉的传授。” “若只是这些也还罢了。 听说学里有两个外号叫“香怜”、“玉爱”的,本就与宝玉有不清不楚的不齿瓜葛,后来竟一并将钟儿也都勾引坏了。 每日在学堂里,他四人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引出许多极为不堪的话儿来,头几日,还为了这等丢人的事情在学堂上大打出手,闹得极为不堪。 这些事情,还是东胡同子里的璜大奶奶来我家告诉我爹,否则还不知道他如今已经成了这副德行。 昨天夜里,他又是一夜未归,只怕……” 第七十四章 荒山冬雪美人 贾琏心中知道秦钟的结局,只是不便明说,便安慰可卿道: “你且不必担心这个,一切有我。 宝玉虽是一身纨绔习气,但本质倒也不坏,他和秦钟都还是涉世未深的孩子,又正在不听话的年纪,只不过是你爹爹年纪大了,未必能管得动他。 等我安顿好你,再想法子去救你弟弟,此事或许还来得及。” 又走了一程,天色阴沉,天气也愈发阴冷起来,不多时,空中渐渐飘下雪花来。 贾琏将可卿搂得紧些,可卿依偎在贾琏怀里,不知何时,竟沉沉睡着了。 贾琏瞧着沉睡中的可卿,知道她一来是着实累坏了,二来,则是极为信任自己,心中竟涌起一股柔情。 雪中荒山,老马破车,怀中美人沉睡,也别有一番浪漫。 . 来至在福水烧锅门口,马车停下,可卿缓缓睁开眼睛: “到了么?” 院中有伙计迎出来牵马,贾琏将可卿抱下车来,大步直接走进房中。 曲四平正带着两个伙计在仓房里忙着翻酒母,一听说贾琏来了,披上褂子也赶着跟进正房来: “这大雪天的,二爷还亲自跑来?” 见贾琏怀里抱着个人,曲四平笑道: “二爷这是又做了善事了?” 他如今顺了心气,人也机灵了些,不待贾琏答言,就转身招呼他老婆: “赶紧快收拾个屋子去,再煮个热热的姜汤,那姑娘只怕是冻坏了。” . 正房中,贾琏扶着可卿坐下,自己也同曲四平落了座: “老曲,这位姑娘姓白,名叫莲生,暂时无处落脚,先在你这里住着,与酒花做个伴儿。” 曲四平见贾琏没有多说此女的来历,便也不问,只连连点头: “成,成,二爷请放心,我们必定会好好照顾莲生姑娘。” 贾琏转向可卿道: “这位曲大哥不是外人,日后你住在这里,自己人之间也不必客套。” 可卿抿嘴儿一笑: “我还是叫曲大叔的好。 要不,我和酒花妹妹可就差着辈分了。” 贾琏一拍脑袋: “哎哟,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 曲四平去瞧他老婆预备住处,正巧蒙着面纱的酒花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进来,小声向可卿说了句:“趁热喝。” 语气温和,但被烧伤的喉咙却仍然声音嘶哑难听。 贾琏存心鼓励酒花,故意向可卿大加介绍: “这位酒花姑娘,就是方才那位曲大……大哥的独生女儿。 别看年纪小,她可有一身家传的酿酒好手艺,这烧锅里出的每一批酒,都得经她亲口尝过,才决定能不能出锅呢。” 可卿起身,上前拉住酒花的手,却发觉那被衣袖掩住的手上满是坑洼起伏的伤痕: “酒花妹妹,我叫莲生,如今也无处投奔,恳请能收留我在这里落脚。” 酒花本是个有些愣头愣脑的姑娘,受伤之后性子更有些古怪,但听得可卿如此柔声相求,登时也心生同情,只是说出话来仍旧是硬得像块砖头: “你只管住在我家,冻不着饿不着。” 贾琏趁着话缝,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子,放在酒花旁边的桌上: “酒花姑娘,这是余大夫新配出来的生肌膏。 这回更加大了珍珠粉的分量,你再用着试试。回头告诉我是否有效,让余大夫看看还能如何继续改进方子。” 酒花并没有去拿那盒子,她的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此时垂下眼皮,小声道: “已经用了两盒了,也没见什么效果,二爷不必一直白花这些钱了。” 贾琏将手指在药盒子上重重敲了两下: “二爷我也不肯白花钱啊,所以可知这药必定是管用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都不是一月两月能好的,急不来的。 你得记得每日都用才行,还有每日吃的药,一样都不能落下。你要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老不在意,那二爷的钱可就真是白花了。” 他二人说着话,可卿已经喝了半碗姜汤,然后将余下半碗姜汤推给贾琏: “二爷也喝些,方才冷得很。” 酒花闻言“哎呀”一声:“我忘了给二爷也煮一碗了。” 说着,就急火火朝外走去:“我这就去再煮一碗来。” 可卿上前一把拉住酒花: “咱们一道儿去给他做碗面,他还没吃早饭呢。” 走到门口,可卿又轻轻一扯酒花的衣袖: “以后,咱俩都不叫他琏二爷,改叫琏二哥,如何?” 酒花听了连连点头,反手拉起可卿: “走,给二哥做面去。” . 贾琏一边吃面,一边还在处理烧锅账目上的诸多杂事。 曲四平看贾琏赶来的车子太破,但老马却还温良,便打算留下老马往乡下拉运酒料使用。贾琏正不愿那车再出现在城里,免得生出麻烦,自然立刻便同意了。 甫一吃完,贾琏便要趁着给东风楼送酒的马车回城里去,他既然说了要去衙门,总得去点个卯才得周全。 临行,贾琏嘱咐可卿: “东府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少不得要忙乱一阵子,我也必定脱不开身,你安心住在这里,不要叫我担心。 若有急事,就叫烧锅里的伙计到荣府里寻我,我若不在,就找府里的小厮隆儿,只要说‘烧锅里出了批新酒’,我自然就明白了。” 可卿心中依依不舍,但她本就是个最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如今贾琏为了救她,惹下这许多麻烦,她心中感激无尽,更不愿让他再添后顾之忧,赶忙点头。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琏二哥放心,我都省得。” . 安顿好了秦可卿,贾琏的心总算是踏实了。赶到衙门里,也正有一堆公事正等着他。 一气忙到下半晌,才告一段落,终于偷空歇一会子。 一杯茶才喝完,兴儿又来了: “二爷,平姑娘叫我来衙门寻二爷。” 贾琏躺在竹椅上合着眼睛,此时倦意上涌,他昏昏欲睡。 昨天折腾到后半夜,今儿又起了个大早,又是赶路,又是烧锅杂事,又是衙门公事,一连大半日折腾下来,真心疲惫得要死。 贾琏都懒得开,只“嗯”了一声。 兴儿瞧得出贾琏困乏,可又不敢不说,只好继续说道: “是平儿姐姐叫我来跟二爷悄悄儿说一句:咱们院子里,只怕是进了贼了。 她屋里丢失了银子和几件首饰,所幸正房屋里没有事,不过,二爷的书房里……” 贾琏瞬间睁开眼! 什么? 书房进贼了? 镜子! 第七十五章 风月宝鉴丢了 “进贼了?二奶奶不知道?” 贾琏腾地起身,吓得兴儿一哆嗦。 “二奶奶……二奶奶去了东府。” 原来,今日一大早,拄着拐杖的贾珍便亲自过荣国府来,见到邢、王二位夫人,说起秦氏的丧事,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偏偏自己一来跌伤,二则过于悲痛,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须得有人帮忙权理,故此,特来想借王熙凤过去宁国府,帮忙料理这一个月的家中事务。 王夫人怕凤姐儿未经过丧事,若料理不清,反惹人笑话,犹豫着不敢答应。 倒是凤姐儿,昨夜已经自贾琏那里得了消息,心下早有了底儿,更做了一夜的打算。此时一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上前道: “既然大哥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 王夫人悄问:“你果然能么?” 凤姐嘴甜,点头道: “有什么不能的!不过是府里头的事情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来问问太太就什么都知道了。” 贾珍一见,立刻就递上了宁国府的对牌,并说: “妹妹爱怎么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 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再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 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 王熙凤听贾珍如此说,心下暗赞:也不知琏二捏了他什么把柄在手上,竟至于如此巴结于我。 她喜不自胜,当即就过东府那边行权去了。 . 凤姐到了宁国府,见贾代儒代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果然是排场不小,心下也有些忐忑。 只是她一向好强,凡事不肯认输,此时更打叠起精神,传来宁国府里的都总管来升,命他传齐同事人等训话。 又命彩明钉造簿册。实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 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凤姐是个忙起来觉不出饿也觉不出累的,直到下半晌,才想起叫平儿回住处来取件衣裳。 平儿回到院里,娶了东西,顺便也回自己屋里梳个头,忽然发现自己首饰盒里的一对赤金钗子不见了。 平儿大惊,想着一早起来梳妆的时候还见过金钗来着,难道是这大半日里,院中进了贼不成? 她急急打开箱子查看,发现贾琏偷偷托他藏的一百两银子也不见了。 平儿吓得不轻,赶忙跑去正房里仔细查看,幸而倒并未见丢了凤姐什么东西,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平儿心细,又在院中走了一道儿,发现贾琏书房的门也半开着,进屋瞧去,也并不见凌乱,不知道少了东西没有。 她不知贾琏丢了什么,但失物涉及贾琏的体己银子,便不敢告诉先告诉凤姐儿,急忙叫来兴儿,让他赶紧去往衙门,问贾琏此事该如何办理。 “这还问我如何办理?先回去看看丢什么了呗! 敢到老子屋里来做贼,还反了他了!” 贾琏顿时困意全无,领着兴儿,一溜烟儿地往外跑。 兴儿赶上贾琏,自作聪明道: “就猜到二爷得急着赶回去,方才奴才骑马跑来的时候,已经将二爷的快马也都预备着带了来。 咱爷儿俩一路飞马跑回府去,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我骑快马飞奔,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到哪儿? 阎罗殿? 贾琏回头狠狠一瞪眼: “高人给我算过,我今年忌骑马。 给我找辆马车去!快去啊!” . 下了马车,贾琏一口气直跑进自己所住的院子,一脑袋扎进书房,一通翻箱倒柜。 果然,镜子不见了! 一道儿不见了的,还有抽屉里的二十来两银子。 所幸的是贾琏习惯将银票夹在书里,不知那贼是没有想到,还是来不及翻找,反正银票还都在。 贾琏在心中反复大喊“镜奴”,却始终都无反应,看来,是真丢了。 你奶奶的!是哪个敢来自己院子里偷东西! . 风月宝鉴被盗,委实让贾琏焦急。 可更糟糕的,是因为丢失的东西里有贾琏原本藏在平儿处的体己银子,说什么也不能让凤姐得知,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平儿想即刻就传给府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被贾琏连连摆手制止: “你要是嫌这消息传得还不够快、不够花样翻新,你就让那帮老女人掺和进来。” 平儿急得没了主意: “丢了的那对赤金钗子是二奶奶给我的,眼瞧着要过年了,我若是不戴,她必定要挑眼,这可怎么好?” 贾琏心道: 女人啊,什么都没有她们首饰重要。 等等!敢情我那原主还有一百两银子的私房钱放在平儿那里,这死妮子竟然眯着这一大笔钱,一直看老子当穷鬼也不给老子! 看贾琏不说话,平儿猜到了是为了体己钱的事情: “那一百两银子我是裹在一个大手巾包里的,特意存在箱子里的,谁知道竟然也丢了。 头些日子二爷要酒钱,早知道那时候就给二爷多拿十两去了,这回也能少损失些。 二爷别怪我向来手紧,若依着二爷的性子,这点子银子早就都花干净了事小,给她发觉了,那才事大呢。” 贾琏心里着急的,是镜子的下落,却不能与平儿明言,只道: “都问了今日有谁来过这院子?” “问过了。二奶奶今日去东府的事情,这边府里的人大多还来不及知道,所以仍然来这院子寻二奶奶。 偏这几日府里忙过年,来问事、回事的就更多了不少。今日少说也来了十几二十宗,进来这院子里的人,有不下三四十号呢。” 贾琏一听,顿时头大: “罢了罢了,你也别折腾了,我找人打听得了。 你若不放心,就先回忆着那对赤金钗子的样式画给我,我给你另外打一对,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 见平儿失魂落魄地抱着衣裳出门去了,兴儿又鬼头鬼脑地进来: “二爷别急,我已经打听着了,偷东西的贼有了。” 第七十六章 哈士奇当警犬 好家伙,兴儿这破案速度,都赶上警犬了。 贾琏深深自我反省: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婆娑世界,万千红尘,凡人不具慧眼,哪能看出谁是什么狗啊? 他十分焦心风月宝鉴的下落,急问: “谁偷的?” 兴儿撇着嘴,满脸神秘: “是旺儿!” . 贾琏顿觉自己不仅仅是“不具慧眼”,而且是直接瞎了! 能把这哈士奇看成警犬的,不是瞎,就是傻。 自己不想承认是“傻”,就只能承认是“瞎”。 兴儿对旺儿,那简直就算是犯了相,只要随便逮到个机会,甭管沾边儿不沾边儿,他都一定得咬一口。 “你瞧见了?” “奴才是没瞧见,可善姐瞧见了。” “善姐亲眼瞧见他偷东西了?” “那……倒也没亲眼瞧见。 不过,也应该八九不离十,就是他。 今儿午饭之前,咱们家的几个小爷们儿,带了几个学里的小爷们儿,说是要来见识见识咱们舅老爷送给二奶奶的玻璃炕屏,就是昭儿狗颠屁股似地给带进院子里来的。 善姐说二奶奶往东府去了,当时兰哥儿就要走,菌哥儿还想瞧,那几个学里的小爷们儿就一直捅咕芝哥儿,最后,三位小爷们儿还是说进屋,只瞧一眼就走。 善姐不敢拦着,昭儿就把小爷们儿们往二奶奶屋里带,一准儿是他,这么赶着巴结,就是为了趁机偷了银子去!” 兴儿说得极为笃定,显然也是找了若干人仔细打听过的。 “进屋的都有谁?” “就只有琮三爷、兰哥儿、菌哥儿、芝哥儿,还带着学里的湘哥儿和渝哥儿。” “这怎么又蹦出个琮三爷?贾琮也来了? 那……除了他们几个,一道儿来的到底都有谁?” 贾琏本来还在想,贾兰、贾菌、贾芝,都是贾府里近支小辈,虽远不如宝玉受宠,但从日常行为来看,也算教养还不差,顶多算是怂孩子,算不得熊孩子。 贾琏承认,自己是先入为主地不大相信这仨娃会偷东西。 此时兴儿嘴里又蹦出一个贾琮,这就说明,还可能有漏下没说的。 兴儿原本是一心要告发昭儿,此时也听出了贾琏并不大相信自己说的,便渐渐也没了先前的兴头,撅着嘴嘟囔了一句: “还有跟在最后面的环三爷呗,不过他又没进屋。” . 你瞧! 果然! 贾环这小子一直都是这几个孩子的头儿,去哪儿都没落下过他。 可兴儿方才说了一大堆事情,愣是就没显出贾环来,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贾环这回来到这里,就是一直躲在后面猫着。 一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孩子头儿,会一直不出声地躲在后面猫着,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小子在憋坏,他另有图谋。 贾琏上前一把揪住兴儿的耳朵: “你小子给我听清楚,别老想着在我眼前夹带私货! 你二爷我不是傻子。 我要是叫你给玩儿了,我也就彻底别混了!” 兴儿疼得龇牙咧嘴,“哎呀”连声,口里胡乱大叫: “二爷轻点儿啊!二爷饶命啊!二爷不敢啦!是二爷玩儿我啊!” 气得贾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滚!二爷才懒得玩儿你呢! 给我下去老老实实仔细打听去,别吃饱撑的老想着使坏。 三天之内不打听出来个结果,二爷我调你去天天倒马桶。” . 明明是自己被贼偷了,却还不能声张,真他娘的窝火! 但没凭没据,贾琏不能轻举妄动。 想了一阵,贾琏有了主意。 于是从书里取出几张银票和当票子,叫兴儿跟着,一道儿又去了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当铺。 当铺掌柜的一见琏二爷进来,立刻陪上了全挂子笑脸,跪在地上就磕头: “问二爷安!二爷吉祥!二爷如意!” 贾琏一摆手,让他起来: “我来赎当。” “好嘞!” 那日掌柜的答应将贾琏的名帖当出去五百两银子,一大半是因为害怕荣国府贾家的势力,其实心里极不情愿。 这些日子以来,掌柜的一直都担忧那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要打水漂,多少天都睡不着觉。不想今日就见到贾琏来送钱赎当,简直喜出望外,高兴得掌柜的立马又重重磕了个头。 “哎哟我的二爷嘢,您可真是个人物! 您这就是圣人说的‘一诺千金’啊,真真儿是吐唾沫就是个钉子! 满京城里的老少爷们儿里头,旁的先不提,就只说这‘言而有信’四个字,再没人能越过二爷去的!” 掌柜的手里托着盖着大红印戳子的官银号银票,恨不得自己能口吐莲花,直接把财神贾琏给捧上天去。 正巧伙计上茶来,掌柜的一把抢过伙计的茶盘,急得连连跺脚: “哎哟,咱柜上这破茶叶哪儿行啊! 快倒了快倒了! 你赶紧的,快跑去我家里头,告诉我当家的,叫她把柜子顶儿上那包顶尖儿的毛尖给拿来!快啊!” 贾琏提前赎了当,却还是给了半年的利钱,更让掌柜的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点头哈腰就始终没停过。 “我的二爷诶,您老可真是‘大笔写大字,大人办大事’,就您这个气度,那可真叫小的开了眼了。” 贾琏摆摆手: “行了行了,你也歇会儿罢。 常言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是靠信誉做买卖,二爷也是靠信誉做人,两厢里都是讲信誉,这才是君子买卖。” 掌柜的像磕头虫儿似地连连点头,心里也不免些奇怪。 街面上的买卖铺户头前都有传言,说荣国府里的琏二爷外表瞧着体面风光,实际荷包里的银子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两。可今日看来,全然不是啊,这手笔,恐怕也只有宁国府里的当家族长珍大爷能与之互称伯仲了。 却听贾琏又闲闲说道: “你们东家金陵薛家,也不是外人。 薛大少爷如今就住在我们家的梨香院里头,他虽然年轻,不谙世事,可到底是东家。 自他父亲死后,有些买卖里的承局、总管、伙计人等便趁时拐骗起来,此番他进京来销算旧帐,未必每一家都如你这里清爽干净啊。” 他说得轻松,精明机敏的当铺掌柜如何听不出这是一番故意敲打? 心里发虚,赶忙不住打躬作揖: “是是是,正是琏二爷所说,小的感念老东家的恩德,那是绝对不会做出对不住小东家的事情来的。 二爷也瞧见了,小的做事一向规矩妥帖,莫说是小东家放心,但凡二爷有吩咐,小的也必定是肝脑涂地。” 贾琏见他识趣,这才点头道: “你既如此说,我还真有事要吩咐。” 第七十七章 秦钟的公主病 贾琏从袖中拈出平儿描画的图样: “这两支赤金钗子,是我们府里一个庶出的不肖子弟偷出来的,不日就要在外面当卖。 这钗子原值不得几个银子,倒是这个不学好的子弟耽误不得,若是不抓住好好教训一顿,我贾家的祖宗也不答应。 我知道你们典当一行都是互通声气的,你叫人多描几张图样,去各家都知会一声,叫他们给我留个心。找到了家贼,我这边有赏。 但凡这副钗子只要一出现,你们就把来典当的人给我拖住,同时立刻派人去我府里送信。” 招手将兴儿唤过来,朝掌柜的一指: “我若不在,就找他。 你只要跟门上人说,‘首饰楼有急事找琏二爷手下的兴儿’,他们自会立即送信,记住了没有?” 兴儿此时又来了伶俐劲儿,立刻接口道: “请二爷放心,此事关乎咱们荣国府的脸面,奴才一定谨慎行事。 咱只叫两三个力气大、又办事妥帖的过来,悄没声地将人带回咱们家去处置,也不给当铺掌柜的们添麻烦。” 掌柜的哪里敢不应承?双手接过那张钗子的图样,诺诺连声: “请二爷放心,小的立即就照办,必定不误了二爷的事。” . 出了当铺,贾琏便吩咐兴儿回府去等着抓人,自己则去了秦宅。 秦宅在府西大街上,走进一条不起眼的东西向胡同里面几十步,就见到一处独门独院,小门小户,门前略宽敞之处,有两棵大槐树,正是那晚贾琏拴系马车之处。 敲门之后,等了一会子,里面才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却是六旬开外的老秦业。一见是贾琏,一时有些慌乱,张着口,愣在当场。 贾琏知他是个老实人,便放低声音提醒: “外面不是讲话之所。” 秦业这才慌忙点头,赶紧将贾琏请进院中去。 . 这果然是个穷京官的家。 房子格局还好,是个齐齐整整的四合院,院子当中的甬路也是方砖墁地,但门楼、正房都不过是老旧的素净清水屋脊,应该是多年都没翻新过了。别说院墙上用的都是碎砖,就连屋墙的砖都有碎裂的。 尤其北边墙外,想来是家香烛店用来的晒佛香场院,使得秦家的整个院子里,始终都飘着一股香烛的气味。 进到屋中,见白墙多年不曾粉刷过,显眼处都留着几处雨天漏水的印子。顶上也没有天花,能瞧见屋里的大梁、檩子、椽子等木料上全无油漆,不少地方都糟朽了。 至于家具摆设,就更是能省则省,不破也旧。 想起曾听说因为秦钟贾府私塾上学,秦业便亲自带着秦钟,去贾代儒家拜见,恭恭敬敬奉上了贽见礼。而这二十几两银子,是老秦业东挪西借、东拼西才凑齐了的。 贾琏暗暗摇头叹息: 秦大爷为人谦恭有礼,为官两袖清风,对子女重视教育,本应该种善因、结善果,教出的娃都该是可卿那样的品行、气度和能力。 只可惜啊,偏偏老来得子,往往会因为当爹的老迈年高,管教不力,无法发挥出铜头皮带的最佳效力,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不断地重演着名歌唱家张二河的悲剧。 . 秦业低着头将贾琏让进屋中入座,自己关了门,才道: “家中委实寒酸得紧,连下人也没有一个,让琏二爷见笑了。” 说着话,就要亲自去给贾琏倒茶。 贾琏赶忙站起身拦住: “不必麻烦,我此来就是告诉秦翁一声,令嫒已然安顿好了。 这段日子她无法露面,既担心秦翁无人照料,又担心令郎学业上进,托我多来帮衬。 秦翁但有所需,千万不要客气,莫要让令嫒揪心牵挂才是。” 秦业忽然朝贾琏一揖到地: “多谢二爷相救小女的恩情! 昨夜匆忙,小老儿也来不及谢恩,二爷莫怪,二爷莫怪。” 贾琏赶忙扶住,也照着秦大爷一揖到地的标准还礼道: “秦翁是长辈,如此折杀晚辈了。” 不想,秦业接着又是一揖到地: “昨夜小女言说,若要救犬子性命,还要相求二爷!” 贾琏只得赶忙再次一揖到地还礼: “能助令郎之处,晚辈自当尽力。” 眼瞧着老秦业马上又要第三回一揖到地,吓得贾琏赶紧一把搀住这位礼数太过周全的秦大爷,直接给按着塞到了上手那把掉了漆的太师椅上: “请秦翁坐下说话。” 好家伙,你大爷就是你大爷,你大爷这种日本标准的客气交流方式,太费腰。 . 秦大爷坐在太师椅上,黯然神伤: “不怕二爷笑话,犬子……犬子昨夜彻夜未归。 家中又无下人,小老儿也不好意思去学堂寻他,可……可……” 贾琏想起头一回在贾母处见到的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把小圆脸儿宝玉瞬间就比了下去。 而这个腼腆羞怯的小男孩,入了学不好好学习,倒先跟宝玉、薛蟠之流学会了勾搭小男生。 宝玉不好好念书,是因为贾家富贵,养得起一个带着玉生下来的吉祥物。可秦钟不好好念书,以后将何以为生? 真是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公主的病! 他姐姐秦可卿已经是在贾府“社死”的人了,那么秦钟与贾府的姻亲关系以后还能剩下多少? 他老父亲一心盼子成龙,振兴家业,可这个败家子却只学会了吃喝享乐和男欢女爱。 宝玉好歹有家里管着,不敢太出格,秦钟却已经是彻夜未归,肯定是出去鬼混了。 贾琏还只得安慰秦业: “令郎的事情,为时未晚,我自会想办法,秦翁不必忧心。 眼下是贾府那边很快就要发丧,请秦翁早作打算。 贾珍无耻,做出聚麀之诮,委实可恨。但事关令嫒名节,还望秦翁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秦业一声长叹,低头垂泪道: “昨夜可卿与我说了许久,我心里都明白的,只是看见贾珍那个畜生之时,难保不要生气,还是不见的好。 更可怜瑞珠,为了救可卿而死,自己却连个墓碑都没有。 倒是我这个做爹的,却是个无能废物,还不及瑞珠半分,半点也不能替女儿出头,有愧啊有愧。” 越说越伤心,不住地用衣袖抹眼泪。 贾琏正要继续安慰,忽然,有人“咣咣咣”地用力砸门,惊了二人一跳。 第七十八章 膜拜忍者神龟 秦业闭着眼狠狠摇头,将手在椅子扶手上用力拍了几拍: “十有八九是那不争气的回来了。” 说着话,三两下抹干眼泪,起身赶紧去开门。 而门外之人却愈发不耐烦,不住将门砸得“咣咣”响,催命一般。 大门一开,果然是秦钟,满脸通红,满身酒气,歪歪斜斜给一个十五六的小厮扶着进来。 秦业扎叉着手,只是急问: “这……这怎么吃醉成了这样……” 那小厮半扶半拖着秦钟进来,也不知该往哪屋里送,只朝秦业道: “秦老爷,小的叫杏奴,秦小爷跟我们柳大爷在眠花小筑吃醉了酒,我们大爷叫小的将秦小爷送回来。” 秦钟不知吃了多少酒,身子绵软得糖稀一般,口中却还在低声不住叨咕: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媚眼善引,纤腰惯消……” 贾琏看秦业没主意,便也出屋来,提醒秦业: “令郎住哪屋?赶紧叫人扶进去。” 秦业这才明白过来,将杏奴引到东厢房去。 待安顿好了出来,贾琏才问: “柳大爷是哪位?” 杏奴见贾琏举止穿着,知道眼前这位乃是富贵中人,不敢怠慢,规矩答道: “小的主人柳大爷住在东街上,大号叫做湘莲,与秦小爷都是荣国府里宝二爷的朋友。” 柳湘莲? 就是《红楼梦》里的“冷二郎”嘛。 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虽然不爱学习,但也算多才多艺。 有马有房,没爹没娘。 赌博吃酒,耍枪弄棒。 眠花卧柳,吹拉弹唱。 年轻貌美,享乐月光。 此人性格豪爽,不拘细事,是个侠义之人,而且不在意世俗偏见。作为世家子弟,他喜欢喜欢唱戏,还尤其喜欢唱“生旦风月戏文”,根本不理会被误会成“下九流”的戏子。 一想到薛蟠那色鬼打柳湘莲主意,结果就被“小柳儿”暴打一顿,贾琏对这个尚未谋面的柳湘莲好感度暴增,但一想到小圆脸儿和秦钟,又有些不悦。 看秦业一副不知所措的尴尬模样,贾琏只得替他说道: “你回去跟你家柳大爷说,秦钟的姐姐昨夜刚没了,后面这些日子,少不得他要处理家中的丧事,近期就不便饮酒高乐了,请柳大爷见谅。” 他知道秦业没有赏钱打发别人家的小厮,便又替他给了杏奴一两银子: “今儿你送秦钟回来,这是秦大爷赏你的。” 打发走了杏奴,贾琏还是觉得普通家庭出身的秦钟在和宝玉的交往之中,学了一身的纨绔习气,便嘱咐秦业,赶紧再给秦钟另聘一位先生在家念书,免得去贾家学里沾染。 . 从秦家出来,贾琏有了新想法。 好好的秦钟,到了贾家的学堂里,就变成这个德行,这说明贾家的学堂里出了严重的问题!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啊。 可贾家的学堂,一派乌烟瘴气。 小圆脸儿肯去上学,目的竟然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借机跟秦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薛蟠则更是“偶动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说来上学读书”。 再到了金荣、香怜、玉爱之流,则图的是“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 问题很严重,严重到刻不容缓。 振兴贾家,得从抓教育开始。 . 想着心事,贾琏已经走到了胡同口,迎头竟然遇到了满脸不情不愿的贾蓉。 贾蓉此时十七八岁,生得面目清秀,身材俊俏,此时虽已换了素服,但仍然轻裘宝带,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派富贵。 贾蓉一见贾琏,赶忙从马上下来行礼: “见过琏二叔。我爹叫我来秦家,报丧。” 贾琏猜想他怵头此事,便开解道: “那你去罢。 你父亲托我去跟秦家说的话,我方才也已经都说了,秦家倒没有什么说辞。” 贾蓉果然长出一口气,笑道: “那倒便宜了,我进去说句话就出来,二叔且等我一等。” 说完也不再上马,脚步轻快地跑进胡同去。 贾琏瞧着贾蓉的背影,心中纳罕: 他这反应像是死了媳妇的? . 不一时,贾蓉就从秦家出来了,跑到了贾琏面前,满脸轻松: “秦家通情达理,也算是省事了。” 回身吩咐跟着的小厮: “你们先回去,告诉家里,说我跟二叔晚些回去。” 等小厮们一走,贾蓉更是眉开眼笑: “自打二叔回来,咱还不得空快活快活,明日秦氏一发丧,也是一头子麻烦事情。 不如趁着今晚,我陪着二叔去我尤二姨三姨那里,喝酒闲谈,好儿多着呢。” 贾琏想起可卿的行事人品,再瞧着眼前死了老婆仍能开心到飞起的贾蓉,只觉得不可思议。 “人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这也忒不讲究了,好歹你也要悲伤些才说得过去。” 这是贾琏头一回同贾蓉说话,便尽量把话说得随意些。 贾蓉早习惯了贾琏这个没什么权威的“叔叔”,便嘻嘻笑道: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她时运不济,命该如此,我也拧不过大天去。 再者,哪里就轮得到我来悲伤?家父从早上就已经得泪人一般,捶胸顿足,恨不得替她死了才好呢。” 贾琏瞧着贾蓉全无所谓的笑脸,仿佛说的全是别人家的丑事,心中深深感慨: 见过戴绿帽的,没见过戴得这么坦然的。 小伙子,你才真是真正的忍者神龟啊。 贾琏心中实在替可卿不值,这才真真是“女儿悲,嫁个丈夫是乌龟”——薛蟠果然是杀人诛心的大诗人啊。 . 贾蓉哪里知道贾琏此时所想,继续笑道: “我爹今儿没心情,必定不会去三姨那里,咱们不如趁着机会去乐呵乐呵。 我那尤三姨年纪与我同岁,是个极绰约风流的,叔叔一见,包管连魂儿都飞了。” 贾琏忍不住一声冷笑: “你们父子俩还当真是能尿到一个壶里的。” 贾蓉早就无耻惯了,哪儿在意这等话? “都是自家的玩意儿,又没便宜了外人?” 贾琏正要啐贾蓉,忽然对面来了一队兵丁,直接将二人围在正当中。 第七十九章 绑去教场观摩 贾琏不明就里,只见围住自己的这二十来个兵丁向两边一分,让出中间一条道路,却是谢千里大步走来,上前一边揪住贾琏: “好你个永璧!可教我逮到你了! 昨儿跟你说得清清楚楚,要你每天早晨跟我到将军教场练武,结果我一大早去你家,他们都说你去衙门了。 我一口气追到衙门,结果,呸!连看门的还没起呢! 你从实招来!一大早你躲去哪里了? 我这正要带着兵丁去寻你拿人呢,没成想在这里碰上,倒省了我的事了。” 贾琏回到府里就一心只顾着搭救秦可卿,哪里还记得这事? 此时见谢千里果然当了真,只好含糊应付: “小谢大人,我不是练武的材料,没的堕了你的威名,还是劳您大驾另觅高徒罢,也免得耽误工夫。 万一能遇到那种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能得遇你这样的名师,说不定就出个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来,那岂不威风?” 谢千里不肯松手: “什么东方不败?” 说漏嘴了,这时候哪有金庸武侠啊。 “东方不败……是个天下顶尖级别的武学奇才,我在姑苏遇到的高人说的。” “少废话!甭管你是不是练武的材料,到我手里,包你都能成东方不败!” “……”贾琏忽觉胯下一寒。 嘴欠,果然是太蛋疼。 . 谢千里见贾琏不肯,便招呼兵丁: “走,请琏二爷到咱们将军教场观摩!” 这群兵丁都是谢千里的亲兵,又正是年轻爱热闹不怕事的年纪,起着哄一起大声嚷嚷: “有请琏二爷!到咱们将军教场观摩!” 然后,簇拥着贾琏就朝前走,顺带着也没放过贾蓉。 贾琏气得大声嚷嚷:“小谢,你这是绑架!” 谢千里嚷嚷的声音比他大了三遍: “你真的需要绑上架着走吗?” 二十多个亲兵立刻也跟着一起嚷嚷: “请问琏二爷!真的需要绑上架着走吗?” 气得贾琏只好在心里蹦着脚骂娘。 贾蓉跟在贾琏身后,小声问了句: “二叔,过会子咱们去三姨那里,就不用他们护送了吧?” 贾琏没搭理贾蓉。 心道:你可真真儿是你亲爹的亲儿子。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们爷儿俩都已经是千刀万剐的包子馅了。 . 出了内城宣武门,路西边就是将军教场。 他们到时,十二团营中的振威营还正在操练枪矛刺杀。 数百人盔明甲亮,刀枪如林,排着整齐的队列,踏起滚滚的尘土,把总一挥手中红旗,闪着寒光的枪矛瞬间一齐刺出,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喊:“杀!”震天动地,气势如虹。 这样的场景,是个男人都会热血沸腾。 贾琏如此。 懦弱无能又无情的贾蓉也如此。 都不由得挺直了腰杆,胸中也生出豪气来。 . 看了一会子,谢千里又将贾琏领到教场边,那里堆放着石锁、石墩,地上钉着半人多高的木桩,还有不少沙袋、铅块。 旁边紧挨着的小空地上,正有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在捉对摔跤,“嘿哈”的吆喝之声起伏不觉。 “怎么样,永璧?瞧着有趣了吧? 可不比对着书上那一堆芝麻绿豆大的小字来回念有趣多了?” 贾琏不由低下头,偷偷瞧了瞧自己的手,白净,修长,真是左看右看也觉得这粗鲁地方和自己八字不合。 但抬起头来,瞧了瞧谢千里笃定热切的眼神,贾琏还是决定,要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果然,有趣得很。 今日见识了一下,委实令我茅塞顿开。 现在也不早了,待我明日换了衣裳,再来亲身体验。” 小谢哪里肯放: “今日不练武也行,走!喝酒去!” 他那帮手下也跟着凑趣:“喝酒去!” 贾琏见逃不开,干脆大喊一声: “走!喝酒去! 东风楼!我请客!见者有份!不醉不归!” .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了天黑。 这二十多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占了东风楼的整个二层,划拳灌酒,大呼大笑,闹了个人仰马翻,几乎连房顶都快掀了去。 到后来个个都酒酣耳热,搂着肩膀彼此称兄道弟,连贾蓉都一手端酒,一手搂着叔叔贾琏的脖子喊“大哥”。 散席之后,贾琏倒还清醒,贾蓉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贾琏架着他出门,被冷风一吹,贾蓉清醒了半分,搂着贾琏的脖子,忽然说了句: “大哥,我是真羡慕他们那几个当兵的……没家没业,没爹没娘……就是死了,也落得个清静……” 贾琏知道他此时酒醉不清醒,但还是劝道: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羡慕别人,别人还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这个活忘八……羡慕我有个什么都替我干了的亲爹……羡慕我装死都得装得活灵活现……活忘八,愣得装成死忘八……否则,打死你个小忘八崽子……” 果然啊,所有当了忘八的,都是知道自己是忘八的。 这个世界对王八真是太残忍了。 明明都已经认命缩头了,可命运还是不肯放过,至死不休。 因为可怜的王八就算死了,也还是个王八。甚至,搞不好下辈子还是个王八。 . 贾琏知道贾蓉心里不好受,但酒醉到这个程度,还能把心里话说得如此隐晦,可见他心里的压抑,已经压抑到骨子里去了。 对这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小色鬼贾蓉,贾琏忽然心生同情。 摊上了贾珍这么个又强势、又混蛋的爹,让贾蓉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能怎么办? 贾珍之所以强势,是因为他真的能力强。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做到了,至少他在官场,比贾赦、贾政都吃得开。 而且年纪轻轻就做上了贾氏宗族的族长,贾珍也不可谓不合格。 但他又确实混蛋,是个非常荒唐的混蛋。 贾珍作为一个有能力、有本事能力挽狂澜的宁国府当家人,却恰恰同时也是个骄奢淫逸的宁国府败家子。 他就是那么任性,无法无天,偏偏谁也拿他没辙。 除非…… 第八十章 蓉哥天天向上(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哎哟!你爹来了!” 贾琏忽然一声惊呼,如同一桶冰水醍醐灌顶,一个焦雷劈中头顶,吓得贾蓉顿时酒醒,受惊兔子似地蹿出去,眨眼间已经在七八步之外垂手侍立,规矩得堪比每天操练八百遍的仪仗队。 贾琏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让他醒醒酒,谁知道贾蓉的反应这么大,跟踩电门似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嘿嘿赔笑道: “你父亲没来,是我哄你玩的,不当真的。” 贾蓉原本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心口里突突乱跳,此时忽然听说是贾琏骗他,一时怔住,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见贾琏赔着笑连连赔不是,也只好埋怨一句: “别的怎么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这个二叔越发没个二叔样了。” 贾琏上前搂着他肩膀道: “做二叔的没个二叔样,你大不了不搭理我。 可若是当父亲的没个父亲样,那才麻烦大了呢。” 这句话戳中贾蓉心事,不由一声苦笑: “那又能怎样?躲又躲不开,惹又惹不起,还得顺着他的意,还得遮着他的丑,都不晓得这到底是顺着天理人伦还是逆着天理人伦。” 他这话说得半明不明,但贾琏却听得明白,心中一动: 蓉哥儿果然并不是个糊涂人。 如此一来,宁国府还算有希望! “你若是想躲开,也并非什么难事。” 贾蓉白了贾琏一眼: “二叔说得轻巧。 我拿什么和二叔比,能讨了老太太欢喜,能替政二老爷管家,就能在那边有了自己的院子独居,跟老宅里的赦大老爷隔着一道府院墙,自然算是躲开了。” “嘿!你小子真是个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 我好心帮你,你倒先给我打一棒槌再说。” 听贾琏开骂,贾蓉也自觉方才扯出贾赦与贾琏有些说得过了,赶紧反手拉住贾琏,摇着手求道: “侄儿是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吃醉了酒只知道胡沁,二叔别生侄儿这张臭嘴的气。” 贾琏见识了贾蓉的油滑,想来他在贾珍面前当儿子也委实不易,若非油滑到了无耻的地步,也难活到今日。于是便笑问: “我这里倒有个主意,你若能做得,管保你过得比现在舒心。” 贾蓉一听,忙道; “二叔疼我,有何主意,快些说来,侄儿没有不依的。” “你如今身上只有个黉门监的身份,这国子监生员的身份还是圣上恩荫而得,也就是个名声略好听些罢了,倒不如实际弄个前程出来,若有机缘,便可以脱离开来。” 贾蓉闻言却连连摇头摆手: “没用没用,二叔别生气,侄儿才敢说,就二叔身上捐的那个五品同知,也不过是个虚衔,既无实权,也无去处,不过是做老子的在外面说起来好听些罢了。” 贾琏呵呵一笑: “这等文职虚衔当然不过就是图个好听,但若是个武职,哪怕就如小谢那般在团营做个指挥,每日在外练兵巡视,也不用守在家里看人脸色了,却不是好?” 贾蓉更是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 “我父亲断断不肯的。 他自己做着三品威烈将军,却是最瞧不上武职,只说他这是祖宗承袭没有法子,一个月都不愿往兵部去一趟,只嫌弃武职都是大老粗。 二叔在我这个年纪,大老爷就已经给捐了个同知,我到如今都只能死活每日守在家里熬着,还不是因为我父亲一心也要等机会给我捐个同知这等文职? 之前又不是没有武职,他一概都不允,尤其是要实际带兵的,我父亲更是绝不会叫我去的。” “就问你,你自己肯不肯去?” “我……我是个没主意的。” 看贾蓉又恢复了一副受气包德行,贾琏失望不已: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懒得跟他再废话,贾琏转身就走——人没出息,天都救不了你! . 眼瞧着快走到荣国府了,忽然背后脚步声急急追来。 回头看时,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贾蓉。 一张眉目如画的俊脸,此时跑得通红,简直如同海棠花一般。 这娘娘腔似的小帅哥,赶上来一把拉住贾琏,喘息未定,就急着道: “二叔,我愿意,只要能躲开就好。 若能向小谢叔那样,也活得很是痛快。” 贾琏大笑: “蓉哥儿,长大了!活明白了!” 叔侄二人在路边又计议几句,这才各自回家。 . 贾琏才一进自己的院子,平儿就含笑迎了出来: “二爷可回来了,二奶奶特意给二爷预备了夜宵呢。” 到了身边,又小声悄悄道: “我还没敢告诉二奶奶我屋里丢东西呢。 二爷啊,那钗子过几天要戴,这可怎么好?” 贾琏也悄悄朝她一摆手,低声说了句: “先别说,就这几日,钗子我给你找回来。” 接着朗声笑道: “我吃了酒,不吃夜宵了。” 正房屋门一开,露出王熙凤俏丽风骚的身形,声音娇媚里带着霸道: “既然是给你预备的,我管你吃了多少酒,也得陪我吃夜宵。” 贾琏是个通透人,知道她这是今日在宁国府里得了威风,特意向自己示好,便笑道: “遵命,遵命。” 贾琏走过凤姐身边,凤姐故意低声埋怨: “都是你给我找了这许多事情,一天下来,大事小情的,足足料理了百十件,害得我午饭吃得匆忙,晚饭都没顾得上,这会子还要等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话,伸出一根春葱似的修长手指,在贾琏的胸口上轻轻一戳,声音柔腻: “白天夜里都不知道要心疼人家。” 贾琏被她戳得麻酥酥的,趁势一把攥住凤姐的手: “可戳死我了,也没人心疼我。” 他两个调情也罢了,倒是把跟在后面的平儿羞得红了脸,可凤姐不发话,她又不敢走,只得一直低着头,直到听凤姐吩咐: “平儿,赶紧叫厨房做醒酒汤来。” 赶忙应一声,低着头逃命似地快步走了。 . 进了屋,便闻得熏笼里熏了暖香,炕桌上摆着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碗虾皮白菜,一盘蒸芋头,还有一大碗野鸡崽子汤,贾琏笑道: “这夜宵也忒丰盛了,吃了还睡觉不睡?” 凤姐关了门撂下帘子,将贾琏朝炕上按着坐下: “过会子自然有事情叫你消食,只怕还不够呢。” 贾琏心里发热,身上发热,凤姐却故意不搭理,坐到贾琏对面,一本正经问道: “我倒要请教琏二爷,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叫珍大哥对你夸得停不住口? 今日我去东府理事,珍大哥只是一味地说‘什么都可’,临了还托我带了一只白玉如意给你,说是要谢你,这到底有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一章 要文职要武职(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不想说出实情,便笑着一伸手: “拿二百两银子来,就告诉你。” 王熙凤顿时沉下脸: “我不听了,省下二百两。” 贾琏已经晓得了凤姐脾气,也不劝她哄她,只自顾自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箸菜吃着,才问: “听说,东府里头的那些人,一向疏于整治,都忒不像了?” 凤姐闻言,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可不是这话? 那帮子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瞧着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个个都不放我在眼里。 当着面儿还奉承几句,背地里头,就说我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 今儿下半晌,来旺媳妇拿了对牌,去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明批着数目,壳管纸札的瞧都不瞧,只问来旺媳妇要领多少。 更可恼的是中都总管来升的媳妇,我管她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她竟去寻了两三个时辰才送来。 我今日只是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明日一大早,我就要去传齐了家人媳妇,亲自点个卯,给她们立个威,彻底叫她们明白明白我的厉害。” 贾琏听她说完,夹起一块火腿放在凤姐盘内,笑道: “夫人辛苦! 果然是精明强干胜似须眉,不枉我跟珍大哥一番举荐。 来来来,我这里借花献佛,请用膳,万万不可饿坏了夫人。” 王熙凤方才言语里虽是抱怨,可内心里却是得意,此时又听贾琏如此说,更觉得意,也笑道: “岂敢岂敢,多承多承。 我能得了如今这个差事,也是月亮跟着太阳转——沾了二爷的光。日后少不得还要二爷再多多提携,多多眷顾。” . 他夫妻和乐,自然春宵苦短。 而更苦短的,是贾琏的睡眠。 昨夜闹到后半夜,结果天还未明,王熙凤就已经起床梳洗。 贾琏也睡不安稳,只苦着脸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这才什么时辰啊?你怎么就起来了?昨儿夜里睡得晚,今儿就不能多睡会子?” 王熙凤正由平儿给梳头,一边审视自己的妆容,一边道: “点卯点卯,过了卯时还点个什么卯? 我头一日在东府里头给他们立规矩,当然迟误不得。 若是我自己都没了规矩,如何还能镇服住旁人?” 凌厉的丹凤眼立时更添三分威严,伸手朝梳妆匣子一指,吩咐平儿: “正中还是要累丝五凤朝阳流苏银钗才好,两边配珍珠偏凤钗,这才压得住。” 贾琏无奈,只得翻身躺倒,正要继续睡,却听门外有小厮来报: “外面有谢大爷派来的十几个人,说有请二爷去将军教场亲身体验。” 贾琏顿时胯下一凉——不对,是全身一凉。 却是凤姐走过来,已经一把扯开了贾琏身上的被子: “快起来去那个什么教场罢。 昨儿一大早就已经来过一回了,今儿又来了,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难道二爷这是欠了谢千里的银子不成?” . 贾琏睡眼惺忪地出了府,又睡眼惺忪地被这十几个精神抖擞的兵丁裹围着,一路朝将军教场走。 “你们昨晚都吃醉了,怎么今儿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贾琏很是纳闷:自己昨晚是故意要灌倒这帮子丘八,就想着让他们早上都起不来,便不能来烦着自己了。可如今看来,根本没管用啊。 有几人已经争先恐后答道: “哎呀!昨晚那酒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喝了那许多,早上醒来不仅不头疼,而且还精神百倍。 真真是神仙美酒,对得起‘酒剑仙’这名头!” 贾琏正要吐槽为何自己也没少喝着“酒剑仙”,怎么没有精神百倍,忽然想到昨晚,顿时闭口不言。 . 好在谢千里并非是虐待狂,见贾琏无精打采,满脸倦容,乜斜着眼睛,知道他不惯早起,便叫他这三天只练习马步站桩和活动筋骨,也算是给了贾琏一个三日的“缓冲期”。 贾琏好容易熬到早饭过后,这才告辞谢千里,到衙门里办事去了。下半晌歇了会子,又去了趟宁国府。 贾珍一听说贾琏来了,连声说请。 待听贾琏说起秦家已经接受了“可卿去天香楼烧香,被意外烧死,丫鬟瑞珠因怕人追究滚倒灯盏的罪过,趁夜逃走,不见踪影”的说法,并不打算报官,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贾琏心道:就如此也忒便宜你这老色鬼了。 便又皱眉道: “只是我许了秦家两千两银子,并没有先同珍大哥商议,擅作主张了。” 贾珍闻言,连连摆手: “只要亲戚们都和睦,这几个银子算什么? 我最是惜老怜贫的,就当是周济亲戚了,也是善事一桩。 兄弟也跑得辛苦,我哪能让兄弟替我办事还要为难?这就叫他们拿银票过来” 贾琏听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暗想贾珍其人果然不可小瞧。 听贾珍又道: “我听说大妹妹今日一早卯正二刻就来到这边点了卯,果然是十分辛苦。 若是以后天天过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让大妹妹能住过这几日倒安稳。” 贾琏心道: 你这老色鬼要是活腻了,就去招惹王熙凤。 不过阿凤虽然脾气跋扈,可到底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没得落个与这东府里瓜葛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名声,却又何苦? 便直接替她回绝: “那边也离不得她,倒是天天来的好。” 贾珍只得作罢,又拉着贾琏的手说了一会子闲话。 贾琏正待要告辞,贾珍又说了正题: “可怜我那儿媳妇,最是个贤惠的,比儿子还强十倍! 如今横死,这发送必得尽我所有才罢。 奈何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执事也不多,丧礼必定不够风光。如此看来,还必得要赶紧捐个前程才好。 我这几日颜面有伤,无法拜客,还需要兄弟劳动一趟,拜求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给疏通一二。 只是兄弟千万记得,要文职,不要武职。” 第八十二章 金枝玉叶三层(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是个太监。 而且是个真真正正的太监。 因为不是每个抛弃小弟弟的男人都能当上宦官,也不是所有当了宦官的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 写出《史记》这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大作的司马迁同学,那就是因为获罪而成为了一名宦官的,可他肯定不够格成为太监。 自从唐设立了太府监、少府监,到唐高宗时期,才出现了“中御太监”和“少监”两个职务名称,而人家这些被称为“太监”的高官,偏偏都不是宦官。 直到明朝正式设立了专门管理宦官的“二十四监”,每一监的首领,才被称为“太监”,比如掌印太监、提督太监。 也就是说,只有这二十四个部门负责人,才能获得被称为“太监”的殊荣,其他的宦官,不配! 敢情电视剧里动不动连扫地的都被称呼为“华太监”“蔡太监”的情景,就跟烂大街的经理、老师一样,属于因为恭维而导致的称呼贬值。 贾琏心中一通吐槽: 原来就算是真的穿越到了靠胯下一刀就能进入体制内的年代,竟然连个“太监”称号也混不上,唉——卷死得了。 戴权应该是卷赢了无数人的,爬上了大明宫掌宫内相的位置。 大明宫内,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且这大明宫,并非是皇帝居所,乃是皇帝的亲爹太上皇的养老之处。 由此可知,戴权正是太上皇的得意奴才,当今皇帝都得对他高看一眼。 这样的权势,排场自然小不了。 就连他门上的下人,都个个鼻孔朝天,见贾琏带着礼物来拜,只一个冷笑: “我们老爷没在。凭你是谁,都去角门候着。” 贾琏无奈,只得带着贾珍精心预备的礼物,到角门处,与一众等候拜见的官员一道儿排队。 闲来无事,干站着难受,贾琏便在府门外溜达,四下里东瞧西看,正赶上这位掌宫内相大人坐着大轿,打伞鸣锣地从宫里回来,那执仗,比当朝一品大员都威风。 同样是进入体制内,有些人须得自幼读书破万卷,三更灯火五更鸡,一道道考试如同一次次扒皮,熬得心力交瘁;可有些人,小刀一挥,烦恼全无。 要不怎么有本事的太监后来都跑去练武了呢,估计富贵、权势全有了,又没有女人麻烦,也真是人生实在没啥可追求的了,算了,练成独孤求败得了。 . 听贾珍说,这戴权位高权重架子大,须得多说好话,多做巴结,贾琏已经做好了要拿出追捧甲方爸爸的准备。 结果,故事忽然反转,甲方爸爸竟然是亲爹。 委实没有料到,戴权从大轿上下来,一眼瞧见贾琏,顿时便眉花眼笑: “这不是荣国公家的贾琏么?怎么不进去,倒在府门外等着?” 回头就朝着门口跪迎的管家戴德和一众下人骂道:| “我把你们这群狗日的混账! 素日教你们的规矩都被狗吃了?怎么不请贾大人进府里? 他虽年轻,日后荣国公的爵位也是他的,你们敢让他在府门外站着?” 贾琏满心奇怪——这老太监是抽什么风?不是说他架子大、难伺候么?这怎么跟传说里又不一样呢? 脸上却十分恭谨,赶忙先给戴权磕头行礼: “老内相府辅佐太上皇,乃是国之功臣,又是世交长辈,莫说小子是刚到,便是有幸能在此迎候,也是应当的。” 戴权听得舒服,亲手扶起贾琏: “明理,懂事,知礼仪,哎呀,恩侯真是有福了。” 贾琏听得他直呼自己父亲的字,瞬间明白了这位大权在握的太监显然是要与自己拉近关系,心中便暗自有了猜测。 这老太监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一个五品闲职套近乎,恐怕——嘿嘿,是他在宫里得了贾元春的某些消息。 既然如此,那何不借着河水洗洗船呢?既办了贾珍的事,又办了贾蓉的事,更办了自己的事。 贾琏跟着他往府里走,言语间也顺理成章改了称呼; “家父的些许福气,如何敢与老世伯相比?” “我一个无后之人,能有什么福气?” 戴权感慨之后,便在正厅入座,招呼贾琏也坐下。 贾琏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坐了。 这等虚伪,在官场上乃是必须,否则,就是个不懂规矩的“吃生米的”。 贾琏坐在客位上,陪笑道: “小侄不才,在姑苏遇到高人,教了我些数术。我方才闲来无事,在周遭一看,原来世伯这府邸乃是万中无一的‘赤蛇绕印’加‘金枝玉叶三层’的格局,主官运大亨通。 三重笔架重重案,必得封侯拜相中。 金枝玉叶三层统,位极人臣至三公。 若老内相维护住周遭的金枝玉叶三层统,则此地三元不败,须会出三世贵人。” 戴权自己已经富贵尊荣,但得了富贵,就想长久,奈何自己身为宦官,唯恐后继无人,这些日子正在思量是否要过继侄儿之事,贾琏这话正对了心思,便笑道: “原来世侄还有这个本事,来来,说详细些,叫我能听明白,到底如何才能‘金枝玉叶三层统’。” 贾琏知他没学问,便尽量说得通俗易懂: “简而言之,就是贵宅已经建在印砂之位,且刚好屋宅的左前方就得了官印在手的形势。有兼东南方的文昌位上正对白塔,得高耸、浑厚、气势的加持,必主官运亨通,文运兴旺。 更为难得的,乃是左、右、后,够各有三层房舍包围,且这内外三层房子,均呈金枝玉叶的开放之状,左右砂手,均有三层的拱护之状,正是万中无一的风水贵宅。 世伯如今位极人臣,后人也必定是从功名上得大富贵的。” 此言一出,戴权拍掌大笑: “可不是嘛!我三弟家的小儿子,就是个神童,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我正要将他过继过来,看来那孩子是个富贵命。 哎呀世侄真是个诸葛亮啊! 我就说嘛,你父亲只给你捐个五品闲职,是委屈你了。 朝廷求贤若渴啊,头些天太上皇他老人家还说呢,得在功臣子侄里挑选些后起之秀,这回我可得跟太上皇献宝了。” 贾琏谦恭起立: “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世伯谬赞,小侄不敢当。” 谦虚过后,步入正题: “小侄此行,是受了宁国府贾珍大哥的托付,来给他儿子贾蓉,捐个前程。” 不想戴权忽然沉了脸: “他儿子的事,往后放放罢。” 第八十三章 骗人的龙禁尉(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瞧着贾琏有些尴尬,戴权缓和下脸色: “说起这事,没的叫我堵心。 头前他来找我,说是要给他孩子捐前程的话,都是老相与了,我当时就应了。 可巧前几日就出了个美缺,乃是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 你也晓得,龙禁尉乃是防护内廷紫禁道的御前侍卫,也是五品武官,多少人巴不得等着呢。 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看着他爷爷的分上,我才胡乱应了。 还剩了一个缺,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想着贾家的孩子,就回了人家,说已经有了主了。 我这里特意要给他留着,他倒好,与我说了一堆绕圈子的话,到头来却是嫌弃龙禁尉是个武官,非要等个同知之类的文职才罢。 你倒说说,我这是图什么许的?难不成还叫我再去找冯胖子回来不成?” 贾琏心中暗道: 这老油子当真一张好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唬别人也罢了,你琏二爷是你这老东西能骗得了的? 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相当于三等御前带刀侍卫,就等于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保镖,关乎皇帝老子的一条小命,历来都是由皇帝亲自遴选弓马人材及从亲信世胄子弟中拔补。 你戴权一个太上皇的大管家,真要是能做了当今皇帝的主,那当今皇帝早晚有一天得把你千刀万剐了。 你卖的那个龙禁尉,乃是个龙禁尉候补侍卫,根本就不是个实缺。花的是真金白银,结果却是个编外,以后还得天天要到岗,我要它何用? 贾琏心里明白,表面却极为礼数周全,起身向戴权躬身行礼道: “小侄正是为此事而来,在这里先替珍大哥给老内相赔不是了。 珍大哥病着,心里又委实放不下,虽然老内相大人大量,可终究是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是以特地嘱咐了我,千万要与老内相说清楚此事。” 戴权摆摆手: “你坐你坐,此事我并不是冲着你。” 贾琏小心坐下,斟酌一番词句,才道: “贾蓉的事情,也亏老世伯给惦记着,若是外人,断没有如此上心的道理。 此事都怪珍大哥没说清楚,他要给贾蓉捐个前程,不单单是为了说出去好听些,委实是想给孩子寻个做事历练的地方,并不拘文职武职。 珍大哥叫我来请世伯的示下,看能不能给寻个实缺,哪怕职位低些,对孩子好歹是个历练。” 看戴权脸色还不见回缓,贾琏把心一横,将他方才所猜之事,说了出来: “不瞒世伯说,小侄这点子术数虽上不得台盘,却也有些征验。 日前偶得一梦,梦见我贾家祠堂中的红梁柱夜半放光,朝向皇宫的方向最亮,分明是我家要出贵人之象。 我想着,我家能在宫里的,也只有大小姐,今日一早便与珍大哥说起来,他就说,若是之前让贾蓉进宫做了侍卫,我家倒是有两个在宫里的呢。 您听这话,可不是他后悔了?” 戴权闻言,“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说了一句: “天意啊,果然老天都是安排好的。” 原来,他今日在宫中得知了贾家大小姐元春昨夜侍寝的消息,想来不日就要晋封。他正要寻机会与贾家拉近关系,偏巧回府来就遇到了贾琏,故此才对贾琏额外亲近。 方才听贾琏所说家宅的术数,戴权心中大赞这年轻人颇有些本事,有心要找机会在太上皇面前保荐保荐,太上皇尤其喜欢功臣子弟中有出息的,少不得也要夸他戴权有识人慧眼。 及至贾琏又说出梦见贾家要贵人的征兆,不由得戴权不惊诧——他这术数忒厉害了!他既然有本事能先知先觉,那岂非半仙之体?日后前程岂可限量? 戴权是何等精明之人,既然不能对外透露元春侍寝之事,便乐得提前卖好人情,立刻面露笑容: “果然!果然啊! 贤侄是得了祖宗庇佑之人,日后必然前程无量。 只是你们误会我了,我手里这个龙禁尉当真是有个实缺,只是不在太极宫,却是防护大明宫的侍卫龙禁尉。 侍卫头领舒天葵是我的多年莫逆之交,少不得能多关照些呢。 咱们家的孩子若要捐,就赶快写个履历来。” 贾琏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纸来,恭恭敬敬双手递与戴权。 戴权看时,见履历上面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十八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说道:“你立刻就送去给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 叫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兑银子给他送去。” 贾琏赶忙起身拜谢,被戴权亲手扶住。 贾琏双手奉上几张银票,戴权接在手里看着,心中一算,有一千五百两,便拿出两张推回去: “这不是交到部里的,从我这里走,就实收你一千二百两银子,谁让咱们有交情不是?” 事情办好,贾琏便要告辞,戴权款留他吃饭,贾琏推辞说家中有事。临了,戴权还送了贾琏一副十三节嵌玉银带。 贾琏喜滋滋回到东府,在二门处正与贾蓉走了个面对面。 贾琏拉他走在一株海棠树下,方笑道: “算你小子运气好,你想的事情我给你办妥了。 大明宫里的五品龙禁尉实缺,须得按日当值,且已经带话给了侍卫头领舒天葵,请他多提携照顾你,日后,你也算是有个像样的事情做了。” 贾蓉一半心喜,一半心忧: “多谢二叔!多谢二叔! 只是不知我父亲能否答应让我去做个武职,他每日都将我圈在身边,如何肯放我去外面?” “你且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不成的。 倒是你,好容易有了这个前程,自己要懂得珍惜,不要耽误了才好。” 叔侄二人说得亲热,贾蓉已经将贾琏当了贴心人,说完自己的事,又犹犹豫豫道: “二叔对侄儿,那是没有再好的了。 侄儿这里有个私密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二叔的好。” 贾琏笑问何事,贾蓉却又磨叽了好一阵,等得贾琏不耐烦了,转身要走,他才道: “是婶子……婶子有些事情,正背着二叔不知道……” 第八十四章 以后谁求着谁(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贾琏知道贾蓉生性胆小,且有些小油滑,便既不追问,也不回应,只是静静听着。 贾蓉瞄见贾琏脸色毫无变化,这才又道: “说话还是头些日子,太爷寿辰那时候,婶子来看望我媳妇,回去路上遇到了瑞大爷,追着婶子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之后又拣着二叔不在的时候,往院子里去寻婶子说些有的没的闲话。 幸亏婶子是正经人,可又避不开他那下作样,便要教训他一番,约在晚上起了更,到西边穿堂儿见面。 那厮不知死活,竟真的去了。 婶子叫我和蔷哥儿提前藏在那里,待他进了穿堂,便将两头的门户都倒锁了个严实。刚好那夜天寒风紧,将那厮冻了个半死。 原想着他吃个教训,也就作罢了,谁料那厮不知悔改,隔日竟又去找婶子腻歪。 婶子恼了,借口约他去间空屋子,然后叫我和蔷哥儿蹲在那里拿住他,诓了他五十两银子,又使计泼了他一身的尿粪。 听说他回去就病倒了,三两天就已经病得抬不起头了。 二叔,此事我原不该多嘴,只是二叔一心帮我,我若不坦诚相告,心里头只觉得对不住二叔。” 他不住低用眼角悄悄瞄着贾琏的脸色,唯恐贾琏震怒,却见贾琏嘿嘿一笑: “你婶子早跟我说了此事,是我告诉她去找你帮忙的。 今日从你嘴里听见此事,可见我没有看错人。 你小子纵有别的毛病,但心眼不坏,就冲这点,二叔就不算白白帮了你。” 看贾蓉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贾琏心道: 这也就是老子看过《红楼梦》啊,这要是换成不知就里的原主贾琏,只怕立时就会觉得王熙凤德行有亏。 哎呀阿凤啊阿凤,你可知道,你能遇到我这种具有现代思想的男人,是你什么样的幸运吗? 贾蓉倒是真没想到,原来王熙凤与贾琏亲密至此,当下对贾琏的钦佩更甚一层:能掌控住王熙凤这样的霸王女人,仅此一条,就绝非等闲之辈能做到。 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今日婶子往我们这边来理事,我父亲追过去,说了许多‘大妹妹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得必料理得开,若别人说错一点儿,我包管得必是不错的’之类的话,也是幸亏婶子精明,句句接得滴水不漏,就都轻轻松松揭过去,也委实是个女中豪杰。” 贾琏联想起贾珍说起让王熙凤暂时住到东府里的那些话,心中对贾珍的厌恶顿时又多了一层: 这老小子怎么老打别人媳妇的注意呢? 而且还是个专爱啃窝边草的混蛋老兔子! 不免对贾蓉也更多了一分同情,拍着他肩膀道: “无论如何,你总算是能脱开这里一些,如今既然得的实缺又是在太上皇宫里,从戴权到舒天葵都能给你个照应,可千万要好好上进,日后你出息了,二叔少不得要求你呢。” 贾蓉连连摆手: “侄儿这前程是二叔给的,二叔但有吩咐,侄儿自当万死不辞,若说二叔求我,却不是折死侄儿了?侄儿万不敢当这天打雷劈的说辞。” 贾琏笑道: “你为人机敏,嘴又甜,到了宫里,可是如鱼得水呢。” . 贾珍果然一听说是给贾蓉寻了个武职,虽不好立时就朝贾琏发作,憋得只不住将椅子扶手拍得“啪啪”响,口里只道: “这……这……这却不是白白花了银子。” 贾琏站起身,将门窗都关严了,回到座位上,款款坐下,这才道: “有点事情,莫说珍大哥还不知道,便是荣府那边也还没一个人知晓。 我独独说给珍大哥听,珍大哥信也罢,不信也罢,过不多久也自然能够验证了。” 贾珍看他做派反常,心下疑惑不已: “什么事?你说。” 贾琏掸了掸袍角上的皱褶,嘴角上翘,却不是笑容: “荣府二老爷的大小姐,在宫里要得宠了。” 贾珍果然不信: “元春入宫已经七年,一直是个女史,也没听说受了恩宠的。” “好,珍大哥就当我的话不可信。可戴内相的话,总不至于信口胡诌吧?” 贾珍闻言,猜到他是得了戴权的消息,顿时正了脸色,但随即又摇头: “纵然她得了恩宠,顶多也只是个才人之类的。 元春如今都已经二十有四,得宠能宠到哪里?” 贾琏心道:这贾珍虽然人品极差,但脑子确实清楚,是贾府里为数不多智商还算在线的人物。 贾琏的指尖凌空一划,尾指微蜷着,轻轻敲在桌上: “珍大哥糊涂啊。 我们西府里头,如今最大的指望,可不就是在宫里的元春? 只要她得了圣宠,荣、宁两边就都都成了外戚,政老爷少不得会因为成了国丈而升官,可珍大哥这边,升官未必轮得上,可此后往宫里送孝敬、送供奉,却是肯定少不了的。 如此一件别人眼里的好事,东府这边岂不是枉担了个虚名?” 贾珍闻言,皱眉沉思。 他唇上蓄着一副浓密的黑须,让他五官更显硬朗,此时听得入神,凝重的神色让这个成熟的男人更显魅力。 看得贾琏很是惋惜——长出这样一副气质型男帅大叔的颜值,非要配上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搞得自己以后不得不拍平他这个反派,简直暴殄天物啊。 贾珍终于一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兄弟这是为我做了打算啊。 让我这边也出一个在宫里供职的人,虽然未必如那边的风头,却也不输多少。” 贾琏上翘的嘴角,终于演化成了个好看的笑容: “不止于此。 我给蓉哥儿寻的这个职位,是在太上皇身边走动。 谁不晓得如今太上皇身子硬朗,心性也高,还掌着大半江山呢。 当今的皇上对功臣一向有些忌惮,可太上皇还是个最念及旧情的。 自打大小姐进宫这些年,西府那边也没少往宫里送钱托人。就说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和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光经我的手,都送出去三、五千两银子了,也没得出个什么消息。 倒是戴权,还能给些消息,这说明什么? 如此仔细权衡权衡,想必不难猜出,这两边府里,到时候会是谁求着谁?” 第八十五章 吊路灯不能输(新人求收藏,求推荐) 从宁国府出来,贾琏又去了趟秦家,将从贾珍那里得的两千两银子的银票,交给了秦业。 秦业哪里见过如此大笔的银子?惊得目瞪口呆,满口里只念叨: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贾琏将银票硬塞在他手里: “贾珍心虚,这是他心甘情愿拿出来的‘堵嘴银子’,秦爷只管拿着,并不需心存不安。 再者,这钱也并非要用来挥霍,当务之急,乃是要赶紧访请一位博学大儒,来家里坐馆教育令郎,断了他与那些纨绔的交往。” 秦业闻言,连连顿足: “哎呀提起他来,就叫人咬牙,钟儿真真是跟着他们学坏了。 那日是琏二爷打发走了柳家的人,还告知他们,我家中因有丧事,近期不宜再饮酒高乐。 那个柳二郎倒也还算懂事,也不曾再来寻钟儿,可钟儿知道了,倒与我生了几日的闷气。 这两日虽然白日里也去上学,可晚间又都住在荣国府,说是老太太留他在那里陪着宝二爷。 只是今日中午回来一趟,也是进门就回他屋里,取了个什么东西又要走。 我问他可要带些什么,他便回了句:‘贾府里什么没有?还缺咱家这些?老太太新给做了几件衣裳,都是跟宝二爷一样的衣料,一件就值好几十两银子呢。’ 我嘱咐他要记得读书,他这时候倒说:‘我姐姐没了,哪里还有心思念书?好歹等她丧事过了,我心绪平复了再念不迟。’ 二爷你听听,这孩子可教人怎么办才好?” . 怎么办?打死了凉拌! 这种宠坏了不知自己姓什么的孩子,就是缺一顿“铜头皮带陀螺套餐”。 如果一顿不够,那就给他两顿。 这时候自己家里不上手毒打,以后自有别人毒打他的时候。 嗐,这倒霉孩子又不是我儿子,我跟着着这瞎急干吗? . 贾琏只得安慰老秦业一番,让他务必将这大额银票藏好。 年迈苍苍的秦业忽然做出一个让贾琏甚为惊讶的事情。 他将银票分成两份,把其中一份捧在贾琏面前: “这一千两银子,劳烦二爷给可卿带去。 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若无钱傍身,可怎么过活? 我这个穷爹,以前要靠她从贾家周济,如今她遭遇了这等事,我还是得腆着脸留下一千两,拿她用命换来的银子养钟儿,也是够没脸了。 我年纪大了,管教不动钟儿,只能多花费些银子,想法子寻个严格的私塾先生来,将钟儿管在家里才行。” 虽然儿子没管好,但能如此明理不亏待女儿,老秦业也算是个超时代的明白人了。 也是,他要是个浑人,如何能教出那么懂事明理的秦可卿呢? 就冲秦业和可卿的为人,我也得帮他们想法子把秦钟收拾顺了。 贾琏也不客气,接过银票: “秦爷放心,这银子我必定送到可卿手里。 她知道秦爷能如此惦念她,必定也十分感动。” . 却说那边贾珍急命贾蓉换了吉服,赶紧领了凭回来。 之后会芳园的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金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贾珍又命贾蓉去道观禀报了贾敬,贾敬并不在意,连同长孙媳的丧礼,一概不管,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益发地恣意奢华。 宁国府正式发丧,将秦可卿的灵牌、疏上皆写上“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 由钦天监阴阳司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这四十九日里,单请了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 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因对外宣称,秦可卿是在天香楼被意外烧死,尤其又另外设一坛,在半被烧毁的天香楼上,请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连打七七四十九日的解冤洗业醮。 一时忠靖侯府先备了祭礼遣人抬来,随即,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亲来上祭。还不及迎接入上房,又有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送到。 一时间,亲朋你来我去,不能胜数。 整条宁国府街上,果然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 再说王熙凤每日里卯正二刻,已经到宁国府亲自点卯,午时初刻领牌回事,戌时初刻亲到各处检查,回来要等上夜的交明了钥匙,才坐车回到荣国府家中。 每日里都要忙到天已四更将尽,才胡乱睡一会子,赶着卯正之前又要起床梳洗,日复一日。 她自恃年轻身体强健,不甚顾忌,只一味地逞强。 贾琏看她每日深夜回到房里,全顾不得跟自己说话。 一会子吩咐平儿,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要去打祭送殡,叫门上的安排车辆。 一会子又喊彩明,先是说西安郡王妃华诞,叫拿送寿礼的礼单来看,后是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的贺礼要过目。 刚躺下,她又起来,叫善姐进来,问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的情形。 再又喊平儿,说起她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要写家信过去,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 等她好容易要睡了,又已经到了卯正,立刻又精神抖擞,预备要去宁国府里点卯揍人了。 贾琏看她仿佛是个上满发条的陀螺,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心中感慨无限: 我要是心疼她,那绝对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这女人,真是天生来的资本家啊,只要一提起折腾人,三天三夜不合眼都精神百倍,绝对是应该被吊在最高的路灯杆上的那个。 (话说,她就是被吊路灯,如果不是被吊在最高的路灯杆上,她一定死了都得再爬起来闹腾,绝对不肯吃亏。) . 贾琏自己这几日也忙,却不是忙秦可卿的丧事,而是衙门里的事情。 宋大人因近日里得了要升迁的消息,顿时忙着四下走动,八方打点。 他既十分繁忙,自然也无暇顾及公事,便将整个衙门里的大小事宜全权都交给了贾琏。 贾琏毕竟穿越来的日子不多,此间官场上的事宜尚不熟悉,且又明白宋大人既然能放心将衙门诸事都放在自己身上,便是有了保荐自己升任实缺的意思,是以更花了不少心思在公事上面。 这日他正在衙门里处理公事,兴儿急火火跑来,见贾琏正应付来人,不敢进去,只得在外面候着。 只等那人一走,兴儿猴儿一般窜进去,草草打个千,身子都没站起来,就急道: “二爷二爷!当铺里有人去当金钗了!” 第八十六章 贾代儒偷金钗 “人抓住了?” 贾琏信心满满:一准儿是贾环! “没……没敢抓。” “什么?没敢? 你吹牛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敢啊? 就算他是府里的小爷,敢跑到咱们院子里偷东西,还敢拿到外面来当当,还不该抓?还不敢抓? 你怕他,你怎么就不怕我啊?” 贾琏越说越气,揪住兴儿的耳朵,起脚就准备往他屁股上踢。 兴儿龇牙咧嘴,“哎呀”连声,又不敢躲,急得脸都憋红了: “二爷饶命啊!来的不是小爷,来的是老太爷!” . 老……老太爷? 嘿,这府里现在是越来越雷人了。 老太爷? 炼丹的贾敬? 好色的贾赦? 死板的贾政? 你觉得他俩哪个看着像是能跑到平儿房里偷一百两银子的主儿? 不对啊,他们仨都够不上老太爷啊。 贾琏照着兴儿的屁股就是一脚: “猴儿崽子,胡说八道是吧? 你掂量着我不会踹死你是吧?” 兴儿挨了一脚,咧着嘴都快哭了: “当真是老太爷啊! 就是瑞大爷的爷爷,学堂里头的塾掌,代儒老太爷啊!” “什……什么?!” 贾琏也傻了。 去当金钗的,竟然会是贾代儒??? 这老爷子都是贾琏的爷爷辈了,就是个念书念了一辈子、考学考了一辈子的老学渣,最后只得了个秀才身份,连范进都赶不上,最后只能靠亲属关系,才凑凑合合当上贾家私立学校的校长。 就这么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偷偷钻到平儿房里偷完金钗,又钻到自己书房里偷了面镜子跑了? 他那老胳膊老腿儿老心脏的,还做贼?就不怕中途一激动,直接嗝屁在盗窃的路上啊? 等等!镜子!!! 贾瑞!!! 难道是他爷爷要偷镜子救贾瑞? 不对啊,贾代儒怎么知道那镜子藏在我屋里? . 兴儿看贾瑞不说话,心想: 看,二爷自己也吓傻了不是? 终于,兴儿听到回过神来的贾琏问道: “那……你们把老爷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啊? 当铺掌柜的一看来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文绉绉的,哆哆嗦嗦的,又怕吓着他出了事儿,就找了个借口,请老爷子坐那儿喝茶呢。 掌柜的叫人往咱们府里送信儿,奴才听说了也不相信,立刻就领人去了。 隔着窗户一看,我的天爷爷,竟然是咱们学里的老太爷,奴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赶紧跑来请二爷的示下。” 贾琏拔脚就朝外走: “走!瞧瞧去。” 兴儿小跑着跟在后面,小声嘟囔着: “一会子到了当铺,二爷瞧见那贼要真是学里的老太爷,那奴才可不能白挨了二爷这一脚,好歹也得赏给奴才一串大钱。” 贾琏头也没回: “要钱没有,你要有胆子,你踢回我一脚。” 兴儿撅着嘴,更小声地嘟囔一句: “当爷的也不能这么无赖啊。” 贾琏听见了,也装没听见。 . “恒舒典”当铺的祁掌柜是个精明人,他从十六岁到当铺当学徒开始干起,一路做到朝奉、大朝奉,直到十年前,被薛蝌的老爹薛贵和看中,提拔成了京城鼓楼西大街上“恒舒典”当铺的掌柜。 如今,薛贵和跟他哥哥薛贵仁都病逝了,各自留下一个儿子,薛蝌年少,为人腼腆,薛蟠又是个“呆霸王”,两下里都照管不来京里的生意。是以这些年,祁掌柜的日子过得十分舒适富裕。自然,账面上也就难免有些不大见得人之处。 前几日被贾琏敲打几下,让祁掌柜心里响了警钟——薛家再不济,背后还有个贾家;薛蟠再废物,可自己惹不起贾琏。 街面上的事情,没有不传开的消息。 哪个不晓得这位琏二爷,头些日子带着一帮子士族子弟,将忠顺王府的侄少爷一顿胖揍?事后,也没见忠顺王府的人敢扎翅儿,可见这位琏二爷的腰杆子,可比薛蟠的硬多了。 所以,贾琏吩咐的事情,祁掌柜不敢不上心。 不仅仅是他的当铺里,凡是典当行会里的各位掌柜,他都个个托付到了,就等着有人上门去典当赤金钗子。 可巧,今日这副赤金钗子就出现在了他的当铺里。 朝奉接过金钗,在一人多高的大柜里面,悄悄仔细比对了图样,确认果然是一模一样,赶紧假装肚子疼,将金钗递回给典当之人,请他稍等,自己则赶紧到后面去给祁掌柜送信。 祁掌柜当然高兴,自己给贾琏帮了忙,日后就算是抱上了贾琏的大腿,这还不是个喜事? 可一见到典当赤金钗子的人,祁掌柜一咧嘴。 好家伙,这七十多岁、走路哆哆嗦嗦、黄土都埋到了脖颈子的老太爷,就是贾府里偷东西的“庶出不肖子弟”? 那可真够不学好的,这么大岁数偷东西,这琏二爷把他抓回去,可怎么教训啊? 祁掌柜何等聪明,一边叫人赶紧去贾府送信,自己则上前和这位“老贼祖宗”寒暄。 对方一开口,祁掌柜心里更没底了。 这老贼祖宗开口“知乎”,闭口“者也”,中间还加上点“矣焉哉”,听得祁掌柜半懂不懂,酸得后槽牙都快倒了。 这分明就是个老酸秀才啊,顶多能“窃书”,还偷簪子?真心没人信。 可问题是贾琏吩咐了要抓人,祁掌柜也不敢放走了他,但要说把人扣住,祁掌柜心里没底,真心不敢。 于是祁掌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假装说有人来典当了本书,可书上的字自己又不认识,“烦请教老先生给念一念”。 老酸秀才不疑有他,当下就答应了。 祁掌柜跑到仓房里,一通翻找,终于寻到一本纸面发黄的字帖。 特意恭恭敬敬用托盘捧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老酸秀才,请他给念念,最好再讲讲。 眼瞧着快念完半本了,朝奉将祁掌柜叫到后面,说兴儿在窗外看过来人,却是得要去请琏二爷的示下才敢动手,叫祁掌柜千万拖住来人。 祁掌柜急得原地转磨磨,最后只好一咬牙,为了喝茶耽误些时辰,将上回招待贾琏的好茶也沏了一碗出来,托辞说是感谢老酸秀才。 可饶是如此,直等到整本字帖都念完了,也没见兴儿回来,老酸秀才也耐不住了,说家里急等钱用,掌柜的若是不收金钗,他就拿要去别家典当了。 正在祁掌柜急得要挠墙的时候,贾琏终于出现了。 岂料那老酸秀才一见贾琏进门,吓得浑身发抖,竟“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反手“噼啪”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我该死,我该死……丢人现眼啊,我没脸活着了……” 第八十七章 找贾瑞问镜子 他这一跪,可把贾琏吓得不轻。 他前世可是每天都牢记在心:千万千万不能招惹老人——这要是出事被碰个瓷儿,那还指不定得赔多少钱呢。 可这哆哆嗦嗦的贾大爷就跪在眼前,不扶也不行啊。 贾琏硬着头皮,赶紧赔笑上前,死拉活拽地把贾大爷扶起来: “太爷可千万别折了晚辈的寿,请起请起,哎呀太爷好歹先起来,凡事都好说,要顾及咱贾家的体面啊。” 贾代儒被贾琏扶起来按在椅子上,只拿袖子挡着脸,淌泪道:“我毕生之颜面俱都丢尽矣,连祖宗之颜面亦俱都丢尽矣。 我今日未进当铺之前者,还只以我乃是救我这唯一孙儿之性命为遮羞也,祖宗为不致绝后,必可原谅我一二矣。如今看之,此非连祖宗亦不容我于天地间乎?” 贾琏说什么也没法相信,到自己屋里偷东西的,会是这个老腐儒贾老爷子,也只得现暂借祈掌柜里面的一间屋子,屏退众人,关门闭户,这才道: “老太爷方才言重了,自己家人的事情,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 贾代儒仍是一直用衣袖挡着脸,声音哽咽不住: “我三岁开蒙之时,熟读‘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后遍读圣人文章,明白‘夫人不可不自勉’之道理 我亦非不善之人,奈何孙儿病重,遂至于此,悲哉悲哉。” 贾琏听得头大,恨不得跳起来大喊“你给老子说人话”。 忍来忍去,还是说: “太爷,我学问差,您这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我真心听不懂。” 贾代儒看贾琏满脸诚恳,只得尽量将话说得通俗些,让贾琏总算能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 原来自打贾瑞被扣了一身屎尿,回家说是“失脚掉在茅厕里了”,第二日便病倒了。从此便觉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还时常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 贾代儒早年丧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孙儿,急得焦心,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大夫见愈发不好,便叫吃“独参汤”。 贾代儒哪里有钱买这等好人参?便求到荣国府王夫人那里,王夫人遂命凤姐秤二两整人参给他。 也不知凤姐是没处寻,还是不想寻,反正昨日里只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小厮送来给贾代儒,传话说:“这是太太叫送来的,以后可再也没了。”彻底断了贾代儒再去求援的门路。 此时贾瑞自己也知道不好,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见没有“独参汤”,便大哭大闹。 贾代儒无法,抱着病入膏肓的孙子也是哭做一团。 今日贾瑞醒来,忽然拿出一对赤金钗子,说是旁人寄放在他这里的,如今急于救命,让贾代儒先拿去典当了银子回来,买好人参煎药救命。 贾代儒见那赤金钗子做工精细,成色又足,显见得是富贵女子之物,绝非贾瑞可有,唯恐是贼赃,抓着贾瑞追问那金钗来历。 贾瑞放声大哭,一口咬定是旁人寄放在他这里的,如今他病入膏肓,贾代儒若不肯救他,他死事小,这一门就绝户了。 贾代儒无奈,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打算先典当了这对金钗,等救下贾瑞的性命,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赎回这对金钗来,到时候再还给人家也就是了。 他本是荣国公贾源的年幼庶子,一生虽无富贵,好歹也算过得衣食无忧,从不曾进过当铺。如今年过古稀,倒要去当铺里典当来历不明的金钗,心中委实忐忑羞惭。 是以当铺掌柜与他说攀谈许久,他虽然心中焦急贾瑞在家等药治病,却也只得耐着性子谦逊应付,只盼着人家不要问这对金钗的来历才好。 及至一见贾琏带着人闯进当铺来,好歹也活了七十多年的贾代儒瞬间就心头雪亮:事发了! 此时他从怀里取出两支赤金钗子,双手捧给贾琏,不住哭着哀求: “琏二,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只求你手下留情,我委实是逼不得已,否则断断不会做出这等辱没祖宗之事。” 贾琏见他可怜,也不由心软。 显然到自己院子里偷东西的并非是贾代儒,但是不是贾瑞,还是要打个问号。 当务之急,是找到贾瑞,询问镜子的下落, 于是,贾琏接过金钗,揣入怀中,又出言安慰贾代儒道: “误会误会,这原是场误会。 不妨实话告诉太爷,这对赤金钗子,是我房里人平儿的,因过年时节要戴出去见人,也着实叫我着了会子急。 暂且不论这金钗是哪个拿出去的,如今既然能找回来,总归是解了我这个难题,不然闹将起来,没得大家要麻烦不少。 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救天祥的命,等他好了,自然就能告诉我,是谁去我屋里拿的。” 贾代儒赶忙道: “咱们这就回去问,咱们这就回去问。 他若再不说,我就是打死他,也要逼着他说出来。” . 贾琏打开门,叫过兴儿,给了他一张三十两的银票: “你赶紧跑去参行,拣手指头粗细的、未作过的原枝上好人参,兑二两过来。买好之后,直接送来太爷住处找我。 若路上有药铺,也顺便再请个坐堂大夫过来。” 兴儿本来一直嘟着嘴不高兴,看此时贾琏说话之时沉着脸,也不敢再使性子,赶忙一一应下,打个千跑了。 贾琏又叫祈掌柜进来,吩咐决不许将此事外传分毫。 祈掌柜何等乖觉?立刻便赌咒发誓,顺便替铺中的朝奉、伙计,也都一一发了毒誓。 贾琏笑着赏了十两银子的茶水钱,祈掌柜千恩万谢,跟在后面连连打躬作揖。 贾琏又命人去雇了两顶小轿来,与贾代儒一道,直奔他家中去看贾瑞。 . 才下了小轿进了院子,还不及走到门前,只听得屋中传出贾代儒的老婆在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叫: “瑞儿!我的瑞儿啊!” 随即便是放声号哭。 贾琏一跺脚。 完了完了完了,没来得及问我的镜子在哪儿! 第八十八章 该死的还得死 这是贾琏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精尽人亡”。 忒惨烈。 虽然没见过活着的贾瑞,但应该也是个唇红齿白的帅小伙吧。 估计真长成焦大那模样,也未必有勇气往王熙凤身边凑。 可眼前床上躺着的人,哪里是个美少年?分明是一副形容枯槁、塌颜嘬腮、脸色蜡黄的德行,手里还攥着一面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 风月宝鉴! 贾琏正要上前,却见那攥着镜子的手竟然动了动! 与此同时,贾瑞的嘴唇也微微颤抖,细看之下,胸口也微微起伏——还没死! 贾代儒的妻子白氏正趴在贾瑞身上大哭,此时也觉出孙子又有了气息,猛然抬起头,愣怔怔“哎呀”了一声,又抱住贾瑞继续大哭: “我的瑞儿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爷爷和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指望了……” 脸色刷白的贾代此时也儒颤颤巍巍地奔过去,拉住贾瑞的手: “瑞儿,瑞儿,你琏二哥给你买人参来了,你吃了‘独参汤’便能好了,你……你不能有事啊……” 贾瑞缓缓半睁开眼,眼神涣散无神,嘴唇一直在微微发抖,仿佛在用尽全力,想要说出最后的遗言一般。 白氏只顾了哭,贾代儒已经老泪纵横,不住摇晃着贾瑞的手,把耳朵凑近贾瑞的嘴: “瑞儿啊,你想要什么?你要说什么?跟爷爷说,爷爷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了,也给你办到。” 贾瑞的嘴唇抖得愈发厉害,终于,费力地吐出打着颤的两个字: “……嫂……子……” . 嘿! 你妹的嘿,你丫的都快死了,竟然还惦记我老婆! 贾琏恨不得上去先扇贾瑞两个脆生的大耳帖子。 你临死还能要点儿脸吗! 贾琏上前,要拿了风月宝鉴就走,这才发现贾瑞枯瘦的手仿佛鬼爪一般,死死攥着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的镜把,比命攥得还紧。 在他摸到镜子的刹那,贾琏听到了镜子懒洋洋的声音: “主人怎么才来?叫镜奴等得好生心焦。” 贾琏瞧了瞧身边只顾着抱着贾瑞大哭的贾代儒夫妇,又瞧了瞧床上命若游丝的贾瑞,也顾不上问镜子如何来到此处,只在心里向镜子道: “你给我听着! 贾瑞自己no zuo no die,死有余辜! 可我不许你拿我老婆的幻象去干风月杀人案!敢给老子在幻境里戴绿帽,看老子不烧烂了你八百回的!” 镜子仿佛是吃饱了要打瞌睡一般,听上去很没精神: “不敢不敢,镜奴绝不敢唐突主人的女人。 况且镜奴乃是天赐宝物,于风月场上,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专救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怎么会杀人呢? 至于主人说贾瑞什么坐待,镜奴要为自己辩解一句。 并非是他坐以待毙,眼前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镜奴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他一程而已。” 不等贾琏再开口,镜子轻叹一声: “主人息怒,请主人亲自验看。” . 随即,贾琏一个恍惚,已经身在一处花园的游廊之内,仿佛是宁国府的会芳园,又仿佛不是。 他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白皙,五官俊秀的青年,正是贾瑞。 只见他正痴呆呆地望着远处,口中只是喃喃不已: “……嫂子……我那疼人的好嫂子,可教我等得好苦……” 好你个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死到临头了,你竟敢还惦记着我老婆! 贾琏正要冲过去就给这个不要脸也不要命的畜生一顿暴揍,却听镜子幽幽问道: “此人一路堕落至此,眼前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主人可要救他?” 贾琏一句“他死了活该!”本来已经冲到口边,却又陡然生出些好奇,反正贾瑞是死定,早一会儿还上晚一会儿也没所谓,大不了就是多捯几口气儿的事,便问: “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救?” “上天有好生之德,尚未咽气之前,总还有一线生机。 本来方才他已经咽气,他的三魂七魄,镜奴已经吸食了十之八九。 但主人既然来了,镜奴少不得就要再留下他最后的一缕魂魄,交由主人定夺。 到这最后一关,若主人要救他,只要能劝说引导他脱离幻境,他便能得救。” 言语间,幻像已然开启。 左边游廊远处,摇摇乔乔走来凤姐儿俏丽的身影,而右边游廊的远处,跌跌撞撞奔来的是贾代儒夫妇。 贾瑞朝左边看看,色相满脸;又朝右边看看,似乎也心怀愧疚。 贾琏抱着肩膀,只冷眼瞧着。 镜子很奇怪: “如此试炼,乃是生死抉择,主人一向心地良善,难道不劝说引导他么?” “我为什么要劝说引导他? 他打我老婆的主意,我还救他?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长了一身的贱骨头?” 镜子叹息道: “果然是人性本恶啊。” “呸!什么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人性就是人性,有人善,也有人恶。 动不动就一竿子打翻全体人类,你们这帮子神仙怎么那么幼稚低能呢?” 贾琏看着贾瑞来气,顺便也怼了镜子一顿。 “老想靠着考验人性来得出个什么非黑即白的结论,你们这帮子神仙也是忒闲得蛋疼。 我告诉你,贾瑞就是又蠢又坏,他自己堕落,自己选择堕落到死,跟别人救不救他没关系。 我心存良善,但不是分不出好坏,能救的要救,不能救的就不救。这种临到死还没活明白的人,救了他就是害了更多人。” 贾琏和镜子说话之间,贾瑞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朝着凤姐的身影大步跑过去,口里喊着: “嫂子……我来了……我的好嫂子……” 在他的身后,是贾代儒夫妇撕心裂肺的哭喊: “瑞儿啊……我的瑞儿啊……心头肉啊……” . 贾琏厌恶地一挥手: “养他长大的至亲哭成这样都叫不住他,还有谁能救他? 赶紧的,快把他弄死算了,留在人间也是祸害。” 镜子顿时精神抖擞: “遵命!主人果然大仁大义!” 瞬间,花园消失,只剩下一片虚空。 贾瑞顿时不见了王熙凤的影子,正发疯似地大喊“嫂子”,忽然一道金光兜头压下,贾瑞瞬间化作一缕浊气,被金光吞噬其中。 . 贾代儒夫妇撕心裂肺的哀号陡然而起,贾琏也自幻境中回神,只见床榻上的贾瑞,已经彻底油尽灯枯,成了一副枯槁的尸首。 而刚好此时,兴儿兴头头地跑进来: “二爷,二爷,人参买来了!顶顶好的整根大人参!” 贾代儒夫妇闻言,更是将头抵在贾瑞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贾琏摆手让兴儿先退下,自己则从贾瑞手中取过风月宝鉴揣起来,又给贾代儒留下五十两银子发送贾瑞,便出门去了。 他怀里的镜子吞噬了贾瑞的整副魂魄,仿佛是吃撑了一般,愈发懒洋洋的: “主人当真好心,还赏了那个下流种子一副棺材板。” 贾琏坐在小轿中,满脸不屑: “那五十两银子是给贾代儒的。一介穷儒,七十多岁,先丧子又丧孙,就当我做善事了。 诶?不对啊,贾瑞那孙子拿了那对金钗,他就应该还拿了我一百两银子呢!” “金钗不是贾瑞偷的,那一百两银子人家早就花了。” 第八十九章 妍媚的智能儿 “不是贾瑞偷的,那还是贾环偷的?” 经历过闪腰似的反转,贾琏对自己也不那么自信了。 “正是。 那日主人不在,是贾环说王子腾送给王熙凤的玻璃炕屏极是好看,皇宫里都没有那么精致的东西,在背地里撺掇了学里的贾湘和贾渝,叫他俩磨着贾兰和贾菌带他们来看。 到了主人的院子里,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在前面闹腾,贾环趁机溜进屋里,偷了东西走。 那一百几十两银子他拿去了,留下镜奴和那对金钗,偷偷寄放在贾瑞那里,说是要等风声过一过,无人发觉时候,再拿去典当或者变卖。” 贾琏恨骂: “这个下作的贾环!早晚得给他个教训。” . 回到荣国府,贾琏要去贾母处问安。 走至院外转角处,忽然见山石后有人影鬼鬼祟祟一闪,随即听得一个女孩子轻轻一声惊叫,紧接着,又有个人影过去。 贾琏心知有异,便悄悄跟了上去。 绕过一大丛金丝竹,又转过太湖石山子,便听得宝玉含笑的声音: “我不管,反正我是亲眼瞧见你两个搂在一处了。 能儿,你把方才给他的那个点心,也照样给我喂上一口,咱们就撂过手,我也不声张给人知道。” 又听得秦钟道: “能儿,别理他,他敢声张给人知道,也别指望我以后再搭理他。” 宝玉笑道: “可又奇了,你两个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么?前儿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她都做了些什么?这会子倒有底气来哄我!” 只听那女孩子小声道: “宝二爷莫要声张,我喂你吃点心就是了。” 宝玉又笑: “你这时候要喂,我偏又不肯吃了。 你方才喂他,是个有情意的,此时到了我这里,就成了个没情意的,却不是我吃了亏?” 那女孩子小声也笑道: “给你两个都有情意,还不成么?” 正此时,只见另一个清瘦的小尼姑,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寻来: “智能——你跑哪儿去了?师父叫你。” 那智能儿赶忙从石头后面跑出来: “我……我出来上茅厕。” “惜春姑娘要听讲经呢,师父叫你赶紧过去摆果碟子,她要去寻余信家的要月例香供银子,叫咱们先陪着姑娘坐一坐。” 智能儿唯恐被智善发现石头后面的秦钟和宝玉,急急拉上智善就走了。 贾琏悄悄掩身在山石后头,看这智能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但那一身宽大的灰布尼姑袍,已经掩不住她豆蔻年华的妍媚动人。 走出十几步,还要悄悄回过头,见秦钟和宝玉都在石头后面伸头看她,嫣然一笑,秋波流转,媚态横生。 . 见智能儿去远,宝玉又拉住秦钟,耳鬓厮磨: “明儿咱们一道儿去学堂,可不许你再搭理薛蟠金荣那起子人,他们的腌臜气,将你都污浊了。” 秦钟嘟嘴道: “幸亏这些日子瑞大爷病了,我的日子才好过些。 薛蟠送了不少银子给瑞大爷,瑞大爷便偏向着他。他不敢惹你,便老来寻我的不是,找茬子就要罚我。 明儿又是薛蟠来上学的日子,我不知该怎么躲开他。 好哥哥,不如你今儿装病得了,咱们明日都在家里再歇一日。” 宝玉嘻嘻一笑: “我装病倒没什么,横竖老太太也知道我身子不好。 只是但凡我生病了,你就不去上学,倒叫人觉得咱俩成了小两口了。” 秦钟也嘻嘻一笑: “你觉得不是么? 可是你如今不肯认账了?” . 这tnnd不就是那个综艺《变形记》还狗血?! 一个普通家庭的干净单纯少年,父亲疼爱,姐姐惦记,本该好好努力上进,做个“寒门出贵子”的励志例子。 可偏偏他在得到一个进入贵族生活的机会之后,便愣是把之前的优点全扔了,反倒学了一身浪荡子弟的纨绔做派,勾引这个,挑逗那个,专门拣着最恶臭的沾满了一身。 白白浪费了秦业和秦可卿的一番心血。 原本贾琏还以为只是宝玉带坏了秦钟,如今才明白,他两个已经是狼狈为奸,不相伯仲了。 . 贾琏一声咳嗽,大步走过去: “秦钟,宝玉,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一见贾琏过来,坦然笑道: “我来寻秦钟,叫他一道儿去书房。” 秦钟心虚,低着头不敢看贾琏,只跪下行礼: “见过琏二叔。” 贾琏朝宝玉应付了一句:“去念书就好。”转而又沉下脸向秦钟道: “报丧的人已经到你家里去过了,你是亲弟弟,如何能只穿素服,不着丧服? 再者,你姐姐的丧事在宁国府里正办着,你下了学就算不一直跟着守灵,也总该过去帮忙应酬丧事才对。 这点子礼数,难道还要别人教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重,秦钟跪在地上,吓得不敢抬头。 宝玉看不过,替秦钟说话道: “琏二哥,是今儿我俩去学堂,才暂时换了素服,他这就要去换上丧服的。 至于他没去东府,也是我这里缠着他念书……” “念书是好事,但不能坏了礼数,没了规矩。” 贾琏打断宝玉的话头。 宝玉也恼了: “张口礼数,闭口规矩,琏二哥真拿自己当了老爷不成? 我这里要去念书了,跟琏二哥告辞。” 说着话,一把拉起来秦钟: “走,咱们去书房,谁还能把你抓去东府不成?” . 一刻钟后,贾母屋中。 贾琏与贾母说了路上遇到贾代儒,便雇了轿子送他回家,刚好遇到贾瑞死了,便先给了五十两银子发送的事情。 贾母先是落泪,后来点头: “贾瑞年轻轻就夭亡,那是他命运不济。你能惜老怜贫,是你懂事。 这点子叫我放心,咱们家的孩子,都是懂礼数、不骄矜的。” 贾琏趁机道: “圣明无过老太太。 只是光咱们家的孩子懂礼数、不骄矜也还不足,住在咱们家的孩子,也不能差了礼数。” 贾母听他话里有话,立时便问: “你说的是哪个啊?” 贾琏摇头: “东府里头的蓉哥儿媳妇没了,他弟弟在咱们家一直住着,既不穿孝,又不去守灵,未免要叫人说出话去。” 贾母“哎哟”一声: “我竟糊涂了。 头几日留他来住过,后来他姐姐没了,宝玉说怕这孩子伤心太过,这才又留他来住,他竟一直没过去守灵?” 见贾琏点头,贾母跺脚道: “混账混账!如何能这样!” 立即吩咐鸳鸯,叫赶紧送秦钟回家去。 第九十章 贾琏的小骄傲 贾琏从贾母屋里出来,走到二门,正见身着丧服的秦钟也从里面出来,宝玉还拉着他的手,两人耳鬓厮磨,不住地说悄悄话,及至看见贾琏,宝玉立时便撅了嘴,可还是赶紧过来,拱手说了句“琏二哥”。 他心中明白,是自己方才的一句赌气话,惹贾琏出了手。 如今秦钟是被老太太发话送回去的,至少在丧事期间,是别想在来贾府住了。 贾琏“嗯”了一声,看小厮替秦钟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搬东西,知道他在贾府住的日子里,贾母也没少送穿的用的给他。 贾母是一番好心,却更加引发了秦钟对富贵生活的极大渴望,这一点贾母未必能想到。 从这个角度讲,秦钟的人格可比刘姥姥可差远了。 贾琏叫过秦钟道: “我去你家,见到你父亲正日日为你担心。 他已经年过六旬,身体又不大好,你姐姐又不能再关照他,你除了在宁府守灵帮忙,还是要多回家陪陪你父亲。 你若是实在不喜欢念书,也须得想想日后的出路,好歹你家日后也只能靠你一个顶梁柱了。” 秦钟一一应着,一双小鹿似的婉转眸子却还是悄悄瞟着宝玉。 贾琏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话,只叫人送他上车出门。 . 秦钟的车走后,宝玉依依不舍,仍是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的背影,不肯进去。 贾琏懒得搭理,正要拔脚走。却见智能儿急急忙忙跑出来。 迎面一见贾琏,智能儿赶忙低下头,站在一旁。 贾琏只做没见,从她身边走过。 倒是宝玉,追过来向智能儿小声道: “你怎么跑来了?你俩再见面不难,我给你俩想法子就是了。” 智能儿带着哭腔也低声道: “他许了我的呀,要带我出了那牢坑子,离了那群秃歪剌,去他家好好过日子的……” . 贾琏暗自摇头: 这个糊涂的小尼姑,竟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秦钟这么个只贪图享受、没半点责任心的小男孩,也是瞎眼。 秦钟的父亲为了他费尽心血,秦钟的姐姐为了他的前途不惜要活活烧死自己,可结果呢,这些为了秦钟倾其所有的亲人,在秦钟眼里,都抵不过他跟小圆脸儿的“耳鬓厮磨”,也抵不过贾母给的几件好衣裳和过几天富贵好日子。 他姐姐没了,而且还是惨遭烧死,他不仅不悲伤,还丢下老父,只顾在贾府里勾搭小尼姑调笑,又怂恿着小圆脸儿装病不上学,这样的白眼狼,若不让他好好吃些苦头,都对不起秦家父女对他的苦心。 这糊涂东西就没想明白,他之所以能常来贾府走动,能勉强将半只脚踏入了贵族圈子,全然是因为他是秦可卿的弟弟。贾府也是看在秦可卿素日为人的面子上,才破格让他这等远亲入学的。 如今可卿既死,这门亲戚就算是断了。 若他知礼懂事,好学上进,贾母看在他可以陪宝玉读书的情分上,还能许他来往走动。 可若知道是他在背后教唆宝玉装病逃学,那一旦发话说不许再有来往,将他彻底轰出贾家私塾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如今,贾琏只是先赶他出贾府,秦钟若能就此明白进退,还则罢了。他若是仍旧堕落不知好歹,自己为了不辜负可卿的托付,后面自然要好好收拾他,让他多吃点苦头。 唉——也是得让秦家父女也明白明白,就是他们一直对这个小儿子宠溺太过,才养出了这样一条白眼狼。 . 贾琏沿着曲曲折折的廊子,慢慢往回踱步。 他是个爱在心里琢磨怎么做事解决问题的人,许多事情,只有办成了,他才会说出来。 也正是这个沉稳的性子,让他自打来到红楼世界,日子虽然不长,却已经将故事做出了许多改变。而他做出的这每一步改变,都必将对后续故事做出极为深远的影响。 初来乍到之时,他虽然身披荣国府嫡长子孙的贵族名头,却因为被王熙凤死死辖制,口袋里从没超过五两银子,跟好友出门常常都是喝蹭酒,活脱脱一个穿金戴银的可怜穷鬼。 原主贾琏好歹也是贾府嫡长子孙,可全副私房钱竟然只有一百两,还都悄悄存在平儿手里。每每找平儿要钱还要偷偷摸摸,唯恐被王熙凤发现端倪。 唉——可见不管在什么年代,没钱都寸步难行。 而如今,他已经不在乎那一百两银子,因为他有了私房产业。 一个占据京城最好水源的烧锅,能做出京城里最好的白酒,再加上京城富贵子弟聚集地“东风楼”的一半股份,他每月净到手的银子少说就有千把两。 而且他有信心,他的生意能越做越大。 餐饮业只是个开头,小case。 再说自己在府里的地位。 自己初来时候,府里的大小事情几乎都被王熙凤夺在了手里,自己这个琏二爷几乎只是个摆设。 而自己动动手指头,轻而易举地就争取回了荣国府一半的管家权,王熙凤屁都不敢放一个。 至于对贾府的管理,自己只要死死捏住账目、银子和用人这三样关键,其余那些琐碎杂事,王熙凤愿意操心费力,就让她做去,有她那么个敬业能干的女中层,也挺好。 说到王熙凤,贾琏的嘴角微微上扬。 这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到如今时不时地巴结巴结。 尤其是此番自己给了她一个到宁国府去卖弄本事的机会,她激动之余,从此对贾琏称呼“二爷”的时候,音调都拉长了两个音节。 得到美女的乐趣,何如征服美女的乐趣? 能将别人眼里的“百炼钢”、“女霸王”,化为琏二爷我手里的“绕指柔”、“小乖乖”,这等本事,谁有? 让林如海升官,让秦可卿重生,让贾瑞嗝屁,祖传秘术在身,风月宝鉴在手,掌控生死,不在话下。 贾琏喜欢这种步步为营的感觉。 他身体的原主是个没追求的,花银子捐了个五品同知的官衔不过是个虚职,出了听上去好听些,其实没有半点实权。 而今,自己已经是顶头上司顺天府知府宋大人最得力之人,如今宋知府忙着升迁,整个顺天府衙门里,谁人不知道大事小情,实际上都是贾大人在做主? 此番宋知府升迁已经是十有八九的事情,那么自己的升迁…… 不对,此事不对…… 第九十一章 荣宁府很贫穷 这几日,宋知府已经向吏部保荐了贾琏,推举他来补自己升迁后的缺。 为此事,贾琏也打算预备三千两银子去孝敬宋大人的提携。 毕竟,顺天府的实缺,委实诱人。 可此事,却在近来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事情的原因,乃是在太上皇将帝位传交给当今皇上之后,当今皇上一直并未对朝堂局面有甚动作,却在近来,独独对知府一职做了些调整: 将全国共总共所设的一百八十个府,进行重新分定,按照“冲、繁、疲、难”四字为标准,划分为四级。 “冲”者,指地当孔冲者,即交通要道; “繁”者,指政务繁纭者,即事情繁多; “疲”者,指赋多逋欠者,即钱粮亏欠; “难”者,民刁俗悍、命盗案多者,即难以治理。 按照这个标准,凡是四字俱全的府职位,称为“最要缺”; 三字的府职位,称为“要缺”; 二字的府职位,称为“中缺”; 一字或一字都没有的府职位,则称为“简缺”。 又根据这个划分,新任知府的任命办法也做了调整。 “最要缺”的知府被定为“请旨缺”,也就是要吏部或地方督抚提名,最后由皇帝钦定; “要缺”知府为“题补缺”,也就是由地方督抚举荐; “中缺”、“简缺”知府,则定为“调补缺”,也就是都归吏部拣选即可。 知府本是从四品官,但顺天府乃是神京所在之地,领五州二十二县,重要无比,不以直隶称,是故顺天府知府品级也抬升为从三品,是“最要缺”中的“最要缺”。 这样的位置,必定要皇帝钦定才行,地方督抚举荐如何能够? 虽然自己已经打通了戴权的关系,或许可以走太上皇这一路的门子,但太上皇毕竟已经六十八岁,时日无多。若要长久,还是得能得到皇帝的认可才好。 看来,此事须得再下些功夫,才能让荣国府重得皇帝的器重。 而宁国府那边,自己已经想法子将贾蓉放在太上皇身边,以他的机灵圆滑好面相,得太上皇喜爱应该不难,也算是给贾家上了个双保险罢。 如此一来,荣宁合力,先保证在政坛上不败,后面才大有可为。 至于贾赦、贾政和贾珍那三块不争气的老料,如果能不惹祸,就已经是他们仨对贾家最大的贡献了。 . 但如今,贾府眼前面临的最大问题,还不是政坛,而是钱。 也再大的买卖,架不住赔钱。 贾府的所有收入只有四项: 第一是田租地租。 宁国府的田庄上一年收入有五千两银子,而荣国府的则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 第二是朝廷恩赏。 这些逢年过节的礼钱,或是彩缎、古董玩意儿,或者是金子。虽说看上去体面,却一来是数量有限,总共值个两千两银子顶天了;二来,礼尚往来,岂能只出不入?皇上给赏赐之前,哪回不得先孝敬表忠心?三来,恩赏是皇上给的,却是太监送来的,哪一回打发太监能少于几百两银子? 第三是朝廷俸禄。 这府里能有明确俸禄的,荣国府里只有贾赦一个世袭一等将军,贾政一个工部员外郎,和自己一个五品同知,而宁国府里只有贾珍一个世袭三等将军,贾蓉的五品龙禁尉刚刚到手,执照还没攥热乎呢。 这五个官职加在一处,一年下来,俸银总共不到六百两,禄米不过四百石。 第四是就是见不得光的收入了。 比如帮人办点儿事,人家给点儿孝敬银子;比如王熙凤挪用众人的月钱放高利贷;再比如有些空房子出租。一年到头算下来数目也不定,少则两三千两,多则三五千两。 如此算来,整个荣国府的全年总收入,怎么也超不过两万两银子。 而荣国府一年的总支出,则至少要花费十万两银子。 仅荣国府自己,实际的嫡长房一脉的主子统共只有十几个,每人平均每日的花费则就要五两银子,十几位主子一年的基础生活花费就是三四万两银子。 而荣国府的下人仆从则超过千人,光下人的月钱支出则超过了八千两,而丫鬟和主子吃穿一样,连三等仆妇也穿金戴银,穿绸裹缎,一年下来,少不得怎么也要一两万银子。 更少不了与其他高门世家、达官贵人的迎来送往、红白喜事,请客摆酒、演戏打赏,一年也要几万两银子。 如此一算,贾府的入不敷出是显而易见的。 年年岁岁寅吃卯粮,岁岁年年刮净家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几年的折腾,赔光光的事情就在眼前。 可此事,背后关系纷繁复杂,千头万绪林林总总,到底该如何下手…… . 贾琏一心想事,无心脚下,不觉就走迷了路,沿着一条夹道,走到一扇小门前。他走进去,一个小厮赶忙上前打千: “见过琏二爷。” 贾琏这才回神,指了指里面的院子:“这是?” 那小厮倒很机灵,立刻规规矩矩答道: “回二爷的话,这里是梨香院。” 梨香院……啊,薛宝钗!薛蟠!薛姨妈! 刚想至此,只听院子那头传来几个声音一起高叫: “大!大!大!大!……” 又听见贾环尖而细的小公鸭嗓叫得尤其激动无比: “小!小!小!雀鸟拍翅喳喳叫,这把色子准开小!小!小!小!” 贾琏示意小厮别出声,自己就要朝里走去,忽听得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转回头,却是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后跟着个手捧食盒的丫鬟。 那姑娘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也是不新不旧的样式质地。 容貌丰美,举止娴雅,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神情也是不咸不淡,却额外有一股淡得难以描画的妩媚风流,果然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风范。 来人果然是宝钗带着莺儿,只见她大大方方向贾琏行礼,稳稳说道: “想来,这位是琏二爷?” 贾琏也回礼: “正是。想来,这位是宝姑娘?” 宝钗淡淡一笑: “都是自家亲戚,来了许久,整日里总见凤姐姐,与琏二爷倒没见面。” 她也听见了梨香院里一众人的大呼小叫,坦然笑道: “这都是我哥哥的不是,又招惹了一群亲戚后生,来我们这院子里赌钱耍闹。 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也不知是该怎么打发我们才应该了。” 贾琏也一笑: “放心,我不会让老太太为难。” 心中却道:这女孩,看似平和稳重,内里却好有心计。就用这一句话,想堵了我去老太太那里说薛蟠的路。 第九十二章 宝钗做大做小 宝钗是自王夫人处回来,心中原本很是郁闷。 只因今早宫里来人,告知薛姨妈:薛宝钗履历有假,隐瞒其亡兄薛蟠身负人命大案,故取消其入宫待选资格,永不叙用。 王夫人也得知此事,叫了宝钗过去安慰了半日,又与她说了自己的打算。 宝钗此时才知,原来自己自幼佩戴的金锁,乃是母亲与姨母在十几年前就预备下的一条后路——进宫不成,就入主贾府。 王家的女人,可以不要功名,但一定要富贵。 所以宝钗的母亲没有选薛家一心考功名的长房长子,而选择了继承皇商家业的次子薛贵仁。宝钗的姨母虽然也是嫁给二房贾政,但长子贾赦只担了个虚名,贾政才是实实在在承受了整个荣国府产业的受益人。 实惠,才是最重要的。 表姐王熙凤看似厉害,实际却是个顶没脑子没眼光的。 当年姨母让她嫁给贾家的族长贾珍当续弦,她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嫁给没权没钱的贾琏。要不是后来贾珠早夭,姨母深受打击身体不好,不得已才提拔她在荣国府管事,只怕她如今在贾府所受的待遇,比李纨还不如。 如今,暂时用着她,也不过只是一时只需罢了,自己就将是替代王熙凤的最佳人选。 只要,自己嫁给宝玉,皆大欢喜。 薛宝钗本来还在边走边想,自己退而求其次嫁给宝玉,委实有些委屈,不想,就看到了贾琏正要进梨香院。 . 宝钗虽然没有见过贾琏,但对贾琏已早有防范。 因为姨母王夫人说过:琏二去了一趟姑苏,接了林黛玉回来,人就变了性子,做事也变得叫人摸不透了。只怕是跟林家有关,更只怕,是得了老太太的背后吩咐,有了撑腰杆子的。 此时,宝钗见面前的贾琏神态平和,如同静水流深的碧波潭,似乎清澈见底,可实际又深不可测,叫肉眼凡胎之人,全然瞧不出深浅。 宝钗心中暗道: 不好,这样的人是最不容易对付的。 我倒宁可他像宝玉那般单纯混闹没机心,或者像贾环那样上蹿下跳到处钻营,或者像贾珍那样全不掩饰的贪色好淫,反倒是贾琏这样,看不出他到底要什么的人,看似脾气温和,难保吧是个最心狠手辣的。 姨母说,前番我们还未进京,他就敢去同姨母说我哥哥的不是,姨母让他寻门路送我进宫,他也推三阻四不肯出力。 姨母让风姐姐回去辖制住他,他反倒用一盘烧饼就哄老太太给了他荣国府的管理之权,姨母方才提起此事来,还恨得咬牙。 他此时忽然来到梨香院,莫非是听说了贾环的事情,到这里来寻我哥哥的不是? . 听院子里不住有人喊大喊小,其中尤其以贾环声高,宝钗略略一皱眉: “这个环三爷,老是在这院子里聚赌,我哥哥说了他几回,他回回都是嘴上答应,回头就又叫了人来。 我妈妈人又老实,也只能由着他们闹腾。 说着,回身对莺儿道: “去跟我妈妈说琏二爷来了。” 水杏似的眼睛,在背向贾琏的瞬间,向莺儿做出了个“送信儿”的眼色。 莺儿自小跟着宝钗,早明白她的心意,赶忙应下,快步进院,赶忙去给赌钱的几个人送信,叫他们赶紧散开。 贾琏心道: 我又不是来专门抓赌的,知道贾环确实在你们这里赌钱,就够了。 倒是没想到意外能与传说中的薛宝钗见了第一面。 漂亮是真漂亮,可惜,这漂亮是不够可爱的漂亮。 商人的女儿就是商人的女儿,时时处处都是小狡猾小算计,做人的格局还是不够,比秦可卿差着一截子呢。 这样的女人,长得再漂亮,顶到天以后也就长成个“王夫人二号”,放在家里做红旗也是个摆设。 倒是做个小老婆,肯定能比赵姨娘懂事些。 . 果然,院中瞬间没了声音,贾琏却轻轻一笑: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往你们院里去了,替我向薛姨妈问好。” 宝钗一怔,霎时也明白贾琏看穿了她的小心机,但她是个从不尴尬的伶俐人,坦然一笑: “既如此,就不耽搁琏二爷了。” . 贾琏正要转身,却有人从院子里大步跑出来,一头跑,一头大喊: “哎呀哎呀!罪过呀,罪过呀,原来是琏二哥来了咱这小院了!糊涂了,糊涂了,我这木狗泥猪竟然也没来迎接,该打该打!该死该死!” 来人身量不高,生得甚是白净,鼻高口阔,一看就是个堆金砌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那人跑到贾琏面前,上前也无甚礼节,只一把拉住,大喊大笑: “琏二哥!可想死我了的琏二哥!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人的琏二哥!今个儿可算是见着了! 早听说了琏二哥是金玉一般的人,如今一见,竟是金玉不够给琏二哥垫脚的。 可惜我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没见过琏二哥,竟都是白白耽搁的,只到今儿才是叫人有了兴致。 来来来,到我这院子里坐一坐,也给我这里破墙添光。” 这薛蟠一贯是个没行止的,拉着贾琏便朝院子里去,还一路大喊着: “妈!妈!琏二哥来啦! 我今儿可不放他回去,赶紧叫人预备酒菜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 梨香院本是贾府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房舍规模都不大,但规制齐整,前厅后舍俱全。 与贾府既有夹道相通,方便薛姨妈和宝钗进府与王夫人走动,又有西南方上的一个独立角门,方便薛蟠出行,避免与贾府女眷混杂。 此时贾琏被薛蟠拉进院中,竟然不是直奔正房去见薛姨妈,而是直奔一旁的跨院而去,薛蟠口里只朝正房大喊了一声: “妈啊,我先请琏二哥瞧瞧我的书房去,过会子再来啊!” 宝钗在后面追进来,提醒道: “哥,先请琏二爷见过妈妈才是正理。” 薛蟠回头笑道: “都是一家子,何必那么客套呢? 再说了,妈都跟我说了,眼瞧着咱们就是亲上做亲,我跟琏二哥必得多亲多近,也是为了妹妹日后在贾家……” 第九十三章 薛蟠的大礼物 “哥你再胡说,我可不依了。” 宝钗急得打断薛蟠的话头,跺脚道: “你日日就知道胡说,可叫人怎么瞧得上你。” 薛蟠见妹妹急了,伸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是我胡说!妹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哥哥一般见识!” 转头又冲贾琏道: “琏二哥就当方才什么也没听见啊。 走走走,别耽误了正事,我这里有宝贝给琏二哥瞧呢。” . 这也是贾琏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薛大傻子”。 他长相既不猪头猪脑,也不猥琐下流,他的白净和周正,颇为对得起“薛宝钗亲哥哥”这个身份。 唯一的问题,就是从里到外透着那么一股傲慢的憨直,典型的人头猪脑。他才来到贾府不久,“呆霸王”的名头就已经传遍内外上下,几乎无人不晓。 此时,薛蟠死拉活拽着贾琏,非要直奔他的书房,让贾琏心里一阵阵地发毛——这货色不会拿我当“小柳儿”吧? 贾琏忽然下定决心,从明儿起,说什么也得去跟谢千里好好练练武。 在这要了命的红楼世界里,长得太好看的男人,必须得好好保护自己。要不,忒危险,说不准啥时候就遭遇点儿不堪——都是美貌惹的祸。 . 推开雕刻着梅兰竹菊的楠木板门,贾琏顿时大为惊讶。 这书房相当雅致啊。 正中摆着一张檀木大漆条案,上有青铜文王鼎、汝窑美人觚,一支鹅黄色的腊梅,迤逦横斜,插在美人觚内。 地下两排四张椅上,都搭着宝蓝缎子绣花椅搭,绣的也是鹅黄的梅花。 一旁是整面墙的一个大书架,从上到下,密密匝匝,塞满了林林总总的典籍,少说也有千本之多。 窗边深栗色的洋漆小几,其上的香炉宝鼎中,正有沉檀烟雾细细飘出,颇有“窗几穷幽致,图书发古香”之清幽景象。 右手边的大书桌上,更是满满垒着许多书籍、茶具,笔墨,竟比文房四宝堂里卖的还齐全。 唯一别扭的,就是如此风雅的书房,正中所挂的画,既不是山水花鸟,也不是书法中堂,而是一副……春工图! 此时薛蟠拉着贾琏,直奔春工图而去,一手指着那画,大声夸赞: “琏二哥,这是我昨儿刚得的,大家名作,画得着实是好得不得了! 瞧瞧这美人儿的神韵,还有这美人儿的身段,真真叫人瞧着就忘不了。 我见识虽少,也没听过画这画的‘庚黄’到底是谁,可这画的好坏我能看明白,真真是好,真真是好啊! 只是他这上面写了许多字,我也认不大清楚,劳烦琏二哥来鉴赏鉴赏,也给我念念。” . 庚……庚黄? 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的哪位名家啊? 画春工的名家,算来算去就那几位啊,周昉,群玉斋,还有——唐寅。 贾琏朝落款一看,靠!果然是“唐寅”! 哎呀,这薛蟠的学问,能把两个字能念错一对儿,正确率百分之零。 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也不过如此啊。 再一看那画上的唐寅题诗; 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 此情之外更无价,顿觉明珠减价。 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诀。 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靠!庚黄……最后一个字还挺贴切。 偷偷看也就罢了,薛蟠还大模大样把他挂在书房正中的墙上,这也太……太明目张胆了。 薛蟠源源不断往外冒出的傻气,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贾琏心里不断地蹦出那句网络名言: “当一个人愚蠢得恰到好处,你甚至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在假装。” 眼前的薛蟠,就是这么个极品中的极品,珍品中的珍品。 . 而薛蟠则完全没有觉出贾琏的情绪波澜,反倒以为他也看画看得入了迷,高兴得连连拍手大笑: “你看你看,我就说嘛,我跟琏二哥肯定是兴趣相投! 我都能看入迷的画儿,琏二哥必定也喜欢。” 当下胸中豪气升腾,大手一挥: “琏二哥若是真心喜欢,这幅画就当是兄弟孝敬给大哥的了。 来人来人,赶快取下来,卷好现在给二哥送过去!” 贾琏赶忙连连摆手: “君子绝不夺人之爱。 薛蟠兄弟既然如此喜爱,若是就此送给了我,薛蟠兄弟岂不就没的瞧了?如此,还是留在薛蟠兄弟这里的好。” 好家伙,贾琏前世也是正常男人,小电影都看了不知多少个g了,谁稀罕这种陈年古董的二次元啊。 谁料薛蟠竟误会了贾琏的意思,一边连声叫外面小厮进来摘画,一边拉住贾琏道: “嘟噜噜不如一起噜噜,琏二哥这种大君子既然也喜欢,那我这种小君子,就更得咱们兄弟一起噜噜了。 到时候,这画挂在琏二哥书房里,我想去你那里瞧,也方便的很。” 贾琏吓得一个哆嗦——什么?这货以为我也会把这玩意儿挂在书房里? 这样忒……忒那啥了。 “请教薛蟠兄弟何为‘嘟噜噜不如一起噜噜’?” “就是先生上课讲的,那个什么‘独噜噜,与人噜噜,谁噜噜’?” “难道是‘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好像是吧,记不大真切了。” . 眼看小厮进来就要摘画,贾琏两步抢上前去,摆出***炸碉堡的光辉造型,不顾生死,一把将那“庚黄名画”死死按在了墙上。 “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也顾不得客随主便,直接反客为主,将薛蟠的小厮给轰了出去。 薛蟠摇头跺脚,真诚无比: “琏二哥啊!怎的跟我如此见外啊! 都是咱们自家亲戚,我的可不就是你的? 说到不见外上,我可要说一句了,琏二哥可真真不如珍大哥! 人家珍大哥才是大度之人,今日说起他儿媳妇缺副好棺木,我当时就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 人家珍大哥立即叫抬了过去,一见那果然是副好板,立时便解锯糊漆了。” “什么!!! 你说什么!!! 你当真让蓉哥儿媳妇用了义忠亲王的那副棺材板???” 第九十四章 万年板太难得 “怎么了?这可是一副极难得的上好棺板呀。” 薛蟠说着,摇头晃脑起来。 “说起来,这副棺板可大有来历。当年,据说是有高人给义忠老亲王指点吉地的时候,说日后若想要定鼎,务必要预备下一副樯木板做寿材,图的就是个‘万年不坏’的好口彩。” 万年不坏? 那不就是——万岁! 看来,义忠老亲王当年真的以为自己会当上皇帝啊。 贾琏日前与那班贵族子弟吃酒之时,也大体听说过,这个义忠老亲王,既然有个“老”字,便是因为他是开国太祖皇帝的长子长孙。 只可惜而太祖皇帝的长子短命,死后被追封为昭陨太子,大位传位给了次子,是为太宗皇帝。 据传说,太宗皇帝曾经在太祖皇帝面前赌咒发誓,待自己殡天后,必将传位给哥哥昭陨太子的儿子,也就是义忠老亲王。 可人心易变,后来太宗皇帝自己改了主意,还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如今的太上皇。 又传说,如今的太上皇,当年在位时称元和帝,也曾经许诺给义忠老亲王,说自己会将传帝位给他。因元和帝比义忠老亲王年长,也算是兄终弟及。 义忠老亲王信了这话,又巴巴等了十来年,最后等到的,是元和帝宣布禅让,将皇位给了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则退居太上皇。 至于被愚弄了两回的义忠老亲王后来到底做了什么,众人都讳莫如深,只知道太上皇震怒,亲自手书下旨,痛陈其“自以为旧日嫡子血脉,心怀异志,居心甚不可问。尤其属下之人,见朕于王加恩优渥,群相趋奉,屡有不臣”。最终,下旨将义忠老亲王全家废为庶人。 不知是不是被旨意里的一句“虽伊不思皇祖,朕宁不思皇祖乎?”感动太甚,义忠老亲王及其两个儿子随即都羞愧成病,纵然太上皇与当今皇帝都急命太医院“务必救治”,可这三人福薄命浅,只十几日便都一命呜呼了。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果然“老实人不得好下场”。 果然“造反和成名一样,都要趁早。” 自打义忠老亲王坏了事,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个个都避之不及,甚至有不少人反攻倒算,反戈一击。 而当年上表检举义忠老亲王的忠顺王一家,自此颇得两朝圣心,过得顺风顺水更顺心。 . 贾琏愣愣望着眉飞色舞的薛蟠,完全分辨不出他是真傻还是在假装。 薛蟠却以为贾琏是震惊于自己的见多识广,得意之下,愈发起了谈兴: “哎呀琏二哥,这要不是因为我妹子……额,她女孩儿家羞涩,老不让我说,反正就是一句话,咱们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好亲戚,若是换了是旁人,别说要这副宝贝万年板了,就是想瞧一眼我都不给。” 正此时,听得门外有小丫鬟的声音: “大爷,太太说请琏二爷到正屋说话。” 薛蟠拉着贾琏就朝外走: “走!我妈一直想见你,她那里有从南边带过来的酒糟鹅掌,最是适宜下酒,今日咱们兄弟也喝两杯。” 也不管贾琏愿意与否,兴头头的薛蟠拉着贾琏就进了正房,一进屋,也不管贾琏要与薛姨妈见礼,他自顾自大声道: “妈,我方才跟琏二哥说起义忠老亲王的那副万年板,他都听傻了。” 转头又朝贾琏继续道; “琏二哥,不是我自夸,这也就是我们薛家,做了多年的皇商,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一年里有事没事,怎么也得亲自往义忠王府里跑上五六趟呢。” 薛姨妈是个长相温和的中年妇人,脸型眉眼都与王夫人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嘴角微微上翘,是以在面相上,比整天绷着脸的王夫人又更添几分和气和喜气。 此时薛姨妈带着宝钗迎上来,笑着道: “自家人,不拘礼节的,来来了,快坐快坐。 蟠儿是个不懂招待人的,我就知道他一高兴起来,就只记得说笑,不记得招呼你喝茶。我这里都预备下了,你们坐着喝茶说话儿,岂不是好?” 她说着,就将贾琏让到桌旁,拉着贾琏坐下,丫鬟立刻倒上茶来。 薛姨妈又指着桌上的点心果盒,不住地让贾琏吃这吃那,仿佛贾琏还是个小孩子一般,让贾琏几乎应接不暇。 倒是薛蟠,方才的兴致还是不减,又接着道: “琏二哥,说起来只怕都没人信,义忠老亲王的事情,除了我们薛家,谁也办不成。 就他那副棺材板的事情,义忠老亲王谁都信不过,最后,是他老人家亲口托付先父去办的。” 贾琏也早听说薛家的皇商背景,却不知他家竟与义忠老亲王交情如此深厚,心中想再多听些旧事,便连连赞叹。 薛姨妈一听薛蟠提起旧事,反而叹息道: “怎么说起这个?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 一旁的宝钗婉然一笑: “我哥哥说得不假,说起那副棺板,倒还真是费了一番大周折呢。 先父为了老王爷这副万年板,几乎亲自走遍了整个铁网山,才在山深处寻到了一株千年樯木。 这樯木天生木质极其致密,十年只能长粗几分,半寸都不到,更离奇的,是这樯木离土半日便枯缩如朽,再也用不得。 想要做成棺木,须得在当地锯木为板,都趁在半日之内,以火油大漆封油,阴干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再上二遍漆,再阴干九九八十一天,上第三遍漆。一直到上足了第九遍漆,再阴干九九八十一天,方可万年不坏。 为了能赶在半日之内,将伐树、锯木、刨平、上油都稳妥完成,先父找了上百个木匠,还搭了极大的棚子,一众人就住到了铁网山深处的千年樯木旁边。 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三年时间,才得了这副宝贝棺材。连工带料加运费算下来,少说也花出去了三千多两银子。” 薛蟠一听,立时睁大眼睛: “哎呀!今儿珍大哥问我,我还说‘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看来倒是我说少了。 嗐!管他多少呢,如今不论谁,就算手里捧着现成银子,你没地方买去。这就叫做‘难得’。” 第九十五章 鹊哥儿是晴雯 贾琏越听却越不是味儿。 他前世曾经听爷爷贾不全讲过不少帝王陵寝的风水秘闻。 比如皇帝继位后,便要开始寻龙点穴,为了能寻到一处“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的“万年吉壤”,往往要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 因为帝王陵开店选址的优劣,直接关乎皇家气数,江山安危,国运兴衰,因为选址不宜而被帝王杀掉的风水大师不在少数。 而作为大行皇帝最终躺卧其内的棺木,也必定不能含糊。 皇帝的棺木,多用生于湖北、湖南以及四川的深山谷里的“帝王木”,且至少要千年古木,百丈之干,其半埋于沙土之下,截之以为棺,故谓之“沙板”。 这种沙板温润细腻,光洁如玉,纹理极好,触之犹如触摸婴儿的肌肤,但又如铁石一般坚硬无比。幽香不绝,用此木做成盒子,盛放生肉能够历七日都不变色。 而听方才宝钗所说的义忠老亲王那副“万年板”,只怕比帝王木还要好。 这种皇家打着“万年”烙印之物,岂可用在常人身上? 一旦被皇家所知,却不是要给贾家招祸? . 想至此处,贾琏也无心再在此逗留,便起身告辞说那边还有事情。 薛蟠死拉住贾琏不让走,薛姨妈也苦留吃过晚饭再去,贾琏心中有事,只是再三辞谢。 最后,还是宝钗抿嘴笑道: “琏二哥不是那等虚头八脑的人,他既如此说,就必定是有脱不开的事情。 不如改做他日,咱们备好酒饭,再单请琏二哥过来,他那里内外事情皆多,也得容他都安排便宜了,岂不更能尽兴?” 果然,宝钗“四角俱全”的几句话,为贾琏解了围,也让哥哥薛蟠不失颜面。 薛姨妈和薛蟠都笑道:“这倒是了。” 贾琏终于顺利告辞,出了梨香院。 贾琏不由暗道: 薛宝钗能媲美林黛玉,成为一时瑜亮,果然非此寻常。 她看似“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实际上,她是大智若愚,老谋深算,极为善于察言观色,不说话则已,开口即能达到目的。 这样时时刻刻谈吐得体的女人,果然是《红楼梦》里顶尖儿的“情商高手”。 . 贾琏急急忙忙赶到了宁国府,可巧在大门口碰到了正要出门坐车回荣国府的贾赦和贾政,贾琏赶忙规规矩矩向父亲叔父行礼。 他父亲贾赦显然是因为在宁国府支愣了大半日,身倦神疲,没什么心思搭理儿子,只冷冷甩下一句: “起来罢。你如今是里外上下的红人,多少人指望着你去办事呢,这边丧礼的些许小事,你也顾不上了。” 贾琏没敢起来,赶忙低头道: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原该再早些忙完事情,来这边多帮忙的。” 贾赦见他乖顺,倒又说不出什么了,只随便摆摆手: “行了行了,叫你起来你就起来,还要你老子扶你起来不成?” 贾琏这才站起身,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贾政倒一向都比贾赦忠厚有礼,颇有文人雅士之风。此时向贾琏温和道: “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赶过来,也算是很有心了。” 却是根本瞧不出贾琏的神情。 贾赦在旁“哼”了一声: “他每日里都忙的什么,我也一概不知不问,由他自己忙去,对得起良心,也就罢了。” 见贾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贾赦不耐烦道: “你有话要说?要说就赶紧的,我没耐烦打哑谜。” 贾琏这才道: “我方才听说了珍大哥得了一副难得的上好棺木,只是,那副樯木板原系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的遗留,只怕……只怕这等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物什,委实不大合适用在蓉哥儿媳妇身上。” “这有什么‘委实不大合适’的? 不过是一副棺木而已,既然原主用不上了,薛蟠送给咱们用,咱们承人家薛蟠的人情就是了,又不是不给人家银子!” 贾赦的心思早不在这里,是以更加不耐烦。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些许小事,无所谓而已,你赶紧去忙你的罢。” 倒是贾政,想起今天薛蟠与贾珍说起棺木之时,自己当时也觉不妥,便劝了贾珍一句“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可贾珍痛失儿媳之心太甚,并不肯理会。 此时想起,贾政觉得贾琏颇有见识,拈须点头道: “所见略同,所见略同啊。 不过啊,琏二,此事终归是东府的事情,贾珍全权做主,旁人原本也不必置喙。 话说回来,你有这样的见地,就已经甚是不错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又向贾赦道: “大哥,琏二的见识愈发长进了,也足以让你我老怀一畅啊。 倒是宝玉,全无进益,委实是教人扼腕叹息啊。” 贾赦瞥了贾政一眼: “天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 望着这一对贾府里“中流砥柱”的背影,贾琏心中只飘起另外四个字“肿瘤地猪”。 什么都“无所谓”、只靠祖荫的贾赦,什么都“看不懂”、虚假上进的贾政,这样一对毫无政治敏感性的“难兄难弟”,却是荣国府的“领头猪”,把整个贾家往死路上带,却还自我感觉良好,贾琏只能说“我也是醉了”。 虚在其位,还危及生命,不是肿瘤是什么? 不割除,早晚要出大事。 但要怎么取而代之,却需要贾琏好好设计步骤。 贾琏暗自叹口气,正要继续朝东府里走,忽听得背后传来贾赦的声音: “那棺木已然赶着成殓了,你不用去找你珍大哥白费口舌了。” 贾琏心中一沉——贾珍你这头要拖死全家的猪!老子那天夜里救秦可卿的时候就应该一步到位,棍子上再多加五分力气,直接把你送到你祖宗那里去! 随即,贾琏心中又是一暖——原来贾赦是个心里都明白的人啊,他只是出于某种目的而一味装傻。而且,他一直是惦记着自己的,虽然他的表达总让人那么别扭。 贾琏停下脚步,低头想了一阵,决定还是去与贾母说清楚此事。 毕竟贾母经多见广,她必定能明白此事当中的轻重。 . 走进贾母院中的时候,刚好是贾母用过晚饭的时节。 见有两个仆妇抬了一张炕桌出来,桌上碗盘森列,十数个菜色里,不过略略只动了几样。 贾琏正要进去,忽见赖大家的带着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 那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年纪虽不大,却已然出落得身材细挑,柔柔软软的水蛇腰,娇娇俏俏的削肩膀。 迎面走近,贾琏不由轻轻一声:“鹊哥儿?” 赖大家的笑道:“琏二爷,这是晴雯。” 第九十六章 宝玉贾环争人 赖大家的紧走两步,赶到贾琏面前,赔着笑行礼道: “见过琏二爷。 我家那口子刚刚从苏州回来,买了这丫头来孝敬老太太的。 老太太一见啊,喜欢得什么似的,当即就给改了个名儿,叫做晴雯。” 又转回头朝晴雯道: “还不赶紧见过琏二爷?” 晴雯缓缓抬起眼皮,在见到贾琏的瞬间,黯淡的乌黑眸子,仿佛是暗夜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被海上升起的明月点亮,霎时间,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虽然樱花色的朱唇仍旧紧紧抿着,但精致的嘴角缓缓向上,渐渐弯起一个动人的弧度, 但她是个聪明女孩,懂得自己初来此地,绝不可贸然在旁人面前失态的道理。 于是,她很快就又垂下眼皮,轻声说了句: “见过琏二爷。” . 贾琏心中一动——上回在苏州,只顾了救人,竟没发现这女孩原来竟生得如此动人心神。 但随即,贾琏心下又是狠狠一沉——那个不惜生死,也要坚持“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人生信条的执拗女孩,为什么会来到贾府做奴婢呢? 贾琏也不动声色,只向赖大家的问道: “既是老太太喜欢,那怎么又出来了?不留她在里面伺候?” “老太太疼她,吩咐下来叫给她先换件衣裳再过来。 这丫头在苏州是做绣娘的,一手顶尖儿的好针线活儿,方才也是她的福气,一照面儿啊,就给老太太一眼瞧中了。老太太又看见她手绢上绣的莲花,那叫一个好看,老太太拿在手里就放不下了,当下就发了话,抬举她做个二等大丫头。” 贾琏正要再问话,忽然间就听得屋里众人同时“哎呀”一声惊叫,随即便有人道: “可了不得了。” 贾琏闻听出了事,朝赖大家的一摆手: “你去忙吧。” 自己则赶快返身进了屋。 . 屋中正乱作了一团。 宝玉坐在贾母身边,正怒冲冲赌气大声道: “会念几本混账书就了不得了? 就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不成?” 一旁早有丫鬟已经抢过去,从地上拾起了宝玉的通灵玉,用手帕子双手托着,跪在地上捧到贾母面前。 贾母急急拿起通灵玉,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那玉完好无损,这才搂着宝玉跺脚道: “孽障!你要打骂人容易,如何一生气就摔那命根子! 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值得你如此?” 一身大红的小圆脸儿常规摔玉之后,拧着身子仍在赌气不已: “可见老祖宗不疼我了,有好丫头好东西也不惦记着我了。” 而一旁站着的贾环,也嘟着嘴,不住嘟囔: “明明是我先开口要的。” 贾琏见鸳鸯正在旁边,便过去小声问道: “这又是怎么了?” 鸳鸯跟贾母日久,做事沉稳,神情喜气,嘴角儿上常年总是微微带着点儿笑意。 此时她虽然微微皱着眉,但嘴角的笑意却仍旧凝固不化。见贾琏刚进来,想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便小声道: “今儿是环三爷先来的,给老太太孝敬了几样甜软的吃食,还拿了学里的功课来,说是得了夸奖。老太太高兴,就留他在这里吃晚饭。 可巧儿,赖大家的带了个丫鬟来,也是要来孝敬给老太太的。 老太太最喜欢漂亮、灵巧又爽利的孩子,偏偏这小丫头都占全了。尤其那手针线活儿,老太太说满府头上上下下都算在里头,也没有这丫头心灵手巧。 老太太听说她叫鹊哥儿,就给她起了名叫喜鹊。正赶上宝二爷也来了,一听这名字,便说不好。又说什么‘欲开未开花,半阴半晴天’,要叫做‘晴雯’才风雅,好像是晴空里有一片云彩的意思。老太太也喜欢,就给又给这丫头改名做晴雯。 然后环三爷就跟老太太开口,说自己屋里缺个能掌事的大丫头,要这晴雯过去伺候。 宝二爷一听,立刻也说要晴雯过他屋里去。 环三爷又说,他日后要好好读书,须得有个聪明伶俐像晴雯这样的丫头在身边磨墨添香,日后要中个状元回来,给贾家增光。 这句话就惹了宝二爷,这不,就把玉又砸了。” 贾琏闻言摇头,正要说话,又听贾环小声朝宝玉嘟囔: “二哥屋里,光大丫头就有七个,小丫头十几个。 我那里只有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如何就不能让我这里也添一个?” 宝玉由着贾母给他戴好项圈上的通灵玉,闻言怒道: “凭你说什么,这样丫头的名字是我起的,就得放在我屋里去。” 贾环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低着头斜着眼睛撇着宝玉,小声继续嘟囔: “叫我不要晴雯也成,那就把袭人给我,只怕二哥未必舍得。” 宝玉背地里已与袭人将生米煮成了熟饭,闻言气得跺脚大哭: “老祖宗听听,他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房里的袭人是老祖宗给的,轮到他打主意么?” 贾母素来偏疼宝玉,对庶出的贾环一想不甚在意。今日贾环上赶着来讨贾母欢心,贾母一时心软,留他吃了顿晚饭,结果就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心中的不悦自然是都朝向贾环的。 便训斥贾环道: “你哥哥说的对,袭人是我给了你哥哥的丫头,也轮到你敢打主意? 可见是个下作种子,上不得台盘,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 贾环不敢再争辩,但一想到那晴雯的如花美貌,又实在不死心,忍不住继续更小声嘟囔: “既然已经给了二哥一个大丫头,那如何不能也给我一个?” 贾母沉下脸: “我的丫鬟,我想给谁才给谁,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在学堂里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不成?尊卑长幼都不懂了?” 贾环方才见宝玉给那丫头起名字时的神情,知道宝玉也看上了晴雯,于是便故意与宝玉对着干,先开口向贾母讨要晴雯。 他甚至在心里都想好了,待将晴雯要到自己身边之后,每日里都要找茬打骂羞辱,就是为了告诉宝玉:你看上的宝贝,我偏偏就要糟蹋,气死你。 此时闻听贾母此言,顿时寻到一个能给宝玉扎针儿的空子,赶忙“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上学原是为了读书明理,哪里敢不分长幼? 环儿可不敢跟秦钟似的,赶着二哥不叫“宝二叔”,倒叫“宝哥”,敢和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动手打架,还敢鼓动二哥的小厮也动手呢。” 宝玉顿时失了神。 因他与秦钟、“香怜”、“玉爱”的风流事迹,委实不能见光。他唯恐引出小厮们大闹学堂的事,更怕引得贾母问起大闹学堂的缘由。 贾环要的就是这个,一看宝玉气短,心中大喜,趁机又道: “我就知道二哥是最明白尊卑长幼的,必定愿意把晴雯给我。” 第九十七章 中途截胡晴雯 宝玉被贾环威胁,一时无语,又不甘心,只是滚在贾母怀里大哭不止。 贾母不知就里,哄了半日也不见好,急得口中不住地“哎呀”。 贾环在旁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瞥着宝玉,心中甚是得意。 他这几日手气顺,在梨香院里赌钱赢了不少,特意买了贾母所喜的甜食来,本就是打算要在贾母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 自打茗烟大闹学堂的事情发生以来,贾环一直想找个机会在长辈面前告宝玉一状,今日能用这个借口能抢走宝玉看中的晴雯,也让他觉得很是出气。 尤其再想到,日后自己每每找茬子收拾晴雯给宝玉看,那就更解气了,顿时不免喜形于色。 一时,赖大家的又带了晴雯进来。 晴雯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水红绫子袄儿,绛红缎子比甲,白绫细褶裙,纤纤一握的腰间,束着白绉绸汗巾儿,愈发娇俏可人。 赖大家的显然已经教过她规矩,她此时在贾母面前磕头问安,从容稳重,十分得体。 贾环的眼睛瞟见晴雯磕头时现出的纤细腰肢和精致臀部,顿时看得呆了,大张着嘴,竟有涎水沿着口角淌下来。 宝玉也停了哭,怔怔望着晴雯秀美明艳的脸庞,痴愣愣喃喃自语: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片刻的安静之后,宝玉和贾环几乎同时开口: “求老祖宗将这丫头赏给我。” . 贾母看了看自己这两个孙儿,心下犹豫。 晴雯却在满心里盼着能跟在贾琏身边,奈何她此时低着头跪在地上,实在无法用眼神向贾琏求助。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若不能跟着贾琏,便情愿一直伺候这位贾老太太。 贾母望着地上跪着的晴雯,且不说模样生得极好,就是方才答话的聪明爽利,以及那一手出类拔萃的好针黹,日后也绝对是个“美妾”胚子。 这样的好孩子,贾母当然是愿意给宝玉。 宝玉和贾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赵姨娘还生得比王夫人更俊俏标致些,所以这兄弟两个模样都生得不错,可偏偏就是气质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宝玉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是人物猥琐,举止荒疏。 尤其这两年上了学,贾环嘴上说的全是自己如何如何上进的话,可行为举止却越是猥琐,时常斜着眼睛偷着瞧人,神情里总有一股子鬼鬼叨叨的德行。 他这种神情,也常常出现在赵姨娘和她兄弟赵国基脸上,让贾母看见就厌烦——一肚子下作的鬼心肠,他们自己还认为是聪明上进。 而此时,贾环又斜着眼睛偷偷瞄着宝玉,小声嘀咕着: “长幼尊卑不能乱,哥哥弟弟,叔叔侄子,都得讲究个礼法。” 宝玉听在耳中,只怕他这就要说自己与秦钟的事情,可望着芙蓉花似的晴雯,又舍不得,两下里为难好一阵,终于才咬牙道: “这晴雯,我……我……我不……” “老太太,可否将晴雯赏给孙儿?” 贾琏眼瞧着宝玉和贾环胜负已分,赶忙出手截胡。 可不能让晴雯落在小毛贼、烂赌鬼贾环手里,那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 贾母一愣怔: “琏二?你也要这丫头?” 贾琏快步走到贾母面前,行了礼,才笑道: “老太太上回说,我若是瞧上哪个丫头,就跟老太说。 这会子,孙儿就瞧上这丫头了。 刚才环兄弟说起,他只有两个大丫头和两个小丫头,我这才想起来,敢情我身边竟然连个大丫头都没有。 好容易有个平儿,也天天只跟着凤姐,我屋里端茶递水的,连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可不是我最惨? 求老太太给我做主。” . 宝玉和贾环都不料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来,二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贾母也想起薛家进京之前,贾琏在自己面前的一番话,自己确实是许了诺的。心道: 这倒也好,一来宝玉和贾环都争这一个丫鬟,给了谁,另一个都要心中不满。 贾琏说到他没个像样的大丫鬟,也的确是事实。 这个晴雯年纪还小,等过上两年,让贾琏收了房,也是为了子嗣着想。 何况凤姐是个不容人的,唯有我给贾琏的丫头,她才说不出什么去。若是这伶俐丫头能一索得男,是她的福气,也是贾家的一桩喜事。 . 贾母思索不语,可将晴雯急坏了。 她方才听见贾琏开口要她,心中欢喜无限,可偏偏贾母迟迟不语,也不知会不会答应贾琏。 可她是个伶俐姑娘,知道在这等事关人生抉择的大事面前,就是心里再着急,也不能开口。 于是晴雯只是低着头,见嘴唇抿得紧紧的。 在心里,晴雯不断地叫着:“娘!娘!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好容易到了恩人身边,你千万保佑我,得偿所愿。娘!娘!” 终于,贾母发了话: “也罢,琏二身边确实丫头少,给他也应该。 晴雯这丫头我瞧着是个伶俐懂事的,给琏二端茶递水,也是个得力的。” 贾母一手搂着宝玉: “你两个也不用争竞了,闹了半日,叫他截了胡去。” 贾琏笑道: “这若不是老太太看中的人,自然也没人争竞了。 如此说来,都是老太太眼光太好的不是。” 宝玉倒也罢了,只是那贾环心中不满,又小声嘀咕道: “这还有没有先来后到?” 贾琏轻轻一笑: “若说到先来后到,你果然步步比我先来。 我下半晌去梨香院,你已经在那里半日了,这会子到老太太这里,你又已经在这里了。” 贾母闻言,问贾环: “你去梨香院做什么?” 贾环讷讷不敢答。 贾琏笑道: “他去同薛文起那几个人一道儿复习功课,七八个人大大小小地念了大半日呢,还念了么书中自有黄金钗,书中自有风月鉴,书中自有百两银,都是了不得的书。” 贾环闻言,明白贾琏已经全都知道了,顿时吓得低了头,双腿瑟瑟发抖,几乎要尿了出来。 贾母也瞧出有异,只是她一向懒得管贾环的事,便将手摆得像轰苍蝇一般: “瞧瞧你那副上不得台盘的下作德行。快滚出去,没的叫人看了掩心,以后不许再到我这屋里来。” 贾环只得缩着脖子,灰溜溜地退出屋去。 第九十八章 晴雯有了靠山 贾环这一走,宝玉先松了口气,也不哭闹了,只腻在贾母怀里打滚。 贾琏方才见了小圆脸儿在贾环面前的怂样,心道: 贾赦和贾政是一对“难兄难弟”,贾政的这两个儿子,竟也是一对“难兄难弟”。 贾赦私心太重、责任心差;贾政木讷无能、书呆子气。 宝玉是个心理上一直不肯断奶的,一门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的巨婴;贾环是个奸懒馋滑坏,一肚子鬼算计,专坑自家人的小人。 这两个东西,也配使唤心比天高的晴雯? 贾母叫晴雯起来: “我派你去伺候琏二,你这丫头可要懂规矩,不许丢我的脸。” 晴雯抿嘴儿一笑,声音清脆答道: “请老太太放一万个心,奴婢绝不敢偷半分懒。 奴婢手上的针线还过得去,老太太若是不嫌弃,老太太这边的针线活也只管吩咐下来,奴婢必定用心做。” 站起身,退两步,刚好站到贾琏身后。 . 贾琏心中疑惑: “奴婢”这两个字,从晴雯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 贾母看贾琏在皱眉,却只道他是忧心凤姐不肯答应,心中也是一叹: 这琏二也是艰难,这二年,身边跟着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自打娶了凤姐儿进门,身边原本的两个贴身大丫头就被折腾走了,四个陪嫁丫鬟,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下一个平儿,还每日里如同拴在腰带上一般,时刻不离左右。 这样俊俏的晴雯放在贾琏屋里,凤姐少不得要生事。 贾母毕竟老于家宅世故,于是笑道: “琏二啊,话我先说在前面,你那院子里丫头确实是少些,凤哥儿又忙着东府里的事情,把人都带出去了,须得有人伺候你日常起居。 这是我的话,回头我叫鸳鸯去跟凤哥儿也说一说。 这丫头虽是给了你,可我也要用她做些针线,所以人还算在我这边,月例银子都从我这边领。 她伺候得好还是不好,告诉我这边,可不许你们随意处置。” . 贾琏闻听这话,顿时明白了贾母对晴雯的回护之意。 “老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都轻易动它不得”,有了“老太太身边人”这道护身符,妒忌心极重的王熙凤想寻个不是将她撵出去,或是找茬打骂,可就都成妄想。 贾琏赶忙笑道: “可见是老太太疼我,倒舍不得叫我多花一份月例银子。” 贾母也笑道: “有了这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在身边瞧着,你也收收心罢,别不论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你只要不惹是非,过一二年,我给你添个侍妾过去,名正言顺,包你喜欢。” 贾琏笑着朝贾母身边的鸳鸯道: “请鸳鸯姐姐替我做个见证,记着老太太今儿说的话,免得日后不认账,叫我空欢喜。” 贾母指着贾琏也向鸳鸯笑道: “你瞧瞧,这个琏二,比凤姐儿还泼皮无赖。 回头你去跟凤姐儿说的时候,替我说上一句,叫她赶紧给琏二生个一男半女出来,叫他当了爹,也就正经些了。” . 晴雯虽然已经知晓贾琏已经有了妻妾,但听贾母此言,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难道自己不惜一切追随而来的恩人,是个“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的色鬼不成? 正说笑间,宝玉忽然插上一句: “琏二嫂子若是不喜欢晴雯,那就还放到我屋里去的好,刚好凑八个丫鬟,成双成对。” 得,这儿还一个贼心不死的呢。 小圆脸儿啊,你要把这惦记妹子的锲而不舍精神用在念书上,考进前三甲也并非难事啊。 贾琏笑道: “罢了罢了,宝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屋里那七个大丫头,刚好是‘欢天喜地七仙女’,若凑齐了八个,难保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反倒不消停了。” 贾母闻言,指着贾琏大笑不止: “琏二这张嘴呀,竟是把凤哥儿给比下去了。” . 正说话间,丫鬟来报:“林姑娘来了。” 随后,便见黛玉由紫鹃、雪雁陪着,迤逦而来。 见贾母行了礼,又问了安,贾母便叫黛玉到自己身边来坐。 宝玉仍腻着贾母,于是便成了贾母一手搂着宝玉,一手拉着黛玉,祖孙三人,其乐融融。 黛玉一眼瞧出宝玉刚刚哭过,妙目又朝气定神闲的贾琏瞧了瞧,用手帕掩口,轻轻笑道: “宝二哥这是被琏二哥气哭了不成?” 宝玉撅嘴赌气道: “也不问原委就拿我取笑,我是给你气哭的。” 自黛玉初进贾府当日,宝玉便砸了通灵宝玉,这些日子下来,黛玉也习惯了宝玉时不时的痴气,向贾母笑道: “老太太听听,他这无赖,可是讲道理的么?” 贾母最疼着两个“玉儿”,内心里早存了撮合之意,是以一手拉着一个,左边瞧瞧黛玉,右边看看宝玉,笑得合不拢嘴: “你两个最可恶!来到我这里就斗嘴,可知是两个都不讲道理的。 回头等我闲了,给你俩好好掰扯掰扯,倒瞧瞧是哪个最矫情。” 说着话,贾母忽然“哎哟”一声,回头向鸳鸯道: “我说呢,我说怎么方才一见晴雯那丫头就喜欢得不得了,此时才想明白,原来呀,是她生得有几分像我的这个玉儿。” 说着话,将拉着黛玉的手晃了又晃。 鸳鸯早在贾母身后捂嘴笑道: “可不是嘛,我说怎么瞧着那么可人疼呢。” 众人不免都瞧瞧黛玉,再瞧瞧晴雯,纷纷点头称是。 黛玉一双似喜似嗔的眸子,也瞧向晴雯,又瞧向贾琏,渐渐低垂下去。 一旁的鸳鸯瞧着,心道: 果然林姑娘心思细,听说拿她比丫头便心里不悦,幸亏这话是老太太说的,若是别人,只怕是要撂脸子了。 其实黛玉心中,却是莫名有些失落。 她瞧见跟在贾琏身后的那个丫鬟,眉眼确实又几分像自己。虽是低垂着头,眼光却时不时瞧向贾琏。 难道——是因为那丫头像自己,是以贾琏才选了她么? 若是贾琏又唱起“沧海一声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那丫头在他身边听着,而不是自己? . 贾琏见今日始终不得空说起宁国府所用棺材之事,便决定明日再来。 不过得了晴雯,终归是意外之喜。 只是…… (晴雯:祈祷琏二爷不是色鬼。 只好替无良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九十九章 要做小小老婆 贾琏回到自己院中,王熙凤果然还在东府忙碌没有回来,便带着晴雯来到自己的小书房。 进了屋,善姐跟了进来,伺候贾琏更衣洗手。 及至她端水出去,贾琏向晴雯道: “瞧明白了?这些以后都是你每日该做的事情。” 善姐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瞧了瞧晴雯,也不做声,又快步出去了。 随即善姐又送了茶和点心进来,过后就走过去,站到门边候着。 贾琏又朝晴雯道: “这些事以后也都是你的。” 说罢,便吩咐善姐: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下去罢。” 善姐却犹豫着不出去,小声说了句: “二奶奶有吩咐,叫我……” “二奶奶吩咐你,你就跟着她去,我这里不用你伺候。”贾琏沉声打断善姐。 他知道这个善姐是王熙凤的耳目,想来今日自己带个晴雯回来,善姐自知要被替换掉,是以格外的不听话。 偏偏这善姐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自认为有王熙凤给自己撑腰,上回那一顿嘴巴也没让她多长了点记性。何况若是她就此出去,将贾琏和这个陌生丫头单独留在屋中,王熙凤回来时,必然也不肯放过她。 于是,善姐继续磨叽着不肯出去: “二爷……二奶奶……奴婢不敢不从……” . “啪!” 一个茶盅骤然飞过去,砸在善姐脚下,茶水溅了善姐一裙子。 善姐吓得一声惊叫,“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贾琏不想多废话,只说了一句: “打扫干净了,滚出去。” 善姐再也不敢罗嗦,爬起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就赶忙退了出去。 . 屋中只剩下了贾琏和晴雯。 贾琏望着晴雯,见她此时恢复了初见时的坦然,不再是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便皱眉问道: “你怎么到贾府来了?是你爹又把你卖了?” 晴雯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贾琏: “是我自卖自身,非贾府不卖。” 贾琏用指节用力将桌子敲得“咚咚”响: “不是借给你银子了么? 你不是‘不称奴,不做妾’么? 你有难处可以来找我,为什么要自卖自身?” 一声叹息: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这是堕落!” 贾琏每说一句,晴雯眼里的泪光就腾起一分,到后来,已经是强忍着才不落泪。 她定定望着贾琏,死死咬着嘴唇,却一声不吭。 贾琏敲着桌子: “说话啊!你方才不是嘴挺甜的么? 一口一个‘奴婢’,叫得多爽利,这会子哑巴了?” 晴雯仍是不开口,晶亮的大眼睛里浸满了眼泪,可就是死死忍着,不肯落下来。 贾琏看得也有些心疼。 毕竟只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搁在他前世,才不过是个小初中生,很多事都不懂,很多事都可以原谅,是杀人都不用判刑的那种。 贾琏朝她挥挥手: “这屋里没外人,你坐下说话吧。 当了奴婢,估计也一直没轮着你坐着了。” 晴雯咬着嘴唇,赌气说了一句: “我一个丢人现眼的‘奴婢’,没脸坐在琏二爷面前。” 贾琏气得一捶桌子: “你这小丫头这是怎么了? 在苏州见你的时候,你挺懂事的啊,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问你话,你给我好好回答,你别以为我拿你没辙啊! 你能进贾府来,我能给你轰出去。 你外面有亲爹,有哥哥,我叫他们来领走你,身价银子我一分不要。” 晴雯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冲过来,两手也死死按在桌上,与贾琏隔着桌子死死对视,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桌面上,颗颗摔得粉身碎骨: “你敢轰我出去,我就一头碰死在你贾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 嘿!你说这是晴雯呢?还是狗皮膏药啊? 贾琏愣是被她给气乐了: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 我上回得罪了你了么? 你这是找我报仇来的?” “不是!报恩!” 晴雯死死抿着嘴,泪珠子还是争先恐后地往桌子上砸。 “那二十两银子,被我爹抢走了……” 一说到“我爹”两个字,晴雯就再也忍不住哭腔。只是她始终不肯大哭,只是拼命抽噎隐忍。 “就一天,他就把银子都输了……还又欠了十五两……他……他……他又要卖我…… 我哥急了,拦住不让卖我,他……他就拿门闩打我哥……我哥的头……我哥一头是血,可还是抱着他的腿不松手…… 我不能看着我哥死,我就答应了……我偷着跑去林府,可他们说琏二爷回京了……我急得不行,后来有个管家老爷爷说琏二爷家的管家过两天过苏州,让我等着……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赖管家,我就求他买我……他起先不答应,后来是我说我针线活好,给他看我绣的花,他才答应了。 可他只出十五两银子,我求他多出五两给我哥哥看病吃药……我磕头把头都磕破了,他才答应……不过,卖身契上写明,是绝卖契……永世……不能赎身……” 晴雯压抑的抽噎,比放声痛哭还教人听得心酸无比。 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在最脆弱的年纪,不得已对命运低下了头,她心上的伤痕,一定很深,很深。 “既然注定我摊上这么一个爹,注定我迟早要被卖,那……那我不如把自己卖去能见到恩人的地方,哪怕……哪怕恩人一辈子瞧不起我……” . 贾琏听得心软,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晴雯: “擦擦脸,你坐下说。 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替你惋惜。” 晴雯双手接过贾琏的雪白手帕,却用自己的衣袖去抹眼泪: “我说过‘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那时候是我太小,我不知道我左右躲不开被卖的命运…… 反正都要被卖,都要做人家小老婆……那……那……那我宁可把自己卖给恩人,宁可给恩人做小老婆。” “小老婆”三个字说出口,晴雯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番茄。 贾琏看着这个未成年的小番茄——圣女果,咧咧嘴,几乎是一字一顿,小心说道: “我有老婆了,也有小老婆了。 而且,我老婆很凶,不会答应我再娶其他的小老婆。 现在你还小,在这里呆几年也好,等你长大了,我给你……”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嫁给你。 不能做你的小老婆,我就做你的小小老婆。” (晴雯:无良作者!我替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我就要做贾琏的老婆,你敢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喷你一脸血!) 第百章 都有我护着你 好家伙,小小老婆的位置都有人主动上门预定,这气派,足! 前世没老婆,这辈子一开局就老婆翻倍——一大一小,要命组合。 现在,又出来个“小小老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小小小老婆”? 结巴程度直逼“范范范玮琪”。 贾琏顿觉自己与韦小宝的差距又缩短了一步。 可人家韦小宝有“大大老婆、大老婆、小老婆、俏老婆”,可人家没一个老婆叫“醋缸老婆”啊! 人家韦小宝的七个老婆都是跟外人打架,那叫“欢天喜地七仙女”。 可要是七个老婆里,有在家里天天跟自己人干架不消停的,那就是一部闹腾的宫斗大戏。 问题是,女人爱看热闹的宫斗戏,男人可受不了家里天天你吵我斗、你争我夺、你死我活。 那这七个老婆,就是七个催命鬼! . 贾琏将双手平行,十指张开,当做盾牌,拦在晴雯和自己之间: “你刚才还说你不是来报仇的,你不能言而无信,对吧?” 晴雯一张俏脸上仍然满是绯红,但表情却执拗坚毅: “报恩的最高境界,就是以身相许。” “你……这都是谁教你的?” “白娘娘对许仙,还有田螺姑娘,都是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的。” 贾琏摆着手,一时无语。 晴雯见贾琏似乎是拒绝之意,顿时脸色又涨红如血,声音都发抖了: “琏二爷……不要我?” 贾琏并不是一个伪君子,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水晶般清透的女孩面前。 “你太小了,我等你长大,你愿意吗?” 晴雯闻言,仿佛是在跌落悬崖的刹那,又被人一把拉入怀中,顿时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脸上激动的红晕未褪,下巴颏上的眼泪还未抹去,就被笑容点亮,说不出的好看动人。 激动之下,她呼吸急促,小胸脯一起一伏,声音也带着欣喜的微颤: “我愿意!我很快就能长大。” . 贾琏在内心里望空长叹: 唉——都怪自己三观太正,道德感太高,法律意识太强大。 算了,就当是养成系的得了。 贾琏柔和下脸色,对晴雯道: “那咱们先说好,你留在我身边,就得约法三章。 你能答应,就留下;做不到,就自己走人。 我还是那句话,你的身价银子,我一分一毫也不要,还你自由。” 晴雯连连点头: “别说就三张,就是一沓子也成。” 得,除了王熙凤和平儿,这又多了一个没文化的。 “第一、听话。 第二、听话。 第三……” 贾琏还没说完,晴雯已经接茬道:“听话!” 嘟着嘴小声嘀咕一句: “听话还不容易?又不是念书考状元。” 贾琏点点头: “你挺聪明,立马就猜出了我要让你念书。” 这回轮到晴雯咧嘴了: “念……念书?我已经学着识字了,就是……太难了。”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行,就这一个念书,我就能收拾住你! 便沉下脸: “不愿意就走人,别磨叽。” 晴雯登时急了眼: “谁说我不愿意?自打上回二爷救了我,我听不懂二爷念的诗,回去后我就买了一本《三字经》,已经会念了一半了。不信我现在就念……” “打住! 以后我有时间听你念书,这会子我还有别的话说。 你在我身边,就得听我的话。 你给我记住,别动不动跟我使性子,敢跟我这胡闹,揍你是轻的,送你走比留下你还容易,明白?” 直到看晴雯认真点头,贾琏才继续道: “在你能做我的小小老婆之前,你得拿出在老太太身边的机灵劲儿,应对好我的大老婆,也就是你的二奶奶,别给我惹事,明白?” 看晴雯更认真地点点头,贾琏也满意地也点了点头: “你要是给我这搅个鸡犬不宁,那你可不是来报恩的,你是来恩将仇报的。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你二奶奶瞧见你之后,她难免要搅个鸡犬不宁。 你就记住你的身份,不许多嘴,不许惹事,我自然有办法护着你,听见没?” 晴雯只听到了“护着你”三个字,顿时又脸颊绯红一片。 贾琏却误以为她也害怕王熙凤,便又安慰道: “你二奶奶那人就是妒忌心强些,也未必是针对你一个,她提防的是我身边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女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 晴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忽然皱了眉: “老太太方才说二爷,‘别无论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看来是真的了?” “嘿!你这小丫头看着不大,你懂的不少啊?信不信你再胡说,我立马赶你出去?” 晴雯却不肯罢休: “到底是不是?你要是大色鬼,我就立马自己走。” 贾琏想了想: “对,我是大色狼!狗都比我强!你赶紧走罢。” 晴雯“噗嗤”一笑,如芙蓉花绽放: “琏二爷要是真好色,就必定要留着我了,我长得又不寒碜。” 这鬼丫头! . 贾琏拿了本字帖在练字,晴雯磨了墨,就站在旁边瞧着。 正此时,外面脚步声杂沓,有人急道: “二奶奶下来了。” 晴雯也要出去,被贾琏叫住: “你这么贸然出去,她必定要给你难堪。” 晴雯点头,又规规矩矩站在桌旁。 过一会子,是平儿先进了书房来,进门就瞧见一个身段窈窕的小美人在贾琏桌旁伺候着,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是平儿一向行事沉稳,低头想了想,才脚步轻盈走到近前,向贾琏道了万福,才开口说明来意: “二奶奶回来了,请二爷去上房说话呢。” 贾琏仍旧将心思放在毛笔的起转承和上,头也没抬: “我正写字,过会子罢。” 平儿抬眼瞧了瞧晴雯,想着没法子向凤姐交代,只得又柔声道: “二爷,二奶奶累了一日,这会子就想跟二爷说几句体己话。” 贾琏仍旧继续写字: “二奶奶一进门,善姐过去说了什么话?” 平儿吓了一跳,明白贾琏早已知晓,只得闪烁其词: “二奶奶就是……就是担心善姐伺候得不好,让二爷……” 贾琏摇摇头: “我晓得你两边为难,你就过去告诉她,这丫头是老太太给的,她自然明白。” “桄榔”一声,屋门被狠狠一脚踢开。 王熙凤叉着腰冲进屋来,怒冲冲盯着贾琏,见贾琏表情淡然,忽然转而照着平儿的脸上便是一巴掌: “你怎么个两边为难?这里头的腌臜事,你还掺和进去多少?” 平儿莫名被打,又不敢争辩,气得只有干哭的分。 贾琏“腾”地站起身,将手里蘸着墨的毛笔,甩手朝凤姐丢过去。 (平儿:我招谁惹谁了?无良作者叫凤姐打我! 她还逼着我给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我要是不答应,他……他就把我……把我……) 第百一章 砸你个满脸花 凤姐也不料贾琏突然发难,一见那蘸着墨的毛笔朝自己飞来,吓得一声惊叫。 这毛笔不过是竹子笔杆紫狼毫,就是打到身上,原也不会伤到人。 只是那笔上故意蘸满了乌黑的墨汁,这要是砸在脸上身上,必是无比狼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低头站在桌边的晴雯忽然扑出来,拦在了凤姐面前。 于是,那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就正正好好砸在了晴雯脸上,顿时满脸黑墨,身上的红衣白裙上也尽是点点墨迹。 凤姐原本已经吓得抱头尖叫,等发觉并没有毛笔砸到身上脸上,这才睁眼望去。却见方才站在贾琏身边的那个美貌女孩子正在自己面前,立时便一手死死拽住,伸手就要打。 那女孩子被拽得转回头,凤姐这才看见,她满脸半身都是浓墨,这才明白,若不是方才是她替自己挡住了贾琏扔过来的墨笔,那么此刻如此狼狈的,就肯定是自己了。 试想堂堂的管家二奶奶,若是如此被泼了满脸半身的浓黑墨汁,传出去岂不要成了这院子里的笑话? 可一见那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生得眉眼俊俏,体态妖娆,此时只是低头不语,更显得楚楚可怜。 凤姐又要发作,却听贾琏冷声道: “晴雯,你给我听着,老太太派你在我这屋里磨墨添香,可没说过许你乱掺和其他事情。 我这屋里人脑袋打出狗脑子,也不与你相干。 赶紧去洗洗,把衣裳换了,免得叫旁人瞧见,还当是我们这院子里虐待了老太太屋里的丫鬟,我这名声还要不要?” 晴雯规规矩矩应了一声,赶忙低头去了。 凤姐听贾琏话里的意思,这丫头仍是老太太屋里的,也不敢再折腾阻拦晴雯,可一肚子火气又无处发泄,转而回身朝平儿骂道: “叫你来请二爷,你这小骚蹄子,在这里又挑拨些什么?” 贾琏也知凤姐一向霸道惯了,尤其这平儿是自幼跟着她长大的贴身丫鬟。在原本四个陪嫁丫鬟里,只有平儿因为性子柔顺才得以留到今日,不免要替平儿打抱不平: “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不必撕扯这个那个的。 平儿好脾气,你就得寸进尺,欺负老实人?” 凤姐闻言大怒,又不敢无辜大骂贾琏,正要继续骂平儿,却听得外面传来善姐的声音: “鸳鸯姐姐,这么晚还跑来?” 鸳鸯笑道: “我奉老太太之命,来见你们二奶奶的。二奶奶可在屋么?” 凤姐一听是鸳鸯来了,且是奉老太太之命而来,立时便收敛起来。 临出门,想起得瞧瞧自己方才惊吓时有没有弄乱头发,免得失了体统。可偏偏这小书房里并无镜子,只得朝平儿道: “快瞧瞧我这头发,能见人不能。” 贾琏故意向平儿道: “别告诉她,叫她这么蓬头散发地出去见人,等鸳鸯回去告诉老太太,说这屋里正为着老太太给的丫头闹腾呢,瞧她在老太太面前还有没有个贤德名声!” 凤姐闻言更是焦急,也顾不得体面,拉着平儿: “快帮我瞧瞧,自己家人,还这么计较?” 平儿是凤姐的陪嫁丫鬟,虽说如今给贾琏做了侍妾,但总归还是日日都在王熙凤身边,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她。 秀丽柔和的眸子瞧了瞧贾琏,还是上前,从袖口里拿出个随身的二寸长小篦子,三两下就将凤姐方才散下来的碎发篦了上去,又将她头上的珠钗正了正,才小声道: “成了。” 凤姐瞥了平儿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在转身朝外的瞬间,脸上已经是笑容可掬: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鸳鸯啊,我这儿正跟琏二爷说话儿呢,就听见你来了。 来来来,快往屋里请,我这里有他们今儿刚送进来的鹿肉。这东西老太太克化不动吃不得,你就在我这儿尝尝吧,配着现成的上好金华酒,最是相宜。” . 平儿正要跟出去,被贾琏叫住。 平儿满腹委屈,忍不住小声道: “在她面前,二爷还是千万别替我说话了。倒惹得她更加不待见我了。” 贾琏从袖中取出那一对赤金钗子,递在平儿手里: “有了这个,你心里可踏实些了?” 平儿一见失而复得的金钗,登时大喜: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二爷可算是帮我找到了!我可算是放心了! 这几日我都寝食不安,就怕有事要戴。 这钗子是二奶奶赏给我的,若是不戴,只怕她不高兴。 不知二爷是从谁那里寻来的?” 贾琏一声冷笑: “还有哪个?这府里如今最下作的小爷们,可不是就是贾环?” 平儿不由“呀”了一声: “我说呢,头几日听小丫头说,环三爷近来可是变得又上进,又和善,还三天两头买些小吃食、小玩意,哄着这府里的小厮小丫头们都喜欢跟他玩。 原来是做了贼有了闲钱,果然是狗肉不上席的下作东西。” “以后门户要看严实些,尤其是贾环来,必得有人单独只跟着他一个。” 平儿连忙点头:“我记下了。” 贾琏见平儿桃腮樱唇,娇俏可人,一把将她拉在身边:“钗子找到了,可怎么谢我?” 平儿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小声道:“快别闹,给她瞧见了,我就死定了。” 贾琏拉着她不松手: “普天之下,没有白使唤人的道理。” 平儿知道不能在这屋里耽搁太久,只得凑过去,朱唇软软,在贾琏脸颊上柔柔亲了一口,小声道: “等她许了的时候,我好好伺候我的二爷。” 声音甜腻轻柔,仿佛一只软若无骨的小手,将贾琏的心撩得蠢蠢欲动。 当然,还有别处也蠢蠢欲动。 说罢,挣脱开贾琏的手,“噗嗤”一笑,跑了出去。 贾琏轻轻一嗅,手上尚有余香。 . 贾琏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毛笔,听得门响,进来的却是晴雯。 晴雯换了干净衣裳,可脸上的墨迹却没完全洗去。 雪白的肌肤上,残余的浅灰色墨痕,仿佛是莹白大理石上的隐约纹理。 晴雯嘟着嘴,埋怨道: “还以为二爷是个神算诸葛亮呢,叫我先下手为强,一个苦肉计唬住二奶奶。我也是老实,这才听了二爷的话,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挨了二爷这一毛笔。 谁料想出主意的是个半吊子,就没想过这墨粘在我脸上,怎么洗也洗不净,这会子难看死了。” 贾琏也不料她那肌肤竟然如同白宣纸一般吃墨,左瞧右瞧,忍不住笑道: “这小花猫似的一张脸,倒比原来更有趣了。” (晴雯:作者你太无良了!叫贾琏骗我弄了个满脸花!我信你个鬼啊! 我不给你求收藏、求票票、求支持了!) 第百二章 搞定熙凤不难 王熙凤的说笑声不住从正房里那边传过来,显见得是与鸳鸯聊得火热。 贾琏的眼光不由从书本上抬起,循声朝窗外一瞥,摇头一笑: 这个凤姐儿,也不知有几张面孔。 一会子是个又有能力又有口才的霸王女强人,过会子又是个能耍宝能卖萌的活泼小可爱。 骂人的时候刀刀见血,哄人的时候蜜里调油。 做事雷厉风行,说话撂地砸坑,一转眼又能风情万种,中间无缝衔接,叫人目不暇接。 娶了这种女人回家,没本事的男人还真镇她不住。 看来,自己就是那个有本事的。 . 晴雯倒了茶端过来,正瞧见贾琏的笑容,嘟嘴道: “方才闹得跟要吃人一般,这会子她倒跟没事人似的了,没见过这么两面三刀的。” 贾琏斜了晴雯一眼,勾起一个指头,敲在她头上: “在我眼前也罢了,当着外人可不许这么没规矩。 在这府里,不许如此议论主子,叫旁人听见了,我也护不住你。” 晴雯“哎哟”一声,一手捂着头,跺脚撒娇道: “人家记住了,干嘛敲人家的头。” 贾琏笑道: “我这是疼你,怕你不知天高地厚的,由着性子快嘴快舌,到时候叫管家奶奶们知道了,打你的脸。” 说罢,继续看书,不再言语。 晴雯低头不语半日,忽然小声开口问道: “我知道二爷是为我好,可……等我长大些,二爷当真会娶我么?” 贾琏抬头,瞧着她满脸认真无比的神情,不由一笑: “这个我可不给你打包票。 我只打包票说我在娶你之前,绝不动你。 虽说我留你在身边,可你要是成了赵姨娘那个德行做派,不知自重,不知轻重,不知大局为重,就算是你生成个天仙样,我也不要你。” 晴雯轻轻“哼”了一声,纤纤玉指朝王熙凤笑声来处轻轻一点: “赵姨奶奶比她泼么?” 贾琏又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比方才更重了三分,: “这丫头看着也比猪聪明点儿啊,怎么记吃不记打?” “哎哟疼疼疼。” 晴雯双手捂头,好在“哎哟”声倒不高,也没比方才大上三分。 “人家就是问问嘛,以后不问就是了。” 贾琏瞧着她一副小女孩做派,心中也是怜爱: “她不是我选的,你是我选的,所以你不能长成我不待见的样子,明白么?” 晴雯登时红了脸,抿着嘴,含着笑,使劲点点头。 .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正房门打开,传来王熙凤带着笑的声音: “怎么这就赶着走啊? 老太太屋里虽然人多,可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着,旁人老太太都看不上,你也实在的离不开。 好容易今儿得点空子,还不多坐会子? 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鸳鸯你啊,背地里还常常惦着我,常常问我,可知这是你的心意,也是咱们之间的情分。” 鸳鸯虽然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但毕竟主仆有别,赶忙拦住往外送自己的凤姐,道: “我们再忙也没有二奶奶忙,今儿也是打听着二奶奶这个时辰才回来,我才来的。 老太太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我也不敢耽搁了。” 凤姐儿闻言,笑道: “哎呀既然这么说,那我倒不敢再拖住你了。 你帮我回老太太,请她放心罢,我是个最听话最懂事的,哪儿敢不听老太太的吩咐啊。 倒是你以后得空闲常来坐坐,咱们说说话儿,我也开心。” 说罢,回身笑着叫平儿:“来,去送送你妹妹。” 平儿答应着送鸳鸯出去。 凤姐瞧鸳鸯出了院,瞬间沉下脸,转身回了正房。 . 贾琏隔窗瞧着,知道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便也不出声,只等着她出招。 待平儿送了鸳鸯回来,又进了正房。 过了会子,便见凤姐带着平儿过来书房,进门便道: “这小丫头既然是老太太屋里的,自然不能亏待了,转头向平儿道: “叫她和你住在一个屋里,可不能亏待了。” 她唯恐贾琏与这丫头有私,便吩咐了平儿,每日里都盯住晴雯,不能叫贾琏得了手。 晴雯早得了贾琏吩咐,规规矩矩应了声“是”,只低头不语。 贾琏只微笑瞧着,并不说话。 王熙凤见没人搭茬,又朝晴雯道: “你既然只伺候笔墨,端茶倒水的,就只在这屋里伺候着,别的屋里你也不用进去了。” 晴雯仍旧只是低着头应下。 凤姐眼光朝贾琏一瞥,见他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心中反倒有些没底。可她是个要强的性子,眼珠一转,又道: “老太太说你针线好,我这里有双鞋叫你做,明儿叫平儿拿给你。” 贾琏合上书,笑容不减: “刚刚说的还在理,可叫她做鞋,就不合适了。” 起身吩咐晴雯: “二奶奶方才说了,你就在这屋里伺候笔墨,别的不用你,你得空还是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 从明日起,将我这书房里的书都整理一遍,编个书名录下来,不认识的字,叫素明教你。 还有,搬进平儿屋里,将你带的东西都给平儿一一仔细瞧过,别叫人说你夹带什么东西,也别叫人误会你偷拿了什么东西。” 说罢,朝王熙凤走去,温言道: “你一个明白人,自然该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整日里操了一堆心,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 王熙凤丹凤眼一斜: “我怎么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然懂得操心。” 贾琏走到她身边,在王熙凤耳边小声道: “无子,七出之第一条。 老太太送人过来,又特意叫鸳鸯过来嘱咐,是在给你敲警钟呢。” 王熙凤脸色一变,气势瞬间崩塌。 贾琏走过王熙凤,又转回头道: “走吧,跟我回屋去吧,你‘自己的事情’,还得我帮你操心。” 他故意将“自己的事情”加重语气,见王熙凤仍是又惊又气的愣怔模样,摇摇头,转身竟自回上房去了。 王熙凤愣了半日,忽然重重一捶旁边的墙壁,说了句: “平儿,走。” 也快步进正房而去。 平儿小声向晴雯说了句“等我回来再带你回屋去”,就匆匆追着凤姐跑了。 . 屋中只剩下晴雯一人,她望着微微跳动的烛火,静静收拾贾琏的书籍。 想起方才贾琏吩咐自己的话,竟是句句都在维护自己。尤其提点自己,要防着有人“误会你偷拿了什么东西”,想来说的便是凤姐要对付自己的招数。 心中不由也生出些忐忑,想来自己往后的日子,也少不得会被人算计。 (王熙凤:我自己的事情,谁需要无良作者……好吧,我……我帮你求收藏,求票票,求支持……你……) 第百三章 不骑马的危害 第二日,王熙凤仍然是在天色未明之前就醒了。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王熙凤临起身的时候,在贾琏怀里又腻了腻。可待贾琏情动,将她搂住,她却又挣脱了贾琏的臂膀。 贾琏赌气不理她,她又咬着贾琏的耳朵,一半撒娇,一半撒狠: “这回闹得天翻地覆,若是再不中,我唯你是问。” 贾琏翻过身,一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走走走!别招惹完我,你又跑了。” 王熙凤隔着被子,用手指在贾琏头上戳戳点点: “我命你今儿白日里好好养精蓄锐,晚上再战,不得有误。” 说罢,嘻嘻一笑,又赶着叫平儿赶紧进来伺候梳洗,不能误了赶去东府点卯的时辰。 贾琏躺了一阵,只得一声长叹: “算了,我也得起来了。 你去东府给人家点卯,我也得去谢千里那里被他点卯了。 夜里你折腾我,白天他折腾我,我……” “呸!他折腾你?他也配!” 王熙凤一边由着平儿给她套上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一边道: “他们谢家老爷子才是个京营游击将军,二等男而已,这是什么爵位?够不够给我们王家扫地缝子的? 我听我舅舅说了,自打头二年老北静王爷急病去了,如今的北静王可是个人物,很是喜欢与咱们这些老功臣的子弟来往走动,显然是拉拢人的意思。 你与他走动走动,倒不比老跟那起子粗汉子、臭武夫在一处体面?” 说罢,瞧时辰不早,便要急急出门。 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脚,撂下一句:“不许打那小丫头片子的主意啊,只要给我知道,我撕了她。” 说罢,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坐在床上的贾琏,向着王熙凤的背影,挺直腰背,默默行了个军礼,在心里说: 请领导放心,请人民大众监督,我不干违法犯罪的事情。 . 贾琏一大早就坐着马车来到将军教场,原以为谢千里见了他准时来练武,该是高兴万分,谁知谢千里却是满脸疑惑: “诶我说永璧,你怎么又坐车来啊?怎么一直也不见你骑马啊?” 贾琏一时语塞,只尴尬地咧着嘴摆摆手,表示“别问了,没法回答”。 谢千里愣了愣,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半天,忽然从胸腔深处,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啊——” 状如幡然醒悟,恍然大悟,大彻大悟。 随即上前一把搂住贾琏的脖子,嘻嘻道: “哎呀我明白了!你痔疮犯了!” 于是,他身边那二十个亲兵,都同时用深表同情的眼光,齐齐望着贾琏这个“有痔之士”。 贾琏欲哭无泪。 顿觉生无可恋。 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没痔疮,不能解释不会骑马;说有痔疮,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选哪个? 选哪个? 选哪个? 一时,气氛凝住了。 . “来,请琏二爷坐这个,这个软和舒服。” 一个热情的声音如惊雷横空出世。 谢千里的小厮吉祥已经将自家马鞍下面垫着的马鞯取下来,将那块厚厚的垫子,铺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谢千里一挑大指,大赞: “还是我们家吉祥有眼色!会伺候人!” 说着话,十分贴心地把贾琏扶到凳子边: “永璧,你跟我还藏着掖着的?实话实说不丢人。 早知道你这坐立不安的,我昨儿就不非得逼着你蹲马步了。” 贾琏的内心是崩溃的。 贾琏的脑子是宕机的。 脸皮是他最后的坚强。 于是,他顺从地坐下了。 好心的谢千里也陪着贾琏,坐下在对面的凳子上,随即朝跟在自己身后的那群亲兵大吼: “你们这群忘八崽子别借机跟着偷懒!都赶紧操练你们的去!叫老子发现哪个胆敢偷奸耍滑,老子扒他的皮!” 轰走了亲兵,谢千里这才回头向贾琏道: “你这人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咱们都是发小的兄弟,我还能笑话你不成?” 贾琏心道: 切!你倒是没笑话我,你就差替我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了。 但转念一想,看来这谢千里与贾琏关系果然是相当要好,不如——诈他一诈。 一来,随便转移个话题,给自己遮遮羞;二来,则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瞧瞧谢千里在外面是否听说了贾府的什么传闻。 于是一声长叹: “鲲鹏,你笑话我,我倒不怕。 我头上顶着这惧内的名声,几乎是无人不知,我都不怕,还怕什么? 只是这几日我心里头老是莫名地发颤,隐约老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唉——可叫我如何开口?” 谁能想到?贾琏这随随便便“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做法,竟然当头掉下来了几个榴莲。 . 谢千里一拍大腿: “嗐呀!永璧,事儿肯定是有,可你得往开处想啊。 臭汉、脏唐、宋埋汰、元迷糊、明邋遢,哪朝哪代,哪家哪户没点秽乱龌龊事儿啊? 别太在意,你们家珍大爷跟儿媳妇的那事儿,算不得什么开天辟地的新鲜事,这也是比古人,效法唐玄宗,也算是个……仿古风流! 就算是他儿媳妇怀了珍大爷的种,其实这等事情,一床大被蒙下来,也没人能知晓,是儿子还是孙子,谁知道? 反倒是他儿媳妇忽然间就出了意外被活活烧死了,却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好歹也是一个大活人,被火烧死还能不喊不叫的么? 算了,反正这事又不是出在你们荣国府的,你也不必太在意。 至于你表弟薛蟠,在金陵打死冯紫英家的亲戚,也算不得什么开天辟地的新鲜事,谁们家没个败家子啊?就算前几辈没有,也保不齐以后几辈子没有啊? 听说自打他住进你家荣国公当年养老的梨香院,就招了一群贾家子弟去玩,一道儿聚赌,吃花酒,招婊子,闹得极是热闹。 他这等败家浑人,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你家还接了住进府里,难怪你心神不宁呢。 就他昨儿给你们珍大爷送去的那副棺材板,若是给当今皇上知道了,却不是一道‘催命符’? 也不知这个薛蟠知道不知道他爹和他叔父当年是怎么同时没了的,若是他知道原委,还将那副棺材板送给珍大爷,却不是个黑心眼子的害人精?” 第百四章 信息第一重要 什么? 薛蟠他爹和薛蟠叔父的死因还大有蹊跷? 贾琏心下好奇大生,于是,便低着头一声不响。 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谢千里的脾气——在他自己想停下之前,只要你别打断他,他就能东拉西扯地一直说。 果然,谢千里的嘴继续一泻千里: “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他们薛家几辈子就是天生来的生意人。 当年太祖爷打天下的时候,咱们这些人的祖辈都跟着打仗,靠的是一刀一枪的军功起家。 他们薛家靠的是一车一车、一船一船的粮草和军需起的家,当年薛蟠的曾曾祖父,就是他爷爷的爷爷,就是在给太祖爷的军队送粮的路上,给流寇砍了脑袋。 正因为这个,薛蟠的曾祖父,就是他爷爷的爹,虽然不过是个商人,却得了个紫薇舍人的五品官,得以背靠皇家,成为最大的皇商。 可这位紫薇舍人薛公当官之后,得了富贵,向往权贵,让自己的长房子孙都务必要读书做官。 奈何癞蛤蟆不长毛,天生那路种,结果自然是赶猪上树——白费劲。 别说他家如今的长房一支,就是他薛家如今总共的八房里头,读书的几房里头,连一个能中举人的都没有。 只有经商的几房倒都发了财,尤其是薛蟠他爹薛贵仁,又有赖祖上之旧情分,户部里挂着虚名,现领着内府帑银行商,从京城到金陵,光铺面就几百间,海上商船几十条,银子不计其数。 若不是这么着,金陵王家怎么肯将二小姐嫁给薛贵仁一个商人? 只可惜薛贵仁和薛贵和兄弟俩经商在行,政治上却是个外行。 那时候,谁瞧不出来太上皇绝无可能将皇位传给义忠老亲王?都纷纷躲着义忠老亲王,只怕惹祸上身,只有薛贵仁和薛贵和兄弟俩,还死抱着义忠老亲王的粗腿不撒手。 若只是日常采买也罢了,竟然还帮义忠老亲王去寻什么‘万年板’。 这俩糊涂鬼,就不知道要抬头瞧一瞧,那时候太上皇还在位,这自认为排队等着继位的一个亲王就敢准备着要当皇帝,可不是活生生在找死? 人家太上皇突然间禅位给自己儿子,一对父子、两个皇帝,一同收拾一个义忠老亲王,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忽然间义忠老亲王坏了事,据说把薛贵仁和薛贵和兄弟俩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两日后再醒过来,就已经说不出话了,传说这二人吓破了苦胆,不住往外吐黄绿水,不几日就都没了。 算来……那时候薛蟠应该只刚满三岁,就算还不记事儿,可他家人就没告诉过他不成?” 贾琏心中暗道: 我说嘛,王夫人嫁给进国公府的贾家,她亲妹妹薛姨妈怎么只嫁给了个商人呢?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和公侯之家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原来,竟是嫁给了“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实际经商掌舵人薛贵仁啊。如此一来,薛姨妈差不多是薛家主要财产的实际掌权人。 王夫人的夫君是荣国府老太太最偏爱的二儿子贾政,得了荣国府的实际全部爵产,王夫人就差不多是荣国府财产的实际掌权人。 王淳凤当年嫁给宁国府实际掌舵人、贾家族长贾珍,差不多也成了宁国府财产的实际掌权人。 只可惜王淳凤为了报复王夫人摆布她的婚姻和人生,故意勾引了王夫人的命根子贾珠,事发后上吊死了。 于是王家又想让王熙凤顶上王淳凤的位置,偏偏王熙凤强势不肯,一定要嫁给我。 于是王夫人让自己的亲侄女王熙凤帮着她一道打理荣国府的财产。 不!应该是“暂时”帮忙打理。 因为让大房贾赦的儿媳妇帮二房来掌家,总不如让自己的儿媳妇来帮自己掌家顺理成章。 由此看来,那么王夫人的儿媳妇,才是下一代能掌管荣国府财产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一定得是王夫人的自己人…… 薛宝钗! 贾琏瞬间明白了薛蟠所说的“咱们是一家人”和“咱们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好亲戚”是什么意思了。 这也解释了王夫人为什么完全不在意薛蟠打死人命,甚至都不怕呆霸王会带坏自己的心头肉宝玉,而一定要让薛姨妈带着子女住进贾府。 因为只要薛姨妈的女儿薛宝钗嫁给了小圆脸儿贾宝玉,那么王夫人的亲外甥女就成为了她自己的儿媳妇。这等“亲戚套亲戚的好亲戚”,才是王夫人认为最靠得住的人。 到那个时候,如今风光的王熙凤,就都只是王夫人的一枚弃子而已。 贾琏心中一声冷笑: 王家这几个的女人,果然都是一心算计抓钱的。 什么亲情,不过是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权和钱。 可以为了权和钱,跟谁都蜜里调油;也可以为了权和钱,连自己亲人都算计。 . 见贾琏一直低头不语,谢千里拧起眉毛,重重一拍贾琏的肩膀: “怎么了? 皱着眉也不说话,我说的哪句话得罪你了? 还是说中了你的心事,让你说不出话来了?” 贾琏一时无语,只好道: “痔疮,疼……” 谢千里哈哈大笑: “永璧,你还是这么没个正经。” 其实,贾琏在来找谢千里之前,就打算要托他打听宫中消息。 甭管在什么时代,信息都是第一位的。 于是贾琏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在谢千里手里: “鲲鹏,客套话我不说了。 你也知道了,我们贾家眼前就是一道坎儿。 能冲过去,就还是一马平川;冲不过去,咱们这四王八公里头,头一个倒下的,就是我们贾家。 你如今是大内里的团营指挥,你认识的人,不少都在皇上眼前晃悠的,谁的消息也没你的消息准确。 咱们兄弟之间,说银子就疏远了,这两千两银子是让你在宫里打点旁人用的,帮忙探听一下此事是否传到宫里,以及皇上那边对此事的说法。 不过这等事,兄弟帮我是情义,不帮是本分,我也没话说。” “呸!好你个琏二!”谢千里眉心拧出的川字纹比贾琏还重,“瞧不起人是不是?这点子忙都不帮,我还好意思跟你称兄道弟!” 一把将银票推回个贾琏: “帮你打听消息就打听消息,还用你的银子?真是!” 贾琏将银票硬塞进他手里: “这又不是给你的! 咱俩之间谈情分不谈钱,倒也不能委屈了旁人。大家来往一场,都有酒喝有肉吃,以后才能长远不是?” 谢千里闻言点头道: “有理!只是用不了这许多,五百两足够了。” 说着就要从中拣出五百两,其余的再退还给贾琏,被贾琏一把按住,直接塞进他怀里: “少在这里为了些许银子拉拉扯扯的。 到时候你若还有剩下,就请我吃顿酒。” 谢千里如何不明白这句“请我吃酒”不过是个客套,心中很是感慨: 这贾琏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头前被老婆管着没钱也罢了,如今赚了钱,对兄弟朋友都如此豪爽,可交! (谢千里:我今儿赚了不少银子,高兴! 就替作者来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吧!) 第百五章 王家人一条藤 早饭后贾琏循例去了衙门。因临近年底,这几日公务尤其繁忙。 这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基本上是包含了贾琏前世记忆中的京津冀范围,大事小情,每天无数。 宋大人一大早来应了个景儿,嘱咐了贾琏两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贾琏听说是各地方大员近来都派人进京来送岁贡特产,皇帝专门设立的奏事处几乎是应接不暇,宋大人老往那边跑,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得了宋大人的吩咐,贾琏也不敢怠慢,眼前一大摊子繁杂事情,都得办得井井有条,面面俱到,委实要花不少心思。 其实贾琏如今的地位,也有些尴尬,他自己身上只有一个捐官来的五品同知,不过是个虚衔,本来毫无实权。可他如今代宋大人管理顺天府事务,得管着一群官衔比自己高,权力比自己大,油水比自己多,前程比自己好的“四比”下属,个中甘苦,冷暖自知。 下面有一个府丞,正四品,品级比贾琏高,兼着提督学政衔,主管着府学、考试之事,实权很不小。 还有一个治中,正五品,掌管钱粮、户婚、田土等户土之事,如遇到升迁,照例升任各省知府及盐运司运同。虽然品级跟贾琏一样,可无论实权还是前程,人家都比贾琏强。 剩下六个通判,虽然是正六品,品级比贾琏低,但实际上,分掌粮储、马政、军匠、薪炭、河渠、堤涂之事,还管着京城各市牙侩之籍及税收,乡、会试时管理名簿,个个都有实际的好处在手里抓着。 就连从六品的推官,这种基层的专门司法官员,负责直接审理百姓递交的案件,虽说只有断案的权力,并无定罪的量刑之权,却因为顺天府能受理来自全国各地的诉状,也是又管事又有权的肥职位。 只有正七品的儒学教授,和从八品的儒学训导,只管京畿学校秩序,几乎跟没权一样。可人家二位都是正经进士出身,如遇升迁,照例升任国子监典籍、翰林院待诏、京府教授、最差也是个外县知县或是盐运司教授,也是有前途的职业。 贾琏只能先做好眼前事,至于自己的前途,还是十分飘忽。 想由宋大人保荐,从正五品闲职,直接升到正三品顺天府知府,不止说是越级提拔,关键是“皇帝钦定”那一关,如何鱼跃龙门呢? . 至晚间,贾琏才终于回到贾府,不想王熙凤竟然正由平儿陪着,在屋里吃饭。 一见他进来,平儿赶忙站起,王熙凤也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从炕上下来,笑道: “也不说提前叫人回来说一声,好给你多预备几样菜,还当做你又叫人拉去喝酒了呢。” 贾琏按着太阳穴: “整整忙了一日,哪里还有精神头儿喝酒?” 平儿给他脱了外头衣裳,又打水捧过来。 贾琏一边洗手,一边问凤姐: “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少见呐。” 凤姐给贾琏递上手巾来,笑道: “哎呀可别提了,过会子我还得过东府那边去呢。 原是下半晌听说老太太身上不得劲,我就赶紧撂下那边的事情,赶紧回来了。 请大夫来瞧,说是昨儿夜里着了风寒,赶紧抓了药,先吃了一剂下去,等老太太说舒坦些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大夫说了,老年人的病,都可大可小,万万大意不得,叫千万要好生歇着,不可劳心。 这不就到了这会子?横不能再跑到东府那边去吃饭吧?我就回来吃了饭再过去,顺便换件衣裳,可巧你倒也回来了。” 说着就拉住贾琏上炕吃饭。 贾琏一听贾母病了,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他本想着赶着老太太吃过晚饭的空挡,过去说说宁国府用了那副“万年板”的利害,希望让贾母出面阻止贾珍。可贾母又偏偏病了。 难道是天亡贾府?拦也拦不住? 凤姐见他愣怔,笑道: “你不必担心,这回我使了银子,太医院派给老太太的还是那个王君效的侄子王太医。老太太一瞧见来的是他,就说‘是你来我就放心了,这病就好了一半’,瞧瞧,一半药钱都省下了。” 贾琏知凤姐做事向来稳妥,只是可惜一件,她私心里总将王家放在首位,与自己总不一心。 贾琏见桌上放在两个凉菜和四个热菜,分别是姜汁鸭信,腐皮素鸡,还有鸡髓笋,金汤鹿筋,天香白菜和火腿炖肘子,便笑道: “又是火腿炖肘子,你也吃不腻。” 王熙凤从平儿手里接过碧粳米饭,给贾琏放在面前,斜眼瞧着贾琏,笑道: “怎么?我吃个火腿炖肘子你就心疼了? 我给你贾家照管着这大大小小许多事情,还值不得我每日的这一碗火腿炖肘子钱?” 贾琏摇头一笑: “你每日里不堵得我说不出话来,这一天就不算能过得去。” 凤姐“哼”了一声,丹凤三角眼将贾琏狠狠一乜,用手里的筷子夹起最大的一片火腿,按在贾琏面前的碧粳米饭上: “那就火腿堵得你说不出话来好了。” . 二人嬉笑着说了一会子闲话,不觉就说到了薛蟠给宁国府送去的那副“万年板”上,忽然间就剑拔弩张起来。 王熙凤将手中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瞪着贾琏道: “那副寿材又不是成殓过义忠老亲王?不过是副没人要的空棺材,谁怎么不能用? 也就是薛蟠太老实,又总是拿贾家人都当自家人,才告诉你们这是义忠老亲王定下的,他若不说,谁能知道? 就这点子事情你就怕了?我告诉你,我们王家不怕,哼哼,别说这个,就是有人告谋反,我们都不怕!” 贾琏无奈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混不吝”吧?也不知道这是傻大胆,还是二百五。 自打上回贾琏在王夫人面前说薛蟠打死人之事,王夫人大为不悦,背后没少与王熙凤说贾琏胆小怕事,是以王熙凤此时越想越气: “告诉你,我们王家人可都是一门心思抱着团儿的,就算是薛蟠不姓王,也是我们王家人的血脉,我们就都一条藤地护着,这才叫血亲! 哪儿像你们贾家人啊,一个个的,都是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人心隔肚皮!” (王熙凤: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六章 知心人原是他 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能让你心动,但不够可爱。 她聪明能干,但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会感到太累。 这就是贾琏这些日子以来对王熙凤的评价。 他不喜欢无谓的争执,于是每当王熙凤闹腾的时候,贾琏就干脆沉默。 话不投机半句多,跟不懂事的人争吵,就是比不懂事的人更不懂事。 草草吃罢饭,贾琏就到书房去了。 写字,看书,还有晴雯在旁红袖添香,偶然教她认字写字,也很是惬意。 . 话说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社死的可卿住在福水烧锅,日子过得却出乎意料的温馨。 她做人做事本就极为周到妥帖,对年长的,她尊敬和顺;对同辈的,她和睦亲密;对年幼的,她宽仁慈爱。是以相处下来,福水烧锅里上上下下都很是喜欢这位白莲生姑娘。 其中尤其是酒花,她没有兄弟姐妹,自小就跟着曲四平学酿酒,性子执拗,尤其烧伤之后,更是变得古怪孤僻。 此时遇到性情温软、善于与人相处且身世可怜的可卿,竟仿佛天上掉下来个亲姐姐一般,从早到晚,恨不得寸步不离。 因她面容被大火毁伤,每日都用布巾裹在脸上,用以遮丑。 可卿见了,便悄悄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袱,从旧日穿戴的裙边上剪下两条绣着金银二色牡丹的绸子条来,做成两条精致无比的罩面纱巾。 待她与酒花一同戴着罩面纱巾出现在曲四平夫妇面前时,曲四平夫妇惊奇地发现,一向消沉难过的女儿酒花,竟然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就凭这一点,曲四平夫妇对可卿就无比感恩。 再后来,可卿说要和酒花一样,也从早到晚都以纱巾罩面,一直以罩面为耻的酒花顿时觉得终于找到了同伴,高兴得抱着可卿不撒手,一个劲儿地喊“姐姐”。曲四平夫妇见女儿能如此开心,几乎恨不得给可卿跪下磕头,将可卿捧做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般。 可卿惊讶于曲四平一家人的淳善,又感念他们待自己无所保留的亲热,也觉得如同回到家中一般。 可卿聪明灵秀,见曲四平父女都是酿酒高手,却不善处理烧锅杂事,又知晓这烧锅是贾琏的产业,一心想为给他分忧,便主动帮着料理各种杂事。 不到两日,就件件处理妥帖。烧锅中的伙计见她做事清楚明白,为人公正厚道,也愿意来找她问事决策,是以可卿很快就成了烧锅里事实上的当家人。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烧锅上上下下都将“莲生姑娘”称呼为“莲儿姑娘”,有时候说得不大清楚,就成了“莲二姑娘”,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真的成了“莲二姑娘”,可卿听了,倒似乎很是喜欢。 既然管了烧锅上的各种杂事,少不得就牵涉到账目。 曲四平是个并无机心之人,听贾琏说过这位白莲生姑娘是她好友的妹妹,便自然而然地认定她是贾琏信任之人,当这位莲二姑娘问他账目之事的时候,老实人曲四平就直接连账簿子都交给她瞧了。 . 瞧着账簿子上贾琏的字迹,可卿的心砰然一动! 这笔迹,不就是那日瑞珠带回来的小纸卷上的笔迹! 虽然那个小纸卷当时就烧掉了,可那洒脱的笔迹非常特别,可卿不会认错。 原来,那不是什么王一卦给的“脱难之法”,而是贾琏对自己的评价…… “她已嫁为人妇,她正日夜煎熬,她出身卑微如草芥,命运多舛似陀螺,她对家人知恩图报,她不肯屈从夫家恶人。 人人说她行事妥当,性情和顺,当中甘苦委屈,只有她一人承受。 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善良也要有棱角,否则就是烂好人。” 这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懂得自己的人,想来,只在书上读过的“知心人”,或许,就是这样的…… 可卿望着账簿上贾琏的笔迹,眼泪簌簌而下,湿透了覆面的纱巾。 酒花给可卿端茶进来,一见可卿落泪,急得扔下茶碗就跑过来,抱住可卿急问: “莲二姐姐,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啊!我替你出气,我拿棍子抽死他!” 可卿赶忙隔着覆面纱巾抹干眼泪: “没有,我……我眼睛里进了沙子。” 看酒花急得眼睛都红了,可卿心中感动不已,也拉着酒花道: “傻酒妹,我真的没事,瞧你急成这样。” 酒花不信,拉着可卿将整个烧锅里的人挨个点名问了一通:“是这个惹你了?”“是那个惹你了?”最后才好容易相信了可卿果然没事。 . 可卿心里想着贾琏,忍不住向酒花问起贾琏与这烧锅的事情,酒花便一五一十地说起贾琏如何替她家还债,如何替她家报仇,又如何给她们母女请大夫治病的经过,言语之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可卿听得入神,良久才道: “这样的好人,真真难得。” 酒花也道: “可不是?他那样有权有钱的人,京城里倒也不少。 可有权有钱的人里头,像他那样的好人,可就太少了。 人长得跟画上的一样,又有涵养,又有本事,仿佛全天底下的好,都叫他一个人给占全了。” 叹了口气,又悄悄在可卿耳边问道: “姐姐,你说得有多大福气的女人,才能嫁给他这样的男人?” 可卿一愣,好半晌,才讷讷道: “或许……得做满十辈子的好事吧。” 酒花又长长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 姐妹二人正各想着心事,忽听得院门口有人高声问候: “琏二爷来了?” 随即,院中的其他人也都跟着高声问候: “琏二爷来了?” 姐妹俩几乎同时一惊,手拉手迎出屋去。 贾琏朝正房走去,忽见旁边厢房门帘一掀,出来两个窈窕的身影。转头一看,见是两个家常打扮的女孩子,都用刺绣精美的纱巾覆面,瞧不出面容,正朝自己走过来。 于是贾琏笑道: “原来是对姐妹花啊。” 可卿也一笑: “可不?她是酒花,我是莲花。” 酒花不知如何接话,便道: “请琏二爷进屋喝茶。” . 曲四平夫妇闻声也赶了出来,迎接贾琏进屋吃茶。 一众人还没踏踏实实说上三句话,便有伙计急火火跑来,在窗外大喊: “曲大叔,那个捣乱的马队又来了!” 第百七章 解语花是这样 曲四平一听,火烧屁股似地立马蹦起来,跟贾琏说了句“二爷稍等”,就朝外跑去。 到院子里,冲伙计们一挥手: “走!赶紧走!跟我一起轰水贼!” 然后抄起一把木锹,带头直接冲出院门。 一众伙计个个丢下手里的活计,也纷纷四下里去抄家伙,急火火追着老锅头跑出去。 而酒花也立刻手抓着一根木棍,冲到院门口,把住院门,这才朝屋里的贾琏喊了句:“二爷坐着就行了,我爹马上就回来!”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得一片马蹄震动之声,如同从远处卷来的暴风,轰隆而至。 这一系列事情都不过在转瞬之间,搞得贾琏莫名其妙,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可卿抿着嘴笑道: “曲大叔是要去抓来玉北河踏水的马队头子。 从前日起,一大早忽然来了一群马,就在咱们取水的玉北河那里来回狂奔,将好好的玉泉水踩踏得浑浊不堪,曲大叔他们根本没法子取水酿酒。 等曲大叔追过去,那群马又忽然跑走了。 昨日是下半晌,那群马也是忽然间就跑来了,又是一通来回踩踏狂奔,。曲大叔带着人去追,还是没抓住是谁在捣鬼。 今日又改成中午时分来踏水,显然是故意捣乱的,不抓住这人,咱们烧锅就没法子酿酒了。” 贾琏闻言,站起身向可卿道: “咱们一起去瞧瞧。” 可他们刚刚走出院子,却只瞧见一片烟尘远去,曲四平带着伙计正气冲冲怒目朝向远处,不少人破口大骂。 可卿一声叹息: “又没追上那坏人。” . 曲四平气呼呼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是生闷气。酒花也跟在父亲身边,气鼓鼓地不住跺脚。俩人谁都顾不上搭理贾琏。 贾琏也明白酿酒首要便是水好,如今酿酒的玉北河水如此被马群反复踩踏,必然影响水质,如何不让这一对酒痴父女发愁? 是以便安慰道: “既然遇到这等事情,咱们再想办法解决就是。 倒是酿酒的事情,品质第一,宁可这几日不出酒,也不能降低了酒水品质。” 曲四平本来一半担心酒的质量,另一半就是担心贾琏为了一味急着出酒赚钱,而逼着他用次水。此时听贾琏如此说,正正好好说中了他的心坎,立刻连连点头。 吃了曲四平老婆做的热汤面后,贾琏又和曲四平说了一阵烧锅上的事情。 听曲四平说起莲生姑娘如何处事干练,贾琏并不意外。 宁国府的当家奶奶虽然是尤氏,但可卿也襄助不少。几百人都管得,如今管理这么个小烧锅,于可卿而言,也不过小菜一碟。 于是贾琏便问曲四平: “我那边事多,想将烧锅的账目和杂事就正式交给莲生,可妥当?” 曲四平当即点头,又赶忙道: “琏二爷也忒客气了,这等事情二爷拿大主意就是了,我这里都听二爷的。” . 曲四平出去后,贾琏继续看账簿,可卿和酒花一个端着茶、一个端着点心进屋来。 “琏二爷且尝尝这金莲花茶,塞外那边得来的上等金莲,不常见的。” 贾琏瞧见雪白的茶盏中,金黄清澈的茶汤中,漂浮着一枚金黄色的花朵,煞是养眼好看。 可卿也将一盘做得只有龙眼大小的精致山药糕放在桌上: “来不及做枣泥了,就浇上点蜂蜜,琏二爷委屈下。” 贾琏轻啜了一口茶,清香淡淡,又拈起一小块山药糕放入口中,细腻香甜,赞道: “受用这样的茶和点心若还叫做委屈,那就天天委屈我得了。” 忽听外面曲四平的老婆叫酒花,酒花赶忙答应着出去了。 . 可卿转身也要走,贾琏叫住她,说起请她管理烧锅账目和杂事,可卿也不推辞,只轻声道: “我自当尽心尽力,请琏二爷放心。 能做些事情,总比叫我整日里混吃等死要好。” 和这样通透灵秀的女子说话,总有春风拂面的熨帖之感。 贾琏伸手做出个“请坐”的手势: “如此,你便是这烧锅的掌柜了,秦掌柜,请坐。” 可卿大大方方坐下,摘去了覆面的罩纱,淡淡一笑: “秦可卿已死,宁国府里正在停灵。琏二爷眼前之人,乃是莲生,琏二爷若肯抬爱,叫我莲掌柜可好?” 此时的秦可卿,素面朝天,但仍然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面容脱俗,骨相清丽。 贾琏一笑:“日后,这个烧锅就拜托给莲掌柜照管了。” 沉了沉,只听可卿伤感说道: “那宁国府里的葬礼,其实也不是秦可卿的,而应该是瑞珠的。” 贾琏想起那夜瑞珠惨死,也觉黯然,又想起那副要命的棺材,心下更是黯然: “若这么说,如今宁国府里的葬礼,也就快是贾府的葬礼了。” 难道……是我的事情给人知晓了? 可卿心中狠狠一沉,但随即又立即否定:就算是给人知道贾珍**自己,摔死瑞珠,甚而说是贾珍烧死了自己,也都不至于有颠覆贾府之危。 可贾琏并非言语浮夸孟浪之人,他能如此说,必有他的道理。 于是,可卿只是静静地等着。 贾琏要说给她听的,她便听,贾琏不说的,她也并不打算追问。 沉了半晌,贾琏才终于开了口。 说起薛蟠送进宁国府的那副“万年板”; 说起这副“万年板”背后,是义忠老亲王与皇帝一家三代之间的皇位恩怨; 又说起因为这副“万年板”,薛蟠父亲和叔父被活活吓死; 更说起贾府里贾赦是“啥事也不想管”,贾政是“啥事也干不来”,唯一能压制贾珍的贾母又病倒了…… 总之一句话,这副棺材要是用了,结果必定是皇家震怒,贾家完蛋,只不过是“只争来早与来迟”的问题。 可卿闻听,也暗暗心惊不已。但她毕竟读过书,有涵养,明白“瞎着急乱嚷嚷没有用”的道理。 于是,只淡淡道: “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还有什么‘人事’未尽,我这里也帮二爷仔细想想。多个人一起琢磨,或许还有所转机。 倒是二爷千万要放开怀抱,这等事情,尽心就好,忧虑无益,糟蹋了身子,反倒不值。” 听她软语开解,贾琏的心绪也松快了些,紧皱的眉心也松了些。 面对一个已经“社死”、既充分了解贾家、却又与贾家再无干系的“外人”,贾琏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这一家上下,个个尽是不争气的,有时候真教人泄气——干脆由着他们败家,覆巢之下,将这些不争气的笨蛋都个个摔碎了算了。” 可卿知他这是气话,不由破颜一笑。 那一刹那间的娇美,教人几乎要瞬间发晕。 “可见琏二爷是气糊涂了,如何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贾琏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在宁国府门口,第一次见到秦可卿时,觉得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完全是因为自己那时候还没见过她的美。 原来美人的美,绝对是要看动态的。 这样瞬间的绝美,可卿自己肯定是不知的,她只是一心希望自己能像一朵解语花,帮助贾琏摆脱困境: “我在宁府时候,也常思虑如何能筹划常保永全的法子,今日不妨说与二爷。” (秦可卿:小女子这厢有礼。 恳请各位大人收藏、推荐、和支持。) 第百八章 跟老马玩撞拐 “贾家一族,感皇恩庇佑,赫赫扬扬,至今已将百载。 但雷霆雨露,谁能预测?既然不能预测天恩,就不如用心多做些自保之法,以防不测。 头一件,是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却无一定的钱粮供给。 第二件,是家塾虽立,也同样无一定供给。 我想,不如趁今日富贵,在祖茔的附近,多多购置田庄、房舍、地亩,用于供给祭祀供给只用,将家塾亦设于此。 再集合全族中的长幼,大家定下则例,日后按房轮流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 如此一来,贾家各房之间就可避免争竞,亦可避免有人私自典卖诸弊。 即便是万一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 败落时节,贾家子孙还可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这些内容显然不知经过多少遍的深思熟虑,不是类似开源节流的表面功夫,而是站在整体家族兴败的高度深谋远虑,显示出说话人高瞻远瞩的见识。 但说话的人却语声温婉,语气和煦,说话的人似乎还有些羞涩,半低着头,仿佛破晓微风中的一朵百合花。 . 贾琏甚为惊讶。 王熙凤看似做事雷厉风行,其实却是个短视的大喇叭而已。 而秦可卿看似柔若春水,原来竟是胸中有大丘壑的女诸葛。 贾府为什么会败落? 因为有见识的、有本事的都死了。 留下的不是没本事的,就是能作死的,当然,还有既没本事、还能作死的全能型倒霉玩意儿。 这群不知死的倒霉蛋,还在不停地合力推车撞墙,按照贾府如今这一路下滑的趋势,过不了几年,就是个车毁人亡的下场。 自己既然夺舍贾琏到了这里,只能“反认他乡是故乡”,想要不陪着这群倒霉蛋一道儿死菜,那就得大胆做些什么。 毕竟是上天给了自己机会,不抓住就是作孽。 何况自己来这里,是上天要将这一族积累了将近二十辈子的福气都补偿在自己身上,那注定是要享福来的。 甭搭理那个《好了歌》,说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就是功名利禄、金银享受、姣妻美女、儿孙亲情忘不了。” 屁!合着当个神仙,就得让老子把所有好东西都忘了,啥都没有地活个万儿八千年,那这是修仙呢?还是跑西伯利亚无人区享受无期徒刑呢? 靠!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风月宝鉴说癞头和尚洞悉所有风月呢,敢情就是因为长生不死还啥也没有,搞得都心理变态了呗。 还有那个《好了歌解注》,就是愤世嫉俗的卢瑟一通发泄罢了。说这也无常,那也不好,既然什么都是空,那你怎么不去死?还活着干吗?就为了浪费粮食吗? 老子来这个世界,就是想全都要享受的,正好是个《反好了歌解注》 金满箱,银满箱,雕梁歌舞笏满床。 脂正浓、粉正香,红灯帐底卧鸳鸯。 择膏梁,说荒唐,老子不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咱扒她嫁衣裳! 心中小得意,贾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自得的笑意。 . 可卿虽然半低着头,但眼风会悄悄瞟向贾琏,见他微笑,心中不由一阵突突乱跳。 他在意自己么? 他欣赏自己么? 他喜欢自己么? 这样忐忑的感觉,之前竟是从未有过。 她一直是秦业最听话的女儿,父亲给她定下和贾蓉的亲事之时,她根本就从未见过贾蓉。 但她顺从地嫁了,虽然在新婚之夜见到贾蓉的瞬间,她也惊喜莫名,但注定夫妻情薄,甚至二人都来不及多做了解,就被公公贾珍横刀插了进来,借口贾蓉要读书上进,将他们夫妻分开。 不到十八岁的可卿,过得和二十五岁的寡妇李纨一样,只能立刻变成一个恭顺的听话媳妇,甚至都来不及明白到底什么是爱情。 也许,现在才是。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能居安思危想到这一步,贾府里你是第一智囊。”贾琏伸大指,由衷称赞可卿。 可卿嫣然一笑:“我如今已非贾府之人,乃是真真正正的局外观者。” “旁观者清,果然更胜一筹。” “如此夸我,可见我这主意出得不差。不知琏二爷如何奖我?” 贾琏笑道:“你既然如此问了,必定是已经打好主意的,我自愧不如你这女诸葛,可不敢瞎猜献丑,不如恳请赐教。” 可卿“噗嗤”一笑:“女诸葛?琏二爷这是要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咯?” 贾琏故意惊讶问道: “难道……方才所说的不是‘隆中对’么?” 二人相视大笑。之后还是可卿道: “小女子的主意可不能白出,请琏二爷奖我两匹丝绸,下回带来给酒花和我做新衣裳穿。” 贾琏恍然,连连拍着脑袋: “哎呀哎呀,竟忘了这个!果然我是个糊涂的。” . 下半晌无事,贾琏想自己在这红楼世界里不会骑马,迟早会被瞧出有异,想想上回救可卿时买的老马十分温顺,便让伙计去找了一副鞍韂装好。 也不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牵着老马,沿着玉北河朔流而上,去寻个无人处悄悄学骑马。 此时冬日,玉北河却因有泉水涌流而不冻,此处虽有山,但山势平缓,下半晌天气也暖,牵马行来,叫人身心舒畅。 走出五六里地,便有一片平坦的开阔之地,正是适合跑马之处。 贾琏之前从未骑过马,甚至连真马都只在动物园里见过。 在贾琏的前世,他身边就没认识过会骑马的人。 在他平淡的生活里,从新闻里知道的骑马高手就两个: 一个是中英混血儿华天,家里巨有钱的马术运动员;另一个就是韩国马术选手金亨七,因为他在多哈亚运会上坠马,当场被赛马压死了。 所以在贾琏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里,骑马是有钱人才干的事儿,而且,骑马会死人。 现在的贾琏自己也成了有钱人,而且他觉得自己的命更金贵了,真心舍不得死。 但偏偏在这个世道里,骑马是有钱公子哥的必备技能,自己横不能这辈子都号称犯痔疮吧? 贾琏反复回想影视剧里演员上马的帅气镜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咬着牙,把自己的左脚踏在了马镫上。可还没等他上马,温驯的老马忽然间转了个身。 本来就紧张无比的贾琏心中一乱,脚下一滑,左脚就挂进了马镫里。于是贾琏一只脚挂在马镫上,另一只脚不得不在地上跟着马的转身也狼狈地转圈儿跳跃,简直像在跟老马玩撞拐一般滑稽。 也幸亏那老马温顺,也只是转圈,并不曾跑走。否则,只怕贾琏就要被一条腿挂在马上在山间拖行到死了。 贾琏好容易才将左脚从马镫里脱出来,想了想,只得找了棵树,将褐色老马先拴在树上,这才又小心翼翼将左脚踏入马镫,双手抓住马鞍上的铁环,准备右腿一跨,翻身上马。 偏偏就在此时,只听远处一片隆隆蹄声,如飓风卷来。老马受惊,摇头摆尾,前后蹄子轮番腾空,贾琏的身子正在空中,又翻不上去,又不敢松手,被老马带得上下翻飞,眼瞧着就要被甩飞出去。 第百九章 非赶鸭子上马 贾琏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脸色刷白,双手拼了命地抓住铁环。 身边数十匹骏马,如狂飙的游龙般飞奔而过,果然如飓风过境,踏起漫天的烟尘,呛得贾琏皱眉闭眼,连连咳嗽。 马本是群居动物,一见同类奔跑,贾琏的老马也本能地要跟随奔跑,奈何缰绳被牢牢系在树上,于是更加地踢踏尥蹶子,几次几乎要将贾琏掀飞了出去。 被惊吓过度的贾琏闭着眼破口大骂: “你妹的说话不算数!你欠了老子一家二十辈子的福气,不给你按高利贷算利息是老子厚道!你还敢中途想让老子死在马蹄子底下!老子直接把你的阎罗殿一把火点了!” 好在马群如同过境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又跑得不见了踪影。 老马气力不足,也很快就安静下来,近乎虚脱的贾琏捡回一条命,像个破皮口袋,瞬间瘫倒在地。 谁能想到!只过了须臾,那飓风般跑过去的马群,竟然朝这边又卷土跑了回来! 烟尘来处,群马奔腾,老马又被惊得踢蹬跳跃。躺在一旁地上还没缓过神来的贾琏,差点被落下的马蹄踏到,吓得他赶忙就地翻身滚到一边,才算又躲过了一劫。 还不等惊得三魂出窍的贾琏爬起身来,却听得一个清越的呼哨声,只见马群打头的白色骏马顿时前蹄离地,高高地人立了起来,马上竟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 按说贾家的少年已经是个个俊美非常,而这个少年的容色,则更在贾家的一众美少年之上。 那少年公子身穿宝蓝箭袖,衣履精雅,宝蓝头巾上,一粒明珠有龙眼大小,宝光莹然,显见得价值不菲。 少年出众,而更出众的,则是他胯下的那匹神骏非常的白马龙驹。通体雪白,鬃尾长长,毛色闪着烁烁银光,配上雕鞍玉勒,简直如同天上的小白龙化身一般。此时骏马仍在昂首嘶鸣,前蹄不住腾骧,仿佛下一秒就能腾空踏云而起一般。 果然,鲜衣怒马少年郎,都占全了。 而少年公子的神情,更是高傲非常,用手中马鞭一指贾琏: “小爷在此跑马,好心劝你滚远些,否则给马踏死了,只算你不长眼自找倒霉!” 一听到他开口,贾琏瞬间明白——女扮男装! 怎么总有女的认为穿上男人衣服就能装男人呢? . 贾琏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土道: “我也好心劝你去别处跑马。 这两日,你在这里来回跑马,踏脏了玉北河的水,我的烧锅都没法子取水酿酒了。” 少年公子一声冷笑: “劝我去别处跑马?你也配!” 贾琏最不喜口舌争执,瞧出这女孩子极为爱马,猜想她是某位武官的独生千金,便朝怀里摸出一物,另一只手拿出火折子,笑道: “这一只麻雷子,震天动地,足可以惊散了你这马群,惊跑了你的坐骑,你可要小心了,抱紧马脖子,别掉下摔坏了。” 少年登时立起眼睛:“你敢!” 贾琏一口吹亮了火折子: “小丫头,赶紧抱紧马脖子,你或许会骑马,可未必会骑惊马。 这两天我们就等着你再来捣乱。我这一个麻雷子响过,烧锅的伙计们还有百十个等着放呢,就憋着要活活吓疯了你这群不讲理的马。” 他说得跟真事儿一样,那少年一时就被唬愣了: “不许你吓我的马!” 随即又补上一句: “你敢吓我的马,我叫人拆平了你的烧锅!” “拆了烧锅,大不了再盖一处,可要是惊散了这群好马,丢了几匹,可未必还能找得回。 倒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收起麻雷子,你带着马去别处撒欢,一别两宽,海阔天空,大家都不吃亏,你尤其占便宜。” 少年垂下眼睛,似乎是怂了。 不料她忽然将手中马鞭一卷,鞭梢正扫在贾琏手里的火折子上。贾琏一抖手,竟给她将火折子抽出老远。 “哼!我瞧你还拿什么来点麻雷子!” 得意之下,女孩子神采飞扬,她所骑的白色龙马也跟着摇头摆尾,果然是马仗人势。 贾琏见失去要挟,却并不慌张: “我这会子手里没了火折子,可我手下的伙计那里却有的是,你什么时候来,他们就什么时候放炮,不信,你等着瞧。” 那女孩子眼珠一转,嘻嘻一笑: “这事好办,我也从不欺负人。 只要你能骑马赢了我,我就不来这里跑马,你爱怎么酿酒,就怎么酿酒。 可若你输了,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不许放炮吓唬。” 这还叫不欺负人? 不会骑马的贾琏当下怒道: “我偏不想比赛马,要比就比吃面。 我叫人煮一大锅白面条,什么调料也不放,半个时辰之内,谁吃得多算谁赢。” 那女孩子将头一扬: “你会吃面,我也会吃面。 我会骑马,可你会骑马吗? 你叫我别来这里跑马,那就得拿出点子叫我没脸来跑马的理由啊。 你若赢了我,我自然滚蛋。 可若是你连上马都不会,哈哈,你又有什么脸叫我别来?” 她伶牙俐齿,也不管贾琏应下没有,便自顾自拿马鞭朝对面一指: “从这里出发,到对面山坡上的那棵油松,绕一圈,折一枝松枝,再跑回来。 跑得慢的,或是没有拿到松枝的,算输。” 贾琏若退缩,自是输了,只得找个借口: “我这马太老了,没法子和你那匹宝马相比……” “我就将我这匹‘照夜雪狮’借给你,我骑那匹‘昆仑奴’。” 那女孩子极为大方,说着话,已经跳下马来,朝着照夜雪狮的后臀一拍,那白马竟如通人性一般,自己走到贾琏面前。 她自己则飞身窜上一匹乌黑如墨的黑马,扭回头来,睥睨贾琏: “这还不够意思?你还能说我欺负你?” . 贾琏望了望眼前的宝马照夜雪狮,又扭头瞧了瞧自己的老马,好家伙,简直就是奔驰g65和瑞虎3x啊。倒不是说性能,关键是大小啊。 照夜雪狮比老马简直高出了不止一个马头,马身也又宽又大,自己连老马都爬不上去,这又加高了将近一尺的高度,更上不去了。 这不是活生生的赶鸭子上马吗? 第百十章 赵子龙再世咯 贾琏的内心还是个现代人,对各种虚拟冒险的游戏上瘾,但面对这样活生生的高头大马,难办。 在他前世三十年的认知里,骑马可比开车危险多了。 开车好歹还是“铁包肉”呢,骑马跑起来谁包着谁啊? 何况马这玩意儿它没刹车啊,安全气囊也没有。 最关键的,是马这玩意儿动不动就来个“失控自动驾驶”,它玩命疯跑起来,骑马的人就靠抓着马嘴上那根绳子活命,你信? 这高头大马的,它自己尥个蹶子摔个跟头还能爬起来,骑在它背上的人,那可就只能被拾起来了。 对,不是抬起来,是拾起来。 摔散了,砸扁了,那尸首还能抬起来吗? 贾琏越想越害怕,不由就向后退了一步。 那女孩子见他退缩,哈哈一笑: “上马啊,你不会爬不上去吧?” 贾琏这才想明白,原来自己刚刚到京城、家人来接回贾府的时候,自己上马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完全是因为有人伺候:一来是有小厮在前面牵着马,二来有小厮趴在地上垫脚,当了上马石。而现在,自己孤家寡人,还真是爬都爬不上去。 贾琏是个实诚人,就直接朝那女孩子道: “这里没有上马石,我不会上马。” 那女孩子一愣:“你脸皮可真厚。” “承让承让,彼此彼此。” 那女孩子抱着肩膀,撇撇嘴道: “算了,小爷今天发善心,教教你怎么上马。” 说罢,也不待贾琏答应,便跳下马来,用手里的马鞭当教鞭,来指点贾琏。 “你站的位置不对,要站在这里,在马肩膀旁边。别挨着马屁股,等着挨踢呢? 哎呀你不要正朝着马,又不是要你往上爬,你得脸朝着斜后方站。 喂,抓紧缰绳啊,你上马的过程中,马跑了怎么办啊?教你个窍门,用左手把缰绳跟马鬃并在一起抓,这样马会更听话。 右手抓马镫!哎哟这时候要抬左脚纫镫了呀。用脚掌!脚后跟要往下压!别全脚踏进去,你这样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踏空,整个脚都滑进马镫里,那就是找死。 右手!这时候右手该抓住后鞍桥!哎呀!抓得再往右边点! 好了好了,可以了,左脚在马镫上用劲儿,右脚蹬地往上跳,俩胳膊也使劲儿啊! 左腿伸直,身子也挺起来,好,右手改撑到马鞍前边,翻身上马!注意两只脚都别碰着马的身子,你只要碰到它肚子它就要动。 好!身子往马鞍上落的时候要轻,别砸到马的腰。 行了,这不就上来了。” . 贾琏大着胆子,像个提线木偶,被指使得手忙脚乱。 就在心惊胆战的贾琏骑上马背的一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来自马鞍的熟悉感觉,让心里所有的忐忑和担忧瞬间消失不见。 所有的感觉都在告诉贾琏,他会骑马。 原来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原主所会的技能,那就是一直都在贾琏身上。 只不过是夺舍而来的贾琏成心里抗拒,死活都不敢上马罢了。 . 那女孩子见贾琏在自己的指教之下,终于笨手笨脚地爬上了马,愈发得意,抱着肩膀笑道: “小爷今儿救了你,还教了你,看来你上辈子一准儿是积累了九百九十九件好事的大功德。” “我上辈子确实是积累了九百九十九件好事的大功德,然后又做满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丧尽天良坏事的大缺德,所以才遇见你。” “切,少废话,走,赛马!” 那女孩子像一只掠地而起的轻盈雨燕,翻身窜上了那匹乌黑如缎的“昆仑奴”,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马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与贾琏的马几乎相并。 “等等!” “少废话!不比不行!” “没说不比,就再问一遍,你刚才说的话到底算数么?” “凭什么不算数?你赢了,我就不来这里跑马;你输了,随便我来跑马。” “那行。” 那女孩子轻蔑地一瞥贾琏:“摔死摔残,各安天命!” “那行。” “好,开跑!” “那行——什么?这就……” 烟尘陡起,黑马如同一道流星,绝尘而去。 只留下贾琏在原地目瞪口呆。 好家伙,自己鸣枪自己抢跑,裁判员直接下场参赛,就这么赤裸裸的耍赖啊! 贾琏忽然想起兴儿拍自己马屁的那句话:“二爷就是赵子龙再世”,得嘞!二爷我今儿骑上小白龙,就当是赵子龙了! 贾琏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小腹向前用力,他胯下的白马瞬间感受到了强劲的力道,又感知到缰绳的沉稳和松紧得当,已经明白今日遇到的可是骑马的行家里手,臣服,只在一瞬间。 催马,不是靠骑手吆喝,而是用骑手的身体让胯下的马匹明白主人要它启动,以及启动的速度。 白马极通灵性,几乎是在贾琏催马的瞬间,它就已经完成了积蓄力量,感知到命令之后,浑身的肌肉刹那爆发出力量,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仿佛一条矫健白龙,腾空而起,第一步就窜出了丈许远。 贾琏的身体完美配合着马体强劲有力的腾跃,仿佛是坐在一朵贴地疾行的白色云朵上一般,轻松舒适;而贾琏的灵魂却像坐在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上一样,老觉得心脏哆嗦得快要爆炸了。 贾琏头一回明白,什么叫让灵魂适应身体。 贾琏也是头一回明白,什么叫“马力强劲”。 骑在马上,才明白开车的乐趣比起骑马来,差远了! 人的身体贴合在一个肌肉发达的生灵身上,随时随地感受它强有力的肌肉爆发出来超乎想象的奔跑速度,在天地之间驰骋,太……太tm刺激了! . 前面的黑马也是一匹难得的宝马良驹,方才又抢跑了一大截,贾琏的马想追上它,也并不容易。 贾琏一时好胜心起,催马抄近路跑向陡坡。 等白马跑上陡坡,贾琏才发现,陡坡下不远处原来就是福水烧锅。 而他如此策马狂奔,已经被院门口干活的伙计瞧见,于是就有人大喊: “快瞧啊!是琏二爷!是琏二爷!这马跑得真快!神了呀!” 于是更多的伙计都跑出来观看,大呼小叫,赞叹之声不绝。 贾琏心下很是得意,恨不得也手中一杆龙胆亮银枪,腰挎青釭宝剑,一身白盔白甲,长坂坡单骑救主,于百万曹军中往返折杀,所向披靡…… 正想到高潮处,谁知陡坡中间,竟然藏着一条大沟,足有两丈宽! 你妹!六七米啊!要你二爷的命啊! (照夜雪狮:我是马,但作者不是人! 逼着我来给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否则就不让我跳过去……这也是人干的事儿?) 第百十一章 石茱萸石公子 瞧见那大沟的时候,已经相距不过十丈,以照夜雪狮的速度,眨眼就到了跟前! 贾琏都来不及遗憾一下他尚未到手的破天富贵和不可限量的美好未来,也来不及回顾一下他取得的初步成绩,以及思念一下他眷恋的美女,那宽大的深沟就如同一张巨口,贪婪地要将贾琏整个吞入其中。 就在他准备要闭眼等死的刹那,照夜雪狮的一声嘶鸣,让贾琏周身热血沸腾起来。 是自己让它跑到这个陡坡上的! 如今遇到这样要命的深沟,自己如何能先投降放弃,而置白马于不顾呢? 胆气,骤然因责任而起。 拼了! 老子宁可摔死,也不能给吓死啊! 否则死了都是窝囊鬼! 贾琏将小腿紧贴在照夜雪狮体侧,将手在照夜雪狮的脖子上重重一拍! 一声大吼:“冲过去!” 感受到主人身体的力量之后,照夜雪狮明白了主人此时的信心,也仰天一声长啸。之后全神贯注,只待那终极一跳。 一人一马,人马合一。 在到达沟边的一刹那,贾琏身体努力前倾,用尽全力配合马的动作。 白马冲天一跃,凌空而起,鬃尾飘扬,矫健如龙,俊疾如风,那绝美得无以伦比的动作,让一众伙计的眼睛都看直了。 而此时,贾琏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要在腾空的过程中,努力不让自己成为马的一点点负担。 双腿要尽量轻地靠在马身两侧,两手要尽量轻柔地减少缰绳对马的影响,也就是说,为了让马能尽量跳得远,他必须让自己也腾空,但又绝不能失控。 他看着对面的沟边在一点点向自己靠近,但马的身体,也在一点点下落。 能吗?够得上吗? 老天保佑,千万要够得上! 贾琏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照夜雪狮的前蹄,千万要够上!要不咱俩可就都玩完了! 可…… 可真的是看着差那么一点啊! 去你nnd! 老子拼了! 贾琏已经顾不得做落地时身体后倾的平衡准备,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倾斜身子,用身体的惯性去给马加一点点力。 似乎是明白了主人不惜一切的意味,或者是照夜雪狮也明白前蹄的落点和沟边还差半尺的距离,它忽然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嘶吼的悲鸣。 也就是这胸腔的一用力,它竟然又将前蹄向前伸出了一尺! 也就在这一尺,让白马的前蹄得以踏上了沟沿。 . 就在白马成功越过深沟的一刹那,伙计们爆发出一片如雷震耳的叫好声。 “琏二爷是神人啊!” “琏二爷骑着白龙呢!” 近乎完美的腾跃落地,让人和马都欢欣激动,照夜雪狮一声长嘶,摇动银线般的鬃尾,欢腾跳跃。贾琏拍着马脖子,仰天大笑。 随即,贾琏催动照夜雪狮继续飞奔,照夜雪狮也精神大振,竟然在到达松树之前,已经超过了黑马昆仑奴。 待那女孩子骑着昆仑奴跑回来的时候,贾琏已经翘着脚躺在地上,摇晃着采得的松枝子,笑道: “你再慢点,我就睡着了。” 说着,还故意打了个哈欠。 . 那女孩子本来就已经气黄了脸,此时见他如此得意,飞身下马,举起马鞭就冲了过来。 吓得贾琏赶忙跳起来,已经做好了先护住自己头脸的准备。 那女孩子却是直奔照夜雪狮而去,挥鞭就打,边打边骂: “该死的畜生!吃里爬外!我打死你!” 白马被打得咴儿咴儿大叫,却并不跑,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竟都是眼泪。 贾琏自觉与照夜雪狮也算得生死之交,见它被打,也甚是心疼,便上前一把攥住那女孩子挥鞭的手: “是你自己赛马输了,该打的是你自己,你打马做什么!” “小爷偏要打!你管不着!” 贾琏其实早看出她女扮男装,本也不想多管,此时忍不住道: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什么小爷不小爷的,你装什么蒜啊。真想当小爷,先学会小爷们的脾气,输得起才是条汉子,输不起就回家去当你的小丫头!” 那小姑娘闻言登时更加大怒:“你住口!”举着鞭子就又要兜头抽下来。 正这时,忽听有人大喊: “住手!还不住手!” 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着同样宝蓝箭袖的青年,骑马飞奔而来。 转瞬间到得面前,飞身下马,上前一把抢走那女孩子的马鞭,斥道: “越发的不像样了!出来就闹事闯祸,下回不许出来了!” 转身赶忙向贾琏抱拳行礼: “在下姓石,舍妹年幼刁蛮,也是我管教无方,还请多多包涵。有甚损失,我一一包赔就是。” 他二十一二的年纪,身姿挺拔,面白如玉,长眉朗目,长相甚有英气,但眉间却仿佛带着抹不去的一股忧色。且虽然他尽力掩饰,贾琏还是瞧出他左足微跛。 贾琏也立即还礼,笑道: “石公子有礼,在下贾琏。 令妹不过是和在下方才赛马而已,也算不得闯祸。” 那石公子见贾琏气宇不俗,谈吐得宜,不由多问一句: “请教贾公子是此地人氏?” 贾琏也瞧出这石公子有些来历,便道: “在下是京城人氏,因在此地开了一间‘福水烧锅’,故有时在此小住而已。” 那石公子便不再多言,只朝那女孩子斥道: “还不向贾公子道歉?” 那女孩子只拧着身子不肯搭理贾琏:“他方才都说了只是赛马而已。” “人家不追究,是人家的气度,茱萸,你也太不懂事了!”石公子朝着那女孩子一甩衣袖,“以后别来我这里玩了。” 那女孩子立刻变了脸色:“不嘛,我要来!” 立刻朝贾琏拱手作了一揖: “茱萸小爷这里给贾公子道歉。” 你妹!给别人道歉还自称小爷,这丫头是真欠揍! 贾琏也不客气,也回了一礼: “茱萸小爷客气了,贾大老爷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听得石公子望着这二人直不住地皱眉。 待双方告别之后,茱萸准备上马,却又朝着跟着自己的照夜雪狮发了脾气,举起鞭子又抽了两下: “滚!我不要你这等叛徒!” 那白马被打得嘶叫,却仍然跟在茱萸身后,气得茱萸拔出腰间匕首:“宰了你!” 贾琏本已经上了老马,此时赶忙又下马上前: “这匹马姑娘既然不要了,可否卖给在下?” 茱萸怒道:“我宰了它也不卖!” 却听石公子在旁道:“贾公子既然开口,这马就送给贾公子好了。” 茱萸刚刚说了个“我不……” 就被石公子打断道: “你不答应以后就别来我这里。” 贾琏要付钱,石公子并不要,茱萸骑在黑马昆仑奴上气鼓鼓地跟在后面,看他俩推让。 分别的时候,照夜雪狮却对茱萸依依不舍,不住地朝着远去的马队嘶鸣。 贾琏心中纳罕,这石公子和石茱萸是什么人?什么人家能有照夜雪狮这样的好马? 第百十二章 碰瓷的秦可卿 贾琏回到烧锅的时候,众人一见他骑着的照夜雪狮,立刻都围拢了上来,啧啧赞叹不已,都说从没想过一匹马能长得如此威武,京城里最顶尖儿的画师都画不出来这样好看的白马。 曲四平抽着旱烟,也不住地吧嗒嘴: “我进城多少趟了,都没见过谁家大官能骑着这样的马,这是龙种啊,天上的小白龙下凡啊。” 带着面罩的酒花也围着照夜雪狮跑前跑后,几次三番想上前摸一摸那白玉银线般的鬃毛,都被照夜雪狮将她赶开。 众人都围着宝马惊羡,贾琏却是一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那匹拉车褐色老马,没精打采,瘦骨嶙峋,鬃毛稀疏,被照夜雪狮一比,简直是被踩到了烂泥里。 他本就是个天生来的善心肠,便叫过一个伙计,将老马的缰绳交给他: “这老马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交给你好生照管,多给草料,多加些黑豆,除了往乡下拉运酒料之外,就别用它了。” 也罩着面纱的可卿在旁听见,心中一动: 他这是还记得那日老马跋涉送我的好处么?这人,真是个知恩念旧的好人。 于是,可卿走到贾琏身边,轻声道: “我会叫他们照应它的,请琏二爷放心。” 贾琏一笑: “可不,有莲掌柜在这里照应,就没有叫我不放心的地方了。” 可卿也轻轻一笑,纤手朝正房一指:“方才琏二爷大显神威,我这里已经预备下了茶点,请琏二爷歇歇。” 贾琏正有些口渴,转身就径直朝正房而去:“正渴着呢,不早说。” 可卿笑道:“好歹也得等二爷听人家夸一夸,我这里再献茶啊。”说着话,脚步轻快地跟进去,给贾琏打水洗手。 . 贾琏一气儿先吃了两碗茶,又吃了两块点心,这才稳住神儿。 可卿此时也摘去了面纱,在旁又给他斟上半杯茶,笑道: “就至于成了这样?” 贾琏正犹豫要不要吃第三块点心,见可卿微笑瞧着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 “果然是又渴又饿,牛饮鲸吞的,确实不雅相。” 可卿抿嘴一笑,纤手又拈起一块花生酥,递在贾琏手里: “英雄赛马大胜而归,又渴又饿合情合理,装模作样的反倒是个笑话了。” 她闻言笑语,教人如沐春风之中,轻松惬意,熨帖无比。 贾琏哈哈一笑,大口吃掉手中的点心,又仰头将半杯茶又吃尽了。 可卿以手帕掩口,“噗嗤”一笑,随即用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朝自己左边的嘴角一指,又轻轻朝贾琏一指,然后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 贾琏随即明白是自己的嘴角沾了点心渣,便用她的帕子擦了擦。 可卿皱眉摇了摇头,贾琏便又再擦了擦,可卿见不见了点心渣,方才点头一笑。 贾琏将帕子递给可卿:“好家伙,只怕再吃晚些,我都要饿得心慌了。” 可卿又给他续了半碗茶,给自己也斟了半杯,笑道: “琏二爷如今是我的东家,我自当伺候好东家,免得东家叫我卷铺盖。” “你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里住着。劳你帮我操心些,我也是实在顾不过来。” “我帮着琏二爷照应这个烧锅酒坊容易,琏二爷帮我照应我家那一老一小却难,相形之下,倒是我占了大大的便宜。” . 哎呀,你说这秦可卿怎么那么会说话呢? 每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让人受用呢? 贾琏心中暗暗感叹,她这样高情商的女子要是到了现代社会里,那才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呢。 和王熙凤那种凡事都咄咄逼人、逼死别人也逼死自己的“白骨精”相比,秦可卿这样的,绝对是人精中的人精。 她要是有野心,王熙凤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贾琏本来还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家中秦钟的情形?听她如此说起,便也不打算隐瞒,便道: “我原不想与你说,只怕添你烦恼,但你是秦钟的姐姐,许多事情还是要告诉你的。” 于是便将自己所知的秦钟种种都讲给可卿。 贾琏本以为可卿会伤心落泪,不知所措,但可卿的实际反应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 可卿只是皱眉听着,那双乌黑如漆的眸子渐渐暗淡,又渐渐恢复光彩。但从始至终,可卿都不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贾琏最后道: “他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只劝说几句也无甚效用。 令尊也是明白人,我那日从贾珍那里给你家弄了两千两银子,令尊他老人家让我给你带来一千两,担心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无钱傍身没法过活。剩下的一千两他要另请严师来教育令弟,让你放心。” 说罢掏出两张五百两银票,放在桌上。 可卿并没有去接,她只是低头沉默半晌,才正色道: “琏二爷答应过我,会想法子帮钟儿,我信二爷是一言九鼎之人,所以我不担心。 我只告诉二爷,我爹年老,早已管教不动钟儿,我这里求二爷费心管教一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图他能迷途知返。” 见贾琏皱眉不语,可卿轻轻一声叹息: “琏二爷若觉得我这是死活将此事赖皮在二爷身上,我倒不免要说一句,钟儿确实缺乏管束,可他变成如今这样,也是从跟宝玉混在一处才开始的。 可如今贾府里的风气何等糜烂,想来琏二爷心里比我清楚。 阖府上下,年轻的小爷们里头,除了九岁的兰哥儿,竟没一个知书上进的。连学堂里都闹成那样不堪,哪个子弟进去不沾染坏了? 琏二爷忧心贾珍僭越,使用义忠老亲王的‘万年板’会遭当今皇帝忌讳。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没有此事,就只由着贾府这些子孙如此一代不如一代,个个酒色之徒,只知安富尊荣,便有金山银山,也迟早要败尽了的。” 虽然是遭遇了秦可卿的“碰瓷”,硬是将秦钟堕落赖在了贾府身上,可贾琏拍掌道: “你竟有如此见识,果然是女中豪杰!” 可卿却连连摇头: “我不过是因为已经置身事外,再回想当初,才有了局外人的清醒。 我知道二爷又不是贾家族长,有心力挽狂澜也未必可行,我如此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耳。 我如今说了,不过是想赖了一半钟儿的责任到贾府身上,赖着二爷替我管教钟儿罢了。 这一千两银子,我不拿,请琏二爷替我打点管教钟儿的事情,二爷若不收,便是不应此事了。” . 外面曲四平已经叫伙计去杀鸡买肉,预备下一桌席面,这才笑着进屋来道: “琏二爷,我这里预备下饭菜了,今儿千万可不能走了。 我头前儿说又改良了新的制酒方子,这回出了几坛子,拿来给二爷尝尝。” 一时酒菜摆上,贾琏见只有三副碗筷,便让人赶紧加上两副。朝曲四平笑道: “老曲,咱们都是自家人,赶紧叫你媳妇闺女过来,人多热闹。” 曲四平推脱两下,也就叫了媳妇闺女上来,一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 尤其是曲四平新做出的酒,酒色更加清冽,口感更加醇厚绵柔,贾琏自己喝了都停不下口来。 正喝到开心之处,外面有伙计跑进来,说: “外面来了马车,说石公子有请琏二爷。” 第百十三章 石公子是狐仙 贾琏有心不去,也不好失了礼数,便亲自出门来看,果然见门外停着一辆油壁轩车,虽不豪华,却也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 车旁站着个六十多岁的方脸老头,头发虽已斑白,但满面红光,一副家仆打扮,也是衣饰普通,却十分整齐干净。 一见贾琏出来,老仆便先上来施了一礼。 贾琏微微一笑:“在下贾琏,承蒙石公子惠让,只是在下……” 那老仆人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了摆双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也摆了摆双手,之后就恭恭敬敬做出一个“请上车”的手势。 贾琏明白了,这一又聋又哑的残疾人。 嘿!这石公子也是个奇葩,派人来请我,还派个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的来,这不是人为制造沟通障碍吗? 但聪明如贾琏,转眼就想明白了石公子的用意——要么,是石公子身边只有这等又聋又哑的仆从;要么,就是他故意派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仆从来,让自己无法拒绝前往。 贾琏乘着酒兴,立刻改变主意,吩咐曲四平,将新做出的好酒挑出两坛带着,然后也不多话,就跳上了石公子派来的车。 可卿上前小声问贾琏: “可要人跟着去?” 贾琏一摆手: “放心,我心里有数。” . 暮云四合,天空渐暗,残阳如血,照出天尽头的一片金色。 油壁轩车载着贾琏,沿着一条小路,一路蜿蜒向西,仿佛要走到那金光里一般。 金光倏忽消散,日落只在一瞬间。 此时贾琏才发现,原来马车已经走到一处山谷之中。 两旁山势虽缓,但山谷内却有曲折,直绕过第四座小山后,油壁轩车停在了一处茂密的松林旁,林中隐约有巨石桀然。 老仆无声地请贾琏下车,贾琏指了指车上的酒坛,那老仆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朝贾琏点点头。 贾琏明白,这是他会送到的意思,便点头一笑,顺着老仆为自己指出的方向,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青苔石子小径,走进松林。 松林中都是苍劲挺拔、枝桠横生的油松,暮风骤起,带来清香微苦的松脂气味。人行其间,颇有清冷出尘之感。 忽见前方巨石错落,隐隐听到汩汩山泉之声,酒兴盎然的贾琏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好个清雅所在。” 清澈碧透的溪水在巨石之间蜿蜒,溯溪而上,转过几块巨石,终于见到松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青瓦院落。 贾琏刚刚走至门前,院门悄然打开,从里面走出另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仆,朝贾琏恭恭敬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一进院,见石公子正站在屋门口,朝贾琏拱了拱手: “劳动贾公子一路奔波了。” 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袍,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捻珠银线绣出精致的云雷纹,是以显得人物愈发清冷出尘。 贾琏也拱了拱手: “能见识石公子的雅居,不虚此行。” 贾琏随石公子进屋,顿时又是一愣。 屋中之简陋,简直超乎贾琏的想象。 地下青砖墁地,四下里除了白墙,便是松木板子的门窗,顶上也无天花,就裸露着松木梁檩,只有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草书,也只是贴在白墙上,连装裱都省了。一共两个字,贾琏一个也不认得。 屋中桌椅全无,只有当中有一个二尺来高,一丈见方的土台,上面铺着草席,估计可以坐人。 好家伙,现代人玩儿极简风装修的都是有钱人,古人这么玩儿极简风的,应该是因为穷吧?反正老和尚的方丈室估计都比这豪华。 石公子请贾琏在草席上就座,贾琏心道:这地方也分不出上手下手,就甭客套谦让了,大家省事。 于是就大大方方上去坐下,这才发现,这土台原来是个土炕,下面竟然是温热的。 石公子也坐上来,便有两个白头老仆抬进来一张小炕桌,桌上皆是素白碗盘,盘中皆是素菜。 靠!这回是真是进了和尚的方丈室了! 此时只见接贾琏的老仆抱着酒坛进来,正是贾琏带来的新酒。 贾琏也不客套,上前自己接过来,几下子启开酒封,顿时一股醉人的香气弥散在屋中。 贾琏笑道: “我有好酒,请君一醉。” 他取过石公子面前的素白酒盏,就倒了个满,然后给自己面前的酒盏也倒满: “不瞒石公子,在来此之前,我已经吃了小半坛了,这酒委实是好。 来来来,尝尝我这好酒,才不枉此生。” 石公子却伸手按住了面前的酒盏。 贾琏这才发现,他的手竟然白得和素白酒盏几无分别。 难道——他不饮酒? 贾琏正愣怔,却见石公子从袖中取出一支青铜小笛,放在口中轻轻吹了几声。 不多时,又是之前抬桌子进来的那两个白头老仆,又抬进来一只燃着熊熊炭火的青铜炭炉,随即,又送进来一只青铜大盘,盘中是极为鲜美的几大块鹿肉。 “既然贾公子有好酒,那我就有好鹿肉,咱们围炉啖腥饮酒,不算委屈你这好酒吧?” “好!好!是真名士自风流,今夜不醉不归!” 贾琏兴致高涨,也不待人让,便自动手割肉烤肉。 石公子被他酒兴侵染,也不遑多让,二人又酒又肉,兴致高涨,不多时,便已经以“石兄”、“贾兄弟”互称。 觥筹交错之间,石公子说起姑苏的风土人情及旧事,贾琏刚好也到过姑苏,二人聊得十分投机尽兴,一直喝到窗外明月西斜,闻得远处松涛阵阵,溪水之声隐隐,酒酣的二人便随意倒身在席上,沉沉大睡。 . 贾琏酒醒,已然是日上三竿。 屋中早已空空,莫说狼藉的杯盘,便是墙上的那幅草书,也不见了踪影。更别提昨夜把酒高谈的石公子了。 贾琏走出房来,只见院门口站在一个白头老仆,正是昨夜接自己前来的那个。 那老仆一见贾琏出来,便迎上来。见贾琏正茫然不解,那老仆恭恭敬敬做出一个请他出院的手势。 贾琏这才明白,石公子已然离去,只留下这老仆送自己回烧锅。 果然老仆将自己引到昨日下车之处,那辆油壁轩车已在此等候。贾琏上车,那老仆便赶车送贾琏原路返回。 上车之后,只见车上仍放着自己带来的酒坛,坛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破坛香”三个字,朴厚雄浑,非同凡响。 贾琏轻轻一笑: 原来这来去无踪的石公子,临了还给我的酒取个名字,有趣。 便揭下那张白纸,折好藏入怀中。 . 贾琏回到福水烧锅,向曲四平打听,附近可有个石公子,曲四平连连摇头: “这附近最有钱的就是项家族长,并没听说还有个什么石公子。” 贾琏心中纳闷,倒是可卿捂嘴轻轻一笑: “莫不是琏二爷遇到狐仙了?” 贾琏心中隐约觉得这石公子乃是朝中的一位贵人,便一指外面槽头上拴着的照夜玉狮: “这种能给我送宝贝的狐仙,多多益善。” 曲四平拉住贾琏: “昨晚没能好好招待琏二爷,今儿可不许走,这边酒饭都备下了。” 贾琏想了想,便答应了。 干脆明日早早出发,直接骑着这照夜玉狮,到将军教场去显摆一番,也不枉自己昨日赛马那一番搏命。 (石公子:污蔑我是狐仙?作者你好大的胆子? 就这还想让我给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十四章 谢千里的消息 天色微明时分,谢千里正带着兵勇在将军教场操练,忽听有人惊呼: “哎呀,骑着龙呢。” “我的娘啊!这是赵子龙的白龙马吧!” “罗成!” “马超!” “不对!是大唐薛仁贵!” 谢千里循声望去,只见初升的淡金色日光之中,一人一马,如腾龙出世,飞奔而来。 那匹纯白如雪的高头大马,宽身长腿,大蹄长尾,长长鬃毛闪着银光,在晨风中猎猎飘扬。 马如飞龙,人如冠玉。 马上之人英气飒飒,一身深藏蓝色的箭袖,头上同色的包巾也随风飘扬。 转瞬之间,那人已经飞马到了近前,直到他翻身跳跳下马,谢千里才恍然,这披着周身霞光之人,竟然是贾琏! “原来是你啊!永璧!你……哎呀真是好马啊!”谢千里立马迎上去,直奔白马而去,“好马!真是好马啊!都说昭陵六骏就是宝马了,这个比那画上的还好!” 谢千里和其他好武之人都是一个德行,一看见好兵器和好马,登时就直了眼。顾不上搭理贾琏,只是围着白马不住打转,嘴里不住念叨: “好马!真真的好马! 大将上阵,有这样的马傍身,什么敌阵也敢闯了! 我头前见过西域来的大宛名驹、汗血宝马,跟这马一比,都只能去拉草料车了。” 谢千里的亲兵一个个也是满脸艳羡,跟才谢千里身后,围着宝马不住地边瞧边夸。 贾琏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好自己找个凳子坐了,翘着腿,瞧这一群没见识的人在那里大惊小怪。 谢千里瞧得眼热,朝贾琏大叫: “让我骑上去试试?” 贾琏懒洋洋笑道: “我无所谓,只看这马答应否。” “切,你这是小瞧我的骑术咯?” 谢千里帅气无比地抓过缰绳,身手矫捷地扳鞍纫镫,正要飞身上马,那照夜雪狮忽然一个踢跳,力大无穷,瞬间将谢千里颠了下去。 幸而谢千里自幼习武,身手了得,被甩在空中运力一个拧身翻滚,这才平稳落地。 一旁众人先叫: “谢指挥好身手!” “好俊的身法!佩服!” 随后又叫:“这马性子忒烈了!” “哎呀,我可不敢骑这么烈的马,摔下来要命啊!” 谢千里愈发兴起,用袖子一抹额上的汗,大叫:“好!好马都是烈性子!谢大爷就爱骑烈马!”说着,又往马背上冲去。 “好!好!谢大爷厉害!” 不出意外,谢大爷这回连马背都没挨上,就又被甩了下来。 . 贾琏寂寞地坐着一旁,寂寞地数着: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五回屡败屡战…… 第六回屡战屡败…… 第七回屡屡战败…… 第八回败战如驴…… 这头傻驴……” 终于,心地善良的贾琏再也看不下去了,冲入人群,把实在下不来台的谢千里给营救了出来: “小谢,我忘了告诉你,这马除了我,它谁都不让骑。” 已经累得呼哧如驴的小谢给了贾琏一拳: “混账!不早说…… 累死老子了。” . 谢千里连凳子也不坐,一屁股就瘫倒在地上,接过他的小厮吉祥递上来的手巾擦着汗,问贾琏: “永璧,这么好的马,哪儿来的? 回头我也弄一匹去,以后上战场,我也是个白马将军。” 贾琏抱着肩膀坐在凳子上,淡淡说道: “跟人打赌赢的。” “谁这么倒霉把这么大一宝贝输给你啊?” “不认识。” “……” . 贾琏并不想让谢千里觉得自己是在耍他,便简要说了从石公子的妹妹手中赢得照夜雪狮的过程,当然,并没有提及后来石公子又邀自己前往松林小筑之事。 谢千里听说骑马横跨两丈宽大沟之事,连呼“厉害”,更觉羡慕这宝马良驹,啧啧道: “这一对兄妹绝非寻常之人,听着应该是哪个王公之家的公子小姐,待我得空暗地里去打听打听,谁家的妹子能这么又刁蛮又大方,回头,我也去赢她一匹好马回来。” 什么?打听妹子,就为赢人家的马??? 这谢千里才是真正的凭实力单身的高手。 贾琏也过了显摆宝马的瘾头,正要问谢千里上回托他打听之事, 那边谢千里却已经一个鹞子翻身,窜了起来,将身边众人都远远赶开,这才压低声音朝贾琏道: “说到暗地里打听事情,我刚好昨儿得了确切消息,正是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那副‘万年板’的事情,果然已经传进宫里,且是皇上和太上皇两边都得了信儿。 皇上听说了只是皱眉,但听说太上皇那边却是连茶碗都摔了。 你也知道,如今这朝堂上的事情,太上皇还做着一大半的主呢,当即就把皇上从太极宫给请去了大明宫。 太上皇和皇上父子两个,可是这二年都没如此关起门来说话了,且一谈就谈了一个多时辰,委实是不同寻常。 反正后来皇上回到太极宫之后,就独自背着手来回踱步,大半晌都一言不发,瞧着绝不是什么好事。 永璧,此事显然是来者不善,可千万大意不得。” . 是大意不得,可贾琏此时又能如何? 在朝造反,无兵。 在家改革,无权。 难不成让他连夜卷着赚来的银子跑路?没出息! 谢千里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银票: “上回我就说银子用不了那许多,这剩下还是……” “还是别拉拉扯扯!”贾琏心中烦恼,一时想不出办法,便大咧咧一挥手: “走走走!我这会子走投无路,干脆喝酒去算了! 我那烧锅里刚刚新出了一种好酒,伙计今早会有第一批酒送到东风楼,请你和兄弟们去尝个新鲜,算我谢你。 你若钱多得没地方花,咱们就开个宝局,和兄弟们掷色子玩一会就得了。” 谢千里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听说有新酒,一声长叹:“算了,一醉解千愁!” 立马连兵也不练了,叫上自己的亲兵:“走!琏二爷又请客喝酒!咱们去喝他个够本再说!” . 东风楼里,新酒一打开,一众人等不由得都大呼小叫:“太香了!” 有人问这酒叫什么,贾琏大声笑道:“此酒就命名为‘破坛香’。” 众人都双挑大指称赞:“极是!极是!这名字取得绝妙!” 好酒好菜当前,大家都兴致高涨,贾琏取了色子过来,与众人掷色子取乐。贾琏本也不善赌博,又是兼着发泄心情故意输钱,只图个热闹开心。 其余人各自都赢了不少,少则十几两,多则上百两,自是个个高兴,又兼羡慕贾琏的白马,干脆便对贾琏以“子龙将军”称呼。 (谢千里:消息我是打听出来了,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就只能帮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了,毕竟只有他能帮永璧。) 第百十五章 今夜与卿告别 转眼已是伴宿之夕,明日便要将“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送往铁槛寺寄灵,宁国府之内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热闹非凡。 因是恭人之丧,多为亲朋堂客伴宿,贾府设了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一宿未停。 贾珍之妻尤氏称病不起,故此宁府丧事的迎来送往,俱是凤姐一人往来指挥,周全承应。她整夜不休,自然也不能回到荣府这边,便只派了个丫头回来说了一声。 眼见已然过了三更时分,心事重重的贾琏仍然困意全无,便在书房里写字看书,打发时辰。 见一旁伺候的晴雯已然困得靠在桌旁捧着头打盹,贾琏便伸手过去,敲了敲桌子: “回你屋里睡去罢。 叫你红袖添香,不是叫你红袖添堵。” 晴雯困得双眼迷离,糊里糊涂嘟囔了句: “昨儿说我红袖添乱,今儿又说我红袖添堵,明儿还不知说我红袖添酒还是添醋呢。” 贾琏心中有事,听得“添酒”,觉得长夜漫漫,饮酒倒也不错,便也不支使晴雯,自己动手取来酒具,又取出一小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晴雯迷迷糊糊地要给贾琏收拾笔墨,忽然闻到酒香,顿时也精神一振: “好香!这是什么酒?简直香到人的魂儿里一般。” 贾琏见她翕动着小鼻子,神情甚是可爱,便也展颜笑道: “正好,我写下酒名,也考考你这些日子认了多少字。” 说罢,就取过笔墨,在素笺上写了“破坛香”三个字。 晴雯嘟着嘴,小声嘟囔: “一连几日都没个笑容,这会子好容易一笑,就没好事。 果然是‘不怕夜猫子哭,就怕夜猫子笑’。” 贾琏也不搭理她胡说八道,只指着那三个字: “念!只要错一个字,罚写五百遍。” 晴雯咬着嘴唇,磨叽半日,总算念出来: “石……土……香” 气得贾琏连连点头: “好好好!真不错!石土香?还‘皮云香’呢! 真难为你,三个字竟还能念对了一个。” 晴雯扁着嘴,甚是委屈: “我念的半本《三字经》里头,只有‘香九龄,能温席’的‘香’字,剩下两个都没有。 那‘石’跟‘土’两个,还是这两日素明刚教给我的呢。” 贾琏无奈,只得挥挥手: “罢了罢了,记住,这是‘破坛香’。 你先回去睡罢,明儿把这‘破’和‘坛’两字各写五百遍。” . 晴雯去后,屋中只剩下贾琏与孤灯相对。 他这几日来,一直在苦思该如何破解“万年板”之法,奈何却是并无良策,此时夜半独对孤灯,更有一种凄清无助之感。 自己一心拯救大厦将倾的贾府,可这偌大的贾府之中,竟无一人明白事理,也无一人可与之商议,自己除了一走了之,还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一直敬佩孤胆英雄赵子龙,凭一腔忠肝义胆,一马一枪,独闯敌营,于敌人千军万马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可当真事到临头,谁又真有这样的孤勇去面对一切、明知不可而为之? 绝大多数人会算计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且危险最小; 绝大多数人会算计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冲在前面去当炮灰; 绝大多数人会算计怎么样才能让自己躲在后面专摘胜利的桃子。 毕竟“圣母婊”和“键盘侠”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常态,英雄,只是极少数人中的极少数,因为当英雄是很危险的。 比如自己,此时也在想为了贾府的这一群废物,是不是扔下他们自己拿钱连夜逃跑才是最优解? 或许,这才是一个现代人的正常选择,趋利避害才能生存,好死不如赖活着。 至于这个“赖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重要么? 白鱀豚没有“赖活着”,所以它灭绝了; 蟑螂苍蝇都“赖活着”,世世代代顽强得很。 贾琏的前世在职场老被教育要有“狼性”,其实,这种“狼性”除了六亲不认、张嘴就咬之外,更多的则是没皮没脸、活下去就好的“螂性”。 . 神思飘忽,乱七八糟地东拉西扯,也仍旧想不出法子,贾琏只有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地将破坛香灌入口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懒得数喝了多少杯,多少壶。 反正贾琏发觉手里的酒壶往杯子里倒不出酒了,便端起五斤酒的小坛子里再倒满一壶。待又喝空一壶酒,便又将坛子里的酒倒在壶里。 心中郁闷,酒也不解愁肠。 一个不当心,正往酒壶里倒的酒洒了出来,将桌上写着“破坛香”的素笺浸上了不少酒液。 贾琏顺手一扫酒液,那素笺上的字迹顿时狼藉一片。 微醺的贾琏呵呵一笑: “破坛香……破坛香……‘破坛香’三个字被叫‘破坛香’的酒给破了…… 破了……支离破碎了,家破人亡了,破罐子破摔了,不破不立,破釜沉舟,乘风破浪,势如破竹,石破天惊……” 骤然间,贾琏心中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关键,在于一个“破”字! . 正此时,忽听院中有人轻声道: “平姑娘回来了?” 又听平儿轻声道: “二奶奶叫我回来取东西。” 贾琏心中一动,朝门外道: “平儿,你进来。” 平儿不料贾琏竟然还没睡,此时听他唤自己,虽然心中不乐意,还是赶忙应了声“是”。 平儿进了书房,只闻得满屋酒香,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糟了!二爷独自吃醉了酒,若是纠缠自己出了事,一旦给凤姐知道,自己必定就要倒大霉。 之前那个与自己一道儿陪嫁过来的安儿,就是因为这个,被凤姐叫人将她打个半死,然后丢出去配给个四十岁的独眼老奴当续弦。 而害了安儿的琏二爷,那时候却王八脖子一缩,生死随她去。 于是平儿只在门口站住,规规矩矩行了礼,才道: “二爷有何吩咐?” 贾琏笑道:“怎么回回躲我都跟躲瘟神一般?” 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成日里都要周旋于凤姐的霸道和贾琏的好色之间,早已游刃有余。 此时听贾琏如此问,抿嘴笑道: “二爷心里头比我还清楚,何苦还要为难我说出口呢?” 贾琏虽不知安儿的事情,倒也明白平儿的难处,此时他原本也不是要占平儿便宜,便吩咐道: “你关上门,我今儿要跟你说句体己话儿。 放心,我不跟你动手动脚。” 平儿半信半疑,但也不敢拒绝,只好关上门窗,朝前走了几步,却在离着贾琏还有三四尺的地方,就停住不前。 贾琏也不勉强,只淡淡一笑,将手在素笺上的“破”字上轻轻一敲: “今儿夜里,说不得就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你是这屋里最明白事理、最懂得为人处世的一个,我有件事,还得交给你才放心。” (平儿:好色琏二爷的“最后一夜”?你信? 我这一肚子狐疑,还得帮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我容易么?) 第百十六章 白雪为谁送殡 贾琏的这两句话,说的平儿莫名其妙。 明儿是给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送殡,又不是给这位琏二爷送殡,怎么倒成了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哎哟我的娘!难不成…… 一想到“鬼附身”这三个字,平儿登时双腿瘫软,“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小蓉大奶奶,你是个最仁义的,不要吓我…… 我可没有对不住小蓉大奶奶的地方……我们奶奶就算素日里对旁人霸道些,可对小蓉大奶奶也一向都是体贴关爱之情,大奶奶可不要祸害我们…… 我们二爷虽……可也还算不得太坏,求小蓉大奶奶开恩……” 这把贾琏气的! 你们这也太迷信了! 这是教育的缺失啊! 瞧我这一院子的文盲哦! 还有最关键的,你瞧瞧我这挂名小老婆,给我的评价竟然是‘还算不得太坏’——你骂人就骂人,这光扎心谁受得了? 气得贾琏一拍桌子: “起来起来! 要命的正经事儿我这都怕来不及说完呢,我今儿没心思跟你这儿逗闷子。” 贾琏素来都是个公子哥做派,以潇洒风流自居,全不是贾政的路数,是以他几乎从未如此沉着脸说话。 平儿给他的脸色震住,也觉他确实是要说正经大事,便赶忙起来,却是又借机朝后退了一步。 贾琏瞧在眼里,心中也明白,这是自己之前那本主“好色”的名气太大所致。他也顾不得解释,此时容色板正,轻轻长叹一声: “平儿,你是跟着凤姐长大的,这府里头,没人比你更懂她的脾气,所以也没人比你更包容她的所作所为。 之前的种种旧事,无论是我的不是,还是凤姐的不是,总之,委屈你之处肯定不少。 都是你为人宽厚,在中间缓冲了不少,背后也多多与人为善,我这里跟你先道个歉,再道个谢。 你不必惶恐,我既然如此说,就是我担心眼前这府里要出大事了。 事态严重,牵涉不小,说不得就到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程度。 凤姐是我正妻,贾家有事,她避无可避。倒是你,不过只是个通房大丫头,连妾也算不上,虽说之前这个身份委屈了你,可到了危难之时,却也是从坏事变好事,你也不必被裹挟进来遭难。 你莫问!什么危难,就算是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只徒增你的惶恐,你就记住我吩咐的事情就好了。 眼下你不要再去东府,就说着了风寒,明日送殡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平儿“啊”了一声: “那可不敢,说不得二奶奶要以为……” “她顾不上你!那边都是大事忙着,她能为了你扔下一大摊子事情赶回来?” “那……二奶奶回来,非揭了我的皮不成。” “你等不到她回来,我是让你走。” “啊?走?二爷这是要打发我?是二奶奶的意思?” “哎哟我的天呐!平儿啊平儿,你们女人的小心思怎么就那么纠结在这等犄角旮旯的地方呢?” 男人要跟女人好好无障碍沟通,很艰难。 贾琏将桌子上方才预备好的银票,朝平儿推了推: “这些银票是一千两,你千万收好了,随身带着。 记住,明日不要离开这院子,且要将晴雯带着身边。一旦我叫兴儿来送信,你就带着她,立刻从角门出去,立刻出城,跟晴雯一道儿回姑苏去,万万不要再回贾府来。 她有一手好针线,你帮她开个绣坊,相互照拂着好好安稳度日,也算是咱们主仆一场,我给你一条生路罢了。” 平儿瞪大了好看的杏眼,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吩咐——天爷爷啊,琏二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贾琏也懒得跟她细细解释,他的大事还有许多细节要想清楚,便朝平儿一摆手: “我累了,你下去罢,记住照我的吩咐做,不会让你吃亏的。” . 平儿刚刚打开房门,正要出屋,却被骤起的朔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 平儿不由浑身打了个大寒战,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 “怎么突然就起风了?” 小丫头从外面赶忙追过来扶住平儿: “平姑娘当心。不知怎么突然间就起了大北风,只怕是要下雪了。” . 北风怒号了半夜,直刮得天昏地暗万物萧条,天明时分,风势终于渐渐弱了,却飘起了铜钱大小的雪花来。 纷纷扬扬,连天漫地,不多时便将一个烟火气十足的京城,变作了美轮美奂的广寒琉璃世界。 吉时已到,有六十四名青衣请灵,抬着那副万年不坏的灵柩,随着一应执事陈设走起。 后面跟着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府的大轿,除了缮国公因诰命亡故未到,当年所封“八公”的袭爵孙辈,尽皆亲自来送殡。 其余王孙公子、及诰命堂客,总共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这送殡的队伍足足摆出了三四里地。 如此的排场,自然引来无数的百姓,也不顾天寒雪大,密匝匝地围在街道两旁。一时见执事光艳夺目,一时见官轿绵延不断,不住地发出连连惊呼。 队伍刚刚走出不远,就见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乃是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在此设祭棚路祭。 尤其当年功劳最高的北静王,不仅仅曾探丧上祭和设棚路奠,更是亲自换上了素服,在自家的祭棚前亲临送殡。 这样的天大面子还了得? 慌得贾珍、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北静王温言谦逊,话里话外都说是与贾府有世交之谊。 北静王尤其点名要见宝玉,连夸他是“龙驹凤雏”,不仅邀请宝玉日后到王府做客,还将自己腕上皇帝所赐的鹡鸰香念珠亲赠给宝玉做见面礼。 周遭百姓有幸亲眼见到如此贵人的,都惊得眼珠子瞪得比算盘子还大,不住惊呼: “哎呀!这王爷原来这般年轻好看!还穿白蟒袍呢!” “哟!贾府少爷长得也好看啊!还戴着一块玉呢!好几种颜色的玉!” 直到众人恭送北静王水溶的舆轿远去,贾赦、贾政仍然上了车轿,贾珍、贾蓉上了马,这支一水儿孝白的贾府送殡队伍,才又在洋洋洒洒的漫天白雪之中、和冲天哀嚎的唢呐声里,一路迤逦蔓延开来,继续朝城门走去。 . 却说几乎与此同时,荣国府里的贾母刚刚吃过早饭。 老人家一连病了几日,今日才觉清爽些,可惜家中凤姐、宝玉都不在,与媳妇邢夫人、王夫人又没话说,便叫鸳鸯去请了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一道儿打叶子牌解闷。 刚刚抓好了牌,忽然有人急急火火跑进来禀道: “回老太太!外头来了个宫里的小公公,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老太太。” 贾母大惊,手中的牌“哗啦”一下都散落在了地上。 (叶子牌: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老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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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人同时都朝声音来处瞧去。 透过漫天飘飞的大雪,只见白雪覆盖的道路正中间,昂然而立着一人一马,拦住了宁府送殡队伍的去路。 风雪阻隔,众人一时瞧不清楚来人长相,只见他骑着一匹闪着银光般的纯白高头大马,狮子一般的长长鬃毛尾毛被朔风卷起,仿佛传说中的天马。 随着那天马一步步冲破漫天的回风舞雪,一步步踏雪走近,人们渐渐才看清,马上坐着的是个身着白缎箭袖、腰束白玉银带、头戴白缎头巾的俊朗青年,英姿飒飒,贵气满满,神色凛然,宝相庄严,如同天人下降,教人几乎不自觉在他面前低下头去。 来人正是贾琏。 他骑着照夜雪狮,断然拦住了长长的送殡队伍,迎在所有人面前,逆行而来。 . 此时骑在白马上的贾琏,就是杀入敌军中的孤胆赵子龙,无人可倚仗,只靠一身孤勇。 他已经走上了这个赌桌,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他骑着曾和他一道儿赌赢了跳过那条两丈深沟的宝马,一步步走向盛放着瑞珠尸身的棺材,准备掷下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所有筹码。 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石破天惊。 输了,家破人亡。 害怕么? 肯定怕! 毕竟头一回下这么大的赌注。 贾琏委实不确定自己能赢。 但贾琏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不管这回是输还是赢,都不后悔。 或许只是因为有了白马,他才会如此渴望一回英雄——白马银枪赵子龙一样的英雄。 或许是因为已经逼到了这个份儿上。 没权,没地位,当不了家,主不了事,他根本无力挽回贾府的败局,而他既不愿意与他们一道儿沉沦,又不忍心舍弃全家自己独自逃走。 杀伐决断,不是只顾自己痛快的无情无义,只有没本事也没责任感的人,才最爱叫嚣“你活得不痛快,我看不起你”。 狗屁! 老子怎么选择、怎么行事要你看得起? 你可真拿自己当回事! 你也配! . 贾琏目视前方,一步步逆行而来,忽然,他鬼使神差地觉得有异,便朝围观的人群中一瞥,竟然正见到路旁的一个小茶铺里,正有一人向他微一点头。 石公子! . 正此时,脸气得发青的贾珍骑马赶上了,朝着贾琏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做什么!” (贾琏:我不是喝醉了,人不能靠喝酒来壮胆。 你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自己走,不必和我道别。 我想做就做了,绝不后悔。) 第百十八章 英雄当街亮剑 前面一色孝白的仪仗、执事,一见贾琏的龙马走近,不由便纷纷让出中间的道路。 仿佛是白色的浪花,在漫天飞雪里向两边层层翻开,只由着骑在白龙马上的白衣人,不紧不慢地分波踏浪而来,煞是壮观。 褐色的棺木灵柩上,覆盖着厚厚的素白缎子,一朵素白缎子结成的硕大花球,垂在棺木之前,上面都又都覆盖了一层落下的积雪。 这具万年不坏的棺木前面,立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的,是满脸病容的贾珍。才数日不见,才三十冒头的贾珍已然因过于悲伤而显出垂垂老态。 想起他那日在天香楼的种种丑态,贾琏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但纵然他的嘴角微微一个上扬,但面色却依然清冷庄严: “这副棺木不合规制,不能下葬。” 他的声音像是浸染了高天落下的雪花味道,居高临下,又清冷凛冽。 贾珍之前没少与贾琏一道儿去卧花眠柳,各种不正经、没脸面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可他几时见过贾琏如此状如天人下降般的凛然模样? 尤其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拦截住秦可卿的棺木不让下葬,这让身为贾家族长的贾珍,如何还保得颜面? 于是贾珍咳嗽一声,拿出族长的派头,正色斥道: “混账!你吃多了酒不成?如此大丧之仪,怎容你如此放肆!” 他故意说贾琏醉酒,也是给彼此一个脸面。 . 后面轿车中的贾赦,和大轿中的贾政,也闻听了前面的禀报,立刻急急从后面赶将过来。 贾赦一见贾琏在马上的飒飒凛然之态,不由便是一惊——这是我儿子贾琏??? 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还有谁能比他亲爹更清楚明白? 这贾琏自幼就是个油滑纨绔,一向处事机变,溜光水滑,只善于借水洗船,从不做出头椽子。 如今都说贾珍的儿子贾蓉是个没皮没脸的''琉璃球儿'',其实贾蓉不过是因为没皮没脸才显得油滑,而真正油滑的,这阖府上下最能八面玲珑的主儿,非贾琏莫属。 这样一个“机灵鬼儿”、“琉璃球儿”,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当着满京城百姓给自己家人下不来台的缺心眼“愣头青”? 他是撞邪了?还是见鬼了? . 这若是平时在家,贾赦早手边有什么就把什么砸在贾琏脸上了。 就算是当时手边什么都没有,也得一巴掌扇过去,好歹要听一声脆响,打这混账不肖子一个清醒。 可今日,周遭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没有一千人,也有八九百。而更要命的,则是还有四王八公以及诸般官员来送殡、路祭,这样的情形之下,作为承袭了荣国公爵位的贾赦,他委实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可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贾赦这个做亲爹的若是不出手管住自己儿子,难道还等着让贾琏的叔叔贾政出面不成? 那不更丢人? 贾赦思来想去,便也顺着贾珍的话头,朝贾琏骂道: “你个不长进的畜生!果然是吃醉了酒的混账行子! 你老子在眼前,你也敢不下马来继续招摇?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转头吩咐手下小厮: “赶紧快给我拿住他,找个地方给他醒醒酒!” 作为贾琏的亲爹,先将儿子弄回自己院中,自己打骂总比让别人打骂丢人少些。 一旁的贾政也是早气得眉心拧成了大疙瘩,指着贾琏斥道: “混账混账! 当街如此失仪,该死该死!还不赶紧回去!” 十几个小厮赶过来,自不敢违抗贾赦的命令,可又不敢真上前去抓马上的贾琏,于是一帮人只是围着贾琏咋呼,其实踟蹰不前。 贾珍一见,心急得不行,干脆也吩咐宁国府的小厮: “都过去!赶紧把这醉猫给我拿下!” 此时,后面跟着送殡而来的诸位公侯见队伍莫名停住,都打发了家人过来瞧状况,两旁祭棚里的四王子弟也都跟过来查看,再加上围观的京城百姓一见大殡骤然停住,远远近近的也都围拢了来观看究竟,一时间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其余实在看不见里面情形的,有跑上旁边酒楼的,有登上周边墙头的,还有直接爬上树的,将棺木灵柩前的贾珍、贾赦、贾政和贾琏,层层叠叠,围在了无数同心圆的正中。 在后面轿车中的王熙凤也得了消息,听说是贾琏当街拦住了送殡队伍大闹,气得用手狠捶车板。 奈何她是女眷,不可当街抛头露面,偏偏今日平儿又风寒病倒了,只得朝同坐在车里的宝玉埋怨道: “这该死的琏二!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瞧他可怎么收场!” 宝玉还满心想着俊美无筹的北静王,此时听说出了乱子,只将艳若春花的小圆脸朝车外望着,愣愣睁着黑如点漆的含情目,讷讷道: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 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贾琏不慌不忙,朗声说道: “父亲、叔父、珍大哥容禀,我绝非醉酒,如此非礼而来,实在是情形紧急,无论如何,这副棺木也绝不能下葬。 想我贾家两位先祖,靠的是一刀一枪的军功起家,多亏太祖爷的恩典,才有了至今将近百年的荣华。我等子孙,世代忠心不二,桩桩件件,从未有任何逾制的先例! 可眼前这副樯木棺板,绝非常人可生受之物,还望珍大哥赶快将其换成一副上等杉木棺板的好。” 贾珍见他又是为了棺材之事纠缠,不耐烦怒道: “什么逾制!这棺板上是描着龙了?还是画着凤了? 你再要无理取闹,我便不是你大哥! 作为贾氏宗族的族长,我必要给你个教训!” 贾赦一向以只好女色、不理正事着称,但并非是个糊涂之人,眼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吃亏,赶忙重重一脚踢在身边一个小厮屁股上: “去!赶紧拿下这醉猫来! 拿绳子捆回我院子里去!锁住他不许出来!” 小厮见主子急了眼,也只得冲上前来,将贾琏团团围在正中间,就要动手。 “谁敢!” 忽然,贾琏一声断喝,将左手一翻,众人才发现,原来他手肘后面,藏着一把龙吞夔护、珠宝晶荧的宝剑! (宝剑:我也奉命来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我又不是角色,为啥也得干活啊?) 第百十九章 忠勇之剑劈下 贾琏亮出了宝剑,随即将它高高举过头顶。 贾珍一见之下,不由大惊失色: “这……这是……太爷的随身佩剑!” 一旁的贾赦一见贾琏亮出兵器,也吓了一大跳,拢目光看去,果然是荣国公贾源之胞兄、贾代化之父、贾敬之祖父、贾珍之曾祖父,宁国公贾演的随身佩剑。 当年,贾演就是佩携着这口宝剑,一路征战沙场,浴血杀伐,九死一生,才最终得以成为从龙之臣。 尤其黄花陵一役,惨烈无比。尸山血海之中,当时身为先锋的贾演遭遇伏击,战至兵尽人绝,早不知自己受了多少伤,连随身的佩剑都生生砍断了。 幸而有个十四岁的小家奴焦大,将其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一直到两日后,历尽千辛万苦再回到太祖大营,早已伤重昏迷的贾演手里仍然死死握着那柄沾满鲜血的断剑。 太祖皇帝感念贾演忠勇,特意命人将这柄只剩了一半的残剑重新铸就,待后来敕封贾演为宁国公之时,为此剑命名为“忠勇”,亲自赏还给了贾演。 从此,“忠勇剑”作为御赐之物,便被供奉在宁国府的贾氏宗祠之中,每逢祭祀之日,与宁、荣二公一道,享受子子孙孙的香火祭拜。 谁承想,这几十年无人敢动的宝贝,竟然被贾琏拿了出来! 他这般如此在当街将老祖宗的御赐宝剑举在头顶,可让其他人如何是好??? . 贾珍怒道: “你好大的胆子啊! 当街拦住送殡队伍,我已经要治你的狂妄非礼之罪,你竟然还敢擅动祠堂里曾祖爷爷的佩剑! 快来人!给我抓住这个贾家的不肖子孙!” 一旁的贾赦也明白自己儿子闯下大祸,若族长贾珍认真追究起来,断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但自己的儿子,还得自己来护着,于是赶忙也大声怒斥: “你个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 这佩剑也是你能随便拿出来瞻仰的?还不赶紧送回祠堂去! 自己滚去跪在祠堂里思过,知道错了才许起来!” 贾珍听贾赦如此喝斥,心中甚是不满: 叔啊,你儿子当街给我这个贾家族长如此没脸,你一句‘跪在祠堂里思过’,就算了?想啥呢? . 虽然贾赦是长辈,且因为皇帝曾对荣国公一支额外开恩,在贾代善一辈上并未降等袭爵,仍为荣国公,到了贾赦这里,世袭降等为一等将军,乃是正三品职衔。 而宁国府这边,自宁国公而下,贾代化降等袭爵为一等神威将军,曾任京营节度使,贾敬降等袭爵为二等广威将军,至贾珍,则降等袭爵为三等威烈将军,已经是四品职衔。 但毕竟宁公为兄,荣公为弟,是以宁国公一族,时代承袭贾氏宗族族长之位。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则贾蓉为首。 故此虽然贾珍无论从辈分、年龄、官职、爵位都次于贾赦,但其身为贾氏宗族的族长,便也足以压贾赦一头。 . 于是贾珍一个冷笑: “贾琏做出这等于祖宗大不敬之事,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陡然一声厉喝: “凡贾氏宗族子弟都给我听着! 贾琏离经叛道,必须拿住严惩!人人须得拿出祖宗的忠勇之气来,谁也不许宽纵了他!” 族长发话,谁还敢不听?于是围住贾琏之人,又朝贾琏步步逼近,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 . 忽听得“嚓啷啷”一声龙泉之声。 飒飒飞雪之中,仿佛打出一道厉闪! 只见贾琏抽剑在手,冷飕飕,明亮亮,如一痕秋水一般。轻轻一挥,剑锋过处,寒气陡增,连周遭的回风舞雪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贾琏持剑当胸,将剑锋上錾着的“忠勇”二字朝外,催马继续向前,一步步朝贾珍逼近过去。 “曾祖爷爷的剑在此,谁敢上来! ‘忠勇’二字在前,谁敢阻我!” 他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锥,震慑得周遭之人都纷纷后退。 于是,这骑在白龙马上的白衣人,在寒光闪闪的剑光裹护之下,又一次将一身白孝的众人驱散而退,仍旧向前不紧不慢地分波踏浪而来,直行至灵柩棺板之前。 贾珍硬着头皮不肯让开,于是被生生逼在了忠勇宝剑之前。 贾珍虽然好色无品,却并非是个无能的怂包。尤其身为贾氏宗族的族长,他若是就此逃开,只怕日后也没脸再统领全族上下的老幼子弟。 眼见得贾琏持剑而来,贾珍心下也慌乱不已。 今日的贾琏中了邪一般反常无比,谁知道他会不会发疯,当真用祖宗的宝剑砍杀了自己? 贾珍勉强稳定住心神,挺直腰杆,瞪着眼大喝道: “贾琏!你疯了不成!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贾家上上下下可都瞧着你呢!” “珍大哥,请让开。” 贾琏说得不紧不慢,但字字带着冰碴一般,又冷又硬。 “你到底要做什么!” 贾珍骑在马上,手已经不自觉地瑟瑟颤抖,他座下的马匹感受到了主人的惶恐,也不由得连连倒退。 贾琏不答,照夜雪狮步履从容,仍然一步步逼近上来。 贾珍的马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你到底要做什么!” 贾琏仍是不答,照夜雪狮仍然步履从容,仍然一步步逼近上来。. 贾珍的马匹已经贴在了秦可卿的棺材板上。 贾珍自己的身体也已经贴在了秦可卿的棺材板上。 贾琏的马仍然还在一步步逼近上来。 贾珍大叫: “站住! 你疯了! 你要杀族长不成!” . 贾琏双手握住“忠勇”宝剑的剑柄,缓缓将其剑锋向前,瞄准眼前,高高举过头顶,显然就要劈下来。 “快给我住手! 你这逆子!你疯了不成!” 贾赦跺脚嘶吼。 “住手啊!逆天啊!万万使不得啊!” 贾政跺脚大叫。 贾琏俱都不搭理,运足一口气,劈! (劈!劈!劈!必须劈!贾琏已经没有退路!他能怎么做??????) 第百二十章 劈了也就劈了 却说那边贾母顾不得年老体衰,由鸳鸯搀着,颤巍巍、急忙忙出门上了车,冒着大雪,一路追出荣国府。 才出门不多远,就见前面街上人山人海,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贾母的车辆也再难前行。 贾母更觉大事不好,立时双手都在发抖,问鸳鸯: “赶紧打听一下,可是……可是已经出了事?” 鸳鸯连连点头,只说了一句“老祖宗千万莫要急坏了”,便匆匆过去打开车帘,朝外面吩咐: “老太太让赶紧去前面打听打听,看前面出了什么事?” 过不多时,就听车外面有小厮来报: “回老太太的话,打听着了,说是前头有宁国府的送殡队伍停住了,街上人都说是有个荣国府的白衣公子,骑着马拿宝剑砍人砸棺材,刚刚叫皇宫里羽林卫的人给拿走了。” “啊?”贾母闻言,魂儿都吓飞了。 一把拉住鸳鸯:“宝玉可是骑马去的?” 鸳鸯赶忙上前一把扶住贾母,急道:“老太太别急,宝二爷是骑马出去的,可是……” 她还未说完,贾母就顿足捶胸哭道:“可恨那凤辣子,我这里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带宝玉送殡去千万要小心,千万不可出个失闪,好好的有车不坐,她怎么还让宝玉骑马出去啊! 就算是选了牢靠马匹,可宝玉到底是个孩子,骑了马纵性逞强也有的,他老子又向来管不着这些小事,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鸳鸯跟随贾母多年,知道贾母从不糊涂,听她如此纠缠于宝玉该不该骑马之事,也明白老太太此时早已方寸大乱,便赶着先安慰道: “老太太放心,宝二爷天生来的尊贵命,福大命大,必定没事。” 贾母这才骤然明白过来,一拍大腿,急道: “难不成是宝玉中邪了?要不他砍人砸棺材做什么?” 鸳鸯扶住贾母,用手不住地给她摩挲前胸: “老太太莫急,必定没事的。” 一边安慰贾母,鸳鸯心中却也不住嘀咕: 幸而这府里之前的传言都只是在下人里面打转儿,老太太还不曾知晓。 头前宝玉听闻蓉哥儿媳妇秦氏突然横死,当时急得就吐了血。如今又当街去砍棺材板,莫非……莫非传言不虚?他当真与秦氏叔嫂之间……哎呀该死该死,如何能想这等下作之事! 可这好端端的,宝玉如何要去砍人砸棺材?说不得还当真是中了邪。 贾母却还是只顾着揪心宝玉,跺足道: “蓉哥儿媳妇没的那日,我就说过,‘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叫宝玉先不要过去,你瞧,这果然就出事了不是? 那蓉哥儿媳妇是横死啊,年轻轻的,她不愿意走啊,附在宝玉身上作妖也是有的。” 越想越怕,贾母一把抓住鸳鸯,颤巍巍说道: “车子走不动,你扶着我,咱们走过去,到底瞧瞧是怎么回事,我有年纪,遇到那些事情,还能镇得住。” 鸳鸯拉住劝道: “老太太莫急,已经叫人去喊前面的老爷们了,他们赶过来回话,是一样的。” 贾母赌气一推鸳鸯:“你不跟我去,我自己走。”说罢就要自己下车。 唬得鸳鸯赶忙扶着贾母下车,又吩咐小厮在前面赶紧驱人开道,自己则扶着贾母,脚步匆忙朝前而行。 . 贾家的二十多个年轻小厮,在前面大声吆喝赶人,终于在人海之中破开一条豁口。再内里是十来个壮力婆子,又跟着几个管家及管家婆子,一众人护着贾母,终于走到了宁国府大殡的队尾。 贾母正急急往前赶,前面得了信儿的贾赦、贾政,连带着贾珍都赶忙迎了过来。这三位身后,贾代儒代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也都来了。 贾母一见这一众人当中没有宝玉,顿时双眼一翻,就要晕去。 忽然又听闻一声“老祖宗”,分明就是宝玉,贾母又立刻睁开眼睛,正见是宝玉,也顾不得周遭,赶上前一把抓住他哭道:“我的心肝,怎么方才没见你?” 宝玉道: “他们骑马,凤姐姐叫我跟她一道儿坐车,故此才比别人来得慢些,老祖宗莫怪。” 贾母见宝玉没事,心先放了一半,又见众人都没事,又放心不少,这才问: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 就在一刻钟之前,贾琏当街拦住宁国府的送殡队伍,手持宁国公的“忠勇”剑,一步步逼近秦氏的灵柩棺板。 贾珍作为族长,意欲拦住贾琏,却不料贾琏全不买账,举剑就劈。 寒光闪闪的宝剑,眼瞧着就要当头劈下来,再不跑不躲就是傻子,贾珍忽然狠狠用双腿一夹马腹,他座下的良驹立刻陡然往前一窜,瞬间已经跑出丈许之外。 贾珍仓皇回头,不知贾琏是否追上来砍杀自己。 却见贾琏连瞧都没瞧自己一眼,他凛然一剑,正正劈在了秦氏灵柩棺板的端头上! 这副樯木棺板,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 樯木板质地虽硬,但贾琏手中的宝剑也非凡品,又是贾琏运尽全力自上劈下,只听得“咔嚓”一声,宝剑将灵柩棺板端头垂下的白缎花球一剑劈开,而后,当当正正嵌入了棺板的板头。 劈罢,贾琏拨马一转,朝向众人,朗声道: “我以宁国公之‘忠勇宝剑’,剑劈此棺,此棺已破,不得入葬!” . 贾珍大怒: “你疯了!如此大逆不道!可不是找死!” 贾赦也目瞪口呆,毕竟说到底还是自己亲儿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乱颤。 贾政只是连连跺脚:“这可如何得了!这可如何得了!” 只有贾琏,此时反倒满脸轻松,不似之前那般沉着脸: “这等逾制之物,本就是个祸根,劈了也就劈了。” . 忽听有人高喊: “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卫大人到!” 皇帝身边的第一号侍卫头领亲临,众人都赶忙下马拜见。 那卫同光也不搭理,只朝贾琏道: “皇上有旨,命贾同知即刻进宫,不得耽搁。” (贾母:多谢作者把宝玉还给我啊。。。。。我替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什么?我的宝玉不是主角?不管求了!) 第百二十一章 我在宫城何处 贾母听闻说是贾琏手持宁国公的“忠勇剑”,劈了秦氏的棺材,阻得灵柩无法入葬,不由“嗳哟”了一声,用手捂着心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贾赦这些年来虽暗怨贾母偏心,可此时见老母有如此痛心之状,不由也暗自叹息: 原以为自己这偏心老娘一心只挂记着二房的宝玉,如今看来,也还念着些儿自己这一支上的孙辈,到底还是也忧心贾琏的生死。 却不道贾母后面说出的,竟然是:“好歹是叫我放心些了。” . 放心? 贾琏可是叫皇帝手下的侍卫首领当街拿走的,以贾赦在朝多年的经验,也明白这是凶多吉少的兆头。 亲孙子此时生死难料,不知要被贬被流,被杀被剐,亲祖母竟然说“放心了”? 贾赦心中极是不满,又不敢明言,脸色只愈发难看。 贾母见了,便朝贾赦道: “你也不必这般丧着脸,你那儿子,比你出息。” 贾珍在旁听贾母这话头,心中不住地翻腾:老太太这话,怎么听着倒像是褒奖贾琏的意思? 于是便上前道: “贾琏方才做的也忒过了些,这送殡的事情误了吉时,只怕还得请钦天监阴阳司来重新择日。 幸而僧道未走,还是先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连夜对坛多作好事。 继续还得再请一百单八众禅僧重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也仍在天香楼上打解冤洗业醮。然后……” “这些都随你弄去。要紧的是赶快去重新看副杉木板,与蓉哥儿媳妇重新收敛了罢。” “这……” “这什么!那棺材板都给剑劈了,不吉利!” 听闻贾母语气加重,贾珍不敢再顶,赶忙应下来。 旁人心中各自忐忑,贾母心中反倒安稳下来。 此时贾母的轿车也终于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贾母便拉着宝玉,登车回府去了。 其余人等十分无奈,也纷纷上马上轿,跟着这一路大殡,也不再吹唢呐打响器,只安安静静赶紧又调头,重回宁国府而去。 . 旁人倒也罢了,只王熙凤在车里,急得不住地用手捶打车板。 作为荣国府的长孙媳妇,她身上有诸多规矩束缚,没法子当街抛头露面,只能命自己的小厮去前面探听,不住来往报信。 前面听说贾琏与贾珍对持,已经让凤姐急得恨不能出去揪贾琏回来,待听说贾琏被宫里的羽林卫带走,凤姐顿时吓傻了。 及至一路大殡又回至宁国府,因突然出此纰漏,宁国府里乱作一团,凤姐作为协理内务的头脑,因要处理几百件大小事务,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反倒又顾不上担忧贾琏了。 而此时连躲在屋里装病的平儿,也听说了贾琏当街拦截了宁国府的送殡队伍,还竟敢偷拿了贾氏宗祠里供奉的宁国公佩剑,在几千几万人面前劈了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棺木,顿时吓得浑身冷汗不断,险一险当真得了病。 她不知此事到底轻重如何,只听说连老太太都顶风冒雪地亲自追了出去,可见不是小事。 她也不知贾琏到底为何要做这些出格的事情,只忧心他到底会不会被皇帝杀了。 心惊胆战之余,又想起昨夜贾琏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大笔银子,叫自己等兴儿送信儿来,就带着晴雯逃离贾府,平儿心头又是一热——原来只道贾琏好色而薄情,竟没想到这人倒很是为自己打算,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 “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此时正被四个羽林侍卫围在正中,一路朝皇宫而行。 贾琏也不知自己要为这一出英雄行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是以表面从容,内心却极为忐忑不安。 瞧了瞧前面马上卫同光挺得笔直的背影,也不敢开口问一句话。 这卫同光将进四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白面黑须,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块脸,除了方才传了一句圣旨之外,就再没出过一声。 贾琏知道这等在皇帝身边随侍之人,都是极为谨慎的个性,心中不由又吐槽: 这些人都跟“活死人”一般,有个什么趣味? 我若是当皇帝,身边的侍卫除了必得武功高强之外,还一定要他们个个都得会说脱口秀,不会?哼哼…… 一行人走过长安左三道门,走过长长的御街千步廊,这五个人简直就如同毫无生命一般,只是拘着贾琏前行。 然后又绕过午门,只沿着宫城的城墙,一路走过东华门,仍旧不停,一直走到左掖门这才停住。 卫同光同其余四个侍卫同时飞身下马,贾琏四下里瞅了瞅,也赶紧下了马。 于是有宫城守卫上来牵走马匹,于是卫同光同其余四个侍卫队形不变,仍旧是卫同光打头,其余四个侍卫将贾琏围在正中,走入左掖门。 进过一道又一道门,走过一条又一条游廊,穿过一进又一进院子,走得贾琏彻底地失去了位置感,都不知自己处在宫城的什么位置。 终于,又走进一处碧池如镜、湖石嶙峋的院子,此番却并非穿过,而是直奔了正房而去。 贾琏心中一个激灵:这是要见正主儿了。 但走到房门不远处,却又停下了。 卫同光低声说了一个“跪”字,就朗声朝屋中道: “五品同知贾琏带到。” 之后,便朝后一挥手,于是这五人便同时退后到三丈开外,只将十只眼睛,都盯着贾琏一人。 贾琏也明白方才卫同光提醒自己那一个“跪”字很是关键。这屋中之人,非比寻常,自己一旦失礼,罪过可就大了。 他立刻跪下,只道: “五品同知,贾琏。” 此时簌簌而下雪片骤然一阵纷乱,听闻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原来是风起了。 果然,那屋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胆子可不小啊。 宁国公的‘忠勇剑’,也是你能随便动的?” (卫同光:我一个小小侍卫头子,也得被迫来给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作者,你可真是‘逮住蛤蟆攥出尿’的狠人啊!!!) 第百二十二章 哈哈哈好小子 屋内之人声音淡淡,全听不出半点喜怒,却天生来的一股气势,教人没来由地心惊胆颤。 贾琏闻听说话之人中气十足,便猜度此人乃是当今的皇帝。 想来能支使大内羽林卫都指挥亲自将自己“请”到此处的,那么不是皇帝,就是太上皇。 当今太上皇年逾七旬,禅位后仍然居于大明宫内;而正在壮年的当今圣上,反而要居于太极宫中。 此时贾琏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哪处宫室,但肯定此处不过是其中一处小小的偏院而已。 既然不是在正经朝堂,又并非具服召见,那么眼下这场对话,就应该是皇帝想听他说些“真话”,而不是场面话,更非是当庭审判。 若是旁人,见了皇帝少不得要战战兢兢,倒是贾琏想得开: 这皇帝就是一《红楼梦》里的npc,老子干脆就放开胆子玩儿,反正图个痛快得了,就当是跑到《红楼梦》里来“到此一游”了。 于是贾琏朗声答道: “‘忠勇剑’再尊贵,也不过是一柄剑,忠不忠?勇不勇?不在于剑,而在于持剑之人。 臣家世受皇恩,才有了今日之荣华,子孙虽然年年祭拜先祖的‘忠勇剑’,却已经俱是纨绔膏粱,所余者,唯一片愚忠而已,早已没了当年荣、宁二位国公舍死忘生的忠勇之气。 臣虽是五品同知,但也不过是捐纳而来的一个虚衔罢了。说来惭愧,这许多年来,每日里忝承先祖恩荫,不求闻达,只求苟安,委实愧对皇恩。 如今族长贾珍,为人不察,冒将乱臣废物用于自家儿媳的丧仪之上。臣与之说起此举不合,他亦不以为意,只道此乃一副废板,认定当今圣上宽厚,必不耽于此等琐碎。 但臣以为,君不耽于此,是为君恩,而为臣者,大事小情,皆须恭谨。 尤其今日,臣须以‘忠勇剑’示人,以明我贾氏后人的忠勇之心。” “哦?你这是故意要当街示人以忠勇咯?” 屋内之人言语仍然淡淡,却是一语诛心。 贾琏心中一凛:“故意当街示人以忠勇”,这话说得好狠!一个答不好,就是个粉身碎骨的罪过。 好在贾琏早有准备,随即朗声答道: “正是。臣正是要故意当街示人以忠勇。” 屋中之人却似乎没有料到贾琏不加反驳辩解,反倒沉默一阵,方道: “你说,此举目的何在?” 瞧见没?字数越少,事情越大,古今一理。 贾琏也不犹豫,朗朗答道: “贾蓉之妻秦氏,乃是养生堂弃婴,为营缮郎秦业所抱养。 虽秦氏贤惠,温柔平和,然秦业一向宦囊羞涩,家境清寒,其女嫁入宁国府,实为贫女得居富室矣。 日前秦氏暴亡,乃是意外,贾珍、贾蓉俱突遭变故,一时过于伤心,丧仪未免过奢。 但无论丧仪如何奢华,终究不过是贾府自家靡费钱财而已,而外人之心,却是贾府不可揣度之危。 今日秦氏大殡,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除了缮国公因诰命亡故未到,当年所封“八公”的袭爵孙辈,尽皆亲自来送殡。因是祖辈旧交,倒也有些过了。 而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俱来设祭棚路祭,此举便也有逾越之嫌。 尤其北静王,探丧上祭和设棚路奠之外,还亲自换上了素服来亲自送殡,更将前日圣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赠与贾政之子贾宝玉,并当众邀请宝玉日后常去王府走动。 虽然北静王说此举仅为‘世交之谊’,然其间多少逾礼之处,亦足以使臣惶恐无则。 他既如此当街示人以拉拢,臣也唯有当街示人以忠勇,唯愿以我先祖宁、荣二位国公之纯忠纯勇,能拒他人之不臣。” 贾琏一番话说完,屋中半晌无语,只听得院中雪片轻轻落下的轻响,和檐上铁马偶尔的叮当之声,空寂得教人阵阵心慌。 . 终于,屋中传出一声轻叹: “北静王当真将鹡鸰香念珠送给了贾宝玉?” “是。他亲口所说,‘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 于是,屋中又是长长的一阵静默。 贾琏心中明白,屋中是当今皇帝无疑。 亲赐鹡鸰香念珠,乃是皇帝特意对这一辈北静王水溶的示好之举。 鹡鸰鸟群居,常发出短促明亮的叫声。一有危险,会及时提醒通知其他鹡鸰鸟,就像兄弟守望相助一样。 《诗·小雅·常棣》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后世便以“鹡鸰”比喻兄弟。“岂无鶺鴒,固慎名器”、“冏冏抱明琏,飞飞联鶺鴒”皆是此意。 皇帝知北静王为“四王八公”之首,当年居功至伟,是以世代封王。尤其水溶其人,年轻有为,是以皇帝亲赐鹡鸰香念珠,分明就是皇帝跟北静王称兄道弟的拉拢之意。 而这位潇洒倜傥的“风流人物”北静王水溶可倒好,把大哥亲手给自己的“信物”,一转头,就送给一个头一回见面的小帅哥。 藐视皇帝,拉拢功臣,图谋不轨……水溶大帅哥,你要死就死远点儿,非得把血溅我们一身么? . “既然你家有人已经接了鹡鸰香念珠,你就不怕也被这等‘不臣’的罪名牵连进去?” 贾琏闻言,心中已是一宽——别看这句话问得看似教人难堪,其实,既然皇帝能这么问出这句话,就说明皇帝已经相信了自己的“忠勇”之心。 于是贾琏答道: “宝玉年幼,接了北静王的赏赐,不过是‘长者赐,不敢辞’罢了。 至于臣,所做皆出自本心,便有何等罪名,臣认下也就完了。 何况今上英主,光明烛照,必不会容许乱臣弄权。” “你见过今上?何以得知今上乃为英明之主?” 靠!这皇帝是杠头! 你这话让人怎么答? 贾琏略一思忖,朗声道: “君不明,则臣不忠。既然臣是忠勇之臣,那么君自然就是英明之君。” 哼!你抬杠,老子就绕圈子,绕晕了你! “哈哈哈好个大胆的小子!” 屋中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房门一开,出来一个身穿常服的中年男人,中等身量,面色白皙红润,宽额高鼻,双目炯炯有神,只是眼角有点儿耷拉。 (哈哈哈:朕出场了,汝等收藏,推荐,支持可也。) 第百二十三章 绛紫赐服殊荣 那人站在门口廊下,望着漫天飒飒飞雪,深吸一口气: “好雪啊!” . 好雪你妹! 你一直坐在缓和屋子里赏雪玩风雅,老子可是一直跪在雪地里冻冰棍儿呢! 贾琏一直笔直跪在院中,膝下梆硬,身上冰冷,此时见来人一副神清气爽,心中不由一通吐槽。 那人伸了伸腰背,这才转向贾琏道: “朕召你进宫,你可知所为何事?” 靠!是你叫人把我跟逮贼似的押送了来,然后你不紧不慢问我:“你猜,我找你来干啥玩?” 看来,后世那些当官儿的都是跟皇帝学的所谓“帝王心术”——就是tmd玩儿人! 不过此时皇帝神情和缓平易,让贾琏一时觉得此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也疑心是不是自己夺舍的原主之前见过这位皇帝。 贾琏是个聪明人,于是仍旧朗声答道: “臣不知。 臣只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瞧着眼前这个年方二十的俊朗青年,又有胆,又有识,又识时务,又懂规矩,委实是个可造之材。 尤其此时他最为忌惮的,乃是朝中以“四王八公”为首的“功臣一党”,其中竟然出了个一心忠君爱国的后辈,却不是个难得的“抓手”? 于是皇帝和蔼笑道: “可惜你已然有了婚配,否则朕倒要选个公主嫁给你小子。” 贾琏却道: “臣没有尚公主的命,也没有尚公主的心。 倒不如让臣踏踏实实做好本职,也免得德不配位,叫人说臣的先祖是从龙之臣,而臣倒要靠公主才做了只龙尾巴上的蜻蜓。” “龙尾巴上的蜻蜓?”皇帝闻言大笑不止,“这个比喻,朕倒是头一回听说哈哈哈。” 贾琏心中一翻白眼: 切,别看你当了皇帝,你都没看过钱钟书的《围城》,老子看过。 . 皇帝笑了一阵,方道: “头几日,顺天府知府宋博贤呈上来一个折子,说是要保荐他手下的同知继任,朕原本就要亲自考察考察你。 经今日之事看来,宋博贤果然眼光独到啊。” 轻轻咳嗽一声,道: “传旨,着原顺天府同知贾琏,升任顺天府知府一职,三日后到任。” 屋中便有太监应答:“遵旨。” 贾琏也没想到自己升任之事竟能如此顺利,一愣之下,赶忙磕下头去:“领旨谢恩。” 皇帝却又笑道: “今日叫你来见朕,是匆忙了些,竟是让你穿着素服就来了。 如此也罢了,倒是出去的时候,仍着素服就不合规矩了。 赏你身新衣,穿出去罢。” . 谢恩,谢恩,再谢恩之后,贾琏捧着一托盘新衣,仍被卫同光及其他四个侍卫带出了院子。 卫同光仍是一声不出,直直又走过四五进院子及两条永巷,又进了一处院子,才道: “请贾大人在此更衣。” 说罢,就有人打开一间屋门,请贾琏进去更衣。 贾琏随着一个侍卫进去,见里面已经站着两名小太监,显然是要伺候自己更衣的,不免心中一阵膈应——这是个什么时代啊,除了“贴烧饼”的小厮,就是“死人妖”的太监,简直对直男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但膈应归膈应,真正更衣的时候,贾琏才明白,这专业伺候人的太监,伺候起人来,那真的是不一样。 整个过程当中,两个小太监始终低头屏息,动作轻捷而迅速,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对被伺候更衣的人而言,果然就是一种享受啊。 诚然,在任何时代,任何行业,都要尊重专业人才啊。 . 贾琏出得屋来,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这身绛紫色上等辑里湖丝缎吉服,通身缂丝暗纹,只有在袍襟上有一道海水江崖的金银刺绣。 说是吉服,似乎刺绣又少了些,说是常服,又忒贵重了些。 却听卫同光在旁开口道: “贾大人这身赐服非比寻常,这乃是当今皇帝赐给几位皇子的常服。” 啊?这可真是意外。 皇上给他儿子的衣裳,送我一件? 穿皇上家的衣裳回去,那排面可非同凡响啊。 贾琏心中明白,这位卫同光卫大人,可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别说此时特意告诉自己这衣裳的来历,就是刚才他给自己提点的那一个“跪”字,也是一字千金啊。 于是贾琏一笑: “请卫大人借一步说话。” 卫同光见贾琏识趣,便“嗯”了一声,虽然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冰块脸,但还是随贾琏走到一旁。 贾琏掏出一沓银票,塞在卫同光手里: “卫大人,下官是个不懂规矩的,今日若非大人提点,断不能有后来的好事。 今日事出仓促,这两千两银子,是下官些微心意,请卫大人不要嫌弃。 另外的五百两银子,烦请卫大人替我打点感谢几位侍卫兄弟和小公公们,免得叫人笑话下官。” 方才在皇帝跟前,卫同光已然见识了贾琏的“会来事儿”和“懂规矩”,此时也猜到他这等精明人必会给自己表达一下心意。只是没料到贾琏出手如此大方,略一愣怔,便接下了: “贾大人的心意,我这里收了。 看今日情形,贾大人日后还少不得要来这宫里走动,多打点些,日后也方便。” 于是又转头吩咐: “将贾大人的素服收拾好了,叫你们派个公公,跟着一道儿给贾大人送回府里去。” . 如此一来,贾琏回贾府的时候,便是一身绛紫吉服,前有羽林卫都统领开道,后有四个羽林卫护送,最后还跟着个宫里的小太监捧着衣裳。 这样的阵仗,莫说是将荣国府阖府上下都惊动了,就只说这一路上,又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 许多人不知究竟,便有之前跟着送殡队伍瞧过热闹的人来讲解: “哎哟,他是因为劈了棺材给皇上带走的。瞧瞧瞧瞧,穿白袍子进去的,穿紫袍子回来的,诶?这袍子上怎么没绣什么啊?这也看不出品级啊。” “呀,怎么跟着太监回来的?是不是这位大人给招了驸马啊?这是不是驸马的紫袍子啊?了不得了不得啊。” “皇上没斩他的头吗?怎么还升官了?看来贾家这是要得势啊。” “这是贾家的哪位小爷啊?这么威风啊!听说他这匹马是皇上提前赐给他的,要不他劈棺材的时候,贾家的大老爷们怎么没人敢拦着他呢。” 贾琏昂然坐在马上,听了一路乱七八糟的议论,心中一阵感慨: 果然是所有人都只看结局而已。 成王败寇,捧红踩白,千古一理。 (袍子:求推荐,求收藏,求支持。。。。。为啥啊?我就是一袍子!) 第百二十四章 谁赢他们帮谁 《让子弹飞》里,姜文说得好:“谁赢,他们帮谁。” 街上的人如此,家里的人,亦如此。 到得贾府门口,众人下马,贾琏请卫同光进府奉茶,卫同光拱手一笑: “贾大人不必客套,风雨如期,来日方长。” 贾琏也明白这话的意思,便也拱手一笑: “愿借卫大人吉言,来日方长。” 高手之间,从来点到为止。 官场对话,最忌讳的就是说得太透。 你不理解?那没办法,我们不带外行玩儿——这就叫做“潜规则”。 早有贾府里的小厮上来,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盛着贾琏素服的托盘。 管家赖大赶忙上来,要给小太监银子,那小太监早得了卫同光的吩咐,死活也不肯接。见卫同光及侍卫都上了马,也赶忙上马,跟着一路回宫而去。 . 赖大一见贾琏身上这一身绛紫缎袍,知道他这是得了封赏,赶忙上前打千,笑道: “二爷可算是回来了,奴才们都一直盼着呢。 就知道二爷这一去,必定的要大富大贵大尊荣的,回来少不得要给小的们打赏呢。” 赖大的奉承,贾琏照单全收,一笑道: “猴崽子们,一个个的真够精的。” 说罢,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丢给赖大: “这赏给你,也别光自己拿着,分几个给你方才说的‘一直盼着的奴才们’。” 正要往府门里走,又转回身来,瞧了瞧府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想着这许多人巴巴跟了一路,便又是一笑。 又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丢给赖大: “去,将这五十两都换成大钱,在门口撒一撒,叫这些人都跟着沾些喜气。” 众人闻听天上要下大钱了,哄然大哗,都叫: “哎哟琏二爷要撒钱喽!” “琏二爷!赏钱朝我们这边撒啊!” “琏二爷公侯万代!这边多撒点儿啊!” 挤在荣国府门前的,也不知有几千几百人,前面人先听说了要给钱,就大声嚷嚷,后面人听说了,也跟着疯了似地往前涌,闹腾得人仰马翻,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贾琏一笑,回身进了府门。 . 一跨进荣国府大门,却见门旁正站着一个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的丫鬟,正朝贾琏轻轻抿嘴一笑: “老太太叫我在这里等着琏二爷呢。” 正是贾母历来时时都不能离身的大丫鬟鸳鸯。 贾琏也没料到贾母竟然派了鸳鸯来大门处候着自己,赶忙笑道: “倒要劳动鸳鸯姐姐亲自在此等我,我这面子可算是顶了天了。” . 虽说鸳鸯不过是个家生子奴才,父亲金彩得了痰迷心窍,母亲是个聋子,都留在金陵旧宅,给贾家看房子;哥哥嫂子倒是跟在京城,可也都没什么出息,哥哥金文翔是贾母身边的买办,嫂子是贾母那边浆洗的头儿。但鸳鸯自己却成了贾家老祖宗“一刻也离不得”之人。 不仅如此,就连贾母的体己钱物,都是放在鸳鸯身边收着才放心,可见贾母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一众子孙。 正因如此,身为主子的贾琏和凤姐见到鸳鸯,都不是直呼其名,而要称呼“鸳鸯姐姐”。毕竟鸳鸯之于贾母史太君,犹如宫廷中司礼秉笔太监之于皇帝,敬着鸳鸯,实际上还是敬着老祖宗贾母。 鸳鸯作为贾府最高领导人的“贴身私人秘书”,那可比明武宗身边的刘瑾和明熹宗身边的魏忠贤懂事聪明多了,她历来并不弄权,行事又向来低调,是以深得府中上下人等的敬重。 . 此时听贾琏如此说,鸳鸯轻轻一笑,面颊微微一红: “老太太英明,一早就猜到,琏二爷这一回可是要发达了。” 鸳鸯生得算不得俏丽,甚至鸭蛋脸上还微微有几点雀斑,但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却十分惹眼,挽起的发髻比旁人足大了一圈,至少还是当得“云发丰艳,蛾眉皓齿”八个字的。 她奉贾母之命侯在这里等着贾琏,已不知将满腹心事想了几百个来回。 作为一个家生子奴才,她的未来无外乎三个:外嫁、配小厮,和给主子做妾。 以她如今在贾母眼前的地位,外嫁全无可能,嫁给家中管事做管家娘子也并无良配,唯有给主子做妾这一条路。 如今贾母能看上的,只有宝玉和贾琏。 一来宝玉年少,正在读书,二来尚未婚配,不适合先纳个妾放在屋里。 如此一来,倒只有配给贾琏是个合适的归宿。 虽说醋坛子王熙凤难缠,但只要贾母发话,也没有什么不能够的。头前不就已经送过去一个晴雯了么?“女霸王”王熙凤还不是连屁也没敢放一个? 鸳鸯虽然还不知究竟,但今日一路跟着贾母,见识了宫中小太监送信来时贾母的惊慌;顶风冒雪追过去要拦住秦氏灵柩棺木的紧急;又眼见贾母听说贾琏用祖宗宝剑劈了棺板后的忽然安稳,鸳鸯也能猜出,贾琏此举看似荒唐,其实对贾家必定影响极大。 贾母特意让自己在这里候着贾琏,莫非……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多年,好东西不知见了多少,一见贾琏此时身上这件衣裳的料子,便知绝非寻常之物,自然是更加高看一眼。 她此时引着贾琏往贾母院子里走,心中波澜迭起,红云一波一波地往脸上涌,叫府里不少下人都瞧在了眼里。 “二爷,皇宫里大么?” 贾琏正满心想着如何与贾母回话,不期鸳鸯忽然问了一句,便笑道: “和咱们家比起来,皇宫自然是大得多了。” 他随便一句作答,却不知就这一句“咱们家”,又让鸳鸯的脸更红了三分。 . 正一路走,迎面正撞见贾环带着贾兰,一路疯跑出来,几个小厮在后面跟着,也跑得气喘吁吁。 二人一见贾琏,赶忙站住。 贾琏不由一皱眉,斥责贾环道: “好端端的,野马一般乱跑什么? 你自己不长进、没体统也罢了,倒把好好的兰哥儿也带坏了。” (贾兰:我年纪还小,我不懂,作者哥哥说让我来给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他说,如果我乖,他就不让贾环哥哥带坏我。 可贾环哥哥对我很好啊,给我买糖吃,还带我去赌钱。。。。) 第百二十五章 多开心多窝心 贾环原本是听说门口来了羽林卫,要跑出去看热闹,此时劈头被贾琏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由嘟起嘴来。 但贾府历来长幼尊卑有序,贾环也不敢太过放肆,尤其他有短处捏在贾琏手里,更加害怕贾琏。于是赶紧低头垂手站着,一声不吭。 贾兰倒替贾环担当: “三叔方才原不曾跑,是我急着去瞧,才跑的。” 贾琏暗自赞许:这贾兰倒是个好孩子,可不能叫贾环给带坏了。 于是便叫过跟着贾兰的小厮来,吩咐道: “送兰哥儿回去念书。” 待贾兰去后,也再不搭理贾环,径直朝贾母院中去了。 . 贾环被晾在当场,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愤恨。 他向来恼恨自己是个庶出,身边又有赵姨娘整日在各种煽风点火,暗地里早存着一段龌龊心思。 贾环每日里都在想法子,恨不得能败坏了这府里的所有人,叫他们个个倒霉,只他一人能又上位又发财才好。 他自诩是个要上进要奋斗的风流庶子,故此肚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憋着琢磨算计旁人的主意。 他首要妒恨的就是嫡出哥哥宝玉,奈何惹不起贾母和王夫人,便故意从年纪最小的贾兰开始败坏起。 贾兰尚不足十岁,原本被寡母李纨教养得甚是好学得体,就是去了学堂,都只是与爱读书的贾菌交好。 李纨虽是个良母,每日勤勉督促着贾兰这个唯一的遗腹子念书习字,奈何并不知外间学堂中的事情,又对贾环也未加防备,竟不知自己的儿子正被人算计。 于是贾兰便被贾环攀缠住,时不时叫他一道儿玩耍,还故意买些新鲜小玩意示好,是以贾兰也渐渐整日里只跟着贾环。 尤其后来贾环私底下挑拨贾兰,说了许多王夫人宁可将管家权给了自己侄女王熙凤、也不让贾兰之母李纨当家的话,又说只要有宝玉在前面、你我无论如何念书也都是白费,让贾兰渐渐也无心念书,只花许多心思时时盯着宝玉找茬,盼着他早日倒霉才好。 在贾环的算计里,原本并不敢招惹贾琏。 哪怕赵姨娘恨王熙凤恨得暗地里撞头,奈何贾琏精明,凤姐厉害,委实也不敢露出一分一毫。 偏巧贾环今日跟着送殡,亲眼瞧着长房嫡子贾琏当众拿着先祖佩剑,逼得族长贾珍狼狈无比,贾环心中顿时狂喜无限,只盼着能出个了不得的大事,最好能让贾琏当众死无全尸才好。 虽说也算不得是与贾琏仇深似海,可在贾环看来,只要排在自己前面的,不管是谁,都叫贾环忿恨,贾环都盼着他们个个不得好死! 待看着贾琏被羽林卫带走,贾环脸上的笑容差点就没绷住——既然你当街没死,那就等着看你到菜市口被砍死或者剐死! 好容易咬牙忍着笑回到自己屋里,刚一进门,贾环就扯着赵姨娘喊: “这回咱们可解了气了! 琏二叫宫里人给抓走了!就等着看他们哭着去收尸吧! 看他们还在咱们娘们儿头上作威作福!” 赵姨娘唬得蝎蝎螫螫,连连摇着手,奔出来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贾环骂道: “你个慌脚鸡!这些话也这样大声说得?叫人听见了,咱们可还活不活?” 及至听贾环说了原委,喜得赵姨娘连连跺脚,拍着炕沿呵呵大笑: “解恨!真解恨!可忒解恨了! 这才叫活报应了呢! 我倒要等着瞧,这个主儿这回当了寡妇,可还怎么在我眼前招摇!”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伸出两个指头儿来,在贾环脸前面狠狠晃了又晃。 母子两个关门闭户地闷在屋里,说了许多等贾琏死后,他们再想法子收拾了宝玉,就能霸住贾府家产的好事,甚至连让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当大管家的事情都商议好了,越说越喜欢,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 谁能料想,这才不过两个时辰! 贾琏不仅好端端地回来了,而且,还是穿着皇上赏赐的新衣裳回来的! 贾环刚才一直低着头,看着贾琏袍襟衣摆上那一道海水江崖的金银刺绣,恨得攥着拳头几乎咬碎了牙——那绣得金光灿灿的,上面得有多少根金线啊! 看那个金线闪闪发亮,就知道那可是真金的金线啊! 皇上为什么不宰了他?为什么还给他金子绣的衣裳? 为什么不给我?就因为我是庶出? . 同样也恨得生生几乎咬碎了牙的,是在贾母屋门口、低着头给贾琏打帘子的赵姨娘。 方才在房里有多开心、多解恨,现在就有多堵心、多愤恨。 可偏偏还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偏偏还得低着头给人家打帘子,简直窝心死。 . 贾琏自己倒是浑然不觉,他含笑跟着鸳鸯进了屋,却见不仅仅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都在,便是黛玉、三春也都在座。 鸳鸯笑道: “老祖宗,我把琏二爷给迎回来了。” 贾琏赶上前,向贾母请了安。 贾母正拉着宝玉说笑,一见贾琏,呵呵笑道: “快起来快起来,你出息了,这一趟可是立了大功了。” 说着,又一指邢夫人:“得了体面回来,也得赶紧去见过你母亲。” 邢夫人在贾母面前并不得宠,此时也是沾了贾琏的光。 贾琏笑着给邢夫人、王夫人一一见礼,这才又向贾母说了皇帝下旨升任自己为顺天府知府之事,喜得贾母望空连连作揖: “谢皇恩,谢祖宗啊,贾家后人出息了,我也算是能对得起贾家的列祖列宗了。” 又拉着贾琏连连叮嘱: “你从一个五品闲职,一跃而升为正三品的顺天府知府,可见是天恩浩荡,可万万要忠君之事,万万不能给祖宗丢脸啊。” 忽然想起元春冒险叫小太监送信来时的凶险,只觉全家已然在九死一生边缘走了一遭,委实是庆幸庆幸。但其中的原委,又不能与在座诸人明言,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老泪纵横。 贾母死死拉着贾琏的手,讷讷只道: “多亏祖宗神灵护佑……好险呐……” 旁人不知贾母心事,都只道老人家是欢喜太过,不知所云而已。 . 宝玉自贾琏进来,赶忙起身见礼,见贾母对贾琏分外亲厚,并不觉妒忌,只是心中生出许多鄙夷: 可叹这尘世之上,竟又多了个钓名沽誉之徒,又一个风流人物,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可惜可惜。 (贾环:这作者坏得很,只偏心主角,看不起我们庶子, 不要收藏!不要推荐!不要支持!) 第百二十六章 贾府的猪队友 宝玉冷眼瞧着一众人都围着贾琏打转,想贾琏也不过是“仕途经济这等俗务泥坑之中打滚”,又想着只有黛玉从不曾说过劝自己读书考科举的“混账话”,于是便蹭到黛玉身边。 小心翼翼地将白日里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捧在黛玉面前,小声道: “这个可是北静王送的御赐之物呢,我这里转赠给妹妹,也只有妹妹才配带着个。 别搭理他们那起子俗人,整日里只知道巴结仕途,应酬俗务,没的叫人恶心。” 这几日贾母身体违和,也不大顾得上宝黛二人,而黛玉这几日专心琴艺,也不大出来见人。 只今日听贾母吩咐,这才出来。方才见贾母特意吩咐鸳鸯去大门口迎着贾琏回来,黛玉虽不知到底为何,但她向来冰雪聪明,见外祖母诸事反常,已经明白贾琏的所作所为必然与贾家命运大有干系。 后来才听贾母说起贾琏当街骑马拦住送殡队伍,持剑劈棺之事,心中不由一动: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想来,便是他当时的模样罢? 她不好意盯着贾琏瞧,便只与三春一道儿,低着头规矩坐着。 此时见宝玉将一串念珠捧来眼前,黛玉白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你赶着接了北静王的赏赐,不是巴结仕途、应酬俗务? 那臭男人若不是北静王,你搭理他?” 竟噎得宝玉半晌无语。 . 自打贾琏进了屋,贾母就舍了宝玉,只顾拉着贾琏说话,叫王夫人心中好大不自在。 她虽不愿意唯一的亲生儿子总被贾母拽在身边、不得与自己亲近,可一见如今贾琏得脸,连带着又蠢又笨又没出身的邢夫人也跟着沾光不少,王夫人心中的酸水便止不住一股一股地往上冒。 正要将宝玉拽来自己身边,不想宝玉那孽障又跑去缠黛玉,更让王夫人心中愈发不自在。 原本贾母就喜爱热闹,宝玉自幼就跟着贾母睡,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孩子也都在贾母院子里一道儿住着。 自从贾琏从苏州接了贾敏之女林黛玉入京进了贾府开始,贾母便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于是只留下宝玉、黛玉二人在身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了王夫人这边房后的三间小抱厦内居住,只令李纨陪伴照管。 于是宝玉便与黛玉同进同退,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根本不顾“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避忌。 王夫人也是极聪明的人物,霎时就明白了贾母的故意撮合之意。 老太太疼贾敏,人所共知,由此及彼,自然也偏疼黛玉。 哼哼,若说是外祖母疼惜外孙女孑然一身孤苦、要给她找个伴儿的话,那现放着的迎、探、惜三个女孩儿岂不更合适?如何非得只要和宝玉“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这如何使得? 宝玉她王夫人的唯一亲生儿子,自己儿子的婚事,自然应该亲妈做主才对,老太太如何也要横插一手? 何况若是日后宝玉娶了黛玉,那自己妹妹的女儿宝钗可该怎么办? 偏宝玉还素来是个心思单纯的“呆子”,跟黛玉一道儿相处,自然就生出情愫来,日后贾母再一招“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只会让宝玉更将贾母看作是“天下第一好人”,又将置亲生母亲王夫人于何处? 何况这读书人家的女儿黛玉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品,目下无尘的性格,怎如出身商贾之家的宝钗大方典雅又圆滑隐忍? 王夫人心中一直的盘算,也只能是指望着贾母纵然有心,未必能活到给宝玉定亲的时候。 此时碰巧又瞥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宝玉巴巴献宝似地捧着念珠给黛玉,却给黛玉白了一眼,连接也不接,王夫人瞧得心中大大做酸,便唤过朝宝玉道: “我的儿,你白日里既得了北静王的赏赐,还不曾拿给老太太瞧呢。” 宝玉方才一心要留着那手串给黛玉,此时白得了黛玉两句抢白,也灰了心思,只规矩答应着,走到贾母跟前道: “老祖宗,这是北静王赏赐孙儿的见面礼,听说是前日皇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 贾母却不知这“鹡鸰”二字背后的意思,只想着不可冷落了宝玉,便一把拉过宝玉,抚弄着他的头发,笑道: “能得北静王的青眼有加,这是你的体面,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只是要记得,这既然是御赐之物,倒应该送到祠堂里供着,万不能戴在身上招摇。” 宝玉因黛玉不要此物,早也不在意这手串是该戴还是该供,只应着:“孙儿回头就送去供上。” 贾母看宝玉乖巧,又瞧瞧贾琏能干,再想见宫中还有孙女,只觉孙辈大有可为,心中大畅,不免洋洋喜气盈腮: “宝玉,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里头,只有你生得像你爷爷,你可要上进些。瞧瞧你琏二哥,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三品实衔,你若也能如此,我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此时凤姐不在,邢夫人笨口拙舌,王夫人便开口道: “宝玉自然是不差的。” 贾母一手拉着贾琏,一手拉着宝玉,两个看着都爱,呵呵笑个不住。 众人见贾母欢心,岂有个不逢迎的道理?虽少了最善于说笑的凤姐,也少不得屋中言笑鼎沸不绝。 . 这厢里正个个欣然踊跃,外间又报说薛姨妈带宝钗来了。 贾母想起元春偷着让宫中人送信来之时,自己只顾着害怕塌天大事,也不知来打叶子牌的薛姨妈与宝钗是何时走的。 此时闻听她母女来了,贾母笑道:“赶紧迎进来。” 薛姨妈素来都是一团喜气,今日愈发得喜气一团,进门就连声道: “给老太太贺喜!给老太太贺喜!” 贾母愈发高兴,笑道: “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锦上添花了。” 众人礼毕,薛姨妈又说了几句贺喜的话,之后才道: “我今儿来还是跟老太太赔罪来的。 都是蟠儿年少不知事,也不知当年义忠老王爷的旧事,只知道那棺板难得,就贸然推荐给了珍大爷,幸亏有琏二爷力挽狂澜。 果然是好人好报,这不,皇上都召见了,又升官又赐服的,真真儿是天大的好事。” 贾母摆手道: “薛蟠年轻,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啊?都是自家亲戚,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这等“猪队友”亲戚,不要也罢。 (贾宝玉:这作者是个大俗人,一心老想要我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我都懒得搭理他。) 第百二十七章 平姑娘的终身 宝钗半垂着头,坐在母亲旁边,其实将周遭情形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她想着母亲叮嘱过,此来的目的是千万要跟贾母解释清楚樯木棺板一事。若是贾母因此事对薛家有了不满,那么自己与宝玉的婚事就越发难了。 她自幼就知道自己日后是要进宫选秀的,精通琴棋书画,洞悉人情世故,都不过为了巴望自己能够做了皇帝妃子,薛家重新兴旺便指日可待。 可偏偏哥哥薛蟠不争气,打死人命的事情带累了自己,此时已然入宫无望,饶是她如何心高,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 宝钗瞥见宝玉正没情没绪地坐在贾母身边,只瞅着手里握着的一副手串发呆。可惜了那一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美少年好模样,真真应了那首《西江月》: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倒是坐在贾母另一旁的贾琏,只比宝玉大着五六岁,却已是俊朗清雅的青年模样,面如冠玉,双眸炯炯,虽浸淫多年富贵,倜傥风流,但神情间那一派气度,又让人如见松生空谷,月射寒江,叫少女宝钗看得好不动心。 听说贾琏今日被皇帝召去,回来就升了官,宝钗心下不由哀叹一声: 那样的大好青年,偏偏已经有了妻妾; 再看宝玉,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读书也不上进,整日里只知道倚红偎翠,调脂弄粉,倒还要我费尽心思才能高攀,唉——却不也是女儿薄命? . 贾琏哪里知道宝钗那厢正偷瞄着自己想心事?他此时正琢磨着如何借故脱身出去。毕竟满屋里除了他和宝玉,皆是女眷。 此时外间有人来报,说有齐国公陈翼之曾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之长子陈景行,镇国公牛清之曾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之次子牛嵩,理国公柳彪之曾孙、现袭一等子柳芳之三子柳思庄,治国公马魁之曾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之子马如龙,定城侯之曾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之独子谢千里,平原侯之曾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之子蒋藏,景田侯之曾、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之子裘保疆,以及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和镇平将军公子卫若兰等一干王孙公子,闻听贾琏荣升,特地在京城里最顶尖的酒楼“集贤楼”设宴来请。 这可不是正瞌睡,就有送枕头的来了? 贾琏心下大喜:与那班人开怀畅饮,可不比陪着一众家中长辈女眷闲聊天有趣得多? 那边贾母听说,更是喜欢,拍着贾琏的后背道: “这可都是你的好友,去吧,别叫人家久等,倒仿佛你升官了就拿大了似的,倒不好了。” 转而向邢夫人道: “我就不留你晚饭了,你回去替他跟你老爷说,他从宫里回来,刚到我这里,就被叫出门应酬去了,来不及去见他老子,叫他老子莫怪。” 邢夫人只会讷讷连声:“怎会,怎会。” 贾母又吩咐鸳鸯: “琏二这一去,少不得要吃醉了回来。 凤丫头还在东府里忙活,必定顾不上她自己屋里,过会子你去琏二院子里嘱咐一下,叫她们提早预备下醒酒汤,还有,夜里须得有人伺候好茶水。” 鸳鸯笑道: “老祖宗放心,我这就去瞧瞧,看平儿着了风寒好了没。” 贾母一听,皱眉道: “凤丫头顾不上自家,平儿又病着,那谁伺候琏二?” 贾琏也赶忙笑道: “我这还没出门,倒要叫老太太烦恼我吃醉了回来的事情,可不是我的罪过? 大不了我叫兴儿旺儿都盯着我,绝不吃醉酒就完了,也省得叫老太太揪心。” 贾母笑道: “你去应酬你的,我们这里商量我们娘们儿的,总安排好伺候你的人就是了。” 贾琏朝众人一一告辞,方才出门去了。 . 贾琏不敢耽搁,快步回到自己院中,直奔正房。 平儿闻声就急急从自己屋里赶出来,贾琏也不及多说,只吩咐平儿赶紧给自己更衣,急着出门见客。 平儿手脚利落地给贾琏换下绛紫缂丝暗纹袍服,摸在手里,也知道这是上等的辑里湖丝锦缎,小声问: “这是?” 贾琏掸了掸自己里衣上的皱褶,答道: “皇上赏的,所以才得赶紧回来更衣才敢出去。 这是跟赏给几个皇子的常服是一样的,可是我能穿得的?” 平儿轻轻“哦”了一声,小心将那绛紫袍放在一旁,又给贾琏换上一套碧海蓝缎袍。 忍了半晌,还是小声问道: “到底为何要犯那么大的险?可要吓死我了。” 贾琏不及与她细谈,只道: “回头等我细说给你听。 倒是你,还须得好好装病,别叫人瞧出来。 老太太那头的鸳鸯都知道了,过会子说不得她就要过来。” 平儿低头不语,忽然间停下手,转身就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贾琏被晾在当场,袍外的腰带都没系上。 正莫名其妙,平儿又跑回来,瞧四下里没人,将昨日贾琏给她的一千两银票并一个手巾包,一把塞给贾琏: “赶紧收好了。 我也不知二爷给我的这一千两银票是怎么来的,不管怎么着,二爷赶紧还回去要紧。 手巾包里是一百两现银,是我从昨儿旺儿嫂子送来的利钱银子里先拿出来的,这都是二奶奶的体己,她一时半会发现不了。 先前二爷存在我那里的体己银子叫人偷了,这会子升了官去赴宴,好歹不能叫二爷在人前难看不是?” 如今的贾琏哪里将一百两银子看在眼里?只是平儿为了他敢去偷王熙凤的银子,倒叫他颇感意外。 见平儿紧张得俏脸绯红,正如春日海棠,贾琏不由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平儿轻轻一拍他的手: “叫人瞧见不好。” 一边给他系腰带,一边柔声嘱咐: “虽说是升官大喜,二爷可也莫喝太多酒,终归是伤身的。” 她早已是贾琏屋里人,只因王熙凤霸道,贾琏又是个好色且没个担当的,许多事情,甚是无奈。反倒是经过昨夜今日,平儿才头一回当真将贾琏当做了托付终身之人。 贾琏喜爱平儿素性柔顺平和,又早已是自己侍妾,益发名正言顺,便一把环过平儿的柳腰,笑道: “酒不伤身……” 岂料只听得“桄榔”一声,吓得平儿一个激灵,瞬间挣开贾琏,仓皇逃出三尺开外。 (平儿:我……我喜欢琏二爷。 我替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我乐意。) 第百二十八章 集贤楼马如龙 贾琏也吓了一跳,只道是王熙凤回来泼醋,赶忙循声望去。 却见是晴雯,在院中正将一只铜盆朝兴儿一丢,立着眼睛骂道: “就没见过你这等没脸的! 白日里二爷有事的时候,也没见你跟着,这会子一见二爷有了好事,你倒狗颠屁股似地赶着来讨赏,抢着来爬高枝儿。” 兴儿给盆里溅起的水泼了一裤子,气得直蹦,跳着脚也骂道: “凭你个小骚蹄子也敢不让我进去? 你才来多久?就敢在这里充半个主子了? 我跟着二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轮到你来我跟前嚼蛆?”说着就仍要往里闯。 晴雯一叉腰,拦住兴儿: “你敢进去,二爷着急忙慌要出去,没空子搭理你。” . 贾琏朝外面一指,问平儿: “这不是头一回了吧?” 平儿抚了抚心口,才道: “可吓死我了。原来又是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 这些日子她不在这院里,这两个有事没事就拌嘴。” 又上来继续给贾琏整理衣裳,一边道: “这丫头做事爽利,手脚灵巧,就是个没心机的爆炭性子,遇到点子她看不顺、瞧不惯的事情,都免不得要说上两句,最是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 好在她还算是老太太那边的人,旁人也都让她三分。她不在的时候,我能护着就护着她些,二爷放心。” 贾琏自然明白,“她不在”的“她”,指的是王熙凤;而“护着她”的“她”指的是晴雯。便笑道: “也难为你事事周全了。” 说罢,朝镜子里瞧了瞧,见周身衣裳合适,便朝外面道: “晴雯,你进来。” 晴雯吵架正占了上风,此时听贾琏叫她,得意朝兴儿一吐舌头: “二爷叫我,懒得搭理你了。”转身就跑进屋里去。 . 晴雯跑进屋来,却见平儿正仔仔细细给贾琏梳头,顿时心中甚不是滋味,兴头头的脸上瞬间撂了下来: “有人伺候二爷,又叫我作甚?” 贾琏沉着脸,冷声怼上一句: “你没事能在外面吵架,我没事不能叫你?” 平儿背朝着晴雯,赶忙抿住嘴儿忍着笑,待转身瞧见伶牙俐齿的晴雯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委实忍不住,便赶忙又转回身去偷偷笑。 晴雯磨叽半晌,才小声道: “谁说我没事……这院子里花是我浇的,雀子是我喂的,茶炉子是我弄的,今儿还给老太太绣了个抹额,给二爷做了……” “你还是事儿太少。”贾琏由着平儿给他戴好银珠冠,指着晴雯道,“闲得你还有力气去管旁人。” 转头朝平儿道: “素明呢?我原说了,他隔日不当值的时候去账房看账本,如今再加一件,叫他每日晚间回来盯着这丫头念书,每日写五百个蝇头小楷,不写完他两个谁都不许睡觉。 我不定时要查问,点检写的字数。 平儿,一来我怕素明管不住晴雯,你去替我盯着她,别叫她摸鱼偷懒;二来,你也跟着学学认字,我身边有许多事情,须得能识文断字的人襄助。” 说罢,便急急拔脚就出了屋,朝着兴儿道: “骑马带路,去集贤楼。” 兴儿咧嘴道: “二爷,奴才裤子给浇湿了。” 贾琏也不停步: “下回多吵几架,连脑袋也浇湿了更好。” 晴雯在屋里听见,拍着手笑道: “叫他老跟我吵架,这会子叫他湿着裤子出去丢人。” 平儿一边收拾家什,一边抿着嘴笑道: “还有心思笑人家?快想想你自家罢。 五百个蝇头小楷,你这会子就开始写,只怕写到后半夜也写不完呢。” 晴雯挠头皱眉,半晌才道: “二爷……方才是恼我了?” 平儿小心翼翼将那绛紫袍服细细检查一遍,这才抬起头: “我也是如今才知道,有人从来波澜不惊,可比那天天闹翻了天的手段厉害多了。” . 却说贾琏,骑着照夜雪狮,一路快马赶到集贤楼下。 他还没下马,就听得楼上有人朗声笑道: “果然是‘朝罢袖香归,轻裘宝马黄金履‘啊,永璧,你这宝马良驹拉风得紧呐。” 贾琏抬头,见是锦衣公子陈景行,正执酒倚窗。随即又有几人也伸头朝下看,便有一向毒舌的马如龙大声朝他笑道: “虎君得了这等好马,日后遇到胭脂武松也来得及逃命了哈哈哈。” 贾琏朝马如龙啐道: “好个没见识的,就只晓得叫‘好马’,也不去问问谢千里,我这宝马叫什么名字?” 说罢,飞身下马,大步上楼而去。 . 兴儿早就在前面跳下马,赶过去接过马缰,牵这照夜玉狮去后面槽上拴好。 其余十几家公子的小厮都在楼下候着,见兴儿大冷天裤子却是湿的,不免都打趣笑道: “哈哈哈你这是又‘湿身’给你家琏二爷了?” 兴儿气得咬牙: “还不是我们二爷屋里新来的那个臭丫头,连个姑娘都还没混上呢,就见天儿欺负人。” 那一帮小厮正闲得磨牙,登时便将兴儿围在当中,问他一向怕老婆的琏二爷如今可是屋里添了小老婆。 . 再说楼上的马如龙,听贾琏嘲笑他,便扭头问谢千里: “小谢,虎君的那匹白马叫什么名字?” 谢千里原本正拉着蒋藏猜拳行令,闻听贾琏来了,便停下来,将面前的酒一扬脖喝干了。 冷不防给马如龙问了这么一句,谢千里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 “什么名字?再好的马也就是一匹白马,还能叫什么名字?” 马如龙“哼”了一声,指着楼下道: “这虎君又信口唬我。” 却不妨贾琏已经大步跑上楼来,朝着他笑道: “我那白马可非凡品,岂能无名?” 众人都听闻他踏雪当街、单骑劈棺的壮举,纷纷围上来笑道: “恭喜贾大人荣升,再请教贾大人座下白马贵姓高名?” 贾琏先是朝大家一一拱手作揖见礼,这才摇头晃脑念道: “车如流水马如龙,衣冠如雪气如风。 残阳如血声如虎,美人如玉剑如虹。” 众人一片不屑之声:“烂诗!” 却听贾琏慢悠悠道:“我是说,我这龙种白马,名字就叫‘马如龙’。” 众人哄笑之中,气得马如龙抓起筷子,就要朝贾琏丢过去,被陈景行抓住手腕,笑道: “从小到大,回回都是你作弄他,今儿他时来运转,叫他好歹也作弄你一回。” (马如龙:我挺好的名字,生生叫贾琏这混账给糟蹋了! 作者你出来!你不给贾琏点儿教训,别想着我给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二十九章 半坛酒半局棋 这一班从小到大玩儿到大的纨绔子弟,聚在一处岂有个不闹腾的道理?尤其今日又是祝贺贾琏升任,自然愈发的沸反盈天。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便各自归席入座,贾琏见上首座位留给自己,便连连谦让,无论如何不肯入座。 谢千里见他一直拉着最为年长的陈景行谦让,便点着桌上的酒杯道: “永璧,今儿咱们大伙儿给你道贺,你就别谦让了。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倒不如赶紧叫人送几坛子好酒过来。 自打喝了你那里的好酒,如今愈发觉得这惠泉酒金华酒都没滋没味的。” 贾琏笑道: “你们大伙儿请我,我若是还自己带酒过来,倒不合适了。” 谢千里一指陈景行: “我说去东风楼得了,是他非要来这里。” 牛嵩摇头道: “哪有去人家自己的酒楼请人家的道理?这小谢不通得很。” 陈景行一把将贾琏按在首席座位上,低声道: “这可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要是咱们这群人都在这里喝你那烧锅上出的酒,你那‘酒剑仙’岂不就就更加声名远播了?” 贾琏嘻嘻笑道:“我就说还是仰止最懂得疼我。” 吓得陈景行立马松了手: “你这色中恶鬼,可不要攀扯我这干净人。” 贾琏叫兴儿上来,吩咐他赶紧去东风楼,将好酒都多拿几坛子来。 一众人听说,都大叫“不醉不归”。 . 集贤楼的掌柜于有德虽然在楼下招呼客人,可耳朵却一直朝上竖着,时时听着楼上雅间里一众二十岁上下的公子哥儿们大呼小叫,唯恐伺候不周到出了纰漏。 他隐隐听见传出来“东风楼”三个字,不由悄悄皱起了眉。 随即,楼上伺候的伙计也赶紧跑下来,悄悄跟于掌柜说了楼上这帮公子要往东风楼去拿酒过来喝的事情。 于掌柜不愿意在伙计面前显得没主意,便只点头说了声: “我知道了,你赶紧回楼上好好伺候着,千万别出岔子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转回头,又听管账的袁先生也道: “掌柜的,这些日子,咱们这生意给那边的东风楼抢了不少,归其就是酒的事儿。可不能让他们把东风楼的酒带进咱们这里来啊。” 于掌柜一嘬牙花子,摇摇头: “这楼上雅间里的有一个算一个,你说我惹得起哪一个?” 歪着头想了想,揣着手道: “得嘞,我倒是要瞧瞧,他那下三滥才喝的破烧酒能好到哪儿去。” . 过不多时,就见兴儿自己捧着个酒坛子上楼去了,于掌柜心中不忿,根袁先生撇撇嘴: “瞧见没?看分量就知道,那坛子里顶多半坛子酒,要不,就那小小子自己能搬得动? 早都说琏二爷是个惧内没起子的,说得热闹,请这么一大群人,喝半坛子酒,瞧这点子出息嘿!” 说着话,又不甘心,便亲自端过一盘子热手巾,趁着给上楼送过去的当儿,赶紧也去瞧瞧热闹。 只听雅间里兴儿正说到: “今儿下了雪,路上不好走,马车不敢多装,又只送了一趟,还没到半晌就都卖完了。 这半坛子还是小的冲进春掌柜屋里,上上下下一通翻找才搜出来的呢。 这老小子,趁着今儿下雪,原本打算留着给自己夜里喝个痛快。” 谢千里也不客气,上前就打了开来,深深一嗅: “好酒!果然是‘破坛香’啊。” 朝着兴儿扔了一块银子:“好小子!这是我替你二爷赏你的。” 随即,便听得众人也都纷纷称赞,都说比上回喝过的酒更香醇浓郁。 于掌柜正要端着手巾盘子进屋去瞧个究竟,只闻到门缝里幽幽飘来一阵悠长馥郁的酒香,顿时心驰神迷。 若不是后面来上菜的伙计提醒,于掌柜盘中的热手巾凉了都不知道。 随着酒香从楼上飘下来,时不时地就有吃饭的客人叫伙计过去,问楼上喝的是什么酒,竟香得如此勾魂摄魄。 伙计们只得都跑来问于掌柜,于掌柜如同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拉脑地站在一边发呆,最后只得摆摆手:“就说不知道。” 这是个并不高明的回答,因为很快其余客人就都知道楼上雅间里的王孙公子们,喝的绝世美酒是东风楼的“破坛香”,个个啧啧艳羡。 于掌柜失魂落魄,连连朝管账的袁先生感叹: “我要是有那个酒在手里,可不知咱们的生意能多红火呢。” 袁先生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道: “也不是没辙,就看于掌柜敢不敢了。” 于掌柜连头都没抬: “打劫我不敢,偷酒我不会,还能有什么辙。” 袁先生却又闭口不言了。 楼上已经又上了七八道菜,终于憋不住的于掌柜只得问道: “说啊,老袁,你不说,我猜不着。” 袁先生这才将嘴凑到于掌柜耳边,用两手捂着,才低声道: “让老掌柜出马,找忠顺王府的人……” . 半坛酒哪里禁得住这十几个人来喝?不一时也就见了底儿。 众人都意犹未尽,纷纷骂贾琏小气,贾琏只得举着手连连许愿,过后要在东风楼大大地请一场客,好酒彻底管够,才算作罢。 . 酒宴散了,众人各自散去,只有谢千里大咧咧一拍贾琏的后背: “先别上马!咱们兄弟还得好好说说你给我学武的事情。” 众人看贾琏被谢千里抓走时的一脸不情不愿,嘿嘿不已。 走过街转角,谢千里才低声道: “永璧,你今日这一步险棋可当真是险得很呐! 京营副游击回来才跟我说,羽林卫都从京营调兵勇过去了,虽说最后也没个准话到底是什么事儿,只叫在杠子岭候着。 你想想,那地方离铁槛寺,可不就是近在咫尺么? 等我知道此事,追到你府上,你都叫皇上给带走了,可把我急的。 还有,我还听说,这个要命的事情里面,忠顺王爷可是在背后也插了一杠子。” 贾琏拍拍谢千里的肩膀: “能有好兄弟这份心,我死了也无憾了。” 谢千里一口啐道: “呸呸呸!也不知道个忌讳! 你死个屁!你还欠了老子百八十年的好酒呢!” . 贾琏回到府里,已是过了二更天。 进院后,却听正房内有女眷说话声,赶忙住了脚。 屋门口的小丫头却已经报说:“琏二爷回来了。”随即,就将帘子打了起来。 (忠顺王:哇哈哈哈哈,本王终于上场啦!!! 给孤收藏!推荐!支持啊!!!) 第百三十章 夷三族诛九族 贾琏进了屋,凤姐和鸳鸯都从炕上立起身来,笑道: “给琏二爷请安,琏二爷今儿可是得了大风光了。” 贾琏也笑道: “鸳鸯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侍老太太,原该我这里看你去,哪里还敢劳动你来看我?” 凤姐赶忙道: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我这里正说着呢。” 转头又朝一旁伺候的善姐骂道: “没眼色的,我们这里说着话,茶都凉了,还不赶紧再换一碗去?” 善姐本来就正要去给贾琏奉茶,闻言也不敢说话,只是唯唯连声。 贾琏朝凤姐一笑: “你在东府里忙活得必定也辛苦,也喝杯茶罢。” 于是朝善姐吩咐:“你去书房,叫晴雯拿我昨儿带回来的茶叶给你沏去。” 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笑道: “我昨儿才得了一包好茶,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呢,正好咱们一道儿尝尝。” 凤姐和鸳鸯依旧在炕上坐下,鸳鸯抿嘴儿笑道: “我原是奉了老太太之命来的,不想倒成了来吃茶的。 老太太忧心二奶奶在东府那边忙着回不来,又忧心二爷吃醉了酒回家来没人伺候,偏平儿又着了风寒,是以今儿早早就睡下了,好叫我赶紧来这边帮忙伺候。” 贾琏尚未开口,凤姐儿先拉着鸳鸯笑道: “果然是老太太疼我们,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按说夫妇一心,同气连枝,可偏偏这阵子赶上东府里头珍大嫂子又病倒了,里头闹得着实不成个体统,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 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这才不得已从了命,结果倒忙得全顾不上自家。 妹妹你瞧咱们这位二爷,是个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的,我可是在东府里着急焦心,也不知他是福是祸,急得坐立难安的。 可偏偏东府里头事情千头万绪,我若不咬着牙应承,可不就丢了贾家的颜面? 外头是珍大哥在应承一应那一起一起的亲友,公、侯、伯、子、男,几十家子呢。今儿送殡出了意外,幸亏没人扰饭,那也得一一谢过乏、一一相送不是? 我在里头,张罗接待各家的堂客,从显官诰命,直到至近的亲戚,一桩桩,一件件,一家家,一位位,哪个都不能错了礼数,疏忽了招呼,心里绷着弦子,也是忙活得脚不沾地。 这脸上还得笑着,嘴上还得说着,可我这心里煎熬的啊,跟揣着把火炭似的,只着急知道他的情形。 再说,这突然间的,送出去的大殡又转回府里,哪里停灵?哪里放执事?谁伺候亲友茶水点心?谁照应灵前灯火蜡烛?这琐琐碎碎的事情铺天盖地砸下来,都得有人打理安排不是?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 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都不放我在眼里。 我也是癞蛤蟆垫床脚——死撑活挨,一口气儿熬到现在,饭没吃一口,茶没喝一口,紧赶慢赶回来,可不都是忧心他么? 嗳哟倒是老太太疼可我们,竟把最不能离身儿的鸳鸯姐姐都指派来给我这院子里帮忙,可教我们这做孙辈的,心里感激的,可说什么好?” 凤姐是个出了名口角伶俐的,这一番话说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叮当动听。 贾琏但笑不语。 鸳鸯听了这话,反倒坐不住了,起身道: “既然二奶奶回来了,那我此来也多余,这就走了。” 凤姐却又赶紧拉住: “哪儿就走了啊?鸳鸯姐姐好容易来咱们这里一趟,我可舍不得教你就走,好歹吃会子茶,说说话,也不枉费了老太太今儿早歇下的心意不是?” 凤姐儿极善哄人,拉着鸳鸯又说了好一会子话,鸳鸯这才脱身走了。 . 鸳鸯去了之后,凤姐立时便沉下脸,气鼓鼓坐在炕上,半晌不语。 贾琏知道她的性子,便故意不搭理,他昨夜几乎未眠,又喝了酒,此时困意上头,只叫善姐来伺候更衣就寝。 直待贾琏躺下,凤姐忽然上前,一把揪住贾琏,赌气道: “你这没良心的,我心里难受,你也不理一理?” 贾琏躺着合眼揉太阳穴: “你倒有良心,我今儿九死一生,你也不理一理?” 凤姐气道: “你胆敢做出这等捅破天的事情,事先竟也不和我商量,你这眼里还有人没有?” “我倒是想与你商量,你可得在家啊?”贾琏并不想埋怨王熙凤,毕竟与她商量,也是白商量,“算了算了,反正我此番也算因祸得福,我升了官,你也荣光。” 王熙凤却不依不饶: “你是荣光了,我这里呢?老太太先是送了个晴雯过来,今儿又把鸳鸯都派来伺候你,当我心里塞着草看不懂么?” “你心里还塞着草?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再没人能算计得过你去。” 贾琏愈发困倦,也没力气再哄凤姐,只迷迷糊糊说道: “你也得明白,凭你再怎么精明,再怎么能干会说,到底也是我老婆。 有我活着,才有你的荣光;若没了我,你的日子还未必赶得上李纨。她身边好歹还有个兰哥儿,你命中无子,能依靠谁? 你王家的哥哥兄弟再有本事,到底也不是你的,人家卖了你,你这里还给人家数钱呢。 你日日只在我眼前要足了强,除了白白生分了你我,屁用没有……” 说到后来,困乏已极的贾琏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 饶是贾琏睡得正沉,还是总听得耳边有哽咽的抽泣声,挣扎好一阵,总算醒过来。 睁眼一看,却是躺在身边的凤姐,背对着自己,肩背一耸一耸的,又不肯哭出声,只是小声哽咽。 贾琏轻轻拍了拍凤姐的肩头,却被凤姐一把甩开; “别理我,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了别人,所以才咒我命中无子,你以后才好休了我,娶别的妖精进门!” 贾琏很是无奈,长长一声叹息: “有没有别的妖精我不知道,眼前的作精倒是有一个。” 凤姐扭回头: “你说谁是作精?” 她此时无妆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哭得眼睛肿着,比往常的艳丽更教人可怜可爱,贾琏一把搂住: “到底你我才是正经夫妻,别管是夷三族,还是诛九族,终究也跑不了你的。”(王熙凤:作者你作死!好事怎么不说?到我这里怎么就剩下夷三族、诛九族了?还想让我帮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吗???) 第百三十一章 忠顺王与王妃 却说第二日雪霁,寒风清冽,将京城的天吹得碧蓝清透,澄澈空明,如同毫无瑕疵的上等海蓝琉璃。 午后,灿烂的和煦阳光洒下来,照在忠顺王府里一架湖石峻嶒的高大假山上,将雪白的积雪镀上了淡淡一层金色,徒增了一番华丽的色彩,和貌似温暖的假象。 金线牡丹妆花的锦缎门帘轻轻挑开,已经驼背的于承恩恭恭敬敬退了出来,又在门外打了个千,这才跟着忠顺王府的小太监绕过假山,出院而去。 屋里,忠顺王水祯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定定瞧着桌上的定窑素白盖碗良久,直到里面的茶水由鲜亮的碧绿颜色,渐渐转为阴沉晦暗的黄绿色。 . 方才忠顺王和于承恩在外间屋里的对话,坐在里间屋中的忠顺王妃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已经年逾四旬,但天生丽质,加之保养得宜,也还算得风韵犹存。此时,侧颜依旧柔美的王妃正心不在焉地绣着一条手帕。 本来身为忠顺王的正妃,有的是婢女仆妇来伺候针线,并无须她亲自做女工。但忠顺王妃却有个可以称之为癖好的习惯,那就是一旦要用心思索点什么事情,就必定得在手里绣点什么,才能彻底静下心来集中精神。 她出身高门贵女,良好的教养让她习惯了一定得自己将事情想明白了,才能向夫君开口。所以,她手上的针线就一直没有停下。 终于,王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柔柔声音说道: “老于还是一直跟着小儿子过?” 忠顺王起身缓缓踱了几步,声音也很轻松: “他是这府里懂规矩的老人儿了。 放出去这几年,就带着小儿子于有德在京里开个酒楼,安稳度日而已。” “懂规矩、图安稳,自然是好的。”沉了一阵,王妃又道,“就只怕,旁人总爱欺负这些懂规矩、图安稳的老实人。” 忠顺王随即淡淡说道: “嘱咐你那两个宝贝外甥,还是先消停些罢。 这个贾琏,似乎可很不简单。” 王妃手中针线翻飞的速度忽然快了几分,声音也略略高了些: “难道就这样放过了贾家不成? 昌儿在天之灵可还瞧着咱们呢。” 忠顺王伸出手,用手指关节在桌子上重重敲了几下: “不争在眼下这一时! 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他们这起子功臣派都是一条藤上的,上回肖亮不是就白白挨了他们一伙子人的打? 尤其还有那个北静王,最是爱交结往来的,咱们要是轻易动一动贾家,惹下的麻烦还不知要多少呢。 如今朝里的局面,比你想的要复杂。 咱们动手脚,也要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好,否则,皇上也未必护得住。” 王妃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 “这皇上也是,头前儿你去说,他就应了你,可等真到了事儿上,他怎么就又改了章程。” “打嘴!可不许胡说!”话虽重,忠顺王的语气却并不重,“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岂是旁人能说三道四的?” 沉了沉,又痛心沉声道: “话说回来,也真真儿是可惜了这大好的时机! 更是可惜了你我这一番筹谋的心血!” 王妃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将手死死捂在心口上: “王爷,何止你我?还有昌儿呢。 王爷请想,肖亮兄弟两个,这些日子花心思与薛蟠来往,原本不过是想借他为跳板,勾引出贾环贾兰来。 谁知就赶上了宁国府突然出丧? 谁知薛蟠就会跟肖亮兄弟两个说出义忠老王爷那副‘万年板’的事情? 谁知肖亮一出主意,薛蟠就当真立刻把那副让太上皇和皇上都犯忌讳的‘万年板’,送进了宁国府? 谁知这等能掉脑袋抄家的事情,贾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竟没一人警觉? 我就不信,若非昌儿在天有灵,一心襄助着咱们,如何就能将这许多不可能的巧合都碰在了一处?” 一想到功亏一篑,又叹气咬牙道: “最可恨就是那个贾琏,一声不吭,到了最后关头,就……” 忠顺王摇着头,踱进内室,见王妃果然脸色已然变得苍白,便上前在她肩头拍了拍,道: “你也不必如此。这一回,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你也知道,太上皇对‘四王八公’这些功臣情深义重,可这铁板一块的‘四王八公’,却是当今皇上是眼中钉、肉中刺,能忍得下一时,必不能忍得下一世。 动手收拾他们,是迟早的事情。” 王妃沉默不语良久,但终究还是又拿起绷子,继续绣起来。 忠顺王在旁坐了会子,起身要出去的时候,王妃又幽幽说道: “王爷竟不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么?” 忠顺王便又回到王妃身边坐下。 王妃继续说道: “如今的贾家从上到下,个个败家不肖,显然气数已尽。 宁国府里贾敬一味好道,贾珍一味高乐,荣国府里贾赦一味好色,贾政一味无能。 咱们派出去的詹光、程日兴不是说,贾家小一辈里头,更是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么? 可怎么这个一向就只好色贪乐的贾琏,就忽然间如此精明大胆起来?当街拿祖宗的佩剑劈棺材,这是贾家的败家子孙干得出来的?” “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说的果然在理,我这就叫人去细细地查。 只是你向来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心思虑,珂卿,万事有我。” 忠顺王望着妻子拈着绣花针的纤细手指翻飞不停,也知道她无论如何停不下操心思虑,正要再劝,却听得院中传来脚步声,随即门外便传来管家何金的声音: “禀告王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叫人送信儿来了。 说刚刚皇上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已经晋封了他家大小姐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忠顺王妃双手一抖,绣花针狠狠扎在了左手食指上,也不知拔下来,只大睁着一双秀美的眼睛,失神地盯着手帕上绣了一半的梅花鹿。 忠顺王水祯也是一惊,但随即便冷静下来,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出去罢。” 手里却是极为利落地将绣花针从王妃手指上拔下来,双手抓住她的双臂,待外面管家去远,才轻声道: “莫急,这才是皇上要对贾家动手了。” (忠顺王:皇上英明!臣为陛下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三十二章 忠顺府蒋玉菡 忠顺王妃见夫君镇定若此,很快也平静下来,只是再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 “贾政长女贾元春是九年前因为贤孝才德才选入宫的,做了皇后身边的女史,执掌皇后宫中的内治礼仪,如今已经是二十五岁了吧? 她默默无闻做了九年女史,怎么平地一声雷,忽然间就盛宠加身,一步登天了?” 忠顺王水祯深邃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一步登天? 没有根基的一步登天,那就是要粉身碎骨的前兆。 当今皇上贤明好学、崇文尚德,将在皇后身边服侍九年的一个女史加封个什么凤藻宫尚书,也罢了。 白居易有首《上阳白发人》,当中一句‘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封号?不过就是个安慰寂寞的空头衔罢了。 你方才也说了,那元春都二十五岁了,今年选秀进了宫的十四五的女孩子还几十个呢,皇上就是要宠,也轮不到她。 再说你瞧瞧这加封的‘贤德妃’三个字,看似褒奖贾元春贤明有才华,可你细想想,这是个给宠妃的封号么?” 几句话,说得王妃连连点头,反手握住自己夫君的手: “还是王爷心里头清明,倒是我糊涂了。” 说着话,揉了揉给绣花针扎过的手指,伸手又拿起绣花绷子,幽幽叹道: “只是终究也是给了贾家一件非常的喜事,看他家如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教人心里头堵得慌。” 忠顺王安慰道: “皇上给贾元春封妃,就和皇上给贾琏封个官职一样,都不过是个幌子,是眼下且先稳住贾家,后面才好慢慢收拾。 成大事者,个个都是耐得住性子的;而那些没出息的,莫说心里盛不住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身边更是连个馒头都放不隔夜。” 忠顺王妃闻言,忍不住抿嘴一笑:“你这嘴,还是这么刁钻毒辣。” 正说着,院里又来了人,随即,便听管家何金又在门口来报: “禀告王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叫人又送信儿来了。 说贾政从临敬殿陛见领旨出来,就直奔东宫谢恩去了。 荣国府贾赦、宁国府贾珍都换了朝服,带领贾琏、贾蓉入朝谢恩;贾家老太太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也按品大妆,入朝谢恩了。” . 何金去后,忠顺王笑道: “你瞧瞧,还用咱们着急? 那个贾政不是已经自己找死去了? 皇上封他的女儿为妃,他只在临敬殿接旨谢恩,不赶着去太极宫亲自向陛下谢恩,倒先跑去东边的太上皇那里,可不是又招了当今皇上的大忌讳? 再说贾政的儿子贾宝玉,今儿在当街,大庭广众之下,接了北静王的鹡鸰香念珠,那可是皇上前日亲赐给北静王的。 那手串的意思是皇上要拿水溶当兄弟,水溶竟敢全不搭理,一转头就把皇上的殷殷心意,转赠给了贾家的一个膏粱纨袴浪荡子,而贾宝玉那浪荡子竟然还就接了,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咱们派在贾府里的人还说,那浪荡子回到家里,不知去供奉皇上的手串念珠,竟然还要将鹡鸰香念珠送给他一个什么妹妹去戴,你瞧瞧,还有比这个更糊涂的么?” 忠顺王妃紧紧抿着嘴,嘴角也微微上扬,手中的绣花针一上一下,翻飞不停:“咱们知道了,不就是皇上知道了么?” 顿了一阵,忠顺王妃轻声道: “王爷,咱们府里预备了许久的蒋玉菡,这回可该上场了吧?” 忠顺王闻言连连点头: “果然!正是好时机! 贾政糊涂无能,有詹光、程日兴两个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贾政那个儿子贾宝玉,不是常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么?这回,北静王看上了他,咱们的事倒愈发好办了。” “只要鱼饵设得好,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王妃轻声说着,在手帕上的梅花鹿嘴里,绣上了一条赤红色的鲤鱼。 “王爷放心,蒋玉菡的爹娘,我都已经安顿得妥妥帖帖了。” 忠顺王嘴角上的微笑渐浓: “你做事总能快人一步,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顿了顿,又问: “我倒忽然又想起来一件,蒋玉菡的小妹,也是优伶,生得还很不错?” 王妃抬起头,望着忠顺王,轻轻点点头: “是,他妹妹叫蒋清宁。” 忠顺王望着王妃摇摇头: “不是我要,是要想法子,把这丫头送去给贾琏。 叫她哥哥告诉她该做什么,做不到,就别想她爹娘活命。” . 却说这蒋玉菡,艺名唤作琪官,因生得妩媚温柔,聪明伶俐自幼学戏,便做小旦。后进入内廷戏班供奉,也因极擅应对很得喜爱。后来被皇帝赏给忠顺王,也颇得忠顺王的心意。 蒋玉菡自从到了忠顺王府,这半年里几乎从不出府,但因他在内廷戏班的名声甚大,不知多少高官贵宦都想一睹风采,与之结交。 近来忠顺王事多,暂时停了府中戏班的差事,于是蒋玉菡便得了便宜,时常出府游冶,不一时,就成了北静王、冯紫英等人的座上宾。 也不过几日,冯紫英请宝玉来家。 宝玉到时,薛蟠、蒋玉菡和锦香院的妓女云儿早已在那里久候,众人饮酒唱曲,十分尽兴。 偏偏宝玉是个一见美色便十分留恋的,紧紧的搭着蒋玉菡的手问这问那。 那蒋玉菡是个唱小旦的,霎时便心头雪亮,却故意问道: “宝二爷可是想听我唱曲?” 宝玉只要他不走便好,连连点头: “你唱什么都好。” 蒋玉菡莞尔一笑,随即轻轻唱道: “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 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你笑脸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适才呵!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 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一曲《朝元歌》唱罢,媚眼如丝,直看得宝玉已然酥了半边身子。 宝玉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塞在蒋玉菡手里,道: “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蒋玉菡也不推辞,只笑道: “我这里也有件回礼,二爷不要嫌弃。” 说着,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与宝玉道: “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那汗巾是北静王的,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蒋玉菡。 两个人互相交换了汗巾,刚刚系好裤子,偏被薛蟠发现,又将二人嘲笑一番。 宝玉是个心里没算计的,全不知落入了蒋玉菡的圈套。 第百三十三章 这就叫吃绝户 自打被老太太发话送回了秦家,秦钟便只能在学里见到宝玉,因一直没人再来接他住进贾府,每日放学回到家中便烦闷无比。 偏宝玉是个“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脾气,新近结识了蒋玉菡,便将旧友秦钟丢在了一边。 那日秦可卿大殡之日,秦钟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一路跟在最后面,也找不见宝玉的影子。后来还是问了贾府的小厮,才得知原来宝玉坐在凤姐的车中。 秦钟自然不敢上凤姐的车,也不敢让人去叫宝玉出来与自己一道儿骑马,是以一路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心里比死了姐姐更难受十倍。 以至于前面贾琏拦住送殡队伍之事他也全不关心,秦业在轿中叫他去前面看看发生什么,他也只是翻了一眼,有气没力说了句: “前面都是各位大老爷,咱们还是别多事的好。” 等大殡队伍原路返回时,轿中的秦业仍然是莫名其妙,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 学堂里的一众人等,个个都是拜高踩低之人。 头前儿,秦钟是宝玉眼前的红人,又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弟弟,众人便争着抢着巴结。 如今宝玉对秦钟有一搭没一搭,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又没了,此时的秦钟在众人眼里,便连白蹭学上的金荣都远远不如了。 之前常与秦钟挤眉弄眼的香怜,也忽拉巴变得正经起来,再不搭理秦钟时不时地给他使眼色,只一心一意候着薛蟠来上学。 秦钟原本是个小康之家的羞涩少年,虽然衣食无忧,但前途却只能靠自己打拼。所能仰仗的只有自身努力上进,好好读书才是唯一出路。 可自打来到贾府这等豪门做客,一见宝玉,立刻便歆羡他的形容出众,举止不俗,金冠绣服,骄婢侈童,自叹“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宝玉,成了秦钟的偶像,更成了秦钟艳羡的繁华气息的象征。 他先是认同了宝玉的“禄蠹”之论,既然用功读书、立身仕途的人都庸俗不堪,浊臭难闻,那自己还何必要用功读书? 再就是秦钟极为羡慕宝玉的风流做派,少不得便有许多仿效之处,甚至在学里,见到薛蟠的风流随性,心中也不免心向往之。 如今既然宝玉顾不得他,香怜、玉爱也不搭理他,秦钟便将心思放在了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儿身上。 以前智能儿常到贾府走动,渐通风流性情的秦钟便与之眉目传情。 智能儿本就是个净虚捡来的弃婴,并无佛性,见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自然也动了心。 年纪渐长,智能儿已到青春,个子渐渐长高,姿容愈发妍媚,秦钟因到不得贾府,只能远远见了她几眼,更加心痒难耐。 日思夜想,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了秦可卿被重新收敛入一副上等杉木棺板,择吉日重新送殡至铁槛寺的那日。 贾家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唯有凤姐不同,早遣人来和水月庵的姑子净虚说了,到时候带宝玉、秦钟在腾出的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秦钟得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哪里肯放过?眼巴巴盼到天黑,就悄悄到后面房中来寻智能儿。 一见智能儿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上来,一把搂住便亲嘴。 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 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 精虫上脑的秦钟哪里还管这些?说了句:“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 他俩的好事被宝玉发觉,借机也同秦钟算上了一笔揩油的账目。待账目清楚之后,多情的宝玉又一时忘了蒋玉菡,再次将秦钟放在心上。 第二日,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了一天。直到第三天,秦钟才同智能儿挥泪分别,随着凤姐、宝玉回城而去。 . 却说贾琏正式升任顺天府知府一职,虽说都是之前熟悉了的事务,但毕竟此番是由是暂代转成了如今的名正言顺,许多冠冕堂皇的人情世故,自然少不得得一一应酬安排。 是以直至秦可卿的丧礼已完毕,贾琏才惊觉,自己竟然一直没得空过问秦钟的事情,也不知那不长进的倒霉孩子成了什么德行。 这日得了空子,贾琏着了便装,带着兴儿,骑马来到府西大街槐树荫胡同。 才一进胡同,就听见里面一片喧哗吵闹之声,贾琏一皱眉,在马上已经看见秦宅的木门上挂着一串白纸钱,里面十几个男男女女,正争吵抢夺。 不好!来晚了! 这到底是秦业没了?还是秦业和秦钟都没了? 贾琏飞身下马,将缰绳朝兴儿一丢,自己大步就进了秦宅。 . 院子正乱作一团,四五个妇人正撕撕扯扯,还有六七个壮年男子正踢打争抢着往外面搬家什,还有几个人正四下里不住翻箱倒柜地翻找,是不是又冲进里屋去吼喊: “说啊!银子在哪里!” 这起子人都只顾了自己争竞,无人顾得上注意此时进来一个贾琏。 这个喊: “他家还欠我家银子呢,这屋里的家什都给我抵债了!” 那个叫: “你这狗操的骗鬼呢!秦业借你的银子早就还了,我告诉你,论亲疏远近,我们才是秦钟没出五服的堂叔堂婶子,这屋里的一根柴火棍都得归我们!” 又有人叫: “胡沁!凭什么都归你家?我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表亲,秦家的房子还是我们帮忙介绍买下的呢!” 贾琏不愿搭理这些,径直进了屋。 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但凡值钱之物都已被洗劫一空,若说还整齐点儿的东西,那便是墙角一个破旧的竹子书架上的那一架子旧书了。 果然无论在什么朝代,学问都不值钱。 炕上的被褥都不见了,病得气息奄奄的秦钟只穿着加长衣服,躺在地上的一条破席子上。 正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推着躺在地上的秦钟不住摇晃: “快说啊!你爹临死不是说有一千两银子么?放在哪儿了?” 第百三十四章 秦钟这种玩意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一个病人躺在地上的破席子上?还放着门口这里吹风,你们还是不是人?” 贾琏觉得眼前这一群两脚直立生物陌生无比,个个都只顾了抢东西抢钱,亲情人情都给狗吃了? 那老人一见贾琏身着缎袍,便知道来人富贵,不敢再加放肆,解释道: “这位公子爷是秦钟的朋友吧?小老儿是秦钟的堂叔,头几日秦钟的父亲归西之前,秦钟就已经病重,这眼瞧着已经是不中用了。 今日从早上到现在已发过两三次昏了,不得已才移床易箦的。哪有个到在这个光景还躺在炕上的?放着这里过过风,去去晦气。” 贾琏听这话,恨不得给这没人味儿的老孙子一个嘴巴。 赶忙附身去瞧秦钟,见他面如白蜡,嘴角发青,呼吸虽微,但还算均匀。 贾琏嘴角现出一个冷笑: “连个郎中都不请,你就知道他不中用了? 放在冰凉的地上吹冷风,是要吹走晦气呢?还是要吹走活气?” 正瞧见兴儿拴好马跟进来,贾琏便吩咐: “快把人抬上炕去。” 兴儿人小力薄,却极为机灵,答应一声,朝着一旁正急着搬椅子柜子的两个年轻人道: “你两个,去把秦相公抬上炕去,一人给两个大钱。” 那二人想都没想,立马把地下的秦钟抬上炕去,回身就找兴儿要钱。 兴儿从怀里摸出十几枚大钱,甩给他们四枚。 也不用贾琏吩咐,见有个背着个大包袱、抱着条厚被子往外走的妇人,又拿出五枚大钱,朝她眼前一晃: “五枚大钱,买你手里那条被子。” 那妇人一见晃来晃去的现钱,立时便将怀里抱着的厚被子捧给兴儿,又丢下包袱一把打开,问: “这枕头要不要?六成新呢,没破没坏,给两个大钱就成……还有这……” 兴儿一摆手: “去去去,那枕头顶多一个大钱。” 那妇人赶忙应着: “一个就一个,一个就一个,还有褥子要不要?” 兴儿也不搭理,直接扔给她六个大钱,取过枕头垫在秦钟颈下,又将被子给他严严裹住。 贾琏朝兴儿一点头: “行,有眼色,不亏二爷我疼你。” 兴儿朝贾琏涎着脸一笑: “二爷可好些日子没疼可奴才了。” “滚!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贾琏甩手将一块银子砸在兴儿前心口,“赶紧请大夫去,请不来好大夫,就把银子还我。” 兴儿低头接住银子一看,嚯,足有五两,便嘻嘻一笑: “二爷以后就这么疼可奴才,奴才就宁可叫二爷天天疼可了。”说着话,已经拔脚就跑。 秦钟的堂叔在旁边瞧见,贾琏给下人一甩手就是一大块雪花银子,已经看直了眼睛,悄悄溜到门口,拉住自家的老婆子,小声道: “可了不得了,屋里来了贵人,有钱得很,你先别争竞了,等瞧瞧动静再说罢。” 他老婆正吵得得意,一把甩开他: “滚!这会子再不争竞,这屋里的东西还不转眼就都给他们搬空了啊!你个没用的老东西!” . 或许是在棉被里暖和了些,秦钟渐渐缓过些脸色,轻轻吐出一口气,合着眼只不住地呻吟: “不要拿我家东西……这都是……我爹……我不知银子在哪……宝哥哥……智能儿……快来救我……” 都tm这要死的时候了,他还惦记着小圆脸儿! 贾琏在心里指着秦钟大骂:这要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我要是管你这种败家玩意儿,我就是一茄子! 却听见怀里的风月宝鉴笑道: 贾琏今日来秦宅之前,回家更衣时,原想着带镜子来照一照秦钟与智能儿发展到了哪一步,此时听镜子如此一说,心中哀叹: 好好一个人模狗样小男生,愣是被贾府这大染缸给染成了不让写的词儿,他不累啊? 风月宝鉴又是嘻嘻一笑: “主人何苦这样说?莫说宝玉、薛蟠,就是主人,也……” “也你妹!少诋毁老子名声!老子只喜欢美女!” 风月宝鉴小声嘀咕道: “(网站自动给删了)” 气得贾琏立刻把手捂在胸口,准备要掏出镜子来砸一砸。 镜子赶忙道: “镜奴不敢了!主人饶命!” 忽听床上的秦钟又含糊喃喃道: “……我不走……我……我要见……宝哥哥……” 这混蛋!死不悔改的倒霉玩意儿! 正此时,只听得门口车马声响,呼啦啦从马上车上,跳下来了二十多个小厮,蜂拥着满脸焦急的宝玉,呼啦啦地进得门来。 宝玉也顾不得见贾琏,只急步上前来扑奔秦钟,死死拉住秦钟的手,一叠声地不住唤道:“鲸兄!宝玉来了。” 一旁紧紧跟着宝玉的,是宝玉的奶哥哥李贵,一见贾琏在旁,赶忙带着其余一众小厮,上前打千行礼。 贾琏一见跟着宝玉的是李贵而不是茗烟,便问:“老太太派你跟着来的?” 李贵垂手规规矩矩答道:“是。 老太太亲口吩咐的:‘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贾琏心中一动:怪事?贾母怎么忽然间对秦钟如此凉薄起来? 李贵是宝玉奶妈李嬷嬷的儿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沉稳性子,脑子也很跟得上。 见贾琏一沉吟,便小声说了句: “二爷,小的冒犯,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屋外原本争竞财物之人,早被宝玉带来的一众小厮吓得躲在一旁,贾琏便出到屋外,倒也清静。 李贵见周遭无人,才道: “琏二爷,我听我妈说,馒头庵的老姑子净虚昨儿去见老太太,说拿香油点长明灯、供奉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的事情。 后来不知怎么,就说起她那庵堂里的小姑子智能儿私逃进城,跑来这位秦相公家里了。 净虚说怕丢人不敢声张,把老太太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骂说秦相公带坏了宝二爷,日后都不许秦相公再进咱们家塾念书了。 今儿要不是宝二爷在府里闹得厉害,老太太是断不许他来的。又怕茗烟几个拗不过宝二爷,这才派了奴才跟着。” (秦钟:我都要死了,无良作者还让我来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这也是人干出来的事儿? 作者:甭管你死不死,也甭管是不是人干出来的事儿,反正我不干。) 第百三十五章 宝玉痛骂秦钟 是秦钟带坏了宝玉? 哎哟老太太,您可真低估了您那宝贝孙子小圆脸儿! 贾琏再进屋时,秦钟刚刚缓缓睁开眼,见宝玉在侧拉着自己,勉强叹道: “宝……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只怕再不能见了。” 宝玉死死拉着秦钟的双手,早已哭得涕泪横流: “我的鲸卿啊……有什么话,好歹也要留下两句啊……我的鲸卿啊……可莫要辜负了咱们这一片心……” 秦钟定定瞧着宝玉,半晌才长叹一声: “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宝玉万不料他说的竟是这个,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顿时噎在当场,撇开秦钟,竟只剩下连连咳嗽,呛得满脸通红。 李贵赶忙上前劝道:“二爷莫要伤心,秦相公不过是弱症,吃几剂药便能好了。” 不料宝玉喘息稍定,便指着秦钟跺脚哭道: “混账!混账!无用的杀才! 怎么到这时候,你倒说出这等混账话来? 自古以来,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死也值得。 只可笑这世上的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节,愚蠢之至,竟何如不死的好! 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 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 这些皆非正死的道理,都是你我皆明白的,怎么到如今生死关头,你倒糊涂了?反拿出这样一套混账话来劝我? 你叫我立志功名,荣耀显达,却不是叫我也去做那些国贼蠹鬼的蠢物? 这普天之下,只有女儿是干净的。比如我日后若果有造化,便该死于那些女孩身边,趁她们都在,我就一口气上不来死了。 再能够她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其所了。 鲸卿啊鲸卿,可叹你我曾为知己,如何不能与我一道遵从你我的心,咱们携手一世风流,可不是好? 更可惜了你这金玉之质,原来终究还是个须眉浊物,泥猪癞狗,生生辜负了我对你青眼有加! 如此煮鹤焚琴,斧劈风流,可不叫人痛心也哉!” 秦钟闻言,浑身抖做一团,一时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贾琏在旁瞧着,真怕秦钟一口气没上来,就此嗝屁,倒真不知该如何向可卿交代了。 至于宝玉,贾琏只觉得无话可说。 面对小圆脸这样的极品巨婴,除了让他狠狠遭受社会的毒打,你还能说啥? . 正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宝玉小厮的大喝之声: “什么人?我们宝二爷在里面,你这小尼姑去别处化缘!” 又听一个女孩子哭喊: “秦钟!我是智能儿!叫我进去!” 却听躲在一旁的秦钟堂婶道: “嗳哟,又是那个不要脸的小尼姑啊!气死秦钟他爹的那个小烂货,怎么还没死?” 秦钟闻言,愈发又喘又抖,只拼命伸手指向门外。 贾琏心中暗自叹息:又一个不知自爱的失足少女啊。可卿啊,这样的弟媳妇,你要么? 宝玉只顾拉着秦钟问: “你不是说不当真么?怎么她还寻上门来了?” 贾琏闻言,一咬牙,朝外道:“放小尼姑进来。” . 智能儿跌跌撞撞进来,身上的灰布素衣已经污了多处,脸上也沾了许多灰泥,哭得眼睛鼻子都是肿的,狼狈得瞧不出一点儿妍媚模样。 进了门,智能儿就一头扑在秦钟身上,大哭不止。 秦钟伸手,抖抖索索拉住智能儿: “你……我……我不成了……你可怎么办……” 说着,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李贵在旁一见是智能儿,便命人: “赶紧拿住她,给水月庵送过去。叫她们以后看紧些,别又跑了小姑子。” 不想智能儿忽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将尖刃紧紧比在自己脖颈上: “我死也不去那牢坑子!你们敢过来,我立时就死给你们瞧!” 秦钟也抱住智能儿: “你莫要如此……好歹想想腹中我们的孩儿……” . 靠!小尼姑怀孕了??? 那厢宝玉忽地站起身,抹着眼泪道: “鲸卿啊鲸卿,你忒俗了。 好好的一个旷世风流人物,被俗气彻底玷污了……” 秦钟抱着智能儿,喘息着道: “宝二爷……我本就是个俗人…… 瞧瞧我家中这情形,如何与尊府里钟鸣鼎食相比? 瞧瞧我这家中亲眷,我尚未断气,就已经在分我家产,吃绝户了…… 我曾艳羡二爷家中富贵,以为跟在二爷身边,我便也是富贵中人…… 可如今,我总算才明白,二爷安享的富贵,也都是二爷家中的国贼蠹鬼祖宗们挣下的家业…… 没了那些家业富贵,便没了温柔乡里的诗酒风流…… 富贵如浮云,可没有富贵……连浮云也没有…… 我曾愤恨我父亲的迂腐贫寒,恨他误了我一生风流快活……可我气死父亲之后,才知没了我父亲的庇护,我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宝二爷,到了如今这个境地,我才明白,似我这等寒门子弟,若立志功名,还有荣耀显达之望……否则,便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直着脖子喘息一阵,挣扎着去拉宝玉: “二爷,我如今……命不久矣,在这世上已然无亲无故……只能求二爷,瞧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替我照顾智能儿母子……” “这……这如何使得?”宝玉却朝后退了一步。 “我天天都给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 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的。 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我能照顾哪个?” 秦钟闻言,心中一阵彻骨的剧痛,双手死死捂住心口,双眼向上一翻,立时竟背过气去。 智能儿扑在秦钟身上,放声大哭。 宝玉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回头朝李贵道: “秦钟……秦钟死了!” 李贵唯恐宝玉受惊,赶忙哄劝不止。 少顷,宝玉由惊转痛,哭着“我那苦命的鲸卿”,登车归去,一路凄恻哀痛。 贾琏急得跺脚: 这……老的小的全死了,自己可怎么跟秦可卿交代??? (宝玉:俗!俗!俗! 作者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忒俗!一点儿也不风流!) 第百三十六章 熊孩子得管够 “请主人不必忧心,秦钟死不了。” 风月宝鉴语声轻轻,而语气中明显带着些傲骄。 贾琏瞧在炕上都挺了的秦钟,觉得应该把镜子拿出来,将秦钟惨白没活气的脸怼在镜子上: “咱俩是不是在‘死没死’这个问题上的定义不太一样?” “主人要骂镜奴、却又于心不忍的样子,很叫镜奴感动。”镜子的声音很暖心。 “你tnnd误会了。 我不是不忍心骂你,我是觉得骂你没用。你现在比兴儿还二皮脸。” 镜子一声长叹: “主人有所不知,镜奴的修为,都在‘风月’二字之上,这世间所有风月情种,都归我管辖。便是阎王判官小鬼,也得给我这风月主人一点薄面才是。” 贾琏恍然: “那……发情的公猪归你管不?你能救他们于屠宰场?” “还是主人呢,说出这种话简直有辱斯文!” “斯文是谁?我辱她啥了? 佛祖说众生平等。 庄子也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西升经》有云‘道非独我,万物皆有之’。 《太平经》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同体’。 如何你就觉得世上只有人才是风月情种,公猪的风月就有辱斯文?” 镜子被贾琏怼得哑口无言,少顷,方慨然叹道: “主人就是主人。每每看似嬉笑,其中必有大智慧,镜奴彻底叹服也。” 贾琏也点头慨叹: “很正常。 人之初,性本贱。不挨怼,不习惯。” 镜子正嘻嘻笑着,忽道: “哟,他们当真来了。” “谁?” “阴司都判官带着小鬼索命来了。” 贾琏急道: “那你还闲着?赶紧按我吩咐去安排。” 镜子听贾琏说完,笑道: “主人这一番菩萨心肠,难怪这几十辈子的福气都落在主人身上。” . 秦钟一时又急又气,魂魄离身。 却见自己身体僵硬地躺在光板炕上,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智能儿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宝玉也大哭几声,便被李贵劝着登车走了。 秦钟此时求告无门,更不料宝玉薄情至此,又见有判官带着小鬼持牌提索来捉他,急得跳着脚地大哭: “我不去!我说什么也不去!” 一个小鬼不耐烦骂道: “哭个屁!你爹爹头几日哭的比你现在还凶呢,如今到了下面,也不觉得怎么了。” 秦钟闻言益发大哭不止: “我爹爹不肯去,是因为记挂我。 我那时候是鬼迷了心窍,根本不辨好歹,如今我已经明白了,好歹放我回去罢。” “你说谁迷了你的心窍?” 秦钟口不择言,当着矬人说短话,让众鬼卒登时个个大怒,蜂拥而上,照着秦钟便是一顿鬼拳鬼脚,直打得秦钟鬼叫连连。 . 贾琏随着风月宝鉴也来到此处,便寻了个舒服的地方,盘腿坐下,托腮闲闲瞧着。 风月宝鉴看贾琏瞧了好一阵,这才低声问道: “此番‘打磨’秦钟,主人可觉得够了?” 贾琏眼皮都不抬:“不够。” . 于是,便有鬼卒便打边问秦钟: “说!你为何要气死你爹爹?” 秦钟边嚎叫边答: “我……不是我要气死我爹爹啊……我委实不知我爹爹会死啊……” 又挨了更加深刻的几拳之后,秦钟的认识终于更加深刻了一步,嚎叫的声音也更深刻: “哎哟!别打了……我说实话,我那时候是在赌气…… 我羡慕贾家富贵,我恨我爹爹无能,我也想如宝玉那般日日风流享乐…… 我羡慕宝玉的艳福,他那些好看丫鬟我个个都想要……哎呀我知错啦! 我不该在我姐姐送殡的路上,看见庄上二丫头就满心色欲…… 又在馒头庵跟智能儿……亵渎佛祖,我该死…… 哎呀哎呀,我姐姐惦记着我,我却不惦记她,我该死……我糊涂我混账……” 却听一个鬼卒忙里偷闲问判官: “他姐姐是哪个?怎么没见?” 判官只道: “哪里那么多废话!赶紧打,打完了咱们好回去歇着。” 秦钟自幼被秦业百般宠爱,就是头几日被小尼姑智能儿找上门来,气得秦业气打了秦钟一顿,动手的也不过是个双手发抖浑身哆嗦的七旬老者,哪里能和如今这一群年少有为、吃饱喝足的鬼卒相比? . 风月宝鉴小声问贾琏:“主人,还继续打?” 贾琏托腮继续瞧着:“继续。” 风月宝鉴心有不忍,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大菩萨心肠也太狠了。揍这么半天,我都瞧不下去了,还不如干脆让鬼卒带走他得了。” 贾琏翻了个白眼: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一次不到位,还得麻烦二回。 对这种熊孩子,一顿不打得他后半辈子想起来就哆嗦,白费。” . 那边鬼卒们得了吩咐,个个努力发挥,直将秦钟的三魂七魄打残了两魂六魄。 秦钟又疼又怕,只觉已落入地狱第十九层,到此时才觉得天地之间最疼自己的亲人都不在的可怕,撕心裂肺拼命号哭: “爹爹救我啊……姐姐救我啊……你们在哪里啊……我发誓再也不敢了……爹爹救我啊……老天爷救我啊……姐姐啊……” 这时候,贾琏才朝镜子一招手,于是只见金光一闪,冥冥之中传出一个宽宏仁厚的长者声音: “且住手。” 众鬼卒闻声住手,个个耸肩揉拳,表示打得很费力气。 秦钟死中得活,趴在地上望着金光连连磕头: “老天爷爷,佛祖菩萨,玉皇大帝,多谢救命啊!” 旁边一鬼卒,摇头叹息道: “这没眼色的倒霉玩意儿,打死都活该。” 只听那声音说道: “秦钟,你原本寿数已尽,但你生逢大贵人相救,便给你一个重生的机缘。 你要记得你说过的明白话,不可违背。” 秦钟哭着连连磕头,满口应承,又问“大贵人”是何人。 那声音道: “你父亲姐姐都将你托付给琏二爷,你以后就以他的马首是瞻,敢不听从,如今就是个样子。” 秦钟顿时浑身哆嗦,哭着连连磕头,连连赌咒发誓。 都判官见风月宝鉴点头,方说了句:“去!”将秦钟魂魄丢下,领着众鬼去了。 . 秦钟睁开眼,见智能儿已然哭得气短,赶忙道: “莫哭,我没死。” 智能儿一见秦钟醒来,又惊又喜,更是抱住他大哭不止。 秦钟却急着朝坐在一旁的贾琏道: “琏二爷,我……我都听琏二爷的……” (秦钟:今儿是中秋节,无良作者不仅揍我,还想让我帮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你还是不是人?你做梦!……哎呀!有话好好说啊别打人!我求!我求!) 第百三十七章 智能不知自爱 当时宝玉以为秦钟死了,哭着带人哗啦啦离开秦宅而去。 秦家的一干亲属便趁机将看似值钱的家什都搬了个一干二净,为恐要出钱操办丧事,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多时,兴儿请了大夫回来,给秦钟仔细看过,说是风寒失调,又受了外伤惊吓,须得认真调养。 这心里全没算计的秦钟,竟要请那大夫也给脸色黄白的智能儿诊脉,被贾琏硬生生喝止住。 待大夫去取药煎药之时,贾琏才向秦钟骂道: “糊涂蠢材! 她还是个尼姑,若给那大夫诊脉诊出她有了身孕,可叫她怎么活?” 秦钟苦着脸求贾琏: “求求琏二爷救救智能儿罢。 头前儿是我只顾自己快活才害了她,我已经知道错了。 她身子也不好,叫我父亲给赶了出去,又不敢回馒头庵,又无处可投奔,在外面讨饭才活了这几日,可怜她腹中还有我的骨肉,也是我作孽了。” 见智能儿始终低头不语,贾琏心道: “智能儿?这女孩子虽是可怜,却也是个不自爱的。 一见秦钟这样生得好的‘情种’,便立刻也便‘不智’也‘不能’了。 纵然出家非她所愿,可她尚且不知秦钟能否负责,便贸然将自己的身体成为秦钟“得趣”的对象。 这也就是秦钟死过一回总算明白了,总算明白他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知道跟着小圆脸儿游戏人生是自找倒霉,否则……” “否则她便是个流落烟花柳巷的结局。”镜子的声音幽幽传来,“想避开水月庵净虚和贾府的追查,便只能堕入风尘。” . 贾琏想了想,便叫过兴儿: “你去寻个口舌严紧的产婆子来,多给她几个银子,叫她来这里给智能儿瞧瞧。 然后你在这里留两日,帮着料理一下秦相公的家中事务。” 一时兴儿去了,贾琏才朝秦钟和智能儿道: “先说好,你两个事情,我并不想管,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们自己也见了,我若不出手,只怕我前脚走,后脚你那些亲戚们便要来赶走你们抢夺房子。” 秦钟闻言,已经泪如雨下: “可不正是。他们只恨我不死得快些。” 贾琏叮嘱秦钟和智能儿且先好好将养身体,这才离开。 . 离开秦宅,贾琏急忙赶去福水烧锅。 此时的可卿,仍旧柔和可人,但福水烧锅上上下下,俱都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 贾琏来时,这位莲掌柜带着曲四平一家及烧锅一众伙计,都规规矩矩参拜东家。 献茶已毕,贾琏遂问起烧锅上的事宜,莲掌柜可卿一一详细答了,贾琏拱手多谢莲掌柜操劳,莲掌柜遂拱手多谢曲四平一家及烧锅一众伙计操劳。上下人等俱都喜笑颜开,却谨守规矩。 待贾琏查看账目,曲四平一家及烧锅一众伙计便都退下,只留下莲掌柜可卿与贾琏相对。 贾琏见四下已经无人,也顾不得翻看账本,急道: “可卿,我对不住你!你父亲……” “我父亲病了?”可卿闻言变色。 贾琏见她如此神色,犹豫一下,还是道: “你父亲年事已高,前几日老病发作,没了。” 可卿如遭雷击,“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将袖口塞在口中死死咬住,死压着声音呜呜哭泣。 贾琏看得心疼,上前扶住可卿: “可卿,你千万往开处想,别叫老人家放心不下你。” 可卿紧紧合着眼睛,泪水还是簌簌而下,狠狠咬着袖口,只是狠命忍着哭: “我……我若是在身边,我爹爹就不会没了。” 贾琏扶着她,更觉得她身体抖索得如同风雨中的花朵。 “爹爹……”她苦苦隐忍,只怕哭出声会给外面人听见,忽然,她一头扎进贾琏怀里,用贾琏的衣襟堵着嘴,呜呜哭了出来。 贾琏的胸口能感知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和她湿热的泪水,不觉便将她搂住,不知自己的臂膀,能否让她感觉安慰一点点。 可卿哭得极为压抑,但也哭得极痛,贾琏听得心痛,便安慰道: “你爹爹已近古稀之年,而你们姐弟……” “秦钟!是秦钟气死我爹爹的,是不是?”可卿立刻立起身来,用袖口捂着嘴,咬牙问贾琏。 贾琏知她冰雪聪明,瞒也瞒不住,便道: “秦钟在贾府便与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儿有染,后来借着送殡之际,更是无所顾忌。 秦钟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回去便病了。 智能儿私逃进城,找至你家,不意被你父亲知觉,将智能逐出,又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老病发作,只过了三五日便没了。” 可卿大瞪着水杏似的眸子,仍然泪如雨下:“混账!畜生!畜生不如!” 贾琏赶忙劝道: “此事秦钟确实混账,不过他也差一点丢了性命,好在这一番死中得活,总算他还能浪子回头。” “你信他!这等没人伦的畜生如何可信?” 贾琏想了想,还是道: “说了也不怕你心疼,我找了些朋友,将秦钟好好教训了一番,他日后必定再也不敢了。” 可卿咬牙道:“我才不心疼!打死了更好!” 顿了顿,又颓然道:“算了,我爹爹养我长大,恩情大过天,他就留下这一点子亲生血脉,我也得替爹爹保全。” 她眼泪不断,但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向贾琏福了一福: “我家的事情,又多蒙琏二爷费心费力了。 我这里无以为报,真真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可卿心绪平复,贾琏问她家可有靠谱的亲戚,可卿连连摇头: “有些远亲,俱都是欺我爹爹老实的虎狼之人,远之则吉。” 见贾琏若有所思,可卿又道: “宁可将秦钟送来这里,也比托付给那些虎狼亲戚好些。” 贾琏摇头: “秦钟若知道你在这里,少不得常到这里来,迟早便要添麻烦。你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秦钟。” 可卿望着贾琏: “二爷一诺千金,我从没有不放心的,只是我不愿让二爷为难。 二爷,若是秦钟不可救药,也不必为难,我这里横竖都是感激二爷的。” 贾琏心中暗叹:这样又聪明又懂事的女人,叫人能说啥? . 过了两、三日,听说秦钟好了许多,贾琏又来到秦宅,见兴儿在院子里叼着跟草棍儿晒太阳,智能儿也当院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缝衣裳,只秦钟一人在屋里,正站在书架前打愣。 一见贾琏,秦钟“咕咚”一下跪下: “琏二爷,我对不住我爹爹!” 说着,将一本书捧在贾琏面前。 第百三十八章 小秀才去当兵 传家宝? 贾琏接过来一看,竟不过只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论语》。 而且这还是本旧书,纸页都发黄了,书边也磨得起毛,但无折无损,可见读书人时时常读此书,又十分爱护。 贾琏不解,正要发问。 秦钟道: “请琏二爷翻到《里仁篇》。” 贾琏麻爪了。 哪……哪篇是《里仁篇》? 真当老子是孔乙己啊! 好在他随手一翻,便显露出书中夹着的银票来——那正是贾琏上次送来的一千两银票。 而夹着银票的那一页,正写着: 《论语·里仁第四》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秦钟低头道: “琏二爷,我爹爹的苦心,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我爹爹留下一千两银子,却夹在书中。我若从此不学好,将他留下的书抛开,这银子便注定不是我的。 爹爹将银票夹在这一页书里,便是要告诉我,人人都想要富贵,但来路不正的富贵,便不可长久;人人都厌恶贫贱,但靠邪门歪道暂时摆脱开贫贱,也终究还会落入贫贱。无论何等紧迫困苦,抑或何等颠沛流,只要离开了仁德,便再不是君子,而是比贫贱更为卑贱的小人。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才明白我之前陷在宝玉带给我的那些虚幻富贵里,全不知自己是在一条死路上。” 贾琏闻言,很有些惊讶:呀!原来这些孔老二的酸书,还真能让秦钟这迷途羔羊明白道理? 伸手拉起秦钟,见屋中连椅子也没有,便拉他一起坐在炕边,由衷说道: “你能这么快想明白这一层,倒是我没想到,可见是我小瞧了你。” 秦钟不敢坐在贾琏旁边,恭敬道: “琏二爷是长辈,小侄还是站着才合规矩。” . 长辈?那你姐也叫我“叔叔”? 贾琏细一想,辈分还真是如此,自己还真是“琏二叔”。唉,算了,就当自己是“怪蜀黍”了。 又一想,秦钟在书里发现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若他偷偷藏起来,不告诉自己,自己也不会知道。他既然如此坦诚告诉自己,倒说明这孩子当真是学好了。 贾琏也不强求,由着秦钟站着道: “以前读《史记》,李斯有厕鼠仓鼠之论,说同样都是老鼠,然则命运完全不同。 厕中鼠吃赃物,被狗吓,终日惶恐怯懦;仓中鼠吃米粮,饱食终日,而悠然自得。 我那时尚不明白道理,只觉得言之在理,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只在于所处地位。 待我这等寒门子弟,有了机会进到贾府那等富贵地方,看见华服美馔,美女如云,只恨不得都赶着享受一番,吃尽穿绝,更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 就如同厕中鼠进了米仓,只一味拼命地吃,活活撑死才罢。 倒是人家衔玉而生的宝玉,生于富贵,长于富贵,早看惯了富贵。 读书不是为了功名,反倒是为了兴趣;女子不是为了皮肤滥淫,反倒是为了多情。 如此一来,虽是一道儿自诩风流,而我已然下流。 同是一场繁华,他仍富贵,而我不过黄粱一梦。 如今我姐姐没了,贾府的亲便就此断了;爹爹没了,家中支柱也就此倒了。 我病重尚未断气,那班亲戚们便来分抢了我家财产,若没有琏二爷派人在这里,只怕这房子都已然给他们抢去卖了。 我读书不成,又一技不会,可我爹爹对我还是尚存一线希望,他将银票藏在书中,若我还肯上进,便是我日后的生路。” 贾琏听得连连点头,尤其听秦钟说到“厕鼠仓鼠”的时候,贾琏几乎要拍案叫绝——这熊孩子真有悟性! 看见没?该打就打啊,铜头皮带一顿cei,能给熊娃添智慧。 . “那你有何打算?” 或许是因为这熊孩子变通透的缘故,贾琏也觉得秦钟顺眼了不少。 本来长得真比小圆脸儿好看。因为又病了这几日,愈发清秀,又因为吃了苦楚,受了社会的毒打,人也变得沉静了下来,少了之前的浮夸市侩。此时他眼中的目光,开始有几分像可卿了。 秦钟想了一阵,还是摇摇头: “我实在还没想好。 虽然有了我爹爹留下的一千两银子,我可以继续念书考取功名,可……” 他抬眼瞧了瞧坐在院中的智能儿,轻轻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贾琏心中明白,智能儿如今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贾琏拍了拍床沿: “你坐下,我正有话要跟你商量。” 秦钟看贾琏脸上郑重,便不再推辞,欠身稍稍坐在床沿上,低头道: “我都听琏二爷的。” “既然说是跟你商量,就是听你自己愿意与否,你有什么想法,别跟我藏着掖着就是。” 秦钟是秦业的老来得子,自幼便有老父长姐无微不至的宠爱,并无像贾琏这般长兄似的人物,此时听贾琏如此说,赶忙点头。 贾琏这才道: “我昨儿找了大内团营指挥谢千里,他跟广威将军陈也俊是发小,陈也俊要去宣府屯兵,身边缺个专管文墨的,既然智能儿不能留在京城,你若愿意,就跟着去陈也俊去几年,在那边也能挣个功名。” “我……从军?”秦钟大感意外,愣愣望着贾琏。 贾琏也瞧着这个怯怯羞羞的有些女儿之态的小男生,不禁心里也嘀咕:花木兰从军,好歹都能“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小娘炮当兵,保不齐都以为他是陈也俊的小老婆女扮男装呢。 贾琏也不想勉强,起身道: “此事你自己思量请吃,无人可以代你决策。 反正你手里也有银子,做好安排,十几年的挑费是无忧的。” 秦钟赶忙也起身,嗫嚅道: “琏二爷可是恼了?” 贾琏拍拍他肩头: “我同你商量,你也需要思量清楚,我恼什么? 这几日,你自己思量也罢,同旁人商量也罢,总之,想清楚明白就好,我三日后再来问你个回话。” 秦钟咬着嘴唇,小声道: “我也没人可商量。” 说着,从枕头下抽出一块碎缎子:“宝玉昨日派人送来这个,我日后也不能去贾家学塾了。” “这是?” 贾琏想说“这是断袖?”终于在关键俩字儿上刹住车。 “他说与我道不同,割袍断交” 靠!就是个拉黑的事儿,还浪费一件好衣裳,小圆脸儿什么玩意儿! 第百三十九章 王熙凤不积德 宁国府容哥儿媳妇秦氏的丧事已彻底了了,贾琏新官上任也已然平稳过渡,秦钟带着智能儿也随着陈也俊去了宣府,诸事皆顺。 更喜的,是凤姐突然有孕。 贾琏连日欢喜,却不料忽然一日,顿时让贾琏甚为不爽。 这日,贾琏在朝中偶遇长安县节度使云光,二人叙旧之余,说起贾琏日前所托之事已然办妥云云。 贾琏莫名其妙,便问何事。 那云光虽是一方封疆大吏,却因久欠贾府之情,也乐于纡尊降贵与贾琏称兄道弟,笑道: “可见永璧如今是官大事忙,不就是张财主女儿金哥与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的婚事么? 永璧既然有信送过来,我这里自然就与原任长安守备说了一声,叫他家主动退了他儿子的聘定,也就是了。” 贾琏心中纳罕,口里也只能应着。 回到衙门,问了一通,才有主文的相公回说,头前有来旺儿找他,说是贾琏嘱他修书一封给长安县节度使云光,说明张财主要将女儿金哥改聘给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因为金哥原本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守备家又不肯退亲,便请云光出面压制守备云云。 文书相公以为当真是贾琏的吩咐,半点不敢耽搁,当下修书,派人连夜送往长安县。长安县据此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办妥。 . 贾琏登时明白,这是凤姐借着自己的名头,弄权插手官场,做下这等不积阴德的事情,不免心生厌恶。 于是赶忙派人前去张财主家打听,才知已经晚了。 那守备本就是云光治下,何况又是前任?被云光一压制,不得已忍气吞声,收回了前聘之物,答应退亲。 谁知那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亲事,她便一条麻绳,悄悄自缢身亡了。 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 两条人命既死,张财主、李知府两家落了个没趣,尤其张财主,还白白送出去了五千两银子。 其中水月庵的老尼姑净虚吞了两千两,凤姐坐享了三千两。 据说坊间还流传着荣国府琏二奶奶错金断玉的一句豪言壮语: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 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 这tm 也是人干的事儿? 你王熙凤天天张口闭口你王家金山银山,动不动就是“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端的是财大气粗,拿钱不当钱的样子。 可你看你干的这点子没出息的缺德事儿!什么钱你都赚,人命沾着血的钱你也敢拿,我可算是明白了,你是拿钱不当钱,你拿钱当你的命! 贾琏心里堵得发慌,便去福水烧锅走走。 看账已毕,不由得对可卿由衷夸赞: “账目清楚,事情明白,生意做得好,这烧锅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给你调、教得懂规矩明事理,可教我怎么谢你?” 可卿“噗嗤“一笑: “琏二爷还好意思说谢我? 一个月前说请琏二爷奖我两匹丝绸,带来给酒花和我做新衣裳穿,到如今还没见踪影呢。” 贾琏“哎哟”一声,连说“抱歉”: “真真儿是我糊涂,言而无信,对不住对不住。” 可卿笑道: “我没那么小气。 只是下回,劳烦二爷除了欠我的那两匹丝绸,还要再加两块尺头,我这里也要给曲叔和曲婶子赚下一身新衣裳。” 略一沉吟,又黯然道: “给我的那块料子,要素色的,越素越好。 我不敢暴露身份,也不好给我爹爹明着戴孝,只能里面衣裳穿白,可终究心里过意不去。” 贾琏点头叹息: “你爹爹知道你平安,也就心安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房契和一张地契,递给可卿。 “秦钟离京的时候,因怕那些亲戚在背后使坏,便将老宅转卖了。 是我悄悄叫人买下来,还是送在你这里,好歹是个念想。” 可卿一见,心头狠狠一酸,瞬间眼泪涌出眼眶: “这……可教我怎么谢二爷……” 贾琏连连摆手道: “如此谢来谢去,倒是你我之间生分了。” 可卿忍住眼泪,用帕子轻轻擦去泪痕,小声道: “若是给酒花那丫头瞧见我眼睛红了,又要问东问西的,说不得还要以为是琏二爷给我气受呢。” 说着话,起身去柜子旁,取出一只小口瓷瓶。拿到茶壶旁,轻轻打开,便有沁人心脾的松柏清香幽幽溢出来。 “我这些日子先来无事之时,就跟着酒花学酿酒。 瞧他们用甑子蒸酒,我便动心,也将嫩松针用最小的甑子来蒸香露。 将这松露点在茶里、酒里,香气宜人,我很是喜欢,请二爷也尝尝。” 从小瓷瓶中滴出两滴入茶,捧在贾琏面前。 贾琏入口一试,心旷神怡,畅快道: “也就是到你这里叫我舒心。 如今那荣宁二府里头,个个叫我头疼,乱麻一般,真真是叫人无从下手。” 可卿收起小瓶,坐回到贾琏对面,轻轻道: “琏二爷可不是轻言放弃之人。” 贾琏只觉满口松香淡淡,神清气爽: “放弃?我看着像胆小无能之辈么?” 可卿摇摇头,静静望着贾琏: “二爷的心胸,是能盛得下大江大海的。 一时的沟沟坎坎,也不过用眼前这一杯茶,就能敌过去了。 我明白琏二爷心里的为难,是不想与琏二奶奶撕破脸,尤其她如今又在孕中。 可琏二奶奶的性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琏二爷,我猜得可对?” 贾琏连连拍桌: “哎呀,可不是? 你这一片七窍玲珑心,真真是无不通透! 可知这天下便有春色无边,不及身边一朵解语花。” 可卿忽然伤感,却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道: “琏二奶奶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做事比贾府里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还杀伐决断。 二爷是个胸中有城府的人,做事步步为营,件件都有长远打算,不似那班动不动就口若悬河的宵小之徒。 但我也劝一句,对于不同的人,还是要换用不同的法子。 比如对琏二奶奶,有些话要一点点地透露给她,她慢慢自会明白。 琏二爷若一直不说,她便只按照她自己的心思去做,从来懒得思量别人的心意。 可若是一回说太多了,她一时想不通透,便又接受不了,反倒可能暴躁。 我还在宁国府的时候,琏二奶奶待我甚好,便是因我时时揣度与她相处的这个‘度’。 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圣人尚且找不准这个‘度’,难道琏二爷还能比孔圣人厉害?” 第百四十章 贾赦完胜宝玉 “杀伐决断就是好么? 王熙凤那没脑子的杀伐决断,不过就是在作死。 那个净虚,还是个佛门弟子,净土未净,空门不空,做出这等破坏别人姻缘,伤天害理之事,活生生的两条人命,何其无辜? 凤姐要是心里明白事理的,如何会与这等专门会四处逢迎、溜须拍马的假尼姑拉拢,赚这种丧良心的钱? 如今就敢冒用我的旗号,给长安节度使云光修书托付,此后胆识愈壮,还不知敢何等肆意妄为呢。” 贾琏用指节在桌上连连敲击、 “我记得曾在苏州智通寺曾一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似她这等一味贪婪,又不知死活的‘杀伐决断’,少不得要带累家人、贻害家族。” 可卿与王熙凤私交甚好,从王熙凤口中早知,当年是王熙凤先对贾琏心有所属,但后来嫁过来,才觉贾琏好色贪乐兼性子软弱,渐渐从骨子里看不起贾琏。 可卿先前也觉贾琏和贾珍之流乃是一类,但自打他救了自己,见他种种行事,稳健大气,步步为营,又见福水烧锅上上下下都称颂贾琏的为人,渐觉自己和凤姐都误会了贾琏。 此时,她望着贾琏: “我若一味和稀泥,只说此乃小事一桩,倒辜负了琏二爷将我为知己的情义。 三千两银子断送人家两条人命,琏二奶奶此举确实是缺德伤阴鸷的。 但一来琏二奶奶未必想到后果如此严重,二来,她毕竟是二爷的结发妻子,不教而诛谓之虐,总归是要想法子将她说明白才好。” “她王家纵然高官显贵,却不教家中的女孩读书,凤姐大字不识,不读书不明理,境界水平还是差些。” 贾琏一想到自己那一院子的文盲,不由就满心郁闷——虽说不能唯学历论,可学历差距太大,真真不好沟通。 可卿看贾琏皱眉无奈的表情,忽然轻轻一笑: “可见上天还算公平。 琏二奶奶那样的美人胎子,又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儿,口舌又利,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倘若她再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可还让其他人活不活?倒不怕天妒英才?” 贾琏也给可卿说得噗嗤一笑,深深点头: “还是你有见地,我竟没想到这层。” . 贾琏将可卿引为知己,便将自己心中郁结说与她听: “如今这贾府里,子弟既不读书,也不习武,有本事挣钱的子孙少,败家花钱的本事多。 子孙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已经过了三四代的富贵日子。 入不敷出已有多年,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年年岁岁寅吃卯粮,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情。 偏偏我父亲虽承袭了爵位,又整日沉迷酒色,意志不振;我叔叔倒是认真做官,可看似谦恭厚道、中庸谨慎,其实是个没一点儿政治头脑的。 头前儿元春封妃,他接旨谢恩之后,不赶着去太极宫亲自向当今皇上谢恩,倒先跑去太上皇那里谢恩;家中诰命进宫谢恩,也是先去拜皇太后,后去皇后那里。” 可卿细细听着,此时忽然插了一句: “政老爷额外感激太上皇的恩典,也是有渊源的。” “什么渊源?”贾琏不解。 可卿柔声轻语:“就是荣国府袭爵的事情。” 贾琏摇头道:“纵然是太上皇当日在我父亲袭爵的时候,额外赏了我叔叔一个工部主事,他也不至于就要乱了君臣纲常的次序去。” 可卿低头想了想,还是道: “看来,琏二爷并不知当年袭爵的一段故事,那我就来说一说。 这是有一回老太太私底下说给我的。 老太太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嫡女,十五岁嫁给贾家的代善公,做了重孙子媳妇,上头有太祖婆婆、祖婆婆、婆婆三道长辈要侍奉。 也是老太太命好,一索得男,生下赦老爷这荣国府的嫡长孙来,那可比如今的宝玉要金贵百倍。 你瞧着如今宝玉只有老太太宠着,就何等的任性?便可想见当年的赦老爷,上头不仅有奶奶,还有祖奶奶、曾祖奶奶护着,敢违逆他一点心意?谁又敢动他一个指头? 何况那时候正逢荣国府鼎盛的风光,日日来往的显贵公卿、高官大员,门槛子都踢破了,全靠代善公和老太太来往应承。 如今满贾府里,只显得一个凤姐能干,可老太太当年,既不耽误生儿育女,又还要操持府中上下诸事,却不是比凤姐更能应酬安排? 只是一路十几年忙下来,长辈溺爱得狠了,赦老爷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儿。 当年老太太原本要促成赦老爷迎娶史侯的外孙女,偏偏赦老爷不顾令堂家中寒微,执意要娶,逆了全家的意,更令代善公极为不满。 另一头的政老爷却是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为疼爱,又一心要挣个科甲出身,娶了金陵王家的小姐为妻。 于是,代善公临终前上了遗本,请求将爵位、爵产一分为二,由长子赦老爷袭爵位,次子政老爷袭爵产,从此荣国府两房分治,由政老爷当家。” “竟有这等事?” 贾琏虽早知荣国府贾赦身为荣国公贾源嫡长孙、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亲外孙、荣国公贾代善嫡长子、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却不当家,而由弟弟贾政居住在正经的“敕造荣国府”里,确实有些奇怪,但从不知此事竟然是爷爷贾代善亲自上本的后果,不禁惊讶: “老太太糊涂了不成? 如今荣国府里的诸多弊病,就是由两房分治而起。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此内部权力分配带来的危机,日后必成为荣国府最大的危机。” 秦可卿皱眉一个苦笑: “我也不避讳,令尊荒诞不经,若让他当家主事,就如同如今让宝玉当家主事,能叫人放心? 何况令堂出身低微,身体又一向不好,实在做不来当家主母。 老太太精明一世,对此也很是无奈。 再有,贾家如今入不敷出,老太太心里是明白的,这样的时候,谁当家,谁艰难。 还有件事情,琏二爷未必知道。” (贾赦:哎呀!终于有人替我说句话了! 我要替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啊!作者大好人啊!) 第百四十一章 陪你千刀万剐 贾琏一笑: “我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说就是了,绝不会是浪费口舌。” “如今的二太太,整日礼佛,看似木木笨笨的。 却不知当年她初嫁来贾府,也是出了名的爽利响快人,比琏二奶奶也不差,若非如此,老太太也看不上她。 但后来自从贾珠早夭,她也灰了心肠,整日念佛。 老太太思来想去,这才选定了琏二奶奶。 一来,她是大房名正言顺的长子长孙媳妇,二来,她又是二房王夫人的内侄女,这两重身份叠加在她一人身上,又是个肯做事、爱张罗的性子,正好可以平衡荣国府之中的两房权力、利益分配。 这都是老太太的一片苦心,毕竟两个都是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也丢不下抛不开。” 可卿蹙眉抿嘴的神情,委实颇似林黛玉。 “我是个生下来就给人扔在养生堂的,养母又早亡,最疼我的慈爱长辈里,就属老太太。 琏二爷,纵然贾珍该死,贾蓉可恨,可老太太对我亲厚,纵然我如今已然两世为人,与贾府无关,我也感念老太太对我的恩情。 就算不提琏二爷对我的恩情,就单凭瞧着老太太的面子,我不愿看见贾府败落。 琏二爷替我照顾了娘家,如今,我这里再求琏二爷,千万顾念着老太太,我这里给琏二爷做牛做马都愿意。” 说着话,竟泫然欲泣。 贾琏忙故意打岔: “我这里又不耕田,要牛啊马啊的做什么?好好的,净许这等空头愿。” 可卿心中的难过,竟给他这一句话给生生堵了回去。 贾琏又道: “我是贾家的人,如何会撇下贾家不管? 只是贾府里乱麻似的,不知如何下手才是。” 他抬起脸,将目光转向窗外: “如今元春封妃,皇上降旨,每月二六之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紧接着太上皇又降谕,凡有家中有重宇别院的,可以驻跸关防,便可请旨省亲。 眼瞧着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工修盖省亲别院,吴贵妃的父亲也往城外踏看地方,都要预备接驾。 这边贾府里也不能不动,族长贾珍牵头,也定下了要盖造省亲别院。 从东边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了三里半大。 这头的图样还没画,那头贾珍就已经派贾蔷领着来管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动身下姑苏去了,要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就只这一动一静,就是三万两银子。 得亏是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这一项先支了三万,下剩二万两,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也就使费尽了。 唉——如今的贾家,若还如此靡费,可还能撑得了几年? 我有心兴利除弊,奈何我年轻,上头又是父亲,又是叔叔,还有贾珍做了一族之长,怎么都还轮不到我来做主。 我如今虽然升了这个三品官,但这官职得了原属侥幸,背后的风险,只有我自己知道。 以后我更是要仔细营谋,免得一步踏空,登高跌重。” 可卿望着贾琏年轻清俊的面容,和静若深潭似的眸子,心中陡然一动: 唉——可惜这样年轻有为的男人已然娶了王熙凤,否则,我便…… 贾琏似乎是说给可卿,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也罢,我还年轻,往好里想,就是无论我要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可卿忽然轻轻道: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贾琏露齿一笑: “我造反你也陪着我?” 可卿却很认真,点头道: “你造反,我也陪着你。 你若能当了皇帝,我给你当妃子。 你若造反失败,我去挨千刀万剐。” 贾琏听得心中一热,面上却只一笑: “那我如何敢有差池?” 可卿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想了想,才道: “还是说眼前罢了。我如今能为二爷做的,便是想法子多多地赚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纵然推不来万里江山,也助二爷富可敌国。” 贾琏闻言,不由在心里一挑大指: 这女人,真tnnd给力! 等等!我刚想起来,这年月造反还真会千刀万剐啊? 那老子还得小心行事,免得真被片成羊肉片。 . 回到贾府,还没进院,就听屋中传出凤姐儿的高声说笑: “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 都是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 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哪有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的道理?” 贾琏心道: 这凤姐也是专管六国贩骆驼的,就没她不敢应下的事情。 一进屋,正见凤姐坐在炕上吃饭,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坐着地上的脚踏,就着炕沿下设的杌子吃两盘肴馔。 一见贾琏进来,凤姐和众人都赶忙来迎接。 凤姐更是笑道: “回来也不派小厮说一声,我这里有孕在身,倒没预备酒。” 贾琏摆摆手:“不必麻烦,随便吃点就罢了。” 便洗手入座,也随凤姐一道儿吃饭。 凤姐继续笑道: “妈妈这里来求我,照应照应两个奶哥哥呢。” 赵嬷嬷也又重新坐回脚踏上,口里只顾叨叨: “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 我们这爷,上半年我还再四地求了好几遍,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 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若只靠着我们爷,只怕我都早饿死了呢。” 凤姐听了此话倒很是高兴,朗声笑道: “妈妈放心,凡事都有我! 我就疼顾照看他们了,还有谁敢说个‘不’字儿?” 凤姐儿最喜别人奉承自己,全不在意旁人贬低贾琏,这点很让贾琏反感。 贾琏可不想让自己被人数落着还只能讪笑,于是便缓缓放下筷子,冷下了脸。 凤姐知道贾琏一贯好脾气,是以才日益得寸进尺。 今日忽然见贾琏沉下脸,自己倒成了没意思的那个,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向贾琏道: “哟,二爷吃饱了?还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可别误了正事。” 贾琏冷冷一笑: “没吃饱,可吃不下了。 听得不顺耳,吃着不顺口。” (贾琏:我要给王熙凤点颜色瞧瞧, 作者何在?你去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四十二章 王熙凤吃了瘪 王熙凤不料贾琏如此直接怼上来,也沉下脸: “好好的,别找不痛快。” 贾琏也不搭理她,只朝一脸尴尬的赵嬷嬷叹了口气: “两个奶哥哥,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都是做过采买行的,这事儿我记着呢。 头前我这边并不派他俩,乃是因为没有像样的好差事,倒不想白白浪费了他两个。 眼下贾蔷要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只是贾蔷还年轻,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少不得也得有靠得住的人替他讲价钱、会经纪。 我原想着,两个奶哥哥正是在行的得力之人,又刚好是我信得过的妥当人,让他俩跟着去,原是再合适没有的了。 可既然二奶奶这里把两个奶哥哥都先拦下了,我这里也没法子了,只好另派他人。” 说着话,叫了兴儿进来: “你哥哥如今在大老爷那边做采买?” 兴儿赶忙磕头: “回二爷的话,奴才的亲哥哥正是大老爷那边的采买,名字叫升儿。”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兴儿走后,贾琏低头思索,只不言语。 听呆了的赵嬷嬷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此番是进对了庙,却拜错了神,赶忙站起身,朝贾琏赔笑道: “嗳哟哟我的爷,可是我糊涂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没见识的,爷别跟我一般见识。 如今赶上这千载希逢的的娘娘省亲,少不得是见个大世面的机缘,求二爷照看照看我那两个儿子,方才求二奶奶,也是和求二爷是一样一样的。” 贾琏嘴角微微一动: “一样么? 如今你们传的口号儿里,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那势派,我们贾家如何能比得上?” 赵嬷嬷明白自己方才一味拍凤姐的马屁,招得贾琏不爽。 赵嬷嬷奶大贾琏,知道贾琏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只贪图轻省享乐,自打遇上凤姐这等极为要强称霸的性子,最是喜欢揽事管事,他也干脆乐得由着凤姐做主。 尤其凤姐做事狠辣,而贾琏性子宽容,就是凤姐越在他头上,他也只是一笑也就罢了。 可今日却显然并非如此。 赵嬷嬷又跟平时一样奉承凤姐,只道踩踩贾琏也不是什么大事,谁知,贾琏轻轻一句话,就让她眼睁睁瞧着,把去江南采买的大肥差给了别人,如何能不让赵嬷嬷眼红心热? 也再顾不得凤姐儿,赵嬷嬷只赶忙往回找补: “哪里哪里啊?二爷说的那句口号儿,还是排在‘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后面呢。 常言道:‘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就瞧瞧都是谁娶谁嫁,就都明白这里头谁是头把金交椅了。 要说起咱们贾家的风光,那是比一部书还热闹! 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 贾琏暗自点头: 果然,被拍马屁的感觉很舒适。 . 凤姐是个脸酸之人,登时将手中饭碗重重一撂:“我也不吃了。” 回身叫平儿:“方才是不是太太那边又打发人来,瞧我吃了饭不曾?”说着话,就漱口要走。 贾琏知道这是凤姐故意给自己脸色瞧,此番也不想再惯着她,便淡淡说道: “既是太太叫你,你赶紧去,别耽误了。 哦,我这里有件事,差点忘了同你说。 我衙门文书房里丢了份重要文书,以后为避嫌疑,我已经吩咐衙门里的人,不许来旺儿再往那边跑了。” 王熙凤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这是什么意思?你那里丢了东西,就说我的陪房是贼么? 捉贼要脏,捉奸要双,如何这没凭没据的,就敢往我脸上泼脏水? 纵然是我的人偷了你衙门里的文书,就该拿了他去见官,到堂上三堂会审我也不怕,好歹丢的也是你贾家的脸!” 赵嬷嬷在旁瞧着凤姐立起丹凤三角眼,将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头几乎要点在贾琏鼻子上,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唯恐引火烧身。 贾琏瞧着凤姐,只觉纵然她生得如此俏丽美艳,骨子里却是个无知蠢妇,半点儿没有脑子。于是冷冷一笑: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来,倒是我错了。 常言道‘响鼓不用重锤’,不料你却是个万人锤都捶不响的破鼓。 我不许来旺儿去衙门文书房,自然是我知道他背着我,受人指使去文书房办了不该办的事情。 我避讳着不抖落出来,不过是给你面子。 你若是不要这面子,丢的脸可是你的。 你说要丢也是丢我贾家的脸,那大家掰扯出来,我想撇清与你的关系,也容易得很。 不过真到了那时候,吃亏难受的还是你罢了。” 凤姐听贾琏说起来旺儿,便疑心是净虚所托的张财主和守备家的官司事情,因是她背地里假借贾琏的名义包揽诉讼,从中渔利,委实是见不得光。 但她是个逞强的性子,又吃准了贾琏软弱,所以才故意没理搅三分。 王熙凤不料贾琏竟然如此强势起来,只气得咬牙切齿,偏偏又被堵得说不出话儿来。 半晌没奈何,只得一跺脚: “我去太太那里有事。”急急出屋而去。 平儿跟在凤姐儿身后,出屋之前,悄悄回头,朝贾琏抿嘴儿一笑。 . 赵嬷嬷见凤姐在贾琏硬生生这里吃了个瘪儿,也明白了形势已变,愈发赶着贾琏来奉承: “阿弥陀佛老天爷开了眼了,可是这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 我的爷,如今总算是振兴了乾纲,日后就是青云直上的架势。 我这老眼可是长见识了,自己奶大了的爷,到底是尊真佛。 要不如今这府里人都说,琏二爷是个有大造化的,在外面能得了三品实权大官回来,这家里主事,也得是靠二爷才像样。” 贾琏看她如此,便又扶她坐下: “自己一家子,说那些倒生分了。 两个奶哥哥既然想做些事情,我就叫贾蔷带着他俩和升儿一道儿去姑苏。 只是妈妈务必要嘱咐他俩,用心做事,不仅自己不要耍把戏,还要替我盯着别人,不许别人给我背后耍把戏,才是叫我信得过的样子。” 赵嬷嬷连连答应着,恨不得跪下磕头。 那边贾琏又吩咐善姐: “这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送给妈妈带回去吃。” 赵嬷嬷捧着火腿炖肘子转过粉油大影壁,出了院,心中念佛,正要回家去,却正遇见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不由拉着她躲到背静之处,将方才凤姐屋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嬷嬷:可是我那从小奶大的爷总算争了气, 我替他磕头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都是心甘情愿的。) 第百四十三章 李贵也想投诚 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比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小着四五岁,却因腿脚坐了病根,时时都要拄拐,显得比赵嬷嬷还老态些。 此时听赵嬷嬷说是从贾琏那里吃了饭出来,不仅白拿了一大碗炖得烂烂的火腿肘子,还给儿子在贾琏那里要到了体面差事,委实让李嬷嬷是心里做酸。 李嬷嬷想起头几日自己劝宝玉少吃酒,就惹得宝玉甚是恼怒,至晚间,发现自己吃了宝玉屋里一碗茶,拿了一碟子豆腐皮包子给自己孙子吃,宝玉回来就砸了茶盅子,还不解气,竟连给自己茶吃的茜雪给撵了出去。 都是贾府里做奶娘的,两下里一对比,如何不让李嬷嬷恼恨? 与赵嬷嬷作别后,李嬷嬷心里赌着气去到宝玉屋里。 偏巧宝玉不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 李嬷嬷见着屋里全不成体统,便跺着拐杖叹道: “自打我不管宝玉屋里的事情,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 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 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 宝玉屋里的丫头们知道宝玉厌恶婆子,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因此都只顾玩,并不理她。 李嬷嬷心中不忿,便又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之类的话,那些丫头只胡乱答应,有一个还嘟囔:“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转头瞧见一盖碗酥酪,李嬷嬷道: “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 说毕,拿匙就吃。 红玉上前道: “快别动! 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 “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 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 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一面说,一面赌着气将一碗酥酪吃了干净。 麝月是袭人教出来的,甚会哄人: “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撇嘴道: “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 打量上会为我吃了茶酒撵走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赶明儿他再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 李嬷嬷气哼哼回到家,却见儿子李贵也在屋里炕上坐着,登时很是奇怪: “我见宝玉没在屋里,只道他出门了,怎么你倒没跟着他?” 李贵嗑着瓜子,没情没绪道: “人家茗烟才是宝二爷的心腹,轮不到我跟着。” 李嬷嬷本就一肚子气,火道: “啐!茗烟是什么阿物儿!他的娘不过是看后门的老叶妈,你不比他体面得多?也轮到他敢越过你头上去?” 李贵倒不想让母亲着急上火,只随便道: “算了算了,图清闲不好?” 李嬷嬷一心想着自己儿子是跟着宝玉体面人,不免又埋怨儿子: 这大白日的,你就回来了,可怎么放心宝玉?” 李贵将嗑下的瓜子弹飞老远: “自打跟秦相公断了交,宝二爷也不上学了。 如今书也不念,就整日在府里各处混着,倒不比出门更叫人放心?” 李嬷嬷拍着大腿叹道: “这可怎么好?宝玉如何连书也不念了?日后就潦倒一辈子?这长大了终究怎么样?” 李贵仰头望天吐气: “可别提念书了。 陪他进学,二老爷说宝二爷只‘念了些胡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骂他不长进,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 说得自己也十分颓丧,一头躺倒: “学里的事情,闹得如何人仰马翻,还不曾与你老人说过呢。 宝二爷与小秦相公,因着些不三不四见不得人的事情,领着茗烟几个不懂事的,跟学里的金荣大打出手,若不是我从中拦着、拉着,到后面又压着瑞大爷,逼着金荣磕了头赔不是,少不得要闹给二老爷知道,那还了得? 你瞧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可不是倒霉?” 李嬷嬷听了,也想起自己在宝玉这边全不如袭人体面,再想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得的好处,啧啧连声: “之前我做了宝玉的乳母,只想得他是老太太眼里的凤凰,日后他继承了荣国府的家产,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体面。 谁能料到,如今大老爷那边的琏二爷才是个有本事的?跟着他的人,何止是体面,还得实惠呢。 唉——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李贵“哼”了一声: “算了罢,琏二爷好糊弄,他家那胭脂虎可是个吃人的。” 李嬷嬷便将今日遇到赵嬷嬷,听她说起贾琏屋中的情形。 李贵起先还没大理会,可越听越来精神,到后来翻身而起: “怪道呢,我说近来二门门房里的琏二爷的小厮愈发忙起来,我还当只是得了官的缘故,原来是彻底变了风向。” 低头琢磨一番,朝他母亲说道: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登个高枝儿呢? 那边琏二爷,迟早是要承袭爵位的,如今看来,还是个有本事、有时运的,不如这时候跳槽过去,可不比日后再去抱大腿要强得多?” 李嬷嬷嘬着牙花子摇头: “不好办不好办,毕竟这边是二老爷这一枝儿管着家产,从这头往大房那边跳,不容易,也不好看。” 李贵连连摇头: “要不说你是个没眼色的! 只图惜吃一盅子茶,拿一碟子包子,就觉得是占了便宜。 如今这府里要该省亲别墅,比皇宫还奢华的大花园子,哪一门子不把银子使得跟淌海水似的? 随便管上一点子事情,就赚个盆满钵满,这等实实在在的大好处,你就不眼红?” (李贵:小的也想吃肥猪肉! 小的替琏二爷求推荐,求收藏,求支持!) 第百四十四章 王夫人很恼火 李嬷嬷听得也立起眼睛来: “我的天爷爷,我竟没想到这一节! 只是啊,我的哥哥儿啊,你老娘我不是个没算计的,你且听我说。 我原想着,等日后宝玉当了家,你不就熬成了赖大?我也就跟着你熬出了头。 你瞧瞧赖家,不就是因为赖嬷嬷是二老爷的奶娘?熬了两三辈子熬出了头。如今,赖大做了这边的管家,赖二做了东府里的管家,两下里横竖都捞钱,可不成了个大财主? 赖大家的儿子赖尚荣,虽说也是个家生子儿,可一落娘胎胞,老太太发下话来,放了出去,可不是天大的洪福? 那赖尚荣竟一日奴才也没做得,自小身边也都是丫头、老婆、**捧凤凰似的,比宝玉也差不许多了。 到后面也跟贾府的公子哥儿似的去学里读书认字,一个奴才秧子,比正经正根正苗的还强得多呢。 到二十岁上,又是老太太的恩典,许他身上捐出个前程来,这是何等的体面?自打当了官,人也愈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看着就福气。 我头前听他们说,赖家新盖的花园子,比东府里的不小呢,亭台水阁,楼房厦厅的,出入坐轿子,使奴唤婢,赖嬷嬷过的跟老封君似的。 我就只盼着也能跟她那般受用几年,之后死了也愿意了。” 李贵一摆手: “你老人家糊涂了! 如今的贾府能跟头些年比?如今这家里的情形,年年出多少入多少,还有谁不心明眼亮的? 这会子还图惜那许多长远,倒还要排在赖家后面等着给贾家当管家?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节,谁还管谁呢? 我的娘,不是我说句过头话,咱们这府里的二老爷就不是个正经发家的样子,做了快二十年官,还是个五品官。 若是老祖宗的气运还在,留着珠哥儿还活着,倒还可能考中科举,飞黄腾达,重振家业,可偏偏还早早没了。 剩下这吃胭脂、哄丫鬟的宝二爷,就是个脂粉堆儿里的白米蛀虫,吃喝享用有他,仕途经济没他,又有个什么用? 还有那个环三爷,一肚子下作肠子,恨不得跟着他那个小老婆娘一道儿,背地里弄死所有人,然后霸占了所有家产,在这府里作威作福。在这等货色手底下,能有好日子过? 兰哥儿倒是个像样念书的,可珠大奶奶看得紧,咱们又巴结不上。 咱们且掰着手指头在这府里算一遍,可不是只有琏二爷那头是个热火灶头? 正正经经皇上钦封的正三品大官,日后还得往上升呢。 就是你老人家说的赖大管家,他媳妇不久前还送了个俊俏丫头给老太太,老太太又赏给了琏二爷。他用一个丫头,买了两个红人的好儿,你能跟人家比?” 李嬷嬷是个蝎蝎螫螫的性子,闻言就再也坐不住,起身拍拍屁股,说了句“我这去找吴新登家的问问去”,也不待李贵开口,已经拄着拐杖咚咚咚地去了。 . 凤姐每日里都必得到王夫人那边走上两三趟,毕竟是亲姑侄,又都对大太太邢夫人不满,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 却说这日到了王夫人这里,正赶上薛姨妈也在,横竖都是王家人,更说得热乎。 其间王夫人叹道: “宝丫头跟我又夸好几回袭人,说她性情和顺,举止沉重,我这里瞧着,也是喜那丫头行事大方,心地老实。 以前服侍老太太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老太太;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宝玉性情乖僻时候,都是她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只有她每每规谏死劝宝玉。 我有心早定下来给宝玉做了屋里人,老爷又不许,说是宝玉年轻,怕误了读书,所以再等一二年。 不是我说,这样心地纯良,恪尽职守的孩子,若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薛姨妈赶紧也道: “早就该如此。 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她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 王夫人拉着薛姨妈道: “尤其宝丫头跟她合得来,两个都是贤德的,有她俩在旁,我的宝玉就是个有福的。” 薛姨妈连连点头: “正是这话,儿女有福,就是做娘的有福了。” 王夫人连声叹气: “知子莫若母,疼子也莫若母,可偏偏宝玉的婚事又不由当娘的做主。 老爷的父亲在世之时,就是一心要走科举兴家的路子,奔着他家独子念书念得好,将老爷的妹子嫁去了姑苏林家。 老爷自己也爱刻苦读书,等珠儿娶妻之时,多少好人家不要,非要娶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 眼下要到宝玉了,我瞧着老太太那个意思,竟是明白来地要订下林姑娘。 我私底下探了探老爷的口风,竟只是一句‘凭老太太做主就是’,这如何使得?” 薛姨妈也知虽然王家得势,可自己去要算是薛家,就到底只是个皇商了。 以商人之女配宝玉这等王侯公子,那肯定是自己高攀了。 至于能不能攀得上,就得看王夫人使力的大小了。 于是薛姨妈赶忙笑道: “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疼。 宝玉是太太的儿子,太太不疼他谁疼?” 王夫人斜了王熙凤一眼: “可不是这话?她那里也快做娘了,也该明白这当娘的日夜焦心的滋味了。” 王熙凤不敢接话,只得赔笑听着。 王夫人又向凤姐道: “你家里那个混账行子,自己揭发自己亲戚,买了好处,升了官,这要是带累出皇上查了你蟠兄弟,可怎么办? 蟠儿年轻,不知这里头多少年前的事情,又是好心,才把那副寿材给了你珍大哥。 你家那个混账行子若是觉得不妥,如何不好生生说出来大家商议?如何就拿刀动剑地当街唱大戏去了? 如今他混了个实缺官做,可让老太太对你姨妈那头怎么瞧?昨儿我刚说了一句宝丫头的好,老太太那里倒夸了林丫头七八句。 照这样下去,可不是要坏咱们的大事?” (王夫人:我也是为了我的宝玉,来跟作者来说个好话儿 替他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四十五章 密谋金玉良缘 王熙凤在贾府中不过是个孙媳妇,又是不得宠的大房那边的孙媳妇,若非因为王夫人近年来精力不济,才张口叫她来协助,哪里轮到王熙凤在荣国府里当家张罗事情? 此时见王夫人朝自己撂了脸子,王熙凤赶忙起身赔笑道: “琏二是个糊涂行子,吃了酒就分不清内外好坏,为这事儿我没少骂他,就是不长进。 至于宝姑娘的婚事,我也没同他说,他什么都不知,更轮不着他掺和,太太不理会他就是了。 太太的眼光是最了不得的,宝姑娘和袭人,那可是一对儿难得的贤妻贤妾,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呢,宝兄弟这回可是有福了。 我再瞧着啊,宝姑娘体丰肤白,是天生来的宜男之相,旺夫益子是妥妥的,到时候三年抱俩,太太可就乐坏了。” 她这最后两句话,说中王夫人心中软处,霎时舒畅许多,便道: “你也怀着身孕,坐下说话。” 薛姨妈也道: “坐下坐下,都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分得清家里外头。” 王夫人手里捻着佛珠,皱眉道: “你们都道我是个只图清闲的菩萨,却不知这里头的许多难处,都闷在我心里。 同着咱们自家人,我也不避忌。如今没了珠儿,宝玉就是我的命根子,我长年吃斋念佛也都是为了他。 老太太疼宝玉,人所共知,可我疼宝玉,那才是真真儿地疼到骨头心儿里的。 自我刚嫁过来,见着老太太疼林姑娘的母亲。她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与她那千金小姐的体统相比,如今咱们家里的这几个姊妹,才不过比她手底下的丫头略强罢了。 如今林姑娘的母亲短命没了,老太太没了闺女,又一心偏疼闺女的闺女。 自打林姑娘一来咱们家,老太太就只留她跟宝玉住在身边,让他两个一天天地耳鬓厮磨地混着,吃住都不分开,成天里‘两个玉儿’、‘两个玉儿’地叫,说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唯恐上上下下听不懂似的。 我跟老爷私底下说起如此不妥,老爷倒怪我多事,只说老太太做事自有分寸,可叫我还怎么说? 我那宝玉是个实心的痴儿,见着林姑娘的头一回就犯了痴病,说什么‘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还险一险连胎里带来的玉都砸坏了,可不是要了我的命?可见这两个是夙世冤孽,万不能在一处的。 再说林姑娘那身子,毛纸糊的似的,自幼体弱,从会吃饭时就会吃药。这家里有我一个多病多痛的就够了,如何再添个病西施来麻烦?” 王熙凤赶忙抢着道: “嗳哟可不是呢,林姑娘看着就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说罢还吹了一口气,两手一摊,做出个苦相来。 薛姨妈捂着嘴笑道: “我就爱凤丫头这嘴,什么话儿到她嘴里,就都好听了。” 王夫人却只是不住手低捻佛珠: “旁的我都不在意,独独这个宝玉,是我的心头肉,任是谁也别想夺了去。 我如今只他一个指望,日后宝玉要想能出人头地,还是得读书上进,没有宝丫头在旁劝着,我是不放心的。” 薛姨妈笑道: “太太莫忧心,宝丫头如今也进不了宫了,咱们这里不是有‘金玉良缘’么? 再怎么门当户对,也大不过天去。” “唉——也是可惜,宝丫头若是能选进宫里去,那必定就能成了贤德妃娘娘的左右手不是? 有她姊妹两个都在宫里享福,咱们姊妹两个可不是更有依靠?” 薛姨妈听王夫人如此说,脸上的笑容瞬间也淡了: “可别提这话了,为了让宝丫头入宫,自打咱们到了京里,给各处送出去的银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那回都是到了最后关头,又拿出蟠儿的事情来,说是过不得关。” 凤姐儿怕她又说起贾琏不肯为宝钗进宫帮忙疏通的话儿,插嘴道: “进宫有进宫的好儿,不进有不进的好儿,都是咱们一家人,见天儿凑在一处,说说话儿,打打牌,不是更热闹? 叫我说啊,太太眼下这忧心的事儿啊,竟是捧着金饭碗,愣说没发财。 如今宫里的娘娘,是太太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能不跟太太一心? 太太说句话,她能不答应? 她发了话,还有谁敢抗旨? 这不就是方才姨奶奶说的那句‘再怎么门当户对,也大不过天去’的话? 天上掉下来的圣旨,任是谁也没辙不是?” 几句话,说得王夫人和薛姨妈都连连点头。 王熙凤又趁机讨好道: “薛大妹妹的事儿,这就算是定下来了。 我看不如喜上加喜,就直接给袭人先开了脸,名正言顺地给宝兄弟放在屋里去。” 王夫人却别过脸去: “眼下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宝玉倒能听她的劝。若过明路做了跟前人,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如今且混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到时候老爷也就准了。” 薛姨妈点头道: “正是这话呢。他们这个岁数,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就说蟠儿,为了香菱那丫头,连人命都打死了。这一年来的光景,就为了要香菱不能到手,跟我打了多少饥荒? 我也是看了一年,觉得这香菱不仅是模样儿好,难得的是为人行事比别的女孩子不同,又温柔,又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 这才费了事摆酒请客,明堂正道地给了蟠儿作了妾。 结果呢?还过没半个月,他也看得如同马棚风一般了,没的倒叫人心里可惜了。” 王夫人想起香菱的水灵模样,再想起袭人,似觉有些委屈儿子,便又道: “别瞧袭人生得一般,从小不言不语的,是个没嘴的葫芦,但贵在人品可靠。 老太太向来喜欢貌美伶俐的,我就偏偏看不上那些妖精似的。 上回赖大家的送来一个什么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还生得有几分像你林妹妹,幸而没给到宝玉屋里去,没的倒把我好好的小爷们儿给带坏了。” 凤姐听得心中做酸,撇嘴道: “太太说得极是。这不,老太太把那妖精往我那屋里送,幸亏我天天叫平儿死盯着她,才没叫琏二那没见过世面的下作种子得了手。 且等我寻个空子,好好打发了那小骚蹄子。” (薛姨妈:为了我家宝丫头能嫁给宝玉,我替作者来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四十六章 迟早以钗代凤 薛姨妈向王熙凤道: “也难为你了,好没影的,就在屋里给添进去了那么个小妖精,天天都得提防着。 尤其你如今是有身孕的,可要小心她给你背后作妖。” “正是这话。” 王夫人将手里的佛珠捏得死死的: “那姓赵的不就是个样儿?趁着我怀着宝玉的当儿,她就勾引了爷们儿。 仗着坐了胎,老太太也给她撑腰杆子,竟真爬上来成了姨娘。我若不是月子里生气太过,也不至于落了这一身的病。” 凤姐忙道: “太太姨奶奶说的是,我可得小心着。” 王夫人又道: “你自己多在意,偏偏这府里的事情又少不了你,今儿十九了吧?月钱放过了不曾?” “我正领着人核算月钱,明儿就放。 太太上回说要给水月庵的灯油钱,我已经叫人给净虚送过去了。” 王夫人又吩咐了凤姐几句,便让凤姐忙去了。 . 待凤姐走后,王夫人才道: “我问了月钱,她才说明儿就放;我若不问,她指不定就要拖到月底。” 薛姨妈此时也收了笑容: “府上是每月十五放月钱,这几个月越拖越晚。 袭人告诉我家宝丫头,平姑娘告诉她的,说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提早三天就从公中支出来的,凤哥儿拿出去放给人使,得等各处的利钱都收回来,凑齐了才给府里放月钱。” 王夫人的指甲死死抠住佛珠的佛头,声音却仍是素常的平缓: “我就说袭人是个靠得住的。 那孩子心里有数,眼里有人,能看出哪个才是咱们自家人。” 薛姨妈低声问: “要不要提点凤哥儿一下? 她挪用公中的钱放利钱是监守自盗,若给人知道了闹出来,就犯了‘七出之条’里的‘偷盗出’,不得了的,要出妻的。” 王夫人的指甲在佛头上抠得更狠: “按说,她是我侄女,咱们一家一心,我自然疼她、护她。 可她若是不知好歹忘了本的,雀儿拣着旺处飞,只看着老太太的意思,我是个信佛的,只信因果报应的。” 忽然指甲一疼,才发觉抠劈了指甲,檀木的佛头也又抠出一道印子,王夫人赶忙改为用手指用力地捻搓佛头,好尽快让这印子消失不见。 “你也知道,当初让她给贾珍做续弦,她闹成什么样儿? 我若不是没了珠儿,珠儿媳妇是个没脚蟹的寡妇,我自己又多病多痛的,也不会让她这等不听话的来管家。 刚叫她管家的时候,她也还好,后来就愈发不成事儿了。 就说林姑娘来时,我跟她说了几回,叫她拣个远远儿的地方收拾出几间上房来,到时候林姑娘一来,先都安顿了过去,老太太还能说什么? 她倒好,只一直拖着,果然老太太一句话,就把林姑娘和宝玉带着在身边住着。 这事儿便不是她事先得了老太太的吩咐,也是她存心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不拿我的话当话。 她既要做老太太的应声虫,也怪不得我了。 再说,她是个‘自家的事不管,替人家瞎张罗‘的毛病。 头前我见她能将琏二拿捏得死死的,也觉她有些手段。有她死压着琏二出不了头,宝玉以后也就稳妥了。 可谁知琏二要当街拿老祖宗的剑去劈棺材,凤哥儿这个枕边人什么都不知,这算什么? 你说,若是琏二惹出祸事来,带累了这一家子,可了得?更不想,一下子还叫琏二弄了个三品官来做,这不是更了不得? 提起来我就恨,不是她没用,就是她分不清里外,跑去跟琏二穿了一条裤子,有实话也没跟我说。” 薛姨妈点头道: “这是她自己不知惜福,辜负了太太的一片佛心。” 王夫人一把将佛珠抛在一旁的青缎弹墨大坐褥上,向薛姨妈道: “且让她再张狂几日。 到时候,我自然会出面拨乱反正,大义灭亲,休了她,也打了琏二的脸,彻底不叫大房那边的人再插手这府里的事务。 只要等宝丫头进了门,这个家还是得正经交给名正言顺的宝二奶奶掌管。 我就看着宝丫头稳重和平,小惠全大体,最是合适不过了。” 薛姨妈笑道: “到底是亲姨妈疼宝丫头,不过也别太夸她,她也只不过是随分从时,藏愚守拙罢了。” 王夫人一个冷笑: “就是这个才可人疼,我瞧着凤哥儿在老太太面前闹腾,就让人可厌。” . 凤姐从王夫人房里出来,平儿与一众丫鬟婆子在外候着,赶忙迎上来,扶着凤姐往回走。 凤姐叫跟着的丫鬟婆子远远跟在后面,单问平儿: “你跟我说实话,宝玉屋里的袭人,是不是已经私底下给了宝玉了?” 平儿抿嘴儿一笑: “纵有这等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凤姐“哼”了一声: “别在我眼前演戏! 你跟鸳鸯、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翠缕、可人、金钏、茜雪,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有什么事儿是互相瞒着的?” 平儿听凤姐一一点名出来,知道抵不过去,只得道: “她也是想着,反正她是老太太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瞧凤姐儿一脸了然于胸地瞧着自己,平儿只得继续道: “都是宝玉,那日在小蓉大奶奶屋里睡觉的时候,做梦流了脏东西出来。 回家来袭人问他做了什么梦,他就讲了,把个袭人羞得捂着脸伏在床上偷笑。宝玉求着袭人,袭人也就应了。” “我就说么,果然是这个没嘴儿葫芦,一肚子都是臭籽儿。”凤姐已为人妇,如何不懂得袭人这等举止是何用意。 她知道平儿与袭人交好,又故意朝平儿道: “妥了,袭人是个有福的,迟早是宝玉的姨娘,你两个倒能长长久久在一处了。” 平儿不敢接茬,只低头不语。 . 回到院中,凤姐不见贾琏,问人才知是被叫去东府了,大老爷二老爷都在那边。 凤姐见出来迎接的丫鬟婆子里没有晴雯,拍着桌子就要发作,忽听王夫人那边有人来叫她赶紧过去。 王熙凤心中奇怪,自己从王夫人那边才出来,回来连凳子尚未坐热,如何又急着叫? 也不敢耽搁,只得急急带着平儿,又赶去王夫人那边。 (王熙凤:我替贾琏来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毕竟我们才是两口子。) 第百四十七章 项目部一团糟 此时,贾琏正坐在宁国府“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里。 董事长贾母,跟所有开发项目项目的董事长一样,平时是不会在项目上出现的,只有在开工典礼或者竣工典礼上才会现身剪彩。 因为是贾元春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座“省亲别院”便是为了贵妃娘娘贾元春而建的,所以,尽管贾珍是族长,但本项目的项目总经理,还得留给贵妃娘娘贾元春的亲爹——国丈贾政老爷荣任。 但这位政老爷,明说出来自己“不惯于俗务”,翻译过来就是“干不来、搞不定”,何况还得每日上朝,所以只在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 于是,政老爷的“项目总经理”,便应该是“名誉项目总经理”。 弟弟贾政做了“项目总经理”,那哥哥贾赦就得做“项目副总经理”。 既然政老爷“不惯于俗务”,那么赦老爷也“只在家高卧”,干脆连来都不来,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得让贾珍亲自去汇报,或者写略节上报过来,其余,就是想起事儿来,就随时传呼手下各位同仁。 如此一来,至少项目总经理不在的时候,还有个项目副总经理当家作主。 项目部里最大的技术负责人,是规划副总经理,兼首席设计师山子野老先生,负责省亲别院项目的整体规划设计工作。一应堆山起坡,凿池引水,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都由山子野老先生筹画起造。 而真正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则是工程总经理贾珍。 这才几日,行动力极强的贾珍已经带着门下清客相公和赖大等管理人员,踏勘丈量了荣、宁二府的周边情况,组织山子野老先生缮画省亲殿宇,同时,将项目部的人员名单都准备好了,一并呈送给了“项目总经理”和“项目副总经理”两位领导。 两位领导是以听汇报为主要工作的,而具体的点人丁、开册籍、监工、施工等等这些事务,则只能由贾珍这个工程总经理协调和负责。 此时,贾珍正说着省亲别院项目的规划设计范围,要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建一个周长三里半大的一个花园子。 贾琏在心里一通计算。 古代的一里是180长,合1800尺。 明清两代的一营造尺相当于32厘米。 这么算下来,那时候的一里,就不是现在的500米,而是576米。 那么这个花园的周长三里半,换算完就是2016米。 按照正方形折合一算,每个边长,就是大概500米。 好家伙,横竖都是公交车的一站地啊。 . 那边贾珍又说,拆迁工作已经开展:叫人将宁国府的会芳园墙垣拆掉,又拆了两座小楼阁,同时将荣国府东边的所有下人一带群房也尽已拆去。 当年修造宁、荣二宅,中间留有一条小巷,作为界断使用,并不通行,这小巷本来就是贾家私地,故可以占用,如此一来,荣宁二府就可连属一片。 备料工作也正在进行中: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 引水工程因地制宜:宁国府的会芳园本来就有从北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就此无须额外再引水,倒也可以省下一笔。 挪移施工节省财力:山子野老先生还算了原本会芳园的山石树木,不够用的,就将贾赦所住的荣府旧园中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都就近搬过来,又省了不少钱。 . 贾琏听贾珍张口闭口“省钱”,心中却道: “旁的我不知道,就知道单单贾蔷下姑苏割聘教习、采买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物事,就用了三万两银子,下剩二万两银子,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只这些琐碎,就将江南甄家收着贾府的五万两银子用尽了。至于金银器皿、古董陈设之类的,更不知要用多少。 更让贾琏越想越心惊的,是贾蔷采买所需的这一项银子需从哪里调配出来,贾珍、贾赦、贾政俱皆不知,还是赖大提起江南甄家还有存银,只写一封书信会票即可。 你听听,这工程具体工作人员,全是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 这个家,到底是谁的家??? . 说到此处,贾琏才想起,除了贾蔷之外,贾蓉负责打造采购金银器皿,自己则被分配负责采购帐幔帘子、陈设玩器古董,都是“采购经理”,直接汇报上级是项目总经理。 而后勤支援总负责,则是王夫人带着王熙凤。采买入库和从家里库房支出,都得她们负责。 贾珍那边还在洋洋自得,自以为此举为贾府省钱不少,说以家中如今的光景,还能几乎要掏净了家底,盖出如此大的花园子,少不得靠得都是筹划的心血。 . 反正也轮不到贾琏说话,他坐在一边,在心里将贾府如今的情形和他前世的房地产项目进行管理对比。 登时发现,好家伙,这千疮百孔的项目部人员架构,千疮百孔的管理团队,和这千疮百孔的管理制度,简直就是一个八面漏风的破筛子,财务问题大了去了。 这样的后果,必然是人尽可贪,说什么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有多少银子,也架不住这么当成土泥地作践。 自己如今掺和进这么个破项目部,简直如同扎进了烂泥坑里,犯不上和这群要死的货色同流合污,倒是得想法子避开才好。 可偏偏贾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话锋一转,竟是将贾琏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荣、宁二府的此时许多管理重任,年轻一辈里面,数得上的领头羊是已成家、又做了官的贾琏,理所应当能者多劳。 贾琏连连自谦,贾珍却愈发说须得抬举贾琏才是兴家之道。 贾琏正没奈何处,忽听贾赦不悦道: “他一向甚无能为,能做什么像样子的事情来?倒要少给他脸,省得他不知自己的斤两。” 贾珍闻言,便不好说什么,转而言他。 贾琏悄悄瞧了瞧贾赦,见他说完话,便又拈须迷眼,一副不清不楚的德行。也瞧不出他方才是故意为贾琏解围,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便拿儿子撒气。 及至“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散了会,贾琏特意追上贾赦说话,岂料贾赦一瞪眼: “我方才说的有错么?你有什么能为? 我这里正好有件事情,你去替我办一办。 南城葡萄巷有个穷鬼石呆子,他家里有祖传的二十把稀世古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扇面皆是古人写画真迹。你去给我买来,不拘多少银子。” 贾琏一咧嘴: 这大冬天的,你要二十把扇子,你烧得慌啊! . 而另一边,王熙凤被王夫人急急叫了过去。 才一进门,就听王夫人道: “林家来信了。” 第百四十八章 让贾琏快滚蛋 林如海自扬州寄信来,自说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独女林黛玉回去一见。 当年代善公明白不可只靠隆恩世代富贵,便一心盼望贾府后世儿孙能以科举入仕途。对读书致仕的世家子弟尤为喜爱,见姑苏林家独子林如海学识渊博且人品修养出众,便将最受宠的幺女贾敏许为婚姻。 代善公命中虽有四个女儿,奈何个个短命,贾敏亦如是,三十三岁便一命归西,只留下一个独生女儿林黛玉。 贾母闻听女婿在扬州病重,顿生烦忧,也不敢耽搁,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 方才贾母与王夫人商议送黛玉去扬州之人,王夫人力荐贾琏,称此行非贾琏不可,其余人等皆不及贾琏做事稳妥得力。贾母思来想去,也觉贾琏最是合适。 此时王夫人叫了王熙凤来,将身边人都屏退了,才道: “这里头老太太跟我已经定下了,叫琏二上个奏疏请假三月,送林姑娘回扬州探望重病的父亲。 老太太的意思,是叫送过去,过后仍带回来。我这里却另有打算。 叫了你来,是叫你多想法子,让琏二全听你的。 你回去跟他说,若林老爷能大安,就将林姑娘留在他父亲身边,以尽孝道;若林老爷不好,务必请林老爷在当地给林姑娘定下个亲事,早早完婚,也省却后顾之忧。” 王熙凤自然听得懂,这是要将林黛玉“送神回去”的意思。 王夫人这一招“调虎离山”,又是“一石二鸟”。 一来,是送回林黛玉,回家就不必再来,算是给宝钗让路,免得碍眼。 二来,也是要暂时调开贾琏,免得他在老太太身边说起薛蟠之事,影响宝玉宝钗的婚事。 王熙凤不敢违逆王夫人,赶忙应下: “太太放心,我回去盯着他上本请假。 琏二那差事上,也没什么必定离不开的大事,哪里还有比送林妹妹回去的事情更紧要的? 只要皇上赐假,没有不成的。” 王夫人随即道: “皇上那头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下月初二就进宫,亲自跟娘娘说一声,只要琏二赶着早些上折子,一准儿就准下来了。 如今咱们也都成了皇亲,贾家王家都有脸面。 你可还记得林姑娘的那个老师贾雨村,当初是靠老爷保举,才授了应天府尹。 这个人是个有眼色的,立刻就攀附着你舅舅,这回你舅舅提拔推荐他来京候补京缺,他这个大司马,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王熙凤见王夫人心意已定,只得赶忙连连答应: “太太说的极是。 头前贾家保荐他做了府尹,如今王家保荐做了大司马,换了是谁,也明白哪个才是该背靠乘凉的大树。” 从王夫人屋里出来,正迎面遇见袭人,王熙凤也不敢怠慢,笑着袭人问宝玉可好。 . 贾琏刻意要避开省亲别院的修建事宜,便借口奉贾赦之命,出门要去南城石呆子家弄扇子。 京城里有句俗话:东富西贵,北贫南贱。 就是说京城的东部挨近京杭大运河,绝大多数的仓场都设于东城,南来北往的货物都会汇集于此,商家因货运方便,铺面、金铺、银号也便多聚集于东城,便形成了富商巨贾的居住区域。 而西城之中,又分西北、西南两部分,西城的北部,王府、官邸比比皆是,而西城南部,则是各府各部、各司各院的官员宅邸。到处是达官显贵,不贵都难。 北城多是普通百姓,房舍低矮破旧,居住在此间的百姓,一旦有了些钱,也会找机会搬离这里。 而南城则为鱼龙混杂之地,除了以出苦力为生的老百姓之外,还有茶馆、戏院、妓院相互掺杂,可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样杂耍、百样吃食,热闹非常,也混乱非常。 葡萄巷就是南城靠南边的一条陋巷,巷子狭窄而七扭八拐,每一个拐弯处都堆满肮脏的垃圾。 洁白如雪的照夜雪狮停在巷口,打着喷鼻儿不肯进去。 “你也有洁癖?” 贾琏嘲笑了一句白马,自己也是一皱眉。 那个什么石呆子,收藏了二十把什么稀世古扇,想来也该是个风雅人啊,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 这地方到了夏天,扇扇子绝对不是为了乘凉,估计得拿大蒲扇轰苍蝇赶蚊子还差不多。 . 此时,破门响动,有个挎着草筐的跛足老人从巷口第一家走出来,见到贾琏这等华服公子,又骑着金鞍玉辔的雪白龙马,不由连连打量。 贾琏下马拱手: “请教老丈,这里可是葡萄巷?” 老头没说话,只木木然点点头。 贾琏又问: “请问,是否有位石先生住在这里?” 那老头愣了愣,一挥脏乎乎的大手: “这里面没啥石先生。” 贾琏也一愣,随即明白,改口问道: “石呆子住这儿么?” 老头这才点点头: “哦,石呆子啊,往里边,左手第五个门。” 说完,转身走了。 贾琏拉着马,一路瞧着脚下,朝巷子里走去。 数到第五扇破门,贾琏并没觉得这扇门比前四个体面一丁点儿。 黑乎乎的门板被风雨蛀蚀得千疮百孔,下半截朽烂的部分用褐色的破木板子又钉了一截,总觉着两脚就能踹烂了似的。门心子早年上刻的对联虽然已经字迹模糊,且烂掉了一半,但残余部分仍能依稀辨别出笔迹苍劲有力。 贾琏不敢使劲,轻轻拍了拍门,试探着问了句“有人在么”,里面无人应答。 贾琏加力拍了拍门,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才听见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之人与贾琏年纪相仿,眉清目秀,但面容清矍,眼神颓废,一身布袍,也打了几处补丁。 贾琏心中不由默念: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 贾琏正要开口,身边的白马忽然咴儿咴儿地叫起来,前蹄不住的踢刨着地面,摇头晃脑,竟想从贾琏手中挣脱缰绳。 贾琏知这白马颇通灵性,便干脆放开了缰绳。 那白马直奔院里,朝着其中一间厢房嘶鸣不已。 (白马:咴儿~~咴儿~~我帮主人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四十九章 你有几个哥哥 贾琏也顾不得开门之人,追着白马就也进了院。 看白马晃着头,不住地咴儿咴儿嘶鸣,贾琏盯着厢房的屋门,朗声道: “茱萸姑娘,请出来一见。” 贾琏余光瞥见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清瘦书生,面色陡然一变,心中登时雪亮——自己猜对了。 屋门“桄榔”一声响,一个人影俏生生、气哼哼走了出来,正是一身半旧书生袍的石茱萸。 又是女扮男装。 又是一眼能叫人看出来的那种女扮男装。 这妹子的智商是负数吗? 还是她觉得别人的智商是负数? . 石茱萸径直朝着照夜雪狮就是一脚: “这该死的畜生!每每误事!” 照夜雪狮却一见旧主,只顾了高兴,生生挨了一脚,却还是将马头亲昵地朝石茱萸蹭去。 贾琏于心不忍,一把抓过马缰,将照夜雪狮牵到自己身边: “茱萸小姐骂错了!应该骂它眼瞎。 还眷恋着你这等旧主,它果然是个眼瞎的。” 石茱萸遭了贾琏的讽刺,咬牙朝贾琏气哼哼道: “这吗是你茱萸小爷赏给你的,你给小爷好生照顾着,它有个差池,小爷要你的命!” 那清瘦书生此时忽然问道: “你们认识?” 石茱萸“哼”了一声,狠狠白了贾琏一眼: “谁想认识他?” 贾琏在心中吐槽: 你以为我想认识你? 就你这天天气呼呼的,跟河豚似的,老子都分不清你到底是青春叛逆期,还是神经更年期。 面上只得尴尬一笑,朝那书生施了一礼: “在下荣国府贾琏,请问阁下可是石先生?” 心中同时一动: 石呆子,石茱萸,石公子……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那书生却不回礼,也不答话,只说了句: “寒舍清贫,受不住公子的富贵之气,请回。” 说完一转身,径自进屋而去。 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只说了句: “茱萸,进屋来。” 茱萸撅着嘴堵着气,此时却喊了句: “哥,你怎么不问问他是为什么来啊?” . 得,这又是一个“哥”。 天知道这茱萸妹子有多少个哥啊。 . 清瘦书生岿然不动,只冷冷重复说了句:“进屋来。”拔脚就走。 茱萸只得一跺脚,小跑着跟进屋去。 房门关闭,将贾琏一人一马,干干晾在院中。 贾琏这才环顾一看,只见院子不大,并无花草,只种了一片青菜和大葱。虽然一片破败贫寒,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又等了一阵,只是无人搭理贾琏。 无奈之下,贾琏只得牵着马出了院子,临走还将院门关好。 心中盘算,不如明日找人在周遭打听一番。 尤其那个石茱萸,一时富贵,一时落魄,不知真假。 . 骑马闲闲走了会子,贾琏决定直奔东风楼,打算吃几杯酒,思量一番下一步该如何行止,尤其是该如何避开参与省亲别院一事。 不想才骑马过了南长街,正遇见一身便装的卫同光,也骑着马远远而来。 贾琏赶忙先跳下马,拱手道: “卫大人安好,贾琏这厢有礼。” 卫同光也早瞧见了贾琏,赶忙下马,还礼道: “好巧,我今日出来散散,竟与贾大人偶遇。” 贾琏一听,明白这是卫同光明告诉自己:他今日无事,便笑道: “不知卫大人好酒否? 在下正要去小酌一杯,若大人不弃,不妨一道同去。” 卫同光哈哈一笑: “人生有酒须当醉,男儿如何会不好美酒? 若无美酒,谁可驰骋于沙场、弹剑于江湖?” 于是贾琏便引着卫同光,一路来到东风楼。选了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坐了,命春掌柜拣最好的美酒佳肴送上来。 美酒当前,卫同光兴致大起,酒到杯干,不多时,二人已称兄道弟。 卫同光问贾琏笑道: “如今尊府里出了个贵妃娘娘,老弟就是国舅了,我这里怕要高攀不上了。” 贾琏又执壶给卫同光斟满酒,连连摇头: “卫兄取笑了,我如何敢以国舅自居? 皇上降恩,抬举了我们家大小姐,连同上回抬举我升顺天府知府,那都是皇上看在我家祖宗忠君效命的面上,这是恩典,我们要是就此心安理得,那就是该死了。” 卫同光端起酒杯,笑着瞧着贾琏,眸子里熠熠生辉: “听说,为了上回贾蓉媳妇的棺材,老弟同族中的长辈有些不悦?” 贾琏也给自己斟满酒: “何止不悦? 不瞒卫兄,幸亏当时卫兄宣旨带了我走,否则,我必定要被捆去祠堂了。” 说罢笑着举杯: “来来来,小弟在此谢过大哥的相救之恩。”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 卫同光也跟着干了酒,却不放下酒杯,又问: “我倒是有些好奇,若当时北静王当街将鹡鸰香捻珠不是赠与宝玉,而是赠与老弟,老弟将如何?” 贾琏一笑: “卫兄何出此问?既然兄弟一场,我也不妨直说。 我贾家世受皇恩,图的不过是个富贵,并无不臣之心。 北静王拉拢我等功臣之家,尽人皆知,也没什么背后隐瞒之事。宝玉之流,皆不足谓。 我上回在皇上面前所言,便是实情,有甚吩咐,卫兄也不妨明言。” 卫同光放下酒杯,略一犹豫,还是道: “有个叫贾雨村的,不知老弟可知道?” 贾琏一笑: “自姑苏相识,倒也见过几面。 此人本是我姑丈林大人家中的西席老师,我姑丈林大人将他推荐给了我叔父政老爷,政老爷保荐他做了应天府知府,闻听他如今又攀附上了九省统制王子腾。” “此人为人若何?” “第一,学问尚可,否则不能一举得中进士。 第二,忘恩负义,当年甄士隐赠金助他,后来他得知甄士隐的独生女儿被卖,不思搭救,反而落井下石。 第三,寡廉鲜耻,此人极为擅长投其所好,讨好我姑丈后,又由此攀上我叔父,待取攀附上王子腾时,又顾不得搭理我叔父了。” “如此看来,我这趟就不算白来。”说罢,卫同光自己拿起酒壶,就要给贾琏斟酒。 贾琏赶忙谦让不敢当,卫同光捏着酒壶,沉下脸道: “我这里要给老弟斟酒,是想看老弟饮不饮我这杯酒。” (茱萸:我有几个哥哥?你管得着么? 想让姑奶奶给你求推荐,求收藏,求支持,就不许问!) 第百五十章 还有几个哥哥 贾琏笑着拱手道: “那我倒不好谦让了,恳请卫兄指教。” 卫同光缓缓向贾琏的杯中倒酒,缓缓说道: “林大人在扬州中毒了。” 贾琏陡然一惊。 卫同光仍然缓缓倒酒,继续道: “林大人是皇上登基后第一科钦点的探花郎,是皇上极为赏识之人。 高中后就做了兰亭寺大夫,掌书奏及印工文书,兼校定宫廷藏书文字。 皇上特意将他放在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文字差事上磨了几年,见他始终兢兢业业,这才钦点他做了两淮巡盐御史,去整顿旧年积弊如山的两淮盐业。 扬州盐税,那可占着全国税收的四分之一,多年来被一众旧臣把控,长此以往,必将危及国本。 可谁能想到,林大人才到任没多久,人就中了毒。” 贾琏心中明白,卫同光所说的这些“一众旧臣”,指的是“太上皇的一众旧臣”。 太上皇昔年英武,开创一派元和盛世,但年老之后,确实政事废弛,对昔日旧臣多有放纵。 如今虽禅位于当今,但仍在大明宫掌控朝政,昔日旧臣、功臣也仍然拱卫太上皇周围。 如今新皇虽然登基已有数年,一直想要整肃吏治,一振国体,奈何太上皇压在头顶,手下臣子唯太上皇马首是瞻,是以当今皇上无论何时何事,始终束手束脚。 贾琏低头不语,心中明白: 皇帝屡屡向自己示好,显然是要将自己当做贾府的突破口,而后当做四王八公的突破口,甚而当做整个功臣党的突破口。 但——他为什么选中了自己呢? . 卫同光手里的酒壶稳稳,壶嘴里流出的酒液始终细细如丝: “皇上已经得了解药,但须得有个合适的人送过去。 皇上觉得你很合适。” 贾琏不动声色: “卫兄如此阵仗,仅仅是送药?” 卫同光停下手里的酒壶,酒水刚刚好好,平平齐在杯口,一丝不差。 “送药是为了救林大人的命,老弟还得帮忙治林大人的病 他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委实是太辛苦了。 皇上仁德,不忍心累坏了林大人,让国家蒙受损失。” . 这帮人,好好说人话不行啊?就非得绕弯子? 真tnnd烦人! 你就直接说,现在把持两淮盐业的太上皇一众旧臣,都只听太上皇的,不听当今皇上的,当今皇上很不爽啦。皇上想让你去给林如海帮个忙,让他将这些不听话的都清理清理,不就得了? 这帮当官的,天天这么转着圈儿说话,你就不觉得绕脖子难受啊? . 贾琏笑道: “卫兄亲自给我斟酒,我无论如何也得喝。 只是——斟得如此满杯满盏,我倒不好举杯了。” 说罢,伸手在一旁窗上的遮阳苇帘上,折下一小截苇子,当做吸管,在酒杯里先吸了一口。 而后,将剩下的大半盏酒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 卫同光见状,恍然道: “我总算明白,为何林大人要向皇上推举老弟的原因了。 谈笑间就把事儿办了,可不是是个人就有的本事。” 说罢,给自己也慢慢斟上一杯酒,仰头喝下,哈哈大笑。 贾琏略一思忖,又笑道: “卫兄也知道,小弟如今是有职分在身之人,想去扬州须得有个由头。 若我猜得没错,林大人病重的消息已经送到我家里了吧?” 卫同光一挑大指: “聪明人!” “那——解药呢?” 卫同光一摆手: “解药已经安排好了。 只不过舍妹从未去过扬州,缠了我许久,就劳动老弟带她走一趟如何?” “这好办,反正此行是送林大人的女儿,有个女孩儿与林姑娘做伴儿,一路她两个都不寂寞。 请问令妹芳龄几何?” 卫同光用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藕片,吃了,又夹起一块椒麻鸡,吃了,又夹起一块红烧鱼,吃了。直到贾琏以为他还得再啃块排骨的时候,他这才缓缓放下筷子,说道: “舍妹茱萸,今年十六岁。” 贾琏手里的筷子“哗啦”一下子掉了。 . 这“舍妹”是共享的吗? 是不是能扫个码的,都能当这茱萸姑娘的哥哥啊? 那老子扫两回码,能不能当这茱萸姑娘的爹啊? . 卫同光对贾琏的失态却并不意外,而且还十分好心地给贾琏又递过去一双筷子: “舍妹脾气不好,还请老弟多担待些。” 贾琏想了想,郁闷说道: “没事,我身边有个丫鬟叫晴雯,脾气也不好,到时候都一块儿带着罢。 反正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三个羊扔在山岗上。” . 贾琏刚到荣国府门口,就有小厮赶过来: “二爷可回来了。 方才里面还让四下里问呢,说老太太叫二爷进去有话说。” 贾琏知道是为了送黛玉去扬州之事,便说了句: “我知道了,这就进去。” 脚步朝里走,心中已经在盘算此行之事。 刚进二门,就见雪雁急急飞跑,便叫住问: “出什么事儿了?” 雪雁急道: “里头又闹起来了,宝二爷连玉都砸了,姑娘连药也吐出来了,紫鹃姐姐叫我出来拿药重新去煎呢。” “‘又’闹起来了?” 为什么是“又”呢? 雪雁见贾琏独自一人,便也不隐瞒: “这几日宝二爷和我们姑娘都吵了三回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今儿我们姑娘得知老爷病了,当时便急得头晕目眩,还打发我们要收拾东西动身,那边薛姨奶奶院子里摆了戏,我们姑娘不舒服,就没去瞧。 宝二爷来姑娘这里瞧姑娘,开头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姑娘说了句‘我不去岂不更好?省得阻了你的好姻缘’。 宝二爷忽然就犯了性子,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来,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还说‘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完事!’一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姑娘急得药也吐出来了,一屋子人谁也劝不住,闹得人仰马翻的。 直到袭人姐姐来了,几句话就劝住了。 好容易两人都好了些,袭人姐姐偏又说了一句‘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结果,姑娘气得拿剪子剪穗子,宝玉气得又砸了玉。” 贾琏闻言,心道: 这个袭人,还很是个心机女嘛。 (茱萸:你管我有几个哥哥?我哥哥多犯法?我哥哥吃你家大米了? 你惹姑奶奶不高兴,姑奶奶就不替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第百五十一章 雪雁早已看透 贾琏因问: “林姑娘说怕阻了宝玉的好姻缘,是什么意思?” 雪雁是跟黛玉一道儿长大的小丫头,故此也认字念了些书,因比黛玉还小一岁,性格也活泼。 之前贾琏接黛玉进京的一路上,都是她往来传话,故此与贾琏相熟,说话也大胆: “宝二爷的玉上有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姑娘的金锁上也錾着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可不是故意的一对儿么? 何况薛姨奶奶说,宝姑娘要找一个有玉的相配,这不就是指着宝二爷,说‘这是天作之合的姻缘’? 这些日子莺儿背地里有事没事就拉着小丫头们,说什么‘金玉良缘’,唯恐我们不知道,头几日都说到我这里了。 我们姑娘是大家闺秀,又有些心高气傲,才不屑搭理这些人暗地里的心思。 何况我们姑娘与宝玉清清白白,半点私情也没有。就宝二爷那喜新厌旧的性儿,又给宠得没个样儿,我们姑娘曾说,我家里姨娘生的庶子,两三岁时候也没有他那样不懂事的。” 贾琏见雪雁伶俐,便将她叫到一旁: “你跟我来,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跟你说。” 贾琏先问雪雁: “他们说的‘金玉良缘’,你信不信?” 雪雁摇头道: “那都是他们故意散布出来的,我是不信。 宝二爷的那块通灵宝玉,别说亲戚朋友人尽皆知,连我们远在姑苏的时候都听说了。 他们说宝姑娘的金锁是宝姑娘说自幼就佩戴的,是个癞头和尚给的,也是个灵物。 宝姑娘比宝二爷大两岁,那么的金锁就该在宝二爷的通灵玉之前就有了。 薛姨奶奶跟二太太亲得跟一个人似的,那宝姑娘的金锁岂能没人知道? 可宝姑娘来贾府住了好一阵子,也从没听人提起来过。都是这些日子,才有莺儿四下里说的。 我听了后,私底下问过紫鹃姐姐:‘宝姑娘还要进宫么?’紫鹃姐姐才说宝姑娘不进宫了。 我跟我们姑娘说了这些,她叫我别搭理,说若咱们要是跟这起子生意人纠缠,倒丢了身份。” 贾琏心中赞叹:有其主必有其仆! 薛家人的瞎话,连黛玉的丫头都骗不过。 “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心思聪慧无比,她带来的小丫头雪雁果然也聪明过人。 于是贾琏笑道: “既如此,那你们姑娘又何必要在意‘金玉良缘’?” 雪雁挠挠头: “这我倒没问过我们姑娘。” 她又将手捻着辫梢儿,认真道: “前日我碰巧遇见跟着宝姑娘的文杏,她手里拿着一包果子点心,我顺口问了句,才知道是莺儿刚去拜了茗烟的娘做干娘,茗烟的娘给了回礼,莺儿就分了一份给文杏。 我觉着这是她们上上下下一起子人,都在围着宝二爷花心思。 可我没敢跟我们姑娘说,怕我们姑娘听了窝心。 方才又见袭人姐姐故意说了那些话,仿佛是故意将事情往大里闹。 果然就惊动了外头那些老婆子们,怕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去回贾老太太、太太知道,好不干连了她们。 老太太、太太见她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一齐都到姑娘屋里来。 姑娘刚刚吐了药,尴尬得什么似的。 就我这里看来,我们姑娘如今是被她们一窝子人给算计了。 方才姑娘说,这趟回南边,就再不来这里了。” . 贾琏闻说,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怅然。 奇怪的是从雪雁口中叙说,黛玉仿佛是对宝玉并无痴情。 难道原书中的“木石前盟”和“还泪之说”已经改变? 怅然的是若黛玉去了扬州就不回来,那自己以后可就见不到那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了。 贾琏每每见到黛玉,总觉得自己仿佛遇到了初恋的女孩,自己仍是青涩少年,单纯清澈。 . 时间紧迫,贾琏见不到黛玉,只托雪雁带话: “我找你,是想你悄悄告诉给你家姑娘,姑丈的病并无大碍,让她莫要太过忧心。” 雪雁顿时惊喜莫名: “当真?当真?那可太好了,姑娘正焦心呢。 太太方才跟姑娘说,老爷病得十分沉重,叫姑娘赶紧动身呢。” 贾琏一笑: “我像是不当真的人么? 你记得要悄悄说给你家姑娘,莫要瞎着急。 赶紧动身的原因无他,乃是我这里还有公务,送你们姑娘这一来一回,不能请假太久。” 事已说尽,贾琏便继续直奔贾母居处。 雪雁想了想,仍旧去拿了药,才回房去找个空子悄悄告诉黛玉,连紫鹃也瞒着。 . 贾母果然是要贾琏护送黛玉去扬州,千万叮嘱,仍要将黛玉再带回来。 王夫人在旁不语,直到见贾琏说立刻回去上奏本请假,王夫人手中的佛珠捏得才松了些。 当下立刻吩咐凤姐,叫预备一应土仪盘缠,务必要作速妥贴,赶紧动身。 贾母不放心,又吩咐多带人去。 不仅黛玉身边的紫鹃、雪雁,乳母王嬷嬷,并着四个教引嬷嬷,和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连带五六个平素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也都一并带去,唯恐路上服侍照顾不周。 . 王熙凤留在贾母身边伺候晚饭,贾琏先回到自己房中。 他明白自己这请假奏本不过是个过场,但做戏做足,乃是游戏规则,不能乱了章法。 于是关起门来,叫晴雯伺候笔墨,认认真真写起来。 他还没有一笔写就的本事,只得先打了个草稿,然后一笔一画认真誊抄下来。 晴雯磨墨之后,看贾琏皱眉书写,她无事可做,又不想写字,便拿了一支毛笔在手里,只闲闲摆弄着玩。 . “你很闲?每日那五百个蝇头小楷写完了?” 贾琏放下毛笔,将写好奏折拿起来,用嘴吹干墨迹,正看见晴雯闲得五脊六兽的慵懒德行。 晴雯水汪汪的大眼睛左右一晃,便神情认真说道: “我又不是在玩。 我正是在琢磨,我刺绣时节手指那般灵活灵巧,为何一到写字之时,这些灵活灵巧如何就不顶用了呢?” 装,你给我接着装! 贾琏收好奏折,朝晴雯一招手: “你过来。” 晴雯大方方走到贾琏跟前。 贾琏轻蔑一笑: “你这丫头,看着手巧,其实手笨得很。 我这手指头,就比你灵巧。” 晴雯登时不服,撅嘴道: “这屋里,凭谁的针线活计,能越过我这十根手指头去? 琏二爷吹大气儿也得挑拣挑拣,今儿专挑手指头灵巧这一宗,可不是正撞在我枪尖子上?” “我这会子有兴致,偏要跟你比一宗这十根手指头上的灵巧。” 晴雯眼珠儿一转,也笑道: “那咱们总得赌点子什么。 若我赢了,以后每日里的五百字就免了。” 贾琏见她进了圈套,故意迟疑了一下,才道: “那——若我赢了,以后你每日的五百字翻倍,可好?” (贾琏:哼哼,晴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给我当枪使。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啥?作者说不打包票我赢?。。。。。什么人啊这是) 第百五十二章 击垮巧手晴雯 贾琏在钧瓷笔筒里挑了又挑,拣出一支大小合适的七紫三羊毛笔,也闲闲地拿在手里摆弄: “我玩这支毛笔,只要你能和我玩得手法一样,就算你赢我输。” 晴雯想了想,似乎觉得此事不该如此简单,可一想到不用每日里头疼写字,又很愿意赌一把。 于是她把心一横,一仰头: “好,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贾琏伸出手: “击掌为誓,谁也不许反悔。” 晴雯立刻将又软又白的一掌拍上来: “击掌为誓,反悔的是狗崽子。” 贾琏拈起毛笔,心中已经开始暗笑: 这个晴雯小妹妹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她的单纯。 单纯得像每个男生都喜欢的那种邻家小妹,会在巷口托着腮帮等你半日,然后蹦蹦跳跳跑过来,朝你丢一只小苹果,转头吃吃笑着就跑的那种。 . 贾琏正色道: “瞧清楚了啊,回头可不许说没看明白没看清楚,然后赖账耍赖皮。” 晴雯不错眼珠地盯着贾琏的手,呲出一边的一只小虎牙,轻蔑道: “嘁,装蒜,你能有什么巧宗是我不会的,描龙绣凤都难不住我。” 贾琏也不再多话,陡然之间,他食指和拇指之间的毛笔忽然飞速旋转起来,那支毛笔仿佛瞬间幻化成了一条窜飞的灵蛇,围着拇指绕了两圈,随即又丝滑地依次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上各绕了两圈,再从中指、无名指、又转回食指、拇指,接着一个飒利的凌空抛接,毛笔稳稳落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随即毛笔又旋转如飞,在贾琏的手上手下来回穿梭,上下飞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一番出神入化的“转笔”结束,贾琏仿佛回到了他前世的学生时代: 趁着课间时分,将跟着网上视频学来、不知摔坏了多少笔才学来的转笔技巧,在同学面前显摆,心中满是小得意,觉得自己是学校里最靓的仔…… 这是全世界的许多学生组织里都流传很广的转笔文化,把一支笔在手指尖上玩出各种神乎其神、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样来,不仅可以锻炼手指的灵活性、协调性、还有掌控平衡的能力,还能锻炼人的小脑和运动神经,被称为“极限手部运动”之一。 在现代都相当唬人,何况在红楼世界? . 晴雯已经看傻了。 可爱的小妹子像看一个大怪物似地看着贾琏,清灵秀美的小脸上满是讶异,似乎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这也是人???” 贾琏将毛笔在晴雯眼前一晃: “别装傻,该轮到你了。” 晴雯惊回神,咧着嘴,勉为其难地接过毛笔,小心翼翼地用两根细细的指头拈着,仿佛拈着的是一根僵硬的蛇一般。 想了想,还是也尝试着将毛笔拈在食指和拇指之间,一个转动,毛笔嗖地飞了出去,落地。 晴雯一跺脚,跑过去捡起毛笔,又尝试一回,毛笔在她手指上还没转满一个圈,就仍然是飞出,落地。 晴雯小妹妹仍然不认输,继续尝试,继续失败。 . 贾琏心道:哼哼,这一套转笔动作,那可是我练了整整一个学期的。 我那时候跟魔怔了一样,得空就转,就算手头没笔,那也是有尺转尺,有书转书,终极目标就是“万物皆可转”。 就算你晴雯手再巧,也休想一看就会。 小妹妹,你还是毛儿太嫩啊—— 贾琏笑眯眯瞧着,仿佛在看一只扑尾巴的小猫。 真可爱啊。 真好玩啊。 真……真是三十岁大叔看初中生…… . “你还是饶了那支毛笔罢。 我刚才挑了半天,好容易才挑出你手里那支最便宜的。我就知道,落到你手里,它就是摔坏摔散的命。 算了,你输了就输了,好歹说话得算数吧?要不你可就连人品也输光了啊。” 贱兮兮地跟小妹妹说点风凉话,这感觉还真是挺爽。 晴雯又沮丧又不甘心,跺脚道: “给我几天回去练练,我一定能赢你!” 贾琏撇着嘴连连摇头: “这就没意思了啊。 输打赢要,你怎么那么赖皮呢?刚刚是谁红口白牙地说‘反悔的是狗崽子’啊? 你这不仅仅是狗崽子,还是赖皮狗崽子,你不脸红啊?” 晴雯给他说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小脸憋得通红,愈发惹人怜爱。 她手里死死捏着那支毛笔,吭哧半日,才终于带着哭腔道: “一千个字……还是蝇头小楷,也太多了……” 贾琏看时机合适,这才故意抚头做沉思状: “一千个字……好像是有点儿多啊? 看在你这些日子没给我惹麻烦的份儿上,也并不是不能商量,可就是……” 晴雯一听贾琏说可以商量不写字,登时大喜,小脸霎时多云转晴: “我就说二爷是个善心菩萨,必定不会逼死我的。” 贾琏一笑: “到底要不要每日写那一千字,那就得看这回你跟我去扬州一路上表现如何。” “去扬州?二爷要带我去扬州?” 晴雯几乎是惊喜莫名,眸子里还带着泪,却已经熠熠生辉。 贾琏点点头: “我过几日要送林姑娘去扬州,你跟我一道儿去。” 晴雯喜得一跳,也没了行止,上前一把拉住贾琏的胳膊: “二爷是大菩萨,二爷是佛祖爷爷,二爷……” “停!二爷我不出家,就在俗世里做好人好事就得了。” 贾琏吓得赶忙制止晴雯把他一路往西天上送。 正此时,听外面有人唤: “二奶奶下来了。” 随即院子又是一通服务人员紧急集合列队,恭迎二奶奶“检阅”。 贾琏指了指晴雯拉住自己的纤细十指: “注意点儿,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小小老婆。” 晴雯一吐舌头,松开手,小声道: “那咱们去姑苏么?我想见我哥。” 贾琏白了她一眼: “那正好,反正你也不听话,顺便就把你送回去你哥那里得了,也别跟我回来了,我以后倒省心了。” 晴雯皱眉跺脚,“哼”得一声,赌气道: “我就不走!我就不叫你省心!” 贾琏摇摇头: “这一路你乖乖听话,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叫我满意了,回来你就不用每天写一千个蝇头小楷。” 等晴雯面露喜色,贾琏才道: “就还写五百个得了,你太精力旺盛,不写字容易给我惹麻烦。” 晴雯如遭雷击,小脸顿时垮了。 “犯什么傻啊,赶紧收拾好笔墨,今天的五百字写了吗?写完自己回屋睡觉去。” . 贾琏走进正房,沉着脸。 (晴雯:这什么人啊?还是个爷呢,老算计人家,我不给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了!) 第百五十三章 花鸭子王熙凤 贾琏进来,王熙凤带着平儿,丰儿迎上来,笑道: “这是刚写了请假折子过来?国舅老爷辛苦。” 贾琏不语,只在桌边坐下,接过平儿递上来的茶,浅浅吃了一口,方才“嗯”了一声。 王熙凤是奉了王夫人之命要劝说贾琏,是以才耐着性子哄他,见他不识抬举,心中已是不忿,却也只得忍耐。 笑着吩咐平儿、丰儿:“赶紧将酒馔都搬进来,我同二爷吃几盅。” 两个丫头出去,屋中没有只有夫妻二人,凤姐走上来,推着贾琏的肩膀,撒娇道: “你头前当着赵嬷嬷的面儿给我没脸,我都忍了,如今还不作罢,这杀人的脸色还要给我瞧多少?” 贾琏知她今夜必定有话说,便就坡下驴,和缓下脸色: “你头前的头前扫了我多少脸面,我又说什么了?” 凤姐“噗嗤”一笑,在贾琏耳边轻声道: “我如今肚子里有一个,倒碍了今夜的事。” 贾琏拉住凤姐的手: “你还是好生保养着罢,白日里已经操劳不少,夜里就放过你自个儿罢。” 一时丫头们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还有一碗火腿炖肘子,并一大海碗的野鸡崽子汤,酒壶里是上好的惠泉酒。 平儿上来摆好碗筷,又斟好了酒,凤姐便屏退众人,连平儿也叫她回自个儿屋里候着。 屋中只剩下贾琏熙凤二人,凤姐笑着给贾琏布菜: “这糟鹅掌鸭信很是得味,正适合吃酒。” 贾琏知凤姐善饮,便将她面前的酒杯拿到自己这边: “你有身孕的人,还是不要吃酒了。” 一时夫妻二人倒也你谦我让,你敬我爱。 凤姐夹了一筷子玉兰片,放在贾琏盘中: “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说我该如何料理?” “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府里凡事都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 凤姐笑道: “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 但昨儿老太太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 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做的不同了。” 贾琏知道她这只是话引子,真正的意思在后头,便顺着她的话头应付一句: “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添些。” 凤姐点头道: “我原瞧着,老太太心里是有意撮合宝玉和林姑娘的,可这回一说起生日,才愈发觉得老太太该是更属意宝姑娘。 宝姑娘世事洞明,安分随时,性子又和顺温柔,不像林妹妹,老是一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样儿,跟谁都合不来。也难怪老太太会改了心意。” 贾琏心中暗自思忖: 世事洞明,安分随时……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这四个词儿是王熙凤的文化水平想得出来的? 于是存心引蛇出洞,笑道: “老太太改主意的事,自然是只跟你们娘们儿说,我们又不知。” “可不是? 老太太就跟薛姨妈说,‘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你听听这话,可不是把宝姑娘才是顶尖儿了? 既然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儿,这‘心尖儿’自然是必须得配‘顶尖儿’,这才不委屈了。” 王熙凤边说,边又给贾琏斟酒。 贾琏接过来饮了,故意问道: “‘我们家四个女孩儿’?这是算上贵妃娘娘了?” 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 “糊涂啊,如何敢这么唐突贵妃娘娘? 老太太说的‘我们家四个女孩儿’,是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妹妹和林妹妹。” 贾琏哈哈一笑: “哟,林妹妹已经算是咱们贾家的了,这是不是有点儿早了?” 王熙凤连着摆手: “老太太这就是一时口滑,林姑娘在咱们家住着,就跟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可不就是这么一点子事儿?别想歪了。” 贾琏放下筷子: “哦?按你的说法,‘心尖儿’配了‘顶尖儿’,且宝姑娘已经过了十五岁,年已及笄,也该定亲了。 如何不干脆跟宝玉定下这门亲事?” 王熙凤闻言,连连拍手道: “可不真是这话啊! 老太太就是想赶紧给宝玉定下这门亲事,早都说了,金玉良缘,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这都是上辈子注定了的姻缘。 可是呢,这里头却又一宗,那就是林姑娘。 老太太头前的心思,林姑娘或许影绰绰的也知道,那这是忽拉巴地改成把宝姑娘定给宝玉,只怕林姑娘心里受不得。 老太太疼林姑娘,哪儿舍得让她受这个委屈啊? 怎么说也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也是手心里的宝贝呢。” 贾琏故意装糊涂,使个坏道: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两个都定给宝玉得了。 反正林姑娘是官宦嫡女,父亲更是探花出身,祖上又袭过列侯,可做正妻。 宝姑娘祖上虽是紫薇舍人,到底是商人之女,八面玲珑,还善经营,做偏房也说得过。” 王熙凤顿时撂下了脸: “你胡说什么? 我们王家的外甥女,薛姨奶奶的千金,能给人做偏房?” 贾琏嘿嘿一笑: “倒没听说能一上来就娶个平妻的。” 王熙凤摆着手道: “平妻也不成! 这趟你送林妹妹回扬州见她父亲,就干脆让她留在扬州,不管林老爷的病能不能好,都别回来了,与人于己,大家省心。” 贾琏自己拿过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大咧咧笑道: “我今儿从街上遇见个新鲜事儿,可是叫我开了眼了,说来给你听听。 有个城外赶鸭子的,把一只花鸭子卖给了东街的烧鸭店。 奇就奇在那花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那一张巧嘴,跑前跑后,自己个儿跑进好几家烧鸭店去谈价钱,唯恐赶鸭子的吃了亏。 等到谈定了价钱,又帮赶鸭子的一文一文地数钱。 当中发现铜钱上有个豁口,那花鸭子连喊带叫地追出了二里地去,也不能让赶鸭子的吃了一个铜子儿的亏。 等烧鸭店宰完了这花鸭子,将花鸭子挂在钩子上,它嘴里还在哪儿念叨呢:‘这到底是‘挂炉烤鸭’卖的贵呢?还是‘焖炉烤鸭’受欢迎?’” 凤姐一拍桌子: “你少拐着弯儿骂人!” 贾琏仰天长叹: “我没拐弯儿,我是直接骂的。 我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花鸭子:无良作者你出来!我招你惹你了? 你骂人就骂人,宰我干嘛?你还想让我帮你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做梦吧!) 第百五十四章 等我来做家主 王熙凤倏忽瞪眼: “放屁!凭你也敢骂我? 就凭你那点子出息?还是凭你们贾家个个都是石崇邓通? 我呸!也不怕臊得慌! 我又现成的对证:去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倒要瞧瞧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根本并不搭理凤姐的张狂,仍旧自斟自饮自逍遥。 凤姐瞧得更加来气,一把甩下筷子,恨恨道: “没心没肺没骨气的窝囊东西!” 贾琏又饮了一盅酒,才悠悠说道: “但凡是傻子,往往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明明已经身陷危机,却还意洋洋,总自认为足踏坦途,浑然不知死期将近。 王熙凤啊王熙凤,凭你这样标致的模样,爽利的言语,再加上你这深细的心机,多少男人都不及你。 头前我也觉得还过得去,你能干,我得清闲,大家实惠。 可凡事都得有个底线,但凡是破了底线,凭是什么水晶玛瑙也照样摔个粉粉碎,没什么心疼的。 你偏向着你娘家,我不与你计较,那是我大度,我不想与我自家的媳妇斤斤计较。 每日里逞个口舌上的能耐,弄得屋里鸡吵鹅斗的,不雅相,反倒没了意思。 你开口闭口你王家如何如何,可你王家如今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一个做了九省统制的王子腾。 其余,你父亲不过是个六品闲差,你两个姑母,一个有诰命的也不过是个五品宜人,另一个家道中落,如今只能寄住在我们贾家,也不过如此。 倒是我们贾家里,你瞧不上的婆婆是正经的一品诰命夫人,珍大哥的媳妇也是正经三品淑人,你想熬上个一品诰命,得靠着我袭了爵升了官,否则你就是做梦。 这当中最大的变数,不是我‘没心没肺没骨气太窝囊’,而是我不窝囊了,你就会被休回娘家。 到时候,你可就是什么都没了。” “你放屁!你放屁!”王熙凤连连拍桌,“你敢休了我?我借给你个胆子!看我一把火烧了你……” “休妻这种事,从来不在于敢不敢,只在于时机合适不合适。” 情绪化爆棚的女人啊,永远都不懂,厉害男人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从来都是计算过代价和收获之间的差额,要么不出手,出手要你命。怎么会一拍脑袋就上头了呢? “我跟说这个,是因为我现在不想休妻,毕竟咱们夫妻一场,情分尚在,且你又有了身孕。 所以我才来劝你,点醒你。 你能明白,是你的造化。 你不能明白,我也不算‘不教而诛’,凡事也没有遗憾。” . 贾琏此时的沉稳,反而让凤姐没了底气——这样看似温和从容,实则冷硬如冰的贾琏,有点儿瘆人。 于是,凤姐强压下火气,竖着柳叶吊梢眉,气哼哼道: “我叫你说,我听着。” 贾琏用筷子夹起一块藕丁,慢慢咀嚼,又拿起银酒壶,斟了半杯酒,细细饮下,这才开口道: “你一心听你姑妈差遣,支使我送走林姑娘,好让宝玉娶了宝姑娘。 你是太太的侄女,宝姑娘是太太的外甥女,可连我这外人都瞧得出,太太明显是更喜欢薛姨妈的闺女。 你就不替自己想想,等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太太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儿媳妇,还是个又听话、又贴心、又会来事儿的儿媳妇,到时候还要用你一个别人的儿媳妇来管自己家么? 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你当家这些日子,得罪的人想来也少不了,到时候你被夺了权,日子可要比旁人难过得多。 再者,但凡夺权这等事,没个正当理由,总不好下手,也不好斩草除根。 所以夺你权的时候,必定是要将你置于死地的。 虽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但只要从‘七出之条’里寻个大错,将你休回王家,却不是个最干净利落的法子?” 王熙凤虽霸道,却并非糊涂蛋,贾琏所说的这些话,就仿佛一把利斧,一下下地将她的天灵盖劈得通透见光。 王熙凤高高吊起的柳叶眉渐渐耷拉了下来,可她性高气傲惯了,此时死死抿着嘴,眸子还在来回转动。 贾琏于是继续劝降: “如今这贾府里,太太是善良菩萨,你是杀人魔王。 你自己要留个心眼,但凡你做了出格的错事,那可就是大房这边的媳妇做了错事,大房一枝都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而太太那头,则坐收渔翁之利。 最好你犯了王法才好,这样大房这头要是被剥夺了袭爵的权利,那爵位可就要落在二房的宝玉头上了。 到时候,你腾出了地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管家权交在太太最信任的宝二奶奶手里。 好儿都给了宝玉,总比给了你我强吧?” . 凤姐低着头,这才想起老太太说要给宝钗过生日,便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便说自己最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尤其喜欢甜软的柿饼。其余问话,每一样都是依着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 贾母闻说,很是欢悦,王夫人在旁连夸宝钗,薛姨妈笑着谦逊不已。 而王熙凤与宝钗乃是表姐妹,早知她从来不爱听戏,而且最厌恶甜烂之食,比如柿饼之类,见了就觉恶心。 此时想来,宝钗来此不久,又不与贾母同住,只偶尔来坐坐,如何能得知贾母的那许多喜好? 答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夫人一一详述教导。 王夫人一向淡泊好静,专心礼佛念经,又为何要将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一一详述教导宝钗? 答案也呼之欲出:那就是王夫人要宝钗深得贾母喜爱,这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荣国府里。 至于宝钗所带的金锁,之前从未听说。 还有薛姨妈说宝钗只能与有玉的婚配,这不显然就是奔着宝玉而来么? 如果宝钗真的嫁给宝玉…… 不! 不可能! 王熙凤身子一软,歪倒在了靠背引枕上。 . 贾琏放下酒杯,起身过去扶起凤姐,抓过两个引枕,一并给她垫在后背上。 王熙凤一把推开贾琏:“滚开!” 然后仍旧歪倒下去,捂着脸哽咽起来。 贾琏仍不与她计较,只轻轻一声叹息: “该说的话,我总得告诉你。 我这趟去扬州,是说什么也得去的,并不需要你来做说客。 等我这趟回来,这荣国府的家主,就是我做了。 我不怕你把这话告诉给太太,因为你说了她也不信,反倒会愈发疑心你,到时候,只怕等不到我回来,她们就要朝你下手了。” 第百五十五章 相互信任好吗 贾琏之所以要想法设法地避开“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是因为他早有了一番打算,一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才能一举彻底拿下荣国府的掌家权,成为真真正正的荣府家主。 经过了之前当街劈棺之后,贾琏更加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有钱、有地位,但如果自己在贾家之中没有话语权,那么他就拦不住贾家的败落。 想避免贾府这辆老爷车开向悬崖,自己就必须成为把持方向盘的人。 运气,就是那么好。 刚好又得了卫同光带来的“皇差”,他自然是要乘势而为,抓住机遇,扩大战果。于是,贾琏也私底下借着卫同光之口,向皇帝提出了他希望的“报酬”。结果当然是双方都觉得满意。 这一切,都正在朝着贾琏设想的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但这一切,贾琏都不可能告诉王熙凤。 《易经》有云: “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简而言之,那就是“不过脑子乱说话,不得house”。 王熙凤是那种很自我、很自信的女人,她坚信全天下的男人都没她聪明(女人也一样)。所以她从来不肯听人劝,只朝着自己认定的目标前进。 能让她停下的唯一方式,只有等她的脑袋和南墙做一次脆生生的亲密接触。 但王熙凤是贾琏的老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贾琏不能扔下她不管。 所以贾琏还是尽力劝说,如果是她不知好歹,那贾琏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 王熙凤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抽噎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你胡说!我们王家人,绝没有你们贾家人那么多忘八心肠! 我们家的人……从来不坑害自己家人。 太太是我亲姑妈……她绝不会坑我……” 贾琏幽幽叹息: “你这个傻子啊。 这世上,哪有什么是绝对不会的。” 王熙凤陡然抬起头: “你才是个傻子! 这回盖省亲别院,银子花得没数,里头大有藏掖,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扎,谁不图惜能过一道手、扒一层皮? 连老爷身边的两个篾片清客单聘仁、卜固修都赶着硬沾上去,那两个只不过是陪茶陪读陪笑的书呆子,懂个屁的采买经济,给老爷又是送扇子又是送印泥的,哄得老爷向珍大哥开口推荐了他俩。 这等真金白银的好事,你倒没了算计。 还是太太跟我说,琏二去扬州奔波这一趟都是为了咱们贾家,也不合让你两口子吃了亏。 太太这才亲自跟珍大哥说,叫我也跟着去照应照应。 贾蓉贾蔷他们的差事,因要跟日后入库相关,都要他俩与我这里商量。尤其打造金银器皿的银子,都是先放在我这里,让贾蓉用的时候再朝我要。 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不才是亲戚该有的贴心样儿?” 贾琏心中一沉: 银子放在王熙凤手里,她少不得就又要拿出去放账。 之前她只是拿荣国府里的月钱出去放账,这回她要是把“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的钱也拿出去放账,一旦事发…… 贾琏望着凤姐,黄晕晕的灯光照在她尚有泪光、却已咄咄逼人的脸上,又想起这个女人带给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夜欢畅,以及她言语之间平时凶巴巴的温存关心,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凤姐看贾琏不语,以为他被自己压制住,便又坐直起身子,埋怨道: “本来好好的,都叫你闹成这样。” 重又拿起筷子,给贾琏夹了一箸菜: “林妹妹的事情我不管了,你爱再带回来就带回来,反正这事儿有老太太做主呢。 我也乐得都顺了宝玉的心,让老太太听见,岂不也欢喜我?” 贾琏见这傻凤姐还只认为此事是“黛玉还是宝钗嫁给宝玉”的问题,便转而言他: “我折子明日上去,过不两三日就能准下来,你明日就给我打点好行装。” 凤姐心里还盘算着王夫人说“等下月初二进宫亲自跟娘娘说”的话,不由顺嘴说道: “哪儿那么快啊?怎么也得下月了。” 贾琏闻言,跟明白了这背后是王夫人在折腾,也不理会,只道: “我明日得去衙门安顿事务,你赶紧收拾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 “我这趟去扬州,除了兴儿、隆儿、昭儿、福儿四个都跟着之外,还叫晴雯随身伺候。” “你说什么!”王熙凤直接将筷子狠狠掷出去老远,“桄榔“一声。 “你敢带那个小骚狐狸出去!我不许!” 贾琏一笑: “我也觉得晴雯的岁数有点儿小。 要不我改为带平儿出去?” 看凤姐柳叶吊梢眉倒竖,丹凤三角眼圆睁,贾琏又笑道: “既然都不叫我带,那我不妨直接去老太太那里。 就说这一路需个丫头伺候,老太太身边除了鸳鸯离不开,还有琥珀、翡翠、玻璃、玛瑙、鹦鹉一帮子十八九岁的大丫头呢,我讨一个来,老太太必定也答应。” 凤姐气得捶桌子,却也明白此事要是闹到老太太那里,自己的贤名可就彻底毁了,少不得还要扣上妒妇的帽子。 毕竟贾府是一个诗礼簪缨之族,信奉的是儒家思想,讲究的是“夫义、妇听”,作为妻子,对丈夫不和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尤其若是老太太真给了贾琏一个大丫头,那这个妾室可是自己惹不起、搬不走的。 她正憋得满肚子火气,又不敢发泄之时,贾琏拉住了凤姐的手: “头前,我也做了不少寻花问柳的混账事儿,这是我不对。” 凤姐不由“嗯?”了一声:这是能从贾琏嘴里说出来的话??? 贾琏继续道: “我在前头混账,你在后头亦步亦趋,见一个消灭一个,信念坚定,绝不动摇。 可问题是,你又不能把我栓在裤腰带上,我想真要偷腥,真真儿是你防不住的。 你不许我碰这个,动那个,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我瞧两眼也不成,说句话也你犯忌讳。 然后咱们就这么一场接一场的闹下去,你想想,夫妻的情分再深,也架不住折腾,早晚要越来越淡。” “呸!饶是我这么管着,你不还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王熙凤甩了甩贾琏的手,没甩开。 贾琏知道,自己这身体的本主品味是差了点儿,天天盯着贾府里各位厨子的媳妇下家伙,不由在心中哀叹: 你还不如西门庆呢,人家虽然也喜欢人妻,可人家喜欢的好歹是有钱人的人妻,你倒好!就跟厨子老婆玩儿命! 你上辈子是被厨子宰了的鱼吗?这辈子就奔着绿厨子来的? 贾琏拉着凤姐: “咱们相互信任,好吗?” 第百五十六章 买办集体欺主 王熙凤在心中其实已经被贾琏的话说动,但面上死活不肯服软,斜着丹凤三角眼,将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长长指甲在桌上敲了敲: “就算我肯信你不出去偷腥,你那做荣府家主的话,可教我怎么信?” 贾琏一笑: “我说的话,等成真了你再信也由你。 你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安心养胎罢,你就不为你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纵你如今替人家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还是那边屋里的人。 凭你如何能干、能算计,若你始终无子,根基终是不牢靠的。 你看看老太太、太太,哪一个是没有自己亲生儿子的?” 王熙凤“哼”了一声: “谁说我无子? 清虚观的张道士和测字的刘铁嘴都算过了,我这胎就必定是个哥儿,还是个命中有大富大贵的哥儿。” 贾琏自然知道凤姐此时怀的乃是巧姐,只摇头道: “他们都算错了。 我给你铁口直断一句话得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你好生养着罢,这个姐儿我也喜欢得很。 罢了,时辰不早了,我去外间书房睡。” 说罢起身,潇洒出屋而去。 . 凤姐怒目正要骂“你敢咒我生不出儿子”,却又被贾琏后面那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惊得呆了。 她楞柯柯坐在桌旁,凌厉而美艳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 她如今确实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可她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呢? 是贾母偏疼她的伶俐能干? 还是王夫人与她的姑侄情深? 还是真的会有一日,贾母或王夫人一句话劈头砸下来,自己就立刻仍旧只是个没有爵产的大房长房儿媳? 而另外一个有爵产的二房长房儿媳李纨,虽是个寡妇,却因为生了儿子,有贾兰这个二房长子长孙在,李纨就有了稳稳的根基。 而自己……就算能存下金山银山的私房钱,又有什么用呢? 对!这一胎,无论如何也得是个男胎! 可就算是自己生下了大房的长子长孙,这个家的爵产可还都是二房的,珠大奶奶李纨不中用,人家会娶一个中用的宝二奶奶啊。 王夫人一心要让宝玉娶宝钗,可不就是奔着这个目的? 王熙凤越想心中越冷,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 第二日一早,贾琏递了请假折子,然后便着手安排自己不在期间,府衙里的诸般事务。一直忙到下半晌,这才从府衙出来。 一出府衙,兴儿牵过马来,刚欲上马,只见旁边转出一个青年小厮来,跪下就磕头: “请琏二爷安。” 贾琏低头一看,见这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个子不高,方团团的一张脸,大眼睛,大嘴巴,却生了个小巧玲珑的鼻子,虽不算难看,却还是瞧着有些不太协调。 此人说话清楚,举止也算规矩,看服色便知是贾府小厮,瞧模样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兴儿机敏,一直偷瞄着贾琏的脸色,此时在旁笑道: “你不是跟着宝二爷的李贵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李贵赶忙又磕了个头: “琏二爷,自打秦相公病了,宝二爷就不上学了。 白日里没事做,就支使我们出来在街上寻摸小玩意儿。 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或是胶泥垛的风炉儿,还有街面上最上好的胭脂香粉什么的,买回去给姑娘们玩儿。” 贾琏一皱眉:嘿!你说这小圆脸儿啊,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贵闲人”。 便朝李贵道: “你起来。 可巧儿我也要买几样东西,你若熟悉街面,就带着我去逛逛。” 李贵闻言,求之不得,连连打躬作揖: “这些年,里头的姑娘们常托二爷买胭脂水粉什么的,二爷都是吩咐小的去采买,别说咱们周遭这几条街,小的都跑熟烂了,就是满京城里,小的也跑了十几个来回了。 哪些店铺里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精致,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贾琏忽然想起头几日看官中账本之时,明显有“胭脂水粉”这一项,一年下来也有二、三百两银子,便问: “胭脂水粉不是由府里采办们按月买了么?如何还常常要你代买?” 李贵笑着回道: “按说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份例。每月有外头买办总领了去,买来再交与各房的婆子们拿进去给姑娘们,没有个让姑娘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外头小厮又买头油又是脂粉的道理。 偏那些买办们,虽不敢脱了空不买,但总是迟些日子,里头催得急了,他们就不知从哪里弄些来,不过顶着个脂粉的名儿,或是人家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不花钱弄了来,其实根本使不得。姑娘们依然还得自己拿银子来现买。 纵有人买了好的来,其余买办岂肯与他善开交的? 又说他使坏心,要夺旁人买办了。所以那些买办都是一般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 贾琏闻言笑道: “原来你还是个懂行的,这来来往往的门道你倒都明白。” 李贵忙道: “这里面的门道,其实大家伙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奴才见二爷是个明白事理的,这府里的事情,二爷早都看得透彻,奴才不过是不敢在二爷面前装糊涂罢了。” 呵呵,这李贵的话说得相当漂亮! 他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贾府里如今买办的弊病,却又全说成“二爷早都看得透彻”,也是个“伶俐虫儿”。 贾琏早明白了李贵这是特意寻找着自己来的,这个人是专程来抱大腿的。 于是贾琏并不接茬,转而道: “我想要买一支凤钗,你看哪里有精细好物?” 李贵立刻道: “那咱们不妨就去东街城隍庙旁边的‘凤祥楼’瞧瞧,他家的金银累丝手艺最是精巧,每年给大内供奉不少首饰。 还有南边两条街外,有个老字号‘宝昌阁’,镶嵌做得极为精细,除了价钱贵些,就再没毛病了。” 第百五十七章 李贵做了卧底 贾琏闲闲踱进宝昌阁。 宝昌阁的毕掌柜一见贾琏的气度和穿着,不敢怠慢,堆着笑亲自迎上来,听兴儿说这是荣国府琏二爷,赶忙有情上座奉茶。 贾琏坐下环顾四周,只道:“先把镇店的好物拿出来我瞧瞧得了。” 李贵知道宝昌阁里有镇店三件宝:赤金嵌翡翠牡丹滴珠耳环,赤金凤尾镂花流苏衔珠钗,金银二色缠丝嵌红宝双鸾长簪,每样都至少值一千两银子。 可谁料想,琏二爷头一遭来,就一口气儿要了两样,另一样不要,原因是:没看上。 但琏二爷显然还嫌不够,又另外还挑了几件样式别致精巧的首饰,件件价值不菲。 李贵跟在后面,已经看傻了。 我的娘啊,眼前这是琏二爷,还是活财神啊? 啧啧,这是什么气派! 宝二爷是荣国府的活凤凰,又什么时候能这么有钱过? . 正当一旁的毕掌柜也以为是遇到冤大头而窃喜不已的时候,琏二爷放下手里的茶碗,开口了: “李贵,你去跟毕掌柜说说价钱。 别叫人家吃了亏,也别叫人家笑话我是个冤大头。” 李贵猝不及防,不由一愣。 兴儿从方才就等着看热闹,此时在旁边一捅李贵: “你干嘛来了啊?不就是想在我们琏二爷面前抖个激灵么? 二爷这是给你机会,看看你的本事。” 贾琏一瞪兴儿: “多嘴!” 兴儿一吐舌头,转头却偷偷朝贾琏一乐。 . 李贵不是笨人,顿时明白,这位琏二爷,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你不让他明白明白你确有价值,他必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李贵在心里露胳膊挽袖子,心道: 毕掌柜诶,今儿可得拿你显示显示我的本事了。 于是,李贵先拉近乎,再抬出京城里几家有名的银楼首饰楼做比较,再欲擒故纵,几个回合下来,将总价由三千二百两银子,楞个给讲到了两千两银子。 琏二爷对两千两的价钱表示认可,于是直接撂银票。 毕掌柜一边收银票,一边招呼伙计赶紧装锦盒,一边还跟贾琏打躬作揖: “琏二爷以后要常来坐坐啊,买不买的都让小店蓬荜生辉。” . 出了宝昌阁,贾琏吩咐兴儿,先将这几只锦盒都拿进自己书房去,交给晴雯收好。 之后贾琏就一路在街上闲溜达,李贵跟在他后面,又是盼望,又是忐忑。 一直又溜达进了东街的城隍庙,贾琏忽然停下脚步,回身问李贵: “你想换个好差事?” 李贵冷不丁给贾琏如此单刀直入地一问,一时愣怔住了,半晌才讷讷道: “是……想来着……” 贾琏一皱眉: “痛快说,你都敢来找我了,不敢说实话?” 李贵“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咚咚”磕头道: “小的虽不读书识字,可小的不笨,小的跟着伺候宝二爷有八年了,忠心倒是有,长进却没有。 小的就是想来求问琏二爷,能不能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多学学,多干些事情,奴才不敢说肯定不贪钱,可肯定比他们像样子。” 贾琏听他说得坦诚,这才展颜一笑: “好小子,起来罢。” 等李贵起身,贾琏才又道: “你既然直白问我,琏二爷我就直白答你。 你要机会,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 我这里要你做件事,做得好,你的前程就有了。” 李贵闻言,心道: 好家伙,原来刚才只是个小考验,后面还有个大的。 于是又“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又磕了三个头: “但凭琏二爷吩咐。小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这里的城隍老爷都瞧着呢,小的若有半点子不忠心不尽心,天打雷劈。” 贾琏摆手道: “又不是叫你去杀人放火,什么水里火里的。 你起来,以后跟着我,守规矩就行,繁文缛节的免了。” 李贵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杀人放火就行。 . 贾琏之前曾听兴儿说起,李贵虽然是宝玉的奶哥哥,但因为年纪大了宝玉几岁,又是个性子沉闷之人,不大合宝玉的心意。 除非是贾母吩咐,否则宝玉出门便只带茗烟,吩咐小厮的事情,也多让茗烟为首,这让宝玉的八个小厮里年纪最大的李贵窝心许久,却又无可奈何。 本来贾琏之前筹划之事,还差一个探听风声之人,这一来竟刚好得了。 于是便故意问: “我听说,茗烟的两个表哥都是采买上的人?” “是,他两个表哥,一个是二老爷这边的,叫得忠,一个是老太太身边的,叫顺子。” “他们一条藤儿上的,你只一个人,我就是调你过去做采买,你去了也是那个受挤兑、挨算计的。 我要出门几个月,你在这几个月里,想法子拿到买办那头胡作非为的证据来。 等我回来,拔了他们那根藤儿,你才好做事。” 李贵一听,差点儿高兴得一蹦: 太好了!先收拾了茗烟一伙儿,再去做采买,这可是个又解气又得实惠的好差事! 赶忙又要下跪,被贾琏一把拦住: “你先等等,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面: 头一样,跟我做事,不许打马虎眼,要是拿我当傻子哄,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第二样,我吩咐你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乱说,若给我知道了,就是你辜负了我。 你都能答应,再干我的事情。不能做到,现在就反悔,大家省事。” 李贵连连指天发誓,一切只听贾琏吩咐。 贾琏又道: “茗烟在宝玉身边,少不了有作妖之处,你都记清楚了,回头我问你。” 李贵规规矩矩一点头: “二爷,以后所有我身边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你问我什么,我答什么,有半点隐瞒,或泄漏半点,我不得好死。” 顿了顿,又道: “我觉得有什么异常的,也跟二爷说,反正,小的就是二爷的一双眼和一双耳朵。” 贾琏很满意,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递给李贵,李贵又惊又喜,双手接过,跪下就磕头。 贾琏道: “跟着我的人,我这里自有赏赐,不会亏待。 可有一节,不许背着我不知道赚旁的钱,你记住没有?” 李贵连说“记住”。 刚好走道城隍庙门口,贾琏说了句:“你回去罢。”自己上马径自走了。 第百五十八章 宝玉的大舅哥 兴儿抱着几只锦盒,喜滋滋地朝荣国府走,忽然有人上来一把拍在他肩头上,吓了兴儿一跳。 急急回头看去,正是比他大两岁的亲哥哥升儿,如今在宁国府里当差。 升儿奉命出门办事,本打算借机去找兴儿,可巧就碰上了。他本就和兴儿是一样的活泼性子,掩不住地满脸喜色,笑嘻嘻道: “果然如你所说,琏二爷叫我跟着蔷大爷去姑苏……” “得了,既然知道是我去跟琏二爷说的好话,你买什么谢我?”兴儿不等升儿说完便打断,直接要好处。 升儿见兴儿抱着东西,知道他没法还手,立马给了兴儿一个爆栗子: “我这还没进项呢,你倒先来打秋风。” 疼得兴儿苦着脸叫: “你又欺负我,赶我家去就告诉妈!” 升儿知道老娘偏心小儿子,老爹又是个棉花耳朵铁拳头,回来的后果难保不是老娘骂自己,老爹捶自己,于是上手给兴儿揉揉脑袋: “看你,咱哥儿俩逗着玩嘛,你老当真,好没意思。 说正经的,我就是谢,也得先谢琏二爷啊,哪儿就先轮到你了?这还有规矩没有啊?” 你倒是教教我,去谢琏二爷的时候,我买点子什么带过去好些? 只是我手头就只这个月发下来的一吊钱,就这个妈妈还找我要呢。” 兴儿很受哥哥哄,当下也不气了,他手里抱着东西,就用胳膊肘在升儿身上一怼: “你谢二爷也是应该。 我告诉你个巧宗得了,你这就去南货店,买一包上好的苏式绿豆糕,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跟我一道儿回去就得了,琏二爷过会子就回来,看他还有什么吩咐你的。” “绿豆糕?这……” “这你就不知道,琏二爷书房里有个晴雯,最是爱吃苏式绿豆糕,你这份礼花不了几个钱,却能先讨了她的欢喜,” 升儿听了这话,坏笑道: “一包绿豆糕值什么?我这就买去。你倒是说说,那位晴雯姑娘是不是琏二爷的金屋藏娇?” 兴儿一撇嘴: “要说这晴雯生得确实好看,足盖过了平姑娘。 这要搁在头前儿,我们二爷不弄到手就必定得百爪挠心地睡不着吃不下,如今说来也怪了,二爷竟然一直不下手,可怪道呢。” 升儿想的却是旁的一路: “拜佛须拜正主,她既不是琏二爷的新欢,也未必管用。 倒是我要不要买点子什么孝敬一下琏二奶奶?” 兴儿赶紧一摇头: “可免了吧!就琏二奶奶那狮子大开口,你这一吊钱扔进了她的没底儿大窟窿,连个响儿也听不见。她又瞧不上,你也白花钱。” 升儿连连点头: “这话在理! 这些日子,琏二奶奶在我们东府里管事,那叫一个厉害。 这也罢了,生财他们几个都说,琏二奶奶是个‘钱狠子’,‘钱串子’,逮着蛤蟆攥出尿的主儿,连我们下人的月钱都偷拿到外面去放账呢。” “生财?俞禄的外甥么?” “可不就是他么? 若是旁人说的,我还未必信,可生财的舅舅不光是我们这头管银米的,生财还有个干姥姥,就是你们这头太太的陪房郑华家的。 这样的人说的话,能是没影子的屁? 再有个事儿,就是琏二奶奶动不动就打人、罚人,这也罢了,算是我们里面都忒不像了,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 她十天里就能罚了三个人,这一罚就是一月的银米。但革下的银米都不入账,而是入了她自己的荷包,这事儿连我们珍大奶奶都已经都知道了。” 升儿看兴儿一脸惊讶状,愈发兴头起来,趴在兴儿耳边继续道: “再告诉你个旁人不知的事儿,可万万不能告诉了出去。 我们东府里私底下都说,琏二爷在小蓉大奶奶出殡那天闹事,是奔着要造族长的反,他想当族长。珍大爷表面不计较,也不许底下人胡说。 可跟着珍大爷的喜寿有一回跟我吃酒,他吃醉了,拉着我偷偷说:如今珍大爷恨琏二爷恨得牙痒痒,说他‘脑袋后面长着反骨,迟早要收拾了他,为贾家除害’。” 兴儿听得一哆嗦,小声跟他哥说: “你等会子把这些话都告诉给琏二爷,一准儿得个大赏钱。” 升儿摇头摆手道: “算了罢,谁不知道琏二爷的钱都给琏二奶奶搜刮了去?我说了这些要命的话,得他那小气吧啦的一吊钱的赏,我图什么?” 兴儿将升儿拉到更僻静之处,拣着其中一个锦盒打开来,只见里头是一支精美绝伦的赤金镂花凤钗,凤嘴里衔着的一枚珍珠,足有莲子大小。 升儿看得瞪大了眼:“这是十足十的赤金啊……” 兴儿小声道: “其余的就不给你瞧了,都是琏二爷刚买的,这叫做没钱?” 升儿一拍大腿: “我就说嘛,当了大官能没钱? 琏二爷的官位如今已经跟我们珍大爷齐平了,可琏二爷还没袭爵,就已经是有权有人的顺天府知府,前途必定比我们那边强多了。 反正琏二爷迟早是要休妻的,我也没必要花钱填琏二奶奶的窟窿……” “等等,谁说我们爷‘迟早是要休妻的’?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升儿一愣神儿,看兴儿真着急了,才道: “这当中有个缘故,我跟花自芳有些交情……” “花自芳是谁?” “就是你们那边宝二爷的大丫头袭人的亲哥哥。 他家十年前逃难来到京城,险一险就饿死了人,活不下去的光景,才将他妹子卖给了贾府,换了二十两银子活命。 如今借着他妹子的本事,一家子也发达了许多。 去年新买了一处齐整的大院子,足有十来间房,离荣府只有半里路程,少说也得花二三百两银子呢。 花自芳自打去年又做了生意,专给城里最大的酒楼集贤楼送酒食。前番正赶上他那里短了些东西,我做买办的有些门路,帮忙拆兑上了,就这么着,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 兴儿眼珠转来转去,此时问道: “他一个外不喇的,怎么能知道我们府里的事情?” 升儿一向不如兴儿伶俐,此时难得有了占上风的机会,自然是得意万分: “你不知道就说你不知道的,何苦说人家外不喇? 他妹子已经是宝玉的人了,花自芳不久就是宝玉的大舅哥了。” (薛蟠:我是宝玉的大舅哥!我来替作者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啥?不是我?怎么回事?这花自芳是怎么回事???) 第百五十九章 袭人茗烟联盟 “好没脸的下作小娼妇!自己赶着去爬床,连个通房大丫头还没混上呢,倒好意思这就攀亲戚了?” 兴儿与袭人无冤无仇,只是听说一个外不喇的花自芳要成了“宝玉的大舅哥”,顿时不忿起来。 升儿摇头道: “就算混上个通房大丫头又怎样? 现放着的例子,你们那头政老爷的赵姨奶奶,还是正经纳过的妾呢,她亲兄弟赵国基不也还是住在后廊上的杂院里?住得起齐齐整整的大院大房? 我不妨告诉你,这些年,袭人往她家里送的银子,五六百两都不止呢。 头前不过是老太太赏的金银锞子,后来到了宝二爷屋里,才真正足吃足喝起来。 宝二爷床底下堆着的都是钱,从来没有数目,丫头们拿了出去随便玩。 别人不过就是赌钱或是买些胭脂水粉,袭人可是隔三差五地都往自家里头送。” 兴儿听得眼馋: “这可不是饿老鼠掉进大米缸里了? 等等,她一个丫头,二门都出不来,怎么隔三差五地都往自家送钱?” 兴儿揉着鼻子,嘿嘿一笑: “外头有人接应不就得了?” 看兴儿听得起劲儿,兴儿将手用力在耳边一挥: “得了,不管了,都告诉你得了。 外头接应的人就是茗烟。 他替袭人跑腿,隔三差五地往花家送钱送东西,花家也不亏他,回回都谢他一份。 你瞧同样是当小厮的,又都爱赌几把,茗烟什么时候缺过钱? 再说个离谱的事儿给你,包你连下巴也惊掉了。 还是过年那时节,茗烟竟然带着宝二爷,去袭人家里玩了半日呢。” 兴儿果然惊掉了下巴,半张着嘴,讷讷道: “这……这胆子也忒大了……跑到下人家里……给老爷知道了,要打死人的。” “这回你信了吧?这可都是花自芳亲口说的。 他家里本来有个打算,虽说当年卖袭人是个卖倒的死契,可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能连身价银一并赏了是最好的。 袭人年纪也不小了,说上门亲事,花家再收上一笔彩礼,就够花自芳娶亲的挑费了。 谁知道这回宝二爷天菩萨下降一般地登了门,花家可是见了大世面。 那宝二爷在袭人家里,除了袭人的坐褥不坐,除了袭人的脚炉不踩,除了袭人的手炉不抱,除了袭人的茶杯不喝。 就连吃个松子瓤,不是袭人拈过吹过的,还得拿着袭人的手帕托着的,宝二爷都不肯吃。 如此一看,才知道荣国府里的活凤凰宝二爷当真看中了花袭人,花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 “打住! 刚刚不是说我们‘琏二爷要休妻’,怎么跑到‘宝二爷要纳妾’上来了?” 兴儿忽然明白过来,立马打断了升儿。 升儿撇着嘴很是不屑: “我这就快说到了,你也忒性急了。 这不是说到了花自芳跟茗烟熟络,就要说到茗烟的娘老叶妈了。 那老婆子刚刚收了个干闺女,也不是外人,正是宝姑娘的贴身丫头莺儿。 你想想,莺儿知道的事情,通过茗烟,自然就传到了花自芳耳朵了嘛。” “莺儿是薛家的丫头,她凭什么知道我们贾家的爷休妻不休妻啊?” “这当中的准确缘故,花自芳倒是没说,只是上回我抱怨琏二奶奶对下人忒严苛了,花自芳说了句‘你也就再忍她一时罢了,等薛一下来,那母夜叉就要被休了,等她滚回娘家,看她有脸见人?’ 还说既然金玉良缘是天注定的,宝二爷迟早要娶宝姑娘进门。看宝姑娘为人宽厚,以后他妹子在宝姑娘身边做小,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果然是有福的。” 兴儿想不明白,便也不费脑筋琢磨,朝升儿道: “既如此说,那你买了绿豆糕之后,再去买一盒好胭脂膏子,悄悄送给平姑娘,也买她一个好。 我估摸着,琏二爷要是休了那夜叉星,一准儿把平姑娘扶正。” . 却说贾琏骑马独自去了绸缎庄,选了一匹颜色极为素净的,一匹颜色略艳丽些的,又要了两匹颜色老成的,付了钱,写了地址,让绸缎庄派伙计给城外的福水烧锅送去。 一脚跨出绸缎庄的门槛,与一个急急走来的人差点撞个满怀。 那人张口就骂:“没长眼啊!” 声音耳熟,贾琏定睛一看,果然是刺儿头“共享妹妹”石茱萸。 她此时仍旧是一眼可破的男装打扮,那一身国子监的青布文生公子袍,配上她那一张粉桃子似的小嫩脸,和一双顾盼神飞半刻都不消停的乌黑眸子,说不出的怪模怪样。 贾琏一见她就脑仁儿疼,只草草打个客套的招呼,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被茱萸赶上来,一把拦住: “贾哥哥,我哥哥叫我来找你。” 贾哥哥?这种肉麻的套近乎还是免了吧,叫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哥哥……你哪一个哥哥?” “你去了就知道了。” 贾琏承认,自己对这丫头第一印象就不好,所以一瞧见茱萸那张扬跋扈的神色就腻歪。 于是淡淡说了一句: “改日罢,我今日还有事。” 转身就走。 茱萸见贾琏如此冷淡,气得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我哥哥说,我叫你你肯定不来,我跟我哥哥打了赌。 你别叫茱萸小爷丢人,赶紧跟小爷去!” 小爷?又来这套! 贾琏一把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 “我又不是‘茱萸小爷’的爹,‘茱萸小爷’丢不丢人,与我何干?” 说罢半点也不耽搁,大步而去。 只将气得原地跺脚的茱萸小爷晾在当场。 . 绸缎庄的伙计牵马过来,照夜雪狮远远见到旧主,又是恋恋不舍,嘶鸣不已。 贾琏见状也不上马,干脆牵马就走。 走出百步有余,果然听见身后有人道: “贾兄弟,多日不见了。” 贾琏转头,正是“狐仙”石公子。 . 石公子今日又是与石茱萸穿着一样,同样的一身青色布袍,腰里系着一条青绦, 但这身衣服放在他身上,却是儒雅飘逸。神色间也不见了那日所见的英气,反添了十足的书卷气,一看便知是个国子监里的读书人。 他面带微笑,举止端庄文雅,抢先拱手施礼。 贾琏忽然发现,石公子的腿,竟然不跛了! 第百六十章 嘲风司总迎风 一想到上诡异连连的郊外宴请,贾琏心中暗自吐槽: 这个石公子,很有些古怪啊,难不成真的是个狐仙? 但敢于在大白天的闹市里来回晃悠的狐仙,怎么也得是个白娘子级别的。 贾琏赶忙还礼,赶上去笑道: “石兄安好,上回匆匆一别,颇有些‘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味啊。” 石公子白净如玉的脸上微现出一丝愧色,旋即又微笑道: “那日委实是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心中一直不安,今日我在舍下略备水酒,以作赔罪,还望贾兄弟赏光。” 说罢,已然伸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贾琏心道:去就去,这回非得弄明白你是谁不可。 于是笑道: “‘叨扰叨扰’的那种么客套话我也懒得说,不如直接说‘求之不得’倒不违心。” “这人也忒狗眼看人低了!”石茱萸银铃子般的嗓音,往往有着有着晴天霹雳的效果,“我哥哥请你,你说‘求之不得’;我请你,你说‘今日有事’,还有人像你这般‘见人下菜碟’么?”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哥哥团”宠坏了的“小仙女”,觉得天下人都有义务做她的舔狗。 贾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轻蔑一笑: “是你人品太差,我不想给你面子而已。” “呸呸呸!凭你也配给茱萸小爷面子! 你茱萸小爷要不是看在我哥哥的面上……” “茱萸!住口!”还是石公子制止了气得跳脚的茱萸,朝贾琏抱歉一笑,“舍妹失礼,让贾兄弟见笑了。” 见笑?就这种见一回失礼一回的妹子,搁家里打个佛龛供着多好?没教育好就往外带,简直丢了八辈祖宗的脸面。 贾琏面上一笑,没说话。 这已经是贾琏最大的礼貌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违心的客套话。 . 石公子也瞧出贾琏对自己妹子的不悦,却也不语。 他今日特意来与贾琏“巧遇”,乃是要与贾琏说正事,不能因茱萸而横生枝节。 石公子吩咐茱萸:“在前引路。”其实是将她支在前面,少叫她开口说话。 茱萸看石公子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敢再闹,乖乖骑马在前,引着贾琏,一路来到成贤街。 自来到红楼世界,贾琏还没有来过这条街,只见街道两旁槐树成行,是京城普通街道上稍有的“林荫大道”。 虽然仍旧还是黄土路面,却显然日日打扫。看来“街道司”负责此处的人员尤其用心。 贾琏正四下里打量,茱萸和石公子忽然同时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贾琏以为快到了,也下马相随。 往前走了百十步,见到左手路旁的威严大门匾额上书“先师门”三个字,才知道这里是孔庙。 呀,原来这位石公子如此尊孔,过孔庙大门必要下马而行。 走过了孔庙,石公子也不再上马,步行过了国子监,便转入旁边的一条巷子里。 这巷子笔直干净,巷子里的各家的院门虽然并不高大、样式也不同,但都修建粉刷得十分齐整。 贾琏随着石公子一路信步往巷子深处走,左瞧右看,见这些院门的门心子上都刻有对联,字体各异,但显然都颇有书法功底。 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岁绵新甲子德厚富春秋”这种老套但平易近人的。 也有“德义渊闳,履禄绥厚”或者“敷天箕福,寰海镜清”这种让贾琏认字都费劲的。 还有“润身思孔学,德化仰尧天”、“忠心贯家园,恕道希圣贤”这种拍马屁的。 更有“笔花飞舞将军第,槐树森荣宰相家”、“文章雅夺山川秀,华美分来日月光”这种自我吹牛逼的。 贾琏一路看下来,直走到最里面一家,贾琏刚刚看清门心子里的对联是简单易懂的“为善最乐,读书便佳”,便有一个青衣小童,从里面将门打开。 让贾琏没想到的,是来牵马的不是小童,而是茱萸。 她上来接过石、贾二人的马,牵着就走。 贾琏才一犹豫,茱萸便气哼哼道: “你还怕我偷你的马不成?” 贾琏还没说话,照夜雪狮已经兴奋得凑到茱萸身边。 贾琏不情愿地把缰绳递给茱萸,忍了忍,还是开口道: “你不许打它,它现在是我的。” 茱萸狠狠白了贾琏一眼:“我不打它,我毒死它!” 贾琏一把抢过马缰绳。 石公子朝茱萸道: “再胡闹就哪儿也别去!” 茱萸这才扁着嘴,从贾琏手里抽出马缰绳,拉着三匹马,又朝巷口走去。 . 石公子请贾琏请院。 院子不大,一望而知,四下里都平平无奇,不过是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自得其乐之处。 如果一定非要找到点特殊之处,那便是干净。 别说窗明几净,便是屋里的方砖地面,都被洒扫得光可鉴人。 明白了,石公子有洁癖。 石、贾二人进了正房,入座,饮茶,说些京城风物的闲话。 见小童在一旁的桌上摆好酒肴,石公子笑着请贾琏入席: “我预备的这酒不及贾兄弟的美酒,但既然是我请客,也只好将就了。” 贾琏笑道: “我那酒还要多谢石公子的赐名呢。 如今那‘破坛香’在市面上供不应求,我想喝都要提前去烧锅里预定下。” “既然生意如此之好,为何不扩大烧锅呢?” 贾琏一笑: “我正有此意。但凡事急不得,欲速则不达嘛。” 石公子拿起自己面前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在乌银梅花杯中给自己斟满: “只你我二人,咱们自斟自饮,只为说话自在。” 贾琏一见,也自己给自己斟了酒: “石兄既然请我来,可惜我到如今尚不知石兄是谁,心中疑惑未解,要自在也不容易。” 老子都忍到到这时候了,再不问他是谁,天理都不容了。 让贾琏没想到的,是石公子坦然一举杯: “并不是要故意瞒着贾兄弟,只因我这身份有些尴尬。 既然问起,那就据实相告,也免得贾兄弟总是心中疑惑。” 他仰头饮了一杯酒,一笑道: “我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却随我母亲姓石,我出生后三年后,玉牒、实录都销掉了。 我如今的身份,是‘嘲风司’的总迎风。” 嘲风司? 总迎风? 《西游记》里倒是有个“小钻风”,然后孙猴变成个“总钻风”,你们是亲戚? 第百六十一章 我妹妹嫁给你 石公子见贾琏不解,又道: “这个嘲风司,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前,便已在潜邸设立。 不过那时候,叫做‘扫庭处’。 对外说是管理打扫事务,实际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 我就是在‘扫庭处’长大的。 后来皇上登基,改‘扫庭处’为‘嘲风司’,我就接替了我师父,成为嘲风司的总迎风。 嘲风者,殿宇之脊兽也。 龙生九子,乃是之中不成龙的那个。平生好险,以置殿角屋脊处,谓之嘲风。正配我这尴尬的身份。” 贾琏大概听懂了: 石公子是皇上的私生子,皇上又舍不得丢开这个儿子,便将他改为随母姓养在身边。 等儿子长大成人需要工作了,当爹的就给他因人设岗,弄个特务部门的大头头当一当。 但贾琏又有些不解,摇摇头,问道: “皇族血脉,嫡子本就极少,庶出才是多数,这又有什么可尴尬的呢?” 石公子眉宇间的忧色又浮现出来,登时,狐仙气十足: “因为我的母亲乃是安慧仙师。” 靠!不会真是狐狸吧? 《阴阳师》里的安倍晴明,他母亲就不是人,而是一只叫“葛叶”的白狐…… . 石公子看贾琏神色变化莫名,也并不为怪,自失地一笑: “这等宫闱秘辛,外人向来所知甚少。既然我与贾兄弟交好,便说与贾兄弟也无妨。 我母亲安慧仙师,在出家之前,乃是皇上在潜邸之时的良娣,自十三岁嫁入王府为昭训,一步步晋升,生下我之后,升为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在我母亲身怀舍妹之时,连日梦见仙人来邀,于是决意出家。 今上当时还是太子,对我母亲苦留不住,最终还是准许她出家,但夺去封号,必须迁出金陵。 最终我母亲就在姑苏天妃观出家,今上赐号安慧仙师,令其为皇家祈福。 我那时已经三岁,舍不得我母亲,便日夜啼哭不已,要与我母亲同住,任谁也制止不住。 今上震怒,说‘有其母必有其子’,遂削了我的玉牒、实录,将我的名字由水尧章,改为了石道心,将我也送去天妃观,与我母亲一道出家。 直到八岁,今上将我接回,命我拜扫庭处掌处田锦为师。 我师父没了之后,今上也登大宝,我便做了嘲风司的总迎风,仍旧是替皇上收风、放风。” 如果他说得都是真的,那就有点儿诡异了。 哪个皇帝能让自己的亲儿子从小跟着东厂太监学当特务啊?这也忒拿亲儿子不当干粮了。 他是当今太上皇的亲孙子,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当今太子的亲兄弟,却被削了玉牒、实录,从此再无记载,改了姓名,被开除出籍,他就没怨言? 他给亲爹当特务,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脏活儿,手里肯定有不少人的把柄捏在手里,其中必定还有拥兵的将军或者封疆大吏,这样的人,皇上就不怕他造反? 就算他亲爹活着的时候没事,他老子一蹬腿,太子能容得下这个掌握那么多秘密的弟弟么? . 石公子伸手拿起酒壶,又自斟自饮,仿佛再说别人之事,轻松淡然: “皇上将我放在身边,叫我盯着别人,自然也有别人盯着我。 都是明白人,不能大意,也不能糊涂。 我今日与贾兄弟在此谈话,皇上也是知道的。 正事儿上回卫同光已经交代过了,我这里是要托付一下舍妹。” 贾琏一咧嘴; “不过是带个解药,能否另换一位‘特使’? 这一路要带着令妹,只怕我……寝食难安。” 贾琏原以为石公子顶多就是拒绝而已,可万没料到,石公子下面说出的话,几乎是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贾兄弟,此事我帮不了你。 茱萸看上了你,她要嫁给你。 虽然她如今是个郡主身份,但皇上要恢复她的公主身份,也易如反掌。” . 你说啥??? 贾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我已经成亲了,娶的乃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侄女……” “这些我早已知道,连你妻子善妒,一个月才许你与小妾同住一回的事情,我都知道。”石公子摆手打断贾琏的话头,“茱萸不是个不懂事的,不会逼着你休妻,她愿意委屈委屈,给你做平妻。” 平妻!!! 贾琏如遭雷击。 天底下还有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明知道我家里有只胭脂虎,又给我塞进来一个长着翅膀的花斑豹,你是嫌我们家太平无事不出人命是吧? 非得我家里天天闹翻天,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你才开心是吧? 贾琏重重一拍脑袋: “石兄,你们嘲风司有毒酒没?下肚就死的那种。 请赐一盅,给我个痛快,算是兄弟最后求你一件事了。” 石公子也没想到贾琏如此抗拒,赶忙道: “何至于此。 大丈夫三妻四妾都属平常,舍妹又并非丑恶,何至于贾兄弟如此。” 贾琏低头默了一默,觉得还是应该坦诚相告: “凭与石兄的交情,我倒是很愿意与石兄攀亲。 只是,看我家中如今的情形,个个都是如我之前那般不思进取,只知安逸享乐,如此颓废不肖,贾家未来可惧啊。 何况贾家已是皇上眼中的‘功臣派’,我们这‘四王八公’越是纠缠,早晚必是要招皇上的忌讳。 令妹嫁给我,就不怕遭了我家的连累? 我眼下一心要力挽贾家的颓势,就只能发愤图强,做一番事业,委实不愿因家中再生俗务,牵扯太多精力。 令妹之事,还望三思。” 石公子闻言也沉默,良久才道: “贾兄弟是荣、宁二府里难得的聪明清醒之人。 我也不妨直言,舍妹确实钟情于你,但婚嫁之事,本来也并不是眼下着急之事,舍妹年方十五,大可等到兄弟做了家主之时。 只要贾兄弟应下,你我兄弟便是一家,兄弟的心愿,我自当助一臂之力。 贾兄弟上次与卫同光所说要执掌贾府一事,皇上是思虑再三才同意的。 这当中的考量,还是因为尊府里的许多牵连。 有两件事情,贾兄弟未必知道。 头一件,是江南甄家,仗着是老太妃的亲戚,做了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尚不知足,卖官鬻爵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家与尊府原是世交,又是老亲,有些事情,尊府要当心莫要踏入雷池。 第二件,尊府里那位衔玉的公子,几乎隔日便要去北静王府,还常引着一个叫蒋玉菡的戏子,和一个叫云儿的妓女,与北静王水溶宴乐。 北静王向以风流不羁、侠义宽怀闻名,对太上皇自是忠心无二,但对今上……” 第百六十二章 贾妃昭告天下 贾琏见石公子亮出诚意,且并未逼着自己眼下就把这位“茱萸小爷娶回家去“火星撞地球”,心中一宽,拱手道: “反正这趟去扬州,我身边还带着个难缠的呢,这一道上,由着她们两个去斗嘴。 只是要先同石兄说好,令妹要是摆出什么郡主还是公主架子来,我这里可当真伺候不来。” 石公子一笑: “茱萸的性子确实是难缠了些,不过这丫头也有软肋,那便是只要说‘告诉你母亲’,她必定会服软。 贾兄弟有所不知,她这趟之所以非要跟着去扬州,也是要顺路去苏州去看望母亲。 我本说是带她一道儿去的,只是如今有件事情压在头上,不得脱身,是以倒要劳烦贾兄弟。” 顿了顿,又道: “这件累我不得脱身的事情,只怕与尊府也有些干系。” 贾琏何等精明,略一沉思,心中忽然豁然,便问道: “此是可是与令妹日前在南城葡萄巷里之事有关? 石公子闻言哈哈大笑: “那个石呆子,可不就是我么?” “啊?” 贾琏拍着脑袋回想——那个石呆子黄皮瘦削,眼神颓废,怎么也不是眼前石公子的形容,而且,嗓音也全然不同,不像,当真不像。 石公子忽地被背转过脸去,说出一句:“寒舍清贫,受不住公子的富贵之气,请回。” 千真万确正是那日遇到石呆子的声音语气。 贾琏一愣,随即也大笑: “易容!必定是易容!已臻化境!巧夺天工!” 笑容还在脸上,贾琏陡然一惊,整颗心陡然下沉。 . 妈地啊,这个皇上身边的亲生小特务,易容化妆跑出来“放蛇”,明显是要“钓鱼执法”。 那么,他们要钓的鱼…… 难道就是贾家!!! 分析到此,贾琏不由一个激灵。 若果真如此,整件事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知道贾赦喜欢收藏古扇,于是先派人在贾赦面前得瑟极品古扇,让贾赦觉得家里所有已经收藏的这些上好古扇都是垃圾。 此后他们放出风声,说南城有个穷的连饭也没得吃的石呆子,家里藏有二十把绝品古扇,引得贾赦心动,无论如何都要搞到手,于是…… 但或许是石公子没料到是自己亲自登门,而且白马依恋旧主,闻到气味认出了藏在屋中的石茱萸,这才导致了穿帮。 想到此处,贾琏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怪异: “石兄所说的‘有件事情压在头上,不得脱身’,说的就是要给贾家设伏么?” 石公子也收了笑容,轻叹道: “我也知瞒不过贾兄弟。 明说了罢,皇上一直在暗中收集这些‘功臣派’的罪过,并不只针对贾府。 虽不至于一二年之内就动手,但积少成多,迟早是要清算的。” 贾琏放下手中的酒杯,皱眉问道: “石兄既然已经算计到我爹头上,又何必要与我拉交情?” 石公子知道贾琏必然心中不悦,儿子孝顺爹,天经地义。便歉然拱手道: “我这里先赔不是,再说我的不得已。 贾兄弟,此举的目的其实并不在令尊。 令尊乃是个闲职,又无心权术,只爱高乐,皇上并不在意养着个有职无权的闲人。 此事要引出来的,必然是个既要存心与功臣派勾结、又能仗势欺人的。” 贾琏也明白,屁股决定脑袋,大家立场不同,各有各的不得已。 低头想了想,才道: “我也明白,石兄头上的那位亲爹,可比我那亲爹难对付得多。 咱们既然是兄弟一场,就该相互信任。你跟我如此明说,我就帮你设个圈套,引出个仗势欺人的来让你交差。” 石公子一声感叹: “你这人,既聪明,又豁达,温文尔雅之中满是豪气、义气,与你相交,也是人生幸事。”说罢,斟满一杯酒,举向贾琏一敬,便自己先干了,“日后咱们自家兄弟,福祸同当。” 贾琏也斟满一杯酒,一气喝干:“你这个当哥的,为了妹妹真够拼的。” . 却说这日下半晌,宫里的夏太监来到贾府,送来了贤德妃娘娘赏赐给家人的十五节礼。 贾母的是香如意一个、玛瑙枕一个、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以及姨娘的,是香如意一个、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王熙凤和李纨的,是霞影纱两匹、凤尾罗二端、香袋两个、锭子药两个。 宝玉和宝钗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黛玉和迎春、探春、惜春的,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 贾母带着众人亲自迎送,临走还奉上了二百两银子给夏太监。 . 众人都瞧见了独独宝玉和宝钗的是一样的,自然也都明白了贵妃娘娘故意撮合之意。 宝玉婚事上,贾母与儿子贾政看法一致:须得找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儿,而非商贾之女。 此时贾母心中憋闷,却也无奈,自知自己棋差一招,被王夫人抢了先。 旁人也罢了,袭人将些赏赐堂皇皇摆在宝玉屋中,心中已是喜不自胜。 看来,这是王夫人趁着进宫时与亲闺女贵妃娘娘“通气儿”的结果,娘娘终于与王夫人一心,选了宝姑娘为配。 只要能定下宝姑娘,那么自己做姨娘之事,便也该是定了八九分了。 袭人虽没见过贵妃娘娘,但也听说了不少,说贵妃娘娘在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并非跟着王夫人长大。 后来添了宝玉,贵妃娘娘乃长姊,宝玉为弱弟,二人同随祖母,时刻不离。 宝玉才三四岁,贵妃娘娘便手引口传,亲自教授了几本书,教认了数千字,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 按说贵妃娘娘本与贾母更亲近,但因贾母年迈,纵使如今皇上开恩,准许每月逢二六日期,后宫眷属可以入宫请候看视,老人家也委实没力气奔波走动。 倒是王夫人,得了这恩典,几乎次次不落,回回必到,深慰贵妃娘娘在深宫中的思亲之心。 宝玉的亲事,老太太那边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道王夫人先下手为强,早在贵妃娘娘身边数说宝钗之貌美德淑,且宝玉日益年长,须得有个深明大义之人在旁规谏才好。 如今看着这节礼,却不是昭告天下了? . 袭人刚刚被莺儿叫去一边说话,等回到屋里,却见屋中桌上的节礼少了,便问正在剔香炉的麝月: “娘娘赏的东西呢?” 麝月抬起头,笑道: “还不是被二爷拿去献宝了?”说着一努嘴,“林姑娘屋里,这会子正热闹呢。” 第百六十三章 黛玉的那个玉 袭人暗自顿足: 宝玉这糊涂虫,娘娘的意思还要再明白些么? 既然没有林姑娘的份儿,你又跑去招惹她做什么? 袭人撇下麝月,直奔黛玉屋中。 . 却说宝玉带着紫绡,捧着娘娘赏的节礼,非要黛玉拣几样留下。 黛玉一心记挂家中老父,全无心此事,只道: “我本是个草木之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你留在玩罢。” 便吩咐紫鹃继续收拾行装,自己去给窗下的鹦鹉喂食。 宝玉跟上来道: “我怕你心里不自在,便要与你说明白,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 正说着话,宝钗摇摇走进来,笑道: “林妹妹这趟回南边,可要早去早回才好。” 因见宝玉也在,想起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便道: “原来宝兄弟也在这里,那正好,前儿在你那里借的书,我过后再还你,你可别催我才好。 还有昨儿你叫莺儿打几根络子,她照你说的,打了一条石青、一条桃红、一条葱绿,共三条攒心梅花络子。” 宝钗因往日有“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故意远着宝玉,不大爱和他走动。 说着便叫莺儿,将络子拿给宝玉。 宝玉一手一条,点头赞道: “这个雅淡,这个娇艳,两个都好。” 刚好袭人找过来,也上前接过那络子,大赞莺儿手巧。 宝钗因笑道: “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 “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不愿多说宝玉的玉,只道: “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地称好。 宝钗在旁见了,笼了笼左腕上的红麝珠串,惹得宝玉又闹着要看那红麝香珠。 宝钗稳重矜持之人,见宝玉要看,少不得便将那手串褪下来。只是她生得肌肤丰泽,不容易褪下来,那雪白一段酥臂已经将宝玉看傻了眼。 黛玉在旁冷眼瞧着,如何瞧不出宝钗仿佛一个高明的猎人,正将一只呆鹿一步步引向网罗。 她与宝玉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随着对宝玉越了解,黛玉越觉两心渐行渐远。 自打她见到贾琏的豁达从容,成熟稳重,再反观宝玉的种种,只觉他虽然比自己大两岁,却比自己更加幼稚。相形而下,贾琏像一株大树,宝玉倒像一条藤萝。 而这样一个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宝玉,却又被宝钗死死缠住,而将自己,当做了缠住宝玉的障碍,自己却又何其无辜又无趣。 想自己这样的人品,如何肯沦落得与人争抢一个宝玉? 她既无心,便觉眼前二人无趣,给鹦鹉添了些食,放下手里的银匙子,淡淡道: “紫绡手里捧着的不是红麝香珠?倒非要人家从手臂上现往下褪?” 宝钗见黛玉看出端倪,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一向从容,转而向黛玉道: “林妹妹头几日说咳嗽,我回头叫人送些上等燕窝来,再配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轻轻摇头: “也不必叨扰了,我这番回去,看我父亲身体若好,很应该在旁侍应。 倒比如今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做不得个正经主子,叫底下的婆子、丫头们嫌我多事的好。” “不许走!我不许你回去。”宝玉上前一把拉住黛玉,“咱们姐姐妹妹都一处住,一处乐,一处生,一处死可不好?时时刻刻都聚在一处,永不分开。 我只愿能和姐妹们过一日算一日,趁你们都在,我就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就完了。 到时候,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江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我这辈子便再没遗憾了。” 黛玉拨开宝玉拉住她的手,又走到窗边去,淡淡道: “你要姐姐妹妹都只守着你一个,三千弱水只漂你这一副尸首,也都随你,只别算上我。 我还要收拾行装,就不送了。”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登时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袭人赶忙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连连在他前胸后背顺气,柔声不住地哄。 宝钗叫莺儿去拿冷手巾,自己从衣袖里抽出帕子,给宝玉擦汗扇风。宝玉方渐渐略好些。 正此时,屋外又有人来回,说环三爷来了。 . 贾环笑嘻嘻挑帘子进来,进门便朝窗旁的黛玉道: “林姐姐,我妈听说你要回南边,叫我来问问,若是要带什么东西,只管叫我去代买。 现成的有我舅舅跟着,包管买的都是好的。” 说完话,才发现宝玉在旁坐着,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给他哥哥见礼。 宝玉方才窝着一肚子委屈难受不甘心,又不忍向女孩发作,一见他来,直接拿他撒气: “好没影的,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林妹妹要买什么东西,我没有小厮可支使?单等着你舅舅赵国基会买东西?” 贾环此来是赵姨娘想出来的主意,有个额外的图谋,并不料宝玉在此,小眼睛眨巴一阵,撅嘴道: “我来这里除了问这个,也还有另一件正事呢。 都说林姐姐会写诗,我也想学学,免得叫外人笑话咱们贾家人不会做诗。” 宝玉瞪起眼睛道: “屁话!谁笑话咱们贾家人不会做诗来着?” 贾环嘟着嘴,小声道: “车如流水马如龙,衣冠如雪气如风。 残阳如血声如虎,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是琏二哥在酒楼里做的,人家都说是首烂诗。” 宝玉闻说,连连在鼻端扇风: “臭诗!臭诗!一股子须眉浊物的臭气! 半点女儿灵秀也没有,听着都觉着脏耳朵。” 贾环也道: “薛大哥也是这么说的,说这玩意儿写得狗屁不通。 所以我特意来请教林姐姐,要学做些风雅好诗,给贾家争回颜面,林姐姐说是不是?” 不想却见黛玉静静望着桌上的古琴,嘴角噙笑,目中含愁,那一副无可描拟的神仙风姿,不止贾环看呆了,宝玉更是险些犯了痴病。 半晌,才听得黛玉低低念了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她心中如春水微澜,横波轻漾。 悄悄问自己一句: 那“美人如玉”的“玉”,会是“黛玉”的“玉”么? 第百六十四章 能否轮到贾环 贾环念贾琏的诗,原本目的是为了说明“贾琏写的诗太烂”,可他却不知,这满是“须眉臭气”的文字,却吸引了闺阁女儿的无限情思。 这些名门贵女,日日困在豪门深院之中,吟诗作画,读书写字,调脂弄粉,裁锦绣花,不过是在打发一日又一日重复的日子,毫无新意,只等到她们出嫁的那一日。 然后,她们可能会变成冷心念佛的王夫人,或是愚强势力的邢夫人,甚至运气不好的,就变成只能恪守妇道的李宫裁。 但在出嫁之前,她们又何尝不都曾是怀春的少女? 她们身边不乏同样风雅灵秀的女孩儿,甚至还有艳羡女孩儿风雅灵秀的宝玉,但她们心灵深处向往的,反倒是须眉浊物,毕竟天地之道在于阴阳调和,阴阳之间,有着天然的吸引。 灵秀女孩的心,飞向须眉男儿,乃是再自然没有的事情。 飞给同样的灵秀女孩、或者灵秀女孩的男闺蜜,那才叫有违常理呢。 少女黛玉的心,对于“须眉男儿”开窍,就是始于贾琏。 微雨黄昏的背景里,长身玉立的华服青年,披着无边无际的青色雨丝,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让所有阴冷的青灰色,变成了温柔的青灰色。 他俊美的脸上,英气勃发,望着自己的眸子里,却有无限的深情,仿佛,自己就是他追寻了几生几世的爱人。 他对自己说出的那句“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可不就是自己几生几世的写照? 试问哪个深闺寂寞的姑娘,能不在这样的场景里沉沦? 黛玉就是这样沉沦了,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沉沦在少女痴情的思念里。 她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室,于是,她不想打扰他,甚至,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不想让他为难,更绝不想委屈自己。 她决意只远远地想着他,一直想着他,就很好。 至于她一直不嫁会怎样,她从未想过。 她只是执拗地认定,她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心,无怨无悔。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的人是干净的,她的心也是干净的。 . 宝钗此时,只是定定望着宝玉。 她只关心宝玉不要犯了痴病,这是她未来的夫婿。 宝玉绝不能出事,他是她的。 宝钗出身商贾之家,十分懂得利害得失,凡事在衡量之后,总能按照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行事。除此之外,均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就好比对宝玉。 她大了宝玉两岁,看得出宝玉还是个浑浑噩噩活在梦里的孩子。 他痴痴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儿,追着姐姐妹妹吃嘴上的胭脂,为姑娘调脂,给丫鬟焐手,他恨不得长长久久地拥有所有的富贵美好。 至于这样的富贵美好,需要靠出将入相、封妻荫子才能维持,他完全做不到,且对此厌恶透顶。 他只想蜷缩在美好里被人庇护,然后鄙视能带给他庇护的人。 因为这些人,男的都是浊臭熏人的“国贼蠹鬼”,女的是粗鄙恶心的“死鱼眼睛”。 嫁给这样的宝玉,日后的日子无非两种,要么陪着他一起混吃等死,要么,就要像孀妇李纨带着贾兰一样,日日耐心地规劝教导。 而懂事如宝钗,必须是后者。 因为她必须不惜一切,让贾家的所有长辈都喜欢自己。 至于宝玉喜欢不喜欢,倒可以排在后面。反正哄宝玉很容易,也许只需要露出一截白皙丰腴的手臂,或者发一点娇嗔的小脾气。 宝钗心里,无时无刻都在计算得失和衡量输赢,因为她身上的担子,是颓败的薛家。 她寡居的母亲,不争气的哥哥,都在等着她攀附上贾家、成为贾家名正言顺的宝二奶奶之后,用贾家的人脉做大薛家的生意。 她不能像黛玉一样清高,也不能像黛玉一样活得本真。她永远得带着宽厚周到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好话,做着别有目的的事情,吃着压制天生“热毒”的冷香丸。 母亲和姨妈王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富贵,她们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宝钗这条路是绝对正确的。 正是她们的精明算计,早早炮制出了“金玉良缘”的说法,才让她在无法进宫选秀之后,仍然还有一条通往富贵的捷径。 眼下,贾府里人人称羡的琏二奶奶王熙凤,很快就将是宝钗的垫脚石。 踏着她的尸首,自己能够成为荣国府真正的当家人。 到那时候,薛家就可以和贾家彻底绑在了一条藤上,靠着贾家的势力和人脉,就能彻底解决掉哥哥薛蟠打死人命的影响,就能将京城变成薛家的第二个金陵。 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比如宝玉是不是真的痴恋着黛玉,比如表姐王熙凤被休后是死是活,比如贾家会不会被薛家拖累…… 都不重要。 那都是他们的命,不是我薛宝钗的。 . 可偏偏宝玉全然不明白宝钗的苦心,痴痴望了黛玉好一阵,忽然踉踉跄跄奔过去,又拉住黛玉的手: “我的好妹妹,你可想明白了吧?不要回南边去了,留在这里罢。 等我姐姐来家里省亲,我就跟她求一求,让她下一道旨意,留你长长久久地在我们家,咱们到死也不分开。” 宝钗闻言,登时变了脸色。 袭人一见,赶忙上前一把扯住宝玉,急道: “又浑说了,你这些话可不是叫林妹妹羞得慌? 再说了,娘娘贵如天人,说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 快别混闹了,跟我回去,太太那边还叫你去帮着抄经呢。” 宝玉是个越劝越醉的性子,愈发不肯松手: “我没说混账话,我就是不要林妹妹走。” 黛玉扶着桌子站着,狠命挣脱开宝玉: “松手,你放尊重些,我走不走都不干你的事。” 贾环眼珠一转,趁机道: “林姐姐说的是,我妈妈都说,林姐姐是何等尊贵的人,天仙似的,谁敢不尊重?” 看黛玉对他和颜,贾环心头大喜,更进一步道: “林姐姐这趟回南边,替我给姑丈带个好儿,我虽没有什么玉,可也没有什么‘金玉’之说,娘娘定下了宝二哥的事情,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第百六十五章 馋嘴猫能避鼠 黛玉啐道: “都混说些什么?你们这兄弟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出去!” 贾环素日就狠毒了宝玉,方才见黛玉拒了宝玉,心中愈发得意,是以才大了胆子。 他近来跟彩霞明白了男女之事,自觉已是懂了女人,只道黛玉是一时羞涩。 心道: 你能孤身一人来我家住着,没有个两个兄弟都看不上的道理。你既然没看上宝玉,怎的就不该轮到我? 我妈妈说得对,宫里的娘娘都明示下来,把宝钗配给了宝玉,那这黛玉,就该是我娶的。我若娶了巡盐御史老爷的独女,那可就有了好前程了。 当下便涎着脸道: “林姐姐别恼,我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学里的爷爷夸我念书念得好。 昨儿我学着做了首诗,大老爷都当众夸我:‘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林姐姐若是个有眼光的,倒不该嫌着我才是。” 黛玉如何在意这些?只冷冷一笑: “那可不敢耽搁你‘蟾宫折桂’了,请赶紧回去念书。” 宝玉闻言,心中大赞黛玉是“知己”,拍手大笑道: “可不正是林妹妹这话! 你既然天天只想做‘禄蠹’,就赶紧出去钻营,没的倒站脏了这地。” 袭人恐宝玉这些话又被赵姨娘传到贾政耳中,少不得要引出麻烦,赶忙上前拉住宝玉: “罢了罢了,快别说这个了。” 宝钗在旁听着,心道: 大老爷跟贾环说袭爵不袭爵的话,委实好没意思。 荣国公传下来的爵位,大房一脉,除了贾琏,还有贾琮。 就算爵位转至贾政一脉,那也该是嫡子宝玉的,如何轮到贾环这等小老婆养的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忽然心中一动:那——若是大房那边的贾琏、贾琮不能袭爵,那么宝玉就能袭爵,自己就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 可偏偏那爵位以后就是贾琏的。 宝钗想起那日在梨香院门口,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才飘逸的青年公子,衣饰华美,神态从容,平静无波。 那是一个根本看不出深浅的男人,让精于算计的宝钗,全然猜不透也吃不准,全然无从下嘴。 宝钗心中恨恨一咬牙:凤丫头当年死活要嫁给这个贾琏,原来还真是有些眼光。 她心中正想到此,外面丫头忽然一声“琏二爷来了”,惊得宝钗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 . 贾琏在门口咳嗽一声,方施施然含笑进了门。 宝玉和贾环纵是满心嫌他扫兴,也还是赶忙起身见礼。 贾琏回了礼,见宝钗、黛玉也与自己见礼,一边回礼,一边笑道: “林妹妹这屋里倒热闹,早知如此,我将你们风姐姐也带来,干脆将这屋里闹炸了算了。” 宝钗笑道: “凤丫头这会子正在老太太屋里呢,哪里腾出身子来跟我们玩?” 凤丫头??? 贾琏立时心中便有些不悦。 再怎么说,王熙凤也是薛宝钗的表姐,也是荣国府里实际的管家奶奶,你薛宝钗一个姑娘家,来贾家是做客的身份,有不是王熙凤的长辈,如此称呼“凤丫头”,忒不合适了吧?这也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 贾琏没接话头,只十分自然地转朝宝玉问了句学里的事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将宝钗干干撂在了旱地上。 宝玉这些日子都没去学里,只含糊说身子不爽利,学里比家里冷,穿着大毛衣服,踩着脚炉,抱着手炉,也冻得生了病。 贾环见贾琏在问宝玉,自己心里更加发怵。 近来梨香院里聚赌闹得太厉害,薛姨妈怕贾府知道,便出钱给薛蟠,让他去铁树街开了家赌坊,说是为赚钱,其实不过是叫他在贾府之外去玩就好。 贾家的不少浪荡子弟们如蝇逐臭,立刻都跟去那里,其中如何能少得了贾环? 自打贾瑞死了,贾环便改为与贾芹走得亲近。 因他两个最能张罗赌局,薛蟠便让贾环与贾芹轮番帮忙坐镇赌坊,若赌坊进账大了,还给他两个抽头。 这几日贾环手头宽裕了不少,腰里有了钱,胆气才更壮,见到宝玉也敢对视了,更将主意打到了林黛玉身上。 可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贾琏,腰里塞着十两雪花纹银大锭子的贾环还是气短心慌。 虽然他肯定贾琏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他之前偷银子的事情,但就是害怕,没来由的害怕。 此时,贾环忽然福至心灵,急忙道: “哎哟!太太叫我去抄《金刚咒》,我竟给忘了,先告辞!” 说罢,朝四下里拱一拱手,拔脚就跑,险一险撞在门框上。 跑到门口,又差点一脑袋撞在正端茶进来的紫鹃身上,茶水洒了紫鹃一裙子。 宝玉一见贾环像慌脚鸡似地跑了,也觉得不妨见贤思齐,便问袭人: “你方才说太太那边来人叫我去帮着抄经?” 袭人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拉走宝玉才哄他说的,此时见他满脸正色问自己,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他。 幸亏宝钗机敏,也正色的: “可不是么,我方才从太太屋里出来,还听她说起来呢。” 宝玉见宝钗帮他,心中大悦,笑道: “那我现在就去。” 宝钗忙道: “等等我,我跟你一道儿。” 袭人这才明白过来,庆幸有宝钗识大体,赶忙也道: “正是正是,太太正等着呢。” 于是这三人起身道别,前后一队,招摇出屋而去。 . 几乎是转瞬之间,屋里只剩了贾琏、黛玉和雪雁三人。 贾琏哈哈一笑: “怎么这些人见了我,都跟‘避猫鼠儿’似的?” 黛玉也抿嘴儿一笑: “那是因为老太太都说,琏二哥是个‘馋嘴猫儿’。” 这林妹妹的嘴,忒不好惹! 贾琏赶忙拱手道: “谬赞,谬赞!近来胃口不好,正在节食。” 黛玉垂下眼皮,轻声道: “上回琏二哥告诉雪雁,说家父的病并无大碍,我这才放下心,否则,只怕早忧心病倒了。” 贾琏忍了又忍,还是问道: “姑娘这趟回南边去看姑丈,可还回来不回来呢?” 第百六十六章 林妹妹的琏兄 黛玉闻言,扭头便朝雪雁一皱眉: “必定是你这丫头多嘴,把我的话儿给说出去了。” 雪雁一撅嘴,小声嘟囔一句: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黛玉反倒被呛了个无语,半晌只道: “纵得你愈发没了规矩。” 雪雁偷偷一吐舌头: “我有规矩啊,我这就给琏二爷沏碗好茶去。”说着话,已经轻巧巧跑出去了。 黛玉垂头良久,方道: “我父亲身体安泰,我心里就还踏实些。 至于回不回这里,看我父亲的意思罢。” . 她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又不喜做作,兴头所致,也是心直口快的性子。 这性子为贾母极为喜爱,却为王夫人深恶痛绝。 以黛玉的聪明,如何能觉察不到? 自她来到贾府,贾母对她和宝玉的撮合之意,她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来自王夫人的敌意也随之而来,她也心如明镜。 但问题是,她没看上宝玉啊。 或者说,如果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男孩是宝玉,那么也许她真的会被宝玉“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长相,加之愿意为女孩子做小伏低的好脾气所吸引。 可黛玉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异性,是贾琏,且烙入脑海,无法抹去。 宝玉自幼被阖家宠爱长大,又不爱读书,也无抱负,心地善良,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憨厚少年,仿佛活在梦里一般天真。 而贾琏,则已经是个管家理事、内外兼修的俊朗青年,温文尔雅有教养,同时并不影响他明确表达自己的“有想法”和“有态度”。 二者相比较,宝玉就失去了光彩。 如今,看着心中思慕的人就坐在眼前,黛玉决定,要说明一下自己的立场。 于是,她缓缓抬起头,轻声道: “我住在这里,会有人不安心。 这原本与我无关,可我委实不喜这等心口不一的藏奸之人。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的宝姐姐,她口里说了多少回,从不信‘金玉’之说,可宝玉要看她那随身的金锁,她立即便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璎珞掏将出来给他瞧。 我进屋的时候,宝姐姐就那么衣衫不整地坐在宝玉身边。 过了两日,因我说了一句《牡丹亭》的唱词,她倒跑来一本正经地劝我,说‘看了杂书,移了性情,就要不得了’。” 贾琏心道: 宝钗还劝黛玉别看杂书? 林妹妹可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有金尊玉贵的贵族千金母亲,有学识渊博的探花郎父亲,自幼充作男儿教养,五六岁上就已经学完了《四书》这种儒学研习的核心教材,后面请的老师都是进士出身、做过知府的贾雨村。 林妹妹这种真正的学院派出身,自尊自爱是长到骨头里的。 她这样真性情的人,与事事都奔着某种目的的宝钗,全然不是一路人。 于是贾琏一笑: “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她去讲一番大道理。” 黛玉也轻轻一笑: “她爱讲道理,就由着她讲去,我不搭理也就是了。 只是何必老要在我眼前演戏? 她跟我说她避忌‘金玉良缘’,故意远着宝玉,不大爱和他走动。 可每日里总得跑宝玉那里三两趟,每每在宝玉那里坐到天黑都不走。但凡宝玉不在,她必得到我这里找一遍,见宝玉不在,方才安心。 她得了娘娘赏的节礼,立刻就来我这里,问我得了什么。说‘怎么独她和宝玉是一样的’,立刻叫丫头跑去老太太、太太那边再问问是不是传错了,弄得更加人尽皆知才罢。 丫头回来说节礼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不会弄错。她又跟我说‘此事越发没意思起来’,结果,便是立刻将那红麝串子戴在手上。 我委实无心阻碍他们的金玉之事,奈何她们死活不肯放心,想来,唯有我不再回来,她们才得高枕无忧。” 贾琏闻言笑道: “林妹妹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一句话? 跟傻子计较,到不知谁像傻子了。 天下如此之大,毕竟是小人多,君子少。 可小人再多,并不影响君子之为君子。 若君子不能稳如泰山,而受到小人的影响,那又如何堪称君子?” 贾琏一番话,聪明如黛玉,已是醍醐灌顶。 坦荡君子,豁达如斯。 这样的男人,才是少女倾慕的堂堂正正男儿郎。 于是黛玉坦然望着贾琏: “琏兄如师如友,黛玉钦敬不已。” 贾琏又不是傻子,听得懂从“琏二哥”到“琏兄”的变化,也笑道: “那……还回来么?” 可巧换了裙子的紫鹃和端着茶的雪雁一道儿进来,黛玉反倒忽然间红了脸,只好装作咳嗽,用帕子捂住了脸。 . 贾琏请假的折子果然很快就批了下来,于是立刻择定了日期,定下船只,准备沿运河一路往扬州而去。 却不道出发当日,隆儿闹肚子,不得成行。 再加上头天晚上因吃醉了酒被关在马棚里的昭儿,贾琏只带了兴儿和福儿,并丫鬟晴雯出发。 倒是黛玉,按照贾母的吩咐,除了紫鹃、雪雁,乳母王嬷嬷,还带了四个嬷嬷,八个小丫头,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贾母吩咐贾琏,务必要带黛玉回来。王夫人在旁,虽然也随声附和,但眼睛里的慈和光芒却是冷冰冰的,恨不得扎透了贾琏。 王熙凤这几日虽越想越觉得贾琏所说有理,可她是个死活不服输的性子,更是相信自己王家人绝不会坑害自己,是以死扛着不肯服软,只让平儿给贾琏安排行装。 她自己则算计再三,除了一应路费使用所需,只给贾琏留了二十两银子的零用。 又因为昭儿没跟着去,凤姐便私底下将福儿叫到屋里。一番恐吓,吓得福儿赌咒发誓,必定死命盯着贾琏路上的一举一动,将他是否在外沾花惹草都一一记下,回家来如实禀告凤姐。 . 启程很是顺利,待林妹妹先带人登上一只航船起了锚,贾琏这边也带人登舟起航。 晴雯自打进了贾府,便从未出过二门。此时跟在贾琏身后,虽不敢逾矩,一颗心早如同小鸟出笼,兴奋不已。 只等船一离岸,晴雯顿时再不受规矩约束,噔噔噔跑到船头船尾,各处瞧新鲜。 待她一气儿跑进船舱,却不由“呀”了一声: “这里面怎么还有一群人啊?” 第百六十七章 撑死贾琏算了 船舱里确实早有人在此等候。 贾琏赶忙走进船舱来,先看着那四名石公子派来的嘲风司中迎风使,都扮作贾府的小厮。 从袖子拿出一张纸,对应上面的名字点了名,认清了这上面化名做“德儿、利儿、发儿、财儿”对应的是哪一个。 心中暗自感叹石公子做事周密:这几个小厮不仅打扮与贾府的小厮一模一样,动作神情全然瞧不出破绽,就连名字都跟自己屋里原本的小厮起得一样的俗不可耐,也真是够了。 打发出去小厮,贾琏瞧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女孩子。 哟嗬,这位嚣张跋扈的“茱萸小爷”,今日竟然还真按照要求做了一身丫鬟打扮,而且是一身贾府丫鬟的标准打扮,也是水红绫子袄儿,绛红缎子比甲,白绫细褶裙,别说,还是个挺好看、挺娇俏的丫鬟。 尤其是她不说话、老老实实站着的时候。 贾琏一招手: “茱萸,过来。” 这丫头显然是得了她亲哥的再三严令+再三嘱咐,明白只要暴漏身份,就立刻要被贾琏退回去,这才终于没露出“茱萸小爷”的嘴脸,只压着性子应了句“哦”,规规矩矩走道贾琏身边。 虽然她这做派离低眉顺眼的丫鬟做派还差着很大行市,可有另外一个也不低眉顺眼的晴雯比着,倒也不显得违和了。 贾琏向晴雯道: “她也是我的丫鬟,叫茱萸,比你大一岁,最是温柔懂事又伶俐的。” 虽然是故意给茱萸戴高帽,想约束住她,可这话还是叫贾琏自己都觉得该遭雷劈。 又朝茱萸道: “这是晴雯,我们贾府里顶尖儿手巧的丫鬟,最是聪明又懂规矩的。” 两边都说瞎话,该遭双倍的雷劈。 能让贾琏不惜遭双倍雷劈的目的,不过是希望这两个都好强不服输的小姑奶奶能相互比着“温柔懂事又伶俐”和“聪明又懂规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理想很丰满,现实是坦克。 两个“温柔懂规矩”的小丫头相互一对视,四只大眼睛立刻互相瞪着,两张小嘴都紧紧抿着,弓上弦刀出鞘,各自一副炸开毛儿如临大敌的架势。 吓得贾琏赶忙灭火: “你两个还是分工好了。 茱萸端茶倒水,晴雯叠被铺床,茱萸管打扫,晴雯管饮食,没事时候你两个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我叫哪个,哪个再进来。” 话音未落,两个小姑奶奶几乎同时嚷道: “凭什么她端茶倒水(叠被铺床)凭什么她……” 贾琏赶忙双手投降: “好好好,你俩互换,茱萸叠被铺床,晴雯端茶倒水……” 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奶奶又几乎同时嚷道: “凭什么不让她去端茶倒水(叠被铺床)凭什么不让她……” “停!” 贾琏觉得自己必须拿出拦惊马的勇气来,断然终止这场吵闹。 太头疼! 一想到这俩小祖宗以后将是自己的“小小老婆”和“平妻”,贾琏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要不你们俩都赶紧上岸歇着去得了?端茶倒水和叠被铺床什么的都我自己来,我只要落个耳根子清净,累死了我乐意。” 杀手锏! 果然,两个小祖宗忍痛都闭上了嘴,但四只大眼睛还是相互恶狠狠瞪着。 贾琏很庆幸自己有个聪明的头脑,有备而来的男人,是无所畏惧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色子来: “这样啊,咱们公平起见,让老天给你俩分配。 我说两样事情,你两个分别自己掷色子,谁的点数大,谁就从这两件事情里挑一件,点数小的那个,就做另外一件,好不好?” “不好!” 靠!这俩小祖宗又是异口同声。 更让贾琏崩溃的,是这俩小祖宗竟然又异口同声:“凭什么点数大的先挑?” 四目愤然相对,然后,两张秀丽的小嘴又异口同声:“就要点数小的算赢!” 靠!靠!靠!你们俩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杠头! 啥也不为,就为抬杠。 贾琏立即决定: 老子不拦着了! 老子就隔岸观火,看你俩折腾,“恶人自有恶人磨”,等你俩磨出胜负,老子一锤子砸碎赢了的那个。 . 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 这两个小祖宗相互怒目而视,攥着拳头对持了须臾,忽然相视一笑,竟然拉着手笑起来。 笑够了,俩小美女手拉着手,唧唧嘎嘎开始聊天。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儿,你是哪里人,你几月生日,你生日那个月份是什么花神,你知道那个月花神寓意什么,你喜欢什么花,你喜欢什么颜色,你……哈哈哈我也喜欢吃兰花豆…… 贾琏傻愣愣坐在一旁。 这什么情况? 刚才还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然后,然后她俩抬杠抬出了个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在贾琏完全不解的目光里,两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十根纤纤玉指相互交缠,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出船舱而去。 俩人拣了个背风向阳的好位置,唧唧咯咯地说体己话去了,还时不时地传进来一阵又一阵银铃子般的笑声。 只剩下贾琏一个人,托着腮郁闷地坐在船舱里,没人端茶,也没人递水,更没人搭理,只有地上的影子相陪。 难道,这就是“高手的寂寞”? . 高手并没有寂寞太久。 因为当两个小祖宗又想起贾琏的时候,她俩那好强的性子就又各自不肯退居第二。 喝茶。 晴雯:“请二爷喝茶,这是咱们带来的女儿茶。” 茱萸:“喝我沏的茶,这是我特意带来的暹罗茶。” 吃饭。 茱萸:“二……二爷用饭,这是我叫人上岸从这附近最好的酒楼买的。” 晴雯:“请二爷用这个,这是我亲手烧的两样苏州家乡小菜。” 写字。 晴雯:“我给二爷磨墨,我连砚滴都带来了。” 茱萸:“我来磨墨,我哥哥都说我磨墨磨得最黑最匀。” 夜宵。 茱萸:“二爷,尝尝这个肉燕馄饨,鲜香可口。” 晴雯:“二爷,还是芝麻糊最合二爷的胃口。” . 于是,贾琏喝了双份的茶,吃了双份的饭菜,还吃了馄饨就芝麻糊。 齐人之福,果然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太撑了。 第百六十八章 淹死贾琏得了 夜深,外面来报说今夜停船,天明再行。 于是,两艘大船并排,停在一处宽阔水面的岸边。 停船之后,有人踏着两船之间搭着的跳板,送来黛玉的一张薛涛笺。 贾琏展开,见上面正是黛玉的笔迹,却是一首《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其后还有一行小字曰:羡煞红拂,笑傲江湖。 . 贾琏自然知道红拂夜奔的故事。 那是个唐代敢爱敢做的大胆美女,慧眼识英才,主动倒追英雄李靖,最后,应该是个he的结局。 黛玉如此明说她羡慕红拂,愿意笑傲江湖,这完全是贾琏不曾想到的。 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传说中小心眼、只爱哭的林妹妹,内心里竟然还有如此英雄胆色! 而英雄林妹妹“巨眼”看重的英雄李靖,就恰恰正是贾琏自己! 意外! 太意外了! 自从来到红楼世界,这不是贾琏第一次被美女倾慕,但被传说中的林妹妹倾慕,并且大胆写诗表白,这……这真让贾琏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 忍不住地沾沾自喜,要不是身边老有人跟着,贾琏真恨不得找个镜子来好好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瞧出自己脸上的英雄气度。 这感觉,就仿佛是贾琏又回到当年初中青涩年纪,他在内心里初恋的女孩,像女神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忽然有一天,女神踏着丁香花铺满的月光小路走来,满眼崇拜倾慕,向你深情表白…… . 这天夜里,被两个小美女的饭菜撑得肚子滚圆、又被林妹妹的情诗冲得头脑发晕的贾琏实在睡不着,望着透过船舱窗缝洒进来的清冷月光,想起自己前世那三十年人生,心中恍惚。 是那庸庸碌碌的三十年是一场梦? 还是眼前的这一片繁华是一场梦? 这纷纷繁繁的红楼各色人等,是否只是自己梦里蹁跹飞舞的蝴蝶? 还是华丽蜕变的自己,才是因时空错乱飞入红楼世界中的小蝴蝶? 自己前世的三十年,就像一只被驱赶的牛羊,被一条无形的皮鞭时时刻刻催赶着。 “该上学啦!” “该考试啦!” “该入团啦!” “该中考啦!” …… “该毕业啦!” “该找工作啦!” “该加班啦!” …… 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没人在意他开不开心。 只有人不停地在他身边埋怨和指责。 “为啥学不好?” “为啥不听话?” “为啥没考好?” “为啥做成这样?” “为啥你不加班?” “为啥不找对象?” “为啥还不结婚?” …… 然后,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奔向和大家一样的目标。 上班挣钱加班。 存钱贷款买房。 相亲凑钱结婚。 攒钱生娃养娃。 钱,钱,钱,就像个魔咒,将一辈子死死缠住他,一直缠到他死。 这乌云盖顶的压力,和各种不公,让他积攒了一肚子的愤懑。 他不是不善良,可他甚至连做件好事都不敢。 比如扶起摔倒的老人,那得家里有矿的人才有资格。 他不配。 忍气吞声,低头做人,是他的唯一选择。 因为他谁也惹不起。 因为他没有一个有颜色背景的爹。 他不敢吵架,更不敢打架,哪怕是别人欺负了他。 因为打赢了进局子,打输了进医院,哪样都能让他倾家荡产,让他之前的所有努力一夜归零。 他只能在网上发泄,找个高尚的理由,见谁骂谁,聊以自慰。 .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会那么一直无聊又无望地进行下去,直到过完这个目标明确、却又无比茫然的一生。 但因缘际会,他竟然有幸穿越来了这个红楼世界。 而且,还穿越成了荣国府的贵公子贾琏。 有了地位。 有了金钱。 还有了爱情。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选择的权力! 他终于可以选择他人生的方向。 他终于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 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善良的,是大度的,是宽容的。 是前世的压抑才让他偏激而好斗。 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内心是坚毅的,是不可战胜的。 是前世的窘迫才让他软弱。 他更知道了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原来远远高于他前世的那些什么“老总”。 原来,只要有机会登上这个平台,迎着风,猪也能飞上天。 他的前世,人人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儿。 他现在就是个站在这技术的风口浪尖上的幸运儿。 当吃饭、住房、结婚、生子这些事情都轻而易举,完全不再是人生终极奋斗目标的时候,人生才有了更高的追求。 贾琏想活成自己最理想的样子。 他想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他想被写入史书。 他想成为真正的英雄。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能走多好,才不辜负自己这“天胡开局”的人生。 . 或许是想得太激动了,贾琏越来越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躺着就不如起来。 他轻轻翻身下床,轻轻披衣而起,不想吵醒旁边床上熟睡的一对姐妹花。 这俩丫头,估计是这一天都折腾累了,此时各自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子,酣睡沉沉。 没了白日的闹腾,此时两个小美女睡态娇憨。 晴雯歪着头,拖着一把长长青丝,蜷身抱着枕头;茱萸则还老实些,侧身合目安睡,可脚下的被子却已经踢散了。 贾琏轻轻替她们盖好,正要出船舱去透透气,忽然听到船舱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石公子派来的那“俗不可耐四金刚”么? 不对,来人显然并没有什么功夫底子,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但还是能听出脚步有些滞重。 那人蹑手蹑脚来到贾琏的船舱门口,推了推舱门,里面用销子销住,没推开;那人又悄悄走去船舱窗边,试着要推开窗户,当然也没推开。 这是遇到贼了? 不能啊,这要是连小毛贼都上船来了,那石公子派来的“俗不可耐四金刚”是吃干饭的废物吗? 贾琏想了想,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却听舱外那人立刻轻声道: “请二爷吩咐。” 正是随身小厮福儿的声音。 贾琏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小子夜里在外面伺候着,难怪“俗不可耐四金刚”并不搭理呢。 贾琏打开舱门,冬夜里的清冽寒气迎面而来,贾琏精神为之一振。 怕惊醒了两个小美女,贾琏赶快轻轻走出船舱,回身关严了舱门。 福儿哈着腰凑上来,小声问: “二爷怎么不睡?” “睡不着,干脆出来看看两岸的夜色。” 福儿立刻小声道: “二爷,船这边景致最好看。”说着,引着贾琏来到朝向江心的一侧。 贾琏披着狐裘,立在船边。 夜风飒飒,吹起的岸边的菰蒲沙沙作响,圆月有缺,但光华满满,照下月华如水。水上波光粼粼,间或哗啦一响,却是有鱼跃出水面。 贾琏举目四望,心旷神怡。如此绝美夜色,委实与今夜贾琏的好心情绝配。 福儿紧紧跟在旁边,陪笑道: “二爷今夜当真好兴致啊。” 贾琏笑道: “果然是……” 言未毕,他身边的福儿猛地一个挺身,狠狠一头撞来,正中贾琏后腰。 贾琏全然未做提防,被撞下了大船,直直落入了水深之处。 第百六十九章 王夫人要杀我 “贾琏不会水,掉河里他就死定了。” 福儿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指望着这句话能压住腔子里咚咚狂跳的心。 但终究是不放心,便立马“咕咚”一声跪倒在船板上,探身到船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贾琏落下的水面。 只见黑沉沉的河面上,水花翻动,贾琏只在水里冒了一下头,便沉了下去,之后,就始终再没有浮上来了。 福儿这才松了口气。 像贾琏这种养在锦缎丛里的公子哥儿,当然不可能会水。 不说旁的,就大半夜黑咕隆咚地掉河里这一下子,吓也吓死他了。 这多干净利落? 以后凭是谁问我,都说是琏二爷自己脚下一滑落水淹死了,我推个干干净净,何必还非得先要朝他心口捅一刀呢? 要真是那样,自己非被溅上一身血不可,那不擎等着叫人当做杀人犯四下里抓? 福儿心中稍安,随即立刻扯着嗓子大喊: “快救人呐!琏二爷掉河里……” . 第二句还没喊完,他已经被人一脚狠狠踹倒在船甲板上。 一只脚死死踩住了福儿的喉咙,一柄雪亮匕首的刀尖抵在他的眼皮上: “再出一声,要你命。” 随即便有“扑通”、“扑通”两声,显然是有人跳入水中。 福儿登时三魂出窍,这船上哪里来的武林高手??? . 此时夜半,船上众人都已入睡,连原本派做守夜的船夫都因为天冷,偷懒躲进船舱去打盹儿了。 如此万籁俱寂之中,福儿方才的那两句扯开嗓子的大叫,足以惊醒两艘船上的所有人。 财儿不敢暴露身份,他反应奇快,瞬间改为一把揪起福儿的袄领子,顺势将手中的尖刀收入袖内的鞘中,同时抓起了一旁的木桨,威胁在福尔脸旁。 几个船舱中都纷纷亮起灯光,立刻有人提着灯、举着木棒冲出来。 兴儿连鞋都没穿,跑在最前头,直着眼睛大喊: “二爷怎么了?二爷怎么了?” 等跑过来一见竟然贾琏新带来的小厮财儿,正抓着贾家的家生子福儿,登时大怒: “嘿!我说你个外不喇的要造反啊?敢欺负咱们贾家的坐地户是吧?” 说着话,一把从旁边人手里抢过一根木棍,指着财儿大吼: “你给我松开他! 二爷掉河里你不救人,还趁机要打我们府里的人! 你个小狗操的是奸细!来人!抓着他!” 旺儿跟在兴儿身后,这时候倒比兴儿有脑子,拽了拽兴儿的衣裳: “哥,先救二爷要紧。” 此时贾琏所住的大舱舱门被人一把拉开,探出茱萸失去血色的脸: “二爷不见了!” 晴雯从她身边挤出来,她披着大袄,连扣子也没系,就直奔到船边,带着哭腔尖声叫道: “谁说二爷掉河里了?二爷怎么会掉河里啊? 救人呐!快救人呐!” 兴儿给这声音一激,浑身一个激灵,脸顿时就白了。 转身找到几个船工,一手举着棍子,一手就去拉扯: “你们都是水性好的,赶紧给老子下水去救人啊!” . 茱萸也要跟着晴雯往船边跑,被身后藏在暗影之中的德儿一把拉住,低声道: “郡主不可!” 被茱萸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救二爷去!他要有个好歹我要你全家的命!” 幸亏此时船上多人大呼小叫,茱萸这句话才并未给人注意到。 可德儿还是不肯松手,声音恳切无比: “发儿和利儿已经下水了,郡主放心。 此时不知对方几人,郡主不可涉险。” 茱萸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你们这四个饭桶要是有本事护得住我,二爷也不会出事了,滚开!” 她瞪起眼睛里闪出红丝,吓得德儿只得松了手。 茱萸终于也跑到船边,见河面上黑沉沉的,便跺着脚叫: “挑灯下去照着啊!你们这群废物!” . 兴儿赶了几个船夫下水救人,忽然醒过味儿来,也返身揪住福儿大吼: “你说啊!这深更半夜的,二爷怎么会掉水里了?是不是你害的?” 福儿早决意死扛,咧着嘴哭得一脸鼻涕眼泪: “当真不甘我的事啊!就是给我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害二爷啊! 刚才是二爷忽拉巴从船舱里出来,我赶忙就跟过来,问二爷有什么吩咐,他说出来要看看景儿。 这黑灯瞎火的,哪儿有什么景儿可看啊?可我一个奴才,也就只能跟着伺候啊。 二爷走到船边往远处看,然后,忽然就一头扎进水里了。 我都快吓死了,八成这地方有水里的冤鬼,拉人下水淹死做替身也说不定啊。” . 这船上须臾之间就已经闹了个鸡飞狗跳,黛玉所在的那条船上也没好多少。 黛玉今夜大胆给贾琏赠诗,却不知贾琏作何感想,心中百般宛转,自然也辗转难眠。 直到半夜已过,听着身边紫鹃和雪雁熟睡的呼吸声,黛玉终于有了几分朦胧的睡意。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福儿的第一声叫唤,黛玉陡然惊醒,随即听闻“二爷掉河里”,黛玉“啊”地一声惊呼出来,紫鹃和雪雁也醒了,赶忙披衣起身,叫外间的婆子赶紧出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不一时,有婆子来回,说是那条船上琏二爷掉进河里了,那边还在救人。 黛玉愣愣坐着,愣愣听着,不发一言。 紫鹃看情形不对,上前一摸,黛玉的手冰凉,吓得紫鹃“哎呀”一声,大喊:“王嬷嬷救命来!” 王嬷嬷是黛玉自幼的乳娘,赶在黛玉身边一看,急着一把搂过黛玉,将右手在她脉门上摸了摸,又朝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黛玉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黛玉瞧见王嬷嬷,急问: “人救上来了?” 王嬷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才能不会刺激黛玉,抬头四下里瞧瞧,这才支吾道: “该是……差不多……” 黛玉忧心贾琏的生死,狠命挣扎起来,就要出舱去瞧,王嬷嬷无论如何也劝不住。 急得紫鹃和雪雁一个忙着往她身上裹厚衣裳毛披风,一个忙着抓手炉往她怀里塞。 黛玉急火火来到大船甲板上,看旁边那条船上一片忙乱,奈何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翘首以待,心中求遍满天神佛。 . 却说方才贾琏陡然遭人暗算,落水的瞬间,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有人害我”。 不过贾琏前世虽算不得游泳高手,但蛙泳和自由泳交替,游个两千米还是不成问题的,就算仅仅是踩水,也能坚持二十分钟以上。 刚刚还满腹凌云壮志,瞬间就莫名其妙被人暗害,这事儿搁谁不害怕? 此时因为不知对方是否还有后招继续加害自己,于是贾琏无准备落水后虽然呛了一口水,便只出水换了一口气,随即也不出声,只飞速在水中摆脱开身上的皮裘,便潜入水下遁走。 直潜水到船尾的暗影里,贾琏才贴着船身缓缓出水换气,悄悄观察周遭的动静。 听得发儿在水里向利儿急道: “水太深了,下头黑乎乎的,寻不见人啊。” 利儿更急: “咱俩再潜下去找!二爷不能出事!” 又听船上财儿逼问福儿: “快说,谁派你来害琏二爷的?” 贾琏彻底明白了敌友,一颗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直到见弱不禁风的黛玉玉容惨淡、满面焦急地在船上张望,贾琏心中不忍,赶忙在水中大声喊道: “我在这里。” 第百七十章 王夫人杀贾琏(本章 和上一章 添加了内容) 船夫、仆从都被惊动起来,众人挑起灯笼火把,用长绳将贾琏等三人拉上船来。 贾琏浑身湿透,被刺骨的河水冻得脸色铁青,急了眼的兴儿冲进舱里抓出自己的被子,就不管不顾地裹在了贾琏身上。 贾琏望向邻船的黛玉,见她始终满面泪痕望着自己,口中却似在喃喃念佛,心中一暖,奈何连句“我没事”也说不得,只能遥遥朝她一笑,不知她瞧见没有。 贾琏被急急送进船舱,兴儿跑前跑后,带着人将几个舱的炭火盆子都立刻送了过来,舱里温度登时堪比七月流火。 脸上还挂着眼泪的晴雯跑上来,忙着拿手巾给贾琏擦身上头上的水,口里还一叠声地吩咐旺儿快去熬姜汤。 脸色还没恢复过来的茱萸也顾不得害羞,急着去找干爽衣物给贾琏换上。 等贾琏喝过热腾腾的姜汤,围着紫貂大氅,在火盆边烤得额头见汗的时候,众人才算是舒了口气。 德儿还从附近镇上请来了一位老郎中,给贾琏把过脉,确认无碍之后,还是又开了个散风寒的方子,说吃一剂药保险些。 这时候,还有船夫奉命踩着跳板从林姑娘船上过来,送来了一个小包,说是林姑娘让送过来给琏二爷的。 贾琏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颗葛根疏风丸,和林姑娘随身的小手炉。 一旁的老郎中看见,点头道: “这个成药也是疏风散寒的,对症。” 贾琏抱着热乎乎的小手炉,觉得这个更对症。 . 贾琏一路被人众星捧月,成为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完全找到了“绝对男主”的感觉。 他此时惊魂已定,人也彻底冷静下来。 到底是谁如此恨他,要下手结果他的性命? 福儿? 不,他不过是被派出来的一条狗。 而且,可能只是若干条狗中的一条。 必须要揪出这条狗背后的阴谋来,否则,他还有危险。 . “俗不可耐四金刚”揪着福儿进来,贾琏还没开口,茱萸已经立着眼睛骂道: “你们四个只会喘气的废物!看我……” 贾琏生怕这小姑奶奶说漏了嘴,又喊出“我哥哥饶不了你们”来,赶忙打断道: “算了算了,福儿是我带来的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不关他四人的事。” 见身上湿透的发儿和利儿也冻得嘴唇发紫,便吩咐道: “你两个赶紧去换衣裳,喝姜汤,散风寒的药也喝一碗,别冻坏了,收拾停当再来。” 这四人奉命保护贾琏和茱萸郡主,今夜不提防是贾琏的近身小厮骤然行刺,确实是有些大意了。 出了这等纰漏,若是贾琏说与石公子知道,这四人则难免要受责罚,是以个个忐忑。 此时见贾琏如此宽厚待人,四人心下更觉歉疚不安,暗暗发誓,此行必定要豁出命去保护贾琏的安危。 . 闲闲瞥了一眼被捆成粽子的福儿,贾琏并不着急着审问。 他越从容,对方就越没底。 这叫心理战。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又拈起红糖紫姜片含着,笑着问晴雯: “这紫姜片还是有些辣,你上回说的那种黑糖姜糖哪里有得卖?” 直到发儿和利儿收拾利落再回来,贾琏才吩咐除了眼下屋中的七人,其余此船上的人等都跟着兴儿退到岸上去等候。 又吩咐德儿和财儿在舱外看着,确保外间无人可以偷听,这才朝发儿示意: “让他说话吧。” 发儿领命,解开勒在福儿嘴上的布条,从他嘴里掏出一枚大个儿麻核桃。 福儿一能出声,便一连声儿地不住求饶: “二爷饶命,二爷饶命……” 贾琏一副完全不急着盘问的架势,只饶有兴趣地朝发儿笑着问: “哟嗬,你们往他嘴里放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大个儿。” 发儿一向都是跟着不苟言笑的石公子,没见过贾琏这种刚刚遭人暗算就能立马嘻嘻哈哈的,愣了愣,这才规规矩矩答道: “这是麻核桃,就是不去青皮的核桃。 因为外皮有汁液,味道极为苦涩,放在犯人嘴里,整个嘴就麻得难受,所以叫麻核桃。” 看贾琏仍旧还是一副很想往下听的表情,只好又继续道: “把这玩意儿塞在犯人嘴里,能够死死压住犯人的舌头。犯人只要一挣歪,牙齿碰破麻核桃外皮,整张嘴里就都是麻的。 外面再拿布条子往脑袋后面一勒,任凭他是谁,保证消停安静。 一来,犯人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声,还不耽误喘气。 二来,任凭犯人怎么折腾,他的舌头也没法子将这玩意儿顶出去。 三则,就是能防他咬舌自尽,生死决不由他。 额外还有一点,就是不会勒破嘴角,免得破相叫人看出来。” 贾琏一挑大指: “绝!这法子绝,专治不老实。” 发儿被夸得莫名其妙,认真道: “回二爷的话,这只是个寻常物件,当真没啥稀奇的。 比这绝得多的手段,我们还有的是呢。 二爷说这个专治不老实,那到不是小的说大话,只要到了我们手里,就没有不老实的。” 贾琏恍然,随便朝在一旁听得直了眼睛的福儿一指,向发儿吩咐: “那就好办了。 你跟利儿把他带到你们那船舱去,叫他把实话都说出来。 就是别叫他大呼小叫的,出声儿容易吓着人。 还有一点,你们挑几样干净点儿的手段,别弄出能叫人看出来的伤,死了活了倒无所谓。” 福儿已经吓绿了脸,声音发着抖: “二爷饶命啊!小的方才是脚下滑了……” 贾琏只当没听见,大大咧咧一挥手: “去吧,你们俩麻利儿的啊,别让我等太长时候,天亮前咱们大伙儿还得睡会儿呢。 要是弄死了,就直接拴块石头扔河里啊,别弄脏了船。” 发儿憋着将功补过,立马精神抖擞: “二爷放心,慢不了!” 福儿还没明白过来,麻核桃就已经又堵好了嘴,被倒拖着出船舱而去。 贾琏回头,看茱萸正跟晴雯咬耳朵,俩小丫头一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就叫她道: “别说悄悄话儿了,茱萸,干正事儿!” 茱萸一听是干正事儿,三两步蹦跳过来。 贾琏将她拽过来,在耳边吩咐: “我方才是吓唬福儿,你赶快跟过去,悄悄吩咐发儿,千万别弄死了,留着那人我还有大用呢。” 茱萸笑着跳起来就往外跑:“我知道啦。” . 贾琏一碗茶还没喝完,茱萸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进门就笑道: “小爷……额,茱萸出马,马到功成。” 话音未落,发儿就拖着已经尿了裤子的福儿进来了,反手还关上了舱门。 贾琏一皱眉,掩住鼻子道: “靠!这一身尿骚味儿……你还关门。” 发儿一脸正经: “二爷,他的话不好给人听见的。” 他解开福嘴上的布条子,抠出麻核桃,已经吓走了魂儿的福儿嘴里立刻传出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太太……派我来的……” 第百七十一章 笑着就能杀人 这可是贾琏没想到的。 原书里的王夫人整天吃素念佛,除了有个撒谎成性的毛病之外,也就是对于她认为“勾引宝玉”的丫鬟采取立刻撵走的雷霆手段,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似乎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怎么这回对自己竟然直接下死手啊? 连杀手都派出来了,这《红楼梦》怎么擅自改戏啊? . 下一秒,贾琏就被自己驳倒了。 废话!要是跟《红楼梦》原书一模一样,那就不该有你这个现代人穿越来的这种事! 就算你穿越进来,跟着走一遍《红楼梦》原书,也没你贾琏的多少戏份。 都是人家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三角恋剧情,你贾琏这种男n号,自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呆着去吧。 贾琏作为一个为了衬托王熙凤的人物,要么就是偷腥被王熙凤抓,要么就是着急贾府里没钱,除了这点戏份之外,你就老老实实眼看着贾府败落抄家,然后老老实实跟着下大狱、被流放,全剧终。 这么一比,贾琏立刻在心里朝自己连连点头: 这《红楼梦》还是改戏的好! 许咱改了戏,那也得许人家改戏。咱不能不讲道理。 . 也不知道发儿和利儿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福儿吓得瘫在地上,跪都跪不起来,那实话说得,比竹筒倒豆子还利落,根本不用问,有啥说啥。 他说出发前三天,王夫人的陪房周瑞找他出去,带他到后东墙夹道儿的犄角旮旯,塞给他五十两银子和一把小短刀,叫他在路上弄死贾琏,许诺事成之后,还有五十两给他。 福儿不过是个贾府的家生子奴才,哪里有胆子杀人? 吓得跪在地上给周瑞“咚咚”磕响头,说自己干不来这等大事,求他另选他人。然后又还指天指地、拿全家人的性命赌咒发誓,说此事他绝不敢往外说一个字。 周瑞见他不应,咬牙笑道: “你弟弟扫红偷了主子的东西,还奸了大太太屋里的丫鬟万儿,这两件事情要是捅出去,他的命可是别要了。” 福儿闻听此言,当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同胞弟弟正是宝玉身边的小厮扫红,有回跟着宝玉去东府里玩的时候,碰巧儿见宝玉梳头的红绦上那一路结着的四颗珍珠之中的一颗掉了下来。 扫红一时贪心,就偷偷捡起来,揣进自己怀里。 偏这事儿给眼尖的茗烟瞧见了,便偷偷一直暗暗跟着扫红,直到他从当铺里换钱出来,茗烟这才上前一把揪住,嚷嚷要捉贼拿脏。 吓破了胆的扫红被逼无奈,刚刚拿到手的二十两银子,生生被茗烟要去了十五两封口,此事才作罢。 后来兄弟俩在家里见着,扫红将此事说给福儿,还憋屈得狠狠哭了一鼻子。 至于说到万儿,那丫鬟根本就是茗烟的相好,茗烟为了拉拢扫红,得个空子,便让万儿同扫红也欢好了一回,说算是“有福同享”。 事后扫红私底下跟福儿说起来,大骂茗烟不要脸,越想越嫌那丫头腌臜。 这两件事情茗烟都知道,可最后全都一股脑儿扣在了弟弟扫红头上,偏偏福儿也没法子替弟弟撇清。 “二爷,我说实话,我都说实话。 我弟弟是做了错事,可他也被人算计了,奴才就这一个亲弟弟,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再加上奴才害怕太太,就不得不坏了良心,答应说找个机会下手。 奴才跟周瑞说,二爷这回出门带了四个小厮,人多眼杂,恐怕奴才不得近身。 他就说他们自然有主意,叫奴才只干好自己的事儿。 咱们启程时候,奴才一看,果然隆儿、昭儿都没跟来,知道是太太那边动了手段,我这胆子就也大了…… 奴才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可……奴才当真是被人逼迫,奴才是不得已……求二爷开恩饶命啊……奴才跟着二爷快十年了,一直忠心……” . 你tnnd要真是个忠心的,干嘛不将这些事告诉给我? 你tnnd一句“不得已”就敢弄死我? 你tnnd竟然还有脸求我饶命? 贾琏恨不得一脚踹死眼前这个龌龊小人! 可是他忍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的大谋,正好需要有人来送人头。 这个人头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得卖出个好价钱。 . 于是贾琏满脸风轻云淡,似乎福儿方才说的不过是件偷鸡摸狗的小事,漫不经心问了句: “周瑞给你的刀呢?” 福儿还没开口,发儿已经双手递上来一把带鞘的匕首: “这是方才在他身上搜出来了,他将这匕首贴肉用布条捆在腿上。” 这小子可不是善茬子,未必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老实忠心。 贾琏抚了抚额头,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哟,我还有点头疼,晴雯,你还得给我去端碗热热的姜汤过来。 茱萸,你跟她一道儿去,再给我弄个脚炉来,多加些炭,我还是冷。” 打发出去两个丫头,贾琏这才信手接过匕首,看似来回随意把玩,实则看得很是仔细。 这不过是一把市面上就能买到的防身家伙,并无标记可以证明来源。 看来,王夫人的人做事很周密,没留下物证的线索。 贾琏漫不经心地拔出匕首,摇摇头轻蔑一笑: “这破铁片子,也能杀人?” 话音未落,闪电般猛地一刀,狠狠扎在了福儿的大腿上。 刺破皮肉的“刺啦”声,瞬间接上了扎断骨头的“咔嚓”声,再下来,就是福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在隔壁船舱的晴雯和茱萸虽没见到这瘆人的一幕,却都被陡然而起的惨叫声吓了一大跳,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手里的碗立马“桄榔”摔碎在了地上。 发儿在旁也是心往下一沉: 这个二爷可了不得,看似嘻嘻哈哈,原来是个笑着宰活人的狠主儿啊。 发儿立刻明白了贾琏这是要逼供,立刻上前,死死卡出福儿的上半截身子,让他动弹不得。 . 贾琏将手按在刀柄上,和颜悦色问福儿: “还有谁知道此事?” 福儿疼得脸都变了形,嚎叫之下拼了命摇头: “没有啊……奴才没敢跟人说啊……” 贾琏缓缓转动刀柄。 锋利的刀刃在福儿的大腿上钻出了个冒血翻肉的窟窿来,同时,还能听到刀刃崩开碎骨的可怕声响。 福儿疼得几乎要发狂,嚎叫得几乎已经不是人声。 忽然,他发疯一般地大叫: “任进宝!周瑞来找我的时候……任进宝瞧见了!” “谁是任进宝?”贾琏停下了手。 福儿喘着粗气,立刻有啥说啥:“任进宝是大老爷小妾翠云的爹,他刚好来二门拿赏钱,我们出去说话他看见了。” . 最终逼问得出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告一段落。 贾琏让发儿将福儿带去好生看管,给他治伤,不要伤了性命,更要防他自杀。 之后,看天已过四更,便吩咐众人都各自回舱休息,明日一早如常启程。 . 船上又恢复了平静之后,大舱里仍旧只剩下贾琏和晴雯、茱萸。 贾琏经历了一番生死,看似平静,其实却是紧张得已经筋疲力尽。 他正要躺下,茱萸忽然扑上来,一把死死搂住贾琏的腰,哭道: “刚才听说你淹死了,吓死我了……” 第百七十二章 哭着也能杀人 困乏已极、刚刚有些迷糊的贾琏被这哭声一下子惊了个睡意全无。 这感觉,真让人想骂娘。 可一见茱萸那一张粉嫩小脸梨花带雨,贾琏又心软了。 毕竟是个小姑娘嘛。 还是个一心喜欢上自己的漂亮小姑娘嘛。 有这样一个小姑娘揪心自己的生死,任是谁都会被碰到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吧。 于是贾琏伸手,在茱萸头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别哭了,夜里哭肿了眼睛,明天就不好看了。” 晴雯也走上来,肿着眼圈红着眼睛道: “他们都说这地方水深得很,除非水性好,否则掉下去就没得救,我们都快吓死了。 二爷能逃此大难,真真儿是老天爷开了眼,现在想一想还叫人后怕得心里发慌呢。” 说着话,她也咬着嘴唇,哽咽起来。 贾琏也拉她坐在床边,温言道: “我这么一大活人,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啊?” 这边茱萸仍不松手,还是死死搂着贾琏,眼泪抹了贾琏一胸口: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小兔子被打死了。 我养过一只画眉鸟,后来画眉鸟也被打死了。 我养过一只小狗,后来小狗也被打死了。 我喜欢的东西,都没有好下场…… 我好害怕……我喜欢你……” 贾琏登时出了一身稀里哗啦的冷汗,所有风寒彻底散了个干干净净。 贪生怕死的贾琏急于保命,赶紧低声下气地恳求茱萸: “我这人一身都是缺点,贪财好色粗俗下贱,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真没啥值得喜欢的。 要不……你多喜欢点儿苍蝇蚊子?” . 一句话,茱萸顿时止住了哭,扁着嘴委屈道: “你……你无耻……” 一旁拿帕子捂着嘴哽咽的晴雯,闻言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又哭又笑,自己也觉得不好看,扭过头去,抹着眼泪偷笑。 贾琏一手拉住一个小美女: “小祖宗们,二爷我劫后余生,只想睡个安稳觉,你俩也乖乖睡觉去好不好?有什么话都等明儿白日里再聊。” “不要!我有话就要现在说。”茱萸忽然攀上贾琏肩膀,在他耳边说道,“晴雯告诉我了,她以后是你的小小老婆,那我就做你的小大老婆,我俩明日就烧黄纸义结金兰。 若是你的老婆和你的小老婆敢欺负我们,我们姐妹俩绝不跟她们善罢甘休!” 得,“两强争霸”已经蓄势待发。 “三足鼎立”敬请期待。 “四面楚歌”还会远吗? . 这一夜,受惊之后的贾琏睡得并不踏实,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记不清楚,可又醒不过来。 第二日贾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翻了个身,才发现晴雯竟然睡在自己床边,贾琏一惊而醒,先摸身上自己的衣裳。 还好还好,上下全齐,内外都有。 晴雯也惊醒了,睁开惺忪睡眼,道: “二爷昨夜睡得不踏实,怎么不多睡会子?” 惊魂未定的贾琏迟疑问道: “你……你怎么睡我床上?” 晴雯揉着眼睛答道: “我跟茱萸商量好了,我俩轮流睡在二爷床边上,这样只要二爷一醒要下床,我俩就都知道了。 有我们跟着,保护二爷,就没人能害二爷了。” 此时茱萸也醒了,迷迷糊糊从旁边床上爬下来,嘟囔着: “现在就起床啊?还没睡够……” 披上衣服,迷迷糊糊就朝外走,嘴里还道: “晴雯,我去打洗脸水,你盯着二爷,要寸步不离。 等会子你去拿早饭,换我看着二爷……” 贾琏仰面。 无语问苍天。 . 却说黛玉一夜无眠,辗转叹息,天不亮就起了床。 及至两船继续前行,黛玉便命紫鹃打开窗子。 紫鹃见黛玉恹恹毫无情绪,便劝道: “水上风大,姑娘又体弱,如何受得? 昨夜姑娘未能安睡,不若在榻上小憩,养养神也是好的。” 黛玉见紫鹃不肯,就自己走到窗前,伸手要去开窗。 紫鹃无奈,只得赶上来替她开了窗,又招呼雪雁赶紧给黛玉披上大毛皮裘,又将自己用的手炉给黛玉塞在怀中。 黛玉见对面船上大舱门窗紧闭,便问紫鹃,可知贾琏今日情形如何,紫鹃答说不知。 黛玉闷闷瞧着窗外,茶饭无心。 一直愣愣等到中午,才见大舱的舱门打开,茱萸走出来叫小厮打洗脸水。 又等了会子,又听见那边晴雯叫人传饭,黛玉这才放下心来。叫紫鹃关上了窗户。 . 中午停船吃饭时分,只听得外面人声,随即便有人在舱外道: “琏二爷来了。” 黛玉正在吃饭,赶忙道: “请进来。” 雪雁挑帘,贾琏笑着踏入船舱: “昨儿半夜惊着妹妹了,我此来是给妹妹道歉的。” 黛玉起身相迎: “惊了我们事小,二爷可千万别在大意了。 掉进那么冷的河水里,没出意外就谢天谢地了。” 看贾琏怀里揣着的手炉是自己的,黛玉悄悄抿嘴儿一笑。 贾琏低头见黛玉桌上摆着饭,笑道: “哟,火肉白菜汤,我也爱吃这个。” 黛玉掩口笑道: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不留饭倒不合适了。” 便吩咐雪雁加碗筷过来。 贾琏也不客气,洗了手便坐下吃饭。 黛玉见贾琏胃口甚好,知道昨夜落水之事并不曾让贾琏生病,心中高兴,笑道: “两边都是一样的菜,二爷不吃自家的,倒跑我这里来,可见是吃别人的更香。” 贾琏连连摆手道: “快别提了。还是在这里吃自在些。 我那边两个丫头,把我当贼盯着,寸步不离。 幸亏她两个一见两船之间的跳板就恐高走不来,否则这会子都别想我清净。” . 黛玉到了贾府之后,风闻这位琏二爷“素来好色、生冷不忌”的大名,也曾暗自伤怀惋惜。但暗地里又细想他几次与自己相见,又绝非轻薄无礼之徒,心中愈发纠结。 此时听他说身边的丫鬟,便问道: “都说宝玉爱亲近丫头们,有事没事总和丫头们闹,说琏二哥屋里清净,原来竟是假的?” 贾琏笑着叫雪雁再添碗饭,又朝黛玉道: “我身边这两个丫头,乃是极品中的极品,有她两个在,我到哪里也别想清静。 不过她俩虽闹腾,都是表里如一的真性情,不藏着掖着耍心机。 我倒是喜欢这等聪明伶俐、言谈爽利,且真心不造作的性子,总比一肚子小心肠、鬼算计的好。” 黛玉闻言,触动了心事,半低下头,闷闷道: “这样的性子,在那府里呆着,未必有好结果。” 贾琏接过饭碗,顺口道: “可不是。那晴雯不就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 忽觉不妥,赶忙打住,低头扒饭。 黛玉何等聪明,已然顿解: “霁月为晴,彩云是雯,琏二哥是个有术数在身的人,如此说那丫头,似有不祥之意,莫非……这丫头日后要因毁谤而夭寿不成?” . 怪不得人家说要“食不言寝不语”呢,吃着饭说话,一心二用,不是忘了吃的是啥,就是脑子溜号儿说错话。 贾琏赶忙笑道: “那是‘晴雯’这名字从前的意思。如今时移事易,这个丫头日后是个有福的。 不止是她,就是妹妹,日后也必定是要……” 正说到此,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在远处喊着什么,船上人也喊着问。 随即外间便有人来报: “二爷,大老爷派人骑马追来,有急事。” 第百七十三章 漕帮船盐帮船 贾琏出舱看时,却是贾赦的心腹小厮康宁,从旱路一路快马,急急火火地追到这里。 这一人一马显然追得十分辛苦,康宁满脸满身都是尘土,那匹马更是通体汗透。 康宁跳下马,腿都麻得站不住,幸亏被船夫一把扶住。 那匹马也累得四腿抖动,不住地摇头打着响鼻。 贾琏知道这是有紧急之事,便支开众人,将康宁带入自己的大舱,身边只留下一个发儿守在舱门边。 之所以留下发儿,实在是贾琏昨夜刚刚遭遇了家仆行刺,很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 康宁并不知贾琏昨晚的遭遇,只是见这个发儿眼生,便犹豫着不敢开口。 贾琏瞧在眼里,便笑道: “他是兴儿的表哥,靠得住的。你要说什么,就只管说。” 康宁犹豫再三,还是道: “大老爷有话,让奴才只告诉二爷一人,话不传六耳。” 贾琏没辙,只好让发儿也出舱去。 康宁又四下里瞧了瞧,见大舱里并无第三人,这才压低声音道: “大老爷昨夜私底下得了个信儿,说福儿要在路上暗害二爷。虽说没抓到真凭实据,但干系二爷性命,大老爷立刻就叫奴才飞马赶上二爷,让二爷千千万万要提防着。 最好先找个茬口拿个错处,将他捆住押着。 大老爷还叫奴才告诉二爷,只怕是有人盯上了荣府的爵位,二爷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得提防着身边人要算计。” 又从怀中掏出一枚九龙玉佩,双手递贾琏面前: “大老爷说扬州地面也不太平,让二爷务必将此物佩戴在腰间,日夜不离。” 说罢,又“咕咚”一声跪下,磕头道: “是大老爷吩咐奴才此话不传六耳,方才有冒犯二爷的地方,求二爷大人大量,宽恕奴才。” . 贾琏接过九龙玉佩,捏在手里,心里热乎乎的。 这应该是贾赦从他小妾翠云的爹任进宝嘴里知道了消息,就赶着来给自己送信儿了。 别人看贾赦,是废物混蛋老色鬼了一辈子,但这个贾赦心里还是惦记自己儿子的。 再看看贾赦这个心腹小厮康宁的做派,说话明白清楚,做事利落得体,能把身边奴才调教成这样的贾赦,会是个废物吗? 但贾赦为什么要一直披着“废物混蛋老色鬼”的外皮呢? . 贾琏想了想,不想让不知底细的人知道自己有钱,便只拿出二十两现银赏给康宁。 康宁从没见过贾琏如此大方赏钱,捧着银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贾琏笑道: “拿着罢,你是来给我送信儿救命的,这银子必须赏。 趁我刚刚出门,手头还松快,还能有银子赏你。若到后面,我可就毛干爪净了。 托你回去给我父亲带句话,这话也一样,话不传六耳: 省亲别院的事情,能少沾手,就少沾手,最好一推六二五。” 说罢,亲手扶康宁起来: “你告诉我父亲,也要多提防遭人算计。” . 打发康宁回去,两条大船也继续一路前行。 晴雯坐在桌旁,皱眉咬牙地写她那五百字的小楷,茱萸在旁无聊至极,只能托腮打盹儿。 贾琏倚窗而立,看着极远处的层峦叠嶂,思绪万千。 他夺舍了贾琏,来到红楼世界,其实与这些荣宁二府的人物并没有什么心理上的亲情,所以他一直都将心思全盘放在如何强大自身上。力图要以一己之力改变命运,让自己在这个红楼世界里,成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 但此时他才体会到,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对贾琏是有亲情的。 就好比贾赦与贾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父子关系,自己没有惦记贾赦,但贾赦还是惦记着自己。 是自己忽略了这个世界的亲情。 或许,是因为自己前世就亲情淡漠吧。 . 贾琏正沉思,茱萸凑了过来,用水葱似的手指捅了捅贾琏: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不闷么?” 贾琏知道,这是茱萸自己闷了。于是,他很干脆地摇头: “不闷。” “要不咱俩说说话吧?我给你讲好多好玩的事情?” 贾琏记起前世曾经看过一篇心理学研究报告,说男人平均一天说2000个词,而女人平均一天要说7000个词,果然女人个个都是天生的话痨。 于是,贾琏淡淡一笑: “不用。” 瞬间把茱萸气成了河豚。 . 闲闲望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贾琏继续方才的思路,想起前世小时候唯一的一次坐船。 那是他爹贾新华在单位终于分到了一间别人不要的筒子楼,他们祖孙三人终于搬出了那间破平房,终于不用淋着大雨往公共厕所跑着去拉屎了。 高兴得忘了自己姓啥的贾新华,竟然破天荒带贾琏成去北海划了一回船。 结果,爷俩从公园一出来,发现家里最值钱的上海永久二八大杠自行车,丢了。 气得贾新华狠狠踹了贾琏成一脚,又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 他正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里,身边的茱萸忽然朝他肩上一拍:“呀,真的有啊!”把贾琏吓了一跳。 茱萸对贾琏的不满浑然不觉,扯着贾琏的衣袖,指着远处的一队小船,兴奋得直跳脚: “漕帮!漕帮!那个船队是漕帮的!” 贾琏不耐烦地拨开茱萸的手,瞧了瞧那七八只不起眼的运货漕船: “水上运货的漕船都差不多,别瞎叫唤。” 茱萸见贾琏全没兴趣,就转身去叫在写字的晴雯: “晴雯你快来瞧,这回我可是见到真正的漕帮了。” 晴雯本就爱热闹,立马放下笔,跑过来将头探出窗外张望: “什么草?什么草?” 茱萸有些洋洋自得: “没见识了吧?不是草,是漕帮。 这运河上,最大的帮派就是漕帮了。 他们把持着很多码头和仓场,势力大得很,连朝廷漕军的漕船也得让他们三分。” 说着话,伸手又指着那小船: “我听说,找漕帮的船,要看船头。 船头上用五根铁钉钉成梅花形状的,那就必定是了。 漕帮的船以七为数,每七条一队,叫做‘单七’。十四条的船队就叫‘双七’,二十一条的就叫‘单双七’。 运河上见了漕帮的船,都得让他们先行,否则就是自找倒霉。” 晴雯见那些船的船头上果然都有梅花船钉,朝茱萸挑个大指: “你真见多识广。” 又见其余船只果然纷纷给那些小船让路,晴雯又撇嘴道: “那咱们的船也得给他们让路不成?” 茱萸一仰头: “凭他也配! 咱们这虽然不是官船,可船头插了青牙旗,他们就知道这船里坐的人是他们惹不起的,自然不敢招惹。” 拍拍脑袋,又道: “对,还有一宗是他们惹不起的,那就是盐帮的白船,这种是从官府过了明路的,漕帮见了就避开。 不过盐帮的船还有一种乌麻船,就是偷运私盐的船。这种船一旦给漕帮发现,那就劫船杀人抢银子,发这种横财,官府也不管的。” 哟嗬,贾琏觉得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小丫头,看来他哥哥这情报局特务头子还真不是白干的。 茱萸发现了贾琏也在听她说话,精神头儿立马更足了: “漕帮人多,三教九流都给他们几分面子,但毕竟没有盐帮财力雄厚,盐帮帮主也有官场的大靠山。 不过这几年盐帮帮主年纪大了,治下也松散了,漕帮偷袭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茱萸还在说,但贾琏的目光因为不经意的一瞥,就被远处一叶扁舟上的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给吸引了过去。 第百七十四章 车顶的饮料瓶 不是所有绰约的风姿都得白衣飘飘。 这个发现还是挺让贾琏惊讶的。 至少在他前世看过的电影电视里,那种仙气女子出场的时候,都是白纱飘飞,轻烟环绕,超慢镜头拉满,磨皮滤镜用足。 但这个吸引贾琏目光的女子,不过是个寻常打扮,头上只别了一支银簪而已。 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端然坐在船上,面无表情,只是望着河面出神。 但就是这样一个静态的画面,竟然胜过无数媚态横生的笑靥,让贾琏脑中只剩下了“风姿绰约”四字。 . “那是船妓。” 茱萸看贾琏痴痴相望,便顺着他眼光瞧去,登时满脸不屑。 “早前出名的西湖船娘,如今都顺着运河跑到这里来了?” 贾琏闻言皱起眉来: “小丫头家家的,一上来就浑说人家是船妓,人家招你惹你了?” 茱萸不悦,顿时也叉起腰来: “谁浑说?她那船篷子边上系着绢花呢,连价钱都标好了。 南方管这种系着绢花的船叫花艇,花艇上的船娘,就是船妓。” 晴雯立刻扒着窗户去看: “真的诶,船篷子上系着一束晚香玉呢。” “那也许就是个装饰。”贾琏有些不耐烦,摆摆手,“晚香玉挺雅致的。” “雅致?哼!” 茱萸撇嘴,轻蔑异常。 “什么都不懂的人,才觉得雅致。 这系着的花,说明的是价钱。 系着红牡丹花的,一般都是两层画舫,里面住的是一等簪花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一等簪花娘又有个雅号,叫做‘女校书’,非高官豪绅消费不起。 系着粉荷花的,就是便宜些的二等船妓,好歹也要会弹琵琶,会唱小曲,或者会烧一手像样的西湖船菜。 这个船篷子上系白晚香玉的,就是说,这船上的是最下贱的三等船妓。只有那些粗鲁船夫,才会光顾她的生意。” 茱萸生气贾琏看那女子,故意说出最后一句来恶心他。 . 贾琏说不上恶心,但确实很有些失望。 这么好看的姑娘,职业差点意思。 当然,在贾琏的前世,不少好看的姑娘也都从事这个职业,有些还是兼职的。 不过他们那时候流传的说法,不是卖家在船篷子边上系绢花,而是买家在车顶子上放瓶水,取“喝你水”的谐音。 买家将自己的车停在大学门口,然后将一瓶饮料放在车顶上。 农夫山泉是200元档,绿茶是300元档,脉动是400元档,红牛是600元档。 如果妹子相中了买家,或者相中了买家的车,妹子就会拿起车顶上的饮料,主动打开车门,坐在买家的副驾驶位子上。 如果买家没有相中上车的妹子,那么买家就会说自己在等人,妹子心领神会,坦然下车,飘然而去,毫不难堪。 但那船上的女子,怎么看也没有风尘气,甚至说,她的气质比贾琏前世的大学生还好。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 但贾琏不打算让茱萸太嚣张,于是故意道: “哦,那既然这个不好,我就不看了。 ‘西湖船娘’不行,那名动天下的‘扬州瘦马’总实至名归吧?” 说到此,贾琏自己还真动了心,微微合眼,将畅想说了出来: “此行正逢江南春好,一川江水潋滟,照尽繁华,我也包上一艘两层画舫,多叫几个顶尖儿的美人儿,多预备好酒好菜,丝竹管弦声声慢,脂粉香里带酒香。 我也听听曲儿,吟吟诗,跟美人儿畅谈畅饮,聊透人生,又香艳,又文艺。” “官员狎妓,一经发现,杖六十!”茱萸一脸正气,“你敢去,我就找个御史参你,六十大板打烂了你!” 晴雯原本正听得有趣,听到此,立刻拉住茱萸: “我不许你打二爷!” 茱萸一跺脚: “我不许他找什么扬州瘦马、西湖船娘!” 贾琏无语。 由着两个小丫头闹腾,他自己又朝窗外瞧去。 系着白色晚香玉的一叶小舟虽简陋,但顺风顺水,速度并不慢,隔着滚滚河水,和来往船只,与贾琏的船并行了许久。 那女子坐了一会,便起身进船舱去了。 从始至终,她也没瞧过贾琏一眼。 . 舟行数日,日日无聊,贾琏读书写字之余,有时便去黛玉船上闲谈一会子。 听黛玉弹了几回琴,也起了兴趣,恳请黛玉相教。 黛玉抿嘴一笑: “可巧,我还真带了琴谱。” 在桌上的一摞书里,寻出一本,递给贾琏: “这里头开头就是《长相思》,是古代江南琴歌。 虽指法简单,却须细细体会‘哀而不伤’的韵味,正适合你初学之用。” 贾琏翻开琴谱,见里面的字甚是怪异,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笑道: “可要命了,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 黛玉“嗤”的一声笑: “你既然拜我为师,我自然要倾囊相授。只是我这做师父的,束修贵得很。” 贾琏无赖一笑: “上回那坛子酒,还没见你回礼呢,就抵做这个学费得了。” . 贾琏也不料自己竟有如此天分,黛玉只教了一遍,他便将琴谱的指法记了个清清楚楚;那首《长相思》黛玉只弹了一遍,他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弹了下来。 黛玉在旁瞧着,见贾琏神情肃穆,聚精会神,心道: 古人弹琴,原以治身,涵养性情,心正则琴音正。 宝玉也曾磨着自己学琴,却只说:“咱们不过学着玩,若太讲究起来,反倒没意思了。” 一个是做事便全情投入,一个是凡事都做玩闹,两下相较,高下立判。 当下愈发心仪贾琏,只是想到他已然有妻有妾,心中暗叹自己薄命。 若自己早出生几年,也可让父亲为自己出面定亲。 以自己的家世才学,绝不比王熙凤差,外祖母也必定乐见其成。 可如今,外祖母却一心撮合自己和宝玉,而王夫人却因要撮合宝玉和宝钗而提防自己,两下里都不是自己心意。 越想越是伤心,是以一连几夜,黛玉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垂泪伤怀。 . 这日,入夜便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茱萸和晴雯两个听着雨声,早早就犯了困。 贾琏让她俩先睡下,顿觉屋中清静无比,也无心睡觉,自己坐在桌旁写了会儿字,又随手拿本闲书来看。 细雨轻敲船舱的木顶,反倒显得周遭更加安静。 烛光轻摇,檀香细细,两个妙龄少女恬静而眠,自己闲闲看着文震亨的《长物志》,里面写的都是些闲适玩好之事,讲的是些‘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闲物’中的雅俗之分。 这份闲适,本身就很享受。 不知何时,外面雨停了。 贾琏心情极好,便轻手轻脚打开舱门,登时一股雨后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刚刚关好舱门,一回身,忽然发现兴儿正站在身后,吓得贾琏差点一蹦。 “二爷有何吩咐?” 贾琏想着自己也没吩咐兴儿在外面候着,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如此积极。 不过有了上回的经验,贾琏坚决不认为在这大半夜里,身边应该站着个人。 “你回舱睡吧,我有事再叫你。” 兴儿一脸讨好的表情: “二爷,您一个人在外面,奴才不放心。” 有人跟在身后,我才更不放心呢。 于是贾琏十分坚持,几乎是把兴儿赶进船舱休息去了。 身边没人,清清静静的,多好。 一路南行下来,此时寒意已轻,新雨过后,天地清爽。 贾琏正自沉醉,忽听得船旁水声异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船帮。 第百七十五章 要死的人而已 贾琏好奇,便凑到船旁,扒着船帮想要去查看一下。 忽然,贾琏的肩膀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把贾琏吓了一哆嗦。 “二爷,千万不可犯险。”却是利儿的声音。 贾琏抚着自己的心口:“人吓人,吓死人啊,我的祖宗!” 利儿赶忙躬身行礼,低声道: “二爷,要是再有头前福儿的那等事儿,回去我们爷可饶不了我们。” 贾琏知道他们四个在暗中轮番守着自己,也甚是辛苦,便笑道: “有你在,我还怕什么? 石公子那边有我去说,只会叫你们受赏,不能叫你们为难。” 说着,又朝水里一指: “那是什么动静?” 利儿连连打躬作揖: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那水里没啥,就是个要死的人而已。” 贾琏:“……” . 贾琏沉下脸: “救人去啊我的祖宗。” 利儿却面露难色: “二爷,那水里的不是什么好人。” 贾琏抱着肩膀问利儿: “水里那个要死的,武功比你厉害?” “额……这个小的不知,没比划过。 不过小的曾经打败过京城第一镖局的总镖头。” “那不结了? 你先去把这个快死的人救上来,若是好人,也是功德一件;若是坏人,抓去送官,还是功德一件。何乐不为呢? 何况他都快死了,还能有什么危险?你又怕什么呢?” 逻辑太严密。 利儿想来想去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下水救人。 . 利儿确实手脚麻利,没弄出多大动静,就把水里那个要死的人给捞了上来。 今夜无月,只得将那人拖到桅杆灯下。 惨淡的灯光照在那人浑无血色的脸上,贾琏不由大吃一惊。 这不是正是晚香玉花船上的那个风姿绰约的船妓? 只是此时她已经神智不清,脸色惨白,紧咬牙关,右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柄短刀,刀刃都崩断了。 这样的情形,已然和“风姿绰约”大相径庭,但即使到了此等地步,她的美貌让重伤的她只是叫人心生怜惜,而并不觉得她狼狈,更不会觉得濒死的她恐怖。 她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最严重的一处正扎在肋下。 利儿瞧得连连摇头: “这伤倒不算太深,只是在河里这一泡,进了脏水,只怕是救不活了。” 贾琏轻轻推了推那女子,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你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被人害成这样?” 那女子死死咬着牙,浑浑噩噩甚不清醒,两手仍是努力抓挠,也不知是仍沉浸在逃命的惶恐之中,还是纠缠在拼命的恶斗之中。 利儿也凑过来,不过不是对那女子,而是小声向贾琏道: “她是盐帮的。 想是走乌麻船贩私盐,被漕帮劫了。” . 贾琏不由“啊?”了一声。 这不是船妓吗? 还是什么便宜的三等船妓,怎么又改盐帮的了? 你们还有谱没有啊? . “你怎么知道她是盐帮的?” 利儿一指她手里仍然死攥着的断刀: “二爷请看这刀柄端头上的字。” 贾琏凑近一看,那字怪模怪样,像是个“严”字,却少了左右两边的两点,莫名其妙。 “这就是盐帮掌堂以上才有资格用的‘少严刀’。 他们盐帮有个说法,说这世上的盐乃是稀缺之物,‘少严’,就是‘少盐’。” 贾琏心中一动:盐帮,掌堂,两淮盐务,巡盐御史…… . 贾琏拿定主意,便不再多话,抱起那女子就往大舱走。 利儿在后面赶上来: “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小的必须得劝一句,他们盐帮、漕帮之间恩怨多年,若是插手进去,一时半会撕捋不清,还容易引火烧身。” 贾琏回头道: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凡事你都得听我的,出了事都算我的。 我知道你们身边带着药,赶紧给我拿进来。救活了她,二爷我有赏。” 利儿刚一犹豫,贾琏又补上一句: “救不活她,我就得去跟你们老大聊聊我遇刺的事情。” 利儿扭身就蹿去舱里拿药,速度奇快无比。 贾琏赞叹: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凌波微步’!真帅!” . 贾琏抱着重伤女子一进大舱,茱萸和晴雯就都醒了。 一见贾琏抱着个女子,茱萸直接就蹦下床来: “你……你真的跑去找船妓了?” 贾琏将那女子放在床上: “她受伤快死了,赶紧救人要紧。” 茱萸连鞋都没穿,跟在贾琏身后跳脚道: “刀伤?你去逼奸,人家不从?你就把人家给扎了?还扎了那么多刀?” “你不写小说去可惜了!” 贾琏算是彻底看出来了,正事儿指望不上茱萸,她添乱第一名。 晴雯本来还迷迷糊糊,等一看见那女子手里还攥着刀,立马清醒: “二爷当心啊,她拿着刀呢!” 贾琏又一次试着去抽那把刀,还是抽不出来,只得向晴雯一摊手: “没辙,这主儿比你还拧,死杠头一个。 赶紧拿盆打水去,再找找咱们带来的药里头有没有治刀伤的,快!” 说着话,也顾不得男女大妨,就去解那女子身上的衣裳。 茱萸也醒过味儿来,上前一把推开贾琏: “不许你碰她身子,我来!” 贾琏当仁不让: “这活儿你不行,还得我来!” “你是男人,不能碰不认识的女人!” “这是救命啊我的祖宗!生死关头顾不了那么多屁事!” “反正就是不行!” “我说行就行!” 他俩正争竞,忽听那女子喃喃说道: “葵娘快走……这里……我……” 贾琏抢先一锅甩在茱萸头上: “你还闹!你看看,人都叫你给耽误得快不行了!都怪你!” 茱萸一愣怔,完败。 . 晴雯打了水进来,胳膊下面还夹着个布包: “二爷,方才在门口,利儿给了我这个,说这包里都是红伤药。” 贾琏打开,见里面一堆的瓶瓶罐罐,便问茱萸: “你知道这些药怎么使吧?” 茱萸一仰头: “我忘了!” 晴雯已经手脚利落地给那女子解开衣裳: “她不会,我来。” 茱萸嘟起嘴: “我又想起来了。” . 贾琏知道这伤口被河水泡过,极易感染,便取出一小坛子烈酒,递给晴雯: “你拿这个给她仔细擦一遍伤口,要细致些,边边角角都不能遗漏。” 说着,自己坐到那女子身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茱萸瞧得火起: “你这是趁人之危!小人!色鬼!” 贾琏一边指挥晴雯给那女子擦洗伤口,一边怼茱萸: “你这么眼馋我这活儿,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 茱萸话音未落,被烈酒猛然刺痛伤处的女子狠命一个挣扎,她手里死死攥着的断刀一个斜劈,贴着茱萸的脸蛋儿扫了过去,吓得茱萸一声惊叫。 随即改口: “还是你来吧。” . 晴雯手脚麻利,做事也仔细,烈酒清洗伤口,洗得十分干净。 而那女子虽然疼得狠命挣扎,却只是死死咬着牙,自始至终也没有哭叫一声,甚至,连呻吟都没有发出一声。 狠人,这绝对是个狠人。 惊艳的船妓,盐帮的掌堂,哪一个才她的身份?也许两个都是?但贾琏心中隐隐希望两个都不是。 茱萸并不知道这烈酒有多烈,却知道利儿送来的红伤药的药性。 “这‘金疮生肌散’最是蛰伤口,她这么大的伤口撒上去,肯定疼得要命,她怎么不喊啊?别是个哑巴吧?” 贾琏正要怼茱萸一句“你要是个哑巴就好了”,那女子忽然摸到贾琏的肩膀,一把死死抓住: “爹……救我……” 第百七十六章 中山狼叫阿禾 天色微明时分,那女子醒了过来。 在睁眼的瞬间,突然看见身边睡着个陌生男人,女子立时大惊,翻身就要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左手还死死抓着那男人的肩膀,右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根刀柄。 贾琏被惊动,也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见那女子清醒过来,如蒙大赦: “姑娘,松开手罢,我肩膀上的皮肉都抠烂了,骨头都裂了。” 女子立刻松开手,看看自己五根指甲上凝固的血痕,又看看贾琏天青缎棉袍的肩膀处被抠出了五个窟窿,从里面洇出的血迹也凝成一片,猜想是自己昏迷时的行为,心下才陡生愧疚,又急看身上,发现身上衣裳都不是自己的,顿时大惊。 努力回想,脑中都是一片血光,周身不由一层冷汗。 . 旁边床上的晴雯给说话声弄醒,睁眼一见那女子终于松了手,赶忙起来,急着上前去看贾琏肩膀上的伤,疼得贾琏哎哟连声: “轻点轻点!里面血凝住衣裳了,疼疼疼。” 茱萸也醒了,却只躺着不动: “昨儿夜里充英雄,这会子又大呼小叫的,活该!” 晴雯小心翼翼想揭开衣裳,果然衣裳被伤口上凝固的血粘在一处,试了几下根本揭不下来,便想起昨夜用过的烈酒: “那酒好使,我去拿酒来擦一下就化开了。” 吓得贾琏一把死死拉住晴雯: “祖宗留步!那酒太烈,我可受不了。你去外面拿热黄酒来就成。” 晴雯心中不解,嘴上立马说出来: “啊?这位姐姐昨儿晚上能受得了,二爷这会子倒受不了?” 茱萸将双手枕在头后,立刻接茬道: “昨儿晚上是趁人之危占别人便宜,二爷自然是什么都受得了; 这会子人家醒过来了,既然占不来便宜,二爷如何还受得了?” 好在不用贾琏回嘴,晴雯首当其冲: “茱萸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二爷哪里趁人之危占别人便宜了? 昨儿夜里你说你给这位姑娘脱衣上药,不是给她一刀差点劈头上,立马就吓跑了么? 二爷要占便宜,也犯不着占个手里攥着刀的人的便宜。 再说了,趁着自己迷糊着,一手拿刀,一手抠着人家肩膀头子死不松手,这还不一定到底是谁趁人之危呢。” 看看,这丫头才叫没白疼! 本来说到这儿就挺好,偏偏晴雯是个刹不住车的,下面的几句句…… “扎在二爷怀里喊‘爹’,二爷还吃亏了呢。 你又不来帮忙,我拽都拽不开,还怕她手里的刀把二爷劈了呢。 当回爹,再丢条命,二爷岂不亏死了?” 贾琏赶忙打断晴雯,以求自保: “你赶紧拿黄酒去吧祖宗,我这肩膀都疼得动不了了。” 晴雯应了一声,跑到门口,又转身朝茱萸道: “你赶紧起来,别挺尸了。 我去拿黄酒来,你给二爷化开血痂,昨儿夜里为了锯掉那断刀,我的手都磨破了。” . 贾琏见晴雯去了,才向那女子道: “姑娘受伤甚重,须得好好休养,就在我这船上随我一路南下,等到了扬州,我给姑娘寻个住处,姑娘且安心。 在下从京城来,这是跟着我的两个丫头,她叫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方才出去的叫晴雯。 她俩就是牙尖嘴利了些,昨夜给姑娘治伤,都是多亏她两个。” 女子见贾琏温文儒雅,却不知他是敌是友,只垂下眼皮,并不言语。 贾琏见过她坐在船头的清冷模样,对她此时的冷淡倒也不以为意,只道: “姑娘安心休养就好,有事叫我。” 那女子微微合眼,仍是不言语。 茱萸瞧得火起,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披着衣裳就来到贾琏的床边,朝那女子讨伐: “我们救了你,你好歹也要有个谢字……” 被贾琏一把拉住: “你昨夜快五更天才躺下,要不你再躺会儿去?” 茱萸一肚子火气登时又朝向贾琏: “救人!救人!救了个中山狼怎么办?你就是个东郭先生!” 她狠命一挣,正动了贾琏肩膀上的伤,不由“哎哟”一声。 茱萸赶忙上前查看,越看越气,拧着眉毛跺脚道: “中山狼都咬人都没这么狠的!” . 细白的软布蘸着温热的黄酒,一点点洇开了干涸的血痂,终于将衣裳一点点褪了下来。 茱萸皱眉咋舌道:“透过棉袍都能抠成这样,这下手也忒狠了。” 贾琏看自己的肩膀上被指甲抠出的五个狼藉的血窟窿,周围又青又紫,由衷感慨: “这姑娘练过‘九阴白骨爪’吧?” 那女子伤重,躺在床上静静瞧着,只一言不发。 倒是又勾起了茱萸的好奇心: “什么是‘九阴白骨爪’? 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个什么独门秘笈么?” 说着话,将红伤药跟不要钱似地倒在贾琏的伤处上。 贾琏疼得差点跳起来: “哎哟哎哟!你要杀便杀,怎么还带拿盐先腌入味再杀的?” 茱萸按住贾琏,满脸不屑: “盐什么价钱?这药什么价钱啊? 要是拿这药把你腌入味,那你可值了大价钱了。” 看贾琏疼得嘴唇都白了,茱萸又心软了,改为哄他道: “诶?二爷人都救了,好歹也得问问人家姑娘姓名?” 贾琏龇牙咧嘴,连连倒吸凉气: “人家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就算问了,人家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茱萸一撇嘴: “呸,你不问,让人家怎么说? 若是知恩不报,让人家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 那床上的女子闻言,微合的妙目一闪,开口道: “这姑娘说得有理,恩人也是个通透人,只是我的身份确实不方便告知,恩人若不介意,可叫我‘阿禾’,禾苗的禾。 请问恩人尊姓大名,山高水长,我日后定当报答。” . 正说到此,忽闻外面喧哗声起,似乎是船夫在嚷嚷叫人让开水路。 晴雯端着水盆进舱来,向贾琏道: “可怪道了,外面来了好多船,有大有小,只围着咱们的船不走。 方才我听见咱们的船夫吆喝,可那些船里的人就是不回话。 我瞧那些船的船头上都有钉着梅花钉,想来都是漕帮的船。 咱们又不认识漕帮,这青天白日的,他们还想抢咱们的船不成?” 床上那女子猛地一睁眼,伸手就想去摸刀,被贾琏一把按住,低声道: “你且安心躺着,有我在这里,漕帮动不了你。” 那女子闻言,眼中闪出一道凌厉的目光: “你到底是谁?” 贾琏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被子给那女子盖好,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不在盐,不在漕,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害你。” 那女子目光黯淡下来,平静说道: “既然不在盐也不在漕,那恩人还是别蹚浑水的好。 把我交出去,自会平安。” . 舱门外头传来兴儿的声音: “二爷,前头忽然间来了漕军的两艘官船,拦住咱们的水路,不让咱们的船前行。 他们说,昨儿夜里这附近的河上出了劫杀案,死了十几条人命。 还说杀人的嫌犯也受了重伤,方圆几十里之内都在拿人,车行查车,船过查船。 现在他们逼着船夫抛锚,要搭跳板上咱们船来搜人,说是凡有抗拒者,一律按杀人犯同罪。” 那女子一把抓着贾琏的手腕,低声道: “这是漕帮勾结了官府,若不将我交出去,不知他们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恩人救我一命,我若再连累恩人,那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趁着此时白日人多,将我交给他们,然后恩人改走陆路去扬州,便不会有事了。” 第百七十七章 敢搜船的下场 贾琏走出大舱,果然见自己和黛玉的两条大船被二十几艘运货的漕船围住,水路正前方,拦住两艘大型官漕船。 官漕船的船头,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军官,看打扮,应该是个千总。 所谓五短,并非是指四肢和脖子短,乃是相书上所云的一头短,二面短,三身短,四手短,五足短。 若以上五者俱短,而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界者,少卿公侯之相也。而骨粗恶,五岳缺陷,则为下贱之相。 也就是说,五短不要紧,只要天生来骨架细小,皮肉光滑,精气神好,额头、鼻子、下颌、左右颧骨都丰隆高耸,便是大富大贵之相。 可偏偏这位千总,就生了一副典型的五短贱相。 人矮骨头粗,五岳天生各有缺欠,且上半身短,下半身长,相书上所云的“喜计较、缺人缘,遇事少人相助,一生坎坷少福禄,多劳多累多贫苦”,他都集齐了。 . 但此时这位昨日刚刚从把总升任上来的千总老爷,正自觉春风得意,挺着他那扣着个大铁锅似的将军肚,还在大声吆喝: “千总老爷叫你们停船,你也也敢扎翅儿? 我们都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这条河都归爷爷们管着,谁tm敢找死,尽管来! 爷爷们就爱看不怕死的!” 然后还回身问了一句: “对不对啊兄弟们?” 他身后的漕军都跟着大声吆喝: “对!千总老爷说得对!” 此时贾琏的船已经不得已落了锚,对方漕军的跳板已经搭上了贾琏的船,而那边另一艘船也正在搬跳板,要搭上黛玉所在的船。 贾琏大怒,昂然立在船头: “我的船,不准搜!” . “嘿!蒜苗长在葱地里——你算哪根儿葱? 这河里头有鱼有虾,什么时候轮到王八冒头了?” 那军官一仰满是络腮胡子的大饼脸,一撇肥香肠似的大厚嘴唇,大咧咧道: “知不知道你爹姓啥啊?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要是不知道你爹姓啥,就回家问你妈去! 要是不知道这条河上谁说了算,就问问你周围的这一群爹!” 他这最后这一句话,惹得漕军官船上十几个人,连同周遭二十余条小船上的汉子,个个放声哄笑开来,敲舱打板,热闹异常。 “你放屁! 敢来我们二爷头上动土,你全家都活腻了!” 兴儿手里抄起一根大木棍,就要冲上去了,被贾琏一把拉住。 贾琏被人当众辱骂,心中也火大,但他比旁人多着一分冷静,这让他事到临头总能处变不惊。 这个漕军军官,若不是发疯了,或是活腻了,为何会有如此大胆,平白敢来招惹自己?毕竟自己船头插着青牙旗…… 不对!自己船头上的青牙旗呢? 贾琏问手里拉着的兴儿: “咱们船头的旗子呢?” 兴儿正拧着眉毛,死死盯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丘八,此时被贾琏如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 “那不就在……诶?船头的旗子怎么没了?刚才还在呢……哎哟不好啦!咱们船上来贼了!” 贾琏心里清楚,这不是遭贼,而遭算计了。 却听跟在贾琏身后的德儿小声道: “方才漕帮的船刚一围上来的时候,就有个两个小子,攀着船帮偷走了青牙旗。” 贾琏这个气,看见偷东西的你不说话? 你说这个德儿啊,光拿自己当监控探头用啊? 那我还要你们四个大活人跟着干吗?我养四条狗好不好?至少狗看见偷东西的还能叫两声。 贾琏朝德儿啐了一口: “你就看着他们偷东西啊?你怎么不上前再送他们一程啊?” 德儿一脸无辜: “二爷莫急,他们偷了那旗子,就是他们自找死路。 再说,咱们还有备用的青牙旗,拿出来挂上就是了。” 贾琏使劲在德儿肩膀上拍了一下: “应该让他们把你偷了!” 德儿纹丝没动,满脸认真: “小的今日的职责就是护着二爷,其余的不管。” 贾琏瞪了德儿一眼,转而吩咐兴儿,赶紧去舱里取备用的青牙旗来。 兴儿说不知在哪儿,贾琏也不知道。 再问德儿,德儿竟然从怀里取出卷成一卷的两面青牙旗来。 吩咐兴儿去插旗之后,贾琏朝德儿咬牙道: “我告诉你,今儿要是让他们有一只脚踏上我这两艘船的船板,你们四个就……” “就提头来见。” 德儿见贾琏真急了,瞬间就变聪明了。 . 那边兴儿手脚麻利地将青牙旗插上了船头。 这是一面蓝缎子、青牙边的三角形小旗,上头有一青一白两根飘带,旗上并无图案。 但若是细看,就瞧出这旗子的不寻常之处。 旗子不大,插旗子用的金丝盘龙桑枝雀杆,旗顶的如意头子上,盘卧着一只睡觉的小狮子。 行走在这运河上的官船、或是漕帮上下,都知道这旗子的传说。 但今日却邪了门,漕帮竟敢派人偷走青牙旗,此事若深究,那就是漕帮要与朝廷翻脸的意思。 而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混蛋千总,不知是漕帮混入官府的帮众,还是被漕帮利用的蠢猪。 但不管是哪种,他都死定了。 偏偏这头蠢猪还等不及回去再死,而是非得要现在就死。 . 那五短千总一见青牙旗上没龙没凤,又不是花牙子描金四根飘带的那种,雀杆上也没有三道紫金箍,旗顶更没有阴阳紫金锁,登时就不放在眼里,扯着嗓子嚷嚷: “哟嗬!这是把你媳妇的花肚兜拿出来当旗子使啦? 爷爷告诉你,这条河上的旗子爷爷见得多了,上至明黄绣龙凤的,下至白布画八卦的,没有爷爷没见过的。你这破旗子唬不住爷爷!” 说着话,朝他船上的兵丁一挥手: “上船去给爷爷搜!抓住杀人要犯,赏钱花不完!” 见老兵油子磨磨唧唧不肯上前,上去就朝着几个新兵蛋子踹了两脚: “去!赶紧上去!” 几个小兵被逼没辙,只好踏上跳板,就要往这边船上冲。 . 贾琏的眉头登时皱起。 要是有粗鄙丘八登上黛玉所在的船,那岂不是要唐突佳人? 也不想废话,只道: “利儿德儿,去清理清理。”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腾空而起,几乎在眨眼之间,两船跳板之间的兵丁已经悉数落水,溅起的一溜儿水花个个都有丈许高。 那千总大怒: “你tm敢造反?” 亲自抽出腰刀,却还没来得及动窝,就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了颈上。 五短千总吓得手一哆嗦,刀落在地上,这才发现,擒住自己的,竟只是个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厮。 利儿将那五短千总推在离贾琏最近的船头,那千总倒也蛮恶,仍然大叫: “我是朝廷六品官……” “从六品。”贾琏善意提醒了一声。 “你们胆敢胁迫朝廷命官……我正在执行公务!” 贾琏淡淡一笑: “胁迫?我是要你的命。 你勾结漕帮匪类,偷盗青牙旗,意图谋害朝廷大员,惊吓官员家眷,这几条,够你死几个来回了。 不过,二爷善心,临死叫你明白明白。” 于是,转朝那些漕船上的汉子朗声道: “我现在数十个数,你们在此之内送回青牙旗,我饶他不死,也饶你们不死。 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那些船上的人互相对视,却一言不发。 贾琏朝五短千总轻轻一摇头:“他们不在乎你的命。” 于是,朗声数道:“一、二、三……” 那千总忽然明白过味儿来,放声大叫: “哎哟我的亲娘啊,你们这帮子tm的狗杂种们坑了你爷爷啊! 快tm把旗子拿出来啊!你爷爷我还不想死呢!” 第百七十八章 蛐蛐一个知府 眼看数到了“九”,漕帮的人仍然无动于衷,五短千总已经开始跳脚: “你们tm的还讲不讲义气啊? 爷爷平时对你们不薄,你们这么坑爷爷就不怕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啊! 爷爷死了也不放过你们!” “十。” 贾琏话音还未落,利儿手起刀落,那五短千总脖颈上血流如注,除了微弱的“咯儿咯儿”的气泡声,已然再说不出一句话。 转瞬之间,二十几艘漕帮船只一哄而散,只剩下漕运官船上的兵丁慌做一团。 但那群兵丁也只是大喊:“杀了人了!千总大人被人杀了!”并不敢上前捉拿利儿。 利儿咧嘴一笑: “我跟你们去趟衙门,开船吧。” 贾琏知道嘲风司自有手段,无须自己出面,便朝利儿点头一笑: “早些回来,咱们还得赶路。” 漕帮的人,是最好的传话筒,有他们在这条运河上来往,贾琏的名字就能传遍南北。 不止漕帮,不止盐帮,还有与漕帮勾结的漕军、粮储道、甚至一众漕运官员,与盐帮勾结的一众盐商官吏,都知道了贾琏这个名字,后面的事情,就有意思了。 . 杀了个千总,一笑了之? 船上的船夫个个张口结舌,这才明白自己船上的人物贵不可言,更加不敢大意。 贾琏转身进了大舱,晴雯已经煮好了粳米粥,茱萸则赌气坐在床上,便笑道: “这一大早,先折腾了这么一出,我还真饿了。” 晴雯端水给贾琏洗手,又递上粥来。 “这个麻油拌的五香大头菜就挺好,也不必再麻烦弄别的了。”贾琏看晴雯又去盛了半碗粥,小心喂给阿禾,心中甚是喜欢这女孩子的善良,“晴雯,你也吃罢,昨夜里你也折腾得累了,吃完再睡会儿。” 茱萸斜眼瞧着安之若素的阿禾,质问贾琏: “知道她是谁啊,就替她杀了个武官?” 贾琏不想正面回答,便放下手里的碗,动手给茱萸盛了碗粥: “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我不嫌你邋遢,过来吃饭吧。” 茱萸却不肯罢休: “我都听见了,漕帮拉上了漕军的人,四下里都在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贾琏夹起两根大头菜的细丝放进嘴里,又喝了一口粥,才淡淡说道: “我不知道,也不想问。我方才杀人,并不是为她。” 茱萸正要问“那你为谁”,却听阿禾忽然问道: “你方才说你船上插着青牙旗,你究竟是谁?” 她的嗓音天生清冷,此时略略有些沙哑,略略有些低沉,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摄人心魄。 贾琏坦然道: “荣国府贾琏,在任顺天府知府。” “只是区区一个知府?” 区区一个知府? 这口气,好像知府就是她们家的一个蛐蛐儿。 此时就体现出了茱萸“逢杠必抬”的功力。 这丫头找到空子,横插一刀: “他都没怀疑你是不是阿禾,你倒怀疑他是不是知府?” 阿禾登时垂下眼帘,默了一默,黯然道: “是我唐突了。” 贾琏已经吃完,放下饭碗,擦嘴擦手,才朝茱萸道: “你还不起床?在床上孵蛋么?” 看阿禾给晴雯喂着吃了半碗粥,之后便合着眼,躺在床上养神。她脸色苍白如纸,青丝散落在枕上,却仍旧不见丝毫狼狈神色: “阿禾姑娘还是暂时不要对外露面的好,我想漕帮的人应该还盯着我的船。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姑娘便可自去。 我也不图姑娘报恩,只别恩将仇报就好。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家相忘于江湖,轻松自在,倒比猜来猜去的轻松自在。” 阿禾合着眼一动不动,但心里却无法平静。 贾琏越洒脱,她越是洒脱不来。 贾琏亲自动手,给晴雯盛了粥,招手叫她来吃,自己则起身披衣: “刚才给那些粗鄙汉子闹成那样,我去林姑娘船上看看,免得惊着了她。”说罢就出舱而去。 . 晴雯给阿禾盖好被子,下床洗手吃粥,看茱萸还在赌气,便笑道: “二爷就这个性子,说话不温不火,却是个雷打不动的心肠。 你是没瞧见,二奶奶是荣宁二府的管家奶奶,不算男丁,内里有几百号子人,都给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府里人都说她是个脸酸心硬的母夜叉。 可这么个女霸王,在二爷面前,闹也白闹,喊也白喊,二爷轻轻松松几句话,二奶奶就立马消消停停了。” 茱萸嘟着嘴,仍旧恼火: “我又不是母夜叉!我只是生气他分不清里外人!” 跳下床,就跑到阿禾身边: “你骗不过我的! 我知道你是盐帮贩私盐的,漕帮的人劫你们的船,你们杀了漕帮的人,对不对?” 阿禾连眼都不睁: “别打扰我休息。我早些养好伤,也好早些走。” 茱萸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阿禾向晴雯道: “咱们救了她,她还这么横? 这中山狼当的都不带遮掩一星半点的?” 晴雯也吃完了粥: “你就不饿么?二爷给你盛的粥都凉了。 我劝你一句,二爷做事,一向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 你没瞧出来么?二爷给你闹烦了,到林姑娘那里躲清静去了。” 茱萸瞬间警醒: “他会不会又瞧上了林黛玉?” 晴雯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这个倒不像,我在府里听说,林姑娘是老太太要定给宝二爷的。” “哼!我量他也不敢!” 茱萸顿时放下心来,蹦蹦跳跳洗手去了。 . 午后时分,一艘快船飞速驶来,赶上了贾琏的大船。 贾琏在黛玉船上吃了饭,正跟着黛玉学琴,听说是利儿回来了,便叫他上这边来问话。 利儿进来,见大舱中除了贾琏,还有黛玉及两个丫鬟,便只说了昨夜是漕帮劫杀了盐帮的乌麻船,却遭了盐帮的伏击,漕帮损失了二三十号得力人手。今日一早,漕帮勾结了漕军,拦截过往船只搜查,就是要抓此次盐帮的领头之人。 贾琏又问: “只为了抓个盐帮掌堂,漕帮就敢去偷我船上的青牙旗?” 利儿挑拣了能明说的,回道: “漕帮这回为了能搜咱们的船,坑了漕军的人,算他们自己找死。 此地漕运衙门已经专门委派了个参将下去,不日就有结果。” 贾琏要的就是让漕军和漕帮翻脸,目的达成,点头微笑道: “做得好,今儿多亏你了,回去歇着罢。” 打发走了利儿,贾琏向黛玉道: “些许杂事,耽搁林先生教琴,还请海涵。” 黛玉抿嘴儿一笑: “二爷学琴进步神速,我这里还想着要教一曲淡泊出世的《鸥鹭忘机》。 只是二爷这一肚子的巧诈之心,只怕是弹不出不存机心、忘身物外的意境了。” 贾琏知黛玉聪明,已经从自己和利儿的对话里猜到了自己的盘算,也笑道: “我尚未入世阅尽繁华,何谈出世淡泊名利? 等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然比从来只闭着眼念经的和尚更道法高深呢。” 黛玉眼光一闪,笑问贾琏: “那……咱们改为下棋如何?” 贾琏瞧了瞧黛玉桌上的围棋盘,想了想自己只会跳棋、军棋、斗兽棋,象棋也只是‘臭棋篓子’的水准,只好坦白道: “我不会下围棋。” 黛玉脸色笑意更盛: “我教你。” “不要学费吧?” 第百七十九章 扬州好老林糟 江南好,最好是扬州。 璧月照来元自满,琼花生就不知愁。 歌舞几时休。 . 船行十数日,就到了繁华胜地扬州,早春时节,微雨轻寒。 林府管家林永安奉命带人在码头相侯,预备下的两辆舒适宽大的马车,一辆给林姑娘并丫头乘坐,另外一辆里面,坐着贾琏和他的三个丫头。 老管家林永安骑马在前面引路,心里一阵一阵地膈应。 上回在苏州一别之时,林永安还自恨自己听信了风传,将又有本事,又有善心的琏二爷当成了个没出息的色鬼。 可如今看来,还真的就是个色鬼。 从京城出来送一趟林姑娘,他就随身不离地带着三个丫鬟,两个十四五岁的,一个二十来岁的,个个都是人间绝色。 尤其那个大些的,还由一个年龄小的扶着,一个丫鬟,你娇滴滴地给谁看?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丫鬟。 . 下船之前,贾琏让晴雯给阿禾换上一套丫鬟的衣裳,暂时避人耳目。 阿禾不置可否,坦然受之。 待下船之时,阿禾并不想让晴雯扶着,但两日阴雨,她的刀伤又有些发作,饶是她性子好强,也难以支撑,只好接受了晴雯的好意。 . 怜香惜玉的代价,是贾琏只能低垂车帘闷坐,没能一睹维扬街面的胜景。 但坐在车里,也能听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闻到酒楼和青楼的醉人香味,还时不时传来丝弦箫管的弹唱之声,委实是个人间风流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此间物阜民丰,无所不有,又兼商贾云集,贸易活跃,秦楼楚馆,红袖招招。尤其盐商大贾聚居于此,故此殷富甲于天下。 怪不得自古以来,人生终极乐事,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做高官,享巨富,还长生不老做神仙,最重要的,就得是在扬州享受这一切。这要给扔在了罗布泊,你长生不老几百年,拉着一车铜钱想打水漂,都找不着一个水坑。 贾琏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来到扬州,就一定要搞明白:瘦马,到底有多瘦。 .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贾琏正魂飞到苏轼身边,与这老哥一道儿体味扬州之美, 马车忽然停下,到地方了。 两淮巡盐御史公务之所,乃是“两淮盐运使司”,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官宅,但官宅里住的,乃是都转运盐使及其家眷。 两淮巡盐御史地位虽在运司之上,但因任期寻常只有一年,便往往都是另外赁宅居住。 林如海也是如此,自到任以来,便在离两淮盐运使司的不远处,赁下一所带园子的宅院居住。 贾琏站在林宅门口,就先是一皱眉。 虽说“宅以门户为冠带”,但与两侧的灰脊粉墙相比,此宅的雕花门楼有点太高了。 “门高过于壁,其家多哭泣。” 此宅的风水不祥。 . 黛玉随林如海的侍妾先进了内宅,贾琏则被林永安安排到客房更衣,稍后又请至厅上略坐奉茶。 林永安见贾琏带着个小厮之外,还随身跟着个十四五的美貌小丫鬟,心中一个鄙视: 去拜会我们老爷这么一会儿还得带着丫鬟,琏二爷这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女色么? 早先听说,贾府后人一辈不如一辈,宝二爷是个爱吃丫鬟嘴上胭脂的酒色之徒,琏二爷是个专爱勾搭风月和与下人老婆胡搞的淫邪色鬼,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但林永安毕竟自幼在林家长大,颇受诗礼人家的教化影响,心中不屑,却并不失礼,说了句“老爷抱恙多日,有请后堂相见”,便规规矩矩引着贾琏往后宅走。 贾琏一路行来,暗中观察,不由连连摇头。 穿廊过院,尚未进房,已经闻到飘出的阵阵药气,轻轻一声叹息: 住在这种凶宅里头,能将就着活到现在,林大学问算是个命大的主儿了。 及至见到床榻上骨瘦如柴的林如海,贾琏又改为暗叹: 林大学问虽然命大,也命苦。 . 林如海一见秀色夺人、气韵从容的贾琏进来,心下竟是从所未有的一宽,仿佛身被冰雪之时,有人来雪中送炭一般。 只是见他随身还带了个美貌年少的丫鬟进来,林如海不免心中升起一丝不快——这个贾琏,有些少年轻浮了。 及至见他恭然行礼,林如海还是笑着伸手道: “免了免了,老林,快扶他起来,自己一家亲戚,如此倒生分了。” 林永安奉命上前扶起贾琏,勉强倚坐在床榻上的林如海便招手让贾琏坐过来。 贾琏上前道: “姑丈身体违和,大夫怎么说?” 却听得屏风后有低低的啜泣之声,分明就是黛玉。 林如海见了贾琏,也有了几分精神,微笑道: “请了十几个大夫了,大都说是初时水土不服,调养不慎,致使如今胃阴枯竭,胃气大伤,水谷之精微不能输布。 另外也有说是肝气郁结,横逆犯胃,胃失和降的。 我这里病了也有些日子了,只近来益发重了,这才起不来的。” 贾琏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得屏风后传来黛玉含泪哽咽的声音: “琏二哥骗得我好苦! 告诉我说我爹爹并无大碍,叫我不要太过忧心,可不是坑人!” 林如海皱眉道: “不得无礼! 你表哥好心安慰你,如何胡言乱语?” 随即,又听得后面有个女子劝道: “姑娘不必忧心,老爷一直都在吃药,慢慢调理,总会好的。” 黛玉听父亲训斥,只得哽咽道: “女儿知错了,请父亲不要生气。” . 贾琏出发之前,便已经从石公子口中,得知林如海是被人下了毒。 林大学问是当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经过一番审慎考察之后,又成了当今皇帝钦点的巡盐御史,加之他在朝中的座师、同门、同年、同乡,以及与京城荣宁二府的姻亲关系,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但这巡盐御史一职,因油水极大,是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官儿,有这个运,未必有这个命。 虽然历任巡盐御史都是皇帝极为信任之人,且皇帝往往都授予密折奏事之权,反复叮嘱小心谨慎。 但死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为数相当不少,算是官场中绝对的高危职位。 说到死因,则一半是被盐商拉下水,一同贪腐,最后落个抄家杀头的下场;而另一半,就是在任期间病故或者暴毙。 林如海,应该就是奔着后一条路走的。 第百八十章 阴人好戏开场 贾琏不能让林大学问死。 皇上也不能让林大学问死。 所以林大学问就死活都不能死。 但皇上不想出头露面,也不想让自己的人出头露面,于是,贾琏就得出头露面。 而且,贾琏还不能正正经经地出头露面,因为这背后的干系,复杂得很。 . 天下人都吃盐,而盐的利润极高,所以只要捏住了食盐的生产与销售,就是掌握了一座取用不竭的金山银海。 自春秋时,管仲向齐桓公提出了“官山海”的建议,即国家对山海资源、其中尤其是食盐,实行国家专营。如此利出一孔,齐国仅此一项,一年即可获利6000万钱。 汉武帝时,根据桑弘羊的建议,以“盐铁专卖”一举扭转国家的财政困难局面。 在汉武之后,废除了铁酒专营,部分放松了盐业专营。但唐朝安史之乱后,食盐专卖再度强化,逮着贩私盐的,那绝对是直接就宰的。 自宋代推行“盐钞法”开始,改为由政府向民间盐商发放食盐的运销许可证,名为“盐钞”。商人凭盐钞购盐运销盈利,朝廷则用所得之钱收购粮草。 由于盐钞发行过多,“盐钞法”败坏,在徽宗时期,由宰相蔡京改为施行“盐引法”,盐引一词,由此而来。 明代实施“开中法”,朝廷用贩盐许可证“盐引”作为交换条件,鼓励商人向边塞输运粮食,充实边境军粮储备。从此,拿到“盐引”的盐商,就成了天下巨富。 所谓“盐引”,每一引,可折盐300斤,每一纲盐,就是20万引,而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10纲。也就是说,每年朝廷给盐商卖出200万张盐引。 而拿到这些盐引的商人,仅仅将盐从扬州运到东南六省,价钱就翻了十倍不止,减去加上运费、盐税,个个富得流油。 因两淮盐区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食盐产销之要区,故此,两淮盐赋甲于天下。 仅扬州一地,盐商每年赚银就达1500万两以上,上交盐税600万两以上,占了全国盐课的六成左右。 全国每年国库超过四分之一的收入,都仰仗着两淮盐赋。 有钱,真tm有钱。 钱多得都不当钱。 当命。 因为这富可敌国的财富,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这人不是皇帝,而是如今住在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管辖着淮北、淮南盐政的两淮盐政。 谁在这个位置,谁就是扬州那些富得流油的盐商的活财神,谁就是天下的活财神。 如今这一任“活财神”乃是江南甄家的二老爷甄桓,在两淮盐政的任上,已经稳稳坐了十年。 在他手下,“八大盐商”个个成了“小活财神”,而甄老爷,就是“小活财神”们的爹——哦不对,是“父母官”,比爹还多了个妈。 甄桓能稳坐财神之位,乃因后台靠山贵不可言。 同为当年从龙出身的功臣派,江南甄家虽然战功不算显赫,开国时并未被封为公侯。但作为当今老太妃的娘家,太上皇还曾称呼甄家的两位太爷为“奶哥哥”,当年太上皇南巡之时,只有江南甄家,曾经四次接驾。 这样的荣宠,冠绝天下。 . 老太妃的亲侄子、太上皇“奶哥哥”的儿子,在此管着盐政,与扬州“八大盐商”相濡以沫了十年,共同发财了十年。 而今年,当今皇上忽拉巴派了个探花郎,单枪匹马来到此地做巡盐御史,要来监察盐课,监督吏治,原意也是有着试探的意思。 皇帝当然希望太上皇的老臣能买自己的面子,但试探的结果,却很没面子。 这帮太上皇亲手宠出来的老臣,是真不把太上皇的儿子、当今皇帝派来的人放在眼里。 既然你林如海要来做大家的“眼中钉”,那就直接拔了就好。 . 皇帝号称“以孝治天下”,就不能跟还活蹦乱跳的太上皇翻脸,那叫“不孝顺”,很没脸。 当然,也不能动太上皇那些还活蹦乱跳的老臣,否则就有“故意打亲爹的狗给亲爹看”的嫌疑,也不孝顺。 于是,皇帝选了贾琏。 小伙子是根红苗正的功臣派出身,年富力强,而且还是探花郎林如海力荐,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入戏太深,只因认真。 好戏开场,只要我想。 . 贾琏故意皱眉问道: “在姑苏的时候,甥儿看姑丈的老宅有些风水不安的纰漏,姑丈可还记得?” 林如海如何不记得按照贾琏的建议之后,女儿身体安泰,自己也很快升官,听他此时如此一问,便敏锐觉察出了贾琏话中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我如今这宅子也有邪煞不成?” 贾琏满脸沉郁,愈发显得面容清俊: “不瞒姑丈,甥儿刚刚入宅,方才匆匆一过,已觉甚为不妥。 此宅有园有池,亭台轩馆,曲廊逶迤,花木深密,房屋高低错落。又栽梅绕屋,移竹当窗,看似雅致非常,但作为宴游之所,可谓别有天然情趣,却并不适合作为日常居所。 自古虽有‘宅园’之称,但园是园,宅是宅,二者可连通,但不可混为一谈。 宅者,起居生活之所,待客礼仪之处,须‘藏风聚气,得水为上’,若气不顺,位不正,五行分配不均匀,就是所谓‘坏了风水’,污浊晦气或者森然阴气冲了屋主的阳气,则大为不吉。” 贾琏这几句话,已经镇住了林如海,不由连连点头: “我初来维扬之时,见此宅古致风雅,花木扶疏,一见之下甚为喜爱,当即便决意赁下居住。 之后渐觉身体不适,只道是水土不服,初时也不以为意,但后来确实愈发严重。” 贾琏脸色愈发凝重,让人愈发心中没底: “不仅如此,我粗粗一看,就见此园中东房的南头有小房相连,正为风水所言的‘青龙披头’,不利家中长房。 堂屋的西头,又有插建的小屋,这个在风水上叫‘玄武插尾’,主损伤人口。 再说此宅正厅,屋梁穿心,也有个风水上的说法,叫做‘当厅若作穿心梁,其家定不祥。便言名曰停丧山,哭泣不曾闲。’ 姑丈,莫怪甥儿危言耸听,此房住不得,须得尽快搬离此地,方为上策。 另外,姑丈搬来之前,此园中久无人居,阴气已重。 偏偏此院前门在开门吉位,可有生气出入,而侧面开在中平位的杜门,气不出不入,蓄而不散,既然后门堵死不用,则所积之阴气不得疏解,聚而伤人。 尤其……” 贾琏忽然打住,似乎有所不便明言。 林如海再三急问,贾琏才道: “只怕姑丈家中,另有阴人。” 第百八十一章 地太多累死牛 “阴人?” 林如海不解。 贾琏却摇头不做解释: “甥儿冒昧,能否将宅中女眷请来一见?” 从方才听屏风后面有女子安慰林黛玉,贾琏就猜到那应该就林如海的小妾。 能对林如海长期慢慢下毒的人,只能是他近身的人。 而方才贾琏在路上随便问了林管家两句闲话,得知府中的小厮男仆,都是从苏州带过来的老家人。 那么,问题就应该出在“阴人”身上。 林如海其实大概明白“阴人”不是个什么好词,应该是对应“阴气”的意思。 贾琏既然如此说,必有他的道理,林如海自然无不应允。 立即命管家齐集家中上下女眷,都来此处与贾琏相见。 . 等林宅的诸位女眷来齐,委实让贾琏吃了一小惊。 好家伙! 超过了一个加强排! 两个侧室,三个姨娘,四个通房大丫头,再加上大小丫鬟三十多个之外,还养着四个歌姬、六个舞姬和八个小戏子。 这一大屋子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乌央乌央的。 果然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林大学问这断井残垣。 原本贾琏原本一直以为长相清俊儒雅、性格淡然高冷、傲骄文艺有内涵,一身无欲无求出世气质的林大学问,应该是个标准的“禁欲系”男中年。 没想到啊没想到,林如海竟然是个“风流活杜牧”,你这也忒“纵欲系”了。 果然啊,骨子里的风流好色,真是从面相上看不出来。 不是长得磕碜的就不好色。 “癞蛤蟆搂青蛙,长得丑玩得花”的,有的是。 也不是身板差的就女人少。 谁是因,谁是果,还不一定呢。 当然,更有林大学问这种,长得一脸正气,实际上却是个老“反三俗”的资深玩家。 贾琏心道: 牛啊林大人,您老人家这就是不中毒,也得活活耗干了啊。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天天给这么一群佳丽众星捧月,甭管坐不坐怀,是男人都肯定乱了,铁杵磨成针是迟早的事儿啊。 想想那些娶了一个老婆进家、就都被逼着又“交作业”又“交公粮”的可怜男人,再想想这弱不禁风的林大学问,天天被这么一个加强排围追堵截。 真造孽啊! . 见贾琏艳羡得目瞪口呆,林如海开头还深表同情。 毕竟也风闻这个姑侄家有河东狮,自打八抬大轿一抬进门,王熙凤立刻拿出正妻的气势,赶走了贾琏屋里原来的两个通房大丫头。而后,对所有贾琏有意的女子,见一个灭一个,坚决不许贾琏纳妾。后来虽说给了个陪嫁丫鬟在屋里,却也不许贾琏近身。 大家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有钱的当官男人。所以在林如海看来,贾琏实在太可怜了。 于是林如海向贾琏叹道: “我与夫人伉俪情深,自从她没了,我也无心再续弦。 夫妻一场,虽不能白头偕老,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一向子嗣单薄,但林家不能无后,也只能多纳几房姬妾。 奈何姬妾虽多,却偏偏怀孕也未必能顺利生产,只有头两年没了的姨娘孙氏,给我生了个儿子。可惜,千小心万小心养到三岁,还是没了。 唉——命里注定终须有,我也只好认命。” 言毕,摇头,又摇头。 林如海的感慨,一来是为了说明自己纳妾也不耽误夫妻情深,二来也是提示贾琏,可以用“生儿子”的光辉借口来收集美女嘛。 话音落地了好一阵,也没听见贾琏搭茬。 林如海抬头看时,贾琏还是愣愣望着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如痴如醉。 这难免让涵养极好的林如海也心生不悦。 虽说这些都不是正妻,可小贾你也收收味儿,你这样色迷迷、直勾勾地死盯着姑父家里的当红小老婆、过气小老婆、预备小老婆和落选小老婆,合适吗? . 贾琏开头确实是色迷迷、直勾勾地把林大学问的每一个当红小老婆、过气小老婆、预备小老婆和落选小老婆都看了一个遍,但很快,他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关注点转移了,虽然眼睛还没来得及转移。 贾琏在算账。 纳个良家女子做侧室,至少得花费二三百两银子,两个就算是五百两。 三个姨娘,就当里头有两个是当年贾敏带来的陪房,就只再花钱买一个贱妾,那也得五六十两吧。 四个通房大丫头,一个身价二十两,一共八十两银子。 三十多个大小丫鬟,就按一个平均十两算,又是三百多两银子。 四个歌姬、六个舞姬和八个小戏子,都是技术型人才,按照头几日听贾蔷说从南边买小戏子的价钱,少说也得二百两一个,还只是业内中级水平的货色。 我的天爷爷,这光身价银子就花了将近三千两银子啊! 虽说古代女人不值钱,那也架不住你买得多啊。 而且多买也给你算批发价啊。 等买回家来,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 养一个加强排,还是一个加强排的女人,容易吗? 常言道:“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漏钱的匣子”,一个加强排的一块儿漏钱,这男人地当牛做马地搂钱才行啊。 林大学问每天白日里在巡盐御史任上“横眉冷对千夫指”费尽心力,等夜晚再为了家族繁衍血脉“俯首甘为孺子牛”加班加点…… 真造孽啊! . 身体虚脱的林如海已经禁不住风吹草动,连此时的一点内心不悦都造成了呼吸不畅,又咳又喘,顿时神情委顿。 这下可把贾琏吓了一大跳。 靠!林大学问可别一时撑不住,一脑袋栽倒在了胜利曙光到来的前一刻,那这事儿就不好玩了。 于是贾琏赶忙恍然惊呼: “果然!果然!” 果然,他这一惊一乍,把林如海的精神顿时又提振了起来,咳嗽渐止,喘息问道: “如何?” 贾琏一掌拍在自己腿上: “果然如我所料! 宅中惹了阴人,如今那阴人附在了这其中的一位女眷身上,不断吸食此女身上的阳气,致使那人额上一层黑气,头上一片黑雾。 哎呀,这阴人心有怨气,已动杀心,所以这位被附体的女眷,有性命之忧啊!” 众女突然被唤来此处,原本不知何事,此时闻听竟有如此可怕之事,不禁个个吓得变了颜色,急忙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让别人帮忙看自己额头上有没有黑气。 林如海是读圣贤书之人,虽能接受易经风水之说,但“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贾琏所说的神神鬼鬼,并不相信。 他正要开口,忽听贾琏背后的小丫鬟“哎呀”一声惊呼,捂着脑袋,栽倒在地上。 第百八十二章 惹祸的夺命鬼 “好疼!我的头好疼!”茱萸倒地的同时,就开始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随即尖声大叫,“有鬼啊!” 一屋子女人正因为女鬼在谁身上而惊恐万状,此时忽然又听见一声女子尖叫,登时就有人也跟着尖叫起来。 及至忽见一股女孩抱头倒地大叫“有鬼”,顿时,整个加强排都吓得慌作一团,个个惊声尖叫,随即抱头乱窜乱躲,你推我搡,吵吵得房顶子都快炸上天了。 重病体弱的林如海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两眼一个上翻,“哽儿”一声,晕了过去。 慌得老管家林永安也顾不得规矩,大叫一声“老爷!”冲过去一把抱住林如海,又是摩挲前心,又是拍打后背,不停地喊:老爷醒醒”。 贾琏一咧嘴: 你说这个茱萸! 咋呼你当先,惹祸第一名! 这要是吓死了林大学问,你给老子再生一个出来啊? 一直避在屏风后的黛玉见林如海忽然晕倒,也顾不得规矩,急步奔到床边: “爹爹——爹爹——爹爹醒来啊……” 她本就体弱多病,此时又是心急又是哀痛,仿佛是风中弱柳,雨里娇花,瞧得人心生怜惜。 . 那边茱萸已经一个挺身,爬起来跳到贾琏身后,浑身哆嗦个不住,带着哭腔道: “二爷!她刚才趴在我身上了!” 此时,床上林如海已经在林永安的急救和爱女的呼唤之下,好歹缓过了这口气,渐渐睁开眼睛。 贾琏也跟着缓了一口气——老林可真够命大的。 暂时放下心来,贾琏这才顺着茱萸的话茬,满脸怜惜痛心之色: “茱萸啊,你是个极阴体质,本就极易吸引阴人,我若是知道这宅中不净,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跟来。” 屋中蜷缩在各处的女子闻言,个个惊讶,互相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有个胆大些的,试探着问道: “什么样是极阴体质?是不是若不是极阴体质。便不容易招惹阴人了?” 贾琏没搭理这个话头,仍只询问茱萸: “方才阴人上身之时,你还是觉得身上突然一冷?” 茱萸满脸惊恐,一双好看的大杏仁眼里泪光盈盈: “二爷,不是浑身突然一冷,就只有后背上觉出一丝丝阴森森的凉气,然后……” “然后怎么样?”一屋子的女人都瞪大眼睛,听着被阴人附身是何感受。 “然后,就觉得肩膀跟后背上有一点点的重量,没来由的就觉得有点儿乏,就像……就像有个什么轻飘飘又冷森森的东西,悄悄趴在后背上。” “啊——” 茱萸还没说完,又是一屋子尖叫。 似乎这屋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背后发凉,肩膀发沉,脑中都不自觉幻想出自己背上趴着个“轻飘飘又冷森森的东西”,那女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刺耳扎心的尖叫声里,林大学问又是一阵哆嗦,虽然这回没晕过去,却已经喘成了一团。 . 贾琏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这才道: “这园子景致虽好,却绝非佳宅,万万不可日常居住使用。 且后来的开门方向坏了风水,以致阴气聚集不散,已成祸患。 除非在园子南侧生门之外,另建四水归堂的聚气宅院,在生门之位开门连接宅院和花园,废弃如今使用的正门,打开原有的后门方可。 如今此园是个凶邪之地,尤其祸及当家之人。 无论如何,姑丈都必须先搬离此地。” 林如海边喘边听,连连点头称是,只是到了最后,却有些犹豫: “既然如此,确实是现在就搬出去最好。 只是事发仓促,一时之间如何找得到合适的住处?却是搬去哪里才好?” 贾琏其实早有打算,却还是故意扶头想了又想,才道: “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好住处,但姑丈如此病势,已经到了万万耽搁不得的地步。 不如先拣个上好的客栈暂住一宿,明日一早,甥儿就去为姑丈另寻一个佳处居住,不知姑丈意下如何?” 林如海抬头环视,瞧着自己这一屋子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莺莺燕燕,作难道: “扬州不乏上好的客栈,只是事发仓促,此时要找到一处能住下这许多人的,却未必容易。” 贾琏连连摇头: “姑丈,这些女子都不能跟去。 女子天生身带阴气,阴人自然是选她们做了宿主。 我方才请了诸位女眷出来,本想看看那阴人到底宿在谁身上。却不想那阴人绝非善类,上来就直扑我带来的丫鬟。 不若姑丈先搬去客栈,留下女眷,等明日一早,送各位女眷去尼庵静修几日,祛除阴晦之气,自然平安。” 话音未落,一众女子已然哭成一片: “老爷莫要丢我们在这里啊——” “老爷带我们一道儿走吧——” “老爷救命啊——” 林如海方寸大乱,看看这个梨花带雨,瞧瞧那个花容失色,心如刀绞之下,喘息道: “这……不如……” “啊!”茱萸又是一声刺耳尖叫,几乎让所有人吓得一蹦。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茱萸身上,只见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忽然,她身子一震,伸出一条僵直的胳膊,转圈朝众人挨个一指: “你们都不许走! 连男带女,个个都不许走! 别惹我生气!” 她的声音极为尖厉狠辣,听得人个个后背发凉。 一个加强排的女眷又是一阵的抱头惊呼,再一次将又惊又急的林如海给弄晕过去了。 贾琏在心里跺脚: 你够了啊茱萸! 哪里有什么女鬼,就只有你这个老林的催命鬼! .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一人晕倒,还有一人。 一见林如海不顶事,贾琏干脆替他主事。 立刻吩咐管家林永安,当下就去扬州顶尖儿的客栈,包下整个后院,送林如海过去暂住。 林宅之内,只留女眷,从外面封门,着人严密把守,不可放外人进来。 之后,贾琏也不管这些女眷如何哭喊,带人先将刚刚缓醒过来的林如海扶进轿子,急急抬出林宅。 黛玉惊诧之下,上前拉住贾琏: “琏二哥,我……” 贾琏正色道: “林姑娘,尊府里一众女眷,却并无主母,若没有大小姐在此主事,只怕不妥。” 第百八十三章 大半夜真死了 黛玉虽然自幼体弱多病,却完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儿一般怕鬼。 乃因林家是书香世家,林如海又膝下无儿,便将黛玉自幼充作男儿教养,并非是寻常闺阁教育。 从启蒙读书时起,林如海为黛玉请的老师都是进士出身、且做过知府的贾雨村。 父亲又是全国考试第三名探花郎,故此黛玉耳濡目染,深谙读书明理的精髓,颐养一身浩然正气,神鬼皆敬,心正意端,自信诸邪不侵。 所以,黛玉如此拉住贾琏,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是她觉出今日的贾琏与素日有些不同。 黛玉冰雪聪明,又早明白贾琏为人机敏多智,此时见贾琏向自己做出的板正脸色,再联想起他方才故意的大张旗鼓做派,已经明白了他必定另有目的。只是猜不透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于是黛玉松开手,敛容改口道: “我父亲有病在身,还要经历如此大费周章地一番折腾,还请琏二哥千万多多照拂。” 贾琏却只匆匆答了句: “一定一定。”说罢,转身要走。 却又忽然停住,朝跟在自己身后的茱萸道: “茱萸也先留下,与林姑娘做个伴儿。” 茱萸急得连连跺脚,带着哭腔求道: “二爷!茱萸不要留在这里,这院子里不干净!” 贾琏显然已经无心搭理她,全没耐心地随便摆摆手: “不管有什么话,都等明日去尼庵里做了法事再说。” 话音还未落,已经拔脚带人走了,简直如同避瘟神一般。 . 贾琏如此做派,更让一众女眷慌了神。 有人开始嘀咕,说自打住到此处,林老爷的姬妾之中,小产的就有三个。 还有人说起在这里病死过一个丫头,还要在中元节夜里莫名其妙摔伤过丫头。 越说越联想越多,越觉得园子里确实有阴气。 这个说: “哎呀,我说我怎么时不时的身上就不舒服呢,我之前可从来都是好好的。” 那个道: “我头几日晚间说我身上一阵阵发凉,吴姐姐死活不信,非说我装病。” 还有说: “我想起来了!上上个月初一的夜里,我屋里的蜡烛跳得突突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吓死人了。”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害怕,越说越觉得鬼就跟在每一个人背后。 . 黛玉无奈,只得拿出大小姐的身份,吩咐一众女眷各自回屋去歇息。 一众女眷早已个个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各自回屋?都纷纷表示,不如大家就都聚在这一处,挨过今夜,就可以去念经驱邪了。 黛玉看众人吓得变颜变色,也只得同意。 于是,众人纷纷趁着天亮着,结伴回到自己屋中,搬来被褥,拿来饮食,都在林如海的这间大屋之中打起了地铺。 四十多个女子凑在一屋之中,有人做些针线活解闷,有人悄悄咬耳朵说悄悄话,也有心大些的,拿个骰子在地上洒着玩,或是凑了几个人偷偷打起了叶子牌的。 黛玉坐在父亲的床榻上,手里拿了本《辋川集》闲闲看着,其实,是不想让父亲的姬妾们寻到空子来与自己搭话。 母亲不在了,父亲的这一众姬妾,与自己并无甚相关。 三个姨娘里,只剩下一个吕姨娘,是黛玉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但因从未怀孕,并不受宠,如今脾气也有些古怪。 其余两个姨娘都是后来收的,为了共同排挤吕姨娘,倒是抱团儿地相好。这会子,皮、沈两个姨娘,正一左一右地拉住贾琏的小丫鬟茱萸,追问阴人的事情。 茱萸给几个人围着,似乎也有些受宠若惊,便说起因为她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孩,自小就见过各种诡异之事。 她说得事情新鲜,周遭围着听的人越听越多,到后来,绝大多数的人都围过来,听茱萸讲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黛玉尤其不喜这等故弄玄虚的鬼怪故事,又是个“喜散不喜聚”的性子,并不喜欢众人如此扎堆儿。 但茱萸是贾琏的丫鬟,爱屋及乌,黛玉便也由着她说去。 . 众人这一日都扎堆儿不敢散开,别说吃饭睡觉,便是有人去上茅厕,都必须要等五六个人结伴,才敢出屋而去。 到了晚间,更是彻夜点灯,不敢再出去,众人都觉得还是睁眼坐到天明更安全些。 纵然有人倦极了,也只是歪倒在地铺上小睡一会子,还得央告伙伴一定要坐在自己身边,唯恐自己遭遇了茱萸某个故事里说的“梦中摄魂”。 幸亏那个茱萸是个小话痨,只要有人哄她说,她就有说不完的鬼故事,听得众人个个胆战心惊,被外面突然的风声、树声都吓得一惊一乍,可还是越听越想听。 众人还怕茱萸累了不讲,却不知茱萸是乐得继续讲。 她一边比比划划讲故事,一双大眼睛却来来回回在每一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她在心里将每个人都过了一边筛子,然后再在几个有嫌疑的人里面重点观察,反复再确认,一刻没停。 到此时,她已经将嫌疑范围缩小到了三个人身上。 按照贾琏的吩咐,这就已经足以完成任务,但茱萸不肯罢休。她才不肯把大头戏码留给贾琏,她一定要自己抓住真凶,让他们小瞧自己! 茱萸小爷出马,马到功成! . 紫鹃早趁着天未黑的时候,就已经伺候黛玉梳洗过了,早早伺候黛玉在林如海的床榻上躺下。 黛玉因体弱少眠,但等到过了午夜之后,也渐渐精神不济,困倦之下,合上了眼皮。 只刚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顶之上忽然传出“咔嚓”一声响,声音极大,吓得屋中众人都是一声惊叫,可等到抬头去瞧,却又什么也没瞧出来。 黛玉惊魂未定,就听见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其声不善,众人都惊得屏住呼吸,只听得那人脚步踉跄,直奔到门口,两手用力“咣咣”打门,哑着声音哭道: “大小姐啊——不好了!老爷他……殁了!” 正是林府老管家林永安。 黛玉早已惊醒,闻言不由“啊”了一声,手脚冰凉。 第百八十四章 繁华地睡不着 老爷死了? 这么快就死了? 这屋里的人都见过林如海那副骨瘦如柴、面色如土的尊容,虽然嘴上都说着“并不大碍”,其实个个都在心中隐约觉得不祥,都觉得病入膏肓的林老爷性命已经危在旦夕,真真可惜了探花郎的一副好样貌,和巡盐御史的泼天富贵。 众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要不是贾琏非得让残灯将尽的林老爷急忙忙地在大冬天里搬家折腾,说不准林老爷还能再多活个三五日呢。 说什么这个宅子风水不好不能住,这回倒好了,林老爷什么宅子也甭住了,踏踏实实住棺材去了。 . 一打开门,满脸是泪的林永安已经跌跌撞撞扑进来,见了黛玉就跪下“咚咚“磕头: “大小姐啊……老爷殁了……” 黛玉木呆呆坐在床上,只觉如腊月寒冬被大桶冰水兜头淋下,一时也觉不出悲伤,只觉眼前一切都幻象,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吓得紫鹃不住摇晃着黛玉的身子,雪雁急得跺着脚哭,乳母王嬷嬷赶上前去掐人中,口里也叫着: “姑娘,姑娘,醒醒!” 好一阵,黛玉方明白过来,终于落下泪来,但眼神仍空洞洞地吓人: “怎么……怎么就殁了?昨儿不还跟我们一道儿说话么?” 林永安放声大哭: “都怪琏二爷……大冷天搬动老爷啊……老爷受了风寒,到了客栈就发了高热,不一时就……就喘不上气来了……我的老爷啊……” 黛玉愣怔怔坐着,眼泪簌簌而下,却只是一动不动。 急得王嬷嬷不住给黛玉摩挲前心: “姑娘,哭出来罢,哭出来能好受些,憋在心里人更受不得……”说得自己也伤心起来,呜呜哭道,“姑娘身子弱,可不能再有个风吹草动……我的姑娘啊……” 黛玉哭不出来,那一群侧室姨娘已经炸了锅似地哭了起来,一个比一个哭得声儿大。 因为没有当家主母,当家老爷又没了,这些小老婆们无人节制,又各自担心未来的命运,所以借着哭林如海的由头,个个哭的是自己。 毕竟她们都不是林家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女主人,树倒猢狲散,各人都不知自己的前程在哪里。 林永安毕竟老成些,边抹着眼泪,边说正事: “现在都过了半夜了,也没法子将老爷的尸身送回来,琏二爷叫我先回来送个信儿,说明日一早就带着人回来,操办装殓的大事。 琏二爷说,家里女眷众多,却并无主母,请林姑娘先代为主理内事。 等明日一早回来,琏二爷带来的另外两个丫鬟,都是在贾府里办理过大事的,必定能帮着姑娘将内里都管得整整齐齐。” 黛玉正不住哽咽落泪,听闻最后一句话,心中陡然一动: 怪哉,怪哉,另外两个丫鬟? 在船上时,贾琏告诉黛玉,他此行从家里只带出一个晴雯来。 身边这个茱萸,是羽林卫指挥卫同光的庶出妹子,为了能顺路跑去苏州玩,宁可扮作丫鬟。 此时茱萸就在这里,哪里还有两个丫鬟? 何况那个唯一从贾府带来的丫鬟晴雯,也才进贾府不久,办理过什么大事? 聪明如黛玉,已然觉察出贾琏传递来的信息不同寻常,渐渐明白此事有诈,心中略略安定,却还是担心父亲到底如何,哽咽道: “都听琏二哥的罢。 林管家赶紧回去,只怕那边也还有许多事情要照应。” . 黛玉下船就登车,是以并没有瞧见贾琏身边的第三个丫鬟。但林永安见过。 对于那个妖妖乔乔、要小丫鬟扶着的大丫鬟,年纪也大些,林永安认定她是贾琏的“屋里人”。 这种在钟鸣鼎食之家做了“屋里人”的大丫鬟,确实能独当一面。 家里出了这种事,要是没有得力且有见识的人帮忙料理,那就等着乱作一锅粥,外加丢人现眼吧。 所以林永安对贾琏说的关于丫鬟的话倒是深信不疑。 . 林永安走后,屋里震天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毕竟伤心总是难免的,但伤心总是有是有会儿的,更多的还是得打算打算自己的未来。 这一屋子的当红小老婆、过气小老婆、预备小老婆和落选小老婆,都是姬妾,不是妻,也没有一个是身边有一男半女的。 林老爷没了,大小姐迟早要嫁人,这些无子女的姬妾运气好的,就会被放出去,落个自由身去嫁人;运气差的,就会被卖掉,落入虎口狼窝也不罕见;或者被送去尼姑庵出家,从此青灯古佛。 但不管哪一种,各人都要早作打算。 人不为己,谁来为我? 又过了不大会子,就有人不再害怕什么阴人,说要出去找白布缝制孝衣孝帽,还有人说要去拿祭奠老爷,纷纷出屋,不一而足。 黛玉只颓然坐在,向王嬷嬷道: “今儿就这样罢,我也没精神来管了。 都等明日琏二哥的人来了,自然也就都管好了。” 听闻这话,大家更觉得今晚不忙活,明儿就没机会忙活了。不一时,屋里众人就各种找个说法,出去了一大半人。 . 扬州最大的客栈名叫“广陵楼”,坐落在繁华的李官人巷正当中。 因为“李官人巷”宽大,后来成了个买卖“盐引”的私市,故慢慢有个诨名,叫做“引市街”。 随着盐商益多,引市街的名头渐渐盖过了原本的旧名,以至于后来扬州的人,都不知道“李官人巷”到底是哪里。 因为盐商聚集于此,将左边的杜郎巷和右边的白大人巷也带得热闹了起来。 扬州盐商大多喜爱吴侬软语的昆腔,不惜重金从姑苏请来艺人培养戏班,还建了个“老郎堂”,成为此地的梨园总局。 每有外地戏班入城,都必须先来杜郎巷拜老郎堂,称为“挂牌”。如此一来,渐渐将“杜郎巷”也变成了“苏唱街”。 至于“白大人巷”,也渐渐被遗忘了原名,取而代之的,是风流烟花地“三十步街”。 之所以叫做三十步街,是说这条街上,走不出三十步就有一家青楼。 每到夜间,各家楼上绛纱灯无数,辉耀罗列,红袖纷纷招客,彻夜笙歌箫管不断。 最是春风十里,各处卷上珠帘,娉娉袅袅无数,俱在豆蔻梢头。 住这样的环境里,别说贾琏睡不着,林如海也睡不着。 第百八十五章 一铺狼烟的伐 广陵楼的整个后院都被荣国府的琏二爷给包下了。 广陵楼的老板戴德赶紧带着全体伙计,赶来磕头拜见这位大财神,结果,被琏二爷的小厮兴儿一把给都挡在了门外: “琏二爷舟车劳顿,一路疲乏,谁都不见。 你们就好生伺候就行了,这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全免。” . 戴老板不敢抱怨,转回头朝伙计们道: “瞧见没?贾府里带出来的下人,说话都文绉绉的,这就是派头啊! 别看你们平时也见识过了不少有钱人,可那都是商人。 商人再有钱,也还是个商人,他就是再富,也敌不过一个‘贵’字儿去。 咱们这儿住的这位琏二爷,那可是贵人里的贵人哦。 荣国公知道伐?超品,比一品大员官儿还大。琏二爷是以后也是要当荣国公的。 后宫娘娘知道伐?当今皇上的爱妃,那是琏二爷家的大小姐,所以呀,琏二爷就是皇上的小舅子,皇亲呐。 还有,这琏二爷才二十岁,就已经是顺天府的知府老爷,三品大员哦,管着整个京城呢。 这样的人物,那都是天生的神仙来人间投的胎,能住在咱这店里,是咱们的造化的叻。” 几个伙计心中都暗自撇嘴: 你好大一张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回来,真难为你还要自己给自己往回找补。 有个性子跳脱的,笑嘻嘻小声道: “他们进去的时候,我见他们用轿子抬进一个人去,我假装扭了脚,特意在那里瞧了瞧,像是个病人呐。 老板诶,侬不是讲,咱们店里不好叫他们带病人来住的不?” 戴老板一巴掌呼在他脖颈上: “小瘪色,少来讲这些一铺狼烟(乌七八糟)的话来! 琏二爷是什么样人?做事能没得分寸?要你在这里嚼蛆?” 转头又朝伙计们嘱咐了一遍: “我告诉你们,琏二爷吩咐过的,他包下的院子别说不许你们进去,在门口溜达都不许的。 你们要记得牢哦,不要惹恼了贵人老爷。” . 这事儿可让一众伙计个个心中不满: 不让凑前儿?那还怎么赚赏钱啊? 不说别的,哪个到扬州来的有钱人不要风流风流? 想风流,自然就免不了向店里伙计先打听一下,哪家青楼最出名,哪个花魁最好看,还有扬州青楼的一些规矩手段。 这些伙计个个心里门儿清,眼皮子又活泛,只要客人开口问,必能顺着客人的心意,说得客人眉开眼笑,自然就能得到不菲的赏钱。 这回可倒好,根本不让往跟前儿凑。 得,你不打听清楚了,就一脑袋往烟花之地扎进去,人家不拿你当大头宰死才怪呢,活该! . 伙计这么想,其实戴老板也这么想。 只不过他还要在伙计面前拿糖,只好悄悄叫心腹伙计阿大不停地收拾院子,其实是借机留心瞧着通往后院的小夹道。 可一直到了入夜,也没见琏二爷出院,又等到定更,还没动静,搞得戴老板倒很有些坐立不安。 这不正常啊。 来到扬州,住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广陵楼,不去苏唱街听曲子看戏,又不去三十步街寻花问柳弄风月,这位年方二十的琏二爷把自己关在后院里头,修仙呢? 眼看都过了三更,琏二爷那院子里没人出,没人入,连动静都没有。 贵人老爷这就睡觉了? 哪能啊?这一肚子好奇憋得难受的戴老板这儿还没睡呢。 这不是“那啥不急那啥急“吗? 戴老板在自己屋里熬鹰似地坐了半夜,最后困得不行,还是嘴里嘟囔着“不得说项(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床睡了。 正睡得香,忽然“桄榔”一声,房门被推开,阿大一脑袋撞进来,兴奋得像打了鸡血: “老板啊,可算给我瞧到了诶! 他们前半夜出去了个老头,后半夜进来两个小子,那两个小子拧着一个女人进去了呀!” 戴老板吓得披着被子窜起来: “你不晓得要敲门的啊?” 等听到后面,顿时也来了精神头儿: “哎呀,原来贵人老爷好这个调调——这正真是没想到啊。” 又问: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阿大挠头了: “没得瞧见啊,用布蒙着头和上半身呢,好像捆着呢,不过瞧见了裙子,缎子的哦。” 戴老板也跟着挠头: “啧啧啧,这就不好办了呀。 这贵人老爷守着几十家青楼不逛,直接动手去抢,不会是个涩巴子(吝啬鬼)叻?” . 那个被抓进来的女人,此时正被按着跪在贾琏面前。 这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很是白净,也颇有几分秀气,虽说不上国色天香,但尽得南方女子的风韵,削肩长项,瘦不露骨。 只是她此时死死低着头,一言不发。 贾琏轻轻一笑: “你叫墨香?” 那女子不语。 “你是林老爷的通房丫鬟?” 那女子还是不语。 贾琏早料到她不肯招供,干脆自己替她徐徐继续说道: “你姓余,镇江人,八岁卖给一个姓毛的牙婆做瘦马,十五岁被盐商江春笙看中买下。 林老爷来到扬州,趁机将你卖入林宅,为的是让你谋害林老爷。” 那女子刚刚一逃出林宅,便被守候在外的人抓来此地,心中已经大感不妙。 此时听贾琏说得如此详细,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无遗,一想到爹娘的性命,又想起自己弟弟的前程,把心一横,决计咬舌自尽,奈何…… “哎哟看我这糊涂的!”贾琏一声惊呼,吓了那女子一大跳。 贾琏拍着头,朝一旁站着的德儿和发儿摊手道: “我说她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她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樱桃小口,叫你们两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给塞了那么大一个麻核桃,她还能说话吗?” 德儿一向很是认真: “我想提醒来着,只是怕打扰了二爷的兴致。” 发儿也很认真: “二爷,她的眼神说明她想咬舌自尽。” 贾琏皱眉道: “那你就没有不让她咬舌自尽的法子?” “有。把她爹娘和弟弟都抓来就行了。她弟弟是个念书的,好收拾得很。” 发儿话音未落,那女子已经泪流满面,狠命摇头。 . 让贾琏没想到的,是墨香谋害林如海用的竟然不是毒。 第百八十六章 不见血不留痕 害人有许多法子,下毒算是其中最隐秘不易被发现的。 但毒死人终归是会留下证据的。 通过银针探毒或者饭团验毒,很快就能被仵作查出来。 但这个墨香害人的方法,确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用的是瓷粉。 将白瓷碗砸碎,碾成细细的粉末,掺入面粉和米粉之中,做成食物让林如海吃。 贾琏心中疑惑: 吃瓷末会死人?这还真没听说过。 “这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墨香始终在瑟瑟发抖:“江老爷的门客,他让我每回都只放一小撮,说……说只要慢慢累积,用这法子就没人能查出来。 我也害怕,每次不敢多放,过了一个多月,林老爷果然如他们说的便色发黑,人也越来越瘦弱。” 贾琏恍然! 顿时一后背冷汗。 太狠毒了! 林如海每天拉黑便,这是慢性内出血了啊! 瓷末无毒,却会逐渐累积,划破内里粘膜,造成肠胃出血,再继续下去,人不久就会虚弱而亡。 这时候的法医尸检又不大卸八块,肯定查不出这种类似慢性病的死因。 这也太可怕了,杀人不见血,还杀人不留痕。 林如海日渐虚弱,猜到了自己被身边人下毒,却不知还有比下毒更阴狠且无痕的招数。 “大人饶命啊,不是我要害人的,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家里本是镇江船户,头几年我爹娘就都被江老爷都接来了扬州,在他府里做事。 我弟弟今年十岁,从小就喜欢读书,可因为是奴籍,我弟弟不能参加科考。 江老爷说此事若成了,就放我全家回乡,我弟弟就能考秀才了。” “为了你弟弟能考秀才,你就要亲手害死一个探花郎?”贾琏的嘴角噙着冷笑。 . 这个墨香可怜么? 不可怜! 哪个杀人犯没个故事? 哪个坏人还没个亲人? 哪个活在这世上的人,没点子什么苦衷? 你为了你弟弟的前程,就拿别人的性命当垫脚石? . “带她下去,看牢靠了,回头有人要来接她回家去。” 德儿和发儿将墨香带走之后,贾琏转过身后的屏风,看倚坐在床上的林如海脸色发青,赶忙上前: “姑丈,可是身体不适?” 林如海黯然摇头: “我不曾亏待过她啊。 自我来到扬州,府里新添了十几个丫鬟。当中就见这个墨香举止清雅,又做得一手好菜,我有心将她纳做妾室,这才先做了通房,给她的待遇已然与我那几个姨娘是一样的。 却不想这是一只中山狼啊,可不叫人痛心!” 贾琏连连摆手:“姑丈不值得为她动气。” “你刚刚来到这里,怎么就知道害我的是她?” “不瞒姑丈,那宅子风水虽有些不妥,但阴气之说,乃是甥儿杜撰之词。 我在路上听林管家说起,姑丈自姑苏到此上任,管家小厮都是原来带来的,只有丫鬟和一位偏房是新添的。 我今日急着让姑丈搬出来,便是先将这些女眷困在园中,假传姑丈过世的消息,让她露出马脚而已。 我说阴人作祟,只留一群女眷在那里,又故意叫人去吓唬她们。 旁人害怕,这个知道姑丈病因的人心中自然知道不是因为有鬼,她的害怕也是装的,总有装不像的时候。 闻听姑丈出事,难免有人要趁机逃跑。 但在逃跑的人当中,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必然另有别处拿赏钱,所以自然不夹带金银细软、只图尽快逃走。 这两点都满足的,自然就是咱们要揪出来的那条中山狼了。” 林如海连连点头,赞叹贾琏心思缜密,做事果决。 忽然又想起什么,便问: “那——你的小厮怎知墨香家中有个念书的弟弟?” 贾琏一笑,压低声音道: “姑丈给皇上上了折子,皇上派来给姑丈帮忙的人就是我。 我虽不便多带人手,但身边这几个小厮,都是嘲风司的高手。” “原来如此!” 林如海彻底松了口气。 贾琏竟然能带着嘲风司的人,这小子很不简单啊。 . 贾琏看林如海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也放下心来: “姑丈放心,这几日让嘲风司的人再查一查,免得还有漏网之鱼。 姑丈既然不再吃那些害人的东西,后面再请大夫调理,想来不久便可康复。” 林如海脸上又现出忧色: “此事未必如此简单。 那江春笙是八大盐商之一,他能对我下手……” “是因为这个江春笙的背后,还有人指使。 能想法设法不让巡盐御史插手此事,必然与盐政大有干系。” 贾琏接口,直接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林如海点头道: “正是! 甄桓在任两淮盐政十年,贪墨的银子车载斗量,如今皇上让我来此,便是要清查此事。 我来扬州之前,已料到他们官商勾结,必定要朝我下手,只是不曾料到他们的手段竟能如此隐秘。” “本地大夫不可靠,我已经派人去金陵请大夫了,最迟明日就可返回。 周遭都是咱们自己人,姑丈可安心调养。 我这几日且出去招摇招摇,倒要看看这些盐商的手段,也看看甄桓将如何对我。” 摇曳的灯火光芒照在贾琏的脸上,让他俊朗的面容一半明亮光润,一半阴暗晦秘。 .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 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 第二日吃过早饭,华服公子贾琏,带着美貌丫鬟晴雯,和精神抖擞的小厮兴儿和利儿,晃晃悠悠地踱出广陵楼大门,信步闲逛,要看看这扬州美景。 刚刚出门,就听见街上有人大呼小叫: “可了不得了!要发财啦!” “快快快哦,去晚了没得了哦!” “真的给金子么?辣块妈妈的,真金啊!” 就连广陵楼的老板都带着伙计往外跑。 贾琏一指戴老板,于是利儿箭步上前,一把薅住了戴老板的胳膊: “我们二爷有话说。” 戴老板急得直跺脚: “我的大爷叻,有事情不得等会子再讲?那边要给真金子的哟!” . 切,这种天上掉馅饼、实际是骗钱的陷阱贾琏前世见得多了。 什么“你中大奖了”,什么“你得了免单返现了”,还真有人信?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么说人性“亘古未变”呢? . 贾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朝戴老板摇摇头: “不要上这种当,天上掉馅饼,其实是砖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贾琏的防骗鸡汤还没灌完,只见前面有人已经举着金光闪闪之物跑回来了,口里大叫: “真的是真金哦!” 戴老板看得直跳脚: “哎哟你们自己不要就不要叻!别抓着我叻!捡金子的叻!” 第百八十七章 黄金作死系列 大街上,还真的有人撒金子! 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哦不,没价钱,纯白送。 这奇景,贾琏也没想到啊。 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还是金子馅儿的。 . 一阵风来,如回风舞雪,从天上落下了片片金箔,随风翻卷,映着明媚的日光,闪出耀眼的金光。 街上的人跳着脚的,弯着腰的,拿梯子爬墙上房的,不一而足,都在争抢这凭空而来的金箔。 贾琏看戴老板连眼泪都急出来了,只得朝利儿摆了摆手: “放开他,大小是个性命,别真把他急死了。” 戴老板一得脱身,立刻蹦起来就蹿了出去,也顾不得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衣裳,逮哪儿往哪儿扑,比逮苍蝇的蛤蟆还活泛呢。 每抓住一张金箔,还喊一句:“多谢财神爷!” 这时候,你找谁也问不出话来,因为满大街都忙着捡金子,谁有空闲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晴雯看着贾琏:“二爷,我也想去。” 贾琏点头:“去吧。” 兴儿赶紧也有样学样:“二爷,我也想去。” 贾琏点头:“去吧。” 然后又扭头问利儿:“要不,你也跟着去捡会儿?” 利儿摇头:“小的不去。” 面对黄金都不动心,忠心耿耿啊。 贾琏正自感叹,又听利儿道:“二爷的脑袋,可比这金箔值钱。” 贾琏:“……” 话是实话,可怎么那么难听呢? . 又一阵风来,又是一阵金箔飘飞,隐约听见有人喊: “……下大雪喽……下大雪喽!” 好像还是不少人在喊,这是谁们家的神经病? 贾琏带着利儿循声走去,越走听得越清楚。 “程少爷给扬州下大雪喽!程少爷请全城看下大雪喽!” 金箔随风四散,落得满街满树,扬州城的街道上,处处金光闪耀。 这你妹的是要疯啊。 转过街口,终于看到了金箔的来处。 原来在高耸的文昌阁之上,正有十几个仆人,从大柳条筐里,将一把一把的金箔捧出来,迎着风四下抛撒,撒一会儿,还吆喝几声“下大雪”。 在这群仆人身后,站着个身材高挑的缎袍公子,文质彬彬小白脸,正迎风昂然高声念诵: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念罢,连连击掌赞道: “古人的好诗啊!写出如此大雪之美,我如今才明白!果然是绝妙!千金难买的好诗啊!” 贾琏好容易看见一个拄杖而立的老者没在忙着捡金箔,赶忙上前问道: “这上面的神经病是谁?” 老者年事已高,耳音不好,但见贾琏衣着光鲜,不敢轻慢,赶忙答道: “楼上是这位不是沈京秉沈少爷,这位是程之昂程少爷。” 看贾琏一连错愕,明白这是个没见识的外地人,便又耐心解释道: “公子说的沈京秉沈少爷,那是沈初沈大老爷的独生儿子。 楼上这位程之昂程少爷,是程义谋程大老爷的最小儿子。 这两个虽然都是八大盐商家的少爷,但并不是一个人。” . 能给儿子起名叫神经病的,也肯定不是一个人。 . “那这神……程少爷是在这儿干嘛呢?” “听说啊,是程少爷想看大雪纷飞,可今年扬州没下雪,更从来没下过大雪。 程少爷想看雪,那就有办法下雪。 他就把街面上铺子里所有的金箔都给买了,然后剪成一寸大的片子,从文昌阁上撒下来,这不就下一场纷纷大雪?请全城人在这儿看雪呢。” 老头儿摇头啧啧称赞; “就这一场雪,花了一万两银子呢。” “一万两银子?都换成金片子就这么都扬了?” 贾琏是真有点儿听傻了。 都说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儿是见着了,他们把钱用大风给刮出去,就为了当雪片子看。 老头儿心道: 果然外地人是真没见识,这儿是扬州,钱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一万两银子,在八大盐商老爷眼里,算不得个屁啊。 就说你方才说的沈少爷吧,那是个爱养马的,他家里光上等大宛马就有上百匹,还有各地找来的各种名马,一共好几百匹呢。 这些马还都只养在扬州城里,每天早晨从城门赶出城,晚上再赶回来,听说这一群马每天的草料、人工就得花五千两呢。 这个程少爷好风雅,听说家里光砚台就有几万方,好多人去他家后门捡活鱼。因为他爱吃活鱼唇,一条活鱼,切了鱼唇,剩下的都扔,一盘菜就得扔七八十条活鱼呢。 还有黄太均黄少爷,那是个最爱买瘦马的,听说他家里买了几百个最好看的姑娘。 每天晚上决定不了跟哪个睡,就让下人把姑娘们都装到大布袋里头,让黄少爷隔着布袋子摸,摸中了哪个就是哪个。 要是摸了哪个都不中意,就把不中意的扔进水塘里都淹死,腾出地方明儿好赶紧买新的。 卖到他家的瘦马,只要一超过了十八岁,都一律拿出去‘以物易物’。用两个十八岁的,换一个十三四岁的,有个说法,叫‘鸭子换黄莺’。” 看贾琏一副听傻了的样子,老头儿也正好歇够了,腰也不疼了,于是继续颤颤巍巍去捡金箔了。 贾琏在原地愣愣不语,脑中只盘旋着两个字: “作死……” . 贾琏心中想着心事,带着利儿又走了回来,迎头正遇上追过来的晴雯和兴儿。 贾琏:“怎么不捡了?这天上地上的不还有呢么?” 晴雯一嘟嘴: “我玩儿够了呀,又不是要捡一座金山才罢。” 兴儿显然是没捡够,眼珠子还追着四下里的金箔满处转悠呢。可听晴雯如此说,也跟着道: “咱们跟着二爷,可比捡金子重要不是?” 贾琏没心思搭理,信步而行,心中想的是这些盐商能奢靡到如此逆天的程度,其背后的黑幕,只怕也是相当的逆天。 正走着,就见广陵楼的戴老板急火火追上来: “二爷留步!二爷留步!” 能让戴老板不去捡金子,而赶来追贾琏,一准儿是大事儿。 第百八十八章 海天盛筵算屁 这也没多远啊,戴老板竟然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二爷哟……二爷哇八大财神有请!” 果然,扔金子的祖宗来了,捡金子的孙子自然就得先奔着替祖宗跑腿儿。 贾琏反而停下来脚步: “什么?王八大财神?你们这儿的财神还背着个盖儿? 王八就是甲鱼,好家伙,这倒是个好说辞,你们这儿的财神果然是‘富甲一方’啊。” . 戴老板一边喘气,一边摆手: “不是……不是王八大财神,是八大财神,八大盐商。 江春笙江大老爷,黄太均黄大老爷,程义谋程大老爷,沈初沈大老爷,路通路大老爷,鲍道志鲍大老爷,汪芾汪大老爷,胡柄胡大老爷,这都是咱们扬州顶了天的盐商祖宗,都是活财神一样的人物。 当年太上皇来扬州的时候,这些盐商都是接过驾的。 尤其是江春笙江大老爷,太上皇还住过他家呢,这交情还了得? 今日琏二爷这阵仗也是了不得的! 八大盐商老爷一道儿,要在咱们扬州最大的酒楼‘琼华冶春楼’宴请琏二爷,帖子是江大老爷的大管家江二爷亲自送来的。 因刚好跟琏二爷走差了没碰上,江家的管家二爷正在咱们店里候着呢。说是怎么也得见着琏二爷这尊真佛才能回去交差,八位大老爷还都等着回信儿呢。” 我呸! 一个盐商家的管家都叫“二爷”了?这“二爷”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 贾琏知道这八大盐商一块儿来请,排出这么大的阵仗,必定是有备而来。 他们能害林如海,绝非善类。 贾琏沉下脸道: “你跟他们说,我这趟来扬州,是送表妹来看望姑丈的。 如今姑丈尚在病中,我没心情出去吃他们的酒宴。” 正说着话,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已经小跑着赶了过来,到贾琏跟前,立刻就跪下磕头: “小的是扬州徽商总商江春笙江老爷的管家江淮,给琏二爷磕头,琏二爷康宁金安。” 人家礼貌周全,贾琏反倒不好断然就走,点点头道: “起来吧,你们老爷设宴的事情我知道了,只是我姑丈病重,我实在无心吃酒行乐。 你回去跟你们老爷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江淮见贾琏推辞,赶忙道: “今儿一大早另外七位老爷来我们家,商议说要宴请琏二爷,我们老爷也说,只怕二爷忧心林老爷,未必有心情来。 汪老爷说,可惜盐政甄大人偶感风寒,身体违和,要是甄大人能赏光,看着甄大人的面子,想来琏二爷便也能赏光了。 倒是黄老爷说,既然甄大人不能来,咱们不若把另一位琏二爷请来,这琏二爷见琏二爷,总该有不少话说呢。” 此言成功引起了贾琏的好奇: “什么另一位琏二爷?” “就是盐政甄大人的侄少爷,姓甄名琏,人称也是琏二爷。” 《红楼梦》原书里,京城有个贾家,金陵就有个甄家;贾家有个贾宝玉,甄家就有个甄宝玉;这怎么有贾琏就又蹦出来个甄琏来? 新鲜,真新鲜。 于是贾琏改了主意,叫兴儿接下了帖子,答应去琼华冶春楼赴宴。 . 自打踏进琼华冶春楼的那一刻起,贾琏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穷奢极欲”。 海天盛筵? 算个屁! 完全不够看! 殷纣王是出了名的奢靡,搞出个“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奔其间,作长夜之饮”的酒池肉林,可跟这群盐商的奢靡一比,呸!殷纣王就是个“量大管饱”的粗夯货,忒不上档次。 眼前的盛筵,先由两名长得像冰冰和姿姿美女,捧着一沓用白玉雕刻而成的餐单上来,请琏二爷过目。 这白玉莹润无瑕,显见得是上品中的上品,其上精雕菜单名称,字字都有黄豆大小。 而最显眼的,是菜单最前头雕刻的一排字: 敬呈贾君琏崇安 靠!敢情这白玉雕刻的菜单是一次性的! . 而菜单的内容更惊人。 一、前菜十二行: 绣花八果垒一行 乐仙干果子一行 缕金香药一行 雕花蜜饯一行 砌香咸酸一行 八宝腊脯一行 垂手八盘一行 时新切果一行 时新整果一行 馅子炸食一行 花蒸面果一行 珑缠果子一行 二、下酒十五盏: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 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 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 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 第七盏,鸭舌羹、鹅饨掌汤齑 第八盏,螃蟹酿枨、奶房玉蕊羹 第九盏,鲜蹄子脍、南炒鳝 第十盏,洗手蟹、季鱼假蛤蜊 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 第十二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瑶 第十三盏:虾枨脍、虾鱼汤齑 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玺儿羹 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三、插食七品: 酒醋白腰子、炙肚胘、炙鹌子脯、润鸡、润兔、炙炊饼、豆腐百宜羹 四、厨劝酒十味: 烙润鸠子、江瑶煠肚、炒田鸡、酒醋蹄酥片、姜醋香螺、香螺煠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煠肚、假公权煠肚、樟蚷煠肚。 五、对食十盏: 肚儿辣羹、莲花鸭签、三珍脍、南炒鳝、水母脍、鹌子羹、季鱼脍、三脆羹、洗手蟹、炸肚丝。 六、晚食五件: 燕鱼干、肚子羹、三鲜笋炒鹌子、小头羹饭、脯腊鸡、脯鸭。 . 这tnnd是给十个人吃的菜? 就是十头猪都撑死了。 . 贾琏内心惊讶,表面却平静,随手放下那白玉菜单。 金铃“叮当”轻响,见一众美女,一对一对袅袅婷婷而来。 每两人手中,纤手抬着一只金盘,轻轻放在桌上,便燕语莺声报出菜名及菜品内容。 头前两个美女,长得像敏敏和圆圆,将一只纯金大盘放下: “这是绣花八果垒,内有香橼、真柑、石榴、枨子、鹅梨、乳梨、楂、花木瓜。” 后面抬着金盘的两个美女长得像阿章和阿茶: “这是乐仙干果子,内有荔枝、圆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频婆果、大蒸枣。” …… 等到十二只金盘盛着的前菜摆好,这二十四名美女就退在一旁,跪着伺候。 接着,又有十五名绝色美女,捧上了盛在水晶玛瑙盘子里的十五盏下酒菜。 这些美女,个个绝色,最难得的,是个个纯天然没整容,个个都在妙龄,个个都低眉顺眼。 前世贾琏看惯了四千刀美女,就是挨刀少的也都削腮帮子、割双眼皮和隆胸,高龄装少女,孩妈扮清纯,作孽啊…… . 八大盐商举起犀角酒尊,纷纷向贾琏敬酒。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公子,也举起象牙酒杯,向贾琏笑道: “在下甄琏,久仰贾世兄的才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啊!” 第百八十九章 甄琏鸭舌瘦马 觥筹交错之间,彼此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熟络起来。 甄琏的兴致愈发高涨,贾琏是一阵一阵地恍惚。 这个甄琏,是甄府里大老爷甄柸的长子,如今在甄府里其叔叔甄桓那边住着,帮着叔叔料理家务。因自幼不爱读书,只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身上现在也捐了个同知,只一味好酒好色。 家中娶了史侯的重孙女,这史氏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自打甄琏娶了史氏进门之后,甄府中上上下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由此这位甄府琏二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只将闲来四下里偷腥当做了人生乐事追求。 这……这到底是甄琏还是贾琏啊? 这琏二爷的戏份到底谁演? . 但平心而论,如今的贾、甄两家,虽然都是黄鼠狼下豆鼠子——一辈不如一辈,但人家甄家生下的豆鼠子,还是比贾家的个儿大。 所以,甄家还是比贾家强多了。 甄家毕竟是老太妃的娘家,老太妃可是当今太上皇的养母,母子之间感情极深。 当年太上皇南巡到金陵,甄家四次接驾,将当时在世的两个甄家太爷都称呼为“奶哥哥”。 正因为有太上皇的庇佑,甄家如今的两位老爷,大老爷甄柸,做了十年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二老爷甄桓,做了十年两淮盐政,简直就是大华朝的两尊活财神。 这还不算,他们甄家的二姑娘,也就是二老爷甄桓的大女儿,头二年还嫁给了北静王做了王妃,把这“皇亲国戚”又坐实了一层。 跟这样的甄家比起来,贾家那那一群“豆鼠子”,可是真正的“野生小耗子”了。 但贾家有贾琏。 一个能改变贾府气数、甚至改变天下气数的贾琏。 而甄家却不能。 他们仍旧只是死死攀附着“太上皇”这一根藤,奈何这根七旬老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断根。 贾琏这趟来,就是要让以甄家为首的这一脉老臣,明白明白皇上这根新藤的厉害。 . “鸭舌羹,只用白鹭鸭的鸭舌和莲子清炖,很是滋补。” 美人柔柔糯糯的声音传来,一双如同水葱似的玉手,将一只一只水晶玛瑙碗捧在了贾琏面前。 “鸭舌羹?一只鸭子只吃鸭舌?” 甄琏轻轻颔首: “这白鹭鸭是鸭与白鹭所生的后代,乃是鸭中极品,本身就有清热解毒、滋阴降火、祛痰开窍的药用,再加之自其孵化之后,就一直用茯苓、黄芪等十八味滋补中药喂养,更添宁心安神、开胃健脾之功效。 要刚刚好好在破壳出生后整百日宰杀,才最是肉质肥嫩鲜美之时,滋补药效最佳之日。迟一日或早一日,那就是没什么意思的下品了,。 说到为何要单吃鸭舌,乃是因为一只鸭子的精华就在这一枚舌头上,胃口有限,想要多加滋补,自然是只吃鸭舌了。 比如吃这一碗鸭舌羹,里面就有一二百条鸭舌,就是吃了一二百只白鹭鸭的精华。可若是一顿要吃一二百只鸭子,谁又有那么大的肚皮呢?” 他解释得如此鞭辟入里,一众盐商都纷纷拊掌大笑。 . 作死! 真真是作死! 贾琏在心中大摇其头。 这白鹭鸭乃是皇家的药用贡品啊作死货们! 你们一群暴发户大吃皇家贡品,还如此光明正大地吃,而且如此穷奢极欲地糟蹋着吃。 一碗汤,用了一二百只白鹭鸭,这一桌子十个人,这就是一二千只白鹭鸭。你们一顿饭,就能吃了给皇帝老子一年的贡品白鹭鸭数量,你们要疯? 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作死,皇帝老子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知道了心里不恨死你们? 他恨死你们会不动手收拾你们? 你们都要被收拾了还这么兴高采烈? . “我虽出身公侯府第,也算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但今日方为大开眼界。 原来与诸君相比,我竟是如同乞丐一般,全然没有见识啊。” 贾琏的这一番话,其实发自内心,说得并不虚伪。 众盐商听得心中大畅,纷纷拱手道: “这都是多赖太上皇和皇上的洪福齐天,以及甄大人的一方庇佑。” 盐商中为首的,正是一身儒雅之气的江春笙。 此人年近五旬,却保养得甚为得宜。 江家来此安徽,三代经商,自从他父亲一辈起,就是徽商在两淮的总商。 江春笙从小励志科举出道,遂师从名儒,孤心钻研,自二十二岁起,曾五次参加科举考试,五次均未考上举人。 其后归家,江春笙随父亲经营盐业,如今,他不仅是徽商总商,也是扬州八大盐商之首。 江春笙虽身在商界,但仍常以文人自居,成为最出名的儒商。在官场上打通自己人脉的同时,在文坛也广结善缘,修建园林,举办诗会,广交文友。同时对于徽州故里也颇有反哺之举,在家乡修桥铺路,设立书院,善名四下传扬。 江春笙在闲暇之余,又颇好吟风弄月,作诗填词,光诗集就整理刻印了四、五本,广为流传。 太上皇也一向以风雅皇帝自居,当年南巡之时,曾与江春笙同游园林,唱和作诗,几乎引为知己。 从宴会开始,作为盐商之首的江春笙举止得体,风度翩翩,虽然一直话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如春风在畔,舒适自在。 此时,江春笙施施然举杯道: “两淮盐商,虽都是一介草民,但个个都是忠君爱国之士,我们是仰仗着君父和朝廷才得薄有些财帛,自然是不敢忘本。 咱们大华朝,一年全国的税银收入也只有六千万两银子,其中至少一千二三百万两,是我们盐商贡献的。 这些年,朝廷有个水旱灾害,需要赈济,找我们盐商筹款;边境有乱要平定,我们盐商也当仁不让。远的不说,就说这十年里,除了正经缴纳的盐税之外,光我们扬州盐商额外送给朝廷的捐输,都不止两、三千万两银子。 我们不敢居功,只图个平平安安,指望着太上皇与皇上能念在我们盐商忠心报效的分上,让我们也安心经商,才能给朝廷继续效力。” 贾琏听得这话风有些不对,正要开口。 那甄琏却一把接过话头: “哎呀我说老江,你不要见谁都吐苦水。 贾公子又不是糊涂人,你的难处他自然明白的。” 然后,也不理会众人,竟自一手举杯,一手拉着贾琏,笑道: “贾兄初来扬州,想来还没来得及买个瘦马玩玩儿,不如咱们这会子就来玩玩儿?” 第百九十章 把持住烧尾宴 “想来咱们这样的出身,本就不必寒窗萤火地苦读干熬,白浪费功夫,弄成个书呆子样,有什么趣儿? 咱们读几本书,不过比人略明白些就够了,反正怎么也跑不了一个做官的前程。 兄弟我就不做作,坦然承认我就是个纨绔膏粱,最爱繁华。 我平生不求闻达于天下,只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茶好酒,吃尽穿绝。 身为世家子孙,若不纵情享乐,反倒对不起咱们祖宗早前的辛苦了。” 甄琏的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豪气干云。 “咱们金陵的秦淮河上,有灯船和河房,声色流溢,脂粉流香。但与这天下烟花聚集之地的扬州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商贾云集之处,自然要花团锦簇。此地自古繁华,便有了闻名天下的‘扬州瘦马’。 白居易有诗云:‘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这些弱柳扶风的‘瘦马’,既然买回家去也不是拿来当妾室生孩子用的,要的就是个‘瘦、幼、秀”,随买随换,玩的就是个新鲜。 牙公牙婆专门去挑穷人家八、九岁的秀美女孩来买,首选必得面容姣好,瘦弱纤细,而且非“三寸金莲”不要,缠的小脚须得“瘦、小、尖、弯、香、软、正”,缺一不可。 买到手里,先用心教规矩,一颦一笑,就要得一个‘美’字。 走路要轻盈窈窕,翩若惊鸿。 说话要细音轻柔,燕语莺声。 看人要含情脉脉,秋波流转。 之后,按其品相,再细分出三六九等。 上等者,容貌绝色,玲珑有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吟诗作画,吹拉弹唱,更擅百般淫巧。 中等者,貌美窈窕,知书达理,会记账管事,弹琴唱曲。 下等者,长相普通,虽不识字,却会女红裁剪,烹调美食。 牙婆买这些瘦马来时,只花几百文钱而已,身长、体型、容貌、神态都顶尖的,也不过就一、二两银子。 可到了卖出之时,少则几百两,多则上千两。比如前朝的江南花魁陈圆圆,就卖出了三千两的天价。” . 原来只用三千两银子,就能买到秦淮八艳之首的陈圆圆啊! 贾琏可是头一回知道了陈圆圆的身价,心中不免很有点小激动。 眼前这些美女肯定都不如传说中的陈圆圆,那不就都比三千两便宜? 要不都买回去得了? 弄回家拍电影去? . 既来之,则安之。 人家搭了那么大的戏台子,干嘛不让人家把戏唱完呢? 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 有便宜不占,就是大笨蛋。 于是贾琏也举杯笑道: “那我倒要再涨涨见识。” 二人相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甄琏击掌三下,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年长女子,年过四十,但美人骨相仍在。 凤眼妖冶,柳眉丽艳,虽然青春不再,但举手投足尽是风情,盛装之下,自有一身成熟而动人的风韵,并没有被这一众妙龄佳丽压得狼狈。 以她为首,引领方才的一众美女,都娉婷下拜,看得人一阵眼花缭乱。 同时,屏风后箫管声动,歌吹声起,柔声蜜意,唱的尽是动人心魄的靡靡之音。 甄琏笑道: “咱们不比那些寻常商贾,没得要牙婆、驵侩(贩卖牲畜的生意人)带着咱们四下里奔波去看人。 我叫来这牙婆头脑,将如今顶尖的瘦马都带来此地,咱们也仿效他们买瘦马的样子玩一回。” 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牙婆,款摆腰肢,分别在贾琏和甄琏面前恭恭敬敬捧上两只托盘,盘中各有十几支金簪。 随后又行礼赔笑道: “我这就叫姑娘们见客,其间大爷若看中了哪个,就将金簪插在她鬓发上,这个叫‘插带’。 插带上的,就是大爷的人了。” 说罢,规规矩矩磕了头。 起身又退后数步,才朝那一群盛装华服、钗环玎珰的美女指挥道: “姑娘往前走。” “姑娘转身。” “姑娘伸出手臂来瞧瞧。” “姑娘瞧大爷。” “姑娘几岁了?” “姑娘再走走。” …… 什么选美大赛,什么空姐选拔,什么海天盛筵,在这面前,算毛? 你见过都是十三、四岁的冰冰、圆圆、姿姿、菲菲、茵茵、贞贞、敏敏吗?还都是经过专业培养的。 而且,都不到三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 这谁受得了? 干脆一气儿都买回家得了! 留着钱干吗啊? 留着命干吗啊? . 贾琏正意乱情迷,只觉一双眼睛全然不够使用,忽然无意之间,瞥见了江春笙嘴角上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那微笑极淡,淡得像水墨画上带过的一缕轻烟。 但也和水墨画一样,这一丝不易察觉的写意之笔,倒比一片浓墨重彩的刻意描绘更显出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来。 贾琏瞬间而醒! “等等!” 众人都一愣。 贾琏朝甄琏一拱手: “让她们先下去,我这儿得歇会儿。” 甄琏有些不解,但还是挥挥手,让牙婆带着一众美女退了下去。 . 贾琏这才长出一口气。 好家伙,这要是把持不住,一叠加,差点就是奔着死刑去的。 “果然,来扬州若不不醉生梦死,却不是白来一遭? 只是,我得想先问问清楚,咱们这一宴,不会是‘鸿门宴’吧?” 贾琏故意问出这句相当失礼的话,目的是要逼着眼前这九个人,赶紧图穷匕见。 甄琏没料到贾琏如此直白,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你这样还让我们做好的局怎么按计划实施? 黄太均冷笑道: “我们好心好意设宴请客,不懂什么‘红门’‘黑门’的。” 江春笙静静望着贾琏那半带戏谑的俊脸,忽然开口道: “琏二爷言重了。 我们诚心诚意置酒设宴,怎么会有‘鸿门宴’那等暗害之心? 今日若非甄大人身体违和,也必定要来参加此宴。甄公子琏二爷前来,也是代表了甄大人的意思。 贾公子琏二爷就算是不给我们八个布衣百姓面子,好歹,也要给甄大人几分薄面吧? 若说我们此宴有什么说法,倒还真是有所出处。 方才琏二爷所见的菜单,乃是仿照唐时宫廷的‘烧尾宴’而设。 琏二爷见多识广,想来,自然也该明白‘烧尾宴’的意思咯?” 他面色依旧温文尔雅,但口气却明显有了几分阴冷。 第百九十一章 枪毙的是天使 “现在就回来了?酒宴不甚尽兴?” 经过今日赶到的金陵名医“再春圣手”萧逢春诊脉治疗,林如海的精神显然已经好转不少,此时倚着大靠枕坐在床榻上,消瘦的脸上气色比昨日强多了。 贾琏的脸色也还好,心情也不错,只是有些累。 给姑丈见了礼,才道: “酒宴自然是好的,只是太过奢靡,委实是逆天了。” 林如海对贾琏的这个答复,相当的满意——这是个说实话、而且懂得怎么说实话的人,孺子可教。 贾琏将旁人都打发出去,才向林如海道: “请教姑丈,何为‘烧尾宴’?” 林如海拈须道: “唐代长安曾盛行此种宴会,乃是士人得官上任,抑或官员升迁,以此宴招待亲朋同僚。” “那为何宴名叫做‘烧尾’?实在不雅。” “不雅?”林如海深深看了贾琏一眼,“这名称的来源有三种说法。 其一,是鲤鱼要跃龙门,须得经天火烧掉其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其二,是说新羊入群,要将其烧焦旧尾,才可被群羊接纳; 其三,虎兽变成人时,尾巴无法隐藏,所以要烧断其尾。 这三个说法,都已经是很‘雅’了。” 贾琏点头,恍然大悟。 果然自己猜得没错,这就是个“请加入我们的团伙”的邀请会。 两淮盐政和两淮盐商早已勾结一起,沆瀣一气。 幸亏自己警醒,谈笑之间嘻嘻哈哈,他们说什么,自己就接什么,接了什么,就立刻扔了什么,什么都说了,实际又什么都没说。 这当中的门道,官场、商场、职场,都是相通的。 这当中的做法,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还是如此。 . 贾琏自己给自己斟了碗茶,一气吃干,皱眉道: “我才到扬州,他们就得了信儿。 今日大张旗鼓地想拉拢我,盐政甄大人自己不愿贸然出面,派了他侄子甄琏来跟我试深浅,叫我嘻嘻哈哈地都推了回去。” 林如海心中不由赞叹: 都说这个贾琏是有了名的好色之徒,据说是一夜也离不开那等事情的。 可如今到了这到处青楼、烟花遍地的扬州,尤其还是八大盐商出面汇集的顶级声色之处,他竟能把持得风雨不透,稳如泰山,果然是个做大事的主儿! 怪不得皇上能从四王八公的一众年轻一辈里,巴巴挑了他出来! 林如海让贾琏坐到自己床边,贾琏犹豫说不合礼法,林如海笑道: “就咱们爷儿俩,你坐过来,咱们也说些体己话。” 贾琏这才欠身在床边坐下。 . “你今日见过江春笙了?” “见着了。果然是个儒商,举止稳重风雅,难怪太上皇与他布衣相交。” 此人是个外表儒雅的正人君子,却在背后指使人用那么隐秘且歹毒的方法暗杀林如海,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于是贾琏也直白问道: “他跟姑丈有什么天大的过节,要派墨香来害人?” 林如海见贾琏一点就透,心中更是喜欢,微笑道: “我不妨直告诉你罢。 江春笙身为两淮总商将近二十年,领导徽商、晋商、秦商、湖广大小盐商不下千家。 他是为了那些人,才向我下死手的。” . 原来,林如海自到任以来,仔细彻查两淮盐务,发现了惊天贪腐大案。 甄桓在两淮盐政任上十年,曾向太上皇奏请,说两淮盐区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人口剧增,对食盐需求量也随之增长,原有的盐引总额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故此,想以“预支盐引”的办法加售食盐。 让盐商们用“每引食盐三两税”的价格,预支了第二年的引票,用这些“许可证”来提前出售食盐。而当时,正常的盐引价格为一两银子,也就是说,两淮盐政用这种预售的盐引,可以赚出三倍的税银。 计算下来,预提盐引的收入应该高达一千零九十余万两白银。 但问题是,自打太上皇禅位之后,朝廷的实际收入中,就从来就没有收到过这项收入。 这些钱,都收进了两淮盐政的金库。 其中绝大部分,由太上皇的旧臣们以私自供奉、或是历年置办贡品的方式,孝敬给了太上皇;另一小部分,则是两淮盐政和盐商们私吞了。 太上皇得了额外的银子,自然庇护自己的旧臣,无人敢问。 可当今皇上的钱袋子,就这么被人掏了个大窟窿。 . 一千多万两银子,算得上一个贪墨大案,但算不上是天文数字。 这个案子的惊人之处,在于牵涉了太上皇。这事情就变得不好处理了。 林如海摇头连连叹息: “甄家和其他旧臣的背后是太上皇,太上皇在一日,他们就安稳一日。 但那些大小盐商,则比这些有靠山的旧臣更惶恐不安。 江春笙为了他们一众盐商,才要置我于死地,以图按住此事,不可大白于天下。” 贾琏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姑丈应该是已然据实详细密奏给了皇上,对否?” “正是。这样的塌天大案,我如何敢秘而不报? 盐政收入乃是国库收入的重中之重,盐务乱了,国家就乱了。 何况,此事的背后,是臣子在太上皇与当今皇上之间的站队问题。这些旧臣如此做法,哄得太上皇高了兴,却是挖了国家的根本。” . 贾琏心中雪亮,皇帝既然已经知道了如何重大的贪腐案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派个钦差来彻查,之后,就是该剐的剐,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该补缴的补缴,该退赔的退赔。 但皇帝不想与太上皇翻脸,或许,也是不想让太上皇颜面无光,爹丢了脸,儿子也不光彩。毕竟当皇帝的人都好脸面,唯恐被写进史书的时候不好看。 于是,皇帝希望这些老臣能够自觉改正错误,自己补清亏空,自己深刻反省,自己重新站队。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想法是挺好。 但与虎谋皮,可乎? 你跟杀人犯说: “来,乖,你自己戴上手铐,自己上警车,自己锁好门,自己开到打靶场,自己把枪顶在自己脑门上,自己按扳机,然后自己把自己埋了。小心点,别弄一地血啊,省得扫地大妈还得费事擦地。” 你枪毙的是天使吗? . 见贾琏一直低头不语,林如海将清瘦的手按在贾琏的肩膀上: “你有何打算?” 第百九十二章 风波恶败类多 贾琏沉默半晌,方慎重答道: “姑丈既然已经将事情都查清楚明白了,且详细密奏给了皇上,但皇上既不光明正大下旨拿人,又不明发上谕追查整饬。 姑丈是皇上派来的两淮巡盐御史,到了扬州地面,却给人下毒暗害,皇上也知道了此事,却还是隐忍不发。 反倒要借送表妹来向姑丈探病的说辞,暗中派我来处理此事,说明此事非同寻常,必须得用个非同寻常的法子才能解决。 据我猜测,皇上的意思,是叫咱们爷们儿在明处忍下这口气,但要在暗中找回这个场子来。 皇上这个亏,不能白吃,得让他们这起子人明白明白,掏了皇上的钱袋子去送人情,皇上不答应。” 林如海抚掌大笑: “果然响鼓不用重锤!与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透。”说着,拿出一只小铜匣子,打开来,里面竟是一道密旨。 “这密旨是今日才送到的,里面的话,都是给你我两个人的。 你去外面赴宴,我就先看了。” 贾琏双手接过,小心打开,见上面不过短短几句话,意思也很明白: 黄河春汛发了水灾,西北出了部族叛乱,两下里朝廷都等着钱用。两淮盐政上一定得尽快整治明白,别让皇帝老子的钱袋比脸上还干净。 “你才到扬州,皇上的密旨跟着就到了,可见皇上是真着急。” 听林如海如是说,贾琏一边仔细收好密旨,一边皱眉抱怨道: “又着急,还拉不下脸,净叫底下人吃亏作难。 下毒暗害朝廷大员,此事若不追究,倒让这群混账行子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林如海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盐税居国家财赋之重,乃为‘公’事; 臣工忠于皇帝乃至太上皇,亦为‘公’事; 而如今这两项‘公’事合在一处,倒成了上不得台面的‘私’事,公中之私,私中之私,委实叫人齿寒。” 二人商议多时,至夜半,贾琏方回自己屋中。 . 他才一进屋,茱萸就叉着腰跳过来: “要是没有我在那里装神弄鬼,辛苦折腾了一夜,谁能识破那个毒害林大人的害人精? 我在林宅里帮着林姑娘处理善后,有人倒趁机跑去跟盐商吃花酒,这还有没有天理?” 贾琏笑道: “你确实劳苦功高! 你这一个装神弄鬼,除了揪出了下毒的墨香之外,还将林大人的一个侧室、一个两个姨娘和两个通房都吓得夹带私逃了。 纵然是都抓住审问了,可这等没良心的,以后也断断不能留在林家,这回林大人的损失可大了。” 晴雯本来已经上床了,此时也披衣跳下来: “她从打中午回来,困得倒头就睡,吃晚饭的时候才醒过来。 早要知道昨儿这么好玩,不如也叫我一道儿去可多好?” “你也去?那谁照顾阿禾?” 贾琏朝躺在床上的阿禾点点头,又问茱萸: “林姑娘没事吧?” 茱萸顿时立起了眉毛:“就知道问别人,就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请问茱萸姑娘,你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瞧不起茱萸小爷是不是?” 贾琏:“……” 问也不对,不问也不对,我以后要再搭理你,我就是个茄子! . 贾琏转而向晴雯道: “我叫了金陵名医‘再春圣手’萧逢春明日也来给阿禾诊诊脉,你替我照应些。” 晴雯还没开口,阿禾却接口道: “我伤势无碍,明日就要告辞。相救之恩,日后定当报答。” 就是这么干脆。 就是这么没半点拖泥带水。 就是这么让人无可拒绝。 贾琏望着阿禾平静无波的深沉眸子,只好点头: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江湖路远,须自多多保重。” 阿禾眸子一闪:“彼此彼此。” . 茱萸立刻挡在两人中间: “你还管人家江湖路远风波恶,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你阻止了江春笙派人给林大人下毒,说不准他就要改为害死你!这帮盐商的腰杆子硬得很。” 这话倒是说中了贾琏的心事,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毒死我,我倒省心了,也省得跟甄桓那个老狐狸打秋风了。” 贾大茄子! . 一听到“江春笙”三个字,阿禾的眸子里,“突”地跳起了一个小火花。 待听得“甄桓”这两个字,阿禾的眸子里,“突突突”地跳起了一串火花。 只是,她立刻就垂下眼皮,躺在那里仿佛是昏昏欲睡。 . 贾琏有些颓然,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在想办法。 如今皇上要的不是赶尽杀绝,可也绝不能轻饶了这群败类! 茱萸气哼哼地在贾琏面前放下一杯茶: “我听晴雯说,这帮盐商拿金箔当雪片子撒,这么有钱的一帮子盐商请你去吃花酒,必定是弄来一大群美女咯?” 贾琏仍然定定望着天花板,愣愣道: “他们有钱?那是他们该有的钱? 那是老百姓等着赈灾的钱。 这些大小盐枭,勾结盐政,私底下就将银子分了,就孝敬了,当雪片子扬了,当马草料嚼了,当几天换一批的女人睡了!” 他陡然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咬牙道: “这群城狐社鼠! 这回我非得好好从他们身上割一大块带血的肉不可。” 茱萸吓了一跳,忽然发现贾琏一向温和闲散的面容,此时竟是比自己哥哥还冷峻阴毒。顿时不敢再多话,轻手轻脚走去床边,和晴雯去说悄悄话了。 阿禾仍然半合着眼,一动不动,饶是她努力克制,但心中陡然翻起的巨浪,让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 将近天明时分,一夜未眠的贾琏叫小厮到外间屋,布置要回请一众盐商的事情。 茱萸在里屋听得有趣,便拽起晴雯,一起去门边上趴着听热闹。 等贾琏吩咐好众人,披衣进里间来,茱萸和晴雯一左一右拉着贾琏,嚷嚷着也都要去。 贾琏此时心情轻松不少,笑道: “这等热闹如何少了你两个?都去!” 忽听床上阿禾淡淡开口道: “我也去。” 第百九十三章 第十八层地狱 扬州城,寺庙多。 城隍庙位于城北,始建于隋代,规模极大。 几经战火焚毁,又几度募资修复,唯有楠木大殿前的四棵数人合围的巨大银杏树,和庙西侧的青石水井,相传是自建庙之初就有的。 据说隋炀帝下扬州看琼花时,他的嫔妃、美女曾住在这座庙中。 那四棵大银杏树,因曾为美人遮阴,被隋炀帝钦封为“四宫人”。 美人梳妆时,不慎将胭脂落入井内,井水瞬间变红,于是,那平平无奇的水井就得名为“胭脂井”。 . 开国功臣荣国公的长子长孙、未来袭爵的不二人选,贾琏贾大人亲下帖子,请两淮八大盐商,以及扬州盐业三十家,来此处赴宴,谁敢不来? 时辰未到,这三十八位盐商巨富,便都规规矩矩立在城隍庙门口的大照壁前等候。 宴无好宴。 尤其是日前为贾琏设了“烧尾宴”的那八大盐商,更明白贾琏此番回请的,才是真正的“鸿门宴”。 只是谁也没想到,贾琏会将这“鸿门宴”设在城隍庙里。 那是吃饭的地方吗? 但明知道来者不善,众盐商还是不敢不去。 商人就是再有钱,也终归还是个草头百姓,要靠他背后的“腰杆子”撑着。 这回听说两淮盐政甄桓甄大人也应邀前来,一众盐商的心里才稳住了神儿。 有了领头羊,那就跟着走呗。 就算死,也有垫背的。 而盐政大人甄桓,之前听侄儿甄琏从“烧尾宴”回来,详细描述了在宴席上贾琏的种种行为,已然明白了贾琏其人之精明,心中暗觉不妙,此番本打算避而不见。 奈何请帖上的署名不仅仅是贾琏自己,还署上了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名字,如此一来,他这个两淮盐政,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赴宴。 有些事情,有些时候,该“豁出破头撞金钟”,也是避无可避。 . “琏二爷到!” 两淮盐政和两淮巡盐御史都还没来,贾琏先到了。 于是一众盐商赶忙在八大盐商的带领之下,急急忙忙迎了出来,一排排地跪在城隍庙门口。 今日的贾琏,一改那日在“烧尾宴”上的嘻嘻哈哈和漫不经心。此时,他一身石青缂丝蟒纹箭袖,外披着天青色羽纱面白狐鹤氅,气度从容,沉着稳稳,从轿中走出来,脸上罩着一层冰碴子。 八大盐商之首的江春笙心中一沉:今日这排场,这势头,委实不善呐。 正要开口,又有人急忙来报: “两淮盐政甄老爷到!” “两淮巡盐御史林老爷到!” 两乘八台官轿,一东一西,几乎头对头同时到了城隍庙门口。 众人又纷纷下拜迎接。 一脸圆润、满面红光的甄桓甄大老爷,和一身鹤形、清矍高瘦的林如海林大人,相互见礼已毕,甚为亲热地拉着手寒暄。 一个连道:“林大人清减了呀,还望为国千万保重。” 另一个也道:“多谢甄大人关怀,些许小疾,不足挂齿。” 二人你谦我让,你来我往,仿佛多年老友一般,全然看不出背后你死我活的手段。 . 此宴贾琏乃是东道,迎接完毕,便在前引路道: “宴席摆在里头,已经叫他们搭了暖棚,用大炭炉烤着,里面暖和得很呢,各位请。” 暖和? 暖和你奶奶的腿儿! 众人一进庙,就觉一溜石甬道两侧柏桧森立,遮天蔽日,更添一股逼人的阴冷。 两旁都是一座座的神道碑、灵绩碑、功德碑、述异碑,各种冷森森的石碑,参差林立,仿佛一张张灰白色的死人脸,盯着走进来的一群人。仿佛穿行于墓地之中,让人愈发背后生寒。 . 头一进,山门殿。 贾琏停下脚步,望着殿前对联,郑重念道: “阴报阳报,迟报速报,终须有报; 天知地知,人知鬼知,何谓无知。 好联!” 第二进,四值曹公殿。 贾琏又停住,念对联: “尔欺尔,我岂欺尔; 人负人,天岂负人。 妙哉!” 第三进,审事厅。 “任凭你无法无天,到此间孽镜台前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第四进,城隍殿。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哎呀,我竟不知城隍庙的对联竟如此精辟!直指人心呐!” 这些对联,俱是黑木底板,血红大字,如欲滴的人血一般,刺人眼目。 不少人看得心中发颤,个个觉得心口发堵。 . 暖棚就搭在了城隍殿的这一进院子里。 中殿供奉城隍,东西配殿供奉十殿阎罗,东西两廊…… “二爷,宴席已在两边廊下设好,恭请各位入席。” 兴儿此时死死板着一张秀气的小刀条子脸儿,上来打千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规矩得堪称典范,就是有点僵硬。 众人朝东西两廊一瞧,果然摆着十桌席面。 没人在意席面上到底摆的什么吃食,因为紧挨着那席面旁的木栅栏里,全是泥塑的十八层地狱:舂臼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石压地狱、油锅地狱……刀山、油锅、斧钺、炮烙,种种恐怖无比的刑法俱备。 塑得栩栩如生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各种狰狞小鬼,将各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贪财、杀生、淫恶之辈,脖子上挂了罪名签,按着头,扳着脚,往磨盘里塞,往油锅里按…… 人往旁边一站,就觉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更别提要坐在旁边吃酒宴了。 . 贾琏心中无鬼,看那帮盐商个个变了脸色,只有甄桓强作坦然,不免心中暗笑,却故意板着脸相让。 看众人心惊胆战纷纷入席,贾琏神情陡然一变,立时春风满面,轻松笑道: “日前承蒙八位盐商巨富抬爱,请在下见识了一番‘烧尾宴’,委实是叫在下大开眼界。 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在下还席,更有甄大人和林大人都赏光前来,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只是在下没有各位财大气粗,不过图的是个心诚,所以也选了这么个心诚则灵的地方。 来来来,咱们举杯,请城隍老爷作证,看看在下这心诚不诚。” 众人也分辨不出这话里到底是何滋味,只都随着举杯,正要说些客套话暖暖场。 贾琏又一挥手: “奏乐啊,这干巴巴的,如何吃酒?我又请不起几十个顶尖瘦马。” 一旁的几个乐手听得吩咐,赶忙吹拉弹唱起来,歌词却是贾琏事先写来的: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歌声悲凉怆楚,仿佛挽歌一般,听得一众人等连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第百九十四章 金带围耍猴子 甄桓毕竟是世家出身,又久居高位,经过风见过雨,遇事自然比那些盐商要镇定得多。 就算是真到了生死关头,没出息先把自己吓死了,不是拿自己的命给对手送礼去? 自己阵脚先乱了套,还混个屁! 他如今要做的,是以自己的身家、年龄、官阶和权势,一举压制住贾琏,让他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扎翅儿。 当然,还得震唬住在贾琏背后撑场子的林如海。 毕竟他背后撑腰杆子的,是当今皇帝的亲爹。 自己贪的钱,大半都孝敬给了太上皇,皇帝能说什么? 所以只要他能压制住眼前的这两个人,事情就还不算坏。 . 甄桓昂然起身,举杯笑道: “此处在前朝,曾做搜盐所使用,果然是咱们自己的地方,合适,合适啊。 方才世侄说来此为的是以诚心待人,果然选得是个诚心灵感之地啊。” 他自己举酒先饮了一杯,众人自然也纷纷跟着举杯饮酒。 一团和气的甄桓带着满面忠厚长者的笑容,向贾琏亲切说道: “此处灵气聚集,正是史书掌故所言‘四相簪花’之处,世侄可曾听说?” 贾琏倒是听过这个典故,只是人家摆明了有话要说,不能不让人家表演,憋着人家,忒不人道。 于是,贾琏便做出莫名之状,谦虚请教: “这晚辈倒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甄桓见贾琏识趣,和蔼的笑容里多了两分真意: “这里如今虽是城隍庙,但在北宋之时,却是扬州太守官署的后花园,种有一株芍药,名曰‘金带围’。 此花一枝分四岔,每岔开一花,其花上下皆红,唯中间有黄蕊环之,故得此名。 而更又奇者,相传此花一开,扬州城中就要出宰相。 北宋名相韩琦在此地任太守之时,某年花开,见同在大理寺供职的王珪、王安石二人也正好在扬州,韩琦便邀他们一同观赏。 因为花开四朵,于是韩琦便又邀请州黔辖诸司使前来,但那人正好身体不适,就临时请了路过扬州、也在大理寺供职的陈升之参加。 饮酒赏花之际,韩琦剪下这四朵‘金带围芍药,四人各自簪在头上。 说来也奇,此后的三十年中,簪花饮酒的这四个人,竟先后都做了大宋的宰相。 你看,世侄选了如此灵气聚集之地待客,可见是心诚到了极处了。 只可惜此时还未到春天,否则,世侄也该簪上一朵‘金带围’,日后自然前途无量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一众盐商都跟着连连点头称是。 贾琏始终笑着相陪,却并没接话。 林如海一见甄桓出手,自然也不遑多让,于是也言笑晏晏: “我这外甥出身国公门第,日后承袭爵位,报效朝廷,乃是他的本分。 若他自己争气,得什么官爵,受什么俸禄,都是皇上的恩典。 他若是不争气,别说是簪一朵‘金带围’,就是将这花园子都顶在头上,也是没用的。” 甄桓连连摆手: “林大人啊,何必太谦? 非是吾辈唐突,世侄这般人才,真乃龙驹凤雏,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人家如此一再客套示好,林如海也不能失礼,只得替贾琏谦虚数语。 贾琏心中有数,也全然不急不躁,只笑着上前,向甄桓连连敬酒。 下面作陪的江春笙见甄桓一出手就稳住了局势,逼得林如海和贾琏只能跟着自己老大的节奏虚与委蛇,心中暗赞老甄道行高深。 他自己自然也拔直了腰杆,缓和下脸色,又现出沉稳潇洒的儒商气度来。 余下人等见盐商头领江春笙如此,心下顿时都放松下来,渐渐将身后木栅里泥塑的种种刑狱血肉淋漓视而不见,也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 只听得上面贾琏笑道: “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扬州夜里的无赖,竟占了天下无赖总数的三分之二,可见治安实在是不好,不好。” 甄桓也笑道: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引得天上明月都专拣到扬州来做无赖,那自然是天下无敌的‘大无赖’啦哈哈哈。” 正说笑,忽然见小厮利儿快步进来,向兴致正好的贾琏耳语了几句。 “这还了得!” 贾琏脸上的笑容尚未收尽,却已勃然大怒,细长的凤眼闪出一抹寒光,额头上登时胀起青筋来,厉声怒喝: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暗害朝廷命官?这扬州地面敢情是要造反啊! 把人给我带上来,我倒要瞧瞧,那凶徒还敢说出什么来!” 林如海皱眉劝贾琏: “什么大事?非得在这酒宴上审问? 到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问不成? 再不行,你带回京城去审,也是一样的,何必在这里扫大家的兴致?” 贾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姑丈有所不知,暗害姑丈的凶徒前日就已经拿住了。 我那时候也是一时兴头,当时就报给了皇上和太上皇。 我原想着,此等凶徒必然铁嘴钢牙,必不能轻易招认,都做了打算要带去京城。凭她是何方妖孽,那边自然有比我手段高明之人来撬开她的嘴。 不想,只用了五分手段,这凶徒竟然招供了。 可却是攀咬了在座的诸位,甚至,还有甄大人! 这若是不在这里当面问清楚、弄明白,到了京里,可还了得?” 在座诸人,顿时个个变了脸色,心惊肉跳。 有胆小的,已然吓懵了,呆若木鸡,状若离魂。 江春笙心下狠狠一沉,暗道“不好”! 随即又赶忙自我安慰:不会出事,千万不要慌! 下毒一事自己安排得极为隐秘,生前死后,都无迹可寻。 而且当他得知贾琏用计骗得林如海府里乱作一团之时,便连夜去找甄大人。 在甄大人的授意下,江春笙派人将自己府里的墨香爹娘,寄宿在学里的墨香弟弟,连带当年买卖墨香的牙婆都清理了个干净。 无凭无据,就是墨香反水,也一定要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认! 甚至,逼急了还可以反咬林如海和贾琏:教唆串通墨香,诬陷好人。 甄桓也先是一惊,随即是怒。 可恨这贾琏,事先早都设好了戏码,却故意由着自己刚才费力盘桓,拿自己当猴子耍。 第百九十五章 逼死你逼死你 “带上来吧,我亲自当面问个明白,大家安心。” 贾琏嘴角的冷笑,冻得一众心里有鬼的人瑟瑟不安,如芒刺在背。 偌大的大殿前院搭出的暖棚里,霎时一片死寂。 只听得远处风声,近处松声,声声瘆人。 . 脚步声响,利儿动作干净利落,拖进来一个半瘫的女子。 那女子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腰里系的白绫细褶裙子都纤尘不染,但下半截身子瘫软如泥,口里堵着一颗巨大的麻核桃,又红又肿的双眼散乱无神,正是林如海家的丫鬟墨香。 利儿跪地向贾琏道: “禀琏二爷,墨香带到。 她方才招供说,指使她的是盐商江春笙,因事关两淮盐商购买盐引之事,故此要她每日将瓷粉混入林大人饮食中,意图害死林大人,杀人灭口。” 贾琏沉着脸问: “怎么还堵着嘴?这样还怎么问话?” “回二爷,不用些手段,她不肯乖乖说实话。倘若此时就松开,怕她为避痛苦而咬舌自尽。” “咬舌自尽?没那么便宜。 手段该用就用,不必有什么顾忌。” 听这个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温和俊雅青年如此心冷如铁,众人个个胆寒。 . “你要害我?江……江春笙!此事你作何解释?” 林如海脸色刷白,直盯着江春笙。 江春笙也脸色刷白,“咕咚”一下跪在地上: “林大人明鉴啊,这女子无凭无据,胡乱攀咬诬陷小人,可叫小人就是跳进黄河里头,也洗不清了呀! 杀人偿命的道理,是人都懂,何况大人是朝廷命官,这等暗害大人的事情,小人是打死也不敢做的。” 甄桓一看贾琏动真格的,怕江春笙顶不住,便打着官腔道: “哎呀,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只凭这女子红口白牙一句话随意攀咬,可难免会出冤案啊。 贾大人如今是顺天府知府,平素断案的时候,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不是?” 江春笙闻言,立刻明白,甄大人这是帮着自己抵死不承认的意思,也立刻顺杆儿就爬,言之凿凿: “苍天可鉴,小人确确实实并不认得此女,也确确实实与林大人无冤无仇,断断不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贾琏见他二人联手,抱定与自己打擂台,咬牙阴冷一笑: “与林大人无冤无仇?或许是真的。 可为了掩盖‘预支盐引’的大窟窿,隐瞒那一千零九十多万两银子,没仇也有仇了。 我也不藏着掖着,明告诉你们,这是欠了国库的银子,你们说什么也得补上,这就是我此来的目的。” 江春笙听贾琏连银子的具体数量都说得清清楚楚,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一时不敢接茬,愣在当地。 甄桓见贾琏已经图穷匕见,当众揭开了盖子,也只得豁出去了。干脆一咬牙,决定抬出太上皇来压贾琏。 毕竟那些银子里的绝大部分都孝敬给了太上皇,又不是甄桓一个人全贪了。 于是甄桓阴笑道: “‘预支盐引’的事情,太上皇他老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个为国为民的公事,并没有什么私情。 这些银子的去处,都在太上皇他老人家心里装着呢。 林大人、贾大人若不信,不妨亲自去向太上皇他老人家请教请教,不就得了? 至于贾大人说什么‘补上欠国库银子‘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了,太上皇知道的事情,皇上会不知道? 该征的税银,都征收过了,要是如今再无缘无故地额外加税,这几万户盐商盐户,总共可是几十万人呢,要弄起民变来,那可是担不起的大事了,没得让贾大人辜负了太上皇和皇上爱民如子的一片心肠。” 这一番话,狠狠将贾琏和林如海堵在当地。 甄桓咬着牙一笑,慈祥的脸上,一派狰狞。 . 贾琏阴着脸站起身来,一步步踱至甄桓面前。 甄桓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贾琏,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也朝着自己正一步步压迫过来。他强忍着心中发颤,死撑着一口气,寸步不让。 贾琏冷森森盯着他,半晌,才淡淡道: “我今日特意在这十八地狱之前筵客,取的是一个‘诚心’的‘诚’字。 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 盐税之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中绝不该存着什么私心私意。 太上皇也好,皇上也罢,本就是家国一体,休戚与共,父慈子孝,天下楷模。 朝廷的税收,皇上和太上皇自然知道,但税银也必须得进国库,不能进内帑,这也都是没有什么私心私意的。 可到了甄大人这里,左一个‘太上皇他老人家知道’,右一个“银子的去处都在太上皇老人家心里’,难不成——这是说,太上皇他老人家私贪了国家的税银不成?” 这些话,不仅要甄桓的命,而且是奔着诛九族去的。 吓得甄桓腿一软,颓然坐倒: “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不敢?甄大人已经敢了。”贾琏眼中的冷光熠熠生辉,“而且是还当着这几十个富得丧心病狂的盐蛀虫的面!他们不是证人,就是同谋。” 这诛心的一句话,让一众盐商登时也个个面无人色。 胆子小的,已经吓得瘫倒在地。 . 林如海心中暗道: 贾琏这小子,真真的好口才!好智谋! 不疾不徐设下圈套,不慌不忙找准时机,话不多,言之有物、言之有序、言之有理、言之有情。 步步为营,毫不留情,将对手生生逼死在他设好的牢笼里。 . “咕咚” 江春笙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贾大人!琏二爷! 要抓要拿,小的都认罪伏法。 只是那一千多万两银子,小的们实在是已经上缴过了呀!” 他身边坐着的汪芾、黄太均、程义谋、沈初、鲍道志、胡柄、路通七大盐商,立刻也都跪地大呼: “是啊,是啊,所有税银都是上缴过的!一两不少,大人明鉴啊!” 贾琏“嘿嘿”一笑,只朝甄桓道: “他们的意思,是那一千多万两银子,都叫甄大人你一个人给独吞了?” 甄桓已经瘫软不能动。 说税银都收了,都私底下孝敬给了太上皇——就是污蔑太上皇私吞了税银。 说税银都收了,没私底下给太上皇——就是自己贪墨了这一笔抄家灭族的巨款。 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说税银还没收,逼着这些盐商重新拿钱给自己买命…… 甄桓哆哆嗦嗦站起身,努力控制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税银,我们要补缴。” . “什么!甄大人!小的们无论如何也赔不起那么多银子啊!” “大人!冤死死人了!税银我们交过了!” “要命啊!真的没有啊!倾家荡产也凑不出来啊!” 八大盐商带头,其余三十个家跟上,纷纷大呼没钱,急得甄桓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们……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第百九十六章 就要割你的肉 人啊,大多数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当然,也有“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和“没见棺材就掉泪”的,但很少。 毕竟普通人多,狠人和神经病少。 事儿出在别人身上,那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可当事情砸到了自己头上,那就是割谁的肉谁疼了。 方才还是攻守同盟,生死同心,真到了性命攸关、或是需要真金白银往外掏的时候,那就是个“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的情形喽。 毕竟连“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是这一群乌合之众? 你死,干我鸟事? . 甄大人不敢扛事。 盐商们不肯割肉。 贾琏也不肯放过。 . 甄桓情急之下,已经和盐商翻了脸,直接咬着牙威胁:若不肯补缴税银,便要扣住后面的“盐引”,切断一众盐商的财路。 盐商们见事情败露,上头不肯认账,明白盐政老爷甄桓自身难保,丢官罢职、抄家灭门都近在眼前,如何还有权力卡得住以后的“盐引”?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再交一遍税银,白白损失自家的财产。 更何况,还有个打头的江春笙在前面挡雷呢。那可是与太上皇也“有交情”的人,有靠山,自然是不怕的。 于是,这三十多个盐商,一齐朝甄桓大声吵吵,有辩理的,有说情的,有哀求的,反正就是不肯再补税银。 直把方才还派头十足的两淮盐政甄桓甄大人,逼得又拍桌子又跳脚,打躬作揖带发飙,无所不用其极。 奈何此时在一众盐商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没了权力加持,一张嘴如何说得过那三十八张嘴? 任凭甄桓如何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死说活劝、痛哭流涕……到最后,已经快求爷爷告奶奶了,可还是无济于事。 逼不得已的甄桓,只能抹着一脑门子的热汗,哭丧着脸来求贾琏: “贾大人,琏二爷,看在咱们贾、甄两家祖上都是老亲的份上,帮帮忙吧,我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就是我这里被逼得一根绳子吊死了,也压不出银子来啊。” 贾琏冷着脸,不语。 甄桓只得又抹着一脑门子的冷汗,哭丧着脸,转而向林如海打躬作揖: “林大人,咱们同僚一场,又是亲戚的亲戚,好歹发个善心,给我留一条活路罢。” 林如海心软,便朝贾琏帮甄桓说句好话: “要不……你就帮一下?” 贾琏摇摇手。 甄桓的心一个跟头就扎进了谷底。 却听贾琏不疾不徐地说: “姑丈开口,甥儿就帮一把。 只是须略等等,人马上就到,不如咱们先喝杯茶。” 话音未落,从大殿中走出两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一个拎着茶壶,一个捧着茶盘,俏生生立在贾琏身边奉茶,正是晴雯和茱萸,却不见阿禾。 一杯茶才吃罢,只见兴儿低着头跑进来,跪到贾琏跟前道: “二爷,财儿和发儿回来了。” “得了,等的人到了。叫他们进来。” 财儿走在前面,身后紧跟着一个十三、四岁、张皇失措的男孩子,学生打扮,划破的脸上沾着污迹,额头上还有个带血的青紫大包。 发儿走在后面,手里还推搡着一个人。 众人一见,不由又是一阵心惊。 被一个小厮推推搡搡的,正是甄桓甄大老爷的亲侄儿,风流公子甄琏,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衣衫不整。 财儿先跪倒回话: “回琏二爷,这就是墨香的弟弟祁汉声。 小的赶到学堂的时候,江春笙派去的人刚好在动手。 那两个人都已经被小的拿住了,回去一审,保准什么都知道了。” 祁汉声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口里只道;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冤枉……” 一直瘫倒在地上的墨香一见,忽然狠命朝这边挣扎,被利儿一把抓住。 墨香拼命挣扎,却不得挣脱,只大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祁汉声,奈何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 发儿却显然是失利而回,跪下磕头道: “琏二爷赎罪,小的无能,两件事都没办漂亮。 小的赶到时,墨香的爹娘都已经被勒死了。是江春笙的管家带着两个家人干的,杀人的这三个人倒是都抓住了。 问他们才知道,墨香的妹妹……小的也找着了,在甄琏甄二爷的屋里,说是昨儿夜里就送进去了。 奴才到的时候,刚刚勒死,小孩还是热的,只是没救过来。 奴才废物,求琏二爷赎罪。” 众人这才看见,甄琏怀里抱着的女孩,脸色铁青,半张着口,紫色的舌头半吐在口边。 墨香发疯一般地挣扎,无声地号哭,用头在地上“咚咚”地撞,终于惊动了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祁汉声。 姐弟俩四目相对,祁汉声顿时不顾一切地要扑上去,被财儿一把抓回来。 . 贾琏并不搭理已经呆若木鸡的甄琏,只朝甄桓问道: “江春笙杀人,令侄也牵涉其中。 看来,除了盐税之外,这件刑事案,你两家也很难撕捋干净了。” 甄桓面如土色,指着甄琏: “畜生!这……这是怎么回事?” 甄琏早已在半路就尿了裤子,被发儿逼着不得不一直抱着那个死去的女孩,脸上早已没了人色,说话的声音又哑又抖: “不是我……上吊……她上吊……” 听闻自己派去的人都落在了贾琏手里,一身儒雅稳重的江春笙身子一歪,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离他最近的胡柄并不搀扶,只赶忙躲开,仿佛是唯恐沾了晦气。 . 贾琏朝利儿做个手势,利儿给墨香解开了口中的麻核桃。 墨香顿时嚎啕哭喊起来: “江春笙,你这不得好死的畜生!我给你卖命……我昧着良心替你杀人,你杀我全家!你不得好死!你全家不得好死!你全家十八代不得好死!你这挨千刀的畜生……” 贾琏踱到江春笙面前: “人命,你得赔。 银子,你也得赔。” 他冷厉的目光朝一众盐商扫去: “你们,都得赔。” 盐商们瑟瑟,但还是有人小声道: “让江家赔,我们没钱。” “我们没杀人,我们也没钱。” . “二爷,请这些盐商都喝杯茶,他们就明白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是阿禾。 第百九十七章 坑死你坑死你 此时阿禾的穿着,和晴雯、茱萸一般无二。 但同样的粉白绫子夹棉紧身袄,银红梅纹闪缎子比甲,白绫细褶裙,腰间束着白绉绸汗巾儿,穿在她高挑的身上,竟生生把娇俏艳丽穿成了冷艳绝尘。 清若白梅绽雪,冷如秋蕙披霜,两颊淡淡,桃映澄塘,双目熠熠,月射寒江。 能把红色穿出“冷”的感觉,也没谁了。 . 阿禾手中拎着一只乌银錾刻松竹梅六棱提梁壶,向贾琏一点头: “他们这些盐商,平素赚得盆满钵满,靠的是巴结贪官拿到盐引,靠的是压榨煎盐熬盐的盐丁和运盐送盐的盐家。 全天下几十万的盐户百姓,无时无刻不忍受着六苦三弊,恨不得有朝一日,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二爷如今要他们补缴银子出来赈灾,他们推三阻四说没钱,那就请他们先喝杯茶,好好想个明白。” 说着,径直走到江春笙跟前,拿起他面前的茶杯,倒上小半杯茶,递在江春笙眼前: “东海盐君,请用茶。” 本就已经跌坐在地上、失神等死的江春笙,闻言仿佛是中了邪,接过茶杯一口就灌了下去,死死攥着茶碗,仿佛攥着一条命。 他旁边就是胡柄,阿禾也给他倒上小半杯茶,递过去: “胡中盐君,请。” 她说话的声音始终不大,但始终都带着清冷的冰雪味道,叫人完全不可拒绝。 方才还可置身事外的胡柄,瞬间如临大敌,却又分毫不敢反抗,就像被猫盯住的老鼠。他木木然接过茶,也是一口就灌下去。 阿禾淡淡问道: “咸么?” 胡柄瞪着惊恐的眼睛,声音发颤: “咸得正好。” 阿禾又将小半杯茶递给再下一个的黄太均: “西羌盐君,请。” 鲍道志。 “梁益盐君,请。” 汪芾。 “西海盐君,请。” 程义谋。 “北海盐君,请。” 路通。 “河东盐君,请。” 沈初。 “南海盐君,请。” . 扬州有八大盐商,江湖只有一个盐帮。 全国有十一个盐场:两淮盐、长芦盐、奉天盐、山东盐、浙江盐、福建盐、广东盐、云南盐、四川盐、河东盐、陕甘盐,盐帮就有对应的十一个盐帮掌堂。 扬州坐镇两淮,盐帮除了最大的两淮掌堂在此坐镇之外,盐帮的总堂也在扬州。 给八大盐商分别起了个“某某盐君”诨号的,就是盐帮的老帮主,辛老枭。 此时,给八大盐商递去盐帮特有的“煎熬茶”的,正是盐帮老帮主辛老枭的独生女儿,辛双禾。 . 八大盐商明白了个中利害,其余人等还不明白,便有人悄悄问: “琏二爷家的丫鬟好大排场啊,这是要做什么?” “怪了,怎么一个丫鬟也敢给八位大老爷起外号了?” . 阿禾走到贾琏身边,放下茶壶,又转朝那八大盐商道: “琏二爷的事情,你们最好乖乖应下。 哪一个跟琏二爷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就是跟我们盐帮过不去。 这当中的得失,你们心里可要掂量好。” 盐帮??? 这下子那三十家中型盐商也瞬间都软了手脚,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八位带头大哥都带头瘪了。 得罪盐帮的人,以后少不了许多麻烦,大盐商怕的是得不到好品质的盐,中小盐商,就要怕会不会被半路抢光了盐。 他们还在愣怔,阿禾又向贾琏道: “琏二爷,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让大家都明白明白呢?” 贾琏心中不解,又不好询问。 却见阿禾轻轻掀开贾琏身上的鹤氅,露出他腰上的九龙玉佩。 阿禾冷冷向众人道: “有没有有点见识的? 这玉佩是漕帮老祖当年从前朝逃难皇帝身上抢来的,后来送给了救命恩人。 有这个玉佩在手的人,就是整个漕帮的恩人,漕帮帮主也得惟命是从。” 贾琏一点就透,昂然点头道: “我想切断你们运盐的漕船,也易如反掌。 到时候,你们水路没有漕帮,旱路没有盐帮,你们那点子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又有个说法,叫‘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断送了你们这‘八大盐商’,我就可以重新再养出个‘十八大盐商’来,照样天下太平。” . “啊?漕帮也在琏二爷手下?盐帮也帮着琏二爷?” “哎哟你没看出来啊,他是皇上派来的!” “不止啊不止,他们贾家是太上皇最信任的‘四王八公’之首,这琏二爷肯定是太上皇派来的人。” “我的祖宗啊,这不会是太上皇和皇上商量好的吧?逼着咱们盐商往外掏银子啊。” “你还看不出来啊?这琏二爷身上是带着太上皇和皇上的密旨,带着盐帮的少帮主,挂着漕帮的救命信物,这一趟是势在必得,咱们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的。” 贾琏看时机正好,便朝兴儿吩咐: “拿笔墨,让大家各自写下数目来。” 兴儿早就预备好了,立刻答应一声,笑嘻嘻抱着一卷宣纸出来,一头铺纸,一头就磨墨,利落无比。 贾琏一瞥江春笙。 江春笙只得强打着精神爬起来,哆哆嗦嗦走到铺着那卷宣纸的桌前,哆哆嗦嗦拿起笔来,哆哆嗦嗦写上了“江春笙补缴盐引税银一百万两”的字样,之后,抽了筋似的瘫在椅中。 贾琏笑道: “大家轮番各写各的数目,其余人等,继续吃酒。” 又转头吩咐: “奏乐,大家听着曲子,吃酒也有意思。” 瞬间乐声又起,仍旧是方才那首: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 林如海见贾琏竟只用一场酒宴,就将如此一件与群虎谋皮的艰难事情大获全胜,心中不胜感慨,只是不便当众表达出来,于是不住举杯饮酒,大叹: “好酒!痛快!” 贾琏知道姑丈自上任来,就被甄桓和盐商挤兑算计得好苦,今日扬眉吐气,也开怀畅饮几杯。 其间,忽见阿禾转身走开,贾琏赶忙借故离席。追至后殿,叫住阿禾。 阿禾淡淡望着贾琏: “江湖路远,须自多多保重。” 贾琏不舍: “这就走?就舍得丢下我?” 第百九十八章 女人呢,嘴上硬的时候,心就软;嘴上软的时候,心才硬。 此时的阿禾,心没软。 “你我萍水相逢,有什么舍不得的?” “可是,我舍不得。” . 贾琏是真舍不得。 这种“舍不得”,是只有此时的贾琏才深有体会的,旁人,都是tmd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以三十岁的现代灵魂,来到这红楼世界,夺舍了不到二十岁的贾府琏二爷。 传说中那国色天香的“金陵十二钗”都近在咫尺,身边的丫鬟都是《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的美人,听起来简直就是进了男人梦寐以求的天堂。 其实呢? 其实呢! 金陵十二钗里,年龄最大的小寡妇李纨,带着个九岁的大儿子贾兰,年龄也才二十六、七岁。 贾元春,还没见过的大御姐,只知道她在宫里奋斗到现在,二十五岁。 王熙凤,贾琏的官配媳妇,闹得挺凶,是要了命的天蝎座,其实才十九岁。 妙玉,还没见过的小尼姑,估计今年十七岁。 秦可卿,当面问过,是天秤座的暖心贴心好妹妹,十七岁。 薛宝钗,一心要嫁给十四岁小圆脸当管家奶奶,十六岁。 贾迎春,见过三回都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小透明,十六岁。 林黛玉,带着丁香清愁的姑娘,马上就十四岁,星座还没问。 史湘云,还没见过,估计应该是十三岁。 贾探春,见过,但没怎么说过话,也是十三岁。 贾惜春,见过,跟智能儿关系挺好,今年十二岁。 贾巧姐,还在她妈肚子里,没轮到抽卡呢。 还有自己的通房丫头平儿,白羊座的温柔女孩,十九岁。 “小小老婆预备役”,晴雯,刚十三岁,又是个小天蝎。 “小大老婆”茱萸,还不到十四岁,射手座的情绪失控小能手。 发现问题没有? 人物年龄都太、太、太小了! 曹公当年创造了红楼世界,要的是一副天真烂漫、耳鬓厮磨的小儿女情境,只有这样,才能避开封建礼法,才能让小圆脸儿和他的姐姐妹妹们整日里快乐厮混。 而且那年月里,人都早熟、早婚、早育、早死……反正就是什么都早,唯恐人生路上出个什么岔子,直接跳到结局。一旦挂了,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的“代沟”简直不要太大。 贾琏内心的三十岁,在前世,还天天打游戏,只想谈恋爱不结婚; 可在这里,三十而立,就已经是贾珍那种“当家大老爷”的年龄了,不留胡子是要被广大人民群众笑话的。 要赶上运气好,媳妇和儿媳妇都肚皮争气,三十一过,孙子都能满地爬了。 何况好人贾琏同学,前世是出了名的“三观正”,遵纪守法意识极为强烈,绝不炼铜。看见十三、四的小妹妹,早已经根深蒂固地认定:那是“我看刑”的。 现在,钢铁直男贾琏同学,真是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二十出头、与自己年貌相当的阿禾,贾琏内心是真的激动。 不一样的年龄,才有不一样的风韵。 不一样的年龄吸引,是来自身体需求的呼唤。 说出“舍不得”三个字,贾琏是真心的。 . “那日我被漕帮暗算,是你救我一命; 这一路在你船上,多蒙你护佑照顾。 这份恩情,就如我今日当众所说,我盐帮必定会报答。 至于其他,恕难从命。” 姐姐,要不要这么飒? 要不要一上来就把门关这么紧? 贾琏上前要拉阿禾的手,被阿禾轻巧巧闪开。 贾琏怅然: “上回在船上聊天,你不是答应咱俩做朋友么?” 阿禾淡淡一笑: “朋友也分很多种,你不要误会。” 贾琏锲而不舍,坚持再伸手,终于拉住了阿禾的手臂: “揎腕佳人,玉手纤纤。这样的朋友,唯你而已。” 阿禾正要挣脱,闻言却又停住: “琏二爷身边不乏佳丽,我不是唯一。” “阿禾,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坐在系着晚香玉的花艇上,他们说你是船妓,我不信,也不在乎。我一直盯着你看,可你一眼也没看我。 那天夜里,把你从水里捞上来,我便想,这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能留住你。” 阿禾将手抽回,贾琏趁机将双手握住了阿禾的香肩,轻轻揽她入怀。 “阿禾,我真的想留住你。” 阿禾并不挣脱: “琏二爷,我比你大三、四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 “少哄人,女大五,还赛老母呢。” “要不要我发个毒誓你才信我?” “少拿哄小妹子的那一套来哄我。” 贾琏凑在阿禾耳边,轻轻道: “你就是我的小妹子,不哄你,叫我去哄谁?” 他闻着阿禾身上的香气,神魂飘荡,而阿禾的脸颊也越来越热。 微晕红潮一线,红拂向桃腮。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一片春色,都为他来。 “阿禾……阿禾……” 亲着她的脸颊,渐渐得到了阿禾的回应,贾琏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水。 . “等等。”阿禾忽然中止了贾琏的进一步举止。 “怎么了?” 好在阿禾并没有推开贾琏: “二爷还想干什么?” “干什么?跟 阿禾嗔道: “再说这些疯话,就撕烂你的嘴!” 欲说还休,欲拒还迎,果然是要了男人的命。 贾琏怀中一空,心里也是一空:“你——” 阿禾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红晕: “我说了,我要走了。” 看贾琏满脸失望的落寞神情,阿禾极快地说道: “今夜,我在城南淡园等你来。风雅之约,只有你我。” 说罢,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第百九十八章 不让发的一章 淡园之约,果然是极为难忘的一夜。 以至于在此之后的若干天里,贾琏都常常神不守舍。 他身心一致、知行合一地想念阿禾。 但阿禾却回到了盐帮。 . 她父亲辛老枭一世强良,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多病,天南地北偌大一个盐帮,如今只能靠她一副瘦弱肩膀去顶门立户。 她之前扮作船妓,亲自押运一批十条乌麻船,就是因为陕甘不太平,从甘肃运来的张掖桃花盐价格飙升,盐帮急需这批盐。 但这批私盐还是被漕帮暗中盯上了,盐丢了,人也死伤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必须得回去。没有她,盐帮就更撑不住了。 漕帮有官家撑腰,她盐帮没有。 她盐帮几十万苦哈哈的穷汉子们,还等着盐帮的总帮主给大家撑腰。 如今她爹辛老枭老了病了,她辛双禾就得给盐帮撑住了腰。 . 淡园那夜,天蒙蒙亮的时候。 贾琏搂着阿禾:“阿禾,跟我走吧,你我既然有缘,便该珍惜。” 阿禾抱着贾琏:“有缘也分很多种,我们的缘分,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 阿禾的眼睛,映着熹微的晨光,亮得能看入人心。 贾琏轻轻吻着阿禾的耳垂:“阿禾,你一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太危险。” “我在江湖长大,若离开了江湖,我还是我么? 琏二爷自公侯府第来,自然是要回到公侯府第去的。但我不会去到公侯府第里做小伏低,那太委屈。 我的天地,还是在江湖上。” “你迟早要嫁人的。” “我嫁不嫁人,也都是江湖之中,不在公侯府里。 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小老婆的。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太不体面。” “那咱们这算什么?” “算缘分。 缘分到了,就无所谓你睡了我,还是我睡了你。 尽兴就好,尽情就好,就当是这一辈子只有这一回,就够了。 只要喜欢,无论是我来找你,还是你来找我,只要你情我愿,都是一样的。” 贾琏终于明白,为什么和阿禾在一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尽情尽兴,原来是这样。 能把一件事,“当是一辈子只有这一回”的,怎能不尽情尽兴? 贾琏想着阿禾,阿禾也会想着贾琏,但他们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 . 盐商们凑银子需要时日,贾琏便也乐得在扬州多逗留些时日,他等着阿禾来找他。 林如海在广陵楼住得并不舒心,他骨子里是个风雅文人,话里话外还是惦记着他之前所居住的那处小园子,说那等清幽雅致,天下少有。 贾琏见姑丈是真心喜爱,着人去打听才得知,原来是某个小盐商的产业,已空置多年,此间盐商要用钱,正好便要出售。 于是贾琏找到那个委托的中人,按卖主所要的价格,一两银子也不压价,一把便买了下来。 待贾琏将那园子的地契送到林如海眼前的时候,林如海连连摆手,连道: “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贾琏一笑: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来姑丈真心喜欢;二来侄儿又刚好有这个能力孝敬;三来,那园子原来的主人也不曾吃亏,这等三全齐美的事情,如何使不得?” 至此,那园子便得名“齐园”。 既然有了园子,贾琏便建议在园子的南边生门之位上选了一块地,按“四水归堂”的风水格局,盖一座不大的宅院。 林如海见贾琏亲手画的图样,不禁连连称赞: “不想你还有这等画样式图的本事?真真令人刮目相看。” 贾琏笑道: “除了念书之外,再多学几样本事,也是艺不压身,要不,白日里闲着也是闲着。” 林如海心中不由感叹: 我女黛玉若能早出生几年可该多好! 贾琏才是荣国府后辈中的指望,这样的人物,才不委屈了我女儿的人品。 若能得这样的女婿,便是我亲自去京城登门,主动与贾家老太太说这门亲事,也是乐意的。 想来我夫人若在世,也必会愿意见女儿得个这样的良配。 只可惜,黛玉迟生了几年,这贾琏已经娶妻王氏,却不是叫人遗憾? . 正说着话,黛玉来给父亲问安,一见贾琏也在,上前行礼问候,贾琏赶忙起身还礼。 黛玉微笑道: “琏二哥来扬州救了我爹爹的性命,又替我爹爹解了官场上的大难题,委实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何止于此啊?”林如海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地契和房屋图样,“如今他不仅买下那院子送给为父,还亲自画了图样来,咱们委实是受之有愧了。” 黛玉拿起那图样细看,甚为惊讶: “琏二哥这图样上的工笔线条,实在是精细得教人叹为观止! 四姑娘自幼就专心画练习工笔花鸟,静心参禅之后所画出的翎毛,一笔笔也不能如此粗细均匀。” 贾琏笑道: “我可没有你们那自幼苦练出来的小楷功夫,就是用最细的狼毫毛笔,我也画不出这些又细又密的线来。 这不过是我不过讨了个巧,改用鹅毛笔来画的。” 见黛玉兴味盎然,贾琏便详细讲述,要选取白鹅翅膀的最外层五根羽毛,要如何脱脂、硬化,再如何将其削切成合适粗细的笔尖,并说用如此制作出来的鹅毛笔沾墨汁书写绘画,不仅笔尖的硬度、韧度都非常适合绘制精细线条,而且鹅毛笔杆还能吸附墨水,书写绘画过程中可持续供墨,十分方便。 当黛玉听他说,尤其还要用白鹅左侧翅膀更好,因为其生长角度更能符合右手使用的握笔习惯时,连连称奇道妙,惊讶赞叹: “琏二哥所见的世面多,做事也心细如发,这些我都全没听说过。” 贾琏笑道: “这都是西洋玩意儿,觉得好,咱们拿来用就是了。” . 林如海在旁瞧着,心中愈发憋闷。 和这贾琏相比,二内兄家的宝玉,又能做些什么呢? 头前,在接黛玉去京城之前,贾家老太太在信里透露出的意思,便是想将黛玉嫁给宝玉为妻,但林如海始终都没有明确回应。 此番黛玉回来,父女两个也关起门来谈过一回。 待林如海问起贾家的宝玉,黛玉只说: “宝二哥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政老爷也不敢多管。 老太太一向都由着他的性子,平素也不进学,只在家中和女孩厮混,尽享富贵而已。” 响鼓不用重锤,林如海便明白了女儿对宝玉的评价:废物。 第二百章 宝二哥不合适 黛玉的评价印证了林如海对宝玉的风闻。 先天含着美玉出生,抓周只取脂粉钗环,偏偏形容身段、言谈举动都生得极像他爷爷年轻时的模样,故此极得祖母溺爱,每因孙辱师责子。 幸而那宝玉天性倒是不坏,也自得一番灵秀之气。奈何纵有俊秀聪明,只是不肯立足孔孟之道、委身经济之间,每日里怜香惜玉、柔情似水,只做富贵闲人。 这等子弟,既不从师长之规谏,又无心科考之腾达,必不能守祖先之根基。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简称:金玉其外凤凰蛋,混吃等死小儿郎。 . 宝玉虽然是个没甚出息的败家子儿,但林如海却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或者说,宝玉这样的“完美小废物”,恰恰还是贾家的福气。 贾府乃是开国功臣,根基颇深。 然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也就是说,一个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君子,辛苦一生所成就的事业、家业,能够留给后代子孙的品行家风、恩惠福禄、财富家产,经过几代后人的折腾之后,就必然会消耗殆尽,不复存在。 贾家的先人为了避免这样的颓败命运,所以自贾家第二代开始,就已然决定着手布局,努力要从靠武功的纯“功臣派”转型。 希望家族能够有更多的后辈通过科举考试,要靠文臣仕途,让贾家后辈走上长远发展的良性循环。 所以荣国府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便将最小的女儿贾敏,许配给了姑苏林如海。之所以没有将爱女与“四大家族”进行政治联姻,乃是看中了林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的未来。 贾家第三代中的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也是生生被贾代善“规以正路”。于是埋头苦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志在凌云,一心要光宗耀祖,考个“科甲出身”来光耀门楣。 甚至连贾政的长子贾珠,所娶之妻都是国子监祭酒之女李纨。希望得到这样的清贵世家千金助力,对贾珠未来要走的科举之路大有裨益。 这几步棋走得都对,但可惜,偏偏完全不对皇帝的路数。 皇家并不需要世世代代位高权重的功臣派。 于是,在贾代善死后,太上皇一个恩典下来,明面上是平白赏赐给了贾政一个工部主事的官职,实际上,却是用一个六品小官,直接彻底断送了贾政的科举之路。 另外两步棋,则一个是因贾珠早亡而作废,另一个,是贾敏已死,林如海考中探花的时候,正逢新皇刚刚登基,急于拉拢人才,组建自己的班底,于是林如海便被当今皇帝收入囊中。 如此一来,贾代善当年的苦心全数付诸东流,荣国府的荣光就还是只能依靠“祖先恩荫”和“太上皇的恩典”,一辈不如一辈。 而宁国公那边,唯一一个在乙卯科考中了进士的贾敬,却因为考中的当年,正逢父亲贾代化去世,只能在家守孝三年,而一直无法得官。 等了三年之后,情形却又陡然大变。 贾敬这位贾家第三代族长、宁国府爵位的继承人、科举出身的进士,不知何故忽然间就大改了性情。 抛家舍业,独自跑去都外玄真观修炼,一心痴迷求道,整日烧丹炼汞,再不问世事。从始至终,他这个唯一考上科举的贾家子孙,竟是一天官也没有做过。 宁国府的未来,也一样付诸了东流,比荣国府更加的一辈不如一辈。 贾家人不明白,那是因为当局者迷,“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而在林如海旁观看来,这当中很有些皇帝密不可说的想法。 因为忌惮这一群抱团儿的功臣派,所以太上皇和皇帝尤其忌惮着四王八公之首的贾家,树大根深,错节盘根,所以只能外似恩赏,实则打压。 太上皇和皇帝都从心里希望这些功臣派的子孙能够只安享爵位带来的荣华,就不要再野心妄想通过科举上位,掌握更多朝中权柄。 这个道理,能看破,却绝不能说破。 虽然林如海一向很欣赏贾政“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但在二人经常的书信来往之中,林如海也只能隐晦地劝贾政:不必一味逼着子侄们念书苦读。 贾政有时候能开点儿窍,便在信中感慨“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但大多时候,贾政还是叹息子孙不肖,学业无能。 . “或许这也是他贾家的气数罢,未必能靠科举中兴家业,壶中日月未为错,宝玉这等行径,也说不准反倒更安稳。” 林如海一声长叹,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绝不能把猜测皇家的话说出来,哪怕是背地里也不成,否则会害了自己的孩子。 黛玉听得不甚明白,思索一阵,还是不懂,便蹙眉问道: “他的安稳日子,难道不是要靠有人在外面替他遮风挡雨? 如今外祖母家中,外事大多要靠琏二哥,内里主事是外祖母,寻常事情则是琏二嫂子,宝二哥是什么也做不来的。” 林如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问问女儿的心思——可惜贾敏已然不在人世,否则这些话,还是应该由母亲来问才好。 “那——你想不想也过这样的安稳日子呢?” “我?” 黛玉一怔,忽然似乎明白了几分,登时羞得低下头。 林如海见她如此,只当她也有心于宝玉,便笑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人皆如此。 虽然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为父也愿见所选之人合你心意。 既然你外祖母有心撮合,为父看那宝玉也……” “爹爹。”黛玉猛然抬头,眼里已然噙了泪,“宝二哥……不合适。” 林如海见爱女如此,赶忙劝道: “莫哭,莫哭,咱们不说这个就是了。” 第二百一章 红色小秦淮河 贾琏很忙。 扬州的各级官员,除了两淮盐政甄桓甄大老爷之外,还有十几位。这些人听说贾琏一到扬州,就把太上皇最宠幸的江南甄家的大老爷给修理得一病不起,顿时个个着慌,屁颠颠地都赶来巴结拉拢,排着队等在广陵楼外,恳请贾琏赏光赴筵。 那些被贾琏割了肉的盐商们,回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日的言行十分不妥,唯恐得罪了贾琏,就彻底砸了自己的生意,于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打听贾琏的爱好,之后排着队跪在广陵楼外,也恳请贾琏赏光赴筵。 还有聪明点儿的,见够不着贾琏,搞曲线救国,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地拉拢林如海。 起初贾琏实在抹不开面子,还去了几个官员的筵会,到后来实在烦了,直接在广陵楼外挂了一张“免战牌”,上书“宴请请回”四字,图个清静。 可偏偏晴雯和茱萸都是不爱清静的,一左一右扯着贾琏撒娇要上街,贾琏无奈,也只好带她们上街,有用的没用的买回了一大堆。 为了保护贾琏和茱萸的安全,石公子派来的“俗不可耐四金刚”寸步不离,兴儿都凑不近前了。 贾琏一见,干脆给了兴儿和福儿几两银子,叫他俩上街打听些消息,顺便也叫他俩放开了玩玩。 直将这两个小厮喜得又蹦又跳,连说:“跟着二爷,咱们可是有福了。” . 这日贾琏正在后院厨房忙活,兴儿蹦蹦跳跳进来,笑着向贾琏道: “琏二爷,奴才听街上的人都在传,说八大盐商里的黄大老爷,连早晨起来的‘一两蛋’都不吃了呢。” 贾琏正在忙活撕扯手里的鸡肉,头都没抬: “‘一两蛋’?一个鸡蛋一两重,也不算大啊。” “二爷,不是一两重,是那鸡蛋得一两银子才能买一个。” “什么?”贾琏不由停下手里抓着的调料,“一两银子能买十几只鸡呢,买鸡蛋还不得买二、三百个?那姓黄的是个傻大头。” 兴儿嘻嘻笑着,凑上来也想上手帮忙,被贾琏一把打开: “把你那脏爪子躲一边儿去。” 兴儿将自己的两只手都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 “哪儿脏了?这不挺干净的么?” 一边将手在裤子上蹭着,一边继续道: “这个呀,二爷就有所不知了,且听我细细道来。 那姓黄的大盐商,每天早晨都要吃一碗燕窝人参汤炖鸡蛋,他这一碗里面放的两个鸡蛋,每一个就值一两银子,所以叫‘一两蛋’。 二爷刚才说的一两银子买二、三百个的鸡蛋,下蛋母鸡吃的是草根、米糠和昆虫。 姓黄的大盐商吃的这个鸡蛋,是在他们家后院里,专门养了一百多只老母鸡,那都是一水儿的白羽竹鸡,每天只喂磨碎了的人参、红枣和珍贵中药。以下的头一个鸡蛋为最好,下满一百个蛋之后,那鸡就不能要了。 听说现在黄老爷为了凑一百万两银子,正四下里凑钱呢,连吃了几十年的‘一两蛋’都给停了。” “他们这些人,也该消停消停了。天天吃尽穿绝,他们也忒逆天了。” “二爷,这还真不算啥。 奴才还听说,前年樱桃刚熟的时候,市面上的樱桃卖到五个大钱一个。 那个盐商胡柄,得宠的一个小妾就说了句‘可惜这河水颜色太素’,胡柄立刻叫人出去,买光了扬州街面上的所有樱桃。 用大石碾子把樱桃都砸碎碾烂了,成筐成筐地往河里倒,直到把整个小秦淮河都染通红通红了。 全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山人海的,据说,有人光捡被踩掉的鞋,就捡了两大筐呢。” “有病!” 这种纯属在胡乱作死的人,就是有病。 兴儿也连连点头: “可不是? 这帮子盐商,钱来的太容易了,钱也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花才过瘾了。” 贾琏一声冷笑: “那是,要不我还不忍心逼着他们补缴税银呢。 他们勾结着盐政,压榨着盐户,就该让他们多给军需、灾济、河工、备公上出些力。” . 说着话,发儿和德儿从外面搬回一只全新的青石小磨来,贾琏亲自指点位置,叫他们摆好。 兴儿瞧得有趣,涎着脸道: “要不二爷还是支使奴才来干吧。二爷这千金贵体的,哪儿能干这等粗活啊?” 贾琏一指那石磨: “去,打清水去,将那石磨好好洗三回,务必要干干净净。” 兴儿挠头笑道,只拖拉着不动窝儿: “二爷这是要开豆腐店?要不要找个豆腐西施回来?” 贾琏又继续回去折腾了一阵鸡肉,忽然抬起头: “你小子挺爱聊天啊。 等回家去,我把你留给琏二奶奶,她也爱聊天。” 吓得兴儿腿一软就跪下了: “奴才是哑巴!” “滚!该干嘛干嘛去!” 兴儿蹦起来就奔井台打水,洗磨盘去了。 . 贾琏忽然停下手,问发儿: “墨香的伤治得怎么样了?” “没大事儿,已经行动无碍了。 那天就是按二爷说的,拿棍子打在她腿上的穴位上,一时不能动而已。” “她既然愿意作证,就别为难她和她弟弟。 只是要盯紧了,防着有人来捣乱。” “二爷放心,小的都明白。” . 二月十二日,花朝节,林妹妹的生日。 偏偏林妹妹又病了。 贾琏去看望的时候,才知道林妹妹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问为什么不请大夫,林妹妹还没开口,林如海倒先答道: “小女平素身体怯弱,乃是先天有不足之症,饮食不济,睡眠不好,早都习以为常了。” 贾琏见黛玉脸色不佳,神情倦乏,便道: “在我家时候,听老太太说起来,当年姑母本就体弱,又是中年得女,妹妹这弱症乃是胎里带来的。 姑丈方才所说‘饮食不济,睡眠不好’很是关键,妹妹须得先调养好胃口,少些思虑,自然身体就好了。” 正好见紫鹃给黛玉端进来一小碗燕窝粥和一小碟腌渍冬笋,贾琏看着那比茶盅子大不了一圈的小碗小碟,不禁摇头: “这样的饮食,如何能够营养身体?” 黛玉轻声道: “我一向饮食素净,也吃不了几口,但有油腻,吃一口便要心口疼半日。” 贾琏一皱眉: “等中午时候,我叫晴雯给妹妹送一碗面条来,妹妹今日生辰,好歹要吃碗面。” 黛玉一向不敢吃油腻之物,可贾琏送来的面,总觉得便是熬着心口疼也要吃下去。 第二百二章 白水清汤面吗 一个上午,黛玉都将人都支出去,独自静静倚靠在床上的大靠枕上,静静望着天水碧色的床帐帐顶,静静想着心事。 黛玉天生来就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聪明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善泳者亡于溺,善战者殁于杀”,天生体弱的黛玉就是因为思虑太过,才愈发体弱多病。 她今日就年满十四岁了,许多姑娘在这个年龄就该定下亲事了。而她的亲事,也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父亲说起外祖母对她和宝玉的撮合之意,黛玉自己如何不是早有觉察? 宝玉是带着“祥瑞”而生,又出落得灵秀飘逸,贾府上下捧之为“宝玉”,委实并不为过。 但宝玉天生来的过人灵秀,却并未让他成为应运而生的修治天下能人,或是应劫而生的大奸大恶来扰乱天下,他的灵秀,只供他成为一个不近功利、痴心痴情的离经叛道者。 若他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会成为竹林七贤那样的逸士高人;但若他生于王侯富贵之家,那他可就注定是个败家子。 败家子未必都是胡亥、刘禅那样一眼可见的白痴笨蛋,也有像陈后主、唐明皇、李后主、宋徽宗那样的风流人物。 宝玉就注定是这种带着天生灵秀的风流败家子,委实是个悲剧。 宝玉并非不学无术,相反,他还相当杂学旁收,诗词歌赋,参禅写偈,样样文采风流,人莫能及。 宝玉也并不糊涂,相反,他是个聪明人。 在外人面前,他一向彬彬有礼,绝非放荡怪诞之徒。 平日里的世俗迎来送往也很不少,与一众纨绔子弟聊起来,京城里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没有他不知道的。 各种人情世故,只有他不屑为之,和不愿为之的,没有他不能为之的。 但他就是憎恨科考,认为其十分庸陋,他只想一生都时时刻刻厮混在女孩子堆里,吟风弄月,诗酒到老。 以黛玉的聪明,很快就看出了宝玉对女孩子并非是只爱美色,而是从内心里推崇和向往女孩的纯洁美好,他对一众女孩个个宽容体贴,全不在乎她的小姐还是丫鬟。 他单纯,善良,而且美好,却也无能。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哄着祖母开心,被爹打了骂了也不在乎,妈妈说几句就说几句,他都嘻嘻哈哈,然后继续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里。 黛玉与他也算的两小无猜,甚至二人心思也很有些契合之处,但问题是,他会是个好伙伴,却不会是个好夫君。 有一回二人说起闲话,黛玉提醒宝玉:“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宝玉却只浑不在意,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若换了旁的姑娘,只会将这话当做一句“你我会一直都在一处”的深情表白,但聪敏如黛玉,这样一句除了好听之外、却全然无用的“漂亮话”,只会让她生出更大的失落。 甜言蜜语谁不会?事到临头见真章。 “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唐明皇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又有何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后主国破家亡,深情又有何用? 银样爉枪头。 贾府的外强中干,黛玉不光是看在眼里,更多的,是她在心里当真算计过,她明白若如此不知节俭,贾家后续的命运将会如何。 可宝玉作为贾家爵产的继承人,却全然连半点算计也没有。 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运气好的,日后过的也是“大姐带小弟”的日子。搞不好,相当于一结婚就多了个儿子,每日里都是着不完的急,和抓不完的瞎。 黛玉并非贪慕虚荣,但身为女子,终归是喜爱真正的男人的。 如果当初她没有见到成熟稳重的贾琏,那么她对宝玉的不懂担当责任或许还没有那么反感。 可偏偏,贾琏已经娶妻。 黛玉曾读过一首《无题》诗,当时只觉词句粗糙,此时想起,才明白其中的真性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在船上的那天夜里,黛玉曾大胆写了一首《红拂》,向贾琏表白,但贾琏却并未回应。 难道……是他瞧不上自己么? . 黛玉越想越是伤心,泪珠簌簌而落,也懒得用手帕去擦,只由着泪珠顺着脸颊耳边不住流淌。 雪雁端茶进来,见黛玉如此,便上前递上帕子。 黛玉也不动,只是仍旧呆呆望着帐顶想心事。 . 此时已近中午时分,外面有人说“晴雯来了”,黛玉这才拿过手帕擦眼泪。 小丫头掀起帘子,晴雯捧着一只黑漆镶螺钿食盒进来,见黛玉在擦泪,便问: “林姑娘身子不适么?” 黛玉拭干眼泪,才道: “没事,不过是迷了眼睛罢了。” 晴雯放下食盒,一边打开,一边笑道: “琏二爷叫我来给姑娘送一碗面,说这是给姑娘的芳辰贺礼。” 黛玉起初也并未在意,随口问了句: “生辰贺礼?八珍面么?” 及至一见那食盒里的碗,顿时心生奇怪。 黑漆镶螺钿的食盒里,只放着一只素白瓷碗,碗里只有清汤如水,水中盘着一窝素面,除此之外,连小葱都没有一星。 虽说十四岁不过是个小生日,家中往往也就是做碗长寿面图个口彩罢了。 林家一向惜福养身,讲究饮食有节,一碗面虽分量不多,但也须得做得十分精致。 尤其黛玉生辰,必要做一碗五香八珍面给她。 五香者,有盐、酱、醋、香油和绍酒,乃是放在面汤之中的作料。 八珍者,是鸡、鱼、虾、鲜笋、香蕈、木耳、黄花、芝麻,乃是汤面之上的浇头。 但因黛玉身弱,那些浇头虽好,都唯恐吃了克化不动,每每也不过是就着有味道的面汤,吃上两口淡而无味的面条,应个景罢了。 可眼前这碗面汤,别说浇头,连面汤里的调料都不见。这……未免也有些太过简素寒酸了吧? 雪雁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碗素面,真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 黛玉忙道: “别瞎说,是我早上说我饮食素净,吃了油腻要心口疼的。” 雪雁一吐舌头,小声道: “这琏二爷也忒实心了,就真的连麻油都不敢放一滴?葱花也不敢撒一颗?” 晴雯小心翼翼将碗捧到黛玉眼前,又打开用白手巾裹着的一副乌银梅花筷子,递在黛玉眼前。 黛玉偷眼瞧见她咬着嘴唇,只憋着笑不出声,心中不由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百三章 黛玉不能做妾 黛玉接过筷子,却并不动那碗面,只瞧着晴雯问: “既然说是生辰贺礼,就没有一句话,或是一副帖子?” 晴雯没忍住,“喷儿”地笑出来: “果然真的有。”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粉笺来,双手捧过来。 黛玉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 “日出东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乐也一天。 月缺月圆到年关, 忧也一年,喜也一年。 未满百年人生短, 人要舒坦,心要舒坦。 云卷云舒都如烟, 我能安然,你必安然。” . 言语通俗如同俚语,全无诗词意境。 通篇都是“随遇而安”的淡然出世态度,劝解黛玉“无须忧愁”。 但最后一句“我能安然,你必安然”,却是如同定海神针,顿时让黛玉的心中油然生出稳稳的“安然”之感。 这样的生辰贺贴,真少见。 下面的落款更教黛玉莫名其妙: “鸡汤人贾琏恭肃遥叩芳辰。” 鸡汤人? 这是什么称呼? 黛玉正莫名其妙,外面又有人报说“老爷和琏二爷到”。 黛玉赶忙起身,顺手将这帖子翻过来收入枕下,这才发现,那在子背面还写着两行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好自珍重,千万千万。” . 黛玉藏好帖子,心中正狂跳,林如海同贾琏已经进来了。 黛玉见过礼,林如海一见桌上摆着的汤面,便笑道: “这便是贤侄方才所说的‘白水鸡面’了? 瞧着果然比阳春面还清淡些。” 黛玉怕贾琏误会自己嫌弃此面太过寡淡而不肯吃,便重又拿起筷子,轻声道: “清淡些,才正合适。” 她挑起一箸面,入口一试,原本想这不过是清水煮面加些盐罢了,正合贾琏帖子里说的“平淡安然”之意。 谁知面条才一入口,黛玉登时瞠目,惊讶道: “这面是什么做的?竟这么好吃。” 林如海见状笑道: “可是在自家人面前才如此也罢了。 若是给外人瞧见,只怕要给人家笑话的。” 黛玉登时红了脸。 她方才是一时惊讶,才不经意失态出声,此时忙低下头,只继续吃面,可心下仍十分纳罕: 这清水面条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奇香无比,教人食欲大开。 贾琏笑着赶忙替黛玉解围道: “侄儿倒不怕姑丈笑话,若是林妹妹说不好吃,那侄儿这些日子的辛苦可就算是白费了,只怕侄儿倒要先受不得了。” 黛玉闻言,又小声说了句: “确实的好吃得很。” 雪雁看黛玉神情,猜到黛玉心思,大着胆子在旁提醒道: “既然姑娘说喜欢,请老爷不妨问问琏二爷,这面是怎么做的,回头咱们也给姑娘做来吃。” 林如海知道黛玉一向体弱,常常没有食欲,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且就是吃的五顿里,也往往不过是只吃几口之后,就说吃不下了。不想今日竟将一碗面吃了半碗还不曾撂下,委实是少见。 当爹的看见女儿胃口好,哪里会有不开心的道理? 于是林如海连连点头,问贾琏这面是如何做的。 贾琏请林如海入座,才道: “林妹妹这病是弱症不假,但弱症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吃好睡好,没什么是治不好的。 只是我看妹妹平素里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只靠吃粥和素菜,反倒让身体不得营养。 说句过头的话,就照妹妹先前的那个吃法,便是好人,也都吃出病来了。 所以我就想出这个做法来,让妹妹能够多吃些营养之物。 这个‘白水鸡面’,重点就是这个‘面’。 取一只三个月的小母鸡,宰杀清洗干净之后,用软布彻底擦干,将上面的肉都仔细拆解下来,再用我带来的破坛香烧酒,把鸡肉抹上一遍。 另外把西边产的桃花盐磨碎了,混入花椒八角等十几种调料,用锅炒匀了,晾凉之后,细细磨成粉,把鸡肉里里外外都均匀地抹上一遍。 腌过一天,之后取井水,将鸡肉冲洗一遍,然后放在通风处风干。 我这里要赶着妹妹生日,也等不及鸡肉彻底干透,就只好用大铁锅垫着草灰余温烤干鸡肉。 将这干透的鸡肉用石磨细细磨成粉,加入面粉和鸡蛋,揉成面团,擀成面条,风干之后就做好了。 吃的时候,只需清水一煮就成了,什么都不加也好吃。若是喜欢,加些香葱麻油,味道更好。” . 雪雁咧一咧嘴,吐舌道: “我的老天,贵倒是不贵,也吃得起,只是太磨牙。 这一碗面条看不出什么,却是折腾人多少天?” 贾琏看黛玉不声不响,竟将一碗面都吃了,心中大喜: “工序是麻烦了些,但难得的是既不油腻,又有营养。 这一碗面不多,却是大半只鸡在里面。 妹妹平素吃不少补药,又是人参,又是肉桂,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 在我看来,只要脾胃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日常饮食一好,妹妹的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黛玉听得心中暖热,林如海这个当爹的看在眼里,心中也暖热: 这一碗清水面,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没想到这个贾琏,在官场上是个谈笑间叱咤风云的人物,背后却还是个体贴入微、心细如发的暖心人。 林如海此时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能有人如此对女儿好,女儿也对他倾慕有加。 悲的是女儿这样的品貌教养,绝不能给人做妾室那般委屈。 何况以林家的家世,独生女儿也势必不能给人做妾,真真是丢不起那个人。 可……此时黛玉正半低着头,每一次瞧向贾琏的时候,那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中的情意,与当年贾敏初见自己时候的目光,一模一样。 . 林如海邀贾琏来房中单独饮茶叙谈,原本有探一探贾琏对于的黛玉的口风之意,却不想开篇话题从扬州盐赋一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贾琏说起大华朝历经四帝,此时正在相对平稳之时,但居安思危,决不可被眼前的繁花似锦眯了眼,要知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危机可能随时产生于无形。 如今对这些夙号殷富的盐商课以重税并不为过,若不趁国家安定时多充盈国库,国家如何能有财力去赈灾民、修河工、备军需?一旦乱起,必将重蹈明朝的覆辙。 林如海点头道: “你是个有见识的,只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第二百四章 贾琏不能做小 祸起萧墙! 这句话的现实意义,此时在大华朝廷中做官的人,都明白。 正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权力这东西,比金钱还万能,能磨掉一切人间温情,能磨光一切人情、人性、人心、人味。 . 比如当年太祖皇帝的长子、昭陨太子突然暴毙的原因,就是一个谜。 皇长子天生来体健貌端,性格宽厚,关键时刻又能杀伐决断,深得太祖皇帝的看重,早早就将其立为太子,一直寄予厚望。 但就在开国太祖皇帝六十大寿的当日,皇长子自宫中贺寿饮宴回来,刚刚走进自己的太子宫,突然间就倒地抽搐,吐血而亡,连太医都没来得及叫。 太祖皇帝痛极而怒,将预备寿宴、参与寿宴的宫人一律逮捕,再三刑求,甚至寿宴当日所有见过、接近过太子的官员及皇亲都拿去审问,却是一无所获。 而且就在此事的当月,原本骁勇善战的皇三子水谦,也忽然间得了极为严重的心悸之症。此后别说上朝,就连祭祀大典,皇三子都只能被人搀着照个面儿。 这位被封为世袭罔替北静王的带兵三皇子,不过数月便成了枯瘦如柴日薄西山的情形,没挨到过年,就吐血而亡。 哥哥弟弟都出了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皇二子水谧,就成了硕果仅存的“皇二代”。 如此成了既得利益之人,自然少不得要受到朝中人等的怀疑。 但水谧为人一向十分低调,是个酷爱读书写字的风雅皇子,所以名声历来倒也不差。 对皇二子最有利的一点,是他一直与开国功臣关系甚好,其中,尤其与宁国公和荣国公走得最近。 宁、荣二位国公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一刀一枪砍出来的交情,太祖皇帝又是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尤其到了太祖晚年,更是念旧。 太祖皇帝本来还在犹豫,是将皇位传给唯一的“皇二代”水谧,还是直接传给长子长孙“皇三代”,也就是后来的义忠老亲王水祺嘉。 但正是由于得到功臣派的大力支持,最终让太祖皇帝在临终之前,决意传位给了皇二子水谧。 只不过要水谧发誓,待水谧也殡天之后,必须将皇位传位太祖皇帝的长孙水祺嘉,否则水谧的子孙代代弑父辱母,不得善终。 可惜,誓言这种东西,只能用来约束有道德感的好人,面对帝位皇权的诱惑,道德算个毛?谁会拿一句誓言当回事? 过河拆桥,乃是一个皇帝的基本素养。 . “其实,太宗皇帝当年对宁、荣二位国公也算得圣眷隆重了。 荣国府堂屋中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荣禧堂’,那就是御笔亲题。 另外,‘贾氏宗祠’落成之时,太宗皇帝亲临,给抱厦题写的九龙金匾是‘星辉辅弼’,两边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将贾府比作拱卫日月的星辰,何等荣光? 宗祠五间正殿前的闹龙填青匾,御笔亲题‘慎终追远’,正是勉励贾府子孙,不忘前贤,谨慎从事,为国尽忠之意。对联‘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句句都是褒奖勉励之词。” 林如海出言一贯谨慎,这也是当今皇帝最看重他的原因之一。但今日面对贾琏,林如海决意要说些实话: “宁、荣二位国公虽以军功起家,却也极有眼光,将后人起名代化、代善、代修、代儒,荣国公更是高瞻远瞩,设立贾家私塾,皆是要弃武从文、从善从儒之意。 宁国公两代都做着京营节度使军权,手握军权,太祖皇帝放心,但到了太宗皇帝这里就成了心病。 代化公看出了端倪,断然交出兵权,想换得后世子孙的世代功名富贵。” “交出了京营节度的军权又如何?到了我们贾家的第三代上,给的都是些小虚职。” “何止于此啊。 只用了一个六品工部小官,就断送了政老爷的科举出身之路,可惜啊可惜。” 林如海连连摇头叹息: “我刚才所说的‘季孙之忧’,比这个更为麻烦。 太宗皇帝继位不过十几年,就身染重病,临到传位之时,竟然背弃誓言,传位给了自己的儿子元和帝。 元和帝继位之后,东不平,南不安,不时有乱,总不太平。 不知元和帝是不是也担心当年太宗皇帝的誓言应验,唯恐自己儿子弑父篡权,继位刚刚十六年,急急忙忙就宣布禅让,将皇位给了自己的儿子,他自己退居为太上皇。 如此一来,新继位的皇帝正是壮年,新登大宝,踌躇满志;而太上皇身体康健,精神矍铄,退而不休。 双悬日月照乾坤,也得有个主次,但如今的情形,谁敢细说? 太上皇虽然一直打压功臣一派,不断削弱四王八公的实际权力,但至少表面还是恩恤的。 但到了当今皇上这里,虽然也以‘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如今朝廷上的主要政令,也都须得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方可,但其一片急于中兴之情,早已是急不可耐。 朝中的功臣派还仍旧攀附着太上皇,当今圣上甚觉掣肘,所以,荣、宁二府在当今圣上眼里,还是眼中钉啊。” 这些话,贾琏自然明白得透透的。 而且他尤其明白,如今宁国府里的贾珍,和荣国府里的贾政,都是明摆着死抱着太上皇的大腿,就连那迷迷糊糊的小圆脸儿贾宝玉,都被四王八公的“领头羊”北静王拉拢得紧紧的,这一切,怎么能不让当今皇帝看着恶心? 贾琏起身行礼道: “当今圣上在打压我贾家的同时,竟然还能将我升官,这当中的缘故,必定少不了姑丈的举荐。” 林如海见贾琏聪明知事,拉住他道: “皇上钦点我为探花,自然是要用我做事的。 我举荐的人,若是不能做事,只怕皇上也不能容我。 我既然举荐你,就必定是我认定你有这个本事。 但话说回来,皇上看重你,还是因为你的行事合了他的心意,并不只凭我一纸举荐折子。” 贾琏不愿绕弯,直白道: “不瞒姑丈,侄儿已经打听到了,之前宁国府贾蓉媳妇秦氏的丧礼上,种种逾制之举,再加之用了义忠老亲王的‘万年板’,太上皇和皇帝在此事上十分一心,当即派人埋伏下了人马,险一险就对我们贾家动了手。 我此番意外升官,其实已经改了我贾家堪堪将尽的气数。 否则,过不了几年,老太妃一薨逝,江南甄家被查抄之后,马上就轮到我贾家家破人亡了。 只是,这还不够。” 第二百五章 心服佩服拜服 “你……你能看到如此长远?” 林如海大惊。 他看出贾琏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但一个才将近二十岁的青年,就能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眼光? 厉害得委实可怕。 贾琏点头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们荣、宁二府前景堪忧是不争的事实,颓败凋零,是迟早的事而已。 从外面看,是皇家在打压我们贾家。 从里面看,是贾家自己的不肖子孙太多。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己人都不争气,才败坏得最快。 我有心力挽狂澜,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靠一人之力,可以改变一个家族一时的气数。 但若不改变根本,那就是一个人在辛苦修堤,却有许多白蚁在后面不停地的啃噬,迟早还是要出事的。” 林如海望着眼前面容凝重但信心满满的青年,自思若是自己处在贾琏的位置,断无他这样的勇气、智慧和自信,不禁生出些艳羡之心: 这样的少年英气,偏偏又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智,委实是个人才!人才! 贾琏微蹙双眉,继续道: “从我贾家实际情况来看,对贾家打击最大的事情,是当年宁国府敬太爷修仙出家,和荣国府珠大哥的意外身亡。 正是他二人考上功名之后却中途而废,造成我贾家两门都没有子弟从科举出身,最终的后果,就是能在权力岗位上有所作为的子弟实在萧疏。 所谓家族,一家一族,同宗同族,只有我贾家整个宗族上下齐心,同气连枝,子弟祛除纨绔之气,在学业上奋发图强,纵然是外有皇族打压,我也不怕。” 林如海听得连连点头,不禁脱口道: “哎呀可惜!贾家的族长若有你这样的见识,何愁贾家不兴旺。可惜啊,你不是贾家族长啊。” 贾琏一顿: “哦,就快了。” . 就……就快了? 这是什么话? 二十岁连胡子都留的毛小子做族长? 贾家疯了? 看着林如海惊讶的表情,贾琏道: “皇上派我来扬州,我也不肯白跑这一趟,就跟他提了个条件,说我若能办好此事,就要助我做荣国府的当家人。 虽然还算不得贾氏宗族的族长,好歹也近了一大步。” “你……你跟皇上提条件?” 林如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人胆敢如此放肆?脑袋不要了? 贾琏挠挠头: “皇上着急拿下两淮盐务,补上他国库的大窟窿,这事儿难办得很。 不能用他的人,怕和太上皇伤了面上的和气,功臣派的人又不肯给他使力卖命。 这才思来想去,也只有我这个出身功臣派、又不抱太上皇大腿、且还有些本事的小虾米,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然皇上是逼不得已用上我,我自然也得开个合适的价码,这样我们两下里才都不吃亏。” “你……你这是跟皇上做买卖呢?” “正是! 侄儿也想跟皇上谈感情,可感情这等事情,须得日久见人心。 在彼此还没看清楚人心之前,先天公地道地做买卖、谈生意,也没什么不好。 我替皇上做事,皇上给我好处,他得便宜,我不吃亏,这样的相处,或许反倒长久。 若只是彼此空谈,他给我画大饼,我给他防空炮,那这样的君臣,迟早是要重蹈崇祯的覆辙。” 话说得很是直白,毫无遮掩。 以林如海这等七分儒雅、三分刻板的文质彬彬超级学霸,为人忠厚谦和,平素礼贤下士,做事周到,说话向来文雅隐晦。他考中探花做了官,身边人也大抵知道他的喜好,与他说话也大多引经据典,绕着弯子,点到为止。 如今遇到一个说话简直如同“裸奔”的贾琏,林如海一时虽有些难以适应,但也不得不承认,贾琏这种“一刀见血,两刀见骨,三刀见鬼”的表达方式,带来一种直击灵魂的痛快感,前所未有。 原来,直白并不是粗俗。 果然大俗大雅,道法自然,浑然天成。 . 贾琏见林如海开始是满脸茫然,后来又满脸释然,到最后,竟是满脸欣然。 心道:林大学问这是要犯病? “姑丈觉得侄儿说得不对?” 林如海由衷说道: “我很是羡慕你。年少有为,敢作敢当,前途无量啊。” 贾琏接着又道: “此番侄儿在扬州,襄助姑丈压倒了甄桓,又逼着扬州盐枭补出了千万两税银,如此一来,皇上春汛赈灾,西北平叛的银子就有了着落。 侄儿回京后,皇上若成就我做了荣府家主,我头一件事,便是要逼着珍大哥大力整顿族学。 如今族学里的那位太爷,辈分足够,能力不成。 几十年下来,整个贾家家学里,竟然一个成才的子弟也没教出来。别说举人了,哪怕连秀才也没考上过一个。 他每日里借口身体不好,每每布置了功课,他自己就先回去歇着了。 一众族中子弟到了学里,无人管理,整日里乌七八糟,勾三搭四,仿佛进了勾栏娼馆一般,更有薛蟠等一干下作之人,竟专门到学里去猎艳。 说句不怕姑丈笑话的话,就是那位太爷自己唯一的亲孙子贾瑞,也是一肚子奸淫狗盗,罔顾伦理纲,竟然还妄图常勾引我家中的拙荆,实属十恶不赦。” 林如海早听说贾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却不知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贾琏见时机正好,起立见礼: “恳请姑丈帮我!” 林如海赶忙扶住贾琏: “何必多礼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莫非贤侄也要参加科举考试?” . 哎哟,这老林是真笨还是装傻啊? 我都干到这职位了,还重新参加公务员考试干吗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听闻姑苏文风鼎盛,名人雅士灿若星辰,状元之数,冠绝天下,乃是名副其实的‘状元之乡’,举人、进士更是数不胜数。 若能从如此宝地,请得名师、严师到贾府,对贾家子弟严加管教,贾府才可能中兴有望。 侄儿恳请姑丈介绍名师。 既然此番来南边,就再特意取道姑苏,亲自上门拜请。” 林如海双挑大指: “哎呀哎呀!贤侄好见识! 能说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话来,委实是巨眼之士!” 又连拍着贾琏的肩膀: “有见地!了不得!贾家有贤侄这样的子孙,何愁不能中兴!” 忽然又摇头叹息: “可惜啊可惜,我一向甚为看好的雨村先生又高升了,否则,他就是个首选之人!必能教好贾府子弟” . 贾琏一咧嘴: 这眼光!瞎子一样! 第二百六章 顶级学府分校 林如海自己是个生性平和之人,才气多于志气,颇有些自命清高,不屑于钻营。 正因他自己是这个性子,遇到贾雨村那样既有抱负又有才华的豪气之人,反倒会生出些说不出口的小羡慕。 而更重要的,是贾雨村这个人本身确实有才。 当初贾雨村独自立于月下,随口做一律,便是好诗: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这不过是闲情口占,却是对仗工整,平仄皆工,气脉流畅,立意稳健。足见此人颇具才华,甚有功底。 林如海欣赏贾雨村,却并未将其如贾琏一般直接推荐给皇帝,这当中也存有一段私心。 林如海是贾家的女婿,贾母一向对他甚好,且林如海欣赏二内兄贾政性格端方,又因贾敏自幼也与二哥贾政关系亲近,是以林如海是从心里希望贾家好,尤其希望贾政好。 但林家后辈进入在官场的,寥寥无几,若能多几个几个门生来壮大声势,对贾家也是大有裨益的。 所以林如海才特意将贾雨村推荐给贾政,希望在贾雨村困境之时,由贾政出手让贾雨村重新进入官场。 此后贾雨村感贾政的恩,自然就是贾家的好门生,可以死心塌地为贾家效犬马之劳。 林如海一番好心,自认为这是一个贾家和贾雨村都可互惠共赢的春风之策。 . “若以雨村之才,为贾家教出几个进士来,还是不费劲的。” 林如海自己是探花郎,却在后辈贾琏面前,对贾雨村一个进士如此厚赞,可见是真心推崇此人的学问。 贾琏心中却是一阵冷笑: 贾雨村那等生性狡滑之人,一旦给他小人得志,必然得意忘形。 这等人,宁可要疏远他着些才好,要是被这种人连累,真真是犯不上。 于是贾琏便转而言他,避开这个关于贾雨村的话题: “此番侄儿想将家塾扩大为族学,因之前的家塾一直并无一定的供给,每每都要现从公中支付,并不是个长久之计。 侄儿此番打算趁今日富贵,为族学单独购置田庄、房舍、地亩,专款专用。与我贾家祖茔为四时祭祀所需而的购置田庄、房舍、地亩,一道儿都计入祭祀产业当中。 如此族学钱粮充足,且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马高凳短的情形,这等祭祀产业不会因罪入官。 纵有败落,贾家子孙也尽可读书务农,各自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林如海全不料贾琏还有这等长远计较,暗叹: 此子非凡俗也! 贾家上下都当宝玉是个凤凰蛋,却原来这贾琏乃是真凤凰也! 贾琏继续道: “只要族学钱粮充足,便可使得族中子弟凡年满七岁的男童,俱要进族学读书三年。这三年之内,读书的一应花销都由族学承担。 三年期满,族学对子弟进行考试。择其中优秀者,继续在族学中攻读,照样还是由族学承担其读书花销。 此后每年考试,前六名不仅免费读书,还提供助学之资,使得族中清寒子弟,亦可安心学习上进。 考中秀才者,愿意继续读者参加科举的,族学中另聘名师;不能中举的,可以留在族学为师,教导初学启蒙的孩子。” 贾琏本来想搞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可是后来觉得一来自己都不了解这个时代的考试难度,二来,也真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去走科举这条路,先来个三年学习得了。 好歹先摆脱文盲,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应该也就够了。用不着整个贾家的孩子个个最后都念得跟林大学问似的,个个说话都之乎者也,想想也挺头大的。 他一直想在贾家搞好教育。 贾家之所以败落,还不是因为家庭教育出了严重的问题? 家长不像家长,老师不像老师。 必须得从教育上解决根本问题! . 林如海却已经手拍椅子的扶手,口中“啧啧”: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有了贤侄这样的族学,贾家日后必定能出三苏、二难啊!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之前听说贤侄无心读书,如今才知道,贤侄有这等见识,这等眼光,这等魄力,竟胜过多少读书人!” 贾琏被林大学问夸了一番,便又转回自己的目的: “侄儿要设立这样规模的族学,便不是只请一位先生去学里主持就够了的。 侄儿想请姑丈帮忙,推荐几位姑苏名师、严师,须得有擅长启蒙的,也有擅长八股的,还得有擅长点悟的。 若只是靠着叫学生背诵四书,无人点拨,那学生写文章的时候,可就要一破题就直接败下阵了。 那只怕就是一直考到白发苍苍,腰弯背驼,也还是个老童生。 毕竟族学中若有了名师,孩子是不是那块材料,老师一眼便知。 是那块材料的,有名师,就可事半功倍。 不是那块材料的,有名师,也不耽误孩子另寻前程。” . 林如海连连点头: “好好好!这是大善事,大好事! 我自然要略尽微薄之力,我这就给‘鹤山书院’的书友先生写信,我们私交甚笃,他那里必有名师。” 林如海想起贾琏或许不知道鹤山书院的大名,又补充道: “姑苏‘黜武尚文’始于六朝,又因从安史之乱后,姑苏经济繁荣,文风日益鼎盛。 自从宋代理宗端平年间,姑苏有了最早的一所书院,是和靖先生尹炖在姑苏设立和靖书院。 我方才说的鹤山书院,乃是宋末李鹤山先生所立,极具盛名。如今以经学为主,算术、说文、经术、金石、史学为辅,除了专攻科考之外,还尤其注重精研朴学。 书院的山长均是进士出身,有的还是状元、榜眼,其学术涵养与学术影响力非同一般。” 这果然大大超过了贾琏的期待,将贾琏直听得两眼放光,心中火热: “这‘鹤山书院’这么厉害,简直就是名师荟萃啊,要不干脆来京城开个分校吧!” 第二百七章 女大十抱粪池 贾琏在林如海屋里吃过饭之后,才回到自己屋里,此时已经过了掌灯时分。 贾琏叫来广陵楼的伙计,命他们在自己隔壁房中备下火盆、浴桶,预备要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那伙计早就伺候惯了人,又知道贾琏乃是贵客中的贵客,自然是加倍地殷勤周到。 伙计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又带着人一阵风似地预备好。 全新的松木浴桶,被热水一泡,溢出的松香极为好闻。 三条全新的雪白手巾,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浴桶旁够得着的小桌上。 除了桶里预备好的热水,浴桶旁的架子上,还另外预备了一个冷水壶,一个热水壶,热水壶外面还包着干干净净的棉花套子。 桐木小盒子里放的不是香澡豆,而是“官皂鹅胰滴珠粉,新添坤履也装香”的鹅胰。 里面光香料就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麝香共十七味,全天下只有扬州顶尖的“千金阁”里有售,鹅蛋大的一块,就要二两银子。 但伙计们早就都瞧出来了,琏二爷这位贵客却有个怪毛病,那就是,他每回洗澡竟然都不用丫鬟伺候。 贴身丫鬟带了三个来,结果,洗澡竟然没人管,可不是笑话么? 难道这么贵的贵客还得亲自动手,自己给自己洗澡? . 贾琏还就真的只能自己给自己洗澡。 贾琏毕竟是来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内心三十岁,外表二十岁,怎么算都是成年男人了,哪能让十三、四的清纯小妹妹给自己洗澡啊? 那多容易擦枪走火,惹祸上身啊。 还有更可恨的,就是自己那个原主贾琏,以前竟然还有“贴烧饼”的恶习,搞得现在的贾琏从来都不敢叫兴儿、福儿来给自己帮忙擦个背。 真心是想一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女的不敢用,男的也不敢用,不自己洗,还能找谁洗? 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吧。 其实旁的也罢了,前世给自己洗澡也洗了三十年了,没什么难度。但自己那时候洗澡可不带洗大长头发的,这就是增加的难度。 . 贾琏洗过澡,穿上衣服,打开门直接走入自己的卧室。 晴雯正拿着梳子等着,见他进来,就笑道: “下回还是我给二爷洗头发得了,方才又听见二爷在屋里抱怨头发不好洗了。” 贾琏拖着湿漉漉的大把长发,郁闷道: “什么时候剪了它才好。 三千烦恼丝,这烦恼也忒多忒长了。” 他前世老曾经担心自己顶心脱发,或者发际线后移,现在却要烦恼头发太长太多,果然啊,人生处处是烦恼。 晴雯嘟嘴道: “剪了三千烦恼丝?那不成了出家的和尚了? 二爷要是做了和尚,我可怎么办?茱萸可怎么办?” “哟嗬?这可奇了。 你惦记我也罢了,还替着茱萸也惦记我,你倒是不吃她的醋。” 晴雯将贾琏按在凳子上坐下,拿梳子替贾琏将长过腰际的一大把乌黑头发一点点通顺开: “我为什么要吃醋? 谁叫我生晚了呢?我遇到二爷的时候,二爷就已经有妻有妾了,我跟谁吃醋去? 再说了,我跟茱萸是好姐妹,我爱吃的,她也都爱吃;她讨厌的,我也都不喜欢。 既然我俩的喜好一样,那我们俩都喜欢二爷,难道还要抢来一人一半么?” “一人一半???” 贾琏吓得一个寒战,顿时被梳子扯疼了头发。 “哎哟好疼!二爷别乱动嘛。” 贾琏咧着嘴,用手揉着头:“扯的是我的头发,你喊什么疼啊?” 都是这大长头发惹的祸! 果然是“待你长发及腰,拿来拖地可好?待你长发及腰,我就咔嚓一刀。” 晴雯伸手替贾琏揉头: “我是替二爷喊疼啊,二爷还不领我的情。” 贾琏的手正碰到晴雯软软的小手上,并没停留。 晴雯梳头的手法明显更轻更小心,只是好一阵没说话,弄得贾琏很不习惯,忍不住问道: “小话痨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 等了一阵,晴雯才小声道: “茱萸说二爷看上了阿禾,是真的么?” 贾琏一嘬牙花子: “你们俩好归好,没事儿老在背后琢磨我干吗啊?” 晴雯的性子是以执拗着称的,还继续以上话题: “二爷,阿禾姐姐可比二爷大至少三、四岁呢,也许她还少说了几岁,比二爷大更多呢。” “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十,还抱粪池呢!” 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倒霉孩子,愣是把贾琏给气乐了。 . 头发梳好,贾琏舒适地瘫坐在椅子上,想着准备动身去苏州的事情。 林妹妹若是愿意留在扬州她父亲身边,就留在扬州吧。 反正两淮盐政甄桓的官儿是肯定没了,皇上自然会趁机将自己的人补进来。如此一来,巡盐御史林如海在扬州就算是安稳了。 巡盐御史乃是个“代天子巡狩”的监察御史,职责是整风、肃贪,虽不算肥差,但林如海能得皇帝信任,又一向官声不错,升迁是迟早的事情。 若是林如海再回京任职,想见林妹妹也不是难事。 至于贾母想让自己把林妹妹带回京城,王夫人想让林妹妹永远别回京城,其实都不重要,因为贾琏也看得出,黛玉对小圆脸儿没什么意思。 . 正想到此,房门忽然打开,茱萸笑嘻嘻提着一只食盒进来: “虾籽红汤馄饨,快来尝尝,我特意跑去蒋桥‘不老家’买的呢。” 看晴雯抱着腿坐在床上赌气,就放下食盒跑去问: “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晴雯气哼哼道: “二爷果然是惦记阿禾,幸亏我没把那个帖子给他。” “什么帖子?” “不告诉你!” 茱萸倒是出乎意料地大度,走过去从砚台底下抽出藏在下面的一张帖子,在手里一晃: “二爷,帖子我们都瞧过了,是阿禾派人送来的,约二爷后天下半晌,去盐帮总堂。 二爷答应我和晴雯两件事,这帖子就给二爷。” 第二百八章 嫁祸于人可乎 扬州,春秋时称“邗”,汉时称“广陵”、“江都”,还有个古称叫“维扬”。 邗城与邗沟同时出现,邗沟就是一条运河。 而真正让扬州成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是因为隋炀帝大规模地开凿和疏通了邗沟,并且凿通了南北大运河。 虽说隋炀帝开凿运河,给当时、当地的人民带来了很重的灾难,但大运河却是利在千秋万代的功业。 正是有了大运河,才快速实现了南北交通和人文交流,促进了工农发展和商业繁荣,也成就了扬州在南北交通上的枢纽地位。 当时隋炀帝还疏通加深的山阳渎,使得海上的船只可以直达到扬州城下,促使扬州在唐代就成为着名的对外贸易重地,是丝绸、茶叶、铁器、食盐的集散中心。 如此“百货通焉,利尽四海”的商业城市,自然规模不小。 在元代,扬州府领高邮州、通州、泰州3州,以及江都、泰兴、仪真、如皋、海门、宝应、兴化、六合、崇明9县。 自明代起,将六合改属应天府,崇明改属苏州府,故此,扬州府改为领3州7县,其中直辖江都、仪真、泰兴3县,由其治下的高邮州领宝应、兴化县,泰州领如皋县,通州领海门县。 大华朝沿用了旧制,扬州的区域虽变小了,但行政层级更清晰。 扬州知府正四品,其下设同知、通判;高邮州、通州、泰州三位知州为从五品,其下设同知、判官;知县为正七品,其下设县丞、主簿。 府、州、县三级各自设置巡检司巡检、副巡检,均有若干弓兵配备。 如今这一众官员,个个都想方设法能够巴结上贾琏,搞得贾琏尽量不上街,免得被人碰到。 但说到“利进四海”,那就首选是利润惊人的盐务了,自打实行商运商销,致两淮盐业突飞猛进,扬州盐商是真真正正地富得流油。由此说扬州“因河而兴、因盐而盛”,名不虚传。 京城虽然是首当其冲的繁华之地,但京城的繁华,与扬州的繁华并不相同。 京城的繁华,首要还是因为是政治中心的原因。 天子脚下,高官显贵无数。因为有这些“贵人”的高端排场需求,京城里的普通百姓自然也能沾着些光。整体生活水准高于全国,当然看着就繁华。 而扬州的繁华,恰恰是因为“天高皇帝远”,淡化了很多政治因素,而把经济因素排到了第一位。 虽然大大小小的盐商也少不了要勾结官府,但和京城那种“处处都是官”相比,此地全民上下确实都更有经济头脑。 扬州的这种繁华,更世俗,也更踏实。 这一点,走在扬州街头的贾琏深有体会。 .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街道两旁商家林立,除了卖各类物品的店铺之外,客栈、酒铺、茶楼、澡堂,应有尽有。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无尽无休,没完没了。 “你们还要逛多久? 从早晨到现在,你们俩已经进了快一百家铺子,不累吗?” 贾琏觉得自己两条腿已经都不是自己的了,而晴雯和茱萸这两个小姑奶奶,竟然还能一家接一家地跑进铺子里去逛,完全不累的样子。 走在前面的晴雯正在和茱萸商议,是方才看见的那块五色蝴蝶的缂丝缎好看,还是三彩芙蓉的蜀锦好看,此时回头见贾琏撑着腰扶着腿的狼狈样子,笑道: “昨天不是二爷答应好的么?今日要陪着我们逛整整一天。 这才走了五条街,怎么就成了这样?” 茱萸却一眼瞧见一家铺子里的香粉盒子很别致,正要拉着晴雯进去,见贾琏这个德行,皱眉道: “早知不带他来了,净拖后腿。” . 又不是我非得跟着你们来找虐的! 昨天非得拿“两件事”来要挟我,我咬牙答应了,结果她这会儿嫌我“拖后腿”? 要不是为了能见阿禾,我才不会上这种当! 贾琏两腿酸痛,脚后跟都已经疼木了,摆着手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子上: “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你们俩放我一马罢。” 茱萸急着进店,随便一指旁边的茶楼: “那二爷去吃茶吧。” 说着话,已经急急拉着晴雯笑道: “我在京城里就听说了,这间‘谢赋春’的香粉、头油最是有名,咱们头前去过的‘翠玉容’‘春正好’,都没有这家好。” 女人的逛街,完全没有目的性,重点就是一个“逛“字。 对于毫无参与感的男人而言,带来的只是无尽的迷茫、煎熬、痛苦,乃至愤怒。 贾琏还不至于愤怒,只是看着这两个越逛越精神的女孩背影,深深感慨一句: “女人的体力,完全只取决于她的兴趣啊。” 卖馄饨的老头凑过来,十分体贴地问贾琏: “两个妹妹啊?” 贾琏一咧嘴: “没那福气啊。 要真是妹妹,至少还能嫁祸于人。” 老头并没在意贾琏的答话,他上来搭话是另有目的: “客官要不要先吃碗馄饨? 女人只要进了那家铺子的,没大半个时辰,必定出不来的。” . 听了老人言,果然没吃亏。 贾琏吃完一碗笋肉馄饨、一碗四喜汤团、两个咸锅饼之后,果然还不见她俩出来,只好打着饱嗝,去旁边的茶楼里喝茶消食。 “挽流光”。 这茶楼的名字相当风雅,看得贾琏连连点头: “浮生无计挽流光,岁月催人似箭忙。 好!有意境。” 进得茶楼,门口的伙计一见贾琏人如美玉,穿着不俗,立刻点头哈腰,恭敬万分地将贾琏迎上二楼,直接请进了雅间。 二楼上有四个雅间,贾琏被请进“春”字号雅间。 走进雅间,贾琏朝临街的窗外瞧了瞧,正能看到“谢赋春”的店门。 那伙计先抢过去,立刻先用雪白的手巾,将本就擦得锃亮的椅面又擦了擦,这才陪着笑,请贾琏入座。 刚刚坐定,门外传来软而不娇的女声,一张口,却是一句《论语》: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人随声至,一只玉手将绣着青竹的门帘一掀,一个女子乔乔地走进来: “请问贵客,要喝什么茶?” 第二百九章 柳湘莲傻子吧 原来这茶楼的老板竟然是个女子。 风雅! “请问有什么茶?” 如此一问,更说明贾琏是生客。 茶楼老板每日里见惯三教九流,也算得见多识广,看贾琏气宇非凡,是以才亲自前来接待。 “茶圣陆羽,字鸿渐,一生与女诗人李季兰交厚。小女子姓季,名鸿羽,算是沾这位‘茶山御史’的光。 我这‘挽流光’虽不大,有的都是讲究茶。 宜兴阳羡茶、武夷建宁茶、小盆水芽茶、嫩的雨前茶、老的北苑茶,样样都有。 至于那些什么野茶、香片、毛尖、雀舌、乌龙、铁观音,我这儿是不卖的。” 得,贾琏立马听明白了,卖的不仅都是贡茶,还是顶级贡茶,便宜不了。 比如说,她讲的“水芽茶”,便是极品中的极品。 制茶工艺的顶峰当属北苑茶,而其中的上品,都是取刚长成的雀舌状的小茶芽。所谓“水芽”,更是上品中的极品,用的是剥去茶芽外熟叶,只取其中心一缕细芯,再泡入清泉之中,使那一缕茶芯被那泉水浸泡得白如银丝。因此,“水芽”也被称作“银丝冰芽”。以“水芽”制成的极品茶饼,称为做“龙园胜雪”,价比黄金。 既来之,则尝之。 “水芽便好。” “爷是懂行的。”季鸿羽莞尔一笑,“潭水、河水、井水、泉水,还有雨水,请问爷用什么水?” 水质的好坏,直接影响到茶的汤色和口感。 但古人没有纯净水卖,河水杂质多,不纯净,而井水会有含盐量和硬度问题,泉水好,却难得。 于是贾琏故意问道:“有什么区别,可否说说?” 季鸿羽看贾琏坦然望着自己,微微含笑,而自己却全然瞧不出他除了笑容,还有什么。 深藏不露,坦坦荡荡,二者兼得,必为“大贵人”。 季鸿羽也不肯被小瞧: “哟,爷考我呢,那我可就班门弄斧了。 潭水性苦,河水性咸,井水生津,泉水去痰。 说到雨水啊,那可更有讲究了。 春雨为兰,夏雨为荷,秋雨为桂,冬雨为梅。” 说罢,将一双细长妩媚、且眼尾略弯的桃花眼,款款望定贾琏。 贾琏想起《红楼梦》中,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情节,便道: “秋日天朗气清,雨水清洌,泡茶爽口回甘; 梅雨时节,和风细雨,万物滋长,泡茶次之; 夏季常有大雨,水质不净,不好不好。 还是梅花上的雪水好些,请问可有?” 季鸿羽眼中略有惊讶: “哎哟,这位爷真真儿是行家。梅花上的雪是最轻淳的,水中极品啊。” 雨水和雪水,被品茗之人称为“天水”或“天泉”,是经过天然提纯的水质。 “可惜得很,去年扬州雪少,收藏的雪都用了。 倒是我这里还私人存着小半坛子去年秋天的露水,不知贵客可愿尝尝? 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 既然贵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再得如此好茶好水,方不负人生逆旅一派流光也。” 好家伙,这口才,绝对的顶级推销员! 贾琏点头:“就这样吧,再配上两样点心。” 谷鸿羽口里答应着,脚步却不动: “这位爷见识不凡,谈吐不俗,可否赏下个姓名来?” 贾琏一笑: “当不得一个‘赏’字。 在下姓贾名琏,字永璧,祖籍金陵,现居京城。” .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楼下人声顿起,有女子大呼: “抓贼!” 分明就是茱萸。 又有人哑着喉咙喊: “都给我闪开!” 贾琏赶忙转头朝窗外瞧去,却只在这须臾之间,一个刚刚跑出“谢赋春”的毛贼,已经在当街被一个绿衣青年逮了个正着。 “小贼哪里走!” 那泼皮青年一挺腰板: “你别诬赖好人!” 绿衣青年冷冷道: “我这抓兔子的眼睛,看不错的。” 小贼已经觉出来人手上劲力很是不小,又见他腰中悬着长剑,明白这是遇到了侠客。 保命要紧,于是这泼皮立刻苦着脸,从怀里掏出刚刚偷得的钱袋,两只小眼睛里愣是憋出了两大泡泪: “好汉饶命! 小的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得了重病,下有又聋又哑的傻儿子,当中间的瘸子老婆一身是病,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处,说什么也不能出来偷东西。 求好汉爷爷开天恩啊,饶了小的吧,爷爷抓了小的一个,可就要活活饿死小的家里那三个苦命人啦。” 绿衣青年听罢,一声叹息: “苦命人啊,走吧。” 一手接过钱袋,一手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甩在那毛贼怀里: “银子给你,做个小生意,不要再做贼了。” 那贼万不料这外表冷酷的大侠竟如此好骗,一时愣了一愣,随即抓着银子,转身蹦起来就跑,连个“谢”字都忘了说。 . 茱萸和晴雯追出来,正见到绿衣青年放走了毛贼,正要顿足大骂。 那绿衣青年身形一闪,已然到了二人面前,将钱袋托在手中,说话言简意赅,掉得下冰碴子: “钱袋还给姑娘,事儿就这么算了。” “算了?你想得美!”茱萸岂肯善罢甘休,指着绿衣青年发飙,“从实招来!你是不是跟那毛贼是一伙儿的?” . 今天都是茱萸非要坚持就他们三个人出门,否则要是有“俗不可耐四金刚”跟着,铁定什么事儿没有。 贾琏赶忙说了句:“我下楼接个朋友再来。” 也不等季鸿羽答言,赶忙下楼来到街上。 先制止住茱萸:“不得无礼!” 又从绿衣青年手里接下钱袋,一把塞在茱萸手里,调虎离山: “你好不容易挑好的胭脂水粉,还没付钱了吧?” 一句话果然就提醒了茱萸: “哎呀,七香头油就剩最后两瓶了!”抓起钱袋,拉着晴雯回身就朝店里奔去。 贾琏见打发走了茱萸,这才整衣,向绿衣青年抱拳道: “兄台请了,方才茱萸多有得罪,望兄台海涵。” 到这个时候,贾琏才得以正面瞧一瞧这位青年侠客。 只见眼前之人,生得面目极美,极标致,面如傅粉,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体态风流,愣是将一身竹绿箭袖劲装,给生生穿出了风月情浓的风流味道。 绿衣俊美侠客神情冷峻: “不敢当,兄台客气了。” 贾琏听他口音,不免问了句: “兄台也是京城人氏?” 那人一点头: “在下柳湘莲。” 第二百十章 狗眼看茱萸低 贾琏当下又一拱手: “原来是东街冷面二郎,失敬失敬。” 柳湘莲见他连自己住处和绰号都知道,不由奇道: “敢问兄台是哪位?在下确实不认得兄台。” . 你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你。 冷面郎君柳湘莲,在整本《红楼梦》里,他的经历可以简单总结为“一个兄弟,两件大事,三个好友”。 他的三个好友:宝玉、秦钟、赖尚荣。 他出名两件事:一件是被蟠误以为是风月子弟,企图调戏,结果被柳湘莲骗到野地里一顿暴打;另一件是被贾琏穿针引线,以鸳鸯双剑为信物和尤三姐订婚,然后又因为贾宝玉多嘴,明白“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断然退婚,要回信物,导致尤三姐自刎身亡。 他的一个兄弟:就是被他打过、后来又被他救下的呆霸王薛蟠,二人结为生死兄弟。 这样一个柳湘莲,其实很有些像北平城里的八旗子弟北京爷。 世家出身,没落贵族,没有正经职业,爱玩,爱享受,到死也放不下一身的“爷范儿”。 所谓出身世家,并不是家有人当官就能算的,那得是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大家族。 所谓没落,无非就是家里的铁杆庄稼倒了,但“倒驴不倒架”,钱没了,谱儿还在。 柳湘莲就是父母早丧,自己又读书不成,家里一贫如洗,没有积蓄,空只剩下了一身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 人长得俊美无筹,天性潇洒豪迈,又天生洒脱爱玩。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样样精通,尤其还格外喜欢粉墨登台,专唱风月戏文。 他虽然是靠混迹于豪门之间、给贵族公子“帮闲陪玩”过活,却不绝不肯像詹光、单聘仁那般低三下四,始终保持着高傲冷峻的人设,萍踪浪影,是个游侠散人。 贾琏早知此人长得帅,但没想到这么帅;早听说此人性子冷,也没想到这么冷。 一言以蔽之:话少面瘫表情屌,眉目犀利刻骨刀。 . 贾琏一笑: “在下荣国府贾琏,当初在秦家,曾见到过尊府上的小厮杏奴送秦钟回去。” “哦,原来是琏二爷,失敬失敬。”柳湘莲也一拱手,“自打那日琏二爷说秦家有丧事,鲸卿不便饮酒高乐,在下便一直不曾见他。 后来隔了一月,再遣人去时,见说连房子都卖了。 有人说鲸卿已经不在人世,不知琏二爷可否知他下落?” 原来他一直惦记秦钟,看来这人对好友倒还很够意思。 想是当时秦钟心中惭愧,并未将他投军的事情说给旁人。 此事并非秘密,于是贾琏便大大方方告知柳湘莲: “秦钟是跟广威将军陈也俊去宣府从军了。 当时军务走得急,一众朋友都来不及告知。” “从军?”柳湘莲脸上的惊讶冲破了面瘫。 他曾听宝玉说“秦钟死了”,但又不曾见秦家人发丧,四下里打听,终于有人说见过荣国府琏二爷去过秦家,所以柳湘莲此时才有如此一问。 结果,秦钟竟然会是去从军。 那羞怯怯女孩似的秦钟,怎么会去当兵? “其实是去做个专管文墨的书吏。 但在军中,终归是要磨砺磨砺的,过几年回来,秦钟就也该有个功名了。” 柳湘莲听贾琏这话,已经明白秦钟去军中,肯定都是贾琏的安排,不由对贾琏刮目相看。 他一向与秦钟和宝玉都私交甚好,而秦钟与宝玉私交更好。秦钟艳羡宝玉的家世富贵,既不想读书,也不想上进,恨不能日日混迹在贾府之中就好。 但宝玉后来却再也不肯谈及秦钟,反倒是贾琏竟然给秦钟找了个前程。 果然是人世无常。 . 正此时,茱萸和晴雯手拉着手,从“谢赋春”出来,一见贾琏还在说话,就朝这边走来。 贾琏瞥见她俩手里什么都没拿,就知道肯定没少买——这个量,肯定是够店里派伙计给送到广陵楼了。 贾琏向柳湘莲道: “请柳兄到旁边楼上喝杯茶,可否赏光?” 柳湘莲也不客气: “那就叨扰贾兄了。” 贾琏朝身后那两个小丫头一招手,让她俩赶紧跟来。自己则引着柳湘莲走进了茶楼。 . 二人才刚走到楼梯口,听得后面伙计的声音: “本茶楼只接待贵客,你们两个丫头不能进去。” 茱萸上去就是一脚: “我凭什么不能进去?滚开!” 那伙计被踹得跌坐在地上。 顿时其余的两个伙计也跑出来,看茱萸和晴雯都是一身丫鬟打扮,言语不免轻慢起来: “不让进就是不让进,这是本茶楼的规矩。 那边有的是茶摊子,随便你们去喝,但就是不能进我们这里来。” “你们算老几?茱萸小爷就要进!小爷把你们这茶楼包下来!”说着话,从钱袋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官银票,“立马给小爷把里面的人都清干净,小爷包场!” 季鸿羽款款而出: “不是出得起银子的就是贵客。 客人出多少银子我们管不了,可我们自己的生意,就可以不接这银子。” 老板发了话,刚才被踹的伙计也捂着肚子上来道: “有银子也不让进,这是我们茶楼的规矩。” 茱萸急了: “敢不让进?我叫人把你这个破茶楼给封了!” “封了?我看你是疯了吧!” 贾琏听后面闹得不像样,这才回头: “季老板,这两个是我带来的。我进来了,她俩也得进来。” 季鸿羽一见贾琏已经沉下了脸,自己立刻缓和下脸色,笑道: “原来是贾爷的人,那当然是能进来了。” 说着话,引着众伙计给茱萸和晴雯让开道路。 茱萸给了一众茶楼伙计一个大大的白眼: “狗眼看人低!” 晴雯刚刚用贾琏给的银子买了许多胭脂花粉,此时心情极好,笑嘻嘻朝茱萸道: “二爷都说了,他进,咱们就跟着进,你着哪门子急?” 茱萸嘟着嘴: “我才不要沾他的光。” 第二百十一章 对了味不对劲 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捧上茶来。 除了茶贵重,更贵重的,是他们手里捧着的茶具。两个黑漆盘中,分别是四个定窑白釉莲瓣刻花茶盏,和四个定窑白釉莲瓣刻花瓷盘,都是茶楼里顶尖的珍藏。 四个瓷盘里的点心,分别是一碟玉兰梅豆、一碟金丝透糖、一碟翡翠烧卖、一碟蟹黄蒸饺,都做得极为精致。 贾琏见季鸿羽亲自跟来上茶,知道人家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愉快,便故意闲话几句: “季老板博学多闻,我初来扬州,听说隋炀帝有六处墓葬,其中三处都在扬州,不知这三处当中,哪处才是真的?” 季鸿羽见贾琏如此,也明白人家这是接了自己的示好,反过来再回赠自己一个示好,嘴角的笑容愈发可人: “隋炀帝来到我们扬州之时,扬州还叫广陵。 隋炀帝名叫杨广,广陵,杨广的陵,隋炀帝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就把“广陵”改名“江都”。可最后,他还是被宇文化及缢死在了广陵,也算是天意了。 那时事发突然,找不到棺椁,是他的皇后与宫人用漆制床板临时做成棺材,将隋炀帝草草埋于江都宫流珠堂。 所以啊,江都宫的那处是个临冢。 宇文化及走后,镇守江都的大将陈棱感念隋炀帝旧恩,集众缟素,将把隋炀帝从江都宫改葬到吴公台下。大唐初立时节,李渊命令李世民将隋炀帝重新迁葬到雷塘。 所以,吴公台的那处是个空冢。 至于后来迁到“雷塘”到底是哪里,这就众说纷纭了。 我们这里都传说,当年给隋炀帝下葬时,最开始用的是帝王礼,结果惹得上天震怒,打下天雷击碎了棺柩,将尸首都掀到棺外。 雷击之处,水漫成塘。 后来连葬了三次,结果是连遭了三次雷击,最后只得改用平民之礼,才终于能草草殓埋了隋炀帝。 这三处雷击而成的陂塘,就被取名叫做“上雷塘”、“下雷塘”和“小新塘”。 上雷塘就在扬州城北边,方圆六里,上雷塘西南方,有个下雷塘,方圆七里,隋炀帝应该就埋在那一片,只是没有坟山,去了也见不到什么了。” 贾琏还没开口,茱萸先不耐烦了: “管他死在哪里呢!隋炀帝那种大暴君就应该死无葬身之地。” 贾琏无奈一笑: “小儿之言。 若没有隋炀帝,哪有今日扬州之繁盛?他只是步子迈得太快了。” 季鸿羽言笑晏晏: “正是这话,所以我们扬州没人去挖隋炀帝的墓。” “哼!商人当然只看钱。 杨广弑父杀兄,荒淫好色,他是为了来扬州看琼花,这才逼着全天下的老百姓修了这条大运河,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季鸿羽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轻轻一笑: “花史上最早记述的扬州琼花,乃是宋太宗时候,扬州军知事王禹偁的《后土庙琼花诗二首并序》。 由此可知,隋朝之时,还没有琼花呢。 隋炀帝修大运河是为了看琼花,那不过是后人泼脏水罢了。” 贾琏点头: “后朝取代前朝之后,泼脏水乃是惯例。 不把前朝说得臭不可闻,如何证明后朝造反有理?” 茱萸撅嘴赌气道: “反正他就是个好色的大暴君。” 季鸿羽是个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轻轻一笑: “贵客请品茶,小女子再去后面瞧瞧千层油糕蒸好了没有。” . 季鸿羽走后,贾琏笑道: “叫你多读书吧?出来就露怯了。” 茱萸愤然: “我没她读书多,可我比她明是非。隋炀帝就是个好色之徒! 好色的就没好人!尤其见一个就喜欢一个的那种人。” 贾琏见她这炮又轰向自己,笑道: “快吃点心罢,堵住嘴。” 继而转而向柳湘莲道: “茱萸不懂事,让柳兄见笑了。” 又问起柳湘莲为何来扬州,才知道“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之事已经发生,柳湘莲是出外避祸的。 贾琏要改变的是贾府和自己的气数,按说柳湘莲对此影响不大,所以贾琏并不打算多管闲事,便与他随便说些闲话,不过是为了借机歇腿罢了。 但有件事情,却是贾琏一直有些疑惑的: “薛蟠那下作行子本就该打,柳兄叫他吃个亏学个乖也罢了。 京城不比金陵,薛家并无势力,薛蟠又是个见不得官的身份,柳兄何至于要避出京城呢?” 柳湘莲给问中了要害,一个愣怔,才道: “我如何会怕薛蟠?只因我得罪了忠顺王府,才不得不躲出来个三五年。” . 忠顺王府? 这个名字让贾琏心中一动。 忠顺王府乃是贾府的政敌,贾府后来坏事与这个忠顺王大有关联。 于是贾琏试探问了句: “难道,柳兄与忠顺王府有什么过节不成?” 柳湘莲略一迟疑,还是道: “还不是为了宝二爷和蒋玉菡。” 贾琏知道蒋玉菡和宝玉之间的关系,又不禁想到:蒋玉菡在台上演小旦,柳湘莲串小生,他俩不会也…… 柳湘莲看出了贾琏的想法,一摆手坦然道: “琏二爷不要往歪处想,在下不才,从无此好。 何况夺人之爱的事,在下不屑为之。 蒋玉菡自己是忠顺王府的优伶,身不由己。 但他妹妹蒋清宁本不在忠顺王府内,却被忠顺王爷看上了,偏那蒋清宁是个烈性,不肯屈从,蒋玉菡求宝二爷帮忙,宝二爷又托到我头上,我便将蒋清宁藏了起来。” “柳兄果然有侠士之风。” “琏二爷谬赞了,此事只是个起头。 后来蒋玉菡背着忠顺王爷不知道,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买了一处宅院,不仅宝二爷、冯紫英和在下都去过,连北静王爷也去过。 有一日碰巧给我发现,忠顺王府的一个长史从那宅子的后门出来,我想着是他跟踪而来,或者要回去报信。 便将他绑了暴打,逼他立下毒誓,绝不将此事告知忠顺王。 可哪知,当夜忠顺王府的家兵就将我家围住,我这也是逃出来的。” 贾琏大赞柳湘莲义薄云天,并赠了他一千两银子作为盘缠,柳湘莲见贾琏豪迈,也甚为欣赏,临别之时,二人已经称兄道弟。 . 实际上,柳湘莲的几句话,已经让贾琏感觉到了不对劲。 忠顺王爷的禁脔,忽然跑出来与忠顺王爷的政敌荣国府和北静王府纠缠不清,而且同时还有忠顺王府的长史在来回串通,这说明了什么? 第二百十二章 色上刀枪剑戟 盐帮总堂,在扬州城北门外的一处大宅院里。 一身短打装束的阿禾正端着药,急急走进盐帮帮主辛老枭的卧房。 辛老枭早年也是盐户出身,后来为了生计,不得已做了私盐贩子。马上来,车下去,常常一个人推着八百斤的盐车奔驰两淮,日夜不休,躲避官府,还要躲避强盗,一天一夜跑三百里山路。 因他敢闯敢拼,后来被一起贩私盐的兄弟们推崇做了“盐大哥”,带着兄弟们斗官家,打路霸,生生给私盐生意打了一条血路出来。 盐家兄弟们为了一家老小,都是用命在换钱,彼此有个照应,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 跟着“盐大哥”的兄弟越来越多,最终就成了盐帮,辛老枭理所当然地做了帮主。 辛老枭是义气干云之人,为了穷苦兄弟,更是不辞劳苦,不惧危难,二十年来,带领盐帮打出了一片江湖天地,到如今,已经是与漕帮并称的大帮派。 但铁打的汉子也有垂暮,何况辛老枭多年奔波闯荡、几番出生入死,过了五十岁之后,便已经多种疾病缠身,频频旧伤发作,几年下来,高大强壮的身子已经瘦成了一副皮包骨的干柴样。 尤其前阵子听说女儿不得已冒险走水路运私盐,竟然被漕帮发现劫船抢盐,独生女儿辛双禾也不知下落,卧病在床的辛老枭急痛之下,当时就吐血晕厥了过去。 虽然不久人就被救了过来,辛双禾也送回了她安然的消息,但辛老枭又添了个吐血的毛病,人也彻底不能下床了。 . 辛双禾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起身,给父亲喂药。 这几年下来,辛老枭的嘴已经喝木了,觉不出这黑乎乎的药汤有什么难喝。 被辛双禾又扶着躺下,辛老枭皱着眉问道: “那个贾琏回帖子说要来,你叫人都预备好了没有?我要亲自见他。” “爹。”辛双禾的眉眼都很像母亲,但皱眉的样子很像她父亲,“爹身子不好,何必要折腾起来?” “就是因为爹身子不好了,才要挣命折腾起来,到底要看看这小子人品能耐怎么样。” 辛双禾明白他爹这话背后的辛酸:辛双禾的母亲早亡,只留下这一个女儿,辛老枭不给女儿做主,那辛双禾还能靠谁呢? “他人品再好也没用,我又没打算嫁给他。 他两年前家里就娶了老婆,连小老婆都有了。” 看辛双禾说话时的神情,辛老枭更觉得自己必须得撑起来见贾琏——要么留下这小子,要么吓跑这小子。 辛双禾明白辛老枭的意思,一边给辛老枭盖好被子,一边说道: “爹好好养病,就别操心了。 我不给人家做小老婆,也不会逼着人家妻离子散,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那你就把他忘了,以后好好过你的日子。 兄弟里头总有人品、年龄都合适的,你安安稳稳成个家,爹才能放心。” “我不。”辛双禾要是肯委屈,早就委屈了,她一向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就看上他了,我们也睡过了,我看不上别人了。” “你这个脾气,愁死你爹算了。” “我的脾气像我娘,认准的事儿,到死也不后悔。”辛双禾端起药碗,“外面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爹你好好歇着。” 望着女儿急匆匆走去的背影,辛老枭一声长叹: “闺女长大喽——” . 天气晴好,贾琏的心情更好。 他容光焕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来到盐帮总堂外。 茱萸也神气活现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带着晴雯。晴雯第一次骑马,死死搂着茱萸的腰。在她俩身后,跟着“俗不可耐四金刚”。 那天为了拿到阿禾的请帖,贾琏答应的第二件事,就是得带她俩一起来盐帮。 昨天逛街差点没累死,希望今天这俩小丫头别碍事。 . 辛双禾带着盐帮两淮掌堂以及一众弟子,在门口恭候。 此时的辛双禾,一袭红衣飒飒,神情冷峻。 贾琏抱拳飞身跳下马来,笑道: “辛少帮主,别来无恙啊!” “哗啦”一声,两旁列队的盐帮兄弟都亮出手里的兵器,刀枪剑戟,样样都有。 “你们要干什么!要动手啊?”茱萸当即变了脸色,也立刻摆好了架势。 “没事。这也许是盐帮的礼节。”贾琏一笑,目不斜视,昂然而入。 “当啷!”“当啷!”随着贾琏一步步前行,一件件兵器在贾琏头上两两相碰,发出冷森森的撞击声。 “哗啦!”“哗啦!”带着铁链的新月形闪亮钢钩在贾琏身后来回挥舞,有几回都要擦到贾琏的衣裳。 贾琏微笑望着阿禾,从容前行,仿佛身前身后的不是杀人利器,而是柔丝垂柳锦绣繁花。 阿禾望着贾琏一步步走来,虽然始终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番骄傲: 我看上的人,当然是无惧刀枪的英雄。哪里是爹爹想吓走就吓走的! . 贾琏自己也很钦佩自己此时的“色胆包天”。 “色字头上一把刀”,瞧瞧自己这头上,可不止一把刀,刀枪剑戟都全了。 这要是赶上哪位一个眼神不济或是一个失手,那…… 那就不可能! 我的阿禾在那看着呢! 男人的勇气不表现给女人看,难道还表现给男人看啊? 就好比贾琏前世去健身房,在健身房大厅里秀肌肉的男人正常,而在健身房的更衣室里秀肌肉的男人,绝大部分也还是自拍,然后发到网上去秀给妹子看的。如果就为了在更衣室里秀肌肉给男人看,那就多少沾点儿那啥了。 . “且慢!”一左一右两只手,交叉挡住了贾琏的去路。 “在下盐帮南路香堂掌堂程阿腾,北路香堂掌堂钱和,想领教琏二爷的功夫!” 吓唬谁呢? 贾琏目光平和,坦然道: “在下不会武功,请二位让路。” 他虽未接招,但胆识、气度都压住了在场之人。 辛双禾上前拦住了两个掌堂,向贾琏一抱拳: “琏二爷,请进!” 走入院中,东、南、西、北四位掌堂就将茱萸、晴雯众人拦住: “盐帮正厅一向只待主客,请各位到边厅用茶歇息。” 茱萸登时叉腰骂道:“你这里什么鬼地方,也敢不让茱萸小爷进正厅?” 第二百十三章 生死落子不悔 贾琏向阿禾道: “茱萸和晴雯少帮主也都是认识的,可否让她们进来?” 晴雯本来也不喜欢进正厅看别人说话,只是看不惯阿禾翻脸无情的样子,便也嘟着嘴道: “这人怎么这样?你受伤的时候,都是我们一直照顾你,怎么转脸就不认人。” 茱萸更是跺脚道: “咱们头一回来他们盐帮,万一他们不安好心,谁保护二爷?” 辛双禾满脸正色,向贾琏一拱手: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盐帮有盐帮的规矩。一旦动了规矩,就动了盐帮的根基,还请琏二爷理解阿禾的难处。 今日是我盐帮请琏二爷来此,琏二爷便是我盐帮的贵客,正厅之中,就是这几位掌堂都没资格进入,所以也请茱萸和晴雯在外面歇着的好。 说到琏二爷的安全,这个院子里,有我盐帮上上下下一百六十五条性命,随时为我盐帮贵客效死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阿禾转而又向茱萸和晴雯也一抱拳: “之前多蒙两位姑娘照顾,两位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盐帮的恩人。虽然是在边厅等候,我盐帮也绝不会慢待了两位姑娘。” 人家做事敞亮,开诚布公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贾琏要是还非得拉着自己人进去,那可忒跌份了。 于是贾琏笑道: “入乡随俗,入山随规。 茱萸、晴雯,你们六个都在边厅等我就好。” 茱萸也被阿禾的那几句话说得没了词儿,此时一听贾琏开口,立刻找到机会向贾琏开炮: “昨天在茶楼,他们不让我们两个进去,二爷还说‘我进来了,她俩也得进来’。 今天到了盐帮,阿禾不让我们两个进去,二爷怎么就变成了‘入乡随俗,入山随规’?” 贾琏无耻一笑: “这就叫做‘双标大法’,等再过几百年,满大街的人都会。” . 阿禾在早先养伤之时,就知道了这茱萸和晴雯以后也是贾琏的人,此刻也不再多做理会,在前引路,将贾琏让进正厅。 正厅的正座之上,坐着老帮主辛老枭。 他原本身形高大,此时虽然瘦了许多,但腰板仍然笔直,脸上气色虽不好,但神情依然刚毅。 见贾琏进来,辛老枭一双略显暗淡的眸子倏忽一亮,大喇喇道: “我辛老枭病了这些日子,久不见客,想站起来迎接,腿上也没力气了。” 一世枭雄,英雄迟暮,但风骨依然。 贾琏趋步上前见礼: “晚辈贾琏,拜见盐帮帮主! 能见到如此英雄人物,实在是晚辈的莫大荣幸。” 辛老枭一辈子在江湖上行走,已经练就了一双好眼睛。 不管什么人,从他身边一过,或者在他身前一站,只一个照面,就能大概猜出来人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武功,功夫大略高低。 这个贾琏确实是生得长身玉立,风流俊朗,虽是个不会武功的王孙公子,但并不是绣花枕头。 他周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傲岸气度,气定神闲之间,叫人不由得就只能跟从他的节奏。江湖上能有这种气质的人,不过屈指可数。 辛老枭请贾琏入座后,道: “贾公子救了我这独生闺女,就是我盐帮的大恩人,按说,我应该召集帮中上下开香堂,正式大礼迎接才对。” 贾琏起身道: “岂敢岂敢,承蒙帮主看得起在下,让我这个外人进来盐帮登堂入室,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这小子很懂礼啊,是个场面人! 辛老枭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觉得这青年人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虽说比自己闺女小了三、四岁,可若贾琏不介意,辛老枭肯定是乐意有这么个女婿的。 “贾公子是京城人氏?” “是,在下贾琏,帮主是长辈,叫我琏二就好。 不瞒帮主,在下是京城里荣国公的嫡传后人,如今也有个官职在身。 但既然是到了江湖上,在下就愿意与帮主做个江湖朋友。” 这小子是真会说话! 他不是那种专靠嘴甜哄人的那种会说话,而是不卑不亢,说得好恰到好处让人听着顺耳的那种会说话。 辛老枭越是喜欢贾琏,越是替自己闺女惋惜,但该说的话,还得说,他宁可让闺女伤心一时,不想让闺女难过一世: “我们盐帮,一大半生计靠的就是贩私盐,一小半生计靠的是从那些大盐商手里加价购买盐引,才能合法贩盐。 我们这一群苦汉子,几乎个个都是盐户出身,被官家逼得没了生路,最后只能冒着风雨,冒着刀枪,野湖荒地里去贩私盐,只为赚钱养家而已。 大家兄弟们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逃过官兵的追打,还得忍受官商的盘剥。 说到底,盐帮里都是一群苦哈哈的穷汉子,这当中的苦,你未必能明白,咱们也不是一路人。 但你救了禾儿,而且我听禾儿说,你在城隍庙宴请了扬州的三十八家盐商,逼着他们再缴了一遍税银,虽然那银子都归了皇帝老子,可我听着也觉得解气。 这是我请你来盐帮的头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谢你。 第二个原因,是为了我闺女。 阿禾一向心高气傲,寻常男人她都看不上,如今就看上了你。 偏偏又听说你家里已经给你娶了妻房,我倒要当面来问问你的意思,这事你打算如何办?” . 贾琏想到这次见面可能会说到此事,却不料如此开门见山,而且兜头就是一座“老泰山”。 略一沉吟,道: “帮主开诚布公,在下也不想隐瞒……” “不!不必说了。”贾琏刚刚开口,就被阿禾断然堵住了后面的所有言语。 辛老枭不明白女儿为何不让贾琏明言,两只手死死攥着椅子的把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禾儿,你不是看上他了吗?” 阿禾望着贾琏: “我看上了他,他也看上了我。 我记得他,他也记得我,就够了。 其他的,都是多余。” 贾琏心中一痛: “阿禾,我要你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 我不去京城做小老婆,也不抢人家的男人。 扬州有我爹,还有我们盐帮这一群苦汉子兄弟。” 辛老枭喉头响了两声,似乎是咽下了眼泪: “闺女,不能啊,不能因为爹连累你的终身。 你……你都是他的人了,他得给你个名分。” 阿禾眼睛里一点点浮上了盈盈的泪光: “两情相悦,落子不悔。没有什么‘我是他的人’。 这种事,可以生死相许、高高提起,也一样可以淡然一笑、轻轻放下。 我早就决定了,我不嫁他,他也不娶我,大家彼此安乐。 但任何时候,他来扬州,或是我去京城,如果能有缘见面,我一直都是他的阿禾,他也一直都是我的二爷。 第二百十四章 天生反骨英雄 在一瞬间,贾琏明白了阿禾,也明白了他自己。 他俩是同一类人。 做大事的人。 他们都有自己想做、要做、该做的事。 所以他们不愿意、不甘心、不稀罕为情所困。 他来到这个红楼世界,是机缘巧合,也是祖宗的累世功德,更是命中注定的奇遇,他相信他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贾府的气数,更要改变整个红楼世界的走向。 前世他是个穷小子,就注定他只能过得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蝇营狗苟,为了工资、攒钱、买房娶老婆耗尽了心力,不得不卑微,不得不隐忍,活得像一具戴着面具的行尸走肉。 但这一世,他要过得轰轰烈烈,随心所欲地发挥出自己的才智和勇气,不管是做个好人还是坏人,至少他要活得像个活人,能够抓住生命缰绳,骑着生命奔驰纵横的活人,死了也不后悔。 所以,他懒得去斤斤计较毫厘的得失,也不屑于为小事纠结,他想爱,就爱了,他不爱,就放下。 纠结、纠缠,最后只能产生纠纷、纠葛,会把人生过成一团乱麻,那不是体面的人生。 他贾琏要做个体面人。 阿禾也是。 体面,就是尊严,一个人活得像个人的证据。 . 贾琏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他深深望着阿禾: “阿禾,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两颗心,若还在一处,山高水远也拦不住相见。 两个人,若貌合神离,就算朝朝暮暮,也照样同床异梦。 我如今的身份和境况,注定无法一身一心都只与你一人卿卿我我,你我也各有各自的梦想和各自的世界。 我们不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我们是相忘于江湖的两条龙。” “你要忘了我闺女?! 你这个王八负心小子! 咳咳咳——” 辛老枭气极,想猛地站起来,却身子一歪,立时咳喘成了一团。幸而贾琏手疾眼快,一把扶住。 阿禾赶忙给她爹拍后背,又赶忙在前胸顺气: “爹呀,你不懂就不要瞎着急! 他说‘相忘于江湖’的‘忘’,是各自安适的意思,不是忘了我。” 贾琏瞧着阿禾: “到底还是你懂我。” 阿禾见辛老枭渐渐平缓下来,也向贾琏一点头: “今生你我做不成夫妻,做知己也不算委屈。” 辛老枭喘着气道: “你懂他,他懂你,那我这个老东西还在中间裹什么乱呐。 只是闺女啊,既然他已经有老婆了,你该嫁人也还要嫁人啊。” 阿禾还没开口,贾琏已经知道了阿禾的答案。 果然,阿禾郑重向辛老枭道: “爹,是他先娶妻,而后才认得我,这是命中注定,我没话好说。 可若是我先认得他,一颗心都在他身上,过后还另嫁他人,那我怎么对得起我嫁的那个人? 爹,那不体面,你闺女不体面,咱们辛家也不体面。 我辛双禾虽是个女儿身,可多少男人都比不过我懂的义气二字。 我绝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也绝不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既然我看上他了,就不委屈自己嫁给我看不上的人,也不委屈我嫁的人当活王八。” 辛老枭无奈地连连摇头: “我的闺女啊,你这到底是太通透,还是太迷糊啊?!” . 这一刻,贾琏知道,他以后的人生里,再没有其他女人,配得上阿禾身上这种赤红如血的颜色。 因为那是阿禾的颜色。 . 私事就此终止,贾琏便问起辛老枭私盐之事,辛老枭一声长叹: “老话说:人生有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却不知盐工之苦,比这个更苦多了。 盐工三大愁:扒盐、抬盐、拉大碡。 一年到头早贪黑地、风吹日晒,在盐碱滩里赤脚蹚着卤水扒盐,夏天蚊叮虫咬,头上顶着毒日头,冬天北风吹裂了皮肉,骨头缝都是疼的,一年到头,一双脚丫子不是裂的,就是烂的。 熬盐的叫“盐傻子”,背盐的叫“盐驴子”,拉大碡的,比驴子还不如。 一千斤的石碌碡,三五个壮劳力拼尽全力才能拉得动,在盐池子里头。像驴拉磨似地一遍一遍地碾压,累得吐血的盐工多得是。 盐工累死累活,也不过为了能图个全家不饿死而已。 而那些大富大贵的盐商,却因为与官家勾结,一边往死里压榨盐工,一边把咸盐卖得死贵。 百姓吃不起盐,盐工养不活家,就有了我们这些私盐贩子,我们挣钱的是卖命钱。 有了私盐,盐工有了养家活口的钱,老百姓能吃到便宜盐,有什么不好?” 辛双禾也道: “远的就不说了,只说两淮盐户的‘六苦三弊’。 输纳苦、过桥苦、过所苦、开江苦、关津苦、口岸苦,都是朝廷给的苦。 还有三弊,加铊之弊、坐斤之弊、做斤改斤之弊,都是官商勾结作的弊。 他们的钱,多得吃尽穿绝都花不完,却逼得穷汉子们铤而走险,只为全家老小一口饱饭。” 贾琏听得心中生出一团火: “百姓不过都是为了养家活口罢了,这个国家不该压榨百姓,更不该有官商勾结! 我一定要改掉这些弊政!” 辛老枭闻言吓了一跳: “小子啊,你这话可说忒大了。 这普天之下,哪有不贪财的商人?哪有不想中饱私囊的管家?” 贾琏摇头: “如果是皇帝不想管这些贪官和豪富,这皇帝就是昏君。 如果是皇帝管不了这些贪官和豪富,那就是皇帝制度出了问题。 我就不信了,这天下就不能有民富国清的一日。” 辛老枭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阿禾却重重点了一下头: “这些事,你只有在京城、守着朝廷才能做。 但还有些事,只有我留在江湖里才能做。 二爷,以后有什么能效劳的地方,一定说给我,我辛双禾一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嗐!你万死不辞,不就是咱们盐帮万死不辞?我闺女一言九鼎,我没得话说!”辛老枭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这小子文质彬彬,原来是生着反骨的。 真他娘的是个人物! 我闺女这眼光,真他娘的毒! 第二百十五章 天下穷人靠我 贾琏摆手一笑: “盐帮生存已经不易,我哪能再让阿禾冒险? 如今市面上的盐巴,普遍带有苦味。 我此来带了个提纯海盐的方子,可以将如今市面上成块的盐巴和粗盐,经过溶解、过滤、蒸发、结晶,做出细粉似的精盐。 这法子有些类似熬盐之法,但其中的秘诀,是在将粗盐溶解后,要再加入大量的草木灰。 这样制出的精盐只有咸味,没有苦味,是最最上等的雪花盐。” 辛老枭先是听得两眼放光,随即却又两手一摊: “我们贩卖的私盐,不过图个便宜。穷苦百姓连粗盐都常常吃不起,这精盐就更是吃不起了。” 贾琏正色问道: “之前,盐帮从盐商手里买得的盐引,要额外加上三、四倍的价钱才能到手,但仍然能有盈利,实在是因为食盐价格太高。 我请教辛帮主,若我按照官价将盐引直接给到盐帮手里,那么盐帮能不能将市面上的食盐价格降下来? 能不能用取得的利润,补贴给穷苦盐工? 能不能同时减少贩卖私盐的量? 若能如此,老百姓能吃到又便宜又好的精盐,盐工兄弟们也可以过得舒服些,岂有不感激盐帮的道理? 而盐帮自己的兄弟也能少冒许多风险,岂不也是一件大好事?” “直接按照官价卖盐引给我们?这是真的?”辛老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有这个本事?” 贾琏向阿禾一笑: “你信我,对吗?” 阿禾却只顾皱着眉在心中一番盘算,好一阵,才点头道: “至少按照官价,给我们盐帮三万引。 有了这三万引的盐价利润,我们将私盐减少一半。 同时,两淮地面上,我们控制所有盐帮的盐栈,一斤盐的卖价从八文钱降到五文。赶上盐多的季节,我们给百姓把盐价降到三文钱。 给穷苦盐户的补贴,我们自会按照每个盐场不同,分别斟酌,绝不教二爷的一番苦心落了空。” 看贾琏笑着点头,辛双禾这才回头向她爹解释: “爹,琏二爷的姑丈,是两淮巡盐御史,盐引卖给谁,他能做主。 他这不仅仅是在帮咱们盐帮,他是想帮全天下的穷苦人。” 贾琏又道: “这只是个开头。 贫苦百姓吃不起盐,大盐商却富得流油;国家在盐上收税并不重,贪官却脑满肠肥。说到底,还是国家的盐务政策出了问题。 我和我姑丈仔细探讨过,若要根除盐工之苦和盐商之弊,不仅仅要取消大盐商对盐引的垄断,更重要的,是要取消‘引岸’限制。 很大部分旧盐引都集中窝在一众大盐商手里,让他们把持了大部分利润。 最根本的办法,是彻底将旧盐引改为新盐引,对旧盐引课以“重税”,逼着大盐商放弃对盐引的垄断。 至于取消‘专商引岸’,就是要允许盐商跨界、跨盐区销售食盐,让全国的盐价大致统一,这样,盐少地区的老百姓就也能吃到便宜盐了。” 阿禾望着贾琏俊美的脸上自信满满,心中愈发升起一股热切:这个心里装着大事的男人,绝对值得她托付终身。哪怕他不能娶她,她不能嫁他。 “二爷,此事若成,您就是咱们盐帮千千万万穷弟兄的大恩人。咱们盐帮绝不会忘恩负义!” 辛老枭听女儿如此说,也道: “对!咱们盐帮绝不会忘恩负义。 以后恩人的事就是我们盐帮的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 “琏二爷,你到底是个什么官啊? 就你说的这些替老百姓做主的事儿,就是当朝宰相,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啊。” 阿禾和贾琏相视一笑,谁也没去解答辛老枭的疑问。 有些事情,还没到时候,就不能多说。 . 边厅里,茱萸和晴雯早等得不耐烦。 茱萸气哼哼地来回溜达: “一见那个阿禾,他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晴雯也踮着脚朝外面看,撅着嘴嘟囔一句: “二爷还说,女大三,抱金砖呢。” “呸!女大三,抱石棺!” 在茱萸看来,将将二十岁的贾琏,和二十四岁的阿禾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他缺钱吗?他要抱着金砖干吗?他找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干吗?他缺姐姐吗?” 一想到阿禾沉默冷漠的嘴脸,茱萸更气:“那个阿禾不是个‘冬天的知了’吗?咱们跟她说十句话,她也不回一句。怎么今天他们俩有那么多话好说?” 说着话,也凑过来朝外面瞧:“怎么还不出来?急死人了。” 晴雯本来是个急性子,愣是给茱萸比得成了个好脾气,拉着茱萸坐下: “歇会儿吧,刚才他们不是说,盐帮的老帮主在屋里等着呢。 也许二爷是跟老帮主说正事儿呢,咱们俩进去,也插不进话去。” 茱萸的屁股刚刚一沾椅子,立马又弹起来: “哎呀!不会是她爹直接跟二爷提亲吧?” 晴雯一听,也皱了眉:“不会吧?” 茱萸登时就要冲出去,差点撞到推门进屋的人身上。 推门进来的,是三个盐帮的女弟子,恭恭敬敬给茱萸和晴雯又换上新的热茶,还又送上一盘笋肉小烧卖,一盘五仁糕、一盘葱油酥饼和一盘干菜包,连着方才预备的干果和点心,已经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茱萸朝着领头的那个女弟子发问: “他们还在说话啊?” 那女弟子显然有备而来,微笑道: “呀,这位姑娘长得可真秀气,这要不是说着一口京里口音,还真以为是我们江南美人儿呢。” 一句话,就让茱萸脸上雪化冰消。 “哟,那位姑娘是你妹妹吗?除了脸型,眉眼是真像啊,一样那么秀气那么好看。” 第二句话,让晴雯脸上也云开月明。 “二位姑娘长得这么好看,那可得是我们扬州最顶尖儿的绸缎庄、首饰楼、水粉铺子才能配得上啊。 ‘锦绣楼’去了吗?‘金玉华’去了吗?‘谢赋春’去了吗?” 第三句话,让茱萸和晴雯立刻就兴头十足。 “‘谢赋春’去过了,擦脸的真好用……” “‘锦绣楼’是卖什么的?我还没去过呢……” 这女弟子是阿禾早就安排好的。 稳住这两个小丫头,轻而易举。 .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一派愁云惨雾。 从城隍庙酒宴上回来,两淮盐政甄桓甄大老爷就病倒了。 请了若干大夫来瞧过,有的说是急火攻心,有的说是邪气入体,但接连几副药吃下去,并不见有大好转。 甄大老爷整日昏昏沉沉,心慌气短,茶饭无心,夜不能寐,十几天下来,脸上都快没人色了。 甄大老爷的侄子甄琏已经被送进了扬州知府衙门的大牢里押着,那日受了惊吓,也病了。不过甄琏毕竟年轻,过了两日就缓过来了。 第二百十六章 红楼气数已改 扬州知府吕青阳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明人,从来不做出头鸟,做事四平八稳,一向哪边都不得罪。 甄琏是人赃俱获的杀人嫌疑犯,按律得押在扬州府?好,那我就奉命拿人,把他押在牢里不放。 甄琏是江南甄家的公子,不能得罪甄家?好,那我就在牢里给他犯人能得到的最好照顾。 甄大人派人来给侄子送东西?可以,仔细检查一番,只要没毛病,尽管送,委屈不了令侄。 林大人要求按律及时提审上奏?遵命,该走的程序一样不少,及时上折子汇报,绝无遗漏。 吕知府就是这么一个尽职尽责但绝不给自己找麻烦、护佑一方顺带护佑自己的“好好”好官,虽然并没有什么政绩,但在朝廷和民间都一向风评不错。 因为表现出色,他在扬州这等富庶之地已经留了一任。 到如今已经过了五年,今年考评若是“称职”,那就必然是要升迁的。所以,聪明如他,尤其不能在这时候得罪人。 听闻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举家搬到广陵楼暂居,吕知府赶忙带着自己诗集书稿登门问候,再三自责“未能安顿好林大人这样的国家栋梁,卑职委实是失职”。 得知两淮盐政甄桓突然病倒,吕知府也立刻带着“家乡特产”冬虫夏草和人参登门看望,满脸关切,说了许多“恳请老大人千万为国保重身体”的暖心话。 这些年来,他和扬州的各大盐商都有往来,但从来不收一两银子的礼金。 有些实在是盐商盛情难却之时,吕知府也只是略略收一些小小的风雅礼物,免得让盐商觉得自己太过清高,不近人情。毕竟脱离人民群众的官员,不是好官员。 这些小礼物,比如一张小小的唐代韩滉的《五牛图》,或者一枚小小的极品田黄三链章,抑或一只小小的北宋汝窑天青釉笔洗,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小雅物,无伤吕大人的清誉。 而且每每还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委实让吕知府很勉为其难。 这回盐政甄大老爷出了状况,八大盐商之首的江春也折戟沉沙,其余的盐商个个也都忧心忡忡,一边凑钱打发贾琏这个刺儿头,一边四下里打探消息,自然也少不了要往吕知府这里跑。 吕知府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在看望过甄大人之后,随即明白了大事不妙,立刻闻风而病,而且还病得很严重,卧床不起,根本无法见人。 扬州的盐政老爷病了,父母官吕老爷也病了,这下子,扬州城里的诸多盐商都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嗷嗷待哺,惶惶不可终日。 但终归还是有能勉强稳得住神的。 比如和太上皇有交情的江春,回到家立刻就想法设法往大明宫里送信; 比如和北静王有老亲的沈初,连夜就差人进京去找北静王求助; 再比如把侄子送进宫里当差的鲍道志,不仅写信让侄子赶紧打听情况,还找到他曾经送了二十两赤金、给他家老爷子画过像的宫廷画师打听风声。 这时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黑猫白猫,逮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甄桓甄老爷当然也不能是笨猫,他是一只一半真病、一半装病的老花猫。 他明白这事的关键,在于弄清楚给贾琏背后撑腰的到底是谁,更明白这事最难解决的问题,在于他侄子甄琏还牵涉了人命案,刑事案件比贪腐案不好洗白。 他一回到府里,就连夜强撑着写了两封信。 一封送往金陵,让哥哥赶紧想办法;另一封,则是直接送到京城,只要能送消息给老太妃,这事儿就或有转机。 .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从古至今,从南到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们那边乌云盖顶,黑云压城,而另一边的林如海,却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情极佳,身体越来越好。 这几日接连天气晴好,在林大学问眼里,那更是“大扬州的天,是晴朗的天”,竟然扔下书本一日,邀贾琏一道去游城北蜀冈上的大明寺,拜栖灵塔遗址。 贾琏自然欣然前往。 到郊外游山玩水,总比被茱萸和晴雯拉着在闹哄哄的街上逛得累死累活要好得多。 当然,看见林大学问一天比一天神采奕奕,贾琏也很开心。 他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亲手改变了林如海的生死,也就改变了林黛玉未来的命运。 林如海不死,就仍然是当今皇帝的心腹之臣,他的官职就还会升,林黛玉就不会成为孤女。 有高官父亲做后援,林妹妹就可以改变孤苦无依、最后哭尽眼泪、悲惨而死的可怜命运。 加上他已经救下的秦可卿,改变了秦可卿背着骂名冤死的命运,和剑劈“万年板”,得了实权官职,也已经开始改变贾府江河日下的颓势。 更加上如今他还得到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盐帮的倾力支持,贾琏对于能够彻底改变红楼气数的信心,越来越强。 . 蜀冈在扬州城西北四里,地高坡缓,山有东、西、中三峰,中间围绕着平山堂坞,其南有一线河路,曲折通往瘦西湖。 蜀冈上的大明寺是郡中八大刹之首,曾是大名鼎鼎的鉴真和尚的讲律传戒之所。 一路走过大雄宝殿、卧佛殿、弘佛亭,终于走到了栖灵塔遗址。 栖灵塔原为隋朝皇帝杨坚为庆贺生日而建,气势磅礴、高耸云天。李白、高适、刘长卿、蒋涣、陈润、刘禹锡、白居易均曾登临,并留下千古绝唱,可惜,被毁于唐会昌三年。 宋真宗景德元年,在原址又重建了一座七级多宝塔,可惜,又于南宋时毁圮。 林如海连连摇头感叹: “当年秦少游来此曾作诗曰:‘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足见当时登上此塔,可以俯看整个大明寺,远眺瘦西湖与扬州城,何其美哉。 如今空留些许狼藉塔基,委实可惜,可惜啊。” 贾琏前世看惯了高楼大厦,对于登塔没有那么大的期待,只是见林大学问如此感慨,也配合着叹息一下。 此情此景,贾琏原本以为林大学问会诗兴大发,正愁自己不会这种“吐酸水”的高雅行为,却见林如海朝着山下坞里的船娘聚集之处一指,道: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人生在世,还须开怀啊。 咱们不妨叫上一只花舫,美景在前,美酒在手,还有美人在……弹唱,一路游去瘦西湖,何其美哉。” 靠!林大学问这是要带我喝花酒去? 第二百十七章 花花花太花花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 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 处处住兰桡。 不到瘦西湖,不能见扬州之繁华、绮丽、风流、温婉,不能懂人间良辰美景,风月情浓。 此时不是荷香十里的繁盛之时,青帘画舫虽未有络绎如织之多,却也来往不绝。 既然是乘花舫,自然是不能弄个壮汉来撑船,那绝对不符合文人雅士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出尘气质。 若有身姿窈窕的美人撑船,盈盈一握的小腰一路随着水波荡漾,款款袅娜,那才不辜负扬州美景的诗情画意。 同是花舫,也分不同档次。 当朝探花郎,带着当朝小才俊来体验诗情画意,当然不能随便找个带姑娘的小船就行。 船太小,就晃悠得太厉害,会……会晕船。 . 既然咱花得起钱,那必须得是双层的画舫花船啊。 下层是能摆宴席能喝茶、还能吹拉弹唱的花厅,上层有吃饱喝足之后,能休息身心、能任意翻滚的软榻。 一艘画舫花船上,往往得有几位拿得出手的女校书,容貌娇媚,身段婀娜,衣着鲜丽,脂香粉腻,燕语莺声娇滴滴,撒娇扮俏样样行。 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样样精通。 温婉秀丽,体贴宛转,件件可人。 风流才子林如海虽已过五旬,但‘临老入花丛’,照样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头一回被若干美女围绕的贾琏,有些头晕要流鼻血,缩手缩脚放不开,而人家儒学大师林大学问,已经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了。 扬州好,扶醉夜踉跄。 灯影看残街市景,晚风吹下笋儿香。 剩得好思量。 . 林如海见贾琏羞涩,笑道: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此乃名士风流,非下流也。” 贾琏咧咧嘴,尴尬笑道: “我家中已有妻有妾……” “非也,非也!冯梦龙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此乃男人之乐也。” 林如海潇洒举杯,快意畅饮: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家有贤妻,三从四德,孝顺公婆,相夫教子,管家持家,以身作则,自然少有风情。 而妾室无须担任许多责任,甚至连子女都交由嫡妻教养,自然只要一心服侍,讨老爷高兴。 至于婢女,身份卑微,地位低下,自然唯有逢迎一路可走。 而这些欢场中的女校书,那就更是不以道德而约束,只以卖弄风情、魅惑金主为本职。 她们这些花容月貌、窈窕动人,以及所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非都是专为投其所好,取悦金主而已。” . 贾琏在内心里啧啧赞叹: 林大学问,可真有学问! 连出来那啥,都有一套一套文绉绉的理论基础。 病刚好你就能立马出来作,我真他娘的是服了你了! 就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儿,能经得住几回霍霍啊? . 林大学问显然兴致极好,继续向无知青少年贾琏传道授业: “比如我,当年与黛玉的娘亲伉俪情深,相敬如宾,曾有白头之盟。奈何她因病早逝,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是我就信守诺言,终生再不续弦,以全‘生同衾,死同穴’的一段夫妻情分。 但我尚无子嗣,又不能绝了林家的后嗣,则我纳妾收房,也是为了家族后续香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并无损我与亡妻的深情。 但我决心已定,莫说这些姬妾尚无人生子,便是其中有人生下子嗣,也不会扶正取代我亡妻的位置。 我不能辜负我与亡妻的誓言,这便是我这一世一夫一妻的痴情。” 贾琏听得目瞪口呆。 花心就花心嘛,能敢于承认自己花心的男人,好歹还不是个伪君子。 可这林大学问在怎么愣是把花心给说成了痴情的? 这当中的逻辑我怎么捋不出来呢? . 老林左手的黄衣女子柔柔笑道: “林老爷果然是风流痴情才子,实在让娇娇倾慕不已,娇娇敬林老爷一杯。”说着,将手里的琉璃酒盅贴在了林大学问的唇边,声音娇媚,“喝嘛~~” 老林右手的青衣女子也故意撒娇道: “林老爷只吃娇娇的酒么?难道奴家手里的酒是酸的?”说着,故意将手里的玛瑙酒杯拿在自己唇边,欲饮又止,幽幽叹气,顾影自怜,“林大人瞧不上诗诗么?” 林大学问就这娇娇的柔荑小手吃了一口酒,又凑过去在诗诗手里的酒杯里吃了一口,哈哈大笑道: “你们两个妙人儿,方才一个琵琶弹得好,一个洞箫吹得妙,雅,风雅,真风雅!” 转头向贾琏笑道: “琏二,这两个女校书甚合我意,你对你那两个可还满意啊?” 贾琏瞧了瞧坐在自己左右相陪的两个美女,还没开口,林如海身边的黄衣娇娇笑道: “这位贾公子是,生得风流俊秀,却原来是个不擅风流之人。” 青衣诗诗也捂嘴而笑: “想来贾公子是还不曾放得开。 他若放得开时,必定也是个和林老爷一样的风流人物。” . 风流!风流!你懂个屁! 你全家都风流! 老子改变整个红楼世界气数的大业才刚刚取得初步进展,还有多少大事等着老子去完成? 权势,富贵,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哪样不让人万分期待? 成大事者,哪能在阴沟里翻船?多亏得慌啊。 (当然,成事之后翻船,更亏死,请参考东哥。) 跟你们这种职业的女子“风流”?值吗? 你们那种“风流”,其实还不是奔着“下流”去的? 这要是得了“风流病”,就以这里的医疗水准,大街上还没有“小广告”,那老子还能有光辉的未来吗? 你们这不是要钱,是要命。 . 于是贾琏,一搂身边的美女,嘿嘿笑道: “我自知能力有限,花架子而已。断断不敢比姑丈这般‘左牵黄,右擎苍’的威武雄壮。” 林大学问被贾琏说得仰天哈哈大笑。 黄衣娇娇和青衣诗诗都是伶俐人,同时啐道: “林老爷,你看着这贾公子,嘴也太损了,骂我俩是黄狗和苍鹰。” 林大学问风流才子的劲头不减,挥洒自如: “他都自认是‘银样镴枪头’了,穷寇莫追。” 第二百十八章 乱乱乱谁不乱 林如海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已经是二更时分,姬妾、丫鬟见老爷面带疲惫之色,纷纷赶上来伺候。 黛玉听说爹爹回来了,也赶忙过来问候安好。 “爹爹身体才大安不久,还是要多多保养才好。与琏二哥出去,如何到这般时候才回来?” 林如海疲乏地半合着眼,正由小妾揉着肩膀,见黛玉来了,便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方才向黛玉道: “还不是为了你啊。 那琏二外表放荡不羁,内里却是个正人君子,玉儿的眼光不差啊。” 黛玉端着茶正要递上来,闻言“倏”地红了脸: “爹爹想是累了,净说这些迷糊话。我有什么眼光差不差的。” 林如海挺了挺腰背,睁开眼睛,一声长叹: “我今日特意试了试琏二,想着他若真是个轻薄色鬼,倒也好叫你彻底死心了。” 伸手接过女儿手里的茶碗,继续道: “成大事者,必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 或者反过来说,一个人,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那他心里一定有大事要做。 这个琏二,就是这么个心里盛着大事的人。” 黛玉觉得父亲这话说得极为入耳,想点头赞同,却因为羞涩只得忍住,只仍低着头。 林如海看在眼里,继续叹息道: “为父也不瞒你,今晚在花船上,声色之间,他始终能发乎情、止乎礼,坐怀不乱。 这样的克制功夫,绝非常人所能。 席间,我问起他对王氏的看法,他说的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能迁就,能包容,乃为长久。’这样的情意,这样的见识,亦非常人所能。 莫说是你,为父心中也很是可惜。这样的非常人物,奈何已经婚配,我们是没有翁婿之缘了。” 父女二人沉默良久,还是林如海打破了沉默: “姻缘天定,既然此事注定无力回天,倒不如就此快刀斩乱麻,另寻良配的好。 你祖母一直想撮合你和宝玉,想来也是个不差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林如海话未说完,黛玉已经顾不得羞涩,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丝萝托乔木’,没有个‘丝萝托丝萝’的道理。 宝玉人倒不坏,奈何单纯太过,难分善恶,不辨真假,又天生来的对女子多情,全又无上进之心,一向不通世务,半点也不中用,纵然有万里江山在他手里,到后来他也是个亡国之君。” 林如海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不差,可人家贾琏已经娶了王熙凤,黛玉与贾琏“此路不通”啊。 到后来只能把心一横,说道: “玉儿,你的心思,爹都明白,但有些事情,天已注定,人力难改。 他无意休妻,你不能做妾,此事已绝无回旋余地。 再过几日,他便要动身去姑苏,为贾家延请名师,之后就回京去了。你若无心于宝玉,那便留在爹身边,不必再去京城了。” “我……我……”黛玉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依——” . 此时,忍了一晚上的贾琏正难受得夜不能寐,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 这一晚上,真是他奶奶的煎熬得要死。 乱了,事实上,贾琏的心里早就乱了。 大脑快宕机了。 身不由己了。 在这个时候,还能强硬狠狠踩住刹车的,是“代价”,而绝不是“道德”。 身心都强大的人,能够在一片混乱中,还清楚计算出“迈出这一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值不值得,是惊涛骇浪里的千斤压舱石。 而说到什么虚头八脑的道德名节,那就是上层社会不用顾忌、底层群众无暇顾及的狗屁玩意儿。 比如《红楼梦》原书里,贾琏他亲爹贾赦,把自己用过的秋桐赏给儿子贾琏做妾,有什么顾忌吗? 尤老娘的“拖油瓶”尤二姐,明明有未婚夫,进了贾府就和贾珍、贾蓉父子俩胡搞在一起,而后又嫁给了贾琏,有什么顾忌吗? 贾珍霸占了儿媳妇秦可卿,在秦可卿的丧事上,公然各种不合常理的表现都写明了“丢人现眼”四个字,有什么顾忌吗? 贾琏.....鲍二大哥在意了吗? “贾府大野花”......多浑虫大哥在意了吗? “懂事大贤人”花袭人.....蒋玉菡大哥在意了吗? 道德这东西,能约束得住谁?不过是欺负老实人的时候才拿来用一用罢了。 . 第二天一早,老也改不了睡懒觉的贾琏,被兴儿的推门声叫醒。 贾琏紧紧捂着被子: “出去出去!好歹敲个门!” 兴儿嗅出了熟悉的气味,赶忙退出去,躲在门外捂着嘴偷笑: 守着两大捆柴火睡凉炕,哈哈哈哈。 好一阵,贾琏才叫兴儿进去。 兴儿本来要服侍贾琏穿衣服,结果进门一瞧,嚯,二爷自力更生,别说穿好了衣裳,连窗户都敞开了。 贾琏伸着懒腰问兴儿: “你跟没头苍蝇似地撞进来,什么事啊?” 兴儿笑嘻嘻答道: “外面来了个人,领着人送了一大车东西来。 扬州漆器、玉器、剪纸、绒花、绸缎、首饰、胭脂花粉,什么都有。” 贾琏一皱眉: “那一准儿都是晴雯和茱萸瞎买的,你来叫我做什么? 等等,那俩丫头哪儿去了?” “她两个一大早就被一个女人叫出去了,说是去什么楼买绣鞋。” 兴儿凑上一步,从怀里取出个帖子,一脸坏笑: “这帖子,是盐帮少帮主送来的,外面那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帖子已经被贾琏一把抓了过去。 兴儿凑上来,伸脖瞪眼装着要偷看。 贾琏知道他不认字,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去去去,回头再赏你,先出去!” . 急急忙忙打开帖子,果然是阿禾的笔迹。 那一车东西,是阿禾替贾琏购置的回京礼物,贾府上上下下,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另外,是希望贾琏在离开扬州之前的这几日,都留在淡园赏月。 第二百十九章 人妻曹不如我 贾琏在淡园流连了几日,身心俱畅。 中间又去了几趟林如海的新宅指点,见工程进展顺利,更是心情愉悦。 直到准备动身去姑苏的前一夜,贾琏和阿禾都洒脱不起来,一夜未眠,相拥无言。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分开的情侣。 一边是贾琏和阿禾因为分别在即而郁郁寡欢,另一边,是单恋贾琏的仙子小妹妹林黛玉因为被林如海留在扬州而黯然神伤。 而对于扬州的盐商,则是庆幸大呼“天下没有送不走的鬼”。 虽然那割肉带血的一千多万两银子还得想法子凑出来,但只要贾琏离开扬州,终归能让大伙儿暂时缓一口气。 . 贾琏出发这日,轻寒,微雨,燕双飞。 有两个姑娘,各自想着远去的贾琏,望着枝头初绽的新绿,人独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 扬州东城的利津门外,林永安替林如海来送行。 贾琏带着茱萸和晴雯,在东关渡口登上小厮们早已安顿好的大船,继续沿着运河南下。 一路经过文峰寺,高旻寺,到达瓜州古渡。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有关瓜州的诗还未念罢,船已经驶入长江。 一路迎着温润的早春微雨,大船经过镇江谏壁、丹阳武进、常州九里、无锡之后,便进入了姑苏地界。 . 茱萸和晴雯两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在扬州逛街逛得过瘾,买买买,买了个昏天黑地,没黑没白,玩得甚是开心。 及至上船离开扬州,见郁郁寡欢的贾琏整日提不起精神来,她俩瞬间也没了心情。 心劲儿一松,前些日子从早到晚在扬州逛遍大街的疲乏就都显出来了,于是,这两个小姑奶奶,腿也疼了,脚也疼了,腰也疼了,背也疼了——反正除了嘴不疼,哪儿都疼。 此时,轮到了贾琏一行人的船上黑云压顶,扬州城里的盐商又重见天日,照旧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俗不可耐四金刚”虽然顶着小厮的名号,实则是对安全保卫工作认真负责,却并不善于伺候逢迎。 倒是贾琏原来一直随身的兴儿,为了多得赏钱,时时搜肠刮肚地想着讨好贾琏。 这日春雨绵绵,船入太湖,兴儿见贾琏又闷闷坐在舱里,凭窗望着水面,只是发愣。茱萸歪歪斜斜地倚在床榻上,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晴雯则已经干脆蜷在床上的小几旁,盖着一件紫貂大氅,实打实地在午睡。 于是兴儿轻手轻脚凑过去,鬼头鬼脑地向贾琏问: “二爷,眼瞧着咱们就到苏州了,这一路上哪儿都不去玩儿,二爷闷不闷?” 贾琏眼皮都没抬,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子,甩手扔给兴儿: “别烦我,滚!” 兴儿接银子的时候,一向身手迅捷无比,那速度和准确程度,只有“胡叼盘”可与之媲美。 拿了银子,很有良心的兴儿更觉得不能白得赏钱,于是更凑近贾琏: “瘦马,船娘,这些二爷在扬州什么没见识过? 不过呢,上回咱们来姑苏的时候,二爷手头太紧,就是到了城中最热闹的阊门,也没能好好享受一下天下人都说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乐趣。 这回二爷手头宽裕了,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好歹也去风流风流……” “风流风流,风流你个马猴!”贾琏心烦,给兴儿一个白眼,“你二爷我如今是个正经人,别老勾搭我往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跑,我得了病你负责?” 兴儿挠着脑袋,咧嘴嘿嘿一笑: “二爷要是得了那病,小的也跑不了啊,也得跟着得那病得不是?” “滚!滚!滚! 你别恶心我啊,我现在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兴儿没皮没脸的惯了,见贾琏没上脚踹过来,就照旧嘿嘿笑着,蹬鼻子上脸: “二爷如今有钱了,自然也用不上小的来出火了。 可二爷得往长远里看啊? 哪回二爷想找那些‘美貌异常,轻浮无比’的媳妇子,不还是得用小的从中牵线搭桥不是? 咱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府里头,光我经手的,就有厨子鲍二家的,厨子多浑虫家的,厨子张亮家的,厨子周三家的,厨子罗小家的……” “打住!停!” 前一秒还失魂落魄的贾琏,瞬间瞪大了双眼,差点没蹦起来。 . 怎么都是别人家的媳妇? 怎么还都是厨子的媳妇? 我贾琏这也太专一了吧? 我是非给厨子送绿帽吗? “人妻曹”都没我敬业! 等等! 再加上以后贾赦玩剩下的秋桐,还有贾珍、贾蓉玩剩下的尤二姐,合着我这本主是个“捡剩专业户”? 不是别人剩下的我不要?我……我这也忒“环保”了吧? “捡剩”这功夫,我要是谦虚一下自称第二,立马横刀,且问这普天之下,何人敢称第一?! 太霸气了! 还别说,我这本主还真是个“有节操”的好色者。 第一,不霍霍小姑娘; 第二,专找已婚女性; 第三,你情我愿,绝不强求; 第一,每回都先付够了钱。 太够意思了! . “二爷,二爷,怎么了?” 此时,贾琏就差在内心里给自己的原主发锦旗、颁奖状了,但在兴儿眼里,琏二爷却如同中了邪,半张着嘴正发傻。 贾琏回过神儿来,赶忙清清嗓子,正色道: “你给我记住了,二爷我以后要提高层次,我……我是风雅人。” 别管听懂没听懂,兴儿立马连连点头: “对对对!二爷绝对是风雅人!” 忽然,兴儿眼前一亮,手指着窗外远处: “哟!二爷!快看!风雅!” 贾琏顺着兴儿的眼光瞧去,只见太湖之东,绵延一座如画的小山,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梅花。 香雪海之中,依稀掩映着一座肃穆的古寺。 风雅! 比古画还风雅! “这是哪里?” 贾琏问兴儿,兴儿问船家。 船家呵呵笑道: “这是玄墓山,山上的庙叫蟠香寺。” . 蟠香寺??? 《红楼梦》原文里提到过的蟠香寺??? 第二百二十章 妙尼姑假正经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 玄墓山,相传是青州刺史郁泰玄晚年隐居并埋葬之地。 传说中的郁泰玄生性仁恕,在他墓葬之日,有数千只燕子(玄鸟)衔土来为他堆筑墓葬,故名玄墓山。 此地在邓尉山西南,群峰连绵,重山叠翠,方圆数十里,其间古木参天,遍植梅花。 正逢初春时节,花开数十里。白梅如雪,繁花似海,微风吹过,暗香浮动,乃是真真正正的“香雪海”。 贾琏前世只在北京植物园里看见过一回梅花盆景,还病歪歪的快谢了,何曾见过眼前这等漫山遍野都是梅花的壮观场景? 此时,他顺着山道拾级而上,漫步于琼枝疏影之间,呼吸着清气彻骨的梅香,顿时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已经是风雅人了。 风雅这种事,得需要安静,闹腾得蛤蟆吵坑、大妈跳舞似的,打死也风雅不起来。 幸亏贾琏没带着茱萸和晴雯那俩闹腾的祖宗,跟来的发儿也不爱多话,但兴儿也是个闹腾的孙子,有他在身边,还风雅个屁! 于是,贾琏命令兴儿和发儿一定要离开自己身后二十丈之外,远远跟着,不许打扰了自己“踏雪寻梅”的风雅之举。 当然,在南边这地方,传说中“踏雪寻梅”这等雅事,难的不是“寻梅”,因为梅花可以管够,但“踏雪”太难,因为雪少。 而实际上,贾琏满心期待着要寻的,不是梅花,也不是雪,而是十二金钗中的妙玉。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美人沦落,可怜啊,太让人怨念了。 《红楼梦》原书中说,妙玉就出家就在玄墓山的蟠香寺中,她后来给宝玉、黛玉、宝钗喝的茶,用的还是在蟠香寺收集的梅花雪水。 风雅,太风雅了! 这样的风雅美人,若不能一睹其风姿,一定是人生缺憾啊。 贾琏幻想着,在铺天盖地高洁清冷的白梅之中,自己推开云雾掩映的柴门,走进幽然肃穆的寂静佛庵,见到不落俗尘、幽姿冷妍的槛外美人妙玉,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钟儿磬儿枕上听…… . 贾琏正风雅得不要不要的,忽然被一阵刺耳的聒噪声搅扰,顿时如同享用美味大餐的时候闻到了屎臭,委实的大煞风景。 梅花掩映,看不清来人,只听得有人粗声大气骂骂咧咧走下山来: “啊呸啊!狗草的小尼姑!给脸不要脸的臭小娼妇! 拿老尼姑当挡箭牌?还让两个老婆子往外轰人?啊呸啊! 真以为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识文断字了不起啊?有学问能当饭吃啊?啊呸啊! 她家里人全都死绝了她不知道啊?她就是个臭姑子!臭婊子! 自己连头发都不剃,不就是憋着还想还俗嫁人吗?既然都是要找男人,找谁不行?装什么三贞九烈!啊呸啊!” 另有人也一道儿在粗俗谩骂: “看她装得冰清玉洁的!狗屁!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风骚不要脸呢! 当个尼姑了不起啊?还不是三姑六婆?最下贱的! 山那边的极乐庵里的老姑子静定,专门留上山拜佛求子的女人住到她们庵里头,好吃好喝地等着男人去睡呢。 还有祥和寺旁边的观音庵,那里面的当家尼姑九灭,不比哪个尼姑瞧着都正经? 结果呢?狗屁!别说跟祥和寺的和尚乱搞了,只要有男人借宿,就她们那庵里头,那十几把刮骨钢刀黑天白日地刮啊刮的,什么男人进去都是九死一生,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泰山姑子’知道吧?都是一类的下贱玩意儿!” 跟着又有个轻浮的声音嬉笑道: “那还有个不知道的? 别说泰山了,咱们这边白衣庵的那个空照老尼姑,如今也把那一套学了来呢。 她们白衣庵,专门找来娼妓当尼姑,还都是带发修行,听说会弹琴,会写诗,还会念经,偏偏还穿着尼姑的素衣素袍,一时是庄重的出家人,一时是风情的床上人,一时俏丽,一时文雅,啧啧啧啧,那可得是有钱有势的大香客才享用得起的呢。” “啊呸啊!老天瞎了眼啊! 他们有钱人能享用白衣庵的姑子,咱们兄弟就享用不得蟠香寺的姑子? 我告诉你们几个,咱们先回去好好吃饱喝足了。啊呸啊!等今儿晚上,咱们给她们来个‘霸王硬上弓’! 老子就看蟠香寺的妙玉,比白衣庵的法怜好看一千倍!啊呸啊!” . 妙玉? 原来妙玉真的在这里! . 山路一转,迎面走下来五、六个男人,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衣着普通,却偏偏要歪戴帽子,斜披衣裳,一眼可知个个都是泼皮无赖。 打头的是一个胖汉子,一张倭瓜大脸,两条海参大眉毛,一个蒜头大鼻子,两条香肠大嘴唇,简直长得跟厨房里的大菜筐似的。 此人一见长身玉立、面如傅粉、貌比潘安、俊美无俦的贾琏,妒火更起,顿时皱眉瞪眼,指着贾琏向其余几人怒道: “啊呸啊!你们看! 那个妙玉小尼姑可不是个假正经?这个小白脸儿,一看就是上山去跟她鬼混的!” 他身后一个猢狲似的矮小泼皮,见贾琏穿着体面,但只有单身一人,连个书童都没有,胆子更大了,便扯开小细嗓子,语气轻浮: “小白脸儿,没有好心眼儿。 一看他这个德行,就一准儿是去找小尼姑私会的。 就他们这种长相的读书人,最喜欢酸文假醋地装文雅,扮风流,其实最下流的就是他们! 可偏偏那些长得好看些的小尼姑小美人儿,就是一看见他们那张好看些的小白脸儿就心甘情愿地上当,恨不得追着赶着以身相许。 可是咱们这些真正的草莽英雄,响当当的汉子,反倒没有美人儿喜欢。 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哪里懂得‘仗义每多屠狗辈’的绝世大道理?” 丑胖汉子闻言,更觉得就是贾琏这样的“小白脸儿”,夺了自己在美人儿心里的位置,愈发恼恨,于是横着身子,斜着眼睛,冲着贾琏就凑上来: “嘿!啊呸啊! 你这要偷情的小白脸儿,爷爷今天要替天行道,非得把你打成个‘血葫芦脸儿’不可!” 第二百二十一章 按数打不流血 一见势头不妙,贾琏半点也不犹豫,扭头撒腿就跑。 识时务者为俊杰,六个打一个,老子又不会“如来神掌”,不跑是傻子。 . 丑胖汉子惊喜万分: “呀!你们看,这小白脸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啊呸啊!追他追他!跟老子追!追上往他小子嘴里灌尿!” 其余五人都干惯了恃强凌弱的勾当,一见贾琏是个软蛋,个个摩拳擦掌,都急于追上去欺负欺负。 六个人顿时一扫方才的颓废愤恨,立马精神抖擞,拿出最狰狞最凶恶的表情,挥拳跺脚,大马金刀追着贾琏,口里纷纷大呼: “打断他的狗腿!” “打死他!” “往他身上撒尿拉屎!” “再找条野狗来奸尸!” 哥儿六个喊得比追得还兴高采烈。 人随路转,却见方才还狼狈逃跑的贾琏,正喘吁吁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瘦胳膊瘦腿儿的小厮。 六人刚刚停住脚步,贾琏右手边那个十三、四的小厮指着他们就开骂: “嘿!你们什么人啊?敢来追我们琏二爷? 你们要是都活腻了,就找个茅坑去挺尸! 我们二爷历来只穿新鞋,遇到你们这追着赶着非得求着要挨踩的臭狗屎,也忒恶心人了!” 贾琏一点头: 兴儿这能跟晴雯对骂的嘴茬子,错不了! . “哟嗬!一个小白脸儿,带着两个小鸡崽子!兄弟们!一个也是打,两个也是揍,咱们哥们儿六个今日要大开杀戒啦!” 猢狲小泼皮算定六个打三个,还是自己一方必胜,所以尤其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来,一挺小腰板儿,竟然站到了丑胖汉子的前面。 结果,就是挨了丑胖汉子狠狠一脚: “老子才是老大!罗小乙你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丑胖汉子一指贾琏,轻蔑笑道: “哼哼!在打你之前,老子也让你长长见识!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鼎鼎‘捅破天死不怕催命阎王’白大侠! 咱们兄弟六个,乃是姑苏城里行侠仗义、人人称颂的‘盖世六侠’,哈哈哈哈~~ 咱们兄弟,从来都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今天就是看见你这个小色鬼跑来玄墓山,要去和蟠香寺里不要脸的小尼姑妙玉偷情,老子们要替天行道,抓了你和小尼姑一道儿去见官!” 方才挨了一脚、还在龇牙咧嘴的罗小乙闻言立马会意,赶上来躲在白大侠背后,补充道: “正是!正是! 正所谓‘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咱们六侠抓住了你这个奸夫在手上,看那小尼姑还怎么赖账? 你要是敢不承认,可别怪咱们六侠打得你满地找牙!” 兴儿两手一叉腰,抖丹田气,破口大骂: “呸呸呸!你们六个的嘴好臭!都是吃狗屎长大的? 我们二爷刚下船来,哪里认识你们说的什么小尼姑? 含血喷人也不看看对谁?京城来的琏二爷,也是你们六个不知死的鬼配惹的?” 白大侠身旁的一个斜眼汉子冷笑道: “管你什么京城来的琏二爷鬼二爷!没听说过! 来在我们姑苏地面上,就得听我们‘盖世六侠’的。 你们去打听打听我们白大哥是谁?懂不懂什么叫黑白两道通吃? 惹了我们白大哥,江湖上见你就砍,官府里见你就拿!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大侠被小弟这一顿马屁拍得洋洋得意,呵呵笑道: “这小白脸儿长得不错啊,可惜鼻子长得太正,老子不爱看! 哥儿几个,去给老子把他的脸打花了!” 此时坐在石头上的贾琏已经神情悠闲,闻言故意一捂脸: “哎哟,别上来就要打脸啊,你们刚才不是说要打断腿吗?” 白大侠看贾琏那个怂样儿,哈哈大笑: “腿要打断!鼻子也得打歪! 咱们‘盖世六侠’一言既出,八马难追!啊呸啊!” 说着话,两手一招: “上!狠狠招呼!别客气!” . 贾琏朝站在左手随时待命的发儿翻了一下眼睛: “听见没?人家都说了,两样都要,别客气。” 发儿却有点儿犹豫,缩手缩脚地没动地方: “脸上只能打歪鼻子?别的地方都不能碰到? 那要是不小心打瞎眼睛怎么办?” 贾琏翻了个白眼,一嘬牙花子: “你准头这么差? 你看人家白大侠,都是这场架要打掉你正中偏左的第二颗门牙,那就绝不碰坏正中那颗门牙一丁点的。” 发儿认真一点头:“那我尽量!” . “一条腿……一个鼻子……两条腿……两个鼻子……” 真别说,“嘲风司”以前叫“扫庭处”,这种历史悠久的环卫部门,干活儿确实是挺干净的。 别看听着除了“咔嚓”声,就是“哎哟”声,好像事儿挺大,但地上愣是没见血。 干活儿的时候,人家发儿想的特别周到。 先打断一条腿,断骨不破皮,然后再打鼻子,打之前还先抓着那人的衣裳包住头,这样,就算鼻子流血,那也都流到衣服上,绝对保证地面清洁。 虽然没见血,但贾琏还是心软,干脆转过身,不去看那不带血也惨烈的场景,只听着发儿“几条腿几个鼻子”地报数。 兴儿不知道发儿的来历,但他早就明白了如今的贾琏是个厉害人物,不该问的事儿绝对不问,不许说的话绝对不说。 此时他也跟着贾琏背转身,嘴里还跟贾琏嘻嘻哈哈: “二爷,发儿念的这个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像不像街上孩子们唱的:‘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啊?” . 说着话,发儿已经打完收工: “二爷,打完了,没多没少。您看看?” 贾琏这才回身,顿时满脸惊讶: “嚯—— 发儿你小子这整容功夫厉害啊,你简直是‘盖世六侠’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 打歪了鼻子,他们个个都比原来帅多了!” . 贾琏坐正身子,朝着苦着脸哎哟不已的白大侠和颜悦色道: “现在跟我说说吧,你们六只蛤蟆去蟠香寺,到底是要干嘛啊?” 贾琏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手工盖世六瘸 地痞无赖去尼姑庵捣乱,并不少见。 所以很多尼姑庵的住持都会想方设法结交权贵,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靠山腰里硬。 比如《红楼梦》里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姑,就属于典型的“窝头踩一脚——反正不是块好饼”。 有事没事带着小尼姑智能儿往贾府里跑也就罢了,张嘴闭嘴都念着阿弥陀佛,但实际上干的全是仗势欺人、贪财害命的勾当。 比如“弄权铁槛寺”那事儿,看似是凤姐如何如何有本事,其实背后都是净虚老尼姑的算计。 张财主想让闺女另攀高枝?得让原来亲家守备退婚。 守备不答应?得让他的上司云光来压。 云光不给面?得找贾府来出手。 贾府不帮忙?得收服买通贾府的当家人。 六根清净的净虚老尼姑念着阿弥陀佛,就把事儿都办了。 各种奉承的时候,一碗“迷魂汤”直接灌晕了王熙凤。 王熙凤不想出手?一招“激将法”直接搞定了王熙凤。 至于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殉情,那是他们的“孽障未清”,反正净虚老尼姑不仅拿了钱,还攀上了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和财大气粗的张财主。 向水月庵那种有钱有势的尼姑庵,什么样的流氓地痞敢去捣乱? . 出家人,往往比俗人还俗。 因为这些出家人,她们遁入空门,往往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出家是个职业,是个谋生手段。 本来就是个不得已才去从事的职业,图的不过是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而已,偏偏还有额外的严格戒律,除非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秉承“执着的信仰”,否则经年累月守着青灯黄卷,无欲无求,谁受得了? 正因如此,尼姑,才和道姑、卦姑合称“三姑”。 加上媒婆、牙婆(人口买卖中介)、师婆(做法的神婆)、虔婆(妓院的老鸨)、药婆(女医师或者擅用蛊害人者)、稳婆(助产师接生婆)这“六婆”。 “三姑六婆”不是信仰团体,而是民间女性的几大职业而存在的。 没有她们四下里牵线、搭桥、聊八卦,估计古代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们能在家里彻底活活闷死。 因为那时候,贵族家庭里的夫人、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逛街,不能串门,一生都困在家里的四面墙之内。 能去拜佛烧香,或者请尼姑来家里讲佛经故事,是她们最正大光明说得出口的娱乐活动和交际活动。 这些尼姑,如果不去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串宅门”,而是只靠自己在尼姑庵里收点香火钱,别说够不够吃饭穿衣,就是在这荒山野岭里,只靠几个女人,如何抵御得了流氓骚扰? 这蟠香寺也是有名的古寺,能维持到今日,必然也有所倚仗。 若之前有所倚仗,这些流氓不敢来捣乱,那如今为什么敢来捣乱了? 这当中,必有缘故。 . 果然,疼得脸色煞白的白大侠十分坦白: “爷爷饶命啊哎哟……不敢了哎哟……是新上任的姑苏知府的小舅子哎哟……他去蟠香寺看上了小尼姑妙玉哎哟……想跟她亲热一回哎哟……被折了面子哎哟……就让咱们‘盖世六侠’来收拾收拾这个刺儿头哎哟……等把这小尼姑梳理顺服了他再来亲热哎哟……” “又是个小舅子!这种拖后腿的小舅子不打死留着过年用啊?” “爷爷有所不知啊哎哟……这个新来的姑苏知府是靠着他老丈人才得了这官的哎哟……他老丈人是朝里北静王家里的大管家哎哟……他这个小舅子也是刚刚做了巡检衙门的肥差哎哟……姑苏地面上没人敢惹的哎呦…… 小的知道的都告诉爷爷了哎哟……要是有半点隐瞒全家不得好死啊哎哟……求求爷爷饶了小的们别再打了哎哟……再打小的们的狗命就没了哎哟……” 贾琏听得明白,看来妙玉还没吃亏,心情好了不少,嘴角带上点儿笑容: “你们的命跟狗屎一样,我要那玩意儿干嘛?你们自己留着就行了。” 白大侠一听,顿时感激得不仅自己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还招呼着其余五位大侠一起磕头。 贾琏顿了顿,慢悠悠起身来到白大侠跟前,用手杵了杵裤子里的断腿,微笑问道: “真断了?” 白大侠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头上立马就是一层白毛汗,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真断了啊哎哟……” 贾琏回头问发儿: “这断了的骨头能接好吗?” 发儿有点儿不太好意思: “二爷,这是我们的规矩,断了骨头就得捏碎了断茬,这样他就是找了天下第一名医来接骨,最后两条腿也是一长一断,肯定是瘸了。” “这……这多没人性啊。”贾琏听得皱眉,于是满脸歉疚地望着白大侠: “你们‘盖世六侠’成了‘盖世六瘸’,恐怕是很难再闯荡江湖了,若是过不惯普通人的安稳日子,我倒有个法子。 你们不妨过后再来蟠香寺捣乱,我让发儿给你们把那条腿也打断了,这样你们两条腿都变短了,这就不瘸了嘛。” 白大侠还没开口,其余几个已经磕头大哭: “爷爷饶命啊!小的们这辈子都再也不敢来了……爷爷就给小的们留下一条好腿吧……” 罗小乙哭得最凶: “疼死我了……我都快尿了裤子了……” “你妹啊!你已经尿了!”贾琏皱着眉,从袖口里抓出手帕捂着鼻子,扭脸就往后急退,“你觉不出来?还闻不见这骚气味儿啊!” 兴儿赶紧也掏出帕子给贾琏扇风,还赶紧替罗小乙解释: “二爷,他鼻子歪了,真闻不见。” 贾琏达到了恫吓这群流氓的目的,一摆手: “滚滚滚!你们这‘盖世六瘸’赶紧滚!” . 六个泼皮各自拖着一条断腿朝山下爬去,贾琏得意一笑之间,无意间却见一株高大的古树背后,竟有个面目凶恶的老道姑,正偷偷朝这边瞧。 贾琏心中奇怪: 蟠香寺是尼姑庵,怎么还有道姑? 一直在察言观色的兴儿立刻凑上来道: “二爷,方才下船之前我问过了,这附近除了蟠香寺,还有一个姑子观叫‘真玄观’,两个和尚庙叫‘玄墓寺’和‘龙刹寺’。” “哦——”贾琏由衷感叹,“可那长得也忒丑了,我还以是这是进了《西游记》呢。” . 可问题是,在贾琏一路走到蟠香寺门口的时候,举起手来正要拍门,忽然心中一动,猛一转头,正见那面目凶恶的老道姑,竟然又在一棵树后朝这边张望。 真的改《西游记》了?这是谁们家的妖怪放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檀香味儿的屎 人家虽然长得丑,还跟在后面一路偷窥自己,讨厌是讨厌,可这也不算什么大罪过吧? 就算人家是妖怪,又没主动来招惹自己,上去就打也不合适吧?孙悟空都不带那么不讲武德的。 贾琏决定不搭理这老妖怪,反正留个心眼就是了。 于是贾琏开始叩打门环。 结果刚敲了三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子怒斥的声音: “还要来装神弄鬼!都知道是你们六个了! 再来捣乱打搅我们清修,我们可就要去府衙告状了!” 这声音中气十足,贾琏确定这不是妙玉。 不知者不为过,贾琏客客气气道: “在下姓贾,初次来到玄墓山。对蟠香寺慕名已久,想进庙去拜佛,可否请小师太开门?” 里面立刻答道: “门口有牌子,本寺不接待香客。” 贾琏一扭头,这才看见庙门外的墙上,钉着个木牌,上写: “本寺三不: 不开庙门,不受香火,不做道场。” 贾琏一咧嘴: “既然不开庙门,那你们这庙还盖这么大一门干嘛啊?” 兴儿立刻接茬: “聋子的耳朵——就为了好看。 他们这庙要是不盖大门,这牌匾往哪儿挂啊?” 正此时,听得里面又有脚步声,接着有个苍老的女声缓缓说道: “妙善,还是那六位施主在外面搅扰么?” “师父,外面来了个贾施主,说要进庙来。 不知道是不是那六个泼皮又来使什么花招,倒要小心。” “心存善念啊妙善。”那老尼姑说罢,又清了清喉咙,隔着门向外说道: “贫尼是蟠香寺住持,法号了然,这厢隔墙给施主行礼了。” 人家如此有礼,贾琏也不能失礼,赶忙答道: “在下贾琏,给了然师太见礼。冒昧前来,实在唐突。” 了然师太听贾琏声音清朗,出言也彬彬有礼,便继续道: “贾施主有所不知,鄙寺乃是比丘尼潜心清修之地,俗世之人进庙来,难免多有不便。 此行累施主一路辛苦前来,却不得入门,委实是不得已,还请施主多多见谅。” 人家把客气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贾琏就是再扫兴,也总不能撒泼耍赖要进去吧? 贾琏只好硬着头皮,也跟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乖乖告辞而去。 . 兴儿挠着脑袋,看贾琏垂头丧气的样子,猜想他是以为没能见到“盖世六瘸”方才所说的绝色小尼姑而沮丧郁闷——二爷骨子里绝对的好色的,这点兴儿始终坚信。 想了想,兴儿鬼鬼叨叨凑上来,小声道: “二爷,咱们大老远的来都来了,就算不进门,好歹围着这庙转一圈儿啊? 万一正好看见有个后门什么的,咱也算‘贼不走空’不是?” “胡说!什么‘贼不走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贾琏给了兴儿后脑勺一巴掌,但心里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叫‘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没学问!” 其实不疼,但兴儿故意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但嘴里还得犟一句: “二爷英明,要是狗嘴里都吐出象牙来了,那象牙还能值钱吗?” . 蟠香寺的后墙上,还真有个一扇小木门。 贾琏他们刚走到后门附近,刚好听见后门里面有人说话,于是三人赶忙躲到树后。 门闩响动,后门打开一条缝,先有个尼姑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打开门。 从门里先走出两个俗家打扮的婆子,各自担着两桶水出来。将水倒在院墙外面的。 然后用扁担挑着水桶,出门沿着山路而去。 又一有俗家打扮的小丫头出来,将一簸箕雪白的鹅毛远远扔了出去。 那小丫头又在墙边不知折腾了一阵子什么,才又进去了。 方才探头的小尼姑出门来朝山下张望,又招手叫出一个小尼姑,二人揣着手倚着墙,开始抱怨: “咱们好好一个清净地方,刚才给那一群泼皮无赖堵着门来骂,都是那个妙玉作的妖。” “师父也是,长安寺里来了贝叶经文,竟只偏偏带了她一个去看。这才在半路上惹来了那个什么衙内,连累了咱们正正经经的出家人。” “就她那样子,哪一点像个正经的出家人?哪有天天用两个婆子、一个丫鬟伺候着的出家人? 整日里作怪作妖,每日洗衣裳、洗桌椅也罢了,洗屋地、洗院子也罢了,她竟然连她窗外的梧桐树都让老婆子每天洗两回,可不是有病? 一天里从早到晚,光洗手要洗几十回,洗了手还要用她自己调的香沤子来沤手,浑身都带着一股怪怪的香味。好像全天下就她一个干净人似的” “可不是?她嫌这个脏,嫌那个脏,就不知她自己才是最讨人嫌的。 你瞧瞧咱们这一寺上下,除了师父和她带来的婆子丫鬟,还有谁搭理过她?” “是咱们不搭理她?阿弥陀佛我的菩萨,分明是她不搭理咱们啊。” “大家都是出家人,怎么就她非要与众不同? 师父老教导咱们说,出家人切切不可有分别心,那怎么对她就与众不同?难道她比咱们高贵?” “阿弥陀佛,人家妙大师父真的比咱们高贵也说不定。 你瞧她那派头,比皇后娘娘还像皇后娘娘呢?你见过哪个出家人用的马桶往里面垫香木粉、用过之后要盖鹅毛的?” “人家盖鹅毛是怕臭味腌臜了她自己。” “嘻嘻,原来她也知道她自己也撒尿拉屎啊? 原来她也知道她的屎尿不是檀香味儿的啊?哈哈哈哈——” . 树后面。 贾琏听得一皱眉。 兴儿听得一咧嘴。 发儿听得面无表情。 . 这时候,两个婆子挑着水回来了。 等她们进去,那两个尼姑也跟着进庙而去。 “哐当”一声插上门闩,便再无声息。 贾琏扭头大步就走。 兴儿在后面追出老远: “二爷二爷,刚才怎么不凑过去瞧瞧?” “瞧什么呀? 瞧瞧那堆白花花的鹅毛里头有没有美人屎?” 兴儿听得又咧嘴,又皱眉,小声儿提醒道: “二爷,这么说话他不风雅。” 贾琏气呼呼一把揪住兴儿的耳朵,大吼道: “风雅!风雅!再好看的美人,拉屎也不风雅!” 兴儿这回是真的龇牙咧嘴: “疼疼疼……二爷松手啊……也许美人拉屎真的是檀香味儿哒!”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佛门争奇猎艳 贾琏和兴儿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没皮没脸。 发儿冷眼在旁瞧着,甚为不解: 这位琏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啊? 一时正经起来,没人比他更大义凛然、心狠手辣;一时不正经起来,又没人比他更嬉皮笑脸、玩世不恭。 一时能全不正经地做出许多正经人都做不成的正经大事;一时又正正经经地做出个极不正经的德行来。 发儿自幼就在“嘲风司”内历练,一向跟着行事极为严苛、为人极少言笑的石公子,真心是没见过像贾琏这样一时正经、一时不正经的顶头上司,更没见过能和自己下属这么没大没小的顶头上司。 但能在“嘲风司”供职的人,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嘲风司”的背后是谁,能得到自己老大总迎风青眼有加的人,必定是要在朝廷里飞黄腾达之人。 何况,这位琏二爷一向出手大方,只要是跟他出门,除了好吃好喝好玩之外,还总能得到相当不菲的赏钱。 以至于从京城出来到现在,他们这四个“嘲风司”派来的迎风使都抢着跟琏二爷出门。 发儿这趟跟贾琏下船登山赏梅花的差事,还是跟另外三个迎风使抽签赢了的结果呢。 . 贾琏跟兴儿嬉笑了一阵,便拣了块山石坐下歇着。 兴儿乖巧得跟小媳妇似的,给贾琏捶着背捏着肩揉大腿,不一时又开始没话找话: “二爷,那边有间房子。” 贾琏微微合着眼,干脆一仰身,直接躺在山石上。 他被阳光照得很舒服,闲闲道: “瞧你那出息,房子有什么新鲜的?你没见过?” 半晌,贾琏都没听见话痨兴儿开口答话 这不正常啊。 贾琏睁开眼,正看见到兴儿半张着嘴,直勾勾地望着远处。 “中邪了?”贾琏不轻不重地踹了兴儿一脚。 兴儿仿佛是中了定身法,被这一脚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还是一动不动,半张着嘴,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坏了,这回是真中邪了! 贾琏一翻身起来,上前一把扶起兴儿: “嘿!醒醒!”顺手在他脸颊上抽了几下。 兴儿的眼珠这才动了动,忽然一把拉住贾琏: “二爷,美人儿!” 把贾琏吓得往后一蹦: “你妹!别想占我便宜啊!” 兴儿伸手朝远处一指: “二爷,真的是美人儿。” . 铺天盖地的梅花之中,掩映着不远处的一间茅檐草舍。 在草舍前,正站着两个清丽绝俗的女子。 一个布衣布裙,披着一件佛红旧毡斗篷,但掩不住精华灵秀之色,气度超然,如野鹤闲云。 另一个女子,头带垂珠璎珞妙常冠,身穿一件月白交领素绸长袄,外罩一件黛绿滚边黑白阑干镶领、紫灰二色水田青缎镶边长比甲,天青色的丝绦束腰,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仿佛是观音菩萨降世一般。 那些什么柳眉杏眼,什么花容月貌的陈词滥调,都无法描述出这女子旷然出尘的飘逸灵秀,沉静如水,清冷如冰,都形容不出她的孤傲仙姿。 见那两个女子没有注意到自己,贾琏一揪兴儿的前襟,小声咬牙道: “再敢出一声,我剁了你。” 然后,头也不回地悄悄从一棵梅树背后,闪到另一棵梅树背后,直朝美人那边而去。 兴儿撅着嘴坐在地上,翻着白眼小声嘟囔一句: “哼,这两个美人就不拉屎了?双标!” 回头正看见冷眼瞧着的发儿,兴儿一撇嘴,赌气低声道: “看什么看啊?赶紧过去跟着啊。 那间草舍说不准就是一个茅房,回头再把二爷熏晕喽。” 发儿都看傻了: 这主仆二人,都是什么人间绝品! . 此时的贾琏,身手矫健堪比雪山云豹,很快便悄悄来到茅屋左近。 听得那布衣女子正笑道: “妙师父,这回我可有了,想来比方才那首还要好些。” 妙师父?妙玉! 原来妙玉并没在那庙里? 妙玉跑这里来做什么? 妙玉不是有洁癖吗? 她院子里的梧桐树都得叫人每天洗两回,好家伙,这又脏又旧的茅草房,那还不得把茅草都一根一根洗一遍啊? 贾琏忍不住探出头去瞧,却忽听妙玉道: “琏二,不可如此。” 琏二!!! 忽然遭到点名,惊得贾琏差点脱口而出: “不是我!” 幸而妙玉接着又侃侃而谈: “诗文不过是有感而发,既然此一时的感想本就不同于彼一时,又哪里有什么此一时的感慨比彼一时的感慨要好些的道理?” 那布衣女子随即连连点头道: “连儿明白了,多谢妙师父不吝指点。” 靠! 原来这姑娘叫“连儿”,不是喊我“琏二”! 奶奶的,平白无故吓老子一跳!差点自爆! 妙玉淡然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既有新诗,且念来我听。” 连儿答应一声,才徐徐念道: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她刚刚念完,妙玉已经笑道: “好! ‘冲寒先已笑东风’,便已先声夺人,结尾的‘浓淡由他冰雪中’,更是有了出尘之气,果然是大有进益了。 你这学问也大可过得去了,不枉费我教了你这十年花费的功夫。” 连儿欣喜非常: “能得妙师父夸奖,我喜得今夜都难眠了。” “连儿,我既是你的半师,如今你年满十五,我便赠你一个字。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云:‘云无心以出岫’,又李白有诗云:‘日照香炉生紫烟’,既然你爹娘给你取名为‘连云’,那你便字‘岫烟’,如何?” . “原来她是邢岫烟!” 此言一脱口而出,贾琏捂住自己的嘴都没来得及。 妙玉和邢岫烟闻言也吓了一跳,四只盈盈如秋水的妙目带着惊慌瞧过去,正看见一棵蟠螭遒劲、旁枝横斜的梅树后面,露出一张俊美的男子面容。 妙玉一阵慌乱,随即怒斥: “什么大胆的登徒浪子!敢来佛门争奇猎艳?” 第二百二十五章 说我浊臭逼人 贾琏见惊扰美人,忙现身出来,施礼道: “在下乃是金陵荣国府的贾琏,并非登徒浪子。” 妙玉冷然背转身去: “侯门公府,只会以贵势压人,俗中之俗。” 又向岫烟道: “莫要理会这等俗人,浊臭逼人。” . 浊臭逼人? 这怎么上来就骂这么难听的话啊? 这妙玉是出家人吗?怎么这么没溜儿呢! 贾琏正要回嘴,一旁的邢岫烟却彬彬有礼说道: “原来是荣国府的琏二爷,咱们还有亲,竟不是外人。 家父乃是尊府中大太太的长兄,小女子姓邢,名连云,字岫烟。 可惜今日家父与家母都外出做客,未能相见。”说罢先向贾琏见了礼。 贾琏见邢岫烟举止言谈大方得体,也赶忙回了礼。 心中不由赞叹: 你看这姑娘,不光漂亮,还性格好,有教养。 别看这姑娘才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眼可见,以后必定是个贤妻良母,谁把她娶回家算谁有福气。 《红楼梦》原书中对邢岫烟记述不多,只说她是邢夫人的侄女,一个出身寒门的穷小姐,但自尊自爱,不卑不亢。 邢岫烟在贾府借住的那段日子,邢夫人对她也很一般,除了忽视,就是算计。 连王熙凤那么能算计的,都看这妹子可怜,每个月也给她发二两银子的月钱。 可邢夫人呢,竟然要求邢岫烟从这二两银子里再拿出一半去补贴这妹子的爹妈,还腆着脸告诉邢岫烟:‘你要使什么,横竖有你二姐姐的东西,能蹭着使也就完了。’ 迎春手底下的刁仆又极善于欺负人,倒要邢岫烟拿钱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逼得小姑娘没办法,只能在大冬天里连棉衣都送进当铺了。 后来薛姨妈看中了邢岫烟,让王熙凤去做媒,要让薛蟠的堂弟薛蝌娶邢岫烟当媳妇。 据说薛蝌长得很是英俊,又有才学,又有品德,众人都说他才跟薛宝钗是亲姐弟似的,薛蟠倒像是捡来的。 等等,薛蝌像薛宝钗? 也那么一肚子心眼、两肋条算计的? 嘴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背后都有一百个弯弯绕。 一想起宝钗,贾琏不免摇头。 情商高,但太功利,跟薛宝钗那样的女人在一起,男人会觉得从心里累。 因为那种商贾之女,早已习惯了无时无刻在算计,算计怎么样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她的美丽,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宽宏,她的一切一切,都只是她经过精心算计之后的外在表现。 你看到的样子,只是她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可能和她过了一辈子的男人,也没见过她真正的样子。 . 岫烟哪知贾琏此时所想的已经跑题十万八千里,向妙玉道: “妙师父,这位琏二爷乃是我家亲戚,必不是坏人的。” 妙玉也不转身,只仍旧将一个纤瘦的背影对着贾琏,冷冷扔下一句: “不是坏人,也是俗人。” 俗人? 俗你妹! . 天近黄昏时分,贾琏一行人所乘的大船停靠到了吴门码头。 自打见了妙玉的那副孤高做派,贾琏一直心绪不佳,此时故地重游,再次来到这姑苏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也没让贾琏提起兴趣。 日色渐暗,一层层粉红莲瓣似的晚霞,在袅袅炊烟中渐渐暗下来. 贾琏闷着头走下船,迎面就有一个驼背老奴跪下磕头: “老奴林平安,伺候了林老爷家中三辈子主人,如今是在林家老宅看房子的。 老爷来信吩咐,说要请琏二爷到老宅中暂住。老奴算计着,琏二爷的船今日就该到姑苏了,是以从上半晌就在此等候,不想,二爷到如今这早晚才到。 琏二爷一路风尘劳顿,委实是辛苦了。” 原来贾琏自扬州出发之前,林如海已经吩咐家人从旱路快马赶到姑苏,让林家看守老宅的家人打扫安排,以便让贾琏从水路到达姑苏之时,便可直接接入老宅安置休息。 林平安如此周到,让贾琏心生歉疚: “我在路上耽搁了,有劳你多等了这许久。” 都是因为自己忽然要去蟠香寺看妙玉,结果让这驼背老奴巴巴等了大半日,贾琏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便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亲自递给林平安: “这时节还有寒气,拿去买杯酒吃,暖暖身子罢。” 林平安见贾琏做派不拿大,又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赏钱,是以愈发恭敬。 请贾琏一众人登上早已预备好的马车,林平安在前带路,直奔林家老宅。 三辆马车,一辆坐着贾琏、茱萸和晴雯,剩下两辆拉着行李,走在姑苏的石板路上,碌碌的车声响了一路。 一直到车停下来,有人来打车帘,贾琏才忽然发现不对劲: 靠!这一路也忒安静了。 不管是茱萸,还是晴雯,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这不正常啊。 . 姑苏知府府里,也不正常。 时任姑苏知府树郁,上任才只半年,就已经注定要被写入本地史册——由他而生的一句俗语,如今整个姑苏满大街都在说。 “一烙铁烫平”,这句俗语用吴侬软语说起来,十分好听,所有姑苏人都明白,这句俗语完美表达了“一步到位、一锤定音、绝不拖泥带水”的意思。 其实这句“一烙铁烫平”并不是树知府说的,而是做的。 自打树郁树知府来姑苏上任之始,便高打“清明”牌,自称“极善断案”,号称要“凶案必破”、“积案必破”。 刚开始,姑苏人对此并不大相信,毕竟破案绝非易事,尤其是命案、疑难案,甚而还有悬而未决若干年的无头案。 但树知府竟然真的做到了。 仅仅半年,整个姑苏城,所有大小案件以及历史积压案件,通通告破,无一遗漏。 一时间,姑苏城里所有的好人坏人,一听说树知府的大名,个个战战兢兢。 旁人觉得破案很难,但树知府觉得很容易——只要铁面无私。 当然,是说烙铁铁面无私。 因为树知府坚信,善于断案的关键,要靠善于使用烙铁。 只要审案,先把用炭火烧红的烙铁摆在大堂上。将犯人押上堂来,抛开事实不谈,抛开情由不问,先用烧红的烙铁判断一下犯人的清白,好了,结案! 如此断案如神的治理功绩,很值得姑苏人传诵——“一烙铁烫平”。 但今天,树知府没动烙铁,而是一直在等消息,直到有人来报: “贾琏来苏州,随身带的是两个丫鬟,不是一个。”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尿不到一个壶 “果然是两个!果然有古怪!” 长随刚刚出门而去,知府树郁便将手里的茶盏狠狠朝桌子上一墩,琥珀色的晶莹茶汤溅洒在紫檀木桌面上,仿佛就成了褐色的陈旧血痕。 “哎哟吓我一跳!” 随意窝在椅子上邹森本来正要站起来去抓把瓜子儿,被他姐夫这动静儿给吓得又一屁股坐倒在椅子里。 “姐夫,多个丫鬟怎么了?姓贾的这小子是有了名的好色,一个丫头陪睡觉不够,就路上再买一个,有什么奇怪的?” 树郁本是个同进士出身,脾气又不好,要不是仰仗着老丈人邹和是北静王家里的大管家,才终于搭上了北静王这条线,在官场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姑苏知府。 完全是看在老丈人的面子上,树郁才不得不时时照应着这个小舅子。 就连到姑苏来做知府,都得给小舅子在姑苏的巡检衙门里找个肥差。这小舅子没出息,老丈人非得说必须得放在树郁身边才能放心。 “一边儿去!你懂个屁! 哪里是随便在路上买个丫鬟那么简单? 爹从京城写信来,说贾琏那小子从荣府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丫鬟、两个小厮,怎么到姑苏就成了两个丫鬟、六个小厮了?” “他不是去扬州了吗?扬州美女那么多,别说买一个了,我要是有银子,我买它十个八个的,夜夜做新郎。” 邹森歪七扭八地又窝在椅子里嗑瓜子,瓜子皮啐得满天飞。 . 树郁狠狠“哼”了一声,死忍着才没骂出嘴边那句“上不得台盘的狗东西”,转而问师爷: “不是我抱怨,他们在京里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怎么之前都没发现这小子原来是个‘茬子’啊? 早怎么不派人查他、跟他、防着他啊? 搞得现在事事觉得奇怪,又事事都没头绪! 都说他这趟是奔着扬州去的,说是送他表妹去看林如海,怎么又跑苏州来了?” 师爷査多才是个刀条子脸、小眯缝眼、却没胡子的小老头,见问到自己头上,便摸着下巴,先试探着说了句: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看他一来就住进了林如海的老宅,可见是早跟林如海打了招呼的。” “老查,你一向说话就都是那么不痛快! 这只是他住林如海宅子这么简单的事儿吗? 林如海是当今皇上派去扬州的巡盐御史,就是要往太上皇的势力范围里头扎上一根‘肉中刺’。 本来就够扬州的官员麻烦的了,幸亏还有盐政甄大老爷在那里千斤坐镇。 结果谁知道贾琏这小子到扬州一出手,直接就八大盐商之首的江春,给一锤子钉死在了一个刑事案上,还一把甄大老爷也牵涉在内。 死了几个人的刑事案啊,可不比贪腐案,想翻案都翻不了啊。 这回,恐怕甄桓也扛不住了,太上皇想包庇都包庇不了。 那个书呆子林如海,还只是个肉中刺,可贾琏这小子,是直接把扬州给扎烂了。 这么个刺儿头,忽拉巴跑到咱们姑苏,不会是又要奔着我来的吧?” 査多才看树郁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正是这话。 这个贾琏去了一趟扬州,就把扬州折腾得塌了天,这背后可不是他贾琏一个人这么简单。 按说荣国公那边,以后袭爵的就是他,他就该是咱们四王八公这边的人,也就是太上皇的人。 可他在扬州,明显是给林如海撑了腰杆子。 他要是跟林如海坐上了同一条船,那可就…… 东翁啊,要多多当心此人啊。 他的一举一动,都得严密盯着,尤其,不能让他和这个人勾搭上。” 査多才伸出干瘦的两根手指头,在胸前晃了晃,又赶紧收了回去。 树郁自然明白,他说的“这个人”,指的是自己的副手——同知严炎。 “哼!那个严炎也个刺儿头,表面恭顺,心里不满,当我瞧不出了? 我一直给京里写信,让他们想法子尽快把这麻烦人物赶紧调离姑苏,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早晚是个麻烦。” 査多才是树郁从京里带来的师爷,自然知道这当中的一桩公案。 . 严炎乃是前科榜眼,在渭南做了三年知县,成绩斐然。 本已下了文书调来姑苏做知府,却因为北静王横插了一杠子,结果就是严炎在姑苏上任的当天,就不得不又脱下了知府公服,改任低了一级的同知。 树郁作为北静王的亲信,光明正大地穿上了严炎刚刚脱下的公服,堂而皇之地压在了严炎头上。 严炎是榜眼出身,而树郁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严炎是因做知县政绩卓着而得以提拔,而树郁则是做了几年闲职,还搞得鸡犬不宁。如此两下一对比,就注定严炎和这位顶头上司八字不合。 再加上树郁自从一上任,就急于证明自己是个“能吏”,所以一道“一烙铁烫平”的雷霆手段,把姑苏压得没人敢言语。这当然也跟严炎那种宽厚爱民的官员完全不对路,一把手和二把手尿不到一个壶里,理所当然。 . 査多才眼珠一转,摸着下巴道: “将他调离姑苏自然是好,可远水不解近渴啊东翁。 如今贾琏已经到了,眼下的事情,可不能拖着。 不如,明日一早就指派他下乡劝学劝农,反正是不能让他留在姑苏城里,免生事端。” 树郁连连点头: “正是这话!不能耽搁。 我这就派人去传话,就说春季已到,劝学劝农都是要紧事,让他赶紧下乡去。” 他们这里商量得热火朝天,百无聊赖的邹森已经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子,实在忍不住,忽然插话道: “姐夫,能借给我几个差役不?” 见树郁没理他,还在跟査多才商量派人去跟踪、监视贾琏的事情,邹森不耐烦起来,用脚将椅子踹得“咣咣”响: “姐夫!姐夫!给我派几个差役!我有要紧事!” 树郁给他吵得心烦,可又并不敢得罪了小舅子,免得老丈人发怒,只好压着性子,随意应付道: “行行行,你自己去跟雷捕头说。 可我边还得用人盯着贾琏呢,只能给你两个。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天不早了。”说罢就连连摆手送客。 邹森皱着鼻子嘟囔: “两个啊?太少了吧?加上‘盖世六侠’才八个人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笨人动手割尾 这一夜,林府之中,正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贾琏洗漱之后,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披着大氅,独自坐在桌边,专心做功课。 他此来姑苏,是为了两件事。 一件是送茱萸去姑苏天妃观见她母亲;另一件,便是要去“鹤山书院”求见传说中的书友先生,商谈延请名师到京城贾家族学开设“鹤山书院”分院的事情。 虽然他身上带着林如海的亲笔信,书友先生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但毕竟他贾琏一向不好读书,如今要去见当世知名的大儒,自然还是要看看书,多准备准备,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见什么人,须得说什么话。 这并不是世故虚伪,而是为了沟通顺畅。只有彼此了解,反而才有坦诚相待的机会。 否则,鸡同鸭讲,除了浪费时间,浪费感情,还有浪费唾沫星子,没屁用。 比如贾琏前世,很多人上网就吵、就掐、就撕,原因就是读书太少,说话根本就不是为了沟通,那种发泄式的表达,纯属就是为了浪费唾沫星子。 . 隔壁的屋中,晴雯和茱萸围着被子坐在床上,也在小声沟通着。 女孩子之间的沟通方式,往往靠的是分享。 分享彼此的零食小物,分享彼此的衣裳首饰,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也分享彼此的私家秘密。 越分享,越亲密,而且一分享起来,就没日没夜。 她俩这一路上本也已经分享了不少,但此时真正到了姑苏地面上,二人都要见到自己的亲人,偏偏又都是又盼又怕,于是更需要靠分享来减轻理压力。 . 三更过后,贾琏合上书,伸了个懒腰,正要起身去安寝,却听利儿在门外轻轻叩门道: “二爷,小的有事回禀。” 如此三更半夜来说的事情,必不是好事。 果然,利儿来向贾琏汇报,自从他们一行人下船登车,后面便有“尾巴”暗暗跟随。 及至入夜,周遭更是出现了几个暗中紧盯林府的不明人物。 发儿假装出去买碗馄饨吃,财儿假装去河边刷鞋,都发觉果然有人在后面尾随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利儿他们都是“嘲风司”的高手,做事从来都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干净利落,此时来找贾琏禀报,当然是已经探查出了结果: “这帮人轮番盯着咱们,他们都是知府衙门里派出来的。 小的已经去知府衙门看过了,知府树郁和师爷随时在等着这些人汇报咱们的一举一动。” “姑苏知府派人盯着我?”贾琏有些莫名其妙。 他从扬州出发之前,与林如海闲话中已经得知,如今的姑苏知府树郁是北静王的大管家的女婿。 自己与北静王并无过节,更不认识树郁,他为什么要如此死盯着自己? 利儿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道: “小的担心,他们的目标是茱萸郡主。” “哦。”贾琏应了一声,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他们要是打茱萸的主意,那他们算是死定了——这里有“嘲风司”的四个高手,能让你姑苏知府死八个来回不带重样的。 至于姑苏知府要跟踪茱萸的原因,贾琏就更不在意——这当中的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毕竟涉及宫闱秘闻,听起来很刺激。 问题是太刺激了,他要命。 可以八卦,但必须适度。 . 于是贾琏立刻故意提高了声音: “什么?他们如此紧紧跟踪咱们,那咱们以后出门倒不好办了。” “谁说不好办?”在里屋的茱萸果然立马闻声而出,“谁这么大胆子敢跟踪咱们?茱萸小爷叫他明白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离开扬州这一路上,茱萸一直没精打采,尤其是今天下船之后,简直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贾琏有心劝她哄她,又明白自己既然不知道她母亲与皇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她来见母亲的心结所在,便是劝她也劝不到点儿上。 听利儿来禀报有人跟踪,贾琏立刻决定用此事来给茱萸分分心。 贾琏一出手,茱萸必咬钩。 果然是“弱智儿童欢乐多”。 贾琏进一步故意皱眉道: “好办?你说得容易。 他们若是江湖中人倒也罢了,偏偏又都是衙门里的公人,难不成得让我出面去硬碰硬?” “抬杠小能手”茱萸逢杠必抬: “为什么非得你出面? 为什么非得硬碰硬? 茱萸小爷有的是法子你知道不知道? 都不让他们知道我是谁,就把他们个个都折腾死。” 贾琏继续以退为进,连连摇头: “算了罢。 你知道他们外面有多少人盯着这里吗? 你知道他们都易容改扮成什么模样么?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对咱们是在是太不利了。 你还是别给我惹事了,不如我明日给姑苏知府递个帖子,看看他肯不肯买我的帐。” 越是想让茱萸干什么,你就得越压着,就是别让她干什么,她一定会“迎难而上”。 “你瞧不起茱萸小爷的本事? 易容改扮?这个本事还有谁厉害得过‘嘲风司’? 我告诉你,我在‘嘲风司’从小玩到大,他们四个的本事我都会。 反正还没到日子呢,小爷这几日正又闷又烦,凭他们来多少人,小爷我玩儿不死他们的!” . 嘿嘿,这个可以有。 既然是姑苏知府自己先出了手,那可就是你自找倒霉了。 贾琏原本并不想招惹北静王的人,毕竟自己此来姑苏完全没有什么政治目的。 自己在扬州已经打掉了盐政甄家,打残了八大盐商,打回了一千多万两银子,林如海的奏折一上,只怕此时京城里已是一片唏嘘之声。 皇帝久啃不下的两淮盐务,一举被贾琏打了个痛痛快快,朝廷钱袋子上的窟窿就此弥补,赈灾、军需、修河工都有了钱。 这样的功劳,足够了,用不着再跑到姑苏额外再加班加点了。 该放松要放松,何必这么卷呢? 前世就是活活卷死的,这辈子还不活得从容点儿? 聪明人动口,笨人动手。 所以,就让茱萸出手好了。就当给她找点儿事干,要不她也老逛街。 何况,老有这帮人在屁股后面跟着,多麻烦啊,这个尾巴,得留给茱萸去割断。 . 第二天一大早,六个一模一样的贾琏,同时从林府里出来,分别朝六个不同的方向,施施然溜达而去,看得周遭人目瞪口呆。 于是有人传言:林府里闹鬼了。 因为这天,正是清明。 第二百二十八章 高人你真嫩啊 清明时节雨纷纷。 不过,这回清明节的雨同茱萸一个德行,忽然间就没了耐心,只下了一个来时辰就停了。搞得路上的行人都没来得及断魂,牧童没来得及指路,杏花村的酒家也没多做几单生意。 不过这对贾琏来说,倒是件好事。 他脚上那双青缎粉底小靴可是布底儿,踩了水就打滑,再沿着青石板的台阶登鹤望山,只怕少不了一步一磕头。 这么恭敬的大礼,“鹤山书院”的山长书友先生未必受得起。 . 今天从林宅出来的六个贾琏里头,只有奔“鹤山书院”的这个是真的,剩下的,是茱萸和“俗不可耐四金刚”假扮的。 不过让人额外的是,似乎那五个贾琏都比真贾琏像贾琏,所以那五个贾琏都有人紧紧跟踪而去,就只有这个身穿布衣的真贾琏没人搭理。 搞得贾琏属实非常难堪,恨不得追过去给那五个跟踪的笨蛋一人一个大耳帖子。 但后来转念一想,这五个笨蛋最后肯定要沦为茱萸的玩物,拿可就绝对不止大耳帖子这么简单,心下顿时安慰了一些。 善念一起,贾琏还暗中祝福了一下那五个跟踪狂,祝他们运气好,能赶上茱萸玩儿累了的时候。 . 鹤望山山势平缓,沿着山道拾级而上,沿路都有一条泠泠叮咚、潺湲不绝的清溪相伴。 中途溪涧落差变大之处,便形成一道道飞花溅玉的瀑布,一路上水汽氤氲,清新之气沁人心脾。 贾琏一路走,一路赞叹。少顷,又听得远远传来几声旷远悠长的钟声,更不由得由衷赞叹: “好个灵秀之地!” 及至走到书院门口,贾琏已经在茂林、修竹、清泉之间洗净了凡俗尘心,竟生出些“若不立刻拿出圣贤书来苦读,便是人生罪过”之感。 原本以为如此大名鼎鼎的书院应该规模很大,却不料只有一个低矮的竹门,门上一块木匾,其上用墨笔大书空灵俊逸的“鹤山书院”四字,竟然连漆都没上。 竹门大开,也无人看守,贾琏一路走进来,连个过来阻止或者盘问的保安(错了,应该是书童)都没有。 进门来,迎面便是一片郁郁苍苍的紫竹林,林旁有一松一石,石上刻着一诗: 一双幽色出凡尘,数粒秋烟二尺鳞。 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 穿过紫竹林,便是几间青瓦灰砖的房舍,掩映在一片草木葱茏之中。 院中打扫得很是干净,但没人。 探头进屋里,打扫得更干净,书、琴都在桌上,但还是没人。 贾琏正纳闷,忽然听见一间房舍后面有扫帚扫地的声音,赶过去一看,见是个年过七旬的布衣老者。 哎哟谢天谢地,走了一路,可算是见着活人了! 贾琏激动地朝老头笑着一挥手,老头只是翻了翻眼皮,然后继续低头扫地。 . 高人!这一定是高人! 而且还一定是扫地僧级别的高人! 那须发皆白的外表,那悠然自得的神情,还有猛然看见贾琏时、那毫不吃惊的反应,绝对是一代宗师的派头。 于是贾琏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才道: “在下金陵贾琏,请问老丈……” 贾琏还没说完,“宗师高人”极为不耐烦地大声道: “老张回家上坟去了,今天没在!” 老丈?老张?这什么耳朵啊! . 贾琏还没恼,“宗师高人”自己倒恼火了,狠狠将手里的扫帚用力挥舞起来,把地上仅有的几片落叶扬起几个起落。 “高人”不解恨,气哼哼嘟囔道: “大清明节的,给老张放假,不给我放假! 短棺材小毕扬子!” 贾琏能听得懂苏白,也知道这最后一句话骂得很是下流——这净出全国高考前三名的着名学府,这宗师也……也太接地气了吧? 贾琏嘴角抽了抽,重新鼓起勇气,继续道: “请问……” “问什么问!你是谁啊就有脸问! 三个月没发工钱了!皇上家还不养饿兵呢! 要不是因为山长是我本家的四爷爷,我早就不干了哩!” . 原来眼前这位暴躁老者不是“宗师高人”本人,是“宗师高人”本家的大孙子。 靠!真够孙子的! 不过,这暴躁老头看着得快八十岁了,本书院的山长是他四爷爷…… 好家伙,那位书友先生少说也得一百多少岁啊,这是什么神仙书院? 要不开个“养生学校”吧,专门传授养生秘方,估计比培养学生还赚钱。 . 暴躁老头看贾琏望着自己发愣,火气更大,举着扫帚像轰鸡鸭似地把贾琏往外赶: “出去出去!贼特兮兮的,不像好人!” 贾琏被他一路赶到大门口,迎面差点和一个牵着驴的中年人撞个满怀。 倒是暴躁老头一见那人,顿时跟变了个人似的,立马恢复了方才贾琏初见他之时的平和气度,宠辱不惊,上前规规矩矩一揖到地: “小朱子给严老爷见礼。” 小朱子? 嗬——这快八十的老大爷,自己给自己的称呼可真嫩啊。 那个被称作“严老爷”的人中年人倒不以为意,显然早已习惯于此,只问: “这是怎么回事?你赶他作甚?” 小朱子大爷规规矩矩躬身答道: “回严老爷的话,书院的人都不在,这人就趁机鬼鬼祟祟进了书院来,也不递名帖,又不说来历,所以才轰他出去。” 把贾琏气的!我一上来就说我是“金陵贾琏”,这老小子怎么一嘴瞎话啊!怎么长这么大岁数的? . 严老爷转头打量贾琏,见这个二十岁左右的俊秀年轻人虽只是一身布衣,却难掩人物卓然,气度不凡,便向贾琏一点头: “请问怎么称呼?” 贾琏赶忙施礼道: “在下金陵贾琏,来拜会书友先生。” 那人见贾琏施礼的动作行云流水,便知他家教极好,一笑道: “我姓严,名炎,巧了,我也是来寻书友先生的。” 这回,宠辱不惊、耳音极好的小朱子大爷极为有眼色地不问自答: “严老爷,今日清明,书友先生带着一众弟子去了‘林泉高致’,要到下半晌才回来。” . 贾琏咧嘴一笑: “他们都到‘林泉高致’给你凑这三个月的工钱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莫名就是仇人 “林泉高致”并不远,沿着泉水一路上行,便有一处山间平台,一道飞花碎玉的瀑布洋洋洒洒而下,有一亭翼然建于泉边,委实是个风景绝佳之处。 此时,正有二十八名弟子,跟着四名教授、八名教习,一层层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 前面的教授、教习坐在亭中的座椅上,后面的学生都自带着马扎,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恭顺。 而那矮胖子正悠闲闲地举着一杯茶,看着亭中的“曲水流觞”中缓缓流动的清澈泉水里,那盛着美酒的素白瓷杯会流到谁的眼前停下。 严炎显然与矮胖子很熟,一见之下已经笑容满脸,上前就撩衣拜倒在地: “学生严炎,拜见恩师。” 矮胖子大笑: “是黄臣来了啊,正巧,正巧! 今日学生们都放假在此玩乐半日,不拘礼,不拘礼。” 他显然兴致甚为高涨,拉着严炎笑道: “刚刚文若做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紫陌乱嘶红叱拨,绿杨高映画秋千’极好,极好啊。” 严炎一听,也顿生文兴,笑着朝坐在亭外第一排的一个高瘦青年一点头: “王彧这孩子果然又进益了,看来明年大比,他这个前三甲是妥妥的了。” 矮胖子连连点头,朝第三排的学生一指: “今年回乡参加院试的六个学生里头,有四个都各自是他们县里的案首。 今年正好赶上秋闱,如此,本省的解元少不得就要在他们六个当中出了。” 说罢,又朝那六人道: “《商君书·战法》有云:‘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你们都是要一路直考到殿试上去的,万万不可因一时的胜败改了性情。 就好比你们眼前的这位黄臣学长,当年初入咱们书院之时,别说案首,连秀才都中得勉强。 但他立志向学,发愤图强,也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苦下了几年功夫,到后来,一举中了丁午科的榜眼。 且他的卷子和当年状元陈群玉的卷子,可是让那时候的万岁爷、如今的太上皇掂量斟酌了足足半日,实在是难分高下啊。” “恩师谬赞了,当年得了状元的怀璧学长在书院之时就文名显赫,学生一直是多有不及的。” 严炎这话虽如此说得十分谦虚,但一想到自己当时得了榜眼之时的欣喜和此后数月的风光,脸上险一险就露出些许得色来。 可严炎随即又想到自己此时的境遇,不免愈发地憋屈难言。 . 且不说被生生夺了知府的位子,就说昨日,都过了定更天,知府树郁派人来到严炎的住处,让他一早就出发下乡劝农劝学,万万不得耽误。 又说因为府衙人手紧缺,无人可派,只让同知一人成行,而且,衙门里连匹马都不借。 严同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在清明一大早,独自一人骑着自己家的驴,冒雨直奔乡下而去。 路过鹤望山,严炎便想来拜望一下恩师,也想顺便倒一倒这一肚子的苦水。 . 矮胖子早瞧见了跟在严炎身后的贾琏,看他文质彬彬、穿着布衣,只当他是严炎要介绍来书院念书的学生,便微笑问严炎: “这位小友是你带来的?” 严炎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听此一问,愣了愣,才赶忙答道: “哦,这位贾公子,是方才在书院门口遇到的。 听他说,他也是要来拜见恩师的。” 贾琏一直站在旁边没言语,心中略有些失望。 原来这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就是传说中的“书友先生”,就是那个快八十岁的小朱子大爷的本家四爷爷。 看来“养生学校”是开不成了。 看他那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八的矬墩子体型,估计他除了“能吃”之外,也没什么养生秘方。 . 但人家书友先生是全国闻名的儒学大家,而且是全国公务员考试辅导班的绝对名师,贾家要想重振家业,管好后世儿孙,就必须得靠此人出手。 于是贾琏礼数周全,清楚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诉求,并从怀中掏出林如海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上去。 书友先生笑着接过林如海的信: “原来是如海的内侄,早前他信里还跟我提起你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书友先生低头微笑看信,一旁的严炎不由皱了皱眉头: 原来这小子是京城荣国府的贾琏啊。 当年严炎中了榜眼,在京城侯职之时,就听说过贾琏的名字——贾家一辈不如一辈,贾琏就是当中最典型的“废物型败家子”。 这小子自幼不肯读书,只爱酒色享乐,靠着祖上的封荫,是个百无一能的酒囊饭袋。 不过就是嘴上还有些言谈机变,因为家族背景才知道点儿仕途经济的学问,来往应酬一些官场的朋友而已。 其实,这个贾琏大字不识几个,文武一样不会。 在京城的一众纨绔子弟当中,贾琏是有了名的“不中用”,连惹祸打架都是跑得最慢的那个。 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废物,竟然恬不知耻地跑来全国最顶尖的学府书院,想从这里请老师去教他们贾家的那一群败家子? 痴心妄想! 痴人说梦! 吃饱撑的!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当年金陵之中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四大名宦世家,贾家名列其首;且又正在开国功臣派的“四王八公”之中占了荣、宁两个国公,他们这些功臣派之间相互之间勾结连络,扶持遮饰,俱有照应。 不止贾家,不止四王八公,甚至不止功臣派一派,这些公侯子弟,有权有势,狼狈为奸,为所欲为! 树郁不过是北静王家中奴才的女婿,就能生生夺取我这榜眼的官职,压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贾家与北静王一向交好,这个贾琏也必是他们一路的腌臜货色! . 严炎心里越想越气,不免便将对树郁的火气撒在了贾琏身上,难掩脸上轻蔑,眼中愤恨: “如海学弟是我下一科的探花郎,他的内侄自然也是人中龙凤咯。 不知贾公子如今是考了功名,还是捐了官? 看贾公子文采风流,不知捐的是个几品职衔呢?” 第二百三十章 拼刀刀二十五 这话问的,怎么让人听着那么难受呢? 先说什么老子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然后问捐了几品官,就好比先猛夸一通老子有钱,然后问我:你身上这裤子是拼刀刀上打完折25块的那种吧? 但贾琏此行的目的又不是来找他严焱的,于是贾琏一笑,坦然道: “不才少年之时不知好歹,只嫌读书太苦,不肯用功,乃是个无知纨绔。是靠着家中先祖的功德,才得以捐了个五品同知的闲职。 近来虽已幡然悔悟,决意痛改前非,奈何已是‘老来方知读书迟’了。 如今蒙皇上恩典,破格提拔在京里做了顺天府的知府。” .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学生们立刻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啊?才这么年轻就已经做了知府啊?” “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捐来的前程如何能当实任官员?而且还是顺天府知府这等重要职位?这简直是坏了体制啊。” “何止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你听不出严学长那话里的意思啊?这人是靠家中权势捐的官,能有什么学问?肯定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哎呀这等纨绔子弟能在朝廷中做得风生水起,难怪严学长屡屡说朝中清流被排挤踩踏,可叹可叹!可恨可恨!” . 严焱没心思理会旁人议论什么,他此时正懊恼得很。 他是听见贾琏说到官职,这才忽然想起来,好像确实是在邸报中见过,说顺天府原知府升迁,将其下的同知拔选成了知府。 那时候严焱不过一眼带过,心中只想着若是自己头上的树郁能调走,那么自己这个同知是否也能如此顺利拔选? 竟不知那邸报里所说的,原来竟是眼前这个贾琏! 这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已经是朝中执掌京畿的三品大员。 嗨!真真不该多嘴问他官职! 如今问出来了,人家是三品,自己是五品,难不成自己还要给他跪拜行礼不成?! 混账! 想起自己‘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多年苦读,才好不容易金榜题名。 得了榜眼,进了翰林院,本该一路升迁直奔内阁而去,谁料想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南安王爷派系中人而遭弹劾,太上皇也未查,直接下旨,便将自己谪贬去了渭南做了个县官。 严焱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认定自古真金不怕火炼,在渭南期间,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终于做出了成绩,三年后又得到了提拔。 谁料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白无故又被北静王欺压,只得委屈做了个五品同知,被树郁那等昏官压在头上,天天受气。 再看看眼前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贾琏,估计连《论语》都背不出几句来的白痴,竟然一捐官就是个五品同知,而且如今又升任了三品顺天府知府,后面还不知要怎么一路高升呢。 天地何其不公也! 严焱越想越是心中做酸,又听贾琏说道: “正因为我明白自己得官本属侥幸,走的并不是寻常路数,更觉得自己年少时的荒唐,需得想方设法弥补之前不读书的亏空。” 他这话说得很是恳切,但在严焱听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哦,合着你这种浪荡子弟享乐够了,荒唐够了,一正经下来就立刻能当大官飞黄腾达?反倒是我们这些莘莘学子,好容易苦熬出来的还得委屈受人欺负? 心中越想越不忿,严焱咬牙笑道: “哼哼,我还真真是肉眼凡胎啊! 竟没瞧出来贾大人的庐山真面目,原来竟是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孽海白莲啊。” . 这回贾琏可真明白了,严焱这是猛冲自己开炮啊。 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一句一句的,越说越不是味儿。 我之前又不认识你,从刚才一见面,咱们都客客气气的,我也没得罪你啊,你这是干嘛呢? 还‘孽海白莲’?老子又没拿屠刀屠了你全家! 成佛?成什么佛?我佛你全家的头! 于是贾琏一笑: “没瞧出来才是正常的。 真人之所以不露相,就是为了避免被小人追着骂。” . 此时,书友先生放下手里的信,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是笑吟吟的,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贾公子既然正好赶上清明诗会,那就是‘相请不如偶遇’的有缘人,不如咱们一道行乐。 过后,咱们出个‘林泉会’的小诗册子,也是一件雅事嘛。” 严焱立刻明白了恩师的意思。 林海来了信请恩师去京城开书院分院,恩师并不想去,又不好明着驳林海和贾琏的面子,于是故意要在这诗会上让贾琏明白自己的水准,主动知难而退,大家不伤和气。 清明当日,大名鼎鼎的“鹤山书院”在“林泉高致”举办诗会,这本“林泉会”的诗册少不得就要由书友先生亲自作序,还有这一众天下文生的顶尖学人锦心绣口的诗作,必定要文印万册,被当世学子抢购。 而且这诗册的《林泉会序》就算不是书友先生亲自书写,那也要由在书院中做教授的弥符先生书写,虽不能与《兰亭集序》相比,也是当世书法大家的作品,必定要被人争相前来书院观摩。 在这样文动天下的诗册里,半文盲贾琏敢写什么?他又能写什么? 但凡不想死得太难看,贾琏就只能赶紧告辞。 哼哼,我还偏偏就不叫你告辞! 想到此处,严焱反倒真心笑了出来,上前一把拉住贾琏: “我恩师一番盛情,贾公子可不能不给面子啊!” 说着话,见一旁的四名教授、八名教习已经让好了位置,严焱两手拉着贾琏,也就坐在亭中。 . “尚有沾巾雨,应怜侧帽风。 花眠山色里,柳笑水声中。 晴草浸当道,纸鸢鸣半空。 墦间人散後,乌鸟正西东。” 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学生念罢,书友先生含笑捻须点头: “登云虽才进书院不到一年,就能做出这样的诗来,好,好啊! 方才做的这十八首诗里头,还是黄臣的那句‘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顶尖。 他每日案牍劳形,还能文思不减当年,可见是一直读书不辍啊。” 严焱面上谦虚,心中亦不免甚为自傲,瞥着曲水流觞中的杯子,终于盼到它停在了贾琏旁边。 第二百三十一章 英雄血歌残阕 严焱不是一个人。 这一群人都和严焱一样,一直在眼巴巴地等待着。 就好比有个脑子秀逗了的瘸子,非要在万众瞩目之下的独木桥上连翻一百个空心跟头,那么大家的期待,无非是他什么时候掉下来,以及掉下来之后能摔多惨。 一开始,大家常规性地期待着贾琏狼狈逃走。 看贾琏被严焱死活拉住,大家又进一步期待看到他想逃走而不得的狼狈。 再后来,大家期待升级,都觉得他今天要是不当众丢丑,做出什么令大家捧腹喷饭的“大作”来,都对不起这一群全国顶尖顶尖高材生、个个都像饿死鬼看烧鸡似地盯着贾琏这份丢人劲儿。 甚至在大家的想象里,贾琏应该在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不是说出“叽叽喳喳几只鸦,明早个个烂嘴丫”的可笑狗屁诗,就是捂着肚子尿遁、屎遁都要使出来了。 一想到朝中荣国公的嫡传袭爵后人、三品顺天府知府大老爷在“鹤山书院”丢盔卸甲的故事,将随着《林泉诗集》一道传遍天下,从此在坊间传为笑谈。那该是多有趣的事情,众人更加期待,贾琏在众饿鬼眼里,就变成了烧鹅。 才刚满十二岁、就已经夺得临平案首的那个学生年纪最小,因为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贾琏,悄悄咽了口涎水。 . 但贾琏却似乎完全意识不到他自己正在危险之中。 这个纨绔子弟不管是在被严焱拉住之前,还是在被拉在曲水流觞边上坐下之后,都完全没有要逃走或者溜走的意思。 他倒是随遇而安,来都来了,那就该品茗就品茗,该赏景就赏景,别人弹琴,他就听琴,别人吟诗,他就听诗。一边点头,一边还不忘了多喝两杯便宜好茶。 书友先生一问,他就连夸山间泉水清冽,别说济南趵突泉、镇江金山泉、无锡惠山泉和杭州虎跑泉,就是京城玉泉山的水,都不比此处水好,沏出的明前龙井茶特别甘醇——来,再来一杯。 书友先生是个厚道人,并不想让贾琏难堪出丑。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让贾琏先回去,当然最好是此事就此作罢,若他还要坚持,自己再另外寻个托词,宛转回掉此事,大家都不伤颜面。 偏偏这糊涂油蒙了心的纨绔子弟一副全然不知死活的德行,看得书友先生同情心大起,一见酒杯顺流而下,正正好好停在了贾琏面前,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噫吁嚱,危乎险哉! 这要是真把贾琏撂在旱地上,那难堪的可不止是这小子一个人啊。 书友先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在心里摩拳擦掌半天的严焱已经迎头而上,从水中捞起酒杯,举向贾琏面前,笑道: “哎呀!‘水滨祓禊除不祥,流波泛酒送羽觞’,这小小一杯酒,可除灾祸、去不吉,贾公子不可不饮。” 贾琏刚刚接过酒杯,却被严焱又一把按住: “贾公子,此间虽无丝竹管弦之盛,然一觞须有一咏,否则不足以畅叙幽情啊。” 贾琏听他这文邹邹的一番话,能猜出大概意思是说“必须作诗!”便笑道: “我又没说不做,严大人忒厉害了,我这里也快被大人‘一烙铁烫平’了。” 他这一句玩笑话,说得在座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僵。 都是念了一肚子圣贤书、要以德政“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人,结果——姑苏城“一烙铁烫平”,真够打脸的。 . 书友先生见此情景,赶忙笑着打圆场: “当年荣、宁二位国公乃是靠军功起家得的爵位,门生故旧遍布各地军中,如今贾公子的父亲承袭的还是一等将军的爵位,想来贾公子家学渊源,也是武艺大于文采吧?” 书友先生亲自给贾琏搭好了梯子,所有人都认为贾琏但凡不是个傻子,都应该就坡下驴,赶紧说“是啊是啊,我平日里多练习弓马,作诗委实不在行”。 严焱已经了下定决心,只要贾琏这么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贾琏举石头、练趟拳,反正这个纨绔子弟今天是必须得在这里栽个跟头。 . 贾琏也真不是一个人。 至少,他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又是失望,又是期待。 所有人,都在他掌心了。 他说: “我确实不擅作诗,不过倒可以写一首《忆秦娥》,如何?” 他竟然没顺着书友先生给他搭好的梯子逃出生天他! 而且,他还要不知死活地当众吟诗作词! 这别是个傻子吧? 还是个不要脸的傻子! 原本以为他还能凑合写个打油诗就不错了,他还要写词? 虽说唐诗宋词并称,但谁不知道,唐诗无论从规模、气度、思想,还是格律、形式、内容都远胜于宋词? 那些华丽婉约的词,不过是歌女最爱罢了。普遍档次低,想写出上档次的好词,比写一首普通水准的诗要难。 . 贾琏似乎是早料到了众人的反应,也不在乎都没人开口接他的茬,自顾自慢悠悠起身,走向放在瀑布边的琴桌: “我有一曲,正配我这词。” 众人互相对视,莫名其妙。 严焱已在官场浸淫,心道: 哼,难道这个浪荡子要弹一首什么《多少摸》的曲子?再唱出几句“两个冤家、都难丢下”的艳词? . 琴声乍起,指法极为简单,其声韵竟如裂石一般! 将众人震撼得周身一个激灵,顿时心生肃然,竟不由得都立起身来洗耳恭听。。 方才还古雅悠远的瑶琴,此时被贾琏白皙修长的十指,弹出了铮铮的金石之声,动人心魄。 随着琴声,贾琏朗声诵道: 《忆秦娥》 英雄血,大江东去歌残阕。 歌残阕。 断碑题字,古苔横啮。 风雷电闪鸣金铁,谁向柳边唱风月? 唱风月。 千秋泪尽,声声早遏。 . 最后一个字念罢的瞬间,琴音顿止,只留下瀑布的泠泠水声。 . 这慷慨激扬的词句、铿锵澎湃的琴声,将在场的几十人都震撼得不能言语,仿佛如见天人一般,呆呆望着贾琏。 仿佛他身后飞花溅玉的瀑布,正是他周身的飘渺仙气,而瀑布上腾起的彩虹,正是他头顶的七彩佛光。 这……这是个纨绔子弟? 严焱大人说得对啊,他真的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真佛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孺子何狂也哉 贾琏昂然念罢,双手离开琴弦,自我感觉良好。 . 切,装逼谁不会? 吹牛逼谁不会? 什么大不了的? 老子是没上过私塾、考过秀才,没背过四书、写过八股,可老子也不是白给的。 老子前世也是一路中考、高考靠上去的,做论文、抄论文、改论文搞出个大学毕业的。 老子没法子跟范进、孔乙己比,引经据典也不在行,但诗词这种文字游戏,老子从小也没少背。这中间的一些门道,老子看的懂。 别的不敢说,临阵磨枪是老子的长项。 昨天晚上找了点豪放诗词学习学习,老子今天就拿来东拼西凑,震撼一下你们这些“死读书、读死书”的死脑筋,有什么难的? 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抄得好,抄得妙,抄成状元呱呱叫。 . 淡金色的清透阳光透过参天的古树,洒在贾琏如玉的年轻面庞上,幻化做点点游离浮动的光点。 文采风流,人中龙凤。 贾琏一笑,拱手笑道: “班门弄斧,让诸位见笑了。” . 见笑? 到了这会子,还让别人怎么“见笑”? 这瘸子不仅真的在万众瞩目之下的独木桥上连翻了一百个空心跟头,而且最后还来了个“踺子后手翻、转体180°、接直体前空翻转体540°”,完美落地。 众人瞠目过后,终于有人开始咬耳朵小声议论。 “做出如此胸襟的词句,这人真的是荣国府的纨绔膏粱子弟?不会是个假冒的吧?” “不是都说四大家族如今败落了么?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个个都只是知道贪享乐、图安逸的废物吗?” “是啊,他们这些生在金银窝、长在富贵乡的贵族子弟,难道不应该是只爱斗鸡走马、眠花宿柳的德行吗?就是写诗,也该只会写些风花雪月吧。” “我听京里回来的人说,贾家的后人没一个争气的?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要多下作有多下作。” “哎呀你们说远了,这人可不简单啊,你们看书友先生,他可是一直在点头啊。” 这些人不过是因为贾琏与原本预想的不同而惊讶,但对于严炎,感觉就不是惊讶,而是愤怒。 .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权贵! 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痛恨权贵! 因为他是清流,清流是权贵的死敌! 他少年丧父,母亲守节,家中清贫如洗,读书是他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 为了能跟着邻村的老秀才读书,他每天天不亮就一手书包、一手柴刀地跑到学堂,只为了能提早念书。在散学之后,还要拼命打柴直到太阳落山。 而他的寡母为了给他凑出赘资学费,一年四季每天都摸黑织布直到半夜,从来舍不得点灯费油。 十五岁那年,严炎虽然是勉勉强强才考中了秀才,但在他所居贫苦小村中,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金凤凰”了。 幸亏邻村的老秀才看他是个可造之材,亲自带他来见了书友先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他没钱支付书院的食宿费用,书友先生看他确实一心向学,便借口让他帮忙抄书,实则接济了他几年的花费。 他心中感激,便一直不敢放开肚皮吃饭。以至于成年后,身材依然瘦小。每每遇到身形高大、气势压人的上司或者同年,严炎都不由得心生惧意。 而那些贵族,他们吃过这样的苦吗? 他们没吃过苦,没发过奋,没受过苦难,他们就一定是愚蠢的废物! 所以这个贾琏就一定是愚蠢的废物! 不!应该说贾琏必须是愚蠢的废物! . 越想越是愤恨,严炎“腾”地站起身,指着贾琏道: “口出狂言!” 贾琏一笑,怼之: “我虽无功名,未必不读书。书生谁个不狂?” “矫揉造作!” 贾琏大笑,更怼之: “竹林七贤,狂人风骨,其时天下动乱,‘百姓相食,易子而食’,他们之中又有哪一个做了对天下百姓有利之事? 他们矫揉造作否?” . 众人一听,尽皆变色。 三国时期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合称“竹林七贤”,个个都是自命清高的狂人。 结果呢?嵇康被司马昭所杀,刘伶做了醉鬼,阮籍入朝做官,山涛、向秀、王戎、阮咸最终也全入司马朝做官追求名利。 但在天下读书人眼里,他们都是最具建安风骨的隐逸名士,是不与权贵同流合污的贤者。 却被贾琏这样的权贵后人,直接鄙视了? . 严炎大怒,一手重重一拍亭中的木栏,愤而吼骂道: “孺子何狂也哉! 竟敢诋毁竹林七贤未做利于天下百姓之事! 我倒要问问你,你这种生于钟鼎之族、长于富贵之家的膏粱子弟,除了将绫锦纱罗裹了你那根死木头、把美酒羊羔填了你那粪窟泥沟之外,你又做了什么利于天下百姓之事?” 一众弟子见这位一向温文尔雅、谨小慎微的榜眼学长如此怒骂贾琏,有的暗暗为严炎挑指称赞,有的却已经转为佩服贾琏的狂放豪迈。 . 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 自打这小子知道我是荣国府的贾琏,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没完没了地跟我找不痛快。 老子那是给书友先生面子,不想砸了书友先生的场子,这孙子还真以为老子不搭理你是因为惹不起你是吧? 欺人不可太甚! 你这个什么榜眼,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贾琏悠闲闲起身整衣: “我这膏粱纨绔,能有什么本事? 不过是刚刚接任顺天府知府,户口垦田,钱谷出入,无一错处;衙门中人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无一冤狱。” 贾琏悠闲闲走到严炎面前: “何如你严大人,怀着一颗兼济天下的爱民之心,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却让全姑苏的百姓,被‘一烙铁烫平’!” 看严炎脸如死灰之色,转而向书友先生一拱手: “民间有云:‘两淮盐,天下咸’,两淮之盐务,影响天下百姓的盐罐子。 ‘官督商销’,历来已久,如今的八大盐商早已勾结多年,打通上下,把持盐业,控制盐价。这些事情,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耳闻。 沿海离盐场近些的县,一斤盐的卖价也要八文钱,内陆少盐的地方,盐价或有二十文之多。 贫苦百姓买不起,竟有数个月不知盐味者。 我此番到扬州见我姑丈林大人,见他日夜忧心,便略施小计,已将八大盐商之首江春缉拿。 在我离开扬州之前,已经将扬州的盐价降到了五文,算是为天下百姓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然,这还只是个开头而已。” 第二百三十三章 白麻肉大将军 “啪——啪——啪——” 书友先生点头击掌。 “见识不凡,知行合一,好!好!” 书友先生乃是当世大儒,能把书读透了的人,就绝不是书呆子。 更何况如今朝中的不少官员都曾经是他的学生,故此书友先生虽然隐于乡野,却对朝中的时局了如指掌。许多事情,书友先生是很有些判断的。 他能看透的事情,大事不能说,小声不屑说,所以,书友先生一向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看法。 越是有学问,心里越能盛下事。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比别人沉稳淡定。 凡事能稳得住,是修养,更是智慧。 这回,书友先生就看出了眼前的这个贾琏,很不简单。 而且,他背后的事情,更不简单。 . 严炎一口一个“膏粱纨袴”,说的乃是贾琏出身于功臣派勋贵世家,如果不出意外,他就是铁定的下一任荣国公的袭爵人。 几个月前,荣国府里又出了一位贤德妃,那么贾琏的身份,便是在“勋贵”之上,又加了“外戚”一条。 如此贵上加贵的好事,实则颇有些不寻常。 不寻常之事,往往不是好事。 自古以来,对皇帝而言,功臣、外戚和文官乃是外朝的三大对立集团,有的朝代,还会再加上一个内朝的宦官集团。这四个集团须得彼此牵绊制衡,二绝不可一家独大,才让皇权得以稳定。 是以历朝历代,皇帝都千方百计要提防着这几大集团专权干政,更不会允许他们之间相互勾结融合。 权力就那么多,此消彼长。 若是他们势力大了,皇权自然就要被削弱,那是皇帝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但奇怪的事情,就发生在了这个贾琏身上。 他是刚刚提拔上来的顺天府知府,竟然扔下本职不做,请假跑来扬州送表妹看姑丈,他背后若没有皇帝在撑腰,谁信? 扬州乃是两淮盐运使司衙门所在之地,也是朝廷的钱袋子,这些年来,都一直死死把持在太上皇手里,新皇登基多年都只能听之任之。 这么一个年方二十的年轻人,一到扬州,就生生把太上皇布在江南的官僚大网戳开了一个口子,他背后若没有皇帝撑腰,谁信? 这么一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身上有功臣、外戚两重身份加持,背后还有皇帝撑腰杆子,难道他要成卫青、霍去病不成? 看来皇帝选来选去,终于还是在四王八公之中,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 因为贾琏表现太过优异,其后无人能出其右,“林泉诗会”提前在中午结束。 书友先生对今日的诗会甚为满意,吩咐学生们回书院,下午继续上课。回头又盛情邀请贾琏和严炎到书院吃午饭。 严炎已经气饱了,便借口须得下乡劝农劝学,向书友先生辞行之后,牵着驴走了。 倒是贾琏,灌了一肚子茶水,早饿得不轻。偏偏这帮“文人雅士”寒酸得紧,几十号人,就只预备了一碟米糕和一碟青梅做点心。 生于北方的贾琏见那青梅翠绿诱人,不禁伸手取来就咬了一口。 谁料想那青梅竟酸得空前绝后,将贾琏的牙齿彻底酸倒,连米糕都咬不动,气得贾琏咧着嘴把青梅树的祖宗都骂透了。 此时一听说有饭吃,贾琏激动得连连点头。 书友先生是实在人啊,这人可交! . 一行人行至到了书院的饭堂,才知道书院一向是师生同食。贾琏也不挑剔,十分乖巧地跟在书友先生身后,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竹舀子从大水瓮中舀水洗手。 平时十人一桌,当中一桌因为有书友先生,便是十一人。 今天在书友先生旁边多了个贾琏,所以这一桌变成十二人。 书友先生向贾琏笑道: “今日清明,我们书院有额外的加菜,贾公子正好赶上啊。” 看一众学生们都坐得笔管条直,喝多了茶的贾琏已经饿得一身虚汗、两手发抖,还是也努力坐直身子,心中只道: “管他加什么菜,赶紧上菜就好!老子绝不挑食!” . 绝不挑食??? 但凡把话说得太满的,都会被打脸。 贾琏也一样,打脸来得太突然。 每人一碗粗米饭,一看可知,这就是南方最便宜的早粳米,粗剌剌的没粘性也没油性,跟柔软可口全不搭嘎。但优点是特别出数,一碗米可以煮四碗饭来,是“骗肚子”的高手。 贾琏安慰自己: 没事,吃饭吃饭,说是吃饭,其实重点是吃菜。只要菜做得好,饭都是配的。 等菜上来之后,贾琏更傻眼了。 周围坐着十二个大男人的榆木大桌子中央,摆着四盘形态略有不同、但都是青菜的青菜,而且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吃完饭的盘子都好刷。 贾琏摸了摸自己的头: 我这也没出家啊?这怎么比庙上还清苦呢? 正这时候,小朱子大爷带着两个今日当值的学生,端着加菜的小木桶上来了。 学生们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了欢欣之色,甚至还有人小声道: “有此白麻肉,人生夫复何求?” . 一听到“白麻肉”三个字,都快饿慌了神儿的贾琏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 其他都不重要,有肉就好啊! 连“苏大肘子”都说过: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嘿嘿,老子给你加上两句:若要不俗又不瘦,除非天天笋炒肉 . 就在小木桶放上桌的一刹那,贾琏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哪儿是什么肉啊,就是白豆腐嘛! 而且还是白水炖豆腐,上面撒着碧绿的小葱,连点儿香糟、豆酱都没有,真真正正的一青二白。 书友先生先拿起筷子,于是其余人等纷纷拿起筷子,认真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认真吃饭。 贾琏正郁闷,书友先生竟亲自给贾琏舀了一勺豆腐,贾琏赶忙双手捧碗接了。 书友先生笑道: “这白麻肉在别处称为豆腐,《本草纲目》说它‘清热散血’,《食鉴本草》说它‘宽中益气,和脾胃,下大肠浊气,消胀满’,乃是一宝啊。 葱为‘菜伯’其味重,可统领全菜,是为菜中之‘将军’也。” 贾琏赶忙笑着应承,笑着扒拉进嘴,笑着想: 还“白麻肉大将军”? 这些读书人,比青梅还酸。 就算名字起得再牛逼,你骗得了自己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丐帮才最光荣 被横刀立马的白麻肉大将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贾琏,勉强吃了几口粗米饭,骗得肚子不那么饿了,就准备撤退。 正要就此放下筷子,抬眼一看,书友先生仍在认认真真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其余众人也都在规规矩矩地用餐,虽不过是青菜豆腐,大家却吃得极为文雅好看,并不带半点寒酸猥琐之相。 刚才还笑话穷酸的贾琏忽然对书友先生生出极大的敬意来。 这位先生,不仅仅在教学生们经史子集,更是通过言传身教,让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耳濡目染,养出一身端正良好的作风。以后当这些学生在社会立足之后,他们便会将这种作风变成他们的家风、门风。 他教的就不光是一个人,而是这人背后的一族人。 而这正是自己眼下极为需要的。 贾家的门风、家风已坏,上行下效,无人上进。 自己要想方设法改变阻止贾家的诸位当权之人继续作死,而那些少年子弟们,则须得有这样的先生教导。只有从根本上改变贾家子弟的作风,才有可能改变贾家的未来。 想到此处,贾琏重新审视了一番白麻肉大将军和那四员青菜副将,也不再挑剔,认认真真地继续用餐。 . 饭后,学生们安静且动作迅速地各自收拾碗筷,清洗干净,分门别类放在饭堂门口的桌子上,这才各自回寝室小憩一刻钟,之后便要开始一个下午的刻苦攻读。 书友先生同平素一样,漱了口,洗了手,又有当值的学生送上茶来,一边吃着饭后茶,一边同贾琏说话。 倒是贾琏的肠胃还“认生”,哪里耐得住这样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粗米饭和清茶的反复冲洗,不一时就腹痛难忍,只得赶忙去“净手”。 从茅厕出来,神清气爽的贾琏在泉边净了手,一路走来,只听得各处都是琅琅的读书声,反倒显得整个书院愈发静肃安详。 他正东瞧西看地走过饭堂,却听见里面传来小朱子大爷的抱怨声音,那声音不大,唉声叹气地很是可怜: “他又不是不知道书院里的艰难光景! 哪天不是‘可着头做帽子’?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还要忽拉巴又添了一个人吃饭,真是的! 不能短了学生的饭?那饭能从天上掉下来?最后可不就又短了我的那碗饭?你当爷爷的省下半碗饭给我,可我吃半碗饭能饱啊? 就算是有客赶上了饭点来,也该提早告诉我一声,哪怕我煮饭的时候多放一碗水呢,好歹也能给我再挤兑出半碗饭啊。 我也饿了一早晨了,弄点刷饭锅饭桶的水当稀粥凑合凑合,这也太……” 太穷了! 贾琏都听不下去了。 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书院,怎么就穷到了这个德行? 贾琏两步走进饭堂,却见白须白发的小朱子大爷正抱着木头饭桶,把里面用热水涮出来的所谓稀粥倒在一只大碗里。 贾琏上前一把接下那木头饭桶,随即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小朱子大爷手里。 本想说“真对不住,这个给您老人家拿去买东西吃”,但忽觉如此做法会让书友先生难堪,便改口道: “我和书友先生要吃茶,劳烦你去旁边镇子上跑一趟,买十个夹肉烧饼回来,剩下的银子是赏钱。” 饿得一肚子火气的小朱子大爷不可置信地瞧了瞧银子,掂了掂这银子: 好家伙,少说有二两多,买夹肉烧饼?那还不得买二百个啊! 他只要十个,这剩下的都是赏钱? 我要是以后每天都吃一个夹肉烧饼,能吃半年呐,这不是发了大财? 这年轻人是谁啊?大财主啊! 小朱子大爷脸上顿时笑容绽放,愈发显得鹤发童颜: “多谢贾公子,小的这就去。” “等等。”贾琏一把揪住急着去买夹肉烧饼的小朱子大爷,“别白拿我的赏钱啊,跟我说说,这书院怎么就穷到了这份儿上?” 小朱子大爷空空的肚子给夹肉烧饼勾引得更饿了,见贾琏问,便半点也不隐瞒: “还不是我四爷爷教出来的? 状元榜眼探花教出一大堆,就是书院越出名越穷。” 他一把捧起那装着刷饭桶水的大碗,一饮而尽,拍了拍肚子安抚一下,然后向贾琏大吐苦水。 . 原本书友先生以前也是颇有些家资,完全是因为喜好读书、喜好教书这才开了书院。 这书院头些年一直都经营得很是不错,虽不怎么赚钱,但至少不赔钱。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是几乎所有读书人开蒙之时必读的《神童诗》,“读书能改变自己命运、改变他人命运”的思想早已经根植再每个读书人心里。 及至读了《大学》,这些书生个个又都牢记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其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人教诲。 再到进入“鹤山书院”,听书友先生讲起张载张横渠的理学思想: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一众莘莘学子,个个内心激扬澎湃,都觉得自己念书、考科举便可以出仕建功,最终达到兼济天下、青史留名的目标。 学生们个个志向远大,个个日以继夜地刻苦攻读,不甘人后。 每日里你五更起床,我便四更天爬起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比赛用功也罢了,后来,又升级为比赛吃苦。 你头悬梁,我就锥刺股,你读书能累晕过去,我读书就能累吐血。 既然以吃苦为荣,少不得渐渐便瞧不得不吃苦的人。 比如严炎,便是当中的出类拔萃者。 从比读书,到比吃苦读书,越苦越好,渐渐又发展成了以出身清贫且吃苦读书为光荣。 在这书院里,要想成为大家的楷模,不仅得学得好、学得苦,还得家里穷。 家里越穷,生活越困难,还能成绩越好,那这样的学生就被看做是注定要“青史留名、万古流芳”的。 其实在这些学生之中,能交得起书院赘资、负担得起食宿的,都并非家境极为贫寒之人。但既然越是在艰苦条件下勤学苦读、以苦为乐的励志故事更能为人传颂,那大家自然也都以穷为荣,以苦为乐,那就有点钱的也说没钱,交得起学费的也说交不起学费。 书友先生一向怜惜穷苦学子,交不起学费的,欠着就欠着了。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鹤山书院”里的学生几乎个个都说自己家中寒陋清苦。 你年少时凿壁借邻居家的灯光看书,那我就夏天逮萤火虫、冬天接着雪地的泛光、春秋天追着月亮光苦读。 你家中只有三亩薄田、一间茅屋,那我家就贫无立锥、与人为佃。 这要不是因为乞丐不能考科举,估计这书院就已经变成丐帮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格局格局格局 贾琏回到书友先生的房中,书友先生正刚刚放下笔,捻须而笑。 原来他已经趁此时间,将一篇《临泉会序》一挥而就。 贾琏不想与书友先生探讨他的大作,便直接开门见山: “书友先生,这书院若如此下去,只怕要误人子弟的。” 书友先生仿佛挨了兜头一棍,笑容凝在脸上。 少倾,书友先生才回过神来,仍不失风度地温和道: “贾公子何出此言啊?” 贾琏要的就是个先声夺人。 于是认真问道: “请问先生,师者何人?” 书友先生一听就明白贾琏这是话里有话,于是给出一句最规矩的答案: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韩昌黎此言,只是为师长者的下限,而先生的‘鹤山书院’能有如今的赫赫声望,乃是因为先生所教授的,远远不止于此。 先生致力于教育,一向鼓励学生好学上进,怜惜学生家贫清苦,授人以美好,示人以希望,如苦海明灯,不知为多少学子指明方向并铺平道路。” 贾琏正色走到书友先生面前,躬身下拜: “可惜贾琏造化浅,若之前能得遇先生,也不至于如今才后悔当年。” 见贾琏有礼,书友先生连忙扶住他: “免礼免礼,只要有心向学,随时不晚。 敢问贾公子方才所说‘误人子弟’,是从何说起呢?” 贾琏也不隐瞒,直接道: “先生博学,传授给学生的学问,能让学生在科举考试中一路高歌猛进,夺状元,得榜眼,威风八面。 先生高义,教给学生良好的教养,让他们养成一身士子风骨,不卑不亢,自带一身硬气。 但这样的学生,有学问,有风骨,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仅仅于此,却还不够,还欠缺格局。 比如严焱严大人,能高中榜眼,学问自然是一流的,蔑视权贵,风骨也是一流的,但眼界不够,魄力不够,心胸不够,总之,他做人的格局没有打开。 所谓格局,乃是一个人的为人境界问题。 如果一个人,在他最好的年华里,只在这样一方小天地里,日日只与自己这几个同门比较,比了用功再比吃苦,比了吃苦又比贫穷,比来比去,并没有比出气量,比出胸襟,反倒比出了许多谎言,许多做作,如此下去,却不是‘误人子弟’?” . 贾琏这一番话,于书友先生,无异于醍醐灌顶。 他年过五旬,自认为这些年来一向对每一个学生都倾心教授,倾心帮助,让许多贫困的学生得以不致失学。十几年下来,他已经倾尽了家产,只为了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国家栋梁。 他觉得自己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也将是青史留名之人。 那些考上科举、做了官员的学生也曾反哺书院,但书友先生一向清高,每每坚决推辞掉。实在推不掉的,也都将那些钱补助给了穷苦学生。 读书人不爱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甚而,读书人就不该沾染铜臭气,就应该清苦,否则就是堕落。 但贾琏说到了“格局”。 而且是学生们的“格局”。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让书友先生豁然开朗,去也直指他心里的痛处。 在他教出的学生里,绝大多数都是清流,但也有堕落的清流。 比如夏一清。 夏一清自幼父母双亡,唯一的叔叔也是穷得家徒四壁,对他更是极为不好。 但这个夏一清天生聪颖,给地主家放牛之时,顺便听了几句私塾里学生念书,竟然就会立刻背诵,七岁就能写出对仗工整、平仄有韵的七言律诗。 那时书友先生的书院刚刚设立,看夏一清是可造之材,便将他带至书院,让他免费读书,还免费供他吃穿。 夏一清自己也十分争气,一路过关斩将,才二十四岁就中了二甲第三名。 如此少年高中,本来会前途无量,谁料想,只过了三年,便被查出他在任上严重贪腐,以及各自行为不端,最终被发配戍边。 后来听与夏一清同年科考的欧阳微说起,自打鱼跃龙门之后,自幼清苦的夏一清便彻底迷失在了富贵温柔乡之中,为了尽快富贵,多贪享受,他一心捞钱,很快就断送了大好前程。 或许,这就是我没有教给他格局! 书友先生的脸上,明显现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的心在痛。 . 半晌,书友先生才道: “那……请教贾公子,如何才能打开格局?” 贾琏郑重说道: “长见识。 所谓格局大小,便是对事物的认知范围有多大。 站的得有多高,看的就有多远。 居于乡野,则目光拘于乡野;居于京城,则目光放眼天下。 在下请先生去京城,这当中便有一个先生的格局、先生学生的格局和在下的格局。” 书友先生望着这个俊朗飘逸的贵族青年,心中悠然升起一句: 果然是“谋大事者,首重格局”。 “愿闻贾小友的格局。” 贾琏听到此时他忽然改了称谓,心中不由一动: 看来,此事已经成了七分了。 这位书友先生,做事十分慎重。 当时他将林如海的信仔仔细细瞧了好一阵,却不置可否,可见那时候他是持否定态度的。 后来在贾琏念了《忆秦娥》之后,他的态度仍然是暧昧的,所以他一直都没有阻止严焱对贾琏发难。 直到此时。 于是贾琏反而愈发恭谨: “那在下就不遑多让了。 先生教书育人,无非是为了给国家培养人才,让这些有才之人‘治国安邦,策平天下’,让他们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既然孔圣人都说‘有教无类’,那么教育清贫子弟,和教育高粱纨绔,都是教书育人。 而且既然贵族子弟日后注定便会成为官员、掌握权力,那岂不是更须得有像先生这样的高人指引,才会对国家、对百姓更有利?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先生收了这些膏粱子弟的高额学费,可以增加藏书,可以以编书、抄书补贴这些寒门子弟,却不是好? 这些寒门士子,自诩清流,其实,所为者,也无非‘名利’二字。‘达而隐’、‘穷且坚’,读书只为陶冶情操者,凤毛麟角而已。 既然如此,让他们提前来到京城,扩充人脉,阅历,免得他们以会后被外物吸引而导致堕落。 至于说到在下的格局,便都在先生和先生学生的格局之中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想看看文友先生的水平。 第二百三十六章 原来都怕老婆 “小友一言,实在让人茅塞顿开啊。” 书友先生竟然向贾琏拱手行礼,慌得贾琏赶忙还礼。 “从小友方才所说的‘为天下百姓做了点事’看来,小友的格局果然是鸿鹄之志,绝不止是只图寻常荣华富贵或光宗耀祖。 小友希望我去京城开设书院分院,也教授贵族子弟,让这些贵族子弟也能立志‘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自然是万民之福。 小友如此胸怀,如此格局,实在令人钦佩。” 贾琏坦诚道: “在下此来请先生,原不止是书院一事,还有在下也有许多困惑,希望请先生来京城,能够时时请教。 不瞒先生,如今我们贾家,也是外强中干。 在朝堂之上,荣、宁两府并无多少实权,家中上下男丁文不成,武不就。 但家中骄奢淫逸已久,收入渐少,但支出花销巨大,如此下去,必将积重难返。 如今我们府上所能仰仗者,无非是先祖恩荫下来的爵位和宫里的贤德妃娘娘。 但前者事关功臣派系,乃是当今皇帝的心头刺;而后者,也是因为贤德妃娘娘得到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喜爱,而并非是当今皇帝的真正宠爱。 如今皇帝时时都想找机会向功臣、旧臣下手打压,而朝中功臣派系或是浑然不觉,或是故意愈发抱团,如此下去,迟早要生变故。 如此情势,我贾家若还不奋起自强,必将迅速衰落,只怕几年之内,便要落个抄家灭门的下场。”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坦诚,书友先生深以为是,叹息道: “难得小友能有如此眼光! 想来旧时王、谢那等名门望族,也免不了最终风流云散啊。” “先生,王、谢之衰落,主因乃是国家衰落;但我们贾家的衰落,是自己不思进取。 我曾遇到一个世外高人,他说贾家若一味堕落,结局便是: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念出《红楼梦》原文中的《好了歌注》,不想文友先生却听得一边点头,一边皱眉: “这样的词句,虽然是透彻,却透彻得过了。 读书人讲中庸,便是须得在‘有’中看到‘无’,在‘无’中看到‘有’。 在荣华之中,要能看到危机,而不放任自己对荣华的贪婪;在危机之中,更要能看到希望,而不放弃抓住任何一个机会。 若是只在‘无’中看到了‘无’,只觉天下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云烟过眼,那便是颓废之人的颓废之语,给不上进一个理由罢了。” 贾琏听得连连击掌; “正是!正是! 看来我此行来寻先生,果然是入宝山而得宝归啊。 我如此不遗余力,便是要力挽狂澜,! 不仅仅是要改变贾家颓败的气数,更要为这天下人做些事情。 我相信眼前这世界会变得更好,而这世上的人也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格局啊,格局啊。”书友先生连连感慨,“小友若不嫌弃,我愿与小友做忘年交,彼此以兄弟想称。” 贾琏受宠若惊: “以先生的赫赫文名,在下如何敢高攀? 在下还要在姑苏逗留些日子,正要恳请先生破格允许我来书院学习。” “那不妨事,贤弟既然有心向学,那来书院念书便是,我给贤弟安排。 为兄我姓朱,单名机,字士衡,书友先生是我的号。不知贤弟字什么?” . 哎呦,人家闻名天下的“书友先生”主动要来称兄道弟! 贾琏哪能还端着?赶忙答道: “在下贾琏,字永璧,号虎君。” 话一出口,贾琏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嘴瓢了。 书友先生也是一怔: “永璧如此年轻便有号?果然后生可畏啊。” 古人的号,有“自号”、“赠号”、“谥号”。 “自号”是用来标榜自己家乡、志趣的雅号,比如李白号青莲居士,贺知章号四明狂客。 “赠号”是因事迹或诗词而得到别人的夸赞称号,比如贺铸写了“一川烟柳、梅子黄时雨”的好词句,于是人称贺梅子;张先因写了“云破月来花弄影”,“浮萍断处见山影”,“隔墙送过秋千影”三句带“影”字的好诗,人称“张三影”。 至于“谥号”那种用于死后评定褒贬的东西,离贾琏还有十万八千里。 贾琏一咧嘴: “我那号不是什么正经号,是……‘绰号’。 是我自小长大的一班浮浪子弟给我取的,他们天天嘲笑我惧内,都说我老婆是武松。” 唉——又丢人了。 . 谁料书友先生脸色顿时大变,瞬间一红,下一瞬间又是一白,再下一瞬间,竟然“腾”地站起来,两大步冲到贾琏面前,一把双手死死拉住,咬牙顿足道: “哎呀哎呀!原来永璧竟然也是同道中人啊! 这当中的苦楚,哎呀,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贾琏如遭雷击,瞪大双眼: “难道……难道先生也……” “哎呀叫什么先生啊,叫兄长!” 书友先生仿佛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简直恨不得一把死死搂住贾琏。 “为兄家中也有一只极为可怖的‘河东狮’! 凶悍异常,混不讲理,每每发作起来,哎呀哎呀,叫人束手无策生不如死啊。 可偏偏还是家中父母做主,她又生儿育女,不能休妻。 这些年若不是还能够躲在书院里,哎呀估计为兄早就呜呼哀哉了。” . 这才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贾琏是真没料到,这位文雅温和的书友先生,一说起他那位可怕的“悍妻”,竟是如此滔滔不绝苦大仇深。 在小朱子大爷送夹肉烧饼进来的时候,书友先生又吩咐他备酒,要与好兄弟贾琏一醉方休。 于是当夜,贾琏就和大名鼎鼎的书友先生在酒桌上抱着肩膀称兄道弟,说了不知多少掏心窝子的男人话题,一直喝到书友先生直接“溜桌”了。 . 第二日一早起来,贾琏便成为了“书友先生”的同辈兄弟,书院上下,皆以“琏二先生”称之。 贾琏美滋滋之余,忽然一个问题涌上心头: 我姑丈是书友先生的学生,我是书友先生的兄弟,那我跟林妹妹的爹之间的辈分该怎么论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踩高跷吹石头 彻底搞定了书友先生,也就基本搞定了京城里的“鹤山书院”。 有了“鹤山书院”,贾家的子弟有了好学校、好老师,贾家的未来就有了希望。 除此之外,贾琏将大名鼎鼎的“鹤山书院”引入京师,如此名师名校,不知多少京城里有钱人家要挤破头也要将孩子送进“鹤山书院”去念书,可谓“名、利、未来”三者俱得。 而且如今的贾琏,除了荣国府继承人和顺天府知府这两个身份之外,更多了文友先生的忘年交好兄弟和“鹤山书院”副山长的身份。 古人对老师极为敬重,“天地君亲师”,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基本上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像书友先生的学生遍天下,地位极高。 他教出的学生在科举考试中都能有出色的成绩,或在朝为高官,或在野为乡绅,都是社会的中上层。 这些学生个个都十分敬重书友先生,那么他们对书友先生的“忘年交”贾琏,自然也绝不敢怠慢。 贾琏此举,大大提升了他在文人圈子当中的地位。有了书友先生这层关系,他虽然不考科举,亦再无人敢以此来轻视他。 毕竟书友先生看上的人,水平差不了。若是再以贾琏没参加过科举考试而对贾琏轻慢无礼,那岂不是当众去骂书友先生瞎眼没水准? . 第二日中午,贾琏心情极好地回到林宅。 晃里晃当地溜达进屋,正遇见晴雯也刚好回屋,她手里端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是一壶新茶。 晴雯白了贾琏一眼: “茱萸啊,你怎么还在扮二爷? 穿男人衣裳就那么好玩?” 贾琏一咧嘴: “我是真的那个。” 晴雯放下茶盘,回身啐道: “你还有完没完?再作弄我,我不理你了。 这屋里个个都跑出去,就留我一个,又要打扫屋子,又要弄茶炉子,我都快累死了。” 贾琏咧着嘴,没说话。 晴雯乜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去坐到一边的炕上,从一个竹子小笸箩里拿出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儿: “你也该玩够吧? 昨天来盯梢的那几个人,给你们扔进河里也就够了。 今天一早就只来了两个,还给你们把他俩捆到驴背上给打上山去,然后不就没人来了吗?你还不赶紧换衣裳去? 二爷说不准就该从鹤山书院回来了,也不知他吃饭了没有。 我这里要做针线,饭食都预备下了,就在后面小厨房里热着呢,二爷回来你去给端上来。” 看见没?晴雯虽然平时嘴上不饶人,但做事是一顶一的利落、周到、妥帖。 贾琏忽然升起些歉疚,自己一到了姑苏,就先忙着去找书友先生,也忘了给晴雯些银子,让她回家去看看。 她老爹虽然混账,可还有个多病的哥哥呢。 . 贾琏正要开口,却听见“咣当”一声门响,另一个极像自己的声音在门口道: “你们小姐妹两个又在这里说体己话? 我回来了,连茶也没得吃?” 扭头一看,却在房门关上的暗影里,另一个贾琏正抱着肩膀,侧身而立。 贾琏立刻便猜到了那是茱萸。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嘲风司”的易容术是真够厉害的。 好啊,闲着也是闲着嘛,那就玩一回“真假美猴王”咯。 真贾琏向晴雯认真道: “我才是真的。” 假贾琏也立刻神情一模一样: “他是茱萸假扮的。” 晴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你们两个还真的很像。” 假贾琏一指真贾琏: “他一点儿也不像我,他是假的。” 真贾琏眼珠一转,将计就计,嘿嘿笑道: “好啦好啦,我是假的,我是茱萸。” 便脱鞋上炕,学着茱萸的口吻笑道: “晴雯姐姐最好了。” 说着话,一把搂住晴雯,腻在她肩上撒娇。 气得茱萸立马跳起来冲上去,一把揪住贾琏大骂: “住手!你这个死色鬼!” . 晴雯早已经丢了针线,笑倒在了床上,手里拍着床,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好一招‘引蛇出洞’!” 气得茱萸揪着晴雯骂: “你还笑我是蛇!他方才要趁机揩你的油,幸亏给我识破了救了你!” 贾琏一把也搂住茱萸: “那我也揩你一把油,让她也救你一回。” 茱萸顿时红了脸,一把推开贾琏,嘟着嘴道: “昨夜通宵未归,去哪里鬼混了?我俩要审你!” 贾琏才不顺着她的思路上当呢。 忽然一把扯住茱萸的脚,将她脚上的鞋子扒下来,瞬间目瞪口呆: “我的天!我说你怎么能跟我差不多高!你怎么不去踩高跷?” 气得茱萸一边挣扎,一边捶床大骂: “你这死色鬼!敢欺负你茱萸小爷!” . 屋里正闹着,却听外面“桄榔”一声,随即便是“唉哟”一声。 贾琏赶紧穿鞋出屋去瞧,正看见兴儿四仰八叉摔在院子里,脚边还有一块圆乎乎的石头。 不用问,这小子刚才一定是听见屋里热闹,打算踩着石头往屋里偷看“西洋镜”。 好小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的。 . 一见贾琏出来,龇牙咧嘴的兴儿顾不得揉腰,赶忙把手里的信举得高高的: “二爷二爷,小的是来送信的。 林老爷从扬州送信来了,一道儿还捎来了咱们家里寄来的信。” 贾琏接过信,却也不急着看,又转头仔细瞄了一眼地上那块摔了兴儿的石头: “这石头也是林老爷从扬州送来的?” 兴儿正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闻言赶紧摇头: “回二爷的话,这石头不是。” “那它是怎么跑到我窗户底下的?” 兴儿挠了半天头皮,才支吾道: “风……大,吹过来的。” 好小子!这脸皮是够厚的! 贾琏点点头: “你张嘴,把舌头伸出来。” “啊?” “赶紧的,张嘴,伸舌头,快点!” 兴儿眼珠儿转了又转,看贾琏沉着脸,估计他是要骂自己什么“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一类的话,便战战兢兢张开嘴,伸出舌头。 贾琏等了一会,才问一脸关切地兴儿: “没事吧?” 兴儿莫名其妙: “没……没事儿啊。怎么了二爷?” 贾琏忽然一巴掌扇在兴儿头上: “风那么大,能吹动石头,怎么就没‘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好啊,风既然没这么大,那就是这石头轻咯? 今天你就在这给我把这块石头吹到那假山旁边去。 要是吹不过去,你小子就别想吃饭!”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心到处险恶 林如海信里的内容,和贾琏预想的差不多。 首先是林如海在姑苏收到了皇上的廷寄。 虽然这封京里来的廷寄走的是日行三百里的马上飞递,并不是六百里或者八百里加急,但按日期算,却已经是近乎加急的速度了。 但如此飞速而来的廷寄里,内容只有两件,一是关于盐务,第二是关于贾琏。 . 关于贾琏的事情,无非是他的请假批下来了。 原本说此番扬州之行,给贾琏准假三个月,但贾琏内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三个月肯定不够避开大观园修建的事情,延期是必然的。 《红楼梦》原文中第四十二回中,提到过大观园的具体修建时间:“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 而实际贾琏仔细询问过了“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里的技术负责人山子野,他明确说明: 建筑和园林的土建部分大概需要七、八个月,园林花木种植需要两、三个月,之后的室内布置以及其余细碎工程还要两个月左右。 而从开工到如今,才过了两个多月,该暴露的问题还没暴露,该出事的人还没有出事,现在就回去?太早了。 贾琏有心在外多流连些日子,于是当日在扬州除了打击盐政甄桓之外、还额外逼着盐商补缴了一千多万两银子之后,便与姑丈林如海商议,想要借口盐商补缴之事,自己要在南方多耽搁了些时日。 林如海并不知道贾琏心中还有那许多长远谋划,但听贾琏说起要为贾家延请“鹤山书院”的名师,并且打算趁此难得的机会,在书友先生门下学习数月,自然还是十分赞成的。 毕竟长辈都喜欢看见小辈虚心向学。 贾琏以前不爱读书,如今竟然放着官不做,都要请假到书友先生的书院学习,林如海理所当然要尽力支持。 于是,在贾琏向皇帝递了折子的同时,林如海也一道儿上了折子,再三陈述扬州盐商补缴税银、以及平抑盐价之事都极为需要贾琏在此襄助,恳请将贾琏回京的日期向后再推延三个月。 从折子上的御批看,是当日就准了的,可以想见当时皇帝的内心是何等喜悦。 毕竟在太上皇控制多年的江南地面上,能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而且皇帝自己钱袋子上的大窟窿还终于被堵住了,只此这两条,就够皇帝高兴得当夜睡不着觉了。 何况除此之外,竟然还发了一笔一千多万两银子的意外之财,解了皇帝急用银子的燃眉之急,换了谁能不高兴万分呢? 至于贾琏此举得罪不得罪太上皇,皇帝倒是不在乎。 反正若是太上皇就此发作起来,皇帝自然是不担责任不挨骂的,大不了抓了“不懂事”的贾琏去背锅就好了嘛。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乃是天道。 . 而盐务的事情,就是皇帝对于甄桓和江春也立刻有了动作。 只是皇帝并没有下旨锁拿甄桓和江春进京“交部议处”,而只是命甄桓立刻回京述职,而将两淮盐政的公务,暂时交由林如海代管。 另外朝廷派人来下旨的人,顺便带走了江春等一干人。 此事就有些奇妙了。 若说追究,如何不彻查? 若说放过,如何还要带走? . 第二件是有关盐价。 林如海按照贾琏的建议,在奉旨代管两淮盐政之后,便将其中三万引盐的销售权直接卖给了“莲河盐栈”的老板辛双禾。 之后,由“莲河盐栈”带头降价,扬州城内的七家由盐帮控制的盐栈立刻跟上一同降价,其他盐商死扛了几日,见无可挽回,最终也不得不跟着降价销售。 如今,扬州市面上的盐价,已经降到了五文钱,甚至有时候还会降到四文钱,几乎是以前的一半。 扬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已经有人将“万民伞”送到了林如海临时办公的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各乡各镇的士绅也都准备要联名上奏朝廷,恳请让林老爷留任两淮盐政。 . 第三件,是林如海担心自己给书友先生的上一封信里言辞还不够恳切,怕书友先生不愿去京城开设书院,便又另外写了一封书信,将贾琏在扬州所做之事又大书特书了一番,让贾琏务必再转交给书友先生。 在信的结尾,林如海还加了一句让贾琏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就是希望贾琏能够在从姑苏回京的路上,务必要来姑苏一趟,“千万,千万。” 顺路去一趟姑苏,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最后缀上两个“千万”,就很有些让人疑惑。 如此千叮万嘱,显然是此事干系重大。 但此时有什么大事能让姑丈如此重视?难道是姑丈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若是官场上的麻烦,姑丈有何原因不能在信中明言? 聪明如贾琏,低头沉思了半晌,终于得出一个初步的猜测: 此事,应该是与林妹妹有关。 . 另一封信则是家信。 这倒是贾琏没想到的。 因为王熙凤不会写字,所以从来不写信。 这封信显然是王熙凤口述,彩明代笔的,信里通篇大白话,意思通俗易懂: 开头说了几句暖心的话。 说是王熙凤每日里都和平儿在灯下,拥炉倦袖地掰着手指头算行程该到何处,担心路上是不是安全,衣服有没有添减,饮食能不能合宜。 贾琏看到这里,脸上不由一个哂笑: 以王熙凤的个性,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她肯撒出些温柔来,就必定是当鱼饵用的。 放心看吧,后面一定有鱼钩! . 王熙凤最大的问题,就是老觉得除了她之外的人都是傻子。 尤其在她眼里,自己夫君贾琏就是个最大的傻子。 她对贾琏也不能说是没有感情,但功利心太重的女人,每一步、每一点感情都是算计。 她认定自己能把贾琏完完全全掌握在手掌心里,她摆弄贾琏,比骗孩子还容易。 所以她在大事上都统统不告诉贾琏,比如“拿着府里的月钱银子出去放账”,比如“冒充贾琏的名义给云守备写信逼人退婚”,她都自己暗地里拿了主意,下了手段,得了好处,完全没贾琏的事儿。 在对她自己没啥好处的鸡毛蒜皮小事上,她才拿出示弱的姿态来征询贾琏,比如“怎么给薛大妹妹过生日”,比如“送林妹妹这趟要带多少衣裳”,目的不过是哄得贾琏有点“当大爷”的感觉罢了。 你看! 你看! 被我猜中了吧? 果然这封信的后一半,就是王熙凤来向贾琏诉苦,找贾琏要钱。 靠!疯了吧?王熙凤找贾琏要钱? 第二百三十九章 糊涂蛋王熙凤 对! 没错,王熙凤就是先哭穷,后要钱。 . 在贾琏看来,哭穷是正常的,不哭才不正常。 因为如今的贾府,是真穷。 自打贾家的嫡长女元春封妃之后,荣、宁二府虽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以前是功臣之家,现在成了皇亲国戚,外表看来是得到了最大的政治靠山。 但实际的好处还没看见一毛,实际的花销却是顿时剧增了意想不到的一大笔。 且不说多了一大堆的迎来送往上的花销,都是要真金白银地往外送,就说修建省亲别院和迎接省亲这两件大事,仅仅预算就已经是两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以贾琏前世的工程经验可知,所有的工程,最后都要超出预算的。 如果超支的金额不超过一成,那就算是个极为出色的工程了。而以贾府如今的情形来看,甚至有可能要超支五成。 也就是说,修建省亲别院,加上迎接贵妃省亲,恐怕要花费两百到三百万两银子。 贾琏在荣国府里管家,银库是他定期要去查点之处,他比别人心里更清楚,如今贾家银库里的存银,连带着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也总共不过二百四十万两银子。 这个面子工程,就算做得好,也是把贾府的家底彻底一把掏空了! 但此时贾府的上上下下,连带贾家的族长贾珍,都认定了一定要不惜一切修建省亲别院和迎接省亲。 哪怕倾尽家财,都是用在了皇家身上,再奢华也是给皇家颜面增光添彩,都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到时候讨得皇家欢心,只要皇上赏给贾家几个肥差,那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花多少钱都一定能赚回来。 . 动工之初,贾珍还是拿出了相当强的办事能力。 比如利用两府之间的花园来省地、利用宁国府会芳园的原有水源来省引水,利用荣国府贾赦旧园的竹树山石、亭榭栏杆来省物资。甚至带走赖大一起清点家中人丁、开册籍、监工,利用贾家的奴仆、小厮来省人工费用。 按照这个省钱法子,到如今才动工两个多月,原有的预算只该花费三十万两银子,而此时,却已经花掉了六十七万两,超出了一倍还多。 贾珍气得跳脚,抱着账本一条条地查,却只见每一项工程都超支,每一条超支还都各有名目,每一个名目还都无法驳倒。 贾琏来找王熙凤商量,王熙凤一来只善于管人,不善于查账;二来不愿因此得罪人,便推说不懂。 贾珍又亲自去请贾赦、贾政一道来查账。 贾赦推说身上不好,起不来床,避而不见;贾政推说公务繁忙,且不惯俗务,客客气气地请贾珍回去赶紧努力查账。 贾珍无奈,只得压着让两府管家赖大和赖二去查账,但让贼抓贼,那自然是半点也查不出问题的。 麻了爪的贾珍若不是身为族长,只怕也要溜之乎也了。可偏偏别人都能跑,只有他这个族长逃不掉。 又咬牙坚挺了几日,渐渐发觉工程愈发混乱,账目超支日益严重,照此下去,省亲别院还没建好,只怕贾家就先赔得精穷了。 贾珍急得一宿没睡,于是又来找凤姐,商量想先从贾母的私库里拆兑些银子和值钱的东西来用一下。 凤姐是个一贯只在好事上抢尖抜上的,但凡遇到麻烦事,就要推贾琏出来挡枪。 于是,她当着贾珍的面,叫人写了这封信给远在扬州的贾琏,目的就是告诉贾琏:省亲别院实在缺钱,请“荣国府的大管家琏二爷”赶紧给出个主意,弄一注子银子回来救急。 在信的结尾,王熙凤似有意、似无意地带了一句: “太太已经跟老太太提过给宝玉和薛大姑娘的婚事了,老太太虽还没说什么,但也没有说肯定不成。” . 贾琏将信随手朝桌上一丢。 王熙凤这个糊涂蛋! 我临行之前跟她说那些话,彻底算是对牛弹琴了! 她为了她自己不落埋怨,就给贾琏写了这么一封信,轻飘飘几句话,就把问题、麻烦都推给了自己的男人。 她就根本没想想,银库里有多少银子,族长贾珍知道,贾琏能不知道吗? 而且除了那些银库之外、还有哪里有银子,族长贾珍找不到的,贾琏就能找到吗? 此时工程预算已经失控,他们一大帮子十几个天天守在工地上的负责人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让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贾琏能怎么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而且就算贾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么贾琏也写一封轻飘飘、没屁用的信回去呢?还是把自己的事情都扔下不管、赶回家去名不正言不顺地却给人收拾烂摊子? 自己曾经跟王熙凤明确说过,她王熙凤在贾府能有资格理事,完全是因为她是贾琏的妻子,一旦坑死了贾琏,她王熙凤屁都不是。 这个蠢到家的女人,怎么就认定了到什么时候都先把贾琏给卖出去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呢? . 再看看最后一句话,已经说明了王熙凤的危机已经开始了。 王夫人要动手了。 显然,贾琏刚刚出京城,王夫人就已经打算在路上暗算掉贾琏。 但后来王夫人派出的杀手没有了消息,王夫人便改为先解决掉王熙凤,用王熙凤来打击贾琏。 王夫人是个做事相当老道之人,明白得先做好铺垫,第一步,那就是先解决正经“宝二奶奶”这个问题。 自打接黛玉进京开始,老太太一心打算撮合宝玉和黛玉,让自己最疼的孙子娶了自己最疼的外孙女,三全其美。 本来以老太太的权威,王夫人并不能反对此事。毕竟婆婆对于儿媳妇,那是有绝对的压倒优势的。。 但王夫人早就先下手为强,让在宫里的贤德妃娘娘贾元春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借着赏赐的机会,只将宝玉和宝钗的是一样的,明确向所有人表示:贵妃娘娘的意思,是看中了宝玉和宝钗的姻缘。 老太太再大,大不过天去。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皇家的小老婆也是天。 贤德妃娘娘要宝玉配宝钗,老太太怎么敢拧着干让宝玉配黛玉? 老太太没发表反对意见,其实是迫不得已地默许了。 也幸亏元春在宫中并不是真得宠,否则她要是真在皇帝面前撒个娇,皇帝一冲动,真给小圆脸儿来一个“赐婚”,那王夫人的面子可就要顶天了。 宝玉宝钗的亲事只要一进入正式流程,想必王夫人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加速加速再加速,不用真的等到娶薛宝钗进门,就可以正式启动干掉王熙凤的计划。 王熙凤出了事,紧急情况下,“以钗代凤”就顺理成章。 而且,在王熙凤成为贾家大罪人的同时,宝钗就成了贾家的大功臣,王夫人还成了大义灭亲、力挽狂澜的主事人,狠狠打击了一把支持王熙凤的老太太。 . 正想到此,门口传来林平安的声音: “二爷,外面有个道姑求见。” 贾琏心里正烦: “不接待化缘的。” 林平安比林永安还老实,继续规规矩矩道: “她说有重要事。” 重要事? 奶奶的,女人找老子的重要事,一准是要钱。 贾琏更烦: “告诉她,没钱!” 林平安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一直趴在地上吹石头的兴儿忽然抬头说了句: “到底是道姑啊?还是尼姑啊?” 第二百四十章 妙玉直接结局 林平安很认真地答了句: “是道姑。” 兴儿还趴在地上,仰着头又问了句: “是特别好看的,还是特别丑的?” . 估计这要是换成别人家的下人,都不搭理兴儿这种“搞不清自己行老几”的没脸玩意儿。 但自幼在林家长大的林平安,是个非常老实且非常有教养的小老头,听见有人问他,就老老实实回答: “说那位师太长得丑,恐怕有些失礼。 不过,她确实是……长得不大好看。” 兴儿一听这话,“噌”地爬起来,朝着屋里一探头: “林大叔要是说那道姑长得‘不大好看’,那基本上就是看不得的那种长相了。 二爷还记不记得那日在蟠香寺外头,有个丑恶道姑,长得跟东府里头的焦大爷似的?” 贾琏一愣: “什么?” “哎呦我的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过小的都替二爷记着呢。”兴儿趁机哈着腰,陪着笑溜进屋来,“就是咱们在蟠香寺外头,发儿打了那六个泼皮之后,二爷发现后头有老道姑跟着咱们,就说‘可那长得也忒丑了,我还以是这是进了《西游记》呢。’” 兴儿将贾琏当时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让贾琏瞬间想了起来了: 对,那尼姑满脸凶恶,是因为左脸上有一道蜈蚣似的伤疤,扯得一张大长脸面目扭曲。 兴儿一见贾琏没呵斥自己“滚出去继续吹石头”,立马蹬鼻子上脸,故作神秘地一步步蹭到了贾琏眼前: “二爷,此事可大有蹊跷啊。 当时,那个丑八怪道姑跟着咱们一路到了蟠香寺,后来又跟着咱们去了大太太侄女的住处,再后来,二爷给那个会拉檀香味儿屎的小尼姑气得直接下山回到了船上。这当中,她可是整整在后面跟了一路啊。 小的一向都是个极忠心的,从头到尾都一直留心盯着呢。 她要是胆敢对二爷不利,小的说什么也得先冲上去保护二爷。” 贾琏想起来了,自己自打看见妙玉之后,被那高冷小尼姑气得七窍生烟,就把后面跟着的这个老妖怪给忘了。 原来这“跟踪狂”竟然跟了自己一路! 等等!这兴儿…… “你小子怎么知道外面来的道姑就是跟踪咱们的丑道姑?” . 兴儿并不知道,他就是瞎猜的。 但兴儿脸皮厚,这些年一直跟在贾琏身边,别的没学好,净天天练脸皮了。 他既然不想继续趴在地上吹石头,那就得赌一把。 于是兴儿摇头晃脑开始吹嘘: “咱们二爷是谁?那是诸葛亮的脑袋长在了关云长的脖子上! 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手上青龙刀,胯下赤兔马,马前有周仓,马后有兴儿。 凡事只要有咱们二爷一出马,那就是百战百胜啊。 小的伺候二爷这么久了,怎么也得沾上点儿二爷的‘仙气儿’吧? 小的敢打赌,外面一准儿是那个丑道姑! 要是输了,二爷罚小的在院子里学一百声狗叫。” 贾琏立马心中了然,接着替兴儿说出下半句: “要是你赢了,你就不用吹石头了,对吧?” 兴儿一见贾琏猜中了自己的目的,嘿嘿一笑: “二爷,赌一个吧?小赌怡情。 再说了,二爷就不想瞧瞧小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沾了二爷的‘仙气儿’?” 这小兔崽子的一副没皮没脸劲儿是跟谁学的? 贾琏本来被王熙凤激出来的一肚子气,愣是给不要脸的兴儿撒没了,摆手一笑: “叫人进来吧。 先说好啊,你赢了可以不吹石头;输了的话,哼哼,她化缘走的银子,都从你以后的月钱里扣!” “遵命!”兴儿高声迎下,蹦起来就往外跑。 切!二爷也忒小瞧我了。 想不被扣银子还不容易? 外面要不是那丑道姑,小爷我直接在外面就把她骂跑!。 . 没皮没脸的兴儿今天的运气还是真不错。 一看见门口那道姑的一张丑脸,兴儿的一张小刀条子脸都乐开了花,声音里能滴下蜜来: “哎呀果然是师太啊!观音菩萨降临啊!” 那脸上有疤的道姑本就一脸凶相,此时又阴沉着脸,比那天更难看了几分。 见林宅里迎出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自打看见自己的瞬间,就是一股异乎寻常的热情,愣是把这个五十岁上下的老道姑给下了一跳。 虽然这小子都没搞明白观音菩萨在道家的称呼。 这……这不会是个圈套吧? 可她是奉命而来,并不敢违背,也只得跟着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兴儿进了林府。 . 贾琏一见果然是那个面目丑恶的道姑,便知此时绝不寻常,立刻朝涎着脸要赖在眼前的兴儿道: “你出去吧,找发儿玩会儿。” 兴儿一见贾琏此时正色,不敢再玩笑,赶忙应了声“是”,躬身退到门口,忽然明白了贾琏所说的“找发儿玩”的意思,赶忙去叫人暗中保护。 . 老道姑见了贾琏,也只是躬身打了个稽首,然后就从怀里取出一个黄纸信封,双手恭恭敬敬送上来: “贾公子,请。” 贾琏没敢贸然接信,只彬彬有礼问道: “请问这是哪位前辈让道长送来的?” 那道姑心中暗道: 此人看似嘻嘻哈哈,其实相当聪明谨慎,果然是个人物。 “小道乃是安慧仙师座下,这封信便是安慧仙师写给贾公子的。 仙师乃是得道之人,绝不会有不良之心,请贾公子放心。” . 安慧仙师? 这名字怎么那么熟啊?可一时又没想起来。 贾琏一笑,接过信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黄纸,上没抬头,下没落款,只写了十几个字: 妙玉有难,请速随同送信之人,移驾前往,切切。 . 妙玉? 就那个说老子“浊臭逼人”的小尼姑? 贾琏拍着脑袋想了想,妙玉的判词是什么来着?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头两句说得还真对,那妙玉自己标榜是个超级洁癖,其实也不怎么干净;又自己标榜自己四大皆空,其实呢,心里可没放下多少,啥都想要。 一言以蔽之:装逼犯。 后两句……就是说她最后做了“陷在污泥里的金玉”。 她现在有难?叫人给害了?落到什么不大健康文明的地方了?还是做了什么不大健康文明的事儿? 哦,合着她没进大观园,这就直接跳到结局了? 不行!这事儿也事关红楼气数,不改不行! 第二百四十一章 给妙玉找个妈 “备车!” 贾琏不愿被外人瞧见,便和那丑道姑都一同坐在马车里,叫兴儿和发儿跟车前往。 “嘲风司”的四人都是做事的行家,为了防止有人暗算,立刻分兵两路,留下德儿和材儿坐镇林府并保护茱萸,让利儿在暗中跟随车辆,以备万一。 丑道姑给车夫指点路径,马车一路向西,出了姑苏城门。 贾琏从车窗中见越走越荒凉,便问: “咱们要去什么地方?” 闭目打坐的丑道姑冷冷道: “并无危险,贾公子不必担心。” 车子又走了好一阵,折而向南,又继续走了约莫三里多路,再次折而向西,迤逦前行。 两边都是山,林木翠竹之间,人迹渐少,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不平,贾琏在车里被颠簸得越来越难受。 终于,前面到了车道尽头,车夫止住马车,老道姑睁开眼,向贾琏一点头道: “请在此处下车。” 贾琏以为终于到了地方,跳下车来四下环顾,别说见到什么道观或是寺庙,竟是连片屋瓦也没见到。 贾琏失望之余,又觉此处似乎有些眼熟。 老道姑对贾琏说了句: “请随我步行”。 之后,便在前引路,走上一条只可步行的狭窄山路。 贾琏这才明白: 敢情不是“到了地方”,而是“到了下车后只能步行的地方”。 . 反正有活阎王发儿和机灵鬼兴儿保驾护航,贾琏并不担心,只是觉得那个什么“仙师”故弄玄虚,简直比妙玉还能装逼。 话说,出家人都这德行? 又走了一阵,终于见到了在参差的林木之间,似乎有屋檐粉墙。 越往前走,贾琏越眼熟。 贾琏一边走,一边拍脑袋,想通过振动,把需要的那段记忆漏出来。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寺庙名字就在他嘴边,可就是想不起来。 当终于看到了一个歪倒的山门,贾琏几乎脱口而出: “智通寺!对!哈哈就是智通寺!” 靠!贾琏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自己刚来红楼世界不久,被贾雨村带来游玩过的地方吗? 然后,自己就在这里梦中见到了癞头和尚…… 癞头和尚? 靠!这丑道姑不会是癞头和尚的老相好吧? 哈哈,要真是如此,那癞头和尚这位“公平大仙”还真不是盖的! 他自己是个癞痢头,然后就找个伤疤脸, 公平!真公平! . 贾琏正在心里偷笑,老道姑忽然停住脚步,向庙门内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仙师吩咐,只请贾公子独自进去。 还说:若公子真是个天命之人,自当知道路径。” 故弄玄虚! 你个癞头和尚还真喜欢故弄玄虚! 上回搞了个梦中见面,这回又搞出什么“天命之人”。 切!老子本来就是“天命之人”。 上回不是你告诉我的?说我是带着二十辈子的福气重生于此的?不是你让我把小圆脸儿和林妹妹之间的“木石前盟”给搅和黄了的? . 贾琏大大方方走进寺中,却只见荒草破屋,哪里有什么人? 贾琏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一事,急忙走到庙后,果然见到了那条通往竹林的小径。 一切都跟上回一模一样! 你说都熟门熟路了,还非得让我往竹林里跑那么远干吗?你们这些神仙得多见不得人? 贾琏驾轻就熟,大步踏着青石小径,走进幽静的翠竹林中。 果然,一走入这竹林,顿觉遍体生寒,清冷异常。 清冷之气有助于冷静和思考,于是贾琏忽然想起癞头和尚的一句话: 记住此地,你会在此处遇到一位贵人,助你一路通天。 贾琏顿时停住脚步。 . 莫非——今日要在此处相见的并不是癞头和尚,而是癞头和尚预言的那位“贵人”? 有多贵?我买得起吗? 能助我一路通天?是“天下”的天吗? . 想要找到上回那个“遇仙之处”,就不能沿着青苔小径一味朝前走。 现成的路,都是给爱偷懒、没天命的人预备的。 于是贾琏在没有尽头的竹林之中停住了脚步,静下心倾听。 终于,在一片幽寂之中,寻到了溪水的潺潺流动之声。 贾琏不再沿路前行,而是循声走入竹林深处,一路找寻,果然找到了上回见到的那条清溪。溪水中的卵石,颗颗都洁白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 沿着溪水的来路曲折前行,转过一块巨石,又看到了自己当时入睡过去的溪边竹棚。 几乎在看到竹棚的同时,贾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色的竹棚之中,正有一位端然打坐的仙姑。 她身着雪白霓衣,头戴莲花珠冠,香裙绣履,丝绦玉佩。 果然是: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虽能看出她已是中年,但眉目如画,天生丽质,肤白胜雪,桃腮带晕,仍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 贾琏正呆呆望着,那女子缓缓睁开妙目,向贾琏打一稽首,语声轻柔,竟然是京城口音: “贾公子,小道安慧有礼了。” 淡然之间,仍然美目流盼,清寒之中,尤见神态娇媚。 红楼世界之中,美女并不是凤毛麟角。但这个女子的特别之处,便是她先天的娇媚之态与后天净修的清寒之气浑然一体,让她将自身的娇美炼化出了脱离尘世的味道。 正因她脱离悲欢已久,故此贾琏只能瞧出她已非妙龄,却猜不出她的年纪。 贾琏愣愣望着她,竟忘了还礼。 那女子又道: “贾公子见信即来,小道十分感激……” “哎呀贾琏你个糊涂东西!” 贾琏幡然醒悟,用手在自己头上连连拍了几下,双眼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位超凡脱俗的美人,忽然忘情地大声道: “那封信是说‘妙玉有难’!妙玉的娘!我猜到了!你是妙玉的娘!” 话一出口,贾琏立马就后悔了。 冲动是魔鬼,坑死倒霉鬼。 自己直接朝着一个年龄可能与自己母亲差不多的长辈大呼小叫“你你我我”,这也太失礼没教养了。 更重要的,是这位长辈还是个出家人,自己贸然指着人家嚷嚷,说一个出家人有女儿,人家什么“仙师”“大师”要是一个暴怒,说自己“毁人清誉”,逮住了还不往死里揍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这瓜太劲爆了 仙姑就是仙姑,哪能跟贾琏这种俗人一般见识? 只见她气度从容,举止娴雅,缓缓点点头: “贾公子果然明心慧眼,我尚未开口,便已经被猜到了。” 贾琏见她如此端庄平和,自己也先松了口气: “仙师谬赞了,委实是仙师与妙玉小师傅容貌很有几分相像。 只是……只是仙师比妙玉小师傅更美貌几分,举止也更大度从容。” 仙姑闻言,嘴角微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顿时竟如同寒玉之上宝光流转,将贾琏都看呆了。 “妙玉的模样,还算是有六、七分像我年轻时的样子。 只是她这个不合时宜的性子,却是我也没法子的。” 仙姑请贾琏在竹棚中席地而坐,坦然道: “这都是我当年在红尘之中造下的孽障。 连累她自幼不得不与亲人永不相认,又不得不出家为尼,困守在禅关之内。 妙玉虽然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却从未脱净凡心,始终向往红尘,不能固守清净无为,彻底安心修道,只怕终究不是佛门中人。 可偏偏她又天性孤傲自负,目下无尘,处处嫌弃红尘世俗,万人不入她眼。这样的性子,凡俗世间又如何能容得下她? 如此‘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怪癖性子,在‘出世’时不甘心,‘入世’中又不瞧不上,耽误了青春,又辜负了佛祖。” 仙姑就是仙姑,当了妈都比普通妈了解自己的娃。 这几句话,就说出了妙玉的本质——假装看得透,其实放不开。哪边都想要,又都看不上。在佛门,嫌佛门空;在红尘,嫌红尘俗,两边装逼,两边都自己讨厌的同时也招人讨厌。 当然,作为一个出家人,妙玉跟水月庵中的老掮客静虚和地藏庵的老骗子圆信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 但说到佛性,妙玉也根本没什么佛性。 《金刚经》中所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便是说,出家人不能只根究事物表面的贵贱,美丑,贫富等等而生出“分别心”。 但第在《红楼梦》原文四十一回里,妙玉能亲自捧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用成窑五彩小盖盅,盛着旧年雨水,泡了最合口味的老君眉送给贾母;而对于其他跟从着贾母的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这在俗人里,叫做“懂事”,但在出家人里,这就叫做“分别心”。 她认为刘姥姥粗鄙,那么贾母将余下来的茶让刘姥姥喝了,她就直接命人把那个刘姥姥用过的茶盅“搁到外头去”不要了,甚至说“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但在此前一颗,她还当着黛玉宝钗的面,让宝玉用她平时吃茶的绿玉斗来喝茶。 这在俗人里,叫做“双标”,但在出家人里,也叫做“分别心”。 她妙玉可以直接说黛玉是“俗人”,但等宝玉一说绿玉斗是俗器,她立刻回怼“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在宝玉恭维妙玉说到了她的地方自然把金玉珠宝贬为俗器,妙玉大师立刻又转为十分欢喜,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来在宝玉面前嘚瑟显摆。 那通身的傲娇和卖弄之态,处处烟火气十足。哪里是个断绝七情六欲的出家人? 其实有“凡俗心”也无可厚非,《玉簪记》里的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不是也一处爱得死去活来的先思凡后还俗的大戏吗? 但问题就恰恰就在于“分别心”和“慈悲心”,妙玉实在是看太执着于事物表面的差别和比较了。 其实简单总结就是一句话: 拿着出家当幌子,其实虚荣心爆棚,自以为啥都比别人清高,实际还是她自己没活明白。 这样来回纠结、哪样都放不开的人,看似明白,其实糊涂,出家也是白费。 贾琏不由得喃喃念出了仓央嘉措的绝世名句: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仙姑顿时一惊: “你说什么?” 贾琏吓了一跳,咧咧嘴: “没说什么啊……就是随便瞎嘟嘟,仙姑别动气。” 仙姑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抹愁色: “方才的妙句太震撼人心,恳请贾公子再念一遍。” 贾琏边又念了一遍。 仙姑低头不语,半日方道: “贾公子认为,可以二者兼得么?” 贾琏大大方方一摇头: “不能。 什么都要,乃是贪念。 俗人也罢了,出家人若是放不下贪念,倒不如干脆还俗去也。 反正无论人在何处,只要心无挂碍,照样可以不染凡尘,倒比言行不一更好些。” 那道姑闻言恍然: “贾公子这等见识,竟比小道修行多年更见境界,果然乃是真‘天命之人’。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她闭目往空合十拜了拜,方向贾琏问道: “贾公子能猜到小道和妙玉的关系,可否知晓小道的身份?” . 贾琏摇摇头,心道: 妙玉都能装逼到那个份儿上,她亲娘必然也不是一般人。 那仙姑双目如水望着贾琏,淡淡说道: “小道道号安慧,正是贾公子此行来姑苏、茱萸要来见的母亲。” 什……什么??? 这是…… 这是石公子和茱萸的妈?当今皇帝流落在外的小老婆之一? 那她怎么又成了妙玉的妈? 这个妈也是共享的?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当时石公子说过,这位石良娣是在怀着茱萸的时候,因为说梦见仙人来邀,于是决意出家的。妙玉的年纪可比茱萸大,那么妙玉就是在这位石良娣决定出家之前,就生在太子府的。 这么说,妙玉是当今皇帝的女儿?那就是公主啊。 靠!要不这个装逼小尼姑怎么一身“公主病”呢,原来还真是个“公主命”。 . 那仙姑看贾琏的表情风云变幻,便知他猜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一摇头: “非也。 妙玉的生身父亲并非当今皇上,而是——当今的太上皇。” . 靠! 这宫闱八卦也太劲爆了! 当年太子的小老婆,和当年太子的爹?这不就是扒灰? 而且还生出了一个小尼姑妙玉,这……这不必贾珍还贾珍?皇上家还能要点儿脸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脏了太乱了 仙姑肯定猜到了贾琏此时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此等宫闱秘辛,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凡人无法左右。 小道俗家姓石,父亲官至太常寺卿,虽算不得出身高贵,但也算得诗礼人家。年少之时小道因才貌出名,在十三岁嫁入诚王府为昭训,深得当时太子的宠爱。 此后五年,虽一直都没有梦熊之兆,但太子对我的宠爱一直未减,我在太子府的日子,一直岁月静好,直到元和十一年的那个中秋节。 天家的中秋夜宴,乃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一家人阖家团圆,享用天下最难得的珍馐美味,欣赏天下最华美的宫廷乐舞,人人高举琼浆玉液,人人都如天人一般。” 她娓娓道来,似乎是陷入回忆中,让她原本清冷的神情,渐渐有了世俗的光彩。 . 就在那个阖家欢乐的中秋之夜,当时身为太子承徽的石贞宁第一次进入皇宫,外出更衣时不慎走迷了路,正巧遇到了醉酒的元和帝。 清冷如雪的月光,神情惊惶的美人,让元和帝顿时兴起,一把抱住,管她说什么“太子府承徽”,就是不肯罢休。 石承徽不敢呼救张扬,只不断挣扎,元和帝更添兴味,于是,就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事后,元和帝扬长而去,倒是元和帝身边的太监温良叫了宫女来伺候石承徽重新梳洗,免得此等丑闻传出。 石贞宁偷偷哭了多次,但始终不敢告诉太子发生了什么。 两个月后,石贞宁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因为刚好在中秋之前的一日承欢于太子,于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太子的子嗣,还是元和帝的骨血,石承徽自己也无法弄清。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石贞宁生下一子。 这个儿子虽然已经是太子的第四个儿子,但因为初生之时便生的十分清秀可人,太子一见之下十分喜爱,当即亲自为他起名为“尧章”。 太子本就喜爱石贞宁,这些年只因她一直无所出,所以位分只从昭训升为承徽。此时一举得男,太子大喜,借机直接将她从承徽升为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石贞宁与太子情笃,如今又有了儿子,本以为此生有靠,从此一举无忧。 谁料不知为何,元和帝竟忽然想起了太子身边的那个美人。 元和十三年的端午,宫中按例又有家宴。 本来自打上次中秋家宴之后,石贞宁便以各种借口不再进宫。 但元和帝的皇后向太子提出,说许久未见石良娣,此次端午家宴,让他务必带进宫见上一见。 . 避无可避的石贞宁只得随着太子和太子妃进宫,家宴之后,皇后说见到石良娣甚为喜欢,要将她留在宫中数日。 石贞宁心中不愿,却毫无办法。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在宫中住了三日,元和帝便快活了三日。 其间还得意洋洋地告诉石贞宁:他已经算过日子,知道太子的第四子水尧章便是他的儿子,自己果然龙精虎猛弹无虚发。 石贞宁出宫当日,元和帝以皇后的名义,还赏了这位太子良娣碧玉如意、赤金昝钗等物。 回到太子府不久,石贞宁发现自己竟然再度怀孕。 (这元和帝果然是命中率很高啊) 石贞宁提心吊胆,只怕孩子的出生日期推算起来会让太子生疑,导致万劫不复的可怕后果。 日夜焦虑惊恐的石贞宁偷偷吃药,想让孩子流产。 无效。 她又偷偷想法子催产。 还是无效。 孽子命硬,果不其然。 正当石贞宁几乎要山穷水尽之时,怀孕八个月的孩子竟忽然间就提早出来了。 孩子生下来时没有哭声,石贞宁花了重金买通产婆,报给太子说的是生下一个七个月大的死胎女婴,十分瘦小。 这一个月的差别,让石贞宁逃过了一劫。 . 但这个极为命硬的孩子并没有死。 陪着石贞宁嫁进太子府的奶妈在去掩埋死婴的路上,发现孩子竟然有了微弱的声音。 奶妈慌忙先将孩子藏起来,回到太子府和石贞宁商议后,趁着当时石贞宁的妹妹正要随夫君去金陵,便将孩子交给她带去金陵抚养。 她妹妹终究害怕,不久便借口孩子体弱多病,为她买了替身在庵里出家也不见效,后来遇到一位仙人,说这孩子必定得亲身出家方能好,不得已只得将她送到庵里出家去了。 . 宫中的元和帝却还没完,偶尔想起石贞宁来,便借着皇后的名义召她进宫留宿。 就连她后来又怀上了太子的孩子之后,仍然不肯收敛。 石贞宁不愿让太子蒙羞,又恐惧元和帝的威仪,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生不如死的地步。 最后,她下定决心,借口一连七夜梦见仙人,邀她入道清修,决意就此出家,断绝尘缘。 无论太子如何苦留,石贞宁咬定牙关,最终二人反目,石贞宁断然出走,离开京城,去了金陵太玄观出家。 直到太子正式登基为帝之后,下旨给石贞宁赐号为安慧仙师,重修姑苏天妃观,令其在观中为皇家祈福。 安慧仙师暗中则是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在金陵圆正庵里出家的妙玉,便想法子找到蟠香寺的住持了然,让她将妙玉带到姑苏,收为弟子。 . 贾琏听明白了。 合着这位当今皇帝的前任小老婆,生的这三个娃各有蹊跷。 老大水尧章(石道心石公子),都不知道是皇帝的还是太上皇的。 老二妙玉是太上皇的。 老三茱萸则是当今皇帝的。 我说妙玉跟茱萸怎么长得不像呢,感情就不是一个爹的。 那也不对啊,像爹的和像爷爷的,应该不能差别那么大吧? 问题是,谁知道太上皇跟皇上是不是亲父子啊。 . 帝王之家,光鲜背后,哪个不脏?哪个不乱? 风光如大汉大唐,背后不还是“脏唐臭汉”吗? . 大汉的老刘家,从上到下,几乎个个皇帝爱好多样。 刘邦有吕后管着,还能在英布叛乱时把脑袋躺在籍孺小哥的大腿上。 刘邦的儿子汉惠帝刘盈则是要闳儒不要皇后。 汉文帝刘恒竟然给心爱的邓通赏铜山,让他随便铸钱花。 汉武帝刘彻除了交往韩嫣、李延年、甚至还有卫青、霍去病。 汉哀帝刘欣更干脆,直接和董贤联手,亲自给历史上留下了“煅锈(同音字)”的这个称呼。 . 唐朝的老李家则是喜“拿来主义”。 唐太宗李世民抢了弟弟李元吉的媳妇。 唐高宗李治有样学样,趁着亲爹李世民还活着,就和小妈武则天牵了手。 武则天巾帼不让须眉,花美男养了一大推。 灭了武则天的唐玄宗李隆基,干脆直接把儿子寿王的媳妇抢过来,当了自己的杨贵妃。 跟这些前辈比起来,大华的元和帝,那顶多就算是李隆基的“简配版”。 . 贾琏正在心里忙着吃瓜看热闹,风轻云淡的仙姑安慧仙师,却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贾琏一头给按进了这个别人的故事里。 第二百四十四章 妙玉给你做妾 “前人作孽,稚子无辜。 小道虽已舍身入道,但母子连心,母女天性,妙玉如今的境地,都是小道前世不修、今世造孽的结果。 小道心中歉疚,也知妙玉的性情,佛门并非她的归宿。 所以当年才恳请了然大师收妙玉为徒时,借口以先天神数算出她另有因果,让她改为带发修行,便是希望日后能让她得以重入尘世,终身有靠。 贾公子年少有为,敢作敢当,正是小女妙玉的乘龙快婿。” . 她前几句说得文绉绉的,但那句“重入尘世,终身有靠”贾琏还是大概明白的,等听到“乘龙快婿”四字,贾琏吓得一个激灵。 赶忙道: “仙师,在下家中已经有妻室了。而且……性子霸道,不容纳妾。” 他自认为将门关严实了,但安慧仙师并不吃惊,风轻云淡一点头: “贾公子的事情,小道都已经知晓了。” . 都已经知晓了? 你这是出家人吗?怎么比我身边的兴儿还八卦? 贾琏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继续吐槽,安慧仙师已经又云淡风轻地给贾琏补上了致命的一刀: “贾公子既然能答应娶茱萸,便能够娶妙玉。 古有娥皇女英姐妹同嫁,如今妙玉茱萸也可效仿一二。” . 靠! 老子算是明白了! 老子这是中了石公子的埋伏了! 石道心这他奶奶的小特务,借着他爹让我去扬州给林如海帮忙的机会,说是送她妹妹茱萸来看看她亲妈,敢情在背地里头,他早就跟他这位“仙师”亲妈都商量好了,让老子千里迢迢自投罗网来了。 老子勉强答应了娶一个茱萸,然后这就捆绑销售一个妙玉。 人家都是买大送小,他们倒好,娶妹妹送姐姐,还是尼姑姐姐。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贾琏直接摇头: “仙师,这位妙玉大师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在下区区俗人一个,实在不堪匹配,您就别让令嫒勉强下嫁了。 京城之中,王孙公子不少,石公子又是慧眼如炬,必定能另寻合适人选。” 安慧仙师对贾琏的拒绝全不在意,仍旧淡淡说道: “道心的眼光再好,看不透天机。 小道虽然也并未悟出天道,但今日既然能够不揣冒昧请贾公子来到此处,也是有一番缘故的。 咱们此时所在之处,乃是小道三年前在梦中,由一个癞头和尚点化的。 这三年之内,小道曾来到这智通寺数次,但都并未寻到过庙后的路径。 唯有今日,竹林中竟赫然多出了一条青石小径。 想来,贾公子能寻到这个竹棚,也是有一番因缘际会的吧?” . 靠! 老子又明白了! 老子这是又中了癞头和尚的埋伏了! 合着这“搅和大仙”在三年之前,都已经跟妙玉他妈预定好了老子这道菜了。 人家提前把小尼姑妙玉的头发都留好了,就等着老子大老远跑来姑苏自投罗网了。 . 贾琏仍旧一摇头: “癞头和尚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 男女感情之事,本就不能勉强。 妙玉大师心高气傲,在下也不是惯会做小伏低的性子,既然就不是一路人,难免要相看两厌,反倒不如不见,何必还要往一处捏?” 安慧仙师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以妙玉之姿容,不知多少男人朝思暮想,求之不得。 何况小道以妙玉母亲的身份,主动将她许给贾公子做妾室,贾公子竟然还忍心如此断然拒绝?” . 贾琏一想到妙玉那副“公主病”的嘴脸,就想给她一个大白眼。 长得好看点儿就那么拽,有病! 秦可卿不比你好看?不比你聪明能干体贴人? 林黛玉不比你好看?不比你有才多情更仙气? 就是老子家里那个傻婆娘王熙凤,不比你更艳丽更风骚? 何况老子的小妾晴雯、平儿,哪个不比你好看? 老子又不是没见过美女,按《红楼梦》女子美貌顺序排下来,妙玉根本就进不了前十名。 你拽?拽个屁啊! 想让老子舔你?疯了? . 贾琏向安慧仙师一拱手: “仙师,在下是个直性子人,也不妨直白告诉仙师。 在下既然与石公子有交情,若是妙玉小师傅如今有了什么麻烦,仙师不便露面,在下可出面解决,万死不辞。 至于妙玉小师傅的终身大事,还是让妙玉小师傅自己做主的好。” 贾琏光风霁月,大大方方说出想法。 他越是推辞,安慧仙师反倒越觉得眼前这个不贪图妙玉美色的俊美青年十分可心,便也坦诚道: “贾公子委实聪明通透,明白小道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 既然贾公子直来直去,小道也开门见山。 妙玉天生美貌,纵容藏身佛门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无力自保,小道也不便将她带在身边。 她便如三岁幼童,手捧黄金走在闹市上一般危险,迟早要遭戕害,难免红颜薄命。 妙玉偶一出寺,便招得如今姑苏知府的小舅子邹森调戏纠缠,扬言要势在必得。 小道恳请贾公子出手,将妙玉带往京师荣国府中安置庇护。” . 贾琏低头想了一阵,方道: “荣国府中正在修建省亲别院,我看了图纸,其中除了玉皇庙和达摩庵之外,还有一处偏僻些的栊翠庵。 妙玉小师傅若不嫌弃,倒可以暂时去居住一阵子。 在下也不瞒仙师,如今的荣国府已有日薄西山之像,本就已经靠吃老本过日子,如今为了造省亲别院,又几乎是花光了家底。 加之荣、宁二府本是功臣一派,所仰仗的也就是太上皇的恩典,但很是不得当今皇上的心意,据我看来,遭清算乃是迟早的事情。 到时候我们贾家子孙树倒猢狲散也罢了,在下委实不愿意再连累无辜之人。 茱萸的事情在下并没有与石公子说定,原因也在于此。 所以妙玉小师傅可以在栊翠庵暂住,但长久之计,还要请仙师和石公子另外再寻他法。” 他说得十分郑重,也十分坦诚,心中还想着: 虽然妙玉的的性格不招人喜欢,但妙玉若当真搬进栊翠庵,自觉还真得想法子要加强荣国府的安保,免得真如《红楼梦》续书里说的闯入个强盗什么的。 还有另一种说法,是在贾家被抄之后,妙玉遭到了连累,最后沦落到瓜州“风尘肮脏违心愿”,那就是另外一个可悲可叹的故事了。 贾琏想要改变整个红楼故事的结局,对于妙玉这种并不影响大局的人物,他认为让她远离贾府就够了。 . 安慧仙师面色也渐渐凝重: “小道既然肯将两个女儿的终身相托付,便是看出了贾公子乃是天命之人。”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子也要妙玉 天近黄昏,歪戴着帽子的邹森气哼哼走进府衙后宅。 他没进大厅,直奔姐夫树郁的书房而去。 这两天,树郁树知府老有事没事地就和师爷查多才躲在书房里,俩人关起门来嘀嘀咕咕,也不知道都商量些什么。 . 邹森越想越气: 这姐夫是真没用,正事儿不干,天天瞎嘀咕什么呢? 你小舅子我都给人欺负了你知道不知道? 这姑苏城里谁不知道“盖世六侠”是我的人?得罪我手下的人,就是得罪我? 我说我怎么两天多找不着“盖世六侠”了呢,敢情这六个人都被打断了腿,从蟠香寺一路爬下来的。 而且还都把大腿骨头断茬的地方给捏碎了,以后就算接骨长好了,这六个人也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瘸子。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那个荣国府的贾琏,他妈的就是把老子的狗打出屎来给老子看啊! 该死!竟敢在姑苏地面儿上打你邹爷爷的人!活腻歪了吧? 懂不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知不知道你邹爷爷是跺一脚、姑苏城颤三颤的人物? 贾琏,贾老二,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你邹爷爷知道! 你不就是荣国府里的出了名的怕老婆窝囊废吗?又好色又没钱,所以你跑到姑苏来勾搭小尼姑? 做梦!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那妙玉小尤物是你邹爷爷我先看上的,轮不着你先下嘴! 你要是个懂事儿的,就应该到了姑苏地面儿,先来府衙里拜一拜你邹爷爷和知府老爷,讨得你邹爷爷欢心了,你邹爷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等我玩儿腻了那小尼姑,送给你玩两天,也没什么不行的。 你倒好,上来就打你邹爷爷的人?你欺人太甚,骑着脖子拉屎,邹爷爷跟你没完! 还有妙玉那个小婊子也可恨! 今日你邹爷爷亲自带着衙役到蟠香寺砸门,借着树知府的名头说要巡查寺院,了然那个该死的老秃歪喇才磨磨蹭蹭地开了庙门。 结果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妙玉小尼姑。 一问那老秃歪喇,竟然说妙玉一早又去了长安寺看观音遗迹,害得老子一路又追到长安寺,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混账王八蛋!一准儿是了然那个老秃歪喇诓了你邹爷爷! 哼!这事儿不算完!你等着瞧! . 邹森气呼呼顺着廊子走进后院,正瞧见廊子一旁放着个盛满落叶的簸箕,便狠狠一脚踢出老远。 灰土落叶又洒了一地,把院子里拿着笤帚打扫了好一阵子的老仆役吓了一跳,可偷眼一见到知府家的这位小舅老爷满脸的气色不正,老仆役赶紧低下头,一声不吭地重新打扫起来。 邹森憋了一肚子火,看老仆役继续低头扫地,大步冲过去,照着屁股就是狠狠一脚,将老仆役踹了个狗吃屎。 邹森还不解气,嘴里不住咒骂: “你个瞎了眼的老不死,看见舅老爷还不过来磕头行礼?眼里没主子,心里也没主子,欠打的狗东西!该死的老王八!” 那老仆役全不提防他上来就是这么狠的一脚,重重栽倒在地上,摔了个满脸花不算,还磕掉了两颗门牙,鼻子嘴里全是血。 邹森一见他的惨状,也吓了一跳。 可等见那老仆役也只是立刻跪地连连磕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哀求: “舅老爷饶命,小的瞎了眼,小的知道错了。” 邹森立时又大了胆子,一翻眼皮,一仰脖子: “哼!你这眼里没有主子的老狗才,还竟敢弄脏了院子,罚你半个月的钱粮,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说罢,转身就走。 听身后那老仆役口齿含混地不住哀告: “舅老爷开恩,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舅老爷,别扣小的钱粮,家里人病着,都等钱用呢。” 邹森的心情这才好了几分。 心情一好,忽然计上心来: 我何不这去找我姐夫要个公文去? 明日就说姑苏城里有被人拐走的女子,我到蟠香寺去,拿着她全寺上下的花名册,一个个查点。 到时候只要一口咬定妙玉就是那个被拐女子,直接带走,不就行了? 想到此处,邹森揉着鼻子,嘿嘿一笑,又转回身走回去,照着老仆役刚刚又清扫了簸箕,狠狠又是一脚踢飞。 然后狠狠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 “呸!呸!干净!我叫你干净!” 老仆役全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吓得只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舅老爷开恩!舅老爷开恩!” . 邹森一向没规矩惯了,既不说话也不敲门,一把就推开了他姐夫的书房门。 “咣当”一声,把屋里正说话的树郁和查多才吓得几乎同时一蹦! 树郁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方才骤然一惊,把信纸都扯了一个口子。 这封信是他老丈人邹和写来的,告诉他京里已经有人悄悄在传说扬州出了大事,北静王也十分关注,让他赶紧打听情况。 其实在此之前,树郁已经写了信,将自己听得扬州发生的事情都写了进去,十日前派人给他老丈人送去,想来也该到京了。 虽说是两下里的信差走岔了,但既然今日收到此信,按说就该回信,说明一下贾琏又忽然悄悄来到姑苏的事情。 可偏偏盯着林府的那十几个差役都见了鬼,五六个贾琏竟不知哪个才是真的。这几天下来,根本没搞明白贾琏来到姑苏要干什么,只被折腾得七荤八素要死要活。 回信可怎么写? 树郁横不能告诉老丈人,自己气得将十几个废物衙役也都用烙铁烫了一烫,结果,今天三班衙役里的捕班班头就来报说:人手严重不够。 树郁正和查多才商量怎么回信,小舅子就一脑袋闯进来,见面就是一句: “姐夫,给我张公文,借给我十个捕快,我明日要去蟠香寺,把妙玉那小尼姑给弄回来!” . 诸事不顺的树郁顿时火起,狠狠一拍桌子,怒吼: “滚!” 上去朝着邹森就想踢一脚。 刚刚被邹森吓得一蹦的查多才,给树郁吓得又是一蹦,手里的烟袋锅子都掉地上了。 邹森顿时吓得抱头鼠窜,一直跑到书房院外,才喘着气嘟囔了一句: “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越想越气,咬着牙一跺脚: “树大傻子,你是靠我们家才做上的官,你还敢吼我? 你邹爷爷想要的东西,还要看你这吃软饭的脸色不成?” 第二百四十六章 妙玉跌下神坛 第二日又是个半阴天,但天气已经明显转暖。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东风露华,引得文人大发诗情,也引得贱人大发春情。 邹森思要妙玉而不得,愈发百爪挠心,煎熬了几乎整整一夜。 一大早,憋得脸发绿的邹森溜进签押房,顺走了一张公文用纸之后,又急火火跑去班房里找捕班班头毕明昌,一口咬定是知府树郁的吩咐,让毕班头给了自己十个人带走。 知府大人自己都得罪不起的小舅子,毕班头敢得罪? 毕明昌能在捕班班头的位置上伺候过了三任知府,早就是个从里油到外的老油条了。邹森要人,他就给;等邹森走了,他再去一脸无奈地报给知府大人诉苦。 反正小舅子是知府大人自己的,最后坐蜡的也是知府大人自己。 . 邹森带着一行人,吆五喝六地来到玄墓山. 见到才不过数日,漫山的梅花都已凋谢,梅树上新芽吐绿,一派春光,邹森不由愈发春情萌动。 及至十个身强力壮的衙役手拿铁链大棒狠砸蟠香寺庙门的时候,满身春情的邹森都跳过去,跟着也重重地朝庙门踹了几大脚,自觉今日喊出的声音都特别有男人味。 . 蟠香寺里一众在山中清修的尼姑,如何见过这等唬人阵势?吓得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连住持了然都临危乱了阵脚,好容易才勉强镇定下来。 昨日庙中就被邹森骚扰过了,幸而当时妙玉碰巧正去了邢姑娘家,在佛前发誓不打诳语的了然不得已撒了谎,好歹打发走了知府的小舅子之后,急急派人告知了天妃观的安慧仙师。 不料今日邹森又杀了个回马枪! 了然大师赶忙命人通知妙玉,让两个婆子和小丫鬟保护妙玉从后门出去,还是先到邢姑娘家暂避,自己则到前面拖住邹森。 . 偏偏就在前门死活不开的当口,有个一心巴结邹大舅爷的捕快跑去探查,回来便告诉邹森:这蟠香寺有个后门。 邹森登时眼睛一亮,咽了一口口水,搂着那个捕快的肩膀连说“回头有赏”。 邹森叫几个捕快守着前门,自己则带着四个捕快蹦起来就往后门跑。 果然,转过墙就远远见后门里出来老婆子小丫鬟,搀出一个带发修行的美貌尼姑,匆匆沿山路而去。 邹森张开嘴正要喊“小尼姑你站住”,却给方才发现后门的那个捕快一拽衣裳: “邹爷,这几个女人跑不快的,抓住她们比逮只鸡都容易。 反倒要是惊了她们再躲回庙里去,关了门咱们还得费劲砸开。” 邹森立时一脸坏笑: “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哈哈哈,还是你小子懂情趣!” . 邢岫烟家所赁居的房子也是蟠香寺的庙产,与蟠香相隔不远。 但因为山路不甚好走,加之已经如惊弓之鸟的妙玉又是匆忙奔逃,进院时已经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 邢岫烟的父亲邢忠今日一早又去城里卖布买酒,她母亲也一样是个酒糟透了的人物,整日里过得糊里糊涂,此时还在屋中酣睡不曾起床。 邢岫烟正独自在屋中织布,闻声出来,见妙玉脸色惨白仓皇狼狈,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上前扶住询问。 妙玉还没来得及开口,竹篱之外就跑来五个咧着嘴笑的男人。 一脚踹开柴门,当头一个小矮胖子就直奔妙玉而来: “仙女!我梦里最会疼可人的仙女!” . 妙玉本以为邹森还在庙门那里纠缠,骤然见他已经追来这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什么端庄,一转头就往屋里逃去。 邹森想起那日在长安寺,自己见这妙玉美貌,只上前才凑了凑,就遭了她满脸厌恶的一个白眼。自己问她姓名,她竟连搭理都不搭理,转身就走,全然当自己是狗屎一般。 再看此时,原本高高在上的嫦娥仙女吓得花容失色,仓皇逃命之时,连脚下的绣鞋都落下了一只。 邹森扑上去就要抱住妙玉,被惊惶之中的妙玉一把抓在脸上,立时便留下四道血印子。 “唉哟好厉害的小婊子!” 邹森一捂脸,疼得直吸凉气,但手中还是将妙玉左手的衣袖扯下半截来。 “你们站着干吗?这是逃奴,抓了!” 那四个捕快才不管妙玉到底是不是逃奴,反正是知府的小舅子让抓的,那就抓呗。凡事只听上级命令,准没错! 捕快冲上去扭住妙玉,尤其是扭住妙玉左手的那个年轻捕快,一触碰到妙玉白腻如凝脂的手臂,立时便脸红心跳起来。 邢岫烟大惊,忙上前阻拦道: “这是蟠香寺的妙玉师傅,并非逃奴,你们不要抓错了人!” “滚!我说她是逃奴!她就是逃奴!” 邹森一把扔掉半截衣袖,上前就要搂住妙玉亲嘴。 妙邹森玉狠命挣扎,连头上的垂珠璎珞妙常冠也掉了,束腰的天青丝绦也断了,连外罩的紫灰二色水田青缎镶边长比甲也扯开了,里面的月白交领素绸长袄又少了半截衣袖,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 忽听外面有人大呼: “阿弥陀佛!辱我佛门弟子,造孽!造孽! 佛祖必定要罚你们不得超生,来日也变猪变狗!” 邹森一见是了然老尼带着十几个尼姑追来此处,便朝捕快一招手: “带上人犯,跟我走!” . 邹森在前面跑,两个捕快扭着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妙玉跟在后面,其余捕快断后,一路跑到玄墓山下。 正遇到一个赶车的拉着空车回城,被他们一把拦住,十一个人竟然全都挤上车去。 一匹老马哪里拉得动十二个大活人?邹森此时兴奋异常,大脚踹着车夫,只逼着车夫下死力抽打老马。 见车夫死活不肯,后面了然带着尼姑眼看要追了来,邹森一脚踹下车夫,又命四个捕快下车去拦住尼姑们,自己抢过马鞭,发疯似地抽打老马前行。 老马被打得狠了,勉强拉起八个人,却死活也跑不起来。 及至刚到姑苏城盘门外,那汗如雨下的老马骤然倒地不起,浑身抽搐,满嘴都是血沫,竟被活活累死了。 . 妙玉也再顾不得矜持,没命地大呼求救。 姑苏城中百姓谁人不认识“一烙铁烫平”树郁树知府的小舅子?虽然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说一句话。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波一波一波 “住手!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当街强抢民女,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忽然间有人如此大声主持公道,看热闹的众人都急忙回头瞧去。 却见一头瘸驴一路追来,驴上一人,虽然只穿着布袍靸鞋,又在驴上被颠得面红耳赤,却仍是满脸正气。 人群中有人认得,便小声道: “严大人!这是同知严大人。” 于是便有人泄气道: “原来是他啊——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怕考了个榜眼,也还是个书生。” 又有人抬杠: “书生没用?那你儿子还年年去考秀才? 你叫他找个铺子学当伙计不好? 省下给他念书的钱,拿去买酒吃不好?” 也有人替严焱说话: “严大人的性子虽说是软了点,可还是个爱民的官儿。 跟那个‘一烙铁烫平’比起来,不知道好几万倍呢。” 爱抬杠的那位立刻又怼道: “得了吧,他要是真爱民,就不会由着‘一烙铁烫平’烫平了姑苏城。 他不会给皇上上书啊?戏台上的好官可都是这么演的。” “嘿嘿,你们别管那些没用的好不啊? 瞧瞧,这个留着头发的小尼姑可真好看啊,唉哟那胳膊,跟白玉条似的,啧啧啧……啧啧啧……” . 严焱喘吁吁追到近前,看了一眼地上被活活累得吐血而死的老马,又瞥了一眼衣衫不整满面泪痕的妙玉,觉得极为不雅,赶忙转头避开,转而朝着还举着马鞭子的邹森吼道: “当街如此暴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提桶?老子又不打水,提桶干吗?” 邹森嘿嘿一笑,也懒得再跟书呆子严焱废话,扭头朝差役一挥手: “把犯人带走!” 妙玉心知若被带入邹森的住处,只怕自己难逃一劫,只能狠命扯住马车不松手,挣扎得连另一只鞋都甩脱了。 情急之下,扯开喉咙拼命哭喊: “救人呐!我不是逃奴!我是蟠香寺的女尼!” 邹森上前捡起妙玉的绣鞋,在鼻尖闻了闻,只觉一阵透骨蚀魂的幽香,顿时酥了半截身子。 舔着嘴唇嘿嘿笑道: “你说你是小尼姑? 那你怎么不剃光头啊?那你浑身上下怎么都是香味儿啊? 你倒是让满大街的人都瞧瞧,谁见过这么风骚的尼姑啊?” 街上的人中有人见妙玉哭得可怜很是同情,难免也有人撇嘴鄙视: “可不是?当尼姑不剃头,能是什么正经尼姑?” 又有人小声道: “我听说蟠香寺里头是有个天仙似的小尼姑,难道就是这个?” 正说话间,那个被抢了马车的车夫也一路赶了上来,一见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老马竟然被活活累死在了当地,顿时捶胸顿足号哭起来: “这杀了人的天呐! 没有马,可让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我的老天爷啊!” 他绝望之下,冲上来就要找邹森拼命,被一旁的衙役一脚踹倒在地: “朝廷办案,征用你的马车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是大非面前,你竟敢不配合?” 邹森趁机上前,用鞭子劈头盖脸朝着马夫一通猛抽,口中大骂: “好大胆子!竟敢袭击朝廷的大老爷! 今日不给你个教训,日后你岂不是要造反?” . 严焱书呆子一个,只是义正词严皱眉怒斥: “征用也罢了,如何还要打人? 办案要有文书! 拿人要有证据! 不能随便征用民财, 更不能随便污人清白!” 邹森给了严焱一个白眼,轻蔑地一撇嘴: “邹爷这是正经办案呢,没空子搭理你那些虚头巴脑的。 要文书,要证据,自有我姐夫找我要,轮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你还是老老实实骑上你的瘸驴,下乡劝农去吧!” 说着话,一把将马鞭狠狠扔到蜷缩在地上的马夫身上,仰头一挥手,招呼差役将妙玉撕扯下马车,就往府衙而去。 严焱气得浑身发抖,追在邹森身后怒斥: “邹森! 你不过是个巡检衙门里的主事,只管税务罢了。 掌兵、抓人、拿贼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凭什么带知府衙门的差人当街抓人?又凭什么……” 此时,忽然又传来一声女子尖利的声音: “放开妙玉师傅!我证明她不是逃奴!蟠香寺的了然住持也能证明!” 众人一听后面还有热闹,赶忙都转身循声瞧去,见追来的女子几乎累得虚脱,却容色秀丽不在妙玉之下,登时又是一阵哗然。 . 邹森歪嘴一笑: “哟呵,你跑来证明她不是逃奴? 我怎么瞧着你也像逃奴啊?” 一指邢岫烟,回头朝衙役大声吩咐: “严大人说了,咱们知府衙门乃是有王法的地方,既然此人十分可疑,那就把她也抓回去,咱们仔细审一审好了。” 邢岫烟大惊: “你们怎么凭空抓人?” “凭空?你红口白牙就敢说老爷我‘凭空’? 就凭你这一条‘污蔑朝廷官员’,就是真真正正犯了严大人方才所说的王法,更该抓进去好好审一审查一查!” 严焱见邹森竟然能口口声声打着“王法”的名义胡作非为,直被气得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连连顿足: “这……这……” 但他还是正义之人,见衙役如狼似虎而来,便伸开手护在了素不相识的邢岫烟身前。 衙役们虽然都要巴结邹森,但同知严焱乃是朝廷命官,谁敢冒犯?一时也只好虚张声势,当街竟成了老鹰捉小鸡的架势。 邹森眼珠一转: “算了算了,咱们先回衙门去。” 让人扯住拼命哭喊的妙玉就走。 却在一转身之际,瞧准了严焱一个不在意,朝身边两个衙役一使眼色。 那两个衙役绕过严焱,一把就将邢岫烟也抓了起来。 严焱气得上前一把揪住邹森: “你这恶霸!” 邹森一个冷笑: “我正在按照王法办案,严大人不要污蔑!” 严焱气得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浑身乱抖,几乎晕倒,可偏偏面对邹森这等拿着“王法”当幌子的无赖,将道理讲不过,背景也没人家硬,打架更打不赢,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邹森甩开死木头似的严焱,得意洋洋大笑道: “讲王法!咱们可都是一向最讲王法的哈哈哈哈!” . “啪——啪——啪啪——” 不紧不慢的鼓掌声起。 随即,又传来一个更不紧不慢的声音: “姑苏果然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开眼界!开眼界啊!” 满大街的人顿时精神更是一振。 天爷爷啊! 这一波一波的热闹过后,竟然还又来了一波热闹! 有些人兴奋之下,都没看见说话的人是谁,就竟然先大声叫好起来。 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一人徐徐说道: “孽海白莲贾琏,竟然能与严大人当街相遇,好巧,好巧。” 第二百四十八章 楚留香找师侄 几乎所有人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蹁跹春风之中,昂然走来一个身姿高挑的白袍青年公子,器宇不凡,端的是玉树临风一般。 他那美如冠玉的脸上,朗目似水,唇角轻扬,未语先含三分笑,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轻佻,只由衷赞叹他的风流超逸。 只是此时才过清明,这人竟然手执一把玉竹折扇,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但那执扇的手,修长白皙,也如羊脂玉雕一般,委实是好看。又让人觉得幸亏他拿着折扇,否则再无别物更配得上这样的玉手。 . “孽海白莲?什么意思啊?” “这个贵公子是谁啊?白莲公子?没见过啊,外地人吧?” “什么耳朵啊?‘孽海白莲贾琏’!人家公子复姓孽海,叫白莲,字假莲。” 却听邢岫烟惊喜道: “贾公子!原来是你!” 于是立刻有人又去吐槽: “听见没?人家姓贾!还‘复姓孽海’,你们家有人姓孽海啊?” 周围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什么叫“孽海白莲贾琏”。 只有严焱心里明白,这不就是那个不爱读书、连秀才都没考上、竟然还比自己官大的纨绔子弟贾琏他吗? 自己经讽刺是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孽海白莲”,他竟然能恬不知耻地当众说出来,何其不要脸也哉! 严焱从心底里看不上学问不如自己的贾琏,尤其昨日又听学弟说这个膏粱纨绔竟然还成了书友先生的“忘年交”,更让他坚信:贾琏一定就是个只靠出身、但除了拍马屁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只可恨自己此时正被邹森搞得狼狈,倒让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看了笑话。 心中愤恨,严焱气哼哼转身一仰头,假装没听见、没看见贾琏,故意在当街给贾琏一个难堪。 这就是严焱其人的“格局”。 有学问,也有正义感,但大事上豁不出去,小事上老在纠缠,口号喊得震天,实际屁用不顶。 . 在众目睽睽之下,贾琏用事实证明,让别人难堪这种事,不是你想给就能给的。 贾琏就那么从严焱身边走过去,仿佛故作傲气的严焱根本不存在,却朝着得意洋洋的邹森点点头: “严大人别来无恙? 如今尊师书友先生与我兄弟相称,严大人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师叔啊?” 他态度潇洒自然,把邹森弄了个莫名其妙,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半天才抽了抽嘴角: “你……你是谁啊?我不姓严,我是知府树大人的小舅子。” 贾琏一皱眉,表情比他还莫名其妙: “师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吧? 就为了不认我这个长辈,你连姓什么都忘了?” 一旁仰着头的严焱先是一呆,而后又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偏半点法子都没有。 方才贾琏叫自己,是自己没搭理,现在总不能自己冲上去嚷嚷:“我才是严焱,我才是你师侄”吧? 人群当中,已经有些机灵鬼开始偷笑了,其余人立刻就凑上去打听,人群里嗡嗡的人声让严焱觉得自己被贾琏耍得像个白痴。 偏偏这时候邹森忽然明白:哦,原来是这个叫什么“孽海白莲”的公子认错了人,就顺手朝严焱一指: “你师侄在那儿呢。” 得,一瞬间人群里就有不少人笑出了声。 . 邹森见严焱难堪,更大声补了一句: “严大人,你师叔来找你。” 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就要走,却被贾琏一把拦住: “等等! 我方才听了满耳朵的‘王法’长、‘王法’短的,还以为是同知大老爷带着衙役在街上抓人呢,原来你竟然是个冒牌货。 说!你到底是何人?又为何非要冒充我师侄?” 嗬!街上的人今日可开了眼界,这位风流倜傥、貌比潘安的贵公子,竟然比邹森更无赖? 邹森虽然浑,但不傻,他随即也明白了这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瞪眼睛: “你是什么东西?当街跟你邹爷爷这么‘你你我我’的? 我告诉你,你邹爷爷是奉了知府大老爷的宪命,捉拿逃奴的! 她们犯了王法,捉拿她们就是朝廷的意思。 识时务的就滚远点! 你要是活腻了敢跟你邹爷爷作对,那就是跟朝廷作对。 跟朝廷作对,那就是造反! 你敢造反,你邹爷爷就抄你全家!” 邹森一向善于拉大旗作虎皮,拿朝廷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 普通人往往给他用大帽子、大罪名一压,瞬间就吓软了,也只能任由他欺负。 贾琏哪里是吓大的? “喷儿”地一笑: “能给我安上个‘造反’的罪名,你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他朝邢岫烟一指: “这是我们府上的亲戚,赶紧放了。” 邹森见没唬住贾琏,脸上顿觉挂不住,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个要对抗朝廷的反贼给我拿住!也带到衙门里好好审一审!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到时候一过堂,你要是不哭爹喊娘,你邹爷爷的姓倒着写!” 衙役听他吩咐,上前就围住了贾琏,其中有个手快腿快的,已经当先扑到贾琏身前,一巴掌就直朝贾琏迎面抽上来。 . 众人一咧嘴: 完了!这公子要是带着刀剑,或许还能逃走。这回被六个衙役围住了打,估计是要倒霉。 果然,贾琏往后连退了两步。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逃跑的时候,却不料贾琏将手中的扇子指向那个当先的衙役。 忽然“啪”地一声,扇子大骨之上忽然射出一枚钢针,力道十足,瞬间射穿了那衙役的手掌。 “啊!”这一声惨叫声刚起,随即便又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惨叫哀嚎。 速度太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一揉眼之后,邹森带来的公差,除了还扯住妙玉和岫烟的那四个,其余六个都已经趴倒在了地上,翻滚“哎呦”不止。 “可不得了!这公子原来是大侠!” “他怎么打的?我没看清。” “我也没看清,就是一团乱影。”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贾琏极为潇洒地一把抖开手中的苏工十八方玉竹骨折扇,只见白色洒金宣纸扇面上,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酣畅淋漓: 楚——留——香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就爱听打脸声 邹森大张着嘴,看看倒在地上的衙役,又看看飒飒如同天人下凡一般的贾琏: “楚留香!你敢打朝廷的衙役……你准是朝廷的反贼!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这是要造反啊!” 一转头,朝着扯住邢岫烟的其中一个衙役道: “去!抓住他!抓住反贼,朝廷有赏!” 扭着妙玉的其中一个衙役一直盯着贾琏瞧,此时忽然一跺脚,随即小声向另一衙役嘀咕: “我的妈呀,我说这人怎么看着眼熟呢? 这不就是住在林大人府里的那个贾琏吗? 幸亏我就是头一天盯到半夜啊,他们几个后来白天盯着的,个个都给他揍了。 这人可邪性呢,听说他会分身法,而且个个分身都会打人。” 另一个衙役还没醒过味儿来: “这人就是老张他们说的那个贾琏?可他那扇子上不是写着楚留香吗?刚才,他不是还自己说他叫什么孽海吗?这人到底叫什么啊?” “甭管叫什么了,反正我知道就是他。 咱俩可都有老婆有孩子的,千万别上去找死啊。” 他忽然福至心灵,立马将扯着妙玉的手松了些,小声恳求道: “仙姑,常言道:‘端人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我们哥儿俩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指望着我们养活,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这位贾大老爷楚留香大侠既然是奔着救姑娘来的,就求仙姑替我们说句好话,饶了我们吧。” 妙玉方才还在走投无路,此时见贾琏天人下降一般,当街来救自己,心中早已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之前觉得贾琏“浊臭逼人”,此时越看越觉得他“帅气逼人”,听衙役说了句“奔着救姑娘来的”,忽然想起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觉立时就红了脸。 她那寒玉般的脸上瞬间浮起的羞赫,竟然两个衙役看傻了眼,半张着嘴,嘴角淌出了一丝口水。 . 不对!楚留香一定是个假名字。 邹森忽然眼珠一转,打算用个激将法诓出贾琏的真名实姓,以便秋后算账: “大丈夫生不更名坐不改姓! 你要是个真男人,敢说出你到底是谁吗?” 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立马就有性子跳脱的人笑着搭了茬: “孽海白莲楚留香!” 其余人听得有趣,也跟着大喊: “姑苏城里出大侠啦!孽海白莲楚留香!” 邹森自觉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之下,朝人群瞪眼大吼: “他是反贼!谁敢再喊,就是他的同党!” 早就被“一烙铁烫平”的姑苏百姓,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因为当官的手里有权有刀,百姓就算占理,也决计斗不赢。 “父母官”树知府想拿烙铁烫平自己的“子民”,就算大侠“孽海白莲楚留香”再厉害,也没用。 . 白衣公子忽然“哗啦”一声收了折扇,脸色瞬间一沉,已经是一脸威严正色,转而朝一旁还在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严焱森然问道: “严大人,本官路过姑苏,当街见到如此暴行,你身为本地同知,岂可如此坐视不理?” 严焱万不料这贾琏一时是纨绔,一时是无赖,一时是大侠,一时竟又忽然摆出了三品大员的派头,让他这个书呆子根本应接不暇,一时慌乱,支吾顾盼,忽然明白过来,赶忙跪下磕头行礼: “下官姑苏同知严焱,参见顺天府知府贾大人。” . “我的亲娘诶!这……这大侠原来是京城里的知府大老爷啊!” “啊?真的假的?京城里的大老爷怎么会这么年轻?这人有十八九岁?” “好家伙,这位大老爷还一身功夫,你看着吧,‘一烙铁’也惹不起他啊。” “哎呀这回可热闹大了!今天咱们姑苏的大街上可比戏台上还热闹!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微服私访’啊?他带没带尚方宝剑?有没有狗头铡?” 街上瞬间就开了锅一样,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街道,很快,连旁边的河道里都塞满了撑过来看热闹的小船。 . 邹森瞬间明白了:自己这是踢到了钢板上。 坏了,要倒霉! 他从小在京城长大,因为他老爹是北静王府里的管家,他向来很懂得要夹起尾巴做人。毕竟京城里到处都是大官,一个不小心就要倒大霉。 他是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姑苏,才敢如此放肆的。 此时见到了京里来的三品大员,邹森顿时就觉得脊梁骨立刻就像面条似地软了下去,膝盖立马就支撑不住身体,两腿瞬间就不自觉地跪了下去: “小的邹森,拜见顺天府知府贾大人。贾大人福寿康宁,吉祥如意。” . 衙役早就吓得松了手,妙玉慌忙整理衣衫,奈何她丢了鞋子撕了袖子,岫烟便紧紧贴着她站着,好替她遮掩赤裸的半截手臂。 贾琏懒得听邹森唱喜歌,冷冷道: “这位邢姑娘,乃是我们荣国府里大太太的亲戚,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逃奴? 如今我们荣国府为了迎接贵妃娘娘省亲修建省亲别院,此番是特地来请蟠香寺了然住持的高徒妙玉小师傅的,怎么也成了你嘴里的逃奴? 如此公然颠倒黑白,是谁给你的胆子? 还有你强抢了人家的马车,累死人家的马匹,不仅不做赔偿,还公然打人,这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还敢一口一个‘朝廷’、一口一个‘王法’?朝廷的王法是给你为非作歹用的?” 邹森已经吓得跪不住了,半瘫着磕头道: “贾大人饶命!小的是一时糊涂,小的知道错了!” . “累死的马匹,打伤的人,都由你衙门先赔给人家,树大人若有意见,让他来林府找我说话。 严大人,今日的事情,该上奏的,你要上奏才是。你不上奏,本官也要上奏。” 严焱此时在贾琏的一张冷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纨绔之气,只觉一股威压之气兜头压下,让他只能连连俯首称是。 “还有这些捕班的衙役,应该专司缉拿办案,怎么会跟着一个巡检衙门的主事出来办差?他们办差到底有没有知府衙门的公文?” 严焱硬着头皮只能摇头说不知,贾琏一声冷哼: “不知道,就去查。 查出什么结果,明日就张榜公布什么结果。 明日查不出结果,就张榜写上:查不出来,对不住姑苏的父老乡亲。 后天查不出来,就再写一遍榜文,看看贴多少张榜文之后,才能将结果公之于众。” 一转头,又朝邹森道: “我说的这些,你觉得对吗?” 邹森想都没想: “对!贾大人都对!” “对就表个态,自己掌嘴,使劲儿打,让大家都听听,打脸是个什么声音。” . 有个胆大的青年,忽然大喊一声: “贾大老爷是青天!” 众人一愣怔,随即都跟着大喊起来: “贾大老爷是青天!” 几百人扯开喉咙,震得河道里的水都翻起了浪头。 第二百五十章 烂猪头变色猫 “快去看啊!贾青天一句话,邹舅子正当街扇自己大嘴巴呢!” “真的?” “快!快啊!已经都打得跟猪头似的了,去晚了可就看不见了!” “哎呀,那得赶紧去!这个杀千刀的,可算是遭报应了! 准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派神仙下凡给他来个现世报! 等等我!估计人多,我带个板凳去垫脚。” “板凳哪够高啊?街上人太多了,还隔着十来家店铺远,就挤不进去了,前面的人都搬着桌子踩呢。 人人都要看‘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子呢,听说不仅貌比潘安,还武功盖世呢。 你赶紧扛着梯子吧,咱直接上房去看得了!” “好嘞!别说搬梯子,就是拆了家里的门板我都去!咱们姑苏城这回可算要见到青天了!” . 口口相传,姑苏城里城外的人只要得了信儿的,就纷纷朝着事发地方蜂拥。 此时充分体现出“一烙铁烫平”和他小舅子到底有多遭人恨了。 平时用强权压得整个姑苏都没人敢说句公道话,如今竟然有青天大老爷大侠客能让这种恶霸当街抽嘴巴,实在是太解气了。 谁不想亲眼目睹一番? 谁不想亲自喊一声好? 谁不想看看什么样的神仙能抓住邹森这个恶鬼? 附近的茶楼、酒楼算是抽中了上上签,此日不年不节,此时也还没到饭点,可家家二楼上的雅间就已经都是爆满,门口还不住有人呼噜呼噜地想往里冲。只能把后面的厨子都叫来了门口,跟前堂伙计一起拦人大喊:“满员了!真的满员了!” 能早一步抢上酒楼、茶楼二层雅间的这些人,都是不在乎钱的主儿,此时为了看热闹见证历史,谁还有心思点菜要茶?往往就是跟伙计吩咐一句“随便上四个菜”或是“还是上回那茶就行”,然后就直奔窗边而去。 酒楼、茶楼的老板个个高兴,恨不得能赶紧叫人去给贾琏画张像,回头好当财神供起来,天天烧香,日日磕头。 就连青楼都跟着占了便宜。 只是可怜了那些早已习惯了夜生活的风尘花娘,昨夜不曾好睡,今日尚未梳洗,就被涌进楼来为了占位置看热闹、而顺带手说“吃杯花酒”的恩客给赶了起来。老鸨大呼小叫,姑娘们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化妆梳头,委实有些狼狈。 倒是把银楼、首饰楼吓得不轻,老板带着伙计都忙不迭地关门谢客,唯恐人多手杂丢了贵重细软。 街上、河上都早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人挨人,人挤人,哪儿哪儿都是人。 有些身手灵活的,早就都跟小孩子们一道儿爬上树、爬上墙、甚至爬上房去看热闹叫好,为了显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瞧得清楚,更是要故意大声地喊: “哎呀哎呀!我看见那位‘孽海白莲楚留香’荣国府贾琏贾大人啦!那气势,简直就像戏台上的吕布吕奉先啊!” “呀呀呀呀!还打着呢!两个腮帮子全都肿了,嘴上都带血了!哭了!哭了!邹舅子哭了!哈哈哈哈!太好看了!” “哟哟哟!严大人还跪着呢!真让人开了眼界了,连榜眼老爷都彻底服气了。” 这些看得见的人越嚷嚷,那些看不见的人就越着急。 有人不住地跳脚蹦高,有人不停地跟前面人说好话想往前挤挤,就连还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都踢腾着小脚丫喊: “姆妈啊,我不依啊!我也要去看邹舅子挨打!” . 人人都想看热闹,这当中就有些出类拔萃的聪明人,会一边看热闹,还一边做生意。 于是就有卖猪头肉的,一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一边大声吆喝: “猪头肉诶!刚刚打肿了的猪头肉啊!买的来啊买的来啊! 来尝尝啊!老邹家猪头肉!打得稀烂的哟,邹得很呐!” 还有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立刻就找到了商机,把自家说书的桌子搬到街上,一来看得清前面发生的事情,二来就将眼前看到的和自家肚子里的几部书来个“一锅烩”,当场就说了个眉飞色舞: “但只见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僧门两道,回汉两教,男男女女,老老小少,做买做卖,骑马坐骄,推车的,担担的,锯锅的,补罐的,卖针的卖线的,卖葱的卖蒜的,包罗万象。 中有一人如天人下降,人中龙凤,乃是京城荣国府的大公子,又是堂堂顺天府知府三品大官,他号称,自己是‘孽海白莲楚留香’,却原来,他是天下无敌、黑白两道、能文能武、盖世无双的大英雄! 见此人,十八九岁年纪,面似美玉,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准头丰隆,两耳有轮,嘴大有唇,那真是: 见脸面,似银盆,目如朗星耳有轮。 天庭满,地格衬,牙白似玉红嘴唇。 素罗袍,把甲衬。起秋霜,压白云。 佳人剪,女子针,盘龙飞凤绣麒麟。 真好比,临潼斗宝伍明府,又好像,长坂坡前勇赵云。 更如同,哪吒太子降凡尘,直打得,邹家舅子没了魂。” 他一大段贯口下来,周围人都跟着大声叫好,这说书先生趁机插上一句: “在下是‘客来书场’的‘大嘴刘’! 这是在下最新的要说的新书《孽海白莲楚留香传》。 各位要是觉得在下说得有那么点儿意思,以后可千万要来小的的书场来捧个场啊!” 有成衣铺立刻就挂出水牌: 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大人同款白袍有售 街边的老字号扇子铺不甘落后,也立刻将玉竹白纸扇上大书“楚留香”三个字,立刻摆上柜台。 . 这些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个一身布衣的矮胖子不甚起眼,正是名冠天下的书友先生。 他见此情形,朝身后跟着两个书生道: “你们这个师叔,上回跟我说起‘黑猫白猫,能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我心里是有些不以为意的。 此时看来,他才是想抓耗子就能抓着耗子的猫,颜色随他心意而变啊。 连我都看不透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看你有反骨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贾琏就是贾琏,不愿矫揉,也懒得造作。 他的洒脱是真洒脱,他的不在乎是真不在乎,但他的脾气也是真脾气。 老子就是这副德行,想黑就黑,想白就白,只要心之所正、心之所适,旁人喜欢不喜欢又如何?旁人算老几? 邹森可恨,想收拾,就收拾。 收拾完了,拍拍手,就走人。 打完了,痛快了,此时要做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将善后的事情交代给了严焱,自己就不必再死缠烂打。 但这事儿肯定不算完,后面还有后面的玩法。 至于周围的人看没看够、过不过瘾、期待什么、如何评价,贾琏并不在乎。 他不想为别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他,也不需要所有人都懂得他。 那些夸他、骂他的人,对他要做的事情并无影响,他就不在意。 浩浩黄沙中白雪突降,苍松古木间兰草偶植,他就这么来,又就这么走,谁也请不来,谁也留不住。 . 贾琏叫来一辆马车,将妙玉、岫烟都请了上去,一路送回蟠香寺。 许多热闹没看够的人,一路也跟着往蟠香寺而去,贾琏也不理睬。 倒是妙玉,在车上悄悄向外瞧着,蹙着眉,却又不好开口。 妙玉生性矜持,偷眼瞧去,见贾琏一直在摆弄手里的折扇,却不与自己说话。 又等了一阵,见已走了一半路程,贾琏还是不主动与自己说话,妙玉实在忍不住,轻声道: “今日幸蒙贾公子相救,小尼十分感激。” 贾琏闻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不必客气,这就是顺带手的事情。”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一向自诩高过常人的妙玉十分不受用: 怎么?顺带手?难道你不是专程来救我的? 这……这是赤裸裸的轻视。我肯纡尊降贵与你说话,你就如此敷衍我? 妙玉立刻冷下脸色,正要质问,可对面的贾琏已经低下头、继续摆弄扇子去了,嘴里还轻轻叨咕一句: “这还得再改进改进,光一根针哪儿够用啊。” 显然,在此时的贾琏眼里,会射针的扇子,和光着胳膊的妙玉,显然是前者更让他痴迷。 . 眼看车子就快到蟠香寺了,妙玉把心一横,再次开口道: “那日在岫烟家中,小尼对贾公子无礼,恳请贾公子见谅。” 她是个“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性子,又一向认定豪门贵族必定以权势压人,此时肯如此几次三番主动开口,已经实在是对贾琏极为与众不同了。 可贾琏仍只是抬头微微一笑: “没事,谁还没点儿个性啊。我不介意,你也不用介意。” 然后,低头就要继续摆弄扇子。 妙玉不死心: “贾公子为何要赶来救我?” 话都问到这份儿上了,就等着“大恩不言谢,只能以身相许”了。 可偏偏遇到的是贾琏,他对这种自视甚高的女子容忍度比较低。 你那一身的臭毛病,老子才懒得惯着你。 老子又不是你爹。 靠!老子要是你爹,那当今皇帝就是我儿子了。也许小特务石公子也是我儿子。 这回贾琏连头都没抬: “哦,救人是我的业余爱好之一。 每次闲得没事想挠墙的时候,我都救几个人解解闷。” 妙玉的脸登时煞白。 倒是邢岫烟,年纪虽只有十五六岁,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却生得端雅稳重,淡泊从容,说出话来也通达明白: “妙玉师傅,这位贾公子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咱们心里钦敬感激他,他心里也是知道的。” . 相对于妙玉的高傲,贾琏更欣赏邢岫烟的这份天生来的从容气度。 当年自私愚犟的邢夫人为了嫁给贾赦当填房,带走了娘家的几乎全部家私,才导致了邢岫烟一家只能在蟠香寺赁房居住。岫烟的父亲邢忠两口子又都是酒糟透之人,这样的原生家庭,是怎样生出一个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女孩来的? . 车子停在了蟠香寺庙门外之时,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了然大师已经带着一众尼姑在此等候。 贾琏先下车向了然大师行礼,了然大师向贾琏合十道: “今日小徒横遭劫难,多亏贾公子仗义相助。 贫尼无以为报,只以蟠香寺大开庙门,一众上下在此恭候大驾,请贾公子进寺奉茶。” 人家蟠香寺门口的“本寺三不”上写:不开庙门。 今天为了感激你贾琏,人家才会特意:大开庙门。 虽然进个尼姑庵逛逛喝杯茶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既然都来了,人家又特意给了贾琏这么大一面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呗。 . 客客气气的贾琏被了然及一众尼姑迎进庙去。 满心幽怨的妙玉被自己的婆子丫鬟扶进庙去。 贾琏被住持了然请入客室,奉茶已毕。 了然与贾琏说了些京城风土,忽然道: “贾公子救下妙玉这一劫,乃是缘法,日后她也算是有了着落了。” 贾琏明白这话的意思,也不愿绕弯子,直接道: “在下家中正在盖省亲别院,其中有一处栊翠庵,可以接妙玉小师傅前去暂住,只是未必住得长远。” 那了然师太忽然一声长叹: “总也比今年冬至长远啊。” 看贾琏茫然未解,老尼又道: “不瞒公子,贫尼也略通些先天神数的精演,算出今年冬至,便是贫尼的圆寂之期。” 贾琏一摆手: “未知生,焉知死啊。” 了然师太双手合十道: “贫尼早已看淡生死,并不在意。 只是我徒儿妙玉,虽然身在佛门,却并无佛缘,迟早是要还俗的。 贫尼今日算出,她的结果都系于贾公子一身,故此,才冒昧请公子来此一谈。” 贾琏一笑: “不瞒住持大师,在下也通些数术,妙玉小师傅的结果,未必与在下有关。” 顿了顿,摇了摇头,方念道: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贾琏原以为这是《红楼梦》原文里的判词,想来应该这老尼算的差不多。 岂知了然大师却连连摇头: “妙玉虽有些不容于世的别扭性子,但若说‘风尘肮脏违心愿’,却是太过了。 贫尼算出的,是她要做皇妃。” 什么? 皇妃? 这不乱了套了? 贾琏正要开口,却被了然的下一句,惊出一身冷汗: “贾公子是‘外有反骨、内有佛心’,你是天生来的极富极贵之人。” . 难道——红楼的气数已经彻底改变了?红楼人物的判词都不管用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要了命的嫁妆 了然面色凝重,继续说道: “贾公子此世极贵,命中有红颜九鸾九凤,而妙玉正是其中一凤。” . 九鸾九凤? 就是说我有十八个老婆? 这也太多了点儿吧? 这九鸾九凤里头,要是再有几个好胜心重战斗力强的,跟王熙凤天天火星撞地球,有事没事就十八国大乱斗,那我家里还不得天天往外抬死人啊? 这要是再加上点小老婆预备役,或者打点儿野食换换口味什么的,那我这部队的规模,绝对得超过林大学问的那个“加强排”啊。 自己之前还笑话林大学问:“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那到时候,估计自己这条苦命的牛,还不得哭着喊着往和尚庙里避难去? . 贾琏一咧嘴: “大师,要不我出家得了?” “贾公子不要说笑,命中注定的事情,避无可避。” 了然大师像看一个小孩子似的,慈爱地看着贾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公子如此,妙玉亦如此。 妙玉虽是我徒弟,奈何她虽自幼出家,却实在无甚佛缘。 佛经念了无数,却始终看不破何为‘五蕴皆空,六尘不染,众生平等’。将她留在空门之中,也实在是勉强。 蟠香寺里的一众女尼,她皆不爱搭理,只喜欢去教邢姑娘读书作诗,找她下棋聊天。 任是谁也瞧得出,她所盼望者,并非青灯黄卷,而是闺阁女子的生活。” 贾琏心中一摇头: 这是典型的自己没教育好,非说是天生的。 妙玉这个德行,其实还不是因为身份特殊,被你们宠出来的? 就是老有人伺候着她,哄着她,她才老觉得她比别人都高贵,对谁都看不起。 天天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哪儿来的“众生平等”?念多少经文也是白费。 没那两个老妈子一个小丫鬟天天追着跑,让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她哪那么大闲心天天嫌这嫌那的? 嫌地脏,自己擦去;嫌树脏,自己洗去;嫌屎臭,自己别拉。 . 了然大师显然并没看出贾琏的一肚子吐槽,进而继续认真说道: “妙玉乃是因孽而生,但她此生最大的劫数,并非是有双亲而不得相认,而是她外表孤僻高傲,却不甘于青灯古佛的枯寂岁月,一心向往红尘岁月。 她这样骄傲任性的脾气,日后还要有劫数。 我身为她师父,能为她做的,便是恳请贾公子多多照拂妙玉。 毕竟她与公子有缘,还俗也是为了公子。” . 靠!前面是妙玉的亲妈,现在是妙玉的师父,就这么直接就往自己身边塞老婆啊? 贾琏赶忙道: “既然大师说这是命里注定之事,那咱们这种人力也委实不好主动干预。 不如就让妙玉小师傅先这么带发修行着也不错,可以去我们荣国府的栊翠庵里先住着,等什么时候老天觉得时机合适了,自然就水到渠成,那……那咱们就顺天而为,行不?” 了然大师仰天一声长叹: “果然如此啊—— 此乃妙玉的命数,果然凡人动不得分毫啊。” 感慨已毕,了然大师从怀中掏出一只杏黄荷包,双手捧给贾琏: “这是妙玉的生母托我转交给贾公子的,请贾公子收下。” 贾琏一愣: 不会是嫁妆吧? 可人家了然大师恭恭敬敬这么弯着腰捧在自己面前,自己一个晚辈,哪能不接啊?还懂不懂礼貌? 于是贾琏只好也弯腰双手伸手接过。 嗬!这荷包看着不大,一入手,贼沉。 什么东西这么重? 果然,就在那杏黄荷包放在贾琏手中的同时,听得了然大师说道: “此乃妙玉的嫁妆。” . 靠!叫我瞎猜!还一猜就准! 这都什么事儿啊,老尼姑在尼姑庵里逼着我娶小尼姑,这怎么听着怎么不像一件正经事儿。 你说这妙玉好歹也是金陵十二钗之一,怎么弄得跟超市处理临期商品似的? 算了,妙玉虽然脾气不好,但长相确实是好,才学也不错,就当是给茱萸做个伴儿吧。 靠!不对啊,茱萸的脾气也不好啊。 这位安慧仙师的两位千金,真是个顶个的“天使的面庞、魔鬼的脾气”啊。 . “贾公子,妙玉的生母让我转告公子: 这荷包之中的物什,请一定回到京城再看,其中自有助公子度过难关之物。 另外,里面还有一方小印,须得在万不得已之时方可使用。千万,千万。” . 贾琏辞别了然大师出来,刚刚走到庙门口,小尼姑正要替他开门,忽听得背后有人急急火火跑来。 贾琏回头看时,却是妙玉的随身小丫鬟,喘吁吁地追来,小脸通红: “贾公子请留步。” 贾琏问她作甚,这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又低下头,似乎很是为难,支吾道: “妙玉小师傅……让我……让我来要……贾公子的扇子……看看,我不敢来……妙玉小师傅非让我来。” 我当什么大事儿呢。又不是把我扣下。 贾琏一笑,很大方地把扇子递了过去: “我说她怎么盯着我这扇子瞧了一路呢。 既然她也喜欢扇子,送给她了。” 小丫鬟显然是没料到贾琏会如此痛快,登时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接过扇子,就攥在手里,激动得脸更红了,小胸脯都一起一伏地,声音里有着压不住的激动之情: “多谢贾公子! 这回……这回就算是有了信物了!” 话音未落,这小妹子转身就跑了,比兔子还快。 贾琏顿时愣在当场。 . 什么??? 信物??? 这小丫头刚才怎么不说明白啊? 妙玉的小丫头都来欺负我思想单纯啊? 信物?她们哪点儿讲诚信了?这不是活生生就是诈骗吗? 果然是在这种才子佳人小说里,动不动就搞出个什么定情信物来,比如……柳湘莲的鸳鸯剑! 靠! 要了命了! 那个是柳湘莲一退亲,尤三姐直接就拿鸳鸯剑当面抹了脖子。 那我要是万一以后改了主意,妙玉还不得追着拿扇子里的针射我啊? 你说我也是,给她个兵器干吗啊? 第二百五十三章 姑苏文坛师叔 自打从蟠香寺出来,贾琏是一路被前呼后拥着回到林宅的。 贾琏在门前向众人一拱手: “多谢姑苏父老抬爱。” 在一片“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大老爷”的欢呼声里,总算是能够谢幕,转身进入林家老宅。 身后的大门刚刚关上,贾琏迎面就对上了叉着腰拧着眉毛的茱萸: “只用了半天,就得了那么大一个震动姑苏城的江湖名号,说!怎么谢我?” 贾琏是真没法告诉她:我不是为了出名,我是为了去救你姐姐(或者你姑姑)。 于是贾琏翻了一个白眼给她,伸手一指“俗不可耐四金刚”: “谢你干吗?是他们替我出手,要谢我也得谢他们四个啊。 刚才要是没他们,就靠那扇子里的一根针,老子非吃亏不可。” 说着话,已经掏出四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为首的利儿: “一人一张,这是今天的红包,拿去买糖吃。” 茱萸不服气: “谁说的?就算他们不出手,不是还有我了吗? 刚才街上那么热闹,就你一个人大出风头,怎么不算上我? 哼!要不是我哥嘱咐我到了姑苏地面上要低调,我怎么也得出去亲手收拾收拾那个坏蛋。” 贾琏此时细看,才发觉原来茱萸的身量、脸型、眉眼虽然都不像妙玉,但小巧的鼻子和花瓣似的樱唇,确实竟有八分相像。只不过茱萸表情丰富,妙玉外表冷淡,所以很容易忽略。 看来这姐妹两个,都是鼻子和嘴遗传自安慧仙师,而其余都遗传自他们不同的父亲。 茱萸见贾琏愣愣瞧着自己不说话,尤其他那一双形状极为好看的桃花凤眼,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半是欣赏,半是审视。茱萸顿觉莫名的耳根发烧,一片赤色云霞倏忽漫上了俏脸。 “看什么看!在外面小尼姑还没看够啊!” 茱萸一跺脚,扭头就跑,差点一脑袋撞在大门上。 茱萸的脸更红了,扁着嘴,忽然心里莫名其妙一软,就落下眼泪来。 贾琏见羞得晕头转向的小丫头实在可爱,也忍不住上前搂住她的肩膀: “撞到头了?” 他这一句软语,竟让茱萸心中愈发生出许多说不出的委屈来,一把搂住贾琏的腰,呜呜哭了两声:“都怪你——” 忽然又觉得不对劲,一睁眼,见四个小厮打扮的“嘲风司”下属还在,立马恼羞成怒,吸着鼻子骂道: “你们四个给茱萸小爷滚!” . 姑苏城里闹出了那么大动静,知府树郁怎么会不知道? 贾琏那哪是打他小舅子的脸呐? 那就是在打他树郁树知府的脸! 但他又能怎样? 他自己的小舅子,擅自带着衙役出去抢车打人抓小尼姑,现在被过路的上级官员当街暴揍,自己但凡还要点脸,怎么可能出去冒头? 总不能自己还凑上去,也积极主动地争取自己当众被抽嘴巴吧? 贾琏要是当街问自己知不知道邹森干的这些事,自己还不是也得说自己全都不知道,全都是邹森这小子擅自胆大妄为? 既然那样,还不如直接就装作连他挨打都不知道呢。 过后老丈人问起来,就说自己知道的时候,小舅子都已经挨打完毕了,是自己把打得跟猪头似的小舅子抬回府里救治的呢。 但这件事最恶心的,恰恰是查多才查师爷之前所说的:严焱要是跟贾琏勾搭上了,这事就不好办了。 要是没有贾琏撑腰,一向谨小慎微的严焱哪有那么大胆子? 这会子,严焱正认认真真地在公事房,一个一个地查问所有差役,邹森手里的空白公文纸是怎么回事,跟着邹森去抓人的衙役是谁派的。 他娘的!大家都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严焱偏偏还要那么正儿八经地恶心人。 可树郁又不能冲过去大喝一声:“不许查!” 而且严焱这是个认死理的书呆子,听了贾琏的吩咐,就真要认认真真查清楚,将调查结果写成一张榜文,告示全城。 树郁气得关起门来,向查师爷狠狠骂了一顿严焱是个小人、鼠辈,是贾琏的一条狗。 当然,他更切齿痛恨的,是贾琏。 要不是因为惹不起贾琏,树知府简直恨不得亲自去把贾琏立马抓来,亲自用烙铁烫平一下! 查师爷一向比树知府脑子清明,他当然知道此时贾琏在姑苏的民望正盛,但凡脑袋里装的不是豆腐脑的,都明白万万不能往贾琏的枪口上撞。 查师爷深知树知府一向脾气暴,劝谏的话就说得愈发的柔和: “哎呀东翁啊,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个贾琏不过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跟东翁这样进士出身的人怎么好比呢? 他在姑苏呆几日就走,东翁就大人大量,放他一马好啦。” 树郁气得一脚踹翻了一只凳子: “对!大丈夫报仇,三年不晚,我这就把此事写给我老泰山。让他把此人的恶行说给北静王爷知道,问问王爷怎么收拾这小子!” 查多才在心里一抖手: 唉哟可怜我这才高八斗足智多谋的脑袋啊,怎么遇到这么一个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主家啊。 树大老爷,这破事儿你就不占理,贾琏你也惹不起,识时务者为俊杰,吃亏也得认了,挨打也得忍了。 你这还想往北静王爷那里捅,你是怕自己这些丢人现眼的破事没人知道啊? 他正想着如何劝一劝树郁,那树郁已经等不及了,自己动手一边发狠研墨,一边咬牙道: “我还得加上他在扬州的那些事做文章,最好让太上皇他老人家发下话来。 哼!这事儿要是就这么忍了,那我以后还怎么在这姑苏城当父母官? 要是没了我,那这些没有了爹娘的百姓以后岂不是要无依无靠了?” . 第二日一早,贾琏正要出门去鹤山书院,不想门前已经来了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宽敞马车。 车帘一掀,里面坐着的竟是书友先生和两名士绅打扮的老者。 书友先生笑道: “永璧贤弟,这是致仕的尚书令姚老大人,和致仕的大司马栾老大人,他们二位今日邀我去同游太湖。听说贤弟之名,也想邀你同去啊。” 贾琏自然明白,这是书友先生要将姑苏的退休官员等名流介绍给自己认识,此举对自己日后的仕途必将大有裨益。 贾琏赶忙笑道: “小子何德何能,竟然能与三位同上一车? 等回京时候,可少不得要向旁人显摆一番了。” 书友先生也笑道: “我这里称呼你为‘贤弟’,你还自谦什么‘小子’? 昨日你那一句‘师叔’,整个姑苏的文坛都知道了。” . 这双马大车才走后不久,又有人来敲林宅的大门。 第二百五十四章 惊海内救苍生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姑苏城原本就最是红尘中一二等的富贵风流之地,城中水道纵横,屋宇相连,列肆招牌,灿若云锦,既是鱼米富庶之乡,又是经济发达之所。 一艘朱漆游船自山塘河出发,悠悠然向太湖而去。 两位致仕回乡的老大人如今都年过七旬,加之书友先生珍重名声,是以游船上并无“女校书”、“清吟女客”相伴,倒是美酒佳肴不可少。 江南富庶,人多享乐,在游船上设宴乃是常态,是以船菜越办越丰盛。 姑苏吴门宴席,往往以四道冷盘佐酒菜为首,而后上各种热炒菜肴,中间夹有若干道精美点心,最后上四道大菜,大菜往往以鱼为末,以图“有余”的吉利口彩。 其中尤其出彩的,乃是夹杂在各道菜色之间的精美点心,虽是点缀的小吃,却做得极为玲珑精巧,称为“姑苏船点”。 将芡粉、镶粉揉拢成粉团,以细甜的豆沙、枣泥、芝麻等为馅心,捏制成花卉植物、虫鸟动物,无不活灵活现,然后放入蒸笼蒸熟,出笼时涂上麻油。既有观赏之美,又有美食之味。 贾琏在荣国府里,也见过自家小厨房做的用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做得精致非常。但与这种姑苏船点相比,油炸之物到底有些油腻,不由啧啧赞叹。 正所谓“三世仕宦,始知穿衣吃饭”,第一代打江山,后代自然会享受。 贾琏是荣国公的第四代嫡传,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嘴巴越吃越刁,舌头越吃越灵,自然要求精益求精,品味也越吃越高,普通的食物如何能放在他眼里? 如今竟能得到他的称赞,可见这船点做得委实精美好味。 可巧这船上的厨子是栾霖栾老大人家里自带来的,栾老大人一见自家的菜色得到了荣国公后人的大赞,顿时倍觉颜面有光,又见这年轻人谈吐不俗,愈发喜爱。 另一位姚谦之姚老大人性子更沉稳些,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想法。 他五十八年前刚刚入仕之时,贾琏的曾祖贾源还健在,是个极为谦恭厚道的稳重人,在朝中极有威信。其后,姚老大人又与贾琏的祖父贾代善同朝为官,代善公虽是靠父亲功勋而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但也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 可到了贾代善的儿子辈,呵呵,《韩非子》有云: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 及至在姚老大人致仕回乡之前,已经听说了荣、宁两位国公的后人的德行,已经是到了“不可描述”的程度了。 眼前这个贾琏,不读书,未科举,富贵不知乐业,愚顽怕读文章,纵容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怕腹内也全是草莽。 让姚老大人始终没有想通的,是书友先生博古通今,见识非凡,文名遍及天下,为何如此看中贾琏,竟肯与他以平辈相称? 懂吃喝、会享受算什么本事? 姚老大人有心考察考察贾琏,便自己起头作了首诗: “十年尘土面,一洗向清流。 山与人相见,天将水共浮。 落霞渔浦晚,斜日橘林秋。 信美仍吾土,如何不少留。” 吟罢,转而向贾琏一笑: “如此湖光山色,无吟咏岂不可惜了?” 贾琏大大方方一拱手: “老大人好雅兴,可惜小子委实不善作诗。” 贾琏的坦诚,在状元出身的姚老大人眼里,却不免是轻狂,脸色便有些不悦: “作诗虽是文字游戏,却是诗以言志,词以抒情,若是无以为志,何以昨日好意思当街自称是榜眼的师叔啊?” . 聪明如贾琏,立马就明白了: 这老大爷,估计当年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所以听说我昨日当街管榜眼严焱叫“师侄”,他不受用了。 你说这帮文人,解决实际问题的兴趣不大,与人斗其乐无穷,搞得老百姓只能靠天吃饭,天天在温饱线上挣扎,国家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也被他们搞死了,生生错过了工业革命,搞得老子前世996的收入都不如西方修管子的,你们跟我还舔着脸骄傲什么呢? 书友先生还是向着贾琏的,向姚老大人道: “写诗填词乃是兴之所至的乐事,永璧此时既然还无诗兴,那是他的损失。廷益兄此时诗兴正好,就不免多做几首。” 偏偏姚谦之此时不肯罢休,竟然要了笔墨,亲自执笔向贾琏道: “便是旧作也可,念一首来,老夫替你写下来。” . 赶鸭子上架! 贾琏算是明白了,原来只要自己站在这帮考上科举的文人堆儿里,不搞个文抄公是真不行。 可……可偏偏这是《红楼梦》,一直到明末之前的诗文,人家背得比自己还顺溜呢。 这中间的历史一而贯之,还没有什么少了一个唐朝、丢了一个宋代的好设定,能让自己装李白、扮苏轼、甚至冒充写艳词的柳三变。就连自己看了《唐伯虎点秋香》之后,背得滚瓜烂熟的“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人家这儿都烂大街了。 要不?背教员诗词?念教员语录? 贾琏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觉得清代诗词里头,自己能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纳兰性德、龚自珍和王国维了。 但因为这几位在唐诗宋词强大光芒照耀之下都不甚显眼,他们的作品自己能记得的几首,也不免丢三落四,不少都是只记得其中一两句,背都背不全。 看贾琏抓耳挠腮的样子,资深老状元、老宰相姚谦之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原来这小子真是个绣花枕头!草包一个,竟然还敢当街侮辱榜眼!可恨! 老先生本来是个有涵养的文化人,可越是有才的人,越是看不得没才的人欺到有才的人头上。 于是老先生也起了执拗性子,故意拿着毛笔、弯着腰、在宣纸前作势等着: “多少人为了求老夫一幅字,托人送金的有的是,能求到者,十中无一。 今日老夫自请为永璧小友录大作,永璧小友可不要驳了老夫的面子哟。” . 人家这是拿枪都顶到脑门了! 贾琏退无可退。 把心一横,大声念道: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纵使文章惊海内,才尽纸上是苍生?” 第二百五十五章 老宰相就服你 姚谦之老大人的手狠狠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便重重砸落在了如雪的洒金宣纸上。 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才是自己咄咄逼人让贾琏作诗,以为他无可招架,最后只会自认无能,也算是给科甲出身的官员扳回一城。 谁料想,这年轻人竟能绝地出手,还重重一刀扎在了自己的“软肋”之上。 “纵使文章惊海内,才尽纸上是苍生?” 唉——扪心自问,自己皓首穷经,做尽了天下文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家年纪轻轻的贾琏,直接在诗里给出了答案: 苍生!苍生!苍生! 苍生者,万民也! 写多少诗,做多少文章,难道最后不都应该是落到“为天下百姓做了多少事情”上? 当年,自己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候,自己意气风发,念了无数的之乎者也,说了无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但后来呢? 做文章! 只做好看的文章! 为了能升官受奖,做了多少花尽心思的好看文章呈给自己的顶头上司? 为了能斗赢同僚,做了多少人前背后的好看或者不好看的花样文章? 写了一笔好字,做了一堆好诗,唱了无数赞歌,说了无数道理,可最后呢?是不是真的如同这年轻人所言,自己的才华都只穷尽在了这珍贵的洒金宣纸上? 苍生呢?万民呢? 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事情,是自己做的是个从不贪腐的好官,但贾琏的一首诗,如醍醐灌顶,冰水淋头: 不贪腐就已经是能够骄傲一辈子的“好官”了吗?自己到底有多少心思、多少时光是花在要为天下万民做些什么事情上的? 自己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诗以言志,词以抒情”,自己当年兼济天下的志向,如今不也只剩下了湖光、山色、落霞、斜阳而已? 原来是自己真的已经颓废了,苍老了。 . 兜头盖顶的颓然,让姚谦之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吾乃昨日黄花,不及新人矣。 垂垂人已老,堪堪再无用啊。” 贾琏赶忙上前扶住摇头叹息的老人: “姚老大人,晚辈还有一诗,可否恳请为晚辈录写?” 姚谦之面有愧色,也不知这年轻人的下一首诗,还会给自己的内心带来如何严重的打击,但他还是道: “不妨念来。” 贾琏沉声念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年轻人不仅出口成章,还立刻反手就将自己捧高了一个境界,同时,也隐晦地表面了恳请自己“呵护”的愿望。 姚谦之愣了好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挑大指大声赞道: “哎呀!这样的文思,这样的才气,这样的胸襟! 老朽叹服!老朽叹服!” 栾霖虽然学问不及姚谦之,当年在朝里时,资历也稍逊一筹,但他当年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之时,却比老状元姚谦之要务实得多。 他本来对贾琏有没有学问并不在意,只听闻他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已经对这个胆大精明的年轻人印象颇好。 此时听贾琏念出的两首诗,相当对自己的脾胃,拍手笑道: “书友先生果然巨眼识人!这小友有趣,十分有趣!” 姚谦之低下头,口中反复念了两遍: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忽然抢步到桌前,提笔在手,就在方才滴了墨滴的宣纸上,奋笔挥毫,写下了方才贾琏念的两首诗。笔意之酣畅淋漓,前所未有。 书友先生瞧着姚谦之矫捷如飞龙、俊逸中带着苍凉的墨迹,连连赞叹: “哎呀哎呀,好久未见廷益兄笔下气韵能如此酣畅挥洒! 这一幅字必是传世之佳作啊。” 姚谦之一气呵成,写完了最后一笔,竟是用尽了所有气力,甩手将笔丢了出去。 身子一软,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摆手道: “封笔了!封笔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写了,也再写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 栾霖大笑道: “快拿酒来! 此时无酒,这辈子的酒就都白喝了!” . 三人举杯豪饮而尽, 姚谦之略带遗憾地说道: “永璧小友志向高远,又有此过人才情,当年若肯从科举入仕,岂不更名正言顺? 如今从捐纳入仕,总归落了个‘异途’的名声,升迁时难免有诸多禁忌,未免可惜。” 贾琏之前也早有耳闻,与正途科甲出身的官员相比,捐纳出身的官员最高也只能官至正三品,且不得在吏部、礼部任职,不得任教职。 比如自己如今所任的知府职位,按照常规做法,捐纳的官员只能去险、偏、杂、累、难之地任职,顺天府这样责任重大的繁缺,按说是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的。 但他是重生后的贾琏,自知身上有二十辈子的富贵,“破格”这种事情,以后肯定还少不了在自己身上不断发生。 于是贾琏笑道: “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 在下未能参加科举,将心思用在杂学旁收上,却也能够悟出一番道理,也学得一些为天下百姓谋福利的本事。 想来,也该算是‘曲线救国’吧。” 姚谦之还未开口,书友先生先发问道: “不知永璧想为天下百姓谋些什么福利?要如何劝课农桑?要施行哪些仁政?” 贾琏皱眉道: “劝课农桑,广施仁政,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朝代能长治久安。 光耀如大唐,许多生于贞观之治的人,也没有料到会死于安史之乱。 每一个王朝的兴衰,都是一个统治系统从初生到灭亡的过程,如同生死,无一例外。 但之所以王朝覆灭无一幸免,都是因为他们的特权阶级一定会不断膨胀,而且迟早要膨胀到他们将‘苦一苦百姓’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天下百姓不堪重负、无法生存的地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我中华这样的泱泱大国,百姓善良、勤劳又听话,只要没有不可控制的特权阶层,凭他什么异族入侵、什么自然灾害,都不会伤及根本。只要让人们能够安居乐业,做大做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以在下愚见,只要认认真真管好所有拥有特权的阶层,以我们百姓的勤劳善良,自然会国运永昌。根本不用天天自居为百姓的‘父母’,把百姓当儿子孙子一般耳提面命教育摆布,当然更不该以百姓为牛马猪羊任意驱策宰割。” 贾琏话音才落,书友先生已经鼓起掌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栾霖拍着贾琏的肩膀道: “见识不凡!日后必成大器,老夫也愿意有你这么个‘忘年交’!” 姚谦之低头不语了一阵,忽然“腾”地一下立起身来,大步走过去,自己执起酒壶,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墩,郑重道: “老夫一定要上奏本保荐! 永璧小友如此治世能臣,不能因为没参加科举,就让国家措失干员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谁能气哭晴雯 天色将近擦黑的时候,姚府的双马大车才将贾琏送回到林宅。 贾琏从车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一部书稿,这是姚谦之正在编纂的自传及随笔。 老宰相希望贾琏能得到自己的多年经验总结,便将最全的底稿都让贾琏带回去学习学习。 车夫还从车里搬出两坛二十五年惠泉佳酿,也是这位老宰相赠送给贾琏的礼物。 贾琏心情极好,他此日收获颇丰。 在此之前,他之前虽然得到了名动天下的书友先生的认可,成为鹤山书院的副山长,凭他这样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就能与书友先生称兄道弟,足以震撼整个国内文坛。 只是书友先生文名虽盛,毕竟其本人隐逸山林,乃是个白身,而如今贾琏得到了退休老宰相兼资深老状元姚谦之的认可,那贾琏在朝中的身价可就非同寻常了。 有了姚谦之的保荐,和书友先生的扶持,贾琏这个以捐纳出身的官员,虽然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却也算是得到了广大文坛的认可。那么他以后的升迁,便可突破三品官这个天花板了。 何况贾琏之前在官场之中,靠的都是荣国公的祖荫,主要的交际对象都是四王八公,而那些科举上来的官员,虽然对贾琏礼貌有加,但从心里上对贾琏并不认可。 如今有了与姚谦之和栾霖的这层交情,再加上即将随贾琏一同进京的书友先生,想必日后贾琏在官场之中,便多了来自文官的支持,如鱼得水,自然要舒服顺畅得多了。 原本身上已经集合了“功臣子弟”、“外戚”的贾琏,如今又有了文官支持,你这是要上天? . 贾琏心情极好,大步穿过廊子,还忍不住哼出了两句极为不合时宜的《小苹果》。 他正有些得意忘形,迎面正看见兴儿摇着头、叹着气走过来,贾琏上前就朝他头上敲了一记: “看你这一脸倒霉相,老子不在家,还能有谁欺负你?” 兴儿一见贾琏,赶忙跪下磕头,然后神秘兮兮地道: “二爷可回来了。晴雯那个小辣椒都哭了半日了。” “哟嗬,兴儿你本事见长啊。 连晴雯都能气哭了,你这嘴茬子算是练出来了。得,以后咱们家骂架的活儿,就算都是你的了。” 贾琏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兴儿在后头追着,小声儿道: “二爷还是给小的留一条活路吧。 别说小的没长出那么厉害的伶牙俐齿,就算是小的真有本事气哭了她,那茱萸还不得打死小的啊。 晴雯是给何老爷送给二爷的礼物给弄哭了的,可不干小的的事。” “什么?被礼物气哭了?何老爷是谁?送的什么?” 贾琏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兴儿特意赶出来撞上贾琏,就是为了提前向贾琏报告情况。这小子很懂得在领导面前,要自己给自己刷存在感。 此时一见贾琏果然感兴趣,立刻认真答道: “今日自打二爷出门后不久,就陆陆续续有十来个人送拜帖,送礼物来。 拜帖小的都收了,放在二爷书房的桌子上了。 但礼物小的不知轻重,没敢留下,唯独有个什么督粮道衙门的何老爷,亲自送了一个用紫檀木镶嵌的刺绣砚屏来。 奴才也说了:‘二爷不在,不敢收下。’可那人说他是史侯家的门下,听说二爷来此,才特意请二爷将这刺绣砚屏带去孝敬老太太。还说这砚屏镶嵌上的乃是什么‘慧绣’,是咱们老太太最喜欢的,让他在南边找了许久才找到的。 . 说起这“慧绣”,贾琏登时想起来,过年的那几日,贾母高兴,有几日特意摆出来了一副紫檀透雕,一共十六扇,都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慧纹”璎珞。 贾母那日心情极好,便指着这副璎珞夸奖,说屏上所绣的皆是仿效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绝非喜爱浓艳的匠工可比。在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全然无异。 之所以这些绣品能如此不同凡俗,乃是因为绣这璎珞的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出身于书香宦门之家,本来就精于书画,不仗此技获利,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为乐,并非市卖之物。又兼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故此她的绣品虽然有名,但传世很少。 因真正的“慧绣”珍贵难得,如今都被称为“慧纹”,市面上仿其针迹者甚多,却大多只能像其形,无法如其神韵。 富贵尊荣如贾府,也不过只有三件真正的“慧纹”。 之前已经将其中的两件进献给了皇帝,所剩的一副璎珞,贾母爱如珍宝,不肯入在请客各色陈设的库房里,只留在自己身边的小库房里,只在高兴摆酒时才拿出来赏玩。 . “既是老太太喜欢,又是史侯家门下人的孝敬,那收了也就收了,回头我禀明老太太也就是了,怎么倒把晴雯弄哭了?” 兴儿板着小脸,但贾琏还是从他偶尔微微上翘的嘴角上,看出了他小子的幸灾乐祸: “那小的就不晓得了。或许是看人家绣得太好了,她太羞愧了也说不定。” 贾琏知道晴雯虽然得理不饶人,却不是个小心眼的,能让她哭了半日的,绝不是小事。 . 果然,一进屋,就见晴雯倚坐在床角里,将那紫檀木砚屏抱在怀里,两只秀美的大眼睛早哭得又红又肿,还在不住地抽噎。 茱萸依着晴雯,只顾拿着帕子给自己擦眼泪,也哭得眼睛鼻头都红红的。 贾琏一皱眉: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已经死了?我这是魂儿飘回来了不成?” “呸呸呸!净胡说八道!死了活了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忌讳!”茱萸一边抹眼泪,一边骂贾琏。 晴雯仍只顾伤心,抬眼一见是贾琏,又抽噎两声,忽然道: “二爷,这个……这个给我成不成?” 她将怀里的砚屏又抱紧了些,好像生怕贾琏会抢走一样。 第二百五十七章 晴雯是个无赖 贾琏明白这当中必有缘故,走过去在床边上坐下: “若是给我送的礼,自然可以给你。 可这是人家送给老太太的,老太太极为喜爱这种绣工。 何况那人又是史家的门下出身,别说日后去京城拜见老太太,难保不说起来,就是书信来往,也少不得要提及这礼物。 咱们可没法子瞒下来。” 晴雯闻言,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泪珠子啪嗒啪嗒不住地掉。她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砚屏,赶忙用手里的帕子捂住眼睛。 茱萸推着晴雯道: “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掉眼泪。” 贾琏看晴雯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取出自己袖里的帕子递在她手上: “哭又不能解决问题,你先说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来想办法。” 晴雯还没开口,茱萸已经抢着道: “这砚屏上镶嵌的绣件,是晴雯的娘和她小姨蕙娘绣的一条帕子。 现在她娘和小姨都不在人世了,就只剩了这条帕子……” 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拿帕子捂着眼睛哭起来: “晴雯太可怜了……” . 详细问起,才得知原来晴雯的曾外祖父曾做过瀚林,后来举家回到原籍姑苏,也还算是个小康之家。 奈何晴雯的外祖父身体多病,又命中无子,家中日益凋零。家中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福娘,一个叫慧娘,取“福慧双修”之意。 长女福娘早年与当地大户封家的独子封三友定了亲,不料封三友刚刚成年,就染上了赌瘾,生生败光了所有家产。 晴雯的母亲福娘希望父亲能做主解除婚约,但老父亲至死认定“做人要一诺千金”,无论如何也要福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早年家中光景好些,福娘善于弹琴,慧娘精于书画。后来家中败落,两个女孩也只得做些女红来帮助家中度日。比福娘小七岁的慧娘便将书画的功底用于刺绣,渐渐声名鹊起。 福娘的绣工不及慧娘,但也常常帮助绣些不大重要的位置。 在福娘不得已出嫁之后,封三友自己在外赌钱,却不让福娘回娘家,自此姐妹两个便极少见面。 慧娘自幼体虚,还要靠刺绣养活自己和寡母,身子日益病弱,十八岁便香消玉殒。 砚屏上的这幅《双雁图》,乃是病重的慧娘最后一件绣品,奈何临近收尾,人已经虚弱得拿不起针来。 眼看货主要来取,无奈之下,慧娘只好让人将绣品送到封家,请姐姐福娘代她将剩下的雁足绣完。 为此封三友借口“我老婆不能白做活”,追到慧娘家里,硬是拿到了二两银子,才准许福娘替妹妹绣完最后剩下的部分。 那时候晴雯已经五岁,记得母亲一边落泪一边刺绣的情景,更记得母亲一针一线绣出的雁足虽小,却是仔细配合使用了四种不同深浅的红线。 . 这真是个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故事。 贾琏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到晴雯的时候,这小丫头就能说出“为人不称奴,为女不做妾”这样有风骨的话。 家学渊源,晴雯的母亲和姨妈原来都是才女啊。 但……自己怎么才能让晴雯得到她母亲留下的绣品呢? 毕竟在慧娘死后,存世不多的慧绣就出了名,每一件都极为珍贵,何止是价值不菲?关键是有钱都没地方买去。 自己倒是想偷着留下来,可人家姓何的既然知道贾母极为喜爱“慧绣”,好不容易拿来献了宝,肯定少不了得要向贾母去邀功,这事儿无论如何也瞒不住。 贾琏挠头,再挠头。 . 晴雯咬着嘴唇,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哑声说道: “二爷,这个紫檀木雕花的架子我不要,我就只要中间这条帕子,成么?” 贾琏点点头: “好眼光!老太太要的也是这幅刺绣。 紫檀木雕花的架子,贾府里有的是。” “那……那我就偷走它!”晴雯的小脸瞬间憋得通红,显然是逼急了,“二爷要是不嫌难看,直接让官府来拿我就是了。” 行,行,行,你可真行。 脸皮厚度直逼兴儿。 晴雯是无赖,王熙凤是泼妇,妙玉是洁癖,茱萸是脑残,上天在美女方面,对我可真够大方的。 贾琏一脸真诚,点头道: “你还费劲巴拉地偷它干吗啊? 直接当着我的面儿拿走不就得了?” “啊?真的?” 晴雯傻了。 茱萸揉着鼻子推晴雯: “是他说让你拿的,我作证! 你就当着他的面儿拿走,我看他好意思反悔。” 晴雯反倒犹豫了: “真的……能就这么拿走?” 贾琏一头躺倒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拿走吧。” 见晴雯没动,又道: “怎么不走啊? 我这都装睡觉了,你怎么还不拿了就跑啊? 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 晴雯忽然又哭道: “我没说拿了它之后要跑,我舍不得二爷——” 茱萸也急了: “你不能轰走她!” 小丫头,还跟我耍无赖? 你二爷我是怕无赖的么? 贾琏合着眼,想了想,才道: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 他还没说完,晴雯已经大声道: “我听二爷的!” . 贾琏起身,正色道: “我想出一个‘偷梁换柱’的主意,只不过此事能不能成,还得看你的本事。” “能!我一定能!” “我看你心灵手巧的,应该不在你小姨之下。 尤其你的绣工,是在正经绣坊里都拔尖儿的,这一点,你应该比你小姨还强些。 只是你没有书画功底,所以不懂得笔触笔法,另外,还欠缺文化底蕴,审美水准也还不够。 所以,不如趁着在姑苏的这些日子,我请书友先生给你推荐一位书画名家,让你拜他为师,潜心好好学习学习。 只要你将书画与刺绣结合得好,就能模仿你小姨的‘慧绣’。 若能仿制出一幅《双雁图》来,不就可以将你母亲和小姨的真迹换到你手里了?” 晴雯一听,顿时大喜,还带着眼泪的小脸笑容绽放,不由让人又爱又怜: “二爷真是小诸葛!我听二爷的! 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说什么也要学明白,一定要绣出一幅一模一样的!” 贾琏笑道: “实话告诉你,老太太那里还有一副十六扇的璎珞,也是你小姨绣的精品,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你母亲的绣工。 幸亏你刚才没拿了这个就跑,要是跑了,你可就看不着喽。” 晴雯一想到他方才戏弄自己,噘着嘴道: “老作弄我,一点儿也没个爷的样儿。” 贾琏看她小脸实在可爱,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 “赶紧洗脸去!一哭就哭得跟个花猫一样,丑不丑。” . 待晴雯喜滋滋出去了,贾琏问茱萸: “怎么我听说她哥哥还没找到?” 茱萸朝贾琏吐着舌头道: “哼,这可真够一举两得的。 她为了留下了她娘和小姨的遗物学会了慧绣,以后谁要是想要慧绣,还不都得求你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熙凤忽然贤惠 姑苏本就是个物华天宝、文风鼎盛的灵秀之地,不仅仅是“状元之乡”,书画名家也群星璀璨。 仅在明代,便出了沈周、仇英、周臣、唐寅、文徵明等大家。当世自然也名家辈出。 但书友先生认为晴雯毫无书画基础,贸然拜入名家门下也是白费,不如先跟着鹤山书院的教习先生做入门学习。 反正贾琏自己也要趁机在鹤山书院补一补自己的古籍知识漏洞,便预备带着晴雯一道儿住进鹤山书院去。 茱萸一听不带她去鹤山书院,登时就要翻脸。 却不妨听了贾琏的下一句话,顿时一蹦老高,扑上去一把搂住贾琏的腰,把头扎在贾琏怀里撒娇。 那因为贾琏说的是: “我按照《灵棋经》卜算,我请了天妃观的安慧仙师和蟠香寺的了然大师来,要借着姑丈这空宅子,做个二十一天的通神护佑祈福道场。 因为她们都是道姑和尼姑,所以还得你在这里坐镇,我才能放心。” 茱萸来姑苏是为了能见到她母亲安慧仙师,但天妃观这等女观,一向不留任何外人借宿,哪怕是女客也不行。所以茱萸每每去看母亲也只能一趟趟跑去观中,而且当着外人,想说句体己话都不方便。 如今,贾琏竟然请了她母亲来林府,这而且一住就是二十一天,如何不让她惊喜万分? 只是茱萸并不知道,此番能让安慧仙师下定决心破规而来的原因,除了能见到小女儿茱萸之外,还有另一个,那就是为了能见到大女儿妙玉。 . 这真是个各得其所的好结果。 . 鹤望山上的竹子,大多是千碧翠竹。 这种竹子竹身刚劲挺拔,竹叶清新滴翠,清风萧萧吹过,让贾琏想起了电影《卧虎藏龙》里的竹海。 此时自己坐在竹林中,手握书卷,也是一袭白袍,比电影里的发哥还要帅气,果然“人生如戏,非常有趣”。 贾琏深吸一口气,便又低下头,继续诵读书中的字句,越读越沉静,越读越欣喜,他的嘴角不由得带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书友先生沿着竹林中的小路走来,远远望见贾琏脸上那种沉浸在阅读之中发自内心的微笑,不由也微笑点头。不忍打扰,便转身离去。 回到房中,正好见到教授贾琏的唐璞玉,书友先生便笑道: “我方才见永璧独自在竹林读书,极是用心,可见唐先生教授得好啊。” 唐先生起身谦逊一笑: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琏二先生自己用功。 今日一早,刚刚开始讲《大学》,想是他正在复习呢。” “这才十几日,就已经讲到《大学》了? 《论语》和《孟子》都讲完了?” 书友先生很吃了一惊:这也太快了。 虽然来书院的学生大多都有了一定的学习基础,但因为书院的教习和教授都是学识过人的大儒,学生们个个会觉得茅塞顿开,同时又会倍感压力。 别说书院里的教授,就是教习给学生讲一遍四书,通常还要五个月的时间。 当然,自己之前让唐先生教授贾琏的时候说过,因为贾琏不参加科举考试,他读书完全就是为了兴趣,所以给他讲书之时,多以明理为要,不须要求他一一背诵下来。 既然不用一字一句地熟练背诵,那教授的速度自然要比其他学生快得多,可……可这也太快了。 囫囵吞枣,恐怕也不好吧? 书友先生是文化人,平时说话讲究个点到为止,这回太惊讶了,显得很没涵养。 唐先生也是文化人,平时讲究个响鼓不用重锤,这回挨了狠狠一锤,当然得仔细解释解释: “确实是快了些。 但琏二先生说他能跟得上,让我只管放开了讲。 我开头还以为是琏二先生不耐烦听,谁知竟然见他自己给自己加码,不但能够随着我讲书当中,就做了许多笔记,还能将许多重点段落都背诵了下来。 我也不信他能记得住那许多,便偶尔考问他几句,他竟然都能答出来。 我便问他,如何能做到过目不忘的?他说他并非聪慧如此,只不过每日多做笔记,回去多做复习,有事没事就将当天讲过的内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 而且,他说他还有个每隔三天再复习一遍前头内容的习惯,所以才能将讲过的知识记住不忘。 我教了这许多学生,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善于学习的。 先生啊,只可惜他不考科举,他若是参加考试,没有个不成的道理。” 书友先生点头说了句“那就好”,就出屋而去,心中一片感慨。 他知道贾琏有胸襟,有思想,但还是没想到他这样的公子哥儿,竟然还能如此肯下功夫用心钻研,不由得对贾琏更青眼有加。 . 正想着,书友先生迎头又碰上了沈教习,见面就道: “请先生赶紧给那个晴雯另择名师。” 低着头沉思的书友先生一惊: “怎么?她不好好学?” “非也,是她学得太快太用心,每日的功课都超额完成。 今日她交来的课业里又多了四张,其中两张画得尤其精妙。 我问她时,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说这两张跟她梦里所画的一样,估计是她昨夜做梦的时候起来画的。 如此全情投入的学生,鄙人怕耽误了人家,请先生给她另择名师。” 书友先生说着“好好好”,又溜达进屋而去,心中更是一片感慨。 之前老以为自己能教出几个状元、榜眼,就是天下名师,现在看来,还是自己的见识有限啊。 在山野确实是逍遥自在,但还真得去京城长长见识喽。 . 这书院之中,除了四书五经的学习之外,还有琴棋书画、算术、说文、经术、金石、史学课程可以选修,在教习老师之外,鹤山书院还会延请当地名家来授课。 这种仿佛回到高中、但又没有高考压力;仿佛回到大学、但又没有浪费青春的学习经历,让贾琏感觉相当的享受。 算上他前世的那十六年学校经历在内,是鹤山书院让他第一次深深喜欢上了学习。 一转眼,就到了端午。 因为有贾琏在,今年鹤山书院上上下下得到的节礼相当丰厚,各人都喜气洋洋。 贾琏则是在书友先生的屋里,吃了一只姑苏特有的猪油夹沙粽,完全惊讶于这种在红豆馅里加了猪油和砂糖,另外再加上一片肥肉的糯米粽子,是怎么做到只油润不油腻,只甜香不甜腻的的? 他又拿起一只白水粽,正要蘸上白糖桂花酱,门外传来兴儿的声音: “二爷,京里有信来了。” 贾琏还没说话,书友先生先便笑道: “永璧,这怕是尊夫人要催你回去了。”说着就替贾琏叫兴儿进来。 贾琏一咧嘴。 兴儿已经进来了,跪下磕头道: “二奶奶叫人给二爷送衣裳来了,还特意带了二奶奶亲手做的端午香囊呢。” 哟嗬,王熙凤什么时候这么贤惠起来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夺权的薛宝钗 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 王熙凤的端午节,过得极为窝心。 宫里的贤德妃娘娘赏赐了节礼,提前十天就送来了贾府。又是宝玉和宝钗是一样的,其余各人不同。 第二日老太太身上就不受用起来,说是忽然间着了时气,也不用请太医来看,只躺着静养不见人就罢了。 王熙凤自然明白,这是老太太心里不受用了。 元春在未入宫时,自幼都是由贾母教养,及至有了小弟宝玉,姐弟二人也始终同随祖母,刻未暂离。 同样是孙女,其余的迎春、探春和惜春可都没有元春当年的待遇,元春能够得以“才选凤藻宫”,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老太太当年的悉心教导。 宝玉因为跟着老太太长大,跟老太太就比跟王夫人亲密。 有什么好东西,历来都是先想着老太太。就是折了两枝桂花要插瓶,都是亲自灌水插好桂花,亲自先送过去一瓶给老太太。 闹什么摔玉啊,想要什么东西啊,宝玉都只在老太太面前才肆意妄为,祖孙两个亲热得不得了。 再反观元春,在宫里熬了十年,刚刚得到了加封,有了个贤德妃的名头,立刻就替自己亲娘王夫人撑腰杆子,压着老太太赶紧把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定下来。 这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啊。 可老太太再怎么心里不受用,贵妃娘娘下旨安排的事情,老太太不乐意也得去。 因为来送节礼的夏太监,顺路还带来了贵妃娘娘单独赏的一百二十两银子,让贾家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由贾珍领着贾家上下人等去跪香拜佛。 . 初一乃是月之首日,何况又端午节前后,此时做功德不同往日一样,凡需要用的什物,样样都须比平时齐全周到。 何况又是老太太带着一家上下出门,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一点儿不能出纰漏. 执行管家大奶奶王熙凤此时怀着将近七个月的身孕,却不肯休息片刻,操心费力呕心沥血,还要时时说笑哄着老太太开心,全家上下都不得不承认:二奶奶真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 . 可精明如老太太,也没猜到这竟然又是王夫人联合元春预备好的一个“局”。 清虚观里被一众王公都以“神仙”相称的张道士,当年是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儿,后来又作了“道录司”的正堂,被先皇御口曾经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做了“道录司”掌印,当今皇帝钦封为“终了真人”,见了贾母还没说上几句热乎话,目标就直指宝玉: “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能,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 王熙凤跟在老太太身后,一听得“十五岁”三个字,登时脑中就炸开了一连串“薛宝钗”的名字。 听得老太太立刻便说:“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 王熙凤不得不钦佩: 别看老太太年近七旬,可比自己应对迅速从容得多。 但王熙凤也明白了: 老太太也再没有了别的办法,所能做的,不过是想方设法再“拖一拖”而已。 可又能拖到什么时候呢? 又能拖出个什么结果呢? 王熙凤不愿意承认贾琏之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所以只能就不再往下想。 . 第二日老太太便说头疼,后面两日也就都没去清虚观。 老太太不张罗,也没接湘云过来,加之黛玉又回了南边,这个端午节立时就显得有些冷清。 偏偏王熙凤是个极好热闹的,也不在意自己挺着大肚子,照样带人去清虚观看戏。 初三这天,乃是薛蟠生日,在梨香院又摆酒又唱戏,力邀宝玉过去听戏。宝玉因得了蒋玉菡的帖子,立刻兴头头地去了紫檀堡,也没赴薛蟠的约。 到了端午正日,一向吃斋念佛爱清静的王夫人一改素日的脾气,特意命人治了酒席,预备了许多宝玉爱吃的菜色,请薛家母女过来赏午,说是王家人聚一聚。 王熙凤正在自己屋中嫌冷清,听说了“王家人聚一聚”,立时兴头大起,一大早便穿戴打扮好了,只等着王夫人派人来叫她。 结果,听说那边薛姨妈和宝钗到了,听说那边已经开席了,听说王夫人派人去叫宝玉陪席……反正就是没叫王熙凤过去。 王熙凤气得在屋里坐卧不宁,却又不敢发作,最后好容易找了个善姐递上来的茶不够热的茬子,狠狠给了善姐一个嘴巴子。 直到宴席结束后,王夫人派人来叫王熙凤过去。 . 在走去王夫人院里的路上,王熙凤还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打气: 怎么说也都是咱们王家人。 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人一条心。 怎么说咱们王家人也一定会向着王家人。 虽然在端午之前,她就觉出了王夫人对她的态度渐渐疏远冷淡,可那都是因为老太太。 都是因为老太太不肯同意赶紧定下宝玉和宝钗的亲事,都是因为自己平时太讨老太太喜欢,所以才跟着吃了挂落,让王夫人不待见自己。 但这都不是什么大事,都是王家自己人,还能在意这点小声? 可等到王熙凤从王夫人屋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脸白得像被抽干了血,人像丢了魂儿。 平儿赶忙上前扶住,却被王熙凤一把推开。 . 王熙凤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亲姑妈,在宴请了她的另一个亲姑妈和亲表妹之后,把她叫过来,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眼下也有了七个月的身子了,眼瞧着就要生养,可家里的事情还管着一堆。 你又要管着那边造省亲别院银钱上的事情,还要代管着东府里的杂事,再加上咱们府里这一大摊子事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也太辛苦了。 现今咱们这府里,老婆子们得空儿就吃酒耍钱,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弄得不像样子,我也都知道。 只是我一向身子不好,也管不了杂事。倒是你薛大妹妹是个极为妥当的人,不像珠哥儿媳妇一味逞纵了下人,我打算让她协助你。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一应琐碎之事,你都一样样地交给她去办就好。半个月之后,你只管好省亲别院银钱上的事情,和东府里的杂事就行了。 你少操些心,多多调养,若能这一胎就生下一个哥儿来,既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府里的福气。” 第二百六十章 王夫人的厉害 一进屋,王熙凤就一头扎在了炕上。 满心的失望,一肚皮的委屈,让凤姐想哭,却死也不能哭。 只能抓过一个大红织金锁子锦靠背枕,堵在嘴里狠狠咬着。 她性子刚强,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软弱,哪怕回到自己屋里,也绝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自己半个时辰之前,刚刚大嘴巴抽了善姐的脸。这会子就让下人们都知道了自己被王夫人夺了权打了脸,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咬牙切齿地指着她的后背骂“这可真是现世报、活显眼”呢。 . 王熙凤自己说过:“我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可不管她怕不怕,报应真的就这么来了吗? 姑妈刚才说的还要多清楚? “若能这一胎就生下一个哥儿来,是你的福气”,这种话,要会反着听。 王夫人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 “若生不出一个哥儿来,可就是你没福气。” 你王熙凤生不出嫡子来,可教贾府的长房怎么能够世袭爵位? 没有长房嫡子做依靠,你王熙凤还想也像贾母一样、以后做个颐养天年的老封君? 做梦呢?你没那个福气! 更让王熙凤深受打击的,是她的姑妈王夫人甚至连三个月都坚决不等了,不管你王熙凤这一胎生下来的到底是不是男孩,反正这个家都不用你管了。 至于用薛宝钗一个外人协助王夫人管家是不是合规矩,是不是合理,也一样不用你管! 王夫人那些话表面听来还算委婉,什么“打算让宝钗协助你”,什么“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一应琐碎之事,你都一样样地交给她去办就好”,但实际上,人家连时限都给出了,意思是: 只给你十五天时间进行工作交接,十五天之后,荣国府的所有大小事务你都不要再插手了。 至于这几年你王熙凤为了打理这个家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受了多少委屈,得罪了多少人,那都是你自己乐意,与人无尤。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卸磨杀驴?! 她可是王熙凤的亲姑妈啊,这几年,她又清闲,又做了善良菩萨,而且还没有大权旁落,还不都是靠着她王熙凤事事亲力亲为,事事向她汇报?替她做了杀人魔王? 除了管理那些事情,她王熙凤还要讨好老太太,讨好王夫人,辛苦周旋在老太太、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处理好跟二房长媳李纨的关系,还要各种制衡着贾琏,提防着自己后院起火。 别说这些上头的、身边的,就是这阖府的下人里头,又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哪个不是拜高踩低、墙倒众人推?奴大欺主,奴多了更欺主。 赵姨娘也是半个主子,结果呢?就因为有些倒三不着两,只要有了什么错漏事情,只要跟赵姨娘沾上一丁丁点边儿,那些下人个个都敢一股脑儿全赖在她身上。 饶是王熙凤这等得了心狠手辣的名声的,下人们都说她口舌厉害,但只要得了一点空儿,那些管家媳妇子就要故意刁难,少不得就要落下口实遭了她们耻笑。 王熙凤是靠杀一儆百的严刑峻法才立了威,其实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恨她狠得咬牙,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一旦王熙凤要是倒了靠山、没了权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赶上来踩一脚啐一口! 不行! 这种事说什么也不能发生! 贾琏说的那种可怕事情决不能发生! 对!还有老太太! 老太太不会见死不救! . 王熙凤一把扔开靠背枕,几乎是从炕上弹起来的。 扑到镜台前,见自己黄黄的脸上仍带着惶恐之色,便也不叫平儿进来,自己动手取过粉盒子来扑脸,又将成张的胭脂匀开打颊腮,照着贾母素日喜爱的鲜艳样子妆好,便脚不沾地地急急奔贾母的上房而去。 . 王熙凤觉得自己的应对动作已经够快了,可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她走进贾母院子的时候,特意没叫丫鬟通传,就在她要自己动手掀起大红猩猩毡帘的一刹那,听得屋里传来王夫人平和的声音: “凤丫头也是一向强撑着,背地里头啊,也跟我落过好几回眼泪了。说是怕老太太不放心,她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她自己也是太好强了些,本就三灾八难的,还不知保养。 自打头前掉了那一胎,如今好容易才又怀上,如今已经快七个月了,这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了得? 我也是思虑许久,这才跟老太太说起来方才的想头。 咱们这样的家里,那许多亲友世交,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只贺吊迎送的事情都应酬不暇,还有这一大家子的杂事,更是不能无人照管。 珠儿媳妇原是个厚道人,素日里多恩无罚,又兼是个孀居之人,还是得有个靠得住的人来襄助才好。 我方才说的,老太太若是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不如就再加上一个三丫头,她们三个一道儿管理如何?” . 凤姐顿时僵住,如遭雷劈。 她是万万没想到,平素少言寡语、只爱念佛的王夫人,竟然事事想在了她前面,句句比她会说话。 看这架势,王夫人是把自己叫过去说了那些话之后,就立马来到贾母这里,根本就不给自己找贾母诉委屈的机会。 . 凤姐哪里知道,王夫人的厉害,恰恰就在于“没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厉害”。 刘姥姥曾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尚未出阁的王夫人,给她留下的印象是“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 而二十年前的老太太,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正值盛年,聪明能干,那可是从荣国府重孙媳妇一路熬上去的老封君,聪明如王夫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作为次子之妻,应该如何自保自处。 自打生下元春来,孩子就被老太太抱在身边教养,王夫人作为小儿媳妇,只能听命而已。 什么办事干脆利落,什么言谈大方爽快,都不如干脆做个听话媳妇更得好处。 再有,就是一向千防万防,贾政还是趁着王夫人高龄产子的机会收了赵姨娘,从此十天里八天住在赵姨娘屋里。 再加之后来贾珠和王淳凤的事情,让王夫人大受打击,从此干脆躲在佛堂里,图个安生。 后来侄女王熙凤嫁入贾府,由于是隔辈孙媳妇,又兼凤姐性格讨喜,颇受贾母喜爱。 王夫人便顺势利导,说是让贤,其实是身居幕后操纵着王熙凤这个傀儡,照样自己只得好处,这才给了凤姐在贾府内施展才能的机会。 王夫人是不得已才少言寡语,并不是心里真糊涂。 当她一旦拿定了主意,那么她的行动力,绝非凤姐可比。 第二百六十一章 让贾环娶黛玉 王熙凤听完了王夫人这滴水不漏的一番话,仿佛在三九严冬被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来,冷得魂儿都冻住了。 不由得自己不承认,自己果然就成了贾琏嘴里那只犯贱的“花鸭子”,自己跑进几家烧鸭店替卖鸭子的谈好卖自己的价钱,自己还替卖鸭子的数钱,替人家算计是把自己做成挂炉烤鸭还是焖炉烤鸭。 王熙凤总以为王夫人没有自己聪明能干,没有自己巧舌如簧,如今才明白,自己才是贾琏说的那只自作聪明的傻鸭子。 无论自己如何费尽心思折腾,都没能翻腾出王夫人的手掌心。 . 果然,屋里传来贾母的声音: “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 我头前儿看着凤哥儿言谈爽利,这一家子上下数她精明能干,这个家让她管起来,我倒也放心。 只是如今凤哥儿怀着身孕,也确实不该太操劳。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多少事情,她一个人果然是辛苦。” 王夫人赔笑道: “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能经由老太太的眼光挑了去的,自然是不错的。 凤丫头能被老太太看中,让她管家,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如今老太太恩典,让她去安心养胎,也是她的造化。 凤丫头若能就此一举得男,给长房生下一个哥儿来,却不是造化中的造化? 何况这几年凤丫头管家,虽说利落,只是到底还不大沉稳。 若说起行事沉稳平和来,凤丫头可就不如宝丫头了。 管家这等事情,虽说不可松懈,可也不好太苛责,免得让外头人说咱们这等钟鼎之家反倒待下人不宽厚了。 倒是宝丫头,虽说没有凤丫头爽利嘴巧,但若说起掌家理事,那必定是一等一的。 况且这些日子,我也留心暗中瞧着,宝丫头做事大方有教养,行为豁达,也稳重平和,人人都跟她合得来,处处得人心,有她帮着珠儿媳妇,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凤丫头那边儿,暗地里还一直担心老太太不肯答应让她歇歇呢。 她跟我说,且待她生下孩子来,出了月子之后,再将养些时候,只要她到那时身子好了,老太太还愿意让她张罗家里的事情,再把事情派给她也就完了。” 王夫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老太太自然也只能是同意了: “既然你想得如此周到,那就按你的安排就是了。 唉——这凤丫头也是,有什么话跟我来说就是了,何必憋在心里委屈那么久呢,可怜见儿的。” . 王熙凤像脚底下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院子的。 强撑着一口气走进正房,只说了句“关门”,身子一软,竟瘫倒在了地上。 . 端午过后,天气渐热,日长容易神倦,贾府中的太太小姐们每到午间,总要歇一个时辰。 宝钗自打客居在贾府,也随着贾府的日常。歇晌过后,继续在上房内各处监察。 及至王夫人回来,宝钗便将这一日巡查之事,关起门来,悉数细细说给王夫人知道。凡觉得不妥、不好之处,也都一一只说给王夫人知道。 每天及至入夜之后,宝钗还要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众人,到各处巡察一回,方才回梨香院。 进了门,莺儿赶忙倒茶上来,宝钗接了,便打发她出去,方向薛姨妈道: “妈妈若是困了,便早些睡下,不必非要等我回来。 这晚间巡察的事情,原不过是走个过场给人瞧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 薛姨妈叹息道: “你姨娘跟我说,这不过是为了让你顶替凤丫头当家,提前先要做个准备,我竟没想到要让你如此辛苦。 何况你管家不过是要得个恩赏教化、宽厚治心的好名声,并不是要得罪人的,可不能像凤丫头那样行毒。 他们这府里,老婆子们夜里吃酒赌钱都是常事,偶尔打架撕扯都是有的,你若正巧碰上了,是管还是不管? 若要管时,一来何苦要结那些小人的仇恨?二来,他们府里关系庞杂,说不得会得罪了哪个太太奶奶的,反倒没意思了。” 宝钗淡淡一笑: “妈妈也未免小瞧了我,这些事情,我都是想过的。 自打咱们搬来这里,妈妈可曾见我摆谱,在府里坐轿来回走动的? 我如今巡察时特意要坐轿,就是要大张旗鼓起来。既要让上上下下各人都知道我来查过了,又要让那些吃酒斗牌的小人知道我走了。 可不就是让上面的老太太、太太都知道我没日没夜做事很辛苦,也让下面老婆子们知道我是故意给她们开了恩典,放她们等我走后再折腾? 而且那些夜里吃酒斗牌的,其实就是在园子里各处上夜的老婆子。我如今每天夜里召集上她们,叫她们浩浩荡荡跟着我的轿子走上一遭,可不就保准儿我这一路必定不会遇上吃酒赌钱的了?自然也就不用得罪人了。” 薛姨妈这才松口气: “我就说嘛,你姨娘看中你,就知道你样样都比凤丫头强。 宝钗冷冷一笑: “若论见识、手段、本事,我自然样样比她强。 她那急功近利的粗俗样子,若不是姨娘抬举她,她也配做荣国府的当家奶奶? 姨娘如今瞧不上她,也是姨娘比老太太有见识。” 薛姨妈伸手抚摸着宝钗乌油油的头发,怜惜道: “我的儿,你这样的才貌人品,却给蟠儿带累得不能进宫选秀,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若你能进宫,必定能比他家的贤德妃要出息得多。” 宝钗顿时心中烦闷,却不愿表露出来,只叹口气道: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便是我时运不济罢了。” 薛姨妈也叹息道: “若非如此,咱们何必还得退而求其次,弄什么‘金玉良缘’呢? 宝玉虽说家世好些,生得好看些,可终究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绣花枕头。” 宝钗一想到宝玉那满脸的懵懂天真,心中愈发添堵,随口道: “倒是凤丫头那等糊涂人,竟能嫁了个有出息的金龟婿。” 薛姨妈没听出这话里的滋味,只听说到了贾琏,便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你姨娘说了,要是那个不听话的贾琏敢把林妹妹再带回来,就把林丫头配给让环儿,总归不能让你落空。” 第二百六十二章 黛玉应给薛蟠 “姨娘果然厉害。 把林丫头配给贾环,自然是大大抬举了贾环那个小冻猫子。在老爷看来,这是太太大度贤惠,心下必定喜欢。赵姨娘必定也要感恩戴德,将太太捧到天上去。 老太太虽然未必称心如意,可也只能如此。 之所以老太太一直要撮合林丫头和宝玉,不就是因为当初最疼林丫头的娘,如今想把林丫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吗? 既然宫里的娘娘发了话支持‘金玉良缘’,老太太的打算落了空。若还想把林丫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那就只有把林丫头嫁给贾环了。” 薛姨妈连连点头: “你姨娘正是这个打算。 老太太越是想撮合宝玉和林丫头,你姨娘越是窝心。 你姨娘也是个可怜人,自打嫁进贾家,头上顶着个精明婆婆,还有四个大姑子小姑子,熬得也辛苦。 尤其林丫头的娘,从小就是老太太的心头肉,那是何等的娇生惯养,何等的金尊玉贵,压得你姨娘只能日日屈尊礼让。 如今你姨娘熬到了半百年纪,难道还能让小姑子的女儿再抢了自己儿子去? 再者,林丫头那个身子骨,天天都要吃药,且不说这病秧子谁待见,就说花钱也是个无底洞。 自打她来了,不说旁的,单单人参这一样就吃了多少? 老太太又不知心疼,拿着手指头粗细的‘三十换’给她配药吃,那可是三十两银子一两的参啊,眼下市面上都没得卖。 头前儿你姨娘给她将王太医换成鲍太医,就是想将她吃的‘人参养荣丸’换成‘天王补心丹’,好歹也剩下些人参。老太太立刻就给驳了,气得你姨娘心口里疼了两三天。 再者,林丫头只爱读些没用的闲书,又不懂得劝谏宝玉考科举上进,弄得宝玉如今只爱混在女孩儿堆里玩闹,一点也不虑后事。 你姨娘说,她这个德行,正好配环哥儿那等小老婆养的没出息的种子,两口儿整日里就混吃等死罢了。” 宝钗将头靠在母亲怀里,亲昵道: “姨娘想得这些自然都是对的,只是,娘应该给姨娘多提点一句: 若是把林丫头给了贾环,那大家不还是一家子?宝玉岂不是常常能见到林丫头?这天长日久的,倒不怕出些什么不好说、不体面的事情?” “唉哟可不是嘛!”薛姨妈身子立刻一震,“看来此事不周到了。你一向心思缜密,那你看呢?” 宝钗撒娇道: “妈妈和姨娘做事怎么会不周到呢?这必定是考我呢。” 她抿嘴儿轻轻一笑: “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倒很应该说一门好亲事才对。” 薛姨妈一皱眉: “我可不要蟠儿娶这样的媳妇。 林丫头身子弱得跟‘美人灯’似的,不碰都要散了,还怎么指望着她多多生养? 她整日里就只看书写字的,能有个什么用?就算不能看账本子,好歹多做些针线也好啊。不能给家里赚钱,还不能省下个针线上的下人吗? 还有林丫头的性子也不和顺,你可记得那回宝玉来咱们这里吃鹅掌鸭信的时候要吃酒,他奶妈李嬷嬷劝着不让吃,那林丫头一张利嘴比刀子还尖,拈酸多心的,叫人瞧着就讨厌。” 宝钗见母亲没开窍,低头小声说了句: “两淮巡盐御史老爷的独生千金,嫁妆怕是不会少吧。 等一年半载还不生养,就让哥哥多纳几房姬妾,她娘家也说不得什么。可不是个个都能像凤丫头那样能霸得住男人的。” . 一想到贾琏,宝钗只觉得心口里如火炙烤,说不出的百爪挠心: “我这心里的热毒又上来了,还须得吃颗冷香丸压一压。” 索性立起身来,自己动手去架上取过一只宣窑瓷盒,从里面取出一颗龙眼大的药丸,就着茶送了下去。 薛姨妈见她忽然变了脸色,劝道: “你这孩子也糊涂了。 那‘冷香丸’不过是上回为了给你抬高身价的噱头罢了,里头哪有什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又哪有什么‘春分当天能晒干,雨水当天的雨,白露当天的露,霜降当天的霜,小雪当天的雪’?更没有什么‘异香异气的海上方药末子’。 那里头不过是些甘草、山楂、糯米、蜂蜜罢了,能解什么热毒?” . 什么热毒? 那是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的先天“热毒”。 那是为了争荣夸耀而不得不一心功利的后天“热毒”。 还有谁比薛宝钗自己更知道自己心口里的热毒有多盛? 她如今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又生于富贵之家,如何不喜爱富丽闲妆?却只能为了讨姨娘王夫人欢心,整日只能不施粉黛,穿素净的半旧衣裳。 就连下雪天,别的女孩儿都穿大红斗篷踏雪之时,她也只能穿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比寡妇李纨还素净三分。 那跟心头火一样艳丽火热的簇新大红袄,宝钗只能将它偷偷穿在里面,搞得自己更像个要偷情的小寡妇。 唯一能大大方方戴在外面的首饰,只有挂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金锁的那个黄金璎珞圈。哥哥每隔三五个月,就要替她拿出去炸一炸,唯恐它不够珠宝晶莹、黄金灿烂,不能吸引人的眼目。 她从小就一门心思预备要进宫争宠,如今进宫不成,只能改为一门心思争做荣国府的二奶奶。 可这个“二奶奶”,为什么偏偏得是“宝二奶奶”?为什么不能是“琏二奶奶”! 就算她真的得偿所愿做了宝二奶奶,做了荣国府的管家奶奶,那宝二爷不还是天天在屋里追着丫鬟吃嘴上的胭脂吗? 再看看人家琏二爷,女主内,男主外,男人味十足,不慌不忙间,就把惊天的事情都办了。 也就是王熙凤那种不识好歹的糊涂人,才会天天算计自己男人。这要是换了我薛宝钗嫁给贾琏做了正室,我宁可整日整夜花各种心思哄着他高兴,由着他纳妾。 跟着那样有本事的男人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做诰命夫人不好? . 宝钗正暗自想到这里,又听薛姨妈在旁说道: “你也别光忙管家的事情,有事没事的,还是要常去宝玉那里坐坐。 袭人是个好孩子,她告诉了你姨娘,说宝玉跟外头有个叫蒋玉菡的优伶,互相换了腰上的汗巾子……” “妈妈别说了,没的叫人恶心。”宝钗忽然变色,不耐烦道,“这等事情,他爹娘不管,难道叫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去劝谏?” 第二百六十三章 赵姨娘熬出头 却说王熙凤自打那日瘫倒在了地上,便病恹恹在床上躺了三日,对外只说是操劳得过了。 老太太到底心疼凤姐,命人除去将凤姐的每日份例菜送过去之外,额外给她另添了两碟子精致小菜并一碗燕窝粥。 还命鸳鸯过来传话,说让凤姐千万要安心静养,到底是腹中的孩子更紧要些。 凤姐憋了一肚子委屈,偏又没法子说出口,只眼泪汪汪地说了句“替我谢谢老太太”。 鸳鸯也只道她是身上不好,回去向贾母说了,贾母更觉应该再早些让凤姐休养才是。 . 凤姐病倒,荣国府中的下人们起先听闻是李纨暂时管家,各人都知道这位寡妇大奶奶是个只赏不罚的,远比凤姐好搪塞,心中都暗喜不已。 及至听说管家的又加上了宝钗和探春,众人心中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两个都是未出闺阁的姑娘,素日又都平和恬淡,不似凤姐那般狠辣不留情面。 再后来,又暗地里传出了宝钗要成为“宝二奶奶”、彻底取代凤姐管家的传言,登时各人心中各有算计,唯恐这位宝姑娘比凤姐更精明谨慎难以对付。 那些每日里跟着宝钗的小轿入夜巡察的上夜人,不久都大呼抱怨: “刚刚的倒了一个‘镇山太岁’,又添了个‘巡海夜叉’,叫人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牌的工夫都没了。” 其实也只有第一日是真抱怨,第二日就明白了:这是宝姑娘“疼可”大伙儿,故意让大家各得其所。 于是,后面的日子,大家便继续假装抱怨,实则是为了给宝姑娘买好——人家宝姑娘是故意放大家夜里玩的,怎么能不帮着人家宝姑娘得个“勤勉认真”的好名声呢?又怎么能不借机表示一下“凤姐管家的时候,我们偶尔吃酒玩牌,现在宝姑娘管家,我们已经彻底不吃酒玩牌了”? . 宝钗是个有事儿没事儿都会来事儿的。 正好这些日子,薛蟠的南货铺子里过账进货,收拾出一批南边来的笔、墨、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头油等物,装了一个夹板夹的小棕箱子,宝钗便叫人抬进来,给她送人使用。 宝钗看东西不少,立刻亲自一份一份打点好,按照贾府里的各人喜好,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挨个将贾家与自己平辈之人都送了个遍。 尤其到贾环那里,更是特意将笔墨纸砚之外,还加上了一份脂粉头油,算是给了个双份,知道这肯定会落在赵姨娘手里。 宝钗向贾环和蔼笑道: “这都是南边的小物件,送给环兄弟也不过图个新鲜罢了。等林姑娘回来,她那里带来的必定比我这个要好。” 贾环白得了笔墨纸砚,果然将脂粉头油送给了赵姨娘。 赵姨娘关起门来,将那些脂粉头油一一拿起来看了又看,啧啧连声: “宝姑娘就是宝姑娘,又大方,又会做人。 这些东西她都挨门儿送到,连咱们这样没时运的都没遗漏下,可见是个厚道人。以后要是她管家,咱们娘儿们却不是也能沾了光?” 贾环近日跟在薛蟠的赌场里头,暗自赚了不少钱,便开始不大看得上赵姨娘这蝎蝎螫螫的小家子气做派,瞥了他娘一眼道: “你指望着沾她管家的光,倒不如指望着让我赶紧娶了林姑娘呢。 娶个两淮巡盐御史家的小姐,别说咱们脸面上有光彩,光嫁妆就能吃肥了咱们。 既然宫里的娘娘做主了宝玉的婚事,怎么没人操心我的婚事? 老太太不管也罢了,你也不赶紧跟我父亲说说?白说着他每晚上都睡在这儿,你倒不如太太能做下大事来?” 赵姨娘拧开一瓶头油的盖子,凑在鼻尖闻着: “啧啧,这桂花味儿真比我平时用的好十倍。 你急什么?你才多大?就急赤白脸地要定亲?” 贾环一撇嘴: “跟你说些他们里头都不知道的事情罢。 咱们正在盖的那个什么省亲别院,如今盖到一半儿,银子就快不够使了,听说都要借账了。 你还不趁着这家里还像样子的时候,赶紧给我定下一门好亲事?难道要等他们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咱们能分到手几个钱?” 赵姨娘给了儿子一个白眼,“呸”地啐了一口: “净听外头那起子逼崽子胡沁!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家里啊,若说能败家的,也就只有那个主儿了。” 一面说,一面咬着牙伸出两个指头来。 贾环也回了赵姨娘一个白眼,没说话。 赵姨娘撇着嘴,咬牙道: “这个主儿,贾家的全副家私要不教她全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个人! 可着她如今病倒了,却不是老天爷都瞧不过了?这要是能活生生报应了她,才解了我的心头恨呢!” “就算她死了,这一副家私能到得了我手里?” 贾环这一句话,赵姨娘立马狠狠一拍大腿: “唉哟可是老天爷显灵了! 我的环儿长大了懂事了!我也算是有了指望了! 可不就是你这话呢!只倒了一个她,那边还有个活龙似的宝玉呢。如今这一家子上下都捧着他,咱们娘儿们到死也出不了头啊。 我的儿啊,你可得好好跟娘合计合计,难道由着人家来摆布死了咱们娘儿两个不成啊?” 贾环嘿嘿一笑: “得把他们所有人都搅和乱了才好,浑水才能摸鱼啊我的亲娘。” . 第二日,趁着王夫人不在,赵姨娘拿着宝钗送过来的东西,兴头头地来到老太太房中,陪着笑说道: “这都是宝姑娘昨儿送给环哥儿的。 真真儿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竟凡事都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她疼她。 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老太太也瞧瞧,让老太太也喜欢喜欢。” 老太太乜了她一眼,只淡淡说了句:“你忙你的去吧。” 赵姨娘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出来,回到自己房里,将东西往炕上一丢,一屁股墩在凳子上生闷气: “这家里就没人拿咱们娘儿两个当人啊。” 贾环听她说了经过,笑道: “老太太不高兴才好,她们要是都高兴就不乱了啊我的娘。” 第二百六十四章 环三爷踢黄子 及至彩云贼兮兮地跑来赵姨娘屋里,急急从怀里掏出一只西洋五彩玻璃小盘,赵姨娘看也没看,就知道是个值钱的物件,抓过来一把塞进贾环怀里: “我的儿,你赶紧悄悄儿拿出去换了钱回来,可千千万万别叫人发现了。 你心里可要记得彩云的好儿,要不是她平素里私赠给咱们娘儿们东西,咱们这日子哪里能过得下来?” 说着话,赵姨娘又拉着彩云坐在炕上说话。手里又拿出些绸缎边角儿出来,说是要给贾环做鞋,问彩云给挑个样式,顺便问她太太屋里今日有谁去了,又说些什么。 贾琏乜了一眼正悄悄瞟着自己的彩云,嘿嘿笑着从屋里出来,心道: 这小骚蹄子还不是也想走我娘的路数,一心思要给我当姨娘,也混上半个主子当当? 当我不知道,别看这会子跟我娘来说什么对我一片心意,实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和宝玉好呢,昨儿我看见宝玉吃金钏儿嘴上的胭脂,难道就没吃她的? 真以为我娘是看上了她的人?还不是瞧上了能哄着她从太太屋里拿东西出来? 还有那个彩霞,看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太太还老夸她是那屋里最规矩守礼的一个。 结果还不是给我一缠,就立马把身子给了我?还好意思说是头一回给了我,鬼才信你们这群狗操的东西呢。 这府里的玩意儿也好,丫鬟也罢,不是宝玉玩剩下的,也轮不到我手里! . 贾环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跟贾芹一道儿帮薛蟠在赌坊里赚钱,学了不少本事,又得了不少外财,腰杆子硬了的同时,也生出许多雄心壮志来。 他自认为手段眼界都长进不小,颇有些即将庶子逆袭成龙大杀四方的感觉。 早先他拿了家里的东西,还不免心中惴惴,总怕给人看出贼相来。如今却已经是做惯了大事的人,从容镇定,很有大家公子风范。 尤其近来贾政借口忙于政务及省亲别院之事,更是不管家事,连宝玉和贾环的学业都管得少了。 宝玉那等没出息的,只爱混在丫头堆儿里;贾环却是每天都由舅舅赵国基并一个小厮跟着,大大方方出门上学,顺带着去薛蟠的赌坊照应生意,发奋努力赚钱,如今在南城街面儿上,“环三爷”的名头也叫得响了。 此时不上学,贾环便独自一人,一溜烟儿从后角门出了贾府,之后就撒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是他不知道,后角门里坐着一人,已经等了许久,终于见贾环鬼鬼祟祟出了门,那人便一路跟了上去。 . 李贵一路跟到了南城,两眼死盯着贾环坐的马车。 因这南城乃是平民杂居之地,三教九流,远比北城热闹杂乱,李贵只怕一个不留神,贾环趁乱下车溜了都难以发现。 终于,马车停在了一家茶楼旁,贾环跳下车,迈着小碎步跑进了茶楼。 李贵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子,吓得李贵几乎一蹦。 . 他猛一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人,一身酒楼伙计打扮,手里拎着个竹编的食盒,显然是酒楼派出来给客人外送的。 李贵正要说“起开”,猛然觉得这伙计有些眼熟,细看,才认出是贾琏的小厮隆儿。 隆儿见他认出自己,挤了挤眼睛,小声慢吞吞道: “你在那边等我。” 说罢,脚下却十分利落,已经转身跟了贾环进去。 隆儿平时说话慢,又有些呆相,但在府里人缘儿一向很好,李贵平素虽与他没什么往来,也觉此人并不讨厌。 李贵无奈,只得去等着,心中很是郁闷: 本来是桩大功劳,偏偏自己事先想得不周到,穿了下人的衣裳出来,结果只能给人家抢了先。 . 不多时,隆儿回来了,将李贵叫到僻静处,才道: “李哥不要多心,我这里盯着的是另外一桩事情,只不过是咱们哥们儿的事情撞到了一起。” 李贵不料他上来一句话就说破了自己的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咧嘴一笑: “哪儿的话?咱们这不都是给琏二爷做事么?什么多心不多心的。” 隆儿凑在他耳边道: “那茶楼有个后门,直通一个死胡同,胡同里面有家黑当铺,想来是个收贼赃的。环三爷轻车熟路,看来也不是头一回来了。 李哥改日可以换身衣裳,过去想法子瞧瞧具体情形,回头才好仔细跟二爷说。” 李贵见他将这些都直接告诉了自己,显然是不打算抢自己功劳的样子,不由心生大大的好感,拍着隆儿的肩膀笑道: “这是咱哥儿俩的功劳,少不得你那一份。” 隆儿也不客气,点头笑道: “多谢李哥。” 李贵见隆儿这身打扮,显然是有备而来,便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在这里等着谁么?” 隆儿只道: “李哥这身衣裳有些不便,今日若还要跟着三爷,前头有家估衣铺,不妨去买件衣裳帽子,也花不了几个大钱。” 李贵见他如此,也不好多问,便自赶紧去了。 . 隆儿刚回到茶楼门口,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荣国府的大管事赖大。 自打荣国府的省亲别院动工后两个来月,赖家便买了自家屋后的一大片地,也起了一座花园子,规模足有省亲别院的一半大。 隆儿见终于等到了这个正主儿,赶忙将头上的帽子压了压,装作是外面酒楼里伙计来给茶楼里的客人送茶食,跟在一个穿着略好些的客人身后走进了茶楼。 却不想刚刚迈进茶楼,那边的赖大还不曾落座,就听得茶楼后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茶楼中的客人大多都是在此闲聊,一听外面有热闹可瞧,立刻都拥过去观看。 隆儿不敢显得突兀,便也跟着凑过去看热闹。 却见茶楼后边的小胡同里,贾环叉着腰,吐着唾沫大骂: “胡涂浑丧呛了的王八!敢欺负到你三爷头上了!敢不敢惊动了官去? 上回就少给了你三爷几十两银子,这回又敢来坑你三爷!可是吃了豹子胆了? 好不好咱们动了手,三爷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赖大的神秘人 被贾环骂的,是个巴掌大门脸的小当铺,是那种在南城里都算寒酸的小铺面。 小当铺的柜台直接朝外,连正经当铺里该有的“遮羞板”都没有。也就是说,到这种档次的当铺来当东西的主儿,都是不怕给别人看见自己典当丢人的。 店铺虽小,柜台高度不减,仍是四尺八寸高。 当东西的人从外面只能仰视坐在高处的当铺先生,想要典当东西,也得高高举起来,才能放到柜台上求典当。 这一来是居高临下有利于当铺压价,二来,就是当铺里的人怕挨揍。 到这种地方来典当东西的人,或是遇事缺钱穷极了的,或是急于脱手一些东西的,本就是等着钱用,遇上当铺坐柜先生故意贬低货物成色,故意压低估价,自是心里有火,一言不合,一旦穷火大起,难保不想揪住当铺的人挥以老拳。 比如贾环这样的,如今被这柜台挡着,纵然闹腾,也只能气得在外面大骂。 这个当铺开在这等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平素就是做些穷人生意,顺带手也做些收贼赃的勾当。 既然是贼赃,当然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当铺自然少不得要趁机压价,顺便来个“黑吃黑”。 小毛贼被这间当铺盘剥吃了亏,大不了下回偷了东西换一家当铺去卖,若是过些日子发现别家当铺也黑吃黑,说不得还要回来这里销赃,没人敢大呼小叫,闹得不可开交。 偏偏这个贾环就闹了起来。 当铺伙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他年纪不大,想着他闹两句也就罢了。谁知贾环竟对着木头柜台又踢又骂,引得茶楼里的人都涌到小胡同里来看热闹,伙计们一时倒都慌了神。 当铺掌柜一看不是事儿,只得退了一步,又给贾环再加上十两银子。 贾环一见更是破口大骂: “野牛操的逼崽子,再加十两就想打发你三爷消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三爷是没见过钱的不成?今日不再加三十两银子,三爷就拉你们去见官!” . 隆儿虽然悄悄挤在人群里,却是找了个极合适的位置,一边假意看贾环吵架,一边偷偷盯着赖大。 看热闹的众人并不认得贾环,见一个衣着富贵的少年公子踢打着柜台骂不停口,都笑嘻嘻地指着贾环议论纷纷。 只有隆儿发觉当铺旁边的一间房子把门开了个缝子,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贼头贼脑地悄悄溜出来,溜着墙边儿绕进茶楼,见周围无人主意,快步溜到赖大身边,凑上去小声嘀咕着什么。 赖大的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只一直朝着茶楼外面瞧,仿佛在等什么人,对伙计的话爱搭不理。 忽然,赖大“腾”地站起身,不耐烦地朝伙计丢下一句:“再不走就打。”便急步迎了出去。 . 隆儿心中大喜: 今儿真是钓到了大鱼! 原来这家黑当铺竟然是赖大的产业! 我说他之前怎么隔三差五地要来这间茶楼坐着,敢情是在这里盯着自家买卖呢。 而赖大今日要来等的人,一定对他十分重要。 啊? 赖大接进来的人竟然是他! . 那边赖大极为殷勤地请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笑眉笑眼的白胖老头。 老头一脸和善,穿着一身酱褐色的素缎袍,手里捏着一只锃亮的白铜烟袋锅子,仿佛是个教书先生,又仿佛是哪个大买卖的首席账房先生。 赖大的年纪比这老头略小,但其态度之恭敬,仿佛他是这白胖老头的晚辈。老头请他坐下,他还死活不敢坐。 因为离得有些距离,周围又嘈杂,隆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瞧见赖大时不时地站起来打躬作揖,那白胖老头只是笑眉笑眼地一时摇头一时点头,却全然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忽听得:“唉哟我的娘啊打死人啦!” 隆儿循声看时,只见四五个伙计,手里拿着木棍和扫把,朝着贾环屁股大腿上就打,口里大声吆喝着: “你这里又不来当东西,只管捣乱撒野,可不是个无赖?快打!快打!” 那些伙计显然是得了吩咐,将手里的家伙都只拣贾环身上肉厚不碍事且瞧不着的地方招呼,打得贾环一面像猴子被烧了屁股似地又窜又蹦,一面哭着大骂: “这可不是个坑死人的黑店?抢了你三爷爷的东西,还不给银子!” 那伙计们也大骂: “亏你长得也像个人样,倒有脸来这里捣乱?看打不死你个直娘贼的! 再敢来这里闹,送你见官是便宜,送你见鬼是正经!” 贾环此时才觉后悔,反倒哭求: “我也不多要了,就还是方才说的价钱就成了。” 那掌柜的从柜台上面伸出头啐道: “你这狗操的少来胡蛆嚼!你又没有拿什么东西来质押,谁跟你说过什么价钱!” 朝伙计一招手: “继续打,让这囚攮的明白明白!” 贾环一见伙计们举着棍棒扫把又要上来猛打,吓得也不敢再要回玻璃盘,哭着抱头鼠窜而去,将一众看热闹的茶客笑得前仰后合。 挨打的逃跑了,打人的收兵了,茶楼里各人又各自归了座位,隆儿便只得装作送完东西出了茶楼,只在外面暗中守着。 好一阵子,总算见那白胖老头出来,赖大在后面殷勤相送,一直送到白胖老头登上候在茶楼外面的一辆马车而去,还不住在后面殷勤打躬作揖。 . 隆儿赶忙一路跟着那马车,又从南城回到北城,再一路折而向东,终于,马车停在了北静王府门口。 在那白胖老头下车的时候,正好北静王府有几个清客相公出门来,纷纷向那白胖老头作揖行礼,都道: “邹二爷安好。” 原来此人竟是北静王府里的总管事邹和。 隆儿心中纳罕: 荣国府的总管事赖大和北静王府里的总管事邹和,这么两个体面人,为什么要跑到南城一个乱哄哄的茶馆里见面?他们到底去说了什么? 怪不得琏二爷在去扬州的前一天下午,忽然吩咐他第二日装病留在京城里探查动静。可巧夜里他忽然闹了肚子,也就顺水推舟,借机没有跟去,这些日子下来,果然大有发现。 . 隆儿换了衣裳回到府里,就在仪门外的耳房里候着。 贾府里的下人众多,其实真心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除非主子吩咐谁去做什么事,否则大多时候,奴才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在意。 将近晚饭时候,王熙凤的陪房来旺儿才摇摇晃晃进房来,一见只有隆儿,便骂道: “白日里你跑哪里挺尸去了?个个都去钻沙子,连王信都不在,只累着我一个人守着?” 隆儿闻出他喝了不少酒,便只道: “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吩咐?她还能吩咐什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赵姨娘打上门 来旺儿的这话音还没落下,就听门外彩明的声音: “二奶奶叫来旺儿进去。” 来旺儿赶忙应了一声,嘴里嘟囔一句: “别人都闲着,来来回回就折腾我一个。” 脚底下却不敢怠慢,抓起桌上的茶漱了漱口,急急跟了彩明进去。 到门口,忽然又转回来,朝隆儿吩咐: “赶紧去把王信找回来,没得便宜了他在外面浪。就说二奶奶叫他在这里候着。” . 来旺儿跟着彩明,才一进凤姐的院子,正巧见正房里平儿打起大红撒花软帘出来,抬眼一见来旺儿进来,便回头朝屋里道: “奶奶可别急了,来旺儿这不就来了?” 来旺儿见对外称病的凤姐忽然叫自己叫得这样急,心知必不是小事,把方才肚子里的那点子酒,顿时吓醒了八九分。 平儿叫来旺儿进去,来旺儿小心翼翼低头走进屋。 偷眼一瞟,见凤姐穿着桃红撒花袄,围着攒珠勒子,端坐在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脸上施着脂粉,也看不出气色好坏,但阴着一张脸,并不说话。 还是平儿在旁说道: “这个月的利钱,怎么还没收齐送进来? 这里面赶着发这个月的月钱,太太今儿派人来催了。” 来旺儿一嘬牙花子,为难道: “这事儿奴才跟二奶奶说过,咱们如今回回都是放短账,每个月都要本金、利钱一道儿收回来,收钱自然就费劲,少不得要拖几日。 若是踏踏实实放半年一年的长账,咱们月月拿利钱可就快得多了。” “放屁!”王熙凤忽然一拍手边的炕桌,吊起丹凤三角眼骂道,“你倒是省事了,我这里的账要少赚多少? 官家有文书,‘凡私放钱债或典当财物,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放出去一百两,一个月下来,利息不能超过三两银子。 利钱还只能按最初的本金为准,又不许利钱计入本金。这个月是一百两本金,三两银子利钱,下个月本金还是一百两,我不是亏了? 如今要你每个月都本金、利钱收回来,下个月放出去的时候,不就是本金一百零三两了?利钱不就是一百零三两的三分利?你懂不懂什么叫‘利滚利’? 再者,官家规定‘一本一利’,一百两银子放出去,利钱要是累计到了一百两,就不能再生利息了,还不是放账的吃亏了? 你要是有这个脑子,这个家你来当,我也不用见天儿操心费力了!” 来旺儿心道: 都说这琏二奶奶不识字,可这脑子是真好使。 这《户律·钱债》上的话,彩明只给她念过两回,她竟能背得一字不错。果然是只要一沾到“钱”字儿上,这二奶奶就精明得能啃了活人。 不敢惹凤姐不痛快,来旺儿嘴里只好赶忙应着: “奴才这就赶紧去收。” 凤姐白了他一眼,又道: “给你拿出去放账的那些钱里头,先把提前支取的太太、小姐、小爷、下人们的月例公费银子都赶紧拿回来,太太这边急着要用。” 来旺儿心道: 哼!骗谁呢?当我是傻子不成? 我是跟着从王家陪房过来的,太太身边的人,那也都是从王家陪房过来的,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什么“太太这边急着要用”,分明是太太另外委派了别人管家,要把分派月钱的事情交给宝姑娘,所以才要将二奶奶提前从公中支取的月例银子都要回去罢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二奶奶这还死要面子做戏呢,可不是叫人笑死! 来旺儿心里瞧不上,面上却十分恭敬,低头道: “奴才这就出去办,请二奶奶放心。” 王熙凤不放心,又道: “盖花园子还有一笔五千两的银子在外头放着,要不也先要回来罢了,免得到时候人家急用又找我要。 我也不缺银子使,就是三万两,我也拿的出,也不贪图这些日子的利钱了。” 平儿捧过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放着一个小盖钟,站在炕沿边,向凤姐道: “他也都听明白了,叫他赶紧办去就是了。二奶奶也累了,该歇歇了。” 凤姐也不接茶,皱着眉又琢磨了一下,问道: “扬州那边也没个信来?跟去的人都是死的!” 来旺儿心里正发愁如何能要回那几大笔银子来,只能硬着头皮回了句: “这阵子南方多雨,想来有信也在路上耽搁了。” . 打发了来旺儿出去,凤姐接过平儿递上来的茶,叹了口气道: “你二爷这一趟走了这许久,除了上回捎个信儿回来,说在扬州还要耽搁几个月之外,就再没个信来。 头几日是你劝我,趁着端午给他送些东西过去,结果也不见回信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平儿自觉比凤姐更知道贾琏做事不需旁人担心,琏二爷这人,自有他一番道理一番筹划,旁人算计不过他去。倒是凤姐,眼下这等境遇,显然已经甚为不妙。看她此时反复提起贾琏,知道她是也没了主意,这才盼着贾琏回来,能有个商量的人。 平儿柔声道: “头前儿老爷不还跟老太太说,二爷在扬州帮着林老爷,做的都是盐政上的大事儿,给皇上挣了大银子回来呢。二爷既然是忙这些,旁的事也就顾不上了。 再者,二爷身边的事情,自然有林老爷在扬州那边照应着呢,二奶奶且放心。” 凤姐一撇嘴: “哼!他?这几个月,难保干净! 少不得在外头有什么相亲的、相厚的,脏的臭的恶心死人的!” 平儿不敢深劝,只道: “二奶奶今日才略好些,太太就急急催着要赶紧将事情都交给宝姑娘,二奶奶还是多保养身子重要。 这一胎要是真生下一位哥儿来,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王熙凤何尝不明白?只有她赶紧生出个儿子来,自己在荣国府的地位才能稳固。 是以早不知找了几位“神仙”、“铁嘴”、“天眼”都来算过,又不知舍了几回香油大贡,听他们说她如今怀的是个大富大贵的哥儿,心里才踏实些。 这些人里,只要贾琏可恨,说什么“这个姐儿我也喜欢得很”…… 想到此,猛然想起他说的那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凤姐儿不由浑身一寒,竟打了个哆嗦。 . 正想到此,忽听得“桄榔”一声门响。 王熙凤猛一抬头,竟是赵姨娘拧眉瞪眼叉着腰,已经冲进了门口,身后跟着丫头小鹊和小吉祥儿。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吊钱败凤姐 凤姐一见赵姨娘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带着人冲进来,登时竖起柳叶吊梢眉,瞪起丹凤三角眼。 毕竟赵姨娘是府里二老爷的姨奶奶,不便直接训斥,便露出威风来怒骂追着赵姨娘进来的下人: “这是谁家的规矩?旁人进主子的房门不用通传的么? 当着贾家里头没有正经主子了不成?由着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奴才不守规矩了?” 王熙凤是金陵王家的千金小姐,平素里就看不上赵姨娘这等家生子奴才出身的小老婆,此时见赵姨娘竟敢如此闯进自己屋里来,登时就指桑骂槐给赵姨娘难堪。 . 平时赵姨娘一见凤姐,便不由得心慌气短冒虚汗,带得贾环也是比怕老爷还害怕凤姐。 但今时不同往日,赵姨娘背后得了高人指点,自然心里有底,有恃无恐,先是自己动手一把推开门闯进来,此时更是一路直走到凤姐炕前头,叉着腰说道: “你欺负人也欺负得忒刻毒了!你这是踩下我的头去,不给我活路啊。” 凤姐本想站起来,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软,想是孕期动气的缘故,便干脆一动不动坐在炕上,只冷笑道: “你规规矩矩的,谁好端端地踩了你的头去?都是姨娘,人家周姨娘不是过得好好的?” 赵姨娘一见凤姐嘴边的瘆人冷笑,心里就不由得发虚,只是她今日自认为理直,便做出个气壮的架势来: “我屋里的月钱,上个月怎么只给了四两银子并四串钱?凭什么好没影儿地就少了我一吊钱?” 凤姐登时想起来,十几天前,王夫人也曾问过她此事,自己当时就已经向王夫人说了。 此时看来,那回果然也是赵姨娘偷偷在背后向王夫人嚼舌根子,埋怨少了一串钱的事情。 凤姐心中火大,咬牙笑道: “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就是一吊钱罢了。 果然是在姨娘眼里,区区一吊钱也有千金重,赶得上一条命了。 头前儿我已经说给太太了,如今也不怕麻烦,干脆再说一遍给你明白明白。 府里的姨娘月例是每人二两银子,一个姨娘屋里使着两个月例一吊钱的二等丫鬟。 庶出小爷的月例也是每人二两银子,但小爷毕竟是正经主子,屋里有两个月例一吊钱的二等丫鬟,和两个五百钱的小丫头。 所以早先姨娘跟环兄弟,加上四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每月一共得四两银子并五吊钱。 月钱的多少,一直都是他们外头管着,我这里不过是过一道手,负责发放罢了,怎么来,怎么去,数目并由不得我作主。 旧年里他们外头商议的结果,给姨娘们每位的丫头都分例减半,所以给到我手里的钱,自然也就少了。 既然姨娘使唤的丫头改为每个人五百钱,两个丫头自然就少了一吊钱,有什么稀罕?” . 王熙凤将头一扬,懒得瞧赵姨娘那副小家子气的嘴脸。 她刚刚失了荣国府的管家权,今日连赵姨娘都敢领着丫头跑进王熙凤屋里来质问月钱的事情,真真儿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凤凰不如鸡”。 但王熙凤并不傻,她也明白,这还只是个开头。 自己平素里为了讨老太太高兴,得罪的人不少。 之前自己得老太太宠爱,背后又有王夫人撑腰,任凭自己怎么跋扈,旁人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 但老太太其实是早就将管家权都交给了王夫人的,这些人一旦发觉王夫人不再支持自己,老太太的护佑力量其实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王熙凤只能死扛着一口气,努力用自己的气势压住这起子小人。 . 但王熙凤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 她没料到一向糊里糊涂的赵姨娘,忽然斜着眼睛冷笑一声: “二奶奶倒是一推六二五,可这能骗住谁呢? 我心里可明白着呢,咱们府里一向分为‘二门内’和‘二门外’,‘二门内’的一应大小事情,不都一直是二奶奶管着的? 说什么这是二门外头账房给定下的新规矩,那我倒要问一问二奶奶: 这荣国府里头的姨娘,如今只有我和周姨娘两个,合起来一共不过才使着四个丫头。将这四个丫头的月例减半,一个月不过才省下两串钱来。 咱们府里头一个月的月钱银子就上千两,外头账房费劲巴拉改了家里的规矩,一共就为了省俭下来我跟周姨娘的这两串钱么?这大张旗鼓省俭下来的两串钱,到底能做什么? 老太太屋里八个一两银子月钱的一等大丫鬟,那是应当的,可宝玉屋里头,一吊钱月钱的二等大丫头还有七个呢。 我好歹也是伺候了老爷几十年的人,身边就只有两个丫头,我没脸面,我活该。 可你看看小鹊和小吉祥儿!一个屋里所有的活计都是她两个做的,原本一个月下来的一串钱就是个辛苦钱。 你还要各裁去了一半儿,她们每人累死累活一个月,只得五百钱,都跟三等的小丫头子们一个等儿了,这不是活生生的欺负人?” 王熙凤万也不料,一向着三不着两的糊涂鬼赵姨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有情有义的明白话来,一时竟愣怔住了。 . 这几年来,一向都是凤姐将赵姨娘压得抬不起头来,何曾被如此怼得说不出话来? 憋屈已久的赵姨娘心中大畅,大赞宝姑娘教自己的话真真儿是跟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样,灵啊! 赵姨娘的胆子也愈发壮了起来: “上个月克扣了我的,就该给我补回来。 这眼瞧着又该领这个月的月钱了,到时候我去找宝姑娘说话。她最是个温柔大度、好说话会做人明白事理的,只要请她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 她最后这一句话,顿时彻底戳中了凤姐的肺管子,凤姐一把抓起手边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指着赵姨娘破口大骂: “糊涂油蒙了心的,烂了舌头的,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 别作你娘的春梦了!说我克扣了你的银子,明儿一裹脑子都克扣去的日子还有呢! 如今裁了你丫头的钱,就跑来我这屋里撒野?也不想一想你是个什么出身!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 五彩珐琅的小盖钟落地开花,在赵姨娘脚下被砸了个粉粉碎。 瓷片四下飞溅,吓得赵姨娘一蹦老高,一声尖叫,顿时眼泪鼻涕哭起来: “我在贾家再怎么不济,也从我肚子里爬出去了姓贾的一位哥儿和一位姐儿! 就是我没脸面,那一位哥儿和一位姐儿还有脸面……” 第二百六十八章 探春在偏向谁 赵姨娘正坐在地上哭闹,忽听外面有人道: “三姑娘来了。” 赵姨娘一愣怔,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脸上的眼泪鼻涕抹干净。 从外面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观之忘俗,正是荣国府里的三姑娘贾探春。 探春扶着侍书的手,款款走进来,年纪虽不大,但举止端庄,瞬间让赵姨娘收敛了不少。 探春自矜身份,只淡淡笑道: “有什么大事值得姨娘哭闹?大吆小喝,岂不失了体统?” 赵姨娘虽不敢再闹,但心中不忿,撇嘴道: “太太疼姑娘,让姑娘跟着宝姑娘一道儿管家,姑娘正该拉扯拉扯我们。 难不成我自己亲生的闺女,反倒不如人家宝姑娘贴? 眼下明明是人家克扣了我的银子,姑娘也想一想,该怎么好好替我出口气才是。” 探春何等聪明?一耳朵便听出了此事背后的指使之人,心中又是气恼赵姨娘不知自重,又恼恨宝钗背后挑唆坐收渔人之利。不管是什么事情,让赵姨娘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却不是自己母女丢脸? 探春要压下此事,便轻描淡写说道: “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回去说话。” 这本是个将台阶送到了赵姨娘脚下的做法,偏偏赵姨娘今日得了理由,又见凤姐失势,哪里肯就此收兵?继续叉腰叫道: “我回去做什么? 她克扣了我丫头的钱,还说是外头人的事情,可不是要作践死我? 我给人家踩了头,还有什么脸面?以后连姑娘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探春顿时正色道: “这个家里的规矩,人人都得依从。 到底是不是克扣了,拿账本子一查不就得了? 如今这家里是太太做主,凡事太太自然知道,姨娘在这里闹成这样又有什么用? 何况减了丫头的份例,又不独是姨娘一个,也有周姨娘的份,怎不见她不顾体统地来闹? 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账人的背后挑唆,没的白白惹人笑话,自己呆,活给人家当枪使。 纵容姨娘心里有什么气恼,也不妨说给太太知道,由太太料理才是正经。” 她这一席话,说得赵姨娘无言以对,只得带着小鹊和小吉祥儿气哼哼地走了。 . 探春见赵姨娘走了,向王熙凤行礼道: “姨娘一向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是个糊涂人。 这少不得又是那起子没脸面的奴才们在背后挑唆的,将姨娘作弄成个呆人,她们背后看哈哈笑。 嫂子是个明事理的,不要与她这等没体统的人计较才好。” 探春替王熙凤化解了一场风波,王熙凤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赶忙强撑着起来还礼: “妹妹说的这是哪里话来?都是一家子人的事情,哪有个马勺不碰锅沿子的? 姨娘丫头份例的事情,真真儿是外头账房上定下的,我这里已经跟太太回过了,姑娘若不信可以查去。” 探春自然明白以凤姐的心思,账本子上必定是清爽没错的,便只道: “姨娘不懂事,倘给老太太知道了,我脸上也不好看。 嫂子要是疼可我,就多担待几分,别惹老太太生气了。” 王熙凤明白探春不想让自己将此事告诉老太太和太太,自己也就是白白吃个哑巴亏,却只得强打起笑脸说没事。 又拉着探春说了一会子话,直到探春告辞,这才叫平儿送她出去。 . 待平儿回来,却见凤姐儿正坐在床上垂泪,平儿赶忙拿帕子过去劝道: “奶奶怀着身孕呢,可哭不得的。” 凤姐儿伤心道: “好歹真真儿是得有个一儿半女的。 你看看这三姑娘,说话做事都是个上上等的,哪怕赵姨娘再怎么着三不着两,咱们看在三姑娘的面子上,也不得不担待着。 我如今才明白他说的不错,老太太、太太,哪一个是没有自己亲生儿子的?凭我如何能干、能算计,若是生不出个儿子,根基到底是不牢靠的。” 平儿自然明白凤姐儿嘴里的“他”,说的乃是贾琏,知道凤姐儿此时才明白了她之前一门心思倚靠王夫人、一味压制贾琏之举的荒唐。 平儿不敢多言,只劝道: “正是二奶奶这话。到底该好好安胎才是正经,其余那些人的行径,咱们能不理会就不理会罢。” 说得凤姐儿连连点头。 . 她二人在屋中商议安心养胎,却不道赵姨娘刚刚从王熙凤院子里出来,走不多远就正遇到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 这王善保家的也是府里的管事妈妈,她今日过来,乃是因为司棋砸了小厨房的事情。 迎春一向软弱,管不住自己房里的下人,后来便干脆彻底撒手不管了。 司棋是自小儿就伺候迎春长大的,又因为是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是个心大脾气也大的,便自己将自己封为了“副小姐”。 今日中午,司棋吩咐小丫头莲花儿去小厨房: “要碗鸡蛋,必须炖的嫩嫩的,可不许跟昨日的豆腐似的,老得跟你亲娘的脸似的。” 管小厨房的是柳家的媳妇子,因司棋每日都要额外添菜还不给钱,正赶上这些日子鸡蛋少,便推说改日再做。 莲花儿大模大样翻了一通,真的翻出了十来个鸡蛋,回去就添油加醋地说给了司棋。 司棋听了起火,立马带了一群小丫头们闯进厨房,一顿乱翻乱掷,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都丢出去喂狗。 司棋砸了个痛快,又连说带骂闹了一回,这才被众人劝回去。 及至柳家的蒸了一碗鸡蛋送过来,司棋一赌气全泼在了地下,又破口大骂了一通。 即便如此,司棋还不解气,叫人告诉了外祖母王善保家的,说自己受了欺负。 此时王熙凤无权管家,薛宝钗又只想做好人拉拢人心,府里无人能辖制下人。王善保家的便趁机拿大,也带人进来,到小厨房里,将柳家的作践了一番,彻底给外孙女出了口气。 此时得胜而回的王善保家的,正遇见了得胜而回的赵姨娘,便赶着上去问好。 赵姨娘素日就与一众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为的就是察听各种杂事,彼此互相连络,好作些背后的首尾。此时见了王善保家的,立时便将方才之事都一一说了。 王善保家的听了,一边夸赞宝姑娘厉害,一面给赵姨娘出主意,叫她去挑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如此才更有王熙凤的好看。 第二百六十九章 疗梅先生扬名 王善保家的听说了琏二奶奶屋里闹出了不好看,想着邢夫人老说王熙凤“雀儿捡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别人家瞎张罗”,登时不由得喜笑颜开。 恨不得一步就跑回荣国府东边的老宅小院里,赶紧给邢夫人说一说王熙凤的笑话。 才一进院,远远看见贾环扯着贾兰出来,王善保家的一向鬼祟,立刻躲到花木后头,要听他们说什么。 贾兰小声嘟囔着: “咱们过来给大老爷请安,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原该在这里吃了饭才回去的。” 贾环朝屋里白了一眼,小声道: “这里预备下的饭总比我们屋里的好,我也想在这里吃。 可你瞧不出来人家不待见咱们两个?凭什么咱们坐在椅子上,却单单拉着宝玉坐在坐褥上? 当着咱们的面儿,把宝玉又是摩挲又是抚弄,可不是赶咱们走吗?你好没眼色。” 贾兰低头道: “既然大老爷并没什么大事,那我就回家去了,我母亲还等着我呢。” 贾环撇嘴道: “大老爷能有什么大事?说是偶感风寒,其实还不是托词? 外面花园子没钱,眼瞧着快盖不下去了,一帮子人一日三趟地追在珍大哥屁股后头要钱,大老爷怕人家也来找他,这才装病罢了。 这两日我父亲跟我母亲说起来,也摇头叹气,说大老爷从孙绍祖那里借了五千两银子,我父亲还不知找谁那里也借点银子来才好呢。” 见他两个说着话走出院子去,王善保家的才从花木后走出来,到屋门口站住,听得里面邢夫人正在骂贾琮: “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我可是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 你又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死了亲娘,可也是大老爷跟前人养下来的,还有一个同出一父的哥哥吧? 好歹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得叫旁人别人笑话。如今可倒好,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的,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 在老太太那里百事周到,到了自己家的事情,却是一个不闻不问,一个跑到扬州躲清静,生生把亲老子都累病倒了!” . 缺心眼的邢夫人虽然是顺嘴一说,但她却还真说对了,贾琏在扬州,确实就是为了躲清静。 要是一个大脓包还没到长熟了的时候,是挤不得的。 凡事都要懂得谋划安排和等待时机,该蛰伏的时候要蛰伏,该躲开的时候要躲开,该出手的时候再出手。 只有没脑子的蠢货才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呢。自以为是英勇,其实是傻炮灰。 对于贾府里事情,贾琏早就谋划安排好了——那几个“脓包”,得一个一个地挤。 在等待“脓包”长熟的过程中,贾琏在扬州和姑苏,已经不紧不慢地完成了几件大事。每一件,都给他后续的谋划铺好了上位的台阶。 这就叫做“手段”。 至于“脓包”里的那些病毒、细菌、白细胞怎么厮杀折腾鸡吵鹅斗,贾琏才不管呢。 . 他本来打算在姑苏只停留两个月,但在鹤山书院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享受了,又见晴雯正跟着姑苏山水画名家邓十樵学得如醉如痴,且茱萸的母亲安慧仙师生辰是五月二十九,于是贾琏便干脆决意:五月底再离开姑苏。 喜得茱萸、晴雯都搂住贾琏喊“好相公”,吓得贾琏赶紧摆手: “别套近乎,跟你们不熟。” 学习期间,贾琏也真是顾不上谈恋爱,平素除了全情投入在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之外,贾琏还常常与书友先生一道儿参加各种文会、雅集,也常常有人专程来拜会他这位书友先生的“贤弟”。 因为老在这一帮文人堆儿里混着,贾琏的学问嗖嗖见长。 但文人相见,总少不了写诗作文,贾琏比起这些与书友先生来往的“专业文人”来,功夫还是不够。 不过他倒也找到一个巧宗儿,那就是反正这个红楼世界没有清朝,理所当然,也就没有清朝的那些人。 遇到不得不写诗作文之时,贾琏便将龚自珍、郑板桥、纳兰性德,甚至金庸的先祖查慎行的诗文拿来应付,竟然还在诗文界扬名立万了。 什么“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什么“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很快这些诗作就被传抄一时,贾琏的诗名鹊起,很让江南文坛震撼:一个“不读书的纨绔子弟”都能有这样的学问和境界,不容小觑啊! 尤其有一回在琴箫雅集上,一众人偶然说起八股文的弊病,贾琏慷慨陈词,激动之下,竟一口气背出了高中时的必背名篇《病梅馆记》,引得书友先生拍案称绝。 书友先生自己熟读经史,对科举考试了如指掌,但也深觉八股文太过束缚个性,摧残思想,见贾琏竟比自己所见更深更远,且旁敲侧击不着痕迹,更对贾琏视为知己。 于是,书友先生当众亲自送给贾琏一个雅号——“疗梅先生”。 此后不久,“疗梅先生”那句“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便传颂各地,与“任尔东西南北风”和“孽海白莲楚留香”一道儿,又为姑苏“鹤山书院”副山长琏二先生增添了新的传奇故事。 . 这些日子下来,贾琏与书友先生相交甚笃,以至于贾琏掏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交给书友先生的时候,一向极为清高的书友先生也不推辞,伸手就接了。 过了没几日,鹤山书院里就又添了二十几个家境贫寒的学生和四位新教习,书院里所有学生也得到了新的笔墨纸砚,连学生上课用瑶琴都换了新的。 贾琏知道这位书友先生是真心喜欢教学生,只要他有了钱,迟早都贴在学生身上,便干脆建议,让书院里的学生都只穿统一发放的衣裳鞋帽。 一来,能使得贫富家庭的学生减小差别,专心学习,二来,也可以增强学生入读“鹤山书院”的自豪感。 此举大得书友先生的支持,当天就亲自画出了衣帽的图样,既古朴又雅致。 待后来坊间见到了“鹤山书院样式”的学生装束,引得鹤山书院之外的学生都羡慕不已。 . 临近月底,贾琏与书友先生约定,请他也准备一下,将鹤山书院的教授、教习和学生都分为两部分。等京城里的“鹤山书院北院”建好,南北两处定期互换,让学生可以体味鹤望山的清幽古韵,也可以到京城开眼界长见识。 这日贾琏正与书友先生商议准备出发的事情,忽然有人来报: 外面来了几辆大马车,说是专门给荣国府的琏二爷送礼来了。 第二百七十章 干吗这么送礼 “送礼?” 贾琏歪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满脸疑惑。 阴沉沉的天像个乌罩子似的,蒙蒙细雨像一层灰色的烟雾,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飘飘洒洒,缠缠绵绵,让天地间万物都暗淡了颜色。 正是江南那种没完没了能憋闷死人的阴雨天气,搞得贾琏今日有种说不出的心情低落。 雨天里道路湿滑,往鹤山书院而来的山路更加不好走,谁这么不开眼,偏要挑这种见了鬼的破天气跑来送礼? 这又不是赶着送闺女出嫁,急个毛线啊! 书友先生一向谈笑晏晏,闲闲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 “这等天气还跋涉而来,便是一根鹅毛,也是礼轻情意重啊。” 贾琏露齿一笑: “下雨天应该送伞。” 送鹅毛?有毛用? 老子又不是妙玉那个装逼犯,弄一堆鹅毛等着以后盖屎用? 书友先生指着贾琏笑骂:“没正经。” . 吐槽归吐槽,看看还得出去看看。 于是贾琏也放下手里的茶盏,在门边取过一柄二十四骨紫竹油纸伞撑开来,跟着满脸欣喜表情的小朱子大爷,一路听着飒飒雨声和朗朗书声,直来到鹤山书院门口。 嚯~~ 漫天雨丝之中,大门外头一长溜站着二十多号人,四辆大马车,两辆大牛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上面都严严实实地用油布盖着,也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哪位送的礼啊? 你这不是送礼。 你这是送货! . 贾琏刚一出门,就有三个领头的人凑上来,或披着油衣,或披着蓑衣,点头哈腰问道: “请问尊驾是琏二爷吧?小的姓尹,乃是吴门里墨香书局的掌柜。 今日一早小的店里来了位老爷,一进门就吩咐小的说:‘这书局里头,将刨去闲杂书之外的正经书都赶紧给鹤山书院送去’。 小的说有珍本善本,价钱不一,那位老爷一概不论,俱都要了,包总给了小的一张官银票。只说必得今日送到,可不管外头是下雨还是下刀子。” 另一个也道: “小的是吴门里涂记肉铺的掌柜涂阿七。 也是今早来了一位老爷,包圆儿了小店里刚刚宰的两头大猪,并二十个火腿,八个腊猪,和九十三个风鸡、风鸭、风鹅,也是说必得今日送到,不管下雨还是下刀子都得送到。” 最后一个宣湖纸笔庄的老板,同样也是被人包圆儿了店里的东西,同样也是被要求今天得送到,“不管下雨还是下刀子”。 . 好家伙,合着是把人家三个店铺都给平端到鹤山书院来了。 这又是书又是猪的,粗略一算,至少也得花了一千两银子啊。 一千两银票,那不过轻飘飘的一张纸,这位倒是非得换成六大车实实在在的东西,生生变成了一番“重”礼送给贾琏,也是相当实际的人。 何况就冲他说给店铺老板那句“不管下雨还是下刀子”,这送礼的人就不是个读书人。 但这人是谁啊? 不认识的人送来的大礼,能收吗?敢收吗? . 贾琏正犹豫,忽见山路上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油衣,一溜烟儿跑到贾琏跟前,也不管地上有水有泥,跪倒就磕头: “小的给琏二爷磕头。 小的的爷爷怕琏二爷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礼,不敢收礼,故此派小的先跑来说一声:请琏二爷放心,都是咱们自家人。” 他一口京片子,说得清脆动听。 贾琏心中一动: 这是京里派来的人?皇上下旨意了? 可他那句“咱们自家人”,是不是有点儿太……皇上家也这么肉麻?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于是贾琏便吩咐小朱子大爷,赶紧去将这份“重礼”的内容告知书友先生,看怎么安排存放这些东西。 尤其是那些书籍,里面还有什么珍本善本的,又偏偏赶上这种下雨天搬来搬去,一旦给雨水浇了,那可就忒可惜了。 估计鹤山书院是没那么多库房,搞不好连书友先生都得跟腊猪、风鸡睡一屋里。 那三家老板一见千辛万苦送来的东西有人接收,立马高兴得眉开眼笑,追着小朱子大爷商量能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卸货。 . 众人都开始忙活,贾琏这才发现,那一口京片子的小小子儿还在地上跪着呢。 贾琏一愣: “你……你怎么不起来?” 小小子儿恭恭敬敬答道: “琏二爷还没叫小的起来,小的不敢起来。” 得嘞! 贾琏知道了! 能有这么大规矩的,一定是宫里的! . 贾琏赶紧让他起来,又问: “你爷爷怎么称呼?” 那小小子儿站得笔管条直,微低着头,放低声音道: “小的方才当着外人的面儿称呼‘爷爷’,那是小的僭越了,小的平时都是叫‘老祖儿’的。 老祖儿说,如今在外面,不方便说名姓。 今儿下雨天路不好走,他老人家这会子正在半山腰呢,只吩咐小的先来送个信儿,小的这就去接了老祖儿上来。” 贾琏一摆手: “我跟你一道儿去接人。” . 走在山路上,贾琏顺口问道: “你叫什么啊?” 小小子儿犹豫一下,还是答道: “小的贱姓夏,小名叫秀春。” 夏秀春,估计这是他主子给他起的名字,判断不出什么来。 于是贾琏又问: “你多大了?” “小的今年十一岁了。” “你这一口京片子不错啊,是京里人?” “小的是贵州人,京片子是在京里这几年现学的。” 这就对上了! 头前儿曾听说,在太上皇禅位当年,曾有贵州太守阮让征西番,俘获童稚五百六十五人,将七岁幼男阉割一百五十五名献给当时的太上皇。 这小秀春,应该是太上皇宫里的人吧。 . 山路湿滑,贾琏手里举着伞,脚下在布鞋外头还套着棠木屐子,走得也很费劲。小秀春在前面引路,也不敢甩下贾琏走得太快。 转过一大从滴着水珠子的翠竹,便是一段直路,贾琏见路上无人,便问道: “还在下面?” 小秀春朝着竹林里一指:“老祖儿在那儿坐着呢。” 贾琏顺着他手指,见一人在雨里撑着伞,低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显然并不想给人看见。 第二百七十一章 拖家带口要饭 戴权! 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竟然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 他此时没穿官服,甚至为了不引人注意,只穿了一身极为普通的布袍,嘴上还粘了些许假胡子。 太上皇身边一日不离的大红人,怎么千里迢迢、偷偷摸摸跑到姑苏来了? 汉、唐允许太监出任中央和地方官职,甚至领兵打仗,封侯拜将,导致太监乱政。 至明代,更屡屡有阉党为祸。太监不仅可以秉笔掌印,帮皇帝在公文上批红盖章;还能够掌握东厂、西厂,监督百官;更有制度让太监外出监军、监税、监矿。致使太监气焰极为嚣张,祸乱国家。 当年自开国之初,太祖便明发上谕:严禁太监干政,不许太监擅出宫禁。 既然不许太监擅出皇城,再看看戴权这一副躲着人的样子,更说明他此来姑苏之事决不能大肆宣扬。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地给自己送了那好几大车的礼物呢? 这当中的猫腻儿,可得弄明白了。 . 贾琏立刻拱手笑道: “老世伯好弄玄虚,可让小侄心里打鼓儿了呢。” 戴权扭头一见是贾琏,也赶忙起身笑道: “这许久没见,我倒要跑来姑苏亲自瞧瞧,看世侄有没有忘了我这把老骨头啊。” 这是句百分百的瞎话,但很可以用来套近乎。 戴权这等有太上皇做大靠山的人物,又跑来姑苏送大礼,又冒雨亲自登门,又一见面就套近乎,让贾琏心里很有些惴惴: 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呸!你才是鸡! . 贾琏上前,将戴权从石头上扶住站起来: “就是这天气,石头上也凉,老世伯要当心些。” 一手搀扶戴权,一手打伞,一路说着客套话,慢慢走去鹤山书院。 . 见了书友先生,贾琏只说戴权是他远房表叔。 书友先生自然明白分寸,一见是他家亲友,便告辞出去了。 直到屋里只剩下贾琏与戴权两人,又说了一会子杂七杂八的闲话,戴权终于渐入正题: “上回你跟我说,我那宅子乃是万中无一的‘赤蛇绕印’加‘金枝玉叶三层’的格局,主官运大亨通。 我回去就叫他们把金枝玉叶包围的内外三层房子全买了下来,半点也不许他们拆改。 又过继了我三弟的儿子来,那孩子又聪明又好学,看来这回三元不败,就能出三世贵人了。 哎呀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谁小瞧了你,必是他没眼光。 那天你来我府里给贾蓉找前程,我一打眼儿,就瞧着你很不错。 我当时就琢磨着,要找个好时机在太上皇面前保荐保荐你,给你也寻个像样的好前程,方才不委屈了你这样的人才。 可惜啊,我这人老了,手慢,脚慢,脑子慢,事事都不够利落了,哪儿还像年轻时候啊? 还没把事情运动好,你那边就搞出了个当街拿刀动剑劈棺材的大事情。 我可吓得不轻,赶紧跟太上皇说起你聪明能干有本事,太上皇英明,立刻就让人将皇上叫过去吩咐了,你这才因祸得福有了个好前程。 虽说你那里升了官,可我这里一直心里头还不得劲,怎么想怎么自责。 你说那回咱们爷们儿说话的时候,我就应该先跟你透露透露太上皇的意思。嗨,都是我这人,做事一向就有点儿死心眼儿,事情要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我,我就不敢跟人往外说,这不耽误事情了? 其实太上皇他老人家对你是喜欢得不得了。你也知道,这人上了岁数,就喜欢年轻有为的好孩子,你这样有本事,太上皇自然想见一见,那岂不是什么前途都有了?” . 多下及时雨,少放马后炮。 这戴权此时的行为,就是典型的“马后炮”。 事情都过了多久了?你跑来跟我说“我早想帮着你”,这也忒拿别人当傻子了吧? 不过,这话恐怕还只是个引子,后面才是重头戏。 所以贾琏没说话,就微笑着继续听他说什么。 . “太上皇想见你,你偏偏又离开京城了,可不是错过了? 琏二啊,我既然是个你世伯,也就托个大说你一说。 你祖上是开国功臣,家里世受皇恩,最是懂得忠孝二字的,正是太上皇最看重的,自然少不了你的锦绣前程。 太上皇一向宅心仁厚,尤其疼惜功臣家里的孩子,比如对你二叔政老爷,那都是直接赐给官职的。 像你这样世袭爵位的孩子,除了恩荫下来的富贵,太上皇自然也不会亏待。 头前你父亲给你捐了个五品同知,太上皇本来就盘算着很快就要再给你赐个又体面、又轻松、又富贵的好差事。后来一见你有勇有谋有魄力,干脆就破格给了你一个正三品的顺天府知府,这是多大的恩典? 你也知道,你又不是科举出身,本来顶天了也就只能做到三品闲职。 如今给你的这个正三品官职,可是炙手可热的京城知府,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再难往上了。 难不成你这三品大员,还要重新跟着一群小孩子去参加童子试么?那些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念书苦楚,不是你这样富贵孩子受得了的。 既然已经得了这样破天荒的好前程,你何必还要费心思折腾呢? 你还年轻,未必懂得这世上的事情,见好就收才是最明智的。” . 劝我收手? 告诉我反正也做官直接做到了天花板,所以就劝我不要再折腾? 这是为了扬州盐政的事情来的? 说了这许多“太上皇不会亏待你”,意思是让我不要再替皇上折腾? 贾琏心中起了一连串的问号。 却只是嘻嘻哈哈笑道: “太上皇希望我们安享富贵,我们又何尝不想安享富贵?可我们不能够啊。 侄儿也不瞒世伯,如今我们贾府里头,人口众多,地租微薄,委实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就指望着我能好好做官赚钱养家呢。 现在府里总要省俭,我们家老太太过的日子,可比头些年国公爷在的时候差远了。 就这等情况下,太上皇一说允许宫里妃嫔省亲,荣宁二府是倾尽全力盖省亲别院,我们不忠心,谁忠心? 说句不怕笑话的话,再这么几年下去,我们贾家可就精穷了。到时候我拖家带口到世伯门前讨饭,世伯可别放狗咬我。” 戴权咧嘴一笑: “你‘拖家带口’讨饭?太上皇还舍不得呢。” 他故意在“拖家带口”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让贾琏顿生疑惑。 第二百七十二章 戴权的紧急事 贾琏两手一摊开: “我不明白,世伯的哑谜忒高深,投降投降。” 戴权冒雨前来,又急着送礼,自然是要在贾琏面前买好。贾琏要是不明白,这花钱受累的,不是白折腾了? 于是戴权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揭开谜底: “我这把老骨头山长水远地跑来姑苏,还不就是为了五月二十九给安慧仙师送贺礼么? 太上皇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又一向好佛好道,这些年来,每每都惦记仙师的生辰。 又因为安慧仙师当年还未出家之时,我也同她攀了个同乡之谊,故此每年都是我来跑这一趟。 往年见了我,仙师也不过说些问候的话也就罢了。倒是今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世侄你的身上。” 贾琏开头还暗自嘲笑:儿媳妇都吓得撇下丈夫孩子出了家,太上皇那老色批还没完没了惦记着呢,这还戴个“重情重义”的大帽子,真够脸皮厚的。 却不想,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自己头上,惊得贾琏一个哆嗦: “这怎么还……还有我的事儿?” “怎么没有啊? 仙师都跟我说了,茱萸郡主那么个眼高于顶的小人儿,竟然就巴巴看上了贤侄你,这不是个好事儿?贤侄你又救了妙玉姑娘,这不是个天大的缘分? 仙师都愿意干脆就同娥皇女英一般来个‘姐妹同嫁’,我看也挺好。” 好你妹! 一个出家人,一个老太监,你们俩见面没别的可聊了?非商量给我送俩媳妇干吗?这是你们俩该聊的话题吗? 不对啊! 听这话,怎么戴权知道妙玉和茱萸是姐妹啊?他知道妙玉是太上皇的“沧海遗珠”? 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适合你们出家人和老太监共同探讨吗? . 戴权在宫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就练就了极善于看人脸色的本事。 此时见贾琏的神情,便猜出了七八分,笑道: “妙玉姑娘的身份是有些尴尬,安慧仙师之前也无论如何不肯让人知晓。 偏巧,我前年过来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安慧仙师的奶娘守在蟠香寺附近,就不免好奇,也可巧就给我见到了妙玉姑娘。 唉哟就那个可人的小模样儿诶,真真儿是六分像安慧仙师,四分像太上皇,没跑儿。” 贾琏给人家猜中了心事,只好尴尬一笑: “这种事儿,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有知道了的好。 比如趁着太上皇他老人家还不知道,安慧仙师就做主将妙玉姑娘的事情定下来,也是一桩善事。 等太上皇知道了,依着他老人家的性子,还不知道要赐婚给谁呢。” . 戴权把话都说到了这么直白的份儿上,贾琏还能说什么?只好摊手道: “我家里当真有只胭脂虎,家计又日益艰难,委实供养不起这两只金枝玉凤。” “那又如何?”戴权笑道,“都是自家人,什么都好说,好说。” 贾琏还要开口,却给戴权伸手止住: “贤侄啊,旁的事情都不急,只是有一件是十万火急的,须得今日就定下来。” 看贾琏不解,戴权一把拉住贾琏,正色道: “主子派我送来的贺礼,我是送到了,可今年乃是安慧仙师四十的整生日,按说该贺一贺,热闹热闹。 奈何安慧仙师是个出家人,戏、酒、请客都不大合适,就是摆素斋宴席,在庙观里也不方便。 何况,这不还有妙玉姑娘和咱们一班俗家人么?这生日倒不知该怎样做法,叫人为难了。” 贾琏低头略想了想,便笑道: “此事交给我就得了,后天保准热闹有趣。” 戴权嘿嘿一笑: “只要能孝敬安慧仙师开心,花多少银子都使得。 只是千万有个关照,不光安慧仙师,我这里也不大方便给许多人瞧见的。” . 五月二十九正日子,茱萸一早就到了安慧仙师的天妃观中,中午陪母亲吃了一顿素八仙面,下午吃茶又闲聊了一阵。 将近黄昏时分,茱萸拉着母亲,一定要去坐船赏月。安慧仙师无法,只得跟着她出门来。 从码头坐上一条小船,按照茱萸的指点,摇摇来至山塘。 安慧仙师见女儿如此,便猜到了她是为了自己的生日有所安排,特意说了句: “茱萸,娘亲不比旁人,不好在外抛头露面,免生事端。” 茱萸一仰头: “又小瞧人了不是?我是那么不懂事的?” 安慧仙师无奈,只得随着她。 . 船到太湖边,贾琏准备好的二层游船,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贾琏和晴雯笑着将安慧仙师母女迎上船,直上二楼。 此时游船二层上的窗户都是半掩,正好适合这几位不便被外人瞧见的人物。 安慧仙师笑道: “就知道你们有古怪。也难为你们想得周到,咱们在船上,果然倒清静。” 茱萸一噘嘴: “母亲的生日,自然要热热闹闹,如何能清静?我就说母亲一贯地小瞧人!” 妙玉始终坐冷冷在船的一角,之前戴权与她攀谈几句,她都爱搭不理。直到此时见到母亲妹妹,这才终于脸上见了三分和气。 . 游船悠然前行,二层上已经摆下了精致美味的素席素酒来。 安慧仙师居中,左右是两个女儿,其次是戴权和贾琏。 贾琏正要叫晴雯来,茱萸比他嘴快,先张口叫晴雯也来坐下。晴雯摇头说不敢,茱萸便上来拉她。 安慧仙师笑道: “晴雯姑娘不必客气,自己人坐在一起才亲密。茱萸这丫头之前可是少有如此知道疼人的时候。” . 渐已黄昏,落日沉入西山,便有万道金红霞光,映着潋滟水光射来,照得席中人个个红光满面,金光灿灿。 众人笑语晏晏,酒至数巡,肴陈几道,不多时就月已东升,只见此处水面辽阔,平滑如镜,岸边的树上都挂了明亮的彩灯,灯月交辉,楼台倒影,委实人间仙境。 此时,见正到了地方,贾琏命人打开所有的花窗,就见水面上隐隐约约有黑乎乎的山头似的东西。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只有茱萸朝着贾琏连连挤眼睛。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这就叫做惊喜 水面上撑来一只瓜皮小艇,小艇后面拖着一只竹排,竹排上绑着一只竹架子,上面挂着许多纸皮卷筒。 所有引信都串在一起,被瓜皮小艇上的人一下子点燃。 顿时,铺天盖地的焰火腾空,都是九龙入海、百鸟出巢、双飞蝴蝶之类,放得满天星火流光。 众人惊喜莫名,除了妙玉,都站到游船窗边观看。 不多时,烟花放毕,众人说笑着正要转回身继续入席。 却不道那焰火还沿着引信,一路又燃烧开去。 忽然间,一齐火发,原来方才影绰绰看到的黑乎乎山头似的东西,竟然是十几座丈许高的鳌山灯。 此时突然通明透亮,一派金光照彻水底,华彩非常。 这鳌山灯其实乃是堆成巨鳌形状的灯山,上面挂着许许多多龙凤虎豹、神仙人物形状的各式彩灯。因为鳌山乃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圣山,是以寓意尤其吉祥。 但这巨大的鳌山,是靠每一盏花灯中的灯烛点燃,才能大放光明,像这样一瞬间突然全部点亮的,委实新奇。 妙玉一向高傲冷淡,此时也忍不住起身,来到窗口观看。 连见惯了宫中元宵灯会的戴权都惊呼不已: “这是什么神仙法子?竟能一下子全亮了?” 茱萸骄傲道: “我知道啊,这是琏二哥出的主意。 用引信连着所有的蜡烛,还要在每个烛芯上蘸好硝磺,只等引信上的火一到,立刻就一齐点着了所有蜡烛,可不就一下子全亮了?” 戴权两手竖起大拇指,堆着满脸笑容向茱萸奉承道: “真真儿是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才能想出这样绝妙的法子!妙极!妙极! 我也要学了这个法子去,回头等元宵灯会上,必定能得个大大的红包赏赐,到时候我好好谢谢茱萸郡主。” 茱萸白了他一眼: “谁稀罕。” . 安慧仙师微笑定定望着灯火璀璨的鳌山,轻轻念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顿了顿,又低低念道: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她想起当年观灯时的欢乐,又想起这十几年来幽居道观的凄凉,竟不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看见如此璀璨的花灯,心中一时悲喜莫名。 . 鳌山点亮之后,那驮着鳌山的船便呈半圆形散开。 顷刻间,又有人从鳌山边上撑出四座大竹排来。竹排上面的架子上也点燃了许多琉璃八宝宫灯,照得竹排上一片灯火通明。 此时乐声大动,吹拉弹唱,正是一番开场吹打。 原来这四座挂着灯的大竹排,乃是个水上戏台! . 开场吹打之后,有乐手的两只大竹排朝两边一分,停下锣鼓,改为萧管细吹。 重新又撑出两只挂着琉璃灯的小竹排,上有站在麈尾扇上的汉钟离,和站在葫芦上的李铁拐,随后,又有张国老踩着简板云筒,曹国舅站立檀板,吕洞宾足踏宝剑,韩湘子履于玉笛,蓝采荷端着花篮,何仙姑蹬住抓篱。 最后王母娘娘手捧蟠桃,践祥云而来,从小船登上灯火通明的鳌山,此时八仙齐唱“寿筵开处风光好”,正是寿宴大戏《蓬岛诸仙赴婚桃大会》。 如此灯火辉煌的场面,仙气腾腾的戏文,背后衬着浩浩荡荡的湖水,清空朗月,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贾琏招呼众人入座看戏,叫了几声都没人搭理,个个都看得呆了。 只有贾琏这个看惯了夜晚电灯明亮的现代人,才觉得这样的夜间水上灯光戏曲表演算个毛毛雨。 及至又唱了一处《金山寺》里的《水斗》,有白蛇、青蛇与各色水族在烟波浩渺间精彩打斗,看得在座众人连酒杯放到唇边都忘了饮。 安慧仙师今日兴头十足,又亲自点了一出《红梨记﹒亭会》,边听边用手中的拂尘杆子在桌上敲着,颇有些忘情。 第三折戏唱完,安慧仙师虽意犹未尽,但还是说道: “今日实在是尽兴得很,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 茱萸立刻噘着嘴道: “我还没瞧够呢。” 安慧仙师嗔道: “兴起而来,兴尽而归,也该有个限度。若只一味由着性子,多少才是个够呢?” 茱萸一翻眼皮: “那好吧,今年就这样了,明年还要更别致有趣的。” 妙玉斜了茱萸一眼,没有说话。 安慧仙师让贾琏先打发走了戏班及灯船,同时关了二层上的窗户,游船准备返航,又向戴权道: “我一个出家人,按说不该有这样的热闹,这都是劳内相大人记挂着,我这是僭越了。” 戴权连连摆手谦虚,安慧仙师见贾琏回来,又向他道: “人家生日热闹,唱戏常有的事,却从没见过今夜这么好看热闹的。劳你多操心了,委实感激。” 贾琏正要也说些谦辞,茱萸又来插话: “母亲不必谢他,等回了京城,我叫哥哥谢他。” 安慧仙师笑道: “我谢我的,你们谢你们的,各有各的谢法。” .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来嘈杂之声,其间有人大吼大叫: “蟠香寺的尼姑在这船上聚众银乱,赶紧停船!官府搜拿来了!” 座上众人都大惊,下面有人急忙来说: “可来不得了!外面忽然来了十几条船,围着咱们的船不让走,上面都是衙门里的人啊!” 什么? 衙门? 旁人还没怎样,妙玉已经瑟瑟发抖: “又是邹森……他……他还不肯罢休。” 茱萸“腾”地站起身: “上回我没赶上,这回茱萸小爷绝不放过他!” 说着就要往外冲,被贾琏一把抓住,因为他已经从窗户缝隙中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邹森搞不来那么大的动静。 今天来搞事情的,一定的姑苏知府树郁本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打赏水师兵船 水面上围住贾琏游船的十几艘船,为首的大船不仅是官船,更是兵船。 头前三条船,一水儿的九江式哨船,绝对是水师衙门的装备。 船上站立的除了衙役打扮的人之外,更有兵勇打扮之人,显然这可不是姑苏知府治下的人马。 树知府威风凛凛站在船头,他朝金山卫的水军营借了支援,此时兵强马壮,喊起话来底气十足: “大胆贼尼妙玉!不守清规戒律,竟然胆敢跑到太湖上与朝廷命官公然聚众银乱,真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可赦!” 当官的领头,一众衙役、兵勇立刻跟着大声呵斥。 尤其又是牵涉出家人的“花案”,众人起哄的劲头特别的足。 . 贾琏算是明白了,树知府这是因为头前儿自己小舅子图谋妙玉不成,被自己当街打了一顿丢了颜面,而后又有严焱彻查衙门公差之时,树知府一定的恨自己恨得牙根痒痒。 一直憋到了今天,找到了妙玉在自己船上的机会,树知府这是要抓住时机玩儿一把大的。 贾琏眼光扫了一圈,戴权不能见官,安慧仙师不便露面,茱萸需要低调,妙玉更不可抛头露面,合着就只有贾琏自己还能出去应战。 (晴雯:我不是人吗?) 贾琏一把将茱萸塞给晴雯: “你拽着她,别让她出去给我找麻烦。” 然后,贾琏向四下里一笑: “诸位且安坐,我出去看看,没什么大事儿。” . 他遇事冷静,风轻云淡地习惯了。 但戴权在宫中多年,见到眼前的架势,明白这当中的厉害。 尤其若是查到自己,虽说眼下没人敢动自己,却会引发许多不便,尤其还有安慧仙师在这里,更是涉及许多宫闱秘事,一旦在民间散步,那自己不是被太上皇凌迟,就要被当今皇上凌迟。 戴权一阵心慌,上前一把拉住正朝外走的贾琏: “千万当心!” . 贾琏闲闲摇着扇子,自紧闭门窗的二层船舱下来。 兴儿颇有眼色,立刻递上来一张椅子,让贾琏坐下。 在贾琏身后,利儿、发儿、财儿、兴儿并排笔管条直地拱卫着贾琏,搞得贾琏觉得自己像带着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包龙图。 贾琏大咧咧坐下,这才朝对面翻了翻眼皮,问兴儿: “二爷今晚这么好的兴致,愣是叫一群野狗给搅了。 你怎么当差的?看见有狗来,也不拿棍子轰走?懒死你们算了!” 此时的贾琏,忽然间就找到了当地痞恶霸的感觉,甚至还有调戏林冲娘子的高衙内的感觉。 就是这么拽。 就是这么混不吝。 就是……就是这么不讲理。 本来嘛,道理是给懂道理的人讲的。遇到不讲理的人了,当然就得比他更不讲道理。 否则,那就是“秀才遇到兵”,那就是“鸡同鸭讲”,那就是“不尊重对手”。 . 对面的兵船上,树郁树知府冠带齐全,知府衙门的三班衙役倾巢而出,显然是志在必得。 这是树郁第一次与贾琏正面交锋。 树郁对贾琏很失望。 这个贾琏个子倒是挺高,可块头不大,长得确实俊美,可脸好看能当饭吃? 看他浑身上下那副德行,比自己小舅子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是个富贵之家的纨绔子弟,一看平时少不了欺男霸女。 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喜欢做几首歪诗附庸风雅,不知道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过了书友先生。 哼!还“疗梅先生”?先疗一疗他的无知吧! 我们正正经经考科举上来的人,跟这种纨绔子弟说话,简直就是跌份,回去得用清水洗眼睛,用清水漱口! 在扬州你闹腾,到了老子的姑苏地面上你还闹腾,你当老子的烙铁烫不平你! . 树知府抖丹田一声咳嗽,朗声说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我大华更是有规则有法度之地,岂能容许宵小之辈作奸犯科乎? 《律条》上有明文:凡和奸,杖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刁奸者,杖一百。若僧尼、道士、女冠犯奸者,各加凡奸罪二等。 玄墓山蟠香寺女尼妙玉,不守清规戒律,公然在太湖游船之上,与现任官员秽乱不堪。 如今本官得了举报,就决不能等闲视之,必要将这等伤风败俗的银尼妙玉捉拿到案,严加审讯,以正视听。 必定要维护我姑苏的清白民风,还姑苏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湛湛青天! 民风正,则国风正,国风正,则天下正!” 他一番慷慨陈词,说得自己都心潮澎湃。 可等他昂然说完,却见贾琏已经改为盘腿坐在椅子上,两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一副完全还没看够的架势。 树知府撇着嘴冷冷“哼”了一声: “对面船上之人可听清楚了?该说的,本官已经都说了,如此,便不为‘不教而诛’。” 贾琏此时脸上的表情,比方才看水上灯戏还投入,见树郁慷慨激昂地都说完了,才扭头问兴儿: “这也是你找那戏班子里头的? 这是哪一出戏来着? 这个唱老生的架势做得挺好,可怎么光念白不唱啊?这不是偷懒讨巧吗? 爷是来听戏的,不是来看诗朗诵的,再不唱我可不打赏啊。” . 傲立船头的树知府身子一晃,查点没一跟头栽倒。 两旁的人都狠命憋着不敢笑。 还是查有才查师爷临危力挽狂澜。 他知道贾琏的身份,并不敢上前骂两句“嘟!大胆!胆大!胆大包天!天打雷劈天理难容”,而是阴沉着一张刀条子小长脸,两个字一顿说道: “这位乃是姑苏知府树大人,不可侮辱朝廷命官!”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好!” 同时,“嗖”一家伙! 一道银光打出。 随即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查师爷双手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 几乎与他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银光闪闪的雪花大元宝。 . 贾琏一咧嘴,回头埋怨兴儿道: “让你预备看戏往台上扔的赏钱,有预备这么大锭银子的吗? 你看!我才一出手,这不就撂倒了一个?这是打赏还是打人? 这后面的戏还怎么唱?这后面的赏还怎么打??” 兴儿早捂着嘴乐个不住,此时见还有自己的戏份,赶紧拼命忍住笑,假做正经道: “二爷您忘了?今儿是好日子,所以赏钱加倍。 咱们家是诗礼人家,一向惜老怜贫,赏钱那回回都少不了的。 咱们平时是撒铜钱,可那一回就得撒一筐啊,奴才怕天黑他们不好找,所以这回咱就直接赏银子,这不是为了他们好吗?”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箭射死兴儿 官船上真有人憋不住了,“噗嗤儿”一声乐出来。 有人开了头,别人就也憋不住了,纷纷都笑出声儿来,搞得威风凛凛的官船上登时一派欢乐气氛。 因为气氛太欢乐,所以能想起来去扶查师爷的,就只有树郁树知府。 . 树郁一手撑着被砸得天昏地暗晃晃悠悠的查师爷,一手指着贾琏怒斥: “贾琏!你好大胆! 你自己身为官员,竟然不知廉耻,公然与不守清规戒律的贼尼姑银乱,还敢辱骂打伤朝廷命官,罪大恶极! 但本官一向遵纪守法,不会擅自僭越,你的这些罪行,本官自会上本弹劾,请皇上定夺! 本官今日此来,只要捉拿贼尼妙玉,倘有包庇者,按照同罪论处!” 转身向身后的捕班班头毕明昌吩咐: “搭跳板!上船拿人! 谁敢阻拦,一概都给我抓回去! 本官还就不信了,他那一条船上能有几个是不怕死的!” 毕明昌这等老油条,凡事都不会与自己的顶头上司作对,立刻就扯开嗓子大声吩咐手下: “树老爷有命令:赶紧搭跳板上船拿人呀! 船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敢阻拦的一个不许落下!都抓回衙门严刑拷问!敢反抗的杀无赦!” 他之所以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嚷嚷,就是要顶头上司明白: 我是个最听话、最忠心的,执行力还最强,领导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绝无二话。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要让顶头上司以外的所有人明白: 这可全是树知府的吩咐啊,我只是个执行人罢了。万一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跟我毕捕头没关系。 . 一众捕快和兵丁纷纷瞧向那黑沉沉的水面。 搭跳板跳帮?这是要玩儿命啊? 但耐不住树知府的威压和毕捕头的催促,只好纷纷抬起竹子跳板,准备搭上贾琏游船的船帮。 贾琏一见他动真格的,赶忙朝利儿、发儿、财儿一挥手,那三人立刻蹿到船边,各自把守住一块区域,但有跳板一搭上船帮,便立刻一把将跳板推落船边。 树郁一见搭跳板跳帮未能一举得手,又朝借来的水师兵丁吩咐: “赶紧下水!从水中登船拿人!” “扑通”、“扑通”几声,便有穿着水衣的兵丁下水,奋力游到游船旁边,从水中抛出索子,套住船舷或是船柱,随即便沿着索子往上爬,意欲强行登舟。 利儿、发儿、财儿身手何等敏捷,三人立刻在各自负责一片船帮里,但有抛上来的绳索,一概砍断,但有搭上来跳板,一概推落。 兴儿伶俐,见自己身手不如旁人,便立刻就爬上游船的船顶,借助上面的视线好,哪里攻击加强,哪里有遗漏,都由他在高处为其余三人指挥。 四人配合,如虎添翼。 . 外面的紧张情形,二层船舱中的人都从窗缝中看得清楚,不由都心生忧虑。 尤其妙玉,除了慌乱恐惧之外,更听得那些人都口口声声说她是“秽乱不堪、伤风败俗的银尼”,又是委屈,又是愤恨,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忽然,她立起身来,朝着桌角就要一头碰死。 幸亏晴雯眼见,在她碰出的一刹那,一把将其死死抱住: “你好糊涂!人家骂你,那是他们混账! 你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枉担了个虚名?你冤死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茱萸也拉住她: “晴雯说得对!他们给你泼脏水,不过是为了占你便宜,你真死了,他们也不损失什么,你这可不是傻?” 妙玉死死闭着眼,只顾哭道: “他们这样污蔑我,我可再没脸在这里做人了……” 安慧仙师心中大恸,也不顾有人在场,上前一把搂住妙玉: “可万万不能糊涂了!你是莲花一样的人物,那起子人污蔑你,是因为他们的心太脏。” 戴权瞧着外面也乱,里面也乱,偏偏里外都没地儿可跑,直急得团团转: “这可这么好?这可怎么好?这出事就不是小事啊……” . 外面正热闹万分。 十几艘船围得游船不得前进,十几艘船上的衙役都在不住将跳板试图搭上游船的船帮,几十个水师兵丁不住从水里往船上爬。 跳板被抛落水中,就有人下水去捞上来,然后继续从别的船上往游船搭跳板跳帮。 水里兵丁的绳子都被割断了,他们就改为用手脚上的钢爪从水里爬上游船。 利儿、发儿、财儿已经亮出了随身家伙,对于上船来的兵丁,直接砍手扎脚,还是死死守住了游船。 树郁一见始终不得手,心中大急,一咬牙,转身吩咐: “快!赶紧上弓箭手!敢反抗拘捕的,杀无赦!” 水战之中,弓箭更有优势。 远程用弓箭手逼得对方只能自保或者逃命,便可趁机搭跳板登船。 一旦能够趁机顺利登船,人多一方,必胜! . 水师兵丁都被操练成了熟手,一听命令,立刻有二十名弓箭手,摆出鱼鳞阵型,弯弓搭箭,转瞬间便已然就绪。 兴儿在高处瞧见,赶忙大叫: “小心!他们要使用弓箭!二爷赶紧避一避呀!” 他只顾朝下面喊,却不知已经缓过来的查师爷瞧见了他,登时眼珠儿一转。 查师爷朝兴儿一指,咬牙道: “先射掉高处的那个,他们就没了眼睛。” 一个弓箭手闻言一抬手,“嗖”地一箭,直照着兴儿的当胸射去! . 贾琏也看见了对方调出了二十名弓箭手,暗道一声:“不好!” 他方才派了水性最好的德儿游泳出去送信调人,故此他才有意嘻嘻哈哈地拖延树郁动手,却不想,他还是这么快就对自己下了死手。 及至听见兴儿大喊,贾琏立刻想到了高处的兴儿处在了最危险的位置,赶忙大喊: “兴儿趴下!” 一只利箭从贾琏头上呼啸而过,只听见船顶上“啊”地一声惨叫,随即便传来“咕咚”一声。 贾琏心中狠狠一沉。 不会吧?兴儿中箭了? 对面船上的弓箭手和差师爷同时大叫: “射中了!” 树郁一见方才和贾琏一唱一和捉弄自己的小厮被一箭射中,登时咬牙笑道: “好!好!这位兄弟射中了负隅顽抗的拒捕贼人,本官有赏!”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人质不按套路 兵丁和衙役一见己方占了上风,十几艘船上的人都立刻跟着大呼小叫起来: “旗开得胜喽!” “树大老爷英明神武!” “水师神箭天下无敌!” . 几十人大声吆喝,震天动地,将二层船舱中的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安慧仙师已经丢下拂尘,一手搂住妙玉,一手搂住茱萸。身为母亲,她只能强作镇定。 晴雯已经抓起了一只凳子: “他们要是敢进来,我就跟他们拼了!” 茱萸哪里肯落后,挣脱了安慧仙师的手,也跟着抓起一只凳子,朝晴雯一扬脖子: “咱俩比赛,看谁打得多!” 戴权追在后面连连摆手: “郡主不必动手,有老奴在这里,拼死也要保护郡主的。” . 打仗和打架一样,都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一旦占了点儿便宜,就觉得自己这一方是硬的,就必须得欺负了软的,自然就吆五喝六,阵势吓人。 可若是发现对方是横的愣头青、或者是不要命的拼命三郎,那现场局势的翻转,不过就在一瞬间而已。 贾琏前世也曾经是个军迷,知道古代的战争,别看动不动就是几万人作战,其实在实际的战斗中,全军战死几乎是没有的,绝大部分战斗,结局都是“溃散”而已。 一旦有一方处于劣势,那些刚才还嚷嚷要“杀七个宰八个”的士兵,瞬间就会失去斗志,一窝蜂逃跑乃是常态,自相践踏而死的往往比被对方砍死的要多得多,正所谓“兵败如山倒”。 所以,别看此时对方的兵勇喊得最欢,其实真正动起手来,一旦遭遇挫折,喊得最欢的,往往逃跑得最快。 明白了人心,就明白了战争。 明白了战争,就知道喊得最欢的乌合之众都是傻逼。 所以贾琏不慌,他暂时顾不得去看船顶上的兴儿,转朝利儿、发儿、财儿道: “你们虽有避开弓箭的本事,但躲避弓箭便顾不得防备他们上船,这才是要命之处。 事到如今,必须擒贼擒王。 只要抓了树郁在手里,这些乌合之众自然一哄而散。” 发儿立刻请缨: “我去!” 贾琏一点头,同时吩咐财儿: “你去把那个查师爷也给我逮过来!兴儿不能白死。” 利儿见他二人都有了事情,立刻也不甘落后: “那我就去把那个射兴儿的狗崽子给逮过来!” 贾琏一点头: “好!就这么办! 不过,咱们得等他们先给你们搭好跳板。” 果然,对方一阵箭雨射过来,趁着贾琏等四人各自躲避,对方趁机将几条跳板搭上了贾琏的游船。 贾琏见时机正好,朝三人道: “我预备三份赏金,最快回来的那个拿头等。” 三人一同点头: “好!” 贾琏手一挥: “去!” . 趁着第一波箭雨过去的短暂刹那,三条黑影,比三支利箭还快,直直射向了树郁所在的大船。 三人各自直奔目标而去,如同苍鹰擒兔,利爪之下,哪有半分踟蹰? 他们自幼在“嘲风司”中习得的擒拿之术都是一样的,所以出手抓人的手法一致,制服敌人的手法一致,拖走敌人的手法也一致,故此,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用相同的动作抓住了各自的目标。 理论上,他们完全有可能也在同一时间携带猎物回到游船,可问题偏偏出在了回程上。 这条船搭上游船的跳板,只有两条! 两条跳板,三个人要上,总有一个要落后。 三人都不甘落后,揪着自己的俘虏就直奔跳板,急于抢占优先位置。 他三人动作太快,三个俘虏本来都还没明白过来就给擒住,树郁和那个弓箭手直接吓愣了,天生伶俐的查师爷却在被抓住的一刹那,拼命挣扎了两下。 就这两下,害得财儿的脚步比其余两人略慢了一点点。 财儿自认为在擒拿方面比其余两人厉害,何况查师爷这瘦小枯干的小身板儿比其余两人都轻,心中早就敲定,头功非自己莫属。 可谁能料到,人家俩人都顺利得跟探囊取物一般,只有自己,反倒还落了后! 财儿不由大怒,一拳打在查师爷的鹰窗穴上,瞬间让查师爷四肢瘫软如泥。 可偏偏就只差了一步! 眼见其他两人都已经揪着战利品登上跳板回程,气急了的财儿顿时发了狠,揪住查师爷的一手一足,抡起来狠狠就丢了过去。 瘦骨伶仃的查师爷如同死狗一般,被直接扔到了游船的船板上,竟然还被弹起来跳了两跳。 财儿飞身一跃,隔空跃回游船,捡起地上小鸡子似的查师爷,朝贾琏一扬手: “我赢了!” 发儿和利儿见状,不由大骂: “你孙子耍赖!” 他二人回到游船上,恨恨一脚踢飞了跳板,怒道: “说好了比赛拿人,死了的不算!” 财儿赶忙争辩道: “谁说死了?我方才敲在他鹰窗穴上又没用力,他至多只是昏厥,不可能死!” 另外二人十分不忿: “就算没打死穴,这一摔也死了!” 财儿气呼呼拎起查师爷来,果然见他耷拉着脑袋,胳膊腿儿都晃里晃当,似乎真的是死了。 财儿甩了查师爷两巴掌,却见他仍是晃里晃当,一动不动,不由也咧了嘴: “这么就死了?” 贾琏在旁看得明白,方才查师爷落地之时,明明还睁了一下眼。 正好见到对面船上的弓箭手正用弓箭指着这边,于是贾琏冷笑道: “既然这个师爷死了,那也别白白扔了,正好拿他挡箭使,我还没见过人形刺猬呢。” 查师爷闻言,立刻睁开眼: “活着呢!我没死!” . 手里有了对方主帅做人质,自然底气十足。 贾琏摇着手里的扇子: “你们树郁树大人在我手里,都给我放下兵器!乖乖呆着! 若是吓得我们手一哆嗦,你们树大人可就没命了。 想害死你们树大人的,请尽管动手。” . 这种情况下,标准剧情应该是对方立刻统统放下武器,大喊:“不要伤害人质!”然后主角大模大样从容撤退。 可让贾琏没想到的,是傻缺树知府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竟然做出大义凛然状,朝着弓箭手们放声大喊: “不要怕他们!快放箭射死他们!快啊!” 第二百七十七章 师爷死无全尸 贾琏狠狠一巴掌抽在树郁脑袋上: “你傻缺啊?” 谁料想,这一巴掌竟然将树知府打出了惊人的荣誉感和自豪感。 只见树知府将胸脯一挺,昂然仰起头,扯开嗓子奋力高呼: “我乃是朝廷命官,被你这逆贼抓来,誓死不降!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自古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能算好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誓死不降个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你奶奶的‘国难’?! 老子也是朝廷命官,谁是你奶奶的逆贼!” 贾琏一个大嘴巴抽在树郁脸上,嘎嘣儿脆,打得自己的手生疼。 树郁却是越被打越兴奋,仿佛他自己真的是不幸被侵略敌军抓住、要去赴国难的民族英雄一般,拼了命地朝对面的弓箭手大喊: “你们快射啊! 我以姑苏知府的身份命令你们!射死这群叛贼! 凡是再不射箭的!我做了鬼都去操他姥姥!” 愣是把贾琏给气乐了: “你这脑袋是被烙铁烫平了?还是晚饭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擦着贾琏的耳朵飞了过去。 发儿反应奇快,一把将贾琏按倒,一手还揪着树郁不放,意欲将他盖在贾琏身上作为掩护。 贾琏的身子还没落地,十几支白羽箭已然直直朝他射来。 眼看避无可避,财儿顺手将手里的查师爷抡起来挡箭。 只听得“噗”、“噗”连声,伴随着查师爷长一声短一声的惨号,惊得众人都毛骨悚然。 . 二层里的人听得外面的动静,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刚才还举着凳子的茱萸,吓得一声惊叫,丢下凳子,一脑袋扎进了安慧仙师怀里,嘴一扁,呜咽哭道: “娘……他们真的杀人啊……” 妙玉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靠在安慧仙师的肩膀上,只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安慧仙师死死搂着两个女儿,口里也念着: “九天圣母福生无量天尊,保佑我两个女儿脱此困境。” 戴权见外面开头只是喊打喊杀,后来见真动了家伙,已经吓得手脚瘫软,此时见对方的兵勇竟然连师爷都杀了,此事已然注定不可善终。 不由想到,要是这群当兵的杀红了眼,想来个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就在这太湖上把我们一群人都宰了,然后沉尸水下…… 想到此处,戴权顿时一头冷汗,双眼朝上一翻,登时吓晕了过去。 幸亏晴雯赶过来,用指甲狠抠戴权的鼻下人中,才让这老太监渐渐缓过气来,哭道: “老奴不想死……老奴还想伺候着太上皇他老人家万万年呢……” . 眼看着查师爷被利箭扎得像刺猬似的瘦小身板,龇牙咧嘴、两目圆睁的狰狞表情,闻着鲜红浓稠的血液散发出来的浓烈血腥味,贾琏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心里一阵抽抽儿。 真不明白为什么别的穿越者,穿越之前从无犯罪记录,一穿越立马就能拿杀人宰人当玩儿一样?甚至还有人觉得,穿越不杀人就不够“爽”,这是他奶奶的一群根本就没亲眼真的见过被人砍死是什么样的货吧? 狗看见杀狗还懂得害怕呢,怎么人看见杀人还兴奋?人不如狗? 反正贾琏此时是真的觉得相当的不舒服,生理反应就是想吐。但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一向冷静,他明白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个强者,不是最能嚷嚷自己有多勇敢的那一个,也不是最狠毒、最无情的那一个,而是最坚强、最冷静、能够撑到最后的那一个。 果然,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刚才还最能嚷嚷、也最狠毒的树知府,瞬间崩溃了。 当他亲眼看见刚刚还给自己出主意的查师爷,在距离自己仅仅一尺开外的地方,被乱箭活活射死,那插满了白羽箭的身体还在一下下抽动,查师爷惊恐万状、痛苦万分的眼睛渐渐蒙上了一股死气,大张着的嘴里一边涌出鲜血、一边发出“哽儿哽儿”的瘆人声音,方才还大义凛然的树知府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屎尿齐流。 这回轮到贾琏吓得连连后退,捏着鼻子朝着发儿连连摆手: “快拎远点儿,太熏人了。” 揪着树知府的发儿也皱着鼻子: “唉哟我的天,怎么这么臭啊。” . 贾琏让财儿拎起查师爷的尸体,自己向为首的兵船上朗声道: “方才是哪个大胆?竟然射死了姑苏知府的师爷,给我出来!” 水师的弓箭手们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答话。 贾琏朝着狼狈不堪是知府树郁一指: “你们拿着弓箭,看来是还打算射死姑苏知府咯?公然杀死朝廷命官,你们这些人是要造反吗?” 大帽子一扣,吓得一众弓箭手烫手似地赶忙扔下弓箭,跪地磕头: “小的们不敢啊!方才是树知府下的令,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绝非造反啊求大老爷千万明鉴!” . 正在此时,黑沉沉的湖面上,四下里有几十只船迅速地包围了上来。 这些船显然都是民船,船上之人个个都是民夫打扮的精壮汉子,一手猎猎火把,一手持着棍棒等武器,粗略估计足有两三百人。 晴雯隔着窗户缝看见,不由“咦”了一声: “怎么又有这么多人来?戏台上都没这么热闹的。” 刚刚缓过来的戴权听得心惊,大着胆子也凑过去一瞧,顿时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水……水匪啊我的娘啊……这回可谁也别想活了,都便宜给太湖里的鱼了……” . 这群大汉虽然是庄户民夫打扮,但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到近前,几十条船便四下里分散开来,每八条船围住一条树知府带来的船只,悄无声息,比方才的水师还训练有素。 在黑沉沉的湖水上忽然被人团团包围,官兵们登时也乱作一团: “不好啦!有水贼啊!咱们给水贼包围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鲜血喷如长虹 这些民船迅速包围住官船,忽然,一只响箭划破长空,凄厉的哨音惊得众人都浑身一抖。 几乎与此同时,这些船上的大汉都手举武器,振臂高呼起来: “杀啊!不能放跑了一个!” 数百人的呐喊吼叫之声,震天动地。 而且这声音还越来越大。 因为还有更多的船只从远处的黑暗之中不断地向这里集结,每条船上都站在一群一手火把、一手兵器的汉子。 这些船越聚越多,后面不知还有多少。 正如贾琏之前的判断,方才还嚷嚷着喊打喊杀喊得最欢的那些官兵,此时傻呆呆地看着四下里包抄而来的大汉们,一见形式翻转,己方已经被对方重重包围,瞬间失去了全部斗志,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求饶。 有些狡猾又会水的,偷偷往后面溜,然后猛地一头扎进水里,拼了命地朝岸边游去。 却不料那些船上的汉子们,一见有人跳水逃走,也立刻有水性好的纷纷入水,只听得黑乎乎的水面上,“啊”、“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又听得水里有人兴奋大声呐喊: “我这边送了一个!” “我也送了一个!” “我们哥儿俩送了一个!” 官船兵船上的人听得这瘆人的喊声,吓得再也不敢下水逃走,只剩下缴械投降一条路可走。 . 忽然,所有船只纷纷避让,让出当中一条水路来。 一条大船越众而出,直朝贾琏驶来。 船头上昂然立着一个身量不高但一身精干的汉子,朝着贾琏一拱手,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地说道: “盐帮南路香堂掌堂座下、姑苏分堂首座蓝五合拜见琏二爷!” 贾琏方才吩咐水性最好的德儿游水出去送信,此时见盐帮姑苏首座蓝五合亲自到来,便也起身也回了一礼: “蓝首座不必多礼! 今夜岸上的花灯,都多亏了盐帮兄弟协助,此时又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蓝五合早得了帮中的传信,得知正是这个贾琏给了盐帮一手盐引,让盐帮的劳苦兄弟们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好处,更听说此人与少帮主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十分恭敬说道: “琏二爷忒客气了。 我们帮主已经传令天下,所有盐帮弟子,以琏二爷的马首是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我们盐帮上下,以能为琏二爷效劳为荣,我蓝五合带的弟兄自然不遑落后。 尤其今日来抓树郁这个狗官,别说我们盐帮兄弟,就是姑苏的每一个老百姓,都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贾琏笑道: “正是! 此贼对上欺瞒皇上,对下严苛百姓,天地不容,死有余辜。” 树郁听贾琏这话不善,显然是要杀他的意思,顿时慌乱起来,扯着脖子大喊: “我是朝廷命官!谁敢动我就是造反!” 贾琏冷笑道: “你这话说得正对。 你方才命人要射杀我,不是要谋害朝廷命官?你既然已经造了反,千刀万剐是少不了的。” 树郁不料贾琏如此反应奇快,一招反而把自己做实了一个“造反”的罪名,只得又软下话头: “贾大人啊,我岳父是北静王爷的管家,我是北静王爷的门下,与尊府荣国府都是‘四王八公’的功臣派系,咱们都是自家人啊!” “谁跟你自家人?你小舅子邹森才是你的‘自家人’。” “哎呀贾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尊府和北静王爷都是老辈子的交情,又都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人,替太上皇……” “住口!”贾琏一声断喝,“你少攀扯太上皇!太上皇他老人家一向爱民如子,怎么会纵容你用‘一烙铁烫平’了姑苏百姓?”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尤其大,故意要让楼上的戴权听清楚。 给太上皇戴上了一顶“爱民如子”的高帽,看你还怎么庇护树郁这个狗官! 这些盐帮汉子一听得“一烙铁烫平”五个字,顿时都想起自打树郁来到姑苏,就以严刑峻法“烫平”了姑苏百姓,不知制造了多少冤案出来,压得姑苏百姓每天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登时个个怒从心起,大吼: “树郁该死!” “‘烙铁知府’可坑苦了姑苏百姓啦!” “杀了他!给冤死的人报仇!” 树郁一见这些人群情激奋,害怕之下,不免就有些口不择言: “贾大人可不能让他们动我! 我这个姑苏知府可是北静王爷亲自向太上皇保荐的,是太上皇他老人家当即就下旨亲授的。 谁要是动了我,那就是打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脸,你看看当今皇上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贾琏等他说完,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挠头道: “啊?怎么这么大来历啊?” 树郁跺脚道: “那是自然啊! 之前的一任姑苏知府马葆是忠顺王爷的人,忠顺王爷投靠了当今皇上,太上皇气得不成。 多亏北静王爷举荐了我来,这才稳固了太上皇他老人家在江南的势力,北静王爷在太上皇心里的分量,不言自明啊。” 贾琏一声冷笑: “可惜,这都不是你让姑苏百姓受苦的理由!”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高呼: “贾大人说得太对了!” 贾琏朝二楼瞟了一眼,把心一横,吩咐发儿: “做干净点儿。” 发儿瞬间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比在树郁咽喉之下。 贾琏走到树郁身边,小声说道: “让你死个明白:你的心太黑,你的话太多,最关键的,是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贾琏手一挥,发儿手起刀落。 树郁脖颈上的献血飞溅如虹,四下里的欢呼声如惊天的潮水。 而贾琏则已经转身朝游船二层上走去。 . 贾琏一进二层船舱,晴雯先跑上来: “二爷,方才好险。” 贾琏拉住她,只觉得她又软又滑腻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怜香惜玉之情。 但此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转朝戴权道: “世伯,方才树郁那厮当众‘太上皇他老人家’、闭口‘北静王爷’的,侄儿是实在没辙,只能让他永远闭上嘴了。” 戴权方才在里面听着,都快急得跳脚了,要不是他不能露面,他早就跺着脚大喊: “快割了他的舌头!” 此时伸手一伸大指,赞道: “我的世侄,你可忒了不得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吃屎要赶热的 贾琏深知“越是得意越是不可忘形”的道理,向戴权摊手道: “委实是逼不得已,否则谁愿意杀人啊。” 又向安慧仙师道: “树郁罪大恶极,已经伏诛。他带来的那些人,平素里也没少跟着树郁为非作歹。 但我想着,既然有仙师在此,一向悲天悯人,素有好生之德,必不忍再多伤人命。不如只擒拿他们回去,交给官府按律处置,不知仙师意下如何?” 安慧仙师惊魂已定,连连点头道: “适可而止,乃是大智慧。 你做事有礼有节,章法分明,却又屡有奇招,凡人莫测,果然绝非凡品。看来了然大师的数术,的确是灵验得很。” 因为戴权在此,安慧仙师并没敢说出了然大师算出的结果。 安慧仙师又向戴权道: “今日之事,幸亏有他,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是经此一事,妙玉在姑苏是待不得了。 好在我之前同贾公子商议过,他们荣国府新盖的省亲别院中有一座栊翠庵,可以让妙玉暂居。 以后这两个孩子都跟他在京城里,我在姑苏鞭长莫及,倒要麻烦老内相多多看顾了。” 戴权赶忙赔笑道: “仙师是太客气了,护着小主子,本就是老奴分内的事情。” 他虽然年年都来,也知道安慧仙师必然也能猜到他此来背后的原因,但双方既然都从不点破,戴权自然就不敢向安慧仙师说出“太上皇”三个字来。 只是他回京之后、将事情说给太上皇的时候,少不得要加上些自己功劳才行。 至于北静王保荐的这个树郁,估计要让太上皇很恶心一阵子了。 . 贾琏再从二层上出来,外面的欢呼声已经平息下来,蓝五合哈哈笑道: “到底是琏二爷,一出手就替姑苏百姓除了一大害! 我在坊间净听说书的说起琏二爷的故事,什么《孽海白莲贾公案》啊,什么《楚留香贾大侠传奇》啊,如今看来又要添新书了。” 正说着,又见有几艘船急急驶来,船头有人高呼: “贾大人——我们严焱严大人前来拜见——” 蓝五合满脸不屑: “官兵干正事的时候,永远是慢一大截子。 哼!这帮废物,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贾琏听得胃里直翻腾,心道: 这真是一句带着味道的评论。 蓝首座还真够毒舌的,有意思。 . 严焱其实有点儿冤。 他一得了德儿的消息,便已经是马不停蹄飞奔而来的。 只不过是因为之前树郁把知府衙门的三班衙役全带走了,严焱要是不急急忙忙跑去借了团练的兵来,那可就是孤家寡人了。 此时,严焱带着团练的兵丁赶来,一见贾琏船上横倒着知府树郁和师爷查多才的恐怖尸首,登时吓得脸都绿了,腿一软,差点儿就直接坐在了地上。 这……这事儿也忒大了! 这贾琏的胆子得有多大?当着几百人的面儿,他竟然宰了知府大老爷和师爷! 他……他咋不上天呢? 贾琏早就料到了严焱那副没出息的德行,微微一笑: “此事本官自会上奏,严大人不必为难。 倒是跟着树郁来杀本官的这些人,里头有些是并不知情的。 故此请严大人将这些人先押回去查清审清,看哪些是事先知道要来刺杀本官的,哪些是并非一道儿来造反的。” 听他如此一说,那些官兵之中聪明的立刻找到了活路,没命地放声大喊起来: “大人明鉴啊! 小的们当真是毫不知情! 小的们都是被树郁给骗来的!” 贾琏一挥手: “你们不要喊叫! 既然将你们交给严大人,你们就要相信严大人必定会秉公严查。 不会宽纵了哪一个,自然也不会冤枉了哪一个。” . 蓝五合见自己的任务已毕,便先告辞领人马退去。 贾琏留下严焱认真无比地在清点人数,自己便命游船赶紧启动,一路先送安慧仙师回天妃观去,之后再带着其余众人都回到了林府。 妙玉也不敢再回蟠香寺,只赶忙叫人回去收拾东西,好随着贾琏一道儿回京而去。 戴权见贾琏还要在此耽搁几日,他则不敢久留,赶忙搭船先回京去了。 临行这几日里,妙玉收拾东西,贾琏先是去了两趟江苏布政使司衙门,处理了树郁的事情,然后就是忙着参加一场又一场的送别宴会。 贾琏心里有底,但江苏布政使可被吓得不轻,心惊胆战地只能据实上奏。在等待皇上批复期间,便由同知严焱暂时署理姑苏知府的一应事物。 茱萸本来一心想立马拉着晴雯干回在扬州的老本行——逛街购物。可偏偏此时的晴雯沉溺于书画和刺绣,又急于要仿制出那幅“慧绣”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去购物? 于是不甘寂寞的茱萸又改为去磨着妙玉逛街,被妙玉高冷拒绝,还顺带鄙视了一句“俗气熏天”,气得茱萸非要去找一盆狗血泼在妙玉身上不可。 正要出门的贾琏看着安慧仙师送给自己的这一对儿宝贝“娥皇女英”,咧着嘴心中无限惆怅: 太上皇和当今皇帝暗中刀来剑往,但明面上还是父慈子孝,可这老二位分别留下的这一对儿“沧海遗珠”,那可是连面子工程都懒得做的主儿,哪个都不懂事儿。 安慧仙师还好意思说这是“娥皇女英”?人家那是贤惠得不得了的姐妹俩,你这实际上是姑姑跟侄女。 要是娶了这一对儿“沧海遗珠”的“壮举”能算做是效仿古人,都不是比大舜,只能比皇太极,娶了哲哲和哲哲的侄女孝庄。 总不能由着这两朵奇葩在人家林府里闹腾,实在没辙,贾琏只得带着茱萸去参加了退休老宰相兼资深老状元姚谦之为贾琏举办的送别宴会。 可怜年过七旬的姚谦之自诩见惯了风浪,就因为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被心情不好的茱萸立马怼了一句:“男子有德便是才,那你老人家当年还考什么状元啊?出家光积德就行了。” 一桌子人都傻眼了。 贾琏用胳膊肘碰了书友先生一下: “这抬杠小能手是谁家的啊?” . 就因为动身晚了几日,林如海又派人来了两回,都没说什么事儿,只说是看看什么时候出发。 但贾琏觉得肯定是有事儿,而且应该还不小。 要不林大学问也不至于搞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第二百八十章 死而生生而死 却说出事的当天晚上,严焱回到城里就犯了大难。 因为他押回来的几十名人犯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自己姑苏知府衙门的三班衙役,以及树郁从金山卫水师借来的三十名水师兵勇。 所谓三班衙役,就是衙门里的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和壮班民壮。 简单来说,站班皂隶就是手执黑红棍、喊堂威、维持秩序的法警;捕班快手分为马快和捕快,负责巡夜、侦查、拘捕和传唤,相当于公安;壮班民壮则是看守城门、衙门、监狱、府库,以及巡查各处街道的武警。 这些人,都是姑苏知府衙门里正经执法办事的差役,现在,一个不落,都成了在押犯人。 严焱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遍,现在的姑苏知府衙门里头,除了负责看管门户的十个兵丁、看管牢房的四个狱卒、负责管理账目的两个师爷和负责检验命案死尸的两个仵作,剩下的,那就只有轿夫、吹手和管做饭的伙夫了。 他手里刚刚借来的民间团练都不过是乡勇而已,又都是本乡本土之人,少不得与这些押回来的人犯有亲友关系,万一哪个胆大,私放了一个两个,那后面对不上人数,自己岂不也要担上罪责? 严焱一路上急得直在甲板上转圈,结果船到岸之时,却是财儿已然带着江苏布政使衙门的一众衙役候在了那里,立时就给严焱解了燃眉之急。 后来严焱才知晓,贾琏原本可以直接去调江苏布政使衙门的人,但为了给他严焱创造一个上位的机会,这才特意先通知了他。 严焱心中感激不尽,至此,他对贾琏是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 自打第二日起,严焱奉了江苏布政使的命令,须得将树郁谋害贾琏一事查个清楚明白,将一众人员都得审问清楚,然后将结果逐级上报。 严焱做事认真,当即就开始调配人手。 此事最大的麻烦,便是闹出了人命案。 只要出了人命案,就得把尸首先都找全了。 除了姑苏知府树郁、师爷查多才和八名衙役兵丁之外,还少了一具重要的尸首。 严焱赶忙更衣,就要亲自去林宅找贾琏。还没出门,贾琏那边已经让人将被射死的小厮福儿的尸首送了来。 . 没错,死尸是福儿,不是兴儿。 因为兴儿没死。 当时的那一箭,恰恰射在了兴儿胳膊内侧,伤的不过是皮肉,不过兴儿唯恐人家会再补箭射他,慌忙趁机摔倒,惨叫喊得比死的都惨。 一直到贾琏将安慧仙师送回,游船往回走的时候,兴儿才悄悄爬下来。 贾琏惊喜之余,脑中瞬间已然想出了一个李代桃僵之计。 . 当初福儿暗杀贾琏,贾琏却留下了福儿的活口,原本是想回去之后用他来指证王夫人。 但事后一想,福儿是贾琏自己的小厮,王夫人死不承认,甚至说贾琏故意串通小厮栽赃,岂不被动? 可对于能对自己下死手暗算的小厮,以后也万万不能再留在身边。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让福儿代替兴儿,也算不浪费了东西。 于是,扎在兴儿胳膊上的箭,就扎在了福儿的心口上。 . 六月初五这日,林平安起了个绝早,及至天大亮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人,收拾安排好一应的行礼箱笼,将其抬上了事先雇好的三辆马车。 东西好办,更麻烦的事情,那就是收拾安排人了。 因为妙玉姑娘有洁癖,她坐的马车提前收拾干净了都不行,还得当着她的面儿再擦洗两遍。直到擦过车轮子的手巾都还是雪白的,这才算勉强合格。 另外,妙玉姑娘要求拉车的马必须得是白的,因为白的能看出来干净不干净。 这马昨天刷洗过了也不行,当着面儿,还得用棕刷仔细再刷一遍。 结果检查的时候,眼见的妙玉姑娘离着一丈远就看见了马脖子上有根黑毛,她非说是沾了泥,逼着车夫又刷了一遍。 车夫没辙,看在贾琏提前给了三倍车钱的份儿上,只得给白马一边刷毛一边拔毛,愣是把一匹马拔得一根杂毛都没有,白得直闪银光。 终于,妙玉姑娘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此后这辆车就算是不能让任何人再碰一下下,妙玉让她自己使唤的婆子和丫鬟去车厢里铺坐褥之类的东西。 在车厢里用香炉点了熏香不算,竟然还让丫鬟婆子拿着三个香炉围着马车熏,熏得白马直打喷嚏。 完了。 马打喷嚏了!太脏了! 这下子妙玉大小姐又不干了,叫车夫来重新给马洗脸,重新刷毛,重新擦车,重新熏香…… 眼瞧着这就快到中午了,妙玉姑娘还没上车呢。 那边晴雯早就坐在车里,这半天都没动静。她一直抱着那副砚屏左看右看,手里还比比划划,琢磨上面的“慧绣”针法。 而闲着没事的茱萸,则干脆直接带着德儿和财儿,找到了邹森的住处,把这位已经窝在屋里吓破了胆的“小舅子”揪出来,当街一顿暴打。 邹森被打得连哭带嚎: “别打了!姑娘饶命啊……我没招惹你啊……我都不认识你啊……” 茱萸举着鞭子边抽边骂: “你瞎啊!这不就认识了吗!” . 茱萸打够了,又把邹森揪回了林宅。 让车夫把马戴得好好的马嚼子、马笼头都拆下来,给邹森戴上: “茱萸小爷坐的这辆车,就让这个畜生给拉着。” . 六十多岁的林平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嗡嗡的——幸亏他们今天就走了,要不非折腾死人不可啊。 好容易这几位女眷都上了车准备出发,林平安都觉得自己简直跟死过一回一样了。 林家的小厮跑回来,向林平安道: “林叔儿,咱们宅子外头全是人啊,听说姑苏城都轰动了,都要来给孽海白莲贾琏贾大老爷送行呢。码头上头全是各位老爷们,也都是等着给贾大人送行的。” 等等! 琏二爷呢??? 完了!琏二爷不见啦! 林平安只觉得浑身像被冰水浇透了一样。 第二百八十一章 林姑父换口味 林平安刚嚷完,就听见脚边有人不紧不慢地说了句: “二爷就知道今天早晨这儿得闹腾得鸡飞狗跳,他先躲出去了。” 林平安一低头,见用布带吊着胳膊的兴儿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 敢情这混小子一直用他还能动的那只手托着腮帮子,在看热闹。 兴儿生了一副好皮囊,尤其是那一张“上人见喜”的好看小脸,即便这小子此时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也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林叔儿别着急,我们二爷吩咐了,说等辛苦林叔儿都弄妥当了,就直接出发去码头。 他先一步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免得这一路上人太多,围着拥着的,咱就更没法子走了。” 林平安一嘬牙花子: “啧!这琏二爷真是个活诸葛啊,什么事儿都能想到别人前头去。 嘿!怪不得坊间都说:琏二爷必是天上的星君下凡呢。” 兴儿嘿嘿一笑: “林叔儿这话怎么不当着我们二爷的面儿说啊,二爷一准儿要给赏钱呢。” 林平安也嘿嘿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又不是要故意奉承讨赏钱的。” 兴儿没大没小地一搂林平安的肩膀,朝自己怀里一努嘴,一挤眼睛: “我这手不方便,林叔儿伸手往我怀里掏一把,有好东西。” 林平安不解,犹犹豫豫地伸手进了兴儿怀里,掏出一看,见是一个十两的银元宝,赶紧又给塞了回去。 兴儿笑道: “干吗不要啊?这是二爷叫我带给林叔儿的。 我们二爷说了,林叔儿做事认真,还不像我似的油嘴滑舌,所以二爷说必须得给林叔儿点儿赏钱。” 说着话,掏出元宝,塞在林平安怀里。 林平安赶紧掏出来: “这哪儿好意思啊?来来来,分你一半儿。” 兴儿小声笑道: “林叔儿且收着吧。 我那份儿少不了,要不,我的胳膊就白挨这一箭了?” . 贾琏说是为了躲清静,其实是另有一桩事情。 他一大早就出了门,转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当初贾雨村带他去的那间寒酸的小酒铺。 柔娘竟然还认得贾琏,一见面就笑着叫出了“贾公子”。 只是她那日没去看热闹,并不知这位“贾公子”就是传说中的“贾琏”。 贾琏开门见山,掏出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要买柔娘的冬酿秘方。 柔娘的小酒铺收入有限,何曾见过这样一大笔银子? 又听贾琏说只在北方售卖,并碍不着自己在姑苏的生意,柔娘立刻便喜上眉梢,满口答应。 贾琏也跟着曲四平和酒花学了不少酿酒技巧,此时听柔娘详细说明冬酿的酿酒秘方,便明白她并没有骗自己,取过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柔娘见他写完,娇媚一笑: “有了英雄就得有美人,有了好酒,哪能没好菜相配? 要不,贾公子再加给我上二十两银子?我便将我祖传的‘酱方’和‘煠紫盖’的秘方一并都给了贾公子带去京城得了。 贾公子也让我能买个大些的店面,开间像样的酒楼,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她一见贾琏点头,立刻又顺嘴说了句甜话儿,哄贾琏一个高兴,道: “我今儿算是遇到贵人了! 就请贾公子预先给我这酒楼起个名字,有贾公子金口一开,以后我这生意一定兴隆。” 贾琏笑道: “就冲老板娘的这张巧嘴,这酒楼的生意就必定兴隆。 姑苏古名平江府,你这酒楼就叫‘平江楼’,才显得大气。” . 不想贾琏刚刚从酒铺出来,正给一个那日看过他当街暴打邹森的过路人瞧见,那人立刻兴奋大呼: “这不是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大人吗?” 登时,就引得不少本来要奔码头而去的人都往这边跑来,吓得贾琏赶忙钻进胡同,拔腿就跑。 柔娘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此时听了这话,也明白了原来这个贾公子就是传说中拯救了姑苏城的贾琏,登时后悔得连连跺脚: 自己此番是真真儿瞎了眼!竟然生生错过了真正的大贵人! 方才若是让贾琏给题个字或是写个牌匾,那自己以后可就真的是发达了。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尽量找补,于是柔娘赶忙大声说道: “哎呀!原来刚刚来我们酒铺喝酒的就是‘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大人’啊!他刚才还给我的酒铺送个名字呢。” 众人一听,不由奇道: “贾大人怎么会给你这么小的铺子送名字?” 柔娘赶忙说出“平江楼”的名字,结果是众人都嗤之以鼻: “你这么个小铺子要是叫做‘平江楼’,那你对面的那家果子铺就要叫‘花果山’了。” . 正是因为避开众人的这一番绕路,让贾琏又耽搁了好大的功夫,才来到码头。 一到码头,登时让贾琏都傻了眼。 他料想会有不少人,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 码头上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过去。人声鼎沸,鼓乐喧天,人人都争着抢着要看看这个把姑苏百姓从烙铁底下救出来的贾大人。 更有各处乡绅领头,分别送来了十几把大红绸绣金字的“万民伞”,上面垂着数不清的写着名字的小绸条。 贾琏忽然有些感动:老百姓是最淳朴的,他们虽然无力反抗强权,但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这种几乎倾城的全民送行,搞得贾琏的船一直到午后才开出码头,一路直奔扬州而去。 . 贾琏一路都在猜想林如海在扬州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是真没想到,一到扬州,一直跟催老婆回家似的林如海,在真正见到贾琏的时候,那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林大学问看贾琏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只带着蛆的死苍蝇。 可把贾琏吓得够呛。 靠!林大学问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你没回家的时候,给你电话微信夺命连环call;等你真到家了,她立马给你甩一冷脸,就为了让你上前追着哄她。 不是吧?难道是林大学问这种小老婆都凑成了“加强排”的风流才子跟女人玩儿腻了,要拿我换口味? . 贾琏在林如海对面干坐了好一阵,才试探着问道: “姑丈,不知扬州盐商补缴税银的事情可还顺利?” 林如海却森然说道: “贤侄不是一直说自己有妻有妾,怎么去了一趟姑苏,又带了一个风流尼姑回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做妾与生猴子 所谓蠢人,是非得要别人指着鼻子骂粗话,才能明白原来是自己又傻bi了。 而聪明人,则往往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通俗点儿说,就是“响鼓不用重锤”。 贾琏听林如海如此言语,猜到了姑丈这是将自己误以为了贪图妙玉美色的登徒子,便坦然笑道: “妙玉姑娘是尼姑不假,却并非风流尼姑,反倒是个清高孤僻的大才女。 想来这普天之下,论诗文才能,可与林表妹想必堪堪伯仲的女子,也就只有她了。” 贾琏说的是实话,但他如此也算是间接地盛赞了黛玉,黛玉的亲爹林如海听来自然十分受用,面色立时缓和下来。 从倾力相助贾雨村可知,林如海最喜欢有才华的人,于是贾琏便继续道: “荣国府里正在造省亲别院,里面有一处栊翠庵,老太太命我从外面请一位师傅来做住持。” 侄儿这趟去姑苏,正好遇到了天妃观的安慧仙师和蟠香寺的了然大师,她们听说我家里的姐姐妹妹个个才华横溢,便不约而同都推荐了这位也同样有才的妙玉小师傅。 侄儿起初心想,这小师傅能有多大才华?估摸着若是能赶得上我林表妹一两成的诗才,那就算是了不得了。 谁知一见她去年中秋写的一首赏月诗,其中有‘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之句,竟让侄儿大生震撼。” 林如海本就是个风雅骚客,一听这两句诗,便已知作诗之人的才华和气度,忍不住赞道: “好诗!还有没有?再说来给我听听。” 贾琏拍着脑袋想了想,只将自己记得的其中几句念了出来: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然后一摊双手: “剩下的还有不少,可我就只记得这些了。” 已经陶醉在诗里的林如海以手拍案,连连称好: “好一句‘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啊! 到底是出家人,不落俗套,立意隐晦且深奥,风格也颇为新奇特别,只是有些艰涩了。” 贾琏在姑苏这段时间,一天到晚都是与一帮子国内超一流的大学问学习交流,文学水平嗖嗖往上窜,对诗词也有了许多心得。 他是觉得妙玉确实有才,但这些诗写得有些矫揉造作、故作神秘了,真心不如林妹妹当时悄悄写给自己的“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于是,贾琏发自肺腑地说了句: “这位妙玉小师傅的诗虽然词句别致,但诗词还是要直抒胸臆才好,若只以文字游戏为乐,终归落了下乘了。” 岂知他话才一出口,林如海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 贾琏不知他又抽了什么风,心道: 我跟林妹妹相处日子也不短,倒也没见她像传说中的“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制人”,可林妹妹亲爹的脾气一时一变,莫名其妙,我可是见识过了。 . 其实很多人性格怪异,脾气不正,往往是因为内心的想法无法正确表达。 林如海此时心中的难受,就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黛玉是林如海膝下唯一的骨血,对林如海而言,黛玉何止是他的“掌上明珠”,分明就是他的“眶里眼珠”,宝贝得无以复加。 这样的一个自幼认真教养长大的宝贝女儿,又出落得有才有貌,恐怕就是将她嫁给亲王做王妃,林如海都觉得并不为过。 可偏偏黛玉看上了贾琏。 而偏偏贾琏已经娶了正妻王熙凤。 难道要自家的宝贝女儿给贾琏做妾室不成? 不可能! 林家祖上做过列侯,林如海自己是探花郎,又是在任的两淮巡盐御史,林黛玉是林如海与贾氏正妻的唯一嫡女,是正儿八经诗礼人家的高门贵女。 这样的官家小姐可以英年早逝,可以遁入空门,但就是不能做妾。 除非她进宫,去做皇家的妾。 就是他林如海肯不要脸答应了让黛玉去做妾,他林家的其他族人也不肯答应啊,其余读书人也都不肯答应啊。 前朝明代的阁老徐玠,为了能扳倒当时一人之下、权势滔天的大奸臣严嵩,就将自己的嫡亲孙女给严嵩的孙子做妾,被当时的士大夫指着鼻子唾弃。 最后扳倒严嵩之后,徐玠的孙女当时还只有十五岁,回到自己家却遭遇了爷爷“愠怒不语”,当晚,这个女孩子就被他亲爹徐璠毒死。 大清流、大忠臣徐阶得知这个做过小妾的孙女已死,这才“冁然颔之”(高兴地点头微笑)。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宗法、规矩,破了这个规矩的人,就会被世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林如海自己就有若干姬妾,他太明白妾和妻的差别简直太过悬殊了。 他不能让唯一的爱女受这份委屈。 可……可他就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爱女忧郁而亡吗? . 终于,林如海一声长叹,垂下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郑重递在贾琏手中: “贤侄既然于诗词之上颇有心得,不妨读一读这个。” 贾琏接过素笺,一见上面古质今妍的钟王小楷,便认出是黛玉的手笔。 尤其,是字迹之间,还有点点泪痕。 .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 贾琏从没有认真读过这首《桃花行》,因为它没有《葬花吟》和《秋窗风雨夕》出名。 林黛玉这个孤独、忧愁、哀怨、伤感的女孩子,内心中有无数的心事,却只能以花自喻,抒发了说不出口的无限感慨。 毕竟那个时代的女孩子还懂得什么叫羞涩,不会像贾琏前世的女孩子一样,能对着爱豆高喊“老公我要给你生猴子”。 贾琏读罢,也不由一声长叹: “虽则是首情真意切的绝佳之作,但到底是太悲伤了些,听如哀音。” 林如海痛心疾首道: “何止只是‘太悲伤了些’?简直是声声泣血。 我女儿为了想念一人,已经病倒了,缠绵病榻,非止一日。” 第二百八十三章 林妹妹决定了 不会吧? 林妹妹又病了? 不是说只要能避开神瑛侍者那个“浇水狂人”,林妹妹这棵绛珠仙草就不会泪尽而亡吗? 自己这不是已经让林妹妹离开了宝玉那个荣国府的中央空调了吗? 怎么还会病倒呢? 靠!癞头和尚说的话还有准儿没有啊? . 一想到癞头和尚,贾琏心里就是一股气,“腾”地站起来: “那我去瞧瞧林表妹。” 林如海赶忙一把拉住贾琏: “见面容易,见面之后又该如何?” 贾琏一愣: “那当然是劝劝表妹,无论如何都要多多保重身体。” “你……” 林如海手指着贾琏,却又实在说不出口“那又有何用”这句话。 毕竟知书达理的闺女要脸,满腹诗书的爹也要脸。 这是一个把脸看得比命还重的时代。 . 自从贾琏离开扬州去了姑苏,黛玉便闷闷不乐起来,日益百事无心,不思茶饭,夜不能寐,身体也日渐孱弱。 林如海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猜想是因为贾琏,便旁敲侧击地问女儿,她又不肯说。 可惜贾敏已不在人世,失去母亲的黛玉与林如海的那些姬妾从来都是无话可说,连个能劝解的人都没有。 还是林如海的小妾出了主意,让林如海叫了黛玉的贴身丫鬟雪雁去问,才知道事情确确实实是出在贾琏身上。 林如海也曾试着一狠心,跟黛玉说要给她另寻一门好亲事。 结果,黛玉绝食了。 吓得林如海赶忙又去说: “为父回去又想了,玉儿年纪还小,还是先不谈亲事的好。” 黛玉这才又肯吃些东西。 林如海思来想去,也只得隐晦地写信请贾琏回来扬州,好歹先给女儿救命再说。 虽说明知道这是个饮鸩止渴的做法,可除此之外,又实在别无他法。 如今人家贾琏果然来了,林如海反而更纠结了: 想让女儿好起来,就得让她见贾琏;可现在贾琏要去见黛玉了,他又没法子跟贾琏说:“你既然娶不了她,又何必要招惹她?” 这简直要活活难为死了当爹的。 . 贾琏看着眼前林如海这一副比便秘还痛苦的表情,心中也隐约猜到了大概是什么事情,于是,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要不我就不去打扰表妹了? 我这就赶紧收拾完银子,尽快回京城去?” 林如海像是牙疼似的,不住地吸着凉气,只讷讷道: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 嗬——这时候林大学问还拽文呢。 诶?对啊! 一个鸭子也是拽,俩鸭子也是拽,仨鸭子……那就撒丫子呗。 在撒丫子之前,那老子也试着拽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 贾琏忽然一转身,走到桌子旁,也取过一张素笺,在上面笔走龙蛇写到: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道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从来轻诺必寡信,总无凭。 写罢,贾琏将这张素笺双手捧在林如海面前: “方才说去见表妹,是侄儿孟浪了,还请姑丈见谅。 方才姑丈说起司马光的‘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侄儿倒是忽然想起,近来也做了一阙词,可否请姑丈与表妹评判一下。” 他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林如海也明白,他这哪里是让自己“评判”啊,分明只是为了给黛玉看。 林如海不得不钦佩贾琏头脑灵活,要不这个年轻人怎么总能出其不意屡屡得胜呢? 林如海默默念了一遍素笺上的这阙词,很有些莫名其妙。 “泥莲刚倩藕丝萦”,又是“莲藕”,又是“情思”,似乎是首“情词”,可“从来轻诺必寡信”又分明很是决然,这到底说的是什么? 林如海唯恐这词句会刺激了女儿,只捧着这张素笺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勉强去了。 . 贾琏在屋中闲来无事,便从窗口向外张望,见林如海在齐园南侧新建好的这处宅子果然是个十分完美的四水归堂的格局,完全与自己之前所绘的图样一模一样。 面积虽不大,却是个实打实的兴旺之宅,贾琏颇有几分自得,不由频频微笑点头。 他却不知,此时黛玉正由雪雁扶着,在侧面的花窗后瞧着他。 . 林如海愣柯柯地站在黛玉身后,又是惊讶,又是感慨。 女大不中留。 原本已经病得起不来身的女儿,竟然一看到贾琏写在纸上的那几句话,顿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眼睛亮了,脸上有光了,挣扎着就要下床了。 慈爱老父亲林如海赶忙劝说女儿: “若是你想见他,我叫他进来也就是了。 你如今正病着,就不要折腾为好。” 黛玉心里却认定了“这屋里都是药气,琏二哥必定是不喜欢的”,执意要出去相见。 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让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到此处,隔着花窗瞧见了从容浅笑的贾琏,黛玉却又停下。 望了一望,黛玉忽然又转身,低声道; “回去吧。” 林如海莫名其妙,可也只得赶紧让丫鬟扶着黛玉又朝回走。 . 回到黛玉的卧房,黛玉被扶着躺回床上,便向紫鹃道: “去把大夫请来诊脉。” 又吩咐雪雁: “把燕窝粥热一热,我要吃些。” 林如海一见宝贝女儿又要看病又要吃饭,登时喜出望外: “玉儿你想明白了?” 黛玉将丫鬟都支出去,才向林如海道: “爹爹,女儿还要跟琏二哥去京城。” 林如海“啊”了一声: “难道要嫁给宝玉不成?” 黛玉低下头,小声道: “女儿如今年纪还小,并不想嫁人。 何况女儿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心,自然不肯嫁给自己瞧不上之人。” “那……你瞧上谁了?”林如海只能明知故问。 黛玉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就要……像琏二哥那样的。” “丫头啊,你可是糊涂了!他是早有家室的人了,你没法子嫁给他的。” 虽然早就猜到了女儿的心事,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林如海还是跺脚。 黛玉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委屈嗫嚅道: “女儿又没说非得是琏二哥,就要‘像’他那样的就行。” 林如海顿时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既然女儿想要找个“像”贾琏的,那当爹的就马不停蹄赶紧去找呗,反正不能委屈了宝贝女儿。 “只是那又何必还要去京城呢?” 黛玉正色道: “爹爹头前说要我去外祖母家多受些教育,那些针黹女红、梳妆打扮、礼仪体统以及管家之才,如今这家中可有谁能教女儿呢?” 这个理由很充分,让林如海无话可说。 黛玉这样的贵族小姐,日后嫁入夫家是要做主母的。 管理夫家的内眷事务,从日常用度到人情世故,上至侍奉长辈,中间迎来送往,下至辖制家奴,确实都必须要有正规的贵族教养才成。 贾敏已逝,若是没有荣国府这样家庭的教养,女儿未来嫁入夫家会遭人轻视。 林如海仔细想了想,也只得点头同意。 确实黛玉年纪不大,先去荣国府住个一两年,自己这边赶紧给黛玉找个合适的夫婿,能让她瞧得上眼,也就罢了。 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问: “那琏二方才写的那阙词,是什么意思?” 黛玉淡淡说了句: “没看懂。” 林如海正要开口再问,却听外面人来报: “老爷,外面有宫里的人来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一样的圣旨 “宫里?什么事?” 林如海心头一紧。 头前儿皇上发来的不都是密旨吗?怎么这回宫里直接派人来了? 小厮在门外赶忙回道: “请老爷快些,外头是位太监老爷来传旨的,请老爷和琏二爷一道儿接旨。” 啊?贾琏刚刚到扬州,京城里的旨意就到了?这样忒巧了吧? 林如海心中疑惑,但并不敢怠慢耽搁半分,赶忙命人去摆了香案,大开中门,自己则赶忙去更换官服。 黛玉在旁听闻忽然有旨意,也不由一惊。 是福是祸,委实难测。 她心下一急,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慌得林如海又赶忙折返回来替女儿捶背。 黛玉边喘边朝父亲摆手: “爹爹……公事要紧……” . 领着四个小太监来传旨的,是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 一见身穿官服的林如海和贾琏赶出来跪接旨意,裘世安立刻满面笑容地从马上下来。 他此时乃是代天子说话,不便与贾琏等人客气,但还是特意露出了满脸喜气。 这个笑容能让接旨的人心里踏实,自然也就要承他的人情。 官场上的许多事情,常常是一个脸色、一个眼神,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要是这都看不出来,体会不到,非得什么事都得哇啦哇啦说出来才能懂的,那说明官场真的不适合你。 . 裘世安大步走至香案之后,南面而立,将手中的圣旨高捧过头,朗声道: “特旨,贾琏、林如海接旨。” 之所以贾琏的名字念在林如海之前,乃是因为此时贾琏的品级已经高过林如海。 裘世安睥睨了一下跪倒在地的贾琏、林如海、以及一众仆从,展开圣旨,昂然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宠绥国爵,式嘉忠勤之劳……” . 贾琏低着头,一肚子吐槽: 人家电视剧里的圣旨不都是大白话吗? “赏银三千万两,黄金八千万两,钦此。”多干脆,多爽啊,听着就那么简单痛快。 怎么真穿越来了,圣旨全都是文言文啊? 前面还都是一套一套文绉绉的场面话,这都念到好几百字,光知道是夸人的话,愣就没说赏多少钱。 还有,这个叫裘世安的太监,《红楼梦》里确实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可……这太监他怎么长胡子啊? 人家电视剧里的太监,哪个不都是女里女气、阴阳怪气?甚至得像《龙门飞甲》里的“厂花”雨化田一样,面容绝美,阴柔狠毒,离着东方不败就差着一套“吸星大法”。 可眼前这个裘世安,四十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再加上两撇黑臻臻的胡子,这tm是太监?中国男足都没他爷们儿! . 光顾着吐槽了,人家裘世安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钦此”,贾琏还愣怔着呢。 裘世安笑容满面地转过香案,双手将圣旨捧给贾琏: “贾大人,接旨吧。” 贾琏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明白过来——你都说啥了就让我接旨啊? 林如海赶紧捅了贾琏一把:“快接啊。” 贾琏赶忙将双手举过头顶: “臣贾琏领旨谢恩。” 裘世安将圣旨递在贾琏手里,还特意拉了贾琏一把,笑道: “贾大人啊,年轻有为啊,前途无量啊。” 贾琏随着他的手站起身,瞧了瞧手里这一卷圣旨。 . 对,不是一张,是一卷。 电视剧里的圣旨不都是半米来长的黄绫子的吗?怎么这圣旨也长得不一样呢? 其实用脑子想想就明白了,刚才这长着胡子的太监大叔念了少说得有八九百字,每个字还都写成核桃那么大的隶书,半米长?哪儿够写啊? 贾琏手里的圣旨往少里说有两米五长,由紫、白、黄、红、蓝五色织锦而成,其上有祥云瑞鹤底纹,左右两端织有“奉天诏命”字样,两头以轴柄为贴金轴。 圣旨卷首,是两条相互追逐的翻飞盘龙,此后全文都用气度雍容,圆润飘逸的楷书书写,上钤“勅命之宝”大印,次接“广运之宝”骑缝大印,落款处盖有“制诰之宝”印章。 圣旨的内容不仅全部都是晦涩高深的古文,而且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要是没点儿学问,别说不知道怎么断句了,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 贾琏再一次庆幸自己的明智。 这要不是自己趁此机会在鹤山书院里恶补了一下,一个现代穿越者就凭空想在古代混迹官场,那迟早得是砍头半小时的下场。 . 裘世安不知做了多少回传旨的事情,也有天大喜事的,也有抄家灭族的,早见惯了接旨之人的各种奇葩反应。 此时他已经宣旨完毕,便不用再端着架子,见贾琏似乎还没回过神儿来,便笑道: “贾大人大喜啊,这可是皇上的恩典,特意吩咐老奴赶来扬州等着。 老奴就等着贾大人从姑苏一回来,就立刻赶来宣旨的。” 贾琏一听他在买自己的好儿,赶忙先从怀里掏出几张一百两的银票,直接塞进了裘世安的衣袖里,笑道: “些许心意,给公公赏人用。 从京里赶到扬州,委实辛苦,来来来,请公公先入座奉茶,容我们备下宴席来,必定要与公公痛饮几杯。” 裘世安知道这年轻人正得圣眷,也乐于与他亲近亲近,当下也不推辞,便入了林府。 吃茶其间,彼此说了许多亲亲热热的闲话,直到酒宴开席,三人又是一番谦让,最后,还是裘世安坐在首座,林如海与贾琏一左一右在下首相陪。 贾琏特意拿出了最后一坛“破坛香”,一启开酒封,顿时酒香满屋。 裘世安眯着眼睛,鼻孔一张一翕: “唉哟这是什么宝贝啊?怎么怎么香啊!这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吧?” 贾琏笑道: “公公跟着皇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这是我自酿的乡野之酒,也不过就是请公公尝个新鲜罢了。” 裘世安被恭维得舒坦,也不客气道: “可不是,我在进宫之前,也是个好酒之人。这些年在宫里头,是把天下的好酒统统喝了个遍,别说,还真就是没喝到过你这么香的酒。” . 哦?喜欢喝酒?那好办了。只要是爱喝酒的,就没有不爱喝这“破坛香”的。 等等,他说他“在进宫之前也是个好酒之人”,小孩子不至于说喜欢喝酒吧?那就是说,这个裘世安是成年之后才入宫咔嚓的? 靠,我说他这太监怎么长胡子呢,敢情是长成男人之后才下的狠手。 牛人!你这都快赶上魏忠贤了。 . 酒桌上想拉进距离,易如反掌,三杯两盏过后,彼此就已经称兄道弟。 不需贾琏开口,裘世安已经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拉着贾琏的手笑道: “皇上这回给小老弟的恩典可不小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太监孩子套狼 贾琏含笑瞧着裘世安,并不说话。 裘世安便接着说道: “皇上给大人此行加了个“江南巡抚”,按照旨意上说的,要“巡行江南、安抚军民、事毕复命,即或停遣”,虽说也和顺天府知府一样都是三品,可这是个“清吏治、肃官邪”的都察院宪衔,背后的意思可不小啊。 日后若想升节度使、观察使,那都得有都察院的履历才行。 由此可见,小老弟的前途无量啊。” 贾琏赶忙客气谦虚一番,顺便又敬了两杯酒。 裘世安吃得舒坦,又继续道: “小老弟啊,你此番得了这个“江南巡抚”的头衔,那你这一趟扬州姑苏,就变成了京城大员临时被派出京去巡行纠察。如此一来,你之前在扬州清缴盐商的事情,就算彻底是名正言顺了。 林大人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小老弟是皇上选出来的千里马,都是圣眷正隆的人呐,日后也少不得提携提携在下我啊。 皇上旨意里头连夸小老弟协助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发现了两淮盐政上的漏洞,又给国家追缴了巨额税银,此番是特命让小老弟亲自押运着这一大笔银子返京,又命总督漕运部院配合押运,这一到京里,皇上少不得还有嘉奖赏赐,小老弟这回可是里子面子全有了。” 人家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贾琏自然不能“给脸不要脸”,赶忙笑道: “这是皇上的恩典不假,可也须得有裘大哥这样的贵人来传旨不是? 如今咱们在扬州,那自然是让我姑丈做东道。 等回京之后,裘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常来我家里赏光赏光,我那里旁的不如宫里,几杯水酒还是出得起的。” 裘世安听了这话,更觉贾琏是个极为“上道儿”之人,才刚刚二十的年纪,却已经是办事精明干练,说话滴水不漏,人又生得出类拔萃,这样的人物,自己能提前与之攀上交情,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于是哈哈大笑: “我就爱听这句‘裘大哥’,以后少不了叨扰小老弟。” . 酒宴一直吃到了下半晌,裘世安起身道: “真真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可偏偏我还得赶去总督漕运部院传旨,公务在身,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总督漕运部院衙门在南直隶淮安府,乃是漕运总督的驻跸之处。 漕运总督的全称叫做“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除了管理运河沿线的漕运行政事务之外,也兼掌漕运军务,乃是正二品的大员,更是出了名的肥差。 漕运衙门管理的粮船就有上万艘,船工水手、漕运官兵共有十几万人,更有常盈仓、常平仓、预备仓和庄仓若干,下辖仓储、造船、卫漕兵丁又有两万余人。 除此之外,漕运总督还有亲辖的武装部队和水师营,被称为“漕标”,包含本标左、中、右、城守和水师七营。 正因为漕运总督虽是文官,却又能够亲自领兵,故此,漕运总督的尊称可以是“漕台”,也可以是“漕帅”。 能做漕运总督的人,必须是极得皇帝信任之人。 裘世安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妨好人做到底,便笑着告诉贾琏: “如今的漕运总督不是外人,乃是忠顺王爷的大舅哥高启功。 皇上亲口说过:高启功是个牢靠人。” 贾琏心中一动。 牢靠人? 忠顺王是死命抱住皇上大腿的,所以皇上才说忠顺王的大舅哥是牢靠人吧? 这回,不妨让我来试试深浅。 于是贾琏皱了眉,低头不语。 裘世安见状,知道这当中有事,便问贾琏缘故。 贾琏长叹一声: “只怕这趟回京,未必会顺利。” . 却说裘世安果然是个好酒量,在贾琏那里喝了大半斤的“破坛香”,竟然走路都不打晃。 不过喝酒之后,总归是有些酒困,裘世安便也不再骑马,命扬州知府衙门给预备了马车,一路连夜赶去了淮安府。 第二日一早,见到漕运总督高启功,当众传了旨,自然也少不了一顿招待酒宴。 在宴席上,高启功和裘世安推杯换盏,也极是亲热。 二人渐渐说到了贾琏,高启功不由撇嘴道: “这个贾琏,如今在江南可是出尽了风头。 他人还没到扬州,就先跟盐帮勾结在了一起。 为了包庇一个贩私盐的盐帮女子,就当众杀了我漕军的一个千总。 此事我据实上奏的折子,皇上留中不发,我也没奈何。 但此事绝对没完,如此狂徒,我迟早还是要上奏弹劾。” 裘世安“噗嗤”一笑: “你那折子,皇上看了。 只是有人比你手快,早你一步就递了一本上去了。 皇上留中不发,倒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管而已。” “不想管?”高启功立时瞪大了眼睛,放下酒杯道: “当年贾家一门两国公,手握重兵,到了他们儿子辈上,贾代善和贾代化还各自把持了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十几年。 直到贾代化病死,他们贾家见自家无人习武,又将他姻亲王子腾弄在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上,一坐又是十几年。 若不是皇上英明,日前断然将王子腾升迁为九省统制,否则这京畿地区的兵权还不知多久才能收回来呢。 贾家如今虽已经不掌兵权,但他家旧日的人脉还在,且他贾家一向勾结着北静王,从太上皇到皇上,不都是一向以压制、分化贾家为策略么? 怎么如今揪住了贾琏杀人这么个把柄,反倒不想管了?” 裘世安故作高深地一笑: “一个贾家算什么? 你也不掰着手指头瞧瞧,他们贾家那些后人,都是什么德行。 那起子没出息的玩意儿,皇上并不在意,想收拾的时候,动动手指头就完了。 皇上在意的,是跟贾家撕缠在一起的那些人和事情。” “我担心啊,皇上要是再给贾琏升官,那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贾家,只怕就又要死灰复燃了。” 裘世安将自己手里的酒杯,朝着高启功放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倒进自己嘴里,极为陶醉地咽下,才语重心长地说道: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第二百八十六章 白眼狼勾死鬼 “套狼?那白眼狼要不要套一只回去?” 高启功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裘世安听得出他这话里有话,笑道: “有现成的狼,顺手套一只回去也未为不可啊。” 高启功也回以一笑: “好啊,酒吃了好一阵子,咱们也添个节目。” 朝门外大声道: “去,把卞全叫来。” . 不一时,卞全就来了。 进门就先跪下磕头: “小的卞全,给大老爷们磕头,大老爷们万福金安。” 裘世安方才听高启功对此人直呼其名,便知此人是个白身,此时见来人一身粗使仆役的打扮,也并不意外。 只是听此人这一开口,便知其是个“吃生米”的——这人,嘴虽甜,却一看便知并非是家生的奴才,这个奴才,做得还不够地道。 高启功一指卞全: “卞全,你先说说你的来历。” 那卞全赶忙磕头道: “小的卞全,小时候家住在姑苏阊门外,六岁上父母双亡,正好十里街内的仁清巷里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内老僧收小的做了个沙弥,法名叫做全通。 后来有一年三月十五,庙中油炸供品,师兄们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又兼周围人家多用竹篱木壁,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都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葫芦庙已毁,师傅师兄都死伤了,小的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便遂趁年纪蓄了发,充做门子过活。” 一个只管看门通报的门子,还是个从和尚改行过来的门子,能套住什么狼? 裘世安看这个叫卞全的门子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身形瘦小,腰背略有些佝偻,一张小瓜子脸生得虽然秀气,只可惜五官之中的眼睛是个“破相”——单眼皮,四白眼。 裘世安心道: 就冲这双黑眼珠周围全露着眼白的眼睛,这个人自己就是个“白眼狼”。 但裘世安不说话,只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片鱼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似乎听得饶有兴味。 高启功又朝卞全道: “说一说你来我这里之前,都遇到了什么事情。” 卞全又磕头道: “小的遵命。” 原来卞全之前是在金陵知府衙门做门子,因见当时上任的应天府知府,正是八年前寄宿在葫芦庙、靠卖字撰文为生的穷儒贾雨村,便在贾雨村准备下令抓捕薛蟠之时,用一声咳嗽一个眼神,阻止了贾雨村。 这门子给了贾雨村一张“护官符”,痛陈利害,最后贾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当街打死冯渊一案,放走了凶手薛蟠。 而对于双方争抢的丫鬟,也就是当年资助贾雨村上京赶考的大恩人甄士隐被人拐走的唯一亲生女儿英莲,贾雨村也就装作不知道,任由她被薛蟠抢走。 裘世安听他说完,似乎也很是义愤填膺,用手拍着桌子道: “这贾雨村真是个小人!” 忽又转而问卞全: “虽说此事可恨,但你的的确确是帮了贾雨村,他怎么谢你的?” 卞全登时满脸愤恨: “谢我?哼!那个无耻小人贾雨村不但没谢我,反倒从此对小的大加防范,唯恐小的泄露了他当日贫贱时的事来。 不到三个月,这个丧尽天良的贾雨村竟然故意寻了个不是,将小的给远远发配出去充军。” . 话都问完了,高启功便打发了卞全出去。 之后,向裘世安道: “这个贾雨村,也是个正经进士出身,选入外班,后来又升了知府。 虽有些才干,但为官贪酷,且又恃才侮上,上上下下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他上司参了“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圣上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这个贾雨村在失官之后,四下游历,继续钻营。 先是在金陵营谋进了江南甄家做了西席老师,后来又辗转到了姑苏,在林如海家教书,终于给他通过林如海攀上了贾家。 这贾雨村与贾家联了宗,自称是贾政的宗侄。 贾政便竭力内中协助,在题奏之日,给他谋得了一个复职候缺。只不过两个月,便给贾雨村谋补了金陵应天府知府的缺。 按说他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应当殚心竭力图报,这厮却因私而废法,岂不就是个白眼狼?” 裘世安听他说完,哈哈一笑: “贤弟,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跟老哥说句实话,这个卞全,是不是你放出去的‘勾死鬼’?” 高启功一滞,随即也哈哈大笑: “真真儿是什么也瞒不过裘大哥的这双‘火眼金睛’啊!难不成大哥是能掐会算不成?” 裘世安心中微有得意,脸上的笑容却反而淡了下来: “被远远充了军的门子,如何还能在贤弟这里?可见这人是贤弟提早安放过去的棋子,现在收回来罢了。” . 高启功心中暗道: 我妹夫曾说,这个裘世安乃是当今圣上的智囊,果不其然。 据说他在二十岁上受‘净身’之苦,就是为了能日日傍在当今圣上身边出谋划策,难怪当今圣上如此倚重于他。 想到此,高启功也便直言不讳: “有了这贾雨村徇私枉法的证据,再抓住了那个薛蟠,我就不信,这样牵连不出贾家来?” 裘世安伸手拍了拍高启功的肩膀: “你这一片忠心,我瞧得清楚,皇上也瞧得清楚。 只是按你这样牵连出贾家的罪名,除了收拾了贾雨村,贾家又能动了多少? 与其只做这等伤及皮肉的事情,不如等待时机,要么不动,要么,就彻彻底底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这样狠毒的话,从裘世安嘴里说出来,却是风轻云淡风平浪静,绝无半点阴森的痕迹。 看高启功心有不甘,裘世安又道: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王子腾上了三、四个保本,都是保荐贾雨村,我这趟来,也要圣上召他进京陛见,之后就要给他后补个京缺呢。” “啊?”高启功腾地站起身,皱眉瞪眼,却又无话可说。 裘世安一把将他按着坐下: “你急什么?把他调到京里,‘嘲风司’的人才方便干活儿。” 高启功低头想了想,又道: “说到‘嘲风司’,我可更不懂了,怎么贾琏杀了我手下的千总,竟然是‘嘲风司’动的手?” 第二百八十七章 面子银子女子 “这当中的事情,贤弟迟早会明白,此时我不便明说。 贤弟只记住一句话就成了:干好皇上交给你的事儿,管好皇上交给你的人。 你是皇上的眼睛,是皇上的手和脚。” 裘世安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头,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点了点: “这个里面的事情,不是你能替皇上做的。” 他这慢悠悠的几句话,把高启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连连摆手: “裘大哥,小弟打死也不敢……” 他话没说完,裘世安已经亲自拿起酒壶,给高启功斟了满满一杯酒,笑道: “你看你,咱们自己兄弟喝酒,说几句体己话,你这么着急干吗?” 该敲打的敲打,敲打完一看对方明白了,立刻还能将关系更拉近一层,中间还不着一丝痕迹,这是本事。 二人又连饮了两杯酒,裘世安才道: “漕帮的人,近来胆子有些忒大了。 他们见到贾琏的座船上插着青牙旗,不仅不避让,竟然还敢去围堵,甚至还敢趁乱偷走了青牙旗,这事儿可很不小啊。” “什么?”高启功再次腾地站起身,“漕帮的人敢去偷了青牙旗?他们要造反啊?” 此时,裘世安是真真沉下了脸: “皇上本来要发上谕问你的,是我拦住了这事儿。 我跟皇上说:让我先过来亲自问问,恐怕老高是真不知道此事,要不他的折子里也不能一个字也不提,他不是欺瞒皇上的人。” 高启功“咕咚”一声跪下: “多谢裘大哥救我!” 裘世安双手扶他起来: “你也不必谢我,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本就该互相帮衬着替皇上鞠躬尽瘁。 你这个位置何其重要,你心里有数,这是皇上信任你看重你。 自打有了‘粮船帮’开始,运糟为业的人便形成了漕帮,到如今,全国上下的帮众有将近百万人。 这百万人,肩负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维系的是全国的粮仓安危,南北钱货,来来往往都得靠他们。 但他们这百万人汇聚在一处,本身就成了一股子势力,一旦失控,后果可极为不堪设想啊。 咱们得用漕帮,所以朝廷才自降身价招安了漕帮。 漕帮历任帮主也都发誓以‘漕规’严控帮众,发誓无论何时在水路上,漕帮都必须对官船、兵船和铸币运铜船恭敬让道,凡事必以朝廷为大。 除此之外,就是皇上当时还在潜邸,正逢弱冠生日,漕帮帮主随着生辰礼物送进来了十面青牙旗,以示忠心。 如今他们胆敢偷走青牙旗,如此对皇上的不敬之意,可就是昭然若揭了。” “这帮子贱民!得了朝廷的恩典才能称霸水路,如今倒敢骑到朝廷头上来了!可知是贱皮子发痒了,我这就派人去狠狠收拾收拾,让他们见点儿血。” 高启功越想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愤怒,没想好怎么办,但也得先跟皇上派来的人坚决表个态。 裘世安点头嘱咐道: “回京之前,务必得把青牙旗找回来。 另外,这趟往京里运银子,可是给皇上长脸的事情,你要是因为跟贾家有过节,就把事情办砸了,那皇上可不答应。” . 贾琏并不知道裘世安从淮安又直奔金陵而去,他如今得了圣旨,自然要忙着清点、催缴盐商那一千多万两税银的事情。 又过了数日,银子清点完毕,刚好漕运总督高启功派来的大型官船就到了扬州。 这三艘官船都是簇新的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面,舱望的大旗上还绣有“江南巡抚”的闪金大字。每艘船上都配备着几十名衣甲鲜明的漕军士兵,周遭还有五艘护卫的漕军兵船,委实是威风得紧。 随船而来的,竟然还有漕运总督高启功,这可是众人都未曾想到的。 虽然贾琏是双料正三品,可漕运总督毕竟是正二品大员,没有个大官从外地跑来见小官的道理啊。 但二品大员、忠顺王爷的大舅哥高启功不仅来了,而且还是大张旗鼓地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大串捆得像粽子似的江湖人。 贾琏带着一众官员,将高启功迎进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众人都落了座,高启功客气非常,连连向贾琏致歉。 贾琏这才得知,那些被捆着的人,乃是自己来负荆请罪的。 领头的那个长得像排骨成精、走路都晃荡的老头子,就是天下漕帮的总帮主丁荣良。 跟在他身后来负荆请罪的,全是江苏二十一帮之中的江淮四帮的头面人物。 因为围攻贾琏座船的事情就发生在了江淮四帮的水面上,故此江淮四帮的帮头、副帮头以及八个分管水手船夫的水头子和分管码跺工的八个跺头子,都自己捆了自己,来向贾琏赔罪。 但最大的问题是,青牙旗还没找到。 . 贾琏倒是挺大方: “既然找不到,那就算了。” 高启功心中怒道: 不是你治下出了事,你自然是大方。 面上却笑道: “这青牙旗事关重大,就这么算了如何使得? 我打算叫他们江淮四帮的人都来这里,请贾大人辨认一下。” 贾琏心道: 呸!漕帮是归你管的,他们偷了老子的东西,你不逼着他们给老子交出来,倒想着要把责任也推给老子一半,美得你! 于是贾琏摇头道: “那日发生事情是在他们江淮四帮的水面,却未必是江淮四帮的人做的。 这个事情,还得让他们漕帮上上下下都动起来才成。” 高启功心道: 你以为我没让漕帮上上下下都动起来啊,人都宰了几个了。 他还没说话,贾琏已经一锤定音: “也罢,既然漕帮的人都带来了,那就把他们先交给我好了,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把皇上的东西送回来。” . 启程这日,扬州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林如海依依不舍地送黛玉上船,黛玉也依依不舍珠泪盈盈。 沙飞船乃是扬州沙氏所造,因如同楼船一样皆有木顶的船都被称为“飞仙”,故称为“沙飞船”。 贾琏乘坐的大型沙飞船更是做工精致、用材考究的楼船,舱室宽敞,船身较大,稳定性、舒适性更好。 楼船两层,贾琏住一层,一众女眷住二层,其余两艘船都盛满了沉甸甸的白银。 贾琏笑容可掬地站立船头,向岸上送行之人拱手致意。 他心中有把握,用不了多久,青牙旗就会老老实实回到他手里。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期盼的水贼呀 京杭大运河水面宽阔,漕船、民船南来北往,好一番繁忙兴旺景象。 运河中的船只行驶一来靠顺水,二来靠顺风,赶上不顺风也不顺水的时候,就得靠纤夫拉纤。 从扬州奔京城,乃是从南向北,运河中行船便是逆水行舟,除非偶尔顺风,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纤夫拉纤前行。 回程的三艘大沙飞船确实气派,有两艘里又都是沉甸甸的白银,这样的船所有的纤夫自然是不少。 但给贾琏乘坐的官船拉纤的,却并非寻常纤夫,而是漕帮总帮主丁荣良等人一众漕帮头领。 贾琏命人在这些人身上,个个都绑上一面大大的红色三角旗,旗子的一面上用白字写着“漕帮无信”,另一面写着“漕帮无能”。 几十人,几十面旗子,别管天上有没有风,他们自己都能带起风来。 而他们带起来更大的风,则是“天下第一大帮”漕帮言而无信和漕帮帮主管不住手下的江湖风言风语,船还没走出十里地,消息都已经四下里传出去了几百里。 江湖各大帮派都纷纷赶来,混在老百姓当中看热闹,或者装作老百姓起哄欢呼,简直是把漕帮的人脸皮都当鞋底了。 其实漕帮中人又不是吃白饭的废物,他们早就追查出来,当初从贾琏船上偷走青牙旗的,确实并非是漕帮中人,而是漕军中的两个小子。 漕运总督高启功逼着漕帮总帮主丁荣良交出青牙旗,丁荣良一时搞不清高启功用意如何,只好敲侧击地向高启功说请他也查一查当日一同围堵贾琏座船的漕军。 但高启功一口咬定一定是漕帮偷了青牙旗,死压着漕帮交旗交人。 丁荣良也是一赌气,干脆带着人就直接向高启功负荆请罪——其实的意思是:要旗子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启功原本的意思是要狠狠敲丁荣良一笔巨款,谁知道这老家伙来了个“滚刀肉”,高启功嘿嘿一笑,将这一堆烫手山芋都直接扔给了贾琏。 贾琏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堆山芋烫不烫手,反正又不是我们家的山芋,你敢扔过来,我就往死里作践。 漕帮的人实在没了辙,连夜凑出了两万两银子,趁夜里送进了总督漕运部院衙门。 于是,贾琏的船还没驶出江苏境内,就有漕帮的人送来了两面青牙旗、四具尸首和一万两银子,苦苦恳请贾大人放回老帮主。 贾琏收下青牙旗,放了漕帮的人,却退回了四具尸首和一万两银子,轻轻撂下一句: “谁的事情找谁去。” 贾琏不要银子,漕帮的人彻底慌了,两天后,老帮主又亲自送来了两万两银子,苦苦跪地哀求,贾琏才收了。 两万两银子,可真真不是个小数目,贾琏收下它,另有打算。 . 诸事顺利,贾琏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背着手,溜溜达达上了二楼。 船上不比陆上,等丫鬟看见贾琏通报的时候,贾琏已经出现在二层的楼梯口了。 各位姑娘就寝在各自的内舱小间,白日里就都在敞开花窗的大舱内活动起居。 黛玉还是体弱,不敢靠近窗边,便坐在了东边细绢雕花屏风旁,一手托腮,静静看书。 妙玉端坐在靠西边的桌旁,自己跟自己下棋。身子周围摆了四个青铜香炉,里面全点着上等的水沉香,香烟袅袅,仙气腾腾。 晴雯附身在大舱的东北角的绣架上专心刺绣,如醉如痴,打雷都听不见。她身边的花窗半掩,这样能够既借着外面的天光看得清楚,又不至于让江风吹乱了七十二种颜色的丝线。 只有茱萸,在西南角的贵妃榻上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扒着东边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一会儿又去抓一把瓜子儿,嗑得一桌子都是瓜子皮。 一见贾琏上楼来,黛玉抿嘴儿一笑: “除了吃饭的时候,可是好容易才见琏二爷上来一回。” 妙玉动也不动,脸上依旧冷若冰霜,全装作没看见贾琏,可她手里抓着的棋子,却是接连直接往“眼”里填了好几个。 晴雯是真没看见,她一会儿双手捧起原有的砚屏仔细端详,一会儿又用手指模拟绣花针,随着砚屏上的针脚来回比划,一会儿又皱着眉、托着下巴苦苦思索,好像天地间万物已死,就只剩下了那幅刺绣。 仍旧是只有茱萸,三脚两步跳到贾琏身边,跺着脚抱怨: “烦死了!闷死了!晴雯也不理我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撞墙了。” 贾琏知道她几天已经把买来的东西折腾好几遍了,在姑苏买的话本子小说她已经看了三十多本,瓜子儿松子儿花生榛子,她都嗑了快一筐了。 实在闲的没事干,她今天一早就拿着弹弓,将桌上的龙眼往别人船上打,幸亏贾琏赶上来制止住了。 像茱萸这种一时一刻都闲不住的主儿,能找个笼子关里头就好了。 要不,她精力过剩,就跟哈士奇似的,拆家。 贾琏刚要开口说话,下面就传来了兴儿的声音: “二爷,有船在追咱们呢。” 贾琏刚刚“啊”了一声,茱萸已经兴奋得一蹦老高: “太好了!说不准是水贼!” . 贾琏心道: 谢天谢地! 穿越文里头,主角个个都能遇到水贼,我这都来了多久了,可算是给我等到水贼上门了。 这水贼来的可忒是时候了,最好能跟打地鼠似的,够哈士奇茱萸打一路的才好。 “要真是水贼,谁也不许跟茱萸小爷抢! 茱萸小爷一个人打他们一伙儿,冒头一个打一个!” 比哈士奇还兴奋的茱萸从贾琏身边直接窜了下去了,被贾琏一把薅住了后脖领子: “茱萸小爷,先更衣去!” 茱萸一拍脑袋: “对啊!茱萸小爷得是男装啊。” 她此刻兴奋得跟见了兔子的狗一样,蹦起来转头就往小隔间跑,小丫头赶紧追了进去。 黛玉瞥了茱萸的背影一眼,淡淡: “阿弥陀佛,可算是有该死的鬼送上门来了。” . 贾琏从花窗里朝外一看,“噗嗤”一笑: “还真是‘该死的鬼’。” 第二百八十九章 贾雨村找倒霉 黛玉听贾琏如此说,不禁也好奇,起身顺着贾琏的眼光朝窗外一望,只见在自己一行的三艘官船后面,正有一艘尖尖小小的轻舠,两个船工正拼命划桨,飞速地追着贾琏的船而来,眼瞧着就到了近前。 这小艇的船头,站在一个中年男人,正翘着脚一脸急切地往贾琏船上张望,原来正是贾雨村。 这贾雨村给黛玉做过两年老师,又是林如海十分看重之人,此时黛玉听贾琏说他是“该死的鬼”,不禁沉下脸,白了贾琏一眼道: “满嘴胡沁,没个正经。” 贾琏一贯“怼人等不到天亮”,立刻笑道: “许你说,不许我说? 再说了,他是你老师,又不是我老师。 你们两个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若肯赏个脸跟他称兄道弟,能叫他高兴得直冒鼻涕泡儿。 这么一算,你还得叫我一声师伯呢。” “呸!美得你!还师伯,你才多大年纪?要论也是师叔。” 黛玉反怼一句之后,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吃了亏,身子一转,赌气道: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贾琏哈哈一笑: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哪有什么坏心?” 忽听得一旁传来妙玉冷冷的一句话: “你们两个,当别人都是死的么?” 黛玉登时满脸通红,用书捂着脸,坐回屏风旁边去。 贾琏扭头一看,却见一团香烟萦绕之中,一身肃杀之气的妙玉仍旧端坐在桌边,两眼仍旧只是盯着棋盘,一张棋盘上已经摆满了黑白子,远远看去,竟已经摆成了一幅“阴阳鱼”。 贾琏心中一凛,心中飘出五个字: 围棋女杀手。 幸亏此时一身男装的茱萸像二哈一样急火火地蹿了出来,才冲散了满船舱的尴尬。 贾琏赶忙招呼茱萸: “走!下楼打水贼去!” 茱萸兴高采烈,欢呼着直接就冲下楼去了。 贾琏忽然发现: 没心没肺没脑子的茱萸,是那样的可爱。 . 贾琏跟下楼来,外面贾雨村的轻舠已经追到了贾琏的大船附近,左近护卫的兵船立刻严阵以待。 贾雨村朝着贾琏的船上大声道: “琏兄弟,可忘了雨村么?” 贾琏朝兴儿一努嘴,兴儿立刻会意,跑出船舱就向贾雨村笑道: “唉哟,这不是林姑娘的老师贾爷吗?您不是在金陵当知府大老爷吗?怎么坐了这么一艘小船出来啊?这不委屈您了?” 以贾雨村的身份,完全可以不搭理兴儿这等奴才。 但问题是,兴儿是奴才不假,但他是贾琏的奴才。宰相门前七品官,想讨好贾琏,就得先讨好贾琏的奴才。 所以贾雨村的满脸笑容更加灿烂: “我如今还是原来的官职,不过万岁爷召我进京陛见,这一路山长水远,旅途寂寞。 我听说琏二爷正好在扬州接了林姑娘一道儿回京,我与你们二爷是同宗弟兄,又与林姑娘有师从之谊,如此同路作伴,却不是好?” 兴儿知道舱里的贾琏必定都听得清楚,便笑道: “我们琏二爷这会子正歇着,我这就去回一声儿,请贾爷稍候。” . 茱萸下了楼从窗户往外一看,立马就后悔了。 跺着脚恨道: “这哪里是水贼?谁骗我说有水贼来着? 好端端的,你有事没事净骗人,快赔我一群水贼来!” 贾琏在心中仰天长叹: 女人啊,就没一个讲道理的吗? 茱萸还不罢休,用软乎乎的小手抽打着贾琏的肩膀: “我不管,你必须得赔我一群水贼来!” 贾琏早就总结出了一套怎么对付茱萸的方法,闻言立刻满脸轻蔑: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这玩意儿可比水贼好玩儿多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茱萸登时好奇心大起:“真的?” . 贾雨村被请上了船,一见面就朝着贾琏亲热万分地叫: “琏兄弟,可见着你了!叫我好生想念你啊!” 贾琏听说贾雨村打着“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旗号,已经正式与荣国府连了宗,这个比贾政只小四岁的贾雨村,拜了贾政当叔叔。 于是,从贾政那里论下来,贾琏就多了贾雨村这么个大了十七岁的“叔伯堂兄”。 “哎呀我在金陵,听说了不少琏兄弟的事迹啊。 金陵的茶馆、书场里头的说书先生,要是不会说《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案》或是《琏爷江南行》,那是连饭辙都找不着的。 我为了赶上琏兄弟,特地单人独骑,轻装简行,一路马不停蹄啊。其余的大件行李,都另外叫人用大船送进京城了。” 贾雨村见贾琏身边还跟着一人,个子小小,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精干短打扮,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装,心中登时一阵冷笑: 冷子兴早说过,这贾琏十分好色且十分惧内,夜夜不能消停,是以常常只能将身边小厮做出火之用。 原来,他身边的小厮里头还有女子装扮是啊,这个贾琏,果然是个实打实的色中饿鬼啊。 这等好色之徒,必无大志,看来裘公公所说之事,倒也好办了。 . 贾雨村正想着,那女扮男装的之人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好听: “我是琏二哥的兄弟茱萸小爷,你既然称他做琏兄弟,那咱们就也是兄弟咯?” 贾雨村心道:跟人说话自称“小爷”?这女子好没规矩! 但贾雨村一心要与贾琏攀扯,也只得笑着应承这个“没规矩的女子”: “原来是朱小兄弟啊,幸会幸会。” 茱萸一吐舌头: “你才是猪的兄弟。” 贾琏只觉自己莫名其妙就挨了一刀: 这个笨蛋茱萸!你不会说假名字也罢了,你连骂人也不会啊?你到底是骂他还是骂我啊? 脸上却不好表露,只皱眉道:“不得无礼。” 然后朝贾雨村道: “我这小弟方才没说清楚,他姓朱,朱秦尤许的朱,名叫一余,一二的一,多余的余。 我想起咱们上回一路返京之时,与雨村兄一路作伴,果然解了不少的寂寞啊。” 贾雨村还没开口,茱萸已经等不耐烦了: “上回我不知道,这回可确实是寂寞无趣,咱们须得消遣消遣。” 贾琏一笑: “我楼上还有公事,你跟雨村兄在此消遣吧。 他这人极为有趣,又很是随和,跟他在一处,包你不寂寞。” 说罢,已经朝楼上走去。 贾雨村还没缓过神儿来,茱萸已经掏出四粒骰子,往桌上一丢,骰子滴溜溜不住滚动: “来,咱们掷骰子,我坐庄,一把一百两银子!谁赖皮谁是猪!” 贾琏一边朝楼上走,一边在心里偷笑: 贾雨村,这可是你自己追上来找倒霉的,看不输死个马屁精的! 第二百九十章 虐文男主雨村 贾琏上到二层楼上,兴儿跟着也将字帖捧了上来,便安砚磨墨,伺候贾琏写字。 自打到了红楼世界,只要闲来无事,贾琏便常常临帖练字。 在这个没有打印机的年代,贾琏想要进入官场高层,没有一笔像样的字,可委实没法见人。 古代崇尚文化,就连大奸臣秦桧、严嵩、蔡京,都无一不是大书法家。等到了贾琏的前世,就已经几乎人人写字都跟狗爬的似的。 贾琏前世也是只会输入法,一拿笔就提笔忘字,一下笔就七扭八歪。 虽然因为肌肉记忆,可以用贾琏原主的书法基础,可惜,贾琏的原主本身就是个不爱读书写字的,他那点书法底子,只有当年入学开蒙时练的童子功,凑合能写几笔不太丑的楷书,仅此而已。 这样的书法水平,在家里记个账是够了,可要是想混迹官场?那就是个笑话。 也幸亏贾琏一直不间断的练字,尤其又在鹤山书院里,得到了若干位书法名家手把手的指点,贾琏如今的字也算是很看得过去了。 . 兴儿是个没事就给自己加戏的,这会子一边磨墨,一边乜着眼睛向晴雯道: “这时候正经该你伺候二爷笔墨了,你倒好,大小姐似的坐着不动,二爷白疼你了。” 这要赶上平时,估计又是一场斗嘴。但此时晴雯正双手捧头,苦苦思索一处针法,哪里顾得上搭理兴儿? 贾琏将手里的笔杆子在兴儿头上敲了一记: “正经该她伺候笔墨?那你这会子伺候笔墨就是‘不正经’了?” 兴儿赶紧嘿嘿一笑: “小的伺候什么都正经。” . 黛玉手里拿着书,偷眼瞟着贾琏,心道: 都说宝玉是最护着自己丫头的,其实宝玉不过是放纵宠溺罢了。他屋里的丫头整日里恣意顽笑,嚣张跋扈得没了规矩,只怕迟早还是那些丫头自己吃亏。 倒是琏二哥,自打这个晴雯丫头跟着他,虽然也是抢尖抜上的性子,但大规矩是从来不错的。如今这丫头沉迷于刺绣,琏二哥就让她专注精于此道,这才是真真儿为这丫头好。 黛玉正想着,却听得已经重新摆了一盘新棋的妙玉吩咐自己的丫头: “出尘,你过去替琏二爷伺候笔墨。 让那个‘不正经’的小厮出去,他一身的腌臜气味熏得人头疼。” . 兴儿无可奈何地被赶下楼来,心里将妙玉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九九八十一遍。 一脸巴结之色的贾雨村还在一百两、一百两地输银子,一见兴儿,赶忙问: “琏二爷还忙着公事呢?” 话音未落,茱萸狠狠一拍桌子: “村大哥这是不想陪我消遣了?!” 贾雨村赶忙赔笑道: “怎么会怎么会,我只是方才一路追来有些口干,想等琏二爷一道儿喝茶而已。” 茱萸手里的骰子一把撒下: “四个五,开大!记上!” 贾雨村便乖乖在一旁的纸上又记了一笔。 茱萸白了一眼兴儿: “还不快拿茶来?记得拿大茶碗,村大哥这里赌性正高,喝茶不能耽误了手气。”说着话,骰子又掷了出去,“四个六,又开大!记上!” 手气?这他娘的就是晦气! 贾雨村无奈地一摆手,忍着心疼,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硬挤出一脸笑容: “这回不用记了,正好又是一千两。” 回头一脸求助地望着兴儿: “二爷那边公事忙完了,可千万叫我一声儿啊。” . 兴儿看着贾雨村输钱的速度比嗑瓜子还快,眼巴巴看着他一张一张地输银票,眼馋不已。 此时又听外面船夫说“岸上有人叫咱们停船”,便赶忙出来瞧。 果然是岸上的纤夫旁边,有个骑着马来的人,不住地朝船上挥手。 兴儿眼尖脑子好,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是林如海身边的下人,赶忙让停了船。 那人乘了岸边的小船过来,登上贾琏的大船后,说是贾府有家信送到了扬州,林如海赶忙让人追着贾琏送了过来。 船继续前行,兴儿拿着信上楼呈给贾琏。 贾琏接信在手,见信封上的落款,竟然是王熙凤。 . 与上一封问候信不同,在这封信里,王熙凤问了三遍贾琏何时回家。 因为王熙凤不会写字,这封信是她让彩明代笔书写,所以话都不能说得很明。但贾琏还是明显感觉到,王熙凤那里肯定是出了变故。 算了算日子,路上少说还得十日,也只好简要写了一封回书,说近期便要到家,让王熙凤无需挂念、安稳度日云云。 贾琏下楼来,给了林府家人赏钱,让他顺路将自己的回信带去驿站邮寄。 回来时,看贾雨村已经输得冷汗淋漓,便笑道: “你两个玩得很是尽兴啊,继续。” 贾雨村苦着脸向贾琏道: “琏兄弟,古人说过,‘十个赌徒九个输,倾家荡产不如猪’,还是不要赌博了吧?” 贾琏十分大度地一摆手: “古人还说‘小赌怡情,大赌要命’呢,你们这是‘小赌’,不要紧,继续怡情吧。” 贾雨村都快哭了: “一百两一把啊,这还算‘小赌’啊?我这会子都输了六千多两了。” 也不知道是贾雨村的痛心表情打动了茱萸,还是茱萸玩儿腻了,她竟然说: “那要不就算了。” 贾雨村如蒙大赦,感激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贾琏却朝茱萸一招手: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茱萸登时又兴头大起,一声欢呼,人就窜了过来。 “当年在姑苏,有个乡宦名叫甄士隐,为人严正清白,禀性恬淡,娶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 他夫妻两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取个乳名叫做英莲。 小英莲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但在她四岁的元宵节去看花灯,小英莲被拐子拐走了。 后来甄家遭遇了大火,从此家破人亡。” “啊?这么可怜啊,我不要听了,这种故事听得人心口发堵。” 一听说这“小爷”不想听了,一身冷汗的贾雨村觉得自己恨不得直接跪下磕头,谢她听不得这种“虐心”的故事。 贾琏却“哼”了一声: “你听不听打坏人的故事?” “那我听!坏人就得揍!往死里揍!” 一身冷汗的贾雨村,心都凉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打不死你丫的 贾琏看着贾雨村一张端方正气的大脸从白转绿,继续讲道: “小英莲被拐子从小打骂,一直到十二岁,才被一个叫冯渊的人看上。 冯渊是真心想娶英莲,可那个丧尽天良的拐子收了冯渊的钱之后,又把英莲转卖给了另外一个恶霸薛蟠。 恶霸薛蟠当街打死了冯渊,抢走了英莲。” 听到这里,茱萸已经攥着拳头咬牙道: “可恨!这个薛恶霸比姑苏知府的小舅子还可恨!要是落到我手里,打不死他算我输!” 贾琏望着贾雨村冷笑: “其实,这个英莲本来是有机会获救的。 因为负责审理此案的知府,正是当年受了英莲父亲甄士隐的资助、才得以考上了进士的。 可这个知府却为了他自己能升官发财,明明知道英莲就是他恩人的唯一骨血,却不仅昧着良心放走了恶霸,还让那个恶霸带走了英莲。” . 贾雨村的脸由绿转成了青色,嘴唇都紫了。他的身子不住地哆嗦,通体冷汗把一身锦罗袍都湿透了。 这整件事情,知道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这个贾琏又是怎么能够知道得如此详尽的? 贾琏,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是神仙还是妖怪? . 茱萸眼巴巴等了好一阵,却不见贾琏继续往下说,便不耐烦起来: “不是说要打坏人吗?快说啊!怎么打的?” 贾琏朝贾雨村一努嘴: “这不就是那个‘坏人’吗?” 茱萸“啊”了一声,登时拧起眉毛,瞪着眼睛,上前一把薅住了贾雨村胸口的衣裳: “你就是薛恶霸?简直太可恨了!快把英莲交出来!” 贾雨村都傻了。 薛……薛蟠?这朱小爷又是哪路神仙?她是怎么觉得自己像薛蟠的? 贾琏也十分无奈,拍了拍茱萸的肩膀,提醒道: “他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知府。” “可恨!我最恨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了!” 茱萸并不觉得子猜错了有什么丢人,立马铆足了劲儿,照着贾雨村的脸就是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 贾雨村一声“唉哟”。 茱萸一声尖叫: “打得我的手生疼!” 贾琏解释道: “那是,他脸皮多厚了啊,你当然打得手疼了。” . 贾雨村并不笨,相反,他很有些聪明。 他能够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立马“咕咚”一声跪下,“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琏二爷饶命!琏二爷开恩!下官确实做了昧良心的事情,可下官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也不等贾琏开口,贾雨村便急急辩解道: “想我贾化,原本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偏偏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全家就只剩得我一身一口。 我十年寒窗苦读,一心打算要凭真本事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奈何在半途上就花光了积蓄,成了寄居在姑苏葫芦庙内的一个穷儒。 当年,士隐大哥周济了我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我才得以上京赶考,得中了功名,后来升任了知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寻到士隐大哥的岳丈家里,得知他家遭了不幸,便立刻送了一千两银子和四匹锦缎。 他给我五十两,我还他一千两,可见下官绝非是忘恩负义之人啊。 说到未救英莲,也是实在是因为薛家势力太大,下官人微言轻,在朝中又无后台。 若得罪了薛家,别说官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他双眼含泪,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贾琏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碗,照着贾雨村的脑袋就开了过去。 “啪!”茶碗应声而碎。 贾雨村捂着脑袋“唉哟”连声,可脑袋愣是没破——这脸皮是太厚了! 这回轮到茱萸看傻了,讷讷道: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打人呢。” 贾琏一声冷笑: “对!我不打‘人’,我只打畜生! 我告诉你贾雨村,你也就应该感谢我没让你上楼,所以我手边就一茶碗,这要是在楼上,我一砚台拍死你丫的!” 贾雨村忽然放声大哭: “琏二爷啊……冤死下官得了!下官实在是冤比窦娥,当真是有苦无处诉啊……下官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也是个冤死鬼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贾雨村可好,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眼泪,就是奔着“不要脸”哭的。 茱萸是真没见过这种阵势,别看小丫头闹腾得凶,其实心挺软的,一看他哭成了这样,又觉得他可怜,反而替贾雨村向贾琏说情: “朝中有人好做官嘛,他朝里没人,有些人他得罪不起,也情有可原吧。” 又朝贾雨村道: “你说的‘势力太大’的那个薛家,到底是倚靠谁的势力?你说出来,茱萸小爷饶不了他!” 这回,贾雨村看着贾琏,抽抽嘴角,傻了。 贾琏白了他一眼: “接着演戏啊,你刚才不是冤比窦娥吗?你刚才不是有苦无处诉吗?现在让你诉了,你倒是诉啊!” 茱萸看得莫名其妙,问贾雨村: “你不是骗人吧?你要是敢骗我,你……” “你就直接揍吧,不用废话了,你这样也是为难他。”贾琏一摆手。 “薛家一个破挂名皇商,有个屁势力? 你贾雨村想巴结的,不就是王家和我们贾家吗? 王子腾是薛蟠的亲舅舅,但算到我们贾家,薛蟠就只是我二叔媳妇的外甥,只能算姻亲而已。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清楚,是王家指使你了?还是贾家指使你了?是王家威胁你丢官位了?还是贾家威胁你丢性命了? 你徇私枉法放了薛蟠,然后急急忙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子腾邀功,一封给我二叔邀功,说什么‘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对不对?” . 贾琏这几句话,简直像把贾雨村扒光了,让贾雨村完全无言以对。 茱萸上去就是一脚,正正踹在了贾雨村脸上: “无耻!” 贾雨村的鼻子总算开始淌血了。 脸皮再厚,鼻子也是肉做的。 贾雨村只能“咚咚”磕头: “我无耻!我该死!饶命!饶命!” “就会喊口号,死不悔改。”贾琏拍了拍茱萸的肩膀,“交给你了,慢慢玩儿啊,别太快就弄死了,到京城可还十天呢。” 转身,闲闲朝楼上走去。 . 晚上停船的时候,林如海的另一个家人又追来了。 又是贾家人将信送到了扬州,林如海赶忙就叫人从旱路快马追过来送给贾琏。 这封信是贾赦写来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巨婴亲爹模式 贾赦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因为整整三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问候关心贾琏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写,而对贾政的幸灾乐祸之情,都快溢出来了。 汇总如下: 头一件,别看你二叔的长女元春在宫里封了贤德妃,嘿嘿,可你二叔这个“国丈”不仅没升官,还因为去年在工部“都水清吏司”管水利营建,未能以“渠堰疏障之法”解决京杭大运河穿越黄河而带来的泥沙壅塞问题,而遭到了漕运总督的弹劾。今年又改去“屯田清吏司”管陵寝修缮及核销费用和支领物料,结果竟然又乱了账目,又被言官弹劾了,如今被罚在府中“思过”哈哈哈。 第二件,为了给你二叔的长女贤德妃娘娘省亲,咱们贾家倾尽全力要盖一座省亲别院。如今刚刚把土建工程大体上盖出了个模样,树木花草还没种上呢,嘿嘿,没银子了。这下子,工程马上就要烂尾了哈哈哈,到时候你那个嫁给皇上的大堂姐回来省亲,就只能在个连门窗都没装上的屋里接受朝拜了哈哈哈。 第三件,你二叔的儿子宝玉,因为勾引了忠顺王府的戏子蒋玉菡,被忠顺王府派了个厉害长史找上门来了。人家一口咬定是宝玉把那个臭戏子给私藏了起来的,非得逼着你二叔把蒋玉菡交出来。你二叔把宝玉叫去,当着长史的面儿逼问,宝玉开始还嘴硬,被你二叔才骂了一句,就吓得什么都招供了哈哈哈。人家忠顺王府的人气哼哼去抓蒋玉菡,你二叔气哼哼在家里把宝玉暴揍一顿哈哈哈,哈哈哈,宝玉是真废物啊哈哈哈。 第四件,你二叔的儿子宝玉可能要娶薛宝钗了,嘿嘿你二叔还一心想让宝玉考科举做官呢,这回娶了个商家之女当正妻,以后还混什么官场啊哈哈哈。这一看就都是你二婶子的主意。最近荣国府里你媳妇已经退居二线,改让薛宝钗来管家了。搞得最近荣国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每天晚上守夜的人都大开赌场不管事,输急了眼的婆子都跑到内宅去偷东西了哈哈哈。自己人偷,外头的贼也惦记,半夜里三天两头嚷嚷有人跳墙进出,昨天有个跳墙下来的贼摔断了腿哈哈哈。 你二叔家里可真是很争气很热闹啊哈哈哈。 . 贾琏看完,感觉很迷惑: 这那啥玩意儿真是我爹??? 这不就是一个中老年版的小圆脸儿吗? 除了惦记女人之外,干啥啥不行。 当然,贾赦现在才五十出头,还只在“贪多嚼不烂”的阶段,等再老点儿,那就彻底啥啥都不行了。 你说你一当爹的,千里迢迢给儿子写信来,就说了一堆幸灾乐祸你亲弟弟的话,也真够老没正经的。 何况,贾赦跟贾政可没分家啊,贾政倒霉了,贾政家里乱套了,你贾赦就能独善其身啊? 这贾赦怎么比贾宝玉还单纯幼稚头脑简单呢? . 想到“单纯幼稚头脑简单”,贾琏除了想到了小圆脸儿宝玉,还想到了茱萸。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任性。 他们很多时候显得很傻很天真,当然也有时候显得很蠢很糊涂,这确实有时候很讨厌,但凭良心来说,这真的不是发自内心的坏,而是因为任性。 因为他们从小就被宠着长大,他们见到的都是别人对他们的好,没见识过别人对他们的坏。 他们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说就说,想闹就闹,反正就算最后搞砸了,肯定也立马有人来替他们善后。 他们自己只是在意自己是否“痛快”,从来不在意他们的“痛快”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痛苦”。 他们之所以能活得如此任性,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命好。 没点儿过人的运气,在人间怎么能有任性的资本? . 贾赦出生的时候,他爷爷第一代荣国公贾源的父母还活着,见了这个嫡长曾孙兼嫡长孙,曾祖父和祖父都乐得合不拢嘴。 宝玉只有一个祖母,就宠成了“混世魔王,”而贾赦有祖父母和祖父母的父母,想不宠上天都难。 作为天生来的嫡长子孙,贾赦从生下来就注定有爵位在身,注定他反正到了岁数就有官做,有钱拿,从小的学习就是“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足够了。 而当时才刚刚十八九岁的贾母,上要孝敬伺候公婆及太公太婆,中间还要管理盛极一时的荣国府,比凤姐可累多了,哪里还顾得上头胎儿子的教养? 太公、太婆要将贾赦带在身边宠爱?行。 公公、婆婆要将贾赦带在身边疼爱?行。 孩子被宠坏了?没事,树大自然直。 等到太公太婆和公公婆婆都先后奔赴了黄泉之后,贾代善夫妇终于可以放开了管教贾赦的时候,树已经大到能做棺材了,可惜,没直,拧巴得都已经成麻花了。 贾赦就是一个“巨婴”。 当然,贾政也是一个废物,贾珍更是一个混蛋。 . 贾琏丢下信,只觉得胸口憋闷。 再有几日,自己就要回到京城,又要面对这些人和这些事。 作为一个深谙“精致利己主义”的现代人,第一想法就是甩掉这些人,或者坑死这些人,只留下一个所向无敌的自己,带着一个“金手指”和主角光环,一路爽下去不就行了? 但真正身临其境,贾琏才明白,在古代宗法社会里,一个人是无法彻底脱离开家族而独善其身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古代的规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个家族当中不管谁惹了祸要诛九族,就个个没跑。 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就是你根本无法只用自己一个人,去对抗别人的整个家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连小探春都懂。 在这个人情关系社会里,有钱也不行,有权也不行,很多时候,还必须得有人,有自己家族的人。否则,你就没有根基。 你想自己活得好,就必须让自己的家族也活得好。 像贾家后世儿孙不争气的,你就得想办法让他们争气。 你不能跟个傻缺似的,把贾家人只要看不顺眼的都弄死,然后大喊一声“真爽真解气啊”。就剩下你“一个人在奋斗”,对手比你还解气。 在高阶模式里,得有高阶玩法。 . 贾琏忽然想到一事,立刻叫兴儿进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准备吧暴风雨 兴儿正在外头看贾雨村的热闹呢,听贾琏叫他,赶紧一溜小跑进来。 贾琏皱着眉问兴儿: “晴雯的哥哥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打听出来?” 兴儿一听是这事儿,嬉皮笑脸道: “其实吧,咱们临动身那天,小的倒是打听出来了,可一见二爷一直忙着,小的就没说。” “你这猴儿崽子,又在背后捣鬼是吧?” 兴儿一见贾琏沉下脸,赶紧赔笑道: “就是借给小的一万八千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在二爷眼前捣鬼不是,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是这么着,上回就打听出来说晴雯自卖自身之后,晴雯的哥哥封豹子就带着他爹封三友搬家走了,小的就给周围邻居发了个赏金,说谁能知道消息,小的就给银子。” “豹子?晴雯他哥叫”豹子?” 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不需要考虑一下姓氏问题吗?疯豹子比疯狗威武? 兴儿立马猜到了贾琏的想法,笑道: “赌骰子里头四个同点数再带一个一点就叫‘豹子’,赢得很大的。估计是老封头这老赌鬼输急了眼,恨不得赢个大‘豹子’翻本呢。” 原来赌鬼的世界是相通的,贾琏现在相信韦小宝会给儿子起名叫“韦虎头”和“韦铜锤”了。 兴儿看贾琏的脸色,又继续赔笑道: “后来咱们临出发的头一日,他邻居告诉我,说封三友搬家后没多久,就喝多了酒掉河里自己淹死了。 封豹子没了牵挂,就去找了个给戏班子做饭的营生。戏班子四下里走,他也就没了消息。” 怕贾琏怪自己,兴儿又道: “真心不是小的不告诉二爷,是小的原打算都打听出来,再一道儿告诉二爷的。 晴雯她哥说是进了个戏班子做饭,可巧头前儿二爷还叫小的打听小蔷二爷来姑苏采买小戏子的事情,小的就都一并托了人,不久就都有信儿回来了。 这要是小的把结果一块儿告诉二爷,二爷一高兴,赏小的点儿什么,小的也体面不是?” 你说着猴儿崽子,这嘴能说会道地跟吃了猴儿尿一样。 贾琏故意不说话,果然,兴儿继续说: “这小蔷二爷吧,可不是老实人。 他跟小蓉大爷跟亲兄弟似的,自小儿一道儿长大,俩人是一样的精明人,长得好,又会来事儿,揣摩人的心思一绝。 琏二奶奶还就相信他俩,有好事老想着他俩,连去泼瑞大爷一身大粪都是让他俩去的,后来还讹了五十两银子走呢。 这回来置办小戏子和乐器行头,就从家里要了三万两银子出来,一个不出名的小戏子身价才多少?能用得了二十两银子?” 贾琏微微点头: “你小子,开始有点儿出息了。” 兴儿一贯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立刻嘻嘻笑道: “说书先生都说:‘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志气高’,小的是跟着二爷的人,天天学着,哪儿能没出息啊?” 贾琏斜了兴儿一眼,顺便问道: “你小子在跟我之前,天天跟着赖大,都学到什么了?” 兴儿眼珠儿一转,涎着脸笑道: “二爷问我话,我若不说掏心窝子的话,出门就得叫雷打了。 可小的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又怕二爷说‘你背着人这等说别人,将来又不知要怎么说我呢’,那小的不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吗?” 贾琏站起身,照着兴儿屁股上踢了一脚: “这回说吧。” 兴儿挨了一脚,觉出不大疼,看贾琏脸色平和,更死皮赖脸道: “得嘞,这回小的能说了。 反正这是二爷打着逼小的说的,可不是小的随意白嚼舌根子。” “你贱不贱呐!” 贾琏也不由笑出来。 兴儿一见,愈发蹬鼻子上脸: “这说来话长了,要不,二爷赏我坐地上?” 贾琏摆手示意他坐下,还顺手拿起桌上摆着的橘子,丢到兴儿怀里。 兴儿喜不自胜,立刻道: “赖大管家最厉害的,那还得是他娘赖嬷嬷。 赖嬷嬷可是伺候了老老太太几十年的人,如今在老太太面前都能有个小凳子坐,咱们府里头最最体面的奴才,那就数她拔尖儿了。 哪儿像小的这样,想在主子面前坐在地上,都得靠耍赖。 赖嬷嬷已经退休回家,在她自己家里,日常也有好几个丫头伺候着,跟个老封君似的。 可只要一进咱们府里,赖嬷嬷嘴里必定是‘我们做下人的’不离口,哪怕见到宝二爷,都立刻起身问好,懂规矩,知礼数,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只要老太太点了头,赖大就当了赖大管家,后来又给赖大管家的儿子赖尚荣求脱了奴籍出来,跟着各位哥儿们一道儿去学里读书,再没有别人家的奴才有他家的福分了。 赖大管家做事一向仔细,不说旁的,只说小的亲眼见的。 咱们府里每天夜里,他都要亲自盯着日落便命关仪门,不再放人出入,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去。点查上夜人丁数目,加派小厮在穿堂内打更,提防小偷、强盗,确实是个极为妥当的人。” 说到此处,兴儿停了言语,瞧着贾琏,试探一句: “后面可就不是好话了,还接着说?” 看贾琏起身,兴儿赶忙拦住: “别别别,不劳动二爷大驾再踢一脚了,小的明白了。” 顿了顿,咧嘴一笑,继续道: “他忠心不忠心,小的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也不敢胡猜,只是小的也是做奴才的,这奴才一个月能赚几个大钱还是知晓的。 他家里就是再有些体面,又如何能在老家买上百亩地,在京城里买三进院子的大宅院的?还不是无处不克扣、无处不藏掖? 小的就知道他跟吴新登一向私交极好,吴新登是管钱账的,这俩人在一处,还有个什么鼓捣不出钱的?还有林之孝,也一样都是他们一伙儿的。 他们几个,个个都是主子面前装穷,其实个个是大财主。 就说林之孝,如今他们夫妻两个,带着闺女小红都在咱们府里当差,吃住都在这里。 其实啊,他们去年就在宣武门外买了个带小花园子的三进大院子。如今那院子先租给一个京官住,一年光租金就赚了二百两银子。” . 正说到此处,外头又有人来报,说驿站邮路有信给琏二爷。 贾琏笑道: “这回可是快到时候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当我是傻逼吗 这信果然是隆儿写来的。 贾琏拆开看时,兴儿又鬼鬼叨叨凑过来,在旁边伸脖瞪眼往纸上瞄。 贾琏一笑,干脆把信朝他眼前一送: “正好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 兴儿傻眼了,咧着嘴道: “二爷又拿小的寻开心,明知道小的不识字,还赶鸭子上架。” 贾琏照着他屁股重重踢了一脚: “不是让彩明教你认字吗?是他不教?还是你不学?” 兴儿捂着屁股龇牙咧嘴: “二爷发下话来,哪个敢不听? 可偏偏小的天生没长个认字的脑袋出来,一见纸上的弯弯绕就头疼。 这些弯弯绕它们都认得小的,小的却不认得它们。谁叫它们没长个人脸出来? 不是跟二爷吹牛,但凡给小的见过一面的人,别说是过了一年,就是过了十年,小的都记得他姓甚名谁。 但凡小的想打听,就算他是个哑巴,小的都能问出他家媳妇裤衩是红的还是花的。 话说,二爷就不想知道知道外头那贾雨村他媳妇的裤衩……唉哟!二爷别打!仔细手疼!” 贾琏给了兴儿几个“爆栗子”,揪着他耳朵骂道: “你这狗肉不上台盘的东西!就在这等狗屁事情上起劲! 你二爷我想抬举你,你也得争口气才成啊! 你看看府里但凡是个管事的,有没有一个是你这德行的睁眼瞎?” 兴儿何等伶俐,立马就听出了这话背后的意思,“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小的混蛋,小的不识好歹,小的是狗肉不上台盘! 小的回去就好好跟彩明认字去,保证用不上三个月,小的就能认得咱全府里的人名字。 求二爷还是提拔提拔小的吧,小的这一身一命都是二爷的,二爷让我往油锅里蹦,小的要是打个锛儿,让小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活生生烂透了才死。” 贾琏憋不住一笑: “你小子这张嘴是真值钱,看来还真得给你找个最合适的活儿。” 兴儿听得明白,立刻爬起来,屁颠儿颠儿给贾琏揉胳膊敲肩膀捶后背,简直不知道怎么巴结才好。 . 贾琏不再搭理他,低头看信上的内容。 隆儿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每一笔都已经是尽力认真了。错别字也是满天飞,贾琏几乎得是半懵半猜,才把这封信大体上的意思弄明白。 贾府里这回可是真的乱了套了。 二老爷遭了弹劾,被皇上骂了一顿,停职在家,又赶上被忠顺王府派人来追逼宝玉要戏子,气得二老爷把宝玉一顿暴打,然后,二老爷自己也气病了。 大老爷因为心情太好,在自己的小院里召集所有姬妾,摆宴唱戏,热闹万分,结果树上掉了一根树枝子下来,把大老爷砸破了头,还有四个小妾被划破了脸。 看大老爷受伤了心情不好,一贯就知道哄大老爷的邢夫人便从外头又买了两个丫头进来,送给大老爷“散心”。 大老爷一时太兴奋了,一连辛苦了两个晚上,不小心闪了老腰,听说是叫人从丫头身上抬下来的。 同时府里都传说,其中一个丫头是从“倚翠阁”买来的,身上有那个病。 如今府里是宝姑娘管家,对上上下下都是能拉拢就拉拢,能收买就收买,全然不似琏二奶奶那般严苛,所以府里虽然乱成了一锅粥,可上上下下都夸宝姑娘好。 婆子们连邻居都能带进贾府里赌钱,赌渴了就去上房偷茶叶来沏茶招待,赌饿了就去厨房自己炒菜做饭,吃饱喝足接着赌,周遭人都夸贾府“家大业大,有的是傻叉”。 宝姑娘尤其关照宝二爷,但凡是跟宝玉有关系的,无论是丫鬟婆子,还是跟班小厮,都得了大大的好处。 特别是茗烟和茗烟的娘,一个升做了宝玉小厮的“头领”,月钱立马涨了两倍;另一个升做了二门内管家娘子,虽不能与周瑞家的那等陪房大娘子相同,却但因为得了额外的上夜补贴,每个月也多拿了两倍的月钱。 自打凤姐被夺了权,天天只能守在老太太和大太太身边伺候。受了大太太不少闲言闲语,老太太不知情,太太也只不管。 近来平姑娘频频叫大夫进去给凤姐,太太说府里如今不宽裕,谁也不许再动用府里的人参、肉桂之类的药材,琏二奶奶的诊金和药钱,都叫琏二奶奶自己开销。 宫里头也不消停,三天两头有太监上门要钱。 今天是夏太监要买房子,明天是周太监说手头周转不灵,后天是武太监家里生孩子,反正每一回没个一两千两银子别想打发走的。 另外因为省亲别院工程花销太大,如今贾府已经没钱种树栽花,听说已经到了珍大爷四下里求人去找老太太,想要些私房积蓄来渡过难关的地步。 可琏二奶奶病着,其他人谁也更不管,贾珍急得不成,却也没了辙,干脆也甩了手。 贾府的花园子停了工,但管家赖大家新盖的花园子却已经完了工。 那园子十分齐整宽阔,竟然有省亲别院的一半大。里头泉石林木,样样都有,楼阁亭轩,处处豪华,有好几处景致比省亲别墅还惊人骇目。 头几日说是赖大过生日,在他家园子里办了三天的戏酒。 除了把贾珍、贾蓉都请过去之外,竟然还请来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薛蟠也主动去道贺,还送去了大大一车的礼物。 满京城里都说,除了贾家,再没有别家的奴才有这样的体面。 赖大为了祈福,三天里每天做了几千个细白面馒头,在家门口散福气,过路的人人有份。 满京城里又都说,除了贾家,再没有别家的奴才这样有钱。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也去请老太太,因这几日见宝玉好了不少,老太太心里也好些,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临走还赏了赖嬷嬷一百两银子。 老太太回到府里,晚饭吃了半碗红稻米粥,剩下半碗给凤姐。正赶上东府里的尤氏过来给老太太问好,就一道儿留下吃饭,结果,竟然连细米饭都没有,尤氏只能跟下人一道儿吃白粳米饭。 老太太问下来,太太哄老太太说是今年旱涝不定田,里头的细米交上来的少。 其实如今府里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连多一碗饭的富余也不能了。 . 贾琏看完,心里憋得喘不上气来。 狠狠一把将信纸拍在桌上,骂道: “贾家待下人宽厚,也不能宽厚到这等叫这些王八蛋欺负到头上来吸血的程度!这些王八羔子,当别人都是傻逼了不成!” 第二百九十五章 谁养了吸血鬼 贾琏也不确定巧姐的生日还是不是七月初七,但不管是不是,贾琏决定还是尽快赶回贾家。 可偏偏赶上了大雨,十天的路程,走了十四天,所以贾琏赶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九了。 船过通县,派人提前从陆路回家去送信,顺便,茱萸带着“俗不可耐四金刚”也离舟登岸。 茱萸相当的依依不舍,一手拉着晴雯,一手拽着贾琏的衣裳,噘着嘴跟贾琏腻歪着不走。 贾琏在她头上拍了拍: “看你那傻样,等省亲别墅盖好了,你找个借口来住不就得了?” 茱萸登时就高兴起来: “那我得跟晴雯住在一处!” 贾琏心道: 你要非得跟我住在一处,我还不答应呢。 . “俗不可耐四金刚”每人揣着贾琏给的五百两银票,激动得不要不要的,也恨不得跟着贾琏才好。 还是利儿聪明,追着茱萸道: “郡主去省亲别墅的时候,还是得叫小的们在外围保护着。若是郡主要出去玩儿,也都有人跟着伺候不是?” 贾琏暗自点头: 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利儿已经在朝着兴儿的德行一路狂奔而去了。 . 贾琏是奉旨押送税银回京的,户部早得了圣旨,自然极为重视此事。 户部尚书亲自指派了专司贡赋的户部郎中,带着一个主事,两个长史,四个书令史,领着一大队的护兵、库兵,早早来到码头候着。 京城的百姓比姑苏百姓消息灵通,早听说了这是从扬州盐商身上刮下来的银子,又见户部如此大张旗鼓,都纷纷跑来码头上看热闹。 另外更有早先从江南过来京城之人,向别人显摆自己的所见所闻,顺便将在书场里听说的《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案》都讲了出来。一时间,京城之中人人口口相传。 于是过不多久,京城里的各个茶馆书场的水牌上,都大书特书:新添《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案》。在这部书里头,又额外添加了“大雪纷飞白袍龙马一剑劈奇棺”这等南方书场里没有的情节。 而南方的书场不甘落后,没过多久也立刻都加上了这段内容,而且,在传奇色彩之上,还更赋予了神话加持:话说被劈开的棺材板里封印着一条老龙,被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当街一剑斩杀。老龙一直告上天庭,才知道楚留香贾公乃是天上广德星君下凡,老龙大哭不服,夜里在梦中大战贾公。最后还是楚留香贾公开恩,让他化身白马,成了广德星君在凡间的坐骑云云。 . 那些人之所以后来编出了老龙化马的故事,完全是因为跑来码头看热闹的人里头,最幸运的人看见了贾琏骑马。 . 与户部交接好了银子,贾琏这才能够回府。 上回贾琏回京来时,是单大良带人来码头迎接。 这回,却是赖大亲自领着一众奴才来迎接贾琏。 果然是官职不同,待遇不同。 一见面,赖大先满脸堆笑,跪下就磕头: “恭喜琏二爷,贺喜琏二爷,二爷远途平安回来,又逢前儿夜里,琏二奶奶诞下一位姐儿来。先开花后结果,这是家业兴旺之像啊。” 其余奴才跟在赖大后面,都跟着磕头。 这是贾琏头一回如此细致地端详这个荣国府的首席大管家。 赖大,其实大名叫赖旺,他弟弟是宁国府的大管家,叫赖升。因为府里人叫惯了,就都还是叫赖大、赖二。 赖大五十出头,身量不高,长脸,高鼻子,浓眉大眼大嘴,长得很体面,但经不住细看。 他脸长,那是因为脸窄下巴长,还有点兜下巴。 鼻子高挺,但鼻梁中间鼓出一个节儿来,鼻翼张泄薄如纸,最是心机深重人。 浓眉,但眉毛略微往下耷拉,眉尾散开,算是扫帚眉。且眉间窄小,印堂有竖纹路。 大眼睛,但眼窝凹陷,眼睛外侧的“奸门”“命门”都有凹陷。 大嘴,但唇薄,嘴角朝上老带着笑,但鼻子两侧的法令纹极为明显,一直延伸到嘴角。 相书有云: 眉看兄弟眼看心,人中里面看子孙。 日月角上看父母,山根奸门看婚约。 细看此人面相,忠厚之中带奸诈,命中多贵人,但无后福。 看来,许多东西,真是命中注定。 . 贾琏一笑: “好,好,给每人赏一两银子,赖大管家二两。” 其余众小厮都欢天喜地,赖大也十分欢喜的样子,心里却一个冷笑: 才二两银子?也真拿的出手?真活该你生不出儿子来! 兴儿在旁跟着贾琏,心中暗笑: 如今这帮人哪儿知道二爷的手笔?一两二两银子,纯属就是随便打发打发。 倒是琏二奶奶,幸而没生个哥儿出来,要不,还不知道她要得意成什么德行呢。 琏二爷是荣国府的长子长孙,娶妻几年没生出儿子来,多纳几房妾室都是名正言顺的。到时候,就那个母夜叉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看她还能作威作福? . 贾琏看了看赖大安排的四辆马车,便沉下脸来: “林姑娘坐一辆车,妙玉小师傅坐一辆车,剩下两辆车,如何能装得下我带回来的东西?” 赖大也不料贾琏带了这许多东西回来,此时赶忙磕头,自责思虑不周,赶忙叫人回去再套四辆大车过来。 好在带了贾琏的白马过来,于是贾琏便骑马回府。 贾琏经过宁国府和荣国府中间的时候,果然见省亲别院的花园正在停工状态。一群小厮三三两两地坐在里面,有嗑瓜子聊天的,也有拿胳膊挡着脸、躺在地上睡大觉的,好不悠闲。 赖大一直偷眼瞄着贾琏的脸色,贾琏只做不见。 正此时,迎头碰见了贾蓉过来,见了贾琏就行礼: “千盼万盼,可算把琏二叔给盼回来了。 我这就赶紧告诉我爹去,这回咱们算是有了救星了。” 说罢,又转朝赖大道: “赖爷爷,院子的门窗都到了,也须得找工匠来安装,另外彩绘的工匠也都找齐了,只缺一注银子才行。 我爹让我来找赖爷爷问问,看哪里还有银子能动用?” . 赖爷爷??? 堂堂宁国府的长子长孙贾蓉,喊奴才赖大叫赖爷爷??? 那老子这个贾蓉嘴里的“琏二叔”,是不是得管我自己家里的赖大管家磕头叫叔叔啊? 有着将近百年显赫家世的宁荣二府,有自己的风俗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都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因为贾家的长辈认定了:越是读书知礼,越自己谦逊,就越显出人品的尊重来。这条规矩,别说对家里的仆役,就是对长辈屋里的猫狗,同样适用。 但问题是,猫狗很多时候比人懂事。 这些老奴老仆,在老主子面前还规规矩矩,但在年轻主子面前,就不免倚老卖老,越来越膨胀得不像话。 别说那些功仆、奶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连各位太太奶奶的陪房,也都在府里年轻的主子面前作威作福,背后更是兴风作浪。 除了这些刁奴渐渐被养成了豪奴,连主子在他们面前都矮三分。 更有赖大这种蛀虫,看似恭顺,看似几辈人都在贾家勤勤恳恳,其实,早已是奴大欺主。 他们就是利用了贾家人的昏聩,大吸贾家的血。 而贾家这群后人,在富贵享乐之中早已经变得糊里糊涂,分不清好坏,分不清里外,都是得过且过的德行。 谁也不知道,钱是真的有花完的那一天。 谁也不知道,等到钱花完的那一天,他们的日子会比自己的奴才可差远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后妈也是二货 被称呼为“赖爷爷”的赖大一向表面上都极为恭顺谦卑,闻言立刻弓着腰,恭恭敬敬向贾蓉道: “回小蓉大爷的话,珍大爷找我要银子,老奴也实在是变不出来那么大一注银子来啊。 头前儿我跟珍大爷说过了,咱们外头还有几个香料铺子绸缎铺子,看看要不要先顶出去应个急? 等到贵妃娘娘省亲过后,皇上随便赏个肥差,银子不就有了?咱们什么好铺子买不回来?” 贾蓉跺脚道: “这事我可不敢跟我父亲提。 上回赖爷爷跟我父亲说卖铺子的事情,我父亲说那是祖宗留下来的,又是公中的产业,这等大事,我父亲也不敢一个人做主,想找大老爷和二老爷一并商量好再决定。 可偏偏赶着大老爷一直身上不自在,二老爷心里不自在,哪里有心情说这等卖祖产的事情,此事也就只能再等等。 可娘娘省亲的事情不能等,这园子还得建,不能就这么撂在这儿。 还得求赖爷爷给想个辙,看哪里还能再拆兑出些银子来,好歹也得把园子先建得像个样儿能见人不是?” 赖大两手一摊,满脸为难: “哎呀这可难了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我也不是孙猴儿,拔根汗毛就能变出银子来不是? 珍大爷也知道,咱们存在江南甄家的银子都已经拿出来用了,如今再想银子找可没处有了。” 贾蓉陪着笑: “赖爷爷疼我吧,此事若是办不成,我父亲肯定要骂我没用,说不得又挨一顿好打呢,求赖爷爷帮帮忙吧。” 赖大苦着脸搓着手想了半日,才道: “说不得我就豁出我这张老脸去了,我这就试试去求人家,看能不能先将那些铺子抵押出去,等咱们有了钱再赎回来。 如此一来,便算不得珍大爷卖了祖产,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 除了这个,我可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贾蓉见也求不出别的,无奈之下,只好苦着脸皱着眉跟贾琏道了别,苦着脸皱着眉去了。 . 贾琏在旁一直冷冷听着,一言不发。 哼!这还能分得清哪个是主子、哪个是奴才? 做主子的都要追在奴才的屁股后面要银子,贾家这些废物可真够丢人现眼的。 贾珍还腆着脸做贾家的族长,被奴才教唆着卖祖产,简直是把贾家的脸都丢尽了。 不过,此事也恰恰说明了贾家此时是真的没钱了。 可当初省亲别院开工的时候,项目部班子刚刚组建的时候,贾琏是仔细看过预算的,至少那时候从账面上看,预算是够的。 眼下盖到一半儿烂了尾,果然就跟自己当初预计的一样: 千疮百孔的项目部人员架构,千疮百孔的管理团队,和这千疮百孔的管理制度,简直就是一个八面漏风的破筛子,后果必然是人尽可贪,预算不超才怪了呢。 但偷工减料之后还相差这么多,这可就太邪性了,这都不是盗窃,这分明就是抢劫和瓜分啊。 但,此时还不到出手的时候,还是先不紧不慢地看好戏有趣。 真正的主角,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叫“牌面”。 哪有人家都没说话,你自己蹦出来给自己加戏的?那叫“丢份”。 . 到了仪门口,赖大停了步: “琏二爷,老奴这就去盯着他们搬运东西。” 贾琏点点头,赖大便吩咐小厮将抬着的箱子放下,由仪门里的婆子们继续抬着跟贾琏往里走。 望着赖大勤恳恭顺的背影,贾琏心中的疑团愈发强烈: 贾家的主子里头,难道就没人瞧出赖大这只“不吐骨头的硕鼠”吗? 迈步一进仪门,见门旁站着个衣衫鲜艳的大丫鬟,正是老太太身边的头号红人——鸳鸯。 鸳鸯虽然仍旧是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的标准装束,但这一身簇新的衣裳,显然比上回贾琏看到的要好。 青缎子背心是闪金掐金牙子边的,腰上的汗巾子是绣着芍药花的,尤其那银红袄,是一种非常细密的纱罗,轻烟似的好看。就连头上戴的几枝金钗珠钏,和脸上妆容,也比上回的精致好看。 一见贾琏进来,鸳鸯立刻迎上来见礼,笑道: “琏二爷可算回来了,叫老太太好等。 这半日里,老太太茶也不吃了,戏也不瞧了,就巴巴的等着二爷回来。” 半年未见,贾琏气度愈发从容,人物愈发超逸,让鸳鸯明知道不合规矩,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贾琏见贾母派鸳鸯在这里等自己,心中也欢喜: “也不必等着,我就是飞到天边上去,迟早也得要回家来不是?” 鸳鸯在前带路,低声笑语嫣然: “没有琏二奶奶在身边,二爷脸上倒越发滋润了。” 贾琏也笑道: “在外面哪有家里好?鸳鸯姐姐就过得比我滋润。 半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可见是老太太会调理人。”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听在鸳鸯耳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登时耳朵根儿就红了。 . 进了贾母的院子,只见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前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叽叽喳喳地很是热闹。 台基上闲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贾琏来了,都争着去回话说: “琏二爷回来了。” 赵姨娘赶上来打帘子,贾琏进了屋。 见贾母坐在正中,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左右相陪,一旁坐着迎春、探春、惜春,一边坐着李纨和宝钗。 贾琏赶忙快步上前,给贾母磕头问安,贾母笑道: “他是功臣,你们赶紧替我扶他起来。” 贾琏笑道: “老太太这句夸奖,孙儿就照单全收了。 姑丈的病也好了,孙儿替老太太把林妹妹又从扬州给带回来了,可不是功臣?” 贾母笑道: “这一趟果然是辛苦你了,还听说你给皇上办了大事,果然是出息了,不枉费我疼你。” 王夫人脸上微笑不改,只能在手里狠掐佛珠——福儿一去就没了消息,虽说早就想好了推搪的说辞,可王夫人心中到底是忐忑。如今贾琏回来了,还把黛玉又带回来了,这小子是故意在跟自己对着干。 王夫人朝宝钗看去,见宝钗稳如泰山,心中暗赞:这才是我王家的女儿。 . 那边贾琏一一与屋中各人见礼,贾母拉着邢夫人的手,笑道: “我还得再说一遍,你是个有福气的。儿子出息了,你脸面上也光彩。” 邢夫人陪着笑,只说了一个字: “是。” 贾母又道: “你多疼他,他孝敬你,一家子都和和睦睦的,才是一家子的福气。” 邢夫人陪着笑,不负众望地说了一句尴尬话: “他不是我亲生的,我也尽量疼他,他孝顺不孝顺我,也只能由他不由我。” 贾琏心道: 二货! 第二百九十七章 老王夸个寂寞 邢夫人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她作为家中长姐,当初得以嫁给豪门贾赦为填房,为恐怕给人看低,硬是将家中的全部家私都当了自己的嫁妆。 至于亲弟弟邢德全至今未能娶妻,亲妹妹邢阿兰至今也剩在家中未嫁,邢夫人就是一句话:“那都是各人的命数,与人无尤。” 对自家手足尚且如此,对前房儿女,自然是更加的凉薄。 贾琏被贾赦无缘无故一顿臭骂之后,往往还得挨邢夫人一顿抢白: “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仔细你老子生气捶你。” 邢夫人的愚犟和自私,驰名两府。 任何出入的银钱,但凡经她手的,无不克扣异常,从来不管别人死活。 所以纵然她并没有做出不合礼法的事情,但阖府上下,除了她从家里带来的陪房,就没人瞧得上她。 贾母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女儿,嫁进荣国府又为荣国公诰命;王夫人的爷爷是都太尉统制,县伯;李纨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不是功勋贵胄,就是文官清贵,出身不同,见识不同,圈子自然也不同。 纵然是贾母这等做事周到成习惯的老太太,也曾经想与儿媳邢夫人相处,打牌的时候也曾经把邢夫人请过来。 奈何邢夫人的钱,都穿在肋条上的,只能往上穿,不能往下揪。 一上牌桌,邢夫人就紧张得满脸是汗。 赢钱也罢了,若是输钱,哪怕只有几十文,邢夫人的脸就拉得比驴还长。若是输到了一百文,邢夫人的眼泪就都要掉下来了,两手都哆嗦了。 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贾母和邢夫人彼此都保持着礼仪距离,能少说一句话,就少张一回嘴。 今日要不是因为贾琏,老太太也不会连续跟邢夫人说两句话。 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尴尬。 . 贾琏一见冷了场,赶忙向贾母道: “孙儿有个为难事儿,请老太太给出个主意。” 贾母见贾琏机敏,以此来化解尴尬,便顺着他的话茬问: “你倒说来看看,你为难的,我替你做主。” 贾琏故作为难,皱眉道: “孙儿从姑苏回来,给老太太带来了两样稀罕好物,也花了好些心思的。 可偏偏在南边遇到个督粮道衙门的何老爷,是史侯家的门下,他知道老太太最是喜欢‘慧绣’,便想法子弄到了一副。 按理说呢,应该先人后己,人家托我将好容易寻来的‘慧绣’带来孝敬老太太,我应该先拿出来。 可老太太一见‘慧绣’,必定就没心思再瞧孙儿的孝敬,那孙儿岂不是亏了? 唉——委实叫人心里为难。” 贾母听说贾琏带来了“慧绣”,十分欣喜,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因为这当中有个说不出口的缘故: 贾母嫁入贾家之时,正是贾家鼎盛之时,家中日日宾客盈门,礼来礼往,繁华无匹。 贾母对诗书字画皆有极高的见识,所以才对深谙书画之妙的“慧绣”情有独钟,但奈何“慧绣”存世极少,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三件而已。 但自从代善公去世之后,后世儿孙皆不中用,家道日衰,家中的珍玩都是去得多,进得少。到了去年,像样的珍宝已经捉襟见肘,逼不得已,贾母只得将其中两件“慧绣”进献给了皇帝,只留下一副十六扇璎珞,留在自己身边爱不释手。 三件爱物,都只剩一件,而贾家的存货和存银,连三分之一都没剩下了。更糟糕的,是贾家在朝着的势力和倚仗,也连三分之一都没剩下。 这当中的难受和忧虑,除了贾母,没人能懂。 可如今,竟然又有人来送“慧绣”了! “慧绣”又有了两件,贾家又有人升官,这可是个大大的好兆头! 或许,贾家以后还能再度繁华,这可不是大喜中的大喜? . 贾母立刻笑道: “别为难了,都一块儿拿上来吧,我必定都喜欢!” 贾琏却又摇头: “我带来的,一样现在就能瞧,一样得等一会子再瞧。” 贾母指着贾琏只顾呵呵大笑: “就你鬼花活多,你跟凤丫头真真儿是一对儿的促狭鬼!” 说罢向王夫人道: “话说啊,自打凤丫头回去养胎,在我身边也少了,我这痛快笑的都少了。我这还是真想凤丫头,等她出了月子,可不能便宜了她,快叫她出来,我身边是真少不了她。” 王夫人强笑着应了,又道: “凤丫头这一撂挑子,也幸亏有宝丫头接了上来,这孩子做事踏实,顶顶靠得住的,我瞧着,凤姐儿也有不及她之处。” 贾琏心中不悦,正好外面已经将礼物送了进来,贾琏便直接将紫檀木镶嵌的慧绣砚屏捧到贾母面前,笑道: “这是《双雁图》,听说是慧娘所绣的最后一件绣品,十分珍贵。” 贾母的目光果然立刻被砚屏吸引,也没搭理王夫人的话茬,双手捧过砚屏,啧啧称赞,爱不释手。 贾琏成功地让不遗余力夸赞宝钗的王夫人夸了个寂寞。 . 贾母笑着瞧了半晌,忽然一声感慨: “这果然是慧娘所绣的最后一件绣品。 你看这飞在的后面的大雁,上半部针法极为细腻,到了后半部分,便渐有不同。 而最为不同的,是这只雁足,针法已经大为不同,唉——只怕是别人代她绣的了。” 满屋的人都夸贾母慧眼如炬,只有贾琏心中暗赞晴雯。 这小丫头是真厉害! 她仿绣出来的慧绣,连贾母都分辨不出真伪。 更厉害的,在这丫头竟然连慧娘生病后的针法都仿效得一丝不差,这一身的灵秀,谁与争锋? . 王夫人心中有些不忿,便不动声色地向贾琏道: “老太太都说了,你送什么她都喜欢,看来不管你送什么,老太太都像喜欢这副慧绣似的,爱不释手了。” 薛姨妈赶忙也笑道: “正是正是,快别卖关子了,拿出来叫我们长长见识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贾母敲打宝钗 贾母命鸳鸯好生仔细收好慧绣砚屏,千万不许出一丁点的茬子。 那边贾琏已经命人抬了一只大箱子上来。 贾母哈哈笑道: “这样大的箱子,可是里头藏着个人不成?” 贾琏凑在贾母耳边,小声道: “孙儿带来的人很是贵重呢,可不敢放在箱子里。” 贾母顿时愈发眉花眼笑: “刁钻的猴儿啊,快打开我看看这箱子里是什么。” .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对联三聚五的玻璃芙蓉彩穗灯,并一套八支琉璃倒垂荷叶莲花烛台。 那一对玻璃芙蓉彩穗灯乃是两个一组的大型宫灯,每一只上都是分出三叉,每叉上是一串五朵的大玻璃芙蓉花,花朵栩栩如生,晶莹剔透。可以想见若是这每一朵花中点上灯烛,必是璀璨无比,华丽无比。 那种琉璃倒垂荷叶莲花烛台,烛台是錾珐琅的,荷叶和莲花是琉璃的,极为精致。上面插上蜡烛,琉璃荷叶可以随意旋转,灯光透过荷叶和莲花照出来,光影变幻,绚烂异常。 贾母大喜,连声说好: “好啊,这个灯别致好看,赶晚上看戏的时候,点在屋里也敞亮,好得很,好得很。” 继而想起了代善公在日,家中元宵灯会的热闹场景,又道: “也不等元宵节的时候了,就道贵妃娘娘来省亲时,将这个玻璃芙蓉灯悬挂在正厅的大梁上头,这些琉璃荷叶莲花烛台都放在桌上,都点起来,必定是最好看的。” 众人都跟着连声说好,大赞贾母眼光不凡。 贾母又问另一样是什么,刚好外面有人来报说林姑娘和妙玉姑娘到。 贾琏上前笑道: “我从姑苏的蟠香寺里,请了一位妙玉小师傅来,她还带来了六十棵蟠香寺的梅树,到时候,种在咱们的省亲别墅里头,梅花一开,晨钟暮鼓,佛音声声,可不是好?” 贾母一听,拍着椅子扶手连说“妙得很”。 及待黛玉和妙玉进来,贾母一见外孙女仙姿绰约,而那个带发修行的妙玉更是超凡脱俗,大笑道: “这可不是一对儿仙女下凡来了?画儿上都没她两个好看。” 贾母一向最喜爱欢俊俏标致、聪明伶俐的孩子,登时便“心肝儿”“肉儿”地叫着: “快坐到我身边来,可怜见儿的,真真儿的可人疼。” 贾母拉着黛玉,问了回家的情形,又问妙玉几岁了,何处人氏,听闻她自幼出家,连赞她佛缘深厚: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跟着家里的兄弟姐妹又是写诗,又是参禅的,他们都说我有悟性。 我还跟他们说,赶明儿我带发出家去。谁知后来,整日又吃又玩的,我竟把这个茬子给忘了。可见我那时候的悟性都是假的,小聪明罢了。” 此时王熙凤不在身边,没人接得住贾母的话。 王夫人朝宝钗瞟了一眼,宝钗立刻会意,抿嘴笑道: “也亏得老太太的悟性是假的。若是真悟了,可哪里来的这一大屋子的人呢?” 贾母点头道: “这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出家,也没那个福分。” 众人都跟着连声说“是”,只有宝钗将这话听在耳中,满心里觉得甚不是滋味,便低着头不再开口。 . 贾母今日兴头极好,叫众人都不许走,都在这边吃饭。 正此时,外面又有人来报说“宝二爷来了”。 贾母笑道: “可见是我这里的饭好,都回来了。” 宝玉笑着进来,见过贾母和众位长辈后,就直奔黛玉而去: “半年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 黛玉淡淡道: “半年不见,也未见你有长进。” 宝玉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愣愣立在当场,贾母叫了他两声都不知回应。 宝钗赶忙上前,故意笑道: “宝兄弟可一见林妹妹就丢了魂儿?” 宝玉一见宝钗粉面带笑,如三春之桃,顿时又回了魂,笑道: “宝姐姐取笑了,我是在看琏二哥带回来的灯呢。” 贾母也笑道: “这个灯你喜欢也不给,想要自己找你琏二哥要去。” . 贾琏出屋去如厕,正见后面厨房送菜上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嫂子正跟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抱怨: “头前老太太的大厨房里,都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 如今改为按分例算,这个月又比上个月少,算下来每日里也只有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这怎么又加了菜又加了量? 今日我也是先把后头几日都调配出来了,明儿要是也这样,我那里可撑持不住了。逼急了我,也不管不顾了,就进去找老太太说话了。” 赖大家的笑着劝她: “琏二爷带着林姑娘回来,今日是个例,明日你再省俭回来就是了,谁会跟你计较?” 林之孝家的沉着脸道: “你这话说说也罢了,你若是真揭了盖子,大家都脸上不好看,那可是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那嫂子听着话不对味,赶紧道: “我也是嘴上说说,二位婶子别跟我一般见识, 那边厨房里给二位单做了菜,跟里头是一模一样的,二位婶子也辛苦,去喝几盅解解乏。” 贾琏听了,心中打定了个主意。 . 外头立刻吩咐预备上菜,贾琏在旁瞧着,见各样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只是分量比原先少了些。 知道这是他们在刻意省俭,又怕被贾母发现,不敢少了样数,只好便减少分量打个马虎眼,反正贾母年老眼花,许多东西也瞧不真切。 贾母见菜都摆好了,先叫了鸳鸯过来: “把这一碗鸡髓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凤丫头送过去。告诉她:琏二在我这里,吃了饭才放他走。 另外叫凤丫头好生养着,出了月子就不许偷懒了,赶紧来我这里。有她在我跟前,我这饭菜也吃得香。” 又指着一碗樱桃肉: “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忽然,贾琏只觉得背后有一道刺骨的冷风,直扎自己的脊梁骨。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这道菜要你命 贾琏立刻瞧去,却见低着头咬牙的赵姨娘,刚刚朝自己狠狠翻了个白眼。 贾府里上下人等都知道,贾母宠爱谁,便会给谁分送吃食,这是一份难得的恩宠和挂怀。 但贾母从来没有分过吃的给贾环,当然也没给过贾琮。 赵姨娘不敢恨老太太和王夫人,一肚子怨气自然就冲着贾琏、王熙凤和宝玉了。 贾琏有许多大事要做,自然顾不得赵姨娘这样的小角色,更不愿与她这等人计较。 . 那边薛姨妈没话找话,夸了句鸳鸯身上的银红袄子好看,惹得贾母一阵感慨。 贾母吃饭时,身后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此时让鸳鸯去送菜,贾母拉过琥珀来,指着她身上的银红袄向薛姨妈道: “刚刚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软烟罗’。 一共就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这个银红的。 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有各式折枝花样的,有流云卍蝠花样的,还有百蝶穿花花样的。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这可都是早些年的东西了,存在库房里得有三十年,只怕都有霉坏了的。 上个月找东西,我让鸳鸯找出来了十几匹,挑了雨过天青的做一个帐子我挂,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好看。 头前儿老觉得这是好东西,舍不得用,如今啊,我也想明白了,该用就用了,白收着霉坏了才可惜。叫他们拿了银红的出来,给丫头们配上里子做衣裳穿算了。 老物件,该没有的,也就没有了,就跟我这个岁数一样,再都回不去了。” 贾母此时有些感伤,毕竟看到这些顶尖工艺的织造精品,就想起了当年家业鼎盛时的繁华,和自己青年盛年的样子。 薛姨妈听着不对味,便劝着道: “到底是家大业大,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丫头们穿,外头人想都不敢想。” 王夫人朝宝钗瞟了一眼,宝钗也道: “这个贵重的纱用来糊窗屉子倒可惜了,做衣裳也差些,还是老太太说做床帐子好,果然老太太是最巧的。” . 贾琏见贾母如此,故意瞧着桌上,叹了口气: “我在南边这半年,老想着家里的一样东西吃,越是吃不着,心里就越惦记。” 老人都爱听小辈儿说这等话题,登时来了兴头: “琏二,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这就叫他们做去。 咱们家旁的也罢了,吃的总是有的。” 贾琏笑道: “咱们家的茄鲞,真真是出了这个府门,再没别处能吃到的了。” 贾母一听,赶忙命人去弄来。 过不多时,有丫鬟捧着一碗茄鲞进来。 贾母叫人将茄鲞放到贾琏眼前: “特意给你做的,你尝尝,是不是想的那个味儿。” . 天地良心,贾琏是真想尝尝这个传说中的“茄鲞”。 但等到茄鲞真的端上桌来,贾琏又觉得有些失望。 香,确实是香,一股浓重的鸡肉香味。 就是跟茄子完全不沾边儿。 贾琏看着眼前这个很像上海八宝辣酱似的玩意儿,心中不由感慨: 果然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找不见。传说中的美女真到了眼前,恐怕都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看吧。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贾琏只好拿起乌木镶银筷子,搛了些放入口中。 顿时,贾琏瞪大了眼睛。 真好吃啊! 小小的一口里,有软韧的茄子和香干,有香脆的松子和菌菇,被浓重的鸡油鸡肉香味浸透了,外面还裹着一丝酒糟的余香。入口咸鲜带微甜,多种食材的丰富口感,搭配出层次不同、连绵汹涌的醇厚滋味,简直就是古典超级加强版的饭扫光。 没忍住,贾琏一连就着饭吃了三大口,意犹未尽。 这东西简直是下饭神器,估计要是没周围这一大群人盯着,贾琏能用它直接干掉三大碗饭。 老太太都是没来由地喜欢看儿孙吃饭,此时看贾琏吃得香甜,自己也胃口大开,多吃了两口。 又命丫头给贾琏添饭,向贾琏道: “可见外头的饭总是不如家里,可怜见儿的,多吃些,喜欢吃,我叫他们给你天天做了送过去。” 贾琏一见时机正好,便问: “这茄鲞当真是用茄子做的么?” 薛姨妈笑着也凑趣道: “我吃着也觉得就有些茄子香,其余也真不大像茄子。” 鸳鸯正送了菜回来,进来见了贾母,贾母向她道: “他们都说这茄鲞用的不是茄子,你给他们说说,这东西怎么做的?” 鸳鸯立刻笑道: “这个也不难做。 把四五月里才下来的茄子去尽了皮和穰子,只要净肉,切成碎碎的小丁子,用鸡油炸透了。 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碎碎的小丁子,用鸡汤煨干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 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现炒的小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薛姨妈闻言笑道: “怪道人家说‘三代为官,始知穿衣吃饭’,你们府上这也算是吃尽穿绝了。 几个小茄子能值几文钱?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再加上这十多种的配料,早不知是那几个茄子的几百倍的价钱,不好吃就怪了!” 贾琏也笑道: “我说这么好吃呢,原来厉害就厉害在这‘喧宾夺主’的味道上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登时脸上一僵,只有宝钗淡定非常。 贾母心中一动,随即就明白了贾琏这话里的意思,笑道: “你爱吃就好,等吃完饭,你留下来,给我讲一讲你在南边这半年的见闻。 我也是几十年没有回过南边了,许多风土人情,都淡忘得差不多了。” . 饭后众人都去了,贾母留下贾琏来一道儿喝茶,只吩咐鸳鸯在身边伺候。 贾母拉着贾琏笑道: “我瞧出来了,你这小机灵鬼儿是有话要跟我说。” 贾琏笑道: “孙儿这里再没有能瞒过老太太的,不过,旁人就不好说了。 他们都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凡事都不该让老太太烦心,可在孙儿看来,凡事都报喜不报忧,才是不拿老太太当老祖宗呢。 孙儿就是要把掏心窝子的话说给老祖宗,老祖宗听了要是觉得孙儿说得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千万别生气就好。” 看贾母笑着频频点头,贾琏又道: “如今咱们贾家,就跟那茄鲞里头不争气的茄子一样,名字还占了个‘茄’字,其实早就被人家喧宾夺了主。 宝兄弟的事情,老太太做主,还轮不到旁人捣鬼。 我只说我管家该管的外头事情,有的配菜,比主菜还值钱,有的奴仆,比主子更有体面。 奴大欺主,这可是动摇根基的大事,已经到了不能不下决心的时候了。” 第三百章 老太太不简单 贾母经多见广,就是没经过贫穷。 她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嫡女,十五岁嫁给荣国公嫡长子贾代善为妻,两年后一索得男,生下荣国府的嫡长孙贾赦。 从一门双侯的史家,到一门双公的贾家,贾母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老于富贵,她也认定她将死于富贵。 她的一辈子都给了这个家,她的所有指望也都是这个家,她是这个家的“压舱石”。 所以,她这个当年比王熙凤还精明十倍的掌家奶奶,渐渐变成了慈眉善目、不管闲事的老祖宗。 别人叫她“老寿星”的时候,贾母就笑称自己为“老废物”: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 别人都只道她贪图享乐,但她心里的苦,没人懂。 丈夫贾代善过世之时还不到四十岁,在他死后,肯安分留在贾家未走的妾室就有六个。 夫妻情深,却还是中年丧夫,也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话。 别人都羡慕贾母有两个嫡子成年,且嫡子又都生了嫡孙,十分圆满。 可这两个嫡子,长子贾赦被太公太婆和公公婆婆宠成了个品质恶劣的“混人”,次子贾政则是个人品端方、百无一用的“庸才”。 要是让“混人”继承了家产,那全副家产恐怕早就都被换成了一群一群的小老婆。 实在不得已,贾母只能自己头顶一个“偏心老太太”的名头,让“混人”承袭爵位,让“庸才”继承家产。 虽然“庸才”也没什么本事,但好歹败家的速度还是比“混人”要慢点儿。 只要败家的速度别太快,万一孙辈当中能出个人才,贾家也就有救了。 家外尚且如此,至于家里面的情形,更是只能得过且过。 当年“混人”大儿子死活不肯迎娶史侯的外孙女,一心要娶一个家境寒微的布氏女子为正妻,后果就是导致了长孙贾琏出身收到了影响,在家中地位也不高,如今连续弦邢夫人也敢随意训斥贾琏。 至于“混人”的那位续弦邢夫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不提也罢。 “庸才”的正妻倒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出身很好,可心思也大。自打嫁进贾家,就恨不得把王家的闺女全弄进贾家来。 先是撺掇着让贾珍娶了她侄女王淳凤,后来又撮合贾琏娶了她侄女王熙凤,这要不是因为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对贾政的仕途大有影响,王夫人肯定又要把王家的哪个闺女塞给贾珠。 如今,王夫人又为了能让她的外甥女薛宝钗嫁给宝玉,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王夫人疼宝玉不假,可她更疼她自己的妹妹薛姨妈。 薛姨妈的闺女宝钗嫁给宝玉,已经败了家的薛姨妈就有了贾家做靠山,王夫人也有了最可靠的儿媳妇做帮手;可宝玉娶了薛宝钗,就是娶了商家之女,就算宝玉考中了科举,日后都要低人一头。宝玉的儿子就更别提,在贵族圈中肯定也是“子因母贱”。 说到孙子,两个庶出的孙子也是“不提也罢”的那种。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贾环七岁时候,就已经跟他的生母赵姨娘一样心术不正。读书的心思不多,算计多拿两个果子的心思不少,抓到手立刻就往嘴里塞,宁可自己吃坏了肚子,也不肯给他娘一个。 贾琮的娘年纪太小,生下贾琮就难产死了。据说现在贾琮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毛病很像他娘,七岁入学,写三个字就黑眉乌嘴的没个人样子,写五个字以上就能用墨汁给自己弄个满脸花。 贾母的希望,都放在了两个嫡出的孙子和嫡孙女元春身上。 如今元春在宫里终于熬出了头,她就是贾家在皇家的唯一靠山。 宝玉是个没坏心的,可那孩子心思太单纯,他看不懂别人会算计他。若是没人庇护,就算考科举出仕当了官,只怕也跟他老子一样,哪儿哪儿都玩不转。 贾琏原本也就是个给贾政料理家事的材料,不招灾不惹祸,可也没什么能耐,书不爱读,科举考不来,就捐了个五品虚衔混着,等着将来他爹“混人”死了就承袭爵位罢了。 谁知,这贾琏竟然忽然开了窍,看准了皇帝的风向,一举得了赏识,做了顺天府知府,这已经大大超乎了贾母对这个嫡孙的期待。 更不料他除了有政治眼光之外,竟然还很有治家的眼光,这可着实震惊了贾母。 .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贾家的根基。” 贾母一点也没有表达出喜悦,她只是很认真地问贾琏。 贾琏也很认真: “按说,身为人臣,根基必定是圣宠。 皇上一言九鼎,手握生杀大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咱们贾家是开国功臣,与普通的臣子不同,皇帝未必要咱们死,至少不要明着死在皇帝手上。 历朝历代的皇帝整治自己当朝臣子的很多,但向先朝的功勋之臣动手的不多。 因为皇帝是要被写进史书的,他们在意后世如何评价他们。 所以除非开国功臣谋反,否则诛杀开国功臣很容易招致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被后世认为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说句过头的话,就算是珍大哥杀人放火,皇上也顶多会夺了他的爵位,治他一个人的罪,另外换个贾家的子侄来继续承袭爵位,也不会彻底动了咱们的根基。 咱们只要不是对皇上不臣不忠不敬不轨,咱们最大的威胁就是自己败了家。” 他这一番话,说得贾母暗自心惊: 这个琏二,见识果然非同寻常,真真儿是长了大本事。 他爷爷临终之前,曾单独与贾母说过一席话,说到他最担忧之事,也正是贾琏所说贾家的处境和危机。那可是跟在第一代荣国公身边长大的的代善老爷子一辈子的领悟,贾琏这个金银窝儿里偎大的孩子,才二十岁就都看通透了? 第三百一章 凤姐不能掌家 贾母仍然不动声色,只是继续认真地问: “咱们这样的大家大族,哪里就那么容易败家了?” 若是眼前如此一直不动声色问话的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么贾琏就不再多说了,免得不知就里,被对方“引蛇出洞”,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对方是自己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亲祖母,贾琏便明白这种不动声色乃是“考一考你”的意思,于是继续认真道: “荣府里咱们一家子,连带刚刚出生的大姐儿,也不过十八口人,就是咱们吃金喝银,所花费也有限。 可如今府里的下人仆从已超过千人,人丁多,开销自然也大。加之如今丫鬟和主子吃穿一样,三等仆妇也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以咱们如今的收入来比,这就是在败家。 何况咱们府里的花销,不少都并不是切切实实该花的,而是叫家里的耗子给搬走了。 家里人所共知的旧例,已经成了‘但凡管一点事情的,主子有一分,他们就得拿走半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中偷着猫着弄走的,还不知多少。 咱们一年下来,田租地租、俸禄赏赐的收入都是死数,碗里的饭就那么多,被奴才们明里暗里吃得多了,能真正吃到主子嘴里的就少了,这是个此竭彼盈的道理。 这还不算,有他们在中间捣鬼,一时说水旱灾害,一时说亏了买卖,如今家中的地租田租店铺的收入,数目都已不及祖上的一半,而用度比祖上更加了十倍。 咱们日子越来越紧巴,奴才们的却日益兴旺。如今咱们府里得些脸面的奴才,几乎个个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生意和产业,个个吃得肚子滚溜儿圆。 现在若真把各家里的银子拿出来比一比,只怕几个管家都比咱们有钱。 再如此下去,咱们家里的大本儿都保不住了,入不敷出,败家就在眼前。” “你能看到这一层,确实很是难得。” 贾母的脸上渐渐绽出笑容,拉住贾琏的手,重重拍了拍: “出息了,如今真是出息了,不枉费我疼你看重你,让你管家。” 贾母端详着贾琏,越看越爱,笑道: “只是,你方才自己说的那些明白道理,后面自己又不懂了。” 贾琏不明所以,问道: “孙儿不明白,求老太太教教我。” 贾母攥着贾琏的手道: “你自己都说了,皇上不轻易动功臣,为的是不坏了名声。 而咱们与奴才的关系,也是一个道理。 家里的这些奴才,有多少都是伺候过你爷爷的?他们对你而言,就是功臣。你做小辈的,轻易动了他,就坏了你的名声。 就好比东府里头的焦大,见天儿喝多了酒撒野,骂了多少听不得的话?都敢冲着蓉哥儿喊什么‘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等混账透顶的话。 可饶是如此没了王法,也并不能图个痛快,一刀宰了这个救过家里祖宗的功臣。 能做的,也无非是万一他再惹出什么事情,顶多不过是远远地打发他到庄子上去而已。 像咱们这样的体面人家,脸面和名声都是极要紧的,许多时候,反倒比不得那些小门小户的人,能够随心所欲,不顾名声,只图一时的痛快。”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明里暗里地掏空了咱们贾家!”贾琏忍不住脱口而出。 贾母温和笑道: “朱元璋杀功臣,还得找个谋反的罪名呢,后世就算说得隐晦,也说他‘疑心重’,这是个好名声? 如何比得上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成为千古美谈呢? 咱们是勋贵之家,要学赵匡胤的宽容待人以德服人才是。 你是要承袭爵位的人,行事不能落了下乘,否则,上乘的人就会看不起你,不愿与你为伍。” 看贾琏点头,贾母拍拍贾琏的肩膀: “你今日的话,都说到我心里了。 现在先回去看看你媳妇和大姐儿吧,头一回当爹,有的你新鲜的。” . 贾琏去后,贾母手里抚弄着犀角茶杯,半日不语,面上的神情忽喜忽悲。 鸳鸯上前轻声道: “老太太,茶凉了,换一碗吧?” 贾母摇摇头: “不吃了,这时辰再吃茶,夜里就睡不踏实了。” 鸳鸯接下贾母手里的茶杯,轻声道: “老太太少些思虑,夜里就睡踏实了。” “哪儿啊,这个家里头,上上下下多少事儿,我心里要是也没有数儿,这个家就要乱套了。” 贾母坐累了,歪倒在榻上,一声叹息: “他们都当我是老糊涂了,以为我心里想不明白,所以胆子才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像话。 我啊,脑子没糊涂,心里也明白,主意也不是没有。可惜,我没那么大的力气和精力了。 要搁着我当年啊,怎么也要大刀阔斧彻底整治整治。索性豁出去乱上一乱,换贾家此后几十年的富贵太平。 可如今,你瞧瞧,正经事情有人管没有? 凤丫头呢,嘴乖,伶俐,做事利落,可私心太重,又没读过书,许多事情都只瞧眼前,管事也罢了,当家却是不行。 如今又弄出个外人来管家,名不正言不顺,做事也不敞亮,纵然再稳重和平,到底不是那个意思,唉——”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多年,大抵明白贾母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过,这确实是老太太头一回如此明白地评价王熙凤,倒是很出鸳鸯的意外。 她一直以为老太太对于王熙凤做掌家奶奶是满意的,此时听来,却显然并非如此。 但问题是,若是王熙凤不适合掌家,那谁适合呢?若不是王熙凤掌家,那贾琏又怎么办呢? 鸳鸯到底还是心里惦记贾琏,一边给贾母轻轻捶着腿,一边犹豫不决。 磨叽了好一阵子,鸳鸯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老太太如何不让琏二爷去整治呢?” 贾母微合着眼,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了句: “这个琏二啊,是太能干了。” 第三百二章 你可太邪性了 走进南北宽夹道,在夹道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绕过去,就是贾琏自己小院的大门。 大半年没有回来,此时再瞧见,都觉得有些眼生了。 门口的小厮已经跑着迎上来,给贾琏磕头见礼,纷纷都道:“恭喜二爷贺喜二爷”。 贾琏笑道: “一人二两银子,见者有份。” 小厮们俱都欢喜磕头。 院子里早有人报进去:“琏二爷回来了。” 平儿领着一众丫头也赶忙迎出来,一见贾琏,粉面上笑意盈盈: “千盼万盼,叫人把脖子都伸长了,可算是把凤凰给盼回来了。” 贾琏让众人起来,见平儿娇俏温柔,忍不住笑道: “倒叫我细瞧瞧,脖子变长了没有?” 平儿羞道: “我说的是二奶奶盼着呢。” “那你就不盼着我回来了?” 平儿见贾琏一脸坏笑,唯恐被凤姐发觉了要被她发难,赶忙低声道: “二爷正经些罢,你不过是随便两句笑话,回头她又不待见我,却不是教我难受?” 又伸手朝屋里一指,轻声道: “她正不自在呢,这会子除了二爷,也没人能劝了。” 看贾琏茫然不懂,平儿又更轻声道: “前儿为了生这个姐儿,她可遭了罪了,闹腾了一整天才生下来。 老太太很是惦记,打发鸳鸯来问了五六回,又叫人送了补品和药材来,说是预备着用。又亲自吩咐请王太医过来,只怕这边有个好歹。 后来听说是个姐儿,老太太很是高兴,说‘先开花后结果,大人孩子都有福’,又说有了这个大姐儿,这才叫孙子孙女都全了,所以我们都跟着叫‘大姐儿’。 太太们也都叫人来问候过了,只是都身子不好,怕冲了,就不亲自过来瞧了。” 见贾琏仍不明就里,平儿心道: 果然男人不懂女人的苦。 初七那一日,凤姐儿熬得半条命都没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能来也罢了,可大太太和太太一个也不来瞧一眼,就说不过去了。凤姐儿霸王似的一个人,又是难受又是害怕,拉着我的手哭命苦,也实在是可怜。 唉——这当中的难受,男人如何能明白? 只是这些话,平儿不敢明白说出来,只好小声儿说: “二爷赶紧进屋吧,二奶奶盼着二爷呢。” 朝屋里又指了指,悄悄做了个抹泪的动作,又提高声音道: “我们都给二爷见过礼了,就不进屋去了。” 贾琏朝平儿一笑,低声道: “回头我有好东西带给你。” 之后也提高声音道: “晴雯瞧着他们搬东西呢,你也去帮忙都收进来。” 却听屋里忽然传出凤姐的声音: “平儿,仔细查查,带出去的东西别少了。 也得查查有没有多了什么东西,什么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容易多出来的东西。” 贾琏一咧嘴:这母老虎,下崽儿还不消停。 平儿也一叹气,低声道: “还是这个嘴硬的脾气,死也改不得。” . 屋脊上落了两只喜鹊,不住地叽叽喳喳,一时又跳上房后的大树上,在枝杈见嬉闹鸣叫,好不热闹。 贾琏笑道: “屋里屋外都热闹,谁也别清静。” . 贾琏撩开大红撒花软帘进了屋,平儿并没有跟进来,只在屋外关上了门。 此时已是七月,别的屋中门上床上都挂了湘妃竹的竹帘子,只有凤姐这屋里,因要坐月子,还是门窗紧闭,挂着防风的软帘子。 贾琏走进里屋,只觉一股闷热。 见王熙凤正斜倚在大红锁子锦靠枕上,只穿着家常衣裳,身上还盖着大红夹纱被,在额头上系着大抹额防风,脸上黄黄的,脂粉全无,一副病容。 她身边放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是个小小的婴儿,正睡得极甜极沉。 凤姐一见贾琏,先是一喜,随即又沉下脸,白了贾琏一眼: “到这早晚才回来,你干脆等大姐儿嫁人的时候再回来也使得。” 这个凤姐儿,这张嘴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 贾琏坐在炕沿子上,端详着这个小小的婴儿。 自己就这么当爹了? 这襁褓里的就是“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巧姐吗? 这个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以后真的会嫁到山村里去吗? 看着看着,贾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那个粉团子似的小东西道: “你这个小模样生得像你娘,倒是你的福气。 你这个脾气若是能像了你爹我,那才是你更大的福气呢。” 凤姐闻言,眉毛一拧,正要顶一句,可一见贾琏望着孩子的笑容,心立刻又软了,可到底是不甘心,又埋怨道: “给你写了信,你回复得也含糊,拖拉到今儿才回来,倒不知我前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一险就交代了,你回来就等着收尸罢了。” 贾琏抬头瞧了瞧凤姐儿,见她果然很是憔悴,眼窝都陷下去了,连眼神中的凌厉都模糊了,猜想她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很不舒心。 毕竟是自己的媳妇,是她辛辛苦苦生下自己的娃,贾琏对王熙凤还是心疼的。于是温言道: “南边的事情总算都办完了,一路上紧赶慢赶,偏偏后头几天遇到大雨了,这才耽搁了,否则,我也想在你临盆那日陪着你的。” 他这一句话,不想却正正击中了王熙凤的软肋。 王熙凤眼圈一红,登时落下泪来: “你如今看我还跟蓬头鬼似的,却不知我前儿是个什么德行,能逃出命来,算我命大。 你又不在家,也没人坐镇,就只有平儿,吓得比我还慌,稳婆又尽说胎位不正,要不是外头有老太太给请来的太医给送了红参汤进来,只怕我就……” “你辛苦,快别哭了,身子不好得好生养着。” 听了贾琏的安慰,凤姐却哭得更厉害了,声泪俱下: “偏我辛苦也是白辛苦,生下的不是个哥儿,这会子不知道多少人在偷笑呢……清虚观的张道士和测字的刘铁嘴都说我这胎必定是个命中有大富大贵的哥儿……怎么就变成了个姐儿呢……” 王熙凤是太需要一个男孩来巩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了,此时伤心一起,一发而不可收拾。 贾琏知道,他和王熙凤此时要面对的处境是一样的,需要一个嫡出的男孩,日后才好承袭荣国府的爵位。 但贾琏也确实觉得闺女也很不错,有个贴心的小棉袄,便掏出帕子给凤姐擦眼泪: “我早就说了,这个姐儿我也喜欢得很,你喜欢孩子,咱们就慢慢再生呗。” 却不想,他这句话,又招惹得凤姐想起来,贾琏确实曾经说过,凤姐怀的是个女孩,而且,他当时还说:“我给你铁口直断一句话得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凤姐忽然心头一紧,顿时停下哭,泪眼婆娑地望着贾琏: “你能掐会算不成? 你怎么比清虚观的张道士和测字的刘铁嘴都灵验? 你当时跟我说的话,后来竟都成了真,可不是太邪性了?” 第三百三章 崩溃的王熙凤 贾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个细嫩得像糯米团似的小脸,沉睡中的小婴孩便嗫嚅着红通通的小嘴儿,做吮吸状,很是好玩。 听王熙凤如此说,贾琏抬起头来,笑着道: “这有什么邪性的?你自己没猜到罢了。 我猜到了告诉你,你又不肯相信,相信了也不肯承认。 你这死鸭子嘴硬,最后还不是当了‘被买了还替人家数钱’的‘花鸭子’? 现在太太让宝钗管家就管家吧,反正你也得坐月子,大姐儿也离不开你,你好好养养身体,也是好事。 说到底,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作践坏了自己的身子,就是给你天大的后福,你也没命来享用。” 听了他这风轻云淡的几句话,王熙凤心里却是打翻了几大柜子的五味瓶,满肚子都是说不出的滋味。 愣柯柯望着贾琏,半晌,王熙凤才嗫嚅道: “你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我也好有个倚靠。” 贾琏看王熙凤嘴唇有些哆嗦,知道她受了委屈,便道: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如今也是正经三品诰命了,又有了大姐儿,这些都是你的倚靠,也都是要倚靠你的。以后,咱们好生过日子是正经。 你若是还跟以前一样,有事没事就把你王家如何如何,你的嫁妆如何如何地挂在嘴头上跟我怄气,那可就是你不懂得惜福,有好日子不好好过……” 贾琏还没说完,王熙凤的脸色忽然变得刷白,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柳叶吊梢眉和丹凤三角眼一点点立起来,又一点点颓下去,牙齿越咬越紧,到后来,竟然能听得她牙齿之间发出“嘎嘣”、“嘎嘣”的瘆人响声。 贾琏看她神情不对,赶忙一把拉住王熙凤的手,却觉得她的手腕瘦了一大圈,且如同浸透冷水一般冰凉僵硬,还不住地瑟瑟抖动。 这是怎么了? 王熙凤中邪了? 贾琏用自己的两手抓住了王熙凤的两只手腕,用力晃动: “阿凤!阿凤!你说话!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见王熙凤的嘴唇在不停地抖动,牙齿也还在狠狠地咬着,贾琏伸手捏住王熙凤的两颊,觉得王熙凤的脸也像她的手一样冰凉且僵硬。 心下一急,贾琏朝着王熙凤的脸颊拍了几下,口中继续呼唤: “阿凤!你这是怎么了?大姐儿还小,你可不能出事!” 好一阵子,王熙凤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但咬牙的声音消失了,嘴唇的抖动好了些,渐渐吐出几个字: “嫁妆……我的嫁妆……你这个可恨的琏二啊,我以后就只能全靠你了……” 突然,王熙凤一头扎进了贾琏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 哎哟我的天! 原来是嫁妆,我还以为是出人命了呢。 女人啊,太爱一惊一乍了。 这王熙凤看似跟女版霸王龙似的,你说一句,她顶你十句,有事没事她都要压你一头,其实,她也跟其他女人一样,遇事就麻爪,麻爪就知道哭,哭得你没招没招的。 有事说事,说出来咱们想办法解决。 就算想不出办法来解决,那咱想办法接受既成事实。 就算实在没办法接受,那咱就用酒把自己灌醉了,等明天再说。 也许明天就有办法解决了,也许明天就有办法接受了,也许,明天就再喝醉一回,等后天再说。 但若是啥事不说,先哭先嚎,哪能有屁用啊? . 贾琏用手拍着王熙凤的后背,柔声道: “没事啊没事,咱们又不等着拿你的嫁妆换米下锅,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哭了啊,回头吓着大姐儿就不好了。” 劝着王熙凤,贾琏瞥了一眼床上的襁褓。 嘿!这大姐儿可真厉害,她亲妈哭得都快抽筋了,这小棉袄就只略微动了动,没醒。 这闺女可够没心没肺的,有前途。 . 贾琏并不知道,在这偌大的贾府里,作为孙子媳妇,王熙凤就是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有放声大哭的权力。 因为太婆婆贾母和婶婆婆王夫人都近在咫尺,听到哭声是要差人过来问的。 更何况,这府里还有上千的下人,两千多只眼睛都在巴巴等着看主子的哈哈笑。 如果给他们得知了某个主子委屈得放声大哭,还不知道要编排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题来四下里传说呢。 此刻,一直死死忍了很久的王熙凤,只能用力扎在贾琏的怀里,用贾琏的身体和衣裳堵住自己再也忍不住的哭声。 . 王熙凤只狠狠哭了几声,便抓过帕子堵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痛哭逼成了哽咽。 “我的嫁妆……典进去了一大半了……太太逼着我拿银子出来……” “太太逼着你典当嫁妆?” 这回可轮到贾琏不敢置信了。 他知道贾府寅吃卯粮,也知道贾府里每年都在把银库里的老本往外掏,可现在就到了要典当王熙凤嫁妆的程度了? 那下一步是真的要全家上阵去要饭了? 再说了,荣国府里正经的掌家奶奶并不是王熙凤,而是二房的太太王夫人。 就算是真到了这等靠典当嫁妆才能过日子的程度,也得是太太先拿银子出来填补,怎么可能先卖大房过来帮忙的王熙凤的私人财产呢? 但贾琏决定还是先不掰扯,毕竟王熙凤是在月子里,不宜如此太过悲伤,过后再说也来得及。 于是贾琏便劝道: “没事没事,等年下田租收上来了,不拘从哪里节省下一抿子钱,也就都赎回来了,快别哭了。” 王熙凤却已经忍不住了,用帕子捂着嘴,又狠狠哭了几声,说出一直隐忍的难过: “我是心疼钱……可我更恨他们一条藤儿地算计我……都是王家人……王家人算计起王家人来,那才叫一个狠……” 王夫人算计了王熙凤的嫁妆? 不至于吧?王夫人的嫁妆可比王熙凤的嫁妆要丰厚,王夫人自己也并不缺钱,她要算计也是算计王熙凤的位置,而何必要算计王熙凤的私房钱呢? 越是想知道答案,就越不要急着追问。 果然,王熙凤继续道: “我给逼得走投无路,给平儿都跪下了……” 第三百四章 王夫人黑吃黑 一想到自己当时的窘迫和无助,王熙凤的眼泪就愈发止不住: “自打我嫁进贾家的大门儿,该尽的孝道我一样儿没错过,上头伺候着老太太、大太太和太太,一日三餐,不服侍着这几位长辈吃了饭,都轮不到我吃一口饭。 对兄弟姐妹我个个都照应到了,珠大奶奶年轻守寡,什么东西我从没少过她一分一毫不算,还都比同辈旁人先送过去,唯恐她受了委屈。就是冻猫子似的贾环,缺什么少什么赵姨娘没给他的,也都是从我这里给他额外补上去,没叫他丢过人。 上上下下连男带女一千多号人,一日里从早到晚,往少里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银子上千,钱上万,都从我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半点错儿都出不得,我容易吗我? 除了咱们自己府里头的事情,珍大哥那边还央了我去协理支应。 你也都是瞧见了的,我每日里寅正就起来梳洗,那可是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呢,喝两口粥垫一口,就得赶着去卯正二刻点卯。夜里头时常都是四更将尽才歇下,一日里能睡两三个时辰就算好的了。就连白日里我偷空吃口饭也不得安生,还时不时地有事进来。 旁人不知,你还不知我嫁进来之前身子是个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德行? 小时候咱们一处玩,珍大哥把球踢上树,都是我爬上树去拿。如今呢,我一年到头都头疼,只靠着贴依弗哪膏药才好歹熬着。 个个说我厉害,说我不通人情,却不想想,这一大家子的事情,没个杀伐决断如何使得? 别说没有个大主意大本事了,但凡我若是略差了一点儿的,早就被那群管事婆子们治倒了。 这个家里头,如今哪会儿用银子的时候,不是着急忙慌的? 端午节前给宫里头送礼,太太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大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进来,又加上一把我的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好歹凑了一千五百两,才算是填和了出去。 再这么下去,就快到打头面衣服的主意了。 这几年,下头明里暗里都说我在外头放账,你必定也一直惦记着我攒下的银子,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 我上辈子又不是个穷死鬼,我花尽心思折腾那几个银子做什么?不过都是为了日常用度罢了。 这府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里不是出的多,进的少? 就说咱们这屋里,你和我两人一月下来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有的没的,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这一个月里头剩下的二十来天,咱们都出门要饭去不成? 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咱们这一屋子人早不知道混到什么破窑里去了。 如今我千辛万苦落了一身病,倒还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早知如此,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看能混到多早晚,是多早晚算了。” . 听女人说话,特别是听女人诉苦,就从来很少能三两句话说到点子上的。 一定是从陈谷子、烂芝麻开始,扯上七大姑、八大姨,掰扯你的错、我的好,哭个红鼻子、红眼睛,在一堆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里头,让男人最后根本搞不清最开始是从哪里起了头,更搞不清要到哪里才能结个尾。 . 贾琏实在没耐心了,干脆打断问道: “到底是为什么要动你的嫁妆?” 王熙凤反倒忽然憋了词儿,磨叽了好一会子,还是开口道: “还不是放账的事情闹的。 太太说让我回来养胎,叫我将府里的事情都交出去,光月例银子的事情,就催了三五回。 我把提前支取出来的太太、小姐、小爷、下人们的月例公费银子拿出去放账的事情,太太是知道的,一年下来赚的银子,有一半儿我都孝敬了太太。 这会子催着我要,我也只得赶紧叫来旺儿把放在外头的这一头子账都赶紧先要回来。 你那时候跟我说要提防些,我也就加了小心,特意叫他把盖花园子还有一笔五千两的银子也都收回来,提防着太太那边也急着要,。” 贾琏知道王熙凤在外面放账,但并不知道原来王夫人竟然也跟着分一杯羹。 王家的女人,真是个个都是雁过拔毛、逮住蛤蟆攥出屎的主儿。 “银子要回来就得了,你也暂时歇歇,别再折腾了。” 贾琏话音才落,王熙凤忽然一头又扎进贾琏怀里,“哇”地哭出来: “没有!都没有了!来旺儿说几个借钱的都跑了……银子都要不回来了……又不能去告官……” . 是,你这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偷偷摸摸拿去放账吃利息,被王夫人给黑了呗。 来旺、来喜、王信、钱华是跟着王熙凤从王家陪房过来的,而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吴兴、郑华、王荣四家也是从王家陪房过来的。 来旺和来喜是兄弟,王信和王荣也是兄弟,来喜的儿子娶了王荣的闺女,也就是说,王熙凤让来旺去把钱收回来,一转眼儿,消息就能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头。 而且据贾琏估计,王熙凤拿出去放账的银子当中,除了府里的月钱和盖园子的工程款之外,应该还有她自己偷偷存的私房钱。 或许,上回王熙凤背地里假借贾琏的名义包揽诉讼,收了张财主的三千两昧心钱,只怕也在里头呢。 拿了这等缺德钱,被更缺德的人给来了个“黑吃黑”,多多少少也是活该。 贾琏拍了拍王熙凤哭得一耸一耸的后背,正要开口,却听王熙凤哭道: “银子越要不回来,太太越死命地催……还说她也是万不得已,得去找老太太说道说道,说我私自放账乃是‘偷盗’……犯了七出之条,叫我自己回娘家去……要不是后来我央告平儿帮我,偷偷把嫁妆典当了一大半,这回……这回就……” 就啥啊?就差点把老子也连累了!这个傻婆娘! 第三百五章 贾琏可否休妻 一个家庭当中,男主外,女主内,社会分工不同而已,只要夫妻同心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就没有什么谁高谁低的问题。 贾琏管不着别人家是不是这样,但至少对于自己家,贾琏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之前的王熙凤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本来既是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的一场婚姻,贾琏有世袭的前程和机变的聪明头脑,王熙凤有丰厚的陪嫁和出众的管家能力,这样的开头,后面本该都是郎才女貌、从此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的故事。 但结果愣是被王熙凤折腾成了兰因絮果。 她仗着娘家有权有势,又仗着得到太婆婆贾母的喜爱和姑妈兼婶婆婆王夫人的信任,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了“征服对象”,无时无刻不想死死压制住贾琏,360度无死角地监控贾琏。 原主贾琏自己虽然确实遗传了他亲爹贾赦的“好色”毛病,但除此之外,其实也还算是个“老实人”。 自打王熙凤一进门,立马就打发掉了侍奉贾琏多年的身边丫头,就连王熙凤自己带来的四个陪房丫鬟,也被她折腾得死了两个,轰出去嫁掉了一个,唯一剩下的平儿,也不过是个摆设,一年也不许贾琏碰一回。 结婚数年无子,原主贾琏也都忍了。哪怕是作为荣国公的正统继承人,他必须得有儿子,否则在家族中就要受到谴责。 但原主贾琏还是宁可委曲求全,也不愿和凤姐起正面冲突,从来不提纳妾的事情。偶尔出去偷个腥,也绝不祸祸良家女孩,都是找有同样愿望的已婚熟女,而且先给钱,后办事,彼此都满意。 但凤姐觉得还不够。 她不停地越界,为了能得到更多利益,老把手伸向她不应该管的领域。而且不管当着家人还是外人,她都很喜欢倾轧贾琏的感觉,完全不顾及贾琏的颜面。 至于贾琏的感觉有多憋屈,凤姐浑然不觉,或者说,浑然不在乎,仍旧得寸进尺。 她只顾着纵情享受自我膨胀、倾轧一切的快感。 王熙凤一直认定她无所不能,所以她得意就会忘形。 她以为有了钱就能拿捏住贾琏的一切,所以她不介意把事情做绝。 她觉得她活得很痛快,她认定她不需要给别人留有余地和给自己留有后路,她只要一直横冲直撞,一切都得给她让路。 她不知道当那个一直妥协、一直退让的人,在终于退无可退的时候,就会“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也不知道,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一个人和一条狗的故事。 . 贾琏轻轻拍了拍王熙凤的后背: “傻子,你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会有永远的同盟吗? 人家想撕毁同盟协议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会跟你打的。” “可……可她是我姑妈啊……亲姑妈……”王熙凤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 “我们王家人都是一条心……永远也不坑自己家人……这是从小我爹就告诉我的话,我姑妈也都这么说。只有我们王家人齐心,王家才能越来也兴旺……王家兴旺了,王家人才荣光。” 贾琏真服了,这王家是什么家风?从小给孩子这么洗脑要干吗? “那你现在明白了?你姑妈如今还不是坑了你?你娘家就算再威风,等你被休回娘家,你的日子能好过?” “休回娘家?”王熙凤陡然推开贾琏,声音也陡然尖利,“你说什么?你想休了我???” 贾琏静静望着王熙凤: “你以为这不可能吗? 你姑妈不就是希望如此吗? 你姑妈黑掉了你放账的银子,不就是想让你拿不出来府里各人的月钱和盖园子的工程款吗? 给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用‘官中’的钱放贷敛财、归为自己所有,做实了你私蓄家财,逼着你滚回娘家,这不就是‘休妻’吗? 何况,如今又是给你的亲姑妈发现了你的‘盗窃’之事,你王家也无可话说,你自己想想,你回到娘家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王熙凤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贾琏说的都是实情。 可她不甘心: “我已经用嫁妆换了银子,补上了那些窟窿。” 贾琏冷冷道: “按照‘七出’里头,就算抛开‘盗窃’这一条,你至少还犯了‘无子’、‘嫉妒’两条,又无‘三不去’的法定免休情形,我绝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休妻再娶。 这世上,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没有永远的同盟,也未必有永远的婚姻。” 王熙凤的身子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努力挺了挺腰背,瞪了瞪眼睛: “你……你真的敢?” 这个傻婆娘,永远老以为她的强硬能搞定一切。 贾琏的语调更加冰冷: “你到现在都还以为我之前对你的一再容让你,是因为我懦弱?” 王熙凤的手也开始抖索。 她的确曾经一直相信贾琏是怕她的,更是怕她们王家的。不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贾琏连个屁也不敢放。 但是后来,自从贾琏从姑苏回来之后,她能够感觉出贾琏的变化。虽然他仍然从不口出恶言,但他的淡定和坚定,让王熙凤心里没了底。 可王熙凤就是王熙凤,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贾琏敢“造反”,她更愿意相信那是贾琏为了面子在装腔作势。 但今天,王熙凤的自信瞬间崩塌了。 她已经完全没来由地相信:贾琏是真的敢的。 莫说压制贾琏,她甚至已经能明显觉出是自己完全被贾琏压制了,她无力再抗衡。 . 王熙凤的眼神开始闪烁,不敢再去与贾琏对视,渐渐地,她的目光低垂了下去。 贾琏继续道: “我让着你,是因为我比你懂得珍惜。 此前每每遇到你不讲道理的时候,我都会让自己想想你的好,给你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过后总归会想明白。 上回我跟你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你算计来算计去,只算计了如何能多些威风权力,如何能多得些银子好处,如何让多些人服了你怕了你,又有哪一点子心思用在了咱们的情分上?” “可……可不可以……不要……大姐儿还小” 王熙凤的身子抖得像寒风里的树叶子。 她输了。 直到此时,凤姐才忽然明白过来,她的三品诰命的荣光,贾府掌家奶奶的威风,她的那些财富,那些体面,都与眼前这个男人休戚相关。 一旦她被休弃回到王家,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连脸面也没有了。 不管王家人是否嫌弃她,她也再没脸见人了。 第三百六章 凤姐的试用期 贾琏当然可以休掉王熙凤。 . 此时的王熙凤,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慌乱。 她六神无主地左顾右盼,两手似乎要抓挠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人啊,都是到了要失去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舍不得”。 王熙凤就舍不得贾琏。 他长相俊美,风度翩翩,一身的富家公子派头,却从不飞扬跋扈,就是对下人都客客气气。 他懂得敬重别人,别人也都敬重他。 遇到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他就不着痕迹地疏远开,照旧从容而优雅,温润如玉,并不会为了别人的不识抬举而坏了自己的举止——反正谁被他疏远谁后悔。 对王熙凤,贾琏是温柔的,是一再妥协的。这样的丈夫,真真是过了这个村儿,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店儿? 可在此之前,王熙凤只觉得那是他懦弱。 她是个好强的人,所以她一直觉得贾琏配不上她王熙凤。 王熙凤看不起弱者,她想要一个梦想中的那种“强悍”男人。 那个男人会比她厉害,会让她害怕,会一声大吼吓得她腿肚子转筋,会一个嘴巴把她打得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 她就会拜服在他脚下,磕头求他可怜她,她会豁出命去奉献给那个强者,哪怕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她王熙凤怎么会突然间害怕贾琏了呢? 贾琏仍然从容, 他明明没有大吼大叫啊? 也没有对自己拳打脚踢啊? 只是,他对王熙凤冷淡了,王熙凤为什么会感觉彻骨的寒冷?冷得只剩下哆嗦。 . “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了,不要休了我。”王熙凤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如此没骨气地哀求贾琏,“咱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好歹是有情分的,你觉得我哪儿不好,我改还不成么?” . 贾琏望着王熙凤,没说话。 贾琏忽然想起自己来到红楼世界第一次见到王熙凤的时候,她粉面含春,桃腮仿佛吹弹可破,可如今,那张脸儿黄黄的,仿佛是一颗水蜜桃被风霜吹得干瘪晦暗。 她柔媚而带着凌厉的丹凤眼,此时只有慌乱和无助,连一向飒飒夺人的柳叶吊梢眉,此刻无力地低垂了下来,曾经充满诱惑的樱红朱唇,干涸起着皮,还在瑟瑟发抖。 这还是自己熟悉的王熙凤吗? 她的璀璨雍容,她的鲜艳俏丽,她的风骚魅惑,她温热而柔软的舌尖,舔上他的耳垂,她给他带来的蚀骨欢愉…… . 贾琏的沉默,让王熙凤更加地害怕。 她宁可贾琏冲着他捶桌子砸板凳,宁可贾琏冲她大喊大叫骂她八辈祖宗,甚至她宁可贾琏干脆甩她两个嘴巴,就像那些粗使下人们对待老婆那样。 可贾琏没有。 王熙凤此时明白了,贾琏的强硬,就在于他有他的方式,别人永远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或者说,在贾琏面前,别人无论如何折腾,也只能败下阵来。 王熙凤能做的,只有泪眼婆娑地苦苦哀求: “二爷,求二爷看看,大姐儿多可爱,她要是没了亲娘,多可怜……” . 在贾琏的前世,大家都以“狠毒”为骄傲。 越是“圣母婊”,就越要表现为“圣母”。 越是“键盘侠”,就越是站得高、喷得欢。 大家都希望自己做事能“没底线”,而用“大帽子”去压别人,双标得飞起,才觉得自己很“正义”。 其实,嘴里说的“凭什么吃亏”,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占便宜”。 而此时的贾琏,很庆幸,他离开了那个垃圾世界,也就摆脱了那群垃圾。 他可以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面对的事情,用自己的判断去解决他面对的问题,用自己的方法去对待他身边的人。 . 他并没有打算休掉王熙凤。 男人不被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并不想离婚,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被绿了除外)。 既然生了孩子,就得对她负责,尽量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贾琏的前世的记忆里,就没有母亲的影子,这种一辈子的痛,没人能懂。 . 王熙凤可怜巴巴地看着贾琏的脸,那神情,简直像一条挨了打的流浪狗。 她等了许久,终于,贾琏冷冷说出一句: “你觉得咱们夫妻还能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吗?” “能能能!一定能!”王熙凤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死也不松手,“我不跟你一心一意,还能跟谁一心一意啊?” 忽然间,王熙凤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我这个糊涂油蒙了心的! 说什么王家人都是一条藤儿,我也一直都认定了我亲姑妈是一心为我好,我是一门心思地与她亲厚。 其实呢?我姑妈也是只顾着自己亲儿子,人家还不是各人顾各人? 只有我这个傻子当了真,替人家打江山也罢了,还替人家算计我自己男人,我可不是个眼瞎心也瞎的!” 一反手,又给了另外一边脸颊一个大耳刮子: “我给她做马前卒,她拿我当替罪羊! 二爷,是我错了,是我糊涂,是我混账,看不懂我自己的家才是我的仰仗,我自己的男人才是我的倚靠,如今我明白了。 我求求二爷别休了我,咱们夫妻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哎呦喂,能明白到“夫妻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层,王熙凤这个笨鸭子总算是开窍了。 贾琏渐渐和缓下脸色: “也罢,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给大姐儿一个机会: 咱们就先试用三个月着看,看看还能不能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若是不能,就也别勉强,我也不休你,咱们做个‘和离’罢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彼此都不必再难受。 我不休你,倒不是为了你王家好看难看的,只是不想让大姐儿蒙羞罢了。” “啊?” 王熙凤一愣怔。 这个贾琏,心可真硬啊。我是真服了他了。 . 给婚姻按一下重启键。 给王熙凤一个试用期。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希望是“似海深情”,不是“似海深仇”。 . 正此时,一直沉沉睡着的小婴儿动了动,眼睛都没睁,小嘴一咧,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 声音软软糯糯,直戳上人心里的那一片软处。 王熙凤抱过孩子轻轻拍着晃着,口里柔声道: “想来又是饿了,如今用的两个奶娘奶水都不稠,孩子老是饿。” “那就赶紧换个好奶娘。” 贾琏登时就不乐意了,委屈孩子,这叫什么事儿? 王熙凤颓然垂下眼皮: “两个奶妈,一个是大太太叫王善保家给找的,另一个是太太叫周瑞家的给找的,哪里能够说换就换?” 第三百七章 奶娘是根筷子 婴儿还在哭。 王熙凤一边拍着晃着孩子,一边黯然垂泪道: “也是我造孽,对不住这孩子,竟叫她不足月就生了下来。 本来七月就是鬼月,七月初一开鬼门,放出饿鬼来人间,一直到七月三十日,阴间才关上鬼门呢,七月初七是最凶的一日。 本来我算过了日子,孩子是七月中旬才出生的,我还怕是赶上了七月初七这个破日子,特意叫平儿出去找张铁嘴算过。 他说此日生男是天赐好命,汉武帝刘彻就是生在这一天的,大富大贵大吉利。 结果……结果是个姐儿。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会七夕,给人间报喜的喜鹊都飞去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这一天出生的女孩儿天生来就是个没喜气的,一辈子都艰难。 果然这孩子生下来就命苦,一落草就先赶上个身子又不中用没有奶水的亲娘,又赶上两个奶娘奶水也薄,还都没法子换掉,孩子身体能好的了?只怕以后要三灾八难经常生病的不好养。 我如今也不管这府里的事,这府里管事的也不管我,这又不是个承香火的哥儿,谁管这孩子是饱了还是饿了。” 王熙凤越说越是伤心,哭得两眼烂桃儿一般。 . 贾琏也明白,王熙凤说的倒也不是赌气的话。 邢夫人作为大姐儿的正牌祖母,给找来的奶娘,王熙凤做儿媳妇的怎么好给换掉? 王夫人也是大姐儿的叔祖母,而且也是大姐儿的姑奶奶,也给找个奶娘来,手里又捏着王熙凤的把柄,王熙凤更不敢招惹。 如今府里管事的薛宝钗完全是看着王夫人的脸色一举一动,怎么会来照应凤姐? 都说王熙凤厉害,其实,也是个纸老虎。 . 关键时刻,还得看爹。 贾琏绝不能让自己的娃饿着。 于是贾琏伸手拍了拍王熙凤的胳膊: “这事儿我来解决,你且躺下歇着。” 说着,便接过孩子,将王熙凤扶着躺下。 王熙凤抽噎着道: “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做主就是了。” 贾琏给她盖好夹被,轻声道: “你朝里头躺着,好歹要顾着你这琏二奶奶的体面,别叫人瞧见你哭肿了眼睛。” 王熙凤心里一暖,伸手拉住贾琏的手: “我的爷,头前儿都是我的不是,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我赌个咒,以后若是我跟二爷不是一心一意,叫我……” 贾琏用一根手执按住了王熙凤的嘴唇: “何必要红口白牙赌咒发誓的?我又不是瞎子,以后你怎么说怎么做,我都能够瞧得明白。 我也给你撂下一句明白话:你对得起我,我对得起你,总不教你白白跟了我。” . 待王熙凤躺好,贾琏向屋外大声道: “平儿,大姐儿哭了,叫奶娘进来。” 平儿在外面答应着,随即便带着两个奶娘进了来。 靠! 一看见这两个奶娘,贾琏一个不懂带孩子的大老爷们儿都忍不住要骂娘: 你看看邢夫人和王夫人挑来的两个奶娘! 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是金鸡独立的细高挑儿,一个是鹤立鸡群的麻杆儿精,维秘的模特都没带这么骨感的。 俩人并排一站,这就是一双筷子啊! 就这二位的身材,当模特一流,只要不看脸,你都分不清她哪边是前胸哪边是后背。 这能当奶妈?奶在哪儿??? 这两个是晾衣裳的竹竿子吗? 我们家大姐儿是吃奶的娃娃,不是啃竹子的熊猫! . 平儿上前抱起大姐儿哄着,看两个奶娘给贾琏磕了头,便在旁说道: “这个孙富家的,这个是钱平家的,都是刚刚在家里生了男孩的。” 大姐儿还是在哭,平儿赶忙将她交给其中一个奶娘抱了出去。 平儿看贾琏不解,忙笑道: “这里头有个说道:用生男孩的奶妈子来奶姐儿,用生女孩的奶妈子来奶哥儿,哥儿姐儿的身子好,以后不爱生病。” 贾琏点头笑道: “那还有别的说道,你们遵没遵啊?” 平儿不解其意,只好道: “找奶娘的俗例儿,我们都按着做了。” 奶娘将大姐儿抱了进来,大姐儿还是在哭,另一个奶娘赶忙接过孩子,也要抱出去。 贾琏一摇头: “那如何使得?” 叫住那个奶娘,问她二人道: “将你二人的生辰报一报。” 两个奶娘莫名其妙,只好如实说了。 贾琏连连摇头道: “你看你看,果然是出了纰漏。” 平儿赶忙问: “什么纰漏?要紧不要?” 贾琏眉头紧皱,顿足道: “大姐儿的生日颇不寻常,乃是个极阴之日,她又是个女孩,阴上加阴,凡事都大意不得。 奶娘这等大事,更要小心。 非得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之人,取它个‘极阴极阳、彼此调和’之意;或者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取它个‘以毒攻毒、以火攻火’之意。 若非是这样时辰出生的人,只怕孩子小的时候极易生病。” 他这一番道理说得严丝合缝,众人都听傻了。 还是平儿先明白过来,立刻就要叫来旺家的和来喜家的去重新找奶娘。 贾琏一摆手: “叫她们忙着明日洗三的事情罢,找奶娘的事情叫隆儿去办。” 从王熙凤娘家陪房来的人,已经都不可信任了。 . 隆儿得了贾琏吩咐,立刻就跑去找了卫若兰。 他大哥卫若菊现管着宫中一揽子内务,虽不能动奶子府里的坐季奶口,却还有许多现成的点卯奶口可以挑用。 是以不过半日,就选来了两个体健奶足、性子温良、品行端正的奶娘来。 至于生辰,隆儿早就按照贾琏的吩咐,教好了这两个奶娘,光明正大地换走了那两根筷子奶娘。 . 看着大姐儿在胖奶娘怀里吃奶吃得欢畅,王熙凤又抹起了眼泪。 贾琏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劝道: “还在月子里,就别老哭,自己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再说了,今儿若哭肿了眼睛,明日洗三叫人看出来就不好看了。” 王熙凤闻言愈发止不住眼泪: “人家洗三都要外婆来给孩子洗身,可惜我娘也没了。” 贾琏不大懂洗三的风俗,只含糊道: “那总有别人来主持,你放心,委屈不了大姐儿。” 王熙凤忽然捂脸哭道: “都到了这个时候,我娘家的礼还没到呢。” 正哭着,平儿进来道: “奶奶,王家三老爷和三太太的礼到了。 是一副赤金碗筷,一副赤金项圈并长命金锁,一副赤金手镯脚镯,还有十匹大红锦缎。” 凤姐心下大喜,礼虽不算重,但也算齐全,总算还有了些脸面。 却听平儿又小声道: “三老爷和三太太叫送礼的人带话来,说,明儿家里有事,就不来了。” 凤姐儿脸上顿时一僵,正要说话。 外头又有人来,说周瑞家的送来了一只点金长命锁,并十个“万年如意”金银锞子,说王夫人犯了风疾,明日也不来了。 第三百八章 迎春什么德行 那人前脚刚走,薛姨妈那边又派个婆子来,也送来了一只点金长命锁,和八个“平安吉祥”金银锞子,说是宝钗犯了胎里带的旧疾,明日她们母女二人也都来不了。 而那只点金长命锁,竟还跟王夫人送的一模一样。 这礼物,送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 “明儿大姐儿洗三,这个也不来,那个也不来,这算怎么档子事儿?”王熙凤的眉眼都耷拉下来了。 大姐儿虽说是个女孩,却也是贾府里头这一辈上的头一个嫡出小姐,洗三若是没人重视,办得冷冷清清,可有多丢脸? 尤其,不给贾琏和王熙凤脸面的,还偏偏都是王熙凤的娘家人,这不是憋着要让王熙凤堵心死吗? 贾琏劝了几句,王熙凤抱着大姐儿赌气道: “他们不疼,咱们自己疼!还不稀罕他们呢! 我还就不信了,咱们咱们大姐儿早晚争不来这口气。” 这是王熙凤可爱的地方,她永不放弃。 . 外头又有人来回,说:“二小姐来了。” 说到迎春,贾琏倒是在老太太屋里见过几回。可此时他挠着脑袋想,愣是想不起来这位二小姐长啥样,就跟他也想不起来老太太花厅里的小几子是什么样式一样。 看来,这“二木头”的诨名果然名副其实。 少倾,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白净女孩,身材不高不矮,脸型不长不短,长相不好不坏。 如果一定要找点儿特点出来,那就或许是吃得饱睡得着的缘故,迎春的皮肤养得很是细嫩,脸颊像刚刚剥开的荔枝肉,鼻子像上好的羊脂玉,无一不白得晶莹剔透。 头发的样式梳得规规矩矩,只简单插戴了一只小小的珠钗。 穿的衣裳也普普通通,半新不旧的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里头衬着朱砂中衣,下头缕金桃红长裙。 处处规规矩矩,处处都无甚出彩。 . 迎春进屋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说了句: “琏二哥好,琏二嫂子好,给嫂子贺喜。” 之后,就低着头,不再说话。 她的母亲是贾赦的小妾,早年就没了,迎春就一直和探春和惜春一道儿都跟着老太太。只因她性子木讷,不受老太太重视,也因为历来不受重视,于是也就愈发木讷。 平素里的热闹都是靠着王熙凤又说又笑,今日王熙凤心里正不自在,于是就冷了场。 毕竟这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子,没道理冷落了她,于是贾琏开口笑道: “快坐快坐,到底是自己一家子的,没来由如此客套。” 平儿倒茶上来,又端了几样点心,迎春规规矩矩道了谢,才端端正正地坐下,捧着茶,小小吃了一口,放下茶盏,老老实实说道: “明日小侄女洗三,按规矩我该要来‘添盆’,母亲叫我过去,说我是亲姑姑,总得比三妹妹她们都要丰厚些才好看,不能叫人笑话了去。 我问母亲我该添什么,她又不说,叫我自己想去。 我回去问妈妈要,妈妈只说我屋里的月例银子一向都不够使用,逢年过节的赏赐也都搭进去花了,平素里都叫我省着,这回说我屋里也拿不出什么,叫我去跟母亲要。 我想着这一过去要东西,母亲又要说我,又不敢。 想来想去,还是来问嫂子一声,我首饰匣子里头还有个小金锞子,不知能不能让母亲觉得过得去?” . 贾琏在旁边听得直皱眉。 这迎春的智商指数是不是比体温还低啊? 她一个贾家的小姐,屋里的使用摆设、吃穿用度、连带首饰脂粉,一概都有公中的旧例供给,哪里有什么花钱之处? 逢年过节都有赏赐,平素里也有长辈的馈赠。 除此之外,若是得长辈的疼爱照拂,便还在这些分例之外,额外还会得到许多。 小姐们一人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其实不过就是用来赏人或是额外想添些什么,才拿来使用的。 迎春是有了名的“出气儿的死人”,能有什么老婆子嘴里的“一向都不够使用,逢年过节得得赏赐都平素搭进去花了”的花费之处? 恶奴欺主! 贾琏正要张口,却见王熙凤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只得作罢。 . 那边平儿正抱着大姐儿哄睡,回头瞧见贾琏皱眉,只道他是不懂得什么是“添盆”,便笑道: “二爷头一回当爹,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添盆’。 明儿咱们大姐儿洗三,得本家的亲戚一人往盆里添一小瓢水,再放些个金银锞子、小首饰、铜钱什么的进去。 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除了铜钱,放些喜果,红枣、花生、桂圆、栗子之类的也都成,一边放一边说几句吉利话,就为图个彩头罢了。” 贾琏顺势一笑,向迎春道: “听见没?你那个金锞子已经是头一等的好东西,相当的有体面了。” 迎春闻言,低头抿嘴一笑,并不出声。 贾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说,也不敢贸然开口。 冷场了好一阵子,迎春站起来,仍旧低着头,行礼道: “既问完了,那我就回去了。” 贾琏看着这个木头妹子,心中又不禁感慨: 这女孩子是真老实,可也忒死性了,别说孙绍祖那种花花太岁看不上她,搁哪个男的能受得了她这个无趣的样子? 充气娃娃都比她软乎。 . “略等等。”贾琏叫住迎春,笑道,“劳烦二妹妹一件事。” 迎春仍旧低着头:“请说。” “劳烦你过去跟母亲说一声,明儿大舅爷和舅奶奶、咱们这边的太太、薛姨奶奶和宝姑娘都不来,还不知道二舅爷和舅奶奶来不来。” 一来,贾琏想让邢夫人明白,明天王家人和王夫人都不来,正是她作为大太太充分表现的大好时机。 二来,贾琏就是想让迎春妹子多跟人打打交道,好歹也提升一点交往能力,或许以后不至于被孙绍祖欺负死。 “嗯”。 这就是迎春的回答。 . 等迎春走后,屋里只有贾琏、王熙凤和抱着大姐儿的平儿,贾琏问王熙凤: “二妹妹是个懦小姐,老实得过了头,你做嫂子的,好歹也该照应一下这个小姑子。她屋里的奶妈子和丫头欺负她,这事儿你可知道?” 王熙凤此时已经将往日的精明恢复了八成,撇撇嘴道: “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才不管。” 第三百九章 大混蛋贾迎春 贾琏一皱眉:“这是什么话?” 王熙凤撇撇嘴,没说话。 贾琏心中有些不快——这个凤姐儿,拜高踩低是她的长项,见迎春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王熙凤自然是懒得搭理。 看他二人有些赌气,平儿赶忙将睡着了的大姐儿轻轻放下,过来说道: “二爷,这事儿我倒要替我们奶奶说句公道话儿了。 二姑娘的事情,真真儿没人敢管。” “哦?那你说说。” 平儿替王熙凤说话,贾琏确实想听听。 “若论起咱们府里头看人最准、眼光最毒的,老太太若是第二,就没人能称头一份儿。 老太太说她不喜欢的‘没有嘴的葫芦’里头,二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头前儿我们奶奶也觉着二姑娘可怜,到哪儿哪儿受气,真心也给她出气拔份撑腰子,可后来吃了她的亏,她的事情我们也就只能躲开了。” 贾琏倒很有些不解了: 吃了迎春的亏? 这种奇谈怪论真是闻所未闻啊。 平儿给贾琏倒了茶,捧上来,又道: “二姑娘不惹事是个好性儿不假,可上上下下也没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当中的缘故,二爷就没想想? 我也替我们奶奶做一回恶人,就都揭了盖子罢了。 二爷若是嫌我说人家是非,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冤枉了我们奶奶。 二姑娘自己一向怕事,遇事只求息事宁人,只要是为了能息事宁人,她是个不分黑白好歹的。 甚至说,谁好心帮了她,她不但不感激,还要怪人家多事,叫那些帮了她的人,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 话说头二年,史大姑娘来咱们家住着,老太太原本是好心,想着二姑娘性子太闷,就嘱咐史大姑娘跟咱们二姑娘多亲多近。 史大姑娘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跟二姑娘晚间睡在一处,也还是咭咭呱呱不停嘴,笑一阵,说一阵的。 二姑娘倒嫌史大姑娘爱说话,说她‘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又嫌她淘气,便干脆宁可一个人坐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也不搭理史大姑娘。 这也罢了,后来给史大姑娘发现了二姑娘的奶嫂子偷拿了二姑娘的衣裳去送人,就当面质问那嫂子。 那嫂子自己脸上挂不住,就攀扯二姑娘。 二姑娘怕那嫂子,就说什么‘只要你不闹,什么都成’,又转而说史大姑娘‘你可别多事,没的带累了我不好看’。 史大姑娘是个炮仗性子,赌了气便跑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也恼了,就把二姑娘和跟着二姑娘的人都叫了去。 可谁能想到,老太太将事情一问二姑娘,她竟然说: ‘奶嫂子拿没拿衣裳,我没瞧见;之前那些衣裳,我也记不得多少;史大姑娘跟奶嫂子闹起来,我也劝了,说了这事情做得不周全,没得叫老太太、太太们听了生气。可史大姑娘又不听。我该说的都说了,没有一点子欺诳。’ 老太太叫人查检二姑娘的衣饰,见确实少了,问二姑娘,她却道:‘敢是早前赏了人,或是丢了坏了,总之都不记得了。’老太太也只得作罢。 史大姑娘一番好心,结果弄了个里外不是人,好没意思。 后来我们奶奶不信邪,见她手里的银子都被奶妈子给弄了去,也替她说了一回话,结果也是一样。气得我们都说:二姑娘的事情,永远都不管才好。” 见贾琏脸上恍然大悟的神情,平儿又道: “我再说一个,如今咱们这府里头,夜里赌钱的几个大头家之一,就是二姑娘的奶妈。二姑娘自己也知道,可偏偏什么也不管。 二奶奶还管家的时候,也曾经去二姑娘那里劝过,让她管好她屋里的人。说若以后给查出来,莫说姑娘没意思,就是大房这边上上下下都不好看。 二姑娘回我们奶奶的原话说的是:‘我说不听她们,也不想管。你若是有八面周全的好主意,能别给任何人知道就能劝好了她的,就任凭你去办,当我不知道好了。以后凭谁问起来,我也是什么都不知的。’ 现今二奶奶不管事了,二姑娘屋里的人就更是无法无天。 她那个大丫头司棋,都敢对外自称是‘副小姐’,三天两头去厨房单独点菜吃,从来一文不出。 有一回忽拉巴想吃蒸鸡蛋,厨房因为鸡蛋难买就没给做,结果司棋带着一帮小丫头子,将厨房都砸了。 二爷是明白事理的,这些事情,可是不是二姑娘嘴里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评一评到底是二奶奶不照应这个小姑子,还是这小姑子没法子照应?” .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迎春的软弱是可怜,但她不负责任,不分好歹,姑息养奸,则完全是可恨。 “这个平儿,我竟服了她了。”贾琏向王熙凤点头道,“她这口齿也快赶上你了。” 王熙凤拉住平儿: “真不亏我素日疼你。若没有你,这府里还有谁肯替我如此说话?” 贾琏笑道: “既然平儿说得如此在理,回头把我带来的钗子给她一对,你没意见哦?” 王熙凤拉着平儿不松手: “别稀罕他的,回头我给你一副好的,保准比他送的值钱,也体面。 男人买东西,都是白白当了冤大头的。银子花出去了,买不来真正像样的好东西。” . 三人正说说笑笑,外头人报说“二姑娘来了”。 贾琏一愣。 不一时,迎春进屋来,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规规矩矩说道: “琏二哥好,琏二嫂子好。 刚才琏二哥叫我去跟母亲说的话,我都带到了。 母亲说:既然她们都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倒也又省钱又省事了。 我把这话给琏二哥带回来,如此,琏二哥托我的事情就都结了。” 之后,就仍旧低着头,不再说话。 . 屋中各人一时都沉默无语,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了半晌,还是贾琏先缓了过来,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一句: “旁人各有各的事情,只要妹妹明日要记得来就好。” “嗯”。 这又是迎春的回答。 . 好容易打发走了迎春,贾琏几乎是跌坐在凳子上。 王夫人不来参加贾琏和王熙凤孩子的洗三礼,那是因为“恨”。可谁知王夫人不来,邢夫人就也不来,这又是为什么啊? 这迎春更奇葩,还特意把邢夫人那句不靠谱的话当着王熙凤的面儿给学舌了一遍,原因是“为了把托她的事情给结了”,她小时候从奶娘那里吃的几年奶,就没有一小滴是用来长长脑子的吗? 大房这一支里头,是不是都是傻子啊? 终于,贾琏下定决心: “我去找大太太说说去。” 王熙凤一把拉住贾琏: “去不得!” 第三百十章 落入天上人间 “怎么?” 看贾琏满脸不解,王熙凤拉着他道: “我的爷,我知道你是怕明日大姐儿的洗三人少了不好看,可大太太那头,还是不招惹的好。” 贾琏此时见王熙凤眼中满是担忧,也觉很应该与她多做沟通,便在她炕边坐下,笑道: “我是想同太太商量商量明日的事情,又不是去吵架。” 王熙凤一撇嘴: “吵架?你倒敢去? 我知道你去同她商量,可大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左性得很,又一向禀性愚犟,你越是好心劝她,她往往越是偏偏要与你对着干。好好的,何苦找那个不痛快去? 我也是瞧明白了,什么热闹不热闹的,有什么用?指着谁都不如指望咱们自己,咱们自己多疼疼大姐儿,她就什么都有了。 不是我说,大太太是个向来只顾了自己的,除了一味承顺大老爷,剩下的就是一门心思贪取财货,除了这两样儿,六亲不认,一言不听。 头前儿还听说傻大舅在外边当着一众人吃酒的时候,抱怨说: ‘我那亲姐姐,为了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是长姐,将全副家私把持带走,我二姐如今虽也出阁,家中也甚艰窘,三家姐至今未嫁,我也没有娶亲,两人都要月月进贾府找陪房王善保家的讨要,比讨饭还不如。’ 她对她一母同胞的幼弟尚且如此,哪里还会管前房儿女?何况去找那不自在?” “傻大舅?”贾琏“噗嗤”笑出声儿来。 邢夫人及其家人的人缘儿是真不怎么样。 平儿也笑道: “二爷不知这个,倒是好事儿,因为可有好些日子没跟珍大爷出去闹腾了。 珍大爷这半年也没消停,整日在东府里头吃酒赌钱玩小倌儿,东府大奶奶也干脆由着他们闹去。 跟着闹得最没人样的,就是咱们大太太的胞弟邢德全和薛姨妈的儿子薛蟠了。 俩人一个是见了便宜酒就吃个没够,一个是只知眠花宿柳滥漫使钱的。东府里头都将这两个叫做‘傻大舅’和‘呆大爷’,一对儿丢人现眼的货色。” 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 “幸而你没去,否则还不知会不会多出个‘色二爷’来呢。” 贾琏笑道: “可别如此‘抬举’我,我家里有人管着,比不得他两个‘光棍儿’。” 王熙凤看贾琏如此说,心里又有些打鼓: 他这莫不是在敲打我?叫我以后不要管着他? 却见贾琏又道: “也巧了,我这趟去姑苏,在蟠香寺里倒是见过大太太哥哥邢忠的闺女,叫邢岫烟。 听说在他家里一向寒素,十几年前就租住着蟠香寺的房子居住,那地方荒山野岭的,光景很是凄凉。果然跟你们说的一样。” 王熙凤皱眉想了想,道: “你莫不是给人骗了? 大太太哥哥在姑苏不假,也时常写信来要钱度日,可他哥哥只有一个闺女,名字不叫岫烟,好像叫连云。” “对,是叫连云,新改的叫做岫烟。” “你给改的?” 王熙凤登时已经立起了眼睛,随即又强压着收敛了下去,死死抿着嘴唇,显然是在拼命忍住马上就要出口的那些“炮轰”贾琏的狠话。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熙凤能意识到自己需要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已经是“逆天”了。 贾琏拍了拍王熙凤的手: “动动你的脑子,我有那个文采吗? 还‘岫烟’,要是我起,就叫‘美人儿’。 一屋子‘大美人儿’、‘中美人儿’、‘小美人儿’、‘大大美人儿’、‘小小美人儿’、‘小大美人儿’、‘上大下小美人儿’、‘上小下大美人儿’、‘一大一小美人儿’、‘两边儿都大美人儿’……” “你这张嘴比我还能说……哈哈哈……”王熙凤开头笑得花枝乱颤,忽然间勃然变色,“你还有完没完!你到底要多少美人儿!” . 贾琏走进贾赦的东路小院的时候,听人家说贾赦今日带着翠云、翠玉、娇红、媚红出门赏景去了,还没有回来,便打算先去正室里见邢夫人。 正巧秋桐和春楠从自己屋里出来,她两个本就早已是贾赦的通房,只可恨贾赦贪多嚼不烂,此时一见贾琏,便上来搭话。尤其今日贾赦不在,是以更放肆了些。 这个扶着贾琏的肩膀,腻着声音叫道: “二爷这一去就大半年,竟然身量又高了。” 那个抚弄着自己的耳坠子,巧笑着道: “上回二爷说我戴镶红宝的坠子最养眼,今儿可是赶上了,二爷要不要细瞧瞧?” 见他站着没动,秋桐在贾琏腰里拧了一下,小声道: “老爷没在,你装什么假正经?” 贾琏一皱眉: 我亲爹这院子,简直堪比天上人间。 正想着,又见廊子里有两个盛妆丽服的姬妾笑着朝自己跑过来。 春楠低声骂道: “叫携兰和佩兰两个骚蹄子瞧见了,可恨!” 贾琏如同落在女儿国里的唐三藏,好容易想尽办法脱身出来,赶着就往正房跑。 . 邢夫人本来正在屋里和王善保家的点算收上来的银子,听说贾琏来了,赶忙将账本银子都一把手地划拉进一个小箱子里,推在背后的柜子下头藏起来。 待贾琏进来,王善保家的因要急着替王夫人去给大舅送银子,给贾琏行个礼就出去了。 邢夫人看贾琏给自己行了礼,便端着架势道: “这一趟南边你也走得辛苦,不过好歹算是没给咱们家丢了脸面,也罢了。” 贾琏刚说了两句客套话,邢夫人又道: “你给老太太带来的东西花了不少银子吧?到你父亲和我这里,不知带了什么回来? 我可是先说给你,你出门在外这些日子,你父亲又是惦记,又是抱怨,少不得我在这里不住口地说好话儿,你父亲这才听说你要回来,心里高兴,今儿能有心情出去赏景。 如此等他回来,你在他眼前头也好过关,说不得也会赏你些什么,倒不是我的功劳? 你虽不是我生的,好歹我对你向来都好,你也要懂得孝敬,这才是你为人子女的本分。” 后妈敲竹杠,都是这么明目张胆、没脸没皮的? 第三百十一章 邢夫人发财了 好在贾琏对邢夫人什么德行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听她如此说,便笑道: “母亲对儿子好,儿子自然要孝敬母亲,要不,可不就是不识好歹了?” 对邢夫人,贾琏虽然决定采用“买通”政策,但此举必须控制好“买通”的节奏和数量。邢夫人本来就是个贪得无厌的性子,若是一回就把她的胃口给撑大了,那以后反倒不好办了。 尤其邢夫人又是个根本不懂得保守秘密的糊涂人,跟她说话,尤其得注意方法,否则,极易被她的愚蠢害死。 于是,贾琏将话说得非常漂亮: “我想母亲也是大家闺秀,钱财虽不缺,可儿子该有的孝敬还是要有的。尤其眼瞧着就快到中秋节了,母亲给老太太也得备办节礼,少不得也得用银子。 所以儿子干脆就将路上的花费节省下来,还有林姑父给的银子也都攒了下来,总共有二百两银子,都拿来孝敬给母亲。” 大家闺秀不大家闺秀,邢夫人倒是没太在意,但她绝对是个见了银子比见了亲妈还亲的人,方才正为了这个月给娘家弟弟和小妹拿出去了三两银子吃饭租房,心疼得一直咬牙。 她朝着贾琏敲竹杠,其实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 毕竟贾琏又不是她亲生的,且贾琏一向被王熙凤管得狠了,之前邢夫人也没少敲打过,凭着再怎么使劲敲,从贾琏这穷鬼身上也敲不来什么。 只是邢夫人觉得贾琏近来愈发地像王熙凤:有钱就在老太太面前买好,又得体面又得实惠。实在是看着来气,今日说什么也得敲敲竹杠解解气。 可谁能想到啊! 这个一向没出息的“软脚虾”贾琏,竟然能孝敬给了自己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啊! 二——百——两啊!!! 这回可发财了!!! 邢夫人激动得两手都有些哆嗦,赶忙一把攥住椅子扶手,免得给贾琏看出来。 而更让邢夫人没想到的,则是贾琏下面的几句话: “今日王家人说都不来了,凤姐儿伤心得不成,说原来太太那边之前对她的好儿都是假的,很是后悔没跟母亲多亲多近,毕竟母亲才是她的正经婆婆。 她如今不得出屋,就让我来跟母亲说:她这回能顺利生下大姐儿,幸亏有母亲关怀照应。她从她陪嫁里挑出一副镶翠的金镯子,说是以前进上的东西,和拿得出手,要来谢母亲。 我跟她说,正好明儿母亲也要来给大姐儿洗三,不如请母亲早过去一会子,她当面亲自送给母亲的好。” 镶翠的金镯子? 王熙凤要送给自己镶翠的金镯子? 邢夫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这个儿媳妇王熙凤,虽说从不敢顶撞自己,礼数规矩也从不敢犯错,但终究一向都只和王夫人一唱一和,与邢夫人终究是疏离的。 而且最让邢夫人心里膈应的,是王熙凤的出身! 江南王家的嫡出大小姐,嫁给了荣国府嫡孙做正房,可比自己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要体面。 王熙凤的出身才更与贾家的其他女眷对味,所以,王熙凤和贾家的其他女眷一样,都是从骨子里是瞧不起自己的——邢夫人坚信这一点。 偏偏,邢夫人自己又无儿又无女。 偏偏,邢夫人的婆婆喜欢小儿媳。 偏偏,邢夫人的男人还只爱美妾。 她除了能抓住钱,还能抓住啥? 以后谁给她养老? 钱!钱!钱! 只有钱才是她的命根子,她不抓住命根子,那不是傻子了? 但邢夫人心里也明白,她攒不来多少银子。 . 可如今,天翻地覆了。 一向跟着王夫人的王熙凤和王家人翻脸了,王熙凤要跟自己一条藤儿了? 王夫人没了王熙凤,那不就是没了左膀右臂? 自己有了王熙凤,那不就是得了个大凤凰? 如此局势一个翻转,自己以后还会怕被王夫人欺负? 有了贾琏孝敬自己,自己还怕没人养老? . 邢夫人正想着,只听贾琏又道: “明日有老太太来,还有母亲来,就算二房那边太太不来,其实也没要紧的。” 邢夫人听得贾琏故意在“二房”和“没要紧的”两个词上加了重音,登时“哈哈”笑出声来,腰杆儿登时挺得笔直: “哎呀琏二啊,你可算是明白了! 你是大房的长子长孙,荣国府的爵位理所应当地是你的。 这爵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这爵产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没有个爵位和爵产分开的道理。 哪有得了荣国公爵位的正经爵爷,却住不进‘敕造荣国府’的? 那是皇上赐给荣国公的,荣国公的后人里头,只有袭了爵的才有资格住,他二房住在里头算什么事? 难不成以后等你袭了爵位,也跟我们挤住在这里?倒让宝玉霸占在‘敕造荣国府’里?那还有王法吗? 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得替你着想,你孝敬我,自然也有了贤名儿,这一来你不是更体面?我得了你的孝敬,我也就有福了。 得了得了,我都想明白了,明儿我必定过去!大姐儿是我正经孙女,我这个正经奶奶若是不去,那还像话吗?” 贾琏心里刚刚一松,却不料,邢夫人又“咦”了一声儿,自己嘀咕道: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明儿下半晌老太太要见客,就不去给你们大姐儿洗三了? 老太太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贾琏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老太太也不来给大姐儿洗三? 老太太若是不来,邢夫人就不来,自己方才那一番话都白说了?这邢夫人是傻逼吗? . 正此时,忽听得外面一通大乱,几个女孩子都大呼小叫: “大老爷回来了!” “唉哟大老爷可想死我了!” “大老爷下回可要带我出门儿啊!” 闹腾得堪比怡红楼接客。 邢夫人闻声,“腾”地站起来,都来不及跟贾琏说句话,已经直着眼睛,脚不沾地儿地冲出门去了,仿佛唯恐贾赦在进门的第一时间没看见她似的。 贾琏也赶紧跟了出来。 倒不是他也急于去迎接、巴结贾赦,而是贾琏非常非常想看看,这个明知道自己亲儿子外出公干大半年、当中还遭遇了性命危险、今日终于要回到家来,他却带着四个小蜜出去浪的亲爹,看见自己儿子还能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话。 毕竟, 强中自有强中手,傻逼背后有傻逼。 眼前混蛋千千万,一个更比一个强。 第三百十二章 抽风的老色批 贾赦没有让贾琏失望。 他喝多了。 脚底下拌着蒜,贾赦高大威武的身躯,压在一左一右翠云和翠玉两个小美女身上,后果就是三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左歪右倒地晃进院来。 翠云和翠玉被压得苦不堪言,脸上的脂粉也被贾赦的老脸蹭得半边狼藉,嘴上的胭脂早就被啃没了,却又不敢躲开。后面跟着康宁带着八个小厮,却谁也不敢上前扶一下。 贾赦喝得满脸通红,满身酒气,口里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翠云美又娇,翠玉娇又美,牡丹花下死,做个风流鬼。” 一进院子,迎面就瞧见一群莺莺燕燕的华服姬妾之中,打头的正是邢夫人。 贾赦一皱眉,指着邢夫人晃晃悠悠、口齿不清地问左手边的翠云: “这前面的一大片鲜花里头,怎么混进去了一只大倭瓜?” 翠云不敢答话,贾赦又朝秋桐招手: “我的心肝!今儿才一出门我就想着你了,这会子馋得慌呢。” 翠玉捅了一把贾赦,撒娇道: “搂着我们两个正经姨娘,倒去叫她一个丫头?老爷也忒贪得没样儿了。” 贾赦嘿嘿一笑,松开翠云,只搂着翠玉亲嘴: “果然你才是我的心肝儿!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吃醋的小模样儿呢?来来来,我和你亲热,咱们馋一馋秋桐。” 翠云一边儿躲,一边儿笑道: “没正经,我嘴上的胭脂早都啃光了,还没完啊?” 贾赦嘻嘻笑道: “我正嫌你今日擦的胭脂太甜腻呢,还是只你本来的味道就正好。” 当着一院子老婆、儿子、丫鬟、婆子、小厮几十号人,贾赦搂着翠云又亲又啃,全无愧色,院中之人也全然并无惊讶,可见这种戏码,并不罕见。 . 贾琏很迷惑: 自己当街剑劈“万年板”的时候,贾赦明明几次三番都在回护自己啊。 在得知王夫人要害自己的时候,贾赦也立刻派家人去给自己送信,还给了自己九龙玉佩。 那个贾赦,明明并不糊涂啊,可为什么此时,他又成了个如假包换的老色批、老糊涂蛋。 难道——他是在故意装疯卖傻? . 满了色笑的贾赦一抬眼,忽见儿子贾琏正皱着眉盯着自己,登时大为不悦,指着贾琏的鼻子大骂道: “你这混账种子,见到你爹不行礼,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竟然还敢给你爹脸色瞧,我看你这小短命鬼儿是要逆天了! 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惦记着我这院子里的花红柳绿都不是一日两天了。 我告诉你,你在外头的那些风流事,我也懒得管你。就连你跟着珍小子去他两个小姨子家里不干不净,我也尽知道。 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咱们这样的人家,风流就是风流,全不是罪过,谁家没有风流事?珍小子自己还和儿媳妇扒灰呢,能瞒过我! 可有一节,我是你爹,你给我记清楚了! 我不给你,就不许你打我的女人的主意!你要是敢背着我不知道,动了我的东西,你看我不砸折了你的腿的!” 说着话,一把搂过秋桐,笑道: “你嘴上的胭脂甜不甜啊?” 贾赦一口就亲了上去,秋桐本就是个男人一碰就酥麻的,顿时整个身子都软贴上去,仰着头还不住地伸舌头。 贾赦故意用秋桐气贾琏,却瞥见贾琏的满脸厌恶之色,心中反倒奇怪起来: 这王八小子不是一直对秋桐存着心思吗?上一回这小子看见秋桐发浪的时候,明明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怎么这回倒像是很腻烦秋桐似的? 贾赦忽然想起来一事,顿时一把推开秋桐,也不管差点儿把秋桐推了个跟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顿足道: “查点把正经事情忘了。” 随即两手一挥: “都出去都出去,别耽误爷的大事。” 瞪了一眼邢夫人,随手一指: “你跟我进来。” 然后大步就径直朝正房走去。 . 贾琏白了一眼贾赦的背影,心中暗骂一句: 我还给你磕头行礼?从你一进院子,都不够你一个人表演的! 风流!风流你个老色批的鬼! 拿这种事情恶心你亲儿子,你不下流谁下流? 我这肉身的本主也真是够了,自己帅成这样,什么样的干净妹子弄不到手?非得四下里“捡剩儿”,追在别人屁股后头捡别人嚼过的甘蔗渣子吃,恶心不恶心啊! 看贾赦神经病似地叫邢夫人进屋去了,贾琏厌恶地就要转身朝外走。 却不想贾赦只走了三四步,忽然又停下,回身朝贾琏骂道: “混帐没天理的囚攮的!你爹没许你走,你倒敢把脚就溜走?你从小学会的规矩都喂狗吃了!” 贾琏全然不明所以,只能站住不动。 却见邢夫人小跑着跟着贾赦进了屋,“咣当”一声,正房就关上了门。 . 贾琏郁闷地站在院子里。 唉——贾赦就是个被宠坏了熊孩子,从来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熊孩子,长到了五十岁还只会“作”的熊孩子。 不干正事儿,只爱女人,这就是五十岁的小圆脸儿宝玉的德行啊。 他是一直这么没脑子? 还是抽风型地没脑子? 还是出于某种目的装作没脑子? . 其余人皆畏惧贾赦,见他方才发怒,都作鸟兽散。就连秋桐,也只是朝贾琏飞了两个媚眼儿,就赶紧低头走了。 只有康宁,估计是记着上回追船的时候,贾琏给他的二十两银子的“大赏钱”,悄悄溜到贾琏身边,小声道: “二爷,大老爷今日一大早,忽拉巴要出门赏景。 出门时心情极好,也不知怎么,在积水潭坐着船,忽然间就伤感起来。 流着眼泪说起之前过世的大太太,就是二爷的生母,说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都比不得。 可没说几句,又忽然发脾气把桌子都掀了,着急忙慌就要回来。 结果走到‘海山楼’的时候,大老爷又改了主意,进去喝了一顿酒,也是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的,二爷今日可要当心。” 第三百十三章 吃儿子的干醋 贾琏一声不吭,悄悄在康宁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银子一入手,康宁就知道,这块银子少说有五两重,顿时心中大喜。 毕竟贾赦和邢夫人都是贪财吝啬之人,银钱进了他俩的手里,总不肯轻易往外出。 跟在他俩身边的下人,别说油水了,就是每个月的月钱,邢夫人还要寻出各种理由克扣罚没,最后能给到下人手里的,往往连八成都不到。 康宁跟在贾赦身边十几年,除了小心翼翼祈祷每个月能拿到足额的二两月钱之外,赏赐?想都别想! 可这两回给贾琏送消息,都有如此大手笔的赏赐,如何不让康宁兴奋? 心中一热,嘴上便悄悄更多说几句: “大老爷向来都是这么着三不着两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一时天上,一时地下,也不知哪会子想起什么来了。 二爷就都顺着大老爷也就得了,反正这些年咱们上上下下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今没了老太爷能镇住大老爷,若是一丁点儿事情不顺着他,他闹将起来,老太太都没法子,少不得最后也还得依了他,此事才能作罢。 如今都说宝二爷‘秉性乖张,生性诡谲’,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咱们老爷年轻时候。到了如今这个岁数,也没了压在头顶上的镇山太岁,可不就由着性子来了?” 贾琏正要问些有关他生母的事情,忽听得屋里传来贾赦的声音: “琏二,你给老子滚进来!” 贾琏一皱眉,康宁赶忙小声提醒: “二爷赶紧先应下!好歹别惹老爷动怒,好汉不吃眼前亏。” 贾琏只好赶紧答应着,快步走进正房。 . 进了屋,贾琏正要行礼,贾赦迎头瞪眼骂道: “惯会拿腔作调的忘八羔子! 方才当着一院子的人,见了亲爹装没看见,这会子又没人给你传扬孝子名声了,你倒装腔作势地礼数周全了!” 邢夫人也在旁附和道: “混账东西,净惹老爷生气。” 贾琏只好恭敬站着,低头不语。 贾赦胡乱嚷嚷了一通,似乎火气略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了两口茶,瞥了一眼贾琏: “咱们家南京的房子还有几家人看着,即刻叫金彩来京城。” . 怎么回事? 金彩是金鸳鸯的亲爹,叫他来京城,难道这老色批现在就要打鸳鸯的主意了? . “过年那时候,金陵来信上说,金彩得了痰迷心窍之症,已经起不来炕了,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 “他老婆呢?” “金彩家的是个聋子,来了也不中用。” 贾赦勃然大怒: “下流囚攮的! 这些事情你怎么样样都知道? 你跟那鸳鸯是不是已经有了私情? 我就说么,‘自古嫦娥爱少年’,说!鸳鸯是跟你风流过了,还是跟宝玉风流过了? 我告诉你,要是你跟她有了首尾,我砸折了你的腿! 我再告诉你!就算老太太疼她,放了她这个家生子往外聘作正头夫妻,也别想逃出我手心去!我这个一等将军,不是吃素的!” . 贾琏低着头,一直没出声。 倒不是害怕,而是他得努力按着心里突突腾起的火儿。 可有个想法,还是不断地往脑袋上窜。 这种货色也配当爹??? 老子就应该替他爹给他一顿“铜头皮带陀螺套餐”。 . 贾赦吼过贾琏,又朝邢夫人吼: “吩咐你的事情,别又拖拖拉拉的!惹我不高兴,即刻就休了你!” 邢夫人此时一心要迎合贾赦,连忙一叠声儿地答应: “老爷吩咐的事情,我豁出去什么也得办成。” 贾赦瞥了邢夫人一眼: “你那拙口笨腮的,能说得动老太太? 这个琏二,虽然是个废物,如今倒在老太太那里得点脸面,你两个一道儿去,必须给我办成了!” 邢夫人赶忙赔着笑道: “老爷小瞧我了,我也是个有算计的。 这事儿不能上来就去求老太太,还是得分两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贾赦轻蔑撇撇嘴: “说来听听。” 一直站在一旁的邢夫人过来给贾赦重新倒了茶,赔笑道: “老爷既然看上了鸳鸯,叫我去跟老太太要,我自然得把这事儿办成。 可若是一上来就跟老太太开口,老太太若是执意不给,这事儿便死了。 不如我先去私底下跟鸳鸯说,她是个心高志大的,没理由不要嫁得体面。 我见了她,就说啊: ‘老爷要在满府里要挑一个可靠的家生女儿收了,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 老爷待你自然比外头新买的好得多,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封你做个姨娘,又体面,又尊贵。 哪有个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的道理?三年二年之后,不过将你配上个小子,生了孩子还是奴才。 你是知道的,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等不容人的刻薄女人,老爷是个知冷知热懂风流的,待你们又好。 过上一年半载,只要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咱们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 这等现成当主子的好日子你不做去,可不是瞎了眼?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 我这些掏心掏肺的话儿一说,她必能答应了。 我拉着她一道儿,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再不乐意,也架不住鸳鸯的心已经飞到老爷这里了,这事儿自然就妥了。” 贾赦捻须笑道: “嗯,你这话说得很是中听,凭是谁家姑娘都得动心。既如此,你明日一早就去。” . 明日一早??? 明日是我闺女的洗三礼,你们跑老太太那里去要鸳鸯,那不跟抠老太太眼珠子一样? 然后来个“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又哭又闹又拿剪子铰头发,老太太又气又怒又发火,一家子闹得天翻地覆,我闺女的洗三礼不就彻底砸了? 你们这一对儿当爷爷奶奶的,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儿吗? . 而邢夫人那边得到了贾赦的夸奖,已经喜得眉花眼笑,更进一步巴结道: “只要老爷高兴,我明日一大早就去,保准儿能成。 我这就去找一样首饰,明儿鸳鸯一答应,我立马就送给她。妻妾和睦,老爷舒心。” 看贾赦捻须笑着连连点头,邢夫人赶忙乐颠颠地去找首饰。 贾赦仰天得意笑道: “哼哼,自古嫦娥爱少年,也敌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啊哈哈哈哈。” “啪!” 一个大耳瓜子,抽得火星四溅! 第三百十四章 暴踹贾赦屁股 贾赦本来正满心里都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盛景,全不料猛然间被一个大嘴巴结结实实抽在了脸上。 他身子一个趔趄,趴倒在一旁的桌子上。 桌上的官窑青花矾红彩云双龙抢珠盖碗被他身子撞飞出去,落地开花,摔了个粉碎,满地碎瓷残茶。 贾赦一时头晕眼花,捂着被打的腮帮,这才觉出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还没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屁股后面又被人狠狠踹了一大脚。 贾赦“唉哟”一声,连带着紫檀木福云螭纹桌子一道儿,都跌在了地上。 贾赦几十年没有吃过如此的爆亏了,登时勃然怒骂: “谁他娘敢……” 却听得一个森然的声音说道: “我把你个天生来的贼才料!” 只这一句话,已然将贾赦吓得立时筋骨俱酥,肝胆俱裂,都来不及爬起来,便两手紧紧抱住头,想蜷缩着身子,却已经抖索得如同筛糠一般。 嘴里连说“饶命饶命”,声音里都在发抖。 . 没有人比贾赦更害怕这句“我把你个天生来的贼才料”。 这是在发生了那件毁了贾赦的一生的事情之后,贾代善对不争气长子贾赦的专用骂人话。 而在那件事情之前,作为跟着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上过战场、当过正经武将、上阵杀过敌人的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教育儿子从来不骂,都是直接上脚就踹的。 当然,这都是在贾赦的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奶奶都通通归天之后,才终于轮到了贾代善来管儿子。 在此之前,哼哼,贾赦就是把家里闹个底儿朝天,贾代善连眼都不敢瞪。更别提敢踹贾赦了。 贾代善要是敢骂贾赦一句什么“我把你个天生来的贼才料”,贾代善的爷爷奶奶能把贾代善骂化了,贾代善的亲爹能把贾代善一溜儿跟头踹出屋去。 哼哼,估计那时候,贾代善对东府里的贾代化羡慕得要死。 堂兄贾代化也上过战场,世袭一等神威将军,也当着京营节度使,最重要的是他爹宁国公贾演当年在战场上受过极重的伤,整整比荣国公贾源早死了十八年,贾代化在家里说一不二。 贾代化对儿子的管理方式非常直接简单——揍。 管儿子的时候,上头没有亲爹亲妈拦着,更没有隔着辈儿还健在的祖父母压着他不许教训儿子,所以贾代化对两个儿子贾敷和贾敬,都是从小揍到大的,想什么时候揍就什么时候揍,想揍到什么程度就揍到什么程度。 你说明明是武将之家,却非得逼着儿子考科举,什么玩意儿! 揍儿子当然爽,可也遭报应,后来果然就把长子贾敷揍成了个短命鬼,八九岁就夭折了。 就算后来还是把次子贾敬生生揍成了乙卯科进士,结果也不怎么样。 贾敬中了进士的当年,贾代化就一命呜呼了。 没了天天举着大棍子的老子在脑袋顶上压着,在家守孝的贾敬终于可以把厌恶至极的书籍都一把火全烧了,捡起了自己从小就想当神仙的梦想。从此一心痴迷求道,整日烧丹炼汞,每天潜心修炼,只等着早登仙界,反正照样也没能光耀门楣。 当然,人家也没有像贾赦这样让门楣蒙羞的。 . 不对啊! 老子的爹已经死了啊! 那这是谁他娘的装神弄鬼啊? 贾赦猛一睁眼,却见儿子贾琏一脸森然地瞪着自己。 贾赦登时大怒,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大骂: “你这天打雷劈……” 话音未落,屁股上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贾赦一个跟头又栽倒在了地上。贾赦的“唉哟”还没喊出来,紧接着,屁股大腿上又挨了一连三脚。 虽然都踹在肉厚的地方,可贾赦养尊处优多年,已经是连“救命”都喊出来了。 . 贾赦也不知自己是怒还是怕。 贾琏这小兔崽子竟敢揍他老子!这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可是贾琏怎么会知道那句“我把你个天生来的贼才料”? 当年凡事知道这个的,当年都被他爹贾代善打发出府了,除了——贾母和赖嬷嬷,可当初爹让他们发誓永远不说出此事啊! 而让贾赦更心惊的,是他竟然听见从贾琏的嘴里,说出下面的话: “你个不肖的混账黄子!老子不在了你就翻天? 是你自己闯下了珐华松鼠葡萄三彩瓶的祸事,差点带累了全家,你还敢怨你母亲偏心?” 贾赦闻言如遭雷击,一身冷汗,面如土色,随即,他竟捂着脸大哭起来。 . 这可是贾赦心里一道致命的伤疤。 就是为了那花瓶,他一辈子全都毁了。 在十九岁之前,是贾赦人生最幸福的日子,或者说,他一直认为,那才是他的人生应该的样子。 他不想念书,就可以不念。 他不想见那些腐儒禄贼,就可以不见。 贾赦十岁就跟曾祖母要到了家里最好看的丫鬟,十二岁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丫鬟里头,最好看的全在他屋里。 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所有的女孩,他没想过他会变老,也没想过她们会变老。 从小到大,从没人忤逆过贾赦任何的心意,他从来也不争不抢,更不用操心,因为什么都是他的,而且,以后这一切的也全都是他的。 所以当他执意要娶布寡妇的独生闺女进门的时候,虽然极为门不当户不对,可他在祖母面前大哭了几场,最终也还是成了。 布氏出身寒门,又是个随遇而安的软性子,贾家的下人个个都认为自己比她高三等,自然也就都敢不拿布氏当回事。 哪怕在布氏生了贾琏之后,布氏在府中也依然不受重视。 只是布氏是个省事的人,又知道贾赦的性子,唯恐被他知道自己受了委屈要发脾气,便只好凡事都瞒着贾赦。 直到有一天,贾赦竟然发现他的媳妇布氏竟然躲在屋里偷着吃下人吃剩的饭菜充饥。 此时虽然连老祖母都已经过世快一年了,贾代善对贾赦已经是见面就踹,可从来受不得委屈的贾赦,还是跑到贾母的屋里大闹了一场。 贾赦一心要发泄一通对母亲和对这个家的不满,闯进屋见到母亲正在收拾桌上的一对花瓶,贾赦怒从心起,劈手夺下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瞬间,两个花瓶粉身碎骨。 不巧,那对珐华松鼠葡萄三彩瓶,是元和帝赏赐给贾代善的寿礼。 而更糟糕的,是元和帝要在贾代善的生日当天,亲自来贾家赴宴。 按照规矩,皇帝的赏赐当日是必须要供奉在寿宴正堂的。 砸了皇帝的赏赐,这可是逆天大罪! 往轻里说,叫“蔑视天家”,往重礼说,这叫“谋逆造反”,轻则降职削爵,重则革职处死。 第三百十五章 那场惊心动魄 御赐的花瓶被砸了。 得知消息的贾代善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贾母一面命人赶紧去请太医,一面严令家人谁也不准乱说乱道。 尤其是贾赦打碎花瓶的事情,只有贾母院中的几个小丫鬟知道。 好在这几个丫鬟都是家生子,于是贾母发下严令:但凡有敢传出去一个字的,一概当场打死,并株连全家。 贾赦一见如此形势,也知道自己闯了塌天大祸,吓得扭头就跑。 . 轩轩赫赫的敕造荣国府内,第一次经历了如此的大惊大险。 一府之内,有人还在欢天喜地预备明日荣国公贾代善的风光寿宴。 有人则是心惊胆战地不知明天荣国府上上下下能不能躲过一劫。 一直到半夜里,贾代善都尚未醒来,贾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可偏偏脸上又只能强作镇定。 十二岁的贾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跑来要给母亲看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贺寿诗,打算明日在寿宴上当众朗诵给父亲听。 五岁的贾敏更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十分聪敏,已然觉出了母亲的异常,便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抱着贾母的大腿,任凭奶娘如何哄劝也不肯离开。 没人管贾赦。 更没人知道此时的贾赦正躲在祠堂里头,闭着眼死死抱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四块排位,浑身瑟瑟发抖,手脚都麻木了也不松手。 . 贾代善醒来的时候,右半边脸颊和右半边身子皆不能动弹,却还是挣扎起来,哆哆嗦嗦用左手写了一份《知死请罪折》,自请削去爵位,不等天明就送进宫去。 在等待皇帝处置结果的时候,贾代善命人将自己抬进祠堂,想向祖先谢罪,却正好看见了抱着四块排位蜷缩睡在供桌下的贾赦。 贾代善气得当场大口吐血,及至宫中戴权来传旨的时候,贾代善已经口不能言,根本无法起身接旨。 等听说元和帝十分大度地赦免此事、并让戴权又送来一对掐丝珐琅四季花卉粉彩瓶时,贾代善只是泪流不止,想挣扎起来磕头,却是连点头也已是十分费力了。 贾代善心知自己大限已到,又恐怕贾家落在这个不争气的长子手里彻底败落,偏又无法言语,便死死攥着贾母的手,眼中只一味不住地流泪。 贾母明白他的心意,代笔写下遗折,恳乞将爵位与爵产分家云云。 写毕,一字一句念给贾代善听时,代善已经只能合眼表示同意。 寿宴还没开,贾代善就已经断了气。 . 折子上去,元和帝自然准奏,还额外另加了恩典: 由嫡长子贾赦承袭荣国公的爵位,按例降等为一等将军,迁往荣国府老宅居住。将他的字由原来的“宽仁”,赐改为“恩侯”。 由嫡次子贾政承袭荣国公的爵产,且额外赐了工部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也将他的字由原来的“礼权”,赐改为“存周”。 此外,将敕造荣国府,赏赐仍由贾母居住。 如此恩遇,外人都十分羡慕。 因为皇帝给贾家兄弟所赐的字,很容易让人理解为:哥哥贾赦恩荫为公侯,又要效仿周文王嫡长子伯邑考“让贤”给弟弟武王姬发的义举,于是,主动将爵产让渡给弟弟贾政。又主动将敕造荣国府让渡给母亲居住,宁愿自己迁入老宅。 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也难怪荣国府能够受到元和帝的看重。 但,此中甘苦,各人自知罢了。 尤其对贾赦而言,不仅仅是丢了宅子和爵产,连媳妇也没了。 . 已经快二十年了,从没人再提起过一个字。 如今,为什么一下子都揭了出来? 贾赦蜷缩着只一味地瑟瑟发抖,就像那夜他在祠堂里一样。 好半晌,才心惊胆战地讷讷道: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可……” “少废话!日前你祖父祖母投胎去了,临走跟我说,很是后悔当日宠坏了你。这几日开鬼门,我来盯着你,再要做些不争气的勾当,你且仔细着。” 说罢,贾琏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吐了一地的白沫子。 . 待邢夫人喜滋滋地从库房回来,手里死攥着一个小金戒指跨进门的时候,顿时吓得一声惊叫,扑过去就抱住贾赦: “我的老爷,这是怎么了?” 贾赦惊魂未定,起身正看见躺着地上人事不知的贾琏,便用叫踢了踢贾琏,却忽听得贾琏一声大叫: “爷爷别走!” 吓得贾赦双腿一软,差点就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贾琏睁开眼,茫然起身,四下找寻: “我爷爷呢?” 邢夫人回身啐道: “这里哪有什么你爷爷?再说了,你何曾赶上见过你爷爷?”说着,将贾赦小心翼翼扶在椅子上坐了。 贾琏挠头道: “怪道啊,我方才真的又见到我爷爷了。 上回是我去劈棺材的头天夜里,我爷爷给我托梦,让我去宗祠拿忠勇剑,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劈棺材,必定能得意外之喜。 还说若是我不去,那咱们贾家就有大祸事了。 方才我没睡觉啊,却怎么也见到我爷爷了?他就站在这里,跟我说了许多话。” 贾赦原本正疑心是贾母背弃了发过的毒誓,将昔年旧事都说给贾琏,指使他来整治自己。可贾琏又说起上回他贸然当街劈棺的事情,反倒让贾赦对此事有了七八分相信。 毕竟贾母绝没有胆子让贾琏去宗祠动用忠勇剑。 于是贾赦便问贾琏: “你见到你爷爷是何容貌?” 贾赦虽时时犯浑,但却绝对不傻。 他知道贾琏每年跟着祭祖,都会看到祠堂正殿中贾代善的绘像。但那绘像为了美化,将贾代善的一处缺点并未画出。 而关键之处,是贾母从未进过祠堂正殿。 如果是贾母在背后撺掇贾琏来算计自己,也不会将这等细节都讲出来。 贾琏拍着脑袋,似乎在仔细回想: “圆脸,长得特别周正,高鼻梁,大眼睛,眼角微微有点儿上翘。 咱们府里头,就宝玉长得有点儿像他。但我爷爷可没宝玉那么阴柔,他头发特别多,下巴有点儿短,上面还有一道横着的刀疤。哦对了,左边下眼皮之处,也有一片疤。” 听到“横着的刀疤”时,贾赦的心里狠狠一沉,等贾琏连贾代善下眼皮有疤都说了出来,贾赦不由张大了嘴。 就是这两处疤,都没有画在祠堂的绘像上。 第三百十六章 算计鸳鸯归谁 见邢夫人在身边,贾赦不敢再与贾琏多话,唯恐真的是他爹贾代善显灵,跟贾琏说了当年的事情。贾琏又不知深浅,若一下子说出来,那可实在让贾赦脸上挂不住。 如今的贾府上上下下,无人不认定是因为贾母偏心小儿子贾政,又看不上大儿子贾赦,所以才造成了二房贾政一支跟随贾母占据了敕造荣国府,将真正袭爵的大儿子赶去了荣国府老宅居住。 大家都这么想,也挺好。 . 邢夫人作为继室嫁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听说的。 所以邢夫人私底下一直替贾赦叫屈: 我们大老爷是嫡长子,就应该住在敕造荣国府里头,二房住在里头算什么事? 我们大老爷是嫡长子,就应该执掌荣国府的一切权力,怎么轮到二房说了算? 我们大老爷是嫡长子,就应该独得荣国府的所有家产,怎么能让落在二房手里? 邢夫人自知自己娘家上不得台盘,自己又无儿无女,又随着年老色衰,只剩下恭维讨好贾赦这一条路可走,每每都是拣着夸赞贾赦的话来说,以让贾赦听着舒服为头等要务。 十几年来,一直听着这些舒舒服服的话,贾赦也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随着一些事情被有意无意地淡忘,贾赦也愈发觉得自己受了许多委屈,少不得生出了对贾母偏心的怨气。 . 此时,不知就里的邢夫人并未察觉贾赦的神情有异,只道是方才贾赦又跟贾琏生了气,便白了贾琏一眼,仍旧接着方才她自己的话题,继续自作聪明地巴结贾赦: “我去挑了个戒指,黄金的,可不是银的。 鸳鸯要是瞧见,必定喜欢得什么似的。又叫了她嫂子进来,吩咐她先去跟鸳鸯垫个话儿,叫她也高兴高兴。 她是老太太最近身的大丫头,老太太到底有多少家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 咱们现在就把她弄到咱们这边来,等老太太不在了,有鸳鸯这棵摇钱树在咱们自己家里,可不是比二房又占了先机? 到时候,二房还想占咱们的便宜,叫他们做梦去吧。 老爷放心,我是个心里明白又绝不吃醋的,必定会哄着鸳鸯,叫她跟我一条心,让她给我当个左膀右臂,牢牢地把所有家产都攥在咱们手里。 也亏得老爷神机妙算,才能想得如此长远,既然老爷让我明儿就先出手,我自然得给老爷当好先锋官,一准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 “我爷爷说……” 贾琏的话还没说完,贾赦赶忙抢着道: “明儿不用去了,后儿也不用去了,我不要鸳鸯那丫头了。” 邢夫人如遭了当头一棒,一时摸不着头脑,可她顺从惯了,想都没想,就先道: “不要也好,老爷英明。” 心里却转不过来弯儿来: 贾赦这些年来,一向是说一不二,任谁说都不听。 只要是他看上了哪个丫头,便死活也不松手,必须得想方设法弄进来当小老婆方罢。哪怕新鲜劲儿一过,就彻底丢在脑后,三年也不一定再睡一回。 今儿贾赦怎么忽然改了性子?刚才还说得板上钉钉似的,怎么忽拉巴又不要了? 何况,邢夫人自己也是真心想把鸳鸯弄到自己这边——只要有了鸳鸯这把钥匙在身边,老太太的体己可就能都弄到自己手里了。 而若是自己不出手,以鸳鸯这种家生子出身,又极得老太太的心意,一旦将她赏给贾琏或是宝玉为妾,那可就要便宜旁人了。 尤其是万一要是真给了宝玉,那不就是活生生地便宜给了王夫人? 天爷爷哟,可别再给二房锦上添花了! 都是嫁进贾家来的媳妇,邢夫人只得了个一品诰命的虚衔,可王夫人呢?有王家大家族当靠山,有一儿一女当靠山,上头还有个偏疼小儿子的婆婆当靠山。 邢夫人再一想到自己拖着个只知道没完没了来要钱的穷娘家,而夫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自己半点也做不得主,偏偏又无儿无女,婆婆又看不上,除了还能以贾赦浪费为名,但凡寻个机会就抠点儿银钱出来,竟是没一点子好事。 这要是再让王夫人的儿子得了鸳鸯,邢夫人只觉得自己的亏都吃到爪哇国了。 心里一急,邢夫人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 “可不能都便宜给了二房啊。” 贾赦忽然福至心灵,朝邢夫人连连摆手: “出去出去,你先出去。” 邢夫人心里再不乐意,也只得赶忙答应着出屋而去。 既然贾赦忽然改了主意,邢夫人只得立刻赶紧派人去找金文翔媳妇来,好把之前的话收回来。 . 屋中只剩下父子二人,贾赦才算是松了口气,朝贾琏道: “现在说吧,你爷爷说啥了?” 贾琏故意做出诚惶诚恐的神情,磨磨叽叽道: “爷爷说的那些话,我可不敢跟爹说原话,只说他老人家的吩咐罢了。 头一件,爷爷叫爹去老太太面前多尽孝,还说……再要是毁了子孙后代的前程,他老人家要……跟您老人家算账。 第二件,叫咱们趁今日富贵,在祖茔的附近,多多购置田庄、房舍、地亩,免得日后少了祭祀。 还说,这等大事,本就该是长房来操持,若是爹……那就只能再交给二房去办。” “啊?这个家里如今哪儿还有钱给祖坟买田庄啊?一个省亲别墅,已经把家里都花得精穷了,这不是为难人吗?” 贾琏连连点头: “我方才跟爷爷也是这么说的来着。 他老人家说,既然他能够趁着这几日出了鬼门来阳间,自然是有上天的机缘,叫咱们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贾赦斜了贾琏一眼: “你小子哪里来的造化?如今倒成了你爷爷的钦差了?” 贾琏一咧嘴: “爹信不信这些话,儿子不知道,反正儿子是信了爷爷的话。 爷爷叫儿子去劈棺材,别人都觉得是个思路,结果,就愣是劈出了个三品实衔来,还真真是个大造化呢。 所以爷爷说我闺女日后要得大贵,想来也必定错不了。” “大贵?咱们家也要出个娘娘不成?” “这个……爷爷可没说,儿子也不知道。 儿子只知道明儿是大姐儿的洗三,二房都不去,咱们这边要是也没人去,只怕爷爷是不答应。” 第三百十七章 王夫人的卧底 贾琏出了贾赦的院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的天爷爷,装神弄鬼也真不容易啊。 幸亏自己在姑苏遇到了致仕的尚书令姚谦之姚老大人,和致仕的大司马栾霖栾老大人,这老二位不仅与贾代善同朝为官多年,私交甚好,更是朝中皇帝的重臣近臣,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手的情报来源。 也幸亏贾琏与这两个退休老头做了往年之交,这才从多次闲谈之中,得知了许多他人不知的事情。 搞定了贾赦,下一个,便是得想法子再去搞定贾母。 明日大姐儿洗三,贾母为什么会不来呢? . 刚刚走进二门,还没到贾母正院的垂花门,迎面见鸳鸯急急走出来。 鸳鸯一见贾琏,登时惊喜笑道: “果然琏二爷是个通灵之人。” 倒把贾琏吓了一跳: 啊?这么快她们就知道我在贾赦面前玩儿“鬼上身”了? 却听鸳鸯道: “我这里正要去找琏二爷,怎么这么巧,刚出门儿就碰上了。” 说着话,将贾琏引到抄手游廊东边的假山旁,才低声道: “告诉二爷个话儿:我今儿才知道,琥珀那丫头是个细作,她得了太太的好处,一句话就算计了大太太。” . 原来鸳鸯竟然主动私下给自己传递消息? 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 贾琏笑着低声道: “哦?大太太是个‘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左性之人,倒还会去听琥珀的话?我倒要听听。” “我也是方才听玻璃说起来,她说一大早碰巧听见琥珀告诉大太太,说听说老太太明日下半晌要见客。 玻璃跟我说起来这个,还奇怪明儿老太太要给大姐儿过洗三,如何会见客呢? 我心里一想,大太太一向是个着三不着两的,有老太太的事情,她还上心些;但凡是老太太不去的事情,她为着省俭几两银子,必定也寻个借口不去。 明儿是大姐儿洗三的正日子,大太太这个正经祖母若是不到,你们那边可不好看得很了。” . 原来如此! 原来是王夫人给邢夫人下个套儿,叫整个大房都脸上不好看。 为什么非得上面一团火,背后一把刀地斗成个乌眼鸡呢? 都是一家子,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大仇大恨啊? 不过也真是幸亏遇到鸳鸯,让自己明白了这些人背后龌龊到了什么程度,也免得自己过于轻敌,那才不知要吃什么亏呢。 想到此,贾琏反倒又觉庆幸,心情又大好起来。 . 贾琏给鸳鸯正正经经作个揖: “多谢鸳鸯姐姐替我经着心,你也晓得,我们那边儿,个顶个都叫我脑仁儿疼,没一个省心的。” 鸳鸯赶忙闪身避开,笑道: “受不起受不起,二爷如今也是三品大员了,我一个下人可如何受得?” 贾琏故意一仰头: “方才是我谢了你,现在该你谢我了。” 鸳鸯奇道: “好没影儿的,我谢二爷作甚?” “大老爷看上了你,本来叫大太太去找老太太要你来着,都已经跟你嫂子说了此事呢。” “啊?什么?”鸳鸯瞬间红了脸。 抬眼见贾琏笑嘻嘻的样子,鸳鸯顿时心口里又是气又是痛——自己一心想着他,他倒替他那老色鬼的爹做媒来了! 鸳鸯心中越想越难受,一时口不择言,冷笑大口啐道: “别说大老爷要我去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救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琏二爷还当好事来说给我?去给你做小妈?可不是恶心人来了?” 贾琏没想到她如此恼怒,赶忙道: “我告诉你,是怕你遇见你嫂子,她见面要劝你你要恼。结果你连我的话都还没听完,直接就恼了,可还叫不叫人说话了?” 鸳鸯方才那些话出口之后,猛然惊觉心事可能会被贾琏看穿,一时连脖子根儿都红透了,只得低下头,讷讷道: “我没恼。” 贾琏见她忽然间红头胀脸如此失态,也觉得自己方才说话有些孟浪,很是后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后来我又劝了我父亲一番,他便说不提此事了,算是已经了结了。” 鸳鸯低头不语,心中却暗道: 这事是不是琏二爷诓我玩儿? 这些年凭我见过听过,大老爷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地往屋里折腾,哪一回不是必得到了手才罢休?否则就是老太太也拿他没法子。 琏二爷如何能“一番劝解”就让大老爷改了主意的?莫非是…… 但以大老爷的德行,就是琏二爷说要了我,大老爷就肯善罢甘休么?只怕更要闹腾了。 她心里正疑神疑鬼,忽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见她就招手: “几处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鸳鸯冷笑道: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还要跟琏二爷说大姐儿明日洗三的事情呢。” 她嫂子笑道: “你跟我来,这里说不方便,横竖是个大喜事。” 鸳鸯正要掉下脸儿,忽然有个婆子急火火跑来,扯着鸳鸯嫂子就走: “大太太急着叫你,十万火急呢!” . 鸳鸯心中七上八下,贾琏笑道: “得了,这回你可以放心了。 这必是你嫂子领命就来四下里找你,却不知就这会子大老爷改了主意,大太太又心急火燎地收回成命呢。” 鸳鸯心中通通乱跳,低头埋怨道: “大太太自己糊涂,做这等着三不着两的事情,叫别人怎么信服? 若是只看在她的面上,我可不来给二爷送信儿,活该她给别人坑死。” 那边又有小丫头跑出来,远远瞧见鸳鸯,跑来说: “老太太正急着找姐姐呢,说是明儿大姐儿洗三的事情。” 鸳鸯答应着,向贾琏问道: “二爷正好也进屋去跟老太太说说大姐儿洗三的事儿?” . 贾琏一进屋,见贾母眼前的桌子上正摆着几只锦缎盒子,便笑道: “大姐儿明儿洗三,凤姐儿自己出不了屋,急得什么似的。 说老太太这里好东西多,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就怕老太太觉得大姐儿没有哥儿金贵,所以舍不得给赏个添盆的好东西。 特意叫我来问问,看能不能先搬回去看一宿。” . 贾母原本就在预备明日的洗三,一见贾琏,喜道: “凤丫头那个猴儿,这一宿都等不得?” 第三百十八章 没权的老太太 荣宁二府里,自从八年前贾琮降生之后,府里就再没有孩子新降生下来。 尤其贾琮的母亲是府里的粗使丫头,年纪又小,生下贾琮当日就难产而死,是以全家上下都不甚重视这个孩子。 但此番王熙凤生下的大姐儿,虽是个女孩,却是贾母的头一个嫡曾孙女,贾母自是十分喜欢。 又兼大姐儿的爹娘非比寻常,一个是新近得了皇帝重用的青年才俊,一个因为八面玲珑深得贾母欢心,贾母早就满心打算要将洗三做得热闹像样。 贾母是保龄侯史家的嫡出小姐,生于富贵,长于繁华,父亲又做过尚书令,不同于贾家是武功出身,从气度修养,到审美享受,品味都非同寻常。 贾母屋中的陈设,三分富贵,七分雅致,古玩陈设皆为精品,完全符合她超品诰命的身份,又绝不落半点俗套,处处体现着“恰到好处”的智慧。 就比如贾母的正屋里挂的画,既非老年人常见的牡丹花开富贵,也非是福禄寿三星图,而是仇英仇十洲的《双艳图》,相当匹配她的贵族身份。 贾母当年的陪嫁便已经颇为丰厚,嫁给荣国公贾代善之后富贵不减,几十年下来,更攒了不少好东西。 这些好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迟早也是儿孙的。 府中的洗三礼,原本有旧例老规矩可循。但贾母自嫁入贾家,从重孙媳妇做起,到如今有了这个重孙女,便是在自己的第四代上也男女齐全了,是以贾母很是重视,心中很希望能将大姐儿的洗三做得更加热闹些。 只是近来为了盖省亲别院,听说府中现银用了不少,又听王夫人和宝钗时时说起处处需要省俭,贾母已不管事多年,也不好主动开口要加码操办。 但即便贾母不开口,按理说来,王夫人作为荣国府的实际掌家太太,也应该主动张罗此事,让婆婆高兴高兴。 可今日中午全家都在张罗贾琏回来,午后各人回去歇息,贾母一直等到下半晌,一众人在贾母这里虽然热闹,也因为黛玉刚刚回来,大伙儿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些南边的事情。 王夫人只闷闷地不说话,薛姨妈说忧心宝钗犯了咳疾,邢夫人说怕老爷回来就提前走了。 最后,还是贾母说起明日大姐儿三朝洗三,王夫人也只说了句: “如今纵然家里有些不称手,也不能委屈了凤哥儿,还是都照府里旧规矩就是了。” 贾母到了这个岁数,很懂得自己给自己解宽心。自己既然将掌家之权交了出去,就不好再越俎代庖。 于是贾母便只能多寻出几样像样的好东西,预备送给凤姐儿和孩子。 . 此时见孙儿贾琏俊逸非凡,贾母心中更是喜爱,便笑道: “看见孩子了?你如今当爹了,以后可是个大人了。” 贾琏见贾母果然是要来大姐儿的洗三礼的,且赏的东西也都预备下了,又兼他方才已经搞定了贾赦夫妇,料想明日也该很看得过去了,心中石头落了地,也笑道: “原以为生孩子是当娘的麻烦,如今才知道,当爹也麻烦得很。 我今儿才回去,就赶上了操心我们家大姐儿吃奶的事情。” 看贾母兴味十足,贾琏便讲了换奶娘的事情。 贾琏口齿清楚,说得又有趣,贾母原本听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贾母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皱眉向鸳鸯道: “你听听,这也就是琏二回来了,要不,那不就是要生生饿着孩子? 你知道那刚生下来的小人儿,隔上一两个时辰就得吃奶。 我生大老爷的时候,太婆婆和婆婆给孩子找了六个奶娘,每日里吃奶之前,都要各自先挤出一小盏来,看谁的奶厚,今日才给吃谁的奶呢。 那六个奶娘,每日每人都得吃上一整个不加盐的炖肘子,整整吃了六年,就只怕奶水薄了不养人。 如今咱们家虽说没从前风光,可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家是怎么管的。” 鸳鸯不敢接话。 贾琏心中却只顾了暗笑:原来贾赦是吃了六年的奶,吃傻了。 贾母继续道: “明日大姐儿洗三,若是只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些似的。 只是如今她们处处都省俭,我也不好开这个口。 可头前儿凤丫头管家也委实辛苦,当中有风光,也有委屈,操心费力不落好,这些啊,你们没经历过,未必懂得这当中的酸甜苦辣。管家三年狗也嫌啊。 鸳鸯,我方才叫人找你回来,就是打算我这里拿出五十银子来,你去叫一台戏进来。酒宴明日公中有安排,有戏有酒才热闹些。 凤丫头虽不能出屋,远远听着也好。到时候问问她爱听什么,单唱给她听。” 贾琏这才明白原来贾母心中的为难,心中感激,也赶忙笑道: “老祖宗疼凤姐儿和我们大姐儿,是她两个的福气,我这里也打算要跟着老祖宗沾点福气如何?” 贾母这才又有了笑容: “猴儿,你打算要点儿什么?” “孙儿想跟着也凑个分子,一来沾沾老祖宗的福气,二来也给自己媳妇闺女添些热闹,老祖宗看这样好不好玩?” 贾母听说,益发高兴起来: “好好好,那你出多少?” “五……”贾琏刚要说五十两,却见站在贾母背后的鸳鸯不住朝自己悄悄摆手,看贾琏不解,鸳鸯又用食指朝下指了指。 贾琏会意,忙道: “五十两孙儿出不起,矮一等,出四十五两罢了。” 贾母兴头起来: “这很够了。我那五十两,足可以找个顶尖儿的班子唱一日的,你这四十五两,不如用来叫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就好了,连好焰火都有了,这就很像样了。” 贾琏鼓掌笑道: “这洗三就做成这样,到了满月,可怎么说呢?” 贾母是最爱热闹的人,闻言拉着贾琏的手,笑道: “那就拉着咱们一家子凑份子,到时候尽着这钱去办,能办多热闹,就办多热闹。 少说也要三日的戏酒热闹才罢,不然我可不依。” 越说越高兴,贾母又拽着鸳鸯道: “预备这些可要悄悄儿的啊,不许提前走漏了风声,明儿啊,咱们吓凤丫头一吓。” 众人正说得兴起,忽然外面有人回: “大明宫内相戴老爷来了,要见琏二爷。” 第三百十九章 我要用荣禧堂 以戴权的身份和资历,绝对可算是皇宫大内之中的“大贵人”,虽说他此来并非传旨,但贾府上下也决不敢怠慢分毫。 可现在问题就来了——在哪儿接待这位“大贵人”呢? 去贾琏自己住的小院儿? 答案是:非常不合适。那是内宅,外人进去不合礼法。 类比为男领导来你家里做客,你直接把领导往卧室里让,卧室里还有个抱着吃奶娃娃的坐月子媳妇。 贾赦的荣国府老宅? 答案也是:非常不合适。不让客人进门,你什么意思? 类比为男领导来你家里做客,人家都到你家门口了,你给迎出去拦在门口: “这大房子不方便接待您,咱们去隔壁那小院说话。” 那唯一剩下的选项,就是去贾政的“荣禧堂”。 可贾琏不是贾政的儿子啊,他只是从“荣国府”被“借调”到“敕造荣国府”里来帮忙的,现在要用贾政的荣禧堂…… 麻烦,很麻烦。 . 贾琏正要开口,经多见广的贾母也已经想明白了这层道理。 老太太稳如泰山,向贾琏道: “咱们自家的事都是小事,断不可乱了待客之道。 你自去迎接,将戴内相迎接至荣禧堂款待,我这里吩咐人给你预备,绝对出不了差错。” 贾琏感激地向老祖母一点头,便赶忙迎接了出去。 . 贾琏快步接出大门,就见戴权已经下了轿车,正笑眯眯地朝自己点头呢。 “唉哟我的世侄诶,你可想死我了。” 这老太监,见面儿就肉麻。 你没事儿想我干吗啊?我又不打算跟你进宫当太监做伴儿。 . 贾琏知道决不能提及日前在姑苏相见之事,只好也笑道: “有日子没见,侄儿也想念世伯。” 说着话,正门大开,贾琏恭恭敬敬地请戴权进去。 戴权拉住贾琏: “那车上是我带来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你叫人收了吧。” 贾琏吓了一跳: 靠!又送礼? 这老太监的送礼方式比较震撼,不会又是把哪几个书店、肉铺子给我平端过来了吧? 贾琏回身看去,却见几个小太监正从马车上搬下三只大箱子来。 . 由小太监搬来的,那大概率就不是戴权从外面买的。 可若是宫里头的,且又不是赏赐……不会是贼赃吧? . 看贾琏犹豫,戴权小声道: “太上皇知道妙玉姑娘到了这里,这是特意叫我送些日用的物什来。” 贾琏一咧嘴: “她现在好歹还是出家人的身份,不过是借住在我家,这要是让她用上一堆皇家的东西,那还了得?” “唉哟你可忒小瞧人了,宫里的东西也分三六九等,我当然是拣着瞧不出的才送过来。” 戴权瞥了贾琏一眼: “再告诉你一句:我跟太上皇一说妙玉姑娘的别扭脾气,太上皇竟很是喜欢,说:‘皇族血脉,当然是天生来的贵女,若平平无奇,那才可惜了精血呢。’” 贾琏不敢再接话,只赔笑赶忙引着戴权一路进入大门,穿过向南大厅之后,又进入仪门内大院落。 迎面是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一条大甬路直通堂屋,抬头迎面便是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戴权一见,恭恭敬敬先朝那匾施了一礼,才向贾琏道: “我一见到先皇的御笔,心里头就不由得想起当年。 我进宫的时候才六岁,八岁就跟着我师傅一道儿给先皇伺候笔墨,如今看见先皇的御笔,还像看见先皇一般。 后来先皇看我伶俐,就将我派去伺候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太上皇。哎呀这一转眼儿啊,几十年就那么过去了。 等忽然明白过来啊,人也老了。人这一辈子啊,是真短啊。” 贾琏等他感慨完毕,才请他上座,此时进来送茶的,竟然是鸳鸯。 鸳鸯出去,贾琏正要向戴权行礼,戴权却不耐烦道: “算了算了,今儿我又不是来传旨的,别弄那些繁文缛节的,累死人了,咱们爷儿俩都坐下说说话儿不好?” 拉着贾琏坐下,戴权继续唠叨: “这人上了岁数,真是经不住折腾,一路颠簸,我这把老骨头可真快累散了。 偏偏我一回来就赶上了老太妃身子违和,太上皇也惦记,又去问候,又送东西,我自然也不得闲儿。 昨儿老太妃才好了,太上皇又命我预备东西,让今儿赶着送来,可是累苦了我了。” 贾琏心下一动,赶忙笑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得巧不如来得恰,世伯若今日没来,倒赶不上明日我家里的热闹了。” 看戴权不解,贾琏继续道: “明日乃是小女的洗三,因家中老祖母分外喜欢,定下明日要热闹一日。 戏也有,酒也有,耍百戏的也有,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是京城里顶尖儿的。 且又只是自家乐呵,随意得很,世伯若肯来赏光,老祖母必定高兴得很呢。” 戴权一听如此热闹,很是动心: “唉哟宫里的戏班子是真没劲,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出戏,早都看厌烦了。 听说京城刚刚来了个叫‘春庆和’的戏班子,唱的都是南边的新戏,你叫的可是这个班子?” 贾琏抚掌大笑: “可不正是这个班子?世伯一猜就中,真神人也!” 戴权登时两眼放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摇头道: “今儿刚刚从宫里出来,明儿只怕是不方便再出来了。” 说罢,一声长叹,似乎是自我安慰: “入了宫,就身不由己喽,哪儿有事事都顺心的时候啊。” 贾琏想了想,笑道: “我倒是有个法子。” “哦?什么法子?” “世伯不是说太上皇好佛好道,那不如世伯在宫里找几本佛经,说是妙玉小师傅想抄经……” “好!”贾琏还没说完,戴权已经拍着桌子叫好,“就这么着了!我明儿一定来!” . 送走了戴权,贾琏忙来见贾母,只说自己与戴权交好,戴权有些体己要存在自己这里,又说了戴权明日要来的事情,贾母不料想贾琏竟有这样的面子,却着实十分欢喜。 贵人降临,自不能怠慢,赶着叫鸳鸯立马出去安排耍百戏的和说书的,让贾琏也赶紧安排,务必要叫“春庆和”戏班子进来唱戏。 可等贾琏赶到了南城,打听到“春庆和”落脚的江浙会馆,才得知“春庆和”明日已经定下了别家的堂会。 第三百二十章 戏班被截了胡 不会吧??? 牛皮都已经吹出去了,难道真要“说嘴打脸”啊? 这tm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龟儿子敢截老子的胡? 贾琏这回可真有些急眼了——你爷爷奶奶大舅妈的,老子这次非要当一回强抢戏班子的恶霸不可了! . “春庆和”的班主何沐恩并不认识贾琏,但他行走江湖三十年,从南到北阅人无数,且做的又是戏班这等伺候人的生意,早已极为圆滑世故,看着眼前的华服俊美公子脸色陡然阴沉,赶紧连连行礼,加倍赔笑道: “爷别恼,这不是碰巧儿赶上吗?小的也是真不知道,这要是知道爷家里要堂会,那怎么也得济着爷的事儿不是?可人家先定下来,这就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不是?” 急了眼的贾琏恨声道: “说,你们明儿应了谁家的堂会?” 何沐恩心道:让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自己去比划比划势力大小也好,倒比让我们做艺的夹在中间为难强得多。反正给谁唱戏不是唱?只要给银子,我们才不在乎是给人唱还是给鬼唱呢。 于是,赶忙一脸谄笑道: “跟我们定下明儿堂会的,是大内团营指挥使谢千里谢大……” “谢千里???” 贾琏一听是他,登时心下一松: 妥了!既然是自己人,那这事儿就没问题了。 随即道: “成了,不用说了,明儿赶着一大早,你们直接去荣国府唱就得了,谢千里那边我去跟他说,他没有不答应的。” 何沐恩一听“荣国府”三个字,又偷眼瞧了瞧贾琏,心道: 我说怎么有这么大底气呢,敢情是国公府的少爷啊。 虽然心里还是怕得罪大内团营指挥使谢大爷,可何沐恩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应下国公府,于是赶紧连连点头哈腰: “遵命遵命,只不知尊府里明日是什么喜事?请大爷先瞧瞧唱什么戏合适?” 说着话,已经从袖筒里拿出戏单,哈着腰双手高举过头。 贾琏也不接,只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 “明儿是我府里大姐儿的洗三,这是二十两定钱,你们把所有家伙都带过去,点什么唱什么,只要是把人都给我唱高兴了,除了明儿老太太给的赏钱之外,到时候我再给你三十两。” “唉哟那敢情好,小的们一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孝敬府上,请大爷放一百二十个心,绝对错不了!” 何沐恩心中大喜:这一场堂会下来,就至少给五十两啊!这可是个大肥差,谁赶上谁念佛。 但他毕竟是个办老了事情的,绝不会一时欢喜就给自己惹麻烦,又赔笑道: “戏的事情大爷尽管放心,只是小的斗胆,也麻烦大爷去跟谢大爷说一声就最好了。两边都是喜事,都……” “他那边是什么喜事?” “听说是给虎君大爷接风洗尘。” . 贾琏来到谢家,门上人刚刚通报进去,转眼间谢千里就大呼小叫地跑出门来: “一去大半年,虎君啊你可想死我了啊!” 说着话已经冲到了贾琏眼前,迎头就是一拳。 贾琏吓了一大跳,按照之前谢千里在校场所授,也一拳挥出格挡。 却不料谢千里一缩脖子一弯腰,竟然将就势贾琏拦腰抱住,一把将他给举了起来: “怎么那么巧!怎么那么巧!我这里正要出门去你府上找你,可巧儿你就来了!” 贾琏急道: “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告诉你!” 谢千里猛然一滞,抬眼看贾琏一脸的焦急正色,只当出了大事,赶忙放下贾琏,凑过去急问: “什么大事?” 贾琏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才一字一顿道: “我要告诉你:放、我、下、来!” . 谢千里顿觉被贾琏愚弄: “好你个虎君,见面就耍人!” “得了吧,总比你见面就搂人、举人的强。 要是给我那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知道了,说不得要疑心你是个女扮男装的,看不撕碎了你。” 二人说说笑笑,谢千里兴头大起: “走走走,见面儿就不能落空!咱们哥儿俩先喝单一顿去! 明日小陈、小马他们一大帮子都来了,咱们再热热闹闹大大快活一场! 我们可都听说你在南边做了不少大事,倒要听你自己给我们讲讲,看有没有京城的书场里头说的那么热闹。” 贾琏一把拉住他: “今日可不成,我就为这事来的。 明日我闺女洗三,家里实在脱不开身,二来,‘春庆和’戏班子让给我,我家里要办堂会。” “啊?你当爹了?” “是啊,我都当爹了,你还是儿子呢。”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贾琏嘻嘻笑着: “得嘞得嘞,我很承你的情儿,只是明日家里正好有事,咱们过两日再聚,到时候,所有的戏酒都算我的,有多热闹弄多热闹。” 谢千里一撇嘴: “这两天我爹巡防去了,咱们能在我家里热闹。过两天他老人家回来了,咱们闹腾起来老觉得约束不是?” “那还不好办?我提前叫东风楼那一天不做生意,叫‘春庆和’在一楼唱戏,咱们一帮人坐在二楼上看。 要是乐意,旁边再设两桌牌九骰子,还可以边喝边赌。你有相好的头牌,也一同叫来,可不比在你家还自在?” “唉哟我的小可人儿虎君诶!你可太贴心了!你说我可得怎么疼你?” “滚!半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恶心了?不会是被小陈给……” “滚!” . 和谢千里“一别两宽”之后,贾琏又赶回家中,已经过了晚饭时分。 回到自己的小院,进屋见凤姐儿倚在大靠枕上,正拿着小银勺子在喝参汤,平儿在旁伺候着,奶娘正抱着大姐儿哄睡。 一见贾琏进来,凤姐儿赶紧问: “吃过饭没有?” 贾琏一头躺倒在炕上: “还吃饭呢,我都快累散架了。” 凤姐朝平儿使个眼色,平儿抿嘴儿一笑,接过参汤给贾琏递过来。 凤姐儿靠在大靠枕上,语气傲娇道: “谁叫你回来晚了,就剩半盏子了,赏你凑合喝一口吧,提提神儿好有力气吃饭。” 平儿笑道: “本来是句疼人的话儿,就非得说得这么呛人,何苦来?” 又向贾琏道: “就这一碗参汤,都是老太太那边单独给送过来的,多了也没有。 如今家里处处省俭,连二奶奶怀着大姐儿的时候,别说吃个补药了,就是请大夫的诊金、车马费都叫我们自己出。 什么人参、燕窝,自己出钱买还叫人家说三道四呢。” 贾琏也不客气,接过来吃了,合眼略缓了缓。 再睁眼时,见平儿正要出去安排饭食,便叫住她: “传我的话出去:这院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到大姐儿满周岁之前,月例都吃双份。明儿大姐洗三,一人再赏一两银子,加一套新衣裳。” “啊?”平儿和奶娘都一愣,随即大喜。 却听贾琏又道: “可有一节,只要做事不尽心,叫我知道了,立刻出去,必定不留。” 平儿出去端饭菜,顺便去集合院中各人传达贾琏的赏罚令,贾琏叫奶娘先抱了孩子回去睡觉。 . 王熙凤也是伶俐人,瞧出他这是有话说,便先开口道: “明儿大姐儿洗三的事情,咱们自己热闹就好。 我的陪嫁还剩了些,拿几十两出来热闹热闹也好,不能叫他们瞧扁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凤姐大起大落 听凤姐如此说,贾琏心中暗道: 对于凤姐儿这种脾气死硬又自认为聪明绝顶的人,跟她心平气和讲道理,她不听,好言好语劝说,更是根本没用。 果然就得狠下心,让她自己脑袋撞一回南墙,亲身体会吃个大亏,被人好好收拾一顿,才绝对是对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好方式。 要是真让她一帆风顺下去,她得意忘形起来,那可就真正叫“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你看,她挨了一顿收拾,终于懂事了不少,脾气都变好了,贾琏心中略感欣慰。 这会儿,再给她吃个甜枣儿,她才能觉出甜来。 “哪儿就到了得靠你的嫁妆度日的地步了?”贾琏拉着凤姐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凤姐手里,“这是我特意给你从姑苏带回来的,就这一件,多了也没有。” 凤姐知道贾琏手里没钱,“噗嗤”一笑: “什么好东西,金贵成这样?” 打开盒子一瞧,王熙凤登时愣住。 盒子里的红绒上头,躺着是一支和阗白玉金银错嵌红宝石的凤簪,工艺精致,栩栩如生。凤口里衔着三条米珠流苏,下端是皆是一枚累丝金莲花,精巧绝伦。 一看便知,这是精品中的精品,极品中的极品。 见自诩见惯了好东西的王熙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贾琏笑道: “别人都是用金子银子包着玉,只有这个,是用玉包着金子银子。 这手艺的俗名叫‘苏工金镶玉’,正经的名字叫‘金银错玉’。它可是明代琢玉嵌宝大师陆子刚的拿手本事,如今已经失传了。 除了他,再没人能不借助任何粘合,将这么细巧的金银丝镶嵌在玉槽里,而且不跳丝也不脱落。” 这等绝世的稀罕物件儿,王熙凤是真没有。 凤姐儿登时喜笑颜开,将盒子攥在手里: “花了不少银子吧?” 贾琏一笑,撒谎道: “林姑父给的。” 王熙凤点点头,但随即眼中又露出精明的神色: “林家以前也是列侯,有些好东西,也不稀奇。可稀奇的是人家为什么要把这么值钱的好东西给你?” “我有本事呗,上人见喜,人见人爱。 方才我去大老爷那边,大老爷还赏了我一百两银子呢。 大老爷说,他明儿跟大太太都过来,叫咱们还跟之前预备的那些就成了。” 贾琏说着,又掏出一百两银票,放在王熙凤手上。 王熙凤低头瞧了瞧银票,满脸都是诧异之色: “这可奇了,大老爷是这么明白事理懂得疼人的人么?这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 随着贾琏对王熙凤的深入了解,已经得出了结论:对王熙凤这种人,永远得用“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才是最有效的。 你跟她客气,她就蹬鼻子上脸,别人的“好脾气”,在她看来,那就是“好欺负”。 只要找对了方法,没有套不住的野马和逮不到的狐狸。 于是贾琏故意面露得色: “你别管我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我有本事能让大老爷跟着我的手指头转。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也哄得大太太跟着你的手指头转啊。” 王熙凤果然如贾琏所料,登时好胜心起: “呸!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瞧你那得意的样儿。 不是我自夸,我虽瞧不上大太太的为人,跟她来往少些,可规矩、面子上头,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错的。自打我嫁进这个门儿来,半句都没顶撞过她。 只是她那人左性,又忒小家子气,见面儿就算计弄钱也罢了,还偏偏要弄得下作,没得叫人瞧得上。 哼哼,我是不稀罕哄她,若是我想哄得她团团转,只怕是我随便两句话儿就够了,什么了不得的?” 贾琏一撇嘴: “别怪我没告诉你啊,明儿大太太来,可是大老爷吩咐的。 你也知道大太太的为人,只要是大老爷的意思,她可是必定尽心尽力的,你可别接不住大太太的招儿。” “屁!她能有什么造化?还有我接不住的招儿?你瞧着,就没有不被我哄得团团转的人!” 贾琏心里就是两个字:呵呵。 . 第二日是个绝好的大晴天。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一大群喜鹊就落在了贾琏院中的大柿子树上,喳喳喳喳叫个不停。 贾琏早早起来,先抽空去了趟衙门。 这么许久,幸亏他手下人还尽心,尤其同知纪和徽做事周全稳重,倒也没出什么问题。只是积压了些事情,必须得等贾琏回来定夺。 贾琏拣着要紧的两三件先处理了,又匆匆赶回荣国府来,便已经快近中午了。 . 想着前头热闹,自己穿着官服多有不便,贾琏便从角门进了贾府,急忙回房去换家常华服。 一进屋,却见炕上的凤姐儿正抱着大姐儿垂泪,平儿正在旁劝解。 贾琏忙问怎么了,凤姐儿抹着眼泪道: “呸!还有脸说?你瞒得我好苦。 “方才老太太带着大太太和太太过来了,说今儿要好好给大姐儿办个洗三。 还说是连宫里的内相戴老大人都来了,大老爷正在外头陪着说话呢。 外头唱戏的也有,耍百戏的也有,还有男女先儿在说书,热闹得什么似的。 老太太还怕我闷,过会子叫唱戏的到我院子里来唱。 早知道今儿弄得这么风光,我何苦昨儿夜里还难受得大半宿睡不着呢。” 说着说着,又破涕为笑, “大太太一大早就来了,差点儿给我来个措手不及。 她给大姐儿送来一个那么大的赤金璎珞圈,做工虽不精巧,可分量十足,真真儿没见过大太太这么大手面的时候,破天荒了。 幸亏我机敏,叫平儿赶紧把我二叔上回给我带来的两匹好云锦拿出来。 我说:‘这等进上的金银两色凸地缂丝云锦极为难得,江南织造也只送了我二叔四匹,因正赶上我生日,我叔叔就给了我。 头前儿老太太生日的时候,我送过去两匹绛紫交纹的。这两匹松绿缠花的,也就只有太太才配使了。’ 大太太听了,立马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看,干脆把人情儿做足,又拿了一对攒珠绞丝金镯子,让她带给二妹妹去,又说了几句疼可二妹妹的话儿。 大太太乐得坐不住,一叠声儿地叫‘我的儿’,肉麻得不得了。” . 那四匹云锦送来的时候,贾琏刚好见过,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邢夫人今日肯定乐得找不着北。 不仅仅是因为得了供奉给宫里使用的上好云锦,更是王熙凤的那句“除了老太太,也就只有太太才配使”的话,让她有了终于压倒王夫人的感觉。 想来若不是王夫人对王熙凤太绝情,这两匹云锦,王熙凤肯定是要拿去孝敬给王夫人的。 有了贾琏在背后操控的这一来一往,邢夫人和王熙凤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明显比原来亲近了不少。 . 贾琏还得照应外头,不能在房里久待,夸了王熙凤两句,便赶紧换了衣裳往前头赶。 才走过花厅,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中午的酒宴已经准备就绪。进了大厅,见不光是贾赦,连贾政都跟着出来招待戴权。 戴权一见贾琏,乐得拍着手招呼贾琏过去,贾琏刚刚坐定,忽听得外间有人来报: “王家三老爷和三太太到。” 第三百二十二章 我洗三你拜寿 王家三老爷?那不就是王子胜? 他昨天不是捎话给王熙凤,说他们家里有事就不来了吗? . 王家本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的后人,如今,族中共分为十二房,在京城中有两房,其余十房都在金陵老家。 当年王熙凤的爷爷王永清曾任“礼部侍郎衔协理理藩院事”之职,总理各国进贡朝贺之事,除此之外,又统管着粤,闽,滇,浙所有的所有洋船货物。王家借助王永清得以财势熏天,才有了“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说道。 王永清共有三子两女成年。 王熙凤的父亲乃是嫡长子王子朋,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无爵可袭。但先帝开恩,赏了个六品闲差,在礼部混了十几年。因王子朋为人太过老实,能力一般,当官也当得窝囊,后来干脆告病,携着老妻带着儿子王仁回到金陵老家去了。 王夫人乃是家中的嫡出长女,排在王子朋之后,嫁入贾家,成了如今荣国府的当家太太。 第三个孩子最有出息,便是家中的次子,名叫王子腾,人称“王二老爷”。当年得到了贾家的提携,接替了贾代化成为京营节度使,此后一做便是十几年,前番刚刚升任了九省统制,目前举家都不在京里。 “王三老爷”名叫王子胜,是家中的三子,乃是个庶出,之前和他媳妇两个一道儿替他哥哥王子腾打理家中事物。如今王子腾赴了外任,王子胜便仍留在京里给哥哥看着京里的房子。 王家最小的幺妹也是个庶出,后来嫁入薛家,如今人称“薛姨妈”的便是。 大闲人王三老爷,昨日忽然“家中有事不能来参加洗三礼”,此时又忽然到来,尤其是到了临近中午才来,这当中必有个有趣的缘故。 .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进门是客,自己总不能失礼,贾琏作为晚辈,还是得赶紧迎出大门去。 王三太太的轿车直接到了仪门,由尤氏带人迎了进去。 贾琏刚一脚踏出大门,王子胜已经大步过来,大声道: “这可是我外孙女的洗三,我家里就是有什么事也都得撂下,赶紧赶来才是正理儿啊!” 说着话,又指着身后的大车大声道: “你瞧瞧你瞧瞧,满满当当的两大车子东西,都是给我外孙女的。 四季衣裳也有,上好的锦缎也有,还有二百挂子金丝龙须京挂,二百个红鸡蛋,光金银锞子就是两大盘子。再加上昨儿送过来的那一大车赤金碗筷、赤金项圈长命锁、赤金手镯脚镯还有大红锦缎什么的,我们可是真心疼大姐儿啊。” 贾琏心道: 今天这礼是不少,可你怎么好意思嚷嚷“昨儿送过来的那一大车赤金碗筷、赤金项圈长命锁、赤金手镯脚镯还有大红锦缎”?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大车赤金碗筷、赤金项圈长命锁、赤金手镯脚镯”,其实呢,是“一副”!“一副”!“一副”! 倒不是嫌你的礼少,是瞧不上你在这儿吹牛逼! 更瞧不上你昨儿的冷淡和现在这个假装出来的热情。 老子就是不爱看这种嘴脸,非给你揭一揭不可。 . 贾琏故作惊讶,嘴里说着: “唉哟唉哟,这样的厚礼可委实当不得了,哎呀哎呀,这都是给我们大姐儿的?” 其实是故意走到车旁细看,果然,见其中一盘子金丝龙须挂面里,竟然还夹了个“寿”字,便拈起来在手里把玩,笑道: “欧呦欧呦,三叔也是忒隆重了。 小女今日这才过洗三,离三叔来给她贺寿还差着六七十年呢。” 王子胜看着贾琏手里的这个“寿”字,一时愣住,全不知如何应对,忽然朝着身边一个小厮踢了一脚: “混账!这种错儿也出!” 那小厮吓得瑟瑟发抖,苦着脸道: “是小的混账。方才实在是赶得太急了,硬是把人家店里别人定的寿面给拿来了。过后虽拿掉了寿字,没想到还有夹在里面没拣干净的。” . 果然被贾琏猜对了。 王子胜昨日说不来是真的。 今日此时急急忙忙赶来也是真的。 那这当中产生变化的原因,恐怕就是今日一早,王夫人到了老太太那里,才知道今日大姐儿的洗三做得很是隆重。 王夫人这才明白失了算,又怕自己家中失礼被人笑话,这才紧急命人去通知了王子胜夫妇赶来。 看来王子胜这一上午,临时东拼西凑了这两大车东西,也委实是很不容易啊。 . 贾琏笑道: “算了算了,有三姥爷如此疼她,是我们大姐儿的福气,又碰巧添了个寿字,说明我们大姐儿天生来的福寿双全,也好兆头!” 说着话,掏出一块银子扔在那小厮怀里: “这是谢你这个‘寿’字儿了。” 然后朝王子胜笑道: “三叔赶紧里面请,马上就等着三叔开席了。” 打完嘴巴,还给你揉揉,咱就是这么个“场面人”。 . 外头酒宴丝竹,里头也一样热闹,贾母设宴招待一众女眷,也是听书看百戏,酒宴之时将外间的戏班子叫进去有唱了几折子拿手好戏。 及至下半晌,按照洗三的规矩,本家的女眷都凑在凤姐的小院,这才是正式的洗三仪式。 在凤姐正房的正位上,已经设好了香案供品,供奉上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 当时为凤姐接生的“收生姥姥”此时已经将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都摆在案上。又将炕公、炕母的神像供在王熙凤床头,前头都摆着许多供品。 吉时一到,先由贾母领着邢夫人上香叩首,接着由收生姥姥三拜之后,才进屋抱着大姐儿出来。 孩子头前放着洗三的金盆儿,众人要开始添盆。 贾母打头,先从此盛着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里舀出一小勺水,添入金盆,之后放进去一只金丝嵌八宝小如意,收生姥姥笑着祝道: “如意吉祥,福泽绵长。” 其余人等,也有添赤金花生黄金豆的,也有添玉璧玉牌玉如意的,金银锞子更是不少。 “添盆”后,收生姥姥拿起棒槌在盆里一搅,笑道: “一搅两搅连三搅,姐姐领着弟弟跑。” 大姐儿身子一沾水,“哇”地哭出来,收生姥姥笑道: “响盆儿!” 一众人都大笑起来: “好豁亮的嗓子,只怕又是个小‘凤辣子’。” 第三百二十三章 王夫人好恶心 贾府里这一日热闹非常,至晚间,又在院中放起了烟火来。 此时非关年节,并不曾用“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大炮仗,只用些精巧多色的焰火,夹着各色花炮,以“满天星”为多,各色皆有,很是好看。 贾母一直兴头头的,这一日几乎是乐得合不拢嘴。 旁人怕她劳累,都劝她早些回去歇着,贾母笑道: “哪里会累着我?家里要是天天有这样添人进口的好事儿,我天天这么着也累不坏,我巴不得这么累到一百岁呢。” 众人见贾母如此高兴,也都跟着高兴不已。 . 贾母今日因见邢夫人在添盆之时竟添了个黄金元宝进去,委实是少见的大手笔,心中很是满意。又见花炮响起,三春都捂着耳朵之时,本来一向穿着一模一样的姊妹三个里头,二丫头迎春的手腕上多了一对很是抢眼的镯子,猜想:“这是凤姐送的?”便笑着招手叫迎春过来。 迎春见贾母叫她,便规规矩矩走过来,低着头等贾母问话。 就因为迎春的这个木头性子,一向不大招贾母喜欢,是以也一向不大单独与她说话儿。 此时迎春担心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妥之事,老祖母要教训自己,心里惴惴不安,忽听得贾母问她: “你手上这对攒珠绞丝金镯子很好,谁给你的?” 迎春赶紧低头答道: “这对镯子是母亲今日才给我的,说是……说是琏二嫂子给我的。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贾母一听,心中颇有些惊讶,笑道: “我说呢,原来是凤丫头给的。好,好,更和睦了,更好了。” 邢夫人看见王夫人脸色不好,心中得意非常,赶忙趁机落井下石: “老太太啊,凤丫头生了咱们家头一个大姐儿,就变得更懂事儿、更可人疼了。” 说着话伸出手,给贾母看她手上的黄金镶翠镯子: “今儿一大早,她就拿了这个孝敬我,还拿了那对珍珠金丝镯子给她二妹妹。凤丫头说啊,都是一家人,亲亲密密地,老太太看着更欢喜。” 见贾母果然欢喜,又瞥见王夫人虽然尽力在保持嘴角的笑容,可手里的佛珠竟然在抖,邢夫人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唉哟这么多年被王夫人这个妯娌踩着,今儿可算是扬眉吐气一回了。 她拍着大腿向贾母笑道: “这还不算什么,更难得的,是我这个儿媳妇一共就只得了四匹极为难道的好锦缎,除了头前儿孝敬给了老太太的两匹,今儿又把其余两匹松绿缠花的送给了我。 我推辞,她非得给我不可。我当时就说啊:凤丫头啊,你如今给我生了孙女,又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可心,可真没白亏了我平时疼你。 老太太说我是个有福的,果然是句金口玉言。 我们家琏二是个能干的,又加官进爵,又得宫里人赏识,我又有这么个挑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儿媳妇,可不是我的福气?” “哗啦!” 王夫人手里的佛珠穿绳崩断,檀木佛珠撒了一地,四散奔逃。 . 却说此时王熙凤倚在大靠枕上,听着外头“噼噼啪啪”的花炮声音之中,还隐隐传来丝弦歌吹之声,瞧着怀里抱着的大姐儿,不觉嘴角噙笑道: “你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一生下来就有这么大的体面。” 平儿给凤姐儿端过冰糖燕窝来,放在一旁的炕桌上,伸手接过大姐儿: “我不怕奶奶恼,也要说句公道话儿:这体面可是二爷回来了才带来的。二爷回来之前,咱们这屋里,都快成了阴山背后了。” 王熙凤端起燕窝,慢慢用小银勺子吃着,半晌才黯然道: “他一日强似一日,我一日弱似一日,迟早有一日,我得在他手里讨饭吃。 如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与其窝心死,倒不如一头碰死在了他们贾家的‘荣禧堂’里头。 我不痛快了,那就谁也别痛快。” 平儿晃着拍着大姐儿,劝道: “何苦来?好好的又说这等话。 二爷又不曾欺负奶奶,倒是奶奶,何苦每每都要压着二爷一头? 何况如今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该当二爷走大运了,二奶奶不跟二爷一条心地享福,反倒一心想着给人添堵,可不是个糊涂人?” 凤姐心下虽也觉平儿说得有理,可偏偏嘴上不肯示弱,赌气道: “你这小蹄子可别错了主意,他走了大运,万一要连带着桃花运呢? 到时候,说不定他也跟大老爷似的,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地弄进来,你是头一个被那群狐狸精踩在脚底下的。 我可不是大太太,只会一味怕着、顺着,我可是忍不了的。” 平儿知道凤姐儿的脾气,便不再多话,只继续拍着大姐儿。 直到王熙凤吃完燕窝,将碗一推,忽然道: “对了,他带着那个晴雯出去了大半年,那小丫头子生得那么标致,琏二又是个不开眼的色中饿鬼,我就不信他没开了荤。平儿,晴雯回来之后,你可发现她有什么变化没有?” 平儿没奈何,只好如实道: “我今日中间回屋了几趟,倒也瞧了瞧,那丫头确实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你瞧你瞧,给我说中了没有! 那小狐狸精是不是风骚了?是不是恃宠而骄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是不是添了好东西了?” 凤姐儿立刻精神抖擞,进入战斗状态。 “那倒没有,这小丫头比出去的时候安静了,也稳重了,我回屋去四五回,瞧见她不是在刺绣,就是在看画册。” “画册?椿攻画?”一想到贾琏和晴雯成为椿攻画里的男女,王熙凤的丹凤三角眼随即立了起来。 平儿干脆将大姐儿递在了王熙凤怀里: “不是,都是些花花草草、水水水水的。 她一边看,一边用手在绣花架子上比划,简直跟入了魔障似的。” 王熙凤笑着亲了亲大姐儿粉团子似的脸,忽然一沉脸: “哼!反正他要是敢把外头的狐狸精弄进来,我就把狐狸精都做成狐狸皮围脖儿、狐狸皮手筒子、狐狸皮靴子!” “那还少个狐狸皮帽子呢。” “呸!还想让我把她个骚狐狸顶在脑袋顶上啊!她也配!” . 忽听院门外有人叫了声“二爷”,凤姐闻声立刻叫平儿赶紧迎出去。 可等平儿推门出屋,却见贾琏已经拉着晴雯,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你才下油锅呢 却说前头烟火灿烂,戏台上也凑趣演的也是《孙行者大闹天宫》的弋阳高腔,大锣大鼓,热闹非常,满台又有几十人扮做猴子,大跟头、大旋子翻得人眼花缭乱。 “春庆和”的班主何沐恩前后照应,一时跑到后面催着赶紧扮戏,一时又跑去前面看烟火还要放多久。 也亏得他将时辰赶得合适,刚好待烟火噼噼啪啪放完,那闹闹腾腾的《大闹天宫》正好演完,又改唱《西游记》中的《胖姑学舌》,正是一个老头带着孙子孙女嬉闹学舌的戏文。 待这出戏将终,那演王留儿的小男孩在台上赖着他爷爷叫: “姐姐去吃饸饹了,爷爷背着我去。” 胡老头做出惊讶:“呃,这么大了还叫背着?” “不嘛,爷爷背着。” “爷爷偌大年纪,背不动了。” 这演王留儿的小男孩早得了班主何沐恩的吩咐,此时朝台下一指: “爷爷爷爷,姐姐都已经去荣国府中老祖宗那里讨果子吃了,爷爷赶紧背着我过去,我也急着要去老祖宗那里吃果子呢!” . 他演得诙谐俏皮,又暗合了“弟弟追在姐姐后面跟来贾府”的好彩头,如何不让贾母大喜? 哈哈大笑之余,贾母指着台上问: “可怜见儿的,几岁了?” 那孩子也不怯场,“咕咚”跪下磕了个头,朗声答道: “回老祖宗的话,小的今年八岁。” 贾母点头笑道: “这孩子伶俐,赏!” 立时便有两个媳妇子出来,每人手里捧着个竹篾簸箩,里头都盛满了大钱,向戏台上道: “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王留儿买果子吃!” 说着话,将簸箩里的钱都向台上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贾母又吩咐: “这又唱了半日了,他们也累了,尤其这小孩子们也该歇一歇,叫后头做些好饭好菜的给他们吃了。 小孩子学这个不容易,将各色果子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 . “春庆和”的班主何沐恩见又得了赏钱,脸上乐开了花,一时叫几个伶俐好看的孩子去向贾母谢赏,一时又急着盯着人在台上捡钱。 后台正乱着,忽见贾琏领着个女孩子进来,何沐恩不敢怠慢,赶紧迎上来: “琏二爷有何吩咐?” 贾琏笑道: “快把你们管做饭的封豹子叫出来认亲。” 晴雯也甚是激动: “是我哥哥!” “疯……豹子?”何沐恩莫名其妙,“二爷可是弄错了?我们这里管做饭的不叫这个名字啊?” “啊?”贾琏也愣了一愣,“我明明方才瞧见了呀?” 何沐恩赔笑道: “二爷别急,我们戏班子里头人多,许是管箱笼的打杂的也说不定,我们戏班管做饭的姓修,修心养性的修。” “那你就把人赶紧都给我叫出来……” 贾琏还没说完,晴雯已经惊呼一声:“我娘就姓修。” 何沐恩一听,赶紧说道: “我们做饭的姓修,叫阿清。” 贾琏登时想起来,晴雯的哥哥在姑苏的烧饼铺里头,也是叫做“阿清”,想来是他也觉得“豹子”这名字听起来太二了,便自己给自己另外起了个“阿清”的名字。 而且,现在封三友一死,他连姓都改了,可见对他那个烂赌鬼烂酒鬼老爹实在是厌恶至极,再也不想和“封豹子”这个旧名字沾边儿。 “那就是我哥了!” 晴雯高兴得直跳脚。 贾琏笑着对何沐恩道: “还不赶紧叫人去?不想要赏钱了?” . 不多时,何沐恩就带着修阿清来了,兄妹见面,自是激动万分,搂着抱着又是哭又是笑。 过了好一阵,晴雯才拉着他哥的手道: “我如今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你跟着戏班子从南到北,要是再走了,这天大地大的,可让我往哪儿找去?” 修阿清忽然向贾琏“咕咚”跪下: “求琏二爷开恩,留小的在府里做个下人吧,小的会做饭,还会打烧饼。” 贾琏有些犹豫。 阿清来府里做下人,那可就是入了奴籍,以后的社会地位,可比在戏班里做饭还要低。只说此话无法当面说出口,只好说: “你要不要再想想?” 晴雯也跟着跪下: “二爷,就收下我哥吧,他必定好好做,绝不叫二爷生气。他做得不好,我就先不答应。” 何沐恩是何等有眼色的人?他一眼就看出贾琏与这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关系绝非普通主仆,赶忙也顺水推舟: “虽说这里轮不到我这等牌面的人开口,可这场面也是实在感人了,就讨嫌多句口。 二爷是心善之人,今儿又是大姐儿的洗三好日子,就成全了他们兄妹两个,也是一番善举,是大姐儿的功德。” 阿清也道: “二爷,小的是个懂事的,只要我们兄妹能在一处有个照应,小的以后替二爷下油锅也是心甘情愿的。” 贾琏一咧嘴: 你这张嘴可真会说话!要不要再多说点儿? 你替谁下油锅??? 你他奶奶的才要“下油锅”呢! . 何沐恩乐颠颠地捧着三十两银子去了。 修阿清和晴雯乐颠颠地去收拾东西了。 贾琏又出来贾母处,见歇了戏之后,贾母叫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问道: “我听着白日里外头的男先生说书说得很是热闹,敢是近来添了什么新书?” 那两个女先儿一个抱着弦子,一个抱着琵琶,笑道: “老祖宗果然英明,如今外头都在说一套极好听的大书,是从南边穿过来的新书。又有文官斗智插科打诨,又有侠客动刀动枪大场面,很是好听呢。” 贾母一听,顿时来了兴头: “听着倒很是有趣,这书叫什么名儿啊?” “叫《孽海白莲楚留香贾公案》。” 贾母笑道: “哟,还是‘贾公案’,倒是我们本家的故事。这么名儿很是别致,你先说说大概,若听着好,再细说。” 那抱着弦子的女先儿道: “话说前朝,有一位奇人异士,乃是天上广德星君下凡,为造福天下黎民而来。此公姓贾,名琏,字孽海,号白莲,又有别号楚留香……” 贾琏正好一步走进来,正听见这几句话,脸都红了,扭头就跑。 第三百二十五章 王熙凤的惨败 这一日,一直闹到三更天,众人方散,贾琏又要忙着送客,又要安排人去打点诸事收拾家伙,一直忙过了四更天,才回到自己小院。 才一进门,就听得王熙凤阴恻恻道: “打铁可要趁热啊。 今儿正好是老太太高兴的好日子,干吗不干脆趁这个机会求了老太太,让那丫头正经开了脸,直接封做姨娘,可不倒好?” 贾琏一脑袋扎在炕上,两手揉着太阳穴,也懒得搭理凤姐儿,只叫了平儿过来伺候更衣。 平儿也瞧出贾琏实在是乏累了,便朝凤姐儿悄悄摆了摆手。 凤姐儿原本也是下了决心要好好跟贾琏夫妻同心,可正此时就听说了贾琏拉着晴雯跑出去,让凤姐怎么不恨?到此时凤姐已经气呼呼坐在炕上恼了半夜,越是想他二人快活,自己越是恨得咬牙切齿,此时见贾琏只是不理自己,凤姐儿如何肯罢休? 忽然抓起炕桌上的一只茶碗,“桄榔”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碎瓷片和茶水溅了平儿一裙子。 “我才是你的正经老婆!你眼里还有没有人! 今儿什么日子?是大姐儿的洗三! 你倒是个有出息的啊,这等日子都不肯闲着,你那该死的老婆霸占着这屋里,你不方便,就把那个骚毛儿丫头拉着拽着往外跑,你就猴儿急到了这么个没起子的地步? 我告诉你,今儿那骚毛儿丫头就不许给我留在这院子里!叫我再看见她一回,我打她一回!” 正闹着,听院子里有人报: “鸳鸯姐姐来了。” 王熙凤登时换了脸色,赶忙说:“快请进来。” . 贾琏实在是很累,他合着眼,两手揉着太阳穴,尽量打起精神坐起身。 鸳鸯已经笑着进屋来了: “哟,今儿老太太看戏看得高兴,倒是忘了点爱看的《相约》《相骂》两出,结果你们倒自己在屋里唱上了?” 王熙凤唯恐鸳鸯回去说给贾母听,坏了自己在老太太那里的贤良名声,赶忙笑道: “方才不过是我手一滑,摔了个茶碗而已,哪儿就闹起来了? 鸳鸯姐姐今儿也必定辛苦了,快坐下,咱们说话儿。” 又朝平儿吩咐: “快把柜子顶上的那个好茶沏来一碗。” 凤姐儿嗓门高,鸳鸯在院子外头就都听了个清楚,知道是凤姐儿又在泼醋,心下别有一番滋味。 鸳鸯如今过了二十岁,已经是个晚嫁的年纪。偏偏她是个家生子,什么时候嫁人、能嫁给什么人,都只有听从贾母的意思。 平素里鸳鸯也仔细算计自己的归宿,最后思来想去,最好的出路也只有一条:由贾母出面,将自己赏给贾琏做妾。 若是日后给贾琏生下一男半女,自己也算是终身有靠、安享富贵了。 可贾琏人好,凤姐儿却是个极难相处不容人的。纵然自己是老太太赏给贾琏的,王熙凤不敢公然作践自己,可依着王熙凤的为人,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少不得要背后算计。 正因为这个,鸳鸯也存了私心。 前段时候,鸳鸯也明里暗里听说了王夫人为难凤姐儿的诸多事情,也知道王夫人在老太太面前说了不少假话,但鸳鸯并不肯替凤姐儿辩白——凤姐儿那样自以为是的“能人”,背地里帮了她,在她心里也不落好,倒不如让她吃些亏老实老实。 此时,听凤姐儿如此说,鸳鸯便顺势一笑: “我就说么,二奶奶是个明白人。” 心里却道: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只要是老太太的人,晚辈如何敢不尊重?二奶奶见了我不是也还得叫一声“鸳鸯姐姐”。便是老太太屋里是猫儿狗儿,都轻易伤它不得,二奶奶若是敢去动晴雯,看我怎么去跟老太太说道说道的。 鸳鸯正想着,忽听得贾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疲惫: “老太太今儿高兴,可只怕也折腾得累了,我也不敢这么晚再去打扰。求鸳鸯姐姐替我趁着老太太高兴,求老太太一件事,可成么?” 鸳鸯见贾琏满脸倦容,知道他昨日才远道回家,一进家门就赶着办了许多事情,今日这一天又里里外外诸事操心,也实在是劳累得不轻,便立刻笑道: “二爷尽管吩咐,老太太今儿高兴得什么似的,只要二爷开口,老太太必定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贾琏也一笑: “晴雯跟我出去这一趟,伺候得很是尽心,我也很是喜欢她,只是她年纪还小,我想等过一二年再将她收房。 求鸳鸯姐姐跟老太太说一说,可否让晴雯每天里去老太太屋里学半日规矩?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到底规矩体面,以后放在我屋里,也是我的脸面。。” 贾琏、鸳鸯、平儿都看见,王熙凤的脸绿了。 鸳鸯心中暗笑: 这琏二爷果真跟今儿听的那部大书里说的贾公一般无二,也是个“风轻云淡要人命”的狠辣主儿。 凤姐儿既然不知好歹来闹,他不争不吵,轻飘飘一句话,顺着凤姐儿的意思做实了抬举晴雯。 他是没动手,可其实就等于直接给了凤姐儿一个大嘴巴:你有本事就继续闹,你闹什么,我就给你做实了什么,反正只要你闹,倒霉的就是你! 鸳鸯心中乐得用晴雯来打压一下凤姐儿,也算是替自己以后趟平了道儿。毕竟自己才是贾母最为中意之人,到时候贾母把自己给贾琏的时候,必定会替自己打算,自己的地位总归是比晴雯高。此时,就当晴雯是自己荡平凤姐儿的先锋官。 想到此处,鸳鸯立刻笑道: “我当什么大事儿,这是好事儿啊。 今儿老太太还说呢,天天有添人进口的事情她老人家才欢喜呢。 我这就赶紧跟老太太说去,老太太必定高兴得不得了。” 说着话,也不管王熙凤脸色铁青,喜滋滋地就出去了。 . 鸳鸯刚刚出去,王熙凤就指着贾琏怒道: “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下作黄子!我费劲巴拉给你生下孩子来,今儿是孩子洗三,你倒要纳妾进来堵死我!你这天打雷劈的良心让狗吃了!” 贾琏返身一头倒在炕上,用力揉着太阳穴道: “我方才拉晴雯出去,是因为见到了她哥哥。她找她哥哥许久了,如今是久别重逢,本是件好事。 你想歪了也罢了,又不问青红皂白就闹腾,也不管不顾我这两日的劳累是为了谁。 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我做的这些事情,有哪一件让你吃了亏没有?又有哪一件不是为了你我夫妻的这个家的? 你自己再摸着良心想一想,你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是为了我的?又有哪一件是为了你我夫妻的这个家的? 我若不是念着咱们夫妻的情分,若只单凭着道理,,分出个对错,那你我这段婚姻早就碎了,你懂吗? 我也明告诉你: 夫妻相处,好好说话,那么凡事咱们就有商有量;你上来就跟我混闹,我并不会跟你吵闹丢了身份,我自有让你后悔的法子。 晴雯的事情,只是个起头的样子,你不信,就接着闹,看看我能给你一个什么结果。” 说罢,起身道: “我去书房住,平儿给我预备铺盖。 你啊,想一想吧,‘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都是抬举了你,你自己分不清里外亲疏,哪里算得上是‘聪明’?不过是个‘混人’罢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弃凤姐找可卿 贾琏正要去书房,鸳鸯又喜滋滋地跑了回来,一进屋来便笑着道: “二爷让我跟老太太求的事情,我说了,老太太听了很是欢喜。说晴雯模样生得好,口齿也伶俐,针线上又没人及得上她,是个体面孩子。二爷瞧上她,是她有造化,是二爷有眼光。 老太太又说,晴雯年纪也不算小,二爷未必要再等一二年,早圆房早好。 既然二爷想抬举她,老太太让她每天上午去老太太屋里学些规矩。从下个月起,晴雯的月例从一吊钱,改为一两银子,此外老太太单从自己的月例里每月再出一吊钱赏她,这可是个额外的体面。 再者,老太太还把一个三等丫头叫琉璃的赏给晴雯使用,叫这边给晴雯单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二爷随时想过去住,也方便。” 贾琏捏着自己的两眉中间,道: “明儿叫她自己去谢老太太 求鸳鸯姐姐跟老太太说,先别告诉她收房的事情,免得她得意轻狂。” 鸳鸯笑道: “二爷放心,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错不了,决不会得意轻狂的。” 又朝王熙凤笑道: “老太太还说,收拾房子的事情就让平儿去料理,二奶奶如今正坐月子,别让二奶奶操心。” 平儿瞧了瞧凤姐儿,应了声“是”。 王熙凤阴沉着脸,半晌方颓然道: “我知道了。” 鸳鸯看凤姐儿如此,心中大畅: 就这,我还没告诉你老太太后面还有几句呢。 老太太说:长孙是嫡出当然是好事,但就算长孙庶出,也比没有强不是?何况晴雯那小丫头身子骨健壮,是个宜男相,况且她又灵巧,生个儿子准聪明。 老太太还说:凤丫头霸道,琏二就是太老实,他是咱们贾家的嫡长孙,该当他传宗接代的。他老子是小老婆太多,他是小老婆太少,就一个平儿,也是个不济事的。再等个一年二载的,若还是没个男丁的动静儿,我就替他挑一个。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瞧着鸳鸯,把鸳鸯的脸都看红了。 . 鸳鸯走后,又累又乏的贾琏也懒得再跟凤姐多话,直接去了书房,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贾琏急于要去衙门,赶忙叫人进来伺候梳洗。 平儿端水进来,眼睛还红红的。 贾琏一边洗脸,一边问平儿: “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平儿低头小声道: “二奶奶哭了大半宿,天快亮才睡下,我也陪着哭来着。” 贾琏抓过手巾擦了脸,又去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才道: “你也觉得是我做的过分了?” 说着话,已经自己去拿过衣裳穿上。 平儿见他手脚利落,知道他今日又有许多事情要忙,也赶紧跟过去,伺候贾琏更衣。 可贾琏问的她的话,让平儿着实有些为难,她在心里来来回回琢磨了几个来回,才小心翼翼道: “二奶奶纵再有不是,好歹……好歹她还在月子了,让她哭了这大半宿的,也教人心疼。” 贾琏冷冷一笑: “她哭有人心疼,我累又有没有人心疼呢?” 也不想多话,连早饭都没吃,就一路赶去衙门了。 . 从一进衙门的大门,积累下来的事情就让贾琏忙了个脚不沾地。 中午在衙门对付了一顿,又一口气忙到了申时末,才算告一段落。 出了衙门,贾琏大大伸了个懒腰,向兴儿道: “走,出城跑马去。” 兴儿伸手在空中一顿比划,之后笑嘻嘻地问贾琏: “二爷,我这个‘马’字写得对不对?” 贾琏看都没看: “不对!” 说罢,骑马就走。 兴儿挠了挠头,小声嘟囔: “我故意写个错的,他就随便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二爷,神了。” 却听见贾琏在前面大声道: “一会儿到福水烧锅,我们吃饭,你别吃。罚你写一百遍那个‘马’字。” 兴儿一咧嘴,赶紧打马追上前去,急道: “二爷我会写!二爷我会写!那‘马’字我写得可好了,不用罚了。” . 贾琏快到福水烧锅的时候,正是夕阳半山之时。 却见福水烧锅门外的小土丘上,正坐着两个脸戴覆面纱巾的姑娘,金红的夕阳,轻柔的晚风,将两个姑娘的窈窕身影,勾勒得极为迷人。 而那两个姑娘,也远远看见了贾琏飞驰而来的白马,于是,二人立刻站起来,翘着脚都朝贾琏不住地挥手。 贾琏的骏马飞驰到近前,飞身跳下马,两个姑娘也跑下土丘来。 跑在前面的一个戴着粉红色的覆面纱巾,上面用白珠线和金线绣满了海棠花,朝贾琏笑道: “莲姐姐天天在这里等着,都等了三个月了,总算把琏二爷给等来了!” 说话的姑娘是酒花,她的声音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能听得出来,她比之前更欢快了。 另一个戴着紫色覆面纱巾,上面用银线只绣了一朵六出冰花的是秦可卿,她也很高兴,却只是笑道: “烧锅里堆积了许多事情,还要等二爷定夺呢,二爷再不来查账,就不怕我造反?” 酒花跺脚道: “二爷一直不回来,也没个信来,我们也不好去府上问,大家伙儿都担心呢。 尤其是莲姐姐,有一阵子她夜里老做噩梦,把我都吓醒了。 我劝她说,咱们知道琏二爷是去扬州林老爷那里,写信去问问也就罢了。可她偏不肯,就自己瞎担心,中间都病了一场呢。” 贾琏有些不好意思: “这趟去扬州,本打算就去三个月的,结果还又多耽搁了三个月,中间也没写信来,确实是我的不是。” 秦可卿坦然道: “这个福水烧锅的产业,府上恐怕是不知道的,二爷不与我们这里通信,也是正常的。 我这里不知二爷下落,忧心也正常的。 咱们这里距离京城有几十里山路,来来往往确实很不方便。 不如以后在城里设一间货栈,一来,二爷传话也方便,二来,万一有个天气不好的时候,也免得城里拿不到咱们烧锅的酒。三来,我这里又做出了新东西呢。” 酒花摇晃着可卿的手: “莲姐姐一直都惦记着二爷来,好容易他来了,怎么一见面就说生意?” 又向贾琏道: “二爷也是,来了就只奔着生意,难不成也变成了个‘钱串子’不成?” 第三百二十七章 摔瘫了的兴儿 贾琏还没开口,后面追上来的兴儿,刚好听见酒花说贾琏是个“钱串子”,立刻皱眉道: “嘿!半年没见,我把你个牙尖嘴利的! 说我们二爷是‘钱串子’,你有没有良心啊?我们二爷要是个‘钱串子’,那你就是个‘狼崽子’。” 兴儿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以前是跟晴雯吵,如今怎么会放过酒花? 可惜,酒花不是晴雯。 酒花一听兴儿骂她是“狼崽子”,根本不跟兴儿对骂,直接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起来照着兴儿迎面就砸了过去。 兴儿吓得“妈呀”一声,转身调头,一蹦窜上马背,踹镫就跑,嘴里却还不罢休: “你这么凶,这么凶以后找不到婆家的,有男人也给你用石头砸死喽!” 酒花气得一连捡了十几块石头,不断朝着兴儿狠砸。 贾琏笑着小声朝可卿道: “瞧瞧,这可比我家那只河东狮还凶哈哈哈。” 可卿低声道: “兴儿的嘴也忒不饶人了,二爷也不管管?” “我哪里管得住?要不,你给他也找一只河东狮来管管?” 可卿的妙目瞄了贾琏一眼: “这可是你们当家奶奶该管的事情。” 贾琏也一瞄可卿: “你不管?” 可卿笑着,正要说出“就不管”三个字,忽听得一声马嘶,紧接着兴儿和酒花同时的一声惊叫。 贾琏和可卿赶忙循声望去,却见兴儿已经跌下马来,那马受了惊,一路继续狂奔而去。酒花吓得愣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贾琏赶紧奔过去,见兴儿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忙俯下身,问兴儿伤了哪里,兴儿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可卿也跟上来,问贾琏可要扶兴儿起来,贾琏赶忙制止: “不知他伤了哪里,此时若强行扶他起来,可能反而会加重伤情。等他缓一缓,问清楚他哪里疼再说。” 酒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可卿又赶忙过去安慰她。 过了好一阵子,兴儿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朝贾琏道: “唉哟那缺德死丫头……拿石头砸中了……马眼睛……唉哟疼死我了……” 贾琏见他神志清醒,先放了一半心,又问兴儿: “脖子能动吗?” “脚和腿能动吗?” “手和胳膊能动吗?” 兴儿按照贾琏的吩咐,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动了动,最后发觉,都能动。 贾琏见他不过是跌下马来震动得内脏生疼,也放了心,一拍兴儿: “行了行了,既然没事,就赶紧起来吧,咱们得赶紧吃饭去了。” 兴儿一听“吃饭”,知道那一百个“马”字不用写了,登时就要一骨碌爬起来,不料,却“唉哟”一声大叫,顿时疼得脸色刷白,额角见汗。 贾琏也吓了一跳,看兴儿不像装的,便在兴儿后背上按了按: “这里疼?” 兴儿龇牙咧嘴: “不是啊唉哟……下面啊我的爷啊唉哟……” 贾琏一路按到兴儿的腰,兴儿疼得大叫: “唉哟唉哟轻点儿啊!杀人啦!要命啦!” . 酒花原本见兴儿胳膊腿脚都没断,刚刚松了口气,不想忽然见他起身不得,登时吓得直接哭出声来。 兴儿一见酒花,气得大骂: “你这害死人的疯婆娘!老子就一句玩笑话,你就拿石头下死手,摔断了老子的腰啊!老子下半辈子要是废了,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 酒花登时放声大哭: “老天爷爷作证,我真不是故意要把你伤成这样啊……我宁可拿我的腰赔给你,反正我也是个废人……” “呸!呸!呸!你那算什么废人啊! 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也不耽误你动弹不耽误你嫁人的!你把老子生生摔成了个瘫子,老子后半辈子都完了!生不如死啊!” 酒花急得搂着可卿跺脚大哭,可卿一边劝她,一边朝贾琏使眼色。 兴儿被摔伤了腰,贾琏也很是担心。 忽然,他想起前世有一年和朋友去崇礼滑雪,朋友逞强摔了个狠的,当时曾见过医生在现场检查的方法。便又伸手又在兴儿腰椎上轻轻按了按,看兴儿的表情并不十分痛苦,又沿着腰部肌肉方向一路按下去,忽然一处,兴儿顿时大叫,疼得脸都白了。 贾琏心里有了底:这十有八九是肌肉挫伤,估计不轻。但骨头应该没大事,顶多有点儿骨裂,瘫不了。 于是贾琏向酒花道: “先别哭,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如今他伤了,就先赶紧给他治伤养伤要紧。 他既然动不了,你们赶紧回去,叫伙计拿一块门板来抬他,然后再去城里请个大夫来。” . 一番折腾过后,兴儿被抬进了福水烧锅的厢房里,又紧急先请来了一个跌打郎中。那郎中说是伤了筋骨,给了十副膏药,让先贴贴看,嘱咐要好生休养不可移动。 曲四平气得要打酒花,被贾琏和可卿赶紧拦住。 兴儿一听“伤了筋骨”,拉着贾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二爷啊我的二爷啊……咱们主仆的缘分算是尽了啊……小的瘫了,以后可不能再跟着二爷伺候二爷了啊……小的可是从回来在船上就开始认字了,做梦都在学认字呢,也都白学了……都怪那个疯婆娘害人精啊……” 贾琏看见酒花一直吓得浑身发抖,知道这姑娘虽然有点儿“虎了吧唧”,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便拍了拍兴儿的肩膀: “行了行了,你小子福大命大,咱们在姑苏的时候,人家拿箭射你你都死不了,这回也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别这么没出息。” 趁屋里没人时,贾琏小声在兴儿耳边道: “你那腰没大事儿,最多一个月,一点儿事儿都没了。 我把你留着这里养伤,让你过一把给人伺候的瘾。” 说着,朝兴儿一挤眼睛。 兴儿噘嘴道: “我可不要那疯婆娘伺候。” 贾琏一点头: “你不怕折寿,就让酒花的娘伺候你。” . 曲四平本来应该好好招待一下贾琏,被女儿闯祸一折腾,也没了喝酒的兴致,陪着贾琏吃了饭,就急急忙忙带着老伴去给兴儿安排养伤的房间。 酒花心里有愧,不用他爹叫,自己就乖乖跟了去。 屋中只剩下贾琏和秦可卿,贾琏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在可卿手里: “东西不在于贵重与否,多少是我的一份心意。” 可卿接过盒子,却没有打开: “我如今的身份,什么贵重首饰也用不得了。” 贾琏一笑: “戴不戴也罢了,你收下就好。” “二爷还记挂着给我,我就知足了。” 可卿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对赤金嵌翡翠牡丹滴珠耳环,简直是巧夺天工,教人爱不释手。赶忙“啪”地一声合上盒子,笑道: “赶紧说正事吧,再看只怕我要忍不住戴上了。” 说着话,拿出账簿子递在贾琏面前: “东家,这半年的账,我给东家汇报汇报。” 贾琏展开账本,吓了一跳: “这么多?” 第三百二十八章 秦可卿想转正 可卿坐在贾琏对面,莞尔一笑,徐徐说道: “我说过:我如今能为二爷做的,便是想法子多多地赚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纵然推不来万里江山,也助二爷富可敌国。 我跟二爷说的话,都是当真的。 这半年里,我除了等二爷,其余能做的,就是替二爷赚钱。 如今的这个福水烧锅,后头又新盖了个大院子,里头新添了六个大烧锅,六个小烧锅。伙计又添了六十个,这个月还要再加二十个。 现在每天伙计们铆足了力气,也只能出‘破坛香’三百坛,‘酒剑仙’五百坛,这个数量勉强能够京城和周边的,可陆陆续续连北直隶都来咱们这里进货了,实在还是不够卖的。 我看这附近大大小小的西路烧锅还有十二处,虽然水源比咱们这里略差些,可好处是都有多年的老窖和酿酒熟手。二爷若是同意,不如就用这些银子,将那些烧锅都买过来作为福水烧锅的分号。 这样下来,就能让福水烧锅的酒卖遍整个北直隶。 我算过了,酒水利润大,三个月就能回本,六个月就能翻番。” 盈盈烛光,照在秦可卿盈盈如玉的面颊上,她认真思索的神情,别有一番风情。那些商业算计的锱铢必较,由她柔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倒比情话更叫心头软软。 贾琏忍不住伸手拉住可卿的手: “你替我如此尽心尽力,可叫我怎么谢你。” 可卿没有抽回手,但也没有回应贾琏,她只是仍旧徐徐说道: “我如今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份,也没了其他指望。 只希望无论二爷做什么,我都能陪着二爷,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只是‘陪着’?” 贾琏望向可卿的目光里,有很复杂的期许。 可卿早已嫁做人妇,如何看不明白?她低头略一沉吟,再抬起眼皮的时候,目光仍然毫无波澜,声音也仍然不疾不徐: “我若拒绝了二爷,二爷会觉得我不识好歹无情无义?还是觉得我矫揉造作假装清高?” 贾琏猜不透她是何用意,便干脆坦然道: “男女之间,本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不愿,我强求又有什么意思?反倒坏了你我的情义。倒不如尊重你的意思,做人留一线,日好好见面嘛。” 可卿忽然“喷儿”地一笑,随即脸微微一红,又赶忙捂住嘴,顿了顿,目光略有些黯然,道: “按说,我的命是二爷救的,我的一身一命就该都是二爷的。 只是,我不能。 这当中的缘故,我说出来,二爷说我自私矫情也罢,说我自命清高也罢,我本也要与二爷说个明白的。” 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正面贾琏道: “趁着今儿,我把心里话掏给二爷,免得彼此误会,‘坏了你我的情义’。” 贾琏的心往下“咯噔”一沉: 完了完了,这回直接完了。 这是要发“好人卡”啊!!! . 贾琏一时的失神,被秦可卿看在眼里,她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忍,犹豫之下,渐渐低下头。 贾琏见她半日不语,自己反倒生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算了算了,该发“好人卡”就发吧,发了以后老子也死心了,省得彼此误会也好!可卿这样通情达理的女人,不当情人当朋友也不错,老子又不是天天精虫上脑的货色。 好男人不能活成个“恋爱脑”,天天盼着打炮的男人没出息。 想到这里,贾琏豁然一笑: “你说着要把心里话掏给我,怎么又不说了?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占不到便宜就翻脸的小人么?” 贾琏的坦然给了秦可卿勇气,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说道: “好,今儿说明白了,我心里也舒坦。 二爷在我心里,如今已经是第一等重要之人,莫说这身子,我满心里都愿意一生一命跟从二爷。 可我不能把自己给二爷。 头一个原因,是我在贾府的时候,婶子一直待我亲厚。 那时候,我跟婶子虽然辈分不同,可一个是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一个是宁国府的当家少奶奶,各自料理着家中的许多繁杂事务,遇着犯难之处,总是相互商量、相互照应、相互帮衬。我生病之时,婶子亦对我多有照拂,是对我有恩之人。 冲着这一节,我就不能在外面偷她的男人。否则,我良心上过不去。 而且,二爷在外面偷着有了女人,婶子不可能体察不到。若那时候被婶子发觉,于二爷是最被动的。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看重二爷,所以我怕二爷到了手,也就该丢到脖子后面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再给二爷操持这些赚钱的事情,势必也心有不甘。 第三个原因,是我如今大仇未报。贾珍枉顾人伦,欺我逼我,最后害得瑞珠惨死,我若不替瑞珠报仇,此生又如何安心?” 可卿尽量说得平静,但她眼中不断滴落出的大颗大颗的泪珠,说明她此刻内心中的纠结与难过。 她每说一句话,就怕贾琏站起身就怒冲冲而去,又怕贾琏淡淡一笑,淡淡说一句“好”。 可她不能不说。 不仅仅为了说给贾琏,更为了说给她自己。 她真正要阻止的,是她自己。 . 秦可卿提心吊胆、又坚定无比地说完了,贾琏却没有说话。 她又等了许久,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才听见贾琏沉声道: “你想说:你心里有我,可你不能给我,是这个意思么?” 秦可卿抽泣了两声,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定定望着贾琏: “是。 可后面还有一句话:是我想把自己给二爷,求二爷将这三件事有个结果。” 贾琏苦笑道: “后面两个都好说,只是你想等凤姐儿同意,那只怕是难如上青天了。” 可卿却伸手拉住了贾琏的指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二爷能不能帮我达成这个心愿?” . 这……这是怎么饶到这儿的? 这怎么变成她的心愿了??? 这明明是二爷我要她、她不给,怎么变成了她要我、让我帮忙啊? 但这等事情,人家姑娘都把心掏给你了,明说了这辈子就跟定你了,你若是还老纠缠着什么时候才能睡上,那就low爆了。 于是贾琏反手拉着可卿的手: “行了,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三件事,咱们一块儿努力。” 可卿郑重一点头,将另一只手也握上贾琏的手: “我也有私心。我给二爷赚越多的钱,二爷就越离不开我。” . 由秦可卿身上,贾琏忽然终于明白了王熙凤的问题所在: 有的女人爱你,是在她心里,已经把她的未来和你绑定在了一起。 而有的女人爱你,只是想把你拴在她裤腰带上。 她并不是真的因为爱你才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只是因为她认定那样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秦可卿谈生意 与秦可卿谈情,和与秦可卿谈钱,一样都是件打动人心的事情。 这真是个让贾琏很感觉奇怪的事情。 一个女人,怎么能把感情谈得那么透彻,又能把钱财谈得那么贴心? 偏偏秦可卿就能做到。 . 贾琏将从姑苏柔娘那里得到冬酿配方交给可卿: “这是个以南酒为底子的方子,我倒想用咱们的酒再结合这个方子试一试,让酒更柔和,也更滋补,而且还可以再增加些适合女子饮用的酒。” 可卿认真看了两遍酒方子,连连点头: “这个很可以试试。 曲大叔最近正好还在改进破坛香的方子,也是想再做出一种入口更绵柔的酒来,和这个还正好很合适。” 可卿仔细将酒方子收入柜中,又从里面捧出一只小木匣子,放在贾琏面前的桌上。 “二爷的酒呢,多是用来赚男人的银子的,我的香露,就要用来赚女人的银子。” 说着话,无瑕素手轻轻打开小木匣子,纤纤玉指从里面轻巧巧拈出六个颜色各异的小口瓷瓶。 先拈出一个玫红的: “玫瑰清露,能和血平肝,养胃宽胸散郁。” 再拈出一个雪白的: “茉莉清露,能清热解毒,理气镇静安神。” 后拈出一个粉红的: “荷花清露,能解暑祛湿,益肾生津凉血。” 又拈出一个松绿的: “松柏清露,能解暑祛湿,祛风散寒通络。” 余下一个大红的是蔷薇清露,一个淡黄的是金银花清露。 “其实,现在有的烧锅做酒不行,也有改做花露的。 只是他们用蒸酒的大甑子,还是用是类似蒸馏烧酒的法子,所以出来的花露早已变了味道,市面上卖得并不好。 而曲大叔家如今用的甑子,却是原本就按照西洋人做蔷薇水的蒸馏器样式做的,天锅分成上下两层,下面装酒母,上面装冷水,温度可以降下来,所以用这种锅蒸出来的香露香味更正更足。 不仅可以点在茶里、酒里,就是直接兑上水,加些蜂蜜,就是又香又甜,好喝得很。” 贾琏拿起一个打开,果然清香扑鼻,令人爱不释手。 可卿见贾琏面露笑容,也有些小得意: “如今还不到季节,再迟些还有桂花清露,肯定也很好喝呢。 如今进上能贴上鹅黄笺子的,都是放在玻璃小瓶、拧着螺丝银盖的金贵物儿,普通人就是有银子,都没地方买去。 我也曾经尝过,还未必有我这个做得好呢。” 贾琏笑道: “我上回吃过你那款松香的,一小滴就叫人神清气爽,确实是好。” “我这个又改进了些,比上回那个更清爽。 我新加的六个小烧锅,就打算开始做这种花露,只是我还没想好,是放到南北货店里卖呢?还是放到点心铺里卖呢?” 可卿捧着脸认真思考的样子,比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好看。 贾琏捧着脸认真看着可卿,这女人真好看啊。 可卿却浑然不觉,纤手拈着小瓶子端详,口里念念有词: “玻璃瓶太贵,所以才用瓷瓶装。可瓷瓶瞧不出颜色,南北货店里东西又多,只怕买主不容易瞧见。 还是放在点心铺好些,这个香露和点心也正搭配,而且也容易卖上价钱。” 猛一抬眼,见贾琏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登时吓了一跳。 贾琏只好收敛起嘴脸,正色道: “照我的意思,放在什么点心铺啊,咱们自己开店来卖不就得了?” “开一间铺面,只卖几种香露?”秦可卿觉得贾琏在信口胡说,“哪有这样的铺子?小门小户的女子可以随便逛街,可惜却买不起;大宅大院的女子买得起,却根本不能逛街,替她们出门买东西的买办就不会进这种铺子。” 贾琏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低头不语。 可卿看他眉心微蹙,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下、一下地点着,知道他在琢磨事情,便不再打扰,只静静望着他,不觉也手托香腮,唇角微微带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琏的手指在桌上重重一顿,抬头笑道: “你方才只说了这香露能吃,我倒觉得,远远不止于此。 比如咱们把花露做成可以放在香炉中熏烤的熏香,还可以加入香粉胭脂,也可以做成香水喷洒在身上,甚至可以直接做成点心。 这样做的东西,倒比纯香露便宜,如此一来,普通人家的女子不就买得起了么?” 可卿惊讶笑道: “二爷如此一说,一间铺子倒放不下这许多好东西了。” 贾琏也笑道: “那当然?谁说我只要开‘一间铺子’?要开就从北一路往南开过去,少说也要开个七八十间呢。” “好大的野心。”可卿捂嘴而笑。 “开个铺子就叫野心了?那别的事情说出来还不吓着你?” 可卿一想到七八十间铺面,不由也很是激动:“就叫‘福水香露店’如何?” 贾琏没说话,取过纸笔,在上面写上“青莲百花香氛铺”。 “‘百花香氛铺’就好,青莲有点……”猛然醒悟,有“卿”有“琏”,可卿双颊登时火热。 半晌,才讷讷道:“青莲……不大……要不改成红莲?” 贾琏看她羞色动人,轻轻用指尖在她腮上一点,笑道: “果然是得改成红莲了哈哈哈。” . 天色尽黑之前,贾琏将兴儿留在福水烧锅静养,自己一人独自回城。今夜月色不明,曲四平说什么也不放心,非要带着伙计亲自送贾琏,贾琏推脱不下,也只得由着他送自己一路。 一路送上了直通西直门的官道,贾琏说什么也不让再往前送了,曲四平这才答应止步。 临别之时,曲四平让伙计去前面等他,单独向贾琏道: “有个事儿想麻烦二爷,求二爷给帮个忙。” 贾琏见他如此郑重,赶忙道: “你说,我必定尽全力。” 曲四平是个老实人,也不会绕弯,直白道: “酒花年纪也不小了,按说早就该找婆家了,可我跟她娘就这么一个丫头,一直也舍不得。 更何况她又受了伤,我原想着在身边给她招个养老女婿就得了,可偏偏她死活瞧不上烧锅里的娃,说没见识。 所以我想求二爷在城里给留心找一个,只要肯给我们当养老女婿,能跟酒花互相看得上,就成。” 第三百三十章 晴雯的超待遇 回到自己小院,贾琏为避免和凤姐争执,便没有进正房,直接去了书房。 晴雯正在桌边写字,一见贾琏进来,吓了一大跳,赶忙站起来。 贾琏走过去瞧了瞧,点点头: “别说,还真有模有样了。这小丫头子,还真灵。”说着话,顺手在晴雯头上揉了一把。 晴雯嘟起嘴: “二爷别老说我是‘小丫头子’。 今儿上午老太太叫我过去,说以后每天上午都叫我过去跟着学规矩,以后都照一等大丫鬟给我派月钱呢。我如今的月钱,和平儿姐姐是一样的。 老太太还说,咱们府里头最讲究规矩,可不是谁都能用一等大丫鬟的。 老太太身边有八个一等大丫鬟,大太太和太太身边各有四个一等大丫鬟,珠大奶奶身边有两个,琏二奶奶这边有两个,都是有定数的。 为了不坏府里的规矩,我如今还是算在老太太那边的。 而且,老太太以后每个月还额外多赏我一吊钱,说喜欢我‘标致,性格爽利,针线活也好’。 二爷说老太太屋里的那一副十六扇璎珞,我今儿也总算瞧见了,真真儿是我小姨绣的。” 贾琏一皱眉: “你没露出说你会‘慧绣’吧?” 晴雯一吐舌头: “二爷又把人看扁了不是? 我又不是傻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里面都有数儿着呢。” 说着话,伸出一根春葱似的纤纤玉指,在自己心口窝里指了指。 贾琏笑道: “你在我眼前头随便些也罢了,在老太太那里可要收敛些,老太太喜欢你的风流灵巧,旁人可难免怨恨毁谤。 你性子直爽,只怕得罪人而不自知。可要千万记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晴雯一扬脖子: “二爷嘱咐晚了。 我跟在二爷身边这么久了,就这么冷眼瞧着,也学了些本事呢。 二爷不就常常是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实该瞧的、该看的、该发现的全都记在心里头,自己仔细琢磨清楚了,心里早就有了大主意。 人家不招惹,咱就笑嘻嘻;人家敢动手,咱出手就得叫他见血!” “停!你二爷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狠?”贾琏摸着自己的脸,很有些忐忑,“我变得那么阴险了?” 难道——自己的“小白脸儿”已经变成了戏台上的“大白脸”? 晴雯认真摇摇头: “不阴险啊,二爷又不是算计着害人,反正我觉得,二爷比那些没用的烂好人强多了,我就想学成二爷的这个样子。” 贾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声长叹:“你二爷我小的时候……” 而后,就干脆唱了起来: “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儿叫,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的年华。” . 他心里有些感慨。 想自己一介打工鼠人,竟然穿越来红楼世界成了人上人的贵公子,这是自己那多少辈子的祖宗给了自己留下的这个机缘。 但自己走到今天,能让身边人不仅仅佩服自己的本事,更敬重自己的为人,这就是要感谢自己爷爷贾不全了。 是这个吃了一辈子苦的老人,教会了自己许多为人之道。 他说过: “无德之人,必行不远。 琏成啊,你要记得,咱不做坏人,但咱也绝不做烂好人。用不着每个人都喜欢你,但你得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想到此,贾琏觉得鼻中有些发酸——自己眼下这样的好日子,要是能和爷爷一起分享,那该多好啊。 . 晴雯看贾琏的神情有异,便乖巧地去斟了茶,轻轻递在贾琏手边,然后,就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贾琏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深吸一口气: “哎呀,我这两日有些累了,脑子老是溜号儿。” 晴雯小声道: “我昨儿都听见了,为了我的事情,二奶奶跟二爷又吵架了。 我也知道,二爷是为了气二奶奶才故意抬举我的。 我还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帮子人,都在等着看二奶奶的笑话。” 她声音越说越小,越说头越低下去。 贾琏瞧着这个精灵透了的小丫头,说自己不喜欢她,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贾琏伸手拉晴雯过来: “我也不瞒你,昨儿确实是凤姐儿先闹起来,我也就顺水推了个舟。这事儿确实是有些突然,事先也没问你说一声乐意不乐意。 我跟老太太说再等一二年,你要是不乐意……” “我没说我不乐意。”晴雯忽然抬起头,“可若是二爷为了拿我气二奶奶,那我就不乐意。” 这小丫头,还是这么刚强。 贾琏一笑: “昨儿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我不要二爷赔不是,我要二爷一句话。” “什么话?” “二爷心里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做小老婆?” 贾琏一咧嘴: “你怎么不会害羞啊?” 晴雯跺脚道: “会啊,我又不是厚脸皮,当然会害羞了。可害羞也得问,不问的话,我心里难受。” 贾琏“喷儿”地一笑: “行了行了,那我告诉你,也不让你心里难受了。 我嫌你现在太小了,想等你十六岁再说。 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去跟老太太多学学治家和礼仪,这些以后都用得到。 我都能等,你不能等?” 晴雯抿着嘴儿,努力绷着浮上脸的笑容: “既这么说,那我就等,只是不许中途反悔。” 贾琏笑道: “还反悔什么啊,你如今是在老太太那里占了名额的,老太太也就等着把你给送进来了。 你才进府来多久,你瞧瞧老太太屋里最得意的鸳鸯,她有没有自己的小丫头伺候啊?她有没有单独自己一间屋子住?” 晴雯的笑容是再也憋不住了,低头笑道: “谁让二爷得了老太太看重呢,我沾二爷的光也理所应当。 今儿上午老太太跟大太太、太太和姨奶奶坐着说话,一直都在夸二爷呢。大太太只跟着哈哈笑,太太和姨奶奶都说二爷最是能干的,这回二爷回来了,咱们大小姐的省亲别墅可就能按期盖出来了。” 啊? 贾琏登时一愣。 这王夫人手脚利落啊,这就已经又算计到我头上了? . 正说到此,平儿又进来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凤姐极度愚蠢 贾琏向晴雯道: “你先回屋吧,我有话跟你平儿姐姐说。” 晴雯点头称“是”,上前将自己写的字收拾好也要带出去。 贾琏问:“你回屋还写?” 晴雯点头:“今儿的字还差几十个呢。” “你屋里有书桌和笔墨么?” “有,今儿他们给我收拾屋子,平儿姐姐叫他们给我抬了张书桌进来,笔墨也是平儿姐姐给我预备下的。” . 待晴雯去后,贾琏向平儿道: “真难为你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 平儿低头道: “我生来就是个丫鬟,替别人想周全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得周全些罢了。 既然是老太太发下话来,没人敢不遵从照办。哪怕二奶奶心里再窝火,也不敢怎么样。 我是下头办事的卑微之人,只能劝着哄着主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仅此而已。” 贾琏看她神色黯然,便问: “你身上不爽利么?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平儿仍不抬头: “并没有,我不过是忧心二奶奶罢了。” 贾琏没接话头。 . 他想晾一晾凤姐。 该说的话,他之前已经都跟王熙凤说透了。 若是还要再来来回回唠叨,又有什么意思?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夫妻一场,本来是天大的缘分,纵有百日不好,也还有一日欢好,贾琏并不想无情无义。 可既然是夫妻,那就要同心同德,把家营造成一个最安全、最舒心的地方,哪怕外面再苦再累,也最想回去的地方。 但王熙凤和贾琏的家,不幸福。 虽然贾琏原主和王熙凤是青梅竹马,而且是王熙凤执意要嫁给贾琏,双方并非是那种毫无感情基础的“政治联姻”。 甚至在这段婚姻的开头,他俩还很是彼此欣赏,过了一段恩恩爱爱的甜蜜日子。 但随着王熙凤得以帮着姑妈王夫人打理荣国府,后来又渐渐得到了贾母的赏识,王熙凤便开始迷失在权力带来的“眩晕感”里。 尤其后来,又在秦可卿的葬礼之际得到了协理宁国府的机会,年纪尚且不到二十岁的王熙凤,就成了“一手托两府”的超级实权人物。 众星捧月、一呼百诺之中,王熙凤“飘”了。 她沉浸在“杀伐决断”的快感里,忘记了自己原本不过是荣国府王夫人和宁国府贾珍“借调”过来排忧解难的“临时救火队员”。 未来的荣国府,以后还得是正经“宝二奶奶”当家,宁国府也还是会有下一任的“小蓉大奶奶”接管。 王熙凤自己最终必然还是要回到荣国府长房那边,老老实实地给邢夫人做儿媳妇。 而荣国府长房,只有爵位,没有爵产,只能住在荣国府老宅里。 但不知道是王熙凤没想明白,还是王熙凤不想明白,反正她一直还是认定了只要得到贾母的欢心,她就能够任意逞强逞能,八面威风。 有了这样自以为是的底气,王熙凤越来越看不上丈夫贾琏,越来越鄙视婆婆邢夫人,她可以任意给贾琏难堪,也可以不将邢夫人放在眼里。 这个糊涂女人,根本就没搞明白,她在贾府里的地位根基,到底是什么。 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靠着她的“精明能干”,还有她所谓的“我们王家人一条心”。 可当王夫人瞬间改为支持另一个“王家人”薛宝钗的时候,王熙凤一直死死抱着的“靠山”就彻底变成了“冰山”。 而最让贾琏不可容忍的,是王熙凤的“没有底线”。 她的贪婪和狠毒,都是没有底线的。 弄权铁槛寺,她只为了三千两银子,就可以冒用贾琏的名义给守备云光写信,用强权拆散合法婚姻,导致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侣双双殉情。 此事是因为云光跑来找贾琏邀功,贾琏才得以知晓,岂知这等包揽诉讼的缺德事情,背后谁知道还有多少? 那是两条人命啊,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除此之外,她也全然不顾及这等违法的事情会对贾琏、甚至整个贾家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她只觉得这是她自己的“精明强干”和“杀伐决断”。 她甚至还能喊出“就是告我们谋反也不怕”的混账话来,哪怕贾琏告诉过她“到底你我才是正经夫妻,别管是夷三族,还是诛九族,到底也跑不了你的”。 贾琏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却还依然故我。 愚蠢。 王熙凤,一个拿“坑自己男人”当光荣的女人,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愚蠢? . 见贾琏一直不语,平儿实在忍不住了,抬起头劝道: “二爷,二奶奶有千般不是,好歹她如今还在月子里,请二爷好歹容让着她些,不要与她计较了吧? 就念在二爷不在的这几个月里头,二奶奶怀着大姐儿,也吃了不少委屈。” 贾琏静静望着平儿: “她怀孕的这几个月里,是我给她委屈受了么?” 平儿渐渐垂下眼睛:“不是。” 贾琏的声音平静而沉稳: “既然从始至终给她委屈的都不是我,反倒是我从千里之外一赶回家来,就想方设法给了她和大姐儿体面,这是我不心疼她? 你反过来瞧瞧,我累得快散了架,她还闹腾,就没人心疼我一丁点儿?” 平儿心知贾琏说得十分在理,可她既然下是定决心来说和,便还是小声道: “那……那还不是因为二爷早先忒……爱偷腥,她这才误会了。” “她吃醋也罢了,还把醋生生熬成了一碗鸩汤,毒死了我们之间多年的情分。”贾琏轻轻一声叹息,“平儿,你回去吧,跟她说:该说的,我跟她都掰开了、揉碎了说过了;能做的,我也都尽心尽力地做过了。我对得起她,我对她的心,死了。” “二爷!使不得!”平儿猛地抬起头,只觉得一身冷汗。 贾琏却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累了,你去吧,让我歇歇罢。 每一回我回到这个院子里,都觉得像脱一层皮那么累,这样的家,太难受了。” . 躺在书房里的小榻上,贾琏辗转反侧,一直在想秦可卿。 不是想她的美色,而是想她今天跟自己说的一番话: “二爷,我听进城送酒的伙计说起贾府里的省亲别院已经停工了,想来,后面的事情也少不得还要落在二爷头上。 我父亲曾任工部营缮司郎中,专司修造宫殿、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这些。 我曾听我父亲在家中说起,这等土木工程,当中的偷手大得很。一般的宫殿项目,实际支出不过只是账目花费的十分之一二而已。 而但凡从事这些土木之人,个个都是做账高手,单从账本上,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所以然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秋桐也给你了 现实里,老有蠢女人认定“女人越作、男人越爱”,吃定了“因为你爱我,所以就得包容我的一切”。 男人越忍耐和包容,她们就越发骄纵,变本加厉,永远不懂得“见好就收”。 恋爱里偶尔的“作”一下,是情趣;婚姻里天天都“作”,真tm是折磨。 而当男人实在忍无可忍、转身离去的时候,这种作精女人又在背后跳脚大骂: “原来你之前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你这个玩弄女孩子感情的大骗子! 世上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她们就从来不想一想,什么样的感情经得起没完没了地荼毒和践踏?长年累月地得不到体谅,也得不到尊重,什么人不会心寒? 男人也是人! 狗都有得抑郁症的,男人就必须得天天被作践一溜够,还得笑脸相迎? 这tm比狗还不如的日子谁受得了? 当感情被“作精”糟蹋进了绝路,那个已经满身伤痕的男人只想全身而退,错了吗? 贾琏自认为对凤姐已经是尽心尽力了,对这段婚姻,也已经是尽心尽力了,或许,分开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和离”比“休妻”要体面得多。 彼此都保留点儿最后的尊严,没什么不好。 . 贾琏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王熙凤,是他曾经真的很希望能够和王熙凤并肩战斗。 贾琏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个体贴、能干的老婆是求之不得的,可惜,王熙凤的心总是无法和他贴合。 到如今大观园还没盖完,荣国府里还乱糟糟地不成样子,贾琏想成为家主,就得想法子先“拿下”以赖大为首的那群蛀虫。 这事儿贾琏在心里暗中琢磨了很久,他想出的法子就是“彻底查账”。 可秦可卿今天的话点醒了贾琏。 这不是赖大、赖二两条蛀虫,这是在贾府经年累月养活出来的一大群蛀虫。 他们无孔不入,他们盘根错节,他们遮天蔽日,就像无数的藤蔓,把贾家这棵老树缠得死死的,无时无刻不在吃肉喝血。 他们早就在明里暗里拧成了一股软软细细的绳子,看似并不可怕,其实是早已死死地缠在贾府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让贾府根本无力挣扎。 赖大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二是宁国府的大管家,都是真正捏着贾家命脉的人。 荣国府里说是贾琏管家,而实际上大管家赖大实际上是跟着贾政的,他只听贾政吩咐,也只对贾政汇报工作。 贾琏作为荣国府的“管事大爷”,其实面对的是二管家林之孝。就是凤姐管家的时候,协助凤姐的,也是林之孝的媳妇。 林之孝也是个干活的,真正管着账房,银库,粮仓,库房,买办等职能部门的,还是赖大。 因为只要赖大天天跟着家主贾政,只有赖大随时随地能向贾政汇报工作。 这些管事的、干活的,都明白跟着赖大比跟着贾琏有好处。 管理账房、银库的是吴新登夫妇,男的管外账房,女的管内账房,一家子两口子,死死把持住了贾府的钱口袋。 而更厉害的,是吴新登的闺女,就嫁给了赖二的儿子赖尚宁。 两家都成了亲家,什么账不能做? 粮仓管事是戴良,是管银米的俞禄的舅舅,俞禄的外甥生财拜了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叫干姥姥。 而郑华家的外甥女,又嫁给了吴新登的亲侄子。 买办管事叫钱华,去年死了媳妇,续娶了一房,乃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小姨妹。 那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她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主人都喜欢她。 而新近还有李嬷嬷、茗烟家这些勾打连环的新兴势力正在冉冉升起。 面临这样复杂的环境,天知道贾琏有多需要一个并肩战斗的战友兼贤内助! 可王熙凤呢? 唉——人家是“贤(咸)内助”,她是“酸拆台”,老也分不清状况,只要一开始吃醋,那立刻就什么也不顾了,闹够了再说。 . 贾琏正郁闷,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 “大老爷叫二爷赶紧过去。” “现在?”贾琏看了一眼自鸣钟。 靠! 这都快十一点了! . 红楼世界不同于贾琏前世,大家个个熬夜已成习惯,哪怕喝着泡整根西洋参一把枸杞的“熬夜水”,也还是不到四点不睡觉。 但红楼世界这地方,绝对是“天黑请闭眼”。 大家伙夏天八点半,冬天不到八点,全躺下睡美容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个个跟鸡一样,夏天五点,冬天七点,跟着太阳就都起来了。 除了贾琏这种穿越来之后死活适应不了早睡早起的,整个荣、宁二府里头,老晚睡晚起的,就两个奇葩。 一个是任性得没人能管的贾珍,另一个,就是任性得没人想管的贾赦。 但这两个货又各有不同。 贾珍是常常将家道丰富的少年世袭公子请来府里,斗鸡走狗,问柳评花,轮番做东,常常一连二十天一个月地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各家都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调,闹得宁国府里常常闹到后半夜才散。 贾赦没有那么大的手笔,而且也不喜聚众猜枚划拳地闹腾,他只爱每天与自己的一群小老婆唱曲调情,所以贾赦的夜夜笙歌,并没有贾珍那么招人反感。 可这大半夜的往外提溜人,也真挺讨厌的。 . 贾琏一脸无奈地爬起来,洗漱更衣之后,跟着来人提着灯笼,一路来到了贾赦的东院。 还没进院,就听得院中箫声细细,又有女子喉清嗓嫩的唱曲之声,委实令人魄醉魂飞。 贾琏心里完全猜不透贾赦要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进院。 他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得抱着秋桐亲嘴儿的贾赦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啊!你总算是有出息了!你爹我是真没白养你啊!” 贾琏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要规规矩矩行礼,被贾赦大声喝止: “大晚上的,别弄那虚礼! 你个混小子!开口找老太太要晴雯,想纳妾怎么不找你爹来要啊?这是看不起你爹是吧? 来来来!秋桐给你了!现在就带走!”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我特意嚼过了 啊??? 这是什么情况? 你一个当爹的用完的女人,转送给我? 我捡你的破烂儿? 贾琏心里顿时泛起一阵膈应。 . 却听得搂着秋桐没松手的贾赦还在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小子活到这么大,可算是振兴了一回乾纲。 行!真不愧是我儿子!有出息了!” 拿起桌上的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大笑道: “你说说,你爹我是不是最疼儿子的? 在你娶这个媳妇之前,我就给你屋里放了两个精挑细选的通房大丫头。 那可个顶个都是美人儿胚子,如今的平儿,给那两个美人儿拾鞋都没人要。 后来你媳妇嫁进来,又带来了四个陪嫁,我瞧着,也还算是看得过去。 一个媳妇,六个屋里人,这才是咱们这样的大家公子的体面。 连小老婆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话。 结果谁想到啊,你娶的那个王家媳妇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半年不到,六个美人儿,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了一个长得最不出彩儿的平儿,说是给你做了通房,可还不是一、两年也不叫你碰一回? 这叫什么屋里人?还不是只有她王熙凤一个人死死霸者你? 我告诉你,你屋里的事情,我也有听说,你那院子里的丫头,但凡你多看一眼的,她就有本事当着你的面儿打成个烂羊头。你不跟她计较,我们也说不出什么。 这个媳妇虽然霸道,可我这做长辈的也不是不通情达理。这也等了她几年,是她自己死活生不出儿子,也绝不许你跟别人生儿子,这还像话? 你可要明白,你身为长房长子长孙,你必须得生出儿子来才能袭爵。 万一你爹我有个三长两短的,你那一房又绝了嗣,那恐怕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将二房的贾兰过继给你做养子;要么,就是你袭爵之后,下一代可就要传给二房了。 我这一支上,本就没有爵产,一旦再没了爵位,又没了后人,你那媳妇可算是缺了大德了。 按说她不生儿子,就该由她去主动给你张罗纳妾生子之事,这才是她的贤名,也是你们夫妻的和睦。 可如今倒要你自己去找老太太要女人,这是她一个做媳妇的贤惠样子?” 贾赦这一番话,在现代世界里恐怕要被骂出花儿来,可在这红楼世界里,说得也算有理。 毕竟这是宗法社会,毕竟,人家真的有江山祖产要继承。 但…… 贾琏赶忙赔笑道: “爹,儿子今儿一早刚刚得了一个晴雯,若此时再添一个秋桐,儿子只怕贪多嚼不烂呢,不如迟些时候再说?” “怎么会贪多嚼不烂?你若真是嚼不烂,就慢慢嚼呗。 傻小子,生儿子这种事儿,就跟你玩儿掷铜钱一般,一半儿生男,一半儿生女。 一个女人给你生孩子,你有二分之一的可能得儿子。 两个女人给你生孩子,你就有四分之三的可能得儿子。 三个女人给你生孩子,你就有八分之七的可能得儿子。 四个女人给你生孩子,你就有十六分之十五的可能得儿子。 明白了吧?什么嚼烂嚼不烂的,先嚼了再说。 不仅得嚼,还得多嚼,能嚼多少嚼多少。” . 我靠!!! 贾赦懂概率,这是贾琏完全没想到的。 贾赦的这种概率水平,如此之神奇,也是贾琏完全没想到的。 贾府是私塾教的都是什么啊? 信贾赦,还真还不如去信那些“不孕不育专科医院”。 . 贾琏磨叽半天,一肚子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我嚼个屁! 贾赦你个老色鬼! 别当我不知道,你这不定又是看上谁家姑娘了,把秋桐这萝卜赶紧拔起来扔给我,你好花钱买新萝卜,填进秋桐这个坑儿里头。 秋桐这骚货,虽然连你的通房都不是,可已经被你老家伙都不知道嚼多少回的了。 把嚼剩下的渣子给儿子,你这个爹当得可真像样! . 贾赦却还很是体贴地命秋桐给贾琏斟了一杯酒,叫秋桐递给贾琏,自己哈哈大笑道: “知子莫若父啊,琏二! 你爹我知道,你小子口味刁钻,晴雯那样的小丫头子是生米,你吃着没味道,那不是你的菜。 你一向最喜欢的是风骚小媳妇那种熟饭!越是风情万种、阅人无数的那种越好,对不对? 别人的老婆,才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三婚的,四婚的,对不对? 哈哈哈哈你爹我最心疼儿子,这个秋桐就是个美艳的‘熟饭’,最是合你口味! 你惦记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她是你爹赏给你的,你带回去,你媳妇也不能说什么。” . 贾琏心里一咧嘴: 敢情我这“爱捡剩儿”的毛病那么出名,我爹为了满足我这奇怪癖好,还都特意是拣着吃剩嚼过的才给我。 靠!你这喂狗呢! . 贾琏眼珠一转,问贾赦: “爹把秋桐给儿子,儿子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儿子如今有一事要跟爹说,爹能否屏退众人?” 贾赦看贾琏郑重其事,却还是道: “你这混账行子,给了你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不成?有什么事情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贾琏郑重点点头,说出两个字: “爷爷。” . 贾赦吓得登时变了脸色,慌了手脚,将一众人都赶回屋去不算,还将贾琏带入自己书房内。 进屋之后,贾赦道: “你爷爷又托来梦了?” 贾琏正色道: “可不正是? 我昨儿夜里睡在书房里,半夜时分,就梦见我爷爷来了,他跟我说: ‘别院得赶紧盖了,娘娘将于明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戌初来省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我听得真真儿的,本想一大早就立刻禀告父亲的,偏父亲没醒,我就去了衙门。 从衙门回来,我又去找‘铁口直断’刘铁嘴,他说此事必是真的。” “啊?这连时辰都这么准确?” “可不是。爹啊,爷爷还说,我若是能盖好省亲别院,那边的爵产,就是我的。” “什么???” 贾赦腾身站起,瞪大眼睛奇道: “真能有这样逆天改命的事情???”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我不喜欢捡剩 贾赦不稀罕爵产?那绝对是假的。 他作为家里正儿八经的嫡长子,继承爵位和爵产是绝对理所应当的。 当年的花瓶事件,那绝对是个意外,那真的是他的是无心之过。可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意外,改变了贾赦的整个人生。 他从万人捧着、个个看好的长子长孙,变成了“没出息的大老爷”。连自己老娘都看不上自己,贾赦也彻底灰了心。 反正自己已经是贾府里出了名的废物,那还不如开心一天是一天呢。 长远打算?他这种人还打算个屁啊!哼哼,他就在老宅里混吃等死得了。 贾家就是这个德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辈儿一辈儿地逼着孩子读书,结果什么也没有逼出来。 唯一一个考中进士的贾敬,出家了。 唯一一个十四岁就考了秀才的贾珠,死了。 贾政天天逼着宝玉读书,可在贾赦看来,宝玉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爱女人,爱享乐,爱风花雪月,还看不起世俗的一切。他们要是都说自己是没出息的,那贾宝玉就也一样是个没出息的。 至于贾环,呵呵,贾政的品味实在太差劲,庶出的儿子也没啥,可他的庶出儿子就能把“下作没出息”长在脸上,只怕以后一旦有机会,这个贾环必回惹出个大乱子给贾政好看哈哈哈。 贾家小一辈儿里唯一有点希望考科举的,那就应该就是贾兰了。虽然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念书念成了个书呆子。 至于贾琏,那也是个从小就是个不爱念书的,不念就不念呗。长大之后给他捐了个五品虚衔,听着也好听,就得了。 母亲喜欢弟弟贾政,还想方设法把贾政的女儿元春送进宫里当女官,对于贾赦的女人迎春,贾母都懒得多看一眼。 至于让贾赦的儿子去给贾政管家,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觉得丢人,但贾赦无所谓。 自己都没什么脸了,自己的儿子还要什么脸呢? 对于贾琏,贾赦就从来没有什么期望值。 贾琏本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货,不爱读书也罢了,关键是怕老婆。 怕老婆的男人没前途,这是贾赦的看人准则。比如弟弟贾政,也是个怕老婆的,也是个废物。 所以贾赦对贾琏最大的期望,那就是赶紧生个儿子,这样就能继承爵位了。除此之外,贾赦就从没指望过什么。 可谁能想到,一向没出息的贾琏就真的逆天改命了。 说升官,一下子就升任了三品大员,而且还是顺天府的知府,这了得? 说能干,一下子就从扬州弄回了上千万两的银子,皇上都乐坏了,这了得? 说这背后没有什么玄机,谁信啊? . “如今那个省亲别院不是我们不想盖,实在是府里真没钱了,停工也是不得已。 头前儿你珍大哥还来这里和我商量,说是要卖掉一部分祖产,我没敢答应。 他跟我说你二叔已经答应了,我就说,他要是答应了,你们两个就自己做主去。反正卖祖产的这事我不同意。” 说着话,贾赦从桌上的一本话本小说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香料铺子和绸缎庄铺面的名字。 贾琏是贾府的管家大爷,贾家的资产他心里还是有数的,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几个铺面是贾家资产里盈利最好的。 这个赖大,还真是会挑啊。 “这事儿老太太知道吗?” 贾赦一撇嘴: “反正我没跟老太太说,你二叔有没有跟老太太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贾琏想了想,又问: “我听说他们后来要改为将这些‘质押’出去,这事儿父亲听说了么?” “后来,你珍大哥就没来过了。反正他什么事儿都是跟你二叔商量,好多事儿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更好,反正出了事我也没有责任。老太太不是觉得你二叔能干吗?那就由着他们折腾去,反正爵产也是他的,都折腾净了,大家省心。” 贾赦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 “你爷爷啊,就是看我不顺眼。其实,他就没看出来,你二叔才是个废物呢。” 贾琏在心里点头道: 你跟贾政两个,都是废物。 . 贾琏想起晴雯说起王夫人和薛姨妈的那句话,便向贾赦道: “我这一回来,盖省亲别墅的事情,我二叔和珍大哥只怕就要把我拱到前面去挡枪,他们说了,父亲也不要替我拦住就是了,我自有一番道理。” “这你也知道?也是你爷爷托梦告诉你的?” 贾琏嘿嘿一笑: “我爷爷给我打通了任督二脉,我现在自有道行。” “什么卖?”贾赦听了个莫名其妙,“你小子现在说话怎么天上一脚底下一脚的?不会是疯了吧?” 贾琏又是嘿嘿一笑: “我不是疯了,是脱胎换骨了,头前儿的爱好都变了,我对别人嚼过的女人没兴趣了。” 贾赦惊讶道: “我说你怎么不怕老婆了呢!原来是真改了性子了。” 顿了顿,贾赦也嘿嘿一笑: “你小子有出息了!终于开始像我了。” 贾琏吓了一跳: “不敢,不敢。” . 贾琏没带秋桐回到自己的小院,可大老爷赏秋桐的事情,还是很快就传了过来。 这当然是邢夫人的功劳。 这位以“着三不着两”闻名的大太太,第二天就跑来跟凤姐说: “大老爷昨儿本来要把秋桐给了琏二的,这小子啊,竟然还嫌弃了,可也奇了怪了,大老爷竟然没发火,还挺高兴,一直叨叨‘琏二出息了’,你说可怪不怪?” 凤姐的脸又黄又绿,从始至终没说话。 要是搁别人,就会觉得这是一次尴尬的对话,可偏偏邢夫人是个从来不觉得尴尬的,自己美滋滋地以为彻底打压了凤姐,临走还拉着凤姐的手,说: “你可好好养着啊,琏二有出息了,咱们都是有福的。” 邢夫人走后,凤姐儿气得两手乱抖,咬牙道: “他们什么意思?都想往我这院子里塞人?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活人?” 这两日平儿一直在旁劝着凤姐,此时见凤姐又动了气,便叹息道: “这些日子下来,二奶奶还看不出来么?二爷对二奶奶的态度如何,决定了周遭人对二奶奶的态度如何。 这要是有个万一,二爷要休妻,太太如今也变了心肠,大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二奶奶可就……” “那还有老太太呢。” “老太太?老太太也只管谁能给她生个长子长孙出来啊我的二奶奶。” “呸!老太太还得让我给她掌家呢。” “二奶奶啊,你瞧不出来啊,现在有太太在老太太面前见天儿地夸薛大姑娘,老太太要不是看见二爷,都快想不起二奶奶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敢动我东风楼 那天去福水烧锅,秦可卿跟贾琏说起: “二爷得空的时候,不妨去东风楼瞧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们那边已经很久没要咱们的酒了。” 于是贾琏抽空去了一趟东风楼。 . 刚到东风楼的门口,贾琏吓了一跳。 才半年多,原本门庭若市的东风楼怎么破落成了这个德行? 东风楼还开着,却是个门可罗雀的德行,门口连个迎客的伙计都没有。 贾琏走进酒楼,里面更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小伙计,没精打采地倚靠在柜台旁边打盹。 桌椅板凳看上去也破旧了不少,似乎这半年里也没有再油漆修理过,不少桌上都落了尘土,看得出,这是很久都没有好好打扫过了。 贾琏一声咳嗽,惊醒了打盹儿的小伙计。 那小伙计一见是贾琏,简直就像见到了大救星,蹦起来就往后面跑,嘴里还大声喊着: “唉哟内掌柜的!可了不得了!二爷回来啦!咱们可有救了!” 贾琏听了个莫名其妙。 什么状况? 怎么蹦出来了个“内掌柜的”? 春掌柜的去了哪里? 这个酒楼难道是遭了什么大难不成? . 过不多时,就有个四十来岁的的妇人急火火地赶出来。 那伙计倒还算伶俐,赶上前来先朝贾琏介绍说: “这是我们春掌柜的内人。” 又向那妇人说: “这可就是咱们千盼万盼的琏二爷。” 那妇人一听得“琏二爷”这三个字,登时就哭出声儿来: “唉哟琏二爷啊……盼死人的琏二爷啊……” “先别哭,先说事儿。” 好家伙,见面儿先号丧,这谁受得了? 那伙计也赶紧劝: “内掌柜的,二爷回来了,那就好办了,你赶紧跟二爷说说吧。” 那妇人拍着大腿哭道: “我的二爷啊,好容易听说您老人家回京来了,我们家老春赶紧就派伙计去您府上找您,但门上人不让进,也不给通报。 我们家老春这两天已经急病了,还不放心这个酒楼,叫我不用管他,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儿看着这个酒楼。 我们家老春是真拿这个酒楼看得比性命还贵重。” . 女人说话,都是这么先表达情绪,后说事情,真他奶奶的急死人。 那妇人却还在唠叨: “他们三天两头的赶着来要钱,为了能支撑住这个酒楼,这几个月里头,我们家老春可是已经尽了力了,连我们在老家的地都卖了,就只为了让这个酒楼不倒。 我们家老春说,说什么也得咬死了牙,扛到琏二爷回来,说什么也不能把酒楼卖给他们。只要琏二爷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可二爷回来了,我们又进不去府里,这把我们家老春给急的呀,回来就起不来炕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妇人还要哭诉,那伙计已经瞧出了贾琏的不耐烦,赶忙接过话茬道: “琏二爷,是这么回事。自打琏二爷去了扬州,咱们这东风楼就老有一群人来捣乱。 他们每人占住一张桌子,就只要一盘花生米,从一大早坐到半夜。 好容易进来一个客人,他们就找茬打架骂人坑人,那客人别说吃不成饭,少不得还得给他们坑一头。没过多久,就再没客人敢来咱们东风楼吃饭了。 可那些人又似乎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但凡是二爷的朋友们来,他们就规规矩矩不出声,似乎是都认得。 除了搅和咱们的生意,他们还围着春掌故的要钱,若是不给,就要打人。春掌柜的要去告官,还没出店门,就被他们威胁要烧了这东风楼。” “是谁这么大胆?” “这个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但知道肯定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方才你们内掌柜的说‘把酒楼卖给他们’的‘他们’指的是谁?” “哦,这个我知道,是集贤楼的于掌柜,他说要来买东风楼,可给了个极低的价钱,春掌柜说什么也不卖。” 春掌柜的老婆立刻也借着道: “那当然不能卖了,他们来了好几回,给了几回价钱。我们家老春说了,这东风楼有一半干股是琏二爷的,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他们就跟我们家老春说,让老春卖了酒楼拿钱就走。 我们家老春说:这种丧良心的事情,我春长寿要是干了,那就得成了‘春短寿’。 我们家老春只能先把伙计一个个的都辞退了,后来不成,又把后厨上的人减了一半,到现在,后厨上就剩下两个人了,前面的伙计也只剩下这一个了。就是他,还只能发一半工钱。” 贾琏四下里看了看这冷清万分的东风楼,朝那妇人道: “走,我看看你们家老春去。” “诶!”那妇人一边摸着眼泪一边笑道,“这下子我们老春可就有救了。” . 贾琏没想到,东风楼那么大酒楼的掌柜的春长寿,竟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这一个院子里住了四家人家,春家住在东厢房里,对门西厢房里住的应该是个拉弦子的,吱吱呀呀的弦子声听得人牙齿发酸。 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赔笑道: “头前儿也是赁个院子住的,这不是为了省钱嘛,刚搬来才两个月,还没怎么收拾,琏二爷别笑话我们。” 推开屋门,就听见里屋炕上传来春掌柜的声音: “老婆子,我怎么听见你说‘琏二爷’啊?你们找到琏二爷了?” 那妇人撩起布门帘,贾琏低头进屋,笑道: “老春,可不是我嘛,我今儿一去东风楼,才知道原来你如此艰难。” 春掌柜从炕上支起身子,一见是贾琏,竟然也老泪纵横起来: “我的琏二爷啊,可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是真的再也撑不住了啊。” 贾琏赶过去,一把拉住春掌柜的手: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赶紧好起来,把咱们的厨子、伙计都叫回来,我明儿要在东风楼请客,我倒要看看,谁敢再来闹。” 春掌柜的拍着床板,气得浑身发抖: “二爷啊,您要是早回来一个月,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咱东风楼的堂头先回家去啊。他刚一回去,就给集贤楼雇去了。 我是说什么也死保着咱东风楼后厨打头的红案、白案师傅,我就知道,只要我一松手,他们立刻就得叫集贤楼给弄了去!” 贾琏二话没说,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你先拿着这个,把管账的、堂头、伙计、獠高儿的,还有后厨的原班人马,都赶紧先弄回来。” “诶!”春掌柜的立刻有了精神儿,这就要挣扎着起身儿,结果头一晕,又摔倒在炕上。 贾琏扶住他: “不急,等你什么时候弄好了,我什么时候请客。 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 正说着话,就听见那个伶俐的小伙计在外面大声道: “哟,这不是集贤楼的于掌柜吗?您这是来看我们春掌柜的?” 第三百三十六章 趁你病要你命 说曹操,曹操到。 贾琏嘴角一个冷笑,朝床上的春掌柜道: “如果就是这个孙子在背后捣的鬼,看我怎么收拾他的。” 说罢,起身出屋。 . 这段时间以来,于掌柜天天派个小伙计去东风楼附近盯着,听说前天春掌柜的派伙计去找贾琏救命,门上人就没让进,当时就把春掌柜给急得晕了过去。 于掌柜可是乐坏了,这时候不出手,更待何时? 所以当天趁着春掌柜的病倒,于掌柜就赶到春掌柜这里来“趁热打铁”,可惜春掌柜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击不成,于掌柜也不肯罢休,便打算今日来再尝试最后一把。 他希望病中的春掌柜万一撑不住,把东风楼卖给了自己,那这把可就算是彻底捞到了。 至于春掌柜的说什么这东风楼里有贾琏的一半干股,那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自己在跟春掌柜的文书里写明春掌柜卖出的是全部东风楼,那这事儿就算是齐活了。 等贾琏回来找自己说话时节,自己满可以一推六二五:东风楼是春长寿按全部作价卖给我的,他可没跟我于有德说这里头还有什么别人的干股。若是真的有,那也是琏二爷你被春长寿给骗了呀。这个春长寿太忘恩负义了,走走走,咱们一道儿去告官,只要抓住了春长寿,二爷你找他要一半钱回来不就得了? 至于东风楼,那可得是按照文书办事,卖给我于有德就是卖给我了,没有个你们之间纠纷让我吃亏的道理。 就凭着这一条,就算没有忠顺王府做靠山,无论告到哪里,我于有德也是赢。 . 可刚走到东厢房门外,于有德就听见了屋里传出春长寿的声音说“二爷啊,您要是早回来一个月”,于掌柜顿时就明白了——坏了,自己这是来晚了一步,贾琏已经到春掌柜家里来了。 见势不好,于掌柜转头就要赶紧溜之乎也,不幸正好遇到了从茅厕出来的小伙计。 一听那小伙计大声朝屋里报信,气得于掌柜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个该死的多嘴伙计脸上。可终究是没敢,毕竟贾琏不好惹,也不能惹。 . 房门“吱扭”一响,贾琏出现在门口,抱着肩膀,朝于掌柜一笑: “姓于的,这东风楼有你琏二爷的干股,你也敢来打东风楼的主意,胆子不小啊。” 于掌柜也是老江湖,变脸极快,赶忙赔笑连连作揖: “琏二爷说哪儿的话来?小的不过是听说春掌柜的病了,大家都是同行,所以过来瞧一瞧而已。 琏二爷说什么小的要打东风楼的主意,那可是没影儿的事情,别说小的没那个胆子,小的连那个念头都没有啊,这可冤死小的了,活活冤死小的了。” “哦?这么看来,你还真是冤比窦娥啊。 姓于的,当着真人的面儿,别说假话,去东风楼捣乱的那些地痞流氓,是不是你找去的?” 贾琏说得风轻云淡,于掌柜却听得心惊胆战,赶忙连连摆手摇头: “冤枉冤枉!委实是冤枉死个人了! 小的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我们生意人讲的是和气生财,对于那些地痞无赖是躲都躲不及的,哪里还敢去招惹他们来? 小的可以对天发誓,若是小的指使的那些地痞无赖来给春掌柜捣乱,就让小的立刻就死了亲爹。” 他指天发誓,说得十分真诚。 贾琏淡淡一笑: “不是你指使的,也是你认识的。” “不认识!小的绝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于掌柜的又指天发誓,“小的要是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让小的立刻死了爹!” “行,看在你拿亲爹发誓的份儿上,我权且相信了你。 你给我记住,只要给我查出来你牵涉其中,我就一定教你的你的集贤楼立马关张。滚!” 于掌柜打躬作揖地退出门去,贾琏立刻招手叫那个机灵的小伙计过来,丢给他五两银子: “去,一路跟着他,需要的时候,自己买身衣裳换了继续跟着他,给我跟出点儿东西来。” 那小伙计一见贾琏出手大方,立刻喜笑颜开: “小的诨号叫做‘琉璃球儿’,办事最是妥当,放心吧二爷。” 贾琏一笑: “妥当最好,记住可别自作聪明。” . 再回屋的时候,贾琏问春掌柜的: “那一群地痞流氓里头,有没有一个半个你认识的?” 春掌柜的摇了摇头,又抱着脑袋想了半日,忽然道: “真的是一个也不曾认得。但有一回听他们半夜出门的时候,倒是说起过一个名字,好像叫‘马贩子王短腿’的。” 贾琏听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却又死活也想不起来出处,只好又问: “那些人最近还来闹过没有?” 春掌柜的拍着大腿道: “来过啊,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谁招惹来的,我这店里的生意明明已经被搅和成了这样,他们却还不罢休,三天两头地还要来搅和。 我头前儿也问过他们,为什么要来为难我,他们就说‘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胆敢得罪了我们大哥,咱们就管叫他人离家散!’ 我问他们大哥是谁,他们又说我不配问。” “行了!我都知道了。 这事儿你就崩操心了,赶紧踏踏实实养好了病,赶紧把东风楼的原班人马都恢复起来,正正经经做生意。 我这就去跟衙门的班头打个招呼,以后只要有人敢来闹事,你就立刻去衙门叫人。” 贾琏说完,就要站起来走人,忽然,房门被“咚咚咚”地砸得山响,随即便有人急火上房的喊声: “掌柜的!掌柜的!可可了不得了!那帮人又来了!店里就我跟老周俩人,我们都是干活儿的,可应付不来这些人啊!” 春掌柜的老婆打开屋门,进来的是后厨白案大师傅老赵,进门就直奔春掌柜床边: “掌柜的,他们这回又说要钱,说不给钱就烧店。还拿了一张二十两银子的借据来,说是连本带利,要咱们给五十两银子。” 春掌柜的刚刚舒展开的脸,瞬间变得又黄又绿: “啊?又来闹了?这帮该死的缺德货啊,怎么就认准了我们一家欺负了呢!” 第三百三十七章 老子是要流氓 “他们来的正好,我还怕我这一回来他们就都不来了,反倒让你们白白吃了亏。” 贾琏一锤定音。 “老春,你躺着别动,好好养身子,这东风楼还得指望着你呢。 老赵,你回去和老周两个先支撑一时半刻。我这就去叫人,这脓包儿长到今儿,也该好好挤一挤了。” 贾琏说罢,也不耽搁,起身便出了屋。 . 贾琏回府骑上照夜雪狮,他本想去衙门调衙役过来,可走至半路,忽然心念一动,又转为朝国子监而去。 顺着国子监旁的小巷子,一直走到最里面一家,找到门心子里的对联是“为善最乐,读书便佳”的那一家,贾琏轻轻拍了拍门,里头却无人应答。 贾琏又拍了拍门,却仍旧还是无人应答。 而照夜雪狮此番也完全没有异样,显然,茱萸并不在里面。 贾琏不禁失望: 看来,上回石公子带自己来的这个地方也不过是个临时落脚之处而已。他找自己容易,可等自己有事想找他,只怕是难了。 贾琏在门外愣怔了一愣怔,只得黯然离去。 . 牵着马走出巷子,刚刚扳鞍认镫上了马,好巧不巧,迎面竟然碰到了骑马而来的利儿。 利儿一见贾琏,立刻就从马上跳下来,赶上来笑道: “二爷今儿得闲儿,来这里找我们玩儿?” 贾琏原本以为要失望而回,此时也是喜出望外,也跳下马来笑道: “咱们在一处大半年,骤然分开还确实是想念呢。” 利儿便在前引路,将贾琏仍旧引到最里面的那间小院,他在门口拍了拍门,门立刻就打开了,开门的,仍是上回见过的青衣小童。 贾琏奇道: “我敲门不开也罢了,好歹答我一声也好,教我在外头好等。” 利儿朝那小童一笑,那小童便转身离去了。 利儿这才向贾琏解释道: “他又聋又哑,这屋里没人的时候,他便倚着这门板,能分辨出来外头的敲门人是谁。除非是我们几个,其余的人他可是一概不理的。” 贾琏向利儿问道: “不知石公子在不在?我今日是有件打架的事,想找他借人一用。” 利儿一摇头: “这几日石公子都不在,我们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看贾琏面色有些失望,利儿又道: “按说没有石公子的吩咐,我们是不敢擅自行动的。不过,若是茱萸郡主……那可就不同了。” 贾琏笑道: “你小子,真是个机灵鬼儿。还别说,今儿这事儿,还真挺适合让茱萸去玩的。” 话音未落,利儿已经蹿到门口了: “琏二爷请稍待,小的去去就来。” . 贾琏刚坐了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听见外头白马嘶鸣,紧接着就瞧见一身男装的茱萸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俗不可耐四金刚”。 茱萸一进门就大喊: “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快说啊!” 贾琏笑道: “想找你去打人,行吗?” 茱萸登时飞个白眼过来,满脸不屑: “打人有什么新鲜的?茱萸小爷想打人还不容易?” 贾琏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算了算了,当我找错人了。 我这里得找人装成地痞流氓,去打另一群地痞流氓,估计你也不会,算了,我另请高明去。” “什么?要装成地痞流氓?”茱萸登时就兴味十足起来,“哈哈哈这个茱萸小爷还真没试过,听着就好玩。” 看贾琏已经起身要走,茱萸上前一把拉住贾琏,耍赖道: “我要去嘛,求你了嘛。” 贾琏就知道茱萸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故意挑剔道: “你会装流氓吗?别装得不伦不类地丢我的人啊。” “好嘞,你就等着看吧,就没有茱萸小爷不会的!”茱萸蹦起来就朝外头跑,忽然发现“俗不可耐四金刚”没跟上,回头骂道: “你们四个笨蛋傻了?赶紧跟茱萸小爷去换装啊,咱们得扮流氓!” . 贾琏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忽听得门口传来个辣腔怪调的声音: “我说,咱们哥儿五个,可是有了名的‘京南五虎’,谁要是敢招惹了咱们,那就是他娘的活腻了!”那嗓子仿佛是常年喝烈酒被烧坏了,难听无比。 贾琏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的五个人,个个都是“头戴开花帽,身穿破布袄,吊脚裤子半截腰,脚踏断底鞋套。” 贾琏一咧嘴: “你们这扮的是‘叫花子’吧?我要的是‘流氓’!” 他特意在“流氓”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茱萸登时怒道: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是没见识! 我们这扮的是南城的流氓。既然要去北城打流氓,当然得扮成南城的流氓才方便。” 无言以对的贾琏只好带着五个叫花子出了小院。 还没走到巷子口,这回轮到茱萸咧嘴了:脚底下的破鞋走不了路,而这副打扮骑马也太招摇,这可怎么好? 最后还是贾琏去外面雇了辆马车来,他们五个在车老板嫌弃的目光里上了车,跟着贾琏的马一路朝东风楼而去。 . 才到东风楼门口,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大骂: “欠钱不还?!啊?!你们敢欠钱不还!老子生平最恨有人欠钱不还!快拿出钱来!” 又听得春掌柜底气不足的声音: “我没欠过你的钱啊。再说了,上回你说我欠你们十五两,逼着我还了个双份,我买了家里的地才凑了三十两给你。这怎么又说我欠你二十两啊?你把我逼得山穷水尽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狗屁!欠债还钱,天公地道!老子他妈的就认钱!快还钱来!” . 春掌柜正气得哆嗦,忽听得贾琏笑道: “春掌柜的不必着急,我来了。” 春掌柜见贾琏走进店来,身后跟着的不是衙役,而是五个叫花子,登时苦着脸道: “琏二爷,他们可是泼皮流氓啊。” 后面那句“您老人家弄来五个叫花子干什么啊”实在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五个叫花子倒也不见外,进了店来,就自己动手,把东风楼的大门给从里面关上了,连门闩都给上好了。 领头的醉大汉骂道: “琏二爷?就是欠了老子钱不还的贾琏?”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我是你爷爷虎 贾琏一听这话,登时就明白了。 这混蛋折腾了春掌柜的半年,其实根本就是冲着他贾琏来的。 可还没等他开口,那醉大汉又指着那五个叫花子骂道: “谁许你们关门的?这又没有红白事,又不是善堂,你们五个要饭的跑来干吗? 老子倒要叫大街上的人都瞧瞧,欠钱不还的是个什么下场!” 又朝贾琏继续大声道: “你不带家里的家丁,也不敢叫衙门里的公人,你这是实在吓破了胆,才叫来五个叫花子壮胆吧?” 贾琏先抬手制止住要发飙的茱萸,低声道: “咱们最好先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一会儿打起来就直接奔着痛快打。” 说罢,拽过一张椅子,贾琏先舒舒坦坦坐下,这才不紧不慢说道: “行了,我就是贾琏,有什么话,就当着我的面,都挑明了说吧。” 那一脸虬髯的醉大汉却是个根本不讲理的,闻言只是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声: “你妈的!瞎了你的狗眼!你是什么东西?你想让老子说,老子就要说给你?” 说着话,朝着柜台上狠狠就是一脚,竟然将杉木柜台踢破了一个大洞。 那醉大汉拔出脚来,哈哈大笑: “果然老子神威不减当年啊,这‘金刚脚’一出,还是这么脆生。” 其余十几个小泼皮,也都跟着叫好起来: “大哥好身手!” “嚯——这一脚简直神了!” “我们大哥天下无敌!” . 那醉大汉四下里与自己的兄弟应和,那十几个人也与他应和,半晌,才发觉贾琏只是坐在那里,一脸兴味十足的样子,仿佛他是坐在戏台前头,正看得有来到趣儿。 醉大汉忽然朝着贾琏嘿嘿一笑: “琏二爷,我素知你们有钱人最是势利眼,厌恶我们这等泼皮,搭理我们一句都怕低了你的身分。 可咱们几个的泼皮无赖,也是因人而使的,对着咱们看得上的人,咱们是‘义’字当头,所以在这京城地面上,咱们也是颇有义侠之名的。 我就问你一句:欠钱该不该还?” 贾琏含笑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但欠债还钱,也得按照朝廷的王法办。 首先,须得拿出正经按例写就的文契来,有签字画押 其次,‘凡私放钱债或典当财物,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这里头朝廷已经明白规定了利钱不许超过三分,而且利钱达到本金的数额就封顶,否则就是犯了王法。 你张口避开说我欠了你的钱,就只凭你红口白牙一张嘴说说么?” 那大汉本就是个在赌博场吃闲钱,专放重利债的,平素里往往一个月就要人家双倍还钱,若不还钱时,每每就要弄得人家散人离才罢手。 此时听得甚是不耐,啐道: “最可恨的就是你们这等人!自己明明有钱,却小气得紧。 我告诉你,若真是穷到了山穷水尽的,老子也便放他一马了,就是你这等占了穷人便宜还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子看着就来气!” 他越说越气,忽然抄起桌上放花生米的盘子,照着贾琏就砸了过来。 贾琏早防备着他出手,正要闪开,却听得“啪”、“哗啦”两声,那盘子在半空中就自己炸开落了地。 贾琏心知这不知是那“俗不可耐四金刚”里头哪一位又扔了个小石头子还是花生豆什么的,但那醉大汉却自觉大丢颜面,忽然抓起身边的一把椅子,重重一把砸在地上,他还算有些蛮力,登时将一把老榆木椅子给砸散了架。 那大汉还不解气,大骂道: “气死我也!有钱人仗势欺人,欠钱不还,说什么利钱重,竟然还要在老子面前摆谱,可不是给脸不要脸了! 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知道老子们个个都是有名的‘鬼难缠’!” 他朝那十几个人振臂大呼: “咱们今日就把这破酒楼给他砸了!给他长长记性!” “等等!”贾琏赶忙大声制止,“你连话都没说明白,你砸什么砸?”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咣”的一声,最邻近柜台的一个小泼皮已经把他自己眼前装花生米的盘子直接砸在了柜台上,把柜台后面的春掌柜吓得腿一软,本就带着病,这下又直接晕了过去。 “老春!”掌柜的老婆吓得大声惊叫,用指尖不听地掐人中。 此声未落,又传来“啪”、“咔嚓”地两声,原来是又有泼皮将他眼前装花生米的盘子砸向了东风楼的雕花窗格,登时就将细雕的万字不到头花格子给砸折了。 贾琏登时也火起,大喊一声: “‘京南五虎’!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帮子没家教的缺德玩意儿!” 茱萸都忍半天了,此时晃晃悠悠走出来,直奔那醉大汉而去,沙哑着喉咙道: “你爷爷我是‘京南五虎’第一虎‘爷爷虎’……” 她还没说完,就被那醉大汉用手里的半截破椅子兜头抡了过来,茱萸身手也算灵活,一个闪身躲了开。 那醉大汉怒骂: “什么‘京南五虎’,我没听说过!敢来北城这里插根棍儿,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地面儿上是谁的地盘!” 口里骂着,又将手里的破椅子横着拦腰朝茱萸抡过去。 茱萸此时正在兴头,猛然一个后退,又避了开来,大声道: “来!你们哥儿几个,也报名头!” 剩下四人互相看了看,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号来。 后来还是利儿脑子快,也哑着喉咙大喊: “老子是‘京南五虎’第二虎‘二爷爷虎’!” 他小子伶俐,听茱萸自称“你爷爷我”,他不敢并肩,只好自己降了一格,改称“老子”。 贾琏听得几乎要忍不住笑,但其余那些泼皮却听不出这当中的门道,只觉得这外号太狂,愈发摩拳擦掌要动手。 发儿也反应不慢,立刻接上: “老子是‘京南五虎’第三虎‘三爷爷虎’!” 后面,“四爷爷虎”和“五爷爷虎”就顺理成章了,连起外号都起得这么不动脑子的,也就只能是茱萸了。 那醉大汉怒骂: “去你娘的什么狗屁虎!爷爷是武松!” 这句“武松”,登时成功地勾起了贾琏的怒火,直接一挥手: “麻利儿的,赶紧打! 留着嘴要能说话,其余随便打!” 第三百三十九章 又是凤姐惹祸 这醉大汉显然是个专爱吃酒打架的豪横主儿,平素里别人都不敢来招惹他。 此时他当着自己的一众兄弟,却几下子进攻连对方的衣裳都没沾到,面子上实在下不来。 只见他干脆两手一用力,将破椅子一分为二,抡在两手里,朝着茱萸就是一顿劈砸抡砍。 茱萸的优势是身小灵活,力量却是不足,不敢硬扛,只得接连躲避。 但那人显然并不会什么功夫,不过仗着自己的身量有些许力气罢了,如此折腾也折腾不了多久,所以也无需贾琏担心。 可问题是人家“俗不可耐四金刚”都是手底下干活儿利落的主儿,就这一会子功夫,都已经把周围的泼皮放倒在地上摆着了。 贾琏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个白瓷的筷子筒,铆足了力气,“嗖”地扔了过去,正中那大汉的后脑门。 筷子筒应声而碎,那大汉一个停滞,回头幽怨地看了一眼贾琏,慢慢瘫倒在地。 茱萸怒道: “他是我的!你想打不会自己找一个啊?” 贾琏无奈地一摊手: “真的就剩他一个,你就分我一半儿呗。” . 贾琏急忙先过去看看春掌柜,好在他已经苏醒过来,无论如何都要挣扎起来,四下里看看东风楼并没有被砸,春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又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贾琏叫后厨的两个师傅和春掌柜的老婆先赶紧送春掌柜回去休息。 春掌柜的拉着贾琏的手,呜呜哭道: “二爷啊,可幸亏你赶来了啊,他们要是砸了店,我就不能活了……” 他们一众人走后,贾琏吩咐“四金刚”: “把那个领头的,带到楼上雅间里,你们教教他好好说人话,一会儿我要问明白来龙去脉,别让我问着太费劲。 对了,这可是临街的铺面啊,别让他又嚎又叫的,吓到街上的小孩子就不好了。 还有,这毕竟是饭馆子,你们可别又弄得屎尿齐流的。” “我也去教教他!”茱萸憋了一肚子火气,气哼哼地就要跟上楼。 被贾琏一把拉住:“你就不能陪我在这儿坐会儿?” 茱萸说了句“等等”,跑过去照着躺倒在地唉哟连声的那些泼皮每人身上都踢了两脚,这才脸上露出笑容: “成了,我气顺了。” 贾琏拉着茱萸,才说了一会子闲话,利儿和财儿就拖着那大汉下楼来了。 那大汉再看见贾琏的时候,就仿佛是没娘的孩子见到了失散的亲爹一般,三两下就爬到贾琏脚边: “二爷!二爷开恩!小的方才是喝醉了不说人话,二爷大人大量,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说着话,还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小的虽是个靠放账过活的泼皮,可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就只是一喝醉了就糊涂,这才有个‘醉金刚’这个诨号。” “醉金刚”?这名字怎么又有点儿耳熟? 还有那个什么马贩子王短腿…… “倪二?你是倪二?”贾琏忽然想了起来,《红楼梦》里确实有这么一号。 倪二惊得张大了嘴:“二爷竟然认得小的这一号?” 贾琏心中很是奇怪: “好没影儿的,你为何要来找东风楼的麻烦?” 倪二才一犹豫,利儿一声咳嗽,登时让倪二身子一个激灵,脸色都变了,立刻道: “小的只是想给贾二爷出一口恶气。” “贾二爷?” 这怎么又蹦出个“贾二爷”来?贾家怎么那么多“二爷”啊? 倪二不敢再犹豫,赶紧答道: “就是我紧邻住的贾芸贾二爷。” 贾琏已经不耐烦了: “我问一句,你才说一句,这怎么这么费劲啊?刚才他们没教好你? 你赶紧给我痛痛快快一次说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要不就让他们再多教你两回。” 倪二见贾琏翻脸,吓得赶忙磕头: “小的说,小的说,痛痛快快地说。” . 原来,这事情又是王熙凤惹的祸。 临近端午的时候,后廊上住的五嫂子卜氏的儿子贾芸一心想要个事情管管,也好赚些钱贴补贴补家用。 听说荣国府为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预备的一班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已经到了,打算先送到贾府的家庙里铁槛寺暂居,月间需要派一个人去管理,负责从府里拿银子去买柴米养活这些小沙弥小道士。 贾芸一心想得着这个轻松的肥差,便去求了王熙凤两遭,王熙凤只是不冷不热。 转天贾芸才得知,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前天已经赶去求凤姐,还送了许多礼物,于是,凤姐便将这肥差当天就派给了贾芹。 贾芸自认为比贾芹伶俐乖觉得多,又是个极会说好听话的“妙人儿”,只奈何自己家中无钱去买通凤姐,实在是窝心。 他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只得去求他开香料铺的母舅卜世仁,打算先赊四两冰片并四两麝香,待八月里再按数送了银子来还账。 不想,被他舅舅一通数落之后,又被舅母一通奚落,最后连饭都没给他吃一口。 一肚子气的贾芸在路上遇到了倪二。 那日倪二刚好正从欠主家里拿了利钱回来,一时义气,便借给了贾芸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银子。 贾芸次日一大早就去大香铺,买了四两冰片和四两麝香,追着凤姐说了一车的好话,又送上了这些礼物,说这是朋友送给他的,他自认为不配使用,便拿来孝敬凤姐儿。 还特意说起早先也曾经求贾琏要事情,结果都是白费,尤其什么“早知叔叔是个没用的,倒不如一起头儿就只来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就得了”的话,将凤姐说得十分受用,终于许了说要给他个种树种花的活儿。 贾芸高高兴兴回了家,将消息告诉给了他娘,商量着拿到银子就先雇个大黑叫驴骑一骑威风威风。 却不料贾芸在家等了几日,也没见有消息过来。赶忙又再去找凤姐时,便说凤姐要安心养胎,不见外人。 贾芸再一打听,才得知王熙凤如今已经不管事了。 贾芸满心气恼,认定王熙凤既然事情没有办成,就该将他送的礼物退还给自己,没有个让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道理!这不是白白坑了自己十几两银子? 可偏偏贾芸见不到王熙凤,这一肚子窝火没地方说,只好都说给了倪二。 倪二一听,立马拍着桌子大骂: “这什么琏二奶奶琏二爷的,就是有钱的王八蛋! 他们这是故意在坑没钱的穷亲戚啊,刮着穷人的血去给他们肥肉添膘啊! 不行,咱不能吃这个亏!老子想法子给你要账去!” 倪二进不去贾府,就在外面私下里打听,终于暗中得知了东风楼有贾琏的股份,便立刻来与东风楼为难, “二爷,小的也是一时为了朋友义气,二爷大人大量……” 他还没说完,贾琏已经面色阴沉: “他没说实话,带他上去,继续教明白了!” 第三百四十章 老板还有老板 那大汉刚一愣怔,就已经被利儿和财儿拖起就走,那大汉立刻涕泪横流: “我说的是实话啊!只是还没说完啊!二爷啊!让我说完啊!真的不用再教了!求二爷让我把实话说完啊!” 茱萸两脚晃荡着坐在贾琏旁边的椅子上,皱着小眉头,满脸都是柯南似的认真思考表情,忽然恍然道: “哈哈我知道了! 他刚才说过,那叫贾芸的,明明说那香料是他朋友送给他的,他自己又不用才转送给琏二奶奶的。怎么一转眼又说人家事情没办成,就不该白坑他十几两银子? 这明明就前后矛盾!他说的必定都是假话!” 说罢,一脸得色地朝贾琏飞个眼色:“怎么样?我厉害吧?一耳朵就都听出来了。” 唉——连这些人情世故的客气话都听不出来,还假装什么查案高手呢。 贾琏很无奈地小声提醒道: “你这‘京南五虎’第一虎‘爷爷虎’,已经让人听出来是个还长着奶牙的小母老虎了。” 茱萸登时傻了眼。 贾琏正要安慰她两句,气急败坏的茱萸已经蹦起来窜出去,朝着躺倒在地唉哟连声的那些泼皮大声道: “你们给我听着,你祖奶奶我是‘京南五虎’第一虎‘祖奶奶虎’,记住没有?” 喊罢,朝着每人身上都狠狠踹上两脚。 机灵些的泼皮,立刻就大喊:“记住了!‘祖奶奶虎’!” 笨一些的泼皮,多挨了几脚之后,也终于明白过来,也赶紧跟着大喊:“记住了!‘祖奶奶虎’!” 果然谢千里他爹说得对啊——只要打得勤,世上没笨人。 就是可怜“俗不可耐四金刚”了,那剩下的四个“爷爷虎”,平白无故地矮了一辈儿。 . 贾琏笑嘻嘻地看着茱萸胡闹,那边利儿和财儿已经快把那大汉快拖进楼上的雅间了。 那大汉已经哭叫起来: “开头真的是为了贾二爷,后头是忠顺……” 利儿反应奇快,刚刚听得不对,唯恐被外头听到一声半声的,果断出手,一把捏住了那大汉的两边颌骨,之后向贾琏问道: “二爷,这小子说他还有话没说完,要不再给他个机会说完?万一他小子要是不识抬举,到时候我们再好好收拾他一个双份儿。” 贾琏也听到了“忠顺”二字,也是一个心惊,见利儿如此机警,心中甚为喜欢,笑道: “既然你们两个替他说情儿,我岂能不给面子?只怕他要辜负了你两个的好心,那就不好了。” 说着话一招手,让他们将倪二再带下来。 利儿松开死掐住倪二脸颊的手,用手指着倪二的鼻尖道: “你要是敢不说实话,辜负了我们哥儿俩的好心,哼哼,只怕你的后半辈子,都得天天后悔今儿没老老实实说实话,听见没?!” 倪二只觉得方才两颊的骨头都快被生生捏碎了,一时竟疼得发不出声来,只得拼命连连点头。 贾琏不想此事被其余这些泼皮听到,便吩咐发儿和德儿: “劳动你们二位,把这群碍眼的废物,都扔出去得了。” 发儿一直等着有表现的机会,此时立刻向贾琏一笑:“得令。” 他也不动手,只走到那群泼皮身边,照着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个泼皮的手就是狠狠一脚,那泼皮一声惨嚎。 在这嚎叫声里,发儿道: “赶紧自己滚出去,走得最慢的一个,就给三爷爷虎留下一只手来。” 几乎是转瞬之间,地上躺着哼哼唉哟的泼皮,都拼了命地往门外爬着滚着而去。 贾琏朝发儿一挑大指:“利落!” . 再回到贾琏面前,倪二也不等贾琏开口问,便一股脑儿道: “小的方才说的也都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只是说得不全,小的一半儿是想替贾二爷出气,一半儿是小的心疼自己借给贾二爷的钱要不回来。 后来找东风楼掌柜的要钱,头一回要到手十两银子,就给这兄弟们做个谢礼也就罢了。 第二回又要到了三十两银子,就相当于是我借给贾二爷的银子的两倍,算是拿回了我的本金和利钱。 我当时心想:气也出了,银子也拿到手了,此事就此作罢,也就得了。 可在回去的路上,我正好遇到了万方和当铺的伙计大喇叭。 这小子是个有了名的钱狠子,手头的钱向来只进不出,但凡能凑成一两银子,就死活要放到我这里放账吃些利钱。 我那日手里得了三十两银子,又白吃了一顿酒,又自觉替朋友替自己都出了气,这也是一件义薄云天的事情,就顺嘴跟他说了从东风楼弄到银子的事情。 没想到,第二日,这小子找到我家里,追着我说:你如今是正大光明的账主子,如何不趁着能弄银子就赶紧再多弄些? 我就直告诉他,毕竟‘光棍不斗势力’,我这也不过是趁着琏二爷不在京里,贾府里也不知道东风楼的事儿,这才占些便宜罢了,并不敢真招惹了贾家。 大喇叭就不住地劝我,他越是劝我,我越是觉得这当中有鬼,越不肯去。 大喇叭看我死活不肯再去,就告诉我说,本来早就有人就想趁着琏二爷不在的时候,要打东风楼的主意了,偏偏是见我先出手了,人家也乐得让我先把东风楼闹散了,人家好出手。既然是大家都得好处的事情,为什么不干脆再去闹一闹,多弄些银子花花? 我就问他那人到底是谁,他说:反正来头大得很,跟你说了,怕吓着你。 我一向听不上这等吞吞吐吐的话,直接让他滚。 大喇叭见我恼了,追着我屁股后头跟我说,是他们掌柜的知道过不了多久贾家准得败家,听说他跟我有些交情,这才特意让他将这个发财的路数送给我,算是大家相与交结一场,有财一起发。 我这人有自知之明,根本不信他说的这些,我又不认得万方和当铺的老板,他做什么要与我一个泼皮结交? 我要赶大喇叭出门,他逼得没辙,才说他们老板其实是忠顺王府管家何金的契弟,忠顺王府与贾家有些过节,趁着贾家自家里后院起火,乐得在背后再加几把柴火, 他们老板就是想让我再闹腾闹腾,好让集贤楼的老板尽快买下东风楼。 还跟我许了愿,随便我怎么折腾东风楼,说他们自有本事让此事惊动不了官面上的人,让我能从东风楼弄多少银子就弄多少。而且只要集贤楼的老板买下了东风楼,便给我三十两银子谢钱。” 说到处,倪二眼巴巴看着贾琏: “琏二爷,小的真的是将实话都说了,这些话,可都是要断送小的性命的话啊,小的是豁出去命说实话啊。” “哦?这就叫都说了?”贾琏不紧不慢的话音里,满是阴冷的味道,“你可还没说他们是怎么知道‘过不了多久贾家准得败家’的呢?” 第三百四十一章 讲道理的狠人 “这个小的是真不知道了!”倪二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小的一来是一时贪财,二来也确实是后来发现无论怎么闹,也绝对没有官面儿上的人来管,这才大了胆子。小的当真只是听大喇叭说了这么一句而已,至于他们是怎么密谋的,小的当真是根本不知情的。” 贾琏一笑: “我自会去让他们也教一教大喇叭,若他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结果你明白的哦?” 倪二指天发誓: “小的实实在在是不知道了,若有一句瞎话,小的全家天打五雷轰!” 贾琏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了,便朝倪二道: “我之前并不认识你,可你却得罪了我,于情于法,我都没有原谅你的道理。” 倪二吓得连连磕头: “琏二爷饶命!琏二爷开恩!” “想让我饶你的命,那我说的话,你就得都应下,半点儿不许走板。” “求二爷吩咐,只要是二爷说的,小的必定拼死力去做。” 贾琏顿了顿,才道: “头一件:贾芸的事情,你去带话,让他自己来找我。我回去问明白凤姐儿,若果真是欠了他的,自然赔给他。你的账本来就只该去问贾芸要,即便是凤姐欠了贾芸,也轮不到你跑来找春掌柜要账。 第二件:你从春掌柜的那里坑了多少银子,必须得一分不剩地得还回来,他老家卖了多少地,你必须得原样儿都得给他买回来,他生病看病的医药费,你都按数目补给春掌柜,分毫不能差。 第三件:你们毁了我这东风楼半年的生意,还破坏的不少东西,连带损失了许多伙计,我叫春掌柜仔细算出准确数目来,你一总都得一毫不差地赔给我。” “啊???” 倪二这回可真傻眼了。 这东风楼也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酒楼,一天的账面流水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净利润怎么也有二三百两,这么一算,半年得多少银子啊?想一想都吓死人! 倪二跪地“咚咚”磕头: “求求琏二爷开开恩呐!头两件都绝没问题,只是第三件,实在是太多银子,就是把小的剁碎了卖了,砸碎了骨头熬油,小的也赔不起啊!” 贾琏冷冷一笑: “到我让你老老实实赔钱的时候,你才想明白你赔不起? 你他娘的惹祸之前怎么就没想想,你惹的这个祸你到底赔不赔得起啊? 你他娘的好歹也活到了四十多岁,这个道理你都没活明白? 再说了,你这半年是闹痛快了,我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我凭什么吃这个亏啊?你不赔给我,那你说该谁赔给我?” . 倪二已经彻底慌了,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这是遇上一个“讲道理的大狠人”了。 倪二忽然抡圆了两个巴掌,左右开弓,照着自己脸就抽,边抽边骂: “倪二你个没出息的老货!四十多岁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活成你个猪脑人身的狗东西!地下有祸你不惹,你偏偏要惹天上的祸,你可不是活腻了……” 他打得极卖力气,不一时就两腮紫涨,很快竟顺着嘴角流出血来。 贾琏也不叫停,直到茱萸都看不下去了,朝贾琏道: “你怎么不让他停下啊?” 贾琏一摊双手: “又不是我让他打的,我为什么要让他停?” 倪二只得傻傻地停下巴掌,哭丧着脸,口齿有些不清地向贾琏哀求道: “琏二爷啊,小的是真的赔不起啊。” “你赔得起啊。”贾琏淡淡说道,“我方才既然说饶你性命,就自然是要给你一条让你赔得起的路数。” 倪二闻言,立刻又连连磕头: “求琏二爷明示,小的无不遵命照办!” 贾琏的目光陡然如炬,盯住倪二: “咱们写一张字据,将你欠我这些银两的数目、缘由都一一列在上面,叫贾芸来个做中人,三方签字画押按手印,永无反悔。 从今而后,你替我做事,根据你办事的成果,我给你赏钱,每个月一结算。 每个月结算之后,这个数目就打做一张还款收条,什么时候这些还款收条的总额,抵上了你欠我的这些银两数目,咱们就钱账两清。” 倪二闻言,简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连连点头: “小的照办,一定照办!” “我吩咐你的事情,你不仅须得半点儿不走样儿地照办,还必须尽心尽力地办成,且不许对外说一个字儿出去。 只要办砸了,你就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别让我费事。” “是是是!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好,今儿就给你第一单生意,今儿晚上,你就将万方和当铺的伙计大喇叭叫到你家里吃酒。记住,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不许办砸。” . 倪二趔趄着出了东风楼而去,贾琏立刻朝发儿使个眼色: “盯着点儿他小子。” 发儿三两下脱去了叫花子的衣裳,原来他里面还有一身普通的短打衣裳,便立刻追出门去。 茱萸一见很是懊恼: “我就忘了里面也穿一套衣裳了。” 贾琏嘻嘻一笑,低声问: “那你里面啥也没穿?” 茱萸登时满脸通红,咬牙恨道: “无耻!” 贾琏一呲牙: “牙好,胃口就好!” . 正说笑,刚才跟踪集贤楼于掌柜的小伙计“琉璃球儿”跑回来了,一进门就朝贾琏道: “琏二爷琏二爷,小的这回可是真跟出东西来了!” 他三脚两步跑到贾琏近前,连呼哧带喘道: “琏二爷,于掌柜从我们春掌柜的家里出来,并没回他的集贤楼,而是去了一个叫万方和的当铺。 小的进不去当铺,就在附近装作歇脚的,守在门口想等他出来。 结果,小的又看见一个人也进了万方和当铺,小的瞧着那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后来隔了好一会子,后来进去那人和于掌柜一道儿说着话儿出来,他二人互相道别的时候,小的听见于掌柜叫那人‘赖二爷’。 小的这才想起来,那日小的去二爷府里找二爷,尊府里的门上人死活不肯通报,小的就在门口磨着他们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人,尊府上的人也都叫他‘赖二爷’。” 赖二? 宁国府的管家赖二???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五庄观水煮鱼 贾琏有些愣怔。 宁国府的管家赖二,和集贤楼的于掌柜,俩人跑到万方和当铺里聊天? 这看似莫名其妙,可若是加上了倪二刚才那句“万方和当铺的老板,和忠顺王府的管家何金是把兄弟”,那么,这事儿就能串起来了。 此事的幕后主使应该就是忠顺王府,他们派出去四下里穿针引线的,就是管家何金。 何金找到了自己的契弟万方和当铺的老板,让他出面,一方面鼓动倪二继续折腾东风楼逼着要钱,另一方面,则是让集贤楼的于掌柜来趁火打劫,收购东风楼。 而这一切,同样也掺和其中的赖二,应该也是知道的。 不对,他们一定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东风楼。 只怕在自己还不知道的地方,他们还有别的行动才对。 而赖二,应该就是其他“败坏”贾家行动的参与者。 一想到此,贾琏顿觉情况大为不妙。 . 小伙计“琉璃球儿”一见贾琏的脸色,还以为是自己办砸了事情,登时吓得不知所措。 贾琏这才明白是自己一时沉思中有些失态了,赶忙又掏出一小块银子,扔在“琉璃球儿”怀里: “你小子是真有些机灵劲儿,好好干,回头亏不了你。” “琉璃球儿”听了这话,这才放下心来,登时眉开眼笑: “小的一定好好干,必定得叫二爷瞧得上小的。” . 打发了“琉璃球儿”去看店,贾琏转朝茱萸道: “瞧见没?我家里眼瞧着就要有大乱子。” 茱萸瞪着一双大眼睛,完全不解: “这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贾琏心情有些沉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茱萸的头: “你就这么傻乎乎的,也挺可爱的。” 茱萸气得跺脚道: “你这到底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 你怎么跟我哥一个德行,说话不绕弯儿会死啊?” 贾琏给她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上前拉着她的手道: “来,我详细解释给你听。” 茱萸登时又欢喜起来,只是故意憋住开心的笑容,紧紧抿着嘴道: “这还差不多。” 贾琏跟她说了自己的猜测,茱萸已经捧着小圆脸,皱着小眉头,郁闷地深思熟虑道: “这可麻烦了,你在明,他们在暗,谁防得住有人在背后捣鬼啊。” 贾琏用指节敲了敲茱萸的头: “所以得用脑子想对策啊。 你刚才那句话说对了,可后头少说了一句。只要把那句话加上,这事儿就很容易翻盘。” “真的?加上哪一句话?” “我在明,他们在暗,后头只要再加上一句‘茱萸在他们背后’,如此一来,那他们不就被夹在中间挨打了?” “对啊!有茱萸小爷在这里,咱们给他们来个前后包夹,打他个漂亮仗!”茱萸登时觉得自己成了披挂上阵的大英雄。 贾琏正色道: “咱们大军未动,须得先探听清楚敌人的动向,才好精准打击。” 茱萸立刻点头: “那就让清风和明月去赶紧刺探消息啊。” . “清风?明月?” 这回是贾琏被雷了。 这怎么又进了《西游记》剧组了? 怎么蹦出来了镇元子的两个道童啊? 老子这是进了“五庄观”,要去偷人参果吗? . 茱萸看贾琏满脸的不可思议,也奇怪道: “怎么了?不就是他们俩吗?” 贾琏顺着茱萸白嫩嫩的手指头瞧过去,看到了笑容里略带尴尬的利儿和财儿。 贾琏这才想起来,利儿和财儿不过是他们跟着自己冒充小厮时候起的名字。自己知道他们嘲风司“屁事多”,故此也从没问过他们的本名。 “那……剩下的两个呢?”贾琏指着德儿,还有出去执行任务的发儿,试探着问。 既然利儿和发儿都曝光了,那剩下的两个就也别得了便宜,干脆都扒光了看看呗。 虽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的听见茱萸樱唇中清脆吐出“疏影、暗香”四个字的时候,贾琏周身还是打了个哆嗦。 . 我的天爷爷,四个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名字竟然是“清风、明月、暗香、疏影”! 这石公子也是够变态的,你天天这么叫他们,你不觉得酸倒牙啊? 老子原本觉得你为了临时行动,给人家起了“俗不可耐四金刚”的名字,却不想,你这原来“超凡脱俗四道童”的本名,更让人雷得外焦里嫩。 你以为你自己是地仙之祖镇元子啊? 等等,石公子的本名叫什么来着? 对!石道心,靠!这不就是个道士的名字吗? 唉,这么比起来,还是我们小茱萸的名字还凑合。 不对!她不是皇帝的闺女吗?那她其实不应该跟着她妈姓石,而是姓水——水茱萸。 水煮鱼??? 靠!靠!靠! 还有比他们家更不会给孩子起名字的吗??? 闺女叫水煮鱼,儿子叫水煮蛋? 哎呀,话说自打到了这个红楼世界,自己还真是再也没吃过水煮鱼了,好怀念那麻辣鲜香的味道啊…… . 思维如草泥马般一泻千里的贾琏,忽然大大地咽了口口水。 一旁的四人看他愣怔半天,忽然做此举动,都大为不解,瞪大了眼睛盯着贾琏。 还是利儿反应快,赶紧说道: “这半年都叫惯了,还是别改了,二爷叫着也方便不是?” 贾琏咧嘴一笑,拉着长音儿道: “清风,真乃好名字也!此名一唤,为师便自觉已然得道成仙矣。” 茱萸也哈哈大笑: “我早就说了吧?谁听了这名字都要笑个肚子疼的哈哈哈。” 笑闹一阵,最终还是让利儿和财儿去赶紧打探消息,德儿仍旧是跟在茱萸身边保护。 . 贾琏这几日也又得了隆儿、李贵提供的不少情报,但自打他回来,便一直没见到昭儿,说是得了病回家养病去了。 此时想想,决定回头再让隆儿去查一查昭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贾琏正琢磨着,忽然觉得有个软软手指头触在自己眉心上,惊回神,才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茱萸正一手架在桌边捧着脸,一手伸过来,用软软的手指头想抚平自己紧皱的眉心。 “小琏子,你别着急,等我哥回来,我让他给你帮忙。” 贾琏满心感动,但还是忍不住道: “乖,咱不乱起名啊。 小琏子不是啥亲热称呼,你还是留着管戴权叫小权子吧。” “哼!人家怕你着急嘛,他们三个怎么还没回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目标赖大赖二 一直干坐到天擦黑的时候,三人都没有回来。 贾琏有些烦躁,便上了二楼,坐在临街的雅间里,隔着半开的窗户往外瞧着。 小伙计“琉璃球儿”让厨子给贾琏做了六个菜,配了一壶酒送上来,贾琏随便吃了几口,看茱萸也吃得没滋没味,听“琉璃球儿”说了句“周师傅的糟溜鱼片马上就得”,贾琏忽然站起身,说了句“等我片刻”,就下楼去了。 . 茱萸本来是看贾琏吃得没情没绪,所以自己也只是对付吃了两口,看他忽然站起来就走,大感莫名其妙。 回头问德儿: “他生气了?” 德儿木木道: “他敢生郡主的气,就是大逆不道。” 茱萸白了他一眼: “对牛弹琴。” 德儿木木地顶了一句: “对牛弹琴又不是牛的错。” 茱萸皱眉道: “怎么一到他这里,你们个个都比平时机灵?” 嘟着嘴又恨恨道: “原来就我一个是一到他这里反而比平时更笨了的。” 德儿木木答道: “并没有更笨。” “闭嘴!你不说话会死啊!” . 红案大厨周大脑袋是个油光锃亮的大秃瓢。 他是家传的上等手艺,做得一手的好鲁菜,其中顶拿手的,要数糟溜鱼片、九转大肠、葱炒海参、红烧大虾和松鼠鳜鱼,样样都是席面上居中的大菜。至于什么爆炒腰花、软炸里脊、四喜丸子坛子肉之类的,更是不在话下。 此时的周大脑袋正运刀如风,几下就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鲈鱼去骨剔刺,转瞬间就给拆吧成了完美的薄片。 周大脑袋这人手艺好,就是嘴碎,这会儿为了没能买到黄鱼,嘴里嘟囔个没完没了: “什么玩意儿啊!做糟溜鱼片,愣是没有像样的大黄鱼!这菜还让人怎么做?弄条破鲈鱼来对付,这口感得查多少?要不啊,干脆就跟狗食馆子里头的厨子学,直接用黑鱼,嘿!那多便宜,不懂行的吃主还高兴呢,黑鱼多肥啊,吃着一嘴油。” 贾琏正好一步迈进后厨来,听见周大脑袋自己跟自己嘟嘟囔囔,忍不住“喷儿”地乐了出来。 周大脑袋最烦有人来他后厨巴头探脑,以为是“琉璃球儿”来催菜,回头正要开骂,却见是贾琏,一个愣怔: “琏二爷怎么来这地方啊?都是油,再蹭脏了您的好衣裳,怪可惜的。” 贾琏听春掌柜说过,周大脑袋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脾气有点古怪,好在这人是头“顺毛儿驴”,凡事只要想法子哄着就没事。 于是贾琏笑着问道: “周师傅的好手艺自然得配上正经好材料,今儿既然没有黄鱼,这个糟溜鱼片就不做也罢。” 周大脑袋听得十分入耳,拍着案板道: “琏二爷真是个正经行家!嘿!能伺候您这种吃主真是福气。” 可看着案板上已经片好的鱼片,周大脑袋又有点儿舍不得: “这鱼片……今年鲈鱼也不便宜啊,都是打南边过来的,这么大一条活鱼……” 贾琏不等他说完,便道: “我跟楼上那朋友打赌,说要来做个他从没吃过的菜,请周师傅帮我,咱们一道儿做一回菜?” 周大脑袋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贾琏: “琏二爷还会做菜?” 贾琏故意哈哈一笑: “不会啊,所以才得让周师傅帮忙啊。 来,我动嘴,您动手,咱今儿这菜就图一个‘没吃过’。” . 周大脑袋按照贾琏的吩咐给鱼片挂了糊,又一边在油里煎炸剩余的鱼头鱼尾和鱼骨,嘴里叨咕不停: “真新鲜嘿,这下脚料也要啊?姜蒜末,花椒,干辣椒,郫县豆瓣酱,放那么多啊?这菜得多辣啊?口儿也忒重了。 啊?还搁胡椒粉呢?糖?唉哟,琏二爷啊,您这是拿调料当饭吃啊? 唉哟,放黄豆芽啊?这可怎么吃啊? 行嘞,都按您说的,都盛出来了,啊?我的祖师爷,还放花椒,干辣椒碎和葱花啊?这是要辣死人啊。 什么您呐?还用滚油浇?您这是哪儿的手艺啊?别说吃了,这听都没听说个…… 唔——闻着还成,就是口儿太重。 啊?让我尝尝?算了算了,我这舌头可是得做精细菜的,要是尝过了这个,那以后可就甭正经做菜了。” . 闷得发慌的茱萸把窗户打开,捧着脑袋看着街面儿上的灯火发呆。 忽然,一股麻辣鲜香之气陡然传来,茱萸顿时精神一振: “什么味儿?好香!” 转头一看,“琉璃球儿”已经将一大海碗红彤彤的菜摆上桌来。 几乎与此同时,走过东风楼的人也问到了这股充满诱惑的麻辣鲜香,众人四下里找寻,终于发觉那香味来自于东风楼二楼雅间敞开的窗户里头。 被香味引诱的人们正眼巴巴仰头张望,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半是陶醉、半是挣扎的声音: “啊好辣……哎呀受不了了……呼呼好香……再加碗饭!” “哎呀这叫什么菜?水煮鱼?这名字怎么那耳熟啊……啊!你又在讽刺我!” 于是,很多暗中咽下口水的人都记住了:东风楼有一道奇香无比的秘制菜,叫“水煮鱼”。 . 贾琏见茱萸被辣得小嘴通红,便笑道: “头一回吃这么辣的,可千万别吃多了,否则肠胃受不了的。” 茱萸被辣得嘶嘶哈哈,却仍忍不住吃了两碗饭,撑得肚子溜儿圆。 终于,跟踪倪二的发儿回来了,同时用口袋扛回来了万方和当铺的伙计大喇叭。 直到二更天的梆子响起来,利儿和财儿也回来了。 而此时,贾琏刚好从最靠里面的雅间出来,在这间屋里,吓破了胆的大喇叭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利儿和财儿带回来的消息,有些恰好竟然印证了之前隆儿暗中查探到的消息,有些,竟然完全出乎贾琏的意料之外。 贾琏此时终于大体上明白了。 果然,那些人动自己的东风楼,只不过是个“搂草打兔子——顺带手的事儿”,而他们真正的目标,则是整个贾府。 他们真正实施的计划,原来已经折腾了许多年。而这当中关键的关键,竟然真的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和宁国府的大管家赖二。 赖家,这是贾家最为看重的多年老仆,原来只是贾家的吸血鬼,如今,却要做贾家的夺命鬼。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一泡尿的运气 其实宁荣二府的经济账本是各自独立的,大家是各花各的钱,各吃各的肉。 宁国府的家主贾珍也是贾氏宗族的族长,虽说管着全族里的事情,可到底宁国府的人口、事情都还少一些,花费自然就少些。 阖府上下,只要贾珍自己受用些,那宁国府的花费就靡费些;若是贾珍肯略略受些委屈,那自然就省俭不少。一年下来,若没有什么外项大事,只凭着庄子上的收益,宁国府的财政大体上是没太大问题的。 但荣国府这边却不同。 首先,是人口比宁国府多了不少。男丁三四百、丫鬟婆子四五百,加起来上千人,足足比宁国府多了快一倍。 其次是花钱的事儿多。最典型的就是自打贾元春入宫,打点宫里的钱就没少过。如今好容易贾元春封了贤德妃,又多了多少迎来送往的交际费用?如今还要大兴土木建什么“省亲别院”,都是些只出不进的花钱无底洞。 第三,那就是荣国府的关系比宁国府要复杂得多得多。 一座荣国府,还要分两院,东院荣国府老宅是贾赦住,西院敕造荣国府是贾政住。贾母跟着二儿子贾政过,所以生养死葬由荣国府贾政这边出钱。但贾母喜欢女孩儿,贾赦的女儿迎春和贾珍的妹妹惜春也都跟着老太太过,这些钱就也得贾政这边出钱。 若按常理,贾赦袭爵,那爵产便也该是贾赦的。贾赦便该是荣国府的大当家,贾琏作为贾赦的儿子,协助亲爹管理荣国府,乃是顺理成章的的事情。 但偏偏荣国府的事情,现在就很拧巴。 贾赦袭爵,可贾政却是荣国府资产的当家人,总理荣国府的所有族产,土地、田庄的管理,以及私塾的供给等。而偏偏贾政自己一向不爱管理俗事,把管家的事情委托让侄子贾琏代管。让贾琏小事自己做主,大事再向领导叔叔贾政汇报。 也就是说,贾琏在给自己的二叔当执行经理。 同时,贾琏的婶婶王夫人又支持了她自己的侄女、贾琏的媳妇王熙凤来管理荣国府的内政,王熙凤秉承了王家人爱权和私心极重的优良传统,仗着贾琏对她的容让,一步步抢班夺权,并且以能压制贾琏为骄傲。 . 贾琏这段时间,打定了主意就是“躲开”,所以即便是从扬州回来,贾琏还是完全不插手府里的事情,他倒要看看,这帮人能把贾家折腾出个什么德行。 而就在贾琏这里指挥周大脑袋做水煮鱼的时候,荣国府里的贾政已经急得将桌子拍得“砰砰”响,指着赖大的鼻子大骂: “昨儿不是才给你拆兑出去了一千两银子吗?怎么又来讨要?这一日要三回的,就是有座金山摆在这里,也不够你们这样使的!” 赖大十分恭敬地垂手侍立,小心翼翼答道: “回老爷的话,昨儿的银子拿去付了油漆钱和上个月欠人家的工钱,眼下急着要的,是雕花栏杆和各处装花窗的合页钱,也都是欠了人家有些日子了。 咱们是忠厚之家,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人,若是欠了钱一直不给,倒恐怕叫外人看轻了咱们。” 他钱要得急,可这话却句句都说到贾政心坎儿里,贾政也只是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说什么也不能丢了祖宗的颜面。 你且去,我再想想办法。” “是,这些日子事情多,老爷还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啊。”赖大规规矩矩说完,规规矩矩后退了三步,这才转身出了屋。 刚走到廊下,正碰到他媳妇从王夫人屋里出来,赖大只做没见,一路走来出去。 他在院子外的廊子边装作提鞋,正好等到她媳妇出来。二人相视一笑,赖大家的低声道: “今儿可累死我了,先是给老太太送了一盆新挂果的黄金佛手,说了半日的话儿。给宝玉送了个大美人儿风筝,又赶去给薛姨奶奶送了腿疼膏药,陪着宝姑娘说了一阵子好话,再给林姑娘送了两棵种在玉石条盆里的八仙花,这又跑来给太太几本外头人印的烫金佛经,我这两条腿都快跑断了。” 赖大悄悄一挑大指: “唉哟我的贤内助啊,没有你在我背后老这么找补着,我这些事儿哪儿能这么顺啊? 对了,你从太太哪儿出来,有没有聊天的时候套一套,近来是不是又要配药了?要是的话,咱们那中药铺子可又该多进人参了。早预备进货,进货的价钱就能往下压。” “唉哟,这回可有点儿麻烦。”赖大家的一拍大腿,“我刚刚听太太那意思,一直说宝姑娘家里的药铺怎么怎么大,东西怎么怎么好,人怎么怎么靠得住,弄不好太太以后可就打算要把生意都便宜给宝姑娘家里了。” “什么?那哪儿行啊?咱们开的这些铺子可不就都是奔着府里需用开的? 这要是从药铺上起了头,明儿他们的干货也从薛家买了,那咱的干货铺子怎么办?后儿他们的胭脂水粉也从薛家买了,那咱们的胭脂水粉铺子里的东西卖给谁去?” “可不是这话?我这心里也急啊。头前儿不都是好好儿的吗?咱们这都是十几年的好生意了啊。 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事儿啊,是他们贾家先不仁……” “呸!”赖大装作吐唾沫,打断了自己老婆的话头,“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站在人家的地儿上说话,还不小心点儿?” 他两口子正要一道儿回去,忽然院子里有人追出来,正瞧见赖大,便赶上来道: “可好了,幸亏赖大爷在这里,可省得我一路追出去了。 老爷叫我去跟赖大爷说,让赖大爷再想想凑钱盖花园子的办法,明儿好一道儿跟珍大爷商量。” 赖大半佝偻着腰,规规矩矩答了声“是”,等到来人走了,才带着老婆退出府去。 此时,廊子旁的假山后面,已经解开裤子,却一直憋着一泡尿不敢撒出来的李贵,终于痛快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项目部谁做主 贾政不可谓不是个“勤勉”的人。 这不,才辰时末,他都已经从部里回府来了。进门便召集人等,要商讨省亲别院复工的资金问题。 在书房里还抱着被子睡觉的贾琏听见小厮来报,抬眼瞄了一眼自鸣钟。 靠!这他奶奶的还不到上午九点,贾政同学都已经从单位打卡回家来了? 你老人家上班的效率可真高! 摸鱼能摸到这个水准,要不你在工部上了十几年的班,怎么就只从正六品工部主事,凄凄惨惨升成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呢? 估计能这么死干着不升官的稳健水平,也就只有看门大爷能跟你称兄道弟了。 说起那个什么“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的会,贾琏是真不想去。 你们个个都是长辈,个个都是能人,个个觉得自己是大拿,那你们自己折腾去呗,叫我干吗? 贾琏一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就说我已经去衙门了。” “可二奶奶已经替二爷回了,说二爷过会子就到。” 靠!这个王熙凤,拆台专家。 贾琏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这才想起来,传话的人不知道他住在书房,所以应该是直接去上房了。 而王熙凤怕影响她自己的面子,自然不肯跑来问自己,于是就替自己答应了。 唉,这个女人,永远是把她自己的利益啊面子啊摆在所有一切的最前面。 . 贾琏打着哈欠赶到荣禧堂后的小厅里的时候,“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的会已经开了一会子了。 居中而坐的贾政面色凝重,手里来来回回地拈着自己的黑须,似乎正聚精会神听着赖大将账本上的内容一项一项地念出来。 贾政右手边的椅子上,眼圈发青、腰酸腿软的贾赦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一看就知道,他昨晚一定又经历了一场硬仗接着一场硬仗。 一向也不惯早起的贾珍也强不到哪儿去,身子坐得笔直,上下眼皮却是一直在打架。但他毕竟是族长,这点颜面还是要的,只好命人送来一杯浓茶接着一杯浓茶。 今儿运气最好的是贾蓉,昨儿夜里是他当夜班,得到将近中午才能回来,完美避开了今天的会,不用受这份儿罪。 贾蔷也不想来,可怕惹贾珍不高兴,只好可怜巴巴地坐在贾珍身后。此时他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只想着那个会唱戏的女孩子。 被迫营业的贾琏早就知道那破账本上早就被他们做了假,听这玩意儿纯属浪费生命。但既然来了,便瞧着贾政发呆。 贾政自认为是个“素性潇洒的谦恭厚道君子”,喜爱风花雪月,一向看不起俗务。 在这点上,小圆脸儿跟他爹简直就是一个德行,爷儿俩都是“不爱读正经书”和“不爱做正经事”。 但区别是宝玉有贾母护着,可以明目张胆地“不爱做就不做”,而贾政人到中年,必须扛起家业,所以他只能选择“不爱做就装做”。 就好比现在,贾政就是在“装作”认真地听取了相关工作人员进行工作汇报。 其实,他心里在想的,是今天会后和那群清客马屁相公们清谈的时候,是聊一聊君山银针的名字由来呢?还是聊一聊围棋的棋子为什么会选了黑白二色?抑或不如先提前探讨一下省亲别院的匾额楹联用什么字体? . 赖大仍然在不紧不慢地念着账本,念了个没完没了,仿佛是个哄孩子睡觉的老嬷嬷一般,极有耐心。 首先被哄入梦乡的,是贾赦和贾琏父子俩,睡着顺序几乎不分先后。只不过一个是左手支颐,一个是右手支颐,父子俩睡得像一对儿石狮子。 贾珍坐得笔直,却早已眼神涣散,从始至终也没发现坐在他对面的父子俩已经进入了熟睡状态,不多时之后,贾珍的鼻息渐重,渐渐成为轻轻的鼾声。 贾蔷在听见他干爹轻轻的鼾声之后,便也立刻化身柳梦梅,在梦里去与心爱的女孩子相会于牡丹亭畔了。 只有贾政,早已练就了多年开会充耳不闻的神功,从始至终听得聚精会神,面色凝重,手里来来回回地拈着自己的黑须,却不知自己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被赖大哄睡着的。 赖大偷眼看了一圈,心中暗笑,他跟着贾政多年,早就知道政大老爷其实早已进入“神游天际”的状态,此时他跟睡着的这几位,早已没了区别。 .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正午时分,贾赦准时被自己饿醒了。一睁眼,正看见对面正襟危坐的贾珍半张着口,里面不仅发出着鼾声,而且嘴角还淌出一溜儿口水,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贾琏、贾蔷都被这一声“哈哈”瞬间惊醒,贾珍随即也醒来,登时自觉失态,赶忙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来装作咳嗽遮掩,其实是在擦口水。 贾政被咳嗽声惊回神,才发觉赖大竟然还在念账本,便问: “念完了没有?” 赖大恭恭敬敬答道: “回老爷的话,才念完七本,后面还有七本。” 贾政咳嗽一声,正色向众人道: “这也念了七本账簿了,请诸位说说,都听出什么问题来,也好看看工程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众人一番推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贾政又道: “如今已经七月了,距离工程开工已经半年多了,工程还没有建成,可官中的钱差不多是花净了。 今日叫大家来,就是看看账上出了什么问题,看如何还能想法子再紧一紧手,好歹能让娘娘的省亲别院赶紧建起来。” 众人又一番推让,照样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贾政忽然拍桌大怒道: “你们都没有法子,却叫我有什么法子? 逼得我狠了,我也不要这冠带家私了,不如去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罢了!” 贾珍见闹得不像了,只好硬着头皮道: “上回请诸位去我们东府那边的时候,我就说过,既然娘娘省亲的事情不能等,这园子还得建,若是实在逼不得已,舍几间铺子就舍几间铺子。 那铺子本就是祖宗留下的,娘娘省亲也是给祖宗脸上增光添彩的事情,祖宗怎么会不答应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找薛姨妈借钱 一说到正事儿上,个个哑火,这就是贾家这一辈儿的德行。 贾赦拿小手指甲一劲儿地掏耳朵,贾政端着盖碗装作在喝茶。 贾珍看得来气,抬高声音道: “您二位是长辈,何况娘娘又是荣府这边的,您二位不拿个主意,这说不过去吧?” 贾赦一摆手: “这事儿别问我,我只承袭了爵位,家产没我的份儿,我说了也不算。” 贾政只好放下茶碗,咳嗽一声,正色道: “祖宗的产业,咱们没本事再添也罢了,若是再从咱们手里卖出去,却不是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贾珍听得堵心:这话说的,倒好像是我没出息要卖祖产似的。便干脆赌气闭口不言。 贾政等了一阵,见贾珍不说话,又赶着问他道: “贤侄啊,咱们这省亲别院还得盖,你看从哪里还能弄出钱来没有?” 贾珍心道:我说你那班同事个个厌烦你,果然说话做事没一样有章法的。便只淡淡应付了贾政一句: “我能力有限,也没什么法子了。” 贾政一着急,火气就又腾上来,拍着桌子大声道: “咱们都蒙圣上恩典和祖宗的庇佑,安享了多年富贵,如今遇到事情,咱更须得群策群力,共渡难关啊,如何到了关键时刻你们又都只独善其身了?” . 贾琏冷眼瞧着心急火燎的政老爹,心中是连连感慨: 贾赦一向不争气,贾赦有时很混蛋,可人家贾赦不唱高调啊。 但就是因为有贾赦这个“肉眼可见”的混账哥哥比着,愣是把贾政这个同样是“肉眼可见”的庸才,给捧成了“人中翘楚”。 他从小就号称是“整个贾府里面最会读书,也最喜欢读书的人”,为此贾代善、贾母都对他青眼有加。 其实呢?在官场混了快二十年,就混成个从五品的小京官。关键做这么个小官还靠的不是科举,而是皇上给他开了个后门。 按说皇帝给开后门的官员,又是荣国公的后人,根正苗红+上头有人,但凡干得不是太差,哪怕考评中等,就凭着熬资历,也不至于快二十年就只正六品干成从五品,凑凑合合就升了一级吧? 你说他是因为过于迂腐正直而不得晋升吧,那他怎么三两下就给贾雨村跑出个知府的官儿来呢? 贾雨村人品不行,但脑子是真快,领悟力也极强,门子三言两语一点拨,贾雨村立刻就领悟了“官场厚黑学”,从此成为个“官油子”。 但贾政则不同,心中自认为要做个“为人端方正直”,但实际上,从应对忠顺王府来向宝玉讨要蒋玉菡的事情来看,贾政只是个处世迂腐糊涂、一向忍气吞声的角色,到了拍板决定的关键时刻,尤其必须要冷静分析、审慎对待,他倒好,先任由自己把一肚子脾气先发了出来再说。 这样的情商,在官场上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于无形。还想升迁?那还是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至于他说什么自己“训子有方,治家有法”,贾琏就只能说:呵呵,您老人家别醒,接着做梦吧。 . 贾琏正期待着要看政老爹还能唱出什么高调来,却不料贾赦忽然开了口: “二弟这么着急做什么?此事又不是没有法子,你身边就是一座金山,何必还要死拉活拽着我们要主意呢?”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周遭众人都大感意外——贾赦什么时候能说出这么有建设性的话了? 贾政忙道: “啊?什么金山?大哥不妨直言。” 连贾琏也没想到贾赦能忽然说出那么一句人模狗样的话来,也期待万分地盯着贾赦。 却见贾赦洋洋得意道: “二弟手上不宽裕,可薛家手上宽裕啊。 二弟的小姨妹薛姨妈不是带着一子一女来京城吗?既然阖府上下早都听说了‘金玉良缘’,那迟早不就是一家了? 既然是一家人,那找薛家先拆兑几个银子来使使,过后再还他,又有何不可?” 贾珍一听,心中暗笑:这可真没想到,这赦老爷还是真是个蔫儿坏的主儿。 口里却立刻应和: “这也是个法子,总比让省亲别院建不起来强啊。” 贾政早没了主意,听闻这话,只低头讷讷: “容我再想想。” 贾赦闻言,立刻起身道: “好好好,你好好想想也对,我先回去吃饭了,这一早晨把我给饿的,都快慌神儿了。” 话没说完,已经自顾自回家吃饭去了。 贾琏趁机起身: “爹,等我一等。” 也溜了出来,终于逃离了这烦人的催眠会。 . 走出二门,贾琏便忍不住好奇,问贾赦是怎么想到的找薛姨妈借钱的损招儿,饿得脚底下走得飞快的贾赦顺嘴说了句: “我哪想这些啊,这是今儿早晨赖大替我想的脱身之计。” 贾琏瞬间停下了脚步。 赖大,又是赖大! 赖大给贾赦出了这个主意,图的是什么呢? . 贾琏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院子里,只听得上房里欢声笑语不断。 贾琏知道来了人,也懒得搭理,不管门外已经报了“琏二爷回来了”,就径直转头去了自己的书房。 屋里来的人是贾芸的母亲卜氏。 贾芸的母亲本是个不擅言谈之人,平素里只在家中做些拈线补衣的事情。 今日特意来这里,乃是因为昨夜听倪二来家里说了贾琏的那些话,卜氏昨夜把客客气气将倪二送走,便将自己儿子贾芸狠狠说了几句。 卜氏是个言语温和之人,她能说那几句重话,实在是心中大感贾芸交友不慎和言语不慎。 思量了大半夜,今日一早,卜氏便当掉了手上的一只银镯,买了几样点心果子来王熙凤这里赔罪。 若按照之前王熙凤的性子,可委实瞧不上寒酸的卜氏。 可近来凤姐这院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几个月也没人还肯来送礼应酬,已经被憋坏了的凤姐看见卜氏前来,也少不得热情地拉着说笑,甚至还顺便留了一顿饭。 贾琏进院的时候,正是卜氏告辞出来之时。 凤姐让平儿去送送,卜氏千恩万谢地走到门口,还朝屋里凤姐行礼道: “琏二奶奶宽宏大量,芸儿年轻,有事情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求奶奶跟琏二爷说,就当自己儿子教训,才是为他好。” . 本已经走到自己书房门口的贾琏顿时停住了脚步。 第三百四十七章 没通过试用期 看平儿送卜氏出去,贾琏溜溜达达走进正房。 王熙凤早已收了方才的满脸春风,正有些颓然地倚坐在大靠褥上。 她这几夜都不曾睡好,精神儿委实不佳,瞧着一旁的奶娘正抱着大姐儿摇晃着走来走去,凤姐儿立时便有些犯迷糊。 见贾琏进来逗弄了几下大姐儿,便让奶娘将孩子先抱回去哄睡觉了,凤姐知道他这是要跟自己说话儿,心中一时欢喜,连困意都顿时消了。 这几日没见贾琏的面儿,王熙凤静下心来,确实很有些后悔自己当日的莽撞,可又实在拉不下脸叫人去请贾琏过来,好容易他今日自己进来了,可不是件大好事? . 贾琏在凤姐炕边坐下,瞧着凤姐黄瘦的面容,也有些不忍: “你毕竟在月子里,还要自己好好保养才是。” 凤姐顿觉委屈,落泪道: “保养又有什么用?养好了叫人休回家去,我还不够丢人呢。” 贾琏递过去帕子: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这样咱们还怎么说话?” “好好的,也是你招惹我哭的。人家都说月子里不能掉眼泪,否则以后坏了眼睛,就都怪你。” “有件事倒要问你,你到底收没收贾芸送的礼?” 王熙凤登时白了贾琏一眼: “你什么意思?我的东西还多得没处撂呢,我希罕他们鬼鬼祟祟的给我送礼?” 贾琏无缘无故又吃了她一句抢白,但还是耐下性子劝道: “贾芸的娘刚才来做什么?想是昨儿我叫倪二带话回去,他娘不放心了,这才赶紧来托付。 他家里确实不富裕,要是收了他的,咱就还给贾芸;要是没收他的,那就是贾芸这小子的品德有问题,我回头还得收拾收拾他。” . 方才卜氏确实是托王熙凤向贾琏替儿子说些好话,王熙凤心中已是不服。 王熙凤最听不得的就是贾琏比自己强。 王熙凤自认为才干过人,满腹都是心机手段,讨得贾母和王夫人欢心,再加上自己娘家的势力,她认定了自己绝不是靠着贾琏才能成为荣国府的“实权一把手”的。 夫荣才能妻贵?去死吧! 但王熙凤心里也非常清楚,她没能生下儿子,这是她的“命门”。 只要贾琏和其他女人生下男孩,那她王熙凤的地位就摇摇欲坠了。 所以王熙凤就必须时时刻刻向周边所有人都传递出“我和贾琏之间,只有我说了才算”的信号。 这样才能让周围人都明白: “你们谁要是敢去帮着贾琏,做出些不利于我王熙凤的事情,哼哼,不管你原来有多大的体面,我王熙凤都会找上你,给你个大麻烦尝尝!还想要个好收场?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 只有这样,王熙凤才能在所有她够得着的地方“一手遮天”,想监视贾琏,贾琏就无处遁形;想瞒着贾琏,贾琏就得不到一丝消息。 总之,王熙凤认为她必须要在威势层面全面压制住贾琏,为的是随时随地了解、铲除对自己地位可能有威胁的女性。 而近来,在王熙凤看来,情势是愈发地失控了。 贾琏一天天地能干起来,而自己千方百计打造出来的“遮天大网”,越来越困不住贾琏,这让王熙凤几乎麻了爪。 . “呸!什么好东西?我稀罕他的?”王熙凤忍不住祭出自己强势的面孔来,“他是个晚辈,孝敬我也是应该的,我要不是看他可怜,我连理都不理他!这时候还想找我把东西要回去?他做梦!” 贾琏不料王熙凤竟然是油盐不进,顿时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贾琏陡然站住,却并不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奈何你我始终无法同心同德,相濡以沫,既然如此,不如一别两宽。 也不必再拖三个月那么长时间了,你我就直接和离好了。” 说罢,再不耽搁,推门出屋而去。 . 凤姐本来还等着贾琏软下身段来哄哄自己,却不料他已经扔下一句“和离”,断然而去。 王熙凤登时瞪大了一双丹凤三角眼,傻傻望着贾琏远去的背影,如遭雷击。 平儿送人回来,进屋一见凤姐满脸全无血色,人已经傻愣住了,叫了七八声也不应。 平儿吓得赶紧用指甲死死将王熙凤的人中抠了几下,终于,王熙凤的眼珠慢慢动了动,目光缓缓聚焦到平儿脸上,骤然放声大哭: “这个脏心烂肺的琏二啊……他怎么就敢不要我啊……我就是死也不出贾家的门儿啊……这可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的天啊……” 平儿吓得手忙脚乱地关严了门窗,然后抱着凤姐劝道: “二奶奶,可千万不敢高声,这要是给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可不是小事啊。” 凤姐的哭声略小了几分,可嘴上仍旧强硬: “我还怕什么老太太、太太们知道啊……我就是要让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琏二是怎么欺负我的!” 说着,还作势要起床下炕: “我这就要去找太太评理,我们王家人是给人这么随便作践的?” . “我们王家人是给人这么随便作践的?” 这句话从王夫人嘴里森森然说出来,虽然声音不大,却把贾政的手脚都吓得冰凉。 “我妹子寡妇失业的,带着一儿一女,千里迢迢从金陵来到京城,你以为是来投靠你贾家的?人家是为了送宝钗进宫待选的! 你看看宝钗是什么样的人物?若不是我看中了她,一心想要留给宝玉,就凭宝钗的样貌、品德、口齿,入宫做个娘娘也容易得很! 我妹子手里确实有钱,可那不是你贾家的钱!你们凭什么算计? 前两日你说找我要彩霞,想给贾环添个屋里人,我就知道,这一准儿是赵姨娘在背后挑唆。 今儿又来打我妹子家产的主意,不用问,这背后也必定是有人挑唆。 这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完了我们王家的人,又来算计我们王家的钱,这是算计着我们王家人都好欺负?” 贾政吓得连连摆手: “低声,低声,叫人听见可怎么好?” 王夫人将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 “那你说,挑唆你打我妹子家产主意的,是谁?” 贾政搓着手,甚是无奈: “这盖省亲别墅也是为了娘娘啊,大老爷也是逼得……” “大老爷?”王夫人的目光陡然如冰锥一般,“哼哼,他哪里有这个脑子,只怕……还是琏二!”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凤姐要找姑妈 贾琏在大门口追上了卜氏。 卜氏一见贾琏,赶紧先过来请安行礼: “琏二爷安好,一向少见,昨儿我听了倪二的话,才知道是芸儿闯了祸,得罪了二爷,今儿赶来赔个不是。 芸儿年纪还小,我平日里教导着他,不让他和倪二这等泼皮无赖打交道。 那倪二是个在赌博场里放印子钱吃重利的,整日里吃酒吃得醉醺醺的,我们做了这些年的街坊,也从没有过什么来往。 谁知芸儿因为在他舅舅家吃了几句难听话,心里窝了火气,回来路上正遇到倪二,这才与这泼皮有了交结。 昨儿我已经将芸儿骂了一顿了,他也知道错了,再不敢去胡作非为的。” 贾琏见卜氏穿着朴素,谈吐也不油滑,便笑道: “芸儿孝顺,五嫂子有福了。我这里特意追出来,也是有话说的。” 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子,递在卜氏手里: “这是三十两银子,让芸儿拿去按利钱悉数还了倪二的债,彼此钱账两清的好。” 卜氏吓得连连摆手,死活不接那银子: “这可是万万不敢收的。 芸儿一时和倪二胡说八道,已然给琏二爷惹了祸,琏二爷能放过他已经是开恩了,如何还能再要琏二爷的银子?” 贾琏正色道: “这银子请五嫂子先收下,我这里还有话说。” 卜氏见贾琏神情严肃,这才诚惶诚恐接了银子过去。 贾琏道: “芸儿做事谨慎,我原是很看重他的,本打算在这府里也找些营生给他做,只是偏巧赶上我出差去了扬州。 芸儿替自己家里着急,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我瞧不上的,是他这‘钻营’二字。 头前儿他在大门口遇见我和宝玉,宝玉说话不知轻重,说了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儿子’,芸儿说了一番‘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的话,愣是认了小他四五岁的宝玉当了干爹。 就因为见芸儿轻佻没有底线,我倒要故意将他放一放,希望他能把心凉一凉,结果,他又跑去凤姐那里钻营。 五嫂子,芸儿今年十八岁了,也是该叫他出来学着做事的年纪,可他的一副伶俐心思都不用在做事上,倒叫我实在不敢用他了。” 卜氏一听,“咕咚”一声跪下道: “二爷说得对,这孩子自打没了父亲,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管他肚里饥饱和身上冷热,至于如何做事做人,实在教得不够。 求二爷给他个机会,将他带在身边,让他做些事情,也长长见识才好,要不这孩子可就毁了。” 贾琏扶起卜氏: “他为达目的而钻营,于我而言,则已经是背叛。按说依我的性子,‘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并没有第二回的机会。 但我看五嫂子是个懂教养孩子的人,又如此跟我开了口,我就破例给芸儿一个机会。 让芸儿在家里反思十日,若反思得明白了,十天后来找我,到时候我看看这孩子还能不能信任使用,可好?” 待卜氏千恩万谢地去了,贾琏转身回来,迎头碰上了正四下里寻找贾琏的李贵。 李贵急急将贾琏领到一旁,把自己碰巧听到赖大和媳妇的对话,都一一说给了贾琏,并且道: “二爷,赖大说他家开的铺子,今儿小的特意细细去查了,还真的都有,但他家的铺子,就只做贾府的生意。 小的找采买上的人打听了一下,比如咱们厨房需用的江瑶柱,从赖大的干货店里进的货,都是十两银子一斤,而现今外头的南北货行里头,一模一样的货色,人家只卖二两银子,而且买两包还送大包银耳呢。 至于什么人参之类的,那更是多花钱还掺假。 老太太要亲眼见的,他便拿了未作假的原枝好参进来,可价钱要比市面上贵三五倍呢。 若不是老太太要过目的,他便将次货都混进来。一大包人参,几乎都是参碎和参须。里头偶尔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在里头打马虎眼。” . 却说王熙凤抱着平儿哭了一阵,越想越气,拉着平儿垂泪道: “平儿,我在这家里,尽心尽力了这几年,你是都瞧在眼里的,我对琏二是怎么样?他对我是怎么样? 他如今长本事了,回到家来就想要倾轧我,想骑在我脖子上作威作福,他这忘八小子没有良心啊,他忘了我对他有多大的恩啊。 当初要不是我肯嫁给他,他能那个有如今这么出息吗?要是没有我在老太太、太太们面前的面子,这府里谁看得上他琏二啊。 如今我肯屈尊,做他的‘琏二奶奶’他就以为是我沾了他的光,我呸啊!分明是他沾了我的光,他不过是我王熙凤的‘凤二爷’。 我费劲巴拉生下大姐儿来,还把你也给他做妾,我哪一点儿做得不是顶尖儿的?他敢那么对我!” . 平儿知道凤姐愈发想左,却也只是顺口柔声劝着。 她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全心全意地服侍凤姐,同时也不得罪贾琏。 在外人面前,她尽心尽力地把自己表演成“平儿是贾琏的屋里人”。 在凤姐面前,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表演成“平儿在尽量避免成为贾琏真正的屋里人”。 她得顺着凤姐儿的意思,就绝对不能让凤姐吃醋。 因为凤姐儿只要一吃醋,就肯定什么也不顾了,非闹出大事不可。 但在平儿本心里,却并不认为王熙凤是个最聪明的。 凤姐向来强势,但离着聪明,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 王夫人嫁来贾家,有四家陪房跟了过来,再加上四个陪嫁丫头各自成家立室,便是周瑞、吴兴、郑华、王为、张若锦、赵亦华、钱启、李沐八家子人家,连带着一家子父母子女,也是上百号人手。 这八家陪房,如今也捏着贾家管事的半壁江山。 而王夫人给贾政的两个姨娘,周姨娘便是出身周瑞家,赵姨娘又是赵亦华的侄女,都是自己王家的家生子,翻不出大风浪。 再看王熙凤,也是四家陪房和四个陪嫁丫头跟了来。 如今呢?四个陪嫁丫头就只剩下平儿自己,那三个死了两个,嫁出去的那个还被王熙凤发了话:“到死别上我的门。” 四家陪房也只剩下来旺、来喜两家,其余两家,因为媳妇太好看,愣是被王熙凤给轰回金陵老家了。 人家是越过自己的势力越大,王熙凤可好,是越过越孤家寡人,自己还洋洋自得,自认为是因为自己“能力太强”,所以看不上手下人废物。 . 可任凭平儿怎么劝,王熙凤却还是认定贾琏欺负了自己: “不行,我得去找太太去。这事儿可不能就什么完了,得给琏二一个颜色瞧瞧,叫他明白明白,我们王家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他敢踩着我的脑袋拉屎。” 说着,就要平儿给自己打水梳洗换衣裳。 “二奶奶还在月子里,可不能随便出屋。” 平儿刚劝了一句,凤姐忽然沉下脸,迎面啐道: “死小蹄子,你死拉活劝着不让我去找太太,是怕琏二吃了亏是吧?” 平儿满心委屈,刚压开口分辩,忽听外头人高声道: “太太来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王夫人骂熙凤 凤姐一听,王夫人来了,登时觉得自家又有了靠山,腰杆子也硬了不少,叫平儿赶紧迎出去,自己也披衣要起身相迎。 却见王夫人脸色铁青,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小丫头,进屋来直奔里间,在凤姐炕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凤姐身子还虚,勉强披衣起身,接过平儿端上的茶,赔笑给王夫人奉上来: “我这里正要去看太太,太太倒先来看我,我……” 她的话没说完,王夫人已经喝道:“平儿出去!” 平儿一见王夫人面色不善,也猜不出是出了什么事情——难不成是方才琏二爷和二奶奶吵架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王夫人耳朵里? 平儿心中忐忑,却也只好赶忙应了一声,带着一众小丫头一齐都出了屋去,在外头将房门掩了。 又恐怕外头人不知事再进去回话,又怕屋里叫人没人应,平儿便干脆自己坐在台阶上,命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许进去。 . 王熙凤见王夫人如此做派,自己也有些心慌,听王夫人气呼呼只不说话,便试探道: “我方才也与琏二吵了一架……” 王夫人闻言立时冷笑道: “一家子上上下下,还有谁个如你们小夫小妻和睦和气的? 你又能干又聪明,琏二是又聪明又能干,一对儿赫赫扬扬,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这府里上下谁比得了你们? 不必我一开口你就说你们吵架来堵我的嘴,我又不是傻子。” 凤姐听这话大为不对,全不是平时姑母与自己说话的声气,赶忙尽力赔笑道: “太太这话说的,倒教我可愧了。我这才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没阅历没见识的,在太太面前,我可不就是个呆子? 说什么我们小夫小妻和睦,当中的甘苦,旁人不知也罢了,太太是我的亲姑妈,我这一片心早都在太太面前剖开过八百回了,太太还有什么不知的?” “我有什么不知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呗。” 王夫人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手指着王熙凤的鼻子道: “我且问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待你?怎么教你? 咱们王家人要一条藤儿,一副心思,互相照应,互相提携,这才是咱们王家人该有的样儿。 可你呢?当初让你顶王淳凤的坑儿,你死活也不答应,非得要嫁给琏二做结发夫妻。 好,我们也由你了。可你得争气啊,我让你压制住琏二,这才能许你过来帮我打理荣国府的内务,你做到吗? 王熙凤啊王熙凤,是我捧你上位,你倒敢踩着我的肩膀去往老太太那边够。你以为你哄好了老太太,就能够越过了我去?你那良心让狗吃了? 你说你压不住琏二,这话谁信?你这几年都把他压得死死的,怎么忽拉巴就兵败如山倒了? 也罢,我就当你没骗我,你压不住他,可你好歹也要给我报个信儿吧? 琏二那个不长进的下流种子去当街劈棺材,你就一点儿什么信儿也不知?他如今又撺掇着老爷去找姨太太借银子盖省亲别院,你也一样推个干干净净说你全不知情?” 王夫人当年未嫁之时,也是出了名的爽利人,口才绝不输给王熙凤,只是头些年被爱子贾珠和侄女王淳凤的事情伤透了心,这才变成了每日念佛的木讷样子。 此时火大,王夫人口齿的本事自然也就都回来了。 . 凤姐闻言,又急又气,黄黄的脸儿登时又青又白,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 “太太说我,我不敢辩驳,可我心里的委屈,不跟太太说一说,可教我还能跟谁说? 我父亲母亲都是个软性子,又都是个做什么什么不成的没用德行,我自小儿最钦佩的就是姑妈这等爽利有本事的人了。 就是太太方才说的,从小到大,太太是怎么待我怎么教我,我心里都是门儿清的。 太太最近恼我,我心里清楚,可我却不敢恼太太半分。我心里还都是想着咱们王家人是一条藤儿的,我怎么会向着琏二呢? 他们贾家富贵百年,头些年,确实是咱们王家要巴望着贾家。 可如今不同了,我二叔今年得了圣宠一路升官,反倒是他们贾家的男人没出息。 这些年他们家里衰败到什么程度,姑母和我还不是一清二楚?他们外架虽未甚倒,但内囊也用上了,再这么下去,有几年也就都用尽了。 姑母请想,到了这个地步,我如何会帮着他们贾家算计咱们王家?” “呸!”王夫人照着王熙凤便啐了一口,“好你一张利口啊,王熙凤,收起你这副巧嘴!旁人上你的当,我却不上你的当。 琏二是个不上进的刁滑公子哥儿,他能有你这样的心机?他能有你的这副鬼心肠? 你那副心肠有多善妒,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你妒恨宝钗夺了你的管家权,便借着要给贤德妃娘娘盖省亲别墅的由头,教唆老爷想打薛家银子的主意。 薛姨妈若是不得已应下,这一下子往少里说,也得被坑走几万两银子,以如今贾家的德行,这几万两银子猴年马月能还得起给薛家? 薛姨妈若是不答应借钱,这下子可难免就得罪了老爷,老爷心里存了疙瘩,那宝钗和宝玉的婚事,到时候可怎么好? 我告诉你王熙凤,你别以为你阻了宝钗做宝二奶奶,你就能够重新霸着这管家的位置,我能捧得起你,我就能踩得扁你!” 王熙凤闻言,只觉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泪流满面,两手瑟瑟发抖,颤声道: “太太……琏二……琏二说要和我……和离……” 王夫人冷冷瞥了王熙凤一眼: “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情,纵要寻长辈,也该去找你婆婆评理,我管不着。” 顿了顿,又道: “你还是不必在我眼前演戏了,你若实话实说承认了,倒还算你有些咱们王家人的骨气,此时说还这等话出来,谁信?” 大受打击的王熙凤忽然痛哭失声: “我的太太啊……若是不信我,我宁可碰死在太太面前,以死明志。” 王夫人陡然站起: “我看不得你这等做作!要碰死,等我走了你再碰死,别在这里给我添堵。” 第三百五十章 贾政王八骑马 王夫人怒冲冲从王熙凤屋里出来,吓得平儿等都赶忙追过来要送,王夫人怒道: “不必了,送什么送,还是照管好你们的琏二奶奶是正经!别叫她动不动就拿死了活了的吓唬人。” 平儿全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 王夫人气哼哼地带着小丫头一径去了,平儿送到院门口,又赶忙跑回屋里来看凤姐。却见凤姐已经傻傻瘫坐在地上,三魂七魄都已经走了两魂六魄一般。 平儿是王家的家生子,又是自幼就服侍在凤姐身边的,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若是凤姐出了事情,自己也少不得要跟着吃挂落,登时吓得抱着凤姐大哭。 大姐儿的奶娘也抱着孩子出屋来看,孩子被平儿的哭声惊了,登时也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间,凤姐院子里众人乱做了一团。 . 却说贾政被王夫人质问了一番,无奈之下,便躲去自己的书房梦坡斋里坐着,正赶上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仁来拜。 这二人早年间家境也富贵过,原本也算是读书人出身,也都中过秀才。 如今之所以只做个清客篾片相公给人帮闲凑趣,按照他俩的说法,詹光是因为后来坏了眼睛,写不得蝇头小楷,而单聘仁则是得了一进考场就跑肚的怪病,是以才遗憾万分地不得不绝了科考的路子。 好在这二位,都是做清客文人的“十大利器”样样俱全的高手: 一笔好字 二等才情 三斤酒量 四季衣服 五子围棋 六出昆曲 七字歪诗 八张马吊 九品头衔 十分和气 尤其这二位还有一副玲珑心思,极善于观人脸色,查人喜怒,出言必能逢迎主人的爱好,这以上种种,都教贾政对此二人尤其高看一眼。尤其因他二人都中过秀才,是以贾政称此二人为“先生”,常夸他二人为“文中魁首”。 此时这二人一眼就瞧出了贾琏气色不正,是以都做出满脸的哀愁苦相。 贾政一见他二人如此,倒一时抛了自家郁闷,诧异问道: “难道二位先生家中也有不乐之事么?” 那二人是何等伶俐,只凭贾政这一句问话,便已经明白贾政的烦恼乃因家事,虽不知具体为何,但已经足够逢迎了。 . 于是詹光捶胸顿足道: “贾公若问起来,真真是把我这文人羞杀了。 就说我那犬子,念书不知上进,花钱供他在外面读书,他念了一肚子的糊涂回来。 我昨儿问他这几日先生教他念了什么,他竟然说:先生这几日教念《毛诗》,正在背‘王八骑马’那一段。” 贾政皱眉道: “《毛诗》里哪有这样的混账话!” “可不正是!我当时气得揪着他便打,他一边哭一边跟我争竞:先生就是让我们背这个,‘王八骑马,亲家骑驴,就是骑你’。” 单聘仁其实已经明白了詹光的用意,便有意帮腔,故意跺脚道: “这是什么混账先生,教孩子念这等东西!” 詹光看贾政一脸严肃认真之状,知道该“抖包袱”的时候到了,便大声道: “正是啊!我当时就逼着他翻出书上这段给我看。 结果,他翻出来的是‘黄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贾政闻言,顿时大笑不止。 詹光还苦着脸道: “我生出这么个能错得一字不漏的废物,这不是要活活愁死个人啊。 我那犬子若能有宝世兄一成的文采,我也不至于愁白了头啊。” 单聘仁见他两句话就说得贾政如此开心,也不甘示弱,也唉声叹气道: “詹兄是愁儿子,我却是愁老婆,每日里凶得我都不敢回家。 昨日我回家,她正跟邻居打牌,当着几个邻居的面,非要问我怕不怕她。 我被逼得没辙,只好说: 当年夫人新婚,美如菩萨降世,敢问世上,有谁不怕菩萨? 后来夫人生儿育女,就如护崽母虎,敢问世上,有谁不怕老虎? 如今夫人凶恶,如同厉鬼索命,敢问世上,有谁不怕厉鬼?” 贾政闻言,又不由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连连摇头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雨打梨花深闭门。” 那二人立刻连声称赞,都夸贾政文思绝妙。 贾琏不好明说王夫人的事情,只叹息说省亲别院预算超支太多,如今实在找不出钱来继续盖,故此愁烦。 詹光闻言借机道: “哎呀贾公不必烦忧,此乃一时之小坎坷罢了。 省亲别院不仅要盖,而且要往好里盖,毕竟贾公乃是国丈,这都是拿着皇家的钱往皇家身上使罢了,让皇上一个高兴,赏个肥缺下来,就什么都有了。” 贾政连连摇头: “委实是真没处弄银子了。” 詹光故作惊讶道: “我头几日听珍世兄说,不是有几间小铺子要暂时让出去吗?这不就能结局银子的问题了?” 贾政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那铺子都是祖产,万万卖不得的。若真是卖了,日后可叫我怎么面对祖宗啊。” 詹光早将贾政的性子拿捏准确,此时也便顺着他的话头道: “正是正是,祖产是祖宗留下来的,那是万万卖不得的。 可我怎么听珍世兄说并不是卖,而是暂时拿到当铺是押一押,临时做个周转罢了。 想来谁都有个一时不凑手的时候,此时就暂时拆兑一下,过后再赎回来,也就是了嘛。” 说着话,脚底下悄悄踢了一脚单聘仁。 单聘仁早得了詹光的吩咐,赶紧也开口道: “正是这话呢!想尊府里如今出了贤德妃娘娘这样光宗耀祖的人物,又正逢皇上隆恩允许回家省亲,岂有不努力巴结的道理? 如今周贵人的父亲家里的省亲别院已经盖得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在城外盖的花园子也差不多了,咱们家娘娘岂能落后?外间儿可都瞧着呢。” 他俩这一番话说下来,贾政便已经低了头。 詹光趁机道: “尊府里家大业大,哪里就指着这几间小铺子赚多少银子了? 珍世兄也不是糊涂人,贾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若再不放心,我们哥儿俩,再加上程日兴一道儿跟着帮忙盯着,再出不得任何纰漏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贾家闹得还轻 詹光和单聘仁从贾政处出来,顶头正见宝玉领着一群小厮从外头回来,这二人立刻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原来是今儿能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临了还特意告诉宝玉: “老爷给我两个说得心情大好了,这会子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觉呢,世兄放心,必不会叫你过去的。” 宝玉登时也喜笑颜开,正遇见赖大领着银库房的总领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戴良,还有买办头领钱华出来。 赖大赶上来向宝玉笑道: “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写得越发好了,多早晚儿也赏我们几张贴贴? 如今四下里都称赞得了不得,不知多少人还和我们寻呢。说贴了二爷的字,墙上都添光辉。” 宝玉听得心喜,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我得空写给你们就是了。” 说着话,宝玉进去了,赖大却借机朝詹光使了个眼色。 詹光忽然道: “唉哟唉哟,我这肚子忽然疼起来,单兄要不先回去,我得去个茅厕。” 赖大趁机道: “詹先生既然要去茅厕,不妨跟我来,这大门口的,找不到茅厕的。” . 贾府一处背人的转角过道儿里,詹光和赖大正在咬耳朵。 詹光小声道: “老赖啊,那铺子的事情你可得赶紧加把劲儿了,我方才已经说动了政老爷,他既然不会阻拦,那可就剩下珍大爷那一头了。” 赖大道: “这些铺子都是最能赚钱的,我也急着赶紧到手呢,如何会不加把劲儿? 其余剩下的那几个铺面,能持平不亏的就不错了,就扔给他们得了。 为了能顺利摸鱼,这几日我也是想方设法在府里搅浑水,如今就差老太太跟太太、姨太太、薛大姑娘翻脸了,今儿晚上我就找人去闹起来。” . 那边王夫人气呼呼从王熙凤院子里出来,一时心中火大,便干脆让小丫头带路,直奔薛姨妈所居的梨香院来了。 一进梨香院的门儿,正遇上宝钗带着莺儿要往上房内各处监察,薛姨妈正跟在后头嘱咐: “这会子还有些热,你又是个天生来体内有热毒的,叫莺儿多在旁边扇扇子,叫婆子先洒了水你再过去,可千万不要中暑才好。” 王夫人正都听了个满耳,心中愈发喜欢,拉着宝钗的手,连声叫“我的儿”、“我的肉”: “如今可是辛苦你了,奈何除了你,这府里我也靠不得旁人了。” 宝钗端庄笑道: “姨娘这话说得过了。都是咱们自家亲戚,既然如今凤丫头病了不能理事,我们也没有个不帮忙的道理。” 王夫人摩挲着宝钗的手道: “好孩子,难得还有你懂事贴心,可叫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你既要去往上房内各处监察,就正经去罢,别耽误了回来吃晚饭,做事也要懂得保养自己,别人凤丫头似的糊涂。” 看宝钗带着莺儿施施然去了,王夫人这才跟薛姨妈说起今日贾政意欲向薛姨妈开口借银子、被自己立时就回绝掉的事情: “我们老爷是什么人?如何想得出这等馊主意? 果然被我一逼问,他说是大老爷的主意,你想想,大老爷是个混人,会有脑子想出这等缺德主意来? 我掐着手指头一算,就知道是凤丫头在背后搞鬼。 她那副心思,算计别人还算富裕,拿来和我斗法?瞎了她的狗眼!她的本事还是我教出来的呢!” 薛姨妈皱眉道: “这法子可够狠的,可不是让我们母女在这里两头吃亏的事情?” 王夫人冷笑道: “你放心,有我在,她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头前儿我让来旺儿坑了她在外头放的印子钱,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毕竟真休了她,咱们王家脸面上也不好看。 谁想到她竟然还不知好歹,还敢算计到我头上,这可就别怪我绝情绝义了。” 薛姨妈摆手道: “也不用那么费事。 你也说了,当家三年狗也嫌,她当家这几年,除了哄老太太高兴,上上下下没人说她的好儿,连她正经公公婆婆都嫌她。 之前她之所以赫赫扬扬的,那不过是因为太太让她管家,自打她不管家之后,太太瞧瞧,这府里还有谁拿正眼瞧她?我听说,连赵姨娘都去她屋里闹过,她一点儿辙都没有。 她就是太太的一副爪牙,没了太太给她权力,她就什么都不是,她要是死活想不明白这个,那她就真真儿是她自己糊涂,倒霉了也怨不得旁人。 我还是觉得,跟她较劲儿都是白耽误功夫,不如赶紧把宝钗和宝玉的事情定下来是正经。” 王夫人叹息道: “我何尝不想啊?说起这事儿,也是我恼恨凤姐儿一个的原因。 她之前就一门心思地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要撮合宝玉和林家的那个丫头。 我让她压着琏二,把林家的姑娘送回林家就罢了,结果那混账琏二怎么又把那丫头给带回来了? 而且林如海又没死,老太太就更希图着要让宝玉娶了林家的姑娘了。此事啊,还是得让娘娘出头才成,看老太太还敢抗旨?” 见薛姨妈连连点头,王夫人又道: “上个月初六的时候我进宫去,娘娘又说如今做了凤藻宫尚书,挑费越来越大,让我想法子再帮衬她些。 我自己的体己已经都送进去了,还不够,幸而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是个贩古董的,我拿了几件陪嫁卖了两千银子,这才赶着二十六把银子送了进去。” 薛姨妈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开箱子寻了一阵子,也拿出两千两银票递在王夫人手里: “娘娘一个人在宫里不易,咱们一家人,也该为娘娘出一份力。” . 至晚间,宝钗回来,薛姨妈与她说起此事,宝钗不悦道: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咱们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由着她一回一回地要?” 薛姨妈无奈道: “都到了如今这个份儿上,咱们也给了几回了,难不成这时候打退堂鼓?那咱们可亏大了。 其实你姨妈对你也算不坏的,为了给你留着这个位置,她把大儿媳妇都得罪了。 你想想,珠大奶奶给贾家二房生下长孙,可年少守寡至今,你姨娘却对她不理不睬,得个空子还要寻她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姨娘看不上她? 你姨娘说过,她的这个家,必须还得是咱们王家人的血脉才能当的。” 宝钗闻言,一阵冷笑: “她有这些心思,不如好好教教她的宝贝儿子。今儿我见他竟然追着琏二哥屋里的晴雯要嘴上的胭脂吃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姐要嫁北静王 薛姨妈一向最惯孩子,从薛蟠到宝钗都是从小疼爱娇惯到大的。后来自打见到宝玉,见他人出落得模样好,脾气好,尤其又被捧得如贾家的凤凰一般,薛姨妈自然也是极为娇惯宝玉。 此时闻言,便替宝玉说话道: “你是个懂事的,又会管家,又善经营,人又聪颖,八面玲珑,宜室宜家,你姨娘都说,把这府里都交到你手里,她才放心呢。 宝玉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爱红的毛病,从小到大老也改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既然瞧见了,如何不开口劝劝他?你若开口,宝玉没有个不听话的道理。” “我又不是她的妈。”宝钗在外面装了一天的贤淑大度,回家来也懒得再装,朝外面叫,“莺儿倒茶来。” 莺儿原本听她们母女说体己话儿,便在外头和小丫头子赌棋子儿玩。正又赢了十个大钱,心里正喜欢,忽听宝钗叫她,便追着几个小丫头都把输赢的钱都要干净了,将大钱个个数了一遍,这才揣起来,忙不迭跑进来给宝钗倒茶。 宝钗拿起茶来喝了两口,又让莺儿出去,才道: “妈,这烦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若是进宫了,我如此四下里花尽心思讨人喜欢也罢了,好歹是为了巴结皇上。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外人不知晓,妈天天跟姨娘说话还不知晓?贾家如今早就不比从前了,外头看着好,里头寅吃卯粮,咱们攀这个亲干什么?” 薛姨妈见宝钗面色厌烦,赶紧哄她道: “我的儿,这不也是没了法子? 头前儿进宫不成,我这里也托人想将你送进王府去,奈何咱们家早先虽是皇商,如今却只是挂个虚名,人家一查就都知道了。 何况你哥哥又是出了事的,就是想把你送进去做正经二房,人家也不肯啊。 若只是送进去做小妾,又只有西安郡王府里答应,可西安郡王今年已经快七十了,正室也还在,小妾十几个,儿子早生了十四个了,你进去做了小妾也熬不出头啊。” “北静王呢?他是铁帽子王,人又年轻,给他做小妾我也乐意,若是实在不成,做奴婢也行,我必能想法子上位。 凭我的本事,没有我哄不住的王妃,也没有我拿不下来的男人。” 宝钗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只要是真有权势、真有本事的男人,我宁可给他做小。” 薛姨妈听得心疼,眼泪簌簌而下,哭道: “这可使不得啊。 你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懂得给人家做小做奴的难处? 常言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贾家再不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船烂还有三千钉,一二十年的富贵总还是有的。 你且想想,有了这一二十年,有了贾家这个靠山,你哥哥的生意也就做起来了。只要咱们薛家恢复了元气,你在贾家还不是横着走? 你且不要说赌气话,去哪里能如这里有你姨娘做靠山舒心? 你也知道,你姨娘心里就只有一个宝玉,恨不得将这所有的富贵都给他一个。你想想,你嫁给宝玉,这些富贵不就都是你的?” . 宝钗知道自己说的不过是气话,她也明白,自己若真是混迹于一群丫鬟出身的女子当中,自己倒未必显出优势来。 一声叹息,宝钗又道: “姨娘能给宝玉什么?荣国府的爵位是大房的,有贾琏摆在那儿呢,如何会轮到宝玉? 荣国府的这些爵产,按道理也该给二房长孙,有贾兰和他娘在,也照样轮不到宝玉身上。 妈啊,要不你跟姨娘商量着把凤丫头休了,让我给琏二当填房得了,我比凤丫头有手腕,必能拿捏住琏二的。” 薛姨妈连连摆手: “你可不能糊涂啊,你姨娘这辈子的指望就都在宝玉身上了,为了宝玉,她可是不惜一切的。 你嫁给琏二有什么用?琏二能听你姨娘的话?这府里如今是在你姨娘手里,就迟早都会到宝玉手里。” “可宝玉是个废物啊。”宝钗一想到宝玉就心烦,“还有他身边那个袭人,装得挺正经,其实身上一股骚味儿,我看了就讨厌。” 薛姨妈赶紧哄她: “那等你一过门,就直接把袭人打发了,卖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看宝钗心绪好了些,薛姨妈这才叫小丫头赶紧摆上饭来: “也是苦了你了,天天吃了饭还得去巡查。” 宝钗没情没绪道: “也不过是每日里陪着她们演个戏罢了。 妈妈没瞧见不知道,我夜里巡查坐的那轿子,只开着两边小帘,前头的大帘子是一定不打开的。 倒不是我怕着了风,是怕前头有些神神鬼鬼的人避不及,万一叫我撞见了,你说我是管还是不管? 这样挂着帘子,只要我看不见,大家就都过得去,也就罢了。 他们府里的这些事,早都是烂透了的,谁爱管谁管,那些婆子她们爱赌就赌去,我可不干这得罪人的事情。 我只图别牵涉到咱们家就好,就是那些什么赌钱、偷东西的破事,只要这几日不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到时候也还是都算在凤丫头的头上也罢了。” . 王夫人去后多时,凤姐儿才缓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拉着平儿拼命地哭。 平儿吓得赶紧关严实了门窗,不住地劝凤姐。 好容易凤姐渐渐平息了,拉着平儿正要说心里的委屈,就听得院中有人气恨恨骂道: “环儿再不济,也是个正经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道理! 老爷都同意了要给环儿的女人,怎么就有奴才敢抢先动手?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 原来近日王夫人见屋里的彩霞年满十八岁,生得也愈发妖乔,唯恐她带坏了宝玉,便开恩将她打发出去,由着她父母给她随便选个女婿婚配。 可巧王熙凤的陪房来旺儿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了,也早就看上了彩霞,便让来旺儿去说亲。 彩霞一来早已将身子给了贾环,二来又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心中百般不肯。 十分焦急之下,彩霞便趁着天黑,叫她妹子小霞进二门去找赵姨娘帮忙。 赵姨娘早瞧着彩霞不错,又是一颗心火热要贴给贾环的,也巴不得将彩霞给贾环做了屋里人,给自己多个膀臂也好,便支使贾环去找王夫人讨要。 偏贾环近日正与彩云打得火热,又早已腻烦了主动贴上来的彩霞,便拖延着只不去。 彩霞心急,便再三让她妹子来寻赵姨娘。赵姨娘便在某夜找个机会说动了贾政。 贾政也分辨不轻彩霞到底是哪个丫头,转头就跟王夫人说了此事。 王夫人闻听,立时猜得是赵姨娘在背后教唆,又刚好听来旺儿说他儿子看上了彩霞,立时便允准了。 来旺儿有了仰仗,便找到彩霞的父母,死压着把亲事说成了。彩霞父母一来不知彩霞已经将身子早就给了贾环,二来也贪图来旺儿家的彩礼,便应下了这门婚事。 彩霞得知,死也不依。 彩霞父母便说来旺儿是王熙凤的陪房,万万惹不起的,若是给王熙凤知道说瞧不起她王家人,只怕彩霞一家子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 彩霞心急之下,又叫她妹子去找赵姨娘,说是王熙凤故意要拆散她和贾环,所以死压着她父母要强娶她。 第三百五十三章 骂上凤姐的门 赵姨娘自认为得了贾政的话,腰杆子硬了不少。 昨夜彩霞的妹子又来求她想法子,偏偏贾政被王夫人请过去,赵姨娘没得空子与贾政说,便又与贾环唠叨。 贾环早烦了彩霞,便道: “不过是个丫头,又大了我好几岁,谁稀罕她?借这时候丢开手正好。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给我。” 赵姨娘恨贾环不争气,第二日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和做粗活的夏婆子说起来。 夏婆子早先曾被王熙凤革去过一个月的银米,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听了这话,趁机拱火道: “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算什么事? 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 还不是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 如今又有老爷的话在前头,快把这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你老把威风抖一抖,正好杀一杀那位的威风才是。” 赵姨娘想上回自己得了薛大高人指点,去王熙凤院子里为了月钱的事情打上门闹了一通,事后王熙凤也只是吃了个哑巴亏,并没有敢去和老太太、太太说起。 想到此,赵姨娘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又一路闹到了王熙凤的院子里。 “主子看上的东西、瞧上的人也有奴才敢来抢,这院子里还有没有人懂规矩?” 赵姨娘从一进院子,就一路骂进屋来,指着凤姐道: “你房里的奴才敢顶撞老爷的话,可不是要造了反了? 我告诉你,老爷头前就发了话要将彩霞给了环儿的,你倒敢让你的陪房强娶了彩霞,你眼里还有没有老爷?” 凤姐原不知此事,但见赵姨娘又闹上门来,早已气得面如金纸,照脸一口唾沫,破口大骂道: “呸!黑心的种子! 这府里有没有规矩,你头前儿也做了这十几年的下人,你会不知道?你要是个不懂规矩的,这府里管事的人都是瞎的?皮不揭了你的! 这会子倒跑到我这里大呼小叫来了,我这屋里也是你狐媚子霸道的地方? 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也难怪一家子上下没人正眼瞧你!” 赵姨娘这回没得高人指点,口齿上登时就跟不上了,只仍旧道: “环儿看中的女人,老爷也答应了,你倒敢叫你的陪房强娶了去?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熙凤知道赵姨娘说的是彩霞,却不知她说的“你的陪房”是谁,只是她一贯性子好强,便强撑脸面,咬牙叉腰道: “娶了也就娶了,一个丫头罢了,怎么你还要我去叫了彩霞的娘进来,让她退亲不成?” 平素她只要一强硬,对方往往都软了下去。 不想赵姨娘知道凤姐儿如今没了老太太和太太在背后撑腰,哪里还会怕她?也叉腰逼上来: “你还说对了!你就得去把亲给我退了!奴才就得听老爷的!” 王熙凤向来霸道,从未遭遇被人家如此逼迫,一时倒应不上来这句话,怒气攻心,只啐道: “下作黄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岂料赵姨娘忽然扯开嗓子大喊: “你骂老爷什么! ‘下作黄子’? 你竟敢骂老爷是‘下作黄子’!我要去找老太太说一说!” 她如此一闹,凤姐的脸儿登时就又青又黄,竟只讷讷了一句: “我没有骂老爷。” 她这气势一矮,赵姨娘登时愈发得了意,指着屋外一众人道: “他们可都听见了!说瞎话的天打雷劈!” 平儿见凤姐吃亏,赶忙上前赔笑道: “都是自家人,赵姨奶奶有话好说……” 话没说完,就被赵姨娘劈面啐了一口: “我自己是半个主子,我心里明白,你是什么牌面? 连个‘姨娘’还没熬上呢,这儿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上来说话?” 平儿闻言,登时羞得满面通红。 赵姨娘这一句话,直直扎在了平儿的“死穴”上——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贾琏的“妾”,可偏偏这几年来王熙凤只许她做“通房大丫头”,所以她的身份便始终只能是“平姑娘”,而不会是“平姨娘”。 赵姨娘见平儿也败下阵去,更觉自己神勇非常,叉着腰骂四下里指点着道: “你们欺负人也欺负得够了,如今连老爷都不放在眼里,想骂就骂,这是要翻天啊!好啊,既然你们都不要脸了,咱们就到老太太那里去说道说道!” . 正此时,听得背后一声森然的咳嗽声: “我这屋里是菜市场么?”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贾琏闲闲踱进来,进屋一皱眉,显然十分不悦。 赵姨娘登时气焰陡降,赶上来赔笑道: “原来是琏二爷回来了?” 贾琏也一点头: “原来是赵姨奶奶过来说话了?这嗓门儿也忒豁亮了,我在院儿外头就听见了。” 赵姨娘看贾琏脸色不善,不敢再闹,只皮着脸笑道: “只是想跟二奶奶说说彩霞的婚事而已,说高兴了,声儿就大了。” 贾琏一点头: “哦,说的是太太屋里的彩霞啊?我还当是彩云呢,那丫头手脚不大干净,听说,太太屋里丢了的玫瑰露就是她偷出去的吧?” 他闲闲几句话,把赵姨娘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玫瑰露是金贵物儿,王夫人平素里只给宝玉,赵姨娘看了恨在心里,因见彩云与贾环有了首尾,便央告彩云偷出玫瑰露给贾环。 后来见彩云果然偷出了玫瑰露,赵姨娘便又唆使彩云去偷拿了王夫人屋中的不少东西,大到人参燕窝,小到金银豆子,每每偷来都送给贾环拿去外头换钱回来。 赵姨娘赶忙道: “这个我不知道,都与我无关。” 贾琏坐在主位的椅子上,冷笑道: “赵姨奶奶要到老太太那里去说道什么啊?刚好,一道儿连彩云的事情都审问清楚了,也是好事。 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赶出去的赶出去,大家安心,是不是啊赵姨奶奶?” 赵姨娘一想到彩云若是把替自己偷了那许多东西的事情招认出来,顿时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连连摆手: “不……不如算了吧,老太太近来身子也不好。” 贾琏眼睛忽然一凛: “我这屋子,是谁想来闹就闹的地方? 闹够了,说一句‘算了吧’就想了账,有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赵姨娘没了主意,吓得直哆嗦: “这……琏二爷……我一时糊涂……” . 自打贾琏一进门,平儿便长出了一口气——当家人回来了,总算是有了主心骨。 此时见他轻轻松松两句话就镇住了赵姨娘,不由心中又喜又悲,拉着凤姐儿的手,悄悄地摇晃。 凤姐此时早已彻底颓了,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一箭三只沙雕 话说这彩云本就是个人品不佳之人。 早先她见彩霞喜欢贾环,时时处处都只在意着贾环,连宝玉拉着手与她亲近都不搭理,心中甚是瞧不上彩霞——有宝玉这等活凤凰不巴结,倒去追着贾环烧冷灶,这彩霞可不是个大傻子? 可过没多久,彩云见赵姨娘也赶着来拉拢彩霞,说要将彩霞说给贾环做妾,彩云登时心里就起了火。 贾环再不得宠,也是个爷,给贾环做妾,可不比以后配给个小厮当媳妇强多了? 再细一算计,果然宝玉早已被一众美女围了个严严实实,想给宝玉做妾实在是难上加难,登时咬牙深恨:原来这彩霞竟是个如此有心计的! 彩云比彩霞小两岁,也比彩霞略有些姿色,更比彩霞有心计得多。她悄悄跟踪彩霞,得知贾环和彩霞还没有风月之事,便略施小计,寻个空子将贾环勾引至东小院,成其了好事。 贾环在彩云身上尝到了甜头,转头便把彩霞丢在了一边。 赵姨娘一见自己儿子竟然成了王夫人手下两个得力大丫头的“香饽饽”,心里得意非常,自然要趁机拿捏拿捏,看这两个丫头谁肯巴结自己。 彩霞胆小老实,只敢悄悄给赵姨娘送些讯息,彩云却是胆大,时不常地从王夫人屋里偷些原本都是玉钏儿管的东西来“孝敬”赵姨娘。 后来,玉钏儿清点东西的时候发现短了数目,急得直哭,私底下悄悄问彩云。彩云若实话实说,大家私下里隐瞒了也罢了。 谁料这彩云一见事发,不但死活不应,反而立刻诬赖说东西都是玉钏儿自己偷了去的。 二人闹将起来,正好被巡查至此的宝钗见到,便又做了个“和事佬”,哄着二人先不要闹腾得阖府皆知便罢了。 玉钏儿老实,听了话就真的闷头不言语了。 岂知这彩云倚仗着与贾环有私情,想着贾环的亲姐姐探春如今正掌权,自己又是替探春的亲娘赵姨娘偷拿的东西,探春无论如何也会向着她,刚好趁机除掉玉钏儿。于是彩云竟然跑到探春、李纨面前,当众告发了玉钏儿,说她监守自盗。 事情被揭了盖子,探春、李纨不得不管,可又弄不来此事,便找平儿来说事。 . 贾琏之前听平儿说起过此事,此时便要借机给彩云和赵姨娘一个教训,便道: “姨奶奶也别闹了,既然赵姨奶奶说了,这是老爷让将彩霞给环儿的,那就按姨奶奶的意思来就罢了。 来人,去叫了来旺儿和彩霞、彩云的爹娘,现在就进来说话。” 赵姨娘不知贾琏到底要做什么,又不敢拦着,只扎叉着两手,在地上来回转磨。 不多时,来旺儿和彩霞、彩云的爹娘都赶了来,跪了一屋子。 贾琏笑道: “赵姨奶奶说了,老爷发下话来,要将彩霞给环儿做屋里人,那彩霞就不能再私下定亲了。 如此一来,今儿咱们就把话说清楚,来旺儿和彩霞的父母都在这里,正式就把亲退了。” 来旺儿岂能甘心丢了个儿媳妇,赔笑道: “琏二爷,小的儿子今年十七了,还没有个女人,既然太太开恩,已经将彩霞赏给我们小子做亲了,我们如何敢违拗了太太的意思?” 贾琏心里一个冷笑: 这王家的奴才,拿着王夫人逮谁压谁,这是个个都要成精啊。 于是笑道: “老爷的话我们不敢违拗,太太的话我们也不敢违拗,所以这才叫了彩云的爹妈来,主子给你们做媒,你们今儿就把你儿子和彩云的亲事定下来。” 来旺儿一听这话,想来彩云这几年出挑得比彩霞还好看,又比彩霞还小着两岁,人也伶俐,登时欢喜答应下来: “多谢二爷恩典!” 彩云的爹妈早听闺女说与贾环有了首尾,满心想等着闺女做了贾环的小老婆,一家子好跟着沾光。 却不料此时被贾琏一个焦雷打下来,自家如花似玉、精灵透顶的闺女竟然要嫁给来旺儿那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的不争气儿子,满心都是不愿意。 可偷眼瞧见贾琏不容置疑的神情,听着又是老爷、又是太太的说法,也不敢违拗,只得心不由意地满口答应。 . 待来旺儿和彩霞、彩云的爹娘磕头出去了,赵姨娘一见这是个空子,赶紧也趁机跟着他们一道儿,逃出了贾琏的院子。 平儿瞧着她狼狈跑出院子的背影,合十道: “阿弥陀佛,可算是弄走了她。” 转身向凤姐道: “二爷这一招实在是厉害,又省得白糟蹋了彩霞那个老实人,又惩治了彩云那个黑心小蹄子。” 凤姐仿佛是抽走了魂儿一般,低头只是不语。 贾琏也不逗留,转身就出屋,又回自己的小书房去了。 . 却说赵姨娘脚不沾地跑回到自己屋里,摩挲着胸脯子,抓起茶碗大大灌了两口,才算定住了魂儿。 丫头小吉祥赶紧跟进来,说晚饭送来了,问赵姨娘可要现在摆下。 赵姨娘随便一挥手:“摆上摆上。” 忽然发现贾环没在屋里,便问小吉祥: “你环三爷呢?” 小吉祥撇撇嘴: “还不是跟彩云跑去东小院子里了。” 赵姨娘拍着大腿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跟那个彩云勾搭什么啊!没的叫她到时候连累我们母子,才是亏死了呢。” 正说话,贾环怒冲冲一头撞进来,进门就冲赵姨娘摔手吼道: “好好的,我正和彩云好呢,怎么她娘来找她,说已经将她许给了来旺儿的儿子? 还说原本来旺儿的儿子要说的是彩霞,怎么是你硬要说是老爷的命令,非要将彩云换了彩霞? 我早就腻了彩霞,她嫁人去岂不正好丢开手?如何倒要把我正稀罕的彩云给换了去?你什么意思?” 赵姨娘在贾琏面前闹了个好没意思,此时又给儿子贾环质问,登时如同被戳了肺管子,便喊说: “呸!我把你这下流没刚性的!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蹬摔娘。眼下人家要把你的彩霞配人,你敢去放个屁? 要不是你娘替你争一个丫头回来,你还能有个什么?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有人怕你呢!你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 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跺脚气道: “你这么会说,又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做大太太,倒要叫我做个庶出的天天丢人现眼? 你瞧瞧宝玉过得什么样儿?我过得什么样儿?你若没那个造化,何必要将我养在身边?我若是也跟三姐姐一样,养在太太身边,称呼太太做母亲,叫你做姨娘,太太会只让我用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 你见天儿只调唆了我去太太面前说这说那,你看人家可搭理我?你有本事天天留着老爷在你房里睡,倒不能多吹吹枕头风?倒要我去上赶着折腾?” “你这没造化的种子,王八生的蛆心孽障!”赵姨娘气得口不择言,只指着贾环大骂不休。 贾环也指着她娘耍混道: “我就是王八生的也认了,反正你去给我把彩云换回来!要不我就去找琏二嫂子,说东西都是彩霞偷来给我的,还是你逼着我拿出去卖钱的,你细想去。” 这屋里闹得正凶,忽听外头有王夫人遣人来问: “太太听这院子里闹腾,叫过来问问是怎么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宝玉要亲晴雯 赵姨娘还没疯,知道她自己惹不起王夫人,赶忙赶出去赔笑道: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我和环儿今儿都吃多了辣椒,说话的嗓门儿比平日大了些,这会子在屋里说笑话,声音就大了些,我们这就不说了,请太太别担心。” 等她打发走了来人再进屋来,贾环的嘴撇得已经像二五八万了: “这两面三刀的本事,我还真是服了你。” 赵姨娘摆手道: “罢了哟罢了哟我的祖宗,彩霞就彩霞吧,给你一个就比没有强。 你也说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丫头给你,若是再闹腾,还不知出什么事呢。这上头一尊尊的都是惹不起的神,咱们是压在下头的小鬼儿。” 贾环闻言,也只得作罢。 可喜至晚间,贾政过来了,赵姨娘兴头头地百般殷勤,顺便说了许多宝玉近日一直没念书的话儿。 . 宝玉并不知平白无故有人在背后放冷箭,他今日在贾母处,见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晴雯,很是喜欢。 后来见晴雯在鸳鸯房里正专心致志绣花,宝玉便如同素日对鸳鸯一般,把脸凑到她脖项边,闻她身上的粉香。又见她脖颈白腻不在袭人之下,禁不住便想要用手摩挲。 晴雯惊觉,一巴掌敲在宝玉手上: “放尊重些。” 她如今虽得了老太太的优待,却还不是贾琏的屋里人,不好拿贾琏做挡箭牌。 宝玉早跟丫头们腻惯了,嬉笑着仍旧凑上去,只不住地涎皮笑道:“好妹妹,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晴雯躲了两回,都没躲开宝玉笑嘻嘻的腻歪,心中早烦了,转头问宝玉: “你当真要吃?” 宝玉喜之不尽,连声应着“要吃要吃”。 于是晴雯起身问鸳鸯道: “鸳鸯姐姐,借我胭脂用用,回头再买新的还你可好?” 鸳鸯也早见惯了宝玉的德行,以为晴雯是给他腻不过,这才要擦胭脂给他吃,便过去从桌上取过自己的胭脂盒子,递上来笑道: “我这胭脂也是宝二爷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又干净,颜色又好。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剩下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晴雯点头道: “回头告诉我做法,我照原样做给姐姐就是了,必定比这个还好。” 说着话,已经接过盒子,递在宝玉面前: “吃罢,这一整盒子呢,一点儿不许剩下啊。” 宝玉愣了,讷讷道: “我想……吃妹妹嘴上的……” 晴雯冷冷怼了一句: “我还想吃天上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呢。” 说罢,也不再搭理宝玉,收拾了刺绣的东西,跟鸳鸯道别就走了。 . 宝玉前番腻着鸳鸯要嘴上胭脂吃的时候,都是一手摩挲着鸳鸯的脖颈,直接扭股糖似的黏在鸳鸯身上,死活也不肯下来,一直到将鸳鸯嘴上的胭脂吃干净才罢休。 鸳鸯叫袭人来劝,袭人围着宝玉打转也只没奈何: “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才罢哟我的小祖宗?” 此刻见宝玉狠狠吃了个瘪儿,鸳鸯不由笑道: “阿弥陀佛,可算是老天开了眼,你这‘混世魔王’,如今也遇到‘降魔天尊’了。” . 宝玉手里托着一盒胭脂,一直没情没绪,至晚间,早早就躺下要睡觉。 外间屋里,丫头麝月正拉着秋纹说闲话: “你听说了没?今儿赵姨奶奶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又去琏二奶奶屋里闹了一回呢。” 秋纹叹息道: “真冤孽,琏二奶奶如今失了势,老太太、太太都不待见她,琏二爷也已经连她的屋门都不进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连赵姨奶奶都敢闹进她院子里撒泼了?” “可不是这话?只是啊,没想到琏二奶奶麻了爪,琏二爷倒厉害了。 只一句话,就从来旺儿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救下了老实丫头彩霞,让她给环三爷当了屋里人,还把偷太太屋里东西的彩云给扔了过去,也算是整治了那个手贱不要脸的小蹄子。” 秋纹闻言恍然道: “我说呢,敢情那边环三爷跟赵姨奶奶闹了个天翻地覆,原来是为了丢了彩云啊。” 麝月撇嘴道: “赵姨奶奶这回可是吃了个爆亏呢,弄了个里外不是人,只便宜了彩霞那小蹄子了。” 秋纹心里有些羡慕,嘴上却鄙薄道: “有什么便宜的?你不瞧瞧环三爷的为人?头前儿刚一跟彩云勾搭上,转脸就不搭理彩霞,这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到这里,忽听有人来敲门。 . 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小鹊,问她什么事也不说,直往房内来找宝玉。 袭人正在里间床边陪着宝玉说些体己话儿,见了小鹊问什么事,小鹊只向宝玉道: “我是来给宝二爷送信儿的,方才我们奶奶在老爷跟前说了二爷许多不读书的事情,可千万仔细明儿老爷要问你话。” 宝玉登时如遭五雷轰顶,人都傻了,连小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 因怕明日贾政考问,宝玉只得披衣起来读书,可偏偏拿起这本,发觉一大半是夹生的,再拿起那本,更是一大半早就忘了的。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把个宝玉急得,恨不得能将几大摞书都吃下去才好。 . 宝玉正急得百爪挠心,忽听有人大喊: “可了不得了,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 宝玉正苦不堪言,趁机便装作受了惊吓,命人赶紧去上房里取安魂丸药来治病。 贾母听说宝玉吓得浑身发热神志不清,登时急得亲自来瞧。 又命管家赖大带了一众管家男男女女,阖府上下点起灯笼火把,四下里清查,不仅将各上夜人仔细搜查,连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也查了一遍,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又叫各房清查各自的人口物品,各处也都说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日,贾母放心不下,将赖大夫妻叫了进去,仔细叮嘱一番,叫务必仔细查清楚,赖大夫妻恭顺低着头,却偷眼瞟着王夫人。 王夫人心下明白,如今府里管巡查的乃是自己的外甥女宝钗,赶紧替她开脱道: “此事一直在查呢。宝钗拿孩子仔细,一早就发现了这些事情,只是这些日子我连日不自在,她独个儿戒饬过下面人好几回了,近日已经好些了。” 贾母见王夫人开了口,不便给她面上难堪,只得嘱咐几句,暂时作罢。 . 翌日下半晌,有南安太妃来到府里做客,贾母自然要摆宴招待,叫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一众人等来作陪。 晚间宴席散后,送了南安太妃走,尤氏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子话,又帮着料理了出入大小器皿的事务,至定更天才走回东府。 出角门的时候,竟然见角门灯火通明,大敞四开,尤氏担心火烛,便命小丫头炒豆儿去叫守夜班的婆子。 炒豆儿进班房一瞧,竟没一个人影儿,赶紧回来告诉尤氏。 尤氏大惊,角门竟然大敞四开无人把守,且油灯蜡烛都无人看守,一旦进贼或是着火,如何使得? 第三百五十六章 吵架赌博偷情 尤氏赶忙命炒豆儿去传管家的女人来说话。 谁知到了二门外的管事女人议事取齐之所一瞧,见这些上夜打更的女人竟然连门都忘了关,就已经开了个夜局解闷,由薛家的一个婆子做头家,骰子、牌九都已经上了场。 一旁还有两个婆子,正在将今日酒宴吃剩的菜肴分到盘子里,一面还有人吆喝着再去弄些酒来配着吃,更有人还招呼着将里面的婆子也叫出来一道儿赌钱。 炒豆儿便大声问: “哪一位管事奶奶在这里?东府大奶奶立等一位奶奶过去,有话吩咐。” 那赌钱的没人搭理,分菜肴的两个婆子也懒得搭理。 炒豆儿跑到两个分菜的婆子身边,又大声问了一遍,那婆子翻了翻眼睛道: “管家奶奶们都跟着薛大姑娘巡查去了,不在这里。” 炒豆儿便道: “你们去传一个过来,东府大奶奶还在那边等着呢。” 那婆子今夜一开局就连输了几吊钱,心里正烦,又觉得尤氏是宁国府的,不管荣国府的事情,便狠狠白了炒豆儿一眼: “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自管再去找传人的去,别平白使唤我们。” 炒豆儿气道: “你哄那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哪回传话赏东西的时候,你不是狗颠儿似地跑在第一个?” 那婆子被抢白一句,登时羞恼成怒,啐着唾沫骂道: “扯你的臊!如今是各家管各家,我们府里的事,有我们这头的薛大姑娘当家,有管家赖大爷执掌,不与你相干,还轮不着你来挑拣我们府里的不是! 你那老子娘在你们那边管家爷们跟前狗颠儿屁股似的德行,你还没瞧见哩。” 炒豆儿气白了脸,跺脚道: “这话说好!我回给我们奶奶去!” 那婆子在她背后啐道: “快去罢!去慢了怕你那告状的话儿凉了!” . 尤氏正一个人站在角门口等着,刚好周瑞家的去找赵姨娘说闲话,从此路过。 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她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又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主人都喜欢她。 此时一见尤氏,登时满笑容上来搭话。正此时炒豆儿气呼呼跑来,将方才那些婆子的行径都说了。 周瑞家的立时便上前道: “唉哟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偏生我不在跟前,若我在跟前,且打那糊涂老妈子几个耳刮子再说。” 尤氏叹道: “周姐姐,这里头的道理你自然都明白,这早晚了,对外的角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 我不过要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炒豆儿去叫管事的,竟然也叫不来,这还了得?” 周瑞家的连连点头称是,因怕尤氏说给老太太,便哄着尤氏道: “奶奶不要生气,今儿老太太也乏了,等过两日,我去告诉管事的,抓了那不懂事的婆子,打她个臭死,好好给奶奶出气。” 尤氏正要开口,可巧儿赖大家的又正好出来,见尤氏气色不好,便问什么事情,尤氏便说了。 赖大家的赶着道: “珍大奶奶万金之躯,也跟着劳乏了一日了,黄汤辣水都没吃,如何还禁得住生气?” 说着话又推炒豆儿埋怨道: “你这孩子也不懂事,那些糊涂老嬷嬷的话,如何该学舌回来气大奶奶?做下人的,多尽心尽力地哄着主子欢喜还不得呢,说这些糊涂话做什么?” 周瑞家的也连连点头: “这才是正经好话!且请珍大奶奶到太太房里说说话儿得了,别被这些不懂事的人气着。” 说着话,拉着尤氏就走,赖大家的挥手打发了炒豆儿: “这里没你的事了,且出去歇息。” 便赶紧追周瑞家的去了。 . 炒豆儿心中委屈,便坐在一旁的花牙子上哽咽了起来。 鸳鸯拿着老太太的抹额去找晴雯,路过此处听见哭声,找来一看竟是炒豆儿,便问怎么回事。听炒豆儿说了前因后果,又着实安慰了她一番。 临分手时候,见炒豆儿也不曾提灯笼,便将自己的灯笼给了她,让她回东府去了。 鸳鸯独自一人,脚步又轻,手里又没有灯笼,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出,谁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把鸳鸯吓了浑身寒毛倒竖。 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正抱在一处,一见她来,那二人拖着衣裳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 鸳鸯眼尖,趁着月色,瞧出二人当中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正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鸳鸯只道司棋是和别的女孩子出来玩耍,便笑叫道: “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把你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也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玩不够。” 她不过一句玩笑话,谁知贼人胆虚,司棋也顾不得身上衣裳还凌乱,就急急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求道: “好姐姐,千万别嚷!那是我表弟,如今跟着小蓉大爷的,求鸳鸯姐姐救命!” 一面叫那小厮出来,那小厮一边系着裤带,一边两腿哆嗦着出来,一见鸳鸯,立刻磕头如捣蒜。 鸳鸯顿时明白他二人在做什么,反羞得面红耳赤: “要死的,这人是东府里的小厮,怎么进咱们内宅来了?” 司棋只是哭道: “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鸳鸯跺脚道: “快叫他出去,不要再来了,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司棋这才松开手,急急让他表弟赶紧跳墙出去。 . 鸳鸯吓得心内突突的,到了凤姐院内打了个招呼,再到晴雯屋里,脸上犹是红红的。 进屋见贾琏正在灯下教晴雯认字,鸳鸯拿出抹额,交代了贾母的吩咐,便要离开。 贾琏见她神色不对,便借口有事出去了。 晴雯何等伶俐,见贾琏给了空子,便拉着鸳鸯细问,得知了这一路的惊魂,拉着鸳鸯的手道: “自古有云:‘赌生盗,奸生杀’,奸盗相连,关系人命,姐姐可要小心。” 鸳鸯吓得瑟瑟: “那可怎么好?我回去这一路上,都是背静处。” 第三百五十七章 凤姐下跪捧茶 却说贾琏从晴雯屋里出来,正要走进自己的小书房,忽听得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赶上来,回头一看,正是平儿。 贾琏笑道: “什么事情这么急?黑乎乎的,当心滑脚摔了。” 平儿追上贾琏,低声道: “二奶奶叫我在这里等二爷,我都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你站了快一个时辰了?有什么事?怎么不进屋找我?” 月光下,平儿清俊的瓜子脸仿佛落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被月光映得益发澄澈晶莹,让贾琏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 平儿也觉察出贾琏目光里的柔和,心中小鹿乱跳,却是赶忙稳住心神,说出凤姐让她说的话: “二奶奶说,二爷若是在晴雯姑娘房里,就不叫我进去打扰。” 贾琏瞬间沉下脸: “她叫你来说什么事?” 平儿听出贾琏语气中的冷淡,赶忙抬头道: “二爷,二奶奶知道错了,只是她实在拉不下脸来认错儿,这才叫我来说一句:她知道二爷说的都是对的,她如今也很是后悔。 头前儿是她想岔了,以为只凭着娘家的势力和老太太的宠爱,就算是当了人尖儿了。 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二爷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想跟二爷……讲和。” 贾琏冷冷道: “她想说什么话,让她自己来找我说,什么都支使别人,那还要她做什么?” 说罢,就径自转身进小书房了。 . 平儿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贾琏却是毫不避讳,这院中的丫鬟婆子都听在了耳里。 最近这院子里原本趾高气扬、压人一头的“二奶奶党”一伙儿算是成了霜打的茄子,倒是原本大受欺负的“琏二爷党”大占上风。 此时众人个个都猜出了这是王熙凤在示弱,也听到了贾琏的不屑,心中不免都感叹: 唉——风水轮流转,凤姐要完蛋。 . 平儿见贾琏态度强硬,赶紧回屋来见凤姐。 凤姐一手还抓着窗角,已经瘫坐在了炕上。 一见平儿,凤姐一把拉住她的手,咬着手帕哭道: “他的心就那么硬?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竟是一丁点儿都不念夫妻情分啊。” 平儿当然不愿贾琏和凤姐“和离”,她是凤姐的陪嫁丫鬟,一旦凤姐回了娘家,自己当然也得跟着回到王家去。 于是便耐心劝凤姐道: “二奶奶是冰雪聪明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如今的二爷可真真儿是不好作弄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二奶奶还得看开些,该低头时要低头,否则再这么下去,看二爷那架势,必定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二奶奶早先老嫌弃二爷是个软面团子性子,说早知他这个没出息的德行,倒不如珍大爷还像个爷们儿。 如今他真的梆硬起来,可比珍大爷爷们儿,二奶奶这回可该明白了吧?珍大奶奶未必是天生来的软性子,只怕也是实在硬不过珍大爷啊。” 王熙凤不甚甘心道: “你少拿我跟那个锯了嘴子的葫芦比。她什么家世,我什么家世?再者,她可是个填房,怎么跟我比?” 平儿见凤姐还一味死犟,暗地里一咬牙,还是道: “二奶奶倒是和琏二爷是青梅竹马的结发夫妻,当初也好得蜜里调油过,可到了如今,二奶奶在琏二爷心里的地位,和珍大奶奶在珍大爷心里的地位,谁高谁低,外人的眼睛都瞧得清楚呢。 二奶奶,事到如今,骗的了自己,也当真骗不了旁人了。好歹也该想想,那么好的开头,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田地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中如何不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在意“脸面”,自己在这府里的脸面,是早就丢了。 半晌,方颓然道: “我又不是傻子,又不是瞎子,我看得出来,贾家没我管家,人家也照样儿过,贾琏没我管着,人家过得更好。 可我要是真‘和离’了,那算是完了。嫁妆剩了没多少,脸也丢尽了,我回到王家也别过日子了,还不得天天遭人嫌弃啊。” . 贾琏坐在灯下,正细看山子野画的省亲别院图景,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声道: “我能进去吗?” 这女子声音很轻,贾琏一时没听出是何人,便随口说了句“进来”。 房门一响,进屋来的却是端着茶的王熙凤。 贾琏收起手边的图纸,正色问道: “有事吗?” 王熙凤端着茶走到近前,忽然跪下,将手里的茶盘捧过头顶,低头道: “二爷,我知道错了,求二爷大人大量,看在咱们早先青梅竹马,又是结发夫妻,如今大姐儿也有了,就别与我计较了,可成么?” 贾琏见凤姐如此做小伏低,却并不去接那茶,冷笑道: “你肯认错,倒不如先说说你错在何处?” 凤姐儿早已见识了贾琏的厉害,不打不骂,不喊不闹,却是出手就能置对方于死地,生恐再触了他的逆鳞,赶紧软着嗓子道: “我不该吃醋,不该不许二爷纳妾,这都是我不贤惠……” 贾琏一声长叹: “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眼光。 你啊,就是从始至终都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做我的老婆,就是这府里的琏二奶奶,得把这个家能治理起来。 可你呢?你治家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悦上’和‘压下’,你认定取悦了老太太和太太,你就能够为所欲为。 至于这个家该怎么治理好,才能开源节流,才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你想过什么?又做过什么? 第二,阖府上下人人说你善于管理,可在我看来,你的管理手段简单粗暴,除了抽鞭子、打嘴巴、扣月钱,还有什么? 为什么让你们读书?就是得把眼光抬起来,管理不是你这样‘把自己累死、把别人逼死’,而是要通过深思熟虑的制度来完成。 第三点,也是最大的问题,就是你的‘私心’,你只为了捞钱,动用府里人的月钱去放印子钱,这出了事情,还只是害了你自己。可你为了银子就用我的名义去包揽诉讼,害的可是贾家上上下下所有人。 你摸着良心说说,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第三百五十八章 接不接那杯茶 凤姐儿听在耳中,也不大明白贾琏这些话的意思,恍惚里觉得是嫌弃自己“不读书没学问”的意思,触动伤心之处,落泪道: “我小时候,家里就是把我当男孩子教养的,也常来你们府里住着。 那时候,就是见你从来不爱读书写字,凡事都只喜欢机变伶俐,我也跟着觉得不念书也挺好的啊。 怎么到了如今,你却又嫌我没学问了?林妹妹倒是学问好,能嫁给你?” . 唉——这就是差距啊,家庭教育的差距啊。 王熙凤说她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人家林妹妹也是“充作男孩教养”的啊,可人家当做男孩子教养,是让女儿像男孩子一样,五岁就开蒙读书,还请了进士出身的贾雨村当家庭教师。 曾经在甄宝玉家当家教的贾雨村,被挤兑得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是甄家心疼孩子念书辛苦,可贾雨村到了林家,林如海却让他放开手脚去教育自己的女儿的学问。 教育的结果,就是尽管林黛玉身体不好,可到了七岁,却已经能通篇背诵《四书》。 (插一句话,宝玉现在都十五岁了,《四书》连一半还背不下来呢,差距啊。) 再看看同样号称说把闺女当男孩子教养的王熙凤,嫁过来的时候就是个文盲“睁眼瞎”。 王家不是书香门第,对孩子的培养就是要“杀伐决断”,要天不怕地不怕,鼓励竞争,鼓励夺取,所以王家培养出来的闺女,个个“欲望”极强,个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又让贾琏想起了前世公司天天嚷嚷的“狼性文化”,明明是鼓吹野蛮的掠夺性,一心想把人都变成六亲不认的野狼,却还要大言不惭地叫做“文化”,狼都不好意思这么不要脸。 其实现代企业里的很多中层,往往用的还真就是王熙凤的这一套,对上面各种花样吹捧,各种溜须拍马,对下面就是镇压式的管理,强硬的控制,为了能多捞好处,只有攻击性和掠夺性,没剩下多少人性。 可致命的问题在于,这种人的管理水平,只会让表面看着好看,对于中层管理者本人捞好处是有利的,但对于企业本身的发展,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最明显的例证就是王家的女儿出嫁之后,婆家都渐渐败亡,反而王家却借势崛起。 王家的女儿们,就像一只一只的“母蝗虫”,通过婚姻钳制住自己的男人,再通过繁衍后代来不断控制住婆家,一边自己捞钱拿好处,一边充分利用婆家的优势反哺娘家。 至于婆家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她们的眼光就看不到了,她们永远不懂得,不被克制的贪婪是致命的。 因为从小到大,她们的家庭教育里头,就从来没有“为别人想一想”这一项,她们王家的重点培养,就是手腕、智商、情商以及贪欲和攻击、掠夺性,只管自己,只管王家,不管别人死活。 . 王熙凤并不知贾琏在想什么,她只是自顾自伤心道: “就为了我十岁那年你说想娶个像我那么能干的媳妇,我就决定要嫁给你。 后来我堂姐死了,我姑妈要我嫁给珍大爷当继室,我死活都不肯答应,最后闹到我要投井上吊,我跟我爹妈和姑妈说,我这辈子非要嫁给你不可。 我当初闹到那个份儿上,如今要是被送回娘家,你让我可怎么见人? 这几年,我知道是我管你管得狠了,那你也不能动不动就说‘和离’啊,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 贾琏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嘴巴。 对牛弹琴,牛是无辜的,弹琴的是脑残。 跟王熙凤讲道理,真的是完全没必要。 说了一堆话想让她明白“为什么”,不如直接告诉她“要干啥”更简单,否则,不管对她还是对自己,其实都是一种折磨。 . 于是贾琏立刻改变策略,直接问王熙凤: “你既然说你知错了,那我给你改正的机会,我说到的,你能做到吗?” 王熙凤目光闪烁: “你……你到底想娶几个小老婆?” 贾琏真心觉得:王熙凤虽然没文化,但她还是有些管理手腕的,加上她话里话外全是世路精明,也算是杀出一条“野路子”的管家人才。可她的眼界啊,那真算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贾琏没接王熙凤的话头,继续道: “头一件,以后二门以外的事情,你不许插手,不许过问,只管好家里的事情就行了。任何牵涉内外难分的事情,都必须要找我定夺。 第二件,家中凡事涉及钱和人的事情,一概要和我商量,才能定夺,不许背着我贸然行事。 第三件,之前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须得给我交代清楚、处理明白了,否则给我查出来,别怪我立刻休妻。 怎么处理?我教你。 水月寺的净虚教唆你干的那件张财主家的事情,你自己出面,把她打四十板子,撵出家庙,送去官府定罪。守备家的银子,你收了张财主家的三千两,加一倍共六千两,去赔给原任的长安守备家里。” “啊?那我的脸面……” “脸面值钱?还是命值钱?你自己瞧着办。”贾琏寸步不让,声音里掉得下冰渣子。 王熙凤早已听得心惊胆战。 她从小就听过武则天的故事,最爱听的就是武则天驯服烈马的事迹: “想要驯服这匹烈马不难,先用铁鞭鞭打,若驯服不了,再用铁锤击它的头,如果还是驯服不了,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这是何等的“杀伐决断”! 可如今,她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武则天”,而是被武则天驯服的那匹烈马。 当铁锤砸在头上,若是再不臣服,那把匕首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直奔喉咙而来。 王熙凤不是傻子,她从来都懂得什么人不能得罪。 此时再也不敢反抗,规规矩矩低下头,高高举起茶盘,带着哭腔儿说道: “以后,就按照二爷的意思,二爷的话,我无不遵从,再不敢擅自专断。” 巴巴等了好一阵,才终于觉出茶盘一轻,贾琏总算是接下了茶盘里的那杯茶。 第三百五十九章 晴雯带兵围府 手上的盘子里一轻,王熙凤的心里也陡然一松。 王熙凤正暗自庆幸贾琏总算是心软了,忽然觉出自己的手腕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 王熙凤慌乱抬头之际,自己已经被那人扶了起来。 王熙凤愣愣地望着贾琏,那张方才冷硬无比的俊脸,此时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温柔平和,那双桃花凤眼,甚至还有几分勾魂的多情。 王熙凤顿觉浑身上下仿佛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倒在贾琏的怀里,哭道: “你这狠心贼啊——” 她黄黄的脸儿上未施脂粉,眼睛哭得红红的,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贾琏也不由伸手搂住她,佯装生气道: “不许哭了。再哭,我就揍你了。” 王熙凤觉出贾琏搂住了自己,心中不由大喜过望,又听他如此说话,更觉夫妻和好在即,便猫儿似地钻在贾琏怀里,娇声轻道: “爷饶我——” 趁机伸出香舌,轻轻舔上了贾琏的耳垂,贾琏的呼吸顿时就急促了起来。 王熙凤乘胜追击,如同一条美女蛇,攀住贾琏的脖颈,张开檀口,一下子含住了贾琏的耳垂…… “你这妖精……”贾琏一把死死搂住王熙凤,“你还没出月子呢。” “我不管——” 二人正轻声呢喃,忽听得门外有人拍门道: “二爷,我要进屋说话。” 正是晴雯的声音。 . 王熙凤顿时拉长了脸,贾琏“噗嗤”一笑,轻声在王熙凤耳边道: “刚刚才说你以后都听我的,怎么又使性子?” 王熙凤垂头丧气道: “我自然得听你的。我就爱管人,如今府里没我的事,也就剩下这院子让我管了,若是再不顺着你的意思,只怕连这院子也不归我管了。” 贾琏微笑道: “你若乖乖听我的话,我自然有法子还叫你管这府里的事情。” 王熙凤闻言顿时大喜: “我的爷,这话是真的?” 贾琏给王熙凤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 “先去把我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记住,别跟我耍心眼,别自作主张,办事别走样。 在我这里,信任经不住作践,一次不忠,就再没有第二回了。” 王熙凤看贾琏含笑的眼睛深处,浮起一层瘆人的冰冷,心中不由一颤,不敢再挑战贾琏的底线,赶忙赔笑道: “我做事向来利落,绝不叫二爷费心。” 说着,起身在贾琏耳边小声撒娇道: “二爷,今儿夜里回正房睡罢,书房里——冷。” 贾琏微微一笑: “再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这一个月里头,我还在书房住。” 凤姐心中一凛: 这人,心可真硬。 那边贾琏已经朝门外道: “是晴雯啊,你进来罢。” 王熙凤无奈,只好道: “那我先回去了。” 贾琏又拉住王熙凤的手,柔声道: “你自己要多多在意,保养好身体,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王熙凤心中暗自咬牙: 这人,真真儿是个“玩儿人”的高手。我自认为是拿捏弄权的人精,可跟他一比,还差着一大截呢。 . 晴雯进屋来,瞧了瞧王熙凤出去的背影,便皱眉问贾琏: “你们和好了?” 贾琏白了她一眼: “小孩子家家的,别跟八婆似的,什么都打听。” 晴雯登时抱起肩膀,噘嘴道: “本来是鸳鸯姐姐说了些事情给我,我这才急着要告诉二爷来的。 结果进门儿还没张口,就成了‘跟八婆似的,什么都打听’,那我可不敢说话了。” 贾琏给她气笑了: “小丫头片子,你有本事就别说。 我告诉你,今儿晚上平儿肯定得陪着凤姐儿说一宿话儿,顾不上搭理你。你那一肚子的话,不说给我,就自己憋着吧。” 晴雯把门打开,朝外头瞧了瞧,果然见凤姐拉着平儿进了正房。 再关上门之后,晴雯只好向贾琏道: “鸳鸯姐姐说……” 贾琏一捂耳朵: “别说!我不听,我就要憋死你!” 晴雯气得跺脚道: “无赖劲头一起来,哪一点子像个爷?” 上前来拉住贾琏捂着耳朵的手: “不听都不行,我偏要说给你听。” 二人闹了一阵,贾琏才笑道: “好了好了,我认输,你说罢。” 晴雯有些小得意,拽过一张椅子坐在贾琏对面,捧着小脸,将从鸳鸯那里听来的一大篇话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皱着眉头道: “鸳鸯姐姐还说:如今宝姑娘每日里都来往上房,四下里巡查,可这府里却比从前二奶奶管的时候乱多了。 老太太也不是没瞧出来,不过既然府里的大小事情早都已经交给太太打理,老太太就也不好随意说话插手。 这几日老太太私底下常常叹气,跟鸳鸯姐姐说‘这个家如今管得越发不像样了’。” 贾琏故意笑道: “你跟我说这些,想让我做什么呢?” 晴雯见他装傻,用小拳头在桌上狠狠敲了敲: “这时候二爷不出手,难道还等着老太太来求二爷啊?” 贾琏“喷儿”地笑出声: “那我再考考你,我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晴雯一愣,黑水晶似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随即陡然站起,决然道: “二爷应该召集府里的管家,带着所有小厮,从四下里各个大门、小门、角门都一路包抄过去,但凡有夜里不在岗的,聚赌的,吃酒的,一概拿下! 该打的打,该卖的卖,这府里须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贾琏点头笑道: “小丫头有些胆色,也有些见识,以后能带兵了。” “那什么时候动手?” 贾琏看着晴雯一脸认真的神色,心中颇有几分赞赏,却招手示意她坐下,耐心道: “你能想到四面包抄,已经很是难得了。 只是有两点更重要的事情你还不了解,此事并非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晴雯原本是个爆炭性子,但跟在贾琏身边经历了不少事情,又在姑苏鹤山书院里读书学画,使得她在天资聪颖之外,变得更加明理冷静。仅此一点,就已经超过凤姐不少。 晴雯微皱着小眉头,又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才神色郑重道: “管家里头,二爷还没有自己靠得住的人。” 第三百六十章 最得力女助理 唉——同样是穿越,人家穿越可都是怎么爽怎么来啊。 作为主角,大家同样都是在现代社会混得不如意,同样都是是穿越到被架空的古代,同样都是魂穿、夺舍、附身到一个刚死去的人身上,同样都是穿越就是要各自“爽点”的,可人家都是怎么爽怎么来啊。 谁在乎社会伦理? 谁在乎男女大防? 谁不是有了系统就万能? 谁不是得到一堆密集、功法、神奇药物? 谁不是遇到一群没脑子的傻子天天就追着让主角虐? 谁不是随随便便就卖个蜂窝煤、橡胶轮胎、做玻璃、造火枪瞬间发财? 谁不是在现代是个一周不出门一回的宅男,穿越来立马就能上战场开疆破土当英雄? 谁不是在现代除了课本之外的任何历史、经济、政治书籍都没看过,穿越来就能入内阁、开海禁、发展工业,大展强国之路? 怎么自己就不能由着性子来呢? . 对,就是不能! 因为贾琏成的爷爷贾不全曾经多次拉着他的手说过: “风水之道,不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而是从心里懂得‘尊重’和‘敬畏’。 天有大道,不为人改。人能懂得天道的规律,顺应天道,利用天道,才能发挥出‘风水’的功用。” 也就是说,首先先懂得尊重自然规律,了解它,顺应它,利用它,那么你就得了“天道”,能够趋吉避凶。而如果你一味只顺应自己的贪欲,而不顾你所处环境的“天道”,那么无论给你什么样的“风水宝地”,最后都是你的“绝地”。就算能有一时的“爽”,不久之后必遭反噬。 这就是“天道”,老想着“人定胜天”,首先就坏了自身的“风水”。 坏了自身“风水”,就是坏了自身的根基。 一个人要是断了自身的根基,就像一座房屋没了基础,纵然有多少辈子祖宗的福气加持,那不过都是没了基础还继续盖大楼,倒塌就在一瞬间。 贾琏成的爷爷,最后死在那块“杀师地”上,就是后来老头子在经济大潮冲击性,觉得新社会“人定胜天”,便强行逆天改命,结果就“折”在了“天道”面前。 贾不全临死还哭着说: “幸亏老天慈悲,只收了我一个老头子的命。若是因我而累及后人,或疯或傻或残疾,那我就死也闭不上眼了。” 所以贾琏从始至终都懂得要“克制”,就像前世,他坚持骑车上下班,也是因为“越自律,越自由”。 而反观王熙凤,不可谓不能干,但就是因为眼光不够,就从来不懂得要克制自己的贪欲和权力欲,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处境,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作死。 绝不能一味为了一个“爽”字毁了自己人生的根基,“不可限量”的好前程要是随随便便就毁了,那不得后悔死? 何况,眼前聪明伶俐的小晴雯多可爱,稍稍培养,这个未来的“小小老婆”以后就是自己的“最佳女助理”。 . 贾琏忍不住伸手在晴雯奶油小苹果似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小丫头,真聪明。” 晴雯立马皱眉噘嘴道: “别老‘小丫头’‘小丫头’的,人家很快就长大了,今儿鸳鸯姐姐还说,我的……” 那“胸脯”两个字陡然噎住,晴雯的脸瞬间涨了个通红,小丫头也明白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了。 贾琏瞧着有趣,却又怕她太过窘迫,便装作没看出来,转而说正事: “这府里如今也实在太不像样了,我若再不出手,只怕就要出大事了。” 晴雯见贾琏说得郑重,立时也忘了羞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我能替二爷做些什么?请二爷吩咐。” 贾琏忍不住又捏了捏晴雯俏丽的小脸: “这小丫头子,是个当先锋官的好材料。” . 晴雯得了贾琏的吩咐,笑嘻嘻就朝门外跑出。 开门的时候,差点儿撞到一个人,吓了晴雯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兴儿。 晴雯立马就不乐意了: “这几日一直不见你,跑哪里去了?这都几时了?你怎么又忽然跑了来?你方才是不是偷偷听门缝来着?我告诉二爷去!” 兴儿正一肚子憋闷,回来迎头就给晴雯一顿雷烟火炮,口舌上又是也从不肯吃亏的主儿,立马回嘴道: “谁偷听门缝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没凭没据诬人清白,送官去打你屁股! 我这几日做什么去了,又不与你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相干,你多嘴问什么? 我这时候来找二爷,自然是有事要回二爷,至于我要回什么话,也照样不与你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相干。” 晴雯又岂是肯吃亏的主儿,立马啐道: “这可不是贼喊捉贼?你瞧我去……” “晴雯,赶紧忙你的去,别耽误了我的事。” 贾琏见兴儿回来,只怕是福水烧锅那边出了事,赶紧打发走晴雯,让兴儿进来。 兴儿一进屋,“咕咚”一向跪下,放声哭道: “二爷,小的知道错了,以后打死也再不敢装病偷懒了。” 贾琏听了个莫名其妙: “先别见面就号丧,说正事,到底怎么了?” 兴儿咧着嘴,抽噎着道: “可吓死小的了……二爷啊,他们把小的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少废话,说正事!” “是……是酒花……他们要把酒花嫁给小的啊……”兴儿又放声大哭起来。 贾琏看着眼前小鲜肉似的兴儿,哭得像是失了贞操的烈女,十分不解: “曲四平一家子吃多了,非得把个大闺女嫁给你?” “是啊,就是曲大叔来跟小的说的啊。” 兴儿哭着,说了实话。 原本他那日从马上摔下来,确实是伤了腰,但也确实如贾琏所说,就是伤了肌肉,只过了两日就没事了。 只是这小子偷懒,还是整日哼啊嗨哟地继续装病,说是摔瘫了一直动不了。 曲四平一家都是老实人,一见自家闺女惹了那么大祸,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人,就决定要将酒花嫁给兴儿,以后一辈子伺候瘫痪在床的兴儿。 兴儿俊秀的小脸哭成了个烂酸梨: “二爷救救小的啊……就他们家酒花那脾气……活脱脱就又是一个二奶奶啊……” 贾琏无奈提醒: “凤姐儿就在正房里,你连哭带嚎地再大点儿声,把她招惹过来当面问你‘又是一个二奶奶怎么了’。” 吓得兴儿“哽儿”了一声,瞬间就停住了哭,一时憋出了个大红脸,随即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打嗝,没完没了。 贾琏“噗嗤”乐出来: “看你这点子出息。 得了,你小子回来的也算正是时候,我这边正要用人,你先给我办事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老子也会打人 第二日一大早,贾琏照例去了衙门,办公之余,派人去了趟大兴县,嘱咐大兴知县若有治下的水月寺尼姑净虚的案子,务必要秉公处置。 却不道派去的人回来就说:荣国府贾家的家人来喜今儿一大早就去过县衙了,将打得半死的尼姑净虚送去处置,说已经将这不守清规、唆使主家犯法的秃驴撵出了贾家的家庙。 贾琏心下不由感叹:凤姐儿做事还真利索,是个当中层领导的材料。 但凤姐儿这人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刻也不能放松监管的那种类型。 她做事利落,但不够周全,要是让她办大事,那就少不得要给她“擦屁股”。 所以只能让她做一些定好了规章制度、只需要严格执行就好的事情,不能给她太大的自主权,给她的权力一定得放在笼子里,否则就要惹祸。 . 贾琏回到府里,就听说府里正乱做了一团。 今日一大早,一众女眷来给贾母请安过后,坐着说了一阵子闲话,到午饭前才各自散了。 贾母起来到院子里活泛活泛身子,由丫头们搀扶着去廊下看鸟雀,忽然觉出有异常,这才发觉院子里的一对时常蹁跹起舞的白鹤今日不见了踪影。 下人都说是天热白鹤不想出来,贾母却命人立刻去找。 找了一阵,才在假山洞里找到了吓得不会动的母鹤,而与母鹤形影不离的那只公鹤,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贾母大惊,命人去各屋里细查,这才发现,原来各屋都有失窃。 就连荣禧堂里,虽然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金蜼彝、玻璃盒等显眼之物没丢,却也不见了若干汝窑美人觚、茗碗之类的小件。 显然,这是贾府里进了贼。 . 贾琏走进贾母房中,听得探春正在回话: “……先前守夜的老妈妈们趁着夜里坐更的时候,不过偷着一时半刻,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子,或斗牌九,不过为熬困玩一玩。 进来胆子越来越大,这府里已经有了几个大赌局,有头家,有局主,一局牌的输赢已经到了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 输急眼的时候,老妈妈们争斗相打,挠破了脸都是轻的,打破了头还有呢。” 贾母气得脸色发白: “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 探春见贾母气色不正,赶忙道: “太太的身子连日不自在,又还有许多事情在身上,我这才没回……” 贾琏朝鸳鸯一使眼色,鸳鸯会意,立刻向贾母道: “琏二爷来了。” 贾母一见贾琏进来,沉着脸道: “琏二啊,这府里的家事都是你帮着老爷料理,如今府里乱成这样,你怎么说?” 贾琏心头一沉:这好没影儿的,老太太怎么劈头盖脸冲我开炮了? 偷眼一瞧,贾母背后的鸳鸯面色平和,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王夫人一眼。 贾琏心中就明白了大半:这老太太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这是要借我的嘴,说老太太要说的话。 于是贾琏赶忙在贾母面前跪下,低头道: “孙儿听说了,如今府里出了乱子。 开头不过是后院里头的老妈妈们夜里熬困开局赌钱,之后就边赌钱边吃酒,为了打酒买菜,或是来往叫人入局,难保不任意开锁留门。 夜静人稀,咱们宅院又大,藏贼引盗,私会引奸,何等事作不出来? 而且后宅都是女眷,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鬟媳妇们,当中有好有坏,若只是偷盗些东西,还算是小事,若有坏人出入,岂不累及家中女眷的名声,这事岂可轻恕!” 贾母听得连连点头,眼光威严扫去,王夫人的腰背便又弓了几分。 王夫人作为如今贾府的当家主母,门户安全又是她极力保荐的外甥女宝钗负责,出了这样的大事,责任非她莫属。 却听贾琏继续又道: “这原都是孙儿的不是,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 贾母素日就知贾琏伶俐会办事,此时便故意问道: “你领什么罪?” 贾琏垂头丧气道: “头前儿孙儿只管着二门外头的事情,二门里头都交给凤姐儿。 都怪孙儿不争气,竟让凤姐儿怀了孕,她生下大姐儿这一坐月子,自然就管不成事儿了。 凤姐儿不管事,内宅出了乱子,这么一算,不怪孙儿,还能怪哪一个?” 贾母竟没忍住,笑了一下,又沉下脸道: “既如此,你且戴罪立功,这二门里的事情,如今你也管起来。” . 贾琏昨夜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老太太发话。 虽说贾琏在荣国府管理家事,但“男主外、女主内”,各有各的分工。 没有皇后跑到前朝去统领朝臣的道理,自然也不该有皇帝跑到后宫去天天处理妃嫔吵架的狗屁事。 这叫“礼法”,通俗点儿说,是一个人在整个社会上的“脸面”。 反正他贾琏是不会自己上赶着去干那等“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的。 . 贾琏当即命人速传了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过来,也懒得费口舌申饬,只命她们四个当即出去,马上查了夜间赌博的头家出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这四个总理家事的媳妇分别是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单大良家的。 赖大家的为人最是乖滑,一见上头主子动了真格的,忙至园内传齐了人,一一盘查。 不一时,就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有四个总理家事的媳妇带上来,跪在院子里头不住地磕响头求饶。 贾琏听赖大家的说了这些头家的名姓和赌局银钱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里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的乳母。 旁人还罢了,迎春的脸登时就通红起来,宝钗见了,又瞧见贾母皱眉叹息,便起身上前向贾母赔笑道: “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昨晚上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了她这一回罢。” 贾琏的脸沉了下去。 朝着林之孝家的吩咐道: “你过去,给赖大家的十个嘴巴。不见血,就再抽二十个。” 第三百六十二章 打她就是打你 赖大家的什么时候丢过这等脸面?慌忙向贾母磕头道: “老祖宗,小的真的是冤枉啊。 琏二爷叫人打小的,好歹也得有个理由啊,我在这府里也尽心尽力伺候了几十年,平白无故就挨打,可叫小的以后还怎么见人? 求老祖宗给我说个情儿吧,好歹给我留个脸面。” 贾母生性豁达,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性子,对家中下人一向也宽容,从不轻易责罚。 贾母心中也很是疑惑。 方才赖大家的带人下去,顷刻之间已经查出了聚赌的三个大头家、八个小头家,也算做得不错了,贾琏为何还要当众如此给她没脸? 但贾母心中也明白,如今的贾琏出手行事往往大有心思,所作所为绝非因一时喜怒而为之。 而且,贾母也觉这些年来,王夫人管家任人唯亲,于今尤甚,已经让贾府乱得愈发不堪,也有心借贾琏之手给王夫人些颜色敲打敲打。 贾母决定静观其变,便轻轻摇头道: “我既然让他管这事情,就没有中途阻止他的道理。” 贾琏向贾母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老太太。” 再转过来,脸色已经极为阴沉: “赶紧动手,别叫我催第二遍。” 林之孝家的见贾母不管,正要走上前来,可又见王夫人脸色铁青,又赶忙停住,此时听贾琏的语声森然,再也不敢犹豫,急忙三脚两步赶到赖大家的面前,悄悄说了句: “得罪了啊。” 便扬起手,照着赖大家的脸色重重抽了一个响亮的嘴巴。 . 这一巴掌,旁人倒还在其次,宝钗一向喜怒不惊的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 贾琏的话,早不说,晚不说,就在自己开口替迎春的奶妈求情的时候说,什么意思?而老太太也没有接自己的话茬,又是什么意思? 宝钗悄悄瞟了一眼王夫人,见她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铁青,拇指和食指死死掐着手里的佛珠,衣袖都在微微发颤。 宝钗又瞟了一眼邢夫人,见她只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显然这蠢人什么也没看懂。 贾琏什么意思?难道这是替凤姐儿出气来了? 宝钗想到此,又不由瞧了一眼贾琏,却见他此时只是冷冷瞧着林之孝家的打人。 林之孝家的只觉得贾琏冷冰冰的眼光如同冰锥,吓得她只能铆足了力气把巴掌往赖大家的脸上抽,都顾不上心疼自己的手都已经抽肿了。 终于,在第四巴掌,林之孝家的将赖大家的唇角打破了,一缕鲜血淌了下来。 贾琏似乎还并不满意,眉头微微一皱。 吓得林之孝家的一哆嗦,只好咬死了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继续猛抽,到了第八巴掌,赖大家的一声惨叫,一口吐出了一颗后槽牙。 林之孝家的终于看见贾琏的眉头,不皱了,可也不敢松懈,后面两巴掌,依然打得是火光四射。 “回二爷的话,十个嘴巴打完了,见血了。” 林之孝家的这带着颤音的一句话,听得在场的人都不由心里一紧——这个琏二,也太狠毒了,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人,还得见血。好家伙,跟他一比,女霸王王熙凤简直就是活菩萨。 便是贾母,心中也有些不悦。 . 贾琏冷冷问赖大家的: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赖大家的脸颊已经肿如猪头,两眼里疼得都是眼泪,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带着哭腔道: “琏二爷打奴才,那必是奴才做错了事情,奴才不敢喊冤。 可奴才当真是尽心当差,错在何处,还求琏二爷训示。” 贾琏冷冷一笑: “打擂台是吧?好,那咱们继续。” 用手一指吴新登家的: “换你来,给赖大家的十个嘴巴。不见掉牙,就再抽二十个。” 吴新登家的不敢怠慢,立刻就上来,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住手!”王夫人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我家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从无暴虐之事。如今这样无缘无故就虐打家中的老仆,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赖大家的一听这话,登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张开鲜血淋漓的大嘴,一边哭嚎,一边朝着王夫人不住地“咚咚”磕头。 宝钗心中暗道: 还是姨娘厉害,一句“祖宗颜面”就能把贾琏压死在当场。 微微一回头,竟然发现坐在一隅的黛玉面露担忧神色,宝钗心中一动: 这个林丫头,必定是瞧出来这个贾琏是在替老太太打前锋,果然她是老太太一路的,迟早是要跟我们作对。 那边邢夫人一见王夫人如此呵斥贾琏,登时大不自在起来,咳嗽一声,开口道: “太太这句‘无缘无故就虐打家中的老仆’可说得重了,琏二如今怎么也是三品的顺天府知府,他做事情,会不知轻重?” 王夫人没搭理邢夫人,而是转而向贾母道: “咱们家一向都待下人宽宏,厚赏薄罚,是以大小奴才这些年都个个忠心于贾府,宁死都不肯去的,这是咱们家的体面。 如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无缘无故就把个伺候了几十年的领头总理家事的媳妇子打成这样,实在说不过去。传出去了,咱们贾家宽仁的名声可就毁了。” 贾母心中也不解,便问贾琏: “你怎么说?” 贾琏笑道: “老太太且让我打完了再说,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贾母想了想,点头道: “好,我倒要瞧瞧你的道理。” 贾琏朝吴新登家的一摆手:“赶紧打,别惜力气啊。” 赖大家的一见自己还要挨打,赶忙哭道: “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打小的啊……” 贾琏冷冷一笑: “你慢慢想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着急。 吴新登家的打完,还要单大良家的,单大良家的打完,还有钱华家的,钱华家的打完,还有戴良家的,今儿一定能打到你想明白过来。动手!” 吴新登家的是个大个子媳妇,胳膊长巴掌大,只打了两巴掌,赖大家的便又吐出一颗牙来。 “住手!”王夫人一把将佛珠拍在桌上,“不许再打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打脸王家薛家 贾琏早料到王夫人要出手阻拦,便先朝吴新登家的一瞪眼: “主子说话,你不许停手!” 他自己则不慌不忙转向王夫人躬身道: “太太心慈,不知这奴才的可恨。 她说她尽心尽力伺候了主子几十年,却连句实话都不肯跟主子讲,这样的奴才,忠心在哪里? 她们这些奴才,一场赌局的输赢到了一百吊钱,咱们家老太太一整年的月钱才二百四十两银子,还不到三百吊,都不够她们扔三回骰子的。 这样主子奴才完全颠倒了过来,若还对她厚赏薄罚,贾家的体面又在哪里? 若还继续纵容他们这些奴才,那咱们贾家不衰败还等什么? 祖宗千难万险创下家业,若是败坏在了我们这些后辈儿孙手里,那可就不只是祖宗脸面的问题了。” 王夫人咬牙冷笑道: “琏二,你这是在当众指摘我纵容坏了这些奴才咯?说我败坏了贾家的基业咯?你从小儿学的那些正经礼数都学到狗身上了?” 贾琏尚未开口,贾母已经摆手道: “他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有那样的心思? 何况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断不容他刁钻没里没外的。 孩子们在外头礼数不错,不给大人丢人现眼,背地里咱们疼爱他些,纵他一点子,也没什么。 再说这会子不过都是咱们一家子在内宅,又都是在这里说咱们自家奴才的事情,他又是一直正经帮着老爷管家的,有些什么话,也该让他说说。 我瞧着他虽年轻,可方才说的话,也有他一番道理。 如今咱们家里的奴才,很有些分位虽低、钱却多过主子的财主,这个我是知道的。可这夜间老婆子聚赌,都能出现一百吊的大输赢,却是我没想到的。 怎么就到了这个份儿上!”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贾母叹着气说出来的。 王夫人心中极是懊恼,却也不敢在贾母面前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称是。 . 贾琏低头一面听着贾母的话,一面听着吴新登家的巴掌声儿,声音略一小,贾琏一个眼光过去,就吓得吴新登家的一身寒毛倒竖,下一个巴掌声便加倍的响亮。 终于,在第九巴掌的时候,赖大家的又吐出两颗槽牙,忽然哭嚎起来: “二爷饶命啊!我说实话了……” 王夫人的脸登时如同死灰一般,邢夫人脸上幸灾乐祸的神色愈发明显,只有贾母,神色愈发凝重,向贾琏道: “听听她说什么。” 贾琏向贾母笑道: “她这‘实话’若再说得不实,只怕还得费些手段,若还让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这么瞧着,也实在不雅相,不如我带了她下去,叫齐了家里的下人,当众去审她得了。” 贾母如何听不出贾琏这是在故意敲打赖大家的?便顺势点头道: “也是,我们也瞧不得这个。” 赖大家的听闻这话,也再顾不得了,扯着嗓子哭嚎道: “我说实话……我都说……最大的头家还有两个……” 王夫人和薛宝钗的身子,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贾母骤然变色: “混账行子!早怎么不说!赶紧老实都说了,再有不实,就直接拉出去打死。” 赖大家的听贾母说出这等狠话,又见贾琏嘴角一抹瘆人的冷笑,吓得魂儿都飞了,再也不管不顾,哭道: “我说我说,再不敢隐瞒。 这府里最大的头家,也是夜里开赌局的祖宗,是薛家的胡婆子,她的赌局在梨香院小角门,是府里各处赌局里最大的一家,天一黑就上场,一个输赢是三百吊! 还有个二号头家,是周瑞家的干闺女,她的赌局就在二门外的管事女人议事取齐之所,所有管事女人都见过她们在那里吃酒赌牌,也是一个输赢一百吊的大局。” . 满座众人,闻言无不惊讶万分。 一向最是懂道理、识大体、每天晚上乘坐小轿子满府里巡夜查赌的宝姐姐,本家手下的婆子原来就是在贾府里开赌局的祖宗! 而她开的赌局里,随便一把输赢,竟然是贾府老祖宗一整年的月钱! 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这不就是让整个贾府都成了个大笑话? 而那个二头家,竟然还是贾府当家主母王夫人最看重的陪房周瑞家的干闺女,这不是贼喊捉贼? 更要命的,是赌局就设在管事房里头,府里所有管事女人没一个瞧不见的,却没一个人敢说。 这不是“活打脸”是什么? 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贾母,此刻都气得双手在不住地簌簌发抖。 还是王夫人反应奇快,做出大惊之状道: “啊?这还了得! 我这些年身子不好,多病多痛的,就不大管家,将这个家都交给凤姐儿来管,她竟然管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宝钗向来擅用小恩小惠邀买人心,此番王夫人让她协理管家,她一心只想让贾府里的婆子们得了自己的恩惠便感恩戴德,从此收敛懂事听话别生事。自己上下各处都不得罪人,还可以得个会管家、得人心的贤良美名,皆大欢喜。 谁知竟然被赖大家的给当众揭了开来,宝钗正心中打鼓,忽见姨娘王夫人成功倒打一耙,自己立刻也跟着有样学样,惊讶道: “我这几日犯了胎里带的旧疾,稍一养病,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个胡婆子以前也是好好的,做事也牢靠,怎么如今学得烂赌了? 实在可恨,幸亏被发现出来,否则还不知要作出什么祸来呢。” “这话说的没理,怎么倒好像胡婆子是到了我们家才学会赌钱似的?” 邢夫人无时无刻不盼着给王夫人难堪,此时见查出薛家的婆子才是赌博的祖宗,王夫人的陪房竟然也牵涉成了赌局头家,心里早乐开了花儿,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虽然邢夫人对王熙凤也很是不满,但此时为了让王夫人难堪,反倒替王熙凤说了话: “头前儿好歹有凤姐儿恫吓镇压着,夜里总还好些,如今凤姐儿不管事了,这群奴才比先放肆了许多。 今儿早上王善保家的跟我说,她昨儿夜里路过后角门,瞧见有几个婆子为了输赢打架,揪着头发互打,连衣裳都撕了。” 贾母气得拍着椅子扶手,声音里微微发颤: “如何到了这等地步,才说给我知道!” 此时最尴尬难受的,莫过于王夫人,一肚子火气,都恨在了贾琏身上。 第三百六十四章 琏二是狠角色 还没等王夫人开口,贾母已经抢先发了话: “琏二,此事是你审出来的,你来处置。” 王夫人只觉得心口一堵,一口气狠狠窝在了心里。 贾琏自然是当仁不让,略一沉吟,向贾母道: “孙儿说个处置法子,老太太若觉有不妥,给孙儿指摘指摘,孙儿也从中受益。” 贾母点头道: “你且说来。” 贾琏点头道: “常言道:主大欺奴,奴大欺主。 咱们是忠厚传家,断不会平白欺奴**,传出去也丢祖宗颜面。 可要是奴大欺了主,那就坏了伦常,传出去只怕就更是丢祖宗颜面了。 何况咱们府里还有几位未出阁的小姐,若在家被奴才踩在头上欺负,这些刁奴得了意,将这些传到外间,岂不是说我们贾家家风不正,贾家的姑娘教养不足,不能当家理事,日后如何在夫家立足?” . 他这几句话,正说中了贾母的心坎之事。 她从十五岁嫁进贾家,自重孙子媳妇做起,到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历时五十年,多年媳妇熬成婆,最终成了贾家最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她安享了许多富贵尊荣,也经历了许多大小事情。 年轻时候的贾母日日要伺候头上三代长辈,又正逢贾府鼎盛,每日里与高门贵胄迎来送往不断,却还必须样样周到,样样井井有条,能做到持家管家、孝敬长辈两不误,哪一日不比王熙凤要忙十倍? 在做贾家主母的几十年里,贾母自认为做得还是相当出色的。 到如今她老了,就是因为知道掌家绝非易事,所以她对后辈、下人都尽量宽容,只要能看得过去,她就省事不开口,免得让新一代的主母王夫人觉得她挑剔。 对于贾家如今的混乱,她一个老人家是能够将就的,可如果事关这些最疼爱的孙子孙女的终身幸福,她就决不能再装聋作哑。 贾母一直将孙女们带在身边教养,就是希望给他们找到像样的夫家,给贾家联络上得力的姻亲,这也是她能为这个家族能做的最后几件事。 可惜,王夫人没有这样的眼光。 . 贾母向贾琏招手: “来,你坐来我身边,仔细说。” 贾琏坐到贾母身边,继续道: “我今日一定要惩戒赖大家的,还有个更要紧的原因。 就是因为他们赖家是咱们贾家几辈子的奴才,早先服侍得尽心尽力,所以如今赖大管家的母亲在咱们家的奴才里头,体面也算是顶尖儿了的。 到如今他们赖家兄弟,一个做了荣国府的大管家,一个做了宁国府的大管家,又赏了他儿子赖尚荣自由身,从小跟着贾家的子弟一道儿读书。 如今赖家已经成了大财主,在奴才里头,也已经是做到了顶尖儿了。 他们赖家得了咱们贾家这样的厚待,原本应该更尽心尽力,才叫做知恩图报。 可这个赖大家的,平素里‘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动不动就拿‘规矩’压着主子说话,主子说他们的时候,她就说:‘大家公子哥,对长辈屋里下人须得尊重,她能说你,你不能说她’,时时刻刻总想着把年幼的主子踩在脚下,这叫做什么忠心? 她身为府里总理家事的媳妇子之首,早就知道这府里烂赌成风,下人打架盗窃,却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及至近来出了贼盗丢了东西,叫她细查各房少了什么,她到如今都未曾仔细盘查,这里头到底包藏了什么祸心? 今儿老太太发话叫她清查聚赌之事,她竟然还敢知情不报,瞒天过海,拿乔做样地只拿了几个虾兵蟹将来搪塞,反而故意把最大的聚赌头家给贾家留在府里,这样狗胆包天的奴才,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 贾母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道理说得好,今日的处置,就从赖大家的这里处置起。” “遵命。”贾琏赶忙起身应下。 贾母拉着贾琏: “不必起来回话,坐着说话就好。” 贾母如此待贾琏,让王夫人心中如何不恨?又让邢夫人心里如何不喜? . 贾琏略一沉吟,向贾母说道: “赖大家的知情不报,故意欺瞒主子,当众打四十板子,自今日起,不再是总理管家媳妇子,降为二等管事女人,交在吴新登家的手下听用。 她若是再胆敢以下犯上,就连带吴新登家的一并责罚。 老太太看,可使得?” 贾母心道:琏二这小子,可真是个狠角色。 赖大家的做了多年的领头媳妇子,这回当众挨了打,算是彻底被扫了颜面,这还不算,还将她派在原来的手下听用,这可算是杀人诛心了。 而赖大家的这一肚子气,却连撒一撒都不敢,因为压在她头上的吴新登家的,也被贾琏下了“连坐”的紧箍咒,以后的日子,只怕是天天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使得。”贾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其余的人你要怎么处置?” 贾琏一口气说道: “最大的头家是薛家的婆子,不是咱们家的奴才,咱们不好处置,还是交给薛大妹妹,请她带回薛家自行处置。 只是从今而后,这个胡婆子不得进贾府一步。进那条腿,打断哪条腿,咱们家哪个奴才放她进来,直接两条腿都打断。 其余四个大头家和八个小头家,每人四十大板,抄没所有家产,举家撵出贾府,永不许再进贾府一步。 其余今日查出的参与二十五个聚赌的,一样抄没家产,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个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做苦工,之后再有犯错处,直接撵出,绝不姑息。 今日抄出的骰子、牌九等赌具,一会子当众打人的时候,一并当众烧毁,所有赌资和抄家所得,一概没收入官中。” 贾母略一沉吟,点头道: “吩咐下去,就按这个办。” . 老太太发了话,王夫人不敢顶撞,可心里却气恨得暗自咬牙。 而心里更觉大不自在的,却是宝钗。 贾琏如此重重处罚了自家的奴才,却将薛家婆子这个最大的赌博头家变成了个烫手山芋,扔在被打嘴打脸的薛家面前,可叫她怎么处置才好? 第三百六十五章 刁奴最怕什么 院子里犯了事的婆子们一听将受此重处,登时不住地磕响头喊求饶,闹腾得一片乌烟瘴气。 贾母故意不语,王夫人也故意不语。 邢夫人抖手道: “你们闹什么?这成什么体统?”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林之孝家的,你这是想坐等着主子把好处捧在你眼前啊。 于是向贾母笑道: “原本四个总理家事的媳妇子里头,赖大家的是领头,如今她被降了,剩下的三个管家媳妇子里头,原本应该把林之孝家的升上来。 可老太太瞧瞧,外头这起子奴才们闹腾成这个样子,这三个媳妇子里头竟没一个能出面制住的,可见都威望不够。 那不如先不提拔,待瞧出这三个媳妇子当中哪个做事最出色,再定夺也不迟。” 他这轻轻松松一句话,让林之孝家的心里恨不得狠狠抽她自己一个大嘴巴——差一点儿就成了贾府内宅的“大拿”,怎么就没把握住机会呢? “这个确实不急,既然重新再挑,就看看哪个又忠心又能干再说吧。”贾母朝下面一摆手,“都出去吧,我这会子也乏了,就留几个孙女在这里说说闲话儿罢了。” . 打发众人去后,贾母留下了黛玉、迎春、探春和惜春,却并不是说闲话儿解闷,而是耐心教导道: “今日叫你们瞧着处置家中的事情,也是你们该懂得的事情。 你们迟早是要嫁人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身份,嫁过去就是要当家作主的,你们得有当家主母的气度、格局和本事。 男人的事情,不该管的不要管,但是他做的事情你要知道,关键时候要能劝谏。 你的劝谏他肯不肯听,则是要取决于他是不是敬重你这个发妻。 你管好你的家,做好你的主母,他自然会敬重你。 要管好一个家,无非是管好钱和管好人,今儿让你们看的、学的,是如何管好下人。 琏二今儿的处置,看似有些重,但以咱们府里乱到这个份儿上来说,处置的手段就决不能从轻。轻了,就起不到震慑的作用,以后就难免要更乱。 乱世用重典,就是这个道理。” 迎春老实,惜春小,探春自认为有了几分掌家经验,便笑着向贾母道: “我也觉着琏二哥这处置算是‘重典’了。 我平素里就算是吃了这起子奴才的轻慢,也都是申饬她一番,也就罢了,哪里会这样大板子打人的,也难怪那些婆子吓得又哭又嚎的。” 贾母闻言,低头默了一默,忽然叹息道: “看来是我老了,诸多事情,还是没有给你们讲明说透。 你们若都不明白这些事情人情,日后当家理事,岂不要出大乱子?这如何使得? 也幸亏今儿琏二有这个杀伐决断,让你们见识见识,日后遇到家中奴才不像话,也是个处置的经验。” 黛玉见贾母如此黯然,便轻声道: “老太太今儿既然要教我们,倒不妨就给我们讲一讲,我们都不是笨人,学了能记得住的。” 探春也道: “正是这话,求老太太教教我们罢。” 贾母拉着探春坐下自己身边,正色道: “咱们贾家一向待下人宽仁,让你们觉得拿了她们打板子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其实并不是。 今儿这起子奴才,犯的事是要贻害府中主人的,若只是打她们一顿骂一顿,便会让别的奴才觉得:就算是以后再聚赌,抓住了也不过是一顿打;可抓不住的时候,却是上百吊钱的大输赢,两下一比较,便还是要赌更划算。 今儿琏二使出制裁这帮刁奴的手段里头,最狠的是‘抄没所有家产,举家撵出贾府’。只有这个,才能彻底惩治刁奴,同时也震慑其余的奴才,让他们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惜春年纪小,挠头道: “抄了他们的家产,这个我懂,可被撵出府去,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在这府里伺候,另找别处做工不就得了? 就好比厨房里柳家媳妇的妹子,自己就做得一手好菜蔬,咱们家轰她出去,她去别家做饭岂不一样?” 贾母摇头道: “这正是我要说给你们的。你们不懂这个,就拿捏不住手下的奴才。 各家府里的奴才,绝大多数都是卖成死契的,也就是说,他们都和牛马一样,都是府里的财产,他们的子女叫家生子,也一样永远是府里的奴才。 只有极少数是活契,比如宝玉房里的袭人,当时的卖身价是二十两,以后若他们家拿钱来赎人,咱们是宽厚之家,许她赎身出去,这便是她的福气。若咱们再大度些,连身价银子也不要了,放她回家嫁人,那么给外间人知道了,是要夸咱们家是积善之家的。 就是那些卖成死契的奴才,咱们家也一向也比别家待遇优厚,别说像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都早就成了大财主,就是那些看门的婆子,他们在府里伺候多年,谁家没攒下几十两银子? 按说卖身的奴才是不准自己私存银子的,可自打明末四下里爆发了奴变,后来许多人家对奴才也没那么严格,许他们存些体己,也是有的。 但如今他们犯了大过,就该让他们知道厉害,抄没他们的家私,他们立刻就重返赤贫,这些奴才如何不心疼害怕? 这也罢了,更叫奴才害怕的手段,是将他们撵出府去,尤其是一家子老小一道儿撵出去,他们就彻底跌入了奴才的最底层,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是犯了大错被撵出去的,卖身契自然不能给他,他们就还是这府里的奴才,生死照样捏在主子手里。 主子要卖他们,就是一句话而已,可这些被‘被撵出去’的‘劣奴’,是绝没有别的主家肯要的。 像惜丫头说的,他们换别家自立谋生或者找其他的活计,这个也绝无可能,因为京城人家都谨慎,谁也不肯因为容留逃奴而遭连累。 这些罪奴被撵出府去,没了咱们府里的好吃好喝好待遇,又不得出离奴籍所在地点回乡,也没处容身谋生,最后唯一的出路,就是到主家的庄子上去求管事的开恩,许他们留在庄子上卖命干农活,换一口饭吃。 看来,咱们府里也是忒宽容了,你们又年轻,竟然连如何惩治恶奴都不知,果然是我的不是。” 这四人当中,探春因着赵姨娘的缘故,对此有所耳闻,只是她故意装作不知,恍然道: “幸而今儿老太太教了我们,让我长了见识,以后也不受那些刁奴的气了。” 贾母正要继续给她们讲讲贾琏今日收拾赖大家的缘故,外头有人来报说: “琏二爷来了。” 贾母知道贾琏此来必有话说,便朝几个孙女道: “今儿先说这些,你们也回去歇歇罢。 赶明儿我得空了,还得多教教你们,这都是你们做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 话毕,女孩儿们告退,贾琏笑着进来道: “我这会子又来了,老太太可嫌我不嫌?”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逼他狗急跳墙 贾母与王夫人日日刻板不同,她年纪虽大,却绝非老顽固,家常没外人的时候,贾母一向不拘泥细节,与晚辈说说笑笑。 尤其对能办事、会说话的孩子,贾母尤其喜爱,更愿意放下规矩,大家说话随便些。 原本贾琏就是小一辈里最能办事的一个,尤其近来,更显出胸中大有丘壑,没法不让贾母另眼相看。 一听他这带着笑的声音,贾母的脸上也不由浮起笑容来: “来了好,有你在这里,这屋里就活泛得多了。 我昨儿还跟鸳鸯说,凤姐儿丢下我这老婆子,自己坐月子去了,我身边也少了个有意思的人儿。这一日里从早到晚,我就是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都快成了老废物了。 你肯过来陪我多说说话儿,是你的孝心,我还嫌你?” 贾琏进来见了礼,口里笑道: “在老太太调理出来的这一屋子人里头,我算是个口角笨的,又不像凤姐儿,专会哄你老人家开心,恐怕就是说笑话儿也冷场,倒叫一屋子人都笑话我。” 贾母闻言,立刻便明白了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说,便哈哈笑道: “你尽管放开了说笑话,我叫她们都先出去,就留鸳鸯一个在这里,若是她也不笑,那可怪不得我了。” . 众人都出去后,贾母笑道: “这会子有什么话儿尽管说罢,鸳鸯是个绝对靠得住的,这孩子知道轻重。” 贾琏忽然起身跪在贾母面前,郑重道: “今儿的事情,有老太太、太太们在前头,我做小辈儿的有些轻狂了,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收了笑容,也正色道: “今儿的事情,是我叫你处置,算不得是你轻狂。 只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可绝非是碰巧儿而为之,我不是瞎子。 我只问你,你既然早有谋划,为何不事先向我禀明?” 鸳鸯正倒了茶过来,却不料这一对儿方才还说说笑笑的祖孙两个,瞬间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可将鸳鸯吓得不轻。 只是鸳鸯终究是个稳妥性子,只赶忙将茶端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摆好,也算是暂时松动一下气氛。 贾琏给贾母磕了个头道: “老祖宗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孙儿行事原该先与老祖宗商量,再做处置的。 咱们府里有人聚赌,愈演愈烈,这两日孙儿已经叫手下人查了个清楚,今日来见老祖宗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偏巧儿正赶上三妹妹揭开了此事,也是孙儿一时有些情急,又实在是急于出手收拾赖大家的,这才没了规矩。” 贾母本也不是真恼贾琏,此时沉脸,不过只是为了告诫他下回行事,必须要与自己先禀明。正要再出言安慰,忽又他说的有些不清不楚,便继续沉着脸追问: “急于出手收拾赖大家的?她又跑不了,你急个什么?” 贾琏认真道: “为了逼赖大狗急跳墙。” “哦?”贾母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愿意深想,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伸手拉贾琏道,“起来说话罢,关起门儿来自己人说话儿,不必那么大的规矩,累得慌。” 鸳鸯听贾母语气已经和缓,暗自也松了口气,从桌上端起茶递过去笑道: “老祖宗喝茶,先润润嗓子,再接着说话儿。” 贾母接过茶,意味深长地瞧了鸳鸯一眼,鸳鸯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红。 . “哗啦!” 一只成窑粉彩茶碗落地开花,粉身碎骨。 王夫人指着玉钏儿骂道: “下流没脸的小娼妇,大白日里你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呢?沏个茶都沏不好,还留着你做什么?” 玉钏儿满心冤枉,又不敢开口,只得跪下连连磕头。 宝钗站在一旁,也不敢开口。 王夫人犹不解气,仍旧骂玉钏儿: “问你老爷回来不曾,你说不知道。问你赵姨娘为什么不来伺候,你也说不知道。你是死的啊?除了能喘气,这屋里你还能做什么?” 玉钏儿知道贾政回来就进了赵姨娘的屋子,却不敢说话,唯恐更惹王夫人生气,跪在地上只不住地磕头。 王夫人又恨恨骂了一阵,才呵斥一声: “收拾干净就滚出去,去佛堂里头,替我把今日的功德香先点上。你这等下作行子,菩萨都恨得牙痒痒。” 玉钏儿连连成是,手脚利落地打扫干净屋里的碎瓷片,赶忙关门出去了。 . 宝钗在一旁椅子上自行坐下,听王夫人埋怨道: “我头前儿怎么嘱咐你来着? 叫你替我多辛苦,照看照看这府里的事情,凡有你瞧着不对的,就赶紧来告诉我,你说他们不听的,也来回我,我自然替你撑腰子。只别等着老太太问出来,叫我没话回。 你瞧瞧,今儿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情,可叫我怎么支应?” 宝钗低头道: “今儿的事情,据我看来,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琏二为了凤丫头的事情,来故意跟姨娘作对罢了。” 王夫人本来是对宝钗颇有些不满,听了这话,顿时如醍醐灌顶,点头道: “你如此一说,也和我想到一处了。 不过是夜里老婆子玩牌罢了,琏二就喊打喊杀的,又当众虐打赖大家的,无论如何都逼着她把薛家的胡婆子和周瑞家的干闺女给供出来,可不就是为了打我的脸?” 宝钗见王夫人对自己不再埋怨,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笑道: “可不是这话?最可笑的是老太太,也纵着贾琏闹腾。 不过是夜里打牌罢了,挂些输赢,是什么大事?那群婆子又不是这几日才开始玩的。 再说了,老太太自己还跟我妈妈打牌呢,不是我说,就老太太打牌那几吊钱的小手面,还没有我家里的婆子大呢。” 王夫人冷冷一笑: “他们贾家和史家,要权势比不过王家,要财势比不过薛家,不过是琏二生事,老太太也是趁机做筏子给我难堪,当我瞧不出来。” 宝钗立刻顺着王夫人的话头说道: “还是姨娘瞧得明白。今儿的事情,是三姑娘提的头儿,琏二借机给咱们下蛆,老太太趁火打劫,可见他们是一伙儿的,对姨娘叫我帮忙管家瞧着不顺眼。” “这个三丫头,平素瞧着是和我一心,其实还不是和凤姐儿一样?都一心要抱老太太的大腿。 她一个庶出的丫头,心比天高,一心想得了老太太的宠,日后寻个好夫家,哼,我就偏不让她得了意。” 说到此,王夫人忽然朝外高声叫玉钏儿,吓得玉钏儿连忙快步进来。 王夫人也不问佛堂功德香的事情,却瞪眼问道: “老爷呢?” 玉钏儿见王夫人气色不正,不敢再瞒,赶忙答道: “刚我去瞧了,在赵姨娘屋里。” “去请老爷过来,说我有话说!” 玉钏儿支吾一阵儿,才道: “赖大爷刚刚进去了,正跟老爷在屋里说话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贾政掉坑里了 “老爷,府里实在是没钱了。” 赖大恭恭敬敬弓着腰立在贾政身边,声音说得大小适度,语气说得诚恳万分,表情更是恭顺非常。 . 贾政最不爱谈钱。 俗!忒俗!俗不可耐! 原本他今日早早到了部里,点个卯就想回家,一心想着赶紧回到梦坡斋小书房里,与一众门下清客说些风花雪月的文人雅事才好。 谁料想贾政正要往工部衙门大门口溜达,就又被知事小吏给请了回去——工部侍郎召集大家开会。 这种说公事的会最是无聊,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工部预算不够的事情?修宫殿缺钱,修皇陵缺钱,修河道、修水利都缺钱,钱钱钱钱说个没完没了,将贾政烦得要死。 死熬活熬,一直熬到了快中午,人人说了一堆该说的好听废话,最后屁也没定下来,因侍郎大人中午还有接待、下半晌还有公干,这才总算放众人散去。 贾政回到府里,先去给母亲问安,贾母正同孙女们说话,只让鸳鸯出来说了句免了,贾政便直奔赵姨娘屋里。 听着赵姨娘东拉西扯地说些闲事,虽不够高雅,但还是让贾政从身到心都松快了不少。 偏赵姨娘又说到了夜里婆子赌钱、被老太太处置的事情,贾政一听见“钱”字,顿觉得俗气冲天,狠狠一皱眉。 赵姨娘一见,立刻就住了口,话题一转,改说中元节听酬神戏的事情,贾政才又展眉舒心道: “说到听戏,那还是南方的水磨腔悠扬婉转,我知道你不耐烦听,这是因为你不懂……” 赵姨娘心下明白,贾政最爱在自己面前显摆学问,便一边耐着性子听他叨叨,一边故意说些村话蠢话。 只有这样,贾政才会一边嫌弃她,一边喜爱她。 . 他二人正说得兴头,大管家赖大来了。 贾政毕竟身为荣国府家主,纵然心里厌烦俗事,也只得硬着头皮叫他进来。 结果赖大这一进来,才问候了贾政两句,便又说到了“钱”。 . 贾政强耐着性子听着,心神却已经远走高飞。 怎么就躲不开这些俗人呢? 还让不让人活了? 自己回家来,能跟一帮清客文人说说风雅多好。跟善画工细楼台的詹光和擅长工笔仕女的程日兴聊聊书画,和通晓曲艺擅长音律的单聘仁和卜固修说说乐理,虽说彼此都从未真正在纸上落笔或是真正动手弹琴,但文人嘛,不必非得动手,清谈就好,清谈才雅。 这形而上的东西,一旦落在实处,就得有真才实学,那可就难了。 可恨自己不能活成苏东坡那样的大学问人物,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口便是锦绣文章,泼墨就是华美画卷,往来都是文人雅士,行事潇洒,诗酒风流,虽放诞不羁,但人人敬仰他的高尚情操, 贾政梦想自己能寻一处风雅脱俗之处,月夜读书,于香草遍地之处煮茶操琴,每日里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高雅,忒高雅,那是何等的洒脱高雅的人生啊。 何至于如今每日都被“钱钱钱”沾染得俗气满身? 烦,真烦。 . “老爷,事到如今,这好歹也是个法子,怎么也得让娘娘的省亲别院赶紧建起来不是?” “啊?哦,是这个道理。” 贾政方才端然稳坐,满脸严肃,其实神游天外,根本就没听见赖大到底都说了什么,此时也不过是顺口答音,随便应了一句。 “珍大爷这一肚子的话,又不敢跟老爷说,小的这才斗胆替他跟老爷说了,还请老爷定夺。” 赖大跟着贾政几十年,早将贾政的性子摸个透透的,他方才偷眼一看贾政的眼神儿,就知道这位当家老爷已经又不知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了。 是以他才趁机赶紧把要说的话都说了,此时看贾政明白过来了,赖大便不再说正事,而是恭恭敬敬地请贾政一锤定音。 果然,贾政如他所料,一脸正色,摆摆手道: “既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要记得天恩浩荡,要记得祖宗恩德,咱们是忠厚传家,不可张扬行事,不可大操大办,不可盛气凌人,不可背祖忘本。 你们做事要勤勉,措施要得当,贯彻要彻底,团结要紧密,想法要统一,克服万难,坚持不懈……” 赖大只听到“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就知道自己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 剩下的,就是做出恭顺的样子,听贾政板着脸把一番套话说教叨叨完,赖大就可以磕头出去,再赶去贾珍那里如此一说,那大事便成了八分了。 果然,贾政一直说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将一套教训说完。 赖大正要磕头出去,贾政忽然问了句: “对了,珍儿有事怎么跟你说,倒没跟琏二说?” 赖大趁机说道: “琏二爷自打升了顺天府知府,公事上繁忙得紧,如今也顾不上咱们府里的事情。好像……” 他这故意一支吾,贾政果然就立刻追问道: “好像什么?赶紧说,君子坦荡荡,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说的?” 赖大又朝前走了两步,凑近贾政,一脸忧虑道: “听说是琏二爷如今出息了,就不住地撺掇大老爷,要夺回给二房的爵产呢。 最近因为琏二奶奶做月子,后宅让三姑娘和宝姑娘管事,琏二爷就自己上阵,天天只顾了往老太太那里跑,一心哄老太太开心,就是在给大老爷打头阵呢。” 贾政知道贾母一向偏爱自己,对赖大这话倒也不大在意,只揪住了一件事问: “这是什么话? ‘三姑娘’的称呼还对,不叫‘薛大姑娘’,倒出了个‘宝姑娘’是什么称呼? 大家闺秀一向深居闺房,从不抛头露面,闺名不过是内宅的称呼,在外间必定要十分隐晦,如何传到你们外头去了? 这是什么礼法?! 我贾家的家风还要不要?! 祖宗的脸面还要不要?!” 越说越气,贾政用手在桌上使劲拍了几拍,脸上也显出怒容来。 赖大也不料贾政忽然揪着这个小事发飙,赶忙跪下回道: “老爷不要动气,这并不是咱们贾家不守礼法。 这位薛姨太太家的姐儿,自打一来了咱们家,是太太吩咐举家上下都称呼她‘宝姑娘’的。 我们见是太太吩咐,只道这是薛家的礼法,自然只能遵从,也便一直那么叫了。” “士农工商,果然‘商’在最末是有道理的。”贾政皱眉道,“《礼记》有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这可倒好,并无婚约,又无媒妁,她倒先通晓了姓名了! 这些闺阁女儿姓名传出去,被无耻小人说长道短,可叫我贾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赖大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玉钏儿怯怯的声音: “老爷,太太请您过去说话。” 第三百六十八章 王夫人捅黑刀 贾政拍桌子的手,骤然停在了半空。 赖大心道: 得了,这下子好了,太太一张口,老爷的火气立马全泄了,我就能赶紧忙我的大事去了。 果然,贾政垂头应了声: “罢了罢了,就说我这就过去。” 转而向赖大道: “你忙去罢,这府里的事情,既然琏二顾不上,你就多操些心。赶紧将省亲别院建起来是正经,娘娘的事情才是紧要大事。” 赖大恭恭敬敬应了,规规矩矩退了出来。见玉钏儿仍低头守在门口等着,便知道这是王夫人派人来“拿”贾政的,不将贾政“带到”,这丫头也不敢回去。 . 虽然来说俗事的赖大去了,可因为还要去王夫人那里,贾政只觉得心里更烦了。不情不愿地立起身来,赵姨娘赶紧跟上来伺候穿衣裳。 贾政叹气念道: “烦恼韶光能几许,肠断魂消,看却春还去。” 赵姨娘听不懂他的酸词儿,只小声向贾政抱怨道: “什么‘还去’不‘还去’的,老爷在这里正好好的,那边又非得还来请了去,什么意思。 老爷可要早些回来,我叫小厨房做了几个好菜,等老爷回来,环儿也下学了,咱们一道儿吃。” . 玉钏儿在前带路,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门口,打帘子让贾政进去。 贾政进门,瞧见王夫人正坐在临窗大炕的西边下首,倚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坐褥,见自己进来,只欠了欠身子,并没有下炕来迎。 贾政也不语,自己在东边的青缎靠背坐褥上坐了,等玉钏儿送了茶上来,便接过茶只默默吃着,一声儿不言语。 王夫人刚才打发走了宝钗之后,便一直低着头琢磨,此时见贾政进来也不说话,又想到他是从赵姨娘房里出来的,心中老大的不自在。 夫妻二人枯坐了一阵子,王夫人开口道: “今儿老太太动了怒,脸儿都气白了,她这个年纪的人,可经不得气恼,伤身得很。” 贾政是个孝子,一听贾母生气,赶忙问道: “好端端的,老太太怎么会动气?谁这么不孝?” 王夫人冷笑道: “还有哪个?自然是你那好侄儿琏二了。” “琏二?我只听说他天天往老太太那里去,一心哄老太太开心,怎么倒惹老太太生气来着?” 贾政想起刚才赖大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朝北边一指: “哄老太太开心?琏二能有那等孝心?他不过是为了把二房的爵产抢回去! 原先他跟凤姐儿替咱们管着家,他在外头捞,凤姐儿在里头捞,两口子遮天蔽日,把府里官中的钱不住地往自己手里划拉。 如今我叫三丫头和宝丫头管家,凤姐儿不能捞了,琏二心有不甘,就来故意挑不是。 他若是当面说来,我还不恼他,他倒好,直接跑到老太太跟前闹。不过是为了上夜的老婆子们夜里打牌的小事,他添油加醋,说得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老爷也知道,老太太一向最是谨慎胆小,听说了焉能不气? 他还给老太太拱火,出主意把奴才们又是打板子,又是抄家产,又是撵出去,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好几家子奴才都说活不下去要自尽呢。 我是信佛的人,听了这等话都要吓死了。” 贾政闻言大惊失色: “啊?这还了得?大约是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我家断断不能出此惨事! 这个琏二,头些年我见他做事还稳重,如今越发地不像了。” 王夫人咬牙恨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头前儿他不过是捐了个五品虚衔,指着这边吃,指着这边喝。现今可不同了,他成了三品实权大员,官位比老爷还大,自然人大心大图谋也大,时时刻刻都憋着要夺回爵产呢。 大老爷糊涂,被琏二在后头撺掇,也动了这个心思,老爷还瞧不出吗? 这个琏二仗着是长房长子,又是过了二十的年纪,可怜咱们的宝玉年幼,如何是他的对手?” 伤心一起,顿时想起贾珠,哭道: “珠儿若还在世,如今也快三十了,有他撑门立户,我也不至于如此担心几个孩子的前程了。” 贾政一听得贾珠的名字,泪珠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 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了一阵,才擦着眼泪道: “这府里的事情,可不能再让琏二插手管了,他那黑心的种子,为了谋夺家产,还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来呢。 今儿是故意让老太太动怒,明儿说不得就是故意让老太太着急上火,老太太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这些?若是有个好歹,可叫你我还成人么?” 贾政本就这个耳软心活之人,听了这话,顿觉十分有理,再加之想起方才赖大的一番言语,方才只信了一二分,此时便已经信了八九分。便立刻起身道: “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既然琏二现今做了实权三品大员,公务繁忙,这荣府里的家事,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以后这府里的事情,就改为都交给赖大好了,他跟我了几十年,是最靠得住的。” 王夫人点头道: “可恨琏二,辜负了老爷栽培他的一片苦心。” 贾政摇头连连叹息: “他早些年还好,外头的账管得还算清爽,我也没指望他能将外头的铺子房产都经营好,只账目不乱也就罢了。 想来就是我太过仁慈,叫他生了非分之想,实在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夫人忽然想起薛姨妈说薛蟠近来无事,又缠着薛姨妈要钱,闹着要再多开几家铺面的事情,便道: “我也听说了,府里面近来钱上有些局促,可见都是外头琏二没有将外头铺子房产经营好的缘故。 我妹子的儿子薛蟠是个懂经济善经营的,不如叫他和赖大一道儿管理外头的铺子,好叫赖大有精力多管管这府里的事情,也让老太太舒舒心。” 贾政原本正恼贾琏让老太太生气和严酷对待下人,便下决心将贾琏两口子都赶出荣国府、赶回贾赦身边去。听到提起薛蟠,忽然让贾政起了警觉。 薛蟠的为人,贾政也略有些耳闻,尤其他在金陵打死人命的事情,实在是犯了贾政的心头大忌。 此时王夫人说要让薛蟠插手贾家外头的事务,再联想起薛宝钗已经插手进了贾家内宅的事务,没法不让贾政心中膈应。 自从王夫人嫁入了贾府,已经塞进来了王淳凤,王熙凤,眼下又要把薛宝钗和薛蟠都塞进贾府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她要毁你三代 “钱钱钱,又是钱钱钱,这一日里从早到晚都是这些俗事,真真叫人烦心。” 贾政甩手将手里几乎吃空了的茶碗丢在桌上,满脸烦躁。 “远水不解近渴,叫谁来经营也没用,如今最紧要的是府里没钱盖省亲别院,这哪里是经营那些铺子房产收的几个银子能解决的? 这都已经七月了,周贵人父亲家里的省亲别院已经都盖好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在城外盖的花园子也差不多了,咱们的省亲别院要是盖不出来,岂不辜负了当今体至孝纯仁、天格物之心?若是愧对了皇上的隆恩,又教咱们家娘娘的脸往哪儿放?” 王夫人心下一动: 这不正应了方才宝钗给自己出的主意?既然想将贾琏赶离荣国府,不叫他管事,还不如逼着他去管省亲别院,那边差了几万两银子,除非他贾琏是神仙能变出银子来,否则,盖不出来省亲别院,他就是全贾家的罪人。 于是王夫人一手扶桌,坐直了身子道: “老爷这话说得岔了,怎么会远水不解近渴呢?现放着一个大金笸箩,还能去空手讨饭不成?” 贾政自打上回说想找薛姨妈拆兑银子、被王夫人怒斥了一番之后,也不敢再生什么“妄念”,此时听王夫人说“大金笸箩”,哪里还敢猜测是找谁拆兑?只随口说了句: “那我还能怎样?” 王夫人正色道: “不叫琏二来管咱们府里的事务,是因为他不是咱们二房的人,可他还是大房的长子啊,贾家的大事他岂能不管? 他如今又得了官,又得了宠,自然是个大有本事的,到了娘娘省亲这样要紧的大事上,他多出些力理所应当。 老爷公事繁忙,又一向不惯于这等俗务,他做小辈儿的,就这么没眼色?就不知道要替老爷在这要紧事情上多操心? 既然他不肯主动,老爷就该去禀明老太太,明说要派琏二去管营建省亲别院的事情,他不肯去也得去。” . 贾政依言,果然立刻去了贾母那里,将“要贾琏去接替自己主管营建省亲别院、不再让他管理荣国府事务、以后家事都交给赖大”的话都说了。 贾母静静听着,面上分毫不显,心中却是狠狠一沉——这个琏二!竟全叫他给提前说中了! 贾母慈爱地看着自己一向最为看重的二儿子,满心里的不是滋味。 贾政不同于好色贪财、骄奢淫逸的贾赦,不是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代善公还在世的时候,就最疼爱这个自幼酷喜读书的小儿子,一心盼他能从科举出身,出人头地,让军功出身的贾家,完成向科举文官的转型。 忠君爱国,为官清廉,勤俭谨慎,事母至孝,严于律己,谦恭厚道,礼贤下士,济弱扶危……这个儿子有如此多的优点,试问哪个母亲会不喜欢? 但是,知子莫若母,贾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很有“先祖之风”的贾政,却没有“先祖之能”。 这个儿子忠厚有余,聪明不足,虽然他常骂宝玉不肯上进,而其实贾政自己的骨子里,也全然是个只爱诗酒风雅、不愿谋划实际的性子。 而更要命的,则是贾政耳软心活,没什么准主意,还偏偏娶了个霸道私心的王夫人。 . 当年,贾家为了向新登基的元和帝表忠心,宁国公贾代化主动让出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交出了整个京营的兵权。 但为了长远打算,贾家还是将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留给了自己原先的部下王子腾。 正因为早有了这个贾代化、贾代善两兄弟的长远谋划安排,才会在贾家交出京营节度使兵权数年之前,就先让贾政娶了王子腾的姐姐为妻。 王夫人正式进门,贾母便将管家权交给了儿媳,自己颐养天年。 贾母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更明白只有她显示出“安心”享乐,才让儿孙们安心。 但虽然不再管理贾府内宅事务,贾母的眼睛却没有瞎,她只冷眼看了一二年,便已经暗自摇头叹息:这个儿媳,娶错了。 男怕入错行, 女怕嫁错郎。 嫁错毁一生 娶错毁三代! 王家祖上也是武功出身,曾做过都太尉县伯,后来又因得了贾家的提携,王子腾在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一坐几十年,近来又升为九省统制,贾家江河日下,王家反倒愈发富贵。 但王家富贵归富贵,却与贾家这等钟鸣鼎食的簪缨望族还差着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教养。 尤其王家的女子,个个不识字,个个都霸道。 如今贾府上下都知道王熙凤霸道妒忌,而当年的王夫人,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熙凤一嫁进门,就开销掉了贾琏原有的身边通房大丫头和自己的陪房大丫头,就和当年王夫人的做法一模一样。 如今王熙凤身边的平儿,也如同当年王夫人身边的周姨娘,一模一样。 说是妾,却决不许贾政碰,碰了也不许怀孕,才致使如今已经年近五十的周姨娘无儿无女。 直到王夫人自己顺利生下两儿一女,才对贾政略略放松了些看管。 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夫人的霸道,没能防得住趁虚而入的赵姨娘,更没能敌得过赵姨娘的“狐媚子霸道”。 被严防死守了半辈子的贾政,忽然间得了赵姨娘,简直如同着了魔一般。 这个一向只求息事宁人的老实人,趁夜跑来求贾母护住赵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更求贾母等孩子生下来,无论如何也要请贾母放在身边教养。 娶了王夫人,贾政是倒霉第一代。 贾珠是倒霉在王家人手里的第二代。王淳凤的事情,贾母实在不愿再回想。至于元春和宝玉,希望祖先保佑,可千万不要再被毁了才好。 而贾兰,则是第三代。 为了让宝玉娶宝钗、死死攥住贾家的家产,王夫人不让长媳李纨掌家也罢了,但对长孙贾兰不闻不问,这就说不过去了。作为贾家二房长孙,贾兰在府里的地位,甚至不如贾环!这还有没有天理? 可,王夫人就那么干了。 王家人霸道,私心重,这些贾母早已心知肚明,可为了王家的私心,就不惜损害贾家,这就……太丧心病狂了。 贾母不得不承认,贾琏对此事的认识比自己更深刻,而且,更有预见性。 贾家最缺的,就是能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到、做得出的人,偏偏这个人,不是宝玉,而是贾琏。 这小子,果然是个下棋的高手。 他下出“惩治赖大家的”这一步棋,就已经算准了必定能逼出他们这一群的牛鬼蛇神,那么后头的几步棋,就由着他吗? 第三百七十章 王熙凤不能宠 贾政看贾母一直沉默不语,便疑心是贾母不答应,他一向孝顺,赶忙又改口道: “若是母亲认为不妥,那就都不改了罢。” 贾母瞧得出儿子的心思,知道他此来是被王夫人鼓动的,若无功而返,必定会在媳妇面前十分为难,但他事母至孝,又不愿让母亲不悦。 正是因为都看得明白,贾母心中涌起一阵难过。 思量再三,贾母笑道: “我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好些事情想一想都费劲,这事你既然同我说了,就也容我想想。” 贾政听了,赶忙跪下道: “让母亲还要费心这些事情,是儿子的不孝。” 贾母摆手道: “起来起来,咱们自己娘两个说话,哪儿那么大的规矩?我不过是有年纪了,凡事一时也想不明白罢了。” . 看着贾政退出门后远去的背影,贾母忽然一手捂住心口,老泪纵横。 鸳鸯见状,赶忙摆手让门口的小丫头子也先下去,自己上前给贾母摩挲前心后背,问道: “老太太这是哪里不舒服?” 贾母拉着鸳鸯的手,落泪道: “等你做了娘、养大了儿子、又看他娶妻生子之后,就懂了。这心里啊,老是揪得慌。” 鸳鸯心中很是不解,却又不敢多问,只好道: “若这么着,我横竖也不嫁人了。老太太这样大富大贵的享福人还如此,那我这等人,日后还不知要烦恼成什么样儿呢。” 贾母长叹一声: “我倒瞧着,你是个有造化的。 你跟了十几年,是我身边最靠得住的一个,我自会替你打算。 而且不单是你,我身边的这些人,我个个都得替他们打算。” . 却说贾琏还没回到自己院子里,他在贾母院子里处置一众奴才的事情,就因为婆子丫鬟都被叫去当众训话,而已经传到了凤姐耳中。 待贾琏回来时,平儿已经在院门口候了好一阵子,一见贾琏,就迎上来说凤姐请贾琏到屋里说话。 贾琏一进屋,凤姐已经从炕上下来,笑着赶上来请贾琏坐下。 贾琏见屋中并无旁人,凤姐又是已经梳洗过,连家常衣裳都是新换过的,半点褶子都没有,便知道她是早打扮好等自己,便笑道: “别劳动了,你且上炕去歇着,咱们坐着说话儿。” 凤姐儿看贾琏脸色和缓,猜想他必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处置了水月寺的净虚老尼姑,并且对此很满意,赶忙赔笑道: “二爷在外得胜还朝,小的这是赶来接驾的,虽然我还在月子里头不好出屋,在屋里头还是巴不得殷勤些的。” 凤姐儿嘴甜起来,没几个人招架得住。 贾琏也在炕上坐下,接过凤姐递上来的茶吃了一口,笑道: “你既然都听说了,就该知道,我这回可是将你姑母和表妹都彻底得罪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是她们没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给自己手底下的人带累着被打了脸,活该。” 凤姐在炕桌另一边坐下,端过一盘瓜子,和贾琏一道儿嗑瓜子说话。 贾琏接过瓜子嗑着,笑道: “这可不大像你以前说的话,王家和薛家丢了脸,你……” “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王熙凤打断贾琏的话,“你把我休回娘家去,那我才是王家的人。我可不能被你休回去,我还得霸着你这个正妻的位子不松手呢。” 她丹凤三角眼故意将贾琏一瞥,风情万种。 贾琏“噗嗤”一笑: “你这弯儿转得可真快,我一时半会儿都不大适应。你要早些明白了,咱们和和睦睦的岂不是好?” “呸,我头前儿早就明白了,不过是今日才说出来罢了。” 王熙凤这个“死鸭子嘴硬”的毛病,估计真的是到死也改不了了。 看贾琏高兴,王熙凤趁机道: “咱们家的婆子之前夜里也偶有打牌的,却并不怎么赌钱,就是赌钱,也不过几十个大钱,还偷偷摸摸玩一会子赶紧散开。自打薛家来了,他家婆子才设了大赌局,把他家的赌博毛病带来了咱们家。 薛家人连自己家的婆子都管不好,还能来管咱们家的事?你就没跟老太太说,咱们家的事儿,还让我去管得了?” 贾琏心中一哂: 瞧见没?王家人薛家人,就这么功利,连掩饰一下都不会。 贾琏一摇头: “这个倒不必,你还没出月子呢,身子要紧老老实实在屋里养着罢。” 王熙凤登时立起眼睛来: “你说过还叫我管这府里的事情的!” . “哗啦”一声,贾琏将手里没嗑完的瓜子往攒盒里一丢,淡淡说了句“我还有事”,起身就往外走。 王熙凤还是一个不满意翻脸就闹,这毛病不能纵容,否则以后还得闹腾。 试用期,减分。 王熙凤一见贾琏立马就走,顿时知道大事不好,自己翻脸快,现在的贾琏翻脸比自己更快,而且,心更狠。 凤姐吓得慌忙下得炕来,赶过去一把拉住贾琏急道: “二爷,是我唐突了。” 贾琏给她拉着,便站住不动,只冷冷道: “二奶奶还要什么吩咐?” 凤姐一见贾琏冷脸冷话,彻底慌了神,只赶忙解释: “我不过是一时心急,就混说了。” 贾琏冷冷一笑: “琏二奶奶不必谦虚,你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心急的时候,可从没一回口不择言的,到我这里就混说了?我不是人?” 说罢,甩开凤姐就走。 凤姐听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吓得愣怔了一下,见贾琏甩开了自己的手,知道他一旦翻脸,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慌乱之下,王熙凤三脚两步赶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贾琏的腿: “我的二爷,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敢了。”一边说,一边哭出声儿来,“我也是霸道惯了,一时半会儿的,老犯旧毛病,二爷就再宽限我一回吧。” 贾琏听她说得也可怜,想了想,便回身扶她起来,叹口气道: “再宽限你一回倒没什么,只是你我之间的感情,还经得住几回这样的作践啊。” 凤姐一把紧紧抓着贾琏的胳膊,委屈道: “我的二爷,我如今可是知道怕了。” 贾琏的心也软了,毕竟,王熙凤曾经给他带来那样美妙的夜晚,一夜夫妻百夜恩。 扶着凤姐坐下,贾琏又软语安慰了几句,凤姐倚在贾琏怀里,撒娇道: “你这要人命的狠心贼,就这么能磋磨人,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被你拿捏成这样,反倒离不开你了。” 贾琏搂着她,却没接她的话头,只笑道: “你那么聪明,倒不妨帮我猜猜看,你姑母和表妹今儿吃了亏,下一步会做怎么对付我?” 第三百七十一章 没人能欺负你 “那还用说,一定是想法子去老太太、老爷面前说你坏话,以后不让你再管荣国府的事儿了。” 凤姐儿自己把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将倚着贾琏的身子坐直了。 都是王家人,套路都清楚。 “这倒要小心了,二爷这回当众抓赌处置人,打的是太太的脸,太太必定以为二爷这是为了让我再抢回管家权来,想来必定是把我也恨上了。” 王熙凤说出这句话,自己才算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跟贾琏真真正正早就是捆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 贾琏得罪了王夫人,就算是王熙凤跑去跪在姑妈面前赌咒发誓想撇清,王夫人不仅不会信,只怕还要疑心是凤姐在背后给贾琏出了主意。 这可真是冤死人了! 但是,没辙。 想到此,王熙凤颓然道: “也幸亏你没说让我如今出来重新管家,太太这时候正一肚子气,我出来可不正撞在枪尖子上?吃苦受累不说,太太还指不定要怎么为难我呢。” 贾琏也轻叹一声: “别说是你,我也一样。 不让我管荣国府就不管吧,反正太太是一心要把这边全都留给宝玉的,咱们迟早也得回大老爷那边去,早回去几年也没什么。” “荣国府给宝玉?”王熙凤闻言立马狠狠皱起了柳叶吊梢眉,但随即恍然大悟,“我说呢,太太为什么非得让宝丫头一个外人来管贾家,这就是憋着选好了宝二奶奶,一门心思要把我踢出去啊。” 虽然贾琏早就跟王熙凤说过,但王熙凤一直是从内心里并不肯彻底相信这话。 毕竟王夫人是她从小就最信任、并且一心要效仿的姑妈,而且她一直相信,姑妈最信任、最欣赏的就是自己,因为她们是一样的足智多谋和杀伐决断。 哼哼,谁能想到,却原来这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原来王夫人是早就决定了要将自己用完了就扔掉。 这几年,自己为了管好荣国府,五更不到就起,三更过了还不睡,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件件事情小心翼翼,早就顾不得自己的身子撑不撑得住,所有大事小情连个错缝儿都不敢有,只要是为了老太太和太太满意,自己暗里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不说府里的下人,就是在自己正经婆婆邢夫人和姑妈王夫人之间,王熙凤一向都是明确站在姑妈王夫人这边的,为此邢夫人早有不满,但王熙凤也顾不得,因为她是王家人。 可现在,王夫人一心要让外甥女薛宝钗来当家理事,那么王熙凤这个侄女,就成了多余的。 一想到薛宝钗那副时时处处极会做人的做派,王熙凤就恨得牙痒痒。 王家人一条藤儿? 呸!她们都只顾了自己,谁管她王熙凤死活? 王熙凤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伸手拉住了贾琏的手,王熙凤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个傻子啊——” 贾琏觉出王熙凤的手在微微颤抖,伸手仍然搂住她,轻轻在她耳边道: “傻子,你还有你男人,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只这一句话,让女霸王王熙凤霎时崩溃,一头扎进贾琏怀里,放声痛哭。 . 贾政出了贾母的屋门,沿着廊子走到,出了后房门,走过东西穿堂,就转入南北宽夹道,过了贾琏院门口的粉油大影壁,就是自己院子的角门了。 只要过了这个小角门顺着后廊往东走十几步,那就是王夫人屋子的后房门了。 贾政有些走不动道儿了。 贾母没应下自己的话,王夫人肯定大大不乐意,老夫老妻虽不致争吵,却必定要说几句让贾政极为窝心的冷言冷语。 贾政是个老实人,行事唯恐给人笑话,就是心里再恼怒,从来只能一言不发地都忍下来,一句也不敢发作。 自打成亲伊始,他这“爱脸面”的性子,就给王夫人拿捏得死死的,几十年如一日。 贾政眼望着自己院子的角门,一步挪不了三寸。忽听得贾琏院中传出一阵银铃子似的笑声,又听得凤姐儿大声儿叫平儿进屋的声音。 贾政唯恐被人看见不妥,赶忙朝前快走几步,进了角门。 他身后跟着的玉钏儿也同样是一惊,不由朝凤姐儿的院子里瞧了一眼——琏二奶奶竟然还挺高兴? . 第二日一大早,王夫人早早就到了老太太屋里,刚坐下说话,薛姨妈就到了。 与王夫人相互见礼时,薛姨妈笑道: “今儿巧得很啊,太太也来了?” 王夫人微笑道: “是啊,在老太太这儿遇见,巧得很。” 贾母在一旁笑眯眯瞧着,心中明镜一般。 这必定是昨儿王夫人听贾政说贾母一时没答应,便约上了薛姨妈今儿一大早来自己这里“劝降”呢。 果然,说了一会子闲话,薛姨妈先说自己回去就把赌钱的胡婆子给狠狠申斥了一番,让她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赌钱。 王夫人接住茬儿,说宝钗一向做事稳妥厚道,正符合贾政极为宽厚爱脸面的性子,都认为对家中下人还是要“薄惩厚赏”才是大家风范。 又夸了一阵宝钗,说她若是进宫待选,必定也是个贤妃。 由此说到了在宫里的贤德妃元春,于是说到了省亲别院得赶紧建好。 终于,说到了重点——贾政公事太过繁忙,贾琏是长房长子,所以得让贾琏住持修建省亲别院的事情,才能让贤德妃娘娘如期来家省亲。 又因为省亲乃是大事中的大事,贾琏必定不能再分心管理荣国府的杂事,不如就不要勉为其难,以后荣国府的事情,都交给大管家赖大就好了。 赖大是这府里几辈子的老人儿了,做人最忠心,做事最稳妥,贾政天天夸,说忠仆难得,这是咱们家的体面。 贾母从始至终都满脸慈笑地听着。 不得不承认,这一对姐妹一唱一和,可比昨儿贾政说得清楚明白多了,又合情,又合理,但凡心里糊涂一丁点儿的,就得中了圈套。 . “这些事情,还都得老太太做主才成。”王夫人恭顺地低头等贾母示下。 第三百七十二章 都得是宝玉的 贾母笑着点头道: “这个家已经交给你多年了,我也老了,操不来这许多心,就按你说的办吧。” 说罢,就叫鸳鸯即刻去把贾琏叫来。 王夫人见状,便要薛姨妈一道儿辞出来,贾母摆手道: “坐着坐着,这不过就是三两句话的事情,等他出去了,你们再陪我说些闲话儿解闷。” . 贾琏进门来的时候,薛姨妈正向老太太细说宝钗常吃的“冷香丸”。 等贾琏见了礼,贾母便直接一气儿说道: “叫了你来,是为了件咱们府里的大事。 咱们家贤德妃娘娘要回来省亲,这是皇上给的恩典,不仅得办,还得办好。 老爷事忙,你是长房长孙,此事就改为由你接了老爷的班儿,你来牵头,务必得将省亲别墅赶紧盖好了。 另外,这一件就够你忙的了,府里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都交给赖大就是了。” 贾琏抬眼瞧了瞧贾母,又瞧了瞧王夫人,再瞧了瞧薛姨妈,忽然跪下道: “老太太,可是孙儿将这府里的事情管得不好?老太太这才让我不叫我管了?” 贾母沉下脸道: “可是你想多了。这不过就是事急从权的意思,还有什么事儿比给娘娘盖省亲别院更十万火急的?” “老太太,省亲别院确实得急着盖,可咱们府里如今银子有些不凑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贾琏显见得也是急了,说话也很是直来直去。 “还有这事?”贾母一惊,转而瞧向王夫人。 王夫人赶忙答道: “琏二从扬州回来没多久,许多省亲别院的事情他还不晓得,想来是听人家说了几嘴,就拿来在老太太这里说了。 老爷昨儿还同我说,外头是有几笔银子略迟了些,珍儿那头也都处置了,赶紧继续动工就是了,工期急得很,得有得力的人天天盯着才行。” 贾母听了,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琏二到底是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情,果然正是该多历练历练的。” 转而向贾琏道: “你啊,可得拿出些魄力和手段来,好好接了老爷的班儿才像话,否则我可不答应。” 贾母的语气既和蔼,又威严,似鼓励,似期许,又不容置疑。 贾琏满脸都是为难的表情: “老太太也说了,我到底是年轻,又没经过大事情,就是我肯拿出些魄力和手段来办这事情,可我这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谁听我的啊?谁肯服我啊? 倒不是我怕辛苦,不肯花心思使力气,我是怕耽误了娘娘省亲的大事,那我不成了贾家的罪人了?” “胡说!”贾母沉下脸,不悦道,“你是接替老爷去办大事的人,谁敢拿你的话不当话?若真有,你揪他到我眼前来,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哪个那么坏良心!” 贾琏还是一脸的不情不愿,可最后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了句: “是,孙儿遵命。” 贾母这才缓和下来,笑道: “你好好听话,认真去办事,我才欢喜。” 贾琏去后,迎春、探春、惜春又来了,不一时,尤氏也来了,一屋子女眷说说笑笑,一直快临近中午时候,方才各自散了。 . 王夫人和薛姨妈一道儿说着闲话回到王夫人屋里,屏退丫鬟,薛姨妈才道: “昨儿姐姐叫我早些过老太太这里来,我还当着是为了昨儿胡婆子赌博的事情呢。方才一见姐姐的话头往琏二身上引,我这才明白,姐姐这是另有谋略。” 王夫人在贾母那里坐了半日,腰酸背疼,此时又不便叫丫头进来捶腿捏腰,便歪在大靠枕头上道: “我也是不得已,昨儿让老爷过去跟老太太说,结果就是没个结果,还不是得我今儿亲自出马才成?” 薛姨妈干脆也歪在对面的大靠枕头上道: “头前儿他们撺掇老爷找我们家借银子盖省亲别院,听说少说得几万银子呢。你瞧着,凤丫头会不会把陪嫁的银子拿出来帮琏二啊?” 王夫人一个冷笑: “她倒是想! 她当初陪嫁来的家什、头面、衣服统共两万银子,这几年她在放外头利钱、收孝敬,少说又存下了八千一万的私房钱。 我头前儿叫来旺儿坑了她一回,说她放出去的银子叫人卷包儿跑了,都没收回来,再加上又叫她补府里的月钱出来,一回就折了她一万六千多的银子。 她如今手头几乎上就根本没了现银,剩下的那些东西里头,刨去她还得用得戴的,能拿去卖的绝超不过五千两,若是拿去典当,哼哼,连三千也拿不到手里。 哼哼,她有本事都拿出去卖了,我看等中秋节的时候,她穿什么戴什么出来见人!” 薛姨妈闻言,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这个大姐,下手好狠,宝钗要是嫁在她手底下,若是好还好,若是一个不好…… 王夫人见薛姨妈忽然不说话了,猜到她是物伤其类,怕她心里生了芥蒂,赶忙道: “常言道:恨乌及乌,爱屋及乌。 我本来就瞧不上琏二,凤丫头当初死活要嫁给他,我也不过是图她能压住琏二罢了。毕竟大房不长进,二房才有出头之日。 让凤丫头管家,也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若没有她这个萝卜占住坑,生了兰小子的珠儿媳妇就是名正言顺的掌家大奶奶,我就得和老太太一样去颐养天年,那我的宝玉可怎么办? 让凤丫头暂时管家,只要宝钗一嫁进来,让凤丫头和琏二回大房那边去易如反掌,这个家还是宝玉和宝钗的,岂不正合咱们的意思? 这回是琏二要算计我,凤丫头还助着他,我要是不给她些教训,她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作妖呢。” 薛姨妈被猜中心事,嘴上却不肯承认,只赔笑道: “我方才想的倒不是这个,是忽然想到要是老太太私底下助着琏二,悄悄把自己的体己钱、体己东西都贴补给他,那可不是动了以后给宝玉的财产了?” 王夫人闻言陡然起身,腰背一下组都不疼了: “我倒没想到这个! 这可是个大事,老太太的东西和银子,以后都是要留给宝玉的,这要是都悄悄填补给了大房,那还了得!” 第三百七十三章 王熙凤的暴怒 贾琏从贾母处出来,并没有回自己院中,而是径直出了二门。 兴儿等在那里,将衣帽都预备好了,贾琏更衣后,就坐轿去了衙门。 工作还得干,家事也得管,有多大的权,就得操多大的心。 贾琏可不能跟贾政似的,在衙门里当官的时候满脑子想归隐,在家里要他管理家事的时候又说公事繁忙,反正就是该干嘛不干嘛,在哪儿的借口都是“忙”,其实就是在哪儿都是啥也不想干。 贾琏明白,做官就得把衙门的一摊子事情办好,回家就得把府里院里屋里的事情理顺,哪儿不平,就把哪儿拍平。 这是能力,更是责任感。 . 王熙凤在屋里没见贾琏回来,让平儿过去问。 鸳鸯将平儿拉在廊子角的山子石旁,才悄悄说了经过,平儿一听就急道: “这是怎么了?内宅不让二奶奶管了,外头的事儿也不让二爷管了,老太太这是要让我们搬回大老爷那头的意思?” 鸳鸯自己也不懂,可看平儿着急,还是劝道: “旁的我不懂,可老太太不糊涂,你且别急。” 二人正说话,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正走过来,鸳鸯和平儿赶忙站起来,行礼道:“赖奶奶好,请赖奶奶坐。” . 贾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却是谁也不敢逾越:凡服侍过老主子的奴才,比年轻的主子更体面。 赖嬷嬷十几岁时候,就曾经服侍贾代善的母亲两三年,也就说,她曾经是贾母婆婆的丫鬟。后来嫁给了赖家,生了赖二后,又做了贾政的奶娘。 有了这个身份,赖嬷嬷在贾母面前是有小杌子坐的,而尤氏凤姐儿李纨则只能站着。 此时在丫鬟面前,赖嬷嬷更不必客气,走过去便在廊子上坐了。 鸳鸯和平儿只在一旁立着,赔笑问: “有日子没见赖奶奶来瞧老太太了,今儿怎么有兴致进来了?” 赖嬷嬷笑道: “我来见老太太,是给主子贺喜的。 头前儿给我孙子捐了个官儿,多蒙上个月老爷给保荐,托着主子的洪福,他的实缺知县已经下来了,他如今大小也是个父母官儿了。 我昨儿还说他:‘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这可都是主子给的恩典。自打你一落娘胎胞,主子就放你出来,让你从小就公子哥儿似的,有丫头、老婆、奶子捧着伺候,有小厮、伴读跟着读书认字。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些苦恼,这是一家子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才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的。’ 我在家也不省心,这些孩子个个都得管得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 比如我那儿媳妇,做事不尽心,叫主子生气了,恨的我没法儿,她挨了打,我也得把她叫回去骂一顿。我今儿来,也是替她向老太太请罪的。 刚才进了府,又听说老太太恩典,竟让赖大替了琏二爷来管事,这可叫我又愧得慌。 我刚才就骂了他:‘主子这般信你,你瞧瞧你媳妇什么德行!内宅里头上夜的婆子又是赌钱又是吃酒,角门大敞四开不算,连东府大奶奶都敢顶撞,你们管的这是什么家、理的什么事?’” 说了一大通,赖嬷嬷忽然朝平儿道: “劳烦姑娘回头替我给琏二爷带句话,就说‘二爷打得好,罚得对,撸了她领头管事媳妇子的身份就更应该了。就该让我那不懂事的媳妇明白明白,事情做不好,就别在那位置上,自己管不住自己,自有旁人来管教。如今丢人了,丢得好。’ 平姑娘,你也知道,我解事回家这些年了,对我们家的孩子,那全要管得严。可一个没留神,这儿媳妇就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丢了祖宗的脸,可叫人恨。” 平儿何等聪明,听得出这当中的“指桑骂槐”,心里骂了几句“老夯货”、“饿不死的野杂种”,脸上却笑道: “赖奶奶放心,你老人家的话儿我一定带到,一字儿不落。” 赖嬷嬷这才朝鸳鸯道: “我先去见老太太,你给我带着路。” 鸳鸯赶忙应了,过去扶起赖嬷嬷,一路搀着她进贾母屋里去了。 . 平儿心中不平,暗自啐道: “这老货,口口声声‘主子’‘主子’的,他孙子赖尚荣果然是得了贾家的大恩,结果呢?还不是头些年就在过年的时候进来拜一拜,这五六年了,年下节下,主子生日,他来过一回没有? 还不是先仗着贾家的恩典当了官,反倒又怕给人知道自己出身了?” 回去到凤姐面前,将这些话都气哼哼地说了。 凤姐听得更气得浑身发软,咬牙拍桌道: “这个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老狗奴才! 也不想一想是什么出身!就凭她也配使奴唤婢的! 如今靠着贾家的恩典,有了楼房厦厅,又有了大花园子,出门有轿子坐着,走路有丫头搀着,给了她能跟老太太坐着斗牌看戏的体面,她就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倒敢叫你把这指桑骂槐的话带回来说给二爷!” 平儿也气道: “老太太也奇怪,昨儿明明说琏二爷对抓赌的事儿处理得好,今儿就不让二爷再管这府里的事情,这不是故意打二爷的脸么?” 凤姐儿低头想了一想,咬牙恨道: “这是太太的主意,绝不会有错儿。 她这是逼着让我和琏二滚回大老爷那头儿去,把这府里都留给宝玉和宝钗。” “啊?”平儿手一抖,心里太乱,便有些口不择言,“这……这不是卸磨杀驴?” 王熙凤也顾不上在意自己是不是驴,她越想越怒,胸口里像燃起了一团火,手攥得死死的,狠狠一拳捶在桌上,将指甲都崩断了: “她这是卸磨杀驴之后还要拿驴皮煮阿胶啊!我王熙凤可不是好惹的!谁要是让我不痛快了,她这辈子也别想痛快!” 王熙凤冷如九秋之霜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个贾琏似的冷笑: “好啊,我倒要叫你们明白明白,敢算计我,叫你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癞皮狗会变脸 赖嬷嬷笑眯眯地进来老太太屋里。 笑眯眯地说了大半日的闲话。 笑眯眯地从贾母屋里出来。 笑眯眯地让丫头扶着一路走出后宅。 笑眯眯地坐进了自家的小轿。 轿帘一拉上,赖嬷嬷的脸一下子就不笑了。 . 老太太这到底是要唱哪出戏? 这才是她今儿巴巴跑来贾府的原因,至于她孙子赖尚荣当上县太爷,那不过就是个借口——官儿都当上了,还来费这嘴皮子? 赖嬷嬷无疑是贾府里最体面的奴才,已经是做到了奴才里的天花板。 可不是每个奴才都有这么大造化的,这得有真本事。 赖嬷嬷就有这个本事! 试问:哪个奴才能像她赖嬷嬷似的,时时刻刻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能时时刻刻都想得明白,怎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别以为只要会察言观色、能言善道、讨主子欢心就够了,那还只是个入门儿罢了。 这当中的门道和心得,那可是赖家的传家之宝,赖嬷嬷就只口传心授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赖大和赖二。 . 赖家的小厮将轿子一路抬进了赖家的院门,一直抬进垂花门,有一个小丫头上来打起轿帘子,又有两个小丫头上来扶着赖嬷嬷,走过海漫着大青砖的大院子,后面就是雕梁画栋的三间大正房,门口的两个小丫头赶紧打起细竹帘子,屋里赶出来两个穿红着绿的大丫头,笑着迎上来道: “老祖宗可回来了,大爷二爷都等了好一阵子了。” 赖嬷嬷被两个小丫头搀着进了屋,赖大赖二赶紧也迎上来。 赖嬷嬷在临窗大炕上坐下,两个小丫头退出去,立刻便又上来两个大丫鬟和两个小丫鬟,两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揉胳膊揉腿,一个大丫鬟揉腰,另一个小心翼翼地给赖嬷嬷揉着太阳穴。 赖嬷嬷舒服地倚着大红缎子绣着金线牡丹花开富贵的大靠枕,长出一口气: “贾家的那个小破杌子,坐得我腰酸背疼、腿软脚麻的。” 赖大已经等不及了,追上来问道: “妈啊,你老人家这一去半日,等得人焦心,贾家到底什么意思啊?” 赖嬷嬷半眯着眼,摆摆手道: “什么意思?那是他们家自己在内斗,咱们继续‘挖’就好了。” . “挖”是赖家这几十年来对贾家的一贯策略,从未间断。 从赖嬷嬷还在贾家伺候的时候,就一门想着要如何才能从这座大金山底下“挖”出自己的富贵来。 她看着贾政长大,知道这个贾母最看重的儿子其实是个废物,赖嬷嬷的心气儿就更高了。 于是,赖嬷嬷先把自己的儿子、贾政的奶哥哥弄成了贾政的贴身小厮。赖大深得赖嬷嬷传授,把贾政哄得团团转,这样,贾政一当了荣国府的家主,赖大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贾家几个管家中的一个。 在内有赖嬷嬷想方设法,在外有赖大自己花尽心思,没过两年,赖大就成功地解决了老管家,自己成了荣国府的头号大管家。 而后再又一番运作,赖大的媳妇就成了荣国府管家理事的四个媳妇子的首领。 男主外,女主内,死死捏住了荣国府的命门。 这就够了吗? 没有。 赖嬷嬷和赖大又共同使劲,第二年,赖二就荣升了宁国府的头号大管家,随后没多久,赖二的媳妇也做了宁国府最顶尖儿的管家媳妇。 宁国府,也这么彻底拿下了。 在赖家彻底把持住贾家的荣宁二府之后,兄弟合力,夫妻同心,就可以放开了“挖”了。 这是赖家人的本事! 你不服? 用赖嬷嬷的话说: “咱们不挖走,他们贾家人也得败家,还不如咱们替他们收下呢。咱们熬了两三辈子,要是不熬出个大富贵,那不亏了?” . “妈,我瞧得懂,这是大房和二房又在斗法呢,太太想让贾琏和她媳妇滚出荣国府去。 也幸亏太太出手,这要是让贾琏得了脸,咱们的日子可就别过了。 贾琏那小子以前还好,现在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太太是不是糊涂了?不向着宝玉倒向着他?” 赖大最关心的,还是老太太的态度——毕竟贾母虽已不管事,但在贾家的地位极为关键。 这些年,贾家的大小主子们个个乐得做甩手掌柜,这才让赖家人觉得踏实,忽拉巴的这个贾琏转了性,真是太多事了! 赖嬷嬷皱着眉合着眼,又摆摆手道: “老太太自然还是偏爱宝玉,可如今也有些不同了。 宝玉是个没用的废物,跟他爹一样,做事没个准主意,以后也必定和爹一样,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老太太和太太都瞧明白了这一点,老太太有意让宝玉娶林家的丫头,太太那边哪能甘心?这不就已经把薛家的丫头给塞进来了?。 她们一家子糊涂人,一门心思还在为这个较劲呢,哼哼,这才几十年?贾家都败掉一半了。” 赖二却是个有些胆小的,凑过来在赖嬷嬷炕边上坐下道: “有妈在这府里来往走动拉关系,在贾家德高望重也算是顶尖儿了,连贾政见了妈都得站起来说话。 可话说回来,咱们一家子就算再厉害再体面,也还得在贾家装奴才。 如今咱们既然都脱了奴籍,荣儿又当了官儿,倒不如咱们早点儿离了京城,拿着银子回家前,堂堂正正当大财主不好?” 赖嬷嬷并不睁眼,嘴角歪一歪,笑了一下: “荣儿又没考科举,他这个官能下来,那是因为贾家在背后没少出力。 现今贾家势力不行了,所以才又是培养又是拉拢的,也不过就是咱们荣儿和外头的贾雨村。 跟贾雨村比起来,咱们荣儿虽然没有考试出身,可贾家认定对咱们家有几辈子的‘恩’,自然是更信咱们荣儿。 这么看着,咱们荣儿的官儿,以后还能往上升。 赖二啊,你就不想当个知府、节度使的叔叔?你不想,我还想凤冠霞帔当大诰命呢。” 赖大也凑过来坐下,皱眉道: “妈,上回盖花园子的时候我赞成,可这回,我这心里也没底了。 咱们用贾家祖宗手里的旧规矩‘挖’,没人能说话。比如所有收入归到帐房,贾家得一分,咱们必能分走半分,这是人所共知的,贾琏知道了也不敢管。 可这些年下来,咱们拿了贾家早年间在别家存的银子、卖了贾家京城外头的产业,还有几笔大宗银子的藏掖,加起来可是个要命的数儿啊。 贾家其他人糊涂,倒也没什么,可这要是给那个贾琏真来个‘大揭盖’,咱们可就……”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乌龟下王八蛋 赖二也狠狠一摇头: “当初盖这个花园子,我就不赞成。 五万银子啊,那能买多少地?能买多少好铺子?放印子钱也一年也赚出个几万两了。 还想着荣儿做官家里体面,其实还不是盖了这么个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 虽说叫下人各自包了去,一年再交上来二百四十五两银子,再算上园子里省下闺女们和丫鬟们戴的花钱,吃的笋菜鱼虾钱什么的,这花园子一年也不过能赚六百八十两银子。 虽说比买地赚得也不算少,可比买铺子、放印子钱可差远了。再说要是咱们离京回乡、倒手往外卖的时候,这花园子可比田地庄子费劲多了。” 赖大垂头道: “二弟啊,咱们买地盖花园子那会儿,谁知道会出了贾琏这个幺蛾子啊? 咱们在贾家熬了几十年,他们贾家人什么德行还有谁比咱们看得更明白? 说来好听,是什么荣国公、宁国公的后人,其实呢?乌龟下了忘八蛋,一代不如一代。 享受富贵尊荣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会装大爷;运筹谋画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会缩脖子装王八。 一个个的就知道要体面,要排场,一点不知道省俭。他们如今虽然外面的架子还未甚倒,里头早已经是连老本都吃得差不多了。 且不说别的,就我儿子的体面富贵,都比贾蔷、贾芸什么的强上十倍、百倍还多。 他们家几十个‘爷’,没一个能立得住的,还好意思在咱们面前称‘主子’,我呸!迟早都是要饭的货! 他们只要个派头、风光、体面,咱们才捏着财权、人权这些实权。账房吴新登,买办钱华,粮库戴良,哪个不是咱们的自己人?哪个会跟贾家说实话? 就是觉得既然说这些权力都到了咱们手里,贾家的命根子就捏在咱们手里头,咱们从中得些好处,贾家知道了也不能怎样,这才还打算‘挖’再长久些呢。” “大哥,这我就得说你一句了。 你跟嫂子一天到晚在荣国府里头进进出出,还能有什么事情逃过你们的眼睛去?怎么之前就没发现贾琏这个‘搅屎棍’呢?” . 赖二并不是埋怨哥哥,是真替自己家有些惋惜。 他们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攻守联盟打配合,“挖”了贾家几十年了,真是早已经“挖”上了瘾了。 虽说赖家如今也有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身家,可天底下谁嫌银子多啊?能“挖”一天谁不想再多“挖”一天? 这要是能早点儿发现贾琏有“搅屎棍”的倾向,赖家人早下手不就得了? 倒不是说要杀人灭口,他们赖家不是强盗,他们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有的是计谋啊。 只要是人,他就有弱点。 只要有弱点,那就是下手的机会。 比如当初的贾珠。 好学上进有本事,眼看着就要中举人,以后就能当大官,更要命的是,他媳妇李纨那时候已经露出端倪,那是个板板正正的掌家奶奶,丁是丁,卯是卯。 这两口子都不是赖家喜欢的,没关系,发现得早,有办法。 赖二媳妇早打听出宁国府里的王淳凤不甘心嫁给贾珍,一心要报复坑了她婚姻的王夫人。 而赖大这边也早就知道贾珠被板着脸的贾政天天逼着念书,早就压抑得狠了。老婆又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自打见到玫瑰花似的王淳凤,那就是多年的老干柴遇到了天雷火。 只要给他俩创造出个好机会,那后果迟早是“自古奸情没好事”。 结果,那当然是个赖家人很满意的结果。 至于后来又出现了霸道难对付的王熙凤,赖家也想方设法给贾蓉、贾蔷、贾瑞都“创造机会”,可惜啊,贾家的这帮废物男人,给了机会都不行。 不过赖家很快就发现,王熙凤虽然表面厉害,内里却没什么眼光和谋划,一心就想爱耍威风,顺便给自己划拉点儿私房钱。何况后来又看明白了王夫人迟早要用“宝二奶奶”挤走“琏二奶奶”的策略。 于是,王熙凤在赖家人眼里,那就是个笑话,一个以后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傻货。 . 赖大连拍大腿: “一辈子打雁,愣叫这个瘸腿儿雁给飞了。 说来也有些怪,这几年贾琏可一直都是个软蛋呐,对,就是自打接了林家丫头从姑苏回来,好像就不大对劲儿了。” 赖嬷嬷终于缓过乏来,坐直了身子,朝伺候着的四个丫鬟说道: “你们出去吧。 记住,多说一句话,连你们老子娘一概当场打死,这是赖家的规矩。” 这才朝儿子道: “可不能小瞧了林如海,贾家老太太当初能给最喜欢的闺女选了这么个女婿,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林如海能把林家丫头教成那个样子,未必就没有把贾琏给教开窍的本事。” 赖大又拍了一下大腿: “妈说得对。 我家里的那个也说,别看林家那丫头病秧子似的,可是把手底下的丫鬟婆子管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我媳妇三番两回去套话,竟什么也套不出来。” 赖二也拍着炕边道: “好家伙,这幸亏是宫里的娘娘出了手,让老太太没法子做主给宝玉定下林家丫头。 这要是让她当了‘宝二奶奶’,可比薛家的那个要麻烦得多。” 赖嬷嬷自己伸手揉着太阳穴,朝赖二道: “这事儿我早就瞧明白,就从没担心过。 宫里头的那个,也是个小白眼狼。 自打一落草,她就跟着老太太,一刻都没离开过。老太太那是手把手地教,心贴心地疼,后来还想尽法子把她送进宫。 结果呢,一当上了娘娘,立马就向着她自己的妈,反手就塞给了老太太一个‘堵心堵嘴丸’吃,就要给宝玉定下薛家的丫头。 我早就说过,王家人生出来的,个个都是狼崽子,宝玉也一样。” 转过头,又朝赖大道: “正经大事还是在贾琏身上,他可确实是个麻烦。 按说内宅的事情不该他一个爷们儿管,可抓赌那事儿他一出手,就瞧得出这是个狠主儿,杀人还有诛心的那种。 他做的这些事,别说贾家人,就是我也要佩服他三分。 一旦他要是在贾家得了势,咱们可就要遭殃了。 如今看来,还是得赶紧未雨绸缪,这得赶紧把退路预备下了。 头些日子忠顺王府找你的那事儿,不如趁机跟他们再加个码儿,反正忠顺王府是为了出气,还能跟你在乎银子? 一把手赚它个大数儿出来,豁出去这花园子咱们不要了,一招金蝉脱壳,让贾家自己哭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第一枪就要命 “府里银库了是真没银子了。 自打上个月给付了外头的粉刷油漆钱一千五百两,银库里头已经是见了底儿了。 二爷不信,账簿子我都叫吴新登带来了,一页一页,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的,二爷只管细查便是。 管银库的吴新柱我也叫来了,立刻可以带着爷去查银库,除了留出来五个月的吃用和月钱,再没银子了。 好歹得支应到了年底,庄子那边才能有进项,只是不知爷能不能等。” 当着一众人的面儿,赖大规规矩矩地跪在贾琏面前,一脸又是为难、又是忧心的表情,比死了爹还难看。 . 这是贾琏接替贾政,头一回在荣禧堂背后的小厅里头,主持“贾氏宗族省亲别院项目部”的例行会议。 刚才贾珍说完了省亲别院的进度,紧接着就是说钱。 一说到钱,那就是“没钱”。 赖大把这出在贾政面前唱过了好几遍的《空城计》,又搬来在贾琏面前唱了一遍。 看贾琏始终一言不发,赖大抖着手,做出“我是死忠”,却“死活没辙”的样子,跪在地上和贾琏干耗。 贾珍心中连连摇头: “这个贾琏,还是太年轻,这么大的工程,这么麻烦的事情,他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主儿能个懂什么?不过在这儿装装要管的样儿罢了。” 贾珍知道,让贾琏接替贾政、来捧这块“烫手山芋”,这一定是王夫人的主意。王家人……呵呵。 当年那个贱货王淳凤一死,幸亏老子手快抓了个尤氏填住了坑,否则,王夫人不定又把他们王家的哪个丫头死活塞进来呢。 这贾琏也是娶了王家人,结果还不是给王家人算计?贾琏这个位置坐得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贾琏一直闷头不说话,贾珍心中一哂: 哼哼,你小子当街拿着老祖宗的忠勇剑劈棺材那时候的能耐劲儿哪儿去了?这时候怎么不逞能了?你怎么不充大尾巴鹰了? 那时候你连我这个族长都敢不放在眼里,你小子也算是狂到头儿了。 唉,早知道二老爷要把这个雷扔给琏二,我前头才不答应赖大要抵押铺子的事儿呢。我乐得啥也不管,就看着你在这儿坐蜡。 算了,反正那几个铺子也就押出来了一万两银子来,离能彻底弄好这省亲别院,至少还少十几万两银子,琏二,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看你从哪儿变出银子来! 这回娘娘省亲的事情要是泡了汤,琏二啊琏二,你给我瞧着,我得让贾家人把你骂化了! . 终于,一直不开腔的贾琏抬起头,却不是搭理赖大,而是瞧了一眼一直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总设计师”山子野。 冷不丁贾琏向山子野道: “山子野老先生,早先听说你老人家曾经规划营建了不少的园子,想必经验一定十分丰富。 倒是我们这里,从设计、施工、采买到人员委派、记工、监督、验收,其实却是外行居多。 我自然也是个外行,许多事情还得向老先生请教请教。”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让山子野十分受用。 . 山子野是个营建大家不假,但也是个老滑头。 他常年出入各种贵族高官、巨贾富商的府邸,为他们规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园子,早习惯了见人下菜碟,先看明白主家的情形,再决定自己在当中能有多大的“偷手”。 当初贾家要盖省亲别墅,推荐山子野的,是贾政的清客詹光。 詹光推荐成功,转头就找山子野要了一百两银子的“红包”。 山子野心疼银子,说詹光狮子大张口。 詹光一撇嘴: “贾家的爷们儿就是一帮傻大头,你这回算是赶上了,就等着足吃足喝吧,你还不好好谢我?” 开头,山子野还不敢太大意,咬着牙、两腿哆嗦着给詹光报出了“一百万两”的巨额预算。 詹光一声冷笑: “就挣五十万两?这够谁分的?” 于是,伸手替山子野把预算改成了一百五十万两。 到了赖大预备要报给贾政的时候,一看数目,也是一摇头: “这里头,没算上我的那份吧?” 于是,预算又改成了两百万两银子。 . 从开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山子野的胆子也已经练出来了。 几万两银子的款项,大笔一挥,签字出去,半点儿不犹豫。 反正自己签完了,后头还有一溜儿人要签字呢,责任又不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怕什么? 最后签字的,是贾政。 只要让这位老爷觉得是为了贾家的面子,而且自己还不受累,那大大小小的工程款就随便报,绝对没人会跟你算计。 而且,每签出去一笔钱,山子野就立刻分到一份“红利”,何乐而不为呢? 贾家的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就这么花出去的。 山子野自己也分得了十万两。 这可是一个谁见了谁眼红的大数儿,而且从无风险,搁谁谁不要? 贾政、贾珍都是看着唬人,其实就是两个什么也看不懂的废物,每每还对山子野感激万分、钦佩万分。 所以这回换上一个贾琏,山子野一看这小白脸、小帅哥未经风霜的一张公子哥儿脸,心里就更乐了——贾家是真没人了,派这么个小玩意儿来充数。 荣国府的大当家人贾政都给我们玩儿得团团转,这个年轻的纨绔公子能搞定? 笑话! . 山子野装作谦逊地点点头。 贾琏继续含笑说道: “我们家这园子虽比不得皇家园林,但因为是给娘娘省亲用的,须得具备受贺、宴饮、游幸、休憩、笔会、礼佛这许多功能,少不得要凿地为池、垒石起山、架梁起轩,花费自然也比一般的私家园林要多些。 当初丈量尺寸,这园子周长是三里半长,面积将近三百亩,给出的总预算是两百万两银子,帐幔和陈设皆算在里头,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都将贾府老宅之物挪来用了便是。 可我方才瞧了,如今才将将完成了建筑主体,门窗都还没做,室内更是一塌糊涂。可这账面上,就已经用掉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 这必定是出了不该出的问题。 我昨儿去问了工部营缮司郎中,他说前几年给太上皇建了在西郊承天延寿园颐养天年,总共花了四百四十万两银子,这里头只含建筑和园林,不含帐幔和陈设。 可太上皇的那个花园子,面积是三千六百亩,是我们家这花园子的十倍,可总花费,才只是我家预算的两倍! 就算那座皇家园林里的殿台楼阁一共有五十六个座,我家花园子里建筑项目是三十六个,可我们这些建筑的规模大小、用料等级和精细程度,怎么敢和皇家相提并论? 如此一比,我家的这花园子,之前的预算就肯定是太高了。” . 可要了命了! 山子野忽然觉得后背上一阵针扎似的难受,手心脚心都跟着抽筋儿。 随即,满后背都是冷汗,两手的冷汗顺着手指头直往下流。 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看着胸无城府的青年公子,一开口,只几句话,就是一把利刃,狠狠扎在了自己的要害上。 人家有理有例,直接给你对标了皇家园林,面积大小、项目数量、预算花费,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贾琏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浑身瘫软山子野差点儿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 第三百七十七章 斩马谡算便宜 贾琏朝外头道: “来人!” 话音未落,四个小厮推门而入,其中一人手里,已经拿好了绳子。 “把这个诈骗狂徒山子野给我绑了。” . 四个小厮打头的是兴儿,闻听这话,答应得比其余三人都大声。 可怜长须白发、仙风道骨的山子野,给这四个生龙活虎的小厮一顿磋磨,三两下就捆成了个大粽子。 山子野刚刚喊了一声: “为什么捆……” 他那个“我”字还没喊出来,就被兴儿上去就是一个清脆无比的大耳刮子。 打得山子野“哽儿”了一声,一口气就窝在肚子里,呛得直咳嗽,憋得一张老脸通红。 却听贾琏吩咐兴儿: “你去拿了我的名帖,立刻将这个山子野送去宛平县县衙,交给知县吕武源,让他正式立案严审,必须给我审出所有涉案人员,不得怠慢。 此人极为奸狡,诈取我家巨额钱财,涉案金额百万两以上,且诈取的是给皇家该省亲别院的款项,冒犯天恩,不容小觑。 告诉吕知县,所有审理出的结果,口供和银子要对上账,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许落下。 另外,为防止有人杀人灭口,让宛平县务必将山子野严加看守。若是在押其间,此人出了任何状况,我找他吕武源说话。” 兴儿最爱干这等差事,大声应着,屁颠儿颠儿带着人,把狼狈不堪的山子野拖出屋去。 刚一出门,兴儿就兴高采烈地朝山子野道: “嘿嘿老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坑了要花给皇上家的一百多万两银子,这可是欺君大罪,你就等着全家老小千刀万剐吧。 现在你兴大爷先送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小子看看那一百万两银子够不够你的买命钱。” 山子野贪财,却胆小,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放声大喊: “冤枉啊!冤死我了!我只拿了十万两啊!” 就他这一嗓子,让还跪在一旁的赖大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而跪在他背后低着头的吴新登和吴新柱兄弟俩,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贾琏却似乎并不大在意,朝外头大声吩咐道: “瞎嚷嚷什么?赶紧把嘴给他堵上。 有什么话,让他到宛平县县衙去说,一律写成笔录,签字画押。 日后如有不实,办他个二罪归一,决不轻饶。” . 坐在最后头的贾蓉和贾蔷悄悄互相看了一眼。 贾蓉伸出手,在椅子上悄悄一指贾琏,悄悄伸了个大指。 贾蔷也伸出手,在椅子上悄悄一摆手,悄悄伸出个小指。 贾蓉悄悄一挑眉毛,贾蔷悄悄一撇嘴角,兄弟二人心照不宣。 . 贾珍全不料贾琏今日到此一走马上任,立刻又是一招“石破天惊”,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场。 直到山子野被带出了二门以外,贾珍这才缓过神儿来,朝贾琏问了句: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贾琏正拿起桌上的茶碗,闻言信口说笑道: “他们刚刚不是唱了一出《空城计》吗?我这不就该唱一出《斩马谡》了不是?” 说罢,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继续道: “如今咱们最急的还是没银子,这是个要命的事儿,我也是逼得没辙,破釜沉舟罢了。” 贾珍轻轻咳嗽一声,拿出族长的气势,皱眉教训道: “琏二啊,你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大家公子,得要有大家公子的风度,读书知礼,谦和待人,才是自己尊重。 动不动就老拿刀动枪的,不稳重,也不雅相。看在别人眼里,人家怎么尊重你呢? 不就是缺银子吗?你珍大哥是族长,一直也在想辙呢。 这不是刚刚弄来了一万两银子吗?门窗油漆、安装和栏杆、山石的安装工钱就都有了,后头再说后头的,现在先开工要紧。 眼下这正是得用着山子野老先生指点的时候,你……你怎么把他给送官了啊?这像话吗?” 赖大一听贾珍这个话头,明显是对贾琏不满,便趁机也道: “二爷啊,小的一直跟着老爷几十年,最是明白咱们贾家是仁义之家,对人一向慈悲宽厚。 这等动不动就把人送官的草率事情,实在是没有过的,传出去不好听啊。” 贾琏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笑道: “我刚刚说唱了《空城计》和《斩马谡》,还少了一出《失街亭》呢。得嘞,这回整出的《失空斩》可齐全了。” 放下茶碗,朝着赖大忽然一个冷笑: “传出去不好听? 《失空斩》要是不好听,怎么每个唱皮黄戏的班子都会唱《失空斩》啊? 听戏的人那么多,怎么没见谁觉得马谡丢了街亭还有理的?怎么没见谁笑话诸葛亮不仁义、不慈悲、不宽厚的? 哼哼,要是有人敢故意弄丢了我的街亭,我能开恩斩了他,给他个痛快,都算我是便宜了他。” 听得赖大也后背一紧,赶忙磕头道: “二爷教训得是。” . 贾蔷实在忍不住,见贾珍瞧不见自己,压低声音偷偷问贾蓉: “他们不是在说银子吗?怎么老说皮黄戏啊?” 贾蓉也瞧了瞧贾珍斜刺里的背影,确定他瞧不见自己,这才极小声地在贾蔷耳边道: “我猜着,《失街亭》是说赖大出主意抵押了几个赚钱铺子的事情,《空城计》指的是赖大刚才说府里没银子了,至于《斩马谡》,可未必只是收拾一个山子野就罢了。 千万别弄出声招我爹骂咱俩,咱俩就站干岸瞧着,后头还得有好戏看。” 贾蔷恍然,朝着贾蓉一抱拳: “还是蓉大哥比我聪明。” . 贾珍根本没注意到在自己侧向里背后,自己儿子正和干儿子咬耳朵说小话,他此时只觉得贾琏这是明显不给自己面子,便沉下脸,朗声道: “琏二,你狂妄了。 咱们贾家的家风,是年高伏侍过父母的下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这个赖大,伺候了老爷几十年,宝玉见了他,都要下马规规矩矩喊一声‘赖大叔’,你倒在这里拿大起来了?像话吗? 还不赶紧让你赖大叔起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变脸王回马枪 山子野被忽拉巴送官审问,这让赖大心里有些没底。 但转念一想—— 你奶奶的贾琏!让你闹腾,你赖祖爷爷背后有人,看是你胳膊粗,还是人家大腿粗! 及至听贾珍说出这话,赖大心中竟不由生出些小得意: 贾琏,你自己家里人都不向着你,瞧瞧你这个人嫌狗憎的人缘儿! 这回你要是敢得罪了贾家的族长贾珍,你就等着倒大霉吧!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办,是自己打脸、客客气气站起来叫我“赖大叔”,还是跟贾珍闹翻了得罪族长! 半低着头的贾蓉心下也是一动: 我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让琏二叔可怎么办才好? 刚才他对赖大那么不客气,这要是被我爹说得又低头喊一句“赖大叔请起来”,那琏二叔可忒丢脸了,奴才们还不知道背后怎么笑话呢。 贾蔷一向不大喜欢贾琏,此时心里一撇嘴: 活该,叫你愣充大尾巴鹰! 荣国府是老爷的,你不过就是个高级管家,还真以为你能当家作主了? 这回,我倒要看你怎么办! . 谁能想到,“被一群人等看热闹”的贾琏忽然朝贾珍玩世不恭地嘻嘻一笑: “好家伙,珍大哥倒跟我黑起脸来了。 我待要顶一句,倒显得我不尊重族长了;可若是不顶这一句,又打了珍大哥的脸,何苦来?” 贾琏的这个混不吝的表情,在贾珍眼里看着,反倒顺眼多了。毕竟贾琏以前跟着他花天酒地的时候,喝多了的时候常常是这个表情。 只是此时心里不自在,贾珍便仍冷冷顶回一句: “你倒有什么话能打我的脸?” “哈哈。” 贾琏干脆笑出声来。 “珍大哥非得让我管赖大叫‘赖大叔’,那珍大哥回去,要是正碰见焦大,难不成就得跪下磕头叫‘焦太爷爷’?” 他嘻嘻哈哈,说得贾珍脸都绿了。 这……确实太恶心了! . 贾琏相当懂得“见好就收”,既然不打算彻底得罪贾珍,那么让他闭上嘴,也就罢了。 于是贾琏收起了嬉皮笑脸,反倒朝着贾珍供一拱手道: “其实咱们两府里头,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那个焦大仗着当年救回过太爷的功劳情分,每天就是一味地吃酒耍混,一吃醉了,就无人不骂,根本就不顾任何体面。 他虽混账到这个份儿上,可珍大哥府里却一直都是对得起他的。 那焦大虽是个奴才,可有祖宗在的时候,对他另眼相待,如今咱们这些后辈也照样将他好酒好饭供着,从不派他差事,他吃醉酒打架骂人,也从来不管他。 做到这个份儿上,难道还嫌不够? 这要是真的还想让咱们贾家的族长朝这个不懂事的醉鬼跪下磕头喊‘太爷爷’,那咱们贾家全族人的脸可往哪儿放? 所以家风这种事情,得适度才好,别丢了咱们的脸,也别折了他们的寿。” 这几句话说的忒有水平! 不光把贾珍说得连连点头,满屋子人听了都个个点头。 只是赖大一边跪着点头,心里一边骂: 怕老婆的活王八!就你一张嘴会说话是吧?把人玩儿得团团转,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 赖大正想到此,贾琏就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立刻又让他见识了一遍什么叫“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只见他语气和蔼说道: “赖大,既然珍大哥替你说了话,你谢过珍大哥,就可以起来了。” 贾琏把这赖大当个人情,还是送给了贾珍。 工具人赖大哪敢说个“不”字?就只好按照贾琏的吩咐,给贾珍磕了头,还说了句感恩的话。 贾珍也是场面人,便顺势让赖大起来,接下了贾琏的人情。 跪得膝盖生疼的赖大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还得庆幸租户不用继续跪着。 岂料他还没多喘一口气,忽然听得“咣”地一声,吓得一屋子人顿时都是一个激灵。 原来是贾琏阴沉着脸,猛地拍了一把桌子! 众人都朝贾琏瞧过去,不知道这位琏二爷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贾琏刚刚和颜悦色的脸已经阴沉下来,森然道: “吴新登,吴新柱,我让你们俩起来了吗?” 跟在赖大身后的吴家兄弟俩,哪里料到这一炮是冲自己开的?登时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咕咚”一声,顿时又跪倒在地。 却听贾琏冷声问道: “你们两个是亲兄弟?” 吴新登不知他要如何朝自己发难,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道: “是,小的是哥哥吴新登,他是我弟弟吴新柱,我们的爹是吴福,以前老太爷在世时候,我爹跟在身边伺候了几十年呢。” 这帮鬼东西,动不动就“摆资历”、“拍老腔”,贾家养了一群这种玩意儿,还能有个好? “你们一家子挺能干啊。” 贾琏这话音,明显不是夸奖。 “管外账房的是哥哥吴新登,管银库的弟弟吴新柱,吴新登的媳妇管着内账房,合着贾家的账和钱都捏在你们一家子手里头。你们自己人做账,自己人提银子,这可够方便的。” 贾琏猛地一拍桌子: “这是谁安排的?还懂不懂‘钱账分离’的道理!” . 吴新登和吴新柱怎么也没想到,刚刚收拾完了山子野、似乎已经鸣金收兵了的贾琏,忽然又朝他们兄弟俩杀了个回马枪! 吴新登四十岁冒头,小尖脸儿,小眼睛儿,小山羊胡儿,看着就比他弟弟精明得多。 眼珠一转,吴新登立马就决定用贾政压住这个不知轻重的贾琏,便赶忙答道: “回二爷的话,这是老爷……” “你放屁!” 这三个不文雅的字,被贾琏说得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瘆人的寒气。 “老爷在工部多年,会不懂得‘钱账分离’的道理? 你们这起子狗奴才,胆敢往老爷身上泼狗屎,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再不给吴新登狡辩的机会,贾琏朝外面喊了声“来人”,便有小厮隆儿带着三个小厮立刻进门来。 贾琏朝吴新登吴新柱一指,吩咐得干脆利落: “把姓吴的这两个捆起来,送到我衙门里,直接交给捕快班头‘铁拳头’铁头儿。你告诉他,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让他给我帮帮忙。 这两个小子坑了我的银子,麻烦让铁头儿给上点儿手段,让他们老实招供,除了不能伤了性命,其余随便。” 有些呆相的隆儿说了个“是”字,便朝身后一招手,那三个小厮手脚利落,三两下子,又将吴新登和吴新柱捆成了两个粽子。 隆儿知道自己有说话慢的毛病,所以便少说话,干完活儿说了声“走”,立刻两个架一个,脚不沾地地出屋而去。 第三百七十九章 他要赶尽杀绝 事发突然,一屋子人还没明白过来,瞬间六个人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这回,赖大可算是彻底醒过味儿来了! 贾琏今天头一天走马上任,其实每一步都是早有预谋,他这是来者不善啊! 他早就吩咐自己的小厮等在门口,只等他一声令下,进屋就抓人。 而且,他一上来第一枪就直奔山子野,这是个极狠的招数。 山子野不是贾府里的人,他跟赖大也没什么交情,更没什么亲属关系,而且他山子野虽然吞了贾家的钱,却只是吃了个小份,这样的人,很容易把自己给招供出来。 如果山子野咬出了自己,那这事儿就有些不好办了。 贾琏的第二枪,扎了吴新登兄弟俩,也是个要命的招数。 他一上来就问“新登和吴新柱是谁安排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把这兄弟俩放在这么关键位置的,当然是赖大了。 因为赖二的儿子赖尚宁,就娶了吴新登的闺女,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如今贾琏抓了吴新登和吴新柱,却不关在自己府里,而是直接把他俩送进知府衙门里,这明显的就是防着府里有人动手脚。 防着谁?那肯定还是防着他赖大啊。 贾琏要让衙门里的人“上手段”逼问吴新登和吴新柱,想逼问出来什么,那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贾琏想让他们招供出来的,不还是他赖大吗? 越想越怕,赖大心里一阵狂跳,两手心里攥着的两把冷汗,顺着手指头缝,已经滴到了地上。 . 贾珍也有点儿傻眼。 这不是正说盖省亲别院的事儿吗?怎么这才没一会子,已经往衙门里送进去三个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这贾家的脸还要不要啊? 贾珍正要拿出族长的架子发作几句,此时的贾琏却已经是一脸为难的神情,向贾珍一抱拳道: “珍大哥最是知道我的,我哪儿是个爱多事的人啊?这不也是给活生生地逼得没了辙么? 村里的媳妇都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我不是神仙,变不出金子银子来,就算我这浑身上下一百来斤,都是金的,你们把我砸碎了拿去换钱,这不也不够盖花园子的嘛。 让我替老爷的位置来为这个难,那真真儿是赶鸭子上架,底下还架着火烤,上头还带撒盐的,我这也忒难受了。 这要是省亲别院盖不成,耽误了娘娘省亲,咱们贾家人还不得把我骂化了啊。我这急得都睡不着觉了,珍大哥要是不心疼兄弟,那我可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他此时的神情,就跟他以前喝醉了之后跟贾珍诉苦王熙凤的可怕,一模一样。 他这一番话,配上这一副神情,让贾珍也有些心软——这个贾琏也许真的是快被逼疯了吧。 屋里娶了个王家女人,顶头上司贾政娶的也是王家女人,这两个王家女人肯定里应外合,憋着把他这个大房的长子长孙给彻底赶出二房掌管的荣国府。 太虐了,想想都可怕。 贾珍也是娶过王家女人的,他可是见识过王家女人是什么德行的。 饶是贾珍那么任性胡闹惯了、没人敢管的脾气,都被泼辣起来不要脸、闹腾起来不要命的王淳凤给磋磨得没了脾气。 真是老天保佑,幸亏王淳凤死得早,否则贾珍肯定要短寿。 自己娶了一个王家女人,就已经过得生不如死了,同样娶了王家女人的贾琏,还得天天被王夫人算计,腹背受敌,日夜南安,那简直就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人间惨剧啊。 . 曾经“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是王家受害人”的贾珍,对贾琏生出了同情之心。 . 于是贾珍也笑道: “兄弟言重了,这是咱们贾家一族人的事情,人人都须得尽力,哪能只让兄弟一个人为那么大的难啊?银子的事情咱们一道儿想法子就是了。” 看贾琏瞬间一脸感激的表情,贾珍心中有些得意——这个琏二,不还是从小就跟着自己天天玩玩闹闹的小兄弟?这小子,有点儿小滑头,可也没多大出息,自打娶了王熙凤,那就更完蛋了。 贾珍心里的不快渐渐散了,又继续说花园子的事情: “兄弟啊,你也是心忒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吃不出个胖子来,这省亲别院还得一处一处地盖不是? 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外行,这园子里头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的一应事务,都还须有懂行的人筹画调度才是,兄弟一上来就把山子野送了官审问,那后面那些事情让谁去办?” 贾琏一摊手: “那个山子野,恐怕是放不出来了。” “这话怎么说?” 贾珍觉得他这话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提醒这个做事不知轻重的贾琏。 “兄弟啊,这个山子野可是京里有名的一位老明公,多少大家都请过他,绝非寻常园林匠人,你可不要胡来啊。 他虽不是名门出身,可也是官宦人家的后人,听说他家早年间搜罗的各种名人字画,京城闻名,连王爷都去求取借阅。 此人年轻时就善书善画,很有些名气,老爷最看重的清客詹光詹先生,那一笔得意的工细楼台还是跟他学的呢。 后来他做园子出了名,如今能请到他出山的,非富即贵,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敬他三分。 这样的人,纵然坑了咱们家的银子,让他吐出来也就是了,万不要赶尽杀绝才是。” 贾琏闻言连连点头,随即却又连连摇头: “我晓得轻重了。 只是忒可惜啊,珍大哥的一片好心,山子野那个老东西却是不能体会了。” 看贾珍皱眉不解,贾琏又道: “珍大哥请想,头一件,我说他往少里说,坑走了咱们家百万两以上的银子,可他却说他只拿了十万两,那剩下的大笔巨款呢? 如果当真在他手里,他退回来也罢了;若是他还有同伙,其余人等坑走了银子,那山子野就是想退,他也退不回来啊。 第二件才是更要命的。 珍大哥好心,嘱咐我说‘万不要赶尽杀绝才是’,可这个山子野老畜生,却是从进咱们家的那天起,就一门心思地要将咱们贾家‘赶尽杀绝’,咱们可怎么办呢?” 第三百八十章 断送贾氏一门 “啊?他要将咱们贾家赶尽杀绝,这话从何说起?” 贾珍问出这话,心中却起了个戒心——这个贾琏行事老出人意料,谁知道他那肚子里又打的什么主意。 贾琏却不慌不忙,从桌子上取过一卷图轴,缓缓展开: “山子野的狼子野心,在他画的这幅省亲别院图样里头一览无余。” 贾珍刚才绷起的戒心陡然一松: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又不是要勾引匪类,又不是要杀人放火,一张图还能把人赶尽杀绝喽?” 顿了顿,忽然想起贾琏曾经劈棺材的事儿,贾珍又多了个心眼: “难道——这园子设计得也逾制了?” 想了想,又极为肯定地摇头道: “琏二,这园子绝无逾制之处。 你要知道,老爷就是工部的,这营建里头的规矩,他是最懂的。 园子里的每一处房子图样,老爷都叫了个工部样式房的人来瞧过了,说是大大小小的房子用的都是歇山、悬山屋顶,且歇山顶用的都是卷棚泥鳅脊,连正脊都没敢用,绝没有逾制的庑殿顶。 彩画虽然还都没动工,可山子野的图样上也画了,那个样式房的人也说虽然用金量大些,可这些金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画和苏式彩画都是合规的,那些不能用的金龙和玺、龙凤和玺、龙草和玺是绝对没有的。” . 贾琏心道: 好家伙!贾政在工部干了十几年,连建筑是否逾制这等能掉脑袋的大事,他自己都不懂,还得把工部样式房的匠人叫来替他看。可见这老先生天天混吃等死没脑子,他这些年糊里糊涂还能没把脑袋混丢了,那真是贾家祖宗一直显灵保佑了。 贾琏先特意肯定了一下贾珍: “珍大哥说的不错,这院子的建筑确实没有逾制之处。” 看贾珍捻须点头,贾琏又道: “我刚才骂山子野是老畜生,是因为咱们贾家与此人无冤无仇,此人却不惜损阴德,利用风水摆阵,要断送了咱们贾氏一门。” “断送了咱们贾氏一门?风水摆阵如此厉害?” 贾珍闻言大惊,他虽然生活穷奢极欲,为人荒淫无耻,但他绝不傻。对于“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的说法,他也是极为认可的——虽然他从来不爱读书。 可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祖宗留下的命、运、风水、阴德,早都足够让他享乐一辈子的了。 可如今,有人要动的,正是他倚赖的风水! 贾珍立刻警醒起来,嘴里说着“这可了不得”,上前一把抓过那卷图轴,仔细瞧了又瞧,却又瞧不出所以然。 于是转头向贾琏道: “我也听人说过,有人用什么‘招鬼破金阵’,‘五毒克命阵’害人,难道这图上就隐含着这些东西?” 贾蓉和贾蔷在一旁听得心痒,便也凑过去瞧。 却只见那卷轴上画的工笔细致图样,楼阁房屋,山石树木,样样俱画得十分精致,真如人间仙境一般,哪有什么“招鬼破金阵”“五毒克命阵”之类的玄机? 他两个在贾珍面前不敢张口,就都只竖着耳朵,净等着听贾琏说什么。 . 贾琏向贾珍摆手道: “那些风水阵法,与尖山符咒、放煞放蛊一样,虽能轻微影响命理,却不会改变大的运势,反倒是摆阵之人,因为极损阴德,反噬得厉害,得不偿失。 而这个山子野,却是个风水大家,他动的,是咱们贾家的风水生气,这可就是个极为厉害的了。 不瞒珍大哥,我前番去姑苏接林表妹之时,在姑苏遇到一位高人,从他那里学了些数术,在这里班门弄斧说一说,不知珍大哥可要听听?” 贾珍登时恍然:我说这小子怎么劈了棺材反而升官呢,原来是遇到高人学了神术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贾琏在吹牛:贾琏这小子哪儿有那么大的造化,能学得神仙之法? 半信半疑的贾珍立刻答道: “那当然要洗耳恭听了。” 贾琏的手指在图上画了个圈: “风水之道,在于其内能藏风聚气,在外能宽容万马。 《宅经》有云:以形势为人体,以水脉为气血,以土地为肌肤,以蔓草为头发,以舍屋为衣裤,以门户为冠带,缺一不可。 咱们家世居于此,土地已定,但宅内的高低形势、水脉走势、植被花草、房舍布局、门户方向,却是每样都马虎不得的。 先说这高低形势。 画中的省亲别院虽如天然画图,似是人间仙境,美轮美奂,从风水形势观之,却是峭然孤出,似非大观。 几处重要建筑虽看似花团锦簇,却是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 如此气势孤零,势必造成主人靠山不牢,后续无望。” 贾琏又指着图上北角墙处的水源道: “再说水脉。 园中的来水口称为‘天门’,去水口为‘地户’。 咱们这园子用的是原来会芳园北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本无问题。 但天门处须架一座石拱桥,称为‘关锁’。除此之外,还要根据水势吉凶,或立石,或堆山,或建塔,以求务必能够‘关锁天门’。 这个山子野虽在此处也设了一桥,却是一座三丈大拱桥,且左右皆无砂山拱护。 ‘入山观水口,登穴看明堂’,他这水口根本夹不住天门,有关无锁,富贵流走,大凶也。” 见贾珍听得十分专注,贾琏继续道: “至于门户,则更是十分不吉。 此园坐北朝南,于住宅则为坎宅,东南方生气位,乃大吉之星曜。除此之外,大门开在南、东、北三个方位也是吉位,其他皆为四方凶门。 而山子野将省亲别院的正门,设于荣国府宅后东西穿堂的东边,其大门朝西而设,正是主刀兵大凶之位。 此园乃是为贤德妃娘娘所建,则园主便是贤德妃娘娘,娘娘若是靠山不牢,后续无望,富贵流走,刀兵大凶,那我们贾家……” “这个老砍头山子野!” 贾珍一巴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陡然而起,气得脸都变色了。 “自打请了他来,老爷和我一向待他尊重,‘老先生’‘老明公’地叫着,从没有半点怠慢,更没半点得罪他之处。 谁知他竟然存了这等丧尽天良的主意!做这等天打雷劈丧良心的事情!就真当我们贾家没人了不成!” 贾琏也站起身来,冷冷一笑: “珍大哥说对了,人家就是要咱们贾家‘彻底没了人’,才肯罢休! 这个山子野跟咱们没仇,可在背地里指使他的人,必定是跟咱们有大仇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凤姐卖我的家 贾琏一踏进自己的小院,当时就傻了。 原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此时已经摆上了四十多个大箱子,十几个婆子和十几个小厮还正一趟一趟地把沉甸甸的大件东西从库房里搬出来。 丫鬟们个个正拿着抹布,一件件地擦这些东西上落着的厚厚灰尘。 除了大箱子,还有摆件、插屏、金银器皿,竟然还有紫檀透雕的拔步床,镶珠嵌玉的贵妃榻,眼瞧着院子里就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每一个从贾琏身边过去的下人,手里都搬着沉甸甸的东西,开头还放下东西跪下行礼,后来贾琏干脆一摆手: “甭费事,忙你们的。” 贾琏有点儿懵,王熙凤这是要干什么? 回娘家? . 贾琏忽然看见晴雯也抱着个玉石盆景出来,便招手叫她过来。 正听得楼上的库房里,传来凤姐的声音: “这三箱缎子也搬出去,还有那两箱子大毛衣裳,也都搬出去。” 贾琏一脸莫名其妙,问晴雯: “这是怎么了?要搬家?” 晴雯抿着嘴儿乐: “不是要搬家,是要卖家。” 贾琏更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卖谁的家?” “卖二爷的家啊。” “卖……卖我的家?为什么啊?不过了?” “是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过什么啊,都卖了得了。” 这个促狭鬼晴雯竟然还在笑。 这回贾琏可真有些急了,上前一把揪住晴雯的后脖领子: “问你话,你给我好好回答!再这么逗闷子,小心我揍你屁股。” 眼看着又有四个婆子抬着一个笨重无比的大箱子,正沿着廊子走过来,晴雯登时羞红了脸,赶忙小声道: “二爷松手,我好好说就是了。” 贾琏就不松手: “废话少说,赶紧回答我的话。 我看你也是越来越跟兴儿一个德行了,五行缺打。” 晴雯见他不松手,自己又挣脱不开,只好噘着嘴老老实实道: “是二奶奶要收拾嫁妆,把能卖的都卖了,好凑钱帮二爷盖花园子。 这一院子人都折腾了大半天,已经抬出去十几箱了。” . 我靠! 这是怎么话说的! 贾琏立马松手,改为揪住晴雯的手腕子,吓得晴雯忙道: “松手松手,这玉石盆景很贵的,要是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贾琏没搭理她,只是吩咐: “你去给我把抬出去的所有东西都追回来,谁要是敢不听你的话,你就立刻回来告诉我。” 说罢,也没等晴雯答应,贾琏转身就朝楼上跑去。 晴雯抱着玉石盆景,噘嘴嘟囔道: “这哪有个爷的样儿啊,小气吧啦的。” 转身正见那四个搬着大箱子、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婆子走到身边,晴雯赶忙拦住: “赶紧放下赶紧放下。先别搬了,省得搬多远都还得再搬回去,白费力气。” . 贾琏三脚两步蹿上楼去,正要走进库房,正听见里头凤姐儿又道: “这两箱子头面也抬下去吧。” 忽然又转朝另一边骂道: “你们几个别粗手粗脚的,那玻璃炕屏金贵得很,搬下去的时候你们给我小心着,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们的皮!” 平儿的声音从屋里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二奶奶,这些围屏都清点好了,一共二十一架,十五架大的,六架是小的炕屏。 除了这架八扇大红缎子缂丝百鸟朝凤的老太太见过,还有这个闪金玻璃炕屏小蓉大爷见过之外,其余都还没摆过呢。” “那就留下这两架别动,其余的都搬出去,一概卖了。” . “卖了?干吗都卖了啊?你要逃难?” 贾琏一把拦住正要搬着玻璃炕屏出门的四个小厮,摆手道: “别搬了,赶紧放回原处。小心点儿啊,别给磕碰了。” 王熙凤闻声回头,一见是贾琏,竟然登时眼圈儿一红,但随即又生生忍住。 她把眼睛朝上翻了翻,又是一脸干练: “我闲着也没事儿,随便打点打点东西。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用不着的,白收着霉坏了也可惜,不如先拿去换点银子用。” 这个凤姐儿,嘴是真硬啊。 贾琏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带着点儿酸楚的热流——或许,这就是夫妻吧。要打要闹,要死要活,可到了关键时刻,却还是为了他(她),什么也都舍得了。 . 贾琏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王熙凤的手,拽着她就朝楼下走。 凤姐儿冷不丁被他揪住,一边挣扎,一边叫道: “好没影儿的,别动手动脚的,我这儿正忙着呢。” 看贾琏没搭理,拽着自己脚下不停,凤姐儿又咬牙道: “我决定了的事儿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贾琏还是没搭理她,头也没回地吩咐平儿: “平儿,你叫院子里的人,把所有东西都给我按原样放回库房,少一样,我唯你是问。” . 一直进了正房,贾琏一把摔上屋门,把王熙凤拽到炕边坐下,才道: “你还没出月子,就又开始折腾,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王熙凤一听他这话,登时心里一酸,哭道: “我的二爷,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都知道了。 太太算计咱们,算计得可是太狠了,我……我这心口里就像是给刀子剜空了似地疼。” 她两手死死捂着心窝,声音都发着抖。 “就因为她是我姑妈,为了她,我什么都不顾了。可她把我活活给坑了…… 我的二爷,她要算计、为难咱们,这回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如了愿。” 最后这句话,王熙凤是咬着牙说的,那“咱们”两个字,说得尤其清晰。 仇恨让王熙凤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而决绝: “如今,二爷无论如何也得把那花园子盖好,这口气,说什么也得争! 钱不够,我能凑多少是多少。 我如今手里没有现银,可我还有一半多嫁妆。 我打点出必须要戴的头面和要紧的衣裳,其余的,都直接拿出去卖了,算来怎么也能有一万五千两银子。 今儿晚上等老太太睡了,我再悄悄去找一趟鸳鸯,我就不信我求求她,她不能帮衬帮衬。好歹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几箱子来,暂押一万两银子。 我过会子就写信给我爹,让他想法子也赶紧再给我凑一万几千两银子来……” . 话没说完,凤姐眼前一花,自己已经被贾琏一把紧紧搂在怀里。 贾琏在王熙凤带着玫瑰花香味儿的耳边,深情说道: “傻子,有你这份心,就够了。 你的嫁妆是你在这个家里的体面,说什么也不能动。 放心,你男人有本事,盖花园子的银子,早就有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跑路行不行 天近擦黑的时候,赖大才垂头丧气地走进赖家的大门。 里头传来鼓乐之声,很是热闹。 赖大也没搭理自家门口的小厮喊着“赖大爷”跪下磕头,就径直往里走。 远远瞧见花园子里还坐着几个客人,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已经唱到了尾声,赖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儿子赖尚荣赶紧迎过来: “爹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家里都开过饭了。 奶奶说等我的知县上任文书到了,要在这园子里头做三日的戏酒,叫我把提前挑好的戏班子先找来唱半日,瞧瞧是不是可心。 我想着既然唱半日戏,不如顺便把几个朋友也都请来乐呵乐呵,就预备了一桌席面。 请的都是些世家子弟,以后我进了官场,不知什么时候就用得着,现在找个机会就得多亲近亲近。 奶奶也说我想得长远,她老人家方才也出来听戏,说这个戏班子的新戏《双官诰》不错。戏里头碧莲的丈夫冯瑞最后当了兵部尚书衣锦荣归,儿子冯雄高中探花,朝廷赏了碧莲两份诰命。 奶奶听得喜欢,说等正式请客的时候,就唱这个最应景。” 赖大听得不耐烦,像轰苍蝇似地朝赖尚荣连连摆手: “又摆席面,你这一个月里请了七八回了。 回回都是些世家子弟,回回都是上等席面,这家里有金山啊,还是有银山啊?照这么吃,早晚得跟贾家一样吃穷了。” 赖尚荣早就瞧出赖大气色不正,知道他心里有事,此时劈头吃了一顿数落,也不敢回嘴,只说了句: “那我叫他们散了得了。” “散了?这不得罪人吗?你奶奶怎么教的?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当面得罪人,你都忘了? 算了算了,你还是去陪客吧,多结交结交这些世家子弟,以后也是你的人脉,这钱花了就不能白花。” 赖大方才发作了两句,便又赶紧往回找补,说罢,又急着问: “你奶奶呢?” 赖尚荣一指东边的小楼: “在楼上跟我二婶算账呢,说是我二叔那边又得了一注子银子,我奶奶正高兴呢。” 赖大一皱眉,嘴里嘟囔了一句“人家都快算账算上门来了”,就撇下赖尚荣,快步朝小楼而去。 . 赖嬷嬷正抱着大账本子,赖二家的正在点算银票,忽见赖大一脑袋撞进来,赖嬷嬷笑道: “这回可好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快过来帮忙。 贾家给了工匠五千两的门窗钱,老二那边园子上的例钱就送进来了,大家明白惯例是咱们半分,再加上私底下孝敬的,咱们得了两千五百两,其余他们几个另分一千两。 且东府里那边已经有远处的官儿开始送八月节的节礼了,有个贵州的官儿,派的人今儿就到了。送了两篓子天麻和两篓子茶叶来,额外单孝敬给老二一篓子天麻和一篓子茶叶,我叫人把茶叶卖了,天麻留着以后送礼用。 老大啊,你那边得了什么没有?” 赖嬷嬷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赖二磕着瓜子笑嘻嘻也进来了: “哟嚯,都在这儿,热闹啊。” 赖大皱着眉问赖二: “你干什么去了?我叫人去东府里找你,怎么都说你没在?” 赖二把瓜子皮啐出老远,笑道: “我去咱们家的铺子了。 珍大爷过几日要请客,要从外头买上好的海参和鲍鱼,我自然得去咱们铺子里预备啊。 就这一宗,又能赚二三百两。妈说了,苍蝇再小也是肉,自然不能放过。” 赖嬷嬷的眼光从账本上一抬起来,就瞧出赖大气色不正,便问: “是不是贾琏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 “锵锵锵锵锵锵” 外头戏台上已经换上了《五鬼闹钟馗》。 满台的小鬼翻跟头,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一时闹得这边屋里连说话都听不清。 “吵死了。”赖大嘟囔一句,“咣咣咣”地关上了所有窗户,这才道: “这回的事儿可是不小,一个不好,只怕这个京城,咱们是待不下去了。” “啊?这么严重?” 屋里的其余三人都是一惊。 赖大一屁股坐在桌旁,重重一拍大腿: “贾琏那个挨千刀的,今儿和珍大爷他们一道儿说盖省亲别院的事情时候,忽然就翻了脸,一上来就把山子野给正式送官了,再一转眼,他又把吴新登和吴新柱给抓了。” 赖嬷嬷不知道山子野是谁,但她一听说抓了吴新登和吴新柱,登时两手不由一抖: “抓了吴新登和吴新柱?怎么处置的?是打了还是撵了?” 赖大一摇头: “打了、撵了倒好,也省得攀扯咬出其他人来了。 可恨就可恨在这个贾琏只是把人抓了,而且没关在咱们府里,是直接给送进他的知府衙门大牢里了。” “他把贾家的奴才交给衙门处置?这是什么道理?”赖嬷嬷也莫名其妙。 “不是送官,是说让捕快班头给帮忙,要用些什么‘手段’逼着他两个招供,还说什么‘除了不能伤了性命,其余随便’呢。” “这个贾琏简直不是人!”赖嬷嬷咬牙恨道,“自家的奴才,打两下骂几句也就罢了,为了几两银子,何至于弄这么大动静!” 赖大连连点头: “谁说不是呢。 咱们府里的奴才犯了大事儿,就算主子发怒说要关一关,也顶多是关在库房或者马厩里,一两日也就放了,当中还一顿饭也不少给呢,这才是体面人家的做法。 贾琏这样把吴家哥儿俩给送进了衙门大牢,咱们就是想照应照应,或者跟他们通个说法儿,都不成了。” 赖二又担心起来: “他俩不会攀扯出咱们吧?” 赖嬷嬷一摆手: “他俩不是糊涂人,吴新登又是你亲家,攀扯出咱们来对他们更没有好处。” 赖大也一点头: “账目我都仔细看过的,吴新登管的账面和吴新柱的银库都是一笔一笔都对应好的,做得很是周密,看不出什么纰漏,贾琏查账也是白折腾,就是,要委屈他们哥儿俩在牢里受几天罪罢了。” 顿了顿,赖大道: “我现在担心的,是麻烦出在那个山子野身上。” 第三百八十三章 吴新柱的噩梦 “山子野是你手下的?” 听赖嬷嬷如此问,赖大无奈地一摇头: “我哪有那么体面的手下? 他是老爷手下头一号清客詹光请来的老先生,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要做园子都请他给筹划。 每回他来,老爷都是待如上宾,张口闭口称他‘老先生’‘老明公’的。” 赖嬷嬷长出一口气: “既然不是你的人,你慌什么? 你只要咬死了口,来个不承认,贾琏能把你怎么样? 说不得你还要到老太太、老爷、太太那里反咬他一口,说是他故意栽赃陷害,只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信了你,一个贾琏能反了天?” 赖大见母亲不知个中厉害,便耐着性子说道: “妈呀,这回可麻烦了。 贾琏这个断子绝孙的小畜生,竟然让手下人把山子野给捆了送去县衙门,正式报官立案了。” “什么? 去县衙门报官了? 这不是家丑外扬了? 贾琏这是不要贾家老祖宗的脸面了?” 赖嬷嬷也觉出不对味儿了。 “贾家人最看重体面,他家可一向都是要脸不要钱的啊。” “这贾琏他是要钱不要脸啊!” 赖大一想起贾琏就恨得牙根痒痒——一个当主子的,他竟然会心疼钱?他还要脸吗? “妈呀,他竟然还好意思跑去工部问人家园子的造价,你说说,这是个爷该干的事儿吗? 他还腆着脸说什么‘皇上家头两年盖的花园子是这个园子的十倍大,也只花了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他就拿这句话,认定了山子野至少坑了贾家一百多万两银子,要让县官严刑审问出多花的这些银子都在哪里。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县官为了查银子,就必定会去山子野家里搜查。 山子野家里当然没有贾琏说的什么一百多万两银子,那县官就少不得要严刑拷打山子野。 万一山子野吐了口,他可是知道我收了银子的。” . 这下子赖嬷嬷知道麻烦了。 他们赖家之所以不怕贾家,是因为贾家“仁慈”,对自己家的奴才比对自己亲戚还好,而且贾家最要脸面,唯恐给外头人知道他们贾家对下人不好。 这几十年来,贾家对下人都是能多好,就多好,能少罚,就少罚,能不管,就不管,让贾家的下人过得要多舒心有多舒心。 所以在贾家的下人的认知里,个个都觉得最大的灭顶之灾,也不过就是被“撵出去”而已。 这现在到了贾琏这里,怎么还把人“送官法办”了? 这贾琏是要疯吗? . 赖二已经慌了,拽了拽赖嬷嬷的衣袖: “我听说,见官就先打二十板子,这谁受得了?我看咱们还是带着银子走了得了,反正咱们的银子早够吃几辈子的了。” 赖嬷嬷啐道: “现在走了,荣儿的官儿还要不要? 这些年的苦,白受了? 没出息,就只‘挖’贾家那些银子去做个财主你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你爹这一辈儿当臭奴才,是为了让你和你哥这一辈儿能当大总管,到了荣儿这一辈儿,那就得能当官老爷! 这才叫‘一辈更比一辈高’,才是我们赖家该得的。要不,我都死不瞑目!” 赖大一见母亲动了气,赶紧把赖二拉到赖二家的旁边,上前道: “妈说得对,反正荣儿的上任文书就快到了,只要等他上任了,咱们那时候再走也不迟。 我想想法子,找人去衙门里打听打听,看看山子野有没有把我招出来。” 赖嬷嬷不愧是赖家的定海神针,低头想了好一阵,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成竹在胸: “你先别去衙门打听,先去找忠顺王府,看看他们有没有法子,最好能让人在牢里把山子野灭了口。 铺子的事情,你就都应下了,只要荣儿一上任,咱们就拿银子走人。 至于他们府里,也不能便宜了,咱们一起动手,不给他搅和乱了,不算完。 至于吴新登和吴新柱的事情,赖二,豁出去给你儿媳妇几百两银子,让她跟牢头买条路进去,去牢里看她爹送个饭,带句话,让他俩千万别乱说。 话说回来,也要防着他俩熬不住乱说话,赖大,你就记住,一定要一口死死咬定,不管他们哥儿俩做什么,你都半点儿也不知情。” . 赖嬷嬷谋划得确实是挺好。 可她在“仁厚之家”贾家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实在是低估了贾家之外的“险恶”。 刚刚被送进知府衙门牢房的时候,吴新登和吴新柱也同样跟赖嬷嬷一样,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 . 顺天府知府三年一换,可捕快班头铁铜牛却在顺天府衙门里一干就是三十年,因为功夫好,他被人称为“铁拳头”铁头儿。 铁头儿虽然今年已经年近五旬,可须发乌黑,满脸的精气神。上衣一脱,那一身的腱子肉,不知比多少十八九岁的后生都强。 这一身的腱子肉,除了是靠举石锁、甩铁链练出来的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靠打活人练出来的。 什么? 街上的活人不能随便打? 没事,抓差办案的时候可以打。 什么? 最近案子少坏人都少了? 也没事,牢里还有犯人可以打。 偏偏,最近,顺天府的治安水平直线上升,连牢里的犯人都少了。 恨得铁头儿天天扛着最大号的铁链子,满大街地找坏人要往牢里抓,结果,就是吓得满京城的坏人更不敢出来作案了。 大白天的竟然没案子! 这还人怎么活! 铁头儿一肚子憋闷,扛着铁链子,拎着五斤酱牛肉五斤烧刀子来到牢里,看着牢里几个瞧见他就浑身哆嗦的犯人,一边喝酒,一边运气。 眼瞧着三斤多的酱牛肉已经下了肚,铁头儿朝外头坐在的牢头大声嚷嚷: “老子吃腻了!你再去给老子买点儿别的下酒菜来!” 结果,话音未落,吴新登和吴新柱就成了送到眼前的新鲜“下酒菜”。 看着这两个活蹦乱跳的新鲜小菜儿,铁头儿兴奋得两眼冒光,大舌头连连舔着厚嘴唇,不住地往下咽唾沫,两只大拳头,骨关节咔吧咔吧直响。 隆儿说话慢,急得铁头儿直跺脚,最后干脆一拍桌子: “唉哟甭那么费劲! 我随便挑一个先打,等我先过了瘾,你问话,我打下一个,行不?” 隆儿用平生最快的语速说了句: “得保证他还能说话。” 因为他说话太慢,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前,等不及的铁头儿已经一把拽过年轻一点的吴新柱,十几拳都打完了。 等听到“还能说话”四个字,铁头儿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抓起口鼻窜血的吴新柱,用粗硬的大手掌在他脸上拍了拍: “你还能说话吗?” 吴新柱已经被打懵了,鬼哭狼嚎之余,竟然说了句: “再也不敢说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比铁头儿还狠 “什么?这么快?才一顿拳脚吴新登就张嘴了?” 连老虎凳辣椒水都省了,这是贾琏没想到的。 这也太没难度了吧?爽点在哪里? “嘿嘿,还真别说,隆儿你小子可以啊,别看说话慢,做事还真够利索的。” 贾琏一边翘着脚喝茶,一边夸隆儿,放下茶碗,顺手又拈起琥珀花生仁儿来吃。 隆儿脸皮比兴儿差远了,一夸就脸红,实话实说道: “是铁头儿的拳头快。” 他说了七个字儿,贾琏吃了十四个琥珀花生仁儿,中间因为噎着了,还喝了两口茶。 . 其实,隆儿和王熙凤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他们是“双刃剑”。 他们都是优点有多出色、缺点就有多突出的那一类人。 就比如隆儿,年纪不大,却头脑清晰,做事周密有条理。你吩咐给他一件事,他立刻就能安排得明明白白,手脚麻利,忙而不乱。 同样一件事交给他,兴儿能做到80分,隆儿就能做到95分以上。 但不幸的是,只要他一张嘴说话,你顿时就觉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王熙凤就更是如此。 哪里有王熙凤,哪里就热闹,她到了哪儿,哪儿的中心就是她。 她要是想哄谁,那察言观色随悲随喜、插科打诨说说笑笑的八面玲珑本事一使出来,就没人能抵挡。 她要是想管谁,那雷厉风行遮天蔽日、说一不二耀武扬威的强势霸道本事一使出来,也没人敢反抗。 但问题是,她不读书,没学问,眼光短,所以她只有阴狠,缺乏谋略。 她可恨起来,那破坏力也相当惊人。 虽说“世间无完人”,可他们这种优点和缺点都太过突出的“双刃剑”,在世人眼里,往往都不那么可爱,甚至往往都是最容易被人背后算计、倾轧的对象。 如果你能欣赏他(她)的优点,同时还能包容他(她)的缺点,能够帮着他(她)扬长避短,那么这把“双刃剑”,就是你的神兵利刃。 . 贾琏招手把隆儿叫到身边,笑着问道: “小子,我去扬州之前,叫你跟彩明学认字,你如今认得多少字了?” 隆儿认认真真(慢慢悠悠)说道: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会念会写了,就是字写得丑。” 嚯,这说话速度虽然急死人,但这学习速度还是挺不错的。 他学的这三本书,合称为“三百千”,是入学的启蒙必读。 古代去私塾读书的孩子,在八岁以下,都是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这三本学完,就完成了早期识字、历史文化和人格修养的初步教育。后面就可以背《四书》了,为以后考科举做准备了。 隆儿虽然已经十六岁了,可因为是贾家的家生子,从小就在府里做事,自然没机会上学认字。 如今他得了贾琏的吩咐去学习,半年里能把这三本启蒙读物能读会写,可见是个既聪明且用心的。 贾琏很是满意,点头道: “行,你小子真是个有脑子的。从今儿起,你再跟着彩明学学看账,这以后都是你的本事。 还有,以后你每回来给我回事的时候,先把要禀报的结果写在纸上给我看。字不要多,最多不许超过五十个字,怎么安排字句,就是看你的本事了。 这是个考试,你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隆儿一听这话,心下倒高兴得不成。 他知道自己口齿有问题,向来就最怕张嘴说话招人不待见,如今二爷能让自己用写字代替说话,岂不更好? 至于二爷说限制字数,要考自己“安排字句”,这就是让自己长学问长本事,这更是好事。 所以隆儿跪下就磕头: “谢谢二爷。” 贾琏等他起来,一指书桌: “你先去写写,吴家哥儿俩招出什么来了。” . 看着隆儿认真写字的背影,贾琏也长出一口气。 听隆儿说话,真心是能让人急得两眼冒火。 还是让他写字儿得了,好歹还能快点儿。 天地良心,贾琏也不是圣人,忍一时还凑合,真心做不到一直“忍人所不能忍”。 . 隆儿的字写得确实是丑,一眼下去好几个错别字,但词句还通顺,意思也明白。 吴新登和吴新柱一口咬定账上没有问题,若是贾琏不相信尽可以查账。如果有贪墨贾家银子的,那也是买办头领钱华干的。 . “他小脚姥姥的!” 贾琏一眼就瞧出了吴家哥儿俩的王八蛋心思。 他们这一招,叫做“丢卒保车”加“祸水东引”。 他们和赖家是亲家,所以他死活避开了赖家,既然挨打不过,那就把买办管事钱华给丢出来打发贾琏。 而这个钱华,则是王夫人的人。 钱华去年续娶的媳妇,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小姨妹,所以只要贾琏敢动钱华,周瑞家的就会去捅咕王夫人,王夫人少不得要出来给贾琏使绊子。 贾琏的嘴角略过一个冷笑。 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块银子,交给隆儿: “去买十刀小孩子练字用的毛边纸,再买十斤酱牛肉,十斤最烈的烧刀子,连着这五十两银票,一块儿给铁头儿送过去。 你告诉他,这俩小子不老实,让他接着收拾,得让他们说出实话来。 你教给他个法子,那十刀毛边纸有一千张,让他找人用麻线扎成三寸厚一摞,把这个放在那俩小子胸口上隔着打,这样不容易打出事,他也过瘾,还没外伤。” 隆儿点点头,在纸上写下: “明白。” “靠!就俩字儿你就别写了。” . 隆儿做事是真周到,他干脆买好毛边纸,直接就叫店里的人用麻线给订成了三本三寸厚的大本子。之后,连带酱牛肉、烧刀子和银票送到了铁头儿手里。 铁头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耐着性子听隆儿说话。 等好容易听完了隆儿的“打人建议”,铁头儿瞧了瞧麻线订好的大本子,啧啧赞叹两声,朝隆儿伸出一根小棒槌似的大拇指,由衷说道: “你小子的心比我还狠,真他娘的有前途!”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抢人的出现了 宛平县知县吕武源今年刚满四十岁,乃是正经的丙亥科进士出身,当年就选入外班,授了七品平遥县知县,后因才干优长,升任做了京师宛平县知县,正六品。 这京师的官儿说着体面,其实是个要命的差事。 京城的百姓有句歇后语,就叫“宛平城的知县——一年一换”,可见这个官儿做得有多不牢靠。 首先,北京城皇城以外的范围,从中轴线一分两半,东边归大兴县管辖,西部由宛平县管辖。 众所周知,北京城“东富西贵”,西边住着的王公贵族、高官大宦更多,个个都比六品宛平知县级别高、来头大。 宛平知县简直就像混在大象群里的小耗子,在无数大脚丫子底下小心翼翼过日子,夹缝里头求生存,唯恐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那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其次,作为京师的本地官儿,宛平知县很多时候简直就像个门房。 京官外出办事,封疆大吏进京觐见皇帝,谁谁都要经过宛平县的管辖地界,谁谁都得在此稍作先稍作歇息停留。 大官来了,可怜的宛平知县就必须一尽东道地主之谊,亲自迎来送往,亲自设宴款待,并亲自送上一笔银两。 因为人家的级别个个都比六品高,宛平知县就只有叩头跪拜送钱的份,当了磕头孙子也罢了,还得真金白银地往外掏钱。 京城里的老百姓嘴也损,于是街面上就又有了“宛平城里当知县——跪着的差使”这句歇后语。 跪着就跪着吧,磕头就磕头吧,关键是得能保住脑袋才好磕头啊。 问题就出在最要命的第三样上,一个不小心,宛平知县的脑袋就彻底搬家了。 宛平县辖区内,有皇帝祭祀农神的先农坛,里面除了有各种祭祀建筑外,还有一块面积为一亩三分的“亲耕田”,是皇帝老子的专用自留地。 每年农历仲春亥日,皇帝都会亲率百官,到先农坛祭祀先农神,之后在俱服殿更换亲耕礼服,再到亲耕田里举行亲耕礼。 “亲耕”礼表演毕后,皇帝还要端坐在观耕台上,观看王公大臣们继续耕作表演。 就这每年一回的祭祀活动,一来一回都是几万人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宛平知县要负责所有人员的安全和后勤保障,稍有一丁点儿的不慎,或者运气差了那么一丁点儿,那肯定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果。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 皇帝表演完一天的“亲耕”之后,他就不管了,得由宛平知县安排专人负责插秧、除草、灌溉、施肥,尽心尽力地伺候好这要了命的一亩三分地。 因为到了秋天,皇帝的亲耕田收获后,宛平知县还要负责将谷物存放在神仓院,供京城的九坛八庙祭祀使用。 可问题是宛平知县做不了老天爷的主,万一有个旱了涝了、或是冰雹大风什么的,皇帝亲耕田的庄稼欠收了,你让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这等时候,宛平知县就只能自认倒霉,若只是被降级留用,那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 但吕武源算是个运气不错的. 他在宛平县已经兢兢业业地干了一年半,基本上算是风平浪静。就连年后他的顶头上司宋知府换成了贾知府,吕武源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吕武源自信是自己的老祖宗吕洞宾在天保佑,所以益发地笃信吕祖,不仅家里供着吕祖像和吕祖牌位,连衙门里也供着吕祖牌位,时时香火不断。 可是今年四月十四吕祖诞的斋醮仪式上,忽然就烧出了断头香,可把吕武源吓得不轻,一连三天跪在吕祖像前不断念叨: “……吕祖慈悲,降真指路,以善入世,不得行恶……孝敬父母,尊重师长,千辛万苦,道心不改……三拜九叩,修道真心,乘鹤踏云,驾返天宫……”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一百天,竟然都平安无事。 尤其最近,宛平城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街面上的治安都好得出奇。 谢天谢地的吕武源又摆上香案,敬上供品,烧香跪拜了一日,感谢吕祖保佑自己躲过了一劫。 谁能想到! 这才过了几天,就莫名其妙地大祸临了头! . 今天不用给那些大官迎来送往,又不是三、六、九的“放告”日子,心情大好的吕武源正和几个师爷坐在后堂喝着茶磕着瓜子,商量着中秋节给各位上峰送节礼的事情。 忽然就有人进来禀报,说是知府贾老爷家的下人兴儿带着诉状,把一个念书的老头给绑来送官。 上司家的案子,吕武源不敢怠慢,赶忙叫人带进来。 看了状子,说是这个叫毕少恭、号山子野的老名士,坑了贾家盖省亲别院的工程款一百多万两。 吕武源捻须心道: 我的个吕祖亲爷爷,被坑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啊,这贾家得多有钱啊!“贾不贾,白玉为堂金做马”,真是名不虚传啊。 吕武源接下状子,当即亲笔写下受理批词,交给刑名师爷正式立案。又命人将山子野押入大牢中的天字号重犯牢房,命专人严加看守,预备明日正式升堂审理。 这种案子又不是杀人放火,犯人又只是个念书人,审理起来有什么难度? 全没当回事的吕武源没想到,天黑之后,忽然有家人来报: “外头来了个人,说是老爷的表兄。” 吕武源还真有个远房表兄,在京北贩卖骆驼,只是数年没见了,闻听此言,忙道“快请进来”。 可进来的人,吕武源却不认识,那人低声说了句: “我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此来有秘事。”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是从四品,得,又是个吕武源的祖宗。 吕武源赶忙请那人上坐献茶,那人也不客气,大咧咧就坐了上首。 吕武源屏退下人,那人才道: “我此来是奉王命而来,敢烦吕大人给帮个小忙,吕大人不会推辞哦?” 忠顺王爷开了口,一个小小的知县那还有个屁推辞? 吕武源赶忙赔笑起身道: “不知王爷有何见谕,恳请大人宣明,下官遵谕照办就是。” 那长史官板着脸道: “山子野老先生乃是王爷十分看重之人,如今被人诬陷下狱,下官此来,就是要接回山子野老先生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能让你带走吗 忠顺王府派人来,要把我这牢里的犯人给“接回去”? 这还有王法吗? 戏台上都不敢这么演啊。 我这宛平县的大牢级别是低点儿,可也又不是菜市场里的鸡笼子。你溜达过来,看里头哪只鸡长得好长得肥长得顺眼,随便伸手一指“我要了”,我这就给您赶紧把鸡拎出来,屁颠儿颠儿给您递到手里头。您是称心如意了,高高兴兴拎着鸡走了,回头我怎么办? 明儿我顶头上司来问我:“牢里的犯人呢?” 我能嘿嘿一笑,说“还没来得及审,就叫我给送人了”吗? 我上司问我:“你把犯人送给谁了?” 我说:“顺王爷要这个犯人。” 我上司:“凭据呢?” 我说:“没有。” 我上司:“那到底是谁来要人的?” 我说:“嘿嘿,那个人我不认识。” 我上司:“不认识?你也敢随便送给他一个犯人?” 我说:“他说他是忠顺王爷府里的长史官。” 我上司:“他说是你就信啊?我说我是阎罗王,让你现在立刻去拿刀抹脖子自杀,你干不干?” 我…… . 吕武源好歹也当了五六年的官儿,不是官场里的生瓜蛋子,加之又在宛平县这个烫屁股的位子上坐了一年半了,也算是很有些见识和心计的。 “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吕武源还是明白的。 贾琏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的所有前程都捏在他手里呢。 就是没有眼下山子野的这个事情,顶头上司要是在年底给自己的写考语的时候,手随便那么一歪歪,自己说不得就得被降职。 若是人家看你不顺眼,寻个空隙,直接参奏一本,写上点儿什么“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之类的话,那自己立时就是个革职查办的下场。 这要是再被查出些什么素日办案或者治理的纰漏来,那自己就别说充军发配了,甚至掉脑袋都有可能。 吕武源自己都朝自己咧嘴: 我平时还恨不得往死里巴结呢,哦,我现在还把坑了顶头上司家一百多万两银子的老骗子给送人放了?我是嫌自己的脑袋太多了没地方搁是吧? 何况,这位贾大人可绝不是一般人。 去年,这位贾大人还做五品同知的时候,凭着是荣国府的后人,一个月都不上一回知府衙门,除了年节给他送礼,吕武源都不记得有他这么一号。 可这么个“绣花枕头大混子”,今年就能因为当街一把剑劈了自己家的棺材,忽拉巴平地一声雷,转眼间就当上了三品顺天府知府,这不是得了皇上的青眼是什么? 要换了是别人,好不容易当上了个大官,肯定是立马兢兢业业地上班干活儿。 可人家贾大人不是,刚当上知府,他就请了三个月的假,皇上还就立马批了。 然后人家去扬州送了趟表妹,三个月后,又加了三个月的假,皇上竟然还又立马批了。 结果,这位六个月没上班的顺天府知府,回京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巡抚江南六个月,还追缴回来扬州盐商税银上千万两,风风光光地押着银子坐着官船回京。这还了得? 早先,吕武源也是一肚皮的不服不忿: 自己是正经科甲出身,四十岁,六品官;人家连科场的门都没进过,二十岁,三品官。还不是因为仰仗着有个好祖宗?还不是靠着有个进宫当了娘娘的好妹子? 可自打这位贾大人回到京城来,作为下属的吕武源也去拜会过几回,每回回来坐在轿子里,却已是一肚皮的另一番感慨: 人人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怎么我的这个脑袋,就没有人家贾知府的脑袋好使呢? 我这个脑袋可是考中过进士的脑袋啊,怎么回回跟贾知府一比,我这个脑袋不是记性不如他,就是转得没他快,难道他那个脑袋是吕祖爷爷用东华帝君所赐的纯阳剑碰过的? 感慨之后,吕武源也明白了:这人聪明,还能耐大,出身好,运气好,千万别惹他。 . 心下打定了主意,吕武源当即满脸笑容不变,更是躬身谦卑道: “大人奉谕旨而来,下官必定会遵谕照办。只是烦请大人赏下个忠顺王府的令牌来,这万一上司查问,下官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那长史官冷笑道: “你还怕王爷骗你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委实不敢,下官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小官,哪里有这样的天胆。” 吕武源的态度愈发谦卑,声音里也带着点儿哀求的语气。 “下官一向胆小,是个没出息的,恳请大人怜悯下官。 可怜下官寒门子弟出身,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苦读,才换来眼下这点子前程,那是半点儿纰漏也不敢出的。 不怕大人笑话,下官当了这宛平知县一年半,赶上两回万岁爷的亲耕礼。每一回万岁爷虽然只来一日,下官可是打一个月前就开始忙活不停,半个月前就睡不着觉,三天前就吃不下东西了。待万岁爷回鸾,下官可都是一场大病,十天都起不来炕,半个月才能勉强支撑着去衙门公干。 忠顺王府的令牌在大人那里算不得什么,在下官这里就是保命的了,求大人恩典,可怜可怜下官。” 说着话,跪下就“咚咚”磕头。 他这一套软功夫虽说看着不大体面,却十分管用,忠顺王府的长史官不是土匪,也没法子大喊一声: “老子就是没有令牌!老子现在就要抢人走!” 那长史官搓手半日,最后只得又不甘心地威胁了一句: “吕大人,你这样可是会得罪忠顺王府的哟。” 岂知吕武源早打定了主意——这回可是难得的找顶头上司抱大腿的机会,不能放过! 吕武源一听这话,不能硬顶,便将软功夫做到极致,一边磕头不断,一边带着颤声道: “下官不敢,下官打死也不敢得罪忠顺王爷! 下官这就命人绑了自己,恳请大人将下官带去忠顺王府负荆请罪,任由忠顺王爷处置,只求忠顺王爷消气。” 他这一套“打太极”的功夫委实高明,那长史官愣是没了应对的法子,最后只好恨恨一甩袖子,气冲冲走了。 . 吕武源爬起来追着那长史官一直送到大门外,还一直朝着那小轿打躬作揖不断。 见那轿子远去,便立刻叫来心腹家人,命他赶紧悄悄跟踪而去。 天已定更的时候,家人赶回来禀报,说那人果然是直接回去了忠顺王府。 吕武源闻言,半点不犹豫,立刻命衙役准备连夜升堂,提审山子野。 第三百八十七章 打人神器见效 县衙要审案,通常情况下,都是派公差将原告立刻也押来到堂。 但吕武源一心要抱贾琏大腿,哪能那么不开眼? 只是他又不好亲自上贾琏的门,便特意让心腹家人带着两个公差,去荣国府请原告来上堂,顺便将今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贾琏做个汇报。 . 就在吕武源正在宛平县衙里对付来要山子野的忠顺王府长史官的时候,贾琏正在自己书房里教兴儿怎么对付山子野。 因为等宛平县正式升堂审理山子野的时候,像贾家这等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都是派个下人出面上堂即可,贾琏就选中了兴儿。 兴儿这小子,是个夜壶镶金边儿——就嘴儿值钱。 他这一张小嘴,能说会道,绝不在贾琏之下。 可上堂打官司,光有一张嘴不够,还得有脑子,所以贾琏得教他。 “刚才跟你说的西郊承天延寿园,是工部营缮司郎中说的造价,不过是个参考。 这是我又让工部算房照着咱们家省亲别院的图样给算出来的造价,包含外头的建筑和园林,屋里的装修、摆设和幔帐等物品,总计应该是一百万九十两银子。若只算外头的建筑和园林,预估是九十三万两。 可山子野给咱们家的报价,只光外头的建筑和园林就报了二百万两银子,已经足足贵出了一百零三万两。 结果他们还嫌贪墨得少了,还要往死里啃咱们贾家。 如今咱们家的花园子只盖了一半,建筑连门窗都还没安装,园林还没做,竟然就已经花出去了二百零八万两。 就他们现在建完的这些,我让算房的人给估算了一下,所花费最多也就只是六十万两,所以,至少有一百四十八万两银子被山子野贪墨了。” . 作为一个前世在房地产公司打工的设计狗兼土木狗,这些造价数字对贾琏而言,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但却已经把兴儿听得直了眼睛,好在这小子是个鬼灵精,赶紧嘴里跟着小声叨咕了几遍,可数字还是记得不大牢靠。 贾琏让他重复一遍,果然错了两个数字。 贾琏想了想,便拿过一张纸,提笔将方才的内容都写在上面,递给兴儿。 可一看到兴儿在偷偷咧嘴,贾琏就知道,这小子还是他娘的不认字。 想了想,便命人把彩明叫来,让他明日跟着兴儿一块儿去,万一兴儿说得不对的数字,就让彩明及时提醒他。 兴儿涎着脸笑着道: “二爷放心,咱们这可是给皇宫里的贵妃娘娘盖省亲的花园子,那咱们这就是替皇上家的干事儿。 他山子野是什么东西?竟敢往给皇上家送的东西里头插手抢银子,就这一个罪过,就肯定轻不了,小的肯定咬死他。 除了这个,还得让他把吞的银子都得吐出来,一分一毫都不许差。 嘿嘿,话说回来,以前都说给二奶奶当差不容易,三两句话里头吩咐了四五门子的事儿,一个听不到、弄不懂、记不牢,那就要倒大霉。 如今二爷这差事也厉害了,几句话,十几个数目字儿,小的还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儿才行,说什么也不能误了二爷的大事儿不是。” 贾琏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这小子的嘴,你尽可放心,他能把死的给说活了,也能把活的给弄死了。 贾琏只是继续吩咐彩明: “从明日起,你不用教晴雯和隆儿了,改为教兴儿。 也是叫他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个月你来给我汇报一回学习进度,一个月考一回试。 合格了,你们一人赏二两银子;不合格,你们俩一人二十板子。” 这俩人刚“啊”了一声儿,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宛平县知县吕武源派人来了。 贾琏一听便知出了事,屏退众人,单叫吕武源的家人进来一问,自然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属下来表达的一番投靠之意,便笑着接了: “回去跟你们老爷说:此事做得好。 我让兴儿立刻跟你们到堂去打官司,让你们老爷尽管秉公断案就是了。 辛苦你们老爷连夜审案了,早些审出来,大家安心。若再有什么人来捣乱,尽管来找我。” . 让兴儿跟他们刚走,隆儿又来了。 贾琏接过他写的纸条瞧了,又瞧了跟纸条一起递上来的领票等物,不由得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你小子,做事可是真麻利,好样的。” 原来贾琏让隆儿给铁头儿送去的“揍人神器”委实神奇,铁头儿一上手,立刻就爱不释手。 此物打起人来,不仅手感更好更扎实,而且担心效果如何的铁头儿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只觉原本只是拳拳到肉,垫上这个“揍人神器”之后,那简直就是拳拳到心肝脾肺肾,能让挨打的人疼得喘不上气来,生不如死。 而最神奇的,是全无伤痕。 这一点,对挨打的人心理上的打击才是致命的。只要你告诉他:“打死你都查不出来你是怎么死的”,几乎无人不是吓得魂不附体。 第一个有幸体验到这个“揍人神器”,是被隆儿偷偷抓住送给铁头儿当新鲜下酒菜的钱华。 兴奋不已的铁头儿还没过完瘾,已经哭喊得没了人声儿的钱华,就招出了第一桩“买卖”。 昨天钱华写了个省亲别院的门窗领票,来找赖大领对牌,赖大批了银数和年月日期,一并连对牌交与了钱华。 钱华到银库将这些交与收牌票的吴新柱,便领到了银子。 按照贾府的公开惯例,其中一千六百六十七两是直接给赖大的“红包钱”。又因为这回的门窗钱赖大出力不小,按规矩又该私底下孝敬八百两,于是干脆凑个整数,钱华亲自将两千五百两银子直接送到了赖大家里去。 其余吴新登、吴新柱、钱华、戴良等人又分了一千两,山子野、詹光等人又分了五百两,最后剩下一千两,拿去给了南门外的朱一锤大木行结算了门窗钱,人家找回的二十三两六千银子,就给下面的小厮们随便分了。 隆儿虽未能将人家朱一锤大木行的账簿子拿来,却也仔细抄了他家账簿子上的相关内容。 . 他小脚大屁股姥姥的! 贾家东拼西凑来的五千两银子,结果,只有九百七十六两四钱银子才是真正付给木匠的,其余的四千多两真金白银,竟然都让这帮蛀虫给吞了啃了! 不好好收拾他们,天理难容啊。 第三百八十八章 耳报神她姓周 京城七月的天气,就跟小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 本来一大清早的天还是好好的,可还没到中午,忽然间起了一阵大风,紧接着,大雨点子就砸得当院里的青砖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天一霎时就黑得跟黑锅底似的。 人们还来不及收拾院子里的东西,大雨就下来了。如同龙王爷把大桶的水直接往下泼,不一时,就下得面对面看不见人。 连日的闷热顿时就消散了,坐在廊下舒服得不得了。 贾家的小厮们个个有闲又有钱,此时就都坐在廊下,喝着茶闲聊天,嗑瓜子,嗑花生,嗑毛豆,反正就是嘴不能闲着。 这两天贾政因为部里有差事没回来,外头的事情少,小厮们凉快一阵,早都趁机溜出去玩了,又兼下了大雨,是以今日贾府的外间尤其清静。 赖大一个人沿着抄手游廊,从东边的的梦坡斋,溜达到西边的绮霰斋,又过穿堂门,进到里头仪门内的大院落,不一时,又溜达回了梦坡斋。 终于,赖大一咬牙下定决心: 不等老爷了!找太太去! 转身立刻便又朝仪门走回去,忽见迎面有人正沿着廊子走出来。 赖大一见是周瑞家的,心中不由一喜: 有些事情自己说,倒不如让周瑞家的去说。 . 这周瑞家的乃是王夫人的陪房,当年王夫人嫁来贾府时,周瑞家的和周姨娘都是王夫人屋里的陪嫁丫鬟. 周姨娘老实,周瑞家的伶俐,也不知怎么一来一回一捣鼓,样貌平平的周瑞家的,就把自己鼓捣成了周姨娘哥哥周瑞的老婆。而样貌更加平平的周姨娘,就被捣鼓成了贾政的挂名姨娘。 周瑞两口子甚得王夫人信任,四十岁上就脱了奴籍,周瑞得了负责收地租的大肥缺,周瑞家的就是替王夫人八方打听消息的“耳报神”。 从那时候赖大就瞧出来了,这个周瑞的媳妇是个一肚子鬼主意的乖滑之人,千万不能惹。 不仅不能惹,还得努力巴结着,赖大和赖大家的都时不时的给她些看得见的好处。是以周瑞家的对赖家的人特别喜欢,在王夫人面前没少说赖家的好话。 . 赖大快步迎上去笑道: “周大妹妹安好啊,这大雨天的,仔细湿了你的新鞋。” 周瑞家的心里正想事情,没留意对面来人,见堂堂贾府的大管家赖大先赶上来跟自己打招呼,自己心里也得意,赶忙赔笑道: “瞧我这瞎眼睛瞎了心的,只顾着生气,见了赖大哥竟都糊涂了。” 赖大还没问,正带了一肚子气的周瑞家的就一气儿道: “你说这好端端的天气,怎么跟有的人似的,动不动就抽风变脸的。 太太让我去给姨太太送件衣裳,姨太太便交给我一匣子十二支宫里头作的新样子堆纱花儿,说是让我给三位姑娘送每人两支,林姑娘两支,琏二奶奶四支。 我顺路就先给三位姑娘和琏二奶奶都送了,最后到老太太那边送给林姑娘。嘿,结果这位小姑奶奶,竟然给了我一句好听的:‘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你说说,她挑我的礼儿,这叫做什么事!” 赖大虽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但他毕竟是在贾府伺候了快四十年的老人儿,规矩上还是不错的,一听就是知道,此事是周瑞家的不是: 林姑娘是贾府的客人,无论如何也要先给林姑娘送去,这才是“先人后己”的待客之道。 不过贾府的人也都知道,王家人礼法差、规矩差,又个个都是仗着王家的权势不服管的德行,所以就算王夫人嫁来贾府快三十年,可她带来的那些奴才,还是常常闹出些笑话来。 不过赖大才不会说实话得罪周瑞家的,他见周遭没人,便也也皱眉附和道: “这林姑娘是有了名的小性儿,又挑剔,又不易相处,好在她不过是来咱们家做客,周大妹子不搭理她就是了。” 周瑞家的给他这句话说得十分舒服,便笑道: “这话说得极是,她迟早得嫁出去不是?还能老死在贾家?” 忽然又问赖大: “赖大哥这是要往哪里去?” 赖大故意犹豫了一下,才皱眉道: “钱华的事情,周大妹妹听说了没有?” “钱华?管采买的那个?” 因这两日贾政没在,周瑞家的就跟在王夫人这里,昨夜也没有回家去住,一听这话,便急问: “他是我姨妹夫,出了什么事情?” 赖大压低声音道: “我今儿听他们说,找不到他人了,他媳妇今儿早晨也到咱们府里来找,说从昨儿晚上,钱华给一个咱们府里的人叫出去,之后就一直没回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在外头养了外室了?” 周瑞家的能想到的,就是一个爷们儿只要没回家,那就肯定在外头养小老婆了。 赖大一抖手,回身看四下里都没有人,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 “周大妹子,赶紧叫人去打听吧,钱华弄不好就已经叫琏二爷给弄进衙门里去了。 昨儿当着一众人的面儿,琏二爷已经把管银库的吴新登哥儿俩给送进衙门了,到现在生死都不知道呐。” 周瑞家的一笑,全没当回事: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有我们太太呢。 凭他是在哪个官儿的手里,那官儿还能大过我们舅老爷去不成? 到头来还不就是我们太太一句话的事儿?那个官儿得捧着把人给我送出来。” 赖大连连摇头: “别的衙门也罢了,吴新登哥儿俩可是给送进了琏二爷自己的顺天府衙门了,虽不知钱华是不是也给抓去那里,可想想就知道,绝没有什么好事。 琏二爷这是要对二房的人下手了。” “什么!” 一听这最后一句,周瑞家的顿时就警醒起来。 “琏二爷要对付二房的人?” 赖嬷嬷早将王夫人的心病摸的一清二楚,赖大到了此时,自然也不客气,顿足道: “大妹妹还瞧不出来啊?琏二爷这是要替大老爷出手抢回爵产了。 这府里只要是跟二房走得近的,琏二爷都不会放过,不瞒大妹妹,就是我,眼瞧着也要倒霉了。这府里的管事的,得都换成琏二爷的人才罢休。”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把他给爷叫来 赖大又添油加醋地大大地说了一番话,听得周瑞家的张大了口,就想一条被压住的死鱼。 之后,周瑞家的随便应付了两句话,就急急忙忙朝王夫人的佛堂而去,连脚上的新缎子鞋沾了溅上的雨水都浑不在意了。 . 赖大瞧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转头就朝外走。 才转过廊子的弯儿,就见一个小丫头正扶着他媳妇进来。 赖大家的挨了打,在家里养了几日,今天才能勉强下炕,赖嬷嬷就叫她赶紧进贾府去,借着去向老太太请罪的由头,再趁机去好好挑拨挑拨。 赖大见自己媳妇头上身上精湿,脸色蜡黄,知道她这一路上正赶上了雨,便劝了句: “先去后头换件衣裳,你也歇会儿再去,不急在这一时。” 他媳妇苦着脸道: “算了,现在就过去罢。 再迟些老太太那边就要开午饭了,饭后老太太又要午睡,午睡后还要吃茶,不知道要等多早晚呢,妈还在家里等我的信儿呢。” 赖大知道母亲一向说一不二,只得嘱咐小丫头好好扶着,便由着赖大家的朝后面去了。 . 赖大刚走到前面,还没来得及进屋,忽然外面有人来报,说老爷回府来了。 赖大赶忙带着人一路迎了出去,贾政回来并没有进内宅,就在外面梦坡斋小书房更衣,然后要先去给贾母问安。 一进梦坡斋小书房,脱了官服,贾政一脑袋就倒在了竹榻上,烦心叹气道: “案牍劳烦,烦杀人也,累杀人也。” 赖大亲自端了茶进来奉上,贾政随便摆摆手,是以他将茶碗放在桌上。 赖大恭恭敬敬道: “老爷着实是辛苦了。” 家政仰面躺在小竹榻上,颓然吟诵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赖大知道,贾政这十有八九不是又是当官当烦了,就是又捅了个什么小篓子。 他伺候贾政多年,很懂得顺着主子的意思,于是便轻声说了句: “老爷是李太白似的名士风范。哪里耐得那些烦人的俗务?” 这话让贾政听得相当入耳,频频叹息道: “赖大啊,你跟了我快四十年呐,这世上,也就你能懂我。 唉,潇洒名士又如何?风流才子又如何?还不是天天被这些升斗俗事缠得一身俗不可耐? 苦,苦,苦,众生皆苦,吾亦苦啊。” 赖大趁机道: “老爷说得可太对了,名士也苦啊,就像山子野老先生那样的名士,如今不也是被人家一句话就说他贪墨了好多银子,立刻就被人用麻绳子捆得跟牲口一般,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你说什么!” 贾政闻言大惊,一下子从竹榻上坐了起来,大声道: “山子野老先生出了什么事情?哪个敢如此胆大,有辱斯文?” 赖大故意战战兢兢答道: “这话小人可不敢说。 昨儿琏二爷发了很大的火,把小的们的魂儿都吓飞了。” “琏二?混账!我的府里何时轮到他来发火?” .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报,说一众清客都来求见。 贾政回府本要先拜见贾母,但听说一众清客都来了,只得先不入后宅,只更换了常服,吩咐一声“有请”。 因贾政自己没有科甲出身,所以一向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每每与这些读书人在一处闲谈,贾政便觉得自己也是个“老学究”,如今自己的学问,总算是配上了年轻时曾经的风雅。 不一时,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十八位清客都到了,贾政赶忙请众人落座: “今日大雨,你们众位倒来得好生齐全啊。” 詹光带头,并不落座,而是满脸忧虑之色,向贾政行礼道: “我等恳请老世翁搭救山子野老先生,千万勿使斯文扫地也!” 贾政忙展开两手道: “诸公请起,诸公请起,我外出公干才两日,竟不知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请哪位与我讲讲? 诸公放心,我也是个读书人,断断不会做出有辱斯文、让祖宗蒙羞之事的。” 众人这才按照齿序一一落座。 詹光痛心疾首道: “老世翁,昨日令贤侄不知是从何处听了小人的谣言,忽然向山子野老先生发难,说他坑了尊府里的银子,当即就把他捆做一团,送去了宛平县衙,说是要正式立案严审呢。 读书人名节最是重要,平白被污,这是比断送读书人性命的还不得了的事情。 可怜山子野老先生,仙翁一般的风雅人物,如何受得了牢狱的磋磨?这……这委实是煮鹤焚琴之举啊。” 贾政闻听,立刻便问赖大: “你方才说琏二发火,便是此事?” 赖大赶忙跪地磕头: “回老爷的话,小的一见老爷,急着说的正是这个,琏二爷昨儿的事情,做的是有些……有些过了。” 贾政一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混账!混账!我家里如何出了这等行径! 一个自小不爱读书的不肖子孙,倒来作践一个读书人!祖宗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立刻朝赖大命令道: “你立即去把琏二给我叫来!” 之后便朝众清客拱手道: “诸公不必着急生气,我也是读书人,最看不得读书人被人作践。 待贾琏来时,我自会叫他立刻亲自到牢里接出山子野老先生,过后必让他登门道歉,方不折辱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 詹光此来,乃是奉了忠顺王爷之命,因知道贾政最看重“读书人的脸面”和“贾府的厚德名声”的,便集合了一众清客,打算借此将山子野此事平息。 而此前去找宛平县知县要人的长史,其实并不是忠顺王爷派去的。 昨夜忠顺王在京郊未归,忠顺王妃得了詹光报信,听说山子野被抓,一时慌乱,便觉派出个忠顺王府的四品长史官,去找个六品的小知县要个人,还能要不来? 结果,还真就没要来。 今早忠顺王回府,一听此事,便不免埋怨忠顺王妃太过失策。如此贸然出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忠顺王妃急道: “我也是怕山子野把咱们给他一万两银子,让他坏了贾家风水的事情说出去。” 忠顺王恨恨道: “这等风水之事,本就是江湖上的门道,如何上得了官面?说出去也没人信。 就算是贾琏看懂了,山子野只要一口咬定,他自己只是爱好画画,并不懂风水之术也就罢了,旁人还能拿他如何? 只是可恨那山子野,已经得了咱们的一万两银子,竟然还不知足,还要去贪贾家造园的银子,若就此导致功亏一篑,他死了也活该!” 倒是忠顺王妃劝了几回,忠顺王这才命人告诉詹光,让他趁着贾政回府,赶紧想法子将山子野从牢里弄出来。 . 詹光跟着贾政等了大约小一顿饭的功夫,外头的雨似乎小了些,雷声却大了。 屋门打开,赖大随着一股子雨水气味进得屋来,进门就磕头道: “回老爷的话,琏二爷不来。” 电光一闪,一个大炸雷,吓得众人一个激灵。 第三百九十章 等劈脑袋的雷 贾琏是赶在大雨落地之前回到贾府的。 他一大早就去了衙门,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闲闲喝着茶,支起窗户来,看着外面下得起了烟的大雨,心里想着许多事情。 偏偏今日变了天气,看来,今儿就是个了不得的日子。 . 门外头传来了赖大恭恭敬敬的声音: “琏二爷,老爷叫二爷现在就过梦坡斋小书房去说话。” 贾琏听了,“嘿嘿”一笑,两片略有些薄的嘴唇上下一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 这贾府里头,主子得势,奴才有脸,也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耳报神”。 别说各位主子,就是门口的一个看门小厮,也少不得有个什么姐姐妹妹在里头当丫鬟,有个哥哥弟弟在外头跟车往来,或是老子娘在南边金陵老宅看门户,或者再有个堂哥表弟在北边庄子上管事。这里里外外的人相互随便几句闲聊,贾府里的大小事情,哪有个不透风的可能? 贾琏如今也有几个耳报神,当中速度最快的,那还得是兴儿。 贾琏刚刚一回来,兴儿就像小耗子似地窜回来,说詹光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子清客在外头门房里候着,瞧着就是有事。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兴儿就像被火烧了尾巴的小耗子似地窜回来,说贾政忽拉巴就回来了,詹光和那一帮子清客立刻就急着追去了梦坡斋小书房。 贾琏淡淡一笑,这下子,他们倒是不打自招了。 不仅果然詹光和山子野是一条藤儿上的,而且,詹光和山子野还都是忠顺王府一条藤儿上的。 詹光能提前知道贾政今儿要回来,能提前集合了那十几个清客一道儿来,显然是早得了中顺王爷的消息。 这个“沾光”今日急火火带着一大帮子清客跑到贾政哪儿去,那肯定就是憋着心思,要撺掇贾政那个老迂腐,目的还是要救走山子野。 贾政这时候让赖大来叫老子去梦坡斋,能有什么好事?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贾政要当着他那一帮子马屁精和蛀虫的面儿,拍桌子,瞪眼睛,引经据典唱高调,就是想给老子难堪。 贾政是我叔叔,那十八个清客都是叔叔的朋友,我一个做小辈的一去,那不就成了你们十九个长辈的活靶子了吗? 嘿嘿,老子又不傻,老子就不去。 看你能拿老子怎么办。 . 赖大现在是一看见贾琏的笑容,就觉得自己后背发凉。 这位小爷俊脸上的笑,看着好看,其实不知道他又琢磨什么损招狠招呢,想想就瘆人。 可今儿不同,就是觉得瘆得慌,赖大也不肯就此作罢。 不把贾琏押到贾政身边去挨骂,怎么能让贾琏服软把山子野给放出来? 只要把山子野从牢里放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以赖大做出一副忠仆长辈的派头,向贾琏道: “琏二爷,老爷外出公干辛苦,刚刚回府来,别说是老爷派我来叫二爷过去,就是不来叫二爷,二爷也该赶紧过去迎一下才是。 再说二爷是替老爷管着省亲别院的事情,许多事情也得汇报给老爷知道,这才是大家公子该懂的规矩。” 贾琏闲闲喝了口茶,又打开黑漆攒盒,从九个格子里放着的不同蜜饯里,挑出一颗盐津杨梅,含在嘴里,才说了句: “不去。” . 嗬,这可把赖大急得够呛。 那边弓上弦,刀出鞘,大军压境,就等着我把贾琏押过去挨刀了,结果,他不去! 赖大给逼得没辙,又不能真的押着贾琏过去,只好又说软话: “琏二爷不去,好歹也得有个不去的理由啊。要不,奴才也不敢给老爷回话不是? 何况今儿老爷自打回来,就一直甚高兴,二爷还是不要再惹老爷生气的好。” 贾琏把杨梅核吐在一旁的唾盒里,喝了口茶,又继续在攒盒挑了一阵,拣出一颗化皮橄榄含在嘴里,咂了一阵滋味,才又蹦出一句,竟然还是: “不去。” . 赖大的汗都下来了。 这琏二爷怎么油盐不进啊? 问题是,贾琏翘着脚坐在凳子上,又是茶,又是果子蜜饯,闲闲看着窗外的雨,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可赖大还一直跪在地上呢。 这个贾琏,就是个要造反的种子。 谁不知道贾府里头,伺候长辈的奴才比年轻主子有体面啊?宝玉见了我赖大还要下马呢,这贾琏竟然让我一直跪着回话? 这种虐待下人的事情,在贾府里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份儿!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 看赖大不走,贾琏也不着急,反正我坐着你跪着,那咱们就耗着呗。 吃了橄榄,喝茶,看雨。 吃了桃酥,喝茶,看雨。 吃了蜜枣,喝茶,看雨。 吃了松子糖,喝茶,看雨。 当贾琏打开瓜子盒子开始嗑瓜子的时候,赖大撑实在不住了: “那……奴才去回老爷的话了,老爷还在书房等着呢。” 贾琏懒洋洋一摆手: “去吧。” 等看着赖大龇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出门之后,贾琏“嘿嘿”一乐,自己也赶紧起身就跑。 他得直奔茅厕。 娘的,喝那么多水,憋死老子了。 . 轻松过了的贾琏,在平儿端上来的水盆里洗了手,听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大,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了一句: “怎么还不来?” 平儿轻轻一笑: “二爷这是盼着谁呢?” 贾琏咧嘴一笑: “盼着劈到脑袋顶上的雷呢。” 平儿啐道: “一天到晚,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不正经的。” 贾琏笑嘻嘻道: “过会子,准有正经大事儿,你现在就给我找身家常的衣裳里最好看的先换上。” 平儿听得莫名其妙,可找衣裳这等事情她却是在行,便问: “要什么样的好看衣裳?” 贾琏又是嘻嘻一笑,在她耳边道: “就要你最喜欢我穿的那件。” . 贾琏这边刚刚换上了雪青底子绣银紫儿色缠枝莲纹的长衣,鸳鸯就急急来了,进门就道: “老太太叫二爷赶紧过去,说有事要问问明白。” 平儿一见她的神色,便急问: “出什么事儿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贾赦加入战团 “这是什么鬼天气!” 瓢泼似的大雨忽然间莫名其妙就停了,可天却不放晴,铅灰色的浓云里只是一个雷跟着一个闪,震得人心里发慌。 赖大瞧着这邪门的天气,嘟囔了一句,带着两个小厮又踏进了贾琏的院子。 此时他腰杆子硬了不少,这回可是奉了贾政的“严令”而来——贾琏要是再敢说“不来”,那就让小厮押着他来! . 才一进院,迎面正遇见平儿。 平儿一向稳重,向赖大微笑道: “赖大爷是来找琏二爷的吧?他给老太太叫去了。” 赖大一愣,却听平儿稳稳道: “方才二爷就是在等老太太的话呢,赖管家也不把话听完就走了,可别叫老爷误会了是二爷不去才好。” 嘿!嘿!嘿!这怎么还成了是我赖大“不把话听完就走了”???你们这纯粹是倒打一耙啊! 赖大只觉得自己是被贾琏四下里挖坑。八下里下套,不由恨得七窍生烟。 可脸上又不敢显出来,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说了句: “那我就去给老爷回话儿了得了。” 他刚转身,就听平儿说道: “这样的天气,赖管家就别来回跑了。 老太太也派人去请老爷过去呢,说是有话要问。” 一听这话,赖大心里陡然一喜: 看来,这是自己媳妇去老太太那儿给贾琏“上眼药”见效了。 何况自己刚才遇见周瑞家的,也给贾琏背后狠狠扎了一针。周瑞家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为了自己的姨妹夫,也少不了要去向王夫人拱火。 王夫人本来就要把贾琏夫妻两个赶回大房那边,这下子不是正好是个机会? 嘿嘿,里头是老太太和太太,外头是老爷,这内外夹攻,我看你贾琏就是有能上天入地的本事,这回也够你一呛! 你已经丢了荣国府的管家权,这回省亲别院的事情你肯定也保不住了,那以后这荣国府里头,可就彻底没你说话的份儿了! 哼!叫你想打我们赖家的主意,这回就让你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 若是王熙凤,必定要图近便,直接从贾母正房的后房门进去。 贾琏没她那么放肆,还是绕远走角门,从穿山游廊过来,只见两旁廊下的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都给雷声惊得缩着脖子、乍着翅子,一声儿也不叫了。 守在屋外的几个丫鬟一见贾琏来了,立即便有人朝里头回话:“琏二爷到了!”又有人赶紧打起帘笼,让贾琏进去。 贾琏进屋一看,除了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只有薛姨妈带着宝钗坐在一旁。 薛姨妈和宝钗?我们贾家自己人的事情,你们薛家在这时候还不主动告辞,可见是等着看好戏的。 贾琏上前一一见礼已毕,贾母神色如常,问贾琏: “你这几日在外头管省亲别院,管得如何?” 贾琏正要开口,王夫人在旁冷冷道: “我倒听说,昨儿管银库的吴新登被你抓去了衙门,今儿管采买的钱华也不见了踪影,闹得人心惶惶的。 老太太叫你管省亲别院的事情,你倒好,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如今外头都乱成一片了。” 贾母闻言,似乎是一惊,却并未出声。 贾琏向王夫人随便敷衍了一句: “外头的事情,我正在加紧处理,请太太先不要着急。” 贾政还没来,好戏还不能开场。 . 邢夫人和王夫人向来都是不管背地里如何不满,当着贾母的面,装也装出一副团结和睦的样子来。 但此时王夫人却自认占理,自己又是贾琏的长辈,便冷笑道: “让我不要着急?你把这个家闹了个鸡犬不宁,你让我不着急? 老爷才两天没在府里坐镇,你就闹了个无法无天,这还了得? 琏二,你可想明白了,原先让你们夫妻俩过来帮忙管理这府里的事务,可不是让你们来败坏荣国府的。” 王夫人一时心急,这话说得便有些不大合适,因为,当年决定让贾琏夫妇管理荣国府,是贾母的主意。 这是贾母认为最能平衡两个儿子之间利益关系的方法。 贾琏是贾赦的亲儿子,王熙凤是贾政媳妇的内侄女,他们小夫妻既是亲亲密密一家人,又各自是大房和二房利益的代表。由他们来管理荣国府,应该能够均衡大房和二房的利益分配,免得一家独大,也免得另一家没人能说话。 王夫人一上来就朝贾琏开炮,邢夫人顿觉这是冲着自己来的,立刻便站在贾琏一边: “琏二虽年轻,却是咱们家里一顶一能干的孩子,说他败坏荣国府?他可担不起。 他既然说了正在处理,就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做长辈的,怎么也该支持自己孩子,没有个为了下人说自己孩子的道理。” 贾母听在耳中,自然明白大房和二房都要借机发难,便故作轻松笑道: “做母亲的,自然是信自己儿子,我这做祖母的和她这做婶母的,也未必就不如你。 他小孩儿家的,学着做事,难保不……” 话没说完,外头有人报:“大老爷到了!” 众人都是一愣: 怎么是“大老爷到了”,不是“老爷到了”? . 随即帘子一掀,进来的还真不是贾政,而是被翠云和娇红扶进来的贾赦。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贾政平素常来贾母这里承欢看望,可贾赦却是除非中秋和过年,是绝不在贾母这屋里露面的。 竟日贾赦忽然到来,委实不同寻常。 贾母虽不喜欢贾赦,可毕竟是亲生骨肉,此时见他,心中也是一喜,忙叫他坐。 贾赦还没坐稳,外头又报:“老爷到了!” . 贾母一见贾政脸色不对,便先开口道: “好歹都是一家子自己人的事情,急赤白脸的反倒说不清了。 琏二年纪轻,正是要学着做事的时候,纵有些疏漏有些不妥,能担待要担待些,才是叫他们长进的法子。” 贾政不敢和贾母相左,可此时憋着一肚子气,还是道: “他若只是疏漏、不妥也就罢了,可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可不是仗势欺人的做派?祖宗的脸面何在?” 贾母还没开口,贾赦倒冷笑一声: “该抓就抓,该拿就拿,也算不失了咱们公侯人家的气概,我瞧着倒比那些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书呆子强得多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王夫人也参战 整个荣国府里头,就没人能比贾赦更恨贾政的。 这种恨,是从贾政抓周就开始的。 在此之前,父亲贾代善掌管边军,常年不在家,母亲除了孝敬两重公婆,还要掌管阖府的家务,家中的唯一嫡长孙贾赦,是被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四个老祖宗捧在手心里宠着的。 可以说,幼年的贾赦才是荣国府里的真真正正的活凤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星星,就绝对连月亮都一块儿给了。 可是,在贾赦十二岁的那年,贾政抓周了。 抓什么不好,他抓了本书。 时至今日,贾赦一想起爷爷贾演当时的笑容,就觉得心里恨得直恶心。 爷爷贾演向父亲贾代善笑道: “我一生戎马生涯挣下家业,看来要靠此子读书科举,方可改换门庭,诗礼人家,书香门第,才是大道。” 而他这个一直深得爷爷奶奶的宠爱的嫡长孙,竟然被无视了,就因为他不爱读书。 自此之后,爷爷和父亲就都对贾政极为重视,对贾赦的话也常常是:“你弟弟尚知读书,你……” 随着四个老人一一故去,尤其是最后贾赦的奶奶(第一代宁国公贾演的夫人)死后,贾赦最后的护佑,就彻底没了。 此时父亲贾代善调回了京师,母亲没了上头的两重公婆,有了更多的时间教养儿女。 看着家中都是一个妈生的、都是一个爹养的哥儿俩,父母时时刻刻都在拿两人做比较。 老二爱读书,老大不爱读书——不知上进! 老二谦虚厚道,老大骄奢淫逸——人品不佳! 贾赦作为家中的嫡长子,完全没有得到父母的器重和喜爱。 父亲对他是打骂,母亲对他是冷淡,他们都说对贾赦十分失望。 可贾赦很迷茫啊。 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啊,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那时候不是一直很喜欢他的一言一行吗?怎么就因为弟弟爱读书,自己就变成了全是错的呢? 一个当哥哥的,混得事事都不如自己的弟弟,日子要多堵心就有多堵心。 别说贾府里的人,就连妹夫林如海,对着贾赦贾政两个大舅哥,都是单夸“二内兄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大内兄呢?就不提了?叫你吃了? 个个都说贾政天天忙着读书上进,而贾赦则是天天不是忙着纳妾,就是喝花酒,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比老婆,贾赦家的邢夫人,从出身,到心计,没一样比得过贾政的王夫人。 比闺女,贾赦家的迎春,别说能跟贾政家的元春比了,能比得上贾政家的探春吗? 比儿子…… 嘿嘿! 这回可算是终于到贾赦的主场了! 贾政家的贾珠十四岁考中了秀才,可他死了啊。 贾政家的贾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可又不是当娈童比谁能打扮得粉妆玉琢,好看没用。 贾政家的贾环就更别提了,小老婆养的没出息的玩意儿,还不如我们家钻沙子的贾琮呢。 你贾政的三个儿子,都赶不上我们家一个贾琏。 正三品顺天府知府,算不算光耀门楣? 做事果决杀伐决断,算不算光耀门楣? 他爷爷都看中了这个长孙能出息,你贾政算个屁! . 贾赦会在这时候掺和进来,就是贾琏叫兴儿送的信儿,奔着从贾政这里找场子的。 事情如何放在其次,先恶心了贾政再说啊。 此时贾赦瞥了弟弟贾政一眼,向贾母道: “抓个奴才怎么了?琏二不也是为了没钱盖省亲别院的事情着急? 既这么着,反正如今也用不着琏二帮着管荣国府了,不如省亲别院的事情也让他撂下别管得了。省得他操心受累还要招埋怨,没意思。” 贾赦虽品行不佳,却并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贾母一听他如此说话,便知他此来的目的。 若真如他所说,让贾琏彻底都不管家事,那就是大房彻底退出了荣国府,从此两房便是彻底决裂了。 贾母已经年近七十,一心只想一家和睦,自己子孙绕膝,安享晚年,实在不想再生变故,便和稀泥道: “他们小孩子正学着做事而已,哪里就到了这个份儿上? 岂能为了几个奴才,倒让一家子不痛快呢?” 贾政的一肚子怨气原本是对着贾琏,此时见一向不干正事的贾赦忽然又掺和进来,一张口就拿“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书呆子”直刺自己,心中益发不快,便也不肯就此作罢,冷声向贾赦道: “若只抓了个奴才也罢了,他抓的可是京城里的老名士山子野! 若给外人知道了,岂不说我们贾家仗势欺人? 何况欺辱读书人,让孔圣人蒙羞,此等行为,更是让人不齿。” . 这个家里,兄弟俩从小就互相看不上。 贾赦看不惯弟弟的“假装正经”,贾政也看不上哥哥的“胡作非为”。 贾赦贪图享乐,贾政自命清高。 但贾政也没什么本事。 对外,没本事做出政绩,自然也没能升官光耀门楣。 对内,理财、治家、教子,这些“俗务”样样不行,如何开源节流,如何让家庭和睦,更是统统不想。 别看贾政没考科举,却是一肚子的书生气,半点不接地气。其实,他和宝玉一样,从骨子里既不想当官,也不想管家,只爱虚幻的风雅,做个富贵闲人而已。 . “让‘孔圣人’蒙羞?”贾赦故意哈哈一笑,“我看是让‘孔方兄’(钱)蒙羞了吧?” 转头朝贾琏问: “那个山子野,到底坑了咱们家多少银子?你说出来,让大家也听听。” 贾琏心道: 幸亏我把这个“爹”给弄来了,要不,谁能替我这么直接拿大炮轰贾政?自己跟这个“爹”一唱一和就好。 于是规规矩矩答道: “据工部算房算出来的数目,至少有一百四十八万两银子被山子野贪墨了。” 一百四十八万两! 这个数字瞬间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这……这是贪墨? 这是分明就是抢劫! . 这回,连贾母也坐不住了,口中喃喃道: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给娘娘盖省亲别院,被贪墨这许多银子,这还了得?” 王夫人赶忙上前,看似是劝贾母,实则是黑贾琏: “老太太不必着急,老爷方才之所以说琏二,就是因为琏二不过是听信了身边人胡说,就莽莽然抓了山子野老先生。那老先生是名士,如何会做这等事情?” 第三百九十三章 母欲平媳不肯 “琏二可不是个‘莽莽然’的孩子,他要是‘莽莽然’,那皇上能给他个三品官当?” 邢夫人抓住个王夫人话里的毛病,立马就是一个回击。 她出身寒微,又未曾生养一儿半女,因无所倚靠,一向都对贾赦惟命是从。方才一见贾赦向着贾琏,邢夫人登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也必须得在这里好好表现一把。 王夫人听得不是味儿,冷冷一笑: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怕就怕在有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 “我们琏二也是大家公子出身,学不来别人那些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祖传本事’。” 有贾赦在这里,邢夫人今日的胆子尤其的大。 . 贾母瞧着眼里,只觉心口一堵。 两个儿子,哥哥是个“混人”,继承了爵位做了一品将军;弟弟是个“庸人”,继承了爵产做了荣府家主。 各种家族的祭祀礼仪上,哥哥贾赦站在贾政之前,可这个家的家主是弟弟贾政,贾赦并无任何实际权利。 在朝廷上,也是一样,贾赦世袭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品级虽高,倒还不如贾政的五品员外郎有点子实权。 说贾母完全不偏心,是假的。 大儿子任性偏狭,一味好色,不思进取,满腹怨气,小儿子孝顺父母、好学上进、性格端方、态度谦逊,换了谁都难免会偏爱小儿子吧。 纵然小儿子贾政有些迂腐,可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善待身边每一个人的正人君子,贾母也还是觉得满意的。 所以贾母一直在想尽办法平衡贾赦和贾政兄弟两个之间的利益关系。毕竟两个都是亲生的,贾母并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和自己生了隔阂嫌隙。 可问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母欲平而媳不肯”。 你看看这两个媳妇,哪个是省油的灯? . 贾母是有涵养的,只能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抓了,就让官府去审吧。 那个山子野是个念书人,自然是懂得道理的,实话实说也就罢了。他若清白,谁还能栽赃了他不成?” 贾政向贾母道: “琏二叫人将山子野捆了,送去了宛平县衙门要立案严审。 那宛平知县乃是他的属下,他吩咐一句‘严审’,宛平知县畏惧上司,难免不将老先生屈打成招。” “既然立案,那当然要严审,否则干脆大家坐下来聊家常得了。” 贾赦半点不犹豫,立刻替儿子说话,目的不过是为了怼贾政而已。 贾琏见父亲这话说得纯属是赌气之语,便向贾母笑道: “老太太放心,宛平知县吕武源不是个昏官儿。 他之前就是京察一等、大计卓异,去年年终,我前任的宋知府给他考评是‘称职’,这人虽有些胆小,做事却仔细,断不是公案说书里的那等糊涂知县。” . 贾母经历了荣国府的鼎盛时期,经多见广,早练出了看人的精准眼光。此时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同时在眼前,三言两语一比较,高下立判。 眼前的贾琏,已经远在这两位父辈之上。 贾府的未来,应该是要靠他才能再续光辉。 可是…… 看看脸上总带着疲惫神色的小儿子贾政,贾母想的却是宝玉。 贾母清晰地记得贾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和宝玉一样诗酒放诞的妙人。 他曾经和宝玉一样,多情易感,天生一段风流在骨,万般气韵不在含笑的眼角眉梢,就在吟哦的字里行间。 这个孩子,他也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家族的荣耀,硬生生把自己的风雅风流都在砚台里磨掉了。 这样的孩子,让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贾母曾经最疼贾政,后来又最疼宝玉,可贾母心里也并不糊涂,贾政从来都不喜欢掌家,宝玉也同样不是掌家的材料。 可这副家业不给宝玉,难道要给贾琏? 若是真给了贾琏,那贾政和宝玉可该怎么办? . 见贾母凝神不语,贾政只当是贾母对贾琏的说法不悦,向贾琏冷笑道: “你自然说你手下的官儿不是昏官儿。 你却不想想,那山子野老先生乃是京城名士,你如此粗暴相待,可叫满京城的人如何看待我家?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呢。” 贾赦横刀出手,嘿嘿一笑: “满京城的人如何看待? 他们爱怎么看待就怎么看待,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山子野那老东西坑的可是咱们家的真金白银,又不是京城别人家的,咱们抓坑咱们的人,管他们怎么看干吗? 一天到晚都是‘要脸面’‘要脸面’的,就为了脸面,自己什么都凑合了,那不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贾政说一句,贾赦就怼三句,气得贾政面色发白,又怕自己气头上说出的话来有辱斯文,只能赌气死闭着口,脸色愈发难看。 贾赦看贾政不说话,心下得意,笑道: “什么名士?依我说,他们那起子寒酸也是做作,定要做出个‘雪窗荧火’的样儿来,才觉得自己努力。 一旦蟾宫折桂,立时扬眉吐气,那些酸文人又何尝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咱们念书时都读‘亲君子,远小人’,我倒瞧着,那些什么名士才是个顶个的小人呢。” 他这几句下来,可戳了贾政的肺管子。 贾政登时面白如纸,他不好冲着自己兄长发作,便瞪着贾琏骂道: “你自己从小不爱读书也罢了,不懂得‘仁之为德大矣哉’的道理,如何还要去作践人家正经的读书人?你可知这世上的‘可耻’二字如何书写?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人家读书人最重名节,你不读圣贤书,只知钻营而已,白活一世,如何会懂得这当中的道理!” . 屁!你文绉绉骂人,当老子听不懂? 张口闭口“读书人”,老子如今也是天下第一读书人书友先生的结拜兄弟,按这个算,还不知道你勉强够不够得上算老子徒孙呢! 做了读书人“师祖”的贾琏很有风度地从袖中取出山子野的所绘的图轴,命两个丫鬟当众展开,将上回向贾珍所说的山子野破坏贾家风水生气的话,当众又仔细说了一遍。 贾母仔细听完,仍是默然无语。 王夫人在旁冷笑道: “笑话!老爷在工部供职多年,皇上家的园子、陵寝都管过,难道土木上的事情,还没你懂得多?” 贾政闻言,也愤然道: “无稽之谈!信口开河!全然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山子野老先生所主持的园子,在京里都不下十处,处处都为人称道,如何会不懂风水忌讳,笑话!” 第三百九十四章 哥儿俩狗咬狗 “有学问就不会坏良心? 嘿,亏你还自诩比我有学问,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可是书上写的不是? 读书人嘴里说的都是大话,什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实为了点小恩小惠,蝇头小利,哪有什么不能做的。 市面上都说:‘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这些为了钱没德行的穷儒,不过比乞丐略高一点,比娼妓都不如。” 贾赦不是傻子,他很明白,贾政刚才明面上是骂贾琏“不读书可耻”,实际是在指着鼻子骂他贾赦。 弟弟骂哥哥?反了你了! 贾赦心里早憋着一肚子气,此时找个机会就朝着贾政大炮猛轰。 . 哥哥的这番言语,简直要把贾政的肺管子给戳烂了。 他一生最喜读书,虽未经科举,却是一直以读书人自居,也最以自己能读书为骄傲,最看不得的就是侮辱读书。 这些年来,贾政早就看不上贾赦这个哥哥贪财吝啬、又好色成性、为了一己私欲从来不顾及一家亲情人伦的种种行为。 只不过贾政读书明理,自我要求严格,又不愿兄弟失和,惹母亲不高兴,更怕丢了贾家的颜面,所以每每见贾赦的过分之举,都是在心里反复劝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勉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装体面而已。 此时见贾赦如此说出读书人“比娼妓都不如”的话来,早把贾政气得面如金纸,狠狠冷笑道: “《周易》有云:‘君子以厚德载物’,读书人位卑未敢忘忧国,德行不高? 倒是有些人,‘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一无品行道德,二无真才实学,白白占了高爵位,却是整日只是纸醉金迷,才是看了叫人齿寒呢。 ‘德不配位,必有余殃’,满心都是不加克制的欲望、私心,如无堤之水,四处漫溢,任性胡为,天如何不谴?” . 贾政说出如此诛心之语,也照样戳了贾赦的肺管子。 作为荣国府里的嫡出长子,贾赦反而做不了家里的主,能得到手的,也就只有“世袭的爵位”这一样而已。 结果弟弟一句“德不配位”,直接说自己的德行根本配不上这个爵位,那不就是说,贾赦连这个爵位也不配得? 我贾赦不配得,你贾政配得? 你已经得了荣国府的所有爵产,现在还来打我这个爵位的主意是不是? 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假正经”,果然是一肚子的黑心肝!你这是憋着要让我这个当哥哥的一无所有啊! . 贾赦也侧目冷笑道: “哼哼,德不配位? 皇上看的是祖宗的功勋,给了这世袭的爵位,就是让我老老实实享受的。 我不过就是多娶几个小老婆罢了,该花钱,我花钱,该给名分,我给名分,这些小老婆既不是偷的,又不是抢的,更没有什么逼奸不从的,数目也没逾矩,不犯法,不违规,怎么我就没了德了? 依我看,倒是‘才不配位’比‘德不配位’更要有负皇恩。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倒是你,既然得了朝廷的实任官儿,就该好好做个该有的样儿。 若是做不出政绩,说得好听点儿,那叫‘尸位素餐’,白白占着位子,装腔作势,做的全是假样子;说得难听点儿,那就叫‘欺君罔上’。 你说你爱读书,你那梦坡斋倒是很像样,几个红木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尽是大部头,可你翻开过几本? 自打你当了官不用考科举,你天天看来看去的,还不就是你桌上那几本诗集? 你在那书房里天天不是跟詹光、单聘仁那些清客们喝着好茶、吃着内造的茶点闲聊下棋?再不就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睡大头觉,阖府上下都知道的,还装什么装? 说你‘治家有法’,这家里还有多少钱,你知道?头前儿你这家里下人天天夜里赌钱闹翻了天,你知道?哼哼,我那院子虽小,下人也少,倒果然没你这里天天花样迭出的热闹呢。 说你‘训子有方’,也没见你哪个儿子做个三品官来撑门立户,更没见你儿子出来挑大梁,来管管给娘娘修省亲别院的事情。 琏二虽年轻,却敢作敢为,他才二十,倒是还没来得及在工部干上十几年,可他知道能找到工部算房去算工价,发现山子野坑咱们立刻就送官,怎么还落下不是了? 哼哼,自视清高,百无一用,既无本事,又无担当,我今儿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草包。 果然草包放哪儿都是草包,草包瞧谁都是草包。” . 贾赦今儿可算是说痛快了! 这些年对弟弟贾政不满,今儿可算是宣泄出来了。 这背后,宣泄的是对贾母的不满。 以前他一直忍着,如今,情形不同了。 他的儿子有了出息,他这个贾府的嫡长子的腰杆子也硬了。 大不了,我们大房就真搬出去,谁怕谁啊! 真格要是分家了,咱们看谁吃亏! . 贾母看贾政气得嘴角猛抽,实在心疼不已,猛然将手在扶手上狠狠一拍: “混账!我还没进棺材,你们就互相攻讦,吵成个乌眼鸡一般,可是要气死我不成!” 贾赦和贾政心里各自再愤恨不满,此时见母亲动怒,都赶忙跪下: “母亲不要生气,儿子知道错了。” 贾母指着两个儿子,絮絮叨叨教训起来: “你们两个糊涂东西,正不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这把贾琏急得! 他方才向众人详细说了山子野图上风水陷阱,本想是要得到贾母的支持,谁料想竟引出了贾赦贾政哥儿俩的唇枪舌剑。 此时见贾母只顾语重心长地教育两个儿子“团结就是力量”,自己要说的事情反而被丢在了一边。 找个机会,贾琏向邢夫人使个眼色,又悄悄朝丫鬟展开的图轴上指了指。 他的这个动作,故意让王夫人看到。 . 正此时,听得贾母说道: “……你们兄弟若生了嫌隙,却不是让小人乘虚而入?” 王夫人立刻道: “那个要乘虚而入的小人,就在眼前。” 第三百九十五章 神奇贾赦夫妇 贾母一向慈祥含笑的脸,此时是沉的: “这话怎么说?” . 原本王夫人一直站在一旁,就一直在替贾政着急——这个没用的书呆子,只会酸文假醋,引经据典,句句都没贾赦说得狠毒。 为什么我们王家女人嫁的男人,个个都是废物! 哼!王熙凤嫁的那个贾琏现在倒不废物了,却是个“咬人的狗不露齿”! 他那一肚子的鬼心眼,王熙凤都摸不着他的影子,这让王家人如何掌控? 现在要是不把他赶出荣国府,以后让他在这府里根深蒂固了,那自己的宝玉以后可怎么办? 虽然宝钗比凤姐儿心思缜密有谋略,可心思单纯的宝玉怎么是这个“鬼子琏”的对手? 老太太要是真疼贾政、疼宝玉,就应该早早把大房的人都连根儿清出去——大房自己单过,别来老想占二房的便宜。 把大房的王熙凤和贾琏弄来管理我们二房的财产,原本倒还好。王熙凤听王夫人的、贾琏听王熙凤的,贾政什么也不管,这个家实际一直是踏踏实实捏在王夫人手里的。 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管着府里的钱,用府里的钱生利钱,按月送到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负责收地租,把外头的钱至少能剥下三层皮,也送到王夫人手里。 看似是琏二奶奶王熙凤上蹿下跳在人前显赫,其实她不过是王夫人手里的提线傀儡。 可如今,王熙凤不听话了,贾琏也精明得跟吃了猴尿似的,这两口子要是还不赶紧轰出去,以后不是给我们二房留祸根? 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今儿晚上穿过的鞋,明儿早上都不知道穿不穿得上。 她在的时候,两房看似相安无事。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二房的财产要是还放在大房的儿子儿媳妇手里管着,那岂不是要让二房吃亏? 方才又见贾琏向邢夫人使眼色,更让王夫人认定了: 眼下的一切事情,都是这个贾琏在背后捣鬼!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他要抢走二房原本属于宝玉的爵产。 王夫人已经快五十岁了,一生两儿一女,但深负重望的长子成年早亡,唯一的亲生女儿又自幼是贾母带大,刚刚十五岁,就送入宫中做了女史,从此再不得相见。如今所有的指望,都在唯一的儿子宝玉身上。 所有的一切不给他,给谁? 贾政是个老古板,竟然还想既然嫡长子没了,家产就要由嫡长孙继承,哼哼,那不就便宜了贾兰和李纨? 王夫人决不能答应。 在这个家里做太皇太后,哪里比得上做太后更有权力? 何况如今嫁给薛家守寡多年的亲妹妹,又因为唯一的儿子薛蟠在金陵弄出了人命案,不得已举家来到京城。所有的指望,也是将女儿宝钗嫁给宝玉,用贾家的权势人脉,让薛家能够重振家业。 所以为了唯一的儿子,和唯一的妹妹,更是为了自己日后能过得安心安稳,王夫人无论如何也必须不惜一切让大房的人滚出荣国府才行。 除此之外,还有更郁闷的一件事,那就是命妇阶品。 老太太在一日,有她这个超品的国公夫人在前头,其余的人在后头,也还好些。 若是老太太没了,那可就显出差距了。 邢夫人随着贾赦,是一品夫人,尤氏和王熙凤如今都是三品淑人。而贾政这个没出息的废物只是个五品官,和贾蓉一个品级,所以王夫人只是个五品宜人,其实是这府里垫底儿的命妇。 这样和大房凑在一起,没意思。 . 王夫人暗自狠狠一咬牙,躬身向贾母道: “大老爷和老爷原本都是顶孝顺的,这些年从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磕碰,今儿竟然能出了这样的争执,正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来回挑弄。 今儿的事情,老太太还看不出来么?这个在背后四下里动手脚的人,就是琏二。 我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天两头家里外头地生事,把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实在让人心痛心忧。 老太太,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他当真一心想要把他们大房分出去,不妨就遂了他们的心愿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体面还是得要的,经不得如此闹腾,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面。” 她捏着佛珠的手死死捂着心口,仿佛越说越说痛心疾首,眼泪都落下来了。 贾母闻言,浑身乱战,双手狠狠拍着扶手,怒道: “有我还在一日,谁也别想分家!谁要是动了分家的心思,就先弄死我!” . 邢夫人方才见贾琏朝自己使眼色,还悄悄朝丫鬟展开的图轴上指,左思右想,全然也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此时忽然听老太太说“分家”,脑子一抽,忽然指着省亲别院的图轴来了句: “我们干吗要分家啊?那省亲别院现在用的山石树木栏杆竹子什么的,可还都是从我们住的院子里搬过去的啊,我们那院子里头,现在还给刨得乱七八糟呢。” . 贾琏是真他娘的给邢夫人跪了。 王夫人是私心重+控制欲极强,或者简单点儿说,一肚子的算计。 可这位邢夫人,虽然也私心重,可实际整个儿就是一傻蛋,还经常脑子一热。 智商指数都没有体温高。 指望她能把话说到点儿上,还不如指望哈士奇能当警犬呢。 . 贾琏正郁闷,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和邢夫人一样不靠谱的贾赦,竟然仿佛被佛光照了头,忽然说了句: “咱们到底是一家人,自家的事情,怎么都好说。 如今是外人要算计咱们,咱们岂能不弄个清楚?琏二说的靠不靠谱,请来个风水先生问问不就知道了?” 贾琏的眼睛顿时就直了。 靠!这……这是以混蛋着称的贾赦说出来的话??? 他撞邪了? 还是……他不会也被人夺舍了吧? 贾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贾赦又继续说道: “这风水可是大事,二弟已经没了长子,这要是再被人坏了风水,把宫里的娘娘也给算计了,那二弟这辈子可还指望谁啊?” . 这回一屋子人都傻了。 除了贾赦夫妇俩,其余人都觉得:贾赦要能有幸是个哑巴,估计贾母还能再多活十年。 第三百九十六章 赵姨娘是只蝉 压死骆驼的,可能只是最后加上去的一根稻草。 逼疯贾政的,大概只用贾赦刚才的一句风凉话。 贾政的右侧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嘴都有点儿歪了。 . 从小到大,贾政都知道自己哥哥贾赦任性胡为,混蛋一个,而贾政自己一向看着道德修养,所以贾政从来对贾赦都是一忍再忍。 直到今天,贾赦的“混蛋”程度彻底超出了贾政的容忍极限。 今天在贾母跟前,贾赦自打一开口,句句都奔着贾政的肺管子猛戳,已经让从来谨奉“克己复礼”贾政大为失态。结果,贾赦还嫌不够,现在竟然就直接一刀扎在了贾政的命门上。 这可是亲哥哥啊,他到底得有多恨贾政? 才能当面说出“二弟这辈子可还指望谁”这样的狠毒诅咒??? . 是啊,贾政这无望的一辈子还能指望谁??? 又有谁知道贾政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少年丧父,他赶上了。 老年丧子,他又赶上了。 可传说中的中年丧妻,他没赶上。 . 拼命读书考科举,不是他想要的——可为了家族,为了父母,他忍痛割舍了一声最爱的诗酒风流,日以继夜地咬着牙去看那些死活看不下去的书。 做这个无聊到家、又无望透顶的工部小官,也不是他想要的——可他身负国恩和家族重任,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去点卯,咬着牙乖乖坐到下班。 娶一个大字不识、呆板无趣却娘家富贵、控制欲极强的老婆,更不是他想要的——可为了贾家的将来,他也照样咬着牙娶了,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努力做出一个和谐的样子。 他的一生都是在为这个家而活的,人到中年,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寂寞得连条狗都不如。 上有老母,只顾晚年享乐。 下有娇儿,不知人间疾苦。 外有兄弟,却从来不和睦。 内有夫妻,却永远不同心。 生活,无丝竹之悦耳;官场,有案牍之劳形。 家里,一堆俗务不想管;外头,一帮俗人不想见。 而最痛苦的,是他脑子不是不清醒,所以痛苦更加清醒。 他知道,贾家的政治地位每况愈下,他也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更知道,这样下去每一个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能做的,就是一边苦撑,一边逃避。 怕皇帝震怒,所以他每天战战兢兢,唯恐招来灾祸。 怕母亲失望,所以他咬牙坚持做官,努力尽孝承欢。 怕兄长嫉妒,所以他不敢规劝,只能一味纵容忍让。 怕老婆不满,所以他选择闭嘴,顶多只能逃到赵姨娘屋里。 他以文人自居,却连个文人该有的懂得琴棋书画的像样小妾都没有,除了死木头周姨娘,就只有没修养、只丢人的赵姨娘。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赵姨娘就是林子里那只天天嗐叫唤的知了,除了闹腾,还是闹腾。 她越闹腾,只说明贾政越寂寞;她要是不闹腾,贾政身边就连个真正的活物儿都没了。 . 为了忠孝,为了责任,贾政进退不能,欲哭无泪。 他就这么大的本事,苦苦煎熬到现在,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了,你们难道还要赶鸭子“鹏程万里”啊? 别人只见他是荣国府的主人,是贤德妃的父亲,可谁知道,他始终是在红尘里挣扎,只能偶尔心游物外。 他扮演着每一个别人需要他扮演的角色。 他度过着每一个别人期许他度过的人生。 却从来没人明白,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天可怜见,如今的贾政,就是躲在梦坡斋小书房里做梦,都不敢梦到少年时的梦想,更别提理想中的那些梅妻鹤子的风雅洒脱和怀素狂草的放浪不羁。 指望? 他这一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能指望上的那个嫡出儿子,死了。 没死的这个嫡出儿子,指望不上。 更别提那个庶出儿子。 是他当时心一软,耐不住赵姨娘软磨硬泡,没有将贾环交给王夫人抚养,而是留在了赵姨娘身边长大。结果,哼哼,形容猥琐,举止粗夯,完全不像个国公府的公子。 就剩下一个在宫里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女儿,亲弟弟还要咒她死! 上辈子做了什么样的孽,这辈子活成这副没指望的德行!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贾政三脚两步冲到贾赦眼前,一把举起拳头: “你们父子两个,不是人!” . 此时此刻,赵姨娘像一只扎叉着翅膀的母鸡,几乎是蹿进自己的小院儿的。 一头扎进自己屋里,反手刚刚关上门,立刻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老太太屋里可是闹起来了!一家子全乱了套了!环儿,可惜你没瞧见!” 贾环正在屋里翻找东西,被赵姨娘忽然进来吓了一大跳,赶忙立起身来,装作无事的样子,乜斜着眼睛朝赵姨娘问道: “我倒是想去瞧见,可老太太那屋里,也是我配进去的地方?” 赵姨娘只顾了急着说听到的见闻,三脚两步抢到炕边,拉着贾环道: “今儿老太太没叫我过去伺候,可我这心里呀,就估摸着这得出事! 我就去找琥珀借支描花样子的笔,果然听她说,里头正闹得厉害,我就悄悄进去听了听。 哦呦我的祖奶奶哟,老爷,大老爷,太太,大太太,个个都不落下,就当着老太太的面,唱的是《六国大封相》,开天辟地头一回这么闹呢。 照我瞧着,说不准就真要闹到老太太活着就分家了呢。” 贾环甚是不屑,白了赵姨娘一眼: “分家又怎么?还能分给咱们一份?” “你懂个屁!”赵姨娘撇嘴道,“就算不是分给咱们,瞧他们闹个你死我活,咱们瞧着不解气啊? 再说了,你知道今儿这事儿是谁勾起来的吗?” 贾环不耐烦道: “要说就说,别在这卖关子。我下半晌还要上学呢。” “放屁!我刚才遇见大奶奶屋里的碧月了,她还说今儿下半晌学里放假,兰小子不用去上学呢。” 见自己的瞎话被赵姨娘戳穿,贾环倒也不在乎,只是改为问道: “那到底是谁勾起了分家的事儿?” 脑子只有一根筋儿的赵姨娘果然就忘了贾环上学的事情,立刻兴头头说道: “是琏二啊! 我亲耳听见太太说的,是他勾起大房和二房闹分家,这回,他可是贾家的大罪人了! 哈哈,琏二奶奶失了势,琏二爷也倒了霉,可是老天爷睁眼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口有人“啪啪”拍了两下,随即便传来夏婆子的声音: “姨奶奶,可大事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奉旨骂街来了 比赵姨娘还盼着看热闹的,是赖大。 就今日这半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花心思动心眼,也没少在背后做小动作,最后总算是让这出大戏在老太太屋里开了场,可他却偏偏不能进去看。 真是急死人啊。 他在值房里坐立不安,见小丫鬟扶着他媳妇从里头出来,说是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特意又往琏二奶奶屋里溜达了一趟。 此时见到赖大,他媳妇小声笑道: “琏二奶奶一见了我,立刻下炕来接呢。 我说不敢当,还说是一来是看望坐月子的琏二奶奶,二来是要跟琏二爷认错谢恩,我头前儿做错了事,琏二爷打得对。 琏二奶奶立马就说:琏二已经不管这府里的事儿了,以后他们夫妻还要靠赖管家多照应呢。” 难道说……这是连王熙凤都低了头?还是他们两口子串通起来要唱什么戏? 他媳妇走后,赖大心里更是长了草。 . 赖大当然是希望这会子贾母屋里能闹得越大越好,能死个人就最好了。 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最后都要算到贾琏头上——都是他惹出来的! 现在,贾琏可是天怒人怨,就等着倒霉吧。 贾政和王夫人是这荣国府的实际掌权人,男主外,女主内,老爷太太联手起来对付自己的侄子贾琏,呵呵,琏二一个晚辈,还敢跟他叔叔和婶子翻脸? 贾府上下谁不知道,老太太一向都是偏心二老爷贾政的,大老爷贾赦和大太太邢夫人一向不受待见,偏偏今天贾赦两口子也要跑来鸡蛋碰石头,哼哼,谁都知道结果是个什么德行。 这府里的人,从上到下,个个“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跟红顶白、拜高踩低早已习以为常。 王熙凤怎么样?母夜叉似的一个人,一旦没了王夫人这个靠山,丢了管家的权力,赵姨娘立马就能闹上她的门,叉着腰在屋里指着鼻子骂,王熙凤也只能忍了。 现在又轮到贾琏了。 贾琏已经没了荣国府的管家权,这要是再丢了管省亲别院的差事,那他在这府里的地位,可不比贾环强多少。 人家贾环的妈还是家主贾政得宠的小老婆呢,贾琏的妈,哼,死了都十几年了,挖出来都不值钱。 . 这荣国府里头,说是老爷贾政主事,但他实际什么也不管,没了贾琏这个碍事的,以后实际上说了算的当家人,那就是大管家赖大了。 哼哼,可笑贾琏还自不量力,想动我们赖家,简直是不知道他自己姓啥了。 既然咱们已经结了梁子,贾琏,以后你可干什么,什么可就都不顺了,因为你赖大爷看你不顺眼! 想用人?对不起,不行! 想用钱?对不起,不给! 想办事?对不起,不成! 想喝药自杀,不拦着! 想上吊寻死,给绳子! . 赖大正越想越乐,忽然门外有人来报说: “赖大爷,外头有位太监老爷骑马来了,前后左右还跟着十几个内监跟从,说是来传旨,让咱们老爷接旨。” 赖大也不知出了何事,赶忙问: “领头的太监是哪位?夏太监?周太监?” 门上人答说: “不认得,是个年轻的,穿着六品官服。” 赖大又问: “那太监是沉着脸还是乐着脸?” 门上人答说: “是沉着脸。” . 这等大事,赖大不敢怠慢,赶紧一气儿跑到贾母屋里。 贾政正冲在贾赦面前要打,忽然赖大急火火进屋来,跪地就道: “外头有位眼生的太监老爷来降旨,请老爷赶紧接旨。” 贾政正大怒,闻言又是大惊,吓得猛然一个哆嗦,身子一软,差点跌倒。 幸亏贾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贾母、贾赦等也都不知出了何事,慌忙都起身,一叠声地命人赶紧摆下香案,开启中门,全家跪迎。 . 奉旨而来的年轻太监昂然骑着马,一路直来到荣禧堂前,方下下马。 贾琏曾经腹诽身材高大、两撇黑胡、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裘世安不像太监,中国男足都没他爷们儿,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上达天听,于是今儿来的这个太监是个长相十分标准的太监。 十八九岁的年纪,细条条的身材,白净净的小脸,小鼻子小眼薄嘴唇,没胡子,没喉结,神情高傲里带着卑微,动作规矩里带着刻薄,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此刻他那张两腮无肉的小刀条子脸儿刻意狠狠阴沉着,仿佛贾家人欠了他十八万两银子似的。 他也并不曾负诏捧敕,大步直走到厅上正中,南面而立,看着眼前跪地磕头的贾政等人,只开口尖细高亢的一句话,就把贾政吓得差点没晕倒在地: “奉圣谕,申饬贾政。” . 靠!奉旨骂街的来了! 贾琏在姑苏的时候,曾与致仕退休的前尚书令姚谦之,和致仕的大司马栾霖往来甚多,从这两位当了一辈子官的朝中重臣嘴里听得不少掌故,自然也听到过这种“奉旨申饬”的不少故事。 按说这种“申饬”都是臣子犯的事儿还不至于杀头抄家的,但皇上很生气,想骂你,又觉得亲口骂你都抬举了你,而且自己又骂不出脏字,于是就叫太监去“代朕骂街”。 太监本就出身卑贱,这种被派出去骂人的更个个都是目不识丁、心狠嘴毒的,加之这种“奉旨骂街”,皇帝只说个为什么事骂,至于具体骂些什么内容,骂到什么火候,完全由太监因地制宜,自由掌握。 有本事、有关系的臣子,会提前得知皇帝要传旨申饬自己,就立刻先给太监送银子。 太监收了足够的银子,就可以来走个过场不骂,只板着脸说一句:“皇上说了,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可要是塞的银子不足够,那就要看银子的多少和太监的心情了,但肯定可以适当优惠少骂。 可你不塞钱,那太监可就不吝惜力气了,加量不加价,万一你赶上的这个太监骂人技巧高超,说出点儿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骇俗之语,少不得就要在坊间传为笑谈,那这个挨骂的臣子可就倒了霉,简直比当众挨大嘴巴还丢人现眼。 . 见那太监说完这一句话就沉着脸乜着贾政,贾琏明白他这是要钱,于是小声提醒贾政一句: “二叔,赶紧给钱。” 贾政看贾琏就来气,此时更瞧不上他这等圆滑,恨恨道: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尚不知圣上要说什么,你就要贿赂天使,小人!” 偏那太监耳音极好,旁的没听见,这“小人”两个字,听了个一清二楚,简直瞬间就炸了毛,更见贾政不通人情不送银子,登时小眼珠一翻,张口头一句就是: “皇上说了,贾政你个老王八蛋……” 第三百九十八章 贾政被骂废了 奉旨骂街可是太监里最肥的美差,能从宫中内相手里得到这个差事的,那必定都是既得到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的认可,又是宫里心里最刁横歹毒、嘴上最尖酸刻薄的太监。 这样的人,宫里并不少见。 可今儿替皇上来荣国府骂人的,可不是一般的太监,而是宫里最能骂人的“骂圣”——骂小刁。 . 对,这位“骂圣”本家就姓“骂”。 他因为家族获罪,从开国之初就被下令全族改姓“骂”,世代沦为贱民,族中无论男女,都只许操贱业为生。 骂小刁的娘从小就被卖在下等窑子里,他爹则是另一个窑子里的大茶壶,家里把骂小刁养到六岁就再也养不起了,于是就让当吹鼓手的亲戚把他带来了京城,送进宫里净了身有碗饭吃。 这样的出身,让骂小刁就算是在一众太监里,也是一直遭人白眼的那个。 不仅如此,他还被安排进了钟鼓司。因为钟鼓司掌管皇帝下朝时鸣钟击鼓,祭祀、以及宫内婚丧嫁娶的酒宴伴奏,还有歌舞表演以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等杂戏,里头又是戏子,又是乐妓,都是贱籍,所以宫内认为该司最贱。 更倒霉的事情,是从一个天津卫的官儿来觐见皇上开始的。 好死不死,那个官儿带着浓重的天津卫口音,而且还有个口头语:“介似嘛(四声)”(这是什么)。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听了都觉得有趣儿,私底下就都学会了。 于是,闲来没事的时候,就有管事太监故意学着天津卫口音问骂小刁: “小刁,你姓嘛?” 骂小刁地位低微,不敢不答,只好规规矩矩答道: “奴才姓骂。” 那管事太监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姓嘛还要问我?你妈不知道啊?” 于是,周围的一众太监都跟着哄笑不已。 受了侮辱的骂小刁不但不敢恼,还不得不得跟着大伙儿一块儿笑。 . 本就出身卑贱,又成了六根不全之人,还要天天被人作践,极度的自卑、屈辱和压抑,让骂小刁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 为了能出人头地,他从来都不惜一切。 十年煎熬,这个最低贱的小太监,终于熬成了钟鼓司的总管事太监。 宫里太监再瞧不上钟鼓司,却不敢瞧不上钟鼓司的头儿,毕竟,在整个内庭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里头,这也是一个二十四个头头之一。 何况,他才十九岁,前途不可限量。 何况,他阴柔狠毒,翻脸比翻书还快。 虽不能和戴权、裘世安相比,可骂小刁也是太监中的后起之秀。 . 作为太监中的年轻翘楚,骂小刁极为懂得如何尽心竭力伺候好主子,也非常懂得如何用手中最小的权利,给别人制造出最大的麻烦,借此得到最丰厚的报偿。 比如今天这个差事,骂小刁的心理理想价位是贾政若是掏一千两银子,他就“不骂”;若是掏五百两银子,他就“半骂”。 结果? 结果贾政不仅一毛不拔,竟还骂他是“小人”! 呵呵。 你可要知道,“骂圣”骂小刁的一张嘴可不是浪得虚名。 污言秽语、出口成脏,问候你亲娘加祖宗十八代都是轻的。 虽然这趟来之前,裘世安嘱咐了一句“贾政是个书呆子,你别太过了”,可骂小刁不靠脏字,照样能骂你个狗血淋头。 . 骂小刁死死板着小脸儿,深吸一口气,扯开尖细高亢的小嗓门,操起这些年学来的一口流利京腔,指着贾政的鼻子开始“叱责”: “皇上说了,贾政啊贾政,亏你还是一大老爷们儿,让你干点儿什么正事儿你都不着调,皇上只要一听见你的名字就得运一脑门子气了。 皇上说了,看着你装的了实巴交的,没嘴儿葫芦似的,其实一贯的偷奸耍滑弄猫儿腻,天天就知道胡吃闷睡,见天儿就到部里晃荡打油飞,交代你屁大点儿的事儿,你都时不时的整出点汤儿事来恶心朕。 皇上说了,好家伙,你都快五十了,怎么长的?罐儿养王八啊,你是越活越抽抽儿,整个一嘎杂子琉璃球,不是玩意儿。 皇上说了,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去,你瞧瞧你那德行,装的人五人六儿,还挺象那么回事的。实际上,你就是废物点心一个,除了整天游手好闲,办事也没个准谱,剩下的就是鼓捣点儿嘎七马八的事儿出来,皇上还不够给你擦屁股的呢。 皇上说了,你说说你,你是眼睛让屁股坐爆了?还是脑子让屁股坐扁了?工部的活儿你没一回不出幺蛾子的?今儿这一下雨,别的地儿都没事,好家伙,就你负责的皇陵竟然进了水,你说说,你除了吃干饭,你还能干点儿人事儿吗?和着皇上头前儿跟你费的那些吐沫星子全打了水漂儿了! 皇上说了,你们家祖宗是缺了八辈子德了,才指望着你这一点长进没有的玩意儿能有点儿出息,平地扣饼呢。你说说就你这德行的倒霉玩意儿,你们家那点儿家底早晚全让你这个废物鸡给攘秃噜了。 到时候你们家给你败坏得蹦子儿没有,就欠让你见天儿吃棒子面饽饽,顶多白饶你一碗凉白开遛遛缝儿,那都算是老天爷大发善心了……” . 骂人不仅仅是力气活儿,还真得有本事。 别看骂小刁一副小身板儿,干干巴巴的,可他叉着腰指着贾政,愣是一口气骂了一个多时辰,中间半点停顿都没有,不仅腰不酸、腿不疼、口不干、嗓子不哑,而且这顿连数落带臭骂,一句都不带重样的。 就这,还是骂小刁没充分发挥出来自身的业务能力呢。 要不是有裘世安的嘱咐,他早就连贾政的老婆带贾政的妈,以及贾家祖宗十八代的女性,个个都得悉心关怀、亲密问候一遍了。 可怜贾政同学,跪在地上只能低头听着他一口一个“皇上说了”,既不能申辩,更不能回骂,还要伏在地上谢恩,要不是怕得个抗旨的罪名连累全家,他简直恨不得一头碰死在这里。 他是个书呆子,无论如何也不懂,为什么“奉旨申饬”的太监不是学着皇帝的口气骂,而是偏要用如此不堪入耳的村野粗话不讲道理地滥骂一气呢? . 终于,已经是百般克制的骂小刁结束了“奉旨申饬”,最后跺脚大喝一声: “皇上说,今天就申饬到这里,贾政你个混账王八蛋滚下去,先闭门思过三个月,之后交部议处!” . 贾政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浑身哆嗦得像吃了烟袋油子的歇虎子,还得强撑着磕头谢恩。 闭门思过三个月,那就是“停职反省”,倒也罢了。 可最后的那句“交部议处”,可把在场的贾家人全吓坏了。 跪在地上的贾母立时面色如土,瘫倒在地,鸳鸯和琥珀扶都扶不起来。 完了,原本以为就是“奉旨申饬”,骂一顿就得了,怎么还有个“交部议处”? 要是贾政受了吏部的处分,那贾家…… . 骂小刁才不管贾家人吓成什么德行呢,此时他已经是一脸的幸灾乐祸——老子进门的时候,可是给贾政那老王八蛋机会了,谁让他死不掏钱的! 见传旨的骂小刁转身就走,还是贾琏利落起身,三脚两步追上去道: “请公公暂且留步。” 骂小刁瞥了一眼贾琏——不认识,于是他脚下不停,更不搭理。 贾琏眼睛一转,立刻道: “公公东西掉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那顿骂白挨了 骂小刁“啊”了一声,低头一看,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正要大怒,却见贾琏双手递上来一张银票: “公公掉的这张银票,还请收好。” 骂小刁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孝敬。 他摆着谱儿,大咧咧接过来展开一角,瞄了一眼。 哟嗬!一千两啊! 骂小刁揣起银票,嘴角瞬间就带上了谄媚的笑容,半男不女的声音也柔媚得不要不要的: “请教这位帮我捡银票的公子,怎么称呼啊?” 贾琏也一笑: “下官,贾琏。” . 闻听“贾琏”二字,骂小刁登时“诶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拍: “原来是贾大人啊,你瞧我这双瞎眼哦,竟然没瞧出来!就应该抠出去当泡儿踩了得了。” 贾琏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应该是归裘世安管,便笑问: “裘公公近来可好啊?” 骂小刁早听说了贾琏如今是皇帝眼里的红人,赶忙赔笑道: “我干爹好得很,上回打扬州回来,还跟我夸贾大人年轻有为,日后必成大器呢。” 贾琏听说他是裘世安的干儿子,便更不客气道: “在扬州时候,我就说回京来要再请裘大哥喝酒,这回可不能拖了。” 骂小刁当然知道裘世安最爱好酒,但他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号红人,可不是谁想和他喝酒,他就给面子的。 裘世安能应下贾琏的酒,可见这贾琏确实是他相当看得起之人。 一想到此,骂小刁立刻又把银票从怀里掏出来,塞回给贾琏: “咱们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我怎么还敢拿贾大人的银子?这要是给我干爹知道了,非得拿鞋底子抽我不可。” 贾琏笑道: “怪道,这明明就是公公自己掉的银子,如何倒要给我?” 说罢,又一把将那银票塞回在了骂小刁怀里。 这一千两银子可是人家执意要给的,骂小刁心下自然欢喜得很,却故意埋怨道: “贾大人啊,莫怪我埋怨一句。既如此,方才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呢?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还……” 贾琏当然明白,要是这小太监一进门,贾家这边先把这一千两银票塞给他,那贾政就不用挨那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这小太监也省了一顿唾沫星子了。 可这能怪贾琏吗?明明是贾政不让给啊。 再说了,是贾政自己干砸了本职工作,他挨骂活该。 贾琏向骂小刁又是一笑: “方才劳动公公了,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骂小刁也是经过见过的,立刻知道贾琏下面要说的事情,才是他送给自己这一千两银子的真正目的。 他是个胆小之人,并不会傻呵呵拍着胸脯说“既然都是咱们自己人,贾大人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这等大话,而是咧嘴一笑: “贾大人请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必定效力。” 贾琏也明白他这是给自己留着“退身步”呢,点头道: “我自然不会让公公为难。我只是想现在进宫面见皇上,替我叔父谢罪而已。” 骂小刁不敢应下,低头想了想,才道: “既然贾大人开了口,我不妨就带贾大人先进宫去。 至于这会子进宫能不能见着皇上,还是得让我干爹想想办法才是。” 贾琏闻言,明白此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了,便点头称是,说去换好官服就同骂小刁一道儿进宫。 骂小刁一心要在贾琏眼前买好,又低头想了想,小声向贾琏道: “这会子非是朝见时分,贾大人进宫倒未必要穿官服。 依我看,大人若是换上头前儿主子赏下的那件衣裳,或许主子瞧着更顺眼呢。” 这是个好建议。 . 贾琏多谢他提醒,赶忙请骂小刁到正厅喝茶。 去更衣之前,贾琏还是抽空急急回身去看看贾政的状况。 只见贾政已经被扶起来,此时正呆呆坐在一旁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椅子上,满脸没有半点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地面,眨都不眨一下。若非是胸口还在大起大伏,耳中能听见他那破风箱似的呼吸声,简直就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贾琏连唤了两声“叔父”,贾政只是浑然不动。 贾琏再去看贾母,见老人家已经被几个丫鬟扶到了临窗大炕上,倚靠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和石青金钱蟒引枕。 贾母毕竟见过大风浪,方才不过是听说爱子要被“交部议处”,骤然吃惊才失态,此时脸色尚未恢复,但神色已经稳住了。 贾琏急急向贾母说了句: “孙儿这就进宫去,恳请圣上从宽发落,免我叔父交部议处的罪过。” 贾母大惊: “琏二,你去不得!” 说着话,颤巍巍朝贾琏伸出手来。 贾琏不忍让老人着急,赶忙迎上去,让贾母拉住自己的胳膊,又由着他将自己拉住坐在大炕上。 贾母忽然落泪道: “你二叔的事情,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若是他的官保不住,这府里可就只有你这个官位还有实权了。” 贾赦也赶上来道: “是啊,琏二,你可不能去,你皇上万一还在气头上,你不是去自投罗网自找倒霉的?” 贾琏一脸正色,向贾母道: “正在给太上皇修建的皇陵竟然进了水,此事可大可小。 若当真‘交部议处’了,那些官儿就会认定贾家失了圣宠,难保不将此事上纲上线,一旦认真追究起来,丢官罢职都是最轻的。 且二叔若是有事,必将牵连宫里的贤德妃娘娘,那咱们贾家可就要伤筋动骨了。 老太太放心,我还有些机灵劲儿,我豁脸面去求一求,皇上或可消气。” 贾赦当然不愿意自己儿子为贾政的事情犯险,仍是道: “不能去,我就你一个长子。” 他这“长子”二字刚一出口,贾母竟然就松开了拉住贾琏的手,只切切叮嘱道: “机灵些,瞧着情形不好,赶紧保住自己要紧。” . 贾琏急火火赶回房里去换那件绛紫色上等辑里湖丝缎吉服,顺便嘱咐了凤姐、平儿几句话,便又匆匆赶着和骂小刁一道儿进宫去了。 他走了,贾府里彻底乱了套。 第四百章 王熙凤又来了 一听说老爷贾政被皇上派人来兜头臭骂了一顿不算,还要“先闭门思过三个月,之后交部议处”,原本还候在梦坡斋书房里的一众清客登时都变了脸色。 詹光最是机灵,立刻就道: “哎呀不瞒众位,今日乃是家父的十周年祭日,百善孝为先,在下须得早些回去祭拜,不得已要先走一步啦,告辞告辞。” 说罢,一边向众人抱拳打躬,一边朝外就走。 单聘仁不遑多让,也赶紧起身溜之乎也: “家中拙荆今日生娃,在下也得先赶紧回去照应,来日再聚,告辞告辞。” 其余众人也都醒过味儿来,纷纷编个理由,不一时就都作鸟兽散了。 . 赖大也听闻了消息,赶进来向贾母说情势紧急,自告奋勇要出去打听一下消息。 待贾母一答应,立刻就出府去,直奔自己家里,与母亲商议一番,急火火将家中的存银和细软都藏匿起来,预备随时离京。 . 就连远在梨香院薛姨妈的也得了信儿,赶紧就问宝钗如何是好,宝钗略一思忖,便先叫人去外头找薛蟠回来,又让莺儿赶紧去她干娘那里继续打听消息,茗烟机灵,必能知道许多秘辛。 之后,才向薛姨妈道: “咱们既然知道了,自然该早有些防范。 咱们要做的,头一件是暂时别再让婆子丫鬟继续说‘金玉良缘’的事情。好歹要等等看,若是贾家失了势,那‘金玉良缘’不提也罢。 第二件,金银细软要先收好,等我哥哥回来,叫他在外头先寻个小房子预备下,万一贾家有事,咱们能说走就走。 第三件,妈妈要赶紧去看看姨娘,一来打听贾家情况,二来劝慰姨娘,三来也莫要让姨娘疑心咱们遇事先跑来。” . 外头众人个个均有打算,府里下人人心惶惶,不免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处悄悄议论。 此时的荣禧堂中,也是愁云惨雾一片。 贾母忧心不已,长吁短叹。 邢夫人和王夫人都赶进来了,一左一右站在一旁劝慰贾母。 贾政痴痴呆呆,一动不动。 贾赦一反常态,不仅没站干岸瞧热闹,见贾政已经连坐都坐不直了,反倒上前扶住他劝道: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老祖宗保佑着呢,没大事儿。” . “我的老爷!” 众人都给这一声哭喊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却是赵姨娘一头扎进来,直奔到贾政身边,扑在贾政腿边就哭: “老爷你可不能有事啊,我们娘儿们就指望着老爷呢,老爷啊,我的老爷啊……” 众人都不由一皱眉,心中都暗自腹诽: 老爷人还没死,跑来号什么丧?这个着三不着两的赵姨娘,没一点眼色。 谁料,果然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个杆秤挂一个砣”,赵姨娘这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喊,竟然让愣柯柯的贾政忽然动了动眼珠。 赵姨娘却没瞧见,只顾着抱着贾政的两腿撞头: “我的老爷啊,我的天呐,你可千万别有事啊,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抛下我们,让我和环儿可怎么活啊……” 旁人也罢了,贾母听闻她一句“死了”“活了”的,顿时怒起,大口啐道: “哪里来的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这里胡沁的!他还好好的,你就‘死了’‘活了’地叫嚷起来,你是急着咒他还是怎么?” 一面指着赵姨娘骂,一面落泪,竟未注意到贾政的眼睛忽然眨动了两下。 王夫人早瞧赵姨娘不顺眼,奈何一来她身为正房,须得有正室的气度,否则就要有损贤良的名声,二来贾政很是宠爱赵姨娘,这个一口一个“规矩”的书呆子,能做出让赵姨娘教养贾环这等“不合规矩”的事情来,其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幸而赵姨娘出身低微,自己又蠢笨,对王夫人的地位毫无影响,这才容忍下来。 此时见赵姨娘抱着贾政又哭又喊,王夫人再难容忍,也啐道: “下作没脸的娼妇!在这里号什么丧? 这里谁不担心老爷,单你胆敢在这里咒老爷,如何使得? 周瑞家的,掌她的嘴。” 周瑞家的赶忙应了一声,上来朝着赵姨娘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赵姨娘被打得“哎呀”,一手捂脸,一手死死抱着贾政的腿哭道: “老爷救我!老爷救我!” . 贾政的眼睛瞧向被打得头发散乱开的赵姨娘,努力张口想说话,却只是嘴唇哆嗦,不能出声。 赵姨娘见贾政不开口替自己说话,手上更是抱得紧了: “老爷,我怎么会咒老爷啊……老爷在这里,我还有个指望,明儿老爷不在了,我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话还没说完,贾政一头栽倒下来,一下子砸在了赵姨娘身上。 这回,一屋子惊呼: “老爷!” “快请大夫!” . 贾府的人去请太医,结果来的是鲍太医。 贾母一见来人不是前任太医院正堂王君效的后人王太医,心里更是难受——贾家是真不成了么?太医院都不肯把一向给老太太看病的王太医派来了? 这位鲍太医医术普通,是个极爱药方子里头加甘草的“甘草太医”,此时一见贾政的情形,号了号脉,便说: “此乃中风。我先针几针看一看。” 针灸已毕,贾政醒了过来,嘴没歪眼没斜,却还是口不能言,半身不能动。 鲍太医又道: “我这里再开几副药吃一吃,瞧瞧效果再说。” 他说得谦虚,众人听得心虚。 这能治好病吗? . 客客气气送走了鲍太医,贾母过来瞧着贾政,忽然一声“我的儿”,放声恸哭起来。 贾母尚且如此,余下众人都没了主意。 一时说薛姨妈过来了探望,正听见贾赦说要请玉皇阁的张真人来驱邪,薛姨妈便说请端公送祟也好,又说哪家请巫跳神的符水很灵验。 这里正七言八语乱麻一般,忽听得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 “常言道:‘宁尝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走遍天下都是一个理儿,既然找大夫,还是得请到王太医才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瞧去,只见四个媳妇、丫鬟在前,一个花容月貌的俏丽丫鬟,扶着一个艳色夺人的美人儿走了进来。 竟然是——王熙凤! 第四百一章 琏凤王者归来 王熙凤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了,仍旧那么先声夺人神采奕奕。 除了头上多了一只绣着葡萄万字不到头的宽抹额之外,全然瞧不出她还在月子里。 一进门,王熙凤就直奔贾母走过去: “老太太不必着急,老爷一向身体康健,眼下这不过是一时的急火罢了,只要找对了大夫,不几时也就康复了。 倒是老太太哭成这样,叫老爷这时候瞧在眼里,心里岂不着急?” 贾母闻言连连点头,赶紧用帕子擦干眼泪,赶忙向床上躺着的贾政道: “你莫急,我还在这里,你须得赶紧好起来。” 凤姐儿又向贾母道: “那个鲍太医比王太医差得远,老爷这个病是个急毛病,耽误不得,还是得赶紧请王太医来才是。” 凤姐儿心里清楚,自打自己不管家,王夫人便打着为了“俭省”的名号,每每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便有意将老太太用惯了的王济仁换成了“甘草太医”鲍丘和。 所以这回贾家急火火派人去请太医,人家自然便也派了鲍太医来。 . 她这话又说到了贾母心坎儿里。 当年贾演也曾中风,就是当时的太医院正堂王君效用祖传的“梅花五针”给治好的。 可惜,后来贾代善中风的时候,王君效已经故去,否则,或许还可救下贾代善一命。 一想到此,贾母又忍不住落泪,叹息道: “凤辣子啊,还不知这位王君效太医的后人,会不会‘梅花五针’呢。” “会不会也得先把人请来问问啊,王太医的本事怎么也比鲍太医强得远了。”王熙凤艳丽的丹凤三角眼瞟了王夫人一眼,“咱们就是再‘省俭’,也断断不能省俭到看病吃药上啊。” 王夫人万不料王熙凤会来,闷闷问了句: “你还在月子里,怎么跑来了?” 王熙凤故意提高声音道: “唉哟还不是我们家琏二嘛,他就是个操心费力的命。 就方才赶回屋去换衣裳那么一会子,平儿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更衣,他倒好,嘴里都不消停,连声叫我赶紧从炕上起来。 说是这边有急事,不许我再躺着了,叫我赶紧过来照应伺候着。 这不,我这多少天都没打点起来的人,现洗脸梳头穿衣裳,赶紧脚不沾地儿地跑来了。” 贾母方才还心乱如麻,此时见王熙凤来了,三言两语,又是爽利,又是贴心,心中好过了不少,拉过凤姐儿的手道: “也亏你来了,有你打理着,这府里才安稳些。这些日子你不在这里,多少事情都已经闹得不像话了。” 这话说的,让王夫人心里越发堵得慌。 . 王熙凤要的就是这个。 既然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要做十五。 你趁着我生孩子坐月子挤兑我,就别怪我也照样来落井下石。 . 她立刻赔笑向贾母道: “老太太是太乙金仙,随便念个咒拘来,我这小土地不就给拘来了? 眼下的事情老太太别急,先给老爷看病要紧。 既然方才人家已经派来了鲍太医给老爷瞧病,咱们若是这时候想再去请那位王济仁太医来,恐怕还得打着老太太的旗号才成,只是不知老太太忌讳不忌讳?” 贾母立刻摆手道: “那有什么忌讳的?快叫人请去,就说是我急得发昏了。” 凤姐儿立刻就叫小厮寿儿进来,吩咐他赶紧骑马去请王太医来。 王夫人见王熙凤又拿出一副管家的派头,心中大为不爽,便向贾母道: “凤丫头还在月子里,不宜出来走动的,还是叫她赶紧回去歇着的好。” 她这话音还没落,凤姐儿已经接口道: “我啊,跟我们家琏二一样,都是天生来的操心费力命,老躺着倒是不受用。 何况如今家里又是有事要用着人的时候,我哪里躺得住? 若真叫我袖手旁观了,我光心里着急上火的,非憋出病来不可。” 邢夫人一直在旁插不上话,此时一见王夫人想让凤姐儿回去,登时就找到了目标——王夫人反对的,她就要支持! 于是她立刻就接口道: “老太太说的是,有凤丫头打理着,这府里才安稳些,我们也才放心,只别太操劳就好了。” 王夫人登时觉得自己遭遇了“三打一”。 瞧了一眼床上要死不活的贾政,王夫人的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寒意——外甥女宝钗还没来得及嫁进门,要是贾政死了,这府里的一切可真不一定能到得了宝玉手里,那自己的“太后”之位,只怕是真要泡汤了。 王夫人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王熙凤重新插手进荣国府来。只要没有琏二夫妻,二房这边贾兰年幼,李纨懦弱,那么这个荣国府就还是自己的。 于是,王夫人向王熙凤冷笑道: “你是我内侄女,我自然是疼你的,你须得多保重身子,还是赶紧回去仔细养着的好。 顶要紧的,是能生个男丁出来,否则你可就是贾家的罪人了。” 生儿子!这一刀可是扎在了王熙凤的心里。 王熙凤一愣怔,邢夫人立刻道: “我是她正经婆婆,我倒觉是得,她还年轻,生男丁是迟早的事,急什么?” 她这一句话,让王熙凤心头莫名一热,眼睛一眨,又向贾母道: “老太太年轻那会儿,头上三重公婆的时候都有,手里还管着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也没耽误了老太太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我虽没老太太那么大的福气,可我还是要学老太太的几分本事来。” . “凤丫头还是得回去歇着。月子里头,若休养不好,落下毛病可了不得,一辈子的事情呢。” 贾母忽然发了话。 邢、王二夫人和凤姐的心思,贾母岂有不知? 王夫人挖空心思将宝钗塞给宝玉,此举让贾母十分不满,加之近来府中确实管理不力,实在让人揪心。 贾政官场失利,人又病倒,家里的指望,还是得在琏二夫妻身上。 于是,贾母一锤定音: “等出了月子,可就不许再偷懒了,这府里的事情,你还得好好管起来。” 得,这下子又让王熙凤夺回了管家权。 王夫人刚要开口反驳,外头有人急急进来回: “王太医到了。” 贾母急命: “快请进来!” 王夫人的脸瞬间青绿一片。 万幸,这位王济仁太医还真会他叔祖王君效的“梅花五针”,喜得贾母一个劲儿地念佛。 一家子正眼睁睁瞧着王太医给贾政扎针,外头又跑进来急报: “宫里的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老爷来降旨,咱们琏二爷也一道儿回来了。” 贾母赶忙问: “琏二脸上是喜是忧?” 下人回道: “琏二爷跟裘老爷一路又说又笑的。” 第四百二章 不让我做家主 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乃是当今皇帝最信任的太监,别说大臣,就是亲王对裘世安也得客客气气的。 裘世安在宫里,他要是肯拿脚丫子去踩骂小刁的脑袋,那都是骂小刁的荣幸。 所以他来传旨的阵仗,当然比刚才骂小刁来的时候要大得多,但身材高大、两撇黑胡的裘世安并没有趾高气扬地骑着马一直到荣禧堂前才下马,而是在荣国府大门口就下了马。 这位这位天字号的大红人亲自来荣国府传旨,贾家上上下下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无不心惊肉跳,诚惶诚恐。 而更让众人吃惊的,是这位一路打伞鸣锣、前后左右被一大群内监跟从簇拥的天使,却是和贾琏一道儿肩并肩、说说笑笑地走进来贾府来的。 . 贾府上下人等个个跪伏在地恭迎,甚至连不能动的贾政,都被下人用藤屉子春凳给抬到了荣禧堂前。 裘世安见众人都预备好了,才向贾琏一点头,贾琏也赶忙跪下接旨。 裘世安大步直入正厅,在香案后南面昂然而立,朗声说道: “口谕。” 就这两个字,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听得贾家的一众人等都不由心下惶惶不定。 裘世安继续朗声道: “贾政庸才,有负朕望,然念及祖德,又有其侄贾琏在扬州有功,向朕苦苦哀求,朕亦不忍加罪,着加恩,闭门思过三个月之后,仍留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惟将贾政原承袭之荣国公爵产,转与贾琏承袭。 敕造荣国府仍赐予荣国公贾演之妻史氏国公夫人居住,待日后归下一代承袭世职之人所有。 钦此。” . 怎么着? 荣国府的财产归贾琏了??? 贾家上下人等震惊之余,面面相觑,一时都忘了谢恩。 裘世安脸一沉: “还不谢恩?” 唬得一众人等心惊胆战,都赶忙磕头谢恩。 裘世安又朝躺在地上的贾政道: “皇上还有话给贾政。” 贾政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好狠命眨巴眼睛——如此失礼,如何是好? 贾琏见状,赶忙到贾政身边跪下: “臣贾琏,替叔父贾政跪听旨意。” 裘世安沉着脸道: “皇上说,贾政,朕向来悯恤老臣,你祖父当年勤劳王事,立下功勋,才得了两个世职。又有凤藻宫尚书贤德妃在宫中,对太上皇和老太妃都十分恭孝,故此,朕才额外开恩,对你免于交部议处。 当年贾家长房贾赦德行有亏,太上皇下旨,褫夺了该他承袭的爵产,赏赐由二房承袭。 如今贾家二房贾政政绩有亏,有罪要罚,也同样不该再承袭爵产。 既然长房贾赦之长子贾琏年少有为,巡抚江南之时为国追缴盐赋有功,朕便命贾琏承袭荣国公的世职爵产。 让你少管些家事,也好一门心思好好当你的官,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要再让朕失望。” 这显然又是一顿叱责。 可见皇帝对贾政的“怠政”“懒政”,那是相当的不满。 贾琏回身看了看贾政木然全无表情的脸,半晌,贾政十分无奈、十分疲惫、十分痛心地眨了一下眼睛。 贾琏赶忙替他领旨谢恩。 裘世安传旨已毕,也不敢耽搁,茶也没吃一口,便要出门乘马回宫去。 贾琏恭送至门口,裘世安才小声叮嘱了一句: “刚才在宫里,皇上吩咐你的事情,你可要抓紧办。 瞧见没?皇上是个赏罚分明的仁德明君,你须得要勤勉办差,别辜负了皇恩才是。” . 此时的贾府,里里外外四下里都是议论之声。 贾琏再回到荣禧堂,还没进门,就已经听见里头传出王夫人愤怒的声音: “……坑了老爷,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话音未落,邢夫人已经冷笑道: “我们琏二如今是得了天恩浩荡,怎么会天打雷劈?” 王熙凤的声音里带着骄傲: “要不是有琏二进宫相求,老爷岂不更要难堪? 一旦被交部议处,送去给外头都察院的官儿说三道四,老爷的脸面可就就丢尽了,娘娘的脸面也丢尽了,贾家的脸面更丢尽了。 如今皇上的这个处置已经是轻之又轻了,不过都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倒不必给外人处置的好?” 王夫人: “哼哼,我说琏二怎么那么热心肠要进宫去替老爷求情,原来是为了让你们白捡了便宜!” 王熙凤: “捡不捡便宜,也是皇上的意思,琏二怎么有本事替皇上做主?” 邢夫人: “长房承袭爵位祖产,本就是天经地义,皇上这回再赏回给我们大房,这叫知错能改……” “住口!” 忍无可忍的贾母厉声制止了邢夫人这句掉脑袋的话。 “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事易,自然都是皇上的英明。你们都不许再争,遵旨就是了。” 老太太一锤定音。 . 老太太果然没让贾琏失望。 自己前阵子想方设法争取到了这个贾家的“定海神针”,确实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更没让贾琏失望的,则是王熙凤。 果然只要能够彻底收服,善加利用,王熙凤就是一把精光四射的“神兵利刃”。 . 一见贾琏进门来,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的王夫人不顾贾母在上,愤然向贾琏骂道: “琏二!你这丧良心的混账行子,你说你进宫是去替老爷请罪,却原来是处心积虑为了夺老爷的家产,你这狼子野心的黑心种子!” 贾母并未喝止王夫人。 一来,她实在是心疼爱子贾政。 二来,就是因为贾母明白贾琏的能干和伶俐,所以她也认为是贾琏在趁机从二房手里抢夺回财产。 三来,她最担心的,还是一旦大房承袭了爵位和爵产,那宝玉的未来该怎么办? 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认为贾琏一定会立刻跪倒在贾母面前,想方设法为自己辩白。 而且她们内心里都认定,无论贾琏如何巧舌如簧地辩白,她们也绝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假话。 . 芸芸众生,悲喜并不想通。 此时的贾赦,嘴角都已经忍不住挂上了笑容,见贾母和王夫人都要冲贾琏开炮,便抢先替贾琏道: “他犯得着处心积虑吗? 哼哼,如今这荣国府的银库都空了,贾珍那边连祖产的铺子都卖了也不够,恐怕连庄子都得卖掉一大半才能够盖省亲别院的,最后这爵产还能剩下多少?只怕明年这府里人吃饭都吃不起了。” 王夫人见贾琏低头不语,便冷笑道: “破船还有三千钉子,若真穷到那个份儿上,他还愿意来当这个家?” 贾琏抬起头,淡淡地将了王夫人一军: “婶子骂我,我不敢回嘴。 只是盖省亲别院的事情迫在眉睫,至少还得需用十几万两银子,既然二叔病倒,那就让宝玉来筹盖省亲别院好了。” 第四百三章 谁他娘敢逼逼 youcanyouup. nocannobb. 贾琏在前世就最讨厌这种老瞎bb的人。 这种人,几乎个个都是“私心野心大过能力”的那一种。 王夫人就是这种人。 连自己内侄女都一味利用,对贾琏更是没少算计,背后折腾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一心要把这个荣国府交给她儿子宝玉。 可她就从来没好好想想,她怀里的那个“宝贝疙瘩玉”,到底能不能撑起这个家。 . 宝玉是个灵秀夺人、风流多情的贵公子,确实有许多优点。就他那一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皮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加之文采斐然,诗词俱佳,心地纯净,对女孩子更是体贴入微,绝对是钟灵毓秀的神仙人物。 可这个生于富贵,长于温柔的荣国府宝贝凤凰,从来都只爱作养脂粉,厌恶仕途经济。 他的未来,若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以他的聪明灵慧,可以一生诗酒风流,或许能够留名文坛,也是贾府的荣光。 可若要他为别人遮风挡雨……呵呵,那将不仅仅是别人的悲剧,对他自己则更是悲剧。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天下无能第一,于国于家无望。 他不想当官也不想赚钱,不想掌权也不想管家,因为他相信人生是虚无的,所以他一心只想在情情爱爱里轻轻松松地享乐人生。 作为一个衔玉而生的奇迹,又因为长得像爷爷而得到祖母的格外宠爱,宝玉从来就没忧心过自己的未来。 但事实上,作为荣国府第三代次子的次子,宝玉没有爵位,又不肯靠科举走上仕途,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运营得了如此庞大的荣国府? 当然,不仅是宝玉,贾府如今的这种“无望”,乃是贾府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导致的“运终数尽”,除了贾琏这样从根本上明白贾府败落原因的人之外,没人能彻底改变贾府的气数。 所以贾琏必须当仁不让。 . 贾琏要走的重要一步,就是必须得成为荣国府的家主。 虽然贾母尚在,荣国府这一支并未正式分家,但大房贾赦一家早已搬去老宅另过,与贾母贾政所住的敕造荣国府各自独立门户。 因为当年荣国府的爵位和爵产已经被一分为二,贾琏虽然可以继承贾赦的爵位,却根本就不应该住在敕造荣国府里。 贾家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贾琏和媳妇王熙凤是因为要帮着贾政料理些家务,所以才暂时在贾政的家里住着。 一旦等到贾政的嫡子宝玉长大成家后,贾琏和王熙凤便都要彻底退出荣国府,回到贾赦的老宅那边去。 这样的“借调”关系,让贾琏根本无法整治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其实乱七八糟的贾府。 为了能挽救贾家,贾琏必须先成为名正言顺的家主。 谁他娘的再bb,别怪老子不客气。 . 王夫人万不料贾琏直接给她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让宝玉去筹盖省亲别院?这贾琏还是人吗? 王夫人怒道: “宝玉才多大?你这可不是故意为难他?” 贾琏也不客气,认认真真答道: “三国曹冲,六岁能称大象;汉代蔡文姬,六岁能辨弦音;宋代司马光,七岁能砸缸救人;秦甘罗,十二岁拜相,不动一兵一卒,为秦国白得十六座城池。 宝玉今年快十五岁了,治国不行,齐家总还可以吧? 方才太太还一口咬定说,若咱们真穷到那个份儿上,那我贾琏必定不愿意来当这个家。那不就是说太太认定咱们家肯定有钱能盖省亲别院? 在内,有老爷信任的管家帮着,在外,更有老爷信任的清客辅佐,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小事,宝玉如何不能按期筹盖好省亲别院?”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直噎得王夫人不由打了个嗝儿,顿时哑口无言。 王夫人能用宝钗换掉王熙凤,却真的找不到人能替贾政来盖省亲别院——倒不是找不到人来盯着下人干活儿,是真找不到人能筹到继续盖花园子的工程款。 否则她之前就不会鼓动贾政把贾琏弄去盖省亲别院,为的不就是为难贾琏? . 邢夫人一见此情此景,心中大喜过望。 自打她嫁进贾家的大门,她这个长房之妻,就一直被王夫人这个二房之妻踩在头上,无时不窝心。 此时见自己的养子贾琏从贾政手里夺回了荣国府,还将王夫人怼成了哑巴,岂有个不欢欣雀跃的道理? 心里痛快,王夫人忍不住也向王夫人道: “我们琏二过这边来帮老爷开始打理荣国府的时候,也才只有十六岁嘛。琏二能行,宝玉如何就不行?” “你们还瞎争竞什么!”贾母终于开了口,“谁还敢抗旨不成?” . 贾琏这回能够承袭荣国府爵产,是皇帝的意思。 尽管贾母之前也是一心想让宝玉承袭荣国府的爵产,可“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贾母还是心知肚明的。 作为贾府的老祖宗,贾母比其他人都能冷静清醒。她一直冷眼旁观,已经看得明白:这个贾琏看似平和,实则强硬,这屋里的人,不是他的对手。 贾母向贾琏道: “老爷虽不惯俗务,可这些年来,这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没少操心费力。 你可想好了,这个家主的位子,坐起来可没那么轻松。” 王熙凤最善于品出“味儿”来,自然听得出:这个老太太,心里还是向着二房多些。 贾赦听不出什么,只是儿子替自己争了气,自己当然也得要替儿子说话: “就是这个家当得再不轻松,皇上的旨意也已经下了,琏二也不能回去找皇上说‘皇上的话我不听’啊。” 贾母看了一眼面带笑容的贾赦,没说话,又看了一眼眼中含泪的贾政,贾母忽然落下泪来。 贾琏和谁都没仇,他只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走到贾母面前,跪下道: “方才说让宝玉筹建省亲别院的话,是句气话,原是不该说的。 但事到如今,这个家主,我必须当仁不让。 我心里有话,既不瞒着老太太,也不瞒着我父亲母亲和叔叔婶子,今儿不妨就在这里直说出来。 咱们荣国府到了如今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拉车遇到了大坎儿”,正是个须得吃劲儿的时候,此时谁在这个家主的位上,谁就必得多担待、多出力。 这些年下来,咱们贾家人从不缺宽仁厚道,也不缺大气贵气,只是在富贵里享乐久了,缺少了一种锐意进取之气,更无人能对我贾家的未来做一番谋划。 纵然若干前辈都想让自家子弟走科举兴家的路子,也并没有足够的执行力和行动力。 这些事情,早些年还没有那么紧迫,可如今,却和盖省亲别院一样,已经是迫在眉睫。 事关贾府的生死存亡,我若再不做,这府里就没人能做了。” 第四百四章 荣府要变天了 贾琏成了荣国府的家主了? 这个消息,就像平地里陡然砸下来的一股龙卷风,一转眼就把整个贾府的各个角落都卷了个遍。 不光是大房和二房的主子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仆人也一样人心惶惶。 当家人要换成贾琏了? 可贾琏的亲爹贾赦还活着呢?就轮到贾琏了? 现在的当家人贾政可是贾琏的亲叔叔啊,他能甘心? 贾琏夫妻会不会搬进荣禧堂后的正院? 贾政夫妻要不要搬离荣禧堂后的正院? 贾赦夫妻能不能搬出贾家老宅的小院? 当年二房贾政分走了长房贾赦的爵产,现在贾赦的儿子是要来收复失地的? 贾家真的要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换了当家人,少不得就要换掉下头管事的。 换了管事的,少不得就是新管事的自己人得了风光。 这么一来,岂不要来个天翻地覆? 毕竟贾琏的行事风格与贾政大相径庭,再加上王熙凤又是个爱管事的狠角色,这夫妻二人,可不是贾家下人喜欢的那种主子。 下人们虽不敢大张旗鼓地跟贾琏王熙凤对着干,但他们有他们的办法。 毕竟,贾家的情况很复杂。 . 贾家经过了将近百年的富贵,府里一代代的奴才因为一辈辈的往来婚嫁,很多都联络有亲,甚至亲上加亲。 年轻的里头,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干兄弟姐妹到处都是。上些年纪的,即便不是儿女亲家,也是互收干闺女干儿子。 亲戚当然要亲密,不是亲戚也要拉帮结派,所以几乎就没有下人是靠着单打独斗能留在这府里的。 更有人由此形成了利益小集团,形成了各种极为错综复杂的关系。 有人互相勾结,也有人相互争斗,有相互利益输送,也有相互攻讦陷害。 这些下人很多还利用祖祖辈辈在府里伺候的缘故,在年长主子面前攀感情,在年轻主子面前拍老腔,以至于他们之间的许多利益争斗,常常会将府里的各位主子都牵扯进去。 便是王熙凤那等手段强硬之人,也照样被重重阻力牵扯,束手束脚。 此时,贾琏和王熙凤夫妻正闭门说体己话,王熙凤经过前阵子一番挫折,也不禁连连摇头叹息: “如今咱们家所有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 错一点儿她们就明里暗里地笑话,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地报怨。 ‘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除了老太太辈分高,哪个也压不住她们这些人作妖。 你管了她们,她们就觉得你得罪了她们,背地里就要撺掇大太太、太太来为难报复。 横竖我之前也是白操一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 早知如此,还不如做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得过且过,一概是非,都随他们闹去。 最后闹到天崩地裂,一窝子都砸进去,也就罢了。” 王熙凤的颓然,很有些出贾琏的意料之外: “这倒奇了,头前儿你来帮你姑妈暂时管管这个荣国府的时候,你干得恨不得把自己累死;这会子让你名正言顺地当家作主了,你倒打退堂鼓了?” 刚刚接圣旨的时候,听说让贾琏承袭爵产,王熙凤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但后来看到贾母的脸色,王熙凤又生出许多忧虑。 这会子王熙凤斜倚着大靠枕,没情没绪: “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也是素性好胜,多少事情哪怕费尽精神,我也要筹划得十分整齐,惟恐落人褒贬,到如今自己也累了一身的病。 好歹头前儿还有老太太给我撑腰杆子,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哪个见了我,也得敬畏三分,就是大太太、太太也不敢太过为难我。 可如今不同了,虽说是皇上下旨让你做了家主,可你哪儿知道啊,皇上那远水它不解近渴啊。 这么多年来,老太太最疼的儿子是老爷,最疼的孙子是宝玉。在老太太眼里头,大老爷已经得了爵位,就该知足了,这荣国府就是老太太要留给最疼的儿子、孙子的。 老太太早就知道,宝玉不是念书的料,所以每每老爷逼着宝玉念书,老太太都必不赞成。 那是因为老太太早就想好了,老太太在一日,万事好说,万一老太太有个马高镫短、大老爷和老爷要分家的时候,这家里的一大半产业和老太太自己的体己,都是给老爷和宝玉擎受的。 如今老太太的想头落了空,你瞧不出老太太心里有多不受用啊? 往后,别说我还想有老太太给我撑腰杆子了,老太太不来为难我就算是好的了。 太太那头就更别提了,这一回,什么梁子都结下了。 这回可好了,上头惹不起,下头不听话,我都不知道这个活儿以后还怎么干。 对了,还有一宗更大的呢。 咱们家里如今花出去的多,赚进来的少,一年能有进项的产业,一年不及一年。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彻底赔尽了。 可就这个德行,但凡有大小事儿,都须得仍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办,否则就不知多少人要来说三道四。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 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就算心里再明白,可一来不敢坏规矩,二来多俭省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不答应,家下人也要抱怨我刻薄。 这个家,后面更难当,想想我就头疼。” . 王熙凤就是王熙凤,管家还真是一把好手。听她这话,让贾琏对王熙凤很有信心。 只是,得随时盯着她。 因为在克服困难的时候,她会凭一腔孤勇想尽办法,可一旦春风得意,哼哼,她就难免得意忘形。 . 贾琏故意一撇嘴: “你怕了?” “呸!小瞧谁呢?我这不过是看着天阴,就得多想想下雨的时候得怎么办才好。” 贾琏很想告诉她,那叫“未雨绸缪”,可看到王熙凤紧蹙着的眉间,又改了主意——算了,如今管家的事情多,就别也逼着她提高文化水平了。 贾琏不紧不慢道: “我倒有些法子,刚好就能解你方才的忧虑。” 王熙凤闻言,登时来了精神,坐起身刚要问,就听外头传来平儿的声音: “那是谁啊?怎么二奶奶屋外敢来听墙根儿?” 第四百五章 一个一个收拾 你小脚儿大屁股姥姥的! 这屋里说话外头还有人偷听? 贾琏立刻大步冲出屋来,却见平儿正端着一只托盘,指着侧墙的窗户道: “就在那儿,刚刚我一喊,她就跑走了。天色暗瞧不清楚,只大约瞧着是个小丫头。” 贾琏皱眉问道: “这院子里头管事的,今儿是谁当值夜?” 平儿低头小声道: “是……来旺。” . 王熙凤有四个陪房,分别是来旺、来喜、王信和王华,来旺儿是之前这里头最得王熙凤信任的一个。 之所以要说是“之前”,是因为那是在王熙凤外头放的印子钱被“黑”了之前。 王熙凤每每将府里丫鬟婆子的月钱和自己的体己钱都拿出去放账,这是个须得背着人不知道的行径,自然得用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来做经手人。 她的四个陪房里头,来旺儿的媳妇是王熙凤奶娘的闺女,比王熙凤大六岁,从王熙凤小时候就伺候过王熙凤十几年,王熙凤很是信任这个奶姐姐。 因为这层关系,王熙凤也对这个奶姐姐嫁给的来旺儿相当信任。 当时来旺儿说放出去的印子钱一下子都收不回来了,王熙凤光顾着一边心疼银子,一边还得赶紧想法子填补府里下人月钱的窟窿,并没有疑心到一向最听话的来旺儿会暗算自己。 可后来,王熙凤闲下来了,又将王夫人的种种行径一一联系起来,王熙凤又不是傻子,她能想明白这当中的勾打连环。 可王熙凤一直还念着都是王家人,并没有追究。只是打哪儿以后,对来旺儿也就冷淡了。 . 贾琏回屋向王熙凤道: “既然他是你的人,还是你处置吧。” 王熙凤瞧着贾琏阴沉的脸色,自然也明白他恼火的原因: 这府里号称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处处讲规矩,人人说礼数,结果,却是每天大事小情是非不断,愈发乌烟瘴气不像话。 如今,连自家这小院里都有人钻进来听墙角了,这帮子下人们是太需要被好好整治整治了。 王熙凤也不犹豫,直接道: “平儿,把来旺儿给我叫进来。” 平儿去了一阵,才来回道: “里里外外都不见来旺儿的影子,不晓得他去哪儿了,已经叫人去他家找了。”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见来旺儿急急赶进来,进门就跪下磕头道: “小的吃坏了肚子,方才是回家去取些药吃……” 他话没说完,王熙凤已经抓起手边的茶碗,“啪”地一声,砸来旺儿眼前的地上,吓得来旺儿几乎一蹦。 只听得凤姐大口啐道: “好,好啊,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满嘴里头没实话,自己打嘴!” 来旺儿赶忙自己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嘴巴,直到凤姐喝声“停下”,又厉声问道: “再不说实话,你先摸摸你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 来旺儿瞧了一眼凤姐的脸色,又瞧了瞧贾琏,赶忙道: “今儿晚饭前,小的还在二门上听差事,太太的陪房周瑞就来找我,说下黑的时候,叫小的过去说话。 小的告诉他今儿晚上得在这院儿值夜,没空过去,可他非得叫我,方才还差人来叫,小的就只好过去了一会子,说了几句话。” “他叫你过去说什么?” 来旺儿忙回道: “也没说什么,就都是问些金陵家里的闲话,说是……” 凤姐才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给脸不要脸的王八蛋!一嘴没实话的狗东西!今儿不给你些教训,你还忘了你姓什么了!” 沉着脸朝外喝命: “把这个狗奴才捆出去,打二十板子!从今以后,只许伺候外头的跟车差事,不许他再进二门来伺候。” 来旺儿一听,立时便吓得魂不附体。 不仅仅是挨顿打丢人现眼,更要命的,是他一个琏二奶奶跟前最得用的管事,从此就要沦为二等奴才,各种好处就都没了。 再偷眼见凤姐儿立眉立眼,知道她恼了,来旺儿不顾眼前有碎瓷渣子,赶忙磕头如捣蒜,连声哀求道: “小的知错了!是周瑞问我最近有没有听二爷和二奶奶背地里商量夺回爵产什么的,还问……” 凤姐儿也不搭理,眼瞧着外头进来人,将额头都是血的来旺儿给拖了出去。 至此,贾琏才开口道: “平儿,吩咐下去,叫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这院子里头,做事得尽心,决不允许吃里扒外,若有不知好歹的,非要挑战一下试试的,就不妨早些。 来旺儿是头一个,后头的,惩罚一个比一个加倍。” . 再关起门来,王熙凤气得狠狠一拍桌子: “这作死的来旺儿,亏我头前儿还那么信他。” 贾琏亲自给王熙凤倒了杯茶递过去,王熙凤赶紧站起来接了,又转怒为喜道: “二爷给我倒茶,我如何担待得起?” 贾琏笑道: “来旺儿这个头儿,你起得好。后头,咱们还得一个一个收拾才成啊。” 王熙凤一愣: “啊?还要一个一个收拾?都收拾哪几个啊?” . 这就是王熙凤的问题。 她有杀伐决断,却没有大局观的谋略。 也就是说,她只是个将才,并非是个帅才。 当然,这个“将才”,还是自己七擒七纵才彻底降服的呢。 贾琏决定得给王熙凤讲解一下,作为一个相当于“空降”的领导,如何完成和前任领导的换届,这里头的学问,没那么简单。 . 首先,为了能保证自己的命令能被正确理解和顺利执行,贾琏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副职,来做自己的左右手。 其次,贾琏需要一个对自己忠诚的大管家,来做自己的“办公室主任”,或者就是自己的“大秘”。 第三,是财务部门负责人。整个贾家,只有财务稳,贾琏的心里才会稳。 第四,是人事部门负责人。一个公司里头,人、财、物是一把手掌控全局的三把利剑,缺一不可。 第五,是一部分核心业务部门负责人。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来推动具体工作,是没法顺畅让这公司运作起来的。 不管是大刀阔斧,里里外外换个遍,还是从局部开始,一步步调整,总之,要想消除贾家长久以来的山头主义和团伙主义,收拾人都是势在必行的。 第四百六章 原来是苦肉计 “啊?你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儿啊?啧啧啧。” 王熙凤都直嘬牙花子。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定了她王熙凤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见天儿都在没完没了地忙着折腾自己和折腾别人。 其实,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懂,王熙凤的“折腾”也是被迫的。 能够迫使一个人不断玩命儿努力的,往往不是他对一些事物的欲望,而是他对一些事物的恐惧。 贪钱,是因为怕没钱。 贾府这样不知节俭的虚假繁荣,要维持住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王熙凤怎么敢不拼命? 贪钱,还是因为无子。 贾琏作为贾赦的长子,可以等着继承贾赦的爵位,可贾琏的儿子在哪里?王熙凤要靠自己能得到贾母的“宠”,以及能把持着府里的“权”,才能死死压住贾琏,绝让他不敢纳妾生子,来威胁自己的地位。 饶是这么着,王熙凤都绝没想过,要在贾府里折腾出贾琏想的那么大的动静。 . 她这个反应并没有出贾琏的意料之外。 王熙凤看似总揽大权、风光无限、风风火火,其实从来也不是个拿大主意的角色。 如果把荣国府比作一个公司,那么贾母就是荣国府总公司的董事长,鸳鸯是董事长助理。 公司里最重要的业务部门都是掌控在家主手里的,所以,以前贾政就是负责运营荣国府总公司的总经理兼董事会成员。 以前王夫人那个角色,是公司内务部门的总经理,同时也是董事会成员。 而贾赦和邢夫人,则是荣国府老宅分公司的总经理,分别监管业务和内务两条线,同时,他俩也都是荣国府总公司的董事会成员。 算来算去,原来贾琏的职务,相当于贾政手下的“荣国府总公司执行总经理(暂时)”,王熙凤则是王夫人手下的“荣国府内务部门执行总经理(暂时)”,俩人谁也不是董事会成员。简单点儿说,就是俩只干活儿的高级打工仔。 现在,随着贾琏跳跃式的升级,王熙凤也跟着即将升任“公司内务部门总经理兼董事会成员”。 这样的飞跃,王熙凤一时半会儿不适应,也正常。 . “怎么?你干不来?”贾琏的表情很有些惋惜。 请将不如激将,这一向都是对付王熙凤最有效的法子。 果然,王熙凤立刻竖起柳叶吊梢眉: “谁说我干不来?我不过是白问一句。” 但毕竟心虚,此时又没有外人在旁,王熙凤强装出来的强硬没撑多久,后头还是怂了,嘟囔了一句: “一上来就先闹那么大动静儿,老太太、太太们一准儿要说话的。” 贾琏一笑: “怕什么?有我呢。” 现在的王熙凤也知道了贾琏的本事,每每都能超出自己的想象去,便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放肆地倾轧贾琏。 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的时候,声音又软了三分: “你也知道,我如今跟太太算是闹掰了,所幸上回听了你的话,跟大太太那边还好,可老太太那头,我可是真吃不准了。 没有太太支持,咱们已经是作了难,若是老太太也瞧咱们不顺眼,那咱们以后,可就是逆水遇上了顶头风——难上加难了。”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总算是把王熙凤训练到现在这个程度,贾琏是很有成就感的。 你看,能跟王熙凤这么有商有量地好好说话,感觉也挺不错的。 贾琏笑道: “怕什么?有我呢。” 王熙凤一撇嘴,嗔道: “就这一句啊?你有什么打算,也好歹告诉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儿也好啊。” 贾琏翘着脚坐在王熙凤对面的椅子上,满脸含笑: “那你先跟我说说,你今儿跟来旺儿,这是要唱的哪一出儿啊?” 王熙凤登时瞪大了丹凤三角眼,惊道: “我的爷,给你瞧出来了?” 贾琏笑容不改,并没有故作高深,说得很是坦诚: “我只瞧出来一半儿来。 能瞧出来是你要使个‘苦肉计’,没瞧出来的,是你这个‘苦肉计’到底和来旺儿商量了没有。” 王熙凤“嘿”了一声儿,由衷道: “早先我老觉着你除了能承袭爵位,其余哪儿哪儿都不如我。可惜了我不是个男人,否则早做一番大事业了。 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大一个活宝贝天天在我身边,我竟瞧不出来,还老觉着自个儿没个倚靠,可不是个糊涂油蒙了心的? 以后啊,我也偷个懒儿,少操些心,有事儿就多来问问你得了。何苦来守着个大金山、我倒要举着个破碗去讨饭?” 看贾琏的笑容,知道他受用,王熙凤从炕上起来,也坐到贾琏旁边的椅子上,继续道: “来旺儿这事儿,是我想了好几日的,可巧儿今儿得了机缘,我这才趁机把他打发出去,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来旺儿自认为抱上了太太的大腿,就敢来黑了我一道,连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想找媳妇,也都是去求太太,把我晾在一边儿, 这事儿他心里也明白,我决不能就此罢休,所以又跑来求我饶了他。 我也来个将计就计,叫他去给我打听消息,哼哼,先让他多受点儿苦再说。 他能戴罪立功,我就饶他;不能戴罪立功,我想收拾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贾琏拿过王熙凤的手,在自己手里揉搓摆弄着: “你说得有道理,我就喜欢你聪明时候的模样。” “呸!我什么时候笨过?” 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人却干脆坐到了贾琏的大腿上,柔声嘻嘻笑道: “老太太那儿,我一时倒不大敢去。只怕老太太心里结着疙瘩,我若是当面触了霉头,以后倒不好往回找补了。这事儿你有什么打算?” 贾琏也不隐瞒: “那就我去呗,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说开了,老太太能明白的。就算是一时半会不明白,也拦不住我要做的事情。” “哟,你就这么豪横啊?” 王熙凤是真心对贾琏另眼相看:这男人,真男人。 贾琏的神色正经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贾家如今这个德行,已经到了必须得下决心动手做变革的时候了。 否则,用不了几年,就是个抄家的下场。” 第四百七章 打出多少银子 “抄家?” 听到这个词儿,贾母的第一反应和王熙凤一样,都是一惊。 但接下来,就大有不同了。 王熙凤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这可不是胡说的么?咱们贾家又不造反,怎么会被抄家?” 贾母则是若有所思,半晌才道: “琏二,你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咱们贾家,开国武勋,一门双公,煊煊赫赫了将近百年。 虽然从你曾祖爷爷那辈起,就一心想自武勋转向科举,但奈何命数不济,几辈子下来,统共也只出了东府太爷一个进士,和咱们家学司塾代儒公一个举人,还有珠儿和蓉儿两个秀才。 而能从科举入仕的,竟然一个也没有。 我虽年纪大了,却并不糊涂,这几年,贾家确实已经不比先时那样兴盛,萧疏败落之像已露端倪,只怕连外人也能瞧出来。 但相较于平常的仕宦之家,到底还是气象不同。 毕竟古语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这样的人家,到底是有根基的。纵然一家子儿孙只图安富尊荣,自己慢慢败落是有的,但得罪了皇家,却还不至于。” 贾母是开国史侯的女儿,嫁给荣国公几十年,这样的家世和经历,让她不仅有见识,更有修养。 哪怕她此时看见贾琏,便疑心他是来催着让贾政夫妻搬出荣禧堂的,又想起宝玉的将来,心里便很有些不舒服。 但作为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老祖宗”,贾母是绝不会做出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举动来。 . 贾琏一直都认为贾母不是个糊涂人。 只不过是因为长子贾赦从小就忒不争气,让贾母愈发偏爱次子贾政。 正是因为偏爱,让这个“不糊涂”的老太太,一直在“犯糊涂”。 自打让次子贾政做了家主,表面上看似规矩无比的荣国府,从此就陷入了“长幼无序”的混乱状态,直至今日。 长子次子乱了套,主子奴才也乱了套。 主子里头还出了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一道儿勾结着贪污贾家的公共财产。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人们看见主子都在“偷”,自己当然也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偷”。 几十年乱下来,积重难返,老太太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反正贾琏并不埋怨老太太,哪怕能瞧出来,她对自己成为家主这件事很不高兴。 . 此时,贾琏站在贾母面前,规规矩矩点头道: “老太太从鼎盛时候走过来的,还有什么瞧不明白的? 为了贾家能不败落,老太太又何尝不是做了许多未雨绸缪的事情来运筹谋画? 比如当年将四姑母嫁给前科探花林姑丈,让珠大哥娶了国子监李祭酒家的千金,不都是为咱们家能自武勋转向科举? 还有老太太一直悉心教养咱们家娘娘,后来送进宫里做女史,也都是为了延续咱们贾家的富贵。 老太太为了贾家,那真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贾母瞧着贾琏,只淡淡说了句: “你能瞧到这一层,是贾家的福分。” . 贾母作为贾家的老祖宗,没有个不希望贾家变好的理由。 如今贾琏确实是出息了,贾母本应该高兴。 可一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和最疼爱的孙子,他们的将来将如何依靠,贾母的心里就说不出地难受起来。 可以说,贾母是在用自己的涵养耐着性子应付贾琏。 贾琏见贾母如此,也知一时未必能说动贾母,便微笑道: “老太太心中的忧虑,无非都是我们这些儿孙的前程罢了。 我这里有三件大事情要禀告老太太,都是事关贾府子孙前程的。 头一件,自然是要盖省亲别院……” . 当鸳鸯端着茶走进屋里的时候,正听得贾琏最后几句话: “……娘娘明年正月十五戌初自宫中起身,丑正三刻回銮,倒时候若印证了,老太太自然信了我这话。 方才说的那三件事情,也等不及到娘娘省亲那日了,孙儿无论如何也得这就做起来。” 待贾琏退出屋去,贾母隔着细竹帘子,定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半晌,方喃喃道: “当年老国公爷临终的时候,拉着老太爷的手,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这后世子孙里头,若想要保住富贵,须得有个得天泽的奇男儿,方可中兴家业。’ 宝玉是衔玉而生,这府里又只有他生得像他爷爷,我认定他就是那个‘得天泽的奇男儿’,一心指望着他能中兴家业。 谁能想到,这个琏二倒有了这个造化,难道真是我看走眼了?” 鸳鸯不敢接话,只将茶递在贾母手边: “老太太歇会子吧,思虑多了伤身。” 贾母摇摇头,自失地一笑: “我是得歇歇了。 这个琏二,浑身上下有三十六个陀螺,七十二个转轴,还能掐会算呢。 这府里头,没人是他的对手。” . 贾琏出了贾母的院子,正琢磨着要派人去衙门瞧一瞧审问的情况,可巧又遇到了李贵。 李贵急呵呵来禀报贾琏,管银米的俞禄曾经在前几日醉酒后,说他也没少得过府里管库头目戴良分下来的“米油钱”。 所谓“米油钱”,就是每每庄子上交来的粮食,先由管家们分走一半。也就是说,比如庄子上交来一千五百斤上等白粳米,管家们先拿走五百斤,然后其余一千斤入库。 但入库的账本上,则要写七百五十斤,因为还要先扣掉两百五十斤的“损耗”。 入库后的粮食,即使贾家一口没吃,每三个月也都会减少两百五十斤的“损耗”。 其实,这些“损耗”的粮食,都是被戴良给偷偷运出去卖掉了。 也就是说,一千五百斤上等白粳米,只需要九个月时间,就会凭空消失了。 而这个时候,戴良就会上报“粮食不足,需要外买”,于是赖大就会去找贾政审批,之后,找吴新登报账、核账。 吴新登一来一回,就做好了假账,将批下来的银子交给管采买的钱华,钱华拿着高价钱,去买一些便宜米来充数。这当中,除了以次充好,还要虚假报帐。 . 贾琏听得连连咬牙: 这一起子人,早就勾打连环。 想要抓他们,就得一抓一串儿,连根拔起。 只要抓住他们,必定能打出不少银子来。 第四百八章 替换钱华的人 嘿嘿,贾琏还没动手打他们呢,他们这帮子人,倒是先把李贵给打了。 贾琏从衙门回来的路上,骑马路过永安堂药铺,便进去买了他家炮制的安宫牛黄丸,正是治疗贾政急性中风的良药。 又绕去东四牌楼,找到专卖以经营人参、鹿茸、牛黄、麝香、阿胶等贵重药材的庆仁堂参茸庄,买了上好的鹿茸。 鹿茸可治寒热惊痫,益气强志,对贾政的病也很有好处。 他家的店铺后头就圈养了十几只雄梅花鹿,每一只都养得膘肥体壮。 每到清明后第四十五天,他家的伙计会当中捆住梅花鹿,手脚麻利地锯下“头茬茸”,伤口敷上玉真散,贴上油纸,再放回鹿舍。到了立秋后第三天,又以同样的方法采下当年的“二茬茸”。 这个锯茸的过程都是当众进行的,以示他家的鹿茸货真价实, 街面上有的药铺会用马鹿的“青毛茸”冒充梅花鹿的“黄毛茸”,或用“二杠茸”冒充头茬的“一锯茸”,但庆仁堂参茸庄却是不屑于做这些的。 这家铺子是李贵给贾琏推荐的。 自打李贵向贾琏“投诚”以来,一直都很替贾琏出了不少力,贾琏一直琢磨着,打算给李贵换个合适的地方。 贾琏的马刚刚转上宁荣街,就见兴儿骑着马急急打马赶过来。 一见贾琏,兴儿飞身就窜下马来,打千行礼。 贾琏微微皱眉问: “有什么急事?这会子街上人这么多,你还跑马?” 兴儿气得小脸都歪了: “小的急着去找二爷,咱们家里头,赖管家抓了李贵,正捆在马厩里头,叫三四个人在拿棍子打呢。” 赖大叫人打李贵? 贾琏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没问过我,赖大就敢擅自处置人?” 兴儿狠狠“哼”了一声: “小的也是这么问了他一句来着,结果,赖管家给了小的两个大嘴巴,还骂小的是‘花尾巴狗’。” . 兴儿这小子,可不是个老实孩子,就凭他那嘴茬子,贾琏都不相信他就只是“问了他一句”。 不过,赖大明知道贾琏已经是皇上降旨下来的家主,如何会在这时候往贾琏的枪口上撞?他活腻了? 不管怎么说,先回府瞧瞧再说。 贾琏朝兴儿一摆手: “你在前头带路。” 兴儿立马一骨碌爬起来,飞身又上了马。 . 在外头不得说话,下了马之后,贾琏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儿气咻咻道: “还不是王家那四个陪房联合起来排挤李贵。” 贾琏一瞪眼: “别在我眼前添油加醋,好好给我实话实说。” 兴儿知道贾琏的性子,玩笑归玩笑,到事情上却是个极认真的,便一五一十说起来。 原来在宝玉身边,除了茗烟、墨雨、锄药、扫红、引泉、伴鹤、扫花、挑云、双瑞、双寿一众小厮之外,还有六个成年的长随,分别是李贵、王荣、张若锦、钱启和赵亦华。 这些长随个个都是宝玉的奶哥哥,除了李贵,其余四人都是王夫人的陪房出身。他们在宝玉出门时,要当贴身保镖、围随照顾、还要提点礼仪规矩等等。 正因为李贵是贾府的家生奴才,谙熟礼仪,所以贾政才“钦点”他领头,随时提点宝玉礼数周全。 今日宝玉要去北静王府里赴宴,除了李贵、王荣、张若锦、钱启、赵亦华五人之外,王夫人还派了周瑞也跟在宝玉身边伺候。 一大早,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捧鞭坠镫伺候宝玉小心翼翼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牵着马,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 按照贾府规矩,宝玉路过贾政的书房要下马步行,宝玉犯懒,便建议绕路从角门出去,免得路过梦坡斋。 李贵还没说话,在前引路的周瑞侧身笑道: “老爷又不在书房,书房门都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 宝玉有些动心,问了句: “这也使得?” 李贵心中暗骂周瑞:这混账王八,为了买好就教唆宝玉不守规矩。 却只得赶紧向宝玉赔笑道: “这不大好吧。若托懒不下来,莫说给那位爷瞧见,就是遇见赖大爷、林二爷,他们虽不好说爷,也不过就劝两句。可事后这些不是,必定都派在我身上,又说我不教爷礼数了。” 周瑞一听这话,顿觉十分不受用,便朝宝玉道: “且不说哪儿就那么巧,就真是碰见了,还有我呢。” 宝玉给周瑞一番挑唆,又心知父亲得了王太医的针灸治疗之后,手脚虽已能动,却还需卧床休养,必不能去外书房的。于是大了胆子,路过梦坡斋书房的时候,便并未下马。 . 谁知遇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也不认识,骑马就朝外走,顶头正碰见赖大领着几个小厮进来。 宝玉吓了一跳,赶忙笼住马,李贵和王荣赶紧扶他下马。 赖大赔笑向宝玉道: “老爷虽不在,可宝二爷还是该过此下马,才是大家公子的做派。” 见宝玉的脸红了红,赖大不敢耽搁宝玉出门,也就此作罢。 一直到门外,才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着宝玉,一阵烟去了。 及至宝玉回来,进内宅就先去见贾母。而在外边,赖大已经命人将李贵用绳子捆了,说他教唆宝玉不守礼法。 . 贾琏脚步不停: “不是周瑞教唆的么?” “二爷,这才是最可恨的。他们五个王家来的陪房,竟是一口咬定,说是李贵教唆的宝玉,这不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既然是他们五个统一了口径,你又如何得知?” 此时,已经走到马厩附近,能听见里头传出打人的声音。 兴儿一撇嘴: “扫红可是福儿的弟弟。” . “住手!” 贾琏的声音不大,可是冷森森的,有股瘆人的意味。 一见进来的人是贾琏,马厩里的几个小厮登时吓得住了手。 贾琏却没见赖大。 被捆在木柱子上抽鞭子李贵一见贾琏,带着哭腔叫了声: “琏二爷——” 贾琏一摆手,言简意赅: “放了他,今后李贵接替钱华,管这府上的采买。” 说罢,转身就走。 . 马厩里的人全傻了。 半晌,还是李贵一声哭喊: “多谢琏二爷!” . 贾琏憋着气走出老远,才大喘了一口气,回手一把揪住兴儿的耳朵: “再把我往那臭马粪堆里带,我就叫人把你小子捆在那里头闻一宿臭气。” 第四百九章 谁能顶替赖大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钱华就这么被换掉了??? 整个贾府里头,登时就炸了锅。 琏二爷这位新家主什么意思啊? 就那么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宝玉的跟班儿,给升成了荣国府里的总买办? 这事儿他跟老太太、太太们商量了没有啊? 众人暗地里都说大老爷为人凉薄、做事没谱,贪财好色不正经,他儿子琏二爷倒不大像他。可此时看来,这位琏二爷做事也够没谱的。 . 贾琏一回屋,王熙凤正和平儿在屋里商量事情,见他回来,都笑着迎上来。 王熙凤笑道: “拿谁换钱华不好,怎么使李贵啊? 那小子虽是个稳妥人,人也算做事踏实,可不大伶俐,若不是靠着他娘是宝玉的奶娘,跟宝玉的差事才轮不到他呢。 再者,他是老爷派在宝玉身边的,咱们怎么好动他?” 贾琏其实是愿意和王熙凤心平气和地探讨这府里的情形的,于是一边在平儿端过来的铜盆里洗手,一边笑道: “我人还没回来,消息就先回来了?” 王熙凤给贾琏递过雪白的手巾来: “咱们这府里头,什么时候不是消息跑得比腿快?这会子,只怕连珠大奶奶那寡妇失业的屋里头,都已经在议论这事儿呢。” 贾琏也不瞒着王熙凤: “我早瞧着李贵不错,你看着吧,让他干采买,错不了。” 顿了顿,又笑道: “我给你个卖好儿的机会。 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赵天梁和赵天栋,既然都做过采买行,却不能两个都转过去做买办,免得他们兄弟两联手排挤别人。 你给从中挑一个,另一个给我留下,我另有安排。” 王熙凤故意白了贾琏一眼: “我挑的这个,要是比李贵能干可怎么办?” 贾琏擦完手,又将手巾递在王熙凤手里,坐下接过平儿递上来的茶: “能干就好好干,干得好我自然升他。 只是有一节,许他们比着干,不许拆台着干。 只要给我知道了我的人互相挖坑来坑自己人,凭他再怎么能干,这种没德行的我也不要。” 王熙凤以前听贾琏说话总爱模棱两可,一旦自己与他争竞,他必定会后退让步,很让王熙凤瞧不上。可如今的贾琏变得张口就句句如钉,不容辩驳,反倒让王熙凤听得愈发喜欢。 拣了一碟酥皮点心捧上来给贾琏,凤姐儿赔笑道: “你说这府里要换人,人选可都有了?” 贾琏就着凤姐儿的手,挑了一块莲蓉馅儿的,拈起来咬了一口,想了想,才道: “旁人都好办,只是管家的人选不好挑。 赖大这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外表老实沉稳,实则十分精明,也是个能干的管事人。 他母亲赖嬷嬷又是伺候过家里老辈儿的,老太太最是看重他,老爷也最是信任他,他儿子赖尚荣,又是老爷要一心提拔的人。 他们这一家人,依赖着咱们家,真真是把升官发财的好事都占全了。” 王熙凤一听他一上来就说要换掉赖大,心道: 我果然是一直低估了这个琏二,原来他心里有那么多心思,竟是一直深藏不露,这不就是个…… 曹操?对,那个大白脸的曹操,一肚子都是狠主意的曹操。 哎呀真没想到啊,我王熙凤竟然还真嫁给了个有本事的白脸曹操,哈哈。 心中一喜,王熙凤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三分: “我早瞧着他们赖家有毛病,你说我这里天天想法子俭省,却俭省不来。咱们家的钱越花越少,他们家怎么就闷声儿发大财了呢。” 贾琏的心思还在首席管家的人选上: “林之孝虽说也是个总管,又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却主要负责收管银库账房和各处房田事务,内里的事情管得多些,外头的事情总还是差些。” 王熙凤笑道: “林之孝两口子啊,都是拿锥子也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里说,他们夫妻两个倒是配就了的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天聋? 地哑? 拿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 唉——人人都道王熙凤精明,却不道王熙凤的眼光是真不行。 这林之孝两口子,是那种话不多的“人精”,废话没有,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说出来的话就有用。 只怕他们那副天聋地哑的样子,只是在王熙凤面前装出来的吧。 贾琏笑道: “这两口子,办事有经验,却也是私心重了些,多少是属于‘外表忠厚,内藏奸诈’那一种。 我这里正要换掉赖大,难道还要再换上来一个‘小一号的赖大’不成?” 王熙凤闻言,也皱眉道: “那倒是有些难了,横不能让总管这位置空缺着,那这府里的大事小情,一件件都来追着二爷问吧?” 贾琏也叹了口气: “是啊——果然啊,如今这世道什么最贵?人才啊——” .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报,说“芸二爷来了”。 贾琏闻言,忽然心头一亮。 嘴里却只说: “请他到小书房等我。” . 贾芸规规矩矩站在小书房里,一见贾琏进来,赶忙跪下磕头: “请琏二叔安。 十天前我母亲来替我求情,回去之后就将我狠狠责备了一顿。 琏二叔叫我在家里反思十日,这十天里头,我母亲一日里只给我一顿饭吃,每日晚间都叫我细说这一日又反思出了什么。 今儿是第十一日了,我来琏二叔这里,请二叔瞧瞧我想得可还明白。” 贾琏在书桌后坐下,沉着脸只说了一个字: “讲。” 贾芸不敢抬头,笔管条直地跪在地上,低头道: “我家境贫寒,从小就受人冷眼,实际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自认为磨炼得人情练达。 那日在宝二叔面前,我拍马屁,认干爹,为了钻营谋求,全不要了脸面,那一副见钱眼开、卑躬屈膝的市侩嘴脸,我自己其实也很是厌恶。 可……” 他忽然停住,似乎很是想说,却又有些不敢,正狠命忍住。 . 贾琏瞧着这个容长脸,长挑身材,生得着实斯文清秀的面善青年,心中一声感慨: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在他的前世里,他也是草根中的草根,他完全能够体会、理解贾芸。这是个出身卑微,却能够接受原生家庭的贫困现状,一心为了改变自身命运而不断努力的上进青年。 虽然在红楼世界里,贾琏这个叔叔只比贾芸这个侄儿大一两岁,但实际的心理年龄,贾琏却比贾芸成熟沉稳得多。 贾琏很看好他,所以,此时才不能心软。 贾琏只冷冷道: “别吞吞吐吐的,你不说出来,我如何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想明白?” 第四百十章 他能顶替赖大 贾芸闻言,衣袖微微抖了一抖,终于还是道: “可我从没有坏良心啊。 我一不曾坑蒙拐骗,二不曾唯利是图,我只不过是急于寻到手一个营生,也好让我母亲轻省些。 我是眼睁睁瞧着蔷哥儿抱上了珍大爷的大腿,于是就分到个去姑苏采买的大肥差。 芹哥儿的娘赶着来找琏二婶子送礼,也立马得了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轻松好差事。 就是老爷的清客程日兴,不过是因为老爷欣赏他画的美人,就也派了他来管咱们府里盖省亲别院的事情。这才多久?也大大发了一笔,如今程日兴的古董行,不仅铺面又大了一倍,还另外在东城也开了家大分号呢。 我虽也姓贾,却是旁枝子弟,一没有家业可继承,二没有长辈提携搭桥,我就只能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似地想法子找门路,四处烧香,见佛便拜。 求琏二叔既不成,碰见宝二叔说我像他儿子,我也顾不得下作不下作了,顺杆儿爬认个干爹。其实我是想哪怕给宝二叔做个跟班,也是个能挣钱回家的营生。 我践踏的是我自己的体面,但好歹能叫我娘过得舒心些。 琏二叔锦衣玉食,未必懂得我们穷人的苦楚,未必知道我们穷人为了能填饱肚皮,也只能让自己的体面吃亏。” 顿了顿,似乎是一狠心,又说道, “今儿既然来了,就是二叔嫌着我,我也来多嘴跟琏二叔说一句: ‘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市井上都说‘成家子,粪如宝;败家子,钱如草’,二叔家里纵然有钱,若一味只好体面,不知俭省谋划,也未必能长久。” . 哟嗬,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 贾琏更加相信自己的眼光。 郭德纲说过:我小的时候家里穷,那时候在学校一下雨,别的孩子就站在教室里等伞,可我知道我家没伞啊,所以我就顶着雨往家跑。没伞的孩子,你就得拼命奔跑! 贾芸就是那个拼命奔跑的孩子,懂事。 贾芸这个名字,起得真真恰如其分——他就是芸芸众生里头一个。 生活虽然一地鸡毛,勉强只能苟且偷安,但挡不住他百折不挠,奋发图强。 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是棵小草,他也努力把自己长得欣欣向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像前世里的贾琏自己。 没有家世撑腰,没有长辈帮衬,没有贵人提携,只凭着自己在苟且里还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光芒,在一片黑暗里,坚持着给自己照亮。 但贾芸比前世的贾琏成要幸运。 因为,他遇到了贾琏。 . 贾琏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你想了不少,这些话你跟你母亲都说了?” 贾芸摇头道: “后面这些话,我并不曾和我母亲说。 她整日操劳,就连夜里还要捻线织布,我不能让她老人家过些好日子,已经惭愧得很,有些话我只能憋住不说,也省得他老人家生气担心。” “那你这么说给我,就不怕我不爱听?” 听了贾琏这话,聪明如贾芸,心下已经明白了贾琏是听下了自己这几句话,干脆抬起头道: “那日我母亲回家和我说,十天后来见琏二叔,二叔要看看我还能不能信任使用。 我想着,若是我不把心里话都说给二叔,那就必是不能信任的;若是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给二叔,二叔觉着不中听,那也只是我‘不中用’而已,倒比‘不能信任’更还好些。” . 这话说的,让贾琏都佩服。 谁说贾家的后人都是废物? 你瞧瞧这个贾芸,自强不息,聪明伶俐,不就已经到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程度? 这样的人,贾家竟然没人能慧眼识珠,只让他去盯着人挖坑种树?真是可惜了。 . 贾琏一笑: “行,你这话说的,能信任。至于中用不中用,还得做些事我瞧瞧。 在此之前,我先问一句,你想不想读书考科举? 你若想考,就跟我说,我给你拿银子让你读书去。” 这样的人,要是考科举进官场,也是个人物啊。 贾芸低头仔细想了一阵,才摇头道: “考科举当官,自然是好事,可未必是我的路。 头些年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我也在咱们家学里念了三年书,《诗经》也背过,《论语》也学了,等念到《中庸》的时候,我就不爱念了。 那时候也是糊涂不懂事,念书不上进,白白把自己给耽搁了。 如今我眼瞧着就十九了,若这时候再重新拿起书本来读四书,少说也得三年才能考下秀才来,还不知几时才能中个举人呢。 且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未必是能静心念书的材料,倒不如安安心心谋个差事做些事情,一来能好好奉养我母亲,二来,我这几年在外头学来的人情世故也用得上。” 贾琏听得心里越发喜欢。 这是一个能给自己找准定位的年轻人。 但贾琏不是那种凭别人几句话就能轻易相信的人,他需要花时间,亲自观察贾芸的实际行动——这种洞悉人情世故,又聪明能干的人,一旦得了上升的机会,到底还能不能坚守他的良善品质,这是个问题。 “既如此,我也有意叫你过来帮我做事。 只是我先要跟你说明白,贾家换了我做家主,改弦更张,自然要换了新规矩。 你方才说这府里原来那些‘一味只好体面,不知俭省谋划’的做派,正是我要改的。 头前儿的许多‘藏掖’、‘孝敬’,到我这里可就不许了。在我手底下,只能踏踏实实挣月钱,做得好,我自然有赏,自然叫他过得体面;若跟我这里两面三刀耍心眼,我也不跟他客气。” 贾芸闻言,立刻磕头道: “我能够踏踏实实做事,只求二叔赏我个机会,我必不教二叔失望。若我两面三刀,教我不得好死。” 贾琏上前扶起贾芸: “那你就在这府里跟着我做事吧,一个月给你五两银子的月钱,若不够使的,就主动张口跟我说话。” “够使了,这一年下来,就是六十两银子。”贾芸喜出望外,“我母亲持家勤俭,人口也少,房子又是我父亲留下的,一年下来也花不了十三四两。余下的,都是能存下的。这是个长久营生,比发一注子财倒更长远。” 贾琏笑道: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以后做得好,我教你帮我管家。” 贾芸一听这话,喜得无可无不可,跪下连连磕头道: “能跟着二叔多长长见识,侄儿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求二叔提携,侄儿必定是个靠得住的,只要二叔一句话,侄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贾琏心道: 若能用贾芸来替赖大,自己的许多措施,就更好推行了。 第四百十一章 政老爷不要死 宝玉从贾政屋里出来,蔫头耷拉脑袋地只是没情没绪。 直到瞧见了金钏嘴上才擦的香浸胭脂,登时就把方才挨了王夫人一顿数落的事情丢下,上前一把拉住: “好姐姐,可怜我刚又受了委屈,就把你嘴上的好胭脂,都赏了我吃吧?” 金钏因听说彩云已经配给了来旺儿的混账儿子,下个月就要成亲,彩霞也已经指给了贾环做屋里人,如此一来,王夫人屋里四个年满十六岁的一等大丫鬟里头,就剩了自己和妹妹玉钏还没有着落。 金钏连日来一直都在忧心自己的前程,既巴望着能给宝玉做妾,又害怕被王夫人发话将自己配给下人当老婆。 此时见宝玉来缠自己,便故意使性子道: “又不能有个结果,还不如趁早丢开手算了。我嘴上的胭脂,谁也不给吃。” 宝玉最惯于在女孩子面前做小伏低,一见金钏如此,便更拉着她不放手,身子扭得好似扭股儿糖一般,死活只是缠着要吃。 . 贾琏带着安宫牛黄丸和鹿茸来看贾政。 转过廊子,正瞧见宝玉和金钏在山石旁边腻歪,便咳嗽一声: “宝兄弟,我这里有话和你说。” 宝玉给贾琏打扰了兴致,虽然心里不情不愿,却还是只得放走了金钏,过来与贾琏相见。 贾琏问了他两句贾政的情形,便又问他: “昨儿李贵给捆在马厩里打了一顿,你听说了不曾?” 宝玉摇头道: “我今儿还没出门呢,不曾见过李贵,也没听说他挨打,倒是听说琏二哥要把他调去做买办。” 贾琏笑问: “昨儿事发紧急,也没来得及问你一声儿,我现在来给你赔个不是。” 宝玉倒全不在意: “李贵不过仗着是我奶哥哥罢了,做事死板得很,莫说不如茗烟合我的心意,就是在外头跟着,他也不如周瑞和王荣可心。 调走他正好,最好连他老娘李嬷嬷一道儿调走,省得来烦我。” 这话刚刚好好说到了贾琏想要问话的褃节儿上,贾琏便笑着顺势问道: “他做事死板?我怎么听赖大说,昨儿宝兄弟过老爷书房没下马,就是王荣和李贵的主意?” 他故意混淆着说,就是要听听当事人嘴里到底是怎么说这件事儿的。 宝玉是个全没心机的,听了这话,连连摆手儿笑道: “都说琏二哥精明,还是叫人骗了不是? 昨儿的事情,是周瑞的主意,李贵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过话说回来,下回我也还是老老实实走角门绕个远儿得了,免得听他们唠叨,耳朵疼。” . 这就是贾琏的精明之处。 他绝不会只听一个人的说法就相信,任何人都不行。 这件事上,一方面说明李贵是靠谱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宝玉身边这一群王夫人的陪房,正在背后教宝玉许多乱七八糟不守规矩的东西。 贾家这些世家公子,号称受着严格的礼仪和道德教育,其实呢,身边这些下人为了争宠、献媚,常常变着法子地教小主人不学好。 看来贾家的教育大计,必须得赶紧抓起来。 . 贾琏进了荣禧堂后面的正房,王太医正在给贾政扎针灸。 王家祖传的“梅花五针”果然有效,贾政虽还不能说话,可手指头已经能动弹了,腿上也有了知觉。 王太医开的药方里头,就要用到上好的鹿茸,一见贾琏正好送了鹿茸来,还有安宫牛黄丸,便连连点头,说这些正都是用得着的好东西。 王夫人的脸却板得死沉沉的,冷冷道: “昨儿要不是薛姨妈送了鹿茸过来,单只靠着你叔叔五品官的那点子俸禄,可吃不起这等贵重的药材。” 贾琏明白,王夫人这是怨恨自己抢了贾政的爵产。 但他不愿当着贾政的面儿给王夫人难堪。 毕竟,贾政还在病中,又是急性中风,再生气着急就不好了。 . 贾琏看过很多穿越小说,很多穿越者都自持“和原来那些人又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想怎么没人性就怎么没人性地为所欲为,还自鸣得意,说这叫做“杀伐决断”。 其实,那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烂人罢了。 人性这种东西,穿越前有多少,穿越后,也还只有多少。 贾琏自认为他自己人性挺好的,而且也觉得没必要去做个没人性的烂人。 他身上有他祖宗积累下来的十几辈子福气,好好享受就是了。 又不是就怕自己活不到明天了,干吗非要急着靠缺德找“爽点”呢? . 所以贾琏向王夫人恭恭敬敬道: “婶子这话说外道了,叔叔看病是大事。 但凡需要什么,句打发下人去跟我说一声儿,我必定给叔叔弄来。我若不在,支会凤姐儿也是一样的。” 贾政虽是个没本事的庸人,可绝不是个坏人,贾琏是从心里很希望他赶紧好起来。 当然,如果他能精神抖擞就更好了——那没心没肺的小圆脸儿宝玉还很需要他亲爹的“大板子套餐”呢。 王夫人冷笑道: “你这会子来充什么好人?你叔叔病成这样是谁害的?他这样可不是称了你的意?” 诶?这话是怎么说的? 贾政是自己办砸了差事,被皇上派嘴损的太监来给臭骂了一顿,然后又听说要交部议处,他这才急得中了风,怎么能赖到了我头上呢? 这王夫人可以啊,跟王熙凤真是一个德行的,屎盆子直接就往贾琏脑袋上扣啊。 这不又是个把贾琏的“好脾气”当成了“好欺负”的? 想啥呢? . 贾琏语气温和,话里的内容却不再客气: “婶子这话侄儿可不敢当,还是多想想法子治叔叔的病要紧。 侄儿最担心的,是万一给外间传说叔叔这病是因为听了圣旨才得的,那才是麻烦大了呢。” 这句客客气气的话里头,半是提醒,半是威胁。 王夫人也是正经官宦大家出身,自然听得懂贾琏这话里软中带硬的意思。 可她一来十分不甘心二房失去了爵产,二来忧心宝玉的将来,三来,就是周瑞家的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贾琏的坏话,所以王夫人一看见贾琏,就没来由地一股子邪火冲上脑门。 “把宝玉的长随调去替了钱华,这事儿你就擅做主张了?” 第四百十二章 聪明人宝姐姐 贾琏淡淡一笑,恭恭敬敬地将王夫人给怼了回去: “钱华是外头管采买的,不归内宅管。 我奉旨承袭家业,换个家里下人的这点子事情,未必还需要写个折子上报给皇上。 至于李贵,他是跟着宝玉的长随,昨儿既然赖管家和周瑞都说他挑唆宝玉不守规矩,那自然就不能将这等人还留在宝玉身边。 我将他赶紧调出去,免得带坏了宝玉,太太说是不是应该的?” 王夫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愣怔怔瞪着贾琏发呆。 贾琏也懒得再跟王夫人纠缠,继续恭恭敬敬道: “我今儿是来瞧叔叔的,跟婶子说了好一阵子话儿,倒还没见着叔叔呢。 婶子且先坐着,我进去瞧瞧,跟叔叔也说说话儿。他虽口不能言,心里是明白的。” 说罢,便起身去内间看望贾政去了。 王夫人回过神儿来,狠狠在心里骂了句“眼里没人的没家教东西”,就气哼哼带着小丫头朝贾母屋里走去。 其实从昨天到今天,王夫人已经到贾母跟前哭过两回了。 两回都是先说起贾政的病,贾母跟着落泪,及至说到宝玉的将来,贾母更是老泪纵横。 可婆媳两个相对哭了一阵子之后,贾母也只是摇头没奈何。 . 老太太不是不疼儿子不疼宝玉,可没办法啊。 老太太再厌恶贾赦贪财好色,贾赦还是嫡长子;老太太再偏疼贾政懂事贴心,贾政还是嫡次子。 纵然老太太是贾家的老祖宗,可老太太不是天下人的老祖宗啊,这天下的宗法,不是老太太说了算的。 宗法制度起源于夏朝,完善于周朝,确定了贵族按血缘关系分配权力的分配和承袭顺序,就是嫡长子——嫡长孙——嫡长子同母弟——庶子——嫡长孙同母弟——庶孙。 祖宗传下来、天下都认可的,就是由嫡长子一脉承袭祖宗传下来的土地、财产和政治地位,为的就是防止内部纷争。 可如今的贾家,纷争正因此而起。 唉——谁让贾政是次子不是长子呢? 按照常理,嫡次子的地位其实比庶子高不了多少,只能靠个人能力去奋斗,若是能科举入仕,也能有尊贵的身份地位,否则,迟早是要分家出去另立门户,只等着父母都下世之后,能分得一份家产罢了。 就好比贾母的小叔子贾代儒,就是荣国公贾代善的亲弟弟,如今只能靠管理贾家家学为生。 还有贾蔷,也是宁国公的嫡系玄孙,可跟人家嫡长子一脉同辈的贾蓉一比,那也过得很是惨淡。 贾政的本事,似乎也不比贾代儒强多少,虽说爱读书,可也没考上个秀才。偏偏皇帝一句话,就额外开恩,赏了贾政一个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却从此彻底断了贾政的科举之路。 而贾政自己资质平庸,又不擅交际,十几年下来,才将将升为五品官而已,连他的工部同僚秦业都不如——秦业还知道拿闺女的婚事攀上了宁国府呢。 . 因为贾政还在病中,二房就暂时没有搬出荣禧堂,自然也就还没商议后续荣国府里各房的居所安排。 按照皇帝的旨意,贾琏承袭了爵产,可问题是,贾琏他爹身上有承袭的爵位呢,那到底是贾琏搬进荣禧堂呢?还是贾赦搬进荣禧堂呢? 贾母正为此事发愁,外头人来报说王夫人又来了。 贾母就知道,王夫人这又是来哭的。 果然,王夫人此来,又是先哭贾政的病,再哭宝玉的将来,第三,又哭贾琏竟敢擅自调走了宝玉的长随,去顶替买办总管钱华,而钱华却至今不知下落,想来也不知被贾琏抓去了何处。 贾母此时心乱,便随口敷衍道: “我如今老了,你身上也七病八痛的,咱们呐,都干脆省省心得了。能吃口,就吃口,能乐一乐,就乐一乐,多活几年比什么不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瞎家雀儿,他们只要不是败家,就由他们吧。” 王夫人闻言,心中大恸,一时也顾不得忌讳,在贾母面前就哭起了早亡的贾珠来。 贾母劝了几句,又说: “要紧的事情,还是要盖好省亲别院,让娘娘来省亲是正经。此事除了琏二,你说还有谁能倚靠?” 王夫人拭泪道: “东府里的珍儿,乃是一族的族长,做事自然不差。何况他是东府里的人,也不至于来把持了咱们的产业,叫宝玉以后没了仰仗。” 贾母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东府里惹了多少不堪的闲话,自己还管不过来呢,哪里还能一心顾得咱们府里的事情? 琏二是长子长孙,宝玉我的心头肉,两个我都疼。 我在一日,就不能叫宝玉吃了亏;赶我不在了,自然也会给宝玉留下个仰仗。” . 及至王夫人走了,贾母才屏退屋里众人,只跟鸳鸯说体己话: “唉—— 不是我不疼宝玉,只是我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副家业要是到了宝玉手里头,也就和到了大老爷手里,是一样的下场。 宝玉是个可人疼的体面孩子,可也教人操心。 他头一样不爱读正经书,也未必考得上科举,第二样也不喜骑马射箭学兵法,他啊,就只爱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真正是一个富贵闲人的命。 真要是当了官,宝玉还未必赶得上他老子呢。 再说他这个娘,管家管得一塌糊涂,又是个一门心思要把她娘家外甥女塞给宝玉的。 唉——宝玉要是娶这么一个皇商家出身的小姐为妻,还有个打死过人命的不争气大舅哥,以后还想走上仕途?那不是个笑话么。”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叹息。 鸳鸯轻轻给贾母揉捏着肩膀,也不由跟着叹气,忽然想起一事,便道: “这两日倒是没见姨太太和宝姑娘过来。” 贾母长长一声叹息: “她们呐,都是聪明人。” . 此刻,住在梨香院里的“聪明人”母女两个,也已经在关起门来,说了半日的体己话。 宝钗托着腮,正叹息道: “依我的意思,咱们还是搬出去得了。回我舅舅家住着,比在贾家还舒心些。” 薛姨妈一边点算着小匣子里的银票,一边道: “这里还是你姨娘家,咱们吃穿用度都花的是自己的银子,谁敢给咱们脸上瞧?有什么不舒心的?” 宝钗冷笑道: “前儿还是,可如今皇上把这荣国府都给了琏二,姨娘如今也是借住在琏二家了。” 看薛姨妈不语,宝钗又道: “到了如今这个情形,荣国府都换了主儿了,没宝玉的份儿了,妈还想叫我嫁给宝玉不成? 到时候等老太太没了,难道叫我跟宝玉搬出去要饭不成?” 第四百十三章 和凤姐抢贾琏 薛姨妈点算好银票,小心翼翼地放进小匣子里,抬眼瞧了瞧脸露怨念的宝钗。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 宝钗自小心机就比常人深沉,懂得为达目的而圆融讨好,所以她一向都善于克制,只将温柔体贴、从容大度的一面示人,极少露出喜怒之色。这几回关起门来露出急色,都是跟贾琏有关。 薛姨妈便细声细语劝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瞧得上有权势、有本事的男人,还不能是个俗人,得能听得懂你作的诗,还要再有些温柔体贴,就更好了。 只是你也想想,毕竟咱们不是官宦人家,要不,何必非得想方设法跟你姨娘家做亲呢? 宝玉虽没什么本事,可一来不俗,也会作诗,二来又温柔体贴,三样里占了两样,如何不使得? 你也不必忧心他没了爵产的事情,我给你透一句,老太太手里的私房可也相当客观,以后都是要留给宝玉的。 你嫁给宝玉,这些就都在你手里攥着了,几十年的富贵是绝对不愁的。 你别瞧着琏二比宝玉有本事,可他又俗又好色,凤丫头那么厉害那么泼辣的一个人物,都弹压不住他。他那一肚子鬼主意,却连半点风声都不透露给凤丫头,这样的人能靠得住? 更别提他已经娶了正妻,你就死了心最好。 唉——当初你若能入宫就好了,万一得了圣宠,什么就全有了。何况给皇上当小老婆,也是极体面的。 说句不寒碜的话,以你的才貌,只要进了宫,就是当皇后也是应该的。 都只怪你哥哥不争气,带累了你连进宫参选给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当个才人、赞善什么的都不成,真真儿是可惜了你。” . 宝钗听得很是烦心,便低头闭口只是不语。 半晌,忽然开口问: “老太太说,让凤丫头等出了月子再来管家,那不就是说,凤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这内宅就还是珠大嫂子、三丫头和我管着?” 薛姨妈正将装银票的小匣子锁进柜子,顺口道: “琏二一上来就拿咱们的婆子作伐子,你还想着要给他们操心费力? 照我看,就直接撂了挑子,看他们府上自己乱去。” 宝钗冷笑道: “我要是撂了挑子,可不就便宜了凤姐儿?” 薛姨妈立刻觉出这话里的味儿不对,赶紧道: “宝丫头,你可糊涂不得啊。 你如今的‘对家儿’可不是凤丫头,而是林丫头。 你想想,林丫头口角跟刀子似的,惹得宝玉那个痴儿,心里老惦记着林丫头。 可你又须得在周遭这一起子长辈和婆子、丫鬟面前显出守礼贞静的风度来,不便于和宝玉走得近便,已经是吃了亏了。 还有那个糊涂老太太,只一心要撮合宝玉和林丫头。 你心里得多琢磨琢磨这个大事,可千万不能大意了。” 宝钗忽然正起脸色,对她母亲道: “妈妈这话说得没道理。 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都是只凭父母做主。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就应该做主;再不然,就问哥哥做主;没有个叫我想法子去讨‘近便’的道理。” 薛姨妈知道自家姑娘十分注重品格端方的名声,又生来就是一副什么都能说上一大段道理的好口才,凡事只许她讲、不许旁人说,便不敢再说什么。 拿出一个大账本来,薛姨妈叫宝钗帮忙记下这两日家中花销的账目。 因见账目中有前日给媒人的茶水钱,薛姨妈忍不住又说起来: “瞧瞧瞧瞧,又平白地花了十两银子去,可不是作孽? 自打一进京来,我就四下里给你哥哥张罗亲事,偏你哥哥心高又挑拣,总恨不得能娶个会读书、会写字、会作诗的官家小姐。 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闹腾吵嚷个没完。叫媒婆去说合,也都是不成。 我跟你姨娘也说了,若是能让你哥哥娶了他们贾家的二姑娘也好,我倒也不嫌她木头。偏你姨娘跟大太太不甚合得来,也没敢提这事儿。 折腾到今儿,还是只有商贾人家肯和咱们做亲。我挑来拣去,最后想着还是找‘桂花夏家’好些。 他家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又和咱们同是在户部的挂名行商,祖上还有老亲,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和你哥哥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来,他俩原是姑舅兄妹,正是天缘。 我再跟你说,他们夏家可是非常的富贵。 其余田地不用说了,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是京城里城外的所有桂花局,个个都是她家的。就连宫里的桂花陈设盆景,也都是她家贡奉的。 所以这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叫‘桂花夏家。’ 他家姑娘今年十七岁,生得颇有姿色,也识得几个字。 更有一宗好的,是他家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这个亲生姑娘过活,连个哥儿兄弟都没有,竟是个‘绝户头’。 等你哥哥娶了他家的闺女,光陪嫁就是了不得的大数儿,还没说她家的产业呢。 你哥哥昨儿去他家拜会过,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得体面,当下里又是哭,又是笑,竟恨不得拿你哥哥当儿子,当下就把闺女叫出来,和你哥哥相见。你瞧瞧,这可是连相亲都省了的。” 宝钗闻言,反想到自己,愈发地烦恼,却又不好说出口,只淡淡道: “既如此门当户对,又两下里乐意,直接叫人去求亲不就得了?” 听薛姨妈乐颠颠地应了,宝钗愈发心口里发闷。 撂下手里的笔,起来从柜上的小瓷盒里头取出一颗冷香丸,自己倒了茶,就着吃下去,心里才略略好受些。 . 哥哥薛蟠折腾许久,到头来还是娶了个商人的女儿。 如此看来,自己能嫁给宝玉这样的国公后裔做正妻,还果然是很难。 可宝玉……那个不求上进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就爱赏花观竹、饮酒赋诗、谈情说爱,这也算是个男人?! 你再看看以前都说没出息的贾琏,他爹丢了的爵产,他能给抢回来,那才是本事! 要我跟林黛玉去抢宝玉?还不如去跟王熙凤抢贾琏! 第四百十四章 凤大房钗小三 还没进八月,京外的官员派进京来送中秋节礼的人就已经乌央乌央的了,每年如此,毫无悬念。 这些人都必定是各地大员的心腹,他们奉命来往京师,除了要跑各自既定的门路之外,更对京里的消息也打听得极为用心。 哪位大人得了圣心,哪位大人触了霉头,哪位大人是明日之星,哪位大人是昨日黄花,不上两日就都打听了个明明白白。 宁、荣二府仍和去年一样,还是昨日黄花,但年纪轻轻的贾琏就是得了圣心的明日之星。 于是这些人就立刻将特意多带来的礼物匀出大大的一份儿来,拿着自家大人的名刺名帖,恭恭敬敬地替自家大人往贾琏衙门里去拜会。 这些官儿里,有封疆大吏,也有祖辈旧识,如此殷勤来拜,贾琏也不得不礼数周全地一一接待。 如此一来,贾琏衙门里的事情一下子就成倍增加,自家的事情反倒耽搁了几日。 . 今日好容易清闲些,回到自己屋里,也已经是快到了晚饭时分。 凤姐正在炕上逗着大姐儿玩,一见贾琏回来,立时也高兴起来,将孩子交给奶娘抱着,自家赶紧迎下炕来道: “哟,今儿回来的倒早,这几日可是辛苦你了,就没见天黑前能回来的。” 说着话,连声吩咐平儿摆上酒馔来,要陪着贾琏对饮几杯。 夫妻俩抱了大姐儿来逗哄了一会儿,便有两个媳妇子抬了一张炕桌进来,放在这边炕上。又有四个媳妇子都捧着大漆捧盒,走马灯似地将菜肴都摆了上来,小丫鬟送了酒,平儿又用白手巾将碗碟筷勺都擦抹了一遍。 屋中多人忙碌,却除了贾琏夫妻的笑语声之外,只闻得轻轻的衣裙窸窣,其余半声也不闻。 . 夫妻对坐,贾琏笑道: “你还在月子里,就是吃酒,也只略吃一小杯就好。” 此时屋里只剩下平儿在旁伺候,凤姐儿便也不再端架子,只乜斜着眼睛朝贾琏道: “还怕我吃醉了缠着你不成?” 说着话,伸出纤纤玉手,拿起岁寒三友乌银錾花壶,在乌银杯里斟了一盅酒。 一双丹凤三角眼含情瞄着贾琏,拿起酒盅来,在自己的红唇上轻轻抿了一下,才递在贾琏跟前。却又不肯递在他手里,故意绕开他的手,只故意放在桌上。 这个王熙凤,她要真是想勾引谁,还真就让谁没跑儿。 贾琏“噗嗤儿”一笑,小声儿道: “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这风骚劲儿是哪里谁学来的?” 王熙凤忍不住笑,嘴角含春,也低低声音道: “天生来的啊。你越不敢,我越要骚,就馋你。” 贾琏大笑着举双手投降: “就是你再骚,我也真真儿不敢。 你是我老婆,还得指望着白头偕老呢,我得省着用,可得小心别弄坏了。 你也心疼心疼我,别把我憋死了。” 凤姐听得心里发热,忽然脸红起来,眼里竟浮上泪来,赶忙拿过帕子拭泪。 贾琏一见,奇道: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这又喜又悲的,你们女人真教人不懂。” 凤姐儿三两下擦干眼泪,又带上笑道: “听你这么懂得疼人,我也不知怎怎么,就觉得心里酸酸的。好没来由的,后背出冷汗,忽然觉得害怕,怕不能和你白头偕老。 我头前儿简直是给鬼缠了头,怎么就不知道和你一心一意过日子呢,也是自己不知道惜福,差点儿自己找了倒霉。” 贾琏也听得心里发热,上前搂住凤姐,在她桃花瓣儿似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在她耳边道: “你今儿特别的招人疼,我恨不得吃了你。” 二人正你侬我侬,忽外头听见有人说: “太太叫奶奶过去有事。” . 王熙凤的脸立马沉了下去,不情不愿地从贾琏怀里脱出来,小声道: “怎么忽拉巴地叫我过去?指不定又是什么幺蛾子呢。” 贾琏也觉扫兴,也只得劝了凤姐一句: “说什么你就听着,都别应下就是了,早些回来。” 却听得平儿在旁低声道: “今儿宝姑娘还没来过呢。” 贾琏知道平儿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她说的话,都是有用的。便问凤姐: “宝姑娘过来找你做什么?” 凤姐儿一边让平儿伺候梳头更衣,一边说道: “她可是个有心计的,这几日你不在,她天天过来坐着,有事没事找我说话儿,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贾琏看凤姐儿没情没绪,便顺口胡诌道: “那你还不对我好些?万一她是要来把我抢去,给他们薛家做压寨女婿呢?” “呸!美得你!贪心不足的色鬼。” 王熙凤嘴里骂着,转身回来,故意在贾琏胸口上掐了一把。 . 果然,王熙凤带着平儿出门之后还不到一刻钟,宝钗来了。 善姐掀起门帘来,便见宝钗笑盈盈进来。 一身玫瑰紫二色金银牡丹长衫子,下头是葱黄绫裙,半是艳丽,半是娇嫩。正衬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说不出的温柔娴静,端庄优雅。 贾琏起身相迎: “薛大妹妹来的不巧了,你嫂子刚刚给太太叫去了。” 宝钗要是真奔着来找王熙凤的,就应该说: “那我现在去姨娘那里好了,说不准还能刚好碰上。” 可宝钗的目的显然不是王熙凤,只见她微笑道: “也不算不巧,我是来找琏二哥的,为的是商议咱们府里的事情。” 说着话,一双水杏子似的眼睛向贾琏忽闪忽闪: “凤丫头不在,琏二哥都不敢让我坐下了?” . 不敢? 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 贾琏大大方方笑道: “看来我这惧内的名声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让薛大妹妹这样的大家闺秀都笑话了。来来来,请坐请坐。” 贾琏伸手往椅子上让。 可宝钗却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炕边上: “哟,这还摆着酒菜呢。” 看贾琏一愣,宝钗伸手一摆: “琏二哥近来忙碌,凤丫头又在月子里,可咱们府里的人多事情杂,却也不能不管。” 随着宝钗白腻的玉手划过,贾琏只闻得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透皮蚀骨。 第四百十五章 什么叫做勾引 千万不要低估了香气对男人的巨大魔力。 除了美女的脸和身体,美女身上的香气也一样是极具诱惑力的。甚至,更有“性感”的暗示。 要知道,号称“只爱情不好色”的宝玉,就是因为在秦可卿卧室里午睡的时候,被那种美女少妇的细细甜香勾引,登时便觉得眼饧骨软,结果就做了一场旷世春梦。 而宝钗身上的这种香气,也是淡淡的清新微甜,这香气仿佛是一只带点羞涩的柔软小手,轻轻引着男人的心不想离开。 说实话,就是个在街上遇见的陌生美女带着这种香气,都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搭讪几句,多看几眼,何况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大美人薛宝钗??? . 贾琏笑问: “这是什么熏香?真是好闻。” 宝钗半垂下头,含笑道: “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 贾琏又在空中闻了闻: “那这是什么香味?淡雅,微甜,我从没闻见过这么好闻的味儿。” 宝钗扶额想了一想,才恍然笑道: “我想起来了,这该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哦?什么丸药这么好闻?” “我这个药叫做‘冷香丸’。 当年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直到后来,才遇到个秃头和尚,给了一包异香异气的末药作引,用个海上方儿,才做得这个‘冷香丸’。” 宝钗说得很是认真,教人没法不相信她绝对是个“天赋异禀”的“仙女”。 “须得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吃的时候,还得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当时都觉得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凑齐,可偏巧我得了这个方子那年,雨水那日下雨,白露那下露水,霜降那日下霜,小雪那日下雪,也委实是难得一遇的奇事了。 这药也算得了天地精华,恐怕也只有它才能有这个香。” “仙女”轻轻又晃了晃衣袖,这回,不仅销魂蚀骨的香气袭人,还让贾琏分明看见了那衣袖里贴身的大红里衣,还有大红里衣映衬下的一段雪白酥臂,白腻丰腴,动人心魄。 宝钗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便羞涩涩地又半低下头,却仍用那雪白的手腕,托着自己丰润的粉腮。 牡丹花一样美丽的宝钗,身上散发出仙女才能有的香气,这一番活色生香的妩媚风流,难以描画。 . 宝钗不信好色的贾琏不动心。 心里老惦记着林黛玉的宝玉如何?去年不还是为了看我手腕子上的红麝串子,一见我这雪白丰腴的膀子,立马就瞧呆了,口水都流出来了? 宝玉小屁孩一个,尚且如此,何况是这个出了名的“色鬼”贾琏? 早就听姨娘说过,贾府里十几个厨子的老婆,别管丑的俊的,只要没到二十岁的,就没有贾琏不往屋里勾搭的。 贾琏就是二十岁,正是好年纪…… . 宝钗等了好一会子,没听见贾琏出声,只好抬起头,悄悄瞄了一眼,却见贾琏还在仔细咂摸着空中的香味。 这个贾琏怎么比宝玉还呆? 宝钗故意轻轻咳嗽一声。 贾琏才回过神来,笑问: “这会子都该吃晚饭了,薛大妹妹一大早吃的药,到现在还香,这也忒厉害了?” 这个贾琏不是呆,他是个傻子! 不过,这难不倒她薛宝钗。 . “没想到琏二哥竟是个‘香痴’。”宝钗轻轻一笑,“这香气……也说不得是我璎珞上的香囊气味?” “哦?这香囊里是什么香?” 宝钗觉得贾琏终于上道儿了,开始缠着自己了,于是故意抱怨道: “还不是因为我从小儿就被一个癞头和尚说我是个‘命里多金’的命格,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叫錾在金器上,得天天带着,这才做了个金璎珞来戴。 我嫌它俗气,就在上头添了我自作的香囊。” 说着话,宝钗已经自己动手,利落地解开了外衣的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上面除了一个金锁,还有个蜜色缠金的小香囊。 宝钗用手指着自己胸前的香囊,羞涩道: “唉哟,这璎珞解不开,只能请琏二哥自己过来闻闻,看是不是这个香囊上的味儿。” . 好家伙! 这宝大妹子忒前卫了。 这是什么时代? 这是一个男女授受不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封建礼教能逼死活人的时代啊。 可你看人家宝大妹子,直接就主动在成年大男人面前解衣服、露内衣,掏出项圈来,还邀请我过去,凑近她衣衫不整的胸口去闻闻,让我鉴定一下是不是我要的那个味儿…… 这他娘的要是不叫做“勾引”,那你来告诉我什么才叫他娘的“勾引”! . 贾琏一咧嘴: “这……不大合适吧?” 宝钗故意羞涩低头道: “还不是给琏二哥缠不过,我这才……” . 缠不过??? 猪八戒就是打娘胎里一出生,就天天只练“倒打一耙”,都达不到这么行云流水的境界! 贾琏顿时出了一身的白毛冷汗! 这要是给她“碰瓷儿”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要是非得赖在我头上,一旦闹起来,那刚刚给我收服了的王熙凤,非得重新揭竿而起、大闹天宫不可。 可最关键的是,我是冤枉的啊! 我一不是舔狗,二不是色批,我要下手就下手,我“缠”着她干吗? 我只是觉得这香味儿这么好,要是能弄明白是什么配方,回头我在外头开个“香氛铺”,就又是一条赚钱的路数,谁要缠着脱她衣服、趴她胸口了? 我真心没想打狐狸,这要是平白无故弄一身骚,可真是冤死我了! . 贾琏正想到此,忽听得“桄榔”一声,屋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踢开! 第四百十六章 宝姐姐挨骂了 谁踢门而入? 这一声大响动,惊得屋里的二人都是一个激灵。 不管是贾琏,还是宝钗,心里都认定了进来之人必定是横眉立目的王熙凤。 但—— 进来的是精明俏丽的晴雯,手里还端着个托盘,里头是两盅子茶。 . 贾琏心里一松——我的救驾小先锋来也。顺势悄悄朝晴雯一挤眼睛。 晴雯瞧在眼里,知道自己此来果然合了贾琏的心意 “嗳哟,我脚滑了,险一险就摔到我了。” 晴雯故意将身子略晃了晃,示意了一下自己“踹门而入”实为意外不得已之举。 宝钗心中大为不快,登时打叠起满脸正色,坦坦然将自家的宝贝黄金璎珞塞进怀里,从从容容系上外衣的排扣,方悠悠道: “你就是琏二哥屋里的晴雯吧? 果然姑苏女子生得好,难怪当初赖大家的买了你送给老太太的时候,宝兄弟和环兄弟就都抢着要你过去服侍。” 晴雯将两盅茶分别放在宝钗和贾琏面前的桌上,才答道: “我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宝姑娘将我什么来历都知道得明明白白的。人家都说宝姑娘‘千金小姐不出门,心中能知天下事’,果然名不虚传。 晴雯的口角伶俐和声音清脆,以及这句话背后那个“千金小姐原来竟是个包打听”的意思,立时就让宝钗极为不快。 只是她一向都必定要努力做出举止娴雅、博学多才、处事豁达的完美风度来,就是立时要出言弹压教训,也要显得和蔼大度。 于是她抿着嘴笑道: “这我倒要给你说说了,做个丫鬟也有许多难得之处,你也该好好知道些。 不仅仅是须得手脚勤快,做事细心,不贪功,不贪利,还要能够对上用心,对下团结,尽心尽力伺候,才对得起你主子。 说到这里,我倒要给你立一个楷模出来。 你瞧瞧人家袭人,做事没有比她更忠心的了。 她服侍老太太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老太太,如今服侍宝兄弟,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兄弟。 她自己做事为人是个顶规矩的,也拿规矩来规谏着宝兄弟,任是谁都夸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温柔体贴,勤劳本分。 何况袭人平素里待人处事又成熟稳重,又得体大方,从来都懂得上下尊卑,从来都不敢有失礼之处,那才叫不丢了主子的脸面,这点才是最难得的。 若是成日里冒冒失失的,没个规矩样儿,在外人眼里,打的就是主子的脸,丢的就是主子的人,是最要不得的。 你年岁还小,许多事情还不懂得,有些不得体,也还可原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得懂得好歹,心里树立出个楷模来,行动举止都学着人家来,以后才是你的福分呢。” 她故意将话说得语声轻柔,语重心长,为的是让贾琏明白,她薛宝钗才是这府里最懂道理、最会治家、最会教人的高门贵女。 . 其实,贾琏最烦宝钗就是这点——装逼绿茶。 一到了长辈面前就藏愚守浊、道貌岸然,装出一副“我没什么本事、也不爱搬弄是非”的“乖乖女”样子,什么事儿都一问摇头三不知。 其实呢,哪儿哪儿都有她。 谁谁屋里的什么私密事情,就没薛宝钗这个“不关己事不张口的千金大小姐”不知道的,你说她是“高贵”还是“八卦”? 哪哪遇到点儿什么事情,就没有这位薛大小姐不来逼逼一篇大道理的,唯恐少说一句,都显不出来她的博学多才和满腹知识。 还有,就是这姐姐是典型的“驰名双标”。 . 贾琏正要开口,却不妨先锋官已经替贾琏挥刀而出。 显然,今天薛大妹子从梨香院出门的时候,虽然算好了凤姐没在的时辰,却忘了好好看一眼黄历。否则,也不至于“诸事不宜”。 先是遇到了一个“不解风情不堪造就”的贾琏,宝姐姐给了他机会,他竟然都不来亲近。 现在,宝姐姐又迎面遇到了一个“不听逼逼不堪教化”的晴雯,才不肯平白吃她这一顿“片儿汤话”呢。 晴雯也抿嘴儿笑道: “宝姑娘说的这些,委实都是一番金玉良言,很应该说给姑娘的丫鬟莺儿听一听。 过年那会子,赵姨奶奶还跟我们奶奶来说,环三爷在梨香院和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赌一磊十个钱的。因环三爷和莺儿争竞掷骰子的到底是不是个‘幺’,莺儿就跟环三爷吵急了眼。 莺儿当面说环三爷:‘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气得环三爷大哭:‘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宝姑娘听听,这成了什么话? 环三爷是谁?好歹也是荣国公府二房的庶孙,虽不是嫡出,谁又敢不尊重他来着?就是二姑娘三姑娘,是庶出又如何?谁又敢看轻了她们? 我们二奶奶跟环三爷都是客客气气的,就是赵姨奶奶平白无故骂了环三爷,二奶奶都要教训赵姨奶奶:‘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环三爷只要不是坏了规矩,这府里谁也不能平白脸对脸骂他,如何能叫个小丫头当面嘲笑他没钱输不起? 这要是外人不认得环三爷也罢了,莺儿可是宝姑娘的贴身丫鬟,来了贾府也不是一日半日了、一月两月了。 跟环三爷这么吵架排揎,莺儿的规矩在哪里?家教又在哪里?” 晴雯一番话,登时将宝钗堵得满脸通红。 宝钗一向自诩人情练达、无事不通,只要周遭没有长辈,她自己不需要做出贞静端庄样子的时候,每每喜爱好为人师,以站在高处给他人“指点江山”教育别人为乐事。 每次给她教育过的人,无不心悦诚服并自惭形秽,而后便对“宝姐姐”生出深深的敬爱之情。 可今天,见多识广的宝姐姐,在晴雯面前“阴沟里翻船”了。 宝钗腾地站起身,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口“哈哈”一声。 第四百十七章 王熙凤也来了 众人都循声瞧过去,却见凤姐儿正蹬着门槛子,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笑嘻嘻道: “好丫头,口齿伶俐,口声简断,脆生生的小刀子似的,招我喜欢。 我就是瞧不上她们那些自以为是个美人儿,就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做着调儿,一句话说得拐弯抹角,装蚊子哼哼的。” 又朝贾琏道: “这丫头的嘴茬子利落,调过来服侍我得了。我再调理调理她,她以后可就出息了。” 贾琏只瞧着王熙凤笑,忽然问晴雯: “跟我说实话,你心里这时候想的是什么?” 晴雯正满心里都在鄙夷宝钗方才解衣扣勾引贾琏、一转脸又装正经教训自己的做派,听贾琏问她,立刻答道: “满口圣贤大道,心中欲壑难平,装作贤良淑德,实则欺世盗名。” 宝钗听了,登时脸色一变,只是她谨记要随时保持淑女风范,是以并没有显出脸红来。 王熙凤却听了个莫名其妙: “她这文绉绉地都说什么呢?” 贾琏对晴雯十分满意——果然以这小丫头的聪慧,在姑苏鹤山书院跟着那些大学问学习过,更加成了个聪明剔透的小“可人儿”。 这样的小姑娘,哪里还需要王熙凤“调理”? 于是向王熙凤笑道: “她跟着我去扬州的时候,长了不少学问,现在跟在书房里天天读书写字,伺候文墨比兴儿强多了。 你已经有一个伶俐平儿给你做帮手了,还是把这个伶俐晴雯留给我做帮手吧。” 王熙凤听这话有理,还是故意白了贾琏一眼: “你不给算了,我又不是找不着合用的人手。” 仿佛忽然间才瞧见宝钗,“哎呦”一声,满脸堆笑迎过去: “宝姑娘啊?怎么这个时辰还跑来我这里啊?” . 宝钗虽然和王熙凤是亲表姐妹,却几乎是从没相互说过话。 因为宝钗一向自认为是“聪明人”,所以对于“精明人”王熙凤,向来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的。 瞧你王熙凤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德行!怎么和我端方大度的大家闺秀做派相比? 再瞧瞧你不识字不读书的德行!怎么和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通也能装通)相比? 就说是你这最拿得出手的管家这件事儿吧,你除了手段毒辣又是打又是骂的,你还会什么?活该这府里下人个个除了畏惧就是怨恨你。 而我薛宝钗不过只用仨瓜俩枣或是几句话,就能把贾家上上下下都收买了个服服帖帖。 如今这府里头,就没有我薛宝钗打听不到的事情,没有我支使不动的人,你王熙凤行吗? 可老天不公,怎么你这种没学问的粗人就嫁得好? 你王熙凤做了荣国府长房的长媳,现在就是三品诰命,日后还不知要风光成什么样子。 怎么你这种没德行的泼辣货还能在贾府过得好?老太太喜欢你,婆婆不敢惹你,丈夫还有本事,你王熙凤怎么配得上这样的好日子! 倒是我薛宝钗,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前程。 为了能嫁给宝玉,我们一家人只能死活赖在贾府不走,又是金玉良缘、又是冷香丸地编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别人听。 可宝玉不仅仅是个没用的小废物,还一心老惦记着他的“林妹妹”,只拿我当个“老大姐”。 越想越是心里火起,宝钗赶忙努力平复心绪——这会子身边没有冷香丸,她自娘胎里带来的“孽火齐攻”一旦起来,实在克制不住。 . 宝钗暗暗深吸几口气,还是向贾琏莞尔笑道: “老太太年纪大了,操不得心;凤姐儿又在月子里,须得将养。若不是姨娘亲口嘱托了我三五回,说珠大奶奶如今忙着兰哥儿的事情,也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这才不得已,托我来照看照看这府里的事情。 我若不依吧,分明是让老太太和我姨娘都操心。 我原是个闲人,就是个街坊邻居有事,人家几次三番求上门来,也该帮衬些的。何况这还是我亲姨娘托我? 只是我到底是个年少姑娘家,唯恐出了纰漏,这才特意来寻琏二哥问问几件管家上的事情该怎么办。 偏这几日琏二哥外头事情又忙,今儿好容易遇见了,也只有趁着这时机就赶紧问一问。 这个时辰可也不晚,我过会子还要带领园中的上夜众人,到各处巡察一回才能回去歇着呢。” . 听听,听听,宝钗这一篇冠冕堂皇的话说的! 这要不是刚才亲身经历了她的勾引,非得觉得眼前这个宝大妹子得是一个多厚道多仁义的道德楷模呢。 这样善于变脸的女人,比王熙凤可怕多了。 贾琏不由得深深望了王熙凤一眼。 . 王熙凤也是以精明着称的,早听出宝钗这话里全是借口。 甚是庆幸自己方才到了王夫人屋里,见姑母跟自己随口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之后,又叫自己一道儿去佛堂烧香。 王熙凤心里惦记贾琏,赶忙装作头晕,脱身回到自己小院,果然正听见屋里宝钗义正词严地教育晴雯,结果被晴雯又教育了回去。 王熙凤并没想到宝钗对贾琏起了什么心思,她只是对宝钗的做派很是不爽。 此时见贾琏的桃花凤目正含着柔情望向自己,王熙凤心中一动: 琏二的眼睛是真好看,难怪他在外头勾三搭四,给他这双桃花勾魂眼这么一瞧,是个女人都要动心。 要不是屋里还有个宝钗,凤姐恨不得立刻贴到贾琏身上。 眼珠一转,王熙凤立刻接住了宝钗的话头,笑道: “唉哟,我就说嘛,都怪我这个月子闹的,太太一着急,这事儿就办得有些孟浪了。 毕竟内宅里的这一大家子事情,只该让本家的媳妇和亲生的女儿来管, 宝姑娘毕竟是亲戚,劳动你来管我们的家务事,传出去实在让宝姑娘的名声不大好听。 这知道的,说是咱们亲戚走得近,不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薛家的姑娘急着要嫁进贾家的门儿,等不及成亲,就先自己跑来管家了。” 宝钗闻言,脸色也变了,冷声道: “这是姨娘的意思,你不乐意,就去找姨娘说。” 王熙凤斜着眼一声冷笑: “我倒想找老太太去说说,问她知不知道今儿中午有人说了什么坏良心的话没有?” 第四百十八章 我媳妇是战神 王熙凤从来就不是个善茬子。 她是那种好事也没少做、坏事也没少干、反正不能闲着的主儿。 做了好事,她也没指望着回报。 干了坏事,她也丝毫不怕报应。 反正,就是不能有人敢惹她。 谁要是得罪了她,那就决不能善罢甘休,立马就得加倍还回去。 王熙凤是个“战神”性格,所以贾琏才认定她是个“将才”。 . 与王熙凤相反,宝钗一向是四下里买好。 但有时,也会买好买得用力过猛,于是宝钗就难免要在别人背后说另外一些人的是非,为了捧一个而难免要踩另一个。 今天中午的时候,这个一向以“稳重豁达”着称的薛宝钗,就“嘴贱”的毛病复发,背地里编排王熙凤,结果,被人立刻就传到了王熙凤耳朵里。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府里的风向又变了。 之前的家主是贾政,王夫人当然是主母,只要王夫人不待见王熙凤,那王熙凤就是个屁。 可以后家主是贾琏,那主母就肯定得换成王熙凤啊。傻子都知道得赶紧调转枪口,赶紧争抢着去抱王熙凤的大腿。 王熙凤现在也明白了:一心一意跟着贾琏才是正道。要是还和之前一样,一味“唯王夫人马首是瞻”,那自己才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呢。 人家都把“以钗代凤”都使出来了,王熙凤如何不气? 王熙凤自己也不是傻子,她早就看出来,表妹薛宝钗一向看不起自己,但因为之前她心里还老抱定王夫人从小给她灌输的“咱们王家人一条藤儿”的心思,从未和“自家人”宝钗计较。 现在,王熙凤终于彻底明白了。 什么“王家人一条藤儿”!还不是先把驴往死里使,之后就卸磨杀驴? . 此时的王熙凤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管宝钗阴沉着脸儿,冷笑连连: “今儿中午,就在你们办事的小花厅里头,是谁当着一众媳妇丫头的面儿,跟三姑娘说我们平儿:‘你瞧瞧这丫头,这些日子来,她多会替她主子说话,竟没一样肯承认是她奶奶本事不成的。只要是三姑娘能想到的,她奶奶就都早想到了,只是当中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所以她奶奶才什么都没干。就凭这丫头说的巧嘴,就算她奶奶心里跟咱们不和,听她这一番话,只怕也要自愧了,她奶奶但凡还有一点子良心,也得跟咱们把不和都变和了。’ 我倒要问问薛家的大姑娘,什么叫做我‘本事不成’? 我管家的这几年,所想的多少省俭法子,难道就还不如你们才管了十几天的人多?怎么就不是你们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 再者,我管家这几年里头,这府里可乱过不曾?你们才管家几日,就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贼也有了,赌也有了,这贾府里都成了外人的赌窝子了,敢问薛家的大姑娘,你倒有脸来说我‘本事不成’? 我还要问问,什么叫做我‘心里跟三姑娘们不和’? 自打我嫁进贾家的大门,这些大姑小姑、妯娌姊妹,有一个我没照顾到的不曾?有一个我去拌过一句嘴的没有? 既是都没有,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你凭了什么就敢说我心里跟三姑娘们不和? 让我们贾家的姑娘和我不和,于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好处?” 王熙凤越说越气,双手一叉腰,声儿就越来越大。 . 贾琏头一回觉得“战斗机编队升空版”的王熙凤吵起架来,竟然也挺可爱,嘴角儿不由就带出个欣赏的微笑来。 只不过,王熙凤这嗓门,要是放开了嚷嚷,难保不让老太太那边也听见,反倒会影响凤姐儿的形象。 自己的老婆,好容易调教得跟自己一心一意了,自己得心疼她。 于是贾琏伸手拿起茶杯,似乎是喝茶,其实是做了个“小声点儿”的口型,然后,放下茶杯,继续欣赏王熙凤的精彩战局。 . 王熙凤是何等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贾琏暗中提醒,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气势不改,冷笑更甚,王熙凤只把声音降了八度: “亲戚们既然在一处住着,就该和和睦睦的,有事没事的四下里老挑拨是非,胡搅蛮缠的,可实在没意思。 头前儿多少事儿,我都不计较了,可架不住有些人她不知进退啊。 别说是人,就是那小猫小狗的,在人身边养得长久了,也有了灵性,都该明白个主人的意思。 倒是那田里地里的大骡子大马,这一鞭子要是不抽到它身上,让它觉出疼来,它都不知道主人的喜怒。 就说前天,也是在你们办事的小花厅里头,也是当着一众媳妇丫头的面儿,又是谁跟周瑞家的说:‘这满世上的人,都没一个比凤丫头更能说会道的。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学问一窍不通,说出话来一股子市俗味儿,否则她还了得了?’ 我认不认字干你屁事啊? 头前儿你们几个姑娘说学问的时候,林姑娘说她读了《四书》,又是哪个两面三刀的当众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那些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这等大家闺秀的份内之事,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你倒说说你,遇见人家比你有才学的,你说读书不好;遇见我才学不如你的,你又改口来笑我一窍不通。 合着这普天之下的人,比你好的,该死;不如你的,也该死,就你一个大圣人挑不出毛病是吧?” . 贾琏就差没站起来鼓掌了。 王熙凤要是火力全开,斗气化马算个屁。 . 饶是宝钗一向自诩“好涵养”,此时见凤姐认真起来,脸上也一红一白地变色. 但薛家毕竟是商贾之家,最是懂得和气生财,极为能忍,只冷笑道: “我不过顺口一句话,哪里有你那许多七拐八绕的心思? 你若不想让我帮忙管家,不妨就直接跟太太说,我倒乐得天天跟二妹妹一道儿只看《太上感应篇》的故事,才是谁也不得罪呢。 若还嫌着我们这些亲戚在这里碍眼,这样把我们撵出去就是了。” 王熙凤拍手笑道: “你果然若肯走,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 第四百十九章 宝姐姐是脸神 这要是别人家姑娘,给人家老婆这么直接往外轰,肯定是要脸上挂不住的。 但,那是“别人家姑娘”,不是“薛大姑娘”。 薛大姑娘一向可都是以“有涵养、心地宽大”出名的。 王熙凤越要扞卫,宝钗就越要进攻。 不管是盯着黛玉的宝玉,还是凤姐守着的贾琏,只要能拿下一个,就算赢了。 主意打定,宝钗的心立马就平和了。 她偏偏就要在贾琏面前,用自己的宽宏大度和稳重平和,对比出王熙凤的不识大体和抓尖要强来。 . 哼哼,宝玉好几回当面出言轰我走,最后都没一回能成的。 你王熙凤是神仙?也妄想能够轰我走? 上回宝玉得罪了黛玉,那个不争气的小废物就追着黛玉赔不是。 我赶紧也领着探春、惜春追过去。 我妈和我姨娘早就告诉我:对宝玉得盯紧点,尤其不给他和黛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结果宝玉这个废物,竟然还当着探春、惜春和一众丫头的面儿,直接冲着我下逐客令: “老太太那边要抹骨牌,正没人,宝姐姐你抹骨牌去罢。” 哼,想得美。 我就只是一笑:“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 我就不走,缠着黛玉问这问那,宝玉到底也没辙。 我就非得在旁边盯着你们俩不可,看你们俩还能说什么体己话! 还有上回,我劝宝玉应该常常去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宝玉那个废物竟然说: “姑娘请去别的姊妹屋里坐坐,在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的仕途经济学问。”然后拔脚走了。 他走了,我不走。 我一直在他屋里跟袭人说话,陪着袭人做针线活儿,从上午一直坐到晚上快定更天。 结果如何?宝玉不还得回他自己屋里来睡觉?不还得看见我规规矩矩叫一声“宝姐姐好”? 这回,我也一样! . 宝钗脸上的冷笑,渐渐又变成了温柔的暖笑,声音也又柔和端庄起来: “凤姐姐真会说笑,咱们一家子亲戚,在一处多热闹,互相还有个照应,分开自然是舍不得的。 老太太也说了,凤姐姐月子里要好生休养,不宜操劳。这家里的琐碎事情,少不得我先管着。 我年轻,做的哪里不好,琏二哥和凤姐姐教我就是了。” 她为了显示自己放下了身段,特意将方才嘴里的“凤丫头”,就变成了“凤姐姐”。 也不等凤姐张口,宝钗直接向贾琏道: “方才凤姐姐跟我斗嘴,都是自己家人,我不会恼的,这点子涵养我还有的。 我今儿来这里,是特意为了请教琏二哥的。 既然外头用李贵换掉了买办钱华,那么我们内宅里头,钱华家的可怎么处置呢?是留用?还是调出去? 还有,既然琏二哥调走了李贵,那宝玉身边就出了个空缺,我来请教琏二哥,用谁补上来才好呢?” . 这薛大妹子真不是一般人。 说好听点儿,是真够头铁的。 说不好听点儿,是真够脸皮厚的。 贾琏不得不承认,薛大妹子这种人,在贾琏的前世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因为她特别符合前世里都说的“成功赚钱三要素”:一是坚持,二是不要脸,三是坚持不要脸。” 为了达到目的,完全没有信仰,不懂敬畏,不在乎人格。 然后,这种人还坦然地说:我是很真诚地包容这个世界。 这种人,偏偏不是贾琏喜欢的。 跟这种圆滑到全无底线的货色比起来,凤姐儿是可爱的。 . 王熙凤见宝钗竟然轰都轰不走,叉腰咬牙骂道: “你有涵养?你那是脸皮厚。” 宝钗半垂下头,淡淡道: “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人生在世,不过是要懂得随分从时罢了。 做人做事,难免尴尬难堪。 所谓有涵养,便是高明周到,以优雅应对尴尬; 而所谓脸皮厚,就是仓促应对,用狼狈接受难堪。 我这么说,凤姐姐可能明白了?” . 凤姐儿是“战神”。 战神胜利的原则,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今天“战神”遇到的,是“脸神”薛宝钗。 脸神胜利的原则,是“软的怕硬的, 硬的怕穷的, 穷的怕愣的, 愣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不要脸的怕坚持不要脸的。” 所以,“不要命”的王熙凤,在“坚持不要脸”的薛宝钗面前,竟然不知所措了。 一见凤姐儿落败,贾琏不能不出手了。 . 于是,贾琏微笑着向宝钗道: “若管内宅的是阿凤,我有什么话,直接吩咐她就是了。可既然如今是薛大妹妹代管,我倒不好说什么了。 这两件事,就先由薛大妹妹做主就是了。 等我想好了,阿凤也该出了月子,到时候我再吩咐她怎么办,什么也都来得及。” 回答完毕,贾琏就微笑看着宝钗。 意思是: 你问了,我答了,你可以走了。 反正我说明了,不管你怎么决定,最后还是要等王熙凤重新掌家的时候再改。 所以,随便你现在怎么做,反正对我都不重要。 . “脸神”就是“脸神”! 宝钗听贾琏如此说,竟然仍然不走,笑道: “琏二哥叫我做主,自然是信得过我的,那我横竖不能叫琏二哥小瞧了去,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 顿了顿,又没话找话道: “琏二哥今儿一日在衙门里忙什么呢?” 贾琏淡淡一笑: “都是些官场俗事,你们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了也未必懂,何必操心这个?” 说着,朝还气得咬牙的凤姐儿道: “你方才出去,菜都凉了,我吩咐她们热着,这会子端上来,咱们一道儿吃。” 凤姐儿听贾琏这话,显然是将宝钗冷冷晾在了一边,心中不由大畅,赶忙吩咐平儿去叫人来摆饭。 顺便朝宝钗一笑: “宝姑娘在家吃过了吧?” 宝钗只得应了句“吃过了”。 不一时,拜上酒馔来,贾琏叫其余丫鬟都退下,只留下平儿。 宝钗坐在一旁,见凤姐给贾琏斟酒,又道: “这酒烫过不曾?须知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王熙凤正要说她多嘴,忽然被贾琏一把环住腰肢,直接倒在贾琏怀里。 贾琏将酒杯递在凤姐儿唇边,笑道: “你先含在嘴里,把酒焐热了,嘴对嘴喂给我吃,如何?” 无尽春意,都在一双桃花凤眼里。 凤姐儿羞得红了脸,推他道: “宝姑娘还在这里坐着呢。” 贾琏已经朝着凤姐的嘴唇儿亲了下去: “人家有涵养。” 第四百二十章 允许宝钗做妾 有涵养的宝姑娘这回再也无法“高明周到”,而只能仓促应对,不得已用狼狈接受了在贾琏屋里的难堪。 . 看着宝钗踉踉跄跄跑出屋去的背影,王熙凤再也忍不住看,用手指着贾琏: “你这个……哈哈哈缺德鬼……哈哈哈太坏了……” 她笑了个花枝乱颤,捂着肚子在贾琏怀里打滚儿。 一撇之间看平儿在旁也捂着嘴儿笑个不住,王熙凤眼珠一转,故意要更贬损一下宝钗,便搂住贾琏的脖子,指着平儿道: “她要是还能死赖着不走,就叫她跟平儿并肩得了。” 又朝平儿努努嘴儿: “你放心,就是你二爷收了她做妾,也排在你后头,叫她给你端茶递水。” 贾琏连连摆手: “你得了吧。 她可是薛家要拿住贾家的‘捆仙索’,人家是瞄准了宝玉下家伙的,以后要做你妯娌的,你倒要拿了人家做小妇来伺候你?” 王熙凤此时心中正畅快,白了贾琏一眼: “当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太太和薛姨奶奶早商议定了,一心要把宝姑娘嫁给宝玉,可眼下老太太不答应。 太太每每进宫就跟娘娘吹风,说宝姑娘怎么怎么好,宝玉怎么怎么给宝姑娘催着好学上进,可老太太怎么怎么非想方设法让宝玉娶林姑娘。 还说宝玉心里最喜欢宝姑娘,就是老太太一直从中作梗,害得宝玉天天闷闷不乐。 现在贵妃娘娘三番两次给老太太明里暗里地说明要给宝玉定下宝姑娘,可老太太就是拖着不肯办。 现在太太和薛姨奶奶就是一个心思,既然老太太拖着不给宝玉定亲,他们就也拖着赖在咱们家住着不走。 只要拖到老太太不在了,太太就能做了主。到时候,不管宝姑娘多大了,宝玉也还得娶宝姑娘。” 贾琏一咧嘴: “这……这也太……太有涵养了。 薛家的姑娘嫁不出去?就非得死了活了也得塞给宝玉啊?” 王熙凤朝着方才宝钗出去的方向“哼”了一声,轻蔑无比: “嗤,脸皮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人家薛家是商人,只要有好吃就够了,谁在乎脸面啊? 话说回来,宝玉要是真娶了林姑娘,薛家就没了指望,哼,只要我肯答应让她进门给你做妾,她还巴不得呢。 今儿幸亏是你厉害,要不以她的脸皮,谁能跟她比?” 贾琏打了个哆嗦: “幸亏我比她脸皮厚。” 王熙凤“噗嗤”一笑: “你的‘脸皮厚’,和她的‘不要脸’,就不是一回事儿。” 说着话,把香喷喷的嘴唇儿凑到贾琏嘴边,轻声呢喃: “你的脸皮要是不厚,我还不爱呢,” . 贾琏两口子谁也没想到,他俩都低估了薛大姑娘的“涵养”。 第二天贾琏急着回府要办正事,便早早结束了公事,中午就从衙门回来。 谁知刚刚进了里屋,王熙凤和平儿正伺候贾琏换了家常衣裳的时候,薛大姑娘,竟然又来了。 贾琏换好衣裳出来,见了仿佛从不曾经历昨晚尴尬一般的宝钗,也是一愣。 王熙凤跟在贾琏身后,冷笑一声: “薛大妹子的‘涵养’可真是无人能及。” . 宝钗大大方方找平儿要茶,而后笑盈盈向贾琏款款而谈: “我今儿来这里,是来汇报昨儿琏二哥叫我做主的事情。 头一件,是既然外头用李贵换掉了买办钱华,那我也将钱华家的调去庄子上了。 我见李贵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说一门亲事,所以我今儿叫了李贵的娘来,将胡婆子家的闺女丽莺说给了他。既然把婚事定下来了,以后丽莺成了李贵家的,也进来做府里的管事媳妇。 第二件是琏二哥调走了李贵,我已经安排了老爷这边一个叫得忠的,让他顶了李贵的空缺跟着宝玉。” 贾琏一耳朵就听出了薛宝钗这话里的挑衅味道——好啊,这可是你让我做主的,那我可就做个主让你瞧瞧。 “得忠?是老爷那边采买上的人,茗烟的表哥吧?这事儿是茗烟在背后捣鬼了?” 贾琏淡淡一句话,让薛宝钗也一愣——这府里上千号人,贾琏都认识?茗烟的表哥得忠没什么本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连这么个人贾琏也知道? 她自然不知道,李贵早就在贾琏耳边详细汇报过茗烟的所有亲戚。 贾琏端起茶盅子,喝了一口,悠悠道: “还有那个胡婆子,就是头前儿在我们府里赌钱的大头家吧? 她不是我们贾家的人,薛大妹妹怎么处置我管不着。 可是我早就说过,胡婆子不得再进贾府一步,进那条腿,打断哪条腿。贾府哪个奴才敢放她进来,直接两条腿都打断。 这样的人,不能跟贾家的人做亲,所以李贵这门亲事,不能算数。” . 要搁着别人,被别人这么当面给个大钉子碰,就算不脸红,也要自觉尴尬。 但“脸神”就是“脸神”,拿出她一向最擅长讨人欢心的本事,反而顺势说道: “我昨儿就说我年轻,得趁着眼下的机会跟着琏二哥多学学才是,果然今儿让琏二哥看出我的不是来了。 幸亏今儿我来给琏二哥汇报,琏二哥能这样提点我,我得了长进,才不白费了姨娘让我学着管家的心意。” 说着又朝凤姐儿低头道: “凤姐姐,从贾家这边算,咱们是亲戚;从王家这边算,咱们还是亲戚。 像咱们这等亲戚套亲戚的,还有个什么不知根知底的? 我们如今借住在这里,我身边除了莺儿、文杏两个丫头,我妈妈身边除了香菱和丽莺,就只有个胡婆子是我们自己带来的。 平时我要支使人,除了我们自己带来的,其余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背地里背地里言三语四的,少不得要咒我早死。 我从小死了父亲,哥哥是个什么德行,凤姐姐也都知道,我什么事情也只能都听我妈妈的。 我明知道自己是来贾府做客的,算不得正经主子,不好插手太多贾府的事情,可我妈妈说姨娘要我帮着管家,我姨娘也三回五回地托付我。 凤姐姐知道,我是个最怕得罪人的,自然也只能勉为其难,好歹凑合到凤姐姐出月子,我也就能躲开这些是非了。” 她说得十分感人,听得凤姐身后的平儿都脸露同情之色。 王熙凤才不为所动,仍旧冷笑道: “你怕得罪这府里人?那捏全可以推辞掉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管家事情,谁又拿刀子逼着你不成? 又何必只顾着自己落一个好名声,睁一眼闭一眼,放任这一府里的下人作妖? 还不是你无利不起早?又想提前占住‘宝二奶奶’的位置,又想要个宽宏大度会治家的贤德名声?才不管我们府里乱成什么样子呢。” 宝钗给王熙凤一句话说中了要害,赶忙落下泪来: “既然我在凤姐姐眼里是这么不堪,我也无话可说。” “阿凤!”贾琏忽然厉声制止住凤姐,“宝姑娘说得有道理!” 第四百二十一章 谁要当贱主子 王熙凤登时立起眼睛来: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啊?要胳膊肘往外拐、调转炮口打自己人咯?” 贾琏已经站起身来,朝王熙凤摆摆手: “你也闹得过了,薛大妹妹到底是自家亲戚,话不可说得如此难听。” 说罢,转而向宝钗道: “薛大妹妹既然真心想学,不如我跟你一道儿去瞧瞧你们在小花厅如何管家理事可好?” 宝钗笑道: “那自然是好,琏二哥是管家理事的行家,我也得以见贤思齐。” “二爷!”王熙凤已经急了。 贾琏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 “你还在月子里,多歇歇的好。” 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来朝外走,到门口转头吩咐平儿一声: “伺候你奶奶好好在屋里歇着。若是兴儿来找我,叫他去小花厅。” . “这个琏二!死色鬼!” 王熙凤隔着窗见贾琏和宝钗肩并肩出了院,气得用拳头狠狠捶着炕,咬着牙破口大骂。 “他还真以为我能许他纳那个不要脸的当小老婆啊!做梦去吧!” 平儿上前给王熙凤摩挲胸口,小声道: “二奶奶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二爷可不是糊涂人,他方才到门口转过头来吩咐我伺候奶奶的时候,冲我朝奶奶努嘴来着,二奶奶没瞧见么?” 王熙凤冷笑道: “你们也在我眼前装神弄鬼啊?当我是瞎的啊? 昨儿说给他纳妾,不过是个笑话,连你也当真了?以为真要是许他多个小老婆,你就跟着得了脸不是?” 平儿顿时住口不说话了。 半晌,王熙凤又道: “我是气不过了,说你几句,你也给我脸色看是不是?” 平儿也是无奈,只得陪笑道: “奶奶生气拿我煞性子,我不受着,又能怎样?” 王熙凤此时冷静下来,叹口气道: “我这脾气确是不好,火儿一上来就搂不住,你也多担待。” 平儿见凤姐儿明白过来,这才道: “奶奶的性子我自然是最知道的,只是也要劝一句,凡事先别着急,火气大了总容易伤身。 我也知道奶奶是最在意二爷的,可也得瞧明白了形势。 头前儿的二爷由着奶奶拿捏也罢了,如今二爷可由不得奶奶拿捏了,奶奶也得审时度势,该软和的时候,还说多软和些的好。” 她温言软语,说得凤姐不由也点了头,拉着平儿的手道: “这一不着急,我反倒想明白了,二爷不会平白无故跟着她出去,他叫我在屋里歇着,是叫我别掺和进去。看来,他又是要办什么大事了。” 平儿点头道: “奶奶说的是,二爷这是要‘借他的河水洗自己的船’了。” . 却说贾琏和宝钗一路朝小花厅走,宝钗一路侃侃而谈,显得很有治家手段。 及至到了小花厅,才听说今日兰哥儿有些头疼,李纨就在屋里照看,请假不来了。只有探春正在小花厅里头,正拿着账本子问吴新登家的: “环哥和兰哥儿一年家学里的公费银子官中已经拨出去了,笔墨纸砚和书籍都包含在内,怎么又多了八两银子的吃点心和买纸笔钱?还另外有八两银子的车马骡轿钱? 宝二哥既然不上学,怎么他又单独还有八两银子的笔墨钱? 凡爷们的日常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怎么宝二哥、环哥和兰哥儿都还每年另外有八两银子的书籍钱?这是什么道理?” 吴新登家的规规矩矩回道: “这都是旧年传下来的规矩,也就一直这么办了。” 探春冷笑道: “但凡我问一句,你就是一句‘旧年传下来的规矩’,我倒要问一句,只要是旧年传下来的规矩便合理么? 你当我不知道,若是琏二奶奶面前,你早大献勤;到我们这里,你见珠大奶奶老实,我又是个年轻姑娘,你就打马虎眼起来。 我问你的是这些钱花得没道理,你倒来就用这一句话来翻来覆去搪塞我?” 吴新登家的干脆将头一低,一声儿不言语了。 . 吴新登和吴新柱兄弟两个被琏二爷拿去,吴新登家的慌得又哭又嚎。 幸而赖大家的赶来告诉她:吴新登兄弟和赖大兄弟早有约定,只要大家一律都咬死了口不承认,最后就什么事也没有,吴新登家的看赖大家的不慌不忙,自己这才放下些心来。 后来听说钱华又不见了,吴新登家的又慌了。 又是赖大家的来告诉她:这必是吴新登使的一招“祸水东引”——只要贾琏敢动钱华,钱华媳妇的表姐周瑞家的就不能不管,必定会撺掇王夫人出手压制贾琏。如此一来,吴新登就快放出来了。 吴新登家的心里刚刚一松,偏偏圣旨又下来,贾琏成了荣国府的家主。 这可是让吴新登家的心里十分没底。纵然赖大家的再来劝了几回,吴新登家的也还是心里慌乱得吃不下饭。 此时吴新登家的虽不出声,外间却还有其他来回话的媳妇、婆子都在旁巴巴等着看戏。 只待探春稍稍有嫌隙不当之处,她们便立刻要急急忙忙赶出二门去,编出许多笑话来四下里取笑。 . 宝钗见二人僵住,倒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正是向贾琏展示自己治家才能的时机,忙上前向探春道: “我这才一会子不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探春见宝钗来了,也笑道: “宝姐姐来了正好,这些嫂子们正和我在这里打擂台呢。” 宝钗拿出端庄平和的态度,道: “这个嫂子也是办老了事情的,在这府里又是有体面的,做事必有个道理或有个依据,如今她既然说了是‘旧年传下来的规矩’,也算是实话实说。” 她先替吴新登家的说了好话,又向探春笑着侃侃而谈: “照我说,既有旧年传下来的规矩,不动也罢了。 治家之道,如同治国,最上上之法,莫过于‘无为而治’。 之前凤丫头的法子,不过都是些个‘人治’,最是累心劳力成本高,落个天怒人怨,效果也不好。 你如今这法子,又是个‘法治’,老想定些新制度,又要不徇私,又要不落人口实,最后,少不得是个冷冰冰缺乏人情味的结果。 倒是‘无为而治’最是高明且上乘,‘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他们不对,咱们就担待些,他们见咱们越发宽待他们,心中愧疚,自然慢慢会被感化。 咱们无欲无求,不要老要求他们做什么,他们自然也就追求纯朴,再不生事端了。” 探春性子直,便问: “那不就是随便由着这群奴才怎么作妖,咱们也不管,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她们作妖作够了? 咱们白白花着许多银子供养着这许多奴才,却都别支使他们干活,就为了求着他们别生事? 这……” “这主子当得也忒贱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奴才要像奴才 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贾琏笑嘻嘻地站在花厅门口。 探春是个精明女孩,又有志向,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的话,是贾府里难得有些见识的人物。 此时探春一见贾琏,便笑道: “当家的哥哥来了,不说给我们做主,一见面倒要嘲笑我们‘这主子当得也忒贱了’。” 贾琏自有打算,有知道探春是个好强的人,不喜欢别人给她指手画脚,于是便摆手笑道: “这是你们内宅的事情,看的是你们的本事,我来插嘴也显不出我的本事。” 宝钗赶忙上前笑道: “说到本事,也不是能干就是本事。 《吕氏春秋》里就说,春秋末年,有个鲁国人叫宓子贱,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曾经治理一个叫单父的地方。 此人凭着君子之德,每天只在堂上静坐弹琴,从来不用出门,就把单父治理得很好。孔子都说他‘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 另一个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巫马期,也来治理单父的时候,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昼夜不闲,亲自处理各种政务,单父也治理得好。 巫马期向宓子贱询问其中的缘故,宓子贱就说: ‘我的做法叫做使用人才,你的做法叫做使用力气。使用力气的人当然劳苦,使用人才的人当然安逸。’ 宓子贱是贤能的君子,四肢安逸,耳目保全,心气平和,所管辖的各种事务处理得很好,这是应该的,他只不过使用正确的方法罢了。 而巫马期却损伤生命,耗费精气,手足疲劳,教令烦琐,尽管也治理得不错,但还没有达到最高境界。 《道德经》有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论语》也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只要做好了自己,自然没有感化不了的人,又何必天天逼问这妈妈呢。” 她素来善于教人,高谈阔论,但凡一件事情,往往都能教育别人一番,听者无不折服。 此时听众里又有贾琏,更是乐得表现她的多才博学,无所不通。 为了表明她极受下面人爱戴,宝钗又笑着向一众媳妇、婆子道: “这些妈妈们,都是府里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懂得体统的。 头前儿果然是有些酒醉赌博的事情,我昨儿都给你们讲明白了道理,料想你们以后自然也都不会再犯了。 你们虽难免比之前辛苦些,但我也不会叫你们吃了亏,如今,我又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 以后各位哥儿、姐儿的月钱,连带着你方才说的那些笔墨钱、书籍钱,就都不要由丫鬟来支取交给主子了,都由各位哥儿、姐儿那里年纪最大的奶娘来支取管着。 这些妈妈们都是懂得过日子的人,自然懂得省俭,以后当月剩余的月钱,就都由她们再分散给其余伺候各位哥儿、姐儿的妈妈们好了。 如此,官中也没有多费银子,每月下来,人人都有些额外的好处,人人都不落空。” 众婆子一听,无不欢声鼎沸,纷纷道: “姑娘说得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我们必定尽心尽力。 姑娘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 探春登时就沉了脸: “宝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当主子的,难道自己的月钱倒要向奴才们伸手去要不成? 她们为了能多分几个,岂不要克扣我们? 一旦我们要赏下人时,自己手里分文没有,难不成要叫我们去典当自己的首饰衣裳不成?” 宝钗笑道: “二妹妹那里就一直都是如此的。 她奶娘一直都是替二妹妹管着钱的,剩下多的时候,她奶娘便多得些益,赶到短了这个、少了那个的时候,她奶娘自然还替她填补呢。” 探春可是又红又香的玫瑰花,登时冷下脸来: “且不说二姐姐那里辖制不住下人,反给那起子下人辖制。 便是只说此事本身,宝姐姐也不该拿我们给下人做人情,为了邀买人心,坏了我们府里原本的规矩。” “啪、啪、啪——”贾琏鼓起掌来,“好个三妹妹……” 话未说完,听得外头传来兴儿的声音: “禀二爷,前面的一众人等都已经叫到前院了,吴新登和吴新柱已经带到了。” . 就这一句话,小花厅里登时炸了锅。 尤其是吴新登家的,登时“咕咚”一声跪下,哭道: “求求二爷饶了我当家的,我们都是几辈子伺候贾家的,纵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也都是无心之失啊。” 贾琏瞥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只向探春和宝钗道: “哟,我外头的事情预备好了,都等着我呢。 你们里头的事情,也不是小事,据我看,做些变革是必要的,但具体怎么变,你们还要斟酌。 方才说的什么‘无为而治’,只会叫家里的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乱象由此而生,可了不得。” 说罢,转身就朝外走。 宝钗吃了他一个“烧鸡大窝脖儿”,却并不觉尴尬,只追上两步问道: “琏二哥,外头那预备好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贾琏回头一笑,淡淡说了句: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叫他们都明白明白,主子像个主子了,奴才就得像个奴才。” 这淡淡一句话,仿佛一个巴掌抽在宝钗脸上,让她银盆似的脸上,终于腾起了一片红。 . 贾家的前院里,东边是南院马厩,西边是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北面是仪门。 院子虽大,但此时几百号男丁下人都聚集于此,还是显得挤挤插插。 奉贾琏之命召集众人的是林之孝,这让原本的大管家赖大极为难堪。 但如今众人也都知道贾家换了家主,赖大之前深得贾政的信任,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不吃香也很正常。 看着赖大一脸的不自在,林之孝心里得意,脸上却不敢显现出来,只忙着尽心尽力地将一众人都按照所负责的差事分好组,数百号人垂手低头,都站着等贾琏出来。 可偏偏这时候,兴儿、隆儿等八个贾琏的小厮还领着几个陌生小厮进来,而那几个陌生小厮手里,正架着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吴新登和吴新柱。 众人登时大乱起来。 年纪大些的还稳重些,只是心里打鼓,可年轻的小厮就不管不顾了,他们尤其爱看热闹,本来站在后头,偏偏要往前挤过来,唯恐看不清楚吴新登和吴新柱死灰似的脸色,和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的苍白嘴唇。 赖大悄悄拉住自己的小厮,吩咐道: “快进去告诉吴新登家的,救他男人的时候到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兴儿心疼赖大 赖大瞧着自己的小厮悄悄溜进了角门,料想他很快就能让吴新登家的得到信儿。 只要吴新登家的去找周瑞家的求助,那么王夫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赖大心中忽然一动,觉出今日应该不止于此,又赶忙叫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他赶紧去自己家告诉给赖嬷嬷。那小厮刚刚大步跑了,就听得仪门里有人高声道: “琏二爷来了。” 原本正挤得东倒西歪的下人们登时又改为赶紧各自找地儿跪下,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他的腰,一时间乱做一团。 林之孝和单大良是副管家,都瞧着不像话,可他俩毕竟不是总管家,赖大此时在这里却一言不发,他俩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好也跟着不出声。 贾琏来到仪门口,兴儿赶紧搬了椅子过来,让贾琏坐下。 赖大、林之孝、单大良等极有眼色的,以及贾琏自己的其余七个小厮都立马跪了下去,朗声道: “见过二爷。” 贾琏没叫他们起来。 冷眼瞧着一众下人闹腾得人仰马翻,贾琏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 按照贾琏早就做好的筹划,只要他当了荣国府的家主,就要名正言顺地整治贾府。 等他当了族长,就要名正言顺地整治贾家全族。 等他…… 别说那么远了,就说眼下,他已经完成了“当上家主”这一步,该动手就得动手了。 贾府里的问题,有政治问题,有经济问题。 政治上只要皇帝不抄家治罪,也还算过得去,可贾家的经济问题则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所谓经济问题,简而言之,就是“赚进来的钱少,和花出去的钱多”。 进项的问题,是因为贾家子孙没出息,坐吃山空,混吃等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出结果的事情。 但花出去的钱多这个问题,则好解决得多。 首要一点,就是先要解决掉奴才里的这帮子以权谋私、贪污渎职的“吸血鬼”和“蛀虫”。 不尽忠职守,还奴大欺主、蛀空贾府,这还是轻的。 更有专门勾心斗角,调三窝四,挑拨离间让主子们内斗,他们好浑水摸鱼,从中得利的。 而更可怕的,则是他们这群刁奴层层利益勾连,裹挟主子,对外还要巧取豪夺,让贾家背负上“纵容恶奴”的罪名。 . 其余人等一见琏二爷冷了脸,什么也顾不得了,挤着挨着也都赶紧跪倒在地,你一声我一声的“见过二爷”此起彼伏,乱糟糟听不清楚。 贾琏,斜了一眼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三个管家,悠悠道: “管家,管家,这个家,就给我管成这样?” 赖大作为荣府大总管,事实上管理着荣国府内部的所有大小事务,此时听贾琏如此责,他心中甚为不满: 哼哼,你贾琏不是让我的副手林之孝组织叫人吗?这会子乱了套,不问林之孝,倒来问我?老爷都不敢对我不客气,你算什么东西! 但赖家人的长项,一向是身段够软,别管私下里怎么狠啃贾家,但表面功夫一定是做足的。 于是赖大故意先咳嗽两声,才规规矩矩答道: “奴才年纪大了,总有些头疼脑热的,这府里的事情管得也少了。今儿更是犯了痰疾,咳得头晕糊涂了,是奴才失职了。” 说罢,又咳嗽两声,示意自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管不了,有事别找我。 贾琏认真瞧了瞧他那张比自己还红润的油光光大脸,哪里有一点病容? 于是贾琏点头道: “既然是病了,我也不好太过责怪你了。” . 赖大听贾琏如此说,心里更是一个冷笑: 责怪我?你也配啊! 我是伺候老爷的,能轮到你个小辈在我跟前使主子性儿? 东府里的蓉哥儿和蔷哥儿,见了我都得规规矩矩叫“赖爷爷”。按规矩,你也得宝玉一样,叫我一声“赖大叔”才对,见了我必得站着说话,你还敢坐着? 老太太、老爷、太太见了我还客客气气呢,你算哪根儿葱,敢跟我挺腰子? 我好歹给你个“我病了”的借口,都是给你脸。 . 贾琏知道赖大心里少不得是故意拿大,却只转而问林之孝: “你呢?” 林之孝赶忙磕头道: “奴才没有借口,确实是奴才失职了。” 又问另一个管家单大良,单大良也磕头说: “奴才没有借口,确实是奴才失职了。” 贾琏点头道: “你们两个既然没有借口,责罚还是要有的。” 轻咳一声,吩咐道: “林之孝和单大良管理不力,自己掌嘴二十。” . 林之孝和单大良都是府里多年的管家,从不曾如此没脸过,此时见贾琏冷脸,心中不由感慨: 原来琏二爷比琏二奶奶更加地脸酸心硬不好伺候,看来以后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了。 二人心里没底,手底下却不敢怠慢,只好左右开弓,自己噼噼啪啪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其余下人们一见管家都当众挨了打,心中也不由害怕起来。 更有方才闹得最厉害的小厮,自知就算贾琏不跟自己追究,这两个当众挨了打的管家事后也不会放过自己,已经开始吓得哆嗦起来。 . 赖大本在旁看戏,心中哂笑不已: 琏二到底是年轻啊,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 一上来就打人罚人,虽然一时间吓唬了人,可大家伙心里必定烦了你,看以后谁给你好好干活? 再说了,这府里的奴才,哪个不是一家子一家子在这府里伺候了几辈子的?谁还没有个三亲六故能和府里长辈说上话的?到时候随便给你在府里说些难听的,看你在这府里长辈面前怎么做人! 他正低头暗自洋洋得意,却不料贾琏转头向兴儿一招手: “赖管家说他有病,什么都干不了,所以别叫他自己动手了,免得累着了,你过去打他二十个嘴巴得了。” . 赖大闻言差点儿没蹦起来。 什么? 什么! 敢情这贾琏是憋着要收拾我啊! 那俩人是自己打自己,已经就够丢人现眼了;到我这儿,他竟然还让兴儿这小狗操的来打我的脸? 这几百人都眼巴巴瞧着,他这是把我的老脸往地上狠踩啊! 眼看着兴儿撸胳膊挽袖子,眼看就要走到自己跟前了,赖大慌乱大喊: “我可是这府里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儿!” 他的意思,是要摆个老资格,提醒贾琏想起府里对“老人儿”的敬重来。 岂知贾琏恨的就是这帮“资深老蛀虫”,闻言反倒冷冷一笑: “诶?你这话倒提醒我了。 你在这府里伺候了几十年,又蒙贾家的恩典,提拔你做了荣府的大总管,还单给你辟出一间总理房来使用。 你在贾家吃了个脑满肠肥,如今都成了大财主,却不思全心全意报效,还专给贾家添乱。 别的账咱们一会儿再算,先只说眼前这出‘闹天宫’,你一个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儿,竟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朝兴儿吩咐: “既然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儿故意犯了规矩,二十嘴巴不够,改打四十个嘴巴。 你小子给我好好打,别偷懒! 四十个嘴巴,少说要掉两颗槽牙才行。” 兴儿这坏小子一咧嘴,故意露出满脸苦相: “回二爷,小的天生来的力气小,怕……怕打不下两颗槽牙来。” 贾琏叱道: “想偷懒的废物! 四十个嘴巴要是打不下两颗槽牙来,就不许停下,打到掉下两颗槽牙为止!” 兴儿明白贾琏的意思,心中暗笑使坏,脸上却是一副被逼无奈的德行,苦着脸朝赖大嘟囔道: “赖大管家,你先张开嘴给我看看好不?我瞧瞧你后面到底还有没有两颗槽牙啊? 别回来我费劲巴拉打个百八十个嘴巴,累个半死,结果你后面就一个槽牙,到时候死活都吐不出两个槽牙来,那咱俩可就麻烦大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早打完大家好 荣国府的赖大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奚落? 若不是前头有贾琏盯着,他绝对是要给这个以下犯上的兴儿一个大嘴巴的。 可问题是贾琏不仅盯着,而且还是含笑盯着。尽管他唇角带笑,可他那双女人看了就要发春的桃花凤眼里,却始终带着一股要命的寒气,教赖大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瘆人感觉。 赖大只好小声朝兴儿道: “要打快打,少废话。” 兴儿兴儿本就是个占便宜没够的,此时背后有贾琏做靠山,干脆一撇嘴: “你还催我?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等不及要挨打的。” 赖大被绕着弯儿骂成了“犯贱骨头”,气得狠狠瞪了兴儿一眼,死死抿着嘴,才忍住没朝兴儿骂出口。 “好好好,让赖大管家久等了。” 兴儿把小细胳膊轮圆了,“啪!”的一声响亮,清脆无比,一院子的人都一惊。 赖大泛着油光的大脸上,登时清晰地印上了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兴儿倒吸一口凉气: “手好疼!” 贾琏冷声道: “你没吃饱饭吗?” 兴儿龇牙咧嘴抖了着手: “回二爷的话,奴才吃饱饭了,可奴才手上的皮太薄了,疼……” 把赖大气得:你手上的皮薄?那是我脸上的皮厚?! 跪在后面的年轻小厮里头,调皮捣蛋的已经有低着头抿着嘴偷笑的了。 贾琏叱道: “滚一边儿去!” 一指从茱萸那里借来的利儿: “你去,刚才那下不算,四十下,从头打。” 赖大一见正走过来的小厮十分眼生,刚要张口说话,就听贾琏在旁道: “你也不许偷懒!别跟兴儿似的老废话。 中间只要你们再说话聊天,前头打多少就都不算,从头再打四十。” 吓得赖大赶紧闭严实了嘴。 . 利儿早得了贾琏的吩咐,知道要打这个赖大的时候,要打得“火候”合适。 于是先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果然发现,赖大的脸皮,是真的厚啊。 于是立刻就调整好力道,拿捏好分寸,第二巴掌抽在赖大脸上的时候,声音比兴儿打的那一下更加清脆动听,而赖大也不由发出了“唉哟”一声。 赖大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胳膊比兴儿粗不了多少的小厮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 这一巴掌抽在脸皮上,强劲的力道却能够继续透皮入肉,仿佛有一瓢滚烫的热油,一下子洒在赖大脸上。仿佛同时还有个狼牙大棒,一股脑儿也狠狠抡在了脸颊上。 这一巴掌落下来,赖大脸上的皮是疼的,肉是烫的,脑袋是晕的。 等稍稍明白过来,又觉得嘴里又疼又腥气。 疼是因为自己的牙齿把自己嘴里的肉硌破了,腥气是嘴里和牙齿都流了血,这还不算,力道波及之下,就连几颗后槽牙立刻就摇摇晃晃站不稳原来的位置了。 他还没缓过来,另一边脸颊又是挨了同样力度的一个嘴巴,赖大一声“唉哟”没喊出口,变成了“嗷”的一声惨叫。 . 没人再敢偷笑了。 贾家阖府上下,都从来没见过这么瘆人的巴掌。 能打赖管家的巴掌,本身就已经够稀奇了,这还是能把赖管家打得连声“嗷嗷”叫的巴掌,简直是旷世未见。 就连还在自己掌嘴的林之孝和单大良,都吓得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赶忙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更加大了三分。 他俩心里都明白,这要是被贾琏说他们自己打得不卖力,吩咐一句: “既然你们俩使不上劲儿,那让也找个人来替你们打吧。” 完了,那肯定以后都没后槽牙吃饭了,剩下的日子就等着天天喝稀粥吧。 . 赖大大何时吃过这样的苦楚?疼得大喊: “二爷饶命啊!” 贾琏皱着眉,一嘬牙花子: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兴儿立刻脆生生答道: “二爷刚才说:‘中间只要你们再说话聊天,前头打多少就都不算,从头再打四十。’” 贾琏点点头: “他们都不拿我的话当话,幸亏还有你记着。” 接着朝利儿一摆手: “从头儿来。” 利儿赶紧回身朝贾琏行礼: “是!刚才那两下不算,从头儿来。” 再转回来,指着赖大埋怨了一句: “你就不能别说话吗?我刚才的劲儿都白费了。 别说话了啊,早打完,大家都好。” 赖大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利儿再次动手之前,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准备好了吗?别说话了啊。” 赖大咧着嘴急问: “疼急了能叫唤吧?” 利儿也急了: “你叫唤也别出人声儿啊,要不咱俩又得白忙活了。” 赖大算是明白了,自己今天落在贾琏手里,不脱层皮是不算完了。 只好把心一横: “得得得,打吧。” 本想一咬牙,结果已经咬上了松动的后槽牙,疼得他先打了个哆嗦。 利儿看他期待得直哆嗦,也觉得不该让他久等,立刻上前左右开弓,大嘴巴子跟不要钱似的,抽得赖大的脑袋跟不浪鼓似的,嘴里的血沫子四下里横飞,“嗷嗷”的声音没几声就变成了“呕呕”声,听着真不像人声儿。 . 众人谁也从没见过能把嘴巴子打得这么淋漓尽致毫无人性的,不由个个都看直了眼。 甚至当中还有人跟中了魔似的,也不由得跟着赖大管家左右摇晃的脑袋,也跟着一左一右地摇晃起脑袋来,同时也咧着嘴哼哼。 别说院子里的,就是院子外头三间兽头大门外,因要看门没进院去的门上人,料想里头琏二爷未必出来,原本还坐在大凳子上,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聊着天,也渐渐听得里头声音不对。 有伶俐些的悄悄透过门缝一看,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急火火朝其余几个人道: “快起来快起来,别坐着了,里头正抽赖大爷的嘴巴呢。唉哟我的天爷爷,赖大爷的头脸肿得像个猪头似的,嘴里都学狼叫唤了。” 其余几人都“啊”了一声,顾不得看门,也扒着门缝朝里瞧。 . 门上其中一人是赖大的远房表侄儿,赶紧打算要找人去给赖嬷嬷送信,可巧就见赖家的小轿来了,正奔着角门儿而去。 赖大的远房表侄儿赶忙追上去,也等不及赖嬷嬷下轿,就上前把住轿杆子急道: “表姑奶奶,可了不得了!表姑父正在院子里头叫人抽大嘴巴呢!都嚎得没人声儿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闹闹闹追追追 却说里头小花厅内,吴新登家的求了贾琏,却见他不搭理自己,径自走了,扎叉着手转了两圈,又不敢追贾琏去外头,只好又转回来求探春: “三姑娘,琏二爷听了小人之言,误以为我当家的做事不尽心。既然抓了也抓了,打了也打了,如今就放了吧。 求姑娘看在我当家的在府里伺候几十年的情分上,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一救才好啊。 老太太是大善人,知道了必定会宽恕的。只要老太太开一句口,琏二爷那么孝顺,自然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当家的也有些大意的地方,也是好歹先救下来再说,过后儿凭主子怎么骂他,他也都是吃了主子教训的。” . 探春本就是如今贾家三姐妹里最有家族意识的一个,早已在忧心贾家的将来。 以她的聪慧,刚才已经听出了贾琏话里的意思,此时听了这话,当下冷笑道: “方才是谁说的你们要尽心尽力?说什么若再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琏二哥是如今府里的当家人,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难道你要我拿老太太去压琏二哥不成? 方才宝姐姐还说叫我们当主子的不要支使下人,这会子就已经变成了下人跑来支使主子了?” 吴新登家的见探春话头锋利无可回答,不敢再招惹。 因知道宝钗为了当上宝二奶奶而一直急于笼络下人得好名声,吴新登家的又赶忙转而哭着去求宝钗: “宝姑娘最是平和大度的,就去老太太那儿给说句话儿吧? 我当家的和我一家子都是这府里伺候了几辈子的老人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老太太最是善心慈悲,又是个极念旧的人,向来顾及府里老人儿的体面。 尤其咱们家最重仁孝,伺候过长辈的,在年轻一辈的主子面前也更有些脸面,这才是主子们的尊贵。 姑娘去求一求,老太太必定知道姑娘是最懂贾家规矩的,也是个好事。” . 宝钗其实并不像薛姨妈在贾母面前说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一点儿也不罕言寡语,相反,很多时候,她都相当地爱说话,尤其最爱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而高谈阔论。 只是在不同情况下,她的表现不同罢了。 最终决定她当时到底是要多说还是少说的,是她的一条“做人铁律”,那就是: 所有事情,都必须是对薛宝钗自身利益有利的。 无论任何事情,无论任何人,一旦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那就没什么不可以改的,什么代价也都在所不惜。 眼前想让薛宝钗去找贾母替吴新登说话?这对薛宝钗有什么好处? 哼哼,后果就是贾母未必会说自己好,而且肯定还会得罪贾琏。 于是,宝钗将头一低,轻轻一摇头,做出腼腆状: “这些我都不大懂得。” . 吴新登家的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精儿,立马就看出了一向四下里做好人的宝姑娘忽然脸一变,使出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一招,分明抱定的是“我装傻了,反正你也拿我没辙”的态度。 宝姑娘的态度变化,让吴新登家的心里更加没了底——难道宝姑娘已经知道吴新登没救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和此时可怕的猜测,让吴新登家的彻底慌了神,腿一软,坐在地上不由嚎哭起来: “宝姑娘啊——宝姑娘是后宅的当家人,哪里有宝姑娘不大懂得的事情啊—— 老太太一向看重宝姑娘,求宝姑娘就去给说一句吧——” 说着话,竟爬过去要去抱宝钗的腿,吓得宝钗一声惊呼,一边向后躲,一边叫莺儿: “快拉住她!别叫她碰我的新裙子。” . 探春在旁看得连连摇头,心中甚不是滋味: 贾府的长辈或因善良,或好颜面,或为着显得自己尊贵,给了这些老妈妈们极大的脸面。 结果,反倒纵得她们一日比一日无法无天,甚至到了她们真欺负起小一辈的主子来,主子竟拿她们毫无办法,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那边莺儿不敢上去拉吴新登家的,只伸开手拦在宝钗前面。三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在小花厅里团团打转。 宝钗一眼瞧见探春,忙叫: “探丫头,快来帮我一帮。” 她一时口不择言,竟将平素里的玩笑称呼叫了出来。 要知道,这“探丫头”三个字,只有贾家长辈可以叫得,本来宝钗这样的平辈就不该叫。 何况“探丫头”里头含着探春的“探”字,此时还当着一众婆子下人这样叫,若一旦给小人传出贾府外面,就会被人知道了闺阁千金小姐的闺名,其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探春虽是庶出,却是个极为争气要强的性子,一向最重主子的权威,她自己屋里的丫鬟婆子,个个都对她恭恭敬敬、忠心耿耿。 此时听了这话,探春冷笑道: “既然琏二嫂子的‘人治’和我的‘法治’都是瞎费力气,那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自不量力么?厚颜无耻么? 不如就把这地方留给‘无为而治’的大贤人宓子贱得了。” 说罢,站起身来,朝外就走了。 . 宝钗一见探春竟撂下自己就走了,登时慌了神,转身也朝花厅外的廊子逃去。 那吴新登家的正不知怎么办,有个婆子跑进来,跟她咬着耳朵说: “赖大爷叫人来告诉你,琏二爷把吴新登哥儿俩捆得死死的,堵着嘴,看不出人死活呢。你赶紧进去求人,晚了可要出事了。” 吴新登家的一听这话,登时眼睛都直了,忽然叫了一声“宝姑娘”,立刻就沿着廊子发疯似地追赶,口中哭着不住求告: “宝姑娘,好歹求求老太太去!” 后宅里头许多闲着的丫鬟婆子,都循声出来瞧热闹,及至看见宝钗在前头一溜小跑,已是花容失色,莺儿在宝钗背后,不住去拦扑上来的吴新登家的,都觉得新鲜有趣,遂都站在檐下廊边、花旁石上,捂着嘴儿说笑指点。 . 宝钗心中并不糊涂,知道自己此时就是跑回了梨香院,以薛姨妈的软性子,也弹压不住这媳妇。 何况这一路太远,一来难保不给吴新登家的拦住哭闹,二来,更不知又要招惹出多少看热闹的人来瞧自己的好笑。 不如去王夫人那里,由王夫人出面来镇住贾家的管事媳妇更好些。 反正以后王夫人问起缘故来,也是贾琏闹出来的事情,自己只是个受害者。 所以她从小花厅出来,沿着廊子一路直奔王夫人所在的荣禧堂正院而来。 . 一进院,刚好撞见宝玉正拉着金钏儿的手,凑在嘴边看她手上的绛纹石戒指。 宝钗也顾不得,只急问: “太太呢?” 金钏儿吓得赶忙一把推开宝玉,愣了一下,才道: “在……在佛堂。” 宝钗也不等通报,立马脚不沾地往里就跑。 . 金钏儿从不曾见宝钗如此慌乱狼狈,正打愣,又见莺儿和吴新登家的撕扯着进院来,追着宝钗的背影,也一路往王夫人的佛堂而去。 金钏儿吓坏了: “这……这怎么了?” 一时慌了,赶忙去喊屋里的玉钏儿,二人也赶忙追去了佛堂。 只留下宝玉,仍是愣愣只盯着宝钗的背影,忽然喃喃说了句: “宝姐姐的脚好大啊。”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十戒不是八戒 荣禧堂院子里原本是没有佛堂的。 贾家人除了逢年过节拜祖宗,信佛信道都是偶尔到家庙里去做做功德也就罢了。 哪怕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以军功起家,血染征袍透甲红,横刀立马破秋风,在战场上踩着无数生人的血肉白骨,一路出生入死。至暮年,贾源也不过在荣国府东北上另寻一所幽静房舍养静而已,心中自觉无愧无悔,也并不礼佛诵经。 只有到了王夫人这里,才开始建了一座小佛堂。 . 王夫人的父亲王永清并无爵位,曾任“礼部侍郎衔协理理藩院事”之职,总理各国进贡朝贺之事,又统管着粤、闽、滇、浙所有的所有洋船货物,才有了财势熏天之势。 嫡长子王子朋在礼部的六品闲差上混了十几年,并无建树。 好在嫡长女很是争气,得以与贾家的次子贾政联姻。 刚刚嫁入贾家的时候,王夫人还是个响快人,上穿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腰系一条葱绿盘金彩绣棉裙,也是王熙凤一样的漂亮人物,也曾得贾母喜爱。 但出身豪富巅峰时期的王夫人,嫁入了钟鸣鼎食的贵族贾家,规矩上、见识上的差距很快就显现出来。 自卑像一座山,重重砸在了傲气十足的王家大小姐身上。 贾母出身侯府,有文化,懂审美,见识过人,品味非凡,吃过见过经过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极品中的极品,让连字都不认识的王夫人还怎么敢张口说话? 好在贾政是二房小宗,早晚要分出去另过。 可谁知道贾赦惹祸,贾政凭空得了荣国府,王夫人倒意外成了当家主母。 但偌大的荣国府,光下人就几百个,哪里是王夫人懂得管理的?毕竟他们王家上上下下一共才只有四十五个下人,而且还没有这种一家子几辈子都伺候主子的资深老仆。 王夫人勉为其难仓促应战,最后用贾母的评价来说,就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荣国府的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 王夫人做儿媳上疲于应战,但拿捏一个贾政却并不费劲。 贾政本就老实,一没有王夫人厉害,二没有王夫人有钱,在将近二十年里头,时时刻刻唯王夫人马首是瞻。 秉承着“王家人一条藤儿”的群狼作风,王夫人想尽办法把王家的女孩嫁来贾家,结果,竟然是王淳凤害了贾珠,王夫人一生最大的指望,没了。 . 自打贾珠死后,王夫人笃信了佛教,念珠时时不能离手,更是在家严格持斋。 从开头的只初一、十五,到后来的三长斋日、六斋日、八斋日、九斋日,到如今则是笃信地藏菩萨十斋日。 所谓十斋日,乃是按照《地藏菩萨本愿经》所言,每月的初一、初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这十天是诸罪结集定其轻重的日子,所以这十天里都要持斋。 持斋不是吃斋,并非吃素即可,而是要“八关戒斋” 不杀生;不偷盗;不非梵行(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着香花曼,不香油涂身;不歌舞倡伎及故往观听;非时食(过午不食),乃为“八关戒斋”。 持斋当日,过了中午就不能吃任何食物,一整天都要按照“观像诵读法门”进行忏悔。 就是对着佛像不断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发愿皈依地藏菩萨,断恶修善,只为消除业障。 . 今日就正逢王夫人的斋日。 从一大清早起来,王夫人就一直在静谧的佛堂里焚香诵经,满心虔诚,只求消尽业障,不生灾祸病痛,以后诸事遂心。 忽然听得“哗啦”一声,佛堂的门被撞开,王夫人陡然一惊,手一抖,佛珠落在地上。 王夫人被搅了斋日的清静,登时怒道: “哪个没眼睛的小娼妇死人撞丧呢!一点子规矩也没有的下三滥子货!” 及至转头见是宝钗,王夫人“啊”了一声,更是一惊: “唉哟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谁在追着你不成?” 宝钗惊惶惶闯进佛堂,上前一头扑在王夫人怀里,发抖道: “姨娘,听说琏二哥在外头捆了吴新登,吴新登家的就发了疯的,非要我和探丫头去帮着求老太太说情。 探丫头跑得快,只我平素里稳重,脚步慢,那吴新登家的就一路追着我,吓死我了,姨娘可千万救我。” 王夫人一屁股坐在了佛前的蒲团上,咬牙恨道: “又是琏二那个下流黑心种子!” . 正此时,忽听得佛堂院子外头传来赵姨娘的尖叫声: “你个野牛肏的似地疯跑,撞了老爷的药,还敢直着眼睛就跑!可是你眼里真没了人了! 老爷的药就是老爷的命!我叫你跑!我就不松手!我不让你走! 唉哟!你敢推我,这可是造了反了!” 王夫人赶忙喊: “周瑞家的,你快出去赶走那疯婆子。” 听周瑞家的在门口应声去了,王夫人这才埋怨宝钗: “你这孩子也有糊涂的时候,不去老太太那里,来我这里作什么? 叫个下人在我这院子里闹起来,成何体统?” . 吴新登家的已经甩开了赵姨娘,又一路哭着进来,口里只道: “太太救命!宝姑娘救命!我当家的伺候了这府里了大半辈子,如今生死不知,求太太给说句公道话吧!” 迎头正见到周瑞家的扭扭走来,吴新登家的便上前一把拉住: “周姐姐,快帮帮我,我当家的得罪了琏二爷给抓了去,头几日都不知给弄去了哪里,死活还不知道呢,只听说现今正给捆在前院示众呢!” 周瑞家的比谁都懂得王夫人的心思,伸手拉着吴新登家的到一边儿,小声儿道: “如今这府里正乱着,找太太不顶用。 你不如‘豁出破头撞金钟’,直接去求老太太,才是最是管用的。” 吴新登家的顿时气短: “让我自己去找老太太啊?我……我不敢啊。” 周瑞家的正要继续劝说,忽然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一路跑来,向周瑞家的耳朵根儿道: “赖老奶奶来了,听说是前头琏二爷正叫人扇赖大爷的嘴巴,赖老奶奶的脸都铁青了,正直直地往老太太那儿去呢。” 周瑞家的听罢一拍手,笑着向吴新登家的道: “这回可是好了,大佛爷来了,你要知道,赖大爷的娘可是在老太太面前能坐上小杌子的,这个体面连凤姐儿都没有。 你赶紧追过去,只要跟着赖大爷的娘,也一路儿去见老太太,她一张口,老太太就没有个不答应的道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凤姐粉墨登场 “什么?赖嬷嬷也来了?” 听了小丫头送来的消息,王熙凤不禁皱了眉,停下了手里的勺子。 在旁伺候的善姐不如平儿在凤姐面前得脸,并不敢像平儿似地劝一句“二奶奶先把燕窝吃了,凉了就不好了”,便只好仍弯着腰端着托盘。 说话的这个小丫头是贾琏安排出去的几个“小钻风”之一,替凤姐儿随时打听着府里的动向。 此时听凤姐儿问,那小丫头又道: “赖老奶奶走得慢,方才吴新登家的从太太院子里出来,还要掉过头去迎着赖老奶奶呢。 她们拉着手又哭又说,还没走了多远,钱华家的也追来了,准是周瑞家的去给送的信儿。 我亲耳在后头听见她们三个说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求老太太给做主’的话呢。” “行了,你去吧,赶紧继续打听着。” 王熙凤草草打发走了小丫头,不耐烦地朝善姐一挥手: “不吃了,拿走吧。” 善姐不敢多话,只得接了凤姐儿手里的勺子,捧着托盘正要出屋,可巧儿平儿进来了。 . 一见碗里还有大半碗燕窝没吃,平儿从善姐手里接下托盘,让善姐出去,自己将燕窝又端回在凤姐儿眼前: “挺贵的东西,又不好好吃,这算什么呢?” 凤姐儿白了平儿一眼,没接茬儿,只问: “外头怎么样了?琏二巴巴叫你出去,跟你都说了什么?” 平儿“噗嗤儿”一声,捂嘴儿笑道: “琏二爷吩咐我的事儿,自然是好事咯。” 看凤姐儿的眼睛立刻就立了起来,平儿赶忙又笑着道: “是二奶奶的好事儿。恭喜奶奶,贺喜奶奶。” 凤姐儿听了个莫名其妙,又不好再发作,只好又白了平儿一眼: “我心里乱得慌,没耐性和你打哑谜,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平儿将勺子又递在凤姐儿手里,笑道: “我的二奶奶,快把这个吃了吧,身子要紧。 奶奶这里吃着,我去给奶奶打水预备衣裳。赶到奶奶吃完了,我好赶紧给二奶奶更衣梳妆。 那边有一台大戏,还等着奶奶去出场唱主角儿呢。” . 贾母身为保龄侯史公的嫡女,父亲还做过一朝文官之首的尚书令,嫁给荣国公嫡长子贾代善,如今年近七旬,子孙满堂,可谓有福有寿。 这样一位“老寿星”,她这一生经历过的大惊大险千奇百怪,数不胜数。 可如今这回遇见的怪事,却让贾母也束手无策。 . 贾府这样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不仅在吃穿上极为考究,也有一些特别的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比如赖嬷嬷,就曾经是服侍过贾代善母亲的丫鬟。 所以在贾家家聚会时候,赖嬷嬷在贾母面前是可以坐着的,而尤氏凤姐李纨等都只管在地下站着伺候。 贾家善待和礼遇这些服侍过长辈的年长家仆,本是件尊老敬老的好事,可偏偏如今就变了味儿。 这些日子,贾琏没少来和贾母说起这类事情。 贾琏说:贾家的主子们看似风光无限,使奴唤婢,高贵无比。 每个年轻小姐最少也要有自幼乳母外,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唤的小丫头。 宝玉则更是除了乳母之外,还有八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四个长随,八个小厮伺候。 其实,却有不少奶娘、婆子早已不守辖制,倚老卖老,奴大欺主。 不听使唤、自作主张的,还算是轻的。更有甚者,或者给主子甩闲话,或者架桥拨火,各种挑拨,唯恐天下不乱,只为一己私利,就给贾家闹个里外鸡犬不宁。 贾母听了,心中却还是半信半疑。 但今天,给这帮人真的闹到了眼前,贾母是真的见识到了。 . 贾母还在午睡,外头就已经闹上了。 两个小丫头搀着赖嬷嬷,一进贾母的院子,听说贾母在午睡不能进去,登时就高声哭上了: “老太太啊,琏二爷正叫人打赖大的脸呢! 我们赖家三四辈子的老脸算是丢尽了!求老太太可给我们做个主啊! 老太太是有福的,也得管管家里的孩子们,不能由着他们小辈儿不懂事淘气惹出事来。 如今琏二爷由着性子又是拿人,又是打人,把贾家在外头的名声都踩在脚底下了。 更是坏了府里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把个‘孝’字儿都给狗吃了,那贾家的脸面、名声到底还要不要?” 吴新登家的跟在后头,也在拍着腿放声哭嚎: “外头都已经打死人了! 我当家的和他弟弟都给打了几天了,眼瞧着就活不成了! 把下人不当人呐!活活就打死了呀!贾家的宽厚哪儿去了?这要是传到外头,贾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钱华家的嘴笨,只是跟在吴新登家的身后,一头儿地哭,时不时地哭喊一句: “可冤死个人了呀……” 这帮人,可是把贾家人好虚荣,讲排场,看中脸面的特点,拿捏了个死死的。 . 贾母让鸳鸯扶着自己起来,皱着眉问: “这外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都闹到我这里了?” 鸳鸯给起了床的贾母揉了肩又揉腰,她毕竟跟在贾母身边多年,遇事很是明理,一边伺候贾母穿鞋,一边道: “老太太已经不管家多年,这起子下人的事情,谁管家找谁去,怎么那么没眼色,动不动都跑来老太太这里闹腾,这算哪门子的规矩?” 贾母摇头连连叹气道: “我不管家这些年,家里果然是愈发地不像话了。 太太不中用,好在后来有了个凤丫头,虽然也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可好歹还能顶些个事情。 如今借着凤丫头坐月子,她又非要抬举宝丫头管家,你瞧瞧,你瞧瞧,这叫我怎么说?” 鸳鸯知道老太太不愿意把话说得难听,便赶忙道: “真放她们进来了,反倒要叫老太太为难,不如我出去赶走她们得了。” 贾母摇头一声长叹: “你能赶走别人,凭你又怎么赶得走赖嬷嬷?” 鸳鸯道: “那……要不我叫人去请太太过来?” 贾母嘴角露出个苦笑: “她?她和宝丫头是一路的,遇到一点子事情,跑得比谁都快,藏得比谁都深。” “那……” “唉——”贾母一声深深的长叹,“少不得豁出我这张老脸罢。” 正此时,忽听后院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我来给老祖宗问安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王熙凤的表演 贾母闻声大喜,笑道: “可好了,凤辣子来了。” 语声未落,只见一人自从后房门进来,通身是朱砂红金丝飞凤纹长袄,下头是海棠红撒花洋绉裙,头上戴着卷须翅三尾点翠衔米珠流苏的大凤钗,露垂珠帘石榴石众星拱月金抹额,鬓边的赤金五彩蝴蝶旁还特意簪着两朵石榴红绒花。 这一身如火如荼的亮丽,不但不显俗艳,反倒更衬得来人身量苗条,艳光四射。 王熙凤最知贾母生性喜爱热闹,喜爱容貌艳丽、性格爽快、口角伶俐、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所以每每都是特意投其所好,今日尤其将自己打扮得艳丽喜庆。 那两朵石榴红绒花,更是寓意了百子千孙、家族兴旺,没有老人家看了不高兴的。 王熙凤身后跟着平儿,身着象牙白对眉立领袄子、外罩松花绿洒金缎面长比甲,同样的削肩细腰,却是另一番温婉动人。 王熙凤还是旧日的爽朗样子,丹唇未启笑先闻: “老祖宗,我可再也躺不住了。每日里就那么吃了睡、睡了吃的,这是拿我当猪养呢。” 贾母听了,忍不住笑,一见王熙凤容光焕发,心下更是喜欢,却还是劝道: “毕竟还没处月子,多将养将养才好,不该出来的。” 凤姐儿笑道: “老祖宗,就叫我出来散散吧,再叫我憋在那屋里啊,我都快闷长毛儿了。” 忽然一皱眉: “哟,这外头是谁啊?怎么跑到老太太这里又哭又闹的?就该大嘴巴子扇了这群没规矩的出去!” . 贾母屋里的下人个个皆敛声屏气,王熙凤这样响亮的声音,立刻就让院子里的人听到了。 登时就有人小声儿议论起来: “唉哟琏二奶奶来了,这回可热闹了。” 钱华家的胆小,登时就已经腿软了,一屁股干脆坐在了地上,也不敢再哭出声了。 吴新登家的心里也发虚,哭的声音也小了三分,眼睛不住地瞧着赖嬷嬷。 赖嬷嬷却毫不在意,白了吴新登家的一眼,仍旧哭着要见贾母 . 当贾母的房门一开,一身红衣的凤姐儿带着平儿,款款走了出来。 钱华家的和吴新登家的,立刻就被凤姐的气势折服,不自主地就跪了下去,嘴里的哭声登时就没了。 赖嬷嬷却不买王熙凤的账,反倒自己走到廊子边上坐下,并不搭理凤姐儿。 凤姐儿站着,赖嬷嬷坐着。 凤姐儿眼珠儿一转,仍和原先一样地笑问: “大娘好啊。” 赖嬷嬷斜眼瞧了一眼凤姐儿,口里的语气却也十分和气: “我年纪大了,一心要来求主子恩典救命的。让我见了老太太,我自有话说。” 王熙凤正要开口,被平儿扶在廊下,廊凳上已经铺好了个坐褥。 王熙凤明白平儿的意思,便在坐褥上坐了,才道: “大娘今儿这是吃了酒不成?老太太午睡还没起呢,搅扰了可多不好? 大娘既是有年纪的了,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 有那个贾府的“风俗”在,王熙凤这等年轻主子对待年长下人的时候,就不好用主人的身份去压制,很多时候都只能用晚辈的身份去哄她。 王熙凤此来得了贾琏的吩咐,心里有底,此时一半用贾母来压制赖嬷嬷,一半又给足了赖嬷嬷面子,又是震慑,又是安抚,恩威并施。 见赖嬷嬷没搭理,凤姐儿眼珠儿一转,又向吴新登家的和钱华家的道: “你们也是,还不劝着些赖大娘?就这么来搅扰老太太的午觉啊?快快快,扶着赖大娘先出去吧,别叫人笑话了你们都不懂规矩。” 吴新登家的和钱华家的闻言反倒没了主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行动。 赖嬷嬷却是全然不惧凤姐儿,冷冷道: “外头琏二爷平白无故正打赖大的嘴巴呢,这可怎么说? 他有了不是,主子打他骂他,使他改过,也无不可,谁叫他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呢? 可这么平白地打,打的是赖家的脸面,打的是这三四辈子的老脸和忠心,这可就了不得了。 如今琏二爷有本事,老爷太太也管不了他,大老爷更是不乐意管,大太太也不是她亲娘,也管不得。 我不来求老太太出面给说情,倒叫我还能去求哪个?琏二奶奶管得了吗?” . 贾母在屋里听着,气得指着外头向鸳鸯道: “你听听她这话里头,把这府里上上下下,几乎个个都挑唆到了。这可不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鸳鸯也摇头道: “她们这起子人,给她们三分颜色,她们就敢开染坊,拿着老太太给的体面,她们倒真骄纵了起来。” 贾母道: “咱们家给伺候长辈的下人体面,是为了让自己家的子弟明白一个‘孝’字,显示出咱们贾家的孩子孙家教好,咱们贾家的门风也好,咱们贾家的家族声望自然也好。 读书知礼的人,越自己谦越,人品越尊重,这是个礼节。 可要是有些人忘了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真敢骑到主子头上撒野,想收拾他们也绝非难事。 只不过是咱们家这些年,都没能出一个像样的人物,我也老了,操不起这份心,劳不起这份力了。 唉——大老爷是肯定不成的,没想到二老爷也不成,宝玉就更不成……” . 外头王熙凤一声冷笑: “琏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为什么要管? 赖大娘也是个明白人,说得出‘他有了不是,主子打他骂他’这样的话,怎么到事情上糊涂了? 跑到老太太这院子闹成这样,规矩在哪里? 旁的不说,就赖大娘自己这样坏了规矩,我们自然不敢罚赖大娘,就凭这一点,打赖大一顿嘴巴,让他替母受过,都是应当应分的。” 赖嬷嬷一时语塞,登时就失了气势。 . 鸳鸯向贾母笑道: “琏二奶奶这嘴茬子,真真儿是刀子似的。” 贾母也连连点头: “不仅如此,你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如今和琏二可是更和睦了。 我头前儿觉得琏二也是个没出息的,被她们王家人拿捏得死死的,如今看来啊,琏二出息了,连带着凤丫头都出息了。” 看鸳鸯抿着嘴儿笑,贾母又笑道: “凤辣子要是不那么吃醋了,赶以后我把你给琏二放到屋里去,你的日子也好过。” 说得鸳鸯的脸登时红到了脖子根儿。 . 赖嬷嬷正犹豫要不要软下身段继续求见一见贾母,赖大家的忽然急匆匆跑进院子来。 一见赖嬷嬷,赖大的媳妇就一头跑上来,连呼哧带喘道: “奶奶,可了不得了,琏二爷要带人去抄咱们家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琏二爷的表演 一听说贾琏要抄自己的家,赖嬷嬷登时手脚都凉了。 “咕咚”一声,一个倒仰,就从廊凳的另一半翻到在了地上。 幸亏身旁的一个小丫头手疾眼快,一看来不及扶住,立刻改为一把抱住了赖嬷嬷的脑袋,才没让赖嬷嬷脑袋着地,直接磕晕在当场。 但小丫头这一搂抱,赖嬷嬷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算是彻底散乱开了。等再被两个小丫头搀扶起来的时候,赖嬷嬷已经是蓬头散发,头上的扁金簪子都掉了,像个疯婆子一般。 . 王熙凤一听见赖大的媳妇进来说“抄家”二字,心里“哎呀”了一声: 这个琏二! 简直就是个“活诸葛”! 这一切的事情,他都竟然算计得分毫不差! . 于是,凤姐儿立刻按照贾琏事先的吩咐,撇下赖嬷嬷,装作吓坏了模样,急火火躲进了老太太屋里。 一进屋,凤姐儿就凑到贾母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贾母也不由“啊?”了一声儿,瞧着凤姐儿,惊讶道: “这是真的?” 凤姐儿小声道: “老太太,大主意还得您拿。 琏二和我已经是一条藤儿上的了,不管您怎么决定,我们都听您的。” 贾母是经过见过的人,如何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意思:大主意您拿,可我们已经决定了。 贾母神色有些黯然: 唉——儿孙没出息,当老人的发愁;如今儿孙太有出息,当老人的怎么也觉得没那么高兴呢? 贾母最疼宝玉,可偏偏最有出息的不是宝玉,能扛起家业的不是宝玉,而最让老人家担心的,反倒恰恰是宝玉。 贾母毕竟是贾母,情绪是一回事,理智了另外一回事。 她很明白,许多事情,都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 . 房门一开,贾母被鸳鸯扶着走出屋来,看见赖嬷嬷正被一个小丫头搀着,拉着赖大家的,正要朝院外走。 贾母看了鸳鸯一眼,鸳鸯立刻开口道: “赖老奶奶,先别急着去。” 只她这一声儿,赖嬷嬷和赖大家的赶忙停住脚步,回头一见是老太太,登时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地扑过来,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后面跟着的吴新登家的和钱华家的,也三脚两步跟过来,跪在地上就跟着不住磕头。 贾母一见赖嬷嬷蓬头散发,登时变了脸色,向凤姐儿道: “这是怎么弄得?把人家弄得没了体面,咱们自己就有体面了?” 凤姐儿给这话问得赶紧低了头: “老太太教训的是。” 贾母向鸳鸯道: “你这就去告诉琏二,不许他再胡闹。 什么抄家不抄家的,好端端的,怎么闹到这个地步! 他若是吃多了酒,就叫他安分守己地找地方挺尸去,别没事找事上房揭瓦,小心我叫他老子教训他。” . 看鸳鸯急急去了,贾母才朝凤姐儿道: “赶紧去扶赖嬷嬷进屋去。 有什么话,都进屋跟我说去,我倒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情。” 赖嬷嬷和赖大家的见贾母断然出手,也放下心来,这才都跟着贾母进了屋去,只是悄悄派了自家的小丫头飞跑去给赖大送信儿。 到了屋里,赖嬷嬷坐在小杌子上,赖大家的、吴新登家的和钱华家的站在地下,这四个女人在贾母面前又是诉苦,又是表功,一连说了两个时辰。 . 贾琏要的,恰恰就是这两个时辰,和那个小丫头送出去的信儿。 . 鸳鸯出面阻止了贾琏,贾琏放走了被打掉了四颗后槽牙的赖大,又命人将吴新登兄弟俩捆在前院马厩前头的柱子上示众。 那吴新登兄弟俩被堵着嘴不能说话,只是喉咙里不住的发出呻吟之声,听得人后背不住地发麻。 府里的下人们这回可见识了什么叫害怕,一个个都不敢再懒懒散散,唯恐触了贾琏的霉头,让自己吃苦头。 贾琏狠狠瞪了赖大一眼,气哼哼道: “拿老太太压我?你等着我的,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鸳鸯在旁劝道: “老太太既然已经发话了,琏二爷也该收敛些才好,别叫老太太不高兴。” 贾琏一副甚不甘心的样子,斜楞着眼睛乜着赖大: “我告诉你,我是主子,敢越过我去,你就是找死!” 最后被鸳鸯好容易才拉走了。 贾琏走后,赖大朝着贾琏的背影,狠狠啐出了一口满是血的唾沫: “跟我充主子?你等着赖大爷的!” . 得了小丫头送出来的信儿和钥匙之后,赖大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就直奔他自己专用的总理房。 关严了门窗,赖大展开一个包袱皮,将两个卷了边的账簿子、几十把钥匙、几个印鉴和一大匣子票据都装了进去。 刚刚系好,就听门外传来赖二的声音: “哥,我来了,叫我什么事儿?” 赖大在门缝里看了看,见确定是自家兄弟,且只要他一个人,这才把门开了个缝子,将赖二一把拉了进来。 赖二一进门,就看见哥哥红肿紫涨的大脸,吓了一大跳: “哥,这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赖大一把捂住了嘴。 随后赖大就两把钥匙都一起塞在赖二手里,因为着急,顾不得被打得牙掉嘴肿,赖大努力将话说得简短清楚: “贾家彻底待不得了,咱们必须得快走。 你赶紧回家,这把钥匙是娘叫小丫头带出来的,这把是我随身带着的钥匙,连带着你身上的那一把,赶紧把咱们家秘库打开。 叫荣儿和你一道儿,打点所有的金银细软,粗夯之物都不带。等娘回来,天黑之后咱们就动身。” 说着话,赖大又将手脚利落地将刚刚打好的大包袱下死力塞进一个红漆大食盒里,又拿出贴身钥匙,打开一个大柜子,从里头拿出另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漆大食盒: “我这就去立马把剩下的事情都办了。 哼!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贾家这帮败家子儿留下!” . 赖二吓得不轻,可也知道这必定是出了大事。 他半点不敢耽搁,立刻就骑马直奔赖宅而去。 却不知他身后,已经被几个人盯了个严严实实。 兴儿悄悄问德儿: “你刚才说,他们家的秘库得同时拿到三把钥匙才能打开,赖大、赖二和他娘各拿一把。 这么大费周章的,那库里到底得放了多少好东西?金山?聚宝盆?” 德儿将眼睛望了望天儿: “也许……就只是怕一个人全偷了。” 第四百三十章 到底谁连锅端 “嘿嘿,那可好了,咱们给他那个什么‘秘库’来一个‘连锅端’,毛儿都不给他剩下!” 兴儿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德儿天生来的性子闷,冷眼看着俩手搓得像只吃饱了的苍蝇似的兴儿,又像在看一条没长齐了毛儿就开始发情的小公狗,闷声道: “二爷只让咱们盯紧些,没让动手。” 兴儿搓着手,白了德儿一眼: “我想想也不行啊?” 德儿瞥了兴儿一眼,声音冷冷: “你想就自己想,别说出来。” 兴儿嘴上岂肯让人?当即回道: “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说出来,你管不着。” 德儿伸出手,在兴儿肩膀上一搭。 兴儿那个“着”字儿话音还没落,登时觉得有几百斤的重量陡然压在自己肩上,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当即一个“啊”字正要出口,却被德儿一指头点在哑穴上,一声儿出不来,只有一张俊秀的小脸儿,龇牙咧嘴拧成了个酸梅干儿。 “再贫嘴我就揍你。” 德儿一甩手,兴儿摔了个屁股墩儿,哑穴也解了。 兴儿撇撇嘴,却再不敢说话,只在心里骂: 好好一件差事,怎么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死眉塌眼大傻吊?不懂人话大倔驴,不解风情大骡子! 早知如此,上午就该磨一磨二爷,让自己跟他去盯赖大,让隆儿来盯赖大家多好,看这个傻驴就晦气! 可巧儿,来往传递[w用1]消息的昭儿来了,兴儿不由分说,无论如何也要和昭儿换差事。 昭儿没奈何,只得应了他。 德儿才懒得搭理他两个谁留在这里,只听得他带来的嘲风司手下回报,说赖宅里头已经打开了后头花园子里的佛楼下头的秘库,正往外头搬东西呢,德儿点一点头,赶紧吩咐: “堵死了门,许进不许出。仔细盯着,一样不许漏出去。” . 再说赖大提着两个大食盒,一点儿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直奔宣武门内的象来街。 早年间番邦来朝,会向朝廷进贡大象,以示友好。明弘治八年,在宣武门内西南城根设立象房和演象所,驯养大象。每年的农历六月六是法定的“洗象节”,每当看到大象结队而行,人们便会奔走相告:“象来了,象来了”。久而久之,这条大象洗澡的必经之路,就被称作“象来街”。 如今的“象来街”已经不止是洗象节才热闹,平素里也热闹得很,店铺林立。 在这些店铺当中,“万方和”当铺的铺面最大、牌匾最大,连伙计的嗓门都最大,所以他家嗓门最响亮的那个伙计,绰号就叫做“大喇叭”。 不过昨天夜里大喇叭赌钱输了不少,今天有点儿没精神,此时吃了饭之后犯困,正偷懒倚着柜台打盹儿。 赖大急火火进了万方和当铺,一见大喇叭,立刻就推他问: “你们老板呢?快着快着,我这儿有急事儿!” 正做梦赢了钱的大喇叭给他吓了一大跳,陡然睁开眼,一看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登时来了精神儿: “哟嗬!这不是赖大爷吗?可是有几天没见了,我们老板昨儿还提您呐,唉哟您这脸是摔着了吧?怎么这么不当心啊,这得多疼啊……” 赖大没心思听大喇叭哇啦哇啦嚷嚷,只急道: “我找你们老板!快!” 大喇叭极爱说话,可也看出了赖大急赤白脸的样子,不敢再啰嗦,赶紧引着赖大进了柜台里头。 一边奔后院走,大喇叭这一路上嘴里都片刻不停: “赖大爷,这街面儿上可都传开了,说你们府里变天了? 听说是二房的琏二爷抢了政老爷的荣国府是不是? 听说是琏二爷要把政老爷赶出荣国府,政老爷当时就给气晕过去了是不是啊? 还有人说,这背地里头是大房赦老爷指使儿子,把二房给算计了是不是? 哎呀政老爷的闺女可是当了贵妃啊,那政老爷就是国丈啊。 这国丈被侄子欺负了还了得呀?贵妃娘娘能不替她爹报仇?她要是在皇上耳朵边儿上一吹枕头风,皇上一道圣旨,那不就立马儿又能抢回来了? 唉哟我还听说啊,说琏二爷把老太太都给捏在手里,不许老太太见政老爷是不是啊?” 赖大心急火燎,一声不搭理,进了后院厅房,也不肯坐下,只急道: “你快去叫你们老板来!迟了这生意可就没有了!” 大喇叭嘴快,腿也不慢,立刻拔腿就跑进后账房。 片刻之间,就把万方和当铺的掌柜叶启铭给叫来了。 . 叶启铭只有三十五岁,个子不高,还略有点儿驼背,但人长得很精神,尤其那两撇小黑胡,溜光水滑,连苍蝇落在上面都能滑一个跟头。 以他这个年纪能坐拥这么大一间当铺的,十有八九都是继承家业。 但叶启铭不是,他爹是直隶河间府的一个杀猪的,而他自自己在十二年前,还是鼓楼西大街上‘恒舒典’当铺里最不起眼的伙计。 他那个老也挺不直的背,就是从十岁当伙计、老不停地点头哈腰给落下的病根儿。 叶启铭的发迹,是从认识忠顺王府的大总管何金开始的。 十二年前,是何金给了叶启铭本钱,在这象来街上开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就连这名字“万方和”,都是何金给起的。 要是让叶启铭来给当铺起名,他宁可叫“进宝”。 万方和?听着就不够富贵。 虽然是交了好运,才能从伙计一跃成了老板,但叶启铭自己心里明白: 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如何与众不同,才得到了忠顺王府的青睐。只不过是因为那时候何金正好看上了自己的媳妇,自己这才得以跟忠顺王府的大管家结拜成了把兄弟。 而这个万方和当铺之所以能生意越做越大,也不是因为自己善于经营,不过是背后靠着忠顺王府的势力罢了。 十二年,说长也不算长,可人的一生,好日子又有几个十二年呢? 所以叶启铭很珍惜眼前的好日子。何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反正听何大哥的话,叶小弟就有好日子。 何金曾经告诉过他,要拉拢好荣国府的赖大。 所以今天赖大忽然来到,叶启铭赶紧小跑着进来,一见面就弓腰驼背赔笑脸: “哟,这不是赖大爷吗?爷您康泰啊?” 他多年前在当铺当小伙计时留下了“点头哈腰喊大爷”的习惯,一直都改不过来。 赖大一点儿也没心思搭理这些客套,将手里的两个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拿出包袱,一把打开: “上回抵押的那几个铺子,是宁国府那边最赚钱的几个。 我今儿把荣国府这边所有铺子的房契、地契和庄子里的房契、地契、田契都拿来了,还有政老爷的印鉴也在这里,都押给你们,日期随便你来写。 还有我的买卖、房契、地契、田契,都一并押了。 只要通兑的官银票,绝当。”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打必须一对 “都……都绝当?” 叶启铭扎叉着两只手,眼睛都瞪圆了。 . 我的个亲娘啊。 这两个大食盒,其中一个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各种房契、地契、而另一个里头不仅有各种契约文书,果然还有贾政、赖大的几个印鉴。 “对,全都绝当! 便宜点都行,就要快,我今儿夜里要出城。” 赖大口里答应着,已经拿起包袱里的钥匙和账簿,揣进自己怀里。 . 叶启铭就是个傻子,也能明白赖大这是要干什么了,登时就吓出了一身的白毛冷汗。 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啊! 关键是——你赖大偷着卖空了荣国府,人家贾家怎能不追啊?你一家子奴籍,就算是能扛着金山跑,能跑出多远去?赖大这是活腻了吧? 叶启铭张了张嘴,嗓子眼儿里却发不出声儿。 今日的赖大也不是平时谦和恭谨的模样,一副急赤白脸的德行,脑子却始终很明白: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赶紧叫人去忠顺王府,请何大爷赶紧来,他自然明白!” “哦……哦!好……好!我立刻叫人去请我大哥来!” 脑袋都晕了的叶启铭总算是醒过味儿来了——这一定是上回在自己当铺里头,何金和赖大早就商量好了! 叶启铭一扭头,正看见眼睛也朝着数不清的文书契约瞪得溜儿圆的大喇叭,正要开口叫他赶紧跑去忠顺王府送信儿,忽听得外头有杂沓的脚步声响急速而来。 . 叶启铭很是奇怪:自己这当铺里头连朝奉、账房带伙计,一共也就十来个人,哪儿来的这么只脚丫子啊? 而且怎么走得这么急,难道——是外面闯进贼来了? 不能够啊! 这里可是京城地面儿,闹市区里头,乾坤朗朗的大白天,闹贼?闹强盗?呸!闹笑话! 再说了,外头那十几个朝奉、账房、伙计什么的,又不是死的,这要是进来了外人,怎么能不先进来禀报? 你就是养了条狗,它好歹也得叫两声儿啊,怎么可能十几个人一个出声儿的都没有? . 就在屋里人一打愣的功夫,那一片脚步声就像一阵龙卷风,瞬间而至。 “桄榔”“桄榔”“桄榔”“桄榔”…… 后院厅房的所有门扇和窗扇瞬间被人撞开。 四十六名手持朴刀、锁链的捕快,在顺天府捕班班头“飞毛腿”毛头儿和宛平县捕班班头裴老五的带领下,一举冲了进来。 “别动!”、“别动!”、“别动!”“别动!”…… 在捕快们此起彼伏的的骇人吆喝声里,“飞毛腿”毛头儿果然名不虚传,脚下如风,一马当先冲进来,一锁链子就套在了了赖大脖子上。 几乎与此同时,另有两个年轻精壮的捕快也身手矫健,紧跟而至,就在赖大瞪着眼看向自己脖子上的锁链时,已经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咔”、“咔”两声,把两根锁链锁在了赖大手腕上。 之后二人身子飞快地围着赖大一转,赖大的胳膊就被铁链子拧在了身子背后,同时被锁链缠了个结结实实,再也动弹不得。 等赖大明白过来喊出一声“啊”的时候,他身边的叶启铭也已经宛平县捕班班头裴老五带人用锁链子给捆成了个春卷模样。 赖大心里全是鬼,此时一见来人都是衙门中人,吓得魂儿都飞了,张大了嘴,也只喊出了一声“啊”。 但叶启铭这时候反倒大喊起来: “冤枉冤枉啊!小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青天白日的,为什么要捆贼似的捆我?可冤死个人啦!” “啪!” 一个脆生无比的大嘴巴,抽得叶启铭喉咙里“哽儿”了一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铁拳头”铁头儿把叶启铭的脑袋扶正了,“啪!”又是反手一个大嘴巴,然后,才给跟在身后的徒弟“小榔头”讲解: “你记住喽,这嘴巴啊,一打必须得是一对儿,这是个规矩。 要不,你觉着不踏实,他们心里更不踏实。” “小榔头”连连点头,一扭头瞧见了大喇叭,立刻也来了精神儿: “师父,我的铁砂掌最近也有点进步了,打‘一对儿’给您老看看?” . 刚才一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大喇叭就吓软了腿。等到捕快们冲进来,大喇叭已经瘫坐在地上了。 此时看见掌柜的挨了一正一反两个大嘴巴,嘴角流血,翻着白眼,眼瞧着一身精壮的“小榔头”朝自己过来了,大喇叭顿时吓得爬都爬不起来,只剩下抱着脑袋,缩着脖子,哭着不住求饶: “小的是一坨屎,别打小的脏了爷爷的手……” 这哭声完全阻拦不住“小榔头”的脚步,大喇叭吓得哆嗦着干脆闭上了眼睛,只能等着被提起来,挨上脆生生的“一对儿”大嘴巴。 就在此时,只听得“哗啦啦”一声,一众捕头捕快都打千行礼,同声叫: “贾大人!” . 众人齐刷刷让出路来,贾琏带着隆儿、利儿和发儿,大步走了进来。 看着桌子上满满当当的两食盒子契约文书,贾琏浮出森然的冷笑: “荣国府待你恩重如山,你给荣国府来个连锅儿端,你可真不怕天打雷劈啊。” 贾琏走过去,拿起那几枚印鉴瞧了瞧,里头除了有一枚赖大自己的辽山石印之外,其余的印鉴都是贾政的。 而贾政的印鉴里,除了一枚金印、两枚铜印之外,还有一枚犀角印、两枚羊脂冻鸡血石印和一枚橘皮田黄印。 贾琏不由冷笑道: “好家伙,你连老爷书房里的闲章都给偷出来了。 老爷是什么都信你,你可是真打算把老爷的骨头都啃光了啊。” . 赖大身子开始打摆子似地发抖起来,他的上下牙齿不住地磕碰,眼睛似乎是因为恐惧而要往上翻。 可还没容许他把眼睛翻上去,发儿已经两步到了近前,一手捏过去,瞬间卸了赖大的下颌,另一只手在他百会穴上加力一按,瞬间就让赖大清醒了过来。 贾琏森然一笑: “这样他就别想自尽,也别想再晕过去。后面那些好戏,他不亲眼瞧见,就可惜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斗地主吓尿了 赖大的身子还在不断地发着抖。 他的脸色晦暗发青,简直没了人色,尤其那一双眼睛里,早已不见了平时的谦卑温和,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愤恨、不甘交织在一起的诡异光芒,仿佛是暗夜里的两盏幽冥鬼火。 赖大被卸掉了下巴,咬舌自尽是不可能了,当然说话也是不可能了,他半张着的嘴姿势有些怪异,仿佛是在讶异,又像是在惊喜、赞叹。 . 贾琏知道此时的赖大是什么也不会承认的。 他既然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么绝的地步,就该知道此事一旦败露,就绝无活路可言了,所以他一定会顽抗到底。 贾琏把眼光转向了叶启铭。 被铁头儿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的叶启铭,此时也缓过了一口气,抽着鼻子,似乎想哭,可既不敢掉泪,又不敢出声,只能咧嘴。 被吓得两腿发软的叶启铭忽然发现贾琏冷森森的目光对上了自己,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登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心口里涌,脑袋就要迷糊,可眼睛又看见了赖大的狼狈德行,登时又是一个激灵,愣是吓得没敢晕过去。 贾琏开口却不是问叶启铭,而是问自己身边的发儿: “我进来之前,他正在说什么来着?” 发儿的回答简短明确: “他说要叫人去找忠顺王府的何大哥过来。” “哦。” 贾琏点点头,这才转而问叶启铭: “你找他来干什么啊?” . 叶启铭虽然算不得机灵鬼儿,可也不是傻子,他好歹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自己嘴里把忠顺王府给招出来。 否则,忠顺王府也不能放过他啊。 而且到了这个地步,要是把义兄何金也牵涉进来,那可真是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了。 可眼前这个周身带着瘆人寒气的年轻人朝自己发问,叶启铭既不敢不搭理,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只好低头想了想,才道: “是……赖大爷,哦不不不,是赖大,来典当那么大一笔买卖,小的想……想找何大爷借钱……对,小的没那么多本钱,想借钱做生意。小的不知道赖大这些房契地契都是偷的……” . 看见没? 这又是一个“滚刀肉”。 贾琏没说话,心里想着法子,眼睛不由朝院子里瞧去,忽然看见兴儿悄没声息地溜了进来,不由皱眉问: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兴儿立马咧嘴赔笑: “小的听说二爷这儿有大买卖,就跟昭儿换了个岗。” 看贾琏脸色一沉,兴儿赶紧凑过来道: “二爷别生气,小的不是不听二爷的话,是小的明白啊,他昭儿不如小的好使啊。 二爷这儿有这么大的买卖,跟前儿没个得力的人儿哪儿行啊是不是?” 兴儿嬉皮笑脸,眼珠子却是叽里咕噜乱转,早瞥见利儿和发儿脸上的不满,知道那句“跟前儿没个得力的人儿”让二位吃味儿了,赶紧又四下里抱拳: “盐有盐的用处,酱有酱的用处,各位跟我是各有各的味儿,各有各的用处,谁也不碍着谁的事儿。” 贾琏懒得搭理这没皮没脸的小子: “一边儿去,别自己净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 不再搭理兴儿,贾琏要开始逼供了。 他朝捕快一招手,朝叶启铭一指,又指了指院子里的老榆树: “把他架到那树边儿上去。” 两个捕快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立刻把捆得跟春卷儿似的叶启铭架起就走,立时就按在了老榆树的树身上。 叶启铭以为贾琏是要把他捆在树上抽鞭子,心里叫苦,可也没奈何: 挨打就挨打吧,咬死了牙扛着吧,反正挨打也不能把何金招出来。 贾琏不紧不慢地也跟了过去。却没说打人,只不紧不慢地从靴掖子里抽出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小匕首。 叶启铭吓得一哆嗦:这怎么还带动刀的?他要杀我? 可这匕首这么短,他要扎哪儿?不会是要割断我的脖子吧? 这青天白日的,他要在京城杀人? 别说叶启铭,那边的大喇叭已经直接给吓尿了。 可贾琏并不杀人。 他伸手按照叶启铭嘴巴的高度,比划着在了树身上,嘴里自顾自叨咕: “舌头再长,也不能有三寸长吧?那就……加高一寸半好了。脚尖再踮起来三寸,总共就算四寸半吧。” 然后,按照这个高度,他用匕首在树上仔细划了个十字。 做好记号之后,贾琏朝兴儿道: “你去给我找个大个儿的钉子来。” 这要是利儿或者发儿,肯定立马答声“是”,就跑出去找钉子了。 兴儿眼珠儿一转,却是立刻跟到贾琏身边,嘻嘻笑着问道: “二爷叫我找钉子,好歹也得告诉小的做什么用场啊。 小的怕找来的钉子大小不合适,回头再耽误了二爷使用,就不好了对吧?” 贾琏心里暗笑:这小子,是真机灵! 嘴里却道: “叫你找大钉子你就去找!结实,个儿大的就行。” 说着话,伸手到叶启铭的嘴边,做出个往外掏的动作:“把他的舌头揪出来。” 兴儿闻言,不由得跟着伸出了舌头。 贾琏再指了指自己刚才做好的记号:“在这个他得踮着脚尖、伸着舌头的高度。” 兴儿也跟着踮起脚尖,伸出舌头。 贾琏又做了个往树上钉钉子的动作:“用大钉子把他的舌头钉在这树上。” “唉哟!”兴儿仿佛是真被钉了舌头一般,一声惊叫。 吓得叶启铭两腿一软,要不是有两个捕快架着,他就直接坐在地上了。 “明白了吗?所以这钉子最起码也得要四寸长的,要粗一点儿的,太细了容易把舌头给撕豁口了。” 贾琏话音刚落,兴儿立马就道: “我就说我是个得力的人儿吧?二爷,这当铺对门隔壁就是个卖棺材的。” 贾琏其实也听明白了,却故意装糊涂: “呸!要棺材干吗?他们钉在树上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 对了,你顺路再去叫个大夫来,能给灌个参汤啊、扎个针灸啊什么的,最起码也得让这个不老实的小子钉在树上给我挺十天。” 兴儿耸肩笑道: “二爷有所不知,小的去棺材铺不买棺材,我买棺材钉。”他两手一比划,足有半尺长,“那大钉子,结实得很,鬼都出不来,别说钉活人了。” 叶启铭也尿裤子了。 贾琏捂着鼻子躲开,正好瞥见了大喇叭,赶紧又道: “那你就再多买一根儿,给那个大喇叭也钉上。 让他们俩人面对面,有个伴儿不寂寞。” 兴儿伸出两根手指头,嘿嘿坏笑: “二爷可忒小瞧小的了。 以小的的口才,一准儿叫棺材铺老板来个‘买一送一’,咱花一份儿钱,能买两根大钉子。” 贾琏一皱眉: “那你去试试能不能叫棺材铺老板来个‘买一送二’得了,顺便把赖大也钉上,三个人能……能斗地主。” 第四百三十三章 你能多没人性 兴儿挠头: “什么叫……兜地主啊?” 贾琏懒得给他解释,像轰苍蝇似地摆摆手: “你没完了是吧?赶紧买棺材钉去!” “得令!”兴儿蹦起来往外就跑,嘴里还嚷嚷着,“二爷您就擎等着我那‘买一送二’吧!” . 贾琏回屋坐下,顺手一指大喇叭: “这个怎么不捆上啊?一会儿钉上之后他折腾怎么办啊?” 吓坏了的大喇叭像疯了一样地爬到贾琏脚底下,伸手就要抱大腿。 幸亏有个捕快手脚利落,一把揪住了大喇叭的后脖领子。 大喇叭拼了命地哭喊起来: “爷爷饶命啊……爷爷饶了小的吧……爷爷问我吧,我知道的全都说! 我们掌柜的刚才说叫我去找忠顺王府的管家何大爷,他是我们掌柜的拜把子的大哥,还是我们掌柜的老婆的姘头。 他们奸夫淫妇都好几年了,就连我们掌柜的两个儿子都是何大爷的种儿。只要何大爷去我们掌柜的家里,我们掌柜的那天就给人家腾地儿,来我们当铺过夜,天不亮不敢回去,回去还得给人家两个带早饭……” 听得贾琏直皱眉。 这大喇叭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喇叭,这种“资深”绿帽故事也这么高门大嗓往外喊? 不过想想倒也不用担心这绿帽掌柜的受不了一头碰死,估计这么多年下来,绿帽都戴习惯了。 贾琏瞥了叶启铭一眼: “绿掌柜……额,叶掌柜的,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伙计说的对吗?” 叶启铭的脸比翡翠都翠,比碧绿都绿。 一听贾琏问他,赶紧哆哆嗦嗦答道: “二爷饶命……别……别钉我……求二爷开恩啊……他说的都对,那俩儿子都不是我的,是我老婆跟何金生的,我……我……我那方面不行,我那大闺女是抱养来的……” “滚!” 贾琏气得想骂人! 老子又不是男科医院的专家,我管你这屁事干吗! . “二爷!” 兴儿像一阵风儿似地就冲了回来,手里举着两根跟小棒槌似的大钉子,背上还背着个小篓子。 “二爷您看,我刚才还说小了,这棺材钉都是一尺三寸长的,八棱的,够尺寸吧? 大夫马上就到,他回去取人参了,说是只要拿参汤吊着命,十天半个月都死不了。” 说着话,又把背上的小篓子给卸下来,向贾琏献宝: “二爷你瞧啊!这是什么!” 贾琏才懒得凑上去看,一摆手: “倒出来。” 兴儿兴头头地把篓子来了个底儿朝天,骨碌碌滚出了一大推芋头来。 贾琏啐道: “吃货!” 兴儿嘿嘿笑着: “二爷,这可不是吃的,这可是个宝贝。” 说着,这个活宝抓起一个芋头,来到老榆树旁边,做出个被绳子捆住,舌头被钉在老榆树上的样子,然后一脸坏笑,做出拿芋头往身上抹的动作: “二爷有所不知,这芋头生的时候,一削掉皮儿,里面就有黏糊糊的汁儿,只要沾到人身上,那就痒得钻心。 二爷您想啊,舌头钉在树上,他要是不动,那多没劲啊。 可要是把这个芋头汁儿往他浑身上下里……随便吧,反正那么一抹……嘿嘿……” 兴儿立马做出个踮着脚尖、伸着舌头、又浑身扭动的痛苦模样。 别说叶启铭、大喇叭和赖大,就是在场的所有捕头、捕快也都跟着毛骨悚然。 “小榔头”悄悄向“铁拳头”嘀咕道: “师父,我算是看明白了,这琏二爷跟这小猢狲才是一对儿狠人呐,但凡还有一点儿人心,都想不出来这么没人性的缺德主意。” 铁头儿由衷地感慨一句: “看来啊,我是老了啊,还是不够狠啊。” . 赖大被卸了下巴,出不来声儿,叶启铭和大喇叭是彻底崩溃了。 尤其大喇叭,竟然吓得直接拉了裤子,熏得一屋子人捂鼻子。 贾琏直接冲到院子里,连连摆手: “快快快,拿水冲!” 捕快们也不管好看不好看,直接在院子角落里把大喇叭扒光了,接连兜头冲了几大木盆的水。 冲完之后,也不给穿衣裳,直接就拿绳子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喇叭吓得瘫软在地,哆哆嗦嗦都不会哭了。 兴儿这才咧嘴向贾琏道: “二爷,就是……今儿棺材铺里头棺材钉就剩下两根了,要不,让他们仨比比,看谁先钉上去?” 贾琏知道这小子犯坏,但这也是一个逼供的好手段,便笑道: “反正他们都不说实话,你随便先挑俩钉上得了。” “得令!” 兴儿兴头头地叫人拽起大喇叭,在老榆树上学着贾琏刚才的样子又比尺寸又做记号。 大喇叭吓到了极致,忽然脑子竟然清醒了: “爷爷,是赖大偷爷爷家的房地契,是叶启铭要买赖大的贼赃,小的只是个伙计啊!小的冤枉啊!” “冤枉?”贾琏的嘴角变成瘆人的冷笑,“你冤枉?倪二的事情你不记得了?你是替谁给倪二传的话,还是那就是你的主意?” 大喇叭“啊”了一声,才明白原来贾琏什么都知道了。 他登时什么也不顾了,狠命挣扎着跪下就要磕头: “爷爷饶命吧!小的以后打死也不敢了!都是忠顺王府何金逼着小的干的! 对了,这些事儿叶启铭都知道!所有事儿他都知道! 何金叫叶启铭把赖大找来,他们说话就在叶启铭那屋里,小的是个跑腿儿传话的,具体他们谈的事情小的不知道,可小的也听见过一句半句的,什么‘卖了贾家的铺子’,还有‘这事儿有忠顺王府兜底儿’什么的。” 贾琏听得很仔细,轻轻点点头: “哦?你是传话的,叶启铭是主使?” 叶启铭见大喇叭把他卖了,急得也跳着脚嚷道: “我不是主使!何金才是!何金和赖大就是在我这铺子里说事儿,我跟贾家又没仇,我啥也没干啊!大喇叭你冤枉我,你不得好死!” 大喇叭已经看出贾琏似乎是动心放自己一马,也顾不得叶掌柜了,赶紧趁热打铁: “爷爷,小的什么都说实话,半句不藏着掖着。 头一回是何金想见赖大,就趁着赖大盖花园子、缺极品太湖石买不着的时候,叶启铭就让小的去把赖大请来我们当铺,说我们这里有。 赖大一来,就跟着何金进了叶启铭的屋里,他们仨人嘀嘀咕咕了一下午。还有后来……” 大喇叭的嘴就像泻肚子似的,一口气把赖大到当铺来了多少回,每回都见了谁,待了多少时候,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大喇叭带着哭腔儿道: “小的有罪,求爷爷看在小的什么都招了的份儿上,当做将功折罪了行不行啊爷爷?” 贾琏皱眉想了想: “你想将功折罪?那你现在就去忠顺王府,就说是赖大来典当所有房地契,把何金叫到这儿来,你的事儿就算是了了。 否则,哼哼,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喇叭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赶紧一叠声儿地答应了。 贾琏这才叫人给他松绑。大喇叭换了衣服,收拾整齐了赶去忠顺王府。 . 那边大喇叭走了,贾琏也站起身,整理整理身上的衣裳,笑道: “发儿跟毛头儿留下,等大喇叭把何金叫来,抓住了人就来报我。 其余人都跟我走,咱们去给赖大总管家里来个连锅儿端。” 第四百三十四章 狗家里养的狗 京城里的百姓闲人多,尤其爱看热闹。 今天忽然见到好几十个衙门里的捕快呼啦啦地跑过,后头还跟着一个骑着雪白龙马的青年公子,街上的人顿时就都来了精神儿,个个伸脖瞪眼地瞧,左邻右舍地不住打听。 酒馆儿里的酒腻子们立马不迷瞪了,茶馆儿里的茶客也都坐不住了,听说书的也不听了,都上街来瞧热闹。 街上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嚯,这阵仗不小啊,抓贼还是抓强盗啊?” “诶?刚跑过去的那帮捕快里头,有我表哥家对门邻居的大侄子!他可是顺天府的捕快!” “不是不是,是宛平县的捕快,我看见‘缺德鬼’乔德子了!” “你们都糊涂,不认识马上那主儿吧?你白在茶馆里听了半个月的书了?那就是顺天府贾大人啊,你不认得他那匹白马吧?他那马叫……” “叫‘霹雳闪电小白龙’,昨天‘大嘴李’刚说的,说他骑着这匹马去盐枭老巢单刀赴会,马踏尸山血海,在里头杀了个七进七出。” “对对对,还是你记性好。诶?今儿这架势可也不小啊,这要马踏哪里啊?” “这是奔北边去的啊,走走走,咱们跟着看看去,看到底是逮谁去,这回热闹可让咱赶上了,这可比听书热闹多了!” 于是,不少闲人紧跟着捕快队伍,也一路往北城跑。 还没走出二里地,几十个捕快后头就跟上了几百个看热闹的,队伍蔚为壮观。 . 在最前面领路的是一直负责打探各种消息的隆儿。 他说话慢吞吞的,可腿脚却利落得紧。他在前头跑,别说几个年纪过了三十的捕快跟不上,就是年轻的捕快都跑得气喘吁吁。 估计再跑一里路,这帮捕快非得连鞋都跑丢了不可。 贾琏骑在马上,看着这群捕快们龇牙咧嘴的德行,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体能素质是真够呛啊,都快赶上国足了,这能抓贼吗?赶明儿一定得加大体能训练,可不能一个个都跟“白斩鸡”似的。 为了别太丢人,贾琏开口发话,让隆儿跑慢点儿。 都快跑断了气的捕快们登时对贾大人感激涕零,后边追着看热闹、已经跑得的拉了胯的闲人们就更是觉得贾大人是太体察民情了,顿时竟发出了一阵欢呼。 人群的欢呼声吸引来了更多的人,一路上跟着来看热闹的人越走越多,等到了北城,看热闹的已经跟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条队伍。 过了鼓楼,转进了大铜井胡同。 这是一条很宽阔整齐的胡同,从胡同两边的宅门上能看得出,此处住着的人家都相当体面,应该大多是富商,最差也得是个小京官。 . 走到胡同靠里面的位置,隆儿忽然停了脚步,来到贾琏面前道: “二爷,过了前头两棵大槐树,就是赖大家。” 贾琏很是满意隆儿的做事仔细: 隆儿此举是考虑到了如果让这许多人呼啦啦一下子都到了赖家门前,院子里的人肯定会听见外头的大呼小叫,恐怕会早有防范。 贾琏立刻止住众人,自己也下了马,只带着兴儿往前走过去。 . 这是贾琏头一回来到赖大的家。 也将是这地方最后一回还是赖大的家。 所以,贾琏仔细看了看。 这宅子虽不能与贾府相比,可在民宅里头,都已经属于天花板级别的了。 像荣国府那样的国公府,才能用三间兽头大门,外头蹲着两个大石狮子。 而一般民宅只能用蛮子门、如意门,门前放个门墩儿就算不错了。 赖家用的是金柱大门。 这已经是民宅大门形式的顶级天花板了,比这个再高一级的叫广梁大门,不到七品以上的官宦人家都绝对不敢使用。 虽然级别没逾越,可赖家的这个大门却显然比别家的门都宽都大,门上还挂着大大一个匾额,上书“赖宅”二字。 门口有几根拴马的木桩,还有上下马石,门边放着两条长凳,坐在四个看门的小厮。显示着这家主人家大业大,家里经常有客来拜。 . 贾琏不禁感慨: “只看门面就知道这宅院不小啊,估计怎么也得值个两三千两银子。” 兴儿咧嘴儿一笑: “二爷不买宅子,当然不晓得了。 这京城地面儿啊寸土寸金,再加上这几年京里人口越来越多,地价、房价那是涨得嗖嗖的。 何况这边儿是北城,离咱们宁荣街不远,胡同整齐直溜,宅子高大体面,水井都是甜水井,比南城又贵多了。 北城这种带着个小花园子的三进大宅子,最低起价儿都得是五千两。 还有,就我听说,他这后头的园子可相当不小,是把原来一个官儿的宅子给买了并进来的,而且还又重新挖大了池子,盖了新楼,听说光盖个花园子就花了上万两银子呢。” . 二人低声说着话,就走到了赖宅门口。 赖宅的小厮不认识贾琏,却因为赖尚荣常与不少公子哥儿来往,也见惯了穿绸裹缎的人物儿。 只是见贾琏年轻,生得俊美非常,又带着个俊俏好看的小厮,便把他当做柳湘莲、秦钟一类的人物,以为他是来巴结赖尚荣的兔子,便笑嘻嘻道: “哟,你来的不巧,我们大爷今儿说了,谁也不见,你白跑一趟了。” 贾琏一愣: “你们大爷?” 偏巧儿头几天赖尚荣和一众纨绔子弟在府里叫了几个伶人来,一道儿串戏的当中,也有几个以前富贵人家的破落子弟,不得已也只能靠巴结有钱人、串演风月戏文、甚至做兔子相公为生。 这赖宅的小厮就把贾琏也当做了这等人物,笑道: “都干了这营生,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们家荣大爷今儿有事,不见客,你改天打扮好了再来吧。” 贾琏在男风这方面是个白痴,可兴儿却全听懂了,皱眉上前道: “我们找赖大。” “呸!” 赖宅的小厮一脸倨傲,兜头啐了兴儿一口。 “牙酸口臭的下三滥,一个兔儿相公家的小龟奴,也敢叫我们家老爷的名讳,你也不怕遭报应烂了舌头!滚滚——” 他第三个“滚”字还没出口,就觉得后腰里狠狠被踹了一脚。 那小厮疼得“嗷”了一声,就踉踉跄跄冲出去,一脑袋扎在了地上。 贾琏掸了掸鞋面: “踹这玩意儿,脏了鞋。” 他伸手“啪啪”在空中击了两掌,一众捕快都飞速赶到贾琏身后,早已在暗中紧紧盯梢的昭儿和德儿也领着人现身出来。 贾琏淡淡说了句: “把赖大带过来,让他亲眼看着。” 之后,带着人就进了赖宅的大门。 . 赖宅门口的四个小厮瞬间被捕快捆做一团,兴儿朝着那个刚才啐他的小厮狠狠踹了三脚: “呸!狗眼看人低! 你们老爷?你们老爷是我们贾家的狗!你是狗养的狗!” 第四百三十五章 啧啧啧啧啧啧 进了大门,里头就是门房外院。 院落宽阔,地面全海墁着大青砖,院中一左一右种着两棵高大茂盛的石榴树,此时已经挂上了累累果实。 两边还种着夹竹桃、栀子花,两旁廊子边上都放着一对对的花盆,花开富贵,和一对对的鱼缸,年年有余。 进了二门,里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地面上墁地的大青砖光可鉴人。 后面就是雕梁画栋的三间大正房,东西厢房、配房。 倒座儿是待客之所,此时敞着门,能看见里面一水儿都是上等的花梨木家具,尤其迎面的一张尺寸惊人的大条案。 就在这一瞥之间,贾琏不由一愣,停下来脚步。 诶?条案上的那对花瓶怎么这么眼熟啊? 贾琏挠挠头,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兴儿这个机灵鬼儿,顺着贾琏的眼光一瞧,登时恍然,一拉贾琏的衣袖: “二爷,这……这是咱们大老爷屋里……” “我想起来了!” 贾琏登时就想起来了——这对掐丝珐琅四季花卉粉彩瓶是贾母命人放在贾赦书房里的,谁也不许碰。 贾琏大步走过去,拿起花瓶,翻过来看了看花瓶底子上的落款。 靠!竟然是御赐之物! 按说凡是御赐之物,历来都要放在贾家宗祠之内供奉,没人敢堂而皇之摆着屋里的。 但只有这对花瓶与众不同,贾母一直命贾赦摆着书房内。 . 这对花瓶到底是真的还是仿品? 像是真的,可也不确定。 毕竟哪个朝代都是有专业作假的,哪个朝代都有作假的高手。 贾琏想了想,带回去再说吧。 如果这对花瓶是假的,就是赖大用御赐之物造假;如果是真的,那问题就更严重了,这孙子故意找人仿作了御赐之物,换走了贾家的真品,这罪过可就逆天了。 贾琏看了兴儿一眼,最后还是朝隆儿一指: “这俩花瓶交给你抱着,千万别摔了。” 看兴儿一脸不忿,贾琏一摇头: “我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搁你这活猴儿的爪子里。” . 倒座儿东边有个小门儿半开着,贾琏推门一瞧,登时也很吃了一惊。 这个小门,是传说中的“赖家花园”的一个小角门。 到现在为止,贾琏还只是在山子野的图上见过未来的“大观园”,并没真亲眼见过。 虽然他曾经去过北京的大观园,可老觉得那里面感觉“干巴巴”的。 也许是北京的气候原因,也许是后世空气污染严重,风沙太大,反正树不绿,水不清,哪儿哪儿都呆呆的,一丁点儿“灵秀”的感觉都没有。 但这个赖家花园,却让贾琏见识了红楼世界里缩小版的大观园。 泉石林木,无不青翠动人;楼台亭轩,无不秀美如画。 关键是这个面积! 大观园每个边长大概是500米,面积算下来就是平方米。 而赖家花园是大观园的一半大,也就是平方米啊。 想一想吧,北京城,北城,二环里,占地平方米,盖了一个花园! 要知道,北京二环里的房子得要十几万一平方米啊。 不对!那还是多层或者高层楼房里的一平方米呢,人家赖大这个平方米,是占地! 这面积,比现在北京的恭王府还大! 真厉害啊! 贾琏身边的兴儿啧啧连声: “二爷,咱刚才还说他这宅子值五千两呢,现在看,得值五万两银子都打不住。” 贾琏心道: 甭管几万,都是从贾家身上一块肉一块肉割下来的。 . 贾琏叹口气,摇摇头,又转身回来。 正房前头,捕快们已经把赖家上上下下都抓了过来,丫鬟婆子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跪在最前头的,是赖嬷嬷。 在赖嬷嬷身后,跪着赖二和他儿子赖尚宁,以及赖大媳妇和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贾琏正要开口说话,忽听有人尖声大叫: “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子?竟敢私闯民宅!你们这是要当强盗啊?” 循声望去,只见十几个婆子、丫鬟围拥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华服少妇,正从后宅气势汹汹而来: “我告诉你们啊,赖家的背后可荣国府! 我爹是北直隶保定府雄县的知县大老爷,我男人的知县上任文书就这几天送来,你们欺负人也得睁眼看看! 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你们一群臭衙役惹得起的吗?” “这是谁啊?” 贾琏也一嘬牙花子:看见没?没脑子泼妇,一家一个。 赖尚荣自然是认识贾琏的,不敢不出声,只好声音发着颤答道: “这是贱内隋氏。” “呸!你才贱呢!赖尚荣,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这就把你吓得跪下了?” 华服少妇不认得贾琏,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自恃娘家是当官的,从小又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自然时时气势十足,整个就是一个“低配版的王熙凤”。 此时冲着贾琏一叉腰: “我是他老婆!你算哪根葱?敢闯进我们家,你活腻了!” 兴儿立刻上前一步,大声道: “这位就是荣国府的琏二爷,是你公公你婆婆你全家的主子。 琏二爷还是顺天府的知府,你爹见了都得磕头。 你男人的知县文书是到不了了,他这辈子要是能有机会再入奴籍,都是他得了天大的造化了。 赖家欺主的事儿都暴露了,主子今儿是来算账的!” . 隋氏“啊”地一声惊叫,随即放声大哭大嚎起来: “可坑死我了……都怪我爹要攀附贾家,才把我嫁给这么一个没出息丢人现眼的奴才秧子啊……我嫁过来这一年多,可净跟着他们这一家子穷鬼受罪了……想吃什么也不许买……一家子就怕听‘花钱’两个字啊……” 贾琏给嚷嚷得脑袋疼: “快快快,捆上,堵上嘴!吵死了,比五百只挨宰的鸭子还能闹腾。” . 一走进正房,贾琏的头疼瞬间就好了。 整整十八个大箱子,装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珠宝古董金银细软! 贾琏转过头,朝着被两个捕快架着的赖大一笑: “赖大,你可以啊,你说你是个攒钱小能手啊,还是个搬仓鼠啊? 你口口声声说你们赖家在贾家忠心耿耿伺候了三四辈子,我们贾家待下人也确实是不错,可这当奴才的活儿待遇就是再不错,这几十年里头,你愣能攒下半个贾家?” 正这时候,昭儿跟进来笑道: “二爷,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们早就打包收拾好了的,赖二回来之后,他们就忙着在东边那小楼里头整理银票,他们本来刚好要烧账本子呢,幸亏咱们赶进来及时。” 说着话,朝外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财儿他们已经封了小楼,请二爷过去瞧瞧,那银子和银票…………”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丢卒保车行吗 说实话,就眼前这十八口大箱子,就已经够让贾琏相当惊喜的了。 这可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往少里估计,也得值个上百万两的银子。 有了这个数儿,盖个像样的省亲别院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了。 . 在盖省亲别院之前,贾家的银库里头还是有二、三百万两银子的。 贾琏一直替贾政管家,在出发去扬州救老林之前,还亲自看吴新登等人点算过。 只可惜如今……唉,贾家的银库除了到年底的生活费,已经是彻底见底儿了。 此时贾琏又听说赖家竟然还有个专门放银子、银票和账本子的小楼,岂能不好奇心大起? 到底能有多少钱呢? 弄得人心里痒痒的。 . 正房东边是一溜高墙,高墙角上有一扇不起眼小门,小门上有暗锁。 贾琏一低头,进了小门,迎面就是一座青砖影壁墙,转过墙,里头是个很隐蔽、很封闭的小院,东西两边上只有几间放杂物的小库房。 这种隐蔽而且从外头看不到的院子有个名称,叫“哑巴院”,放杂物也正常。 但贾琏已经能看见,这哑巴院的东边后头有一座不高的灰色小楼,墙上却没有门,不知道怎么通过去。 昭儿笑道: “二爷请跟我来,这又是个有玄机的。” 贾琏跟着昭儿,走进哑巴院最里面库房里,在一个柜子后头,藏着一扇装着暗锁的小门。 又穿过小门,才到了小楼所在的封闭小院。 这个小院比前头的院子更小,但围墙更高,正当中有一座敦敦实实的砖石小楼。 贾琏看着砖石小楼,心里忍不住吐槽: 靠!赖家这是在自己家里还修个碉堡呢? 兴儿一直偷眼瞧着贾琏的脸色,此时立刻上来凑趣道: “二爷,这个我知道,我听庙里的和尚说过,木头房子得小心火烛,这种不用木头的房子就不用担心走水了。” 贾琏白了他一眼: “那他们家银票和账本子也别用纸的,纸的也不防火,干脆也都用铁板得了。” 兴儿一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杠头。” 贾琏没搭理他,大步进了砖石小楼。 . 在看到那些银子和银票的时候,贾琏深深地怀疑: 赖家是不是有人当过图书管理员? . 小楼就两层,层高也不高。 所有的门窗,外头看着不显眼,到了近前才发现,竟然全都用铁皮裹得严丝合缝,果然是防火又防盗。 小楼的一层里,靠墙摆放着十五口大铁箱,都已经被揭开了盖子。 其中六口大铁箱里头都是台州锭,另外六口大铁箱子里都是十两、五十两的京锭官银,这些元宝都码放得整整齐齐。 尤其这台州锭,是台州府产的官银,上面都有“黄岩县”、“临海县”或者“仙居县”的戳记。虽然台州锭一般都是五两的小锭,但因为纯度高,成色极好,在京里比京锭官银还值钱。 而其余的三口箱子里,则都是大大小小日常使用的杂银,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成官银。 但即使是这种小到银豆子、大到银饼子、有的还被银夹子夹去了半边的杂银子,也被人用木盒子分门别类地区分得整整齐齐。而且每个木盒上的边上还插着小牌,分别写着“四两五钱”、“四两”、“三两”……一直到“五钱”。 靠!银行都没赖家专业! . 小楼的二层,那就更像是图书馆了。 二层上全是铁架子,铁架子上都是一个一个的铁匣子,竖着摆放得整整齐齐。 铁匣子又分为黑白两种颜色,每个铁匣子冲外头的边上,都贴着统一样式的签子。 贾琏走到一个放着黑铁匣子的架子旁,见匣子上的签子分别写着“元和十年至十九年”、“元和二十年至二十九年”等字样。 贾琏顺手拿下一个,打开一看,里头都是整齐划一的账本子。 再走到一个放着白铁匣子的架子旁,见这一排的匣子上的签子都写着“通兑官银一千两”,而下头一排匣子,签子则都写着“通兑官银五百两”。 再往后面一排架子看去,各有“南省宝号一千两”、“晋商宝号一千两”之类的字样。 显然,这都是不同地区使用的不同面额的银票。 . 贾琏这回是真来了精神儿了。 这可是掏着个超级大老鼠洞了! 好家伙!贾琏可算是明白那句“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是什么意思了。 据说抄了个和珅家,嘉庆皇帝白得了折合八亿两银子的资产,那可是清廷全国三年的财政收入,国库十五到二十年收入的总和啊。 现在的贾家,江河日下,也未必比嘉庆皇帝那时候的德行强多少! 这时候逮住个和珅,贾家也算是得救了。 . 贾琏命德儿带人仔细清点,自己则笑吟吟地坐在小楼的二层上,闲闲哼着小曲,让人把赖嬷嬷、赖大、赖二、赖尚荣、赖尚宁押到这儿来。 从窗户里朝外望去,这赖家还真是相当的不小啊。 贾琏冷冷一笑: “你们还真是过日子的人啊,这一大笔家业,别说你一家子奴才,只怕就是你一家子都出去当官、经商,十几辈子也未必能有本事攒得出来啊。” 赖大和赖二的脸色都已经成了死灰一般,眼睛里也已经没了生气。 他们已经明白——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赖尚荣和赖尚宁也早都吓得两腿打战,嘴里只是叨咕: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家里我不做主……冤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跪在打头的赖嬷嬷,脸色虽然也又青又白,却仍然镇定。 贾琏瞧在眼里,心道: 这老狐狸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于是贾琏笑问: “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赖嬷嬷还有什么话说?” . 在鬓发花白的赖嬷嬷眼里,贾琏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嘛,就会打打杀杀,不过就是会打人几个嘴巴就觉得占了大便宜似的,哼。 赖嬷嬷自己很明白,不能慌乱,事到如今,她要先想法子避重就轻。 如果还不成,就只能丢卒保车。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此时听贾琏问话,赖嬷嬷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道: “琏二爷既然问我,我就说说掏心窝的话儿。 如今啊,真真儿的是叫做‘说嘴打嘴’!我老婆子也没脸了。 我老说着,家里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得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叫主子也生气,恨的我没法儿。 早年间,赖大他老子还活着的时候,他有不对的地方,用不着主子操心,他老子知道了,就叫他来,骂一顿,打几下,他就不敢了。 这些年他老子也没了,我一个老婆子的,又不懂得账目啊、银钱啊上头的麻烦事情,哪里知道他竟然这样大胆? 琏二爷是主子,主子大过天。赖大不争气,随便二爷打他罚他,我不心疼。” 第四百三十七章 狠毒的更狠毒 这老东西,一贯说的比唱的好听,都到了这时候,她还跟这儿耍心眼呢。 贾琏淡淡一笑,不紧不慢说道: “打他?罚他? 你当你们赖家全是我孙子呢? 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偷着我的,坑着我的,害着我的,算计着我的,还在外头给我惹了天大的祸,等回家来,我就给他一个嘴巴就算了事了?然后我还得屁颠儿屁颠儿给他擦屁股善后去? 我们姓贾的在你们赖家人眼里就那么贱啊? 我告诉你,根据《大华律例﹒刑律﹒斗殴﹒奴婢殴家长》条文里头的规定:奴婢无罪,被家长殴杀者,杖六十,徙一年;奴婢有罪,被家长殴杀者,杖一百,可交钱纳赎。 听明白了吗? 简单一句话,打死了有罪的奴才,主子到衙门里说一声,花几个小钱就行了。 今儿在万方和当铺里头抓到赖大的,可是顺天府和宛平县两个衙门的几十个捕快。一百多只眼睛,全都瞧见了他把偷盗所得的主人家财产拿去典卖,这是什么罪过,你自己想想吧。 就这一条,打死无论。 现在你眼前的赖大,就已经是个死的了。 再看看你赖家的这座小楼里的东西,瞧瞧你们正房里头现在摆着的那十八大箱金银细软,你倒是说说,这能是你们一家子靠规规矩矩当奴才挣的么? 就凭这些罪证,在我眼里,你们一家子也都是死的了。” . 贾琏带着笑意的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千钧利斧,重重劈在赖嬷嬷的头上。 而贾琏含笑的桃花凤眼里,闪出的凌厉寒光,则更让赖嬷嬷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眼前的这个琏二爷,到底还是不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琏二爷? 那个琏二爷,虽然有几分机变,可到底只是个一心贪图享乐的贵公子,跟他爹一样的好色没出息。不管什么事情,还不是就爱听几句奉承话?还不是又爱面子又怕麻烦?还不是哪回都被人糊弄得团团转? 可眼前的这个琏二爷,还是以前一样的公子哥儿面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嘻嘻哈哈不着调,可他心里怎么忽拉巴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说出的话却如同带火的飞刀,刀刀都准确无比地直扎要害。 他做出的事,那就更是丝毫不留回旋余地,出手就必须要命。 赖嬷嬷是贾家的家生子儿,从七岁起就开始伺候贾家,至今快七十年,她自认为以她的聪明伶俐,以她的老谋深算,以她的远见卓识,她早已经把贾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过去未来都琢磨得透透的了。 所以她才认定她是可以吃定了贾家的。 所以她才敢动手安排,让自己全家齐上阵,在贾家一“挖”就是几十年。 一切也确实如她所愿,别看她赖嬷嬷这一代都是奴才,但她的儿子这一代就都是管家,而她的孙子这一代,就出了官老爷。 正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赖嬷嬷才一直都不急着给全家赎身。 赎了身,做了“平人”,虽然出脱了奴籍,可也就意味着与贾家断了主仆关系,那还怎么继续从贾家挖钱?那还怎么借着贾家的势力大力捞钱? 再说了,做了“平人”,也就是听起来好听一点儿罢了。 在贾家当奴才,可比在外头当财主还舒服。不仅不打不骂,还钱多事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油水好处,捞得手软。 要是头上真少了贾家这层主子,那才叫人心里没底呢。 没了贾家这把保护伞,且说再不能假借贾家的名义争买田产、强买店铺,就说若是要赖家按照平人的人头交税纳捐,还有自家买的田产、店铺也都一并要交税纳捐,每年算下来的这一笔钱,也是个了不得的大数目,那不是活生生地从自己身上割肉吗? 所以赖嬷嬷只在赖尚荣出生的时候,求贾母放了他一个“平人”的身份。 有了一个赖尚荣的自由身,就够了。 之后,赖家全力培养赖尚荣,让他也跟着贾家的子孙一样读书上学。 赖大整天跟着贾政,知道贾政最爱听什么,便时时都夸自己儿子赖尚荣如何如何爱读书爱作诗,如何如何有学问有见识,再加上赖嬷嬷在贾母面前不停地美言恳求,果然,大傻帽贾政就给赖尚荣搞来了一个捐补的知县差事。 按照赖嬷嬷的计划,只等着赖尚荣的官做得稳当了,赖家人就可以“不能丢了朝廷官员的脸面”为理由,大大方方地从贾家赎身出来。 哼哼,等到那时候,以赖家的财势,再打着贾家的名头,赖尚荣可以高升,赖尚宁也可以跟着哥哥发达,那么赖尚荣和赖尚宁的下一代,就可以做高官了, 以后,“奴才赖家”,可就能成为“官老爷赖家”了。 赖嬷嬷自己以后少不得也是个老诰命夫人,说不定还是戏台上唱的那种《双官诰》呢。 想得当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可谁能预料到,人算不如天算! 贾家一家都是爱面子的大傻子,怎么忽拉巴出了个比猴儿都精明的贾琏??? 难道真的是贾家的祖宗显灵了? 难道赖家的祖宗就真打不过贾家的祖宗??? . 赖嬷嬷的脸一点点垮塌了下来,她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 她看着自己面如土色的两个儿子。 赖大被卸了下巴,只能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却不能说话。 赖二虽然能说话,却已经吓得抖索索成了一团,只有上下牙在不停地磕碰,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忽然,赖嬷嬷看到了哆哆嗦嗦的赖尚荣,登时眼中又有了希望: “荣儿!荣儿!对!我们家赖尚荣是求过老太太,已经放出来的!他不是贾家的奴才!他……他已经得了官,这两日他上任的文书就到了,他是朝廷命官!” . “啊?” 贾琏一皱眉。 “哟,我倒把这个茬儿还给忘了。” 赖嬷嬷看出了贾琏的迟疑,登时觉得有了希望,声音更大了几分: “还有我媳妇!她是知县家的小姐,她可不是贾家的奴才! 她是有了身孕的人,她肚子里怀了荣儿的孩子,也一样都不是奴籍的!” 贾琏低头想了想,似乎有点不甘心,可又没什么办法,摇摇头,道: “不能知法犯法啊,得了,放了吧。” 贾琏身边的兴儿挠挠头,眨眨眼: “啊?二爷,就这么放他们走?人家不是说得……” “得‘斩草除根’。”贾琏不耐烦地替兴儿补上,“可人家没犯法啊,咱没辙。” 说罢,不耐烦地一摆手: “放了赖尚荣和他媳妇,让他们赶紧拿了自己的东西,赶紧走,其余赖家的东西,一律抄没。” . 赖尚荣身上的绳子被解开,立刻扑到赖嬷嬷身边: “奶奶——” “快走!快走!赖家就靠你了!给我们……争气。”赖嬷嬷本想说“给我们报仇”,却没敢。 贾琏不耐烦道: “拿了你的东西赶紧走。” 赖尚荣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不敢再耽搁,抹着眼里跌跌撞撞出去了。 赖嬷嬷看着孙子的背影,嘴角不由露出一个狠毒的笑容。 可她却没看见,贾琏嘴角的笑容,比她更狠毒。 第四百三十八章 恶毒的更恶毒 眼看着赖尚荣跑了,赖嬷嬷是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了,可赖二和赖尚宁已经急眼了。 尤其是赖尚宁。 都是赖家的孙子,都是奴才秧子,怎么堂哥一生下来,奶奶就替他求来一个“自由身”?怎么堂哥从小就能去跟着贾家的公子少爷们一道儿念书?怎么堂哥就能跟贾宝玉、冯紫英、薛蟠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怎么堂哥就能娶了知县老爷的独生闺女? 我呢?我呢? 我还是奴才! 虽然回到家里,也有一群婆子丫鬟伺候我,可我还是奴籍!我只能天天跟着我爹在宁国府里头点头哈腰!我只能一天天地跟着宁国府里的各色奴才打交道!我只能娶贾家奴才吴新登的闺女当老婆! 现在贾家上门来抄家抓人,是奴才的可能就要打死,可堂哥一家呢?人家没事!人家就能大模大样地拿了钱走人! 一笔写不出两个赖字,可为什么堂哥跟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这换了谁谁不急眼? 赖尚宁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琏二爷!我冤枉啊!他们挖来贾家的钱,我没拿过一分一毫,可赖尚荣他……” “宁儿!” 赖嬷嬷这凄厉无比的一嗓子,都喊岔了声儿。 “你要是再胡说一句,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赖尚宁一咧嘴,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啊……我也是你亲孙子啊……你也太偏心了!老天爷在上头都看着呢…… 我爹就我一个儿子啊,你忍心让我爹跟我都死了啊……凭什么我们就得陪着你死?凭什么荣哥就能带着媳妇荣华富贵啊?我不甘心,我做鬼也饶不了他啊!” 赖嬷嬷瞪着眼,咬着牙,仿佛厉鬼附身,朝着赖尚宁狰狞道: “那是你的命!命里八升,难求一斗,你别眼馋人家!” 赖尚宁像他爹赖二,贪心但胆子小,平时最怕的就是赖嬷嬷。 可此时见要丢命,赖尚宁也不管不顾了,朝着赖嬷嬷大声嚎哭道: “奶奶还好意思说我? 我眼馋荣哥,可我从小到大,别说抢了,我偷着拿过荣哥的一根儿稻草棍儿没有啊? 奶奶眼馋贾家,那可是无时无刻不教我们去‘挖’贾家的,恨不得把贾家都搬来咱们家才好。 说我命里只有八升?奶奶的命里该有一斗没有?要是真有那么大的富贵,人家贾家也不会来上门抄家了! 都到这时候了,奶奶还只保着荣哥,就不管我们死活了?都是奴才秧子,我的命就比荣哥贱啊?” 赖二听儿子哭得撕心裂肺,自己又何尝不觉得冤?不由也落下泪来: “妈啊……宁儿也是你孙子啊!我也是你儿子啊! 这些年我没跟大哥争竞过,我全听妈的话,我儿子、我老婆也都全跟着我听妈的话来着,妈说啥是啥。 可到最后呢……真是坑死我赖二一家子了!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 赖嬷嬷虽然偏心,可看到二儿子和二孙子如此,心里也难受万分。但事到如今,她狠得下心来。 千辛万苦几十年,就算保不住万贯家财,也得保住赖家的根。 只要保住了一个赖尚荣,就保住了赖家第三代的“当官”大计,以后,就还有第四代、第五代、第一百代、第千千万万代“当大官”的赖家人! . 赖嬷嬷正想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却听得一直冷眼旁观的贾琏忽然“喷儿”地一笑。 赖嬷嬷给这一声儿吓得浑身打了个冷战——这个贾琏,一笑准没好事。 果然,贾琏笑着问: “诶兴儿,你刚才要说的到底是不是‘得斩草除根’啊?” 兴儿一愣,随即就明白了,立刻道: “那是啊,有句话叫‘斩草不除根,明年藤八斤’,不知道二爷听说过没有?” 贾琏摇头: “没听过,我只听过‘蛇鼠一窝,引蛇出洞’。” 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来,笑道: “走吧,该收网了。” . 一屋子人,愣是没一个听懂了的。 什么意思? 这么瞎闹了半天,哪有撒什么网? 贾琏懒得解释,只带着兴儿,溜溜达达又朝正房走去。 你赖嬷嬷敢来搅和我们贾家?觉得自己聪明得不要不要的,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哼哼,只要我贾琏一出手,随便一搅和,就得让你们赖家人人倒霉、个个成仇、天翻地覆、寸草不生。 . 再说方才被贾琏放走的赖尚荣,不敢当着贾琏的面儿,从那座银库楼里拿走一个子儿,只急急火火跑到前院。 见自己媳妇还被捆着,赖尚荣正不知该怎么办,却见跟着他出来的小厮隆儿上前,叫人放了隋氏,以及隋氏从娘家带来的所有婆子和丫鬟。 隋氏自幼在家受宠,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刚才被人拿绳子捆得跟粽子似的,还用臭烘烘的破布堵了嘴,这会儿虽然被放开,恶心得又呕又吐,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狼狈不堪。 赖尚荣却顾不得她,一头跑到正房后头赖嬷嬷的屋里,直奔桌子上供着的爷爷赖义的牌位,连带底托一把抱起来就走。 紧接着又折回自己屋里,在昭儿的眼皮子底下,取了自己的印鉴和一些散碎银两出来,打了个包袱。 隋氏此时也听隆儿说明白了,知道贾琏放了自己和赖尚荣,允许他们夫妻拿走属于自己的财产。 于是隋氏带着婆子丫鬟,急急跑进自己屋里,打点了自己的嫁妆,偷偷也夹带了自己屋里能拿到的赖家细软出来。 可等她箱子柜子、大包小包地出来,却见赖尚荣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两手里却紧紧抱着他爷爷的牌位,隋氏登时大怒,冲过去就去夺那牌位: “赖尚荣你个不要脸的死人!都到了个时候你不拿点值钱的东西以后过日子,只抱着个死人牌位做什么? 你个倒霉奴才秧子,没出息的死王八!你不是打算以后到我家吃软饭吧?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有这个打算,我就叫你赖家先断子后绝孙!” 赖尚荣顾忌她肚子里的孩子,既不敢推她也不敢撞她,只好来回躲避,更有许多话不敢明说,口里只好小声道: “这是奶奶让拿的……这是宝贝!哎呀真的是宝贝……” “宝你奶奶个贝!” 隋氏一听,又是赖嬷嬷的主意,登时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你们家都叫人家抄了,好容易人家许你拿点值钱的东西走,你还听那死老婆子的鬼话! 拿这个破牌位以后当饭吃啊!你还怕以后你们家缺牌位啊?等你奶奶你亲爹亲妈都死了,你们家就什么都没有,就剩下牌位有的是了!” . 贾琏带着兴儿,坐在旁边看热闹,一直到隋氏和赖尚荣都折腾得瘫坐在地上,贾琏才道: “你们到底还走不走?不走就也跟赖大一样,签字画押卖身为奴。” 隋氏和赖尚荣一听,吓得连滚带爬就往门口跑。 眼看他们两脚踏出了赖家的大门,贾琏轻轻一挥手,淡淡吐出两个字: “拿贼!” 第四百三十九章 蛇出洞连锅端 饶是兴儿机灵,这回也没跟上溜儿。 倒是那帮子捕快,一听见“拿贼”两个字儿,都跟中了病似的,想都没想,立马就跟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等他们按照贾琏的手势冲到门口,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捕快有点儿发愣: “贾大人,拿哪个贼?” . 及至看见捕快们是冲着赖尚荣夫妇去的,兴儿这才醒过味儿来。 狠狠一拍大腿,两手竖着大拇指,恨不得把鞋都脱了,连俩脚丫子也跟着竖起大拇指: “嘿哟我的二爷,高!真高!” 这时候听见捕快问“拿哪个贼”,兴儿哪里肯放过这个抖机灵的机会? 嬉皮笑脸地问贾琏: “二爷,这就是要逮‘引蛇出洞’的蛇吧?” 贾琏还瞧不出这小子的小花花肠子?努努嘴道: “既然你看出来了,那你就告诉告诉他们。说对了有赏。” 兴儿得意洋洋正要开口。 却听得贾琏继续道: “说错了,罚你去倒马桶掏阴沟一个月。” “啊?” 这下子兴儿咧嘴了。 “二爷,这怎么还带罚倒马桶的啊?” 贾琏嘴角带着坏笑: “少废话!快说!人家一帮人还都等着呢。” 兴儿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了一句: “没事儿就玩儿人。” 小腰板儿一挺,朝着门口的捕快道: “只要是刚出门的就都抓回来!搜身!” . 那帮捕快听了兴儿的话,赶忙又看向贾琏,见贾琏轻轻点了一下头,便立刻如狼似虎,三下五除二就把赖尚荣夫妇以及随行的下人都捆了个结结实实,拽回院子里,就要搜身。 赖尚荣大呼“冤枉”: “琏二爷怎么凭空污人清白!凭什么就说我们是贼?难道刚才说放了我们是言而无信不成?琏二爷可不能凭空冤枉小民啊!” 他老婆隋氏更是喊破了喉咙: “谁敢搜我的身!我爹是知县!我是官家千金!我……” 贾琏一手捂着耳朵,一手赶紧连摆: “快快快,堵嘴!堵嘴!这也太吵了,一千只蛤蟆都没这玩意儿叫的声音大。” 一个捕快眼尖手快,捡起刚才给隋氏堵嘴后扔在地上的破布,随便团了团,一把就塞进了隋氏的大嘴里。 整个世界瞬间就安静得让人想落泪。 . 贾琏乜着眼睛瞧着赖尚荣: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说实话,你到底偷没偷我们贾家的东西?” 赖尚荣略略一犹豫,还是做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 “回禀琏二爷,小人只拿了些散碎银子,二爷要是不让拿,小的就分文不取还不成么? 我爷爷的牌位不值钱,就让我带走吧?” 此时已经有捕快将所有赖尚荣夫妇携带之物都一拉溜儿摆开,箱子、包袱统统打开来。 贾琏瞧了瞧,故意道: “这十几两散碎银子,就当是你家长辈年节赏你的,你拿走也就拿走了。可你媳妇夹带的这些可很不少啊……” “那与小人无关,都是她自作主张贪心而已,小人发誓,小人全不知情的。” 正如贾琏所料,赖尚荣果然立马撇个干干净净。 于是贾琏便皱眉道: “既然与你无关,那你就走吧,其余做了贼的,都必须法办。” “多……多谢琏二爷。” 赖尚荣不敢再去看媳妇隋氏一眼,只赶忙去抓起自己方才的小包袱,抱起牌位就朝门口走。 . 贾琏转过身,一声长叹,顺便看了兴儿一眼,朝隋氏一努嘴儿。 兴儿比猴儿还精,他一直盯着贾琏的脸,此时立马会意,走过去一把扯下了隋氏嘴里的破布。 隋氏眼见赖尚荣丢下自己跑了,早就已经急红了眼,此时豁开嗓门大喊: “赖尚荣你个缺八辈儿德的死王八!你扔下我不管了!我还怀着你的王八种子呢! 没我你靠什么活着?你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你把我丢下,你以为我爹还会养着你啊? 唉哟我的老天!我明白了!他小子身上一定带着大笔的钱呢! 琏二爷!搜他的身!他身上一定藏着值钱的东西!要不他出了这个门,连要饭都不会!” 这个时候,隆儿正押着赖嬷嬷、赖大等人过来,赖嬷嬷早就听见了孙媳妇的大嗓门,听她揭发赖尚荣,脸都气绿了,啐骂道: “你这败家的娼妇!你要血口喷人诬赖你男人啊?你死了下地狱也要拔舌头滚钉板进油锅!” 隋氏眼看着赖尚荣就要跑出大门,恨得跳脚,此时听赖嬷嬷如此骂她,更是怒不可遏: “挨千刀的黑心死老婆子!我下地狱?我进油锅?我缺了什么大德了? 我肚子里怀着你赖家的种儿,你孙子却扔下我自己跑了,你不骂他你骂我? 到底谁该下地狱?谁该不得好死?佛祖老爷不是瞎的!你早晚遭报应!你全家遭报应!” . 贾琏笑嘻嘻听着,很舒适。 想让狗咬狗,只要制造一点点不平等就行了。 此时看赖尚荣第二次跑出了大门,贾琏再一次一挥手: “拿贼!” . 赖尚荣再次被捆到眼前,贾琏的脸已经沉下来了,也不再问话,一指那牌位,直接向兴儿道: “砸开。” 兴儿“啊?”了一声,正不知用什么砸,一旁的隆儿已经递过来一把斧子。 兴儿偷偷朝隆儿伸了个大指,接过斧子,半点不犹豫,照着牌位就是一斧子。 “咔嚓!” 牌位一劈两开,却什么也没有,只是把上面的字儿劈成了两半。 “笨蛋!劈牌位干吗?劈底座! 小心点,劈坏了里头的东西我扒你的皮。” 被贾琏一提醒,兴儿才恍然大悟,吐吐舌头,赶紧一斧子劈下去…… “咔嚓!” 底座劈开,里头果然塞满了东西。 兴儿扔下斧子,三两下掰开底座,从里面抽出折起来的一沓子纸,和一个小桑皮纸包。 兴儿确定掏空了底座后,赶忙将这些都捧到贾琏眼前。 贾琏瞥了一眼那一沓子地契、田契、房契,也懒得细数,只瞧了一眼那些文契上的名字,果然都是赖尚荣。 贾琏嘴角笑意更深——这回,贼是跑不了了。 再看看那个纸包,贾琏心中一动,只觉得这里面的东西应该更重要。 纸包不大,很轻。 轻轻捏了捏,里头是个硬硬的东西。 贾琏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纸包。 随着最后一道桑皮纸打开,屋中闪过一道淡淡的宝光。 贾琏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猫眼儿宝珠! 第四百四十章 赖嬷嬷赖到死 “哽儿——”一声,赖嬷嬷晕了过去。 “咣当——”一声,赖大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妈呀——”一声,赖尚荣大张着嘴,登时涕泪横流。 “嗷儿——”一声,隋氏气得咬牙切齿,跺脚大哭大嚎起来。 “你们这一家子黑心肝狗操的死王八!原来早就憋着坏藏着私房! 丢下我一个怀着身孕的媳妇在这里叫人家当贼抓住,你们好让赖尚荣拿着这么多房契地契跑出去享福啊! 你们是想让他当了知县拿着这么大一笔钱重新娶老婆是不是?你们就不管我肚子里的小赖王八了是不是?” . 贾琏摆手,命人将隋氏又堵上嘴,又叫捕快几巴掌抽醒了赖嬷嬷,这才问赖尚荣: “赖尚荣,从你刚才拿走的牌位里头,当众搜出来了二十几张田契、地契、房契,都是你的名字。 我倒要问问,买这些田产房产,你从哪里来的钱?” 赖尚荣心里明白,自己只要说这钱是赖嬷嬷或者赖大给的,自己就在劫难逃。 他眼珠一转,干脆来个彻底装傻: “这……这我不知道啊!琏二爷,小的冤枉,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小的就是孝顺,想带走爷爷的牌位去供奉,小的是真不知道是谁在牌位底下放了那些东西,更不知道是谁用小的名义买了那些田地什么的,小的冤枉!” . 赖大在心里连连念佛: 还是我儿子机灵!念过书就是不一样。 对!就这么死不承认,贾琏也拿你没招儿。 只要我儿子不被牵连进来,他就有机会翻身! “呸!” 赖嬷嬷忽然狠狠一口啐在了赖大头上: “你这个糊涂油蒙了心肝的猪狗! 这些房子田产都是买给赖尚宁的,你怎么擅自都写成了赖尚荣的名字! 你说,你是不是自己贪心?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害了你儿子?你……” “行了行了,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演戏?你们累不累啊?” 贾琏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随意摇了摇头,朝赖尚荣轻蔑道: “刚才我给你机会,你不承认,现在人赃并获,你还指望着你奶奶你爹给你顶罪啊?” 赖尚荣明白奶奶的意思,也只能咬死了牙: “小的冤枉,这些确确实实都跟小的无关,小的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贾琏无奈地一摇头: “得嘞,我算是仁至义尽了。 既然你们赖家人是一点儿生路都不要的那种,那我也不客气了。” 贾琏脸一沉,朝捕快吩咐: “打开赖尚荣刚才要带走的包袱,对比里面的印鉴和这些田契地契上的印鉴。 然后,对比田契地契上按的红指模和赖尚荣的指模。” . 不多时,捕快来回话: “禀告大人,印鉴完全一致,指模完全一致。 可以确定,这二十九张文契,均为赖尚荣本人亲自与他人签定的。” 贾琏摆手让人下去,冷冷问赖嬷嬷: “赖婆子,事到如今,证据都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赖嬷嬷的脸已经晦暗发青,跪地磕头道: “琏二爷饶命!琏二爷饶命! 是我给糊涂油蒙了心肝,一时贪心,老想着只要忠心耿耿伺候好主子,我多得几个银子,主子也不过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你不是给糊涂油蒙了心肝,你是根本没有心肝。 你不是要忠心耿耿伺候好主子,你是费劲心思糊弄死主子。” 贾琏的语气里,掉的下冰碴子。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呢。既然你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那可就怨不得我心狠了。” 贾琏将那颗绿幽幽的猫儿眼宝石托在手掌心里,他的手掌净白光润,衬得那颗宝石也愈发地晶莹剔透,宝光流转。 “这块猫儿眼宝石,是镶嵌在我曾祖父的多宝金带上的。 而那条多宝金带,是太祖皇帝亲赐给我曾祖父的,我曾祖父视为至宝,死后便将其陪葬入棺了。 我倒要问问,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你一个奴才家里?” 赖嬷嬷的嘴唇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四个字: “地……上捡……的。” 唉——赖家,还真就是“赖皮到家”了。 . 贾琏唇角上又露出冷笑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赖婆子,你们一家子的口供已经都不重要了。” 说罢,转头大声吩咐道: “毛头儿!” “飞毛腿”毛头儿听顶头上司叫自己,忙不迭单腿跪地: “在!” “领着你的人,彻底查抄赖家,让赖婆子全家看着,还有没有遗漏。” “是!” 毛头儿答应完刚要走,又被贾琏叫住: “过近前来,我有话说。” 毛头儿到了近前,贾琏小声道: “盯着你手底下的人,有谁手脚不干净,我不饶的。” 毛头儿赶紧道: “大人放心,小的盯着他们,他们都不敢的。” 贾琏一个冷笑,伸出手: “那就先把你怀里的两只金镯子,和靴掖子里的两张通兑官银的五百两银票给我拿出来吧?” 毛头儿的脸瞬间白了,正要下跪,被贾琏一把抓住: “老毛,你也是老人儿了,你的脸面我给你留这一回,以后还要不要可就看你自己了。 真金白银动人心,可你得明白,要是从我手里偷,赖大一家子就是个例子。” . 毛头儿这回可是真彻底服了,这位贾大人,真是跟外头传说的一样,他是个惹不起的神人啊! 却听贾琏又道: “你叫他们把塞在身上的,都给我乖乖放回去。 马小三的怀里,于葵的裤裆里,还有金矮子的腰带里,别叫我再一一点名,要是后头再叫我发现了,那可就不好看了。” 毛头儿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吃米似的,赶紧低声道: “大人您放心,我保证,只要少一样儿,我拿脑袋给大人当尿盆使。” . 有财儿那帮子小特务盯着,贾琏就相当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和监控探头。 此时轻轻一个“敲山震虎”,就吓得抄家的捕快们再也不敢中饱私囊,手脚利落得都跟抄家专业户似的,抄家的速度比搬家还快。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赖家人自己已经动了要跑的念头,金银细软早就自己都打好包了。还有,就是赖家人那“图书管理员”似的银库和账本管理,抄起家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贾琏看着抄没财产的清单,极力压制着内心的喜悦,不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 忽听一直直着眼睛看人来来往往抄自己家的赖嬷嬷在旁道: “我要见老太太!” 第四百四十一章 能人鳖里夺尊 这回贾琏终于可以开心地笑出来了,随口说了句: “行,那就见见呗。” 兴儿赶紧小声提醒道: “二爷,哪能让这个老乞婆子见老太太啊?她还指不定又要作什么妖呢。” 贾琏瞥了兴儿一眼,也低声道: “你二爷我这招叫做‘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你懂吗?没学问。” 兴儿趁着贾琏高兴,顶嘴道: “二爷别老骂我‘没学问’,我如今也老认字看书的,二爷刚才说的那两个四字的词叫‘成语’,成语首尾字相接,这叫‘顶针续麻’,是有学问的人玩儿的游戏,这个我也会。” 哟嗬,这可让贾琏深感意外了,兴儿这小子竟然连这种文字接龙游戏的大名叫“顶针续麻”都懂了? 不过,鳖字打头的成语……有吗? 贾琏自己也想不出来,便哈哈笑道: “那你续一个给我看看。” 兴儿胸有成竹,小腰板儿一挺: “鳖里夺尊!” 贾琏差点儿没一脑袋栽到地上! “鳖……鳖里夺尊?! 你跟王八争什么第一啊!人家那叫‘鳌里夺尊’啊笨蛋!” “熬?熬粥还是熬药啊?当王八还得熬?” 兴儿眨巴着眼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书上写的是‘鳖里夺尊’啊。 我昨儿看话本子,《铁掌大侠金钱镖》里就有这句,我问过彩明的,他说念鳖,瓮中捉鳖的鳖。” . 我靠! 这帮子文盲哦! 贾琏在心里直咧嘴——再穷不能穷教育啊。 对啊,我那学校得赶紧办起来啊,我还是副校长呢! 贾琏立刻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这些钱除了盖大观园,还得好好盖一座鹤山书院分校。 毕竟鹤山书院天下闻名,要是盖得不够档次,不够风雅,别的不说,都对不起书友先生之前对自己的大力支持。 对,得赶紧买地,盖书院,带着园林的那种。 唉哟,京城啊,寸土寸金啊。 唉——除了钱,还有时间问题,盖大观园得一年,盖鹤山书院分校也得大半年吧? 要不,干脆豁出去多花点儿钱,直接买个现成的大宅子得了,还得带花园子的那种,要不书友先生也不习惯。 等等! 带花园的大宅子……眼前这不就是个“带花园的大宅子”吗?现成的啊! 籍没了赖大家的宅子,直接改成“鹤山书院分校”,还有比这个更一举两得的好事了吗? . “哈哈!” 转瞬之间,贾琏就在心里将一个大难题解决于无形,自己都觉得自己聪明,不由就笑出来声儿。 兴儿却哪里能知道贾琏在这一刹那之间,心里已经转了多少个转儿,又想出什么点子?他只当贾琏还在笑自己认错了字,在旁边气得撅起嘴来: “我不认字的时候,二爷笑我不认字;如今我认字了,二爷又笑我认错字,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其实认字倒也没啥难的,就是那帮有学问的人吃饱了撑的瞎捣鼓,王八就叫王八呗,还又给它改个名,叫‘鳖’。 我好容易认识了个‘鳖’字,他又说‘鳖’是‘熬’出来的。当个王八还得抢第一,这都什么事儿啊?” 贾琏笑道: “行行行,你就‘鳖里夺尊’吧,你赢了。” 转头却忽然向赖二问道: “你哥说的秘库,在哪儿?” . 赖二冷不防被贾琏忽然一问,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赖嬷嬷却赶忙抢着道: “没有什么秘库!我们一个奴才家,能有什么秘库?” 兴儿上前照着赖嬷嬷就是一个大嘴巴: “二爷没问你!” 赖嬷嬷被这个嘴巴抽得一跟头摔在地上。 兴儿正要转身,却听见铁头儿的徒弟“小榔头”提醒道: “你怎么不打一对儿啊?要不她心里也不踏实啊。” 兴儿恍然: “有道理!” 赶紧扶起赖嬷嬷,反手又给了个大嘴巴,顺便奚落道: “一边儿脸打了,另一边儿没打,那边儿没打的该埋怨我偏心了。” . 赖二本来就胆小,又看到贾琏一副“笑面阎罗”的做派,早知道说什么也斗不过了。再加上此时见老娘对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如此偏心,却从始至终也没管过自己和儿子赖尚宁的死活,心里又怕又恨。 此时听兴儿一边打赖嬷嬷,一边说出“偏心”二字,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琏二爷,我都说实话…… 秘库就在银库一层进门正对着那面墙里头,那是个夹壁墙,第七排第八块砖里有个机关,打开就能看见里头有个暗门,用三把钥匙就能打开,里头都是我娘当年伺候老老夫人的时候,从府里一点点带出来的东西。 听说那时候皇上隔三差五就赏东西,王公贵族也老送东西来,大件的都入库记档了,好多小东西根本就没数儿。” “赖二!” 蓬头散发的赖嬷嬷发疯般地尖声大叫起来。 “你这是要断送咱们赖家啊!” 赖二已经彻底颓了: “娘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断送赖家的可不是我啊……” . 贾家的车马全员出动,别说平时拉货的骡车牛车,和丫鬟婆子乘坐的篷子车,就连邢夫人的翠幄青油车,和小姐们平时乘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和朱轮华盖车都出动了。 乌压压的一大溜儿大车,占了一条街,打头的车都出去得瞧不见了,赖宅门前还有车在不停地装车呢。 . “可了不得了!琏二爷把赖大家给抄了个底儿朝天!” 这个消息比“点着了个房子那么大的炮仗”还惊人,贾琏还没回到荣国府,贾家上上下下就已经都炸了锅。 一时间,人人奔走,个个嘀咕,贾家乱了套。 贾母自打赖嬷嬷走后,便将凤姐也打发回去休息,之后,便一直坐在屋里打愣,谁也不见。 此时听了小丫头传进来的这个消息,只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打发走了小丫头,仍旧半晌无言。 终于,贾母一声叹息: “鸳鸯,我老了,有时候,我也一阵儿一阵儿糊涂,不知道我到底是对是错。” 鸳鸯知道贾母是心里惴惴不安,赶忙赔笑道: “老太太说哪里话来?老太太要是糊涂了,咱们贾家可怎么办啊?” 贾母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倒宁可我能一直糊涂下去,就糊里糊涂享乐到死,也就罢了。 偏偏我人老了,没力气了,这心里却还比儿子媳妇们都明白,眼睁睁地看着贾家这条大船一点点沉下去,就是再担忧这些子孙,我也有心无力,真真儿难受得啊。 到了这个份儿上,忽然孙辈里出了个能干的琏二,我只能指望他了……” 正说到此,只听外头有人来报: “琏二爷来了,说给老太太贺喜。” 第四百四十二章 贾母怀疑人生 “给老太太贺喜!” 贾琏笑着进屋来。 “娘娘省亲的大事儿解决了。” 贾母看着意气风发的贾琏,仿佛看到了当年打了胜仗归来的贾代善。 . 贾母的儿孙当中,只有宝玉的形容身段和言谈举动有几分像他爷爷,但,也只有其形,却无其神。 一想到贾代善在世之时,贾家的无上风光,再看看如今的贾家,宫中一个传唤,贾家上上下下就紧张害怕得惶惶不可终日。 贾母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宝玉是衔玉而生的“祥瑞”,宝玉生得最像他爷爷,所以宝玉一定是贾家的福星,宝玉长大一定会有出息,宝玉一定是能够中兴贾家的“祥瑞福星小能人”…… 直到此时。 贾母在贾琏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来,贾家的一众子孙脸上都从未有过的神情。 贾琏的脸上,写着“踌躇满志”四字。 贾琏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贾母终于明白,中兴贾家的人,不是衔玉而生的宝玉,而是贾琏。 . 贾母是沉得住气的人,笑问贾琏: “看来,赖大贪墨了不少银子,都查抄了?” 贾琏双手捧上了一张单子: “从赖家抄没出来的现银,有四十六万两千四百三十六两,银票有九十八万四千三百两。” “啊?” 就光这两个数目字儿,已经让一向稳如泰山的贾母惊得瞬间变了脸色,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绝不过分。 她知道赖家是大财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赖家能有如此巨额的财产。 从赖嬷嬷起,赖家伺候贾家几十年,确实是对贾家毕恭毕敬,做事也看着尽心尽力,所以在二十八年前,提拔赖大做荣国府的管家,还是贾母的主意。 作为荣国府的管家,赖大一个月的月钱就是十两银子。 这可是个相当不小的数目。 要知道,贾府的老太太、太太一个月的月钱才只有二十两银子,赖大的月钱已经是老太太的一半了。 而天天累死累活的王熙凤,一个月的月钱也只有五两银子,还不到赖大的一半! 赖大一个月的月钱,已经是中等人家大半年的花费了,妥妥的高收入,还旱涝保收。 除此之外,贾家还有个人所共知的旧例,就是无论什么花销,只要主子有一个全份,管家和下人就可以白得半份。 所以每年不管是庄子上的田租,还是铺子里的收入,甚至是连贾环出门念书的笔墨钱,小姐丫鬟的脂粉钱,管家和下人都可以白拿走一半。 就这样白得了许多银子,他们还觉得“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各有各的藏掖偷手,但贾家的主子也一向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算了,人都有点儿贪心,也正常嘛,由他去吧,何必大张旗鼓呢?显得我们跟下人计较几个银子,多丢脸面啊。 但即便是贾家人大方,就算赖家人也个个都是攒钱能手“钱串子”,一家子人人把钱都穿在肋条上,死活一文不花,这几十年下来,贾母也只以为赖家能存下上万两的身家。 这已经是个大财主了。 可谁能想到,才上万两?呸!人家赖家是一百四十多万两! . 贾母的手有点儿发抖。 可贾琏的下一句话,让贾母的手彻底哆嗦了: “除此之外,还有十八大箱子金银细软,估计也至少能值七八十万两。 另外,在他家两层砖石砌筑的小银库的夹壁墙里,还有个小秘库,里头还有一箱子东西。” 两个有力气的小厮,用杠子抬进来一个黑色铁皮箱子,上头挂着三把象鼻子转心大锁。 贾琏拿出三把钥匙,亲自打开锁头,打开箱子。 贾母不由“唉哟”一声,两手捂在心口。 箱子装得满满当当,底下的看不见,就光放在最上头一层,已经够让贾母心惊的了。 那四副四楞象牙镶金筷子、两把嵌玉金执壶、还有翡翠荷叶大盘,都是贾家大宴贵客时才用的东西。还有双鲤金盘和莲花金碗,也是当年接驾时备膳特制的金器,怎么都被赖家给偷了去? 而更让贾母头晕目眩的,是多宝赤金龙凤项圈、赤金扁簪等物,都是自己嫁妆里头的东西啊! 按理说,都应该好端端收在贾母自己后楼的库房里头,如今怎么会被贾琏从赖家的什么夹壁墙秘库里给搜了出来! 这还像话! 这还了得! 两手哆嗦的贾母身子开始打晃,幸亏鸳鸯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小声道: “老太太千万保重!” 贾母将手抓在鸳鸯手上,强作镇定: “我自然要保重,为这起子狗奴才气坏了身子,值不得。” 贾琏也怕真气坏了老太太,赶忙上前,也扶住贾母: “老太太,蛀虫虽可恨,但还要往好里看。 总算是在蛀虫把树彻底蛀空之前抓住了蛀虫,也是好事一件。” 贾母另一只手也攥住了贾琏的手: “你做得好。” 贾琏觉出贾母的手不再哆嗦,才试探着问: “赖嬷嬷无论如何都要来见老太太,老太太可要见她?” 贾母想了想,苦笑点点头: “我倒要瞧瞧,她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 赖嬷嬷是被捆成个粽子、堵着嘴,装在个箱子里送进来的。 此时有婆子给她解开绳子,又拽出她嘴里的破布,赖嬷嬷立刻爬到贾母脚边,连连磕头道: “奴才糊涂脂油蒙了心,一心只想给后辈儿孙多留些钱财,才做了这等贪财的勾当,我儿子儿媳妇孙儿都是被我逼着才干了坏良心的勾当,老太太最是仁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太太饶奴才一条狗命,添福添寿,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 看着赖嬷嬷,贾母一言不发。 贾母遭受到的打击,不仅仅是被赖家偷了东西,更让贾母几近崩溃的,是她被打击了多年来积累下来的自信。 她自以为阅人无数,洞悉世情,可如今,她深深怀疑了自己看人的眼光。 先是在自己的亲孙子贾琏和宝玉之间,把宝玉当成了顽石,又把顽石当成宝玉。 如今,又被证实看错了被贾母给了无数荣宠、最得贾家厚待的赖家。 是贾家让赖嬷嬷一家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是贾家让赖家使奴唤婢做了财主,贾母还让赖家的孙子出离了奴籍、还让贾政给他捐了个县官,结果,赖家人就这么回报她! 赖嬷嬷见贾母不语,便更加拼命地磕头,额头上已经见了血: “老太太开开恩吧!罪过都在奴才一人身上,奴才情愿一死谢罪,就饶过我的儿孙吧!老太太也是有儿孙的人啊……” 贾母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琏二,我老了,管不了这许多了。如今你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你就全权处理了罢,别让他们脏了我屋里的地。” . 赖嬷嬷闻听“脏了我屋里的地”几个字,顿时嘴角卷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四百四十三章 王熙凤不习惯 事到如今,赖嬷嬷决定“豁出破头撞金钟”了! 都是做了祖母的人,赖嬷嬷要赌一把,赌贾母看见自己为了保住儿子孙子豁出老命,或许,贾母的心一软,自己的目的就能达到了。 虽然是个伺候人的奴才,但吃苦受罪花心思,都是为了要改换门庭,活着不能当上“老诰命夫人”,死后也要搏一搏。 赖嬷嬷对贾母屋里的摆设熟悉无比,不用抬起头,她就知道挂着仇十洲《双艳图》的那面墙下头摆着的那张紫檀木条案的准确位置。 她用尽所有力气,疯了一样猛地爬起来,一头朝着那条案的一角狠狠撞过去。 . 只听得“砰”的一声。 屋中的小丫头吓得“呀”地叫出声来。 可赖嬷嬷期待的脑浆崩裂后“万朵桃花开”的景象,以及贾母吓得张皇失措的景象,都没有出现。 她只是瞬间觉得腰间被一股大力一撞,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整个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赖嬷嬷先是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是一片的星光闪烁,之后才觉出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腰腹之间更是剧痛,让她抽搐着缩成了个虾米状。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待坐在条案边的贾母再看清时,玉树临风的贾琏已经收起了踹出的一脚,动作潇洒地掸了掸鞋面,衣袖一抖,吩咐下人: “这狗奴才竟然要在老太太这屋里以死相逼,可见是活得不耐烦了,捆上,听老太太发落。” . 人人都道王熙凤最善于“杀伐决断”,却不知贾家此时真正能称得上“杀伐决断的管家奶奶”的,只有贾母。 无论是家庭出身,还是眼光见识,无论是治家之道,还是应变能力,把王熙凤和邢夫人、王夫人捆在一块儿,也抵不过贾母的一半儿。 她亲历了贾府烈火烹油的日子,也感受到了贾府渐渐的衰落,她是贾家的“定海神针”。 正是由于贾母的深谙世事和精明睿智,她才比旁人都明白,自己已经年老,她必须进行“角色转换”:贾家需要的是一位气定神闲的老祖宗,她必须得把“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的位置让出来。 于是贾母当机立断,她急流勇退下来,下一代才有更多的锻炼机会。 可偏偏大媳妇邢夫人庸俗吝苛,二媳妇王夫人无趣木呆,哪个都不是个像样的“掌家奶奶”。 无奈之下,贾母又想出了用大媳妇邢夫人的儿媳妇、同时又是二媳妇王夫人侄女的王熙凤来掌家的方法,均衡大房、二房之间的利益关系。 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看事通透的老太太,岂能会被一个被逼到绝处只能寻死觅活的赖嬷嬷吓住? 纵然有多年的主仆情分,也架不住有人往死里作践。 贾母的脸上,现出的表情是厌恶,稳如泰山的厌恶,仿佛一眼也不想再多看赖嬷嬷,只向贾琏道: “我乏了,也懒得再管这些事情了。 琏二,传下我的话去,赖家的事情,都由你全权处置,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从赖家抄得的所有东西,除掉是御赐之物,也都由你全权处置。只要是沾了他们脏手的物件,都别叫我再瞧见。” 说罢,朝鸳鸯道: “扶我回屋歇着去,我头疼。” . 啥? 啥? 啥? 从赖家抄来的东西,贾母都不管也不要了? 那就是都归我了??? 这事儿可很有些出乎贾琏的意外——这横财发的也忒大了。 . 因为还有事要忙,贾琏便吩咐人将东西都送到自己院里,让王熙凤详细点算。 纵使王熙凤见天儿拿“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话儿说嘴,可此时眼见这一箱一箱又一箱地往里搬,把原本的库房都摆满了不算,连院子里都摆了个满满当当,打开一箱,立时晃得眼前发花。 王熙凤惊得瞪大眼睛,半晌才讷讷说出一句: “好家伙,你这是搬了座金山回来啊。” 贾琏一笑: “这是从我们贾家家奴手里抄出来的东西,也算是把我们贾家的地缝子扫了一扫,而已。” 王熙凤听出贾琏这是揶揄自己,想顶嘴,还是忍住了。 好一阵儿,才小声问贾琏: “老太太真的说这些都不归到官中了?” 贾琏看着王熙凤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啊?这个家都是我的了,归不归到官中又有什么分别?” 王熙凤“唉哟”一声,不由抿着嘴儿乐得花枝乱颤: “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儿,一时半会儿的竟然还不习惯呢。” “那你可得赶紧习惯习惯了。头几日叫你好生养着,眼下可有的忙活了。只是你还没出月子,要不要找个人帮你?” 贾琏话音没落,王熙凤已经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千万不用!二爷别小瞧了我,没出月子怎么了?我身子强壮,只要让我管事儿,我就从来不累,就没我管不来的。这家里的事儿交给我,管保叫二爷放心。” 贾琏有许多事情要忙,见王熙凤说出这等“拍胸脯”的话,自然也不客气,说了句: “那你赶紧点算,我去趟东府。”拔脚就要走。 王熙凤赶忙一把拉住贾琏: “二爷留步啊!赖家那一家子还没处置呢。” 贾琏一笑: “你先叫人把他们看管起来,我去东府,就是去要个人过来帮忙。” 王熙凤赶忙道: “叫东府里的人给咱们帮忙?他们东府办丧事还是叫我给帮忙呢,还不如都交给我来呢,没我干不来的!” 王熙凤这女人,对权力简直就是痴迷。 贾琏摇头笑道: “这活儿啊,你还真干不来。” . 东府里,贾珍先前有个得宠的小妾,名叫佩凤,弹的一手好月琴。偏偏上个月得了急病死了,让贾珍很是伤心了几日。 幸而三日前又买了个十六岁的新侍妾进来,贾珍仍旧给她取名佩凤。 这个新佩凤是个乐户出身的娇憨女子,一竿紫竹箫吹得极好,与贾珍的三个月前买来的另一善于唱曲的小妾文花相配,箫声清越,喉音娇嫩,真令人魄醉魂飞。 反正尤氏是续弦,出身又低,为人又温柔和善,对于贾珍姬妾成群并不在意,管她是旧佩凤还是新佩凤呢,都一概好好相待。 贾珍每日里沉醉于莺莺燕燕当中,哪里顾得上盖省亲别院的事情? 今日正在花厅内饮酒听曲,猜枚划拳,忽然外面有人报说贾琏来了,贾珍已经有了几分酒,闻言益发高兴,高声笑道: “琏二你小子好福气,来来来,听听我家佩凤的新曲儿,比上个月的更好。” 贾琏进门也不客气,端起一杯酒就喝: “我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跟珍大哥要个人,珍大哥可舍得给啊?” 第四百四十四章 开疆辟土的人 “要个人?只要你不要我的小佩凤就行!” 贾珍笑嘻嘻地一把搂住佩凤的纤腰,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大大亲了一口,黑臻臻的胡子把千娇百媚的佩凤扎得直皱眉。 . 贾珍,是宁国公贾演的曾孙,贾代化的孙子,贾敬的儿子,宁国府这一支,三代单传,传到了独苗儿贾珍手里,无人敢管,无法无天。 虽说荣国府里也有个贾赦,同款的“好色、无能、不着调”,有官儿也不好好做,一天到晚就在女人这件事儿上精神儿最大,但贾赦上头毕竟还有老娘贾母在,不能为所欲为。 倒是贾珍,亲妈死得早,亲爹一心修道,让贾珍年纪轻轻就袭了爵,管了家,而且还做了贾氏宗族的族长。 只要他不犯法,朝廷就不管他,而且他还是族长,家里也没人管得了他。所以珍大爷就算由着自己的性子把宁国府给折腾个底儿朝天,也没人敢说他个“不”字儿。 在贾珍眼里,只要自己高兴,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要自己喜欢的,那就是个宝,不到手就死活也不肯罢休;只要自己不喜欢的,那就是根儿草,老子想扔就扔,谁敢放个屁? 昨儿是个宝,今儿可能就成了草;今儿还当根儿草,明儿想起来又觉得是个宝,反正什么都由着贾珍一个人的性子来,什么都是一阵风儿的事儿。 当初贾珍看上了儿媳妇秦可卿,要死要活都不肯罢休。后来可卿死了,他不管不顾脸面,嚎啕哭个死去活来,嚷嚷着宁国府长房从此灭绝无人,丧事办得奢靡无度,比死了独生儿子还严重。 可还没过半个月,贾珍在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家饮宴,看见了个会弹月琴的十五岁小姑娘好看,当即就拿自己府里的两个歌姬去换了来。 小姑娘一进门,贾珍就直接将其纳为侍妾,爱如珍宝,取了个跟他父亲贾敬修道前在家的小妾一样的名字:佩凤。 东府里上下皆知,贾珍当年便与他父亲贾敬的小妾佩凤有染,奈何贾敬忽然出家修道,便硬是叫人把一众小妾都送去了三清山,都当了道姑,算是敬献给了天上的三清老爷。 贾敬是当了神仙,神仙的儿子贾珍哪里肯罢休? 后来贾珍还跑去了三清山,可一看见穿了道姑装扮的佩凤,竟然全不见了当初粉香脂腻的妩媚,尤其还露出了一双穿着黑布双脸道鞋的大脚,竟然有一尺多长,登时转头就走。 从三清山回京城的路上,又买了个貌美妩媚的娈童带回家来,起个名儿叫培丰,宠爱无比。过了不到一年,就送给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了。 . 贾琏自然不要佩凤,大咧咧坐下,笑道: “那就是说,除了佩凤这小美人儿,我要哪个珍大哥都答应?” 贾珍这人,挥霍无度、骄奢淫逸,做尽了荒唐事,人品相当有问题,但他可不傻。 甚至在贾家后辈儿孙里头,他还算是个有能力的,脑子并不糊涂。至少干起正事儿来,比贾赦和贾政都强。 此时贾珍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 “琏二啊,别跟我打哑谜了,我猜你是要赖升吧? 他小子,听说去了你们府里就没没回来,叫你给扣下了吧? 别看我在府里没出去,我也都听说了,你抄了赖家,得了几千两银子啊? 不是当大哥的说你一句,那帮奴才,愿意打、愿意骂都在你,只是咱们这样的人,跑去跟个奴才计较,有失身份。” 贾珍跟贾琏关系一直很好,因为贾珍就喜欢贾琏那副不拘小节的洒脱样儿。 荣国府那边,大房还挺叫贾珍觉得舒服,可二房贾政那边,简直就是贾珍的噩梦,天天板着脸装相,说话也端着架子,烦人。 在贾琏面前,贾珍乐得拿出老大哥又关心、又大方的派头,笑道: “我知道,你是着急盖省亲别墅的事儿,你那边手里也不宽裕。你有什么话,也该先跟哥哥我商量商量才好,咱们兄弟之间,什么话都好说。 我这里先给你凑几千两银子还不是难事,何必要大张旗鼓地抄个奴才的老窝儿呢?倒显得咱们贾家当主子的不大气了。” 文花赶紧给贾琏摆上碟子和筷子,又取过酒盅斟满了酒。 贾琏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糟溜鱼片放进嘴里,又喝了口酒,才道: “赖大串通了万方和当铺,把珍大哥让他暂时押出去的几个赚钱的好铺子,都给鼓捣成了绝当。 这等混账事儿,珍大哥可知道吗?” “啊?这……这是真的?” 这回可让贾珍傻眼了。 心疼那几个赚钱的好铺子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贾珍丢不起那个人! 贾琏摆摆手,稳稳道: “我赶来就是要告诉珍大哥这事儿。 好在我已经把万方和当铺的掌柜的也抓了,到时候,这铺子咱还能要回来。” 贾珍这才松了口气:幸亏没丢了他这个族长的面子。 拍着贾琏的肩膀,贾珍喜笑颜开: “琏兄弟真是好样的!佩服佩服,来来来,咱们干一杯。” 二人干了一杯,贾珍又亲热道: “赖二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兄弟开个口说要这个人,你哥我还有个不答应的?” 贾琏一撇嘴,不屑道: “坑了主子的奴才,还能算是人?” 贾珍一拍桌子: “好!兄弟说得好! 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得有兄弟这样的气度,大哥我真真儿没看错你! 我就说嘛,你们荣府里头,能像样顶门立户的,也就只有兄弟你算个人物了。” 贾琏撂下筷子,举起酒盅: “多谢珍大哥抬爱!” 一仰头,自己先喝干了酒。 “我那边还一大堆事情等着要忙,不跟珍大哥绕弯子,我来要的人是焦大,珍大哥可舍得?” . “噗——” 贾珍一口酒喷出去,呛得咳嗽了个面红耳赤,半晌,才缓过来道: “焦大?你要那不知好歹的该死老货做什么? 当着我的面,他敢骂管家赖二是杂种王八羔子,吃醉了酒,跟蓉儿嚷嚷什么‘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时候都有呢。 我也就是瞧在他早年跟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的功劳,不理会他混账也就罢了,也不派给他差事,全当他是个死的也就完了。 你们府里几百个男丁,哪个不好用?偏偏要这个不懂王法没规矩的老货去添堵?” 贾琏嘻嘻一笑: “我要了他去,他不就不在眼前给珍大哥添堵了?东府里头不就少个丢人现眼的祸害了? 他不是见天儿老说‘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贾家的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后世儿孙只会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没一个能比祖宗更开疆辟土的么?” 第四百四十五章 怂人焦大太爷 “开疆辟土?你不要把焦大那老货送去出兵打仗吧?” 贾珍嘿嘿一笑,心道: 这个琏二,跟他爹还真是一个德行,想一出是一出,要么啥也不干,要么净折腾馊主意。 焦大那个老货,该死不死,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的话,天天喝酒喝得烂醉,可身板倒是硬朗得很,背不驼,眼不花,跟着车一口气还能跑二三里地。 可再怎么着毕竟他也都七十多岁了,又是个只爱喝酒、吹牛、骂人和欺上凌下的老废物,真送他去打仗,能有个屁用啊!谁要这么个没用的老祸害跟着捣乱啊? . 贾琏也懒得跟贾珍多费唇舌,只是乜着眼,也冲他嘿嘿一笑: “怎么?珍大哥舍不得赖大?” “嘿你小子啊,跟你大哥也来这套了?将我一军?” 贾珍拈着自己黑臻臻的八字胡,故意笑着跟贾琏逗咳嗽,哥儿俩显得特别的亲密。 贾琏也干脆拿出个混不吝劲儿: “你就说个痛快话,给还是不给吧!你要是不给,以后咱哥儿俩可就不来往了啊,瞧你那小气样儿啊,还好意思跟我称大哥呢。” 贾珍还就喜欢贾琏这个样儿,他是宁国府三代单传的独苗儿,自幼没有任何哥哥兄弟,也就只有在荣府的贾琏这儿能找到点儿感觉。 给贾琏鄙视一顿,贾珍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好兄弟别生气,你跟哥哥我开了口,哥哥我哪能不给啊?焦大给你了! 怎么样?这回不生气了吧?你想想,咱哥儿俩是什么交情啊对吧?” 贾琏也哈哈大笑: “那哪儿能叫什么交情啊?咱哥儿俩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啊?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哈哈哈!” 贾珍仰头大笑,边笑还边拍桌子。 “琏二!你小子这张嘴,我真是服了!你真是你哥哥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 贾珍命人将焦大叫来了,小厮去了好一会子,又一个人回来了,说焦大借口喝醉了,起不来炕,不来。 气得贾珍拍桌子大骂: “你看看这个混账透顶的老东西,除了当年救过太爷性命那一件功劳之外,还干过一件人事儿没有? 我们家是不讲情分的人家吗?有祖宗在的时候,对他都另眼相待,如今祖宗虽不在了,可有谁难为过他没有? 他的月钱和赖二是一样的,又不让他干活,又没人管他,他还要怎样? 结果呢?给了他的钱,他就都拿去吃酒,在外头吃醉了之后,银子都不知丢了多少回了。 他自己全不顾体面,可贾家还得要体面,只能不让他出去吃酒,在府里也是由着他随便吃。 你瞧瞧,他吃醉了酒,没事干,只管骂人,还有个人样儿没有?” 贾琏劝道: “珍大哥何必跟个醉汉计较?把他给我得了,我给他找个差事,不叫他在这里碍眼,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他既然吃醉了,反倒更好办,直接扔车上,我拉走。” . 结果,是贾琏也低估了焦大。 常言道:“酒醉三分醒”,大部分喝醉的人,其实都没到醉得彻底糊涂的程度,不过是借酒遮脸罢了。 《灵枢·论勇》有云:酒者,水谷之精,熟谷之液也,其气剽悍,其入于胃中,则胃胀,气上逆,满于胸中,肝浮胆横,当是之时,固比于勇士,气衰则悔。 就是说,以酒性助长产生出肝胆气盛,使人变得勇气十足,言语和行动上都显得无所畏惧。 一言以蔽之:酒壮怂人胆。 . 焦大本是个庄户出身的粗人,因战祸才随着父母自卖自身,成了贾家的家奴。 他性情愚鲁憨直,却也有几分愚忠,小小年纪给贾演做了马僮,上战场,九死一生,从没想起过“害怕”两个字,到后来更是不顾性命地从死人堆里背出了重伤的贾演。 后来贾演成了宁国公,焦大也就成了宁国府的“功奴”。 其实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被宁国公放出自由身,在军中谋一个好前程,之后,在贾家的扶持下,平步青云也轻而易举。 就算再不济,也可以像那个给荣国公做出家替身的张道士一样,在清虚观里当“老神仙”。 张道士背靠贾家,先作过“道录司”的正堂,还曾经得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着“道录司”大印,又是当今皇帝亲封为的“终了真人”,连王公、藩镇都不敢轻慢半分。 但焦大却坚决哪儿都不去,他就认定了,要一直追随主子宁国公。 他认定了贾家就是焦大的家,在宁国府里有国公爷庇护着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能比这儿好?何必要自己出去自立门户那么费劲? 所以在他眼里,除了宁国公贾演,“焦大太爷眼里有过谁?” 这样逍遥快活、肆意挥洒的日子一过几十年,整天只靠着喝酒混日子,“功奴”、“忠奴”焦大,就变成了“持功而骄、一味托大”的骄大。 这样一位“骄大”太爷,其实和赖大、赖嬷嬷是一样的,都是贾家自己宠出来的“奴才祖宗”。 . 此时半醉的焦大见自己要被拉走,登时急了眼,跳脚大叫起来: “是哪个没良心的小杂种王八羔子敢动你焦大太爷? 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你们不报我的恩,还敢骑在你焦大太爷脖子上拉屎?我现在就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我要跟太爷好好说道说道! 哼!我告诉你们这帮子兔崽子,你们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贾珍在屋里听见,气得立眉嗔目,只不敢出来。狠狠朝桌上划拉了一把,碗盘稀里哗啦摔碎了一地。 佩凤躲得慢了一点,被溅了一身的菜汤,吓得一声惊叫。贾珍听得刺耳,一个巴掌挥过去,佩凤粉桃子似的小嫩脸霎时就被抽肿了半边。 贾琏一见闹得忒不像话了,心中一个冷笑: 贾家的这些破事,还得自己亲自出手,才能摆平。 . 于是,贾琏干脆在花池子旁的廊下坐了,笑着问焦大: “哦?还有爬灰、养小叔子这等热闹事儿呢?那可有趣儿了,我都没听说过呢。 来来来,你过来给我仔细讲讲,然后咱们一道儿去祠堂,跟祖宗也好好说道说道。” 一众本来要拉扯焦大的小厮都愣了。 焦大这些趁着醉才敢胡沁的没天日的话,谁听了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尤其贾家的主子们,背地里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却当面是绝对听不得的,哪回不是听见也装没听见? 偏偏这个贾琏,竟然大咧咧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问出来,这……这是要疯啊? 第四百四十六章 彻底拍平焦大 焦大是个不懂得自保、只图一时痛快的愚人。 他每每喝醉了随意发泄,口无遮拦骂得恣意,其实,他不过是个连宁国府二门都进不去的粗人,宁国府的下人们个个躲他还来不及,能让他知道什么他嘴里所说的“偷狗戏鸡”的秘辛? 此时被贾琏如此一本正经一问,焦大反倒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道: “哼,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 “别介啊,说都说了,这世上哪有说了一半的秘密啊? 刚才是你说的,我们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我们这帮子后人若是光知道享荣华,受富贵,祖宗在天有灵,能答应吗?” 在焦大眼里,贾琏就是荣国府那边的贾蓉。 贾蓉不配在他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贾琏也一样,敢跟焦大挺腰子充起主子来?哼哼,焦大太爷可不客气! 焦大撇着嘴,斜眼瞧着贾琏,冷笑连连: “就凭你?毛儿刚长全,你有多大本事? 哼哼,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还是先管好你们荣府那边吧。 ‘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儿,那边什么德行还用得着我来挑明了说? 我们东府这边的赖二不是个东西,可比你们那边的赖大差远了!” 焦大洋洋得意,因为他心里清楚,贾家的主子们,个个都最好脸面,动不动就要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能跟这起子奴才混厮纠缠?” 这要是贾蓉,肯定立刻便装作没听见,绝对不敢再跟赖大纠缠。 可……他没想到,贾琏却立刻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道: “那好办,走,有话进祠堂,咱们当着祖宗的面儿,好好说说去。” 说罢,也不等赖大答应,朝小厮一挥手: “走!” 几个小厮一见,立刻拥着推着,就把焦大往祠堂轰。 焦大不知贾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里却发憷起来,登时又撒泼起来: “好没影儿的,拉我去祠堂做什么?我不去!我要回屋睡觉去!” 贾琏也不搭理他,只在前面径直进了祠堂。 那一众小厮听多了焦大动不动就嚷嚷“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的话,如今见贾琏真要带他进祠堂里去说话,他又死活耍赖不去了。个个都觉得有趣,心里憋着笑,你推一把,我搡一下,把个焦大像赶猪似地弄进了祠堂。 . 进了祠堂,贾琏屏退众人,关上祠堂的门。 见赖大扎叉着两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贾琏猛然正色道: “焦大!现在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和这一屋子的祖宗,我倒要问问你,你见天儿在外头嚷嚷:‘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到底都是什么事儿?是谁的事儿?你来说给祖宗听听!” 焦大缩着脖子,偷眼瞧了瞧上面供着的牌位和画像,半晌,才小声道: “我……奴才只是听说的。” “你这会子也知道你是奴才了?听说的?听谁说的?” 贾琏的声音和这祠堂一样,带着森森的阴冷和幽幽的阴森,还混合着淡淡的焚香气息,又神秘,又威压。 “就凭你听说了些混账话,就敢大肆张扬?就凭你胆敢以下犯上,就能打死无论!” “你敢!我可是……” “你可是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出来的,功高莫过救主,你这可谓是‘擎天保驾’之功。 老祖宗替皇上出兵放马,为皇家“擎天保驾”,才得了封公赐爵,所以当年贾家也以彼例此,有样学样,对你焦大也一样。 当年放你,你不肯去;叫你做过管家,你嫌琐碎。于是就只能敬老恤老,不安职事地把你养起来,这才有了你说‘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的话。 如今祖宗在上头,你摸着良心说,贾家对下人苛待了没有?对多年的老人儿忘恩负义、薄待功臣了没有? 你是这府里顶了尖儿的‘功仆’,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你焦大有大功? 可你呢?整日除了吃酒就是吃酒,吃醉了就骂人泄愤,居功自傲到了天天撒野的程度,闹得几十年下来,到如今东府上下对你是人嫌狗不待见,到了破鼓万人捶的地步,这事儿你怨得了贾家? 你有功,若是贾家丢弃你,是为不义,所以无论你怎么折腾,贾家都得忍着。 你还觉得是贾家委屈了你?贾家想用你,你也得是可用之才啊。干烧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就是你的本事? 想用而又不能用,想弃而又不敢弃,你难受,贾家更难受!” . 贾琏这一番话,说得焦大心里哆嗦发虚,老脸一红一白,最后,只能勉强辩白道: “那……那还不是自打赖二当了管家,他……他欺软怕硬,他不公道,原本珍大爷都说了不给我派活儿的,他还非要派我。 有了好差事,他就派别人,等到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事,他就派我……” “那你倒说说,赖二那么个混蛋,怎么混得倒比你好?” 贾琏问罢,见焦大一脸不满,却又不说,便道 “如今就在祠堂里,当着祖宗的面儿,有话不怕说。 你平日里动不动就要来‘祠堂里哭太爷’,不就是想拿死人压活人吗? 现在我跟你都在祖宗面前,把话都挑明了说,这时候再藏着掖着的,就是心里有鬼的那个。” 贾琏这种“一刀见血、两刀见骨、三刀见鬼”的直白表达方式,彻底镇住了赖大,他嗫嚅半晌,才道: “我赖大是没本事,可我……他赖家个个都会拍马屁、装门面,我焦大可不会,我焦大有一说一,嘴上没抹了蜜,所以才不受待见。 我就这一颗忠心,反正当年太爷是看见了,现在的主子看见看不见的,我也没法子。” . 贾琏忽然朝着贾演的牌位抚掌大笑起来: “曾祖爷爷!多谢您老人家提点!咱们贾家有救了!” 焦大吓了一大跳,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瞧着贾琏,朝后退了两步: “撞……撞客(鬼上身)了?” 贾琏笑道: “焦大,祖宗在这里,我就实话告诉你吧。 我得了曾祖爷爷托梦,说荣、宁二府再过五年就有一场大劫难,叫我务必要拨乱反正。 我如今已经按照曾祖爷爷的指示,把赖嬷嬷、赖大、赖二全拿住了,连他们家都抄了。 可到了你这里,却跟曾祖爷爷在梦里说的不大一样。 曾祖爷爷说:他早年间特意留给了我一个能‘开疆拓土’之人,此人就是你焦大。 可我听人说,你除了吃酒,什么都不会,心里一直打着鼓。这会子听你说,你‘就这一颗忠心’,就跟我梦里曾祖爷爷说的一模一样。 他就说:‘焦大纵有不成器的地方,可他那就这一颗忠心,是最真的。’” “老主子……”焦大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还记得不成器的焦大啊……” . 哼哼,果然对贾演忠心是焦大的死穴。 贾琏乘胜追击,继续道: “曾祖爷爷说了:焦大是忠的,赖家一家子是奸的,得用忠的压制奸的,才是正理。所以,就要叫焦大押着赖家一家子去开疆拓土,绝对不会出岔子。” 第四百四十七章 岳爷爷满江红 焦大一听说“焦大是忠的,赖家一家子是奸的”,登时更是涕泪横流: “还是老主子最圣明啊……老主子知道我焦大最佩服的就是‘精忠报国’岳飞岳爷爷了,杀千刀的大奸臣秦桧害死了岳爷爷啊……老主子圣明啊……” . 贾琏此时见焦大哭贾演,确实也是真情实感,但贾琏做事的原则,从来都是“不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对于焦大,贾琏仍然是并不那么喜欢的: 这个焦大被鲁迅成为“贾府的屈原”,似乎他才是最心系贾府荣辱的“大忠臣”。 可事实却是,他除了在未成年的十四岁时候救过贾演之外,此后的六十多年里头,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破坏性”的,他本身就不是个“建设性”的人。 他骄狂自大,他无法无天,仗着旧日的功劳在贾府里混成了个嚣张跋扈的老恶霸,天天喝酒撒疯,没羞没臊地活到了七老八十,除了让贾府蒙羞,他能干啥? 贾家不是不想报他的恩,是贾家根本不知道怎么安置他。 让他当管家,他也干不来,好好养着他,他闹个不休。 焦大年轻时候什么样,贾琏没见过,可他现在这个“老不羞”的德行,反正是没法叫人尊重他。 . 贾琏可不惯着焦大,忽然板起脸问: “焦大,我曾祖爷爷跟我说你是忠的,可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样岳飞似的大忠臣,为什么在贾家这六十多年里,一件好事也没给贾家干过? 你见过天天除了喝酒就是闹事的岳飞吗? 是我曾祖爷爷看错了你吗?” 这下子,焦大尴尬了。 他咧着大嘴,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却只能眨巴着铜铃似的眼睛,无言以对。 贾琏毫不心软,继续逼问道: “赖二是秦桧似的奸诈小人,因为他吃着贾家、喝着贾家,还要坑着贾家、败坏着贾家。 你焦大是岳飞似的大忠臣,可你不也一样吃着贾家、喝着贾家,还要坑着贾家、败坏着贾家吗? 你倚老卖老,别管丑事是真是假,你都有的没的都四下里玩命儿嚷嚷,你不要脸,贾家不要脸?你老主子不要脸? 在外人眼里,贾家岂不成了个连王法规矩都没有的地方?人家笑话的不是你,而是你老主子瞎了眼,这也是岳飞能干出来的事儿?” . 贾琏的话,句句诛心。 以“岳飞”自居的焦大,彻底崩溃了。 他愣了好一阵子,忽然仰天嚎哭起来: “我不是人呐……我对不起老主子啊……我是个混蛋呐……” 他忽然左右开弓,一连抽了自己十二个响亮的大嘴巴,把一张满是褶子的丑脸打得肿起老高,更丑得叫人惊心动魄了。 他大张着嘴,龇着一嘴的黄板牙,嚎啕大哭: “老主子啊……你临走的时候啊,就说焦大你不成器啊……以后你也别活太长,没我护着你了……老主子啊……焦大混蛋啊……” . 该!贾琏才不劝他呢,这种人,就是以前哭得太少,挨打太少,所以才天天就会犯浑。 贾琏往地上的蒲团上一坐,闲闲看着贾家祖宗的牌位,及至见到贾源的牌位,贾琏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说我是荣国公贾源在外室的后人? 也就是说,贾源这老小子在外头胡搞,偷偷生了个野仔?然后这孩子以及这孩子的后人,几十辈子全都受苦受穷没好日子过?这他娘的也忒造孽了。 现在让我这个野仔的后人,又回来穿成了贾源的第四代长孙,说是要把这泼天的富贵都补给我,可中间那几十辈子的“贾家劳苦大众”呢?他们就活该受苦了? 一想起爷爷贾不全和他爹贾新华的悲催人生,贾琏就觉得鼻子发酸。 或许……我该去找找荣国公贾源的那个外室后人?万一也来个蝴蝶效应,会不会改变后世的命运呢? 那这个贾源的那个外室后人,也就是我祖宗?不对,我亲戚……这关系可怎么算啊? 贾琏正胡思乱想,忽听耳边传来焦大的大嗓门: “琏二爷……琏二爷……您……您这是?又撞客了?” “我撞你个亲娘的弟弟小舅子!” 被吓了一大跳的贾琏还没回过神儿,顺口骂了一句。 焦大吓得一个愣怔,随即“咕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 “老主子,小的焦大,给老主子磕头!” . 贾琏这才忽然想起来,在姑苏听老宰相姚谦之说过,荣、宁二位国公都是武功出身,弟弟荣国公贾源还文雅些,宁国公贾演可是个彻底的大老粗,动不动就拿粗话骂人。太祖皇帝都亲口说过,当年打仗打急了眼的时候,贾演可是连他都骂过的。 只是老宰相姚谦之是读书人,自然不会说出贾演都骂过什么脏话,搞得贾琏也不知道贾演骂人的口头语到底有多精彩。 贾琏只好又闭嘴不语,继续看着牌位愣了好一阵,才如梦方醒般叫了声“焦大”。 焦大赶忙连连磕头: “不成器的焦大在。” 贾琏倒大惊道: “别跪着,赶紧起来。 你是我曾祖爷爷出兵放马用出来的人,从出身,到功劳,到辈分,这府里谁比得了你?” 焦大有些不知所措,只乖乖起来,低着头听贾琏继续说: “如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些事情,就得你去才行。 我曾祖爷爷说,早年间宁荣两府在辽西的庄户原本是一样的,都是十六个庄子,黑山村的大乌家管着宁国府的地,黑水村的小乌家管着荣国府的地,相距不过一百多里。 可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宁国府子孙不争气,庄子如今只剩下九个,地也只剩了不到一半。 荣国府虽说庄子和地都没少,可黑水村的乌进忠却年年都借口说年收不好,一年比一年交上来的少,每年都至少有一半的庄子报了旱涝绝收。 曾祖爷爷看不下去了,说要叫你去做个‘总庄头’。 一来专门管着乌进忠和乌进孝两个庄头,专门要抓那两个老砍头的捣鬼。二来,就是要你带人去垦荒,给贾家开疆拓土。” 前头说去做“总庄头”,焦大连连点头,嘴里还说: “当年大小乌家都怕我,这我做得来。” 可一听到“垦荒”,焦大连连摇头咧嘴: “垦荒可是个苦差事啊,穷佃户都不肯干的。” “要佃户干吗?” 贾琏知道,自己下面的话一出,万难自解。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杀赖鸡儆贾猴 “佃户也不给?” 焦大一愣,跺脚道: “横不能就叫我一个人去垦荒啊?那……那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贾琏一笑: “哪儿能啊?逼死贾家的老忠臣,我曾祖爷爷也不能饶了我啊。” 他顺手抓过一个拜垫,放在自己身边: “来,坐下说话。” . 贾琏忽然间表现出的平易近人姿态,让焦大更摸不着头脑。 他瞧着那拜垫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 “奴才还是站着吧,要不心里不踏实。” 贾琏很坚持: “我叫你坐下,你就过来坐下吧,找你有好事儿。” 焦大瞧了瞧供桌上头贾演的神主牌位,终于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拜垫上,他那一双铜铃铛似的大眼里头,目光多一半儿都是不安。 贾琏笑道: “你也跟我说句实话,你是真觉得珍大哥夫妻俩和蓉哥儿对不住你吗?” 焦大“哼”了一声: “我没那么傻!我眼睛又不是瞎的,我看得懂,我喝了酒就有点儿脾气,赖二一直看不惯,是他小子故意老设局算计我。 珍大爷和大奶奶平素里都交代过他多少回了,叫他别安排我的差事,可他就偏偏老要拣着我喝醉了酒之后,拿最刻薄的差事来派给我,这就是他娘的坑人! 当年秦桧害岳爷爷也是这么奸诈的,奸臣,小人,都他娘的一个德行!” 贾琏很高兴,焦大还真不傻。 于是他笑道: “着啊!既然你瞧出来了是奸臣害你,那我就把赖二,赖大,还有跟赖家串通一气的那起子“奸臣”都交给你,让你盯着他们去干垦荒的活儿。 他们要是敢不干,你就打,他们要是敢跑,你就直接打断腿,照着军队里头的规矩来,可别便宜了他们。” . “真的???这是……真的?” 焦大的眼睛这回是彻底瞪得比铜铃更大了三圈。 “嘿哟!我的主子爷爷,还真有这好事?” “没有!” 贾琏忽然又一摇头,瞧着贾演的牌位,叹气道: “我曾祖爷爷说你能干这事儿,可他不知道你现在就是个酒鬼啊。 你动不动就喝醉了,喝醉了就什么都不顾了,回头再把他们都放跑了怎么办啊? 你说岳飞要是放跑了秦桧,那不是成了笑话了? 算了,我还是得找个念过《弟子规》的,至少他得懂得“饮酒醉,最为丑”的道理啊?至少人家不耽误事情啊。” 焦大登时爬起来,朝着贾演的牌位“咚咚咚”狠狠嗑了三个大响头,再抬起头来,额头上青紫一片,竟然还有了血痕: “我跟老主子发誓,叫我去给老主子办这事儿,我到死也不再沾一口酒! 老主子给我作证,只要再有酒进了我焦大的肚子,我拿刀把肚子从上到下豁开来,向老主子谢罪!向岳爷爷谢罪!” “那行,就这么办吧。” 事情搞定,贾琏起身往外就走。 焦大却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怔了一下,这才赶忙追着贾琏出来。 . 荣国府里前院里头,林之孝正急火火叫人四下里传齐了同事人等,再不敢跟上回似的闹出乱子。 单大良也知道贾琏是个不留情面的,也自觉立马成了林之孝的副手,尽职尽责差缺补漏,唯恐还有不周到的地方。 上回贾琏要传齐家人来听差说话,结果等贾琏出来竟然还有不懂事的小厮在拥挤闹腾。 因为这个,林之孝和单大良两个管家挨了二十个嘴巴,回头这两个管家就叫人把那天凡是没守规矩的小厮全给打了四十个嘴巴。尤其当时领头闹腾的十四个人,还一人又额外奉送了二十板子,唯恐还有谁对规矩记得不够刻骨铭心。 所以这回待贾琏再出现在仪门的时候,贾家几百个下人跪得那叫一个整齐规矩,个个低头屏息,一声不闻,都赶上仪仗队了。 贾琏仍旧在仪门处停下,兴儿搬了椅子来,恭恭敬敬请贾琏落座。 这一回,所有的下人都立马跪下磕头: “见过琏二爷。” 声音相当整齐划一。 贾琏觉得,贾家这才开始有点儿样子了。 . 贾琏一摆手,呼啦啦出来十几个小厮,两人一组,架着被捆作一团的赖嬷嬷、赖大夫妇、赖二夫妇、赖尚荣夫妇和赖尚宁夫妇出来。 这一下子,院子里登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贾琏冷眼瞧着,故意让众人议论一阵,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就这一声儿,吓得众人立刻都闭了嘴。 贾琏不说话,冷冰冰的目光将一一众人扫过去,每个人都觉得心头上压了块冷冰冰、沉甸甸的大石头。 最后,贾琏的眼光落在赖嬷嬷身上。 此时的赖嬷嬷,虽然看似是一副心惊胆战的可怜模样,可贾琏看得出,这个老妇的眼睛深处,却是半分慌乱也没有。 贾琏早料到她未必肯就此作罢,所以特意嘱咐了兴儿,用破布堵嘴,外头再布条死死勒住,绝不叫她乱说些不该说的言语。 贾琏并不着急,他虽然说是要将赖家送去辽西垦荒,但实际上,他早就打定了主意: 赖嬷嬷、赖大和赖尚荣,以及赖尚荣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绝对不能留下的。 赖嬷嬷老谋深算,和赖大都在贾家年深日久,且不说他们知道府中的多少秘闻,就是他们凭空捏造出一些传闻四下里去抖落,对贾家也的大大的不利的。 虽然有些事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好做,也容易做得干净,但是,但杀鸡儆猴还是必要的。 一鸡两吃,物尽其用。 . 终于,贾琏的声音郎朗而起: “满京城里头,都知道贾家待奴才宽厚,年高且服侍过长辈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不光有体面,还有实惠。 能在京里买宅子盖园子,还能把儿子孙子放出去脱了奴籍,不仅仅当财主,还能做官。 可偏偏赖家就是狼心狗肺不知好歹,辜负了贾家的恩典。 今儿我就要告诉你们,贾家能给出去这份恩典,收回来就易如反掌。 我倒要先问问赖大,你知道你惹的祸,有多大吗?” 说罢,朝利儿一挥手,利儿将赖大揪到贾琏眼前,伸手“咔咔”两声,将赖大的下巴装了回去。 赖大刚刚喊出一声: “琏二爷饶命啊!” 忽见兴儿慌慌张张跑进来,直奔贾琏身边,压低了声音,却分明带着颤音: “二爷可了不得了!何金跑了,忠顺王府也在四下里抓他呢。都说何金是被咱们府里的赖大给挑唆的。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已经去赖大家里,正赶上给赖尚荣送上任文书的也到了,那长史官直接就叫退回了。 这会儿抓人的已经到咱们门口了,要拿赖大去审问呢。”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杀赖大不沾血 兴儿这声音说得大小正合适,贾琏听得到,赖大和利儿也听得到,可除了他们四个,别人却全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贾琏冷眼瞧着赖大,也用同样大小的声音道: “赖大,你勾结了忠顺王府来算计贾家,这事儿从我这儿就不会放过你。 可我刚刚抄了你赖家,忠顺王府那边立刻倒打一耙反客为主了。他们来要人,我不能不给。 反正谁要了你的命都一样,你都没活路。” . 事到如今,赖大也已经彻底明白了: 自己一家子是彻底完了。 几十年的心血,费劲巴拉算计来的一切,都毁了,毁在了这个怕老婆的色鬼贾琏手里。 自己一家子聪明人,愣是在贾琏这里看走了眼,愣是一家子合力也斗不过一个贾琏。 赖大的心,灰了。 . 赖大刚刚回头要瞧向赖嬷嬷,却又听见贾琏阴森森的声音: “你是贾家的家生子,几十年都在贾家,贾家顾及自家脸面,也未必会把事做绝。 可如今忠顺王府来了,人家可是巴不得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贾家给了你体面,叫你活得像个人,可如今,也只能把你交给忠顺王府,人家跟你可没情分,你能不能死得体面,就看你的运气了。” 贾琏这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透了赖大的心口。 是啊,要是被忠顺王府抓去,无论是自己承认挑唆何金勾结万方和当铺贪墨贾家,还是自己拼死咬定是何金教唆自己勾结万方和当铺贪墨贾家,最后,人家忠顺王府为了撇清自家,都必定是要杀人灭口。 自己还妄想死得体面?那不是做梦吗? 赖大彻底万念俱灰,猛然他浑身一个激灵,把心一横,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 “唉哟可不好了!赖大畏罪咬舌自尽了!” 兴儿这一嗓子,再加上赖大的一嘴鲜血,吓得满院子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谁也不明白,赖大怎么没开口求饶,就咬舌自尽了? 旁人还只是又惊又怕,被捆住的赖嬷嬷却是真急了。 可偏偏她手脚被捆住,嘴里被堵住,任凭她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所有人都看向贾琏,贾琏吩咐兴儿,赶紧撬开赖大淌血的嘴。一看,赖大牙口还真好,竟然咬断了半截舌头。 贾琏摇头叹息道: “主仆一场,你虽不义,我却不可不仁。 兴儿,赶紧扶赖大躺下,然后你去请个大夫来救他一救。” 兴儿心道: 赖大这样猪狗不如的货色,竟然还要救他?琏二爷也好心得忒过了,怨不得旁人都说琏二爷没出息。 他心里不满,手下却不敢不做,便将赖大放倒在地上。 却听贾琏在他耳边低低声音说道: “要让他仰面躺平,但脖子要尽量往下折。” 兴儿顿时就明白了:好家伙,琏二爷这又是使坏呢。 . 使坏? 这也忒小瞧贾琏了。 他在杀人。 . 作为一个现代人,贾琏明白,咬舌自尽的成功率很低。 也就是说,赖大很可能死不了。 因为很多人以为咬舌自尽是要靠咬断舌头上的大动脉,可惜,大动脉在舌根部位,而舌根,则是深藏在咽喉下面。一个人的牙齿能不能跋山涉水到达自己的咽喉下头去咬,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普通人能伸出来够到牙齿的那部分舌头,大约也不过是整个舌头长度的三分之一左右,这部分舌头上的血管只是毛细血管和少数动静脉,就是把它咬烂了,也流不出来致死的失血量啊。 但是,虽然咬舌自尽靠流血是流不死的,却可以因窒息而死。 舌头被咬断后的剧烈疼痛,会促使咽喉痉挛,这时候人就会产生吞咽反射。而随着人下意识的吞咽,被咬断的舌根会收缩堵住气管,同时流出的血液也会呛入气管,此时如果平躺并且折着脖子,使之呼吸不畅,那么窒息而死还是很容易的。 对,贾琏就是要他死。 不仅要他死,而且还不会让一滴血沾上贾琏的手。 聪明人杀人,从来手上不沾血。 . 贾琏只冷冷瞧着,静静等着。 眼看着赖大翻着白眼儿,大张着嘴,哽着喉咙,身子不住地抽搐。 门口根本就没有什么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要人。 只有一个贾琏。 贾琏设下一个局,不过就要以此来逼死赖大罢了。 让赖大自己来做出“畏罪自裁”的事情,让他永远不能翻身,更要让所有人在这里看他杀鸡儆猴。 管你赖大是不是真心想死,反正就算要你一个自己主动寻死的态度。 然后,贾琏乐得顺水推舟,索性好心扶上马,再送他一程。 赖大一死百了,大家又放心又省心,岂不皆大欢喜? . 果然如贾琏所料,兴儿去请大夫,大半个时辰都没回来。 赖大就在贾家几百个下人的眼前,痛苦抽搐了许久,终于,一阵痉挛之后,总算是咽了气。 府里的人大多都是头一回看人这样难受万分的咽气过程,吓尿裤子的都有。 贾琏摇摇头,轻轻一声叹息,向赖嬷嬷道: “主子给了你赖家恩典,你赖家也得懂得珍惜才成。 若是一味仗着情分,到了不守本分、不知好歹的份儿上,就是主子想开恩,你也逃不过天谴。” . 赖嬷嬷眼见大儿子满嘴是血地痛苦挣扎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咽了气,自然是心如刀绞。 可赖嬷嬷就是赖嬷嬷,她绝不是那么肯低头放弃的人,她知道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必须得能够舍得丢卒保车。 所以她能忍。 她的赖家就是靠“忍”,才能在贾家扎了根,靠“忍”,才能把贾家挖出了大窟窿,靠“忍”,才能置办出别的奴才几百辈子都挣不出的家业来。 失去了一个儿子赖大,不要紧,她还有孙子赖尚荣,还有赖尚荣的儿子,赖家还有根,长长的根。 只要留下根,那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燎原星星之火。 . 可惜,赖嬷嬷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智慧,而低估了贾琏的狠毒。 因为贾琏下一刻就在赖嬷嬷耳边,低声说的是: “我既然不会让赖大活着,自然也不会斩草不除根。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赖家的根。” 第四百五十章 狠毒没有底线 赖大都死透了,兴儿才领着个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急火火地赶回来。 兴儿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像轰鸭子似地把老先生给轰进院子来。 老大夫胳膊里夹着个小包袱,身后跟着个背药箱的小徒弟,一边被兴儿催着走,一边朝着上蹿下跳的兴儿摇头: “我是大夫,不是轿夫,我没那么好的腿脚,你再怎么嚷嚷我也不会飞不是?” 一进门,就见到满院子都跪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老大夫登时就吓得闭了嘴,一声儿也不敢出了。 及至被兴儿领着走过来,一见到横躺在地上的赖大,老大夫登时就皱了眉。 以他多年的行医经验,只一看赖大的脸色,老大夫就知道:这是个死人。 但“医者父母心”,老大夫还是上前先在鼻端试了试,又摸了摸手腕,随即摇摇头,规规矩矩向贾琏道: “跟本家大爷回:这人已经没了。” 贾琏一摆手: “您辛苦。兴儿,诊金照付。” 老大夫登时松了口气: 这五里多路,没白跑。 . 兴儿让老大夫先站住,他自己赶忙过来跟贾琏打千道: “二爷,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正遇见赖尚荣媳妇的娘家妈,她带着赖尚荣媳妇过来,说要急着求见二爷。 我跟她说了:二爷在里头正审赖家呢,没空理会她。 她却跟我说,她带着闺女就是为了赖家的事情来的,求二爷准她们进来说句话,请二爷给她们做个主。” “做主?她又不是我贾家的奴才,我给她做什么主?” 话虽如此说,其实,贾琏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 隋氏的爹是北直隶保定府雄县的知县,隋氏自然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官家小姐,她肯嫁给赖尚荣一个奴才秧子,难道真的是看中了赖尚荣长得个儿大吃得多? 这背后的原因,用脚丫子想也猜得出,无外乎是这位隋知县看赖家是贾家的“首奴”,一心想通过和赖家结为亲家,以此为跳板,图的是能够和“贾不贾,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家搭上关系。 可如今贾家抄了赖家,抓了赖家的一众奴才要处置,赖家就彻底完蛋了。 隋家自然不肯被赖家牵连,及时和赖家划清界限,也算是及时止损,免受牵连。 顺便,也是来跟贾家表个忠心的。 . “算了,让她们进来,我倒要看看,她们要来说句什么话。” 贾琏既然如此吩咐,不多时,就见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带着赖尚荣的媳妇隋氏从旁边角门进来。 那妇人也不待人指点,拉着闺女就直奔贾琏而来,见面就跪下磕头: “小妇人鲁氏,拜见琏二爷。 小妇人乃是现任北直隶保定府雄县知县隋光嗣之妻。 一年之前,只因为我家老爷错信了媒婆的巧舌如簧,只见赖家是忠仆,便觉忠仆的儿子也必是忠臣,错将小女嫁给了赖大的儿子赖尚荣为妻。 他们成亲的这一年里头,小女发觉赖家人都人品不好,尤其这个赖尚荣,为人表里不一,其实‘奸懒馋滑坏’五毒俱全。 他小夫妇两个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日子早已过不下去。 若只是他夫妻家中之事,也就罢了。 这个赖尚荣更是个无耻之徒,竟然背着我家老爷不知道,把他的脏手伸进了我们老爷的衙门里去,打着知县女婿的旗号包揽诉讼,吃了原告吃被告,影响极坏。 为此我们家老爷终于痛下决心,要与赖家断绝姻亲关系,因我们老爷在保定府公务繁忙,便让小妇人去赖家上门提出要让他小夫妻和离。 可偏偏赖家人借口小女已经有孕在身,死活也不肯答应,我们一家为此苦不堪言。 本已是逼不得已,今儿又听说琏二爷已经拿住了赖大,小妇人便斗胆特来求见琏二爷,就是想求请赖家的主子张口,让他们放过我女儿。” . 这妇人口齿伶俐,一听就是个极能算计的厉害女人。 这样的厉害女人出马去赖家,会如她所说的“隋家闺女想和离,赖家死活不答应”? 鬼才信。 . 贾琏并不想随便拆穿谎言,他更善于在别人狠毒的基础上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这样的狠毒,才更狠毒。 略一沉吟,贾琏心中便已经想好了主意。 “你这些话我都听明白了,可我不想管。” 贾琏阴沉着脸,断然拒绝。 “赖家说得有理,令嫒已经有孕在身,她肚子里怀的可是赖家的骨血。 在这时候你们要让她和赖尚荣和离,办不到。” 正此时,一直低着头跟在她娘背后的隋氏看到了一旁摆着的赖大尸首,给那一前襟的鲜血和一双大瞪着的死眼吓得“嗷”的一声尖叫,登时一把抱住她娘: “妈啊……死了……赖……死了……” 她母亲鲁氏顺着闺女的眼光,这才看见地上躺着赖大咬舌自尽的狰狞尸首,也吓得一声尖叫,母女俩登时抱在一处。 瑟瑟发抖的隋氏受惊过度,忽然眼睛朝上一翻,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这下子,还没来得及出门的老大夫又派上了用场,赶忙上来把脉,又用银针刺穴,这才将隋氏救醒。 隋氏醒来就大哭起来: “妈啊……我说我不嫁给赖尚荣那个奴才秧子,你们还说我不知好歹……你瞧瞧这不是坑了我啊……赖尚荣你个挨千刀的,把我坑苦了!我就要和离,这肚子里的小赖王八我不要了!” 老大夫一心向善,赶忙劝道: “使不得啊,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可不能不要啊。” 隋氏闻言,愈发赌气大哭道: “怎么不能不要?我要是决心不要这个小赖王八,我就能从床上往地上摔,我就能用捣衣杵砸后腰,我……我就能吃堕胎药!” . 听孙媳妇说要堕胎,赖嬷嬷已经急疯了。 这是要断了她赖家的根啊! 这时候只要孙媳妇肯答应保住孩子,就是让赖嬷嬷给孙子媳妇磕头都行。 可偏偏赖嬷嬷此时别说去磕头,嘴都被堵得发不出声儿来。 赖嬷嬷用眼神儿给孙子媳妇磕了不知多少个头,却无济于事。 情急之下,赖嬷嬷又朝孙子赖尚荣不住用眼神求救。 赖尚荣虽然也不能动,但好歹还能说话,一见奶奶急成这样,赶忙道: “奶奶别急!” 然后就朝隋氏喊道: “你……你别闹了,我求你了!要是把奶奶急坏了,我……” “急死活该!那是你奶奶,不是我奶奶!” 隋氏气得脸色煞白。 “从一成亲,一直到现在,你天天张口你奶奶,闭口你奶奶,那你跟你奶奶过日子去好了,还娶我干什么?” 她一想起赖尚荣撇下自己就跑的事情就恨得牙根痒痒,忽然一把拉住那老大夫: “给我开一副打胎药!我要当着他赖尚荣的面儿喝下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请看斩草除根 “你敢!” 快被气疯了的赖尚荣,头一回在自己媳妇面前嚷起来。 自打娶了这个当官家的闺女进门,赖尚荣的脑袋就没抬起来过,每回她大骂家里的丫鬟婆子“死奴才”、“狗奴才”的时候,赖尚荣都觉得她是在骂自己。 现在自己家出了事,这个死女人竟然还跑来落井下石,真让赖尚荣气得眼珠子都发红。 “你这个狠毒泼妇!你还是人吗?你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杀,你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 “天打雷劈遭报应?我呸!我呸! 就算老天爷真是要天打雷劈,也该先照着你脑袋上劈! 你有什么脸骂我狠毒?骂我不是人?你是人?你比畜生都不如!你全家比畜生都不如! 赖尚荣,我肚子里的可是你们赖家的种儿,你们赖家管他死活了吗?管我死活了吗?你不都是只顾着你自己? 你们一家子瞒着我早就打好了主意,往你那死鬼爷爷牌位里藏了多少昧心钱?生死关头,你们一家子一条藤儿,把我一个大肚婆丢下顶罪,你小子抱着钱就跑,你不坏良心?老天爷要是天打雷劈,不劈死你全家黑心种子老畜生?” 隋氏越说越气,狠狠照着自己肚子上就捶了两拳。 “我还留着他干吗?生下你赖家狼心狗肺的小王八小畜生下来,就为了让他以后也跟你一样,就只想着你奶奶你爸爸,不用管我死活?” 赖嬷嬷看媳妇砸肚子,急得要跳脚,却被两个小厮狠狠按着跪在地上。 赖尚荣看着爸爸赖大被逼死,奶奶赖嬷嬷又急得眼里要冒出火来,只得朝隋氏跪下大喊: “都是我错了行了吧?我该死行了吧?我被天打雷劈遭报应遭报应行了吧? 我求求你,只要你把孩子给我生下来,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就只求你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们赖家的骨血!是我们赖家的根啊!” . 贾琏的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哦?“赖家的根”? 那确实很要紧,还真是必须得除干净,才能永绝后患。 . 隋氏从不曾见过赖尚荣如此大吼,吓得愣住了,求助地瞧向自己的母亲。 她母亲鲁氏是个铁心铁意、计出万死之人,一见闺女势弱,立刻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护在身后,朝着赖尚荣狠狠啐了一口: “到这时候了你才求她?还只是求她给你生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生生死死到白头,你怎么不说你扔下她们母子不管、自己一个人逃跑的事儿是你对不起她,你的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说罢,鲁氏又朝贾琏道: “琏二爷可瞧见了,这是他赖家无情无义,我闺女是说什么也不会跟这种无情无义还不忠不孝的下作种子过下去了。 今日无论如何,我们隋家的闺女也要跟赖家一刀两断。” 贾琏却连连摇头,无奈一笑: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闺女肚子怀着人家赖家的根,你非要和离,那这条根以后是算做你隋家的,还是人家赖家的?” . 刚才鲁氏在家里听说赖家被抄了,当即就做出了无论如何也要和赖家‘一刀两断’的想法。 她是个精明女人,很懂得“听话听音”的道理。 在心里来回一咂摸,鲁氏就明白了贾琏话里的意思: 只要你闺女肚子里还带着赖家的崽子,你想和赖家划清界限?就不行! 这有何难? 赖家既然已经完蛋了,那闺女肚子里还留着赖家的崽子干吗?以后再嫁,岂不更是个麻烦? 于是鲁氏半点也不犹豫,也不在乎大庭广众,朝着那老大夫说道: “一副最好的落胎药,多少银子?” . “不能啊!那是我们赖家的种儿!你这个杀人害命的死老婆子!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谋害我们赖家的根儿,我一定把你们隋家个个都宰干净!” 赖尚荣已经彻底急红了眼,他恨不能冲过去揪住丈母娘把她掐死。 “我告诉你,就算我不当官,我也还是平人,就算贾家诬陷我做贼,我也能有出来的那天!你可别以为我们赖家倒了你就敢欺人太甚了!你想想你以后还有命没有!” 他这话,还真让鲁氏吓得打了一个大哆嗦。 她闺女隋氏更是吓得大哭起来: “妈啊……这可怎么办啊……他们一家子都是狗皮膏药啊,沾上就让人掉层皮啊……我当初说不嫁吧,你们还骂我,你们坑了我啊……” 鲁氏一把抱住闺女,心里害怕,嘴上却不肯服软,只能咬牙道: “还不是你爹!非说……哎呀他是上了当啊,我苦命的孩儿啊!” . 贾琏觉得,自己该说句话了。 要不,眼前这出戏可就没法按照贾琏的意思往下唱了。 于是,贾琏乜着赖尚荣,冷冷开了口: “贾家诬陷你做贼? 赖尚荣,就凭你这句话,就说明贾家对赖家的恩典,是真不如拿去喂了狗。 那些写着你名字、按着你手摸的房契地契,可是当着几十号人从你手里搜到的。你倒是说说,谁能诬陷你? 不过,跟要了命的大罪比起来,你偷的那点子东西,真真儿不算什么。 我告诉你,从你家搜出来的那些御赐之物,都是从贾家偷出去的,这个罪过可是要了命的。 放在贾家的家奴身上,自有主子决定他们的生死;可放在你这个平人身上,那就是个死罪,你还能有活路?” 赖尚荣的脸都吓白了,他只剩下拼命大喊: “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贾琏一个冷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其余的都不说,就天天摆在你们家倒座儿里大条案上的那对儿花瓶,你没瞧见过?” 贾琏忽然脸一沉: “如此刁恶之徒,岂可放纵?来人!先掌嘴四十。 老规矩,不打掉四个槽牙下来,就从头再打四十。” . 噼噼啪啪的巴掌声里,始终夹杂着赖尚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听得人汗毛根儿发炸。 毕竟从小到大,被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地长大的赖尚荣,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鲁氏瞬间就明白了贾琏话里的意思,半点也犹豫,直接掏出二两银子,一把塞在那老大夫手里: “落胎药,现在就要!” . 不大功夫,老大夫的小徒弟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白瓷小碗,隋氏看着乌黑的药汁,反倒有些犹豫: “妈啊,我真的要喝这个啊?” 鲁氏一推闺女的肩膀: “你不喝,生下赖家的黑心种子,你自己养啊?” 隋氏瞥了一眼脸肿得像个猪头的赖尚荣,又瞥了一眼赖大的尸首,把心一横,一把抓过碗来,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第四百五十二章 我要清算总账 赖尚荣张着淌血的嘴,都还没来得及喊出一个“不要”的“不”字儿来,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一口把药灌了下去。 他只能咧着大嘴,绝望仰天大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而此时赖嬷嬷的脸,已经比死灰还难看,她的眼珠已经凝住了,只愣愣听着贾琏冷声吩咐: “赶紧腾间屋子,让隋姑娘歇着。” 赖嬷嬷和鲁氏都是精明人,俩人几乎是同时都听明白了: 贾琏这是要亲眼看见赖家的根儿断在贾家,才肯答应让“赖门隋氏”与赖家划清界限。 . 赖嬷嬷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骂贾琏,却偏偏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只能大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孙子在绝望地等着曾孙流产的消息。 贾琏却不肯让她如此轻松等着,继续吩咐道: “赖家本是贾家的家奴,贾家待其何其宽厚,赖家几辈子人都受贾家恩典,让你们从奴才做到财主,你们竟然还不知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赖家不仅明里暗里都在大肆贪墨贾家的家产,更狗胆包天,竟然还胆敢偷盗御赐之物,真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你们赖家人死的。 不过,赖家已经死了的人,算是得了便宜。余下的,想死也没那好事了! 除了抄没所有家产之外,赖家尚在奴籍之人,一律都送到辽西庄子上去垦荒。 房子? 没有,你们不配,给你们个草棚子住都已经是发善心了。 牲口? 没有,你们赖家人自己就是牲口,用不着再给你们牲口去垦荒。再说了,牲口也比赖家人有良心,赖家人有什么脸面支使牲口干活儿? 口粮? 按干活多少配给,不干活就饿死,死一个就地埋一个。 逃跑? 敢跑就直接打断腿,打断了腿爬着也得去垦荒。我自会知会当地衙门,抓住逃奴有赏,你们可以试试,看你们有谁能跑得过猎狗不能。” 贾琏的声音郎朗,冷森森的极为清晰,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后脊背发冷。 “垦荒一事,都交由东府里的焦大全权负责。 也就是说,我只要把人交到了他手里,生死随他;他只要每年给我按数儿开垦出地来就行,别的我不管。” . 林之孝一直跪在一群贾家家奴的最前头,所以他最是小心,唯恐自己脸上露出不该表露的表情。 但此时,他的嘴角也不由微微撇了一撇,心下连连摇头: 这琏二爷看着厉害,原来也跟他爹一样,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垦荒是啥?他懂吗?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吗?拿铲子往荒地里一划拉,得了,开垦出良田了?有那么容易吗?那不开玩笑吗? 赖家才几个人啊?就算全送到辽西,拿鞭子抽着他们没日没夜地去垦荒,在把他一家子都活生生累死绝了之前,能开垦出几亩地来? 就这么个破事儿,还用得着搞那么大的阵仗来? 其实谁看不出来啊,说什么垦荒啊,他不就是想把赖家人活活折磨死,那还用把东府里的焦大弄去搞什么“全权负责”啊?脱裤子放屁! 不是我说,就焦大那个醉鬼德行,他不给你添乱,你都得对着老天念“阿弥陀佛”,还做梦想让他去盯着别人干活?他自己干过一件正事儿没有? 唉——这贾家啊,看着风光,实际上真是跟坊间传闻一样:子孙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儿,除了废物就是败家子。 赖家这回是真倒霉,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却被雁啄瞎了眼睛,你说这得多冤啊。 这真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啊。 赖家啊,就是太显眼了,我早就瞧出来了,尤其那个赖嬷嬷,上蹿下跳,枪打出头鸟,早晚得倒霉。 还是我这样懂得收敛的好点儿,捞油水也偷偷地捞,虽说捞得没赖家多,可好歹安全些啊。 . 在场不知有多少人都觉得赖家是太张扬才招来了塌天大祸,暗暗庆幸自己不是“出头鸟”,藏得深,运气好。 却不料贾琏忽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冷笑: “你们别以为我叫焦大去辽西垦荒就只是送去一个赖家,若只有一个赖家,才能开垦出多少地? 这个垦荒,乃是我贾家以后的长久大计,后头要送去垦荒的人,恐怕还不少呢。” 贾琏冷森森的眼光从众人头上掠过,像一只捕食的巨鹰,在每人头顶上都投下了一个恐怖的黑影。 “赖家从贾家坑钱,可不只是他一家子在捣鼓,更不止吴新登、吴新柱兄弟帮他从银库作假账、搬银子那么简单。 抄赖家,只是一个开头而已,练练手,热热身。 后边,还少不了有我满载而归的时候。” . 他这一句话,可把贾家有名有姓的奴仆们都吓得不轻——好家伙,这位琏二爷这是抄家抄上瘾了? 抄了赖家,还“满载而归”,还“只是个开头”,后面这是还要憋着抄谁家? 谁家能还让琏二爷觉得要“满载而归”? 抄了家,再把人扔去辽西垦荒,这……这都不是“逮住一只羊薅羊毛”或是“逮住蛤蟆攥出屎来”,他这是“逮住活人敲骨吸髓”啊。 . 贾琏阴冷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之所以把丑话说在前头,也免得有人说我贾家‘不教而诛’不厚道。 你们给贾家当下人,都是在贾家拿月钱的,贾家待下人宽厚,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 既然贾家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那么若你们有对不起贾家的地方,可莫怪贾家要跟你们算账。 头前儿不算账,那不是因为钱我们不要了,而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如今到时候了,连本带利,你们得给我乖乖吐出来。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各自给我回去算清楚了。 远了就算了,只五十年以内,谁贪墨了不该拿的银子,就自己算好了总账,到我这里来入账。 你们别以为我这里没有账本。 贾家是没有,但赖家替你们记着呢。 他家的账本子里头,谁吃了多少,都有记载。 你们多吃多占了的,给我退回来,另外还得按照官银号的每年一分利,给我补上利钱来。 你们在外头,不少都有自己的营生,别当我不知道。 比如林之孝,你去年在宣武门外买了个带小花园子的三进大院子,如今正租给一个京官住,一年光租金就有二百两银子。 还有你在南门外新买的六十亩好地,算上前些年买的,你那共是谁四百一十亩地,可都是天字号的好地啊。每年租给佃户去种,一年下来,收租子也能收七八百两银子。 至于你其余的六处小房子,三处店面,一年也能收三百多两银子吧? 这些,都是怎么来的,还用我一一给你点明白么?” 第四百五十三章 阎王放妻恩人 林之孝的脑门子瞬间渗出了一层的白毛冷汗,随即手脚都僵了,整个人都木了。 这下子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抄赖家“只是个开头”。 谁能想到,刚刚还在一边儿看赖家的笑话,结果下一个要挨宰的就是自己? 贾琏手里那把明晃晃、滴着血的大刀在自己脖子上来回晃悠,搁谁谁不害怕? 而更让林之孝害怕的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叫要说“后边还少不了有我满载而归的时候”。 原来,贾琏竟然早已经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把他林之孝的家底儿摸了个清清楚楚,这样抄起家来还不一准儿是个“连锅端”啊?那还有个不“满载而归”的? 刚才还说贾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儿”,这下子,是个人都瞧出来了,这……这他娘的是“蝎子当上了阎王爷——狠毒要人命啊”。 . 把林之孝的个人资产点了个明明白白之后,贾琏见好就收: “这府里的总管家赖大没了,林之孝就是如今总管里头顶尖儿的,所以我先拿他当个样儿说一说。 其实,他不算你们这些人里头产业最多的,更不是最有钱的,这个我心里有数,你们心里也有数。 这三天,把从贾家坑出去的银子,乖乖给我按数儿加利息送回来的,我既往不咎,以后别再作死就行了。 你们要是还心存幻想,打算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想到我面前来打擂台的,甚至有想着转移财产的,或是干脆要携款潜逃的,我也不拦着。 你有命藏钱,不妨就试试看你还有没有命花钱。 三日之后,焦大这头一批能带走多少个去垦荒的,可就看你们自己了。” . 正这时候,从侧厢的某间下人的房子里,传出了隋氏痛苦的呼喊: “啊——杀人啦!可疼死我了!天打雷劈的赖尚荣!你可害死我了你个王八蛋啊!唉哟我的天爷爷救救我啊——” 赖尚荣此时傻傻坐在地上,半张着嘴,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赖嬷嬷,对隋氏的喊叫声充耳不闻。 不多时,老大夫、隋氏的母亲鲁氏、还有个贾家的婆子一道儿来向贾琏回道: “隋氏的胎已经落了,还是个双胎呢,两个都是男的。” 赖嬷嬷发了疯一般地摇头狠命挣扎,而赖尚荣则仍然是傻愣愣坐着,一动不动。 . 贾琏吩咐家中的文墨相公,立刻写一封《放妻文书》上来,让赖尚荣当场签字画押。 那文墨相公自然明白贾琏的意思,将《放妻文书》写得十分有利于隋氏。 在文书中特意强调了和离的原因乃是“结缘不合,情不相得”,用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另选聘高官之主,美逞琴瑟合韵之态”的好听词句,结尾更是写了“聚会二亲,具名书之”,说明了双方亲属参与决定或见证。 文墨相公文思敏捷,不多时就写好了,捧给贾琏过目,看得贾琏都不由“噗嗤”一笑。 贾琏心道:谁说古代没有舔狗?你瞧瞧这样的离婚文书,简直就是男人跪着恭送老婆大人“另谋高就”。 同时,贾琏也不由得瞧了瞧这个文墨相公——这是个伶俐人儿,以后用得上。 将文书交给小厮,让赖尚荣签字画押。 可赖尚荣只是眼睛直直地望着赖嬷嬷,对小厮递过来的文书和笔置若罔闻。 小厮说了三遍,赖尚荣还是不动。 贾琏朝兴儿使了个眼神,兴儿则是上前就照着赖嬷嬷的脸抽了一正一反的一对儿大嘴巴,然后回身朝赖尚荣道: “你他娘的再装傻!你奶奶的牙就一个也别要了!” 赖尚荣立马抓起毛笔,签字画押一气呵成,之后忽然向赖嬷嬷大哭: “奶奶……我是个废物……” 兴儿一个坏笑: “装傻装疯都装不像,你还真是个废物。” . 鲁氏拿到《放妻文书》一看,立马“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多谢琏二爷给我们隋家做主!琏二爷是我们隋家恩人,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贾琏心中一哂: 这女人,真是个人精儿。就这一句“恩人”,愣是让隋家跟自己攀上了关系。 看吧,过不了多久,那位雄县的隋知县一定会以此为由,来自己这里“登门感恩”的。 不过来就来吧,人有了地位,想攀附的人自然就多了,自己也得习惯。 . 鲁氏雇了辆车,带着刚刚小产、尚且虚弱的隋氏走了。 在出门的时候,正碰上焦大领着人,押着赖大家的和赖二家的进来。 赖大家的一见亲家鲁氏满脸喜色,儿媳妇隋氏被一个强壮的婆子背着,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登时心下一抖,只觉大事不好。 “亲家娘,荣儿家的这是怎么了?” 鲁氏回头啐道: “臭奴才,别乱攀亲!什么荣儿家的?她是我们隋家的姑娘,我们好歹也是官宦人家,你少来不要脸地巴结。” 说罢,转身就走,再不搭理。 赖大家的原本也是个极精明、好口才的人物,可今日受的打击太多,已经快被打懵了,一时只愣怔道: “这……这就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啊。” 焦大只顾大步朝里走,忽然回头不耐烦说了句: “你不是白眼狼?你们一家子干了多少缺德事儿,这是报应!” . 贾琏见焦大来了,吩咐道: “焦大,赖家人交给你看着,你准备好十天后动身去辽西。 今儿先派人给乌进忠和乌进孝送个信,让他们先做垦荒准备,头一批先按照八十人的规模预备。 告诉他,要留有富裕,过后还会有人陆陆续续分批送过去。” “得令!” 焦大这抖丹田的一嗓子,吓得一众下人都是一哆嗦。 当众人还在纳闷这“得令”又是什么花样的时候,只听贾琏笑道: “行啊焦大,当年跟着我曾祖爷爷去放马打仗,也就是这个气势了吧?” 焦大胸脯一挺: “那是!军令如山,琏二爷既然叫我当开疆拓土的先锋官,那就得一举拿下! 二爷放心,咱这垦荒就按照军队的规矩走,没有敢不服军令的。” . 贾琏回到自己小院的时候,一向手脚利落的王熙凤竟然还没点算完毕。 毕竟,东西和银子确实是太多了。 王熙凤跑前跑后,四下里支应,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自打她开始掌管贾家,就知道贾家其实早就走下坡路了,入不敷出乃是常态,寅吃卯粮早已正常,所以王熙凤也一直在能维持贾府体面的前提下,想法设法地削减开支。 可就在这样,一个“省亲别院”,就几乎是把贾家掏了个毛干爪净。 谁知道贾琏一出手,这就是直接往家里搬金山啊! 作为荣国府的掌家奶奶,王熙凤能不高兴吗? . 一见贾琏进门,王熙凤便立刻把清点的事情都交给平儿和丰儿,自己则赶忙喜笑颜开迎上来,一边笑问贾琏“累不累”“饿不饿”,一边吩咐人赶紧备酒备菜。 一进屋,王熙凤一边伺候贾琏更衣,一边笑道: “我的二爷,这回可好了,有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咱们以后可不发愁了。” 贾琏一笑: “这些银子点算清楚了,都先别动,我自有安排。” 第四百五十四章 伺候人的凤姐 “怎么?你还怕我偷偷拿出去花了不成?” 王熙凤嘴上不肯示弱,可语气却软,很有些撒娇的意思。 “我还没那么眼皮子浅,我好歹也是见过钱的,不至于为见了这些银子就眼红心热的没出息。” 一边说着话,给贾琏系好了衣带后,又蹲身要替贾琏穿鞋。 贾琏赶忙拦住: “得了得了,你这热情过分了,我也不大习惯。” 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 “今儿平儿在外头有事儿要忙,我这里动手伺候你,你且受用着就是了,谁叫你今儿是‘鞭敲金镫响,齐和凯歌还’呢? 你得胜还朝,我自然得恭迎大驾啊。” 贾琏笑着自己提上鞋子: “我是心疼你,还在月子里,就得忙活这许多事情了。” 王熙凤傲娇一仰头: “这会子说心疼我,我也只得信了罢。” 随即,又笑着乜了贾琏一眼; “我的二爷,我虽不过是个不上台面的粗笨老婆,可也不糊涂啊。 老太太虽是说了,从赖家抄出来的那些东西和银子都不归到官中,可那还不是因为老太太怕叫别人都知道了赖家到底从贾家贾家坑走了多少钱吗? 如今赖家的事情发了,她老人家脸上挂不住。谁叫她看错了赖家的老婆子、又用错了赖大当管家呢? 那些东西和银子看着是不少,也不是给你我私下里花的,就贾家现在这个德行,还些钱不都得照样儿填补在以后的日子里头? 切,我心里啊,明镜儿似的,怎么会瞧不明白呢?” 说着话,王熙凤自己到门口,伸手接过了小丫头手里盛水的铜盆,吩咐道: “得了,你去吧,赶紧去催酒菜。” 转过头,又是笑着向贾琏道: “来,我这里伺候二爷洗手。” 贾琏一边洗手,一边摇头笑道: “都说你是个阎王老婆,如今一看,倒不像了。” “谁说不像了?” 王熙凤立马沉下脸来。 “二爷方才在前头,活生生就是个要吃人的阎王,吓得多少人都快尿裤子了。 我是你老婆,怎么能不是正经的‘阎王老婆’啊?” 贾琏笑着接过凤姐儿递过来的手巾来擦手: “你这消息可灵通得很呐。” 王熙凤又给贾琏倒了茶递在手上: “这算什么稀奇? 你在前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别说我,老太太、太太们、连赵姨奶奶也早都知道了。 这府里,处处都有内牵,处处都是嘴,处处都消息满天飞,处处闲话传得都比腿快。 你想想,哪个屋里没有十几个丫鬟婆子的?宝玉那屋里,更是三十多个呢。 除了咱们要管着这个家,自然事情就多,其余屋里天天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丫鬟婆子打点完了屋里的那一点子事情,自然个个都是闲着的。 年轻的丫头们整日里游戏玩闹嗑瓜子,上点岁数的不爱玩儿,自然就爱说闲话和打听闲话了,整日四下里来回穿梭,有几个不是‘九国贩骆驼的’?” . 王熙凤这话,又正触动了贾琏的一桩心思。 贾家的下人,确实是太多了。 最关键的是,没用的下人太多了。 因为这些下人在贾家不仅仅是吃饱喝足,甚至还吃得太撑了,喝得太醉了。这帮人里有些天天都没什么正经儿事儿干,所以天天闲得蛋疼。 她们自己勾心斗角也罢了,还四下里说闲话,传谣言,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或者也仅仅就是为了解闷,她们就在背后鼓捣是非,挑唆贾家人的关系。 这些人,留着干吗? . 于是,在酒菜摆上来之后,屋中只有夫妻二人对饮小酌的时候,贾琏故意先问王熙凤: “这府里就咱们不到二十个主子,倒要养几百个丫头婆子的,什么意思?” 王熙凤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摇头叹道: “可不是这话? 这府里的奴才,有自家奴才一辈儿一辈儿生下来的家生子,还有单从外头买来的,和别人送给咱们家的,另外还有嫁进贾家带来的陪房,这几十年积攒下来,可不是越来越多?” 王熙凤一说到这个话题,忍不住就要吐苦水: “如今各处的丫头、婆子也太多了,这事儿我心里早就算计过,也跟太太商量过好几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太太嫌我多事? 开头我说各处都有整日没事做的丫鬟婆子,不如放出去,省些用度也好。 太太倒说,如今家里的姑娘们已然是大受委屈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还像个人样,其余的小丫头子都跟庙里的小鬼一般德行。 又说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姐妹的境遇,也不过就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 还说咱们家里虽然艰难,也穷不至此,要省俭也不能再委屈姑娘们。 再后来,我又去跟太太说,丫头们里头有年纪大些的,也该让她们出去婚配了。免得丫头们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丑事来,反倒要悔之不及。 太太嘴上说要让周瑞家的等四五个媳妇查访查访,找出那些咬牙难缠、不大听话的,尤其是妖精似的丫头,到时候拿个错儿就撵出去。结果呢,也照样没了动静儿。 这该省俭的不省俭,该进项的又少了,家底子能不越吃越薄吗?” . 看见没?这就是王熙凤的优点。 在贾家走下坡路的时候,王熙的这种“成本管理”的核心思维是相当有必要的。 她懂得降低支出,就要挖掘降低成本潜力和提高经济效益。 贾琏想起王熙凤当时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就说过东府的问题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而她不仅仅能看出问题,还能提出有效对策。 她规定出了明确的岗位责任制、惩罚机制、查验制度和总额控制,都说明王熙凤是懂管理的,而且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中高层管理者。 当然,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一定要对王熙凤本身加强监管,否则,她作祸的本事和她管理的本事一样大。 . 贾琏瞧了一眼王熙凤一直吃不腻的火腿炖肘子,笑着给她碗里夹过去一筷子肘子: “省俭是必须的,多余的丫鬟婆子也必须找个出处,不仅仅是多花银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那些人太闲了,难免要生事。 只是省俭也得有个步骤,若是猛然一步裁撤太狠,不说老太太受不受得了,就是叫外人瞧在眼里,未免要以为我贾家忽拉巴地就败了家。 无论是官场还是旧交,谁人不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若叫人家瞧出咱们露出败势来,也就不愿再与咱们走动,那贾家才是完蛋了呢。” 王熙凤闻言立刻点头,脸上的表情也是十分欢喜: “看来,你是都想好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琏凤夫妻密谋 “也想好了,也没想好。” 贾琏这句话,说得凤姐儿满脸疑惑: “这是怎么说的?二爷这到底是想好了,还是没想好?怎么没个准话儿?” 贾琏拿起酒杯浅酌一口,笑道: “我想好了的,是这些奴才必须得裁撤; 没想好的,是这些奴才裁撤之后该怎么处置。” 王熙凤是个精明人,登时接口道: “我知道,咱们是国公府,一门双国公。每个主子都得按着规矩用多少丫头、婆子、小厮、长随什么的,这是府里的体面。 咱们家人出去,没有一帮子下人前呼后拥的,或是轿子马车不够排场,叫街上人瞧着不好看也罢了,若是给爷们的同僚至交,还有咱们贾家的老亲旧友见了岂不要耻笑? 这要是国公府的架子都倒了,那还有谁和咱们家来往啊? 再说了,咱们家出了贵妃娘娘,那就是皇亲国戚啊。咱们这贵妃的娘家要是叫外人看出穷来了,娘娘的脸可往哪儿放? 得了,二爷不会也跟太太似的,说‘要省俭,先从我这个当家人身上开始倒使得’吧? 唉——说不得啊,到后来又是一样的敷衍着不肯当即裁撤罢了。” 贾琏“喷儿”地笑出来: “你这张嘴是真厉害,你就直说我跟太太一样,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就得了?” “哟,二爷是当家人啊,我哪儿敢指着当家人的鼻子说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王熙凤的丹凤三角眼带笑乜着贾琏,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贾琏忍不住凑过去,一把搂住凤姐儿的腰,笑道: “这个家,谁当家谁作难。 头前儿这个家是老爷、太太在当,老爷从外头进不来钱,太太又怕省俭了被家里人说三道四。 面子必须有,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内里还得省,否则迟早是个败家的结局。 这是当家人的难处,如今这不就已经落在你我头上了?你怕不怕?” “呸,这天底下还有我王熙凤害怕的事儿?”凤姐儿一向都是嘴上绝不示弱。 此时她倚着贾琏,撒娇道: “再说了,太太怎么跟我比?我男人的本事可比她男人强多了。” “哦?那你倒仔细说说,你男人哪儿更强?” 贾琏嘻嘻坏笑,就要往凤姐儿的粉脸上亲。 凤姐儿笑着推开贾琏: “我还没出月子,你少来招惹我。 我告诉你,这回我可是想明白了,该保养我可得好好保养,该生儿子我也得赶紧生一个。 要不,这万贯家财,以后给谁去?” 贾琏也知道不能与凤姐儿亲热,只有些不甘心地伸手摸着凤姐儿粉腻腻的脸颊,又摸着凤姐儿粉腻腻的脖颈,叹气道: “你若真能生下个男孩,或许贾家就真可以不败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如今你我一心,有什么难处,以后也彼此有个商量的人。” 凤姐儿却听得奇怪: “你这说的什么话?家里确实日子愈发艰难,可也不至于要败家啊?可别胡说八道。 再说了,我如今也明白了,咱们夫妻一体,便是一条心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也不想着要压服了你才显得我有本事,何况我也压不住你。 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我见识虽不如你,可也不傻,咱们商量着,总好些。” . 贾琏心中感慨: 自己之前费了这么大的劲,来回几个回合,看来总算是把王熙凤彻底收服了。 贾琏还是伸手环住了凤姐的腰,笑道: “那我也不瞒你,给你撂个底儿: 这府里的下人,我想至少要裁掉六成,最多留下四成。” “啊?这……这也太多了吧?” 这回凤姐儿可吃了一惊,她一直想裁撤下人,可也就是想裁撤掉几十个不听话、爱生事的就行了。 谁能想到,贾琏一张口,竟然就要十个里头裁掉六个,比一半还多! 这个贾琏可真了不得,凡事要么装孙子不动手,可他只要一动手,就必定是个惊人的大手笔。 . 贾琏早知道凤姐儿会吃惊,仍旧笑道: “这就是我方才说‘我想好了的’。 这府里头,必要的下人肯定得留着。针线房的,浆洗房的,车马房的,厨房的,按照需要的人数儿留下,不能让老太太、太太们觉得日子过得不方便。” 说着话,贾琏伸出白皙细长的食指,在凤姐儿的下巴上轻轻点了点。 “这就得靠你了。 咱们这府里头,各个地方都需要几个人,这几个人一天干什么,怎么分工最合适,就你心里最有数。 怎么能让下人分工明确,怎么让她们责权分明,也没人比你更有才能。 所以,我打算让你这几天先列出一个人员计划来,先确定好留谁、裁谁。 趁这个时候,我也得好好打算打算,看看将裁撤下来的这几百号人,得怎么处置才妥当。” 王熙凤一听,贾琏把制定裁撤人员名单的大事交到她手上,这等“杀伐决断”的差事,登时就让她精神百倍起来: “这个交给我!我保证留下的个个都是能干的。 裁撤下去的,若是撵出去了,就送到庄子上就罢了,再不好的,就卖了,多简单一个事儿?” 贾琏听了直皱眉: “得了,我明儿就叫彩明帮着你,你们按照花名册仔细定你的名单。 此事是个大机密,你可吩咐好了彩明,若是嘴不严透露出去半个字,我立马把他也送去垦荒。 这可不是小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知道,这府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千个下人,一旦给她们知道了要裁撤,必定人心大乱。 若只是四下里来回勾连找门路,托主子说情儿,诉苦哭闹,说别人坏话,那还都是小事。 只怕还少不得有人要趁机偷东偷西为以后做准备,甚至胆大的要破釜沉舟,招来贼盗祸害咱们家,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凤姐儿听贾琏如此说,立刻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利害,也正了脸色道: “二爷果然想得周到,看得也长远。 这些奴才都是家里用了几十年的,又有不少是一家子都在这府里的,更有跟彼此做亲的,又都是爱打听钻营的,少不得知道这府里的许多私密事情。 若被裁撤出去,心存怨恨,狗急跳墙做些卖主求荣的事情,甚至给咱们贾家造谣污蔑,那咱们可是既丢了面子,又坏了里子了。 再者,咱们若真一下子卖了几百个奴才出去,京里上上下下的人还不得传疯说咱们贾家彻底败家了?我方才果然是想得简单了,,这些人怎么处置,确实不好办。” 他小夫妻二人正说到此,忽听外头传来平儿的声音: “二爷正跟二奶奶在屋里说话儿呢,你有话也不能现在进去回。” 却听那人急道: “那就请平姑娘赶紧跟二爷回一下,是衙门那边的人在外头等着呢,急着找二爷呢。” 第四百五十六章 凤姐要命霸道 贾琏闻言,开窗问道: “衙门来的是谁?什么事?” 外头来回事的小厮赶忙道: “回二爷的话,来人是衙门里的捕头铁头儿,说是二爷叫他们有消息就来回,人正在外头书房等着呢。” 贾琏闻听,说了句“知道了”,返身就下了炕。 正要叫平儿进来更衣,凤姐儿已经拿了外衣赶上来,笑道: “我来伺候你更衣,不比平儿那小蹄子强?” 贾琏捏着凤姐儿的下颌笑道: “知道你能干,也不必把平儿的差事都抢了吧?” 凤姐儿忽然一把搂住贾琏: “我就要抢。 反正在我生儿子之前,我都不许她碰你,也不许你碰她。 等我生了儿子,坐稳了这正房的位子,我才不管你找小老婆呢。 反正不管你有多少小老婆,她们生的儿子也得管我叫娘。” 贾琏不由笑道: “我知道你霸道,可你要不要霸道得这么没遮没拦啊?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是个母老虎啊?” 凤姐儿把又香又软的嘴唇凑到贾琏耳边,学着贾琏方才的暧昧语气道: “哦?那你倒仔细说说,天下人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最霸道?又到底能有多霸道呢?” 说罢,伸出又软又热的舌尖,在贾琏的耳朵上舔了一下。 这女人,真要命! . 贾琏一进外书房,铁头儿就上来打千道: “贾大人,小人在万方和当铺守着,等着大喇叭把忠顺王府的管家何金给诓来。 可一直等到方才,才见大喇叭连滚带爬跑回来,何金跑了。 他说本来他去了忠顺王府,正赶上中顺王爷没在家,何金正跟着忠顺王妃预备八月节进上的节礼,大喇叭等了好半晌才见着何金。 大喇叭赶紧按照大人吩咐的,说是赖大到万方和当铺,拿了贾家的一大堆房契地契田契来绝当,叶启铭不敢做主,请何金过去商量此事。 何金听了也很是高兴,当即安排了一下府里的事情,便跟着大喇叭出门了。 可眼看走到离当铺还剩下半里地的地方,忽然骑马追来一个忠顺王府的家人,说王妃娘娘犯了急病,急火火叫何金回去。 大喇叭怕贾大人不肯放过他,就说已经快到万方和门口了,死活要劝何金先就进当铺跟叶启铭见个面、说个章程再回去也来得及。 何金给大喇叭说动了心,正要继续去当铺,那个家人也急了,上前拉住何金,说了句‘何管家要是现在不回去,王法娘娘可不饶你’,何金忽然就变了脸色,立马扔下大喇叭,抓过家人的马缰绳,骑马就跑回忠顺王府了。” 贾琏闻言一笑: “这不明摆着么,人家忠顺王府是得着信儿了,派人来及时釜底抽薪,免得咱们抓住了何金,这事儿就做实了。” 铁头儿连连跺脚: “大人,就算抓住了赖大、叶启铭和大喇叭,可没抓住何金,这案子就没法审啊?” 贾琏不慌不忙伸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 “没有何金,还有山子野呢。 劳烦铁头儿现在就带人去一趟宛平县,叫宛平知县吕武源立刻就二审山子野一案,审后就将卷宗和审断结果呈送上来。 我看宛平县人手也不多,铁头儿不妨从旁协助,待宛平县衙门里的人呈送文书时,你帮着他们将犯人也一并解送到顺天府大牢看押。 明日我到衙门,要亲自审问。” 铁头儿本来一心正为何金的漏网而懊恼不已,可此时见贾琏如此沉稳,自己也不由踏实了不少。 他也是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早听明白了贾琏的意思。 说是要自己“从旁协助”,其实是让他盯着宛平知县当即对案子进行二审,并且盯着宛平知县移交所有卷宗和犯人,并且要死死看牢山子野,免得人家杀人灭口。 铁头儿自然知道兹事体大,赶忙连声答“是”。 . 贾琏嘱咐了铁头儿几句,看他匆匆出去办事,贾琏的嘴角轻轻撇了一撇。 很多事情,贾琏有自己的算计,别人猜不到,很正常。 就好比没有拿住忠顺王府的管家何金这件事,别人觉得贾琏会失望,但实际上贾琏并不失望。 反正就算抓住了忠顺王府的管家何金,也不能就此把当今皇帝眼里的大红人忠顺王爷怎么样,倒不如拿此事做个把柄,去换些实际的利益更实际。 反正这京城里头怕丢脸的,可不止贾家一家。 . 到晚饭时候,贾母哪里有胃口? 但她是整个贾家的“主心骨”,此时贾家正逢多事之秋,人心若有不稳,乃是大忌。 所以老太太就是心里再不得劲,也不得不强撑着如往常一样,在正面榻上独坐,下面摆上排桌来,由儿媳妇、孙媳妇来伺候用饭。 其实,此时心里不得劲却强撑着的,又何止贾母一人? 王夫人虽说也仍旧恪守媳妇之礼、规规矩矩地给贾母进羹,贾母对她也同素日一样的和蔼可亲,可恰恰因为彼此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所以这当中的难受,那也只有贾母和王夫人各自心里明白。 寡妇李纨也同素日一样给贾母捧饭,可她也是一肚子的难受。 今日王夫人又要持斋,自然就不在贾母这里吃饭,所以李纨伺候完了贾母吃饭,还要去伺候王夫人吃饭,之后才能回自己屋里吃晚饭。 贾母虽不会为难李纨,可今日王夫人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她不会让媳妇李纨好过。 方才婆媳在院子相遇,王夫人就沉着脸把李纨教训了一顿: “我昨日见兰小子的一个新进来的奶娘也十分妖乔,我很不喜欢。 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娘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罢,别留在屋里以后作妖。 你是兰小子的娘,怎么如此不经心?若好好的孩子给那些妖精勾引坏了,你可怎么对得起贾家的祖宗?” 李纨只能讷讷连声,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贾兰还不到十岁,虽说早不用吃奶,可他自小跟着的奶娘去年得了病,所以才另外寻了个新奶娘照料贾兰的起居。 而这个王夫人嘴里的“新奶娘”,其实已经来贾家都一年多了。只是王夫人早先根本就不管贾兰,所以才不知道罢了。 而且这个奶娘年纪已经过了三十岁,又是在寡妇李纨的院子里当差,穿着打扮一向都是越素净越好。 只是前天这个奶娘家中的小弟娶亲,她回去了一日,昨天回来的时候还穿着家里喜事的颜色衣裳,正好就被王夫人瞧见了。 一件半新不旧的海棠红衣裳,在王夫人的眼里,就成了“十分妖乔”。 而日夜一心扑在儿子贾兰身上的李纨,也跟着成了“不经心”的娘。 唉——这叫什么事儿。 倒只有给老太太安箸的王熙凤,舒心得不得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寡妇叫李纨 儿媳妇和孙媳妇在地下站着伺候,姑娘们却坐着跟贾母吃饭,这是贾家的规矩。 此时李纨和王熙凤一左一右,站在桌旁给贾母布让,旁边没个主子身边都跟着若干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伺候着。 按照礼节,排桌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着宝玉,第二张椅子上坐的是黛玉,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右手第二,惜春右手第三。 食不言,寝不语,众人吃饭,一片寂然。 虽是屋子里头二三十人,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更多,却是里里外外都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直到饭毕,一众人都漱了口,又各自盥了手,又有丫鬟捧上茶来,大家坐着吃茶。 贾母这才同往日一样,向王夫人说道:“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闻言赶忙起身,又照例说了两句闲话,这才领着李纨和王熙凤出去。 按照规矩,李纨要跟去王夫人那里,伺候王夫人吃晚饭。而王熙凤则要坐车去荣府旧园那边,伺候今日因贾赦酒醉没来伺候贾母晚饭的邢夫人吃晚饭。 贵族家的媳妇,过得远没有姑娘们那么舒心。 . 可贾母却开了口: “凤丫头,你今儿就留在我这儿吧,那边给你放一桌,你自去吃,吃完了过来,跟我们说话儿也热闹。 大太太那头,我叫鸳鸯过去说一声儿就罢了。” 看贾母对王熙凤的态度,让王夫人心里愈发不得劲,却也没有话说。 王夫人只闷头走出门来,一直出了角门,忽又朝李纨训斥道: “这两日兰小子又怎么了?你动不动就扔下府里的事情不管了,出了事情可怎么好? 头前儿要是你跟在那里,吴新登家的在小花厅混闹的时候,你做嫂子的就该出头拦着,如何让宝丫头受那么大的惊吓? 宝丫头孩子心重,又是最看重脸面懂规矩的,咱们亲戚们住一场,闹出这样的事情得罪了人,成什么体统?你这嫂子又是怎么当的?” 李纨出身书香门第,原本也是个有几分清高的性子。 奈何命运不济,才嫁入荣国府后不久,丈夫贾珠就忽然急病死了,只留下一个遗腹子贾兰。 李纨虽也影影绰绰听到过贾珠与东府里的一点闲话,却半点也不敢打听,唯恐惹恼了婆婆王夫人。 在贾府这样一个暗潮汹涌的深宅大院里,四下里都少不得诟谇谣诼密布,寡妇李纨只能做出一副“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的样子,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明哲保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罢了。 可偏偏无论她如何与世无争,也还是躲不开婆婆王夫人的“不顺眼”。 虽然有贵族的礼数要顾及,婆婆为了她自己的脸面,在言语方面也不得不谨慎,并不好开口叱骂儿媳,可那些嫌弃的眼神与刻薄的脸色,却还是杀伤力十足。 再加之周遭多少明里暗里的闲言碎语和攻讦诽谤,让寡妇李纨的日子其实很难过,不过也是一日一日煎熬罢了。 正因如此,所以李纨对如今二房又失去了荣国府的掌家大权的事情并不太在意。 反正按照如今的境况,不管是作为二房次子的宝玉,还是作为二房长孙的贾兰,以后谁也得不到荣国府,这样下来,或许婆婆还能不像以前那么敌视贾兰和自己。 但此时看来,婆婆王夫人还是并不甘心的。 李纨只低头听着王夫人刁难自己,心里却道: “头前儿你扶持凤姐儿对付大太太,如今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凤姐儿。 反正我儿子懂事听话爱念书,日后定要考取功名,自己顶门立户去。总不像宝玉,只能一心指望着这府里的财产,如今落了空,我倒要瞧瞧你以后能指望谁。” 却不想才跟进了王夫人院子,周瑞家的急火火地赶了进来,在王夫人耳边叽咕了几句,王夫人登时脸色大变: “啊?这么多?” 随即便沉下脸吩咐李纨: “既然兰小子不得劲,那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了。 你回去好好看着孩子,别叫人家笑话了我不疼孙子。” 李纨诺诺连声,赶忙退了出来,带着自己的丫头碧云,默默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 此时贾母的屋里,王熙凤已经在外间吃了饭,再回来贾母房中,见宝钗也来了,正坐在离贾母最近的椅子上,与贾母说闲话。 王熙凤不喜宝钗,见她又来讨巧,便进门笑道: “怨不得老太太夸宝姑娘,果然宝姑娘心宽有涵养。 今儿受了吴新登家的那么大的惊吓,又给吴新登家的追着,一口气儿从小花厅跑到太太的佛堂里,幸亏这会子没事了,要是万一吓坏了亲戚,可教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宝钗一见王熙凤进来,心里也有些发憷。尤其见她一见面就拆穿自己跑去王夫人那里,难免不让老太太疑心吴新登家的后来是怎么又跑到老太太这里闹腾的。 只是她一向屁股沉稳重,自认为能优雅面对所有尴尬,抿嘴笑了笑,心里想了一篇好听的话,才款款道: “我今儿也吓坏了,顺着廊子一路跑,慌得都不知自己跑去哪里了。 再后头更是连那吴新登家的后来追来没有,我都不知道了。 后来回去梨香院好容易才缓过神儿来,一来又怕老太太、太太们担心,二来只有到老太太这里,我这心里才能安稳。” 王熙凤还要开口戳穿宝钗,外头有丫鬟道: “琏二爷来了。” 一时贾琏进来,贾母笑问他吃过饭没有,又笑问王熙凤: “这是你当家的来接媳妇了?” 王熙凤立刻笑道: “他哪儿是来接我啊?他是怕我伺候不好老太太,跟着跑来这里‘监工’了。” 贾琏也笑道: “哪儿用我来监工啊?她伺候得不好,老太太只管打就是了。” 贾母本是个爱说笑的性子,说笑之间,才能抛却许多烦恼。此时闻言一手拉着贾琏,一手拉着凤姐,叫他俩坐在自己身边,笑道: “你们和和睦睦,我瞧着就欢喜。” 贾琏见贾母高兴,这才道: “今儿赖大畏罪咬舌自尽了,咱们府里的管家一时没人,我想让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贾芸进来帮忙,老太太瞧着可成么?” 贾母闻言,愣怔了一下,才叹息一声: “赖大出了这等事情,也是他的命,与人无尤。 这个家既然是你当的,都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 “我老了,跟这些孙女们说说笑笑就好了,府里的许多事情,也操不动这些心了。” 王熙凤正要说句笑话哄贾母高兴,却听宝钗道: “盖园子的事情,若是需要人手,我哥哥也能来帮一帮的。” 第四百五十八章 推销薛大傻子 话说自打薛姨妈带了一双子女来到京城投奔姐姐王夫人,因怕被贾母得知薛蟠为抢夺香菱而打死乡宦之子的事情,因此薛家进贾府之时,薛姨妈宝钗母女便以“男女大防”为由,说要女内男外,泾渭分明,特意与薛蟠分开行动。 薛姨妈宝钗母女是由王夫人带了媳妇、女儿等接进去的,并引她们拜见了贾母;而薛蟠则是先去拜见过贾政,再由贾琏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亲戚。 过后更是借口“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并不让薛蟠进来内宅,唯恐薛蟠一个不当心说漏了嘴,把惹了人命官司的事情说出来,让贾母知道真相,毁了“金玉良缘”的苦心营谋。 其实贾母对自己亲戚的孩子一向随和,用贾母的话说,就是“只要见外人时大礼数是不错的”就好,其余都是自己人的时候,许多小事也大可放松些,所以无论贾琏、宝玉、贾环这些自家的孩子,还是外头的秦钟等人,在内宅一向都并不避见。 只是见薛姨妈坚持如此,贾母也不便坚持,也就从未见过薛蟠其人。尤其身边又有王夫人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薛家,是以贾母就更不知薛蟠为人如何。 此时听宝钗提起,贾母便问: “你哥哥平素都做些什么事情?” 宝钗抿嘴儿一笑,款款答道: “我哥哥是个闲不住的。 他自打来了京里,听说咱们这里有一家学,便立刻预备了束修礼物拜见了塾掌,每日都去学里念书呢。 念书之余,我哥哥还要打理我家里在京都中几处生意,每日里也很是操心。 头几年自打我父亲没了之后,买卖店铺中的承局、总管、伙计人等便趁时拐骗起来,也幸亏有我哥哥能顶门立户支撑起来,才不致家业凋零。 除此,我家在京里还有不少亲朋旧友,诸多交情往来,也都要我哥哥一一维持交际。 何况我母亲身体也不大好,我又只是个女孩儿家,家中很多事情还要靠我哥哥照顾周到呢。偏他又是个极孝顺、极懂疼人的细心之人,家里一日也少不得他呢。” . 贾琏和王熙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应该给“脸神”跪下磕一个。 这要是遇到个不知道薛蟠是个什么德行什么玩意儿的人,光听薛宝钗这一篇介绍,还以为这薛蟠得是多上进、多能干、多懂事的“三多”青年呢。 可问题是,这可是当着知道实情的贾琏和王熙凤的面儿啊,能把一个杀人犯描述到如此优秀得逆天的程度,原来薛大姑娘睁着眼说瞎话是真不脸红啊。 . 贾母却不知内情,闻言只是连连点头: “好,好,果然是你娘教子有方啊,虽则你哥哥幼年丧父,又是独根孤种,竟是半点也不溺爱,这才是教养出个大家子弟该有的样子。” 又向宝玉道: “你瞧瞧人家蟠儿,才这个年纪,又能撑起家业,还不忘上学读书。可比那个秦钟像样,一去了学里就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们学坏了,白费我疼他一场。” . 宝玉原本是打算在贾母这里吃了饭就回自己屋去,近来茗烟给他偷偷带进来一本春攻画,他便常拉着袭人一同认真研看,熬夜习练。 但今日一见黛玉也在贾母这里,宝玉便又挪不动步,饭后只缠着黛玉说话儿。 偏黛玉爱搭不理,宝玉没了兴致,正要借故告辞,打算回屋去找袭人,可巧宝钗又来了,登时就又挪不动步了。 他瞧着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笑靥如花,一言一行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又看呆了。 谁料此时贾母与宝钗说话,忽然说到宝玉身上,竟然又提起秦钟,宝玉心中发堵,立时就不自在起来。 因为不提别人也就罢了,说起秦钟,由不得宝玉不厌恶薛蟠。 话说宝玉仗着贾母的溺爱,除去跟着秦钟去家学读了几个月的书之外,一向不去上学。 可就是去家学那几个月里,也曾与薛蟠有过一段“争风吃醋”的冲突。 . 薛蟠比宝玉大五岁,去贾家家学原本就是看上了那里有些少年子弟生得貌美,又好风流,容易诓上手。 于是便以结交契弟为名,对些生得妩媚风流的少年子弟多给银钱吃穿,不几日便得了手。 比如贾璜的外甥金荣,一年里薛蟠给他个三五十两银子,他便将自己当做薛蟠的人。 不过薛蟠更宠爱的,还是两个外号叫“香怜”和“玉爱”的学生。不仅在学里就动手动脚,还被薛蟠邀请去家中今日会酒,明日观花,这二人因仗着薛蟠给银子,在学里也得意洋洋,金荣瞧在眼里,也只能羡慕。 不想自打宝玉和秦钟来上学,两人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模样。且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他二人每日里手牵着手,亲厚无比,学里的同窗见得眼热,便在背地里生出许多议论。 旁人还只是议论,偏薛蟠瞧在眼里却是动了心思。 他看上了秦钟,未免嫌宝玉在当中碍眼,便吃了呆醋。尤其后来又有被金荣从中挑唆,薛蟠竟上前去调戏秦钟。 可薛蟠自幼被薛姨妈溺爱纵容,宝玉又何尝不是被贾母溺爱纵容长大的? 薛蟠纵然靠着有钱在家学里再有威势,可这家学到底还是贾家的,宝玉是贾家的凤凰蛋,谁人敢让他受了委屈? 最后薛蟠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也只得低头给宝玉、秦钟都道了歉。 因此事,秦钟对宝玉哭了两日,闹着不肯去上学,宝玉唯恐不上学便不能再与秦钟耳鬓厮磨,抱着秦钟哄了又哄才好。 . 虽则后来秦钟临死之时,可惜也堕入“国贼”、“禄鬼”之流,但到一想到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宝玉还是忍不住惋惜。 此时,听闻贾母竟然如此夸赞薛蟠,贬低秦钟,宝玉心中十分不喜,却也不好反驳贾母,只嘟着嘴不说话。 贾母只道宝玉吃饱饭就困了,便笑道: “如今天长了,也别吃过饭就回去睡,你到底是里头弱。” 宝钗立刻接话道: “老太太说的是,宝兄弟也该进学里去,和我哥哥一道儿念书。” 贾琏心道:这薛大傻子是推销不出去了吗?怎么薛宝钗逮谁跟谁推荐啊? 于是便呵呵一笑: “老太太有所不知,宝兄弟若不去上学,倒也未必是坏事。虽不能显达,却好歹还不至于学坏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黛玉的太师叔 这些日子下来,贾母算是看明白了,贾琏说话,往往都是话里有话,一句简单的话背后,一定又有个大计划。 但贾琏说去家学上学会“学坏”,贾母还是有些不悦。 毕竟这义学乃是荣、宁二公在日,为了让后世子孙好好读书,尤其是为了让族中请不起老师的贫穷子弟也能读书,便规定了贾家族中凡是有官爵之人,都要按照俸禄的多寡,给贾家义学供给银两,好让后世子孙可以免费来此读书。 贾家义学的塾掌乃是贾家全族共同推举的年高有德之人,如今的这位塾掌名唤贾代儒,乃是贾母先夫贾代善的弟弟,一辈子爱念书,也算得满腹经纶,只可惜从没考取过功名。 贾母最是疼爱宝玉,知道他最怕念书,唯恐他去上学被逼出病来,这才不让宝玉去家学。但荣国府里的贾环、贾兰都是每天都上学的。 . 贾母皱眉道: “你忘了你自己当年也在学里上过几年,难道你那时候也学坏了不成?” 宝钗方才听贾琏那话,很有些说自己哥哥的意思,心中正琢磨着要回击,却听贾母如此说,不由也故意笑出声儿来: “还是老太太圣明。” 贾琏没搭理宝钗,只向贾母笑道: “老太太也知道,我就是去那学里上过几年也没念好了书啊,可不是白白耽误了大好辰光? 再则,我七岁开始念书,到如今也是十多年之前了。如今的学里太爷已经今年也七十有七,身子骨、精气神样样都已经大不如前,如何还管得了十几二个大大小小的学生? 况且他老妻又常生病,家事繁杂,也要耽误学里的事情。 他自己时常不在,有时候便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他便自己回家去了。 当日他那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孙子贾瑞还在的时候,学里太爷歇着的时候,便叫他管着。 那贾瑞自己还行不端、坐不正呢,赌钱,吃酒,更不堪的还有呢,哪里能管学生? 学生闹腾起来,把学堂里折腾成一锅粥的时候,多了去了。” 宝玉坐在一旁,本来正瞧瞧宝钗,再瞧瞧黛玉,在心里来回品评。此时听了贾琏这话,忽然想起当日自己上学的时候,袭人悄悄叮嘱自己在学里“身子也要保重”,想来也是影影绰绰听到了什么传闻,不由登时大惊失色。 他唯恐贾琏在贾母面前再说出其他事情来,赶忙杀鸡抹脖地给贾琏求告使眼色。 因为这屋里除了贾母,还有姑娘们,贾琏自然不能把贾家家学里的龌龊事情说得太明白,但这话既然说了,也只能尽量说得贾母明白: “余下更不堪的事情,不提也罢,说了脏口舌,听了脏耳朵。 家学里什么德行,原没人肯说与老太太,我今儿就干脆做了这个恶人,将这事情揭了盖子也就罢了。” 贾母闻言不由大惊: “我之前听说儒太爷对孙子贾瑞向来管束严格,从不许他多走一步。若犯了错,不许吃饭、罚跪读文章都是轻的,那是当真下手打的,却不知如今竟成了这样?” 贾琏一个冷笑: “老太太知道,义学里学生的花费、每日的茶饭和塾掌的一应花销都是从咱们官中的钱拨过去的,为的就是让贾家的贫穷子弟能够安心读书。 可老太太只怕并不知当日秦钟去上学,咱们这位学里太爷,还额外收了人家二十四两银子的贽见礼呢。 这可是一边拿着官中给的钱,还额外再收学生的一份钱,这可是读书人该有的行止?” 贾母是个明事理之人,立时便觉察出了此中的不妥: “他一个读书人,恐怕迂腐些是有的,可若是沾了个‘贪’字,却不是德行有亏?如何能教出好孩子来?” “唉哟可不正是这话嘛!” 在旁边憋了半天的王熙凤可算是瞅见了话缝儿,赶紧插进一嘴来。 “我就说老太太真真儿是神目如炬啊,一早宁可把宝玉带在身边,也比交在这么一个又贪财又不中用的老师手里强多了。 不是我说,兰儿没学坏,全是多亏了珠大嫂子日日夜夜看得紧盯得牢。” 她没提贾环,可谁都明白,贾环那一副上不得台盘的德行。 同时,也把宝钗方才刻意营造的“爱上学的好哥哥”形象,给一锤子砸了。 贾琏蔫狠,她王熙凤也不甘落后。 . 贾琏向贾母道: “我这里有一件大事要和老太太商量的,就正说的是咱们家学。 我去扬州送林妹妹去看望姑父之时,便与姑父说及咱们家学里塾师年纪太大,管不住学生,恳请姑父帮忙推荐名师。 姑父也觉家中子弟的教育乃是大事中的大事,便推荐了‘鹤山书院’的书友先生给我。” “啊?鹤山书院?书友先生?” 贾母闻言也是一惊,向黛玉问道: “我怎么恍惚记得你母亲曾提起过,你父亲的老师是不是就叫做‘书友先生’啊?听说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教出来的许多高徒,考中状元榜眼探花都有。” 黛玉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此时听贾母问,便微笑道: “老太太说的正是这位书友先生,他如今是鹤山书院的山长。 鹤山书院乃是宋末鸿儒李鹤山先生所立,在姑苏极具盛名,我父亲当年也曾有幸去那里攻读,如今说起来,还感慨说当年从这位恩师那里受益匪浅。” 贾母连连点头,感慨道: “你父亲高中探花,他的老师自然是有大学问的名儒,那必定是求之不得的好老师,只不知人家可肯来咱们的家学教书?” 黛玉抿嘴儿一笑: “我听我父亲说,书友先生对琏二哥极为看重,将琏二哥当做同辈兄弟,还在文会上当众给琏二哥赠了个‘疗梅先生’的雅号。 如今鹤山书院里的学生,都将琏二哥尊称为“琏二先生”,他在在姑苏学界也有不小的文名。 若从书院来论,我父亲该称呼琏二哥为师叔的。” . 黛玉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她话里的内容却太震撼了,把屋里的人全都惊到了。 什么? 贾琏这个有名的不爱读书浪荡子,现在竟然成了“大学问”? 还成了他姑父、探花老爷林如海的师叔??? . 而贾琏再一开口,说出的话才让满屋里的人更加震惊: “书友先生已然答应要在京城设立‘鹤山书院’分院,既然薛大妹妹极力推荐,那不如就让薛大妹妹的哥哥来帮着书友先生筹备鹤山书院的事情如何?” 第四百六十章 宝钗想要傻雕 王熙凤心中暗笑: 这个贾琏是真坏。 让个有了名的蠢货薛大傻子去筹备鹤山书院,那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丑呢。 于是王熙凤笑道: “如今又要忙着给贵妃娘娘盖园子省亲,又要忙着给咱们贾家办书院教子弟念书,谁又不是个孙猴儿,能有个分身的法术,如何能忙得过来啊? 既然咱们都是一家子人,本就该互相帮帮忙。 有薛大妹妹亲口保荐,薛大公子必是个得力周到的聪明人,他又是个爱念书爱上学的,请他去帮忙筹备书院的事情,再合适没有了。 到时候,咱们贾家的家学就是大名鼎鼎的‘鹤山书院’分院,又请到了天下闻名的书友先生来教书,那咱们家的子弟还有个不飞黄腾达的?老太太就净等着听喜信儿吧。” 王熙凤的这一番话,说的贾母喜笑颜开,连连说“好”,又招手叫宝玉过来: “我这不出门的老婆子都听说过那位书友先生的大名,又是你林姑父的恩师,可见教书必是个顶顶好,等这书院开了,你也跟着上课去罢。 你虽不必一定要考科举,也该去开开眼界、长长学问才是。 人人都说我疼你,你也该给我争气,别叫人说我把你给养废了才好。” . 宝玉早先肯答应去上学,全是为了和秦钟的一段情分,正应了那句“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的缘故。 自打秦钟病死之后,宝玉就再没有了半点上学的心情。 尤其是在秦钟临死之时,拉着宝玉的手说了那一番“如今才明白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的话,简直把宝玉恶心得不要不要的——本来好好的风流少年秦鲸卿,愣是因为上学念书才变成了个俗不可耐的大俗人。 此时听贾母说让自己以后要去什么“鹤山书院”上学,宝玉立时一嘟嘴: “我才不要去那个什么书院,说不得又遇着一群国贼禄蠹,好没意思。” 宝钗一见宝玉又犯了痴病,正好是自己表现贤良淑德的好机会,便端庄笑道: “宝兄弟,这我倒要替老太太劝你一句了。 读书是件极好的事情,不然就潦倒一辈子,又有何益? 男人读书考科举,乃是分内之事,就如同我们女子,也该每日都以女红针黹为要。 男人若读书不明理,不去为官做宰,兼济天下,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若读书只是为了作诗写字消遣,倒不如改去经商做工,也是个养家的本事。 况且以宝兄弟这样的出身,日后做什么能比做官更体面呢?也只有做官,才能光宗耀祖,也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 太太也每每忧心宝兄弟,也不知劝了多少,也还是这个样子。 宝兄弟,老太太让你去书院,也是为你将来打算。 你纵然不愿意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去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与他们多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再者,考科举的就都是国贼禄蠹么?那林妹妹的父亲就是探花出身,又正做了巡盐御史的官,也是你口中的国贼禄蠹么?” 宝玉一听“考科举”三个字便浑身难受,此时被宝钗又是劝学又是敲打,更是心烦,便顶道: “我几时说过林姑父是国贼禄蠹了?何况我父亲也做着官呢,我也敢说我自己的父亲不成?” 黛玉一向不爱多话,在旁冷冷一笑: “宝姐姐爱劝人,也该看明白了他说的‘国贼禄蠹’是什么意思再劝。否则,除非这三只雕都当真是傻雕,才能有宝姐姐想要的一箭三雕的结果。” . 聪明如黛玉,简简单单一句话,就一刀稳稳扎在了宝钗的要害之处。 宝钗确实想要一箭三雕。 第一只雕是贾母。 王夫人告诉过宝钗,贾母夸过她稳重和平,可宝钗已经在贾家住了多时,且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王夫人又通过贾妃娘娘已经做出了多次明白的暗示,但贾母就是不肯给宝玉定下宝钗。 所以宝钗急于在贾母面前表现出她贤惠,说明“只有我才能劝着宝玉去考科举,走上仕途经济之路”。 第二只雕是宝玉。 毕竟宝玉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给宝钗内定好了的丈夫。 宝钗是把自己当做宝玉的“准夫人”来时时劝谏的,万一哪一回的规劝能管用了呢? 她薛宝钗是要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她要的是有所倚靠,她不能嫁给一个不求上进的无能小男人。 她薛宝钗的男人,必须得要立志功名,要读书上进,要科举出仕,要升官发财才行。 第三只雕是黛玉。 自打宝钗一住进贾家,王夫人就告诉宝钗,宝钗越是端庄大方和百般周到,就越是衬出黛玉的目下无尘和刻薄小性儿。 所以宝钗时常有意无意地故意说些话,让黛玉与宝玉或其他人生出些矛盾来,她才好从旁坐收渔利。 不过,今日宝钗是真没想到,黛玉竟会如此毫不客气地把她的目的全都说了出来,这实在是叫她有些难堪。 . 有涵养的宝钗正琢磨着如何从容面对尴尬。 偏偏宝玉根本没听懂后面“三只傻雕”的话,只借着黛玉的前半句话点头道: “还是林妹妹懂得我说的意思。 我说的‘禄蠹’,乃是那些贪求官位俸禄的蛀虫小人,利欲熏心的官场败类,一心扎进仕途经济、只要追逐功名利禄之辈。 我姑丈和我父亲都是为人雅正高洁、自身修养极高、在官场上也都极有清誉,这样在朝廷里为国为民的清流,与那些‘禄蠹’相较,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学》开卷第一句便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读书原是为了‘明明德’,并不是宝姐姐所说,若不是为了为官做宰,这书就还不如不读。 若只是为了名利二字,只一味咬文嚼字,死磕八股,官场钻营,趋炎附势,那还有什么读书人一心向学的本心?又何谈《大学》中‘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的道理? 宝姐姐不懂这些道理,以后还是不要妄言的好。” 在贾母眼里,宝玉一举一动都是可爱的,尤其此时听他竟将《四书》里的道理说得如此明白,高兴得连连点头: “好,好,好,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原本就不必一门心思只靠科举出身,什么德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专心经营仕途经济,倒下作没眼界了。 你读书懂得道理,就是最好的,这书不白读。” 贾琏也笑道: “宝兄弟这样的人物,去鹤山书院读书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鹤山书院可不是普通书院,除了专攻科考之外,还开设了算术、说文、经术、金石、史学等许多课程,还会请不同的文史大家来授课,当中总有宝兄弟喜爱愿意学习的。” 宝玉犹豫道: “我只爱写诗作赋。” 贾琏笑道: “那你必去了。江南文风昌盛,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大有人在呢。” . 贾琏决定了,反正贾家迟早都是自己的,让这天天活在梦里的宝玉去做个诗人,也算是人尽其才。 总比把不合适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要强得多。 比如好好的赵佶赵同学,天赋异禀的写字作画本事不让用,非得让他当皇帝,然后满本历史书都在骂“宋徽宗是昏君”,却不知赵佶也是“活着难受死也冤”呐。 第四百六十一章 有钱感觉真好 第二日一大早,贾琏照例晚起。 若是从,王熙凤会匆匆先垫补一碗牛奶糖粳粥,便急急带着平儿先去贾母那边伺候早饭之后,还要赶去邢夫人那边伺候早饭,再后来才能回到自己房里来吃早饭。 不过如今王熙凤还在月子里,暂时无需去“立规矩”,便等着贾琏起床洗漱完毕,夫妻二人一道儿对坐,边吃早饭边说闲话。 这时候,兴儿兴头头地抱着二十几个大信封子来,就要送进屋去。 平儿在一旁伺候,瞥见正要往屋里伸头的兴儿,立刻皱眉道: “没瞧见二爷和二奶奶正吃饭呢?你怎么那么没眼色?” 兴儿在平儿面前一向规矩,不敢由着性儿胡说八道,便赔笑道: “平儿姐姐,二爷一会子还要去衙门,到了衙门就是一大摊子事儿,我不赶着这个时候见缝插针把这些事情回给二爷,可哪里还有空子?” 贾琏听了,朝平儿摆摆手: “他说的是实话,叫他进来吧。” 兴儿朝平儿一努嘴儿,进门来笑嘻嘻向贾琏道: “昨儿二爷发下话去,叫他们自己先算好了这五十年之内贪墨的所有银子,之后按照每年一分利的利钱都算好了,来二爷这里入账。 这才今儿一大早,竟然已经就有二十二家送进来了,请二爷过目。” 说着,便将怀里抱着的二十二个鼓鼓囊囊的大小信封子放在了炕边上。 贾琏随手拿起放在最上头的一个薄些的,见封套上的名字写的是“包勇”,拆开一看,见里头是一张“供状”和一沓子银票外带两张房契、一张田契。 此时也懒得看供状,只在心里大略一合计总数,大概也有两、三千两。 又取过第二个,见封套上的名字竟然写的是“鲍二”。 贾琏的手一抖——靠!难道这就是被我睡了前后两任媳妇的“绿帽双响炮”鲍二大哥? 他……他就是一厨子啊,也贪污了? 贾琏满怀疑惑并歉疚地打开大信封子,见里头并没有供状,就是两张银票和两锭银子,还有一张房契。 贾琏本来很是轻蔑,用两个指头拈着房契,正要顺手再塞进去,却无意间多瞥了一眼,登时睁大眼睛。 靠!靠!靠! 京城西郊的三里河村马神庙左近的四合院一处。 贾琏觉得自己的脑门子发紧,要冒汗。 因为,以他近来将神京与他记忆里的京城对比后可知,这三里河村旁就是条河,那条河向东通向玉渊潭,而向西一点点的地方,在后世有个高不可攀的名字,叫“钓鱼台”…… 如此看来,真是不能小瞧古人啊,哪怕他就是个厨子,也可能是个能把房子买在钓鱼台的厨子。 . 此时的王熙凤对鲍二和鲍二媳妇都还没什么印象,只是见贾琏脸色阴晴不定,便笑道: “他们入上来的账目是多了还是少了?” 贾琏醒过神儿,自失地一笑: “这会子就能交上来的,必定都是贪墨得少的。 那些贪墨大户,就算连夜能把账算完,补赔给我的银子也未必一时就能凑齐,且等着吧。” 说着朝兴儿吩咐道: “你今儿还得跟我去衙门,趁我这会子吃饭,你下去传我的话: 让隆儿负责三日内收齐了这些所有入账,一一罗列记录清楚,并算好各人各家的账和总账目。 另外叫两个人,跟着素明去赖大的小楼,按照那些账簿子上的记录,把每个人贪墨的数目都算好给我列出来,我今儿晚上回来要看。” 兴儿答应着要去,又被贾琏叫住: “再传我的话,这几日你们做的事情都牵涉不少人和不少银子,谁要是黑眼珠子看不得白银子,在我这里出了徇私或是贪墨的事情,不管他是谁,我都绝不答应。 赖大是头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也未必是下场最糟的一个。” 兴儿听得一缩脖子,立马就说: “反正奴才肯定是不敢。” 贾琏笑道: “你小子要是真出了事儿,那才是九十九拜都拜了,到最后一哆嗦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呢。” 兴儿一吐舌头: “二爷这可是小瞧奴才了,奴才怎么也比昭儿强啊。” “滚,就你贫嘴。” . 赶走了兴儿,王熙凤笑道: “抄了个赖家,发了这么大一注子横财,这下子该有银子够盖好省亲别院了吧?” 贾琏心道: 常言道: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贾家之所以败落,主要原因就是贾家后代儿孙没出息,只能靠宫里的贾元春封妃给贾家撑着面子。 可后来,又是为了给宫里的贾元春撑面子,贾家只能集合了宁荣两府之力,斥巨资修建省亲别院。 此后,元春省亲,在加上宫中的迎来送往,很快将贾家的家底给挥霍一空。 家大业大的荣宁二府,就彻底成了“黄柏母做磬锤子——外面体面里面苦”。 可如今不同了,别人心里没算计,我心里能算计啊。 照着咱们家省亲别院的图样算下来,连园中各屋里的装修、摆设和幔帐都包含在内,一共需要一百万九十两银子。 如今建筑主体盖完了,差门窗没安装,园林还没做,估计余下的还得花费一百三十万两。 好在光从赖家抄出的现银和银票就已经一百四十四万六千七百多两了,盖完省亲别院之后,还能剩下十四万两多呢。 这还没算上那十八口大箱子。 那十八口大箱子里,可不仅仅是珠宝细软,还有房契地契和田契,折算下来没有一百万两银子,也总有七八十万两了。 贾琏这回断然抄了赖大的家,得了这些银子,给贾家续命是没问题了。 这还只是抄了个赖家,宰了一只大耗子,其余还有一堆小耗子呢。 你瞧瞧,光一个厨子鲍二,还上交了一套钓鱼台的四合院和五百两银子呢。 这要是都算下来,少说又是几十万两。 自己攥着这一百多万两银子,再把荣国府里的下人裁掉三分之二,哼哼,我就不信这样贾家还会败家! . 但对王熙凤,贾琏摇头: “想用这些钱盖好省亲别院,也不容易,若还像以前那么大手大脚,也照样不够。何况这府里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省俭是必须的。”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邢夫人那边的人过来,说贾赦定下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做妾,名唤嫣红,让王熙凤赶紧过去帮忙安排照应。 王熙凤答应着就赶忙放下筷子,叫平儿给自己更衣梳妆。 贾琏听这名字耳熟,就顺口问了一句: “又纳了一个小妾?外头买的?” 王熙凤一撇嘴: “是啊,刚刚花了八百两银子买进来的。” “什么!” 贾琏“腾”地站起身。 “我这儿千辛万苦搞银子回来救这个家,他随随便便就花出去八百两银子买小老婆?这不懂事的玩意儿他也配叫爹!” 第四百六十二章 嫣红竟然是她 便宜老爹贾赦又干出这么一件没出息的狗屁事,让贾琏简直不能忍。 贾家的后人没出息,也已经是公认的了。 可这一辈儿不如一辈儿没出息的后人里头,挨个儿算一遍,又数着贾赦最不靠谱。 荣宁二府都算在内,谁也没有贾赦的姬妾丫鬟多。 快五十岁的人了,空挂着个一等将军之职,一天到晚一件正事儿不干,只守着一院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瞎折腾,也不怕步了西门庆的后尘。 问题是,贾赦不如西门庆啊。 虽说贾赦出身贵族之家,从小也算是接受过正统教育,这两点比市井之徒、生药铺小老板西门庆要强得多。 可人家西门庆除了会吃喝玩乐之外,还“使得好拳棒”,跟武松都能一战。 贾赦行吗?反正到现在为止,贾琏是从没见过贾赦走路的时候不用美女搀着的。 再说跟美女有关的事儿,他贾赦也一样没有西门庆的本事。 人家西门大官人能让吴月娘、李瓶儿、王六儿、潘金莲、宋慧莲、林太太等十几个女人喊过“好达达”。 再看看贾赦,跟集邮、收手办似的,左一个右一个地弄了一群女人放在屋里,什么翠云、翠玉、娇红、媚红、秋桐、春楠、携兰、佩兰一大堆,天天盛妆丽服地搁在身边,结果呢?只能过眼瘾用。 他是贪多嚼不烂,结果导致了广田自荒。 而这些青春正好就“荒着的地”自然也不肯消停,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其余的姬妾丫鬟有事没事就跑到二门上去,跟年轻小厮们闲聊取笑的,每次见到贾琏就更要眉来眼去,甚至还有直接上手挑逗的,搞得贾琏一进贾赦这院子,就跟进了天上人间似的。 更何况人家西门大官人可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手,别人娶老婆是花钱,人家西门大官人每回娶老婆都赚钱,能发女人财,那也是本事。 你贾赦倒好,赚钱的本事归零,花钱的本事超能。 现在的贾家是什么德行?要不是贾琏抄了赖大的家,贾家现在银库都见了底儿,眼看着就要靠典当过日子了。 都到了这种日子口了,贾家的大老爷竟然买了个小老婆花八百两银子,还用比他更不懂事的玩意儿吗? 八百两银子什么概念? 荣国公的原配、超品夫人贾母,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是二十两银子,八百两银子,就是这位国家级别的超品贵妇三年半的工资总额。 刘姥姥说她家一家人一年的花费是二十两银子,八百两银子,就是刘姥姥一大家子人整整四十年的生活费! 忍不了了! 贾琏气得一把丢下筷子,抓起外衣就要出屋。 王熙凤也顾不得头发只梳到一半,一把推开平儿,赶上来慌忙拉住贾琏: “二爷!他是你爹!” 贾琏赌气道: “我是他爹!” 便直奔贾赦的院中而去。 . 这一路上,贾琏越想越气,走得飞快。 追在他后头的昭儿只能提着小心一路小跑,跟着来到贾赦的院外。 还没进院,就听得花墙之内传出弹唱之声: “紫陌红尘,繁繁纷纷。 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蜀锦。 料应是春负我,非是我辜负了春。 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歌声清越,如黄莺出谷,情真意切,极为动人。 更有琴声幽怨婉转,急如檐下芭蕉雨,慢如天上荡青云,轻似莲花落地,重若巨木催林。 这样出尘的清音,听得贾琏也不知不觉停下来脚步。 . “哟,这不是琏二爷么?” 娇俏柔媚的笑声响起,贾琏回头看,确实秋桐正托着一壶酒走来。 秋桐虽然被贾赦收用过,却并无侍妾名分,之前听说贾赦要将她送给贾琏,却被贾琏拒绝。 但秋桐并不怨恨,反倒愈发认定是王熙凤为人凶悍妒忌的原因,此时一见贾琏,仍是发自内心地十分喜欢,笑道: “琏二爷来得巧,大老爷今儿为了迎接嫣红到来,比平日早起了两个时辰呢。” 听里头琴声不断,便又挨近贾琏,小声笑道: “这是嫣红姑娘唱曲呢,二爷一道儿进来听就是了。 可就是别露出馋相来,大老爷头三天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这要是叫他看出来了,可有二爷好受的。” . 秋桐这人虽俗,话倒是不假。 贾赦无论对什么,哪怕是天仙,到不了手的时候简直就活不下去,可一旦到了手,新鲜劲儿最多三天,之后就扔到脖子后头去了。 等下一回再想起来这档子事儿,也许是三年后,也许是三眨眼,纯抽风。 知道许多事情问贾赦也麻烦,贾琏便问秋桐: “这嫣红是哪儿来的?怎么花了八百两?” 秋桐一听这话,登时斜眼恨道: “人家是从南边拉来的‘扬州瘦马’,也不知是偷拐的还是卖了的,不知从多少个里头挑出这么个拔了尖儿的,养到十七岁,又会唱,又会跳,还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比青楼里的名妓的身价还高呢。 大老爷又不是个有钱大方的,忽拉巴花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买这么一匹骚马回来,过后一心疼起银子来,还不知要怎么从我们身上抠抠索索呢,月钱更拿不齐全了。” 正说着话,娇红从院里出来,嘴里正骂着秋桐: “这死小蹄子拿壶酒去了这半晌,不知又和哪个不正经的小幺儿说笑……” 正瞧见贾琏,赶忙住了口,尴尬一笑: “琏二爷。” 贾琏随便点点头,就进院子去了,抛下娇红和秋桐互相咬牙瞪眼。 . 一进院,只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背对自己坐在海棠树下抚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皓腕如雪,气质如兰。 而贾赦正捻须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桌上摆着些果品酒盏,一见贾琏,便笑道: “你小子是闻着味儿就来了?” 贾琏也不客气,直道: “如今家里这个状况,父亲还如此奢靡,叫儿子如何当家理事?” 贾赦此时心情极好,才不肯因为贾琏而坏了心情,便一摆手道: “你爹我都这个岁数了,有钱留着,还不如花了买开心呢。 再说了,我用的是我的私房,又不是官中的,谁管得着?” 毕竟这是贾琏的爹,贾琏不好开骂,顿了顿,冷冷道: “既如此,那父亲就还是在这院子里住着的好,免得搬进荣禧堂正院,府里上上下下都瞧着,反倒不便。” 贾赦闻言,登时起身道: “别啊,爵产都归还给大房了,我这还住偏院,不合适啊。 这么着,这个嫣红今儿刚送来,我还没动,就当是我买了赏给你得了。 你一直没儿子,纳妾理所应当。” “我不要。” 贾琏转身要走,无意间瞥见了嫣红的脸,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阿禾!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头一回养外室 海棠树下的纤弱女子,长着一张阿禾的脸。 让贾琏心里瞬间想到了淡园之约。 那一夜,是从未有过的尽情尽兴,是“一辈子只有这一回”的那种尽情尽兴。 贾琏怀里女子的眼睛,映着熹微的晨光,亮得能看入人心。 她说: “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小老婆的。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太不体面。” 她说: “缘分到了,就无所谓是你睡了我,还是我睡了你。” 她说: “尽兴就好,尽情就好,就当是这一辈子只有这一回,就够了。” 当阿禾的爹辛老枭让阿禾另嫁他人的时候,她说: “爹,是他先娶妻,而后才认得我,这是命中注定,我没话好说。 可若是我先认得他,一颗心都在他身上,过后还另嫁他人,那我怎么对得起我嫁的那个人? 爹,那不体面,你闺女不体面,咱们辛家也不体面。 我辛双禾虽是个女儿身,可多少男人都比不过我懂的义气二字。 我绝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也绝不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既然我看上他了,就不委屈自己嫁给我看不上的人,也不委屈我嫁的人当活王八。” 当说到他们这段刻骨铭心的“婚外情”该如何解决,她说: “两情相悦,落子不悔。没有什么‘我是他的人’。 这种事,可以生死相许、高高提起,也一样可以淡然一笑、轻轻放下。 我早就决定了,我不嫁他,他也不娶我,大家彼此安乐。 但任何时候,他来扬州,或是我去京城,如果能有缘见面,我一直都是他的阿禾,他也一直都是我的二爷。 那是一个总带着一身冰雪寒气的江湖奇女子,她能把红色穿出“冷”的感觉,她飒飒独立,却又深情无比。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 但,转瞬间,贾琏便又十分肯定,那绝不是阿禾。 眼前这个一身海棠红色衣裙的女子,生着一张与阿禾极为相似的脸,秀眉凤目,玉颊樱唇,但气质却完全不同。 阿禾的眉眼之间,总有一种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清冷,时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这个女子,从里到外都只有一股纤弱无力娇媚无骨的绝艳,尤其是眉心上多出的一点赤红胭脂记,更衬得那双小鹿似的略带惊恐眼睛,让人不觉生出怜惜之感。 而且,阿禾已经二十四岁了,而这个女子刚刚十七岁。 贾琏当即便想: 她一定是阿禾的妹妹。 . 可阿禾为什么从未告诉过自己她还有个妹妹呢? 而且辛老枭看着那么实在的一个人,为什么也一直说辛双禾是他的独生女儿呢? 再者,如果她是盐帮帮主的女儿,又怎么会被卖做扬州瘦马呢? 这当中必有蹊跷。 . 看贾琏死盯着嫣红,贾赦登时就不乐意了: “混账行子! 刚才你气哼哼跑你爹这儿来耍威风,我还当你是个正经玩意儿,敢情你是装蒜啊! 你什么时候学得跟你二叔一样,也是个假正经? 正经男人谁不爱美女啊?干吗肚子里百爪挠心的,面子上还得装出个道学先生的样子来?” 由于阿禾,让贾琏忽然想起另外一事,于是便伸手入怀,掏出汉玉九龙佩来,问贾赦: “我上回去扬州,爹派人给了我送来此物保平安。 我倒要请教一下,此物到底是什么来历,能有这么大的法力?” 贾赦一见,劈手一把夺过去,就要往自己怀里揣,不满道: “我倒忘了,这物件不过是暂时借你小子一用,用过了就该送来还我,你倒昧起来了。” 贾琏满心里都是阿禾,此时又见贾赦忽然夺去了玉佩,登时也顾不得了,一把攥住贾赦的手腕子: “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诶呦,这我还真没想到,你小子的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贾赦从小到大,都是他抢别人的,从没有别人抢他的,而且,这还是亲儿子从他手里抢东西,破天荒啊,愣是把贾赦给镇住了。 贾琏从贾赦手里抢回九龙玉佩,嘴里还嘟囔了一句: “小孩子都知道,给出去往回要,那叫没羞没臊。” 贾赦忽然哈哈大笑,一巴掌抽在贾琏后脑勺上: “好小子,长这么大,可算是长出点儿你爹的样子了,有出息了!” 贾琏捂着后脑勺,心道: 幸亏贾赦不是能跟武松动手的西门庆。 . 正此时,贾珍带着儿子贾蓉来了。 一见面,贾珍就向贾赦把贾琏一顿猛夸,一边夸还一边敲打贾蓉: “你看看你琏二叔,那才叫真真儿的有本事呢。 你要是能有你琏二叔一半的本事,你爹我也颜面有光啊。” 贾蓉极怕贾珍,又是个极乖滑的性子,赶忙像个磕头虫似地连连点头: “父亲教训得是。儿子虽不长进,也懂得见贤思齐的道理。 日后必定要以琏二叔为楷模,多多学习,多多上进,让爹爹为儿子少操几分心思,也是儿子的一点子孝心。” “教子有方”的贾赦得了面子,心中很是得意,更要在宁国府贾珍面前显摆自己的大方,便向贾琏道: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个嫣红是我今儿才花了八百两银子买到手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做得一手好羹汤,就赏去伺候你了。 你如今又要做官,又要管家,少不得劳累,多个人伺候也是应该的。” 贾琏一咧嘴: “父亲的好意儿子心领了,可毕竟凤姐还在月子里头,我这就带回去一个新人,似乎不……” “怂!”贾赦一皱眉,就要大骂儿子怕老婆没出息。 贾珍方才听说贾赦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个美人儿送儿子,登时觉得自己这个当爹的被人家那个当爹的给比下去了,他也是一向跋扈惯了的性子,哪里肯作罢? 此时一见贾琏要打退堂鼓,便一拍胸脯道: “琏二兄弟,这好办得很。 正好我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里,有一所房产,是个二十余间的三进四合院,又干净,又清静。 这就送给琏二兄弟好了,将这嫣红送在那里居住,做个琏二兄弟的外宅,却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第四百六十四章 股份制小老婆 还有没有比贾家男人更不靠谱的? 亲爹两回都非要把自己的小老婆送给儿子,一回是他自己已经“收用”过的,一回是还没来得及“收用”的。 堂哥教唆堂弟养外宅,不仅给出主意,还给预备好了一所养外宅的房子,唯恐堂弟有了小老婆没地方养。 但,事实就是这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贾琏显然还是高估了贾家男人的道德水准。 因为他们后面再张嘴的时候,直接把贾琏同学的三观给震了个稀碎。 . 贾珍看贾琏发愣,猜想是贾琏一来是怕凤姐知道不好应对,二来是被自己随便一出手就送了一所宅院,不免被自己的大方给镇住了,兴中得意,不由笑道: “区区一所小宅,琏兄弟可千万不要嫌弃啊。 你我兄弟不比别人,自己人亲近,分什么你的我的? 以后倘或那院子里短了什么,或是有什么麻烦,兄弟你事多繁杂,叫下人只管去回我,我过去帮忙照应探望也是一样的。” 什……什么? 贾珍帮忙给贾琏搞出个外宅,就相当于这个外宅贾珍也“入股”了? 合着以后这外宅和小老婆就算是也有了贾珍的股份,有事没事的,他也要去“照应探望”一下贾琏的小老婆? 而更震撼贾琏灵魂的,是贾珍竟然还意味深长地朝自己儿子贾蓉看了一眼,随即左眉轻轻一扬,右边嘴角闪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贾蓉立刻报之以同样别有深意的笑容,随即显出一脸“期待幸福”的表情。 聚麀之诮! 贾琏登时就想到了贾珍贾蓉父子一向以“喜爱分享、思想开放”出名,不由一阵恶心。 这俩不要脸的,还打算一块儿去“照应探望”一下贾琏的小老婆? 这还不算,贾珍竟然还向贾赦发出了邀请,一步到位地将无耻进行到底: “如今咱们贾家出了琏兄弟这样的能人,也不愁娘娘的省亲别院盖不起来了,别说伯父不必再悬心,就是侄儿我也不必再发愁了。 只是琏兄弟又要忙着省亲别院的事情,又要忙着顺天府衙门里的事情,如今又是荣国府的家主,操心的事情委实不少。 侄儿我虽不才,也大小是咱们贾家的族长,万一有事也有照应不到的时候,伯父也少不得要替琏兄弟去小花枝巷去瞧瞧,好歹是咱们自家产业,别教外人惦记了才好啊。” 他那张极像严屹宽的帅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简直让人无法形容。 幸亏贾赦虽然一心只要安享尊荣,但到底也还算懂得遵纪守法和要点儿脸面,听闻这话,只尴尬地嘿嘿一笑: “额——这不大好吧?既然是给了他,那以后就是他的了。 小孩子都知道,给出去往回要,那叫没羞没臊。” 贾琏差点儿没憋住笑——这个便宜老爹,学的还真快! . 不说贾珍那头儿派人赶着给贾琏打扫小花枝巷的房子,添置家具,预备新房中应用的床帐日用等物。便是贾赦也很是大方,将院中没事的小丫头给了两个出去伺候嫣红,还又添了两个婆子,并一个厨子夫妻两个过去。 如此一番准备,及至晚间,已然将嫣红用一乘小轿抬了过去,安置妥帖。 . 贾琏自己却顾不得这些,他急着还要赶去衙门,见铁头儿果然已经从宛平县将山子野押送了来,便立刻升堂审案。 “山子野”其实只是个号。 “山子”一词,本是“假山”的意思。当时对于善于造园之人,便称呼“山子某”。山子野本名叫做毕少恭,字小野,故得了个“山子野”的号。 他本来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后人,自幼痴迷书画,早年间家中鼎盛之时,曾遍访名师重金求技,搜罗天下各种名人字画,从不管花费多少。 后来他爷爷犯了事情,连带他父辈都倒了霉,家产悉数都被抄没了。 以前有钱的时候,毕大公子从没觉得钱值钱,甚至还很厌恶钱的俗气和铜臭,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提都不能提起,万一不小心说出个“钱”字,都得赶紧刷牙。 直到后来败了家,无以为业的毕少恭连住处都没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冬天没棉衣,床上缺被褥,才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值钱的东西了,有多少都觉得还不够。 可惜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毕少恭只能去做了清客,后来才得以搭上了忠顺王府的关系,终于得以入了忠顺王爷的法眼,这才又有了名士派头。 他得了忠顺王爷的一万两银子,算是发了一笔巨财,所要做的不过是借着给贾家设计省亲别院之际,以风水之术坏了贾家的生气而已。 此举虽狠毒,但对于毕少恭而言,却也是个万无一失的事情。 因为毕少恭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画家兼造园大家,并非是风水先生,所以就算是风水上被别人看出了问题,也只需借口“不懂风水之术”也就罢了,并不能以此将他入罪。 可问题出在一个“贪”字上。 从忠顺王府得了一万两银子,确实算是笔巨款,可在詹光将毕少恭带入贾家之后,眼见着工程还没开始,赖大、詹光等人就开始了天天把银子像淌海水似地往家里搂,搁谁也忍不住不伸手啊。 这一伸手,毕少恭就白得了十万两银子! 这世上,谁嫌银子多啊? . 银子虽好,也得有命去花。 毕少恭山子野如今有了十一万两银子,算是个大财主了,却偏偏倒霉遇到了贾琏。 琏二爷直接不废话,就叫人把捆成了个粽子样的毕少恭一把扔进了宛平县衙大牢中的天字号重犯牢房里。 老名士成了老罪犯,而且犯的是贪墨了给皇家贵妃娘娘造省亲别院工程一百多万两银子的大罪,衙门也不敢怠慢,不仅在牢里严加看守,而且连老名士的衣裳都扒了。 美其名曰:案情重大,怕罪犯用衣带或者撕碎衣裳上吊。 老名士像光腚猴一样,这也太丢人现眼了。 县官大人一开恩,给了个破麻袋,总算让老名士遮羞,把个山子野感激得朝着县官的背影连连磕头。 可等过堂的时候,县官大老爷可就不开恩了。 一听山子野连声喊冤,非说家里没有一百多万两银子,登时就翻了脸,一边立刻派人去山子野家里搜查拿银子,一边按照审贼的办法拷打这位老名士。 老名士可没有贼的硬骨头,板子还没打到身上,就连哭带嚎地把赖大、詹光等一众人全给秃噜了出来。 这位县官老爷十分认真负责,几乎每天都认认真真审问一遍,山子野就每天都连哭带嚎地重复一遍。 三天过后,县官大人、山子野和负责记录的师爷,仨人都已经把几千字的供词背得一字不差,连个句读都不带错的。 五天过后,连堂上的衙役都能小声地接出山子野供词的下一句了。 . 昨天夜里被从宛平县押到顺天府大牢,山子野又亲眼目睹了铁拳头铁头儿在牢里拿犯人“过瘾”的惨烈壮举。 尤其是看到了犯人一看到那宣纸大本子就吓得屎尿齐流,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作画用的纸也能变成刑讯凶器的时候,山子野顿时也吓得同尿合污了。 如今,当山子野再被押到贾琏面前的时候,刚刚一打照面,贾琏还没来得及在嘴角露出个冷笑,山子野心里一哆嗦,就已经先尿为敬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泪下还是尿下 贾琏就纳了闷了。 他前世从上学到工作,没少被迫听那些鸡汤大师的鸡汤讲座,每每都是“催人泪下”,感动得多少有为青年一见大师就忍不住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豪气干云地说出一堆一堆的豪言壮语。 怎么到我这儿,好几回都是我还没开口,就直接“催人尿下”了? 这也太…… 太味儿了,多不卫生啊。 . 贾琏捂着鼻子把老名士山子野轰下去,让衙役赶紧隔着麻袋片给他冲洗,自己则把一沓子供词翻看了一遍。 好家伙,要不是确定知道这年头没有复印机,贾琏都以为是宛平县偷懒,后面几堂审问的供词都是直接拿去复印的呢。 这份供词把参与贪墨省亲别院工程建设费用的蛀虫都有谁、各人贪墨的大体比例、以及山子野本人每一笔贪墨银子的来龙去脉都说得十分清楚,这一点,贾琏很满意。 但是,最关键的问题,山子野没说。 . 贾琏不着急。 没本事的人才拍桌子砸板凳瞎着急呢。 他很肯定,哪怕这个山子野是只死蛤蜊,他也有办法让他张嘴。 等山子野再上堂来时,贾琏没在看案卷,而是正拿着山子野绘制的省亲别院手卷细细观看。 山子野都没等衙役喊“跪下”,自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贾琏没有猛拍惊堂木,更没有大喊“好你个大胆的毕少恭”,他只是开口就问: “毕少恭,相较于你贪墨的事情,这省亲别院的风水大案,可是事关皇家的。 你若不肯说出你背后的主使之人,只怕就凭你一家老小的几条小命,可扛不起这案子,你明白吗?” 贾琏那句“你一家老小”,让山子野听得心惊胆战——这事儿大了,犯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罪过。 毕竟贾家要盖的是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这要是真被人说成是针对皇家的阴谋算计,那这可就不只是之前兴儿所说的“坑了要花给皇上家的一百多万两银子”的欺君大罪了,弄不好自己全家老小可就真的要被千刀万剐了。 山子野又想尿,可却已经尿不出来了。 他只是不停地发抖,半晌,咬牙说出一句: “在下……并不懂风水……” . “你在我堂上不自称‘罪囚’,还敢自称‘在下’?你当是到我这里来当清客的?” 贾琏冷冷一笑,直接掷下签子: “掌嘴四十。” 山子野也没料到,自己刚刚一张嘴,就先要挨四十个嘴巴,又不敢喊冤,只好自认倒霉。 铁头儿的徒弟“小榔头”最近正在练铁砂掌,尤其需要实践经验,这几天但凡有打人巴掌的活儿,他都首当其冲。 今天一见生意上门,“小榔头”立刻就冲了上来,后头衙役追上来递过掌嘴用的竹板,“小榔头”一撇嘴,摆手道: “让你们开开眼,我这徒手掌嘴,比那竹板子还厉害呢。” 话音未落,“小榔头”已经运起丹田气,一个脆生无比的巴掌,重重扇在了山子野左脸上,顺势一个反手,在他右脸上又是一掌。 一旁有个衙役替他大声数数: “一、二……” “小榔头”不耐烦道: “我师父说了,一打就是一对儿,这是个规矩。要不挨打的人心里不踏实。 你也按对儿数,别一个一个的,费劲。” 那衙役惹不起铁头儿,只好赔笑道: “好,好,我一对儿一对儿数,刚才就是一对儿。” 于是,“小榔头”抡起胳膊,仿佛是剃头师傅在刮刀布上“荡刀”一般,一来一往,和着山子野悠长的“唉哟”声,“噼噼啪啪”,打了个节奏感十足。 那衙役也在一旁高声数着: “两对儿、三对儿……” 等到“二十对儿”打完,山子野已经两颊紫涨,满嘴是血,还吐出了两颗碎了的后槽牙。 . 四十巴掌打完了,看着满眼含泪的山子野,贾琏心里终于舒服了点儿。 你看,我终于也能“催人泪下”了。 . 嘴巴内外皆肿的山子野好容易得以喘了口气,却听得贾琏说出一句话,瞬间让山子野涕泪横流的同时,又想撒尿。 “刚才打你,是因为你说的前两个字儿,后面六个字儿的账,咱们现在算。” 山子野心里反复喊着一句话: “你不识数啊!我一共只说了七个字啊!” 可他真就没敢再多发出一声儿,找补回贾琏多算他的一个字。 “你敢说你不懂风水,不要紧,我懂。 我来给你揭个盖子,让你明白明白你到底能不能瞒得住。” 听贾琏如此说,山子野心下一松,同时也不由冷笑: 你懂风水?那你就懂去吧,反正我就是一口咬定“我不懂”。 你要给我讲风水,那你就讲呗。 你讲多少,我就听多少,反正最后,我还是一口咬定“我不懂”,我看你能怎么办! 哼,一个高粱纨绔,不过是靠运气当了个官儿,还真拿自己当了寇准狄仁杰了? 可他没料到,贾琏又悠悠补充了一句: “来人,上家伙,给他跪着听我说。” 山子野一愣: 上家伙?我已经跪着了,还上什么家伙? . 铁头儿按照贾琏的吩咐,昨天连夜让木匠做了架子,此时听贾琏发话,赶紧让衙役将架子搬了上来。 一旁的衙役趁着搬架子的空档,小声问铁头儿: “这贾大人真有意思啊,审案怎么不打板子啊?我们倒省力气了。 以前宋大人每回审案的时候,我们哥儿几个回去都得腰酸背痛好几天。” 铁头儿摇头叹了口气: “是啊,不打人多没劲啊,光聊天审案能问出实话来?” . 搬出来的是个倾斜的厚木板,在离地高的那一边,竖起一个“十”字形的木架。 山子野正纳闷,就给架到架子前面。 铁头儿拿出一串儿掺着钉子的铁链子,盘好固定在倾斜的木板上。 衙役把山子野架上木板,将两条胳膊用绳子捆在“十”字的横梁上,又把山子野的头发拴在“十”字一竖的顶端。 这样山子野就只能直挺挺地跪在倾斜的木板上,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有骨头没有肉的两只膝盖上,生生硌在掺着钉子的铁链上。 贾琏命人展开山子野绘制的省亲别院手卷,不疾不徐地说道: “造园之道,乃在‘虽由人做,宛自天开’,你是造园老手,却将这院子设计得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如此气势孤零,势必造成主人靠山不牢,后续无望……” 山子野又不是强盗叛贼,虽然害怕苦熬了一时,可终究哪里受得住这个? 在贾琏刚刚说到“坎宅的东南方为大吉生气位”,把嘴唇都咬破了的山子野已经哑着嗓子,连声哭嚎“大人饶命啊”。 贾琏没搭理,继续。 等他说到“有关无锁,富贵流走,此处水口根本夹不住天门”之时,脸色煞白、一脑门子冷汗的山子野终于哭嚎出来: “忠顺王爷……” 第四百六十六章 阴狠的贾大人 除了贾琏和山子野,顺天府大堂上的其余人等,都在心里瑟瑟发抖。 一半是惊讶于这位贾大人不动声色的阴狠,一半是惊讶于这是个牵涉到中顺王爷的惊天巨案。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太浅薄了。 对于贾大人,原来大家都一直缺乏正确的认识。 希望现在认识清楚这个“狠人”,还不算太晚。 顺天府衙门里的人,都认识这位贾琏贾大人两三年了。 他在这衙门挂着个“同知”职衔差不多两年,可整个衙门的人里头,除了看大门的衙役两三个月里头或许能看见他一回,其他人都没怎么见过这位贾大人。 点卯?开玩笑。 人家贾大人这个同知不过是捐纳得来的虚衔,为的是有个政治地位方便混圈子而已。 要不出门办事或是酒席上介绍,没个头衔多难看啊? 头上买个官帽子戴着玩儿,活着好听,死了好看。 人家又不指望这点俸禄过活,以后还要承袭荣国公爵位呢,谁没事老跑衙门来啊?累着了怎么办? 后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这位贾大人忽然间就变了性子,不仅天天来衙门,而且忽拉巴就积极向上起来。 但即便如此,衙门中众人所见的贾大人仍是一个温文儒雅的贵公子形象,别说大喊大叫拍桌子砸板凳了,就连瞪眼睛咬牙切齿都从来没有过。 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他总是那么不疾不徐。 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让这位贾大人气急败坏的事儿。 . “温吞水啊,没出息,这个废物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这是私底下不少衙役对这位贾大人的评价。 大家都觉得,能天天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吼了这个,又骂那个,甚至能拿刀动枪、举着棍子砸东砸西的大人,那才是“有气魄、有本事、有性格”的大人物,那才值得钦佩。 反正看大门的衙役和掏茅厕的杂役都一直认为,他们自己要是有幸能当上一回“大人”,那一定得天天骂人,天天领着一帮人上街又打又砸耍威风,好好爽一爽才叫痛快。 正因如此,之前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对这位贾大人恭恭敬敬,内心里是相当瞧不上的。 但今天,看着跪着哭嚎得没了人声儿的山子野,和仍然悠悠然不紧不慢的贾大人,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个个都不由毛骨悚然。 大家纷纷都暗暗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绝对不得罪贾大人一分一毫。 大家终于长见识了。 原来,真正的“狠人”是长这样的啊。 . 而一个会造园的清客勾结贾家家奴贪墨主人财产的案子,最终竟然还牵涉出了当今皇帝最为信任的忠顺王爷水浈,这也是让大家伙儿长了见识。 谁不知道忠顺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唯一亲弟弟?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亲弟弟? 谁不知道在当今的太上皇禅位之前,对于下一任皇帝人选的猜测,忠顺亲王才是押宝的大头? . 众人都伸着耳朵要听,却听得贾大人不疾不徐的声音: “事关重大,退至二堂秘审。 捕快班头铁铜牛,带着你徒弟郎小田,你两个把毕少恭连着架子抬到二堂上。由书办晏伦负责记录,捕快班头毛太负责在二堂外面来回巡视。 如走漏半点今日审讯的结果,唯你四个人是问。” 说罢,贾大人已经起身离座,先朝二堂走去。 只剩下山子野毕少恭扯着脖子玩儿命哭喊: “先把我放下来吧……唉哟……怎么还抬着走啊……唉哟求求大人杀了我行不行啊……”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你那么个值大价钱的玩意儿,我哪儿舍得让你死了啊? 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你的供词去唱戏呢。 . “小榔头”郎小田和师父铁头儿一起费劲巴拉地搬着架子往二堂走。 看着架子上还跪着疼得要死又不敢挣扎的山子野,“小榔头”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皱眉朝铁头儿小声试探说了句: “师父,大人这招儿可真够狠的哦?” 铁头儿啧啧连声: “啧啧啧,想必这就是说书先生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哎呀可惜啊,我就是老觉着吧,没有直接打人痛快,没有!” “小榔头”闻言不由连连点头: “师父说得可太对了!还是打人好。 甭管打多少对儿嘴巴,还是打多少板子,好歹都有数儿啊,咱们打着心里踏实,犯人挨着心里也踏实啊。 哪儿像这个啊?他跪又跪不死,慢慢儿这么耗着,到底有头儿还是没头儿啊?咱们看着揪心,犯人跪着也揪心啊。” 山子野一听,登时如遇知音,感动得放声大哭: “公差小老爷啊……你可太善心了啊……你公侯万代啊……” 结果,几乎在木架子刚刚放在二堂地面上的瞬间,山子野就挨了“小榔头”一对儿响亮无比的大嘴巴。 “你爷爷奶奶小妈妈的! 你骂谁是公猴儿呢?你全家才万代都是公猴儿呢! 你这种死倒霉玩意儿真是不识可怜!就活该得让贾大人狠狠收拾你! 我告诉你,你今儿要是敢不说实话,就算你能活着下了这个公堂,我师父和我也得到牢里好好收拾你去,反正今儿打痛快了算!” . 衙门里的人,都想知道二堂里审出了什么“奇闻”,可在衙门里混迹多年的人都知道,越是大案,审问越费劲。 前几年的京城飞贼案,宋大人一连审了十几天,天天从早审到晚,最后别说贼,连衙役们都快熬不住了。 可这回,出乎衙门里众人的意料,刚刚过了半个时辰多一点儿,二堂上就把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山子野给抬了下来,又换了万方和当铺掌柜叶启铭和伙计“大喇叭”万孝文上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多一点儿,二堂那边就传来毛头儿高呼的“退堂”之声。 这么快? 关键是,这么大案情,这是审完了?还是回头还得接着审? 衙门里的人都很是好奇,有人追去大牢想朝铁头儿师徒打听的,还有偷偷跟在毛头儿屁股后头套话的,结果当然都是一无所获。 于是众人就把最后的指望都一同指向了书办晏伦。 可这个人称“小秀才”的书办此时却被贾大人按在顺天府后堂上誊写供词,急得众人都伸得脖子都长了,瞪得眼珠子都大了。 终于,总算盼到了贾大人拿着供词出衙门走了,众人都一窝蜂涌到了签押房,围着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凉茶的书办晏伦,都想问出点儿什么。 结果,死闭着嘴的晏伦只做出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让众人失望不已。 倒是负责看大门的衙役忽然一拍脑袋: “唉哟!你们有没有发现个怪事啊?今儿贾大人骑马出衙门的时候,怎么穿着官服啊?” . 几乎在同一瞬间,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自得: 我猜着了!贾大人一定是去了忠顺王府! 第四百六十七章 到底谁撞枪口 贾琏是直接去了皇宫。 此时并非朝见时分,纵使贾琏是四品顺天府知府,也不是随随便便想见皇帝就见得了的。 但贾琏是直奔左掖门,直接说要找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卫大人,那宫门口的兵丁倒也客气,自己不敢做主,赶紧去报给门副。 偏巧有个当日贾琏当街手持忠勇剑劈棺时,跟着卫同光一道儿去宣召贾琏的四个侍卫之一正巧路过此处,一见贾琏,登时赶过来笑道: “哟,这不是贾大人么?” 一听贾琏说有急事要见卫同光,那侍卫便持牌将贾琏直接带进宫门,让他在值房稍候,自己赶着去找卫同光。 . 卫同光此时正在被皇帝叫进了东暖阁,等着皇帝回话。 忠顺王刚刚给皇帝敬献了十张南唐后主李煜亲自监制的“澄心堂纸”,此时也正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想来是他跟皇帝说了什么,皇帝才叫了卫同光来问话。 “贾家抄了自己奴才的家,你可听说了?” 皇帝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连头都没抬。 他手里正握着一支大明万历年制的青花瓷大抓笔,在哥窑六曲菱花笔掭中掭了又掭,望着眼前“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的澄心堂纸,想起听说明朝书法家董其昌得澄心堂纸,都连连感慨说:“此纸不敢写。”也一直没敢下笔写字。 皇帝一直最羡慕爷爷先皇太宗皇帝,前半生跟着太祖皇帝戎马倥偬,武以开国,后半生缔造出大华朝的第一个盛世,文以治世。既有光耀万世的十大武功,又是个流传后世的书法大家,做了个史书上大书特书的文武双全的有道明君。 而皇帝更羡慕的,则是先皇他老人家对于朝政大事永远那么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气度,果然是千古一帝。 太宗皇帝是个胸中大有丘壑之人,从开国太祖皇帝手中接下万里江山的同时,也接下了一大群不好处理的手握重兵的开国老臣老前辈。 但太宗皇帝没有像明太祖朱元璋一样血腥屠杀功臣,而是用和平温和的手段,不动一兵一卒,便先从“八公”的宁、荣二国公下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是重建府邸,又是御笔亲题,用后世富贵换得了贾家的兵权,一步步不动声色地修剪掉“四王八公”的党羽,为后世皇帝铺平了道路。 和爷爷太宗皇帝比起来,皇帝的父亲、当今的太上皇,就显得平庸得多了。 太上皇做元和帝其间,不但文治武功毫无建树,还是个“本事不大脾气大”的主儿,遇事不爱探查,只动不动就是“龙颜大怒”,先惩治了再说。 无论是官员,还是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皇帝本人,都无时无刻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莫名其妙头上就砸下了无妄之灾。 如此高压之下,认真做事的官员哪如奸狡之辈更能圆滑逢迎?所以太上皇所任用的官员之中,不干正事儿、只善于唱喜歌的奸狡之徒尤其容易上位。 瞒上者,必欺下。 这些官员做出许多欺压地方之事,搞得不少地方都闹起了匪患。所以元和帝在位其间,国库空虚得厉害,搞得到现在皇帝干什么事都没钱。 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奸狡的官员至今仍无法剔除。他们压榨百姓之后,竟然还都因为能够“孝敬太上皇”,得了太上皇的庇护,又因为他们需要庇护,而一心拥护太上皇。如此局面,让当今皇帝很觉头疼棘手。 虽说太上皇倒是没忘了要“削弱开国四王八公”的大政方针,可毕竟年纪大了就容易糊涂贪心,人家一送礼,太上皇每每就犯糊涂,如今反倒时不时地袒护起“四王八公”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糊涂归糊涂,但权力欲还没忘,所以太上皇不仅不搬出大明宫,而且还抓着权柄死活不放。 大华朝以孝治国,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所以皇帝虽登基数年,但是发布政令还得启奏太上皇批准方可。 甚至就连当今皇帝宠幸哪个妃子,太上皇和皇太后都要时不时地予以指导,当今皇帝的诸多无奈,只能闷在肚子里发酵。 唯有躲到东暖阁书房来写字的时候,想起爷爷太宗皇帝,皇帝心里才舒服点儿。 . 卫同光立刻明白,这是忠顺王趁着送纸的机会,又给贾家“扎了一针”,所以皇帝才把自己叫来有此一问,便赶忙躬身答道: “是。据臣所知,是贾琏带人抄没了宁国府管家赖二和荣国府管家赖大的家,搜出许多东西,拉了整整五十九大车。引得许多京城百姓沿街围观,把路都堵了。 至于具体抄没了哪些东西,价值多少,容臣继续去探查清楚。” 皇帝看着质地绵韧、不蛀不腐的珍贵宣纸,下了几回决心,手里的笔还是写不下去,便又问: “外头人怎么议论此事?” 卫同光略一沉吟,谨慎答道: “街上人都说,照贾家平时的排场度日,每日里花钱如流水一般,从不知将就省俭,便纵然有金山银山也要吃尽啃光了。 这回大动干戈地抄了自家奴才的家,可见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家里的钱箱子只怕也已经见底儿了。 如今他家里的奴才说是奴才,其实各有营运,有买卖有店铺、买房子买地的大有人在。 在外面都是财主,还要仗着贾府的势力欺人,比贾府那些庶支旁系的子侄还要阔绰富裕得多。 像贾家这样上下颠倒的糊涂人家,迟早是败光的。 听说贾琏如此不要脸面地折腾,是因为要盖贾妃娘娘的省亲别院,这回要是不抄没了赖家,那省亲别院可就只能半途停工了。”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面露笑意: “哦?这些市井之人倒比贾家人有见识,有意思。 想不到贾家竟然能穷到了这个地步,果然更有意思。” 干脆放下笔,向忠顺王笑道: “三弟,看来你当初献的‘以逸待劳’之策果然灵得很啊,一个‘省亲别院’,这么快就能耗光了贾家的家底儿,委实是让人没想到啊。” 忠顺王赶忙躬身施礼,恭敬谦让道: “皇兄谬赞了,臣弟不过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已。” 皇帝却随即微一皱眉: “贾家自己败落,倒也甚好,只是有些太快了,反倒容易出事。 可要千万盯紧了,别让人趁虚而入,若被别人帮了贾家,买了好摘了桃子,倒反为不美了。 毕竟贾家是开国功臣,虽说放了兵权,可人脉还没断干净呢。” 忠顺王登时明白,这是皇帝怕北静王趁着贾家危难出手买好,那以后“四王八公”可就更拧成一股绳了。 . 过后皇帝便让卫同光退下去,自己与忠顺王继续闲话书法。 卫同光刚出了院门,就有个侍卫上来小声道: “荣国府的贾琏来了,说有急事要见皇上。” 卫同光心中一动,赶忙快步赶到值房。 . 二人一见面,卫同光还没开口相问,贾琏便关上门道: “卫兄,我这里有几份供词,要当面呈给皇上,请卫兄帮忙。” 卫同光是个谨慎之人,并不询问,只稳重说道: “若非大事,贸然请见,恐陛下震怒。” 贾琏知道,若不明说,卫同光必定不肯去禀报,便也不绕弯子,简短答了句: “事关忠顺王爷。” 两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彼此都明白这当中的利害。 卫同光仔细又看了看贾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动声色: “我进去试着找机会跟皇上说,你在这里等着,时辰不定,可不要着急。” 从值房一出来,卫同光的眉心登时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忠顺王爷还在皇上屋里呢,那自己是去说还是不说呢? 这个贾琏,行事总能出人意表,这又是要唱哪出呢? 第四百六十八章 帝王心海底针 养心殿的名字出自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院中包含养心殿、工字廊、后殿、东西暖阁、梅坞等18座建筑,布局小巧且功能集中,厅堂、书房、寝室、佛堂一应俱全,无论是批阅奏折、密谈,还是读书、休憩、礼佛,都再合适不过。 又因为南倚内廷西六宫,北临养心门可直达军机处,东靠皇帝所居的太极宫,西通太上皇所居的大明宫,委实是十分方便,自太宗皇帝时候起,便是皇帝十分喜爱的常驻之处。 养心殿的西暖阁曾经是太宗皇帝的内书房,里面悬挂的匾额、楹联都是太宗皇帝的御笔,笔力雄健,气势不凡。 当今皇帝一向最是倾慕祖父太宗皇帝,却不敢僭越搬进西暖阁,便将自己的内书房设在了养心殿东暖阁。 如此,皇帝每次进自己书房之前,甚至读书中途休息,一抬头便能看见祖父西暖阁书房门口的楹联: 无不可过去之事; 有自然相知之人。 . 太宗皇帝在日,这东暖阁门口的楹联是: 诸恶不忍作; 众善必乐为。 虽然也是太祖御笔,但在皇帝将这个东暖阁做了自己的内书房之后,每每看到这副楹联,心里都会生出一股莫名的不适之感。 最后,皇帝还是借口没有祖父的洒脱性情和从容气度,还是要另换一副以勤奋自勉的楹联,便请老宰相兼资深老状元姚谦之手书一联,曰: 修身先谨懔幽独; 读书在培养才源。 而将旧楹联换了下去,珍藏了起来。 皇帝自己的书法是老宰相姚谦之手把手教出来的,功架是很拿得出手的,但总是在气韵上尚显不足;而同样是姚谦之手把手教出来的皇帝三弟忠顺王水浈,虽然基本功不如皇帝深厚,却恰恰是胜在了气韵之上。 但“气韵”这种东西,和“悟性”一样,近乎玄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虽然皇帝常常和忠顺王一道儿探讨书法,却也并不见有什么进益。 至少在卫同光眼里,皇帝完全是为了和忠顺王显得亲近,所以才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进益的事情上。 . 听宫里的老人儿说,当年大皇子、也就是故太子水澄是嫡出,他还在世的时候,几乎是独得了当年的元和帝、如今的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全部喜爱。 所以元和帝对那时候还只是二皇子的皇帝和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忠顺王水浈兄弟两个,要么是不闻不问,要么就是叫来骂一顿踹两脚。 都不得亲爹待见的哥儿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直抱团取暖,互相壮胆,也算是兄弟情深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元和帝自己也没料到,正值壮年的太子水澄会忽然间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之后,让老爹元和帝只能从不待见的哥儿俩里重新挑太子。 据说当时元和帝更喜欢聪明伶俐会来事儿的三皇子,于是他手下的那一帮子阿谀近臣也都极尽谄媚之能事,成为了坚定的“三王党”;倒是老宰相姚谦之等清流一派,坚决主张“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成为二皇子的拥趸,也就是“二王党”。 前后数年,两派人马明争暗斗,你争我夺,围绕着到底立谁为太子打了个不亦乐乎你死我活。反倒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两兄弟之间,却从未有过什么冲突。 只是经历了那一番“重选太子”的折腾之后,这哥儿俩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若说是还很亲近,却又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隔阂;可若说是已有隔阂,可也似乎一直还都挺亲近。 至少皇帝本人一直是很愿意和忠顺王亲近的,即使是登基之后的这几年,每每在书房要写字,都还是必定会让人把忠顺王请来。 哥儿俩在内书房里不论君臣之礼,只浸淫于书法之道,又是一同研摩名人字帖,又是一道儿探讨笔力法度,不仅是兄友弟恭,甚至是密如知己。 忠顺王也深谙投桃报李之道,对这位皇帝哥哥也又敬又爱,时不时地还说些“掏心窝子”的私密话儿,尤其是对他自己“无后”一事的伤怀之情。 卫同光旁观得明白,其实正是因为忠顺王“无后”,所以才能得到皇帝的如此青睐和信任。 毕竟在绝对的皇权面前,“自古天家无父子”,何况对于与自己有同样血脉、同样皇位继承权的兄弟? 但,若这位兄弟“无后”,那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 卫同光在东暖阁外等了有一顿饭的时间,终于皇帝一手拉着忠顺王的手,一手拿着《蜀素帖》,笑着走出屋来: “罢了罢了,我也不做这等‘拉硬弓’的事情了。 不管之前写过了多少遍,只还是不敢落笔,我这手都哆嗦了。” 似乎是无意间瞥了一下,皇帝便瞧出了卫同光眼里有事,笑问: “你有事?” 卫同光一惊,不敢隐瞒,忙道: “顺天府贾琏有急事求见陛下。” “哦?他能什么急事?” 皇帝问得很是轻松,也很有几分轻蔑。 卫同光用余光悄悄瞟了一眼跟在皇帝身后的忠顺王,口中却道: “这个……臣不知。” . 皇帝是个心思极为细腻之人,瞬间便明白了贾琏此来与忠顺王有关。 但皇帝也是个深谙“帝王心术”的君王,他心中瞬间决定,决不能让这两个人碰了面。 倒不是皇帝怕他们起冲突,相反,作为一个皇帝,“一定要让手下的臣子争宠争斗起冲突”,这是一个重要手段。 让皇帝最安全的时候,是朝堂上有几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厮杀角逐,争夺皇帝的支持。 可若是下面大臣全都铁板一块,不互相攻击,那皇帝就无法行使裁判大权,无法用奖惩来提高权威。 更可怕的,是万一大臣们团结一致,只跟皇帝一个人折腾,那才是要了命呢。 但凡事都得有个度,决不能任由其失控。若内斗太过激烈,那就只剩了内耗,乱了朝堂,只能说明皇帝无能。 所以顶尖级的“帝王之术”,就是善于驾驭这种争斗,不能不管,也不能真管。 只要这种事情闹在一个可控范围内,皇帝就乐得天天坐着龙椅看着他们闹。 皇帝用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让大臣之间的斗争也若明若暗,各方都只能拼命巴结皇帝一个人。 所以,不能让两边见面明斗,若是立刻就分出了胜负,皇帝还怎么慢慢地把这两边都吃干抹净? 所以皇帝微笑朝忠顺王温和道: “我也乏了,不写了,想来你也乏了吧?回去歇着吧。” . 皇帝心思缜密,忠顺王也相当精明,他自然猜到了贾琏此来是要向皇帝“打小报告”的。 但皇帝发了话,他不能不走。 他心里一阵冷笑: 我是皇帝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你还能让皇帝为了贾家处置了我不成? 第四百六十九章 先诛心再补刀 卫同光去传贾琏的时候,心里已经大略猜到了几分皇帝对贾琏的态度。 于是再见到贾琏的时候,卫同光的态度虽然仍是不冷不热,但话里话外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地透露给了贾琏一些信息。 比如,皇帝在东暖阁内书房写字。 比如,忠顺王刚刚离开。 . 贾琏知道,卫同光之所以能坐上羽林卫都统领的位子,就一定是个又精明又谨慎之人。 这样的人,说话一定有他的目的。 这样的人,嘴里也肯定没有废话。 他出口的那些话,绝不不仅仅是其本身信息包含的意思,更是那些话背后的隐藏信息,以及他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必定还会带来一个态度信息。 至少贾琏能够听出来: 第一,皇帝此时心情还不错。 第二,皇帝对自己并不反感。 第三,正是基于以上两点,卫同光这样的人才肯向自己卖好。 但即便卫同光给自己这些信息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而多多少少有点儿“势利眼”的成分在内,贾琏还是很感激卫同光。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你好,更没有人会为你牺牲自己的利益。 能看得懂“人性”的人,才是精明人。 在能看懂人性之后、就放弃道德底线的人,只是“精明的小人” 在能看懂人性之后、但仍然能够坚守道德底线的人,已经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精明的好人”。 而在贾琏的内心里,他想做一个在能看懂人性之后、不仅仍然能够坚守道德底线、而且能想办法惩恶扬善的人,那也许可以叫做“带着锋芒的善良聪明人”吧。 . 贾琏也同样不动声色。 毕竟这里是皇宫,谁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一个不谨慎,掉脑袋都有可能。 《道德经》有云: “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不慎终也。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做大事的人,没有不深谙“谨慎”二字的。 而做大事的人,也没有不深谙“胆大”二字的。 今天贾琏是憋着要做些“胆大”的事情的,却也不能不“谨慎”,否则功败垂成,那才恶心呢。 . 沿着永巷前行,在走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不动声色的贾琏小声简短问了句: “皇上希望贾家就此一败涂地?” 卫同光也不动声色,低声简短说了句: “怕四王八公一条藤。” 聪明如贾琏,瞬间就明白了。 皇帝最担心的,还是四王八公的其余八家会兔死狐悲,出来帮助贾家,从此更加拧成一股绳。 在下一个转角的地方,贾琏还没开口,卫同光又不动声色地低声说了句: “忠顺王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 贾琏顿时明白,这是卫同光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不要揪住忠顺王穷追猛打,要明白那是皇帝的亲弟弟,不要让皇帝难做。 聪明人立刻也低低回了句: “明白,多谢卫兄提点。” 自此二人心照不宣,便再也无话。一路进了养心门,直奔东暖阁书房。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赤红的夕阳坠落在宫墙的边角,将远处集结的铅灰色暮云也染上了瑰丽的玫瑰色。 日色和落霞,沉重浓厚得一如那深朱红色的宫墙,将殿顶的琉璃瓦面也炫耀出一种奇异的金赤色,动人心魄。 . 皇帝将一沓子供词细细看了,心中不由暗骂忠顺王“混账糊涂愚蠢之至”。 没人不让你算计贾家,可谁让你做这等让人家捏住把柄的事情来了? 而且让贾琏死死捏住的,还是忠顺王败坏“纲常根本”的要命大事。 身为一国之君,他深知“纲常根本”不仅仅是伦理道德问题,更是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君主得以统治天下的政治伦理原则,是绝对不允许有分毫动摇的。 但忠顺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就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也还是得想法子保一保。 皇帝想了想,学着记忆中爷爷太宗皇帝的从容样子,不置可否地将手里的供状放在桌上,不动声色地问贾琏: “此事,你怎么看?” .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我怎么看?看你装傻呗。 但你想装傻,我可不想顺着你一道儿装傻。 我既然打定了主意来到这里,这出戏我就要唱到底! 不达目的?对不起,停不下来! . 贾琏抬起头,满脸正气,朗声说道: “臣虽不才,少年时未肯用功读书,参加科考,但在家学之中,也有十年寒窗的功底,跟着塾师读书明理,知晓纲常伦理乃是天下太平的根本。 ‘三纲’之中,‘君为臣纲’,清楚明白地规定了君臣大义,‘忠’乃是天下所有尊卑等级和主奴关系的重中之重,性命可丢,不可不忠。 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乃是规范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背叛君父,乃是不仁不义的大忌。 有这样的宗法伦理道德约束,才有了上下尊卑有序,等级分明,不可逾越,如此,家、国、天下才能长治久安。 但忠顺王的管家何金,不知被谁指使,竟敢撺掇臣的家奴赖大,对主不忠不义,更做出坑主害主之事,违背天理人伦,与造反何异? 这等败坏伦理纲常之事,直接危害宗法制度的伦理根本,祸乱等级秩序的道德支柱,如何能够轻易饶得? 且此事涉及天家兄弟,影响更不可估量。若天家不能为万民之表率,又如何能够教化天下臣民? ” 此刻的贾琏,仿佛是被贾政附了身,把提前认真准备好的这一番“三纲五常封建道德规范论”念得深明大义慷慨激昂,简直是拿出了他前世在小学时候念入队宣言的劲头儿。 .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当时社会秩序的根本。 皇帝比谁都清楚明白,既然决不能让臣子造了皇帝的反,那也同样决不能让奴才造了主子的反。 否则,要是谁都觉得皇帝可以轮流坐,那不就天下大乱了?那他还坐得住屁股下面的这个皇位吗? 所以,贾琏说的,必须都对。 忠顺王让自己的管家何金撺掇赖大去坑害自己的主子,恰恰就是动摇了影响皇位稳定的这个根本。 混账糊涂愚蠢之至! . 皇帝正沉吟,贾琏又轻叹一声,补充了一句: “此事若只是何金和赖大知道,臣吃个哑巴亏也就罢了。 偏偏他们还通过一个叫做‘万方和’的当铺,从中过手坑得的贾家资产,他二人还经常在万方和当铺见面密谈,导致万方和当铺掌柜叶启铭和伙计们个个都知道此事,少不得在外间多有流传。 如今,到底还有多少人知情,臣都不敢深究。” 贾琏面露痛心疾首之色,其实心中却是冷笑: 先诛心,再补刀,我看你皇帝怎么办。 第四百七十章 敲竹杠当当响 皇帝确实很被动。 如今的朝野里,自己虽然是皇帝,可太上皇还四下里都能横插一杠子,甚至老爷子为了要继续捏着权柄,竟然还能跟一直要削弱的功臣派搅和到一块儿去,处处都给皇帝掣肘,这都是什么事儿! 皇帝如今在朝野里,除了靠那些科举提拔上来的新人,也就是和忠顺王这个亲弟弟最贴心了。 所以皇帝一上来就已经铁下心来,绝对不会因为此事让忠顺王受到惩罚。 当然,皇帝也一上来就已经铁下心来,过后真的得单独把忠顺王叫来,关起门好好骂一顿: 堂堂一个亲王,都过了不惑之年了,干事儿之前能不能多动动脑子?干事儿当中能不能多小心小心?你这管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最后还得让哥哥给你“擦屁股”,你不脸红啊。 但眼下的事情,皇帝也只能安抚一下贾琏。 . “你这是想让朕为难?” 皇帝一开口,先给了贾琏一个“当头炮”。 “恩威并施”,乃是上位者必备的基础“御人之术”。 “声东击西”,则是手握权柄者常用的“帝王心术”。 总之,就是当头儿的不想被手下人一下子猜中了心事。 那样显得没水平。 或者说,当头儿的不想“显得”被手下人一下子猜中了心事。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人生如棋,全靠脸皮。 . 在这个时候,大家也都像下象棋一样。 做臣子的被皇帝“将了一军”,往往就要在“当头炮”之后赶紧“把马跳”,有攻有守,别不接皇帝的戏。 臣子得懂得配合剧情需要,赶紧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些“臣万万不敢”的话,让皇帝先赚足了面子。 然后,抢回主动权的皇帝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地穷追猛打,而是会改为做出宽宏大量的高姿态,对这个“懂得情趣”的大臣展开安抚攻势。 最后,皇帝许出一点好处,大臣趁势磕头感恩,君臣和谐,一天云彩全散。 . 但这回,贾琏没按照这个剧本演。 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臣绝不敢为难皇上,臣想要钱。” 皇帝是真没见过这样的臣子,一时还真有点儿接不上来。 愣了愣,皇帝才终于说了句: “你不是有俸禄吗?” 皇帝是万万也没料到,贾琏听了这话,竟然嘴一撇,落下泪来: “回皇上的话,臣不敢欺君,臣一家子人口太多了,俸禄是真的不够花。” 冲着皇上就开哭? 这要不是今天皇帝一心要憋着给忠顺王说情,肯定是要训斥贾琏“君前失仪”,少说也得罚俸半年。 不过,皇帝也是个仁慈之人: 眼前这个一个二十岁的有为青年因为俸禄太少都穷哭了,你还忍心再给他罚俸半年啊? 皇帝心一软,又问了句: “你年方弱冠,就已经官至三品,每年有一百三十两的俸禄银子,怎能说不够花?” 结果,他这一句话刚出口,贾琏竟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皇上啊……要是臣自己,一百三十两银子就必定够花了,可臣那一大家子人哎呀…… 就说臣的爹吧,今儿一大早,刚刚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小妾回来啊……臣去劝说,老爹愧了,臣以为他要把那小妾退回去呢,结果……结果他非得把他的这个小妾送给臣……臣是儿子,能把爹怎么办? 皇上英明,知道臣的先祖是何等的忠勇能干,可如今……臣家里的后辈儿孙没出息啊,只知道吃喝玩乐讲排场,花钱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能耐,省俭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不肯。 就我爹世袭一等将军的那份俸禄,还不够他自己一年里喝酒的钱呢,他还要隔三差五地买小妾,哄小妾…… 还要我二叔工部员外郎的俸禄,还不够他儿子身边四个乳母、八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四个长随和八个小厮一年连吃带拿的花费呢。 我们荣国府里,如今就臣的父亲、二叔和臣三份俸禄,却要养着上千口人,上头都是长辈,让我一个做小辈的,能怎么办啊…… 说句难听的,我们贾家现在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啊……臣那一百三十两银子的俸禄,就是拿来买耗子药都不够啊……” . 贾琏这最后一句话,愣是让板着脸的皇帝没绷住,喉咙里还是“吭哧”了一声。 不过,看着被钱逼哭了的贾琏,皇帝心里倒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舒服。 嘿嘿,这也是个快被不懂事儿的亲爹逼疯了的“倒霉儿子”啊。 但是,贾琏下面的一番话,却又让皇帝的心里猛地一揪。 “本来我们这些后世儿孙还可以吃一吃老祖宗留下的老本儿,可这回给贾妃娘娘盖省亲别院,臣家中已经是倾囊而出,就是花空了家底儿也在所不惜。 可谁知家奴赖大竟然还和外人勾结,将这点家底银子也都给贪墨了,省亲别院中途停工了两三个月。 这期间,北静王府的总管事邹和还几次三番拉拢赖大,向他打探贾家盖省亲别院还差多少银子,说北静王愿意出手相助。 臣自然知道这银子是要不得的,所以如今也顾不得脸面了,这才先抄了自己奴才的家,掏出点儿银子来救个急,也好过用那些不该用的银子。” .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子。 果然,嘲风司的情报果然是真的! 贾家的管家和北静王府的总管邹和,在南城的“清泉茶楼”偷偷见面,竟然是为了这个。 想来是北静王之前拉拢宝玉,常邀请他去王府宴乐,奈何那个无知纨绔对家中状况一无所知,北静王这才派总管邹和出手,向贾家的总管赖大打听消息。 . 想到此,皇帝顿时满脸温和慈爱,仿佛贾琏是自己极为疼爱的子侄一般,笑道: “莫哭,莫哭,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朕说,这叫‘不欺君’,好得很,朕要嘉奖。” 略一沉吟,便道: “那个什么万方和当铺,掌柜的和伙计都有罪,都远远发配去边疆为奴,那个当铺就赔给你了,如何?” 贾琏心道: 这皇帝真会打算盘,这哪是为了送我一个当铺啊?根本就是为了处置掉当铺掌柜和伙计,免得他们在京城里多嘴多舌,其实还吧是为了给忠顺王开脱? 哼哼,赖大送进当铺里的所有田契地契房契,老子一早就都收回了,我这时候要个破当铺干什么? 于是贾琏摇头道: “此事已经报官入档,当铺掌柜的和一众伙计按律是发配的,当铺本身自然也要抄没归公,臣可不敢拿了去。” 皇帝没辙,只好让贾琏开价: “那……你想朕怎么帮你?” 贾琏一脸的无可奈何: “臣想开官银号。” 第四百七十一章 还没饶过对头 “官银号?” 这回又轮到皇帝摸不着头脑了。 “京里十二年之前就已经有了官银号,你没使过官银票不成?” . 此时的大华朝,银号、钱庄已经颇为普遍。 自唐代以来,市面上便出现了金银店、柜坊这种店铺,专营钱币兑换、贵重物品存放和借贷等生意。 元代及明初,因为官府推行了纸钞,造成在民间出现了白银、铜钱、纸钞三种货币并行的局面。 到了明英宗正统年间,官方发行的“大明宝钞”贬值严重,不得已只能由放松用银禁令,银钱又正式公开流通。 到了明嘉靖年间,更是大开铸炉,钱币名类繁多,单是制钱就有金背、旋边等几十种名目。 随着经济不断发展,铜钱成色各异,轻重不一,制钱、私钱、白银之间比价差异大,变动多,购买力也千差万别的问题就暴露了出来,专营铜钱兑换的钱庄应运而生。 嘉靖八年,见各地钱庄非法私贩铜钱愈演愈烈,朝廷便直接下令禁止贩卖铜钱。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如此行为断了钱庄的财路,于是各钱庄“私相结约,各闭钱市,以致物价翔踊”。 不得已之下,在明万历五年,朝廷将钱铺合法化,正式准许他们向官府买进制钱,以通交易。 本朝对银号和钱庄并不打压。 至于官银号,乃是十二年前,元和帝为了剿灭各地匪患,军队花销巨大,国库又空虚,朝廷财政入不敷出,为了解决这一困境,才设立官银号,发行纸钞“元和钞贯”,一连四年,每年发行宝钞十二万八千贯。 奈何纸钞不但伪钞盛行,而且还兑换困难,除了官银号,其余银号钱庄一概不认,后来贬值严重,渐渐也就销声匿迹了。 如今的官银号,与普通的钱庄唯一的区别就是由官府设立,但所营业务,与普通钱庄并无二致。 若说官银号还有什么优势,那也就是官银票印得更像那么回事。 官银票的官称应该是“户部银票”,用稀有的高丽苔纸印制,四周为龙纹,中间标明面值,比如“二两平色足色银一百两”,右侧为纸币序号,左侧为印制日期。下部印有:“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两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不贷。” . 正是看到了官银号一直无所作为,贾琏才看准了这个机会。 做什么买卖不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 还有什么比银行更难聚集财力的? 还有什么比干金融行业更赚钱的? 还有什么比能拿捏住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更爽的? 所以,贾琏想进户部。 但此时万不可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贾琏就要从控制官银号开始,一步步渗透进去。 于是贾琏将脸上的无可奈何更加重了几分: “京里是有一家官银号,所以臣这才也想开一家啊。 不瞒皇上说,臣的二叔做家主的时候,臣的贱内便在家襄助臣的二婶管家,无奈家中人口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进项却越来越少。 家中入不敷出,窟窿越来越大,老本儿都快吃光了,可家人还一味地讲奢华、好体面,想省俭也没人答应。 贱内又是个极为好强的性子,唯恐家人说是到了她手里管家理事,贾家才到了这等地步的,也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实在没辙,贱内每每只得将银子拿出去放债,用以补贴家用。 虽然严守《大华律》‘凡私放钱债或典当财物,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的规定,但在外人看来,少不得要猜测‘盘剥百姓,违例取利’,实在是让臣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唯恐犯法丢了祖宗的脸。” 此时贾琏借机将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事情挑明开来,也是为了杜绝后患。 免得真抄家给贾家扣个“重利盘剥百姓”的罪名。 . 皇帝和蔼万分地看着贾琏,其实心中在不停地转了几个来回。 之前嘲风司早有暗报,说贾家家奴在外私人放贷,固定只贷给做生意缺钱的商人和那些一时等不着实缺的穷京官,用房契、地契抵押。 每月利息严格都是三分,但回回都是放短账,每个月都要将本金、利钱一道儿收回。 皇帝当即命人继续严加盘查,一旦出现重利盘剥、违例取利,或是逼死人命、家破人亡的,就立刻要取得罪证。 结果,此刻贾琏一通哭诉诉苦,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放账的事情,倒让皇帝无话可说。 . 贾琏似乎是无奈到了极致,伸手拍了拍脑门: “这回臣家中原打算倾囊而出修建省亲别院,一心也是为了向陛下示以忠心,可偏偏又……如今中途停工,是贾家无能,也难免要伤及天家脸面。 臣现在火烧眉毛,想做些赚钱的生意,开普通钱庄须得本钱雄厚,臣家中现在就这个空架子,也只有靠着官银号的‘官’字,才有可能吸纳些人来存钱,先把省亲别院盖好。 等年下田庄里交了租子上来,好歹就能对付过去了。” 他说得诚恳无比,皇帝听得也跟着皱眉叹气: “朕是当真没有想到啊,你家里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唉——” 贾琏也连连唉声叹气,一副被“穷”折磨得彻底没了脾气的倒霉德行。 看得皇帝也只好道: “也罢,就准你也开一家官银号罢了。 好歹也解一解燃眉之急,你祖上一门双公,都是大华的功臣啊,朕不能让天下人说朕亏待了功臣。” 贾琏赶忙磕头谢恩,眼泪又下来了: “多谢陛下啊,陛下是贾家的再造恩人呐。有了钱就好办了,要不臣都不知道这个家可怎么当。” . 贾琏的感激,让皇帝心中很是舒服。 而发现贾琏把钱看得很重,则让皇帝心中很是愉悦。 作为皇帝,并不害怕自己的下属有什么缺点和私欲,贪钱怕什么,这样的人更好用,更能控制。 最可怕的是那种什么都不要,什么缺点都没有的大忠臣,让皇帝赏无可赏,那才简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呢。 你看,眼前这个小伙子,是贾家最能干的第四代,一天到晚为钱发愁,想都没想过兵权,多好啊,多让人放心啊。 看来,自己此举的从容拿捏,也有了爷爷太宗皇帝一样的风采。 想到此,皇帝几乎想仰天大笑。 但皇帝只是眉心舒展,正酝酿着要开口再说几句安抚鼓励的话,却听贾琏道: “皇上,方才臣说及忠顺王爷的事情,影响甚大。” 皇帝心里“咯噔”一声: 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忠顺王大出血 按说贾琏开了价儿——我要开官银号。 皇帝也已经答应了——让你开官银号。 贾琏就该见好就收,识时务的,从此别再提什么忠顺王爷的事儿,只朝着皇帝多多谢恩,多多说好话、唱喜歌,让皇帝心里舒服,这才是最正确的剧本。 但问题是,贾琏又一次擅自更改剧本,强行给自己加戏。 这让皇帝心下不由顿时生出些不满: 怎么?你小子还要得寸进尺? 你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你可等着被打脸吧。 . 但皇帝忽然再次想起了爷爷太宗皇帝当年的从容气度,又觉自己不可和父亲太上皇一样没品味地急躁,赶忙将已经皱起的眉心又展开来,只淡淡道: “哦?你要钱,朕给了你,你还要什么?” 这话从上位者口中说出来,背后的意思其实就有点儿威胁警告的味道了。 贾琏狠狠抿了抿嘴,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 “臣的家奴赖大,与忠顺王的管家何金私自串通一事,总得妥善解决才是,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万方和当铺掌柜叶启铭以及店中的伙计,臣自当按律将其远远发配出去。 臣的家奴赖大已经被臣在家中处死了,并将其全家逮捕。 现欲以赖家私盗臣家中御赐之物的罪过,将赖姓家奴一律送去北边辽西,臣的庄户上垦荒,命人日夜看守,永世不得离开。 赖家唯有赖大独子赖尚荣早年已经放为平人,臣无权处置,现欲将其按私盗私藏御赐之物判其绞监候,请陛下定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给臣家中谋划省亲别院的山子野毕少恭,早先是忠顺王府的清客,也参与了赖大之流的贪墨一事,因其年纪不小了,臣也建议将其发配边疆,生死由天,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心中长出一口气。 嗐,原来贾琏是要帮着忠顺王堵别人的嘴、灭别人的口啊,这还有什么不许的? 皇帝十分大度地一摆手: “此事就按你的建议办。” . 但,这些都是贾琏放出的“烟幕弹”。 老子会替忠顺王堵别人的嘴? 老子会帮忠顺王灭别人的口? 哼哼,做梦吧你! 别美得你冒鼻涕泡儿了! 忠顺王一直对我贾家憋着坏主意,如今又直接在背后捅刀子,这事儿能就这么完了? 既然你胆敢出手来招惹老子,哪怕你是皇帝的亲弟弟,老子也得让你掉块肉下去,要不,你下回更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风水的事情,贾琏不打算在皇帝面前细说,只要把此人和忠顺王府的关系挑明了,皇帝同意处置了他,让他“生死由天”,那么这老东西自然会死在合适的时候。 贾琏的剑尖,指向了忠顺王爷的膀臂——何金。 . 贾琏的眉心故意皱得更紧了: “臣这边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就是忠顺王爷那边……” 皇帝也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当然明白,贾琏这话是在提醒:我这边该灭的口都灭了,该堵的嘴都堵了,那忠顺王那边,也得干点儿啥啊。 皇帝沉吟一阵,终于道: “朕知道了,忠顺王府的管家何金也得收拾干净。” 看贾琏的反应很平淡,这倒有些出皇帝的意料之外: “这不是你想要的?” 贾琏轻轻叹了口气: “臣家中出了赖大那样的家奴,实在是贾家一向治家不严,有负圣恩,臣请罪。 反正如今也养不起这许多家奴了,臣回去之后,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该卖的就卖了,该放的就放出去。 只是实在不知臣家里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忠顺王爷,到现在心中还是惶恐得很。” . 贾家到底是哪里得罪忠顺王爷? 别人都不知道,皇帝自己心里却清楚得很。 但,此事干系甚大,自然是提都不能提。 于是皇帝故作轻松笑道: “此事是你想多了,忠顺王不是那等背后算计之人,此事必定就是何金自己私自捣鬼。 如今把何金处置了,朕再让忠顺王赔给你些银子,你贾家和忠顺王之间就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事情了,且也让你手头松快松快,如何?” 贾琏也不客气: “皇上开口了,臣自当遵从。 臣也不敢狮子大张口,就想要忠顺王家的集贤楼就得了。” “什么集贤楼?” “就是个酒楼,听说挺挣钱的。” 皇帝一皱眉: “你说你啊,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钱?” 贾琏一咧嘴: “臣也想像过去似的,就做个高粱纨绔就得了,可贾家如今是真的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皇上也知道,臣的爹是个有官儿也不肯好好当的,臣的叔叔是个想好好当官儿也当不好的。 臣家里唯一中过举人的贾珠又没了,二叔家的二子宝玉打死也不肯考科举,一心非要做诗人,二叔家的三子贾环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念书也着三不着两。臣唯一的弟弟贾琮还太小,上个学写个子就弄得黑眉乌嘴的,像去找了活猴儿。 就这一家子还个个都是花钱高手,臣既然做了家主,就得想法子养着这一家子不是?” .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坦诚,让皇帝也不由动容。 如今的荣国府里果然已经是一家子废物了,挺好。 这一家子废物里头出了个能干的贾琏,也挺好。 能干的贾琏被这一家子废物拖累着只能一天到晚满脑子都只想着钱,更好。 如此看来,四王八公也绝非铁板一块,自己慧眼识珠,愣是从贾家的垃圾里头挑出了个贾琏,让他为己所用,成为敲入功臣派的一枚利刃。这样的利刃在自己手里,何愁解决不了功臣派? 皇帝忽然自觉骄傲,原来自己的政治手腕很高明啊,这个连太宗爷爷头疼的问题,竟然被自己轻松找到了化解之道。 妙哉!妙哉!绝妙哉! . 心中十分自得的皇帝像一个慈爱的伯父,将贾琏又是鼓励又是安抚,最后,兴之所至,便在忠顺王敬献的“澄心堂纸”上,大书了“福德恩荣”四字赏给贾琏。 看着贾琏双手捧着御赐的墨宝感激涕零地走了,皇帝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 “卫同光,去把忠顺王给朕叫来!” 第四百七十三章 什么仇什么怨 且不说皇帝关起门来骂弟弟,只说贾琏双手捧着御笔刚刚出了养心门,迎面正碰见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领着小太监过来。 贾琏正要开口,裘世安眼睛极尖,已经看明白了,贾琏双手捧着的可是忠顺王费劲巴拉好容易才掏弄到手的“澄心堂纸”,顿时就明白贾琏这是得了御笔,便急忙赶上来笑道: “唉哟恭喜贾大人啊,得了御笔赏赐,恩荣非常啊。” 贾琏也连连点头: “裘公公好啊。皇上赏了我‘福德恩荣’四个字,我得赶紧回去装裱起来,供奉到贾氏祠堂里才是。我这里手捧御笔,不得跟您见礼,您多海涵。” 在宫里,二人都不敢称兄道弟,但语气却是亲热得很。 贾琏又道: “皇上还将‘集贤楼’赏给了我,到时候我多备好酒,还请裘公公千万降临赏光啊。” 裘世安心中疑惑: 集贤楼?那可是京城里最顶尖的酒楼,是忠顺王爷家的产业啊,皇上怎么莫名其妙地把忠顺王爷的东西赏了给贾琏? 口中却道: “好啊好啊,我这里只等着你来下帖子了。” 因此时在宫里,需要避嫌的事情太多,时时须得谨言慎行。尤其裘世安方才又是替皇上往后宫宣旨去的,这会子得赶紧回去向皇上缴旨,也不敢再多耽搁。 于是裘世安也不与贾琏多客气,只问: “贾大人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听贾琏说是骑马来的,裘世安便叫过养心门旁的一个小太监,吩咐道: “贾大人手捧御赐墨宝,骑马回去也不方便,你叫外头给贾大人预备一乘轿子,送贾大人回府。” 贾琏称谢,裘世安一笑: “我身上还有差事,不能在此久待,告辞告辞,改日必定去叨扰。” 说罢便匆匆进去了。 . “琏二爷是被宫里的轿子抬回来的! 手里还托着皇上亲赐的一副字儿呢!” . 这个消息,顿时让整个荣国府又一次炸了锅。 贾母等人都不敢怠慢,也赶忙更衣迎了出来。 待贾琏捧着御赐的墨宝进来,先供到供桌上,一众人等俱都磕头行礼,之后才展开观看。 贾母见是“福德恩荣”四字,心中更是欢喜,一手拉着贾琏,赶忙命人装裱之后拿到宗祠供奉。 贾母问贾琏为何得此赏赐,贾琏只含混说了句“皇上夸我年少有为”。 贾母也是见多了事情之人,登时就明白这当中必有蹊跷,只是不便当众明说,便又与众人说了几句闲话,方问贾琏吃过晚饭不曾。 贾琏一摸肚子,: “唉哟,方才只顾着高兴了,连没吃饭都觉不出饿来了。 这会子给老太太一提醒,孙儿这才觉得饿得不成了。” 贾母笑道: “能遇到这样天大的好事,搁我也觉不出饿来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道: “你们都回去吧,他今儿得了体面,我就留他在这里吃个‘小灶’,想来也没谁说我偏心罢?” 众人自然都说“琏二爷如此能干,老太太就是偏爱些也必定是应该的”。 只王夫人心中别扭,从始至终都只是讪讪的。 王熙凤本来也想留下来,被贾母笑着也打发走了: “你今儿也支应了一整日了,只怕也累了,回去先歇歇罢了。 免得真累坏了你,不说我这里没人使用,便是琏二也要埋怨我了。” . 等众人去后,贾母让身边的丫鬟去吩咐厨房给贾琏备饭,又吩咐去取点心果子过来,又吩咐拿热茶拿热奶子,一时将众人支使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贾母、贾琏和鸳鸯三人。 贾母这才问: “快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得的赏赐?” 贾琏也不隐瞒,便将与皇帝的对话一一都向贾母说了。 听得贾母心惊胆战,连说: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这些话里头,万一有一个不留神之处,那就是要命的。你今儿真真儿是得了祖宗保佑呢。” 贾琏陪笑道: “老太太放心,以咱们家的地位,皇上最担心忌讳的是怕咱们贾家弄权,并不怕咱们贾家贪财。 咱们若真是贪得过了,说不准还是皇上巴不得的呢。 到时候皇上一道旨意一句话,说拿下就拿下,说抄家就抄家,皇上并不担心这个。 可若是咱们家再忽拉巴出了个能征惯战的主儿,把祖宗在军里头的人脉一拉拢,那皇上就必定要立刻动手收拾咱们贾家了。 所以,咱们贾家子孙没出息,倒比能打能杀的叫皇上放心呢。” 贾母闻言,点头道: “你能有这个见识,看得通透,想得明白,是贾家之福。” 贾琏又笑道: “皇上既然能答应让孙儿去开个官银号,就说明皇上担心的还是北静王先出手帮了咱们,到时候咱们感念北静王雪中送炭的恩德,从此四王八公就彻底是铁板一块,那可就要让皇上真头疼了。 如今皇上和北静王互相忌惮,两方各有图谋,咱们得在这个夹缝里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这才是咱们贾家如今的生存之道。 先把眼前的好处都吃了,至于后头如何,咱们根据情况去灵活应对也就是了。” 贾母益发点头: “这也是如今仅剩的法子了。 让他们两边都拉拢咱们,总好过让两边都提防忌惮咱们。” 拉着贾琏的手,贾母又道: “也难为你,才这个年纪,就得为了这一大家人走这许多心思。” 贾琏赶忙笑道: “老太太说哪里话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都是咱们自己一家子,我不为自己家还能为谁来着? 再者,我既享了祖宗留下来的这等富贵,就得能操这份心,能担这份责。 天底下,从没有平白得来的东西,这道理我懂。” 贾母闻言,忽然落泪道: “宝玉若能有你这一半的心思就好了。” . 老人家嘛,偏点儿心也正常。 但贾琏完全不想谈论宝玉,便微微皱眉道: “这回的事情其实还是有几分凶险的,毕竟在背后算计咱们的是忠顺王爷,朝里的大红人啊。 孙儿虽然趁机给了他一个教训,让他折损一个得力管家,又叫他赔上了一个酒楼,可终究也动摇不了皇帝亲弟弟的根基。 此事越想越叫孙儿揪心,敢问老太太,咱们家跟忠顺王府,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怨,让他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毁了咱们贾家?” 第四百七十四章 是你爹惹的祸 说着话,外头先是有丫头送点心和奶子进来,贾母便招呼贾琏先吃点心垫垫肚子。 两个小丫头,一人手里捧着个黑漆螺钿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里各是两样点心。 一盒子里头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猪油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 另一盒子里头是两样油炸的点心,一样是玲珑精致的炸小饺子,另一样是奶油炸的花酥。 那边有人端了热茶和热奶进来。 贾琏也确实是饿了,便就着茶,先夹起个炸小饺子吃了,又拿起松瓤鹅油卷便大口吃起来。 贾母向鸳鸯笑道: “可见是真饿了,瞧瞧,你几时见过他爱吃这油腻腻的东西来着?” 说着话,又有人抬了一张炕桌进来,四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跟进来,一时就摆了一桌子。 原来厨房里头听说是老太太留琏二爷单吃饭,自然也不敢怠慢,几个厨子七手八脚地就开始忙活。 现用老太太素日吃的御田胭脂米煮了饭出来,又配上四样小菜,再单做了鸡髓笋、虎皮鸽子蛋,油炸野鸡崽子,和一碗酒酿清蒸鸭子,还有一碗虾丸青菜汤。 鸳鸯知道贾母和贾琏还有话说,便朝几个伺候端菜的丫头摆摆手,那小丫头赶紧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贾母朝其余屋里伺候的丫鬟道: “你们也都出去,让琏二放开了吃。” 屋里的丫鬟也赶紧退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贾母、贾琏和鸳鸯。 贾琏正要开口,贾母笑道: “你先踏踏实实吃饱了,有什么话也都等你吃饱了再说。” 贾琏嘿嘿一笑: “那孙儿可就献丑了。” 贾母更笑了: “怕你觉着不好意思,我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你在我面前吃饭,还有什么‘献丑’不‘献丑’的? 你且吃,我倒要瞧瞧,你能吃得多丑。” 贾琏也不客气了,自己先动手拨了半碗饭,舀几勺汤泡了,几大口就吃下去了,顿时才觉得饿极了的肚子里刚刚打了个底儿。于是又拨了半碗饭,就着菜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老人都爱看小辈吃东西,贾母也不例外。 看着贾琏吃得香甜,贾母竟然也觉得有趣,不觉也动了食欲,便让鸳鸯拿过藕粉桂糖糕来,自己也掰了半块吃,剩下一半递给鸳鸯,笑道: “你瞧瞧他吃饭的这个样儿,就让我想起国公爷年轻那时候,跟着老国公爷骑马从校场回来,饿的呀,也是这么吃得不管不顾的。 如今呐,咱们家里的孩子都养得精贵了,除了生病需要忌口,哪里还能有饿着的时候啊? 他们打小的时候,奶娘们就怕孩子积食撑着会生病,这些小人儿啊,都是随饿随吃,只是要吃得节制。等后来长大了,他们又只是坐着念书,可不像国公爷年轻那会子,又是骑马又是带兵的,所以他们这些孩子吃东西都不多。” 一时贾琏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擦了嘴笑道: “孙儿今儿要是因为吃得多了,结果‘积食撑着生了病’,那就都怪老太太,谁叫老太太这里的饭这么香这么好吃呢?” 说得贾母大笑: “呸!你好大的脸! 你自己如今都是当了爹的人,还当自己是有奶妈子跟着的小孩子呢?还能‘积食撑着生了病’?” 贾琏也笑,却将话题又转了回去: “这会子孙儿也吃饱了,请老太太讲讲忠顺王府跟咱们贾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吧?” 贾母吩咐鸳鸯给贾琏倒茶来吃,这才轻叹口气道: “嗐,这当中的事儿也上不得台盘,真教人无从说起。 咱们贾家是武功出身,都是跟着开国太祖爷一刀一剑劈砍出这江山赖大,也算是这朝廷之中的功臣一派。 又一向与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南安郡王交好多年,在朝中一向并没有什么死对头。 虽说自打你爷爷那辈儿起,贾家就彻底交出了兵权,可一直到如今带兵的人里头,也还是有不少人脉都未断呢。这样的根基,咱们也并没必要招惹别人,别人也轻易不敢招惹咱们。 后来你爷爷说:‘马上得的江山,不能靠马上治理,若要富贵长久,后辈儿孙还是得学些帮皇上治国的本事。’ 为了弃武从文,这才千挑万选才给你姑母选中了姑苏林家爱读书的孩子,果然如海后来就中了探花郎。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儿孙里头大多都不肯好好读书,只有一个珠儿,也……唉,不提也罢。” 老人家说话都爱从几十年前说起,贾琏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终于,贾母说道: “太宗皇帝对咱们家很是厚待,那真是隔三差五地给赏赐,咱们跟皇家也走得近。 可到了太上皇在位那十来年,跟咱们就生分多了。可咱们那时候,对几位皇子可都是一样地恭敬,并没有厚此薄彼。所以当年太上皇的太子薨了,不少抱太子大腿的人战战兢兢,咱们倒还安稳。 当今皇上是太上皇的二皇子,忠顺王是三皇子,他们关系一直亲密,咱们都不敢得罪。 那时候,虽然二皇子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可太上皇偏偏就最喜欢三皇子的独生嫡子水道昌,还亲口说过那孩子‘龙准凤目,禹背汤肩,必帝王之相。’朝中不少人都顺着太上皇的意思,就说‘圣子圣孙’的话,眼瞧着三皇子就能登上太子之位。 咱们家并没有参与这场押宝,可谁知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元和十四年,清明节后,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爱出去踏青,年轻人更是爱去跑马赏花。 三皇子的独生儿子水道昌从西山跑马回来,路过草桥,忽然坠马身亡了。 此事震动了朝野,当时还是元和帝的太上皇也命人彻查,最终也只能认定是意外,元和帝伤心得不得了。” “忠顺王家里死了独生儿子,难道还和咱们家有牵扯?”贾琏忍不住插了一嘴。 贾母一声长叹: “咱们家才是最冤的。 初时咱们都浑然不知,此事过了大约一年,才发觉忠顺王开始事事针对咱们贾家,多方打听,也不知端倪。 一直又过了三四年,才曲曲折折得了个消息,说是暗地里有人说,是你爹害死了忠顺王世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你敢捏就扎手 “我爹?” 贾琏心中一阵“呵呵”,别说他有没有那个胆儿?就凭他那个没出息的德行,就知道他也没那个心! 这造谣的也是个弱智。 编谣言都编得这么离谱,你挑谁当暗害未来皇位继承人的“杀手”都比挑贾赦靠谱啊! 当然,还能相信这个谣言的,那更是个弱智plus。 . 贾母却是连声叹气: “我的儿子,我心里清楚,他混账没出息是有的,杀人却是绝对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 他那个时候,就在丫头堆儿里混着,除了吃喝玩乐,再没别的心思,一天到晚不是看花就是坐船。 右安门外南十里的草桥,泉多花好,一到芍药季,连畦接畛都是芍药,比洛阳牡丹还好看,你爹又是个爱花爱美人儿的,一到芍药季节,只要你爷爷不在家,他就带着一大群丫头往那儿跑。 那年忠顺王的独子才七八岁,又聪明又伶俐,生得又好,更是能文能武,跑起马来比大人都不差,也难怪元和帝喜欢得什么似的。 可谁知他的马路过草桥附近,天上忽然直直掉下个风筝来,正砸在世子所骑的马眼睛上,马突然受惊狂奔,致使世子意外身亡。 其实那个时节四下里都有人们放风筝,很多人故意把风筝放到高处之后,剪短风筝线,取个‘放病气’、‘放晦气’的意思。尤其草桥附近花开的时候,游人去买芍药,顺便放风筝的多了去了。 可偏偏那个谣言就说,害死忠顺王独子的那个风筝是你父亲带着一大群丫头放上天的。” “这……这也行?证据呢?不能凭空诬赖吧?” 看贾琏一脸不忿,贾母的手在椅子扶手上也重重拍了几拍: “没凭没据啊! 这不就是个谣言么?而且还是个一直只在暗地里偷偷摸摸的谣言么!正因为摆不上桌面,那还要什么证据啊?” “那忠顺王就信了?” 原来忠顺王就是那个弱智plus。 贾母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嗐”了一声: “那谁敢去问啊? 哪边都是没凭没据的捕风捉影,咱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反正人家就是跟咱们贾家不对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为难咱们一下子,咱们还左右都没法子。” 这当中必有蹊跷。 但恐怕老太太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贾琏赶忙安慰道: “既然是忠顺王要与咱们为难,咱们也只好见招拆招了。 反正这回他不仅仅没讨了便宜去,还赔了一个管家和一个赚钱的酒楼,也算给了他个教训。 俗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老太太放心,只要咱们谨慎,他算计不到咱们头上。 他若是还死性不改,孙儿自然有法子让他明白明白,贾家不是他想随便拿捏就拿捏的。 他敢捏一回,就要他扎手一回。” . 天上落日的霞光散尽之后,西天上便渐渐涌上了黑云,仿佛是从阴冥之中逃出的幽灵,趁着越来越浓的夜色,一点点占据了整个天际。 渐渐刮起了些许微风,风里夹杂着些青草的味道,极远的天边,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风渐渐大了,将屋后的两大丛竹篁吹出飒飒潇潇的声音,仿佛是深夜里的落雪。 天要下雨了。 只怕还会是场大雨。 若在平时,忠顺王妃张氏必定会坐到西边窗旁,透过半支起的窗屉子,趁着天还没有黑透,看只有此时才会在池塘上翻飞点水的红蜻蜓。 但此时,忠顺王妃却让人关紧了门窗,只独自坐在灯火旁发疯似地刺绣着。 忠顺王水浈在外间屋里不知踱步了多少个来回,忽然进屋来道: “行了,行了,你就别绣了,我这心里已经够乱的了。” 忠顺王妃仍旧还是不出声,只照旧疾风骤雨似地刺绣。 可怜一块上好的雪白吴绫,愣是被忠顺王妃用纳鞋底子的粗鲁手法,给磋磨得皱皱巴巴,上面绣的一只奔跑中的梅花鹿,也已经狰狞得如同怪兽饕餮一般。 忠顺王上前一把夺下王妃手里的绣花绷子,本想一把狠狠扔在地上,可手都抬起来了,忽然看见王妃满眼的怒容,顿时又没忍心,只甩手朝炕上一丢,叹气道: “事到如今,皇上开了口,你叫我怎么办?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何金跟了咱们这么多年,替咱们办了那么多事儿,我也舍不得叫他死啊,可……可皇命难为,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忠顺王妃腰背笔直,端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忠顺王水浈: “人在矮檐下?你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你为什么会‘人在矮檐下’? 不得不低头?你为什么不得不低头?不还是因为他是君你是臣么? 若是昌儿还活着,就应该你是君他是臣,就应该他‘人在矮檐下’!” “住口!住口!” 忠顺王急得连连跺脚,却也不敢高声。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说!这都是……” “这都是你对不起昌儿对不起我!” 忠顺王妃仍是端然一动不动,眼中的怒色不减: “他没有嫡子!可你有! 你知道太上皇最看重嫡子的身份,为了给你生出这个嫡子,我是豁出了命去的! 我怀孕当中,就得了子悬之症,胎上逼心,喘急气促,烦躁欲死,几乎没了性命。 好容易熬到了七个月,产婆又说他在我腹中头上脚下,几次转胎的苦我都受了。 最终他果然是横生倒养,我煎熬了一天一夜,最后他还是头没出来,脚先出来。 若不是何金及时请来了石室医圣,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以一剂转头夺门汤妙手回春,险一险就是个母子双亡的下场。 只是我从此就再不能生养,可为了昌儿,我从没后悔过! 都是为了给你生下一个嫡子! 都是为了你的将来! 可结果怎么样? 我九死一生才生下昌儿,等不到身体恢复就日夜守在他身边,千小心万小心地护着,千尽心万尽心地教着,好容易养到八岁,眼瞧着就要立为皇太孙,竟然……竟然给贾家的混账行子给害死了!” “行了,行了,这些事情我都记得,可如今他是皇上,他开了口,我也没法子保得住何金。” “你找个人替他去死!”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人间世风雨夜 “我看你是疯了。” 忠顺王咬牙顿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着忠顺王妃的手都在哆嗦。 “皇上要他死的人,你放了他就是欺君!” . 窗外冷不防闪过一道惨白的电光,随即,一个霹雳炸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炸开,震得人心头都是一颤,耳中满是隆隆远去的雷声余音。 屋中的夫妻二人同时都是一个战栗,忠顺王妃更是惊得几乎跳起来。 看着忠顺王妃一时惊吓中的失态,忠顺王水浈的心又软了。 当年陡然失去了嫡子,忠顺王妃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忠顺王自己也一样几乎精神崩溃。 只不过忠顺王妃是从没日没夜地痛哭,到一连数月之后,仍然是想起来就痛哭。 而忠顺王则是没日没夜地狂饮烂醉,以及没日没夜地与府中的姬妾交欢。 忠顺王希望老天能再赐给他一个儿子。 但老天却只赐给了忠顺王一个“不举”。 将近一年之后,忠顺王妃渐渐从塌天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忠顺王却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过度的哭泣,让忠顺王妃落下了头疼病。 而过度的酒色,让忠顺王从此雄风不再。 忠顺王,从此无后。 很自然,无后的忠顺王,绝无可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失去了一个嫡子,就让忠顺王夫妇彻底失去了一切。 . 此时,渐渐冷静下来的忠顺王有些颓然地坐到王妃身边,垂头道: “《史记》上说:‘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秏矣。’这些功臣之家,后世子孙大多骄奢淫逸,‘三代而衰、五世而斩’,不过百年,便风流云散。 正因如此,我这才大意了,只道如今贾家的上上下下都是无能的废物,个个只会作死罢了,我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谁料想,竟叫我小瞧这个贾琏!” 话音未落,天际似乎是有铁甲战车沉重无比的铁轮隆隆滚过苍穹,闷雷声未止,忽然又是电光一闪,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 狂风顿起,啸叫声当中,更吹起无数砂石树枝,抽在墙上门窗上屋顶上噼啪作响。 “我叫人仔细查过,贾琏就是自打去过一趟姑苏,从林如海那里接了他表妹回京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心上进,且事事都精明通透了。 想来,是得了林如海的点拨教化。 他后来能得皇上看重,也跟林如海脱不开干系。 毕竟林如海是皇上登基之后头一科钦点的探花,是皇上自己挑上来的人。 皇上急于要笼络人才,想来若不是林如海已经娶妻,皇上非让他尚一位公主不可。 也正是因为皇上想坐稳江山,就得先想法子填一填国库,你哥哥高启功才得了机会,能坐上漕运总督的位子。 而既然皇上会让林如海去做巡盐御史,那两淮盐政的那个位子,早晚就是林如海的。 林如海在皇上眼里是个很有分量的人物,想来,就是他给皇上出了主意,皇上才决定用贾琏去撬动四王八公那块铁板。 今儿皇上把我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叫我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皇上,我是臣子,我心里就是再有什么不服不忿,他金口玉言一出,我还能怎样? 不过,皇上毕竟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他亲口说了:既然是贾家人害了昌儿,迟早会让咱们替昌儿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的,只是千万不能再这么大意就是了。 这种叫人家捏住把柄的这种丢人现眼事情,以后可是千万不能再出了。”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毕竟他夫妻多年情深,忠顺王妃也软了下来,垂泪道: “道理我明白,可……可何金……” “何金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咱们暗地里多给他家里一些抚恤,也就是尽了心了。” 窗外接连的电光,将忠顺王的脸也照得惨白阴森。 王妃却还不甘心:“那……” “那什么?他跟了咱们几十年,咱们也待他不薄,如今是他自己办砸了事情,他自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去能怪谁? 这回坏了事情,凡是牵涉在内的人,最轻的都是发配边疆,只怕在路上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都是命,要认命。” 葡萄粒大的雨点子已经狠狠砸了下来,噼啪声愈来愈密,不多时就响成了筛豆子声一片,须臾后,又成了天河倾泻似地一片哗哗水声,震耳欲聋。 . 在这样喧嚣的雨声里,人的心往往反而会变得非常寂寥。 人会因为寂寥而变得出奇的清醒。 这样的清醒,会让人生出寒冷彻骨的悲凉。 如果这时候,还只能孤单单坐在逃不出去的屋子里,面对着一壶喝了就夺人命的鸩酒,这种寒冷彻骨的悲凉,就会像一只阴森森的鬼手,直直插入胸膛,变成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凉,悲凉得让人直接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何金,在忠顺王府里尽心竭力伺候了三十二年的管家何金,就是在喝下鸩酒之前,已经被这种痛彻心扉的悲凉彻底击垮了精神。 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直坐在黑暗里,哆嗦了一会儿,就闭着眼,一口将一壶鸩酒喝了个底儿朝天。 在咽气之前,他还来得及望着被窗外闪电照亮的顶棚,从不断冒出血泡的嘴里,喃喃说出一句: “下辈子,我不做人,也不做狗。” . 在同样喧嚣的雨声里,贾琏从贾母院子出来,沿着廊子,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 望着周遭下得起雾的大雨,贾琏也有些寂寥,不由看得出神。 又是殚精竭虑的一天下来,眼下这会子的时间,终于只属于贾琏自己,他想起了阿禾。 顺便也想起了极为酷似阿禾的嫣红,贾琏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去小花枝巷看看,找她问个究竟。 进了自己的院子,听丫鬟说王熙凤正带着平儿,还在后楼上的小库房里清点从赖家抄来的东西。 这就是王熙凤的优点。 只要是一沾钱,那就立刻精神抖擞。累?不存在的。 贾琏刚刚进屋坐下,门口就响起了王熙凤的笑声: “恭迎琏二爷得胜还朝啊!” 随着笑声、雨声,便有一阵带着雨水气息的玫瑰花香随着开启的门一下子涌进来。 王熙凤自己进屋来,朝平儿一努嘴,平儿便识趣地退下了。 王熙凤自己关上门,走过来直接坐在了贾琏的大腿上。 贾琏摸着凤姐白软香滑的脸,正要说: “你不是还没出月子吗?” 王熙凤却搂住贾琏的脖子道: “咱们什么时候搬进荣禧堂?” 第四百七十七章 王熙凤又傻了 这就是王熙凤的另一个优点。 她永远那么实际,一刻也不消停地琢磨实际问题。 现在,她就想到了换住处这个实际问题。 . 荣国府里的后宅部分,大体上是分成四个大院子的。 第一个是贾政夫妇所住的荣禧堂,这一组三进院的大院落居中而建,是整个府里最核心、最尊贵的位置,轩昂壮丽,非比寻常。 王夫人日常宴息在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居住在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此处东廊的厢房里,住着赵姨娘和贾环。 在荣禧堂院子的后罩房里面,是李纨带着儿子贾兰、迎春、探春、惜春的居住之所。 第二个是贾母的院子,在荣禧堂院子的正西边,也是一组三进的大四合院,也是一派雕梁画栋的富丽景象,和荣禧堂院子之间有穿堂相通。 黛玉刚来的时候天还冷,贾母住在套间暖阁儿里,便让黛玉住在碧纱橱内,宝玉住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自春天过后,宝玉搬到贾母后院的绛云轩中,黛玉搬在贾母院中的厢房里。 第三个是贾琏和凤姐的小院,门口有个粉油大影壁,门里只有一进院子,这个院子在贾母院子的后身,贾政院子的西北角,和贾母院和贾政院都是相通的。 第四个是贾赦的院子,乃是整个“敕造荣国府”东边外头的一组独立宅子。因为是从荣府中旧花园里隔断过来的,所以一应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 从轩峻壮丽的荣禧堂院落或者贾母院落到这个东侧院并不近便,得通过穿堂,出了垂花门坐上车,一直出了敕造荣国府外门之后,才再能转进东侧院自己的黑油大门。 按说,上一代荣国公贾代善故去之后,照正常情况下,应该是长子贾赦袭爵后,搬入荣禧堂正院,成为荣国府的新一代当家人。 身为荣国公诰命夫人的贾母,虽然是家中品级最高的命妇,但根据“三从四德”中的“夫死从子”,搬入西边院落荣养也是正常的。 而作为次子的贾政,则应该分房别居。那么“敕造荣国府”外头的东边侧院,就刚好是个那个独立宅子,很合适给次子全家居住。 但问题就出在当年贾赦因为惹了祸,被皇帝下旨剥夺了爵产的继承权,而改为贾政继承了爵产,做了荣国府的当家人,所以才造成了兄弟俩的住处调了个儿。 现在情况又变了,按照皇帝最新的旨意,荣国府的爵产归了贾琏,那么贾琏夫妇住进荣禧堂所在的正院就成为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么,让贾赦搬来贾琏现在居住的小院,同时让贾政搬去贾赦现在居住的独立东侧院,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贾琏想的,比这个要长远。 . 贾琏搂住了王熙凤的纤腰,问道: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凤姐儿嘻嘻笑道: “东西太多了呗。 咱们这院子所有的库房都堆满了不算,只能把小丫头子的屋子都腾出来放东西了。 如今咱们这院子里,除了咱们这屋,就是平儿那屋里还住着人,其余的屋子,全都填满了,连书房里都堆东西了。” 一说到了“有钱”,王熙凤顿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只见她口角噙笑,眼角眉梢间全是志得意满之余流露出的风情万种,伸出纤纤玉指,一样一样点算开来: “五十两一个的赤金大元宝八十个,七钱重的金锞子二百四十六个,铜鼎两座,玉鼎两座,玉磐一架,大自鸣钟两架、小自鸣钟十九架、上等大珍珠二十颗,珍珠手串三十六串,上好珍珠素珠三大盘,一尺高白玉观音一尊,一尺高白玉寿星一尊,六寸高金弥勒佛一尊,白玉如意十五支,嵌玉金如意十六支,镂金八宝小炕屏一架,白玉鼻烟壶十六个,汉玉鼻烟壶二十八个,白玉大冰盘十个,赤金盘子十二个,白玉汤碗十二个,水晶杯十二个,玛瑙小盘三十六个……” . “停!” 贾琏不得不承认,王熙凤虽然不识字,但这脑子是真好使,她很多时候都根本不用看账本,记账记得是真清楚。 但……为什么夫妻俩一见面就只能说钱呢? 或许这就是两个事业型的男女不能共同经营一个企业的缘故吧。夫妻俩只要一见面,所有的话题就老不自主地往工作上跑,搞得生活和工作永远分不开,搞得家跟公司一个德行,那迟早得出问题。 贾琏打断了王熙凤的报账,可看着王熙凤此刻兴头头的样子,也还是柔和下辞色,只笑道: “我知道你今儿必定还没点算完,明儿再继续点算呗。 我又不查你的账,你现在给我说得再详细,我也记不住。 等你都点算好了,到时候咱们看着单子,再仔细商量,看哪些要留着以后送礼用,哪些干脆拿出去卖了换银子得了。”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王熙凤,此时故意乜斜着眼睛笑着问贾琏: “不跟你时时汇报,你就不怕我‘雁过拔毛’啊?” 贾琏白了王熙凤一眼,“嗤”了一声: “咱们之间的信任,要是就值你现在拔的那几根‘毛’,那我也不亏。 至少以后再送进来的东西,你可就拔不着了哟?” “哟哟哟,小气样!你真以为我那么不开眼啊!” 王熙凤搂住贾琏脖子的手更紧了,粉脸也朝贾琏更贴近了几分。 “头前儿我想方设法弄钱,还不是因为咱们两口子是暂时在这荣府里支应,迟早还是要回到大老爷那边去的。 我若是不趁机会多捞几个银子放在身边,等咱们以后回去了,就靠发到手里的那几个月钱过日子,能够干什么使的? 如今可不同了,这荣国府都是咱们的,我偷自己家的东西干什么呀? 哼,我告诉你,我们王家不缺钱,我当年的嫁妆单子也是一等一的。 铁梨紫檀家私,花梨箱笼,古董摆设二百件,光四季衣服就一百二十套,金玉珠翠头面四十八套,赤金大凤十顶,赤金步摇赤金簪子各二十对,赤金项圈二十个,赤金镯子四十八个,赤金……” “停!” 贾琏再一次打断了王熙凤这台“自动报账机”,干脆道: “那个荣禧堂,咱们先不搬进去。” “为什么?” 王熙凤登时立起眼睛来。 “你如今当了荣国府的家主,难道还让二房霸占着荣禧堂呀? 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二老爷病着,你不忍心让他挪去大老爷的东院吧?” 贾琏一个冷笑: “我看你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你把二老爷赶去了旧园东院,然后大老爷跟大太太就得搬过来。 咱们去住荣禧堂那院子,他们就得住在如今咱们这个院里,离荣禧堂那院可是近在咫尺啊。 我天天得瞧见大老爷搂着小老婆亲嘴儿吃花酒也就罢了,你婆婆天天闲着没事儿,这回可方便了,不是叫你过去,就是过来找你,你可愿意天天被这么盯着? 还有大老爷雨露有限,他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天天都跟荒得难受,一个个看见我都跟妖精看见唐僧肉似的。头前儿是她们在那边院子里过不来,这回可近便了,万一有个我躲不开跑不及的,啊?这可都是我爹的小老婆们,是你敢张扬还是我敢张扬?” 凤姐登时就傻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邢夫人是骡子 王熙凤是真没想到“婆媳”这个问题。 当然,王熙凤也更没想到贾琏还有“父子”和“与小妈和谐共存”这更复杂的问题。 . 因为之前邢夫人和王熙凤离得远,所以这一对“相看两厌”的婆媳,其实还算能凑合相处。 即便王熙凤再好胜能干,即便邢夫人禀性愚钝,而且只是贾琏的继母,与贾琏并无血缘关系,但邢夫人还是王熙凤货真价实的婆婆。 在这个时代,婆婆就是压在儿媳妇头上的天,谁也越不过去伦理孝道。 所以王熙凤就算是再怎么瞧不上邢夫人这个出身低微、又不得贾母看重、没有管家权且做事上不得台盘的填房婆婆,王熙凤也还是不敢得罪,身为贾家这种贵族家庭的儿媳,她必须得在面子上、礼节上都不能出岔子。 以王熙凤为人处世的八面玲珑,这倒也不是问题,她一贯都是随声附和,嘴上使劲褒扬,其实不过都是个“面子情”罢了。 王熙凤看不上邢夫人,邢夫人对王熙凤,那也是一百个的看不上。 作为继室的邢夫人,因为为人的愚蠢和行事贪吝,从来也不得出身史侯家的贾母看重。相反,邢夫人的儿媳妇王熙凤比邢夫人得宠,这让邢夫人心理上如何能够平衡? “雀儿拣着旺处飞!” 这句邢夫人背地里抱怨王熙凤的话,其实早就在贾府里暗中流传,除了贾母之外人尽皆知。 王熙凤自然也听说了,气得咬牙之外,也不肯罢休,。 她不敢明着说自己婆婆,愣是把家中女眷乘坐拉车的马都改成了驯骡,以为报复。 骡子是马与驴的杂交出来的“杂种”,又倔又犟,又不能生育,驯好了之后,则会吃苦、听话、任劳任怨、百依百顺, 哼哼,这天底下,还有比邢夫人更像驯骡的吗? 可惜,邢夫人智商比王熙凤还低,天天坐着驯骡的车来往,也没觉出什么来,还觉得骡子比马个儿大,坐着更气派。 只是她身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费婆子等人,也都不是省事的,看邢夫人在贾母面前不得宠,连带她们也减了威势。邢夫人抱怨王熙凤的时候,她们就添油加醋地往外传;就是邢夫人没抱怨的时候,她们还要闲言闲语地挑拨挑拨,说些“她只管一味哄着老太太喜欢了,她才好趁机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着二太太,哪里把咱们这边的正经太太放在心上?” 老太太的事情也就罢了,就一句“辖治着琏二爷”,也足以戳了邢夫人的肺管子。 在邢夫人眼里,贾赦就是她的“天”,对贾赦言听计从,从不违拗。 可在王熙凤眼里,她自己就是“天”,对贾琏颐指气使,如同防贼。 这样的一对性格都很极端的婆媳,就算是表面上没火星撞地球,心下里也绝对是“相看两厌”的。 . 对于贾赦的那群小老婆,王熙凤更是没辙。 贾赦这当爹也没个当爹的样儿,上回差点儿就把他收用过的秋桐赏给贾琏为妾。 要知道,这种贾琏亲爹“赏”下来的小老婆,可是“退不回去”的。 别说凤姐敢撵走她,就是对秋桐不好,秋桐都能立马跑去找邢夫人告状。 以邢夫人的德行,就是为了所谓的“面子”,她都能仗着婆婆的身份把凤姐儿一顿教训呵斥。 王熙凤毕竟是媳妇,又不敢给人落下“妒忌”的口实,那就只能忍着。 何况凤姐也有耳闻,因为邢夫人太怂,所以贾赦的小老婆、丫鬟都是一个比一个张狂,秋桐那种还只是牙尖嘴利,比她更张牙舞爪的还有呢。 一想到万一贾赦给贾琏送来一个又一个“既漂亮、又年轻、有靠山、够张狂”的小老婆,饶是王熙凤自认为有百般心计,千般狠毒,也不由得瞬间后背一凉。 . “算了算了,那还是别搬了。 他们都是长辈,何况二老爷还病着,搬家又操心又费力的,何必那么折腾呢? 再说了,咱们做小辈儿的,都知道得孝顺长辈,咱们自己怎么都能将就,还是就这么住得了。” 怂了之后的王熙凤,变得特别的宽宏大量,善解人意。 事情朝着贾琏早就想好的方向发展。 如今的王熙凤,在贾琏手里,渐渐也由“百炼钢”,变成了“绕指柔”。 这种在风轻云淡、不动声色之间改天换日的能力,才叫做“本事”。 . 贾琏“噗嗤儿”一笑,在王熙凤莲花瓣儿似的粉脸上亲了一口,顺势把脸埋在她颈窝上,小声道: “我这是为你好,以后还有好事儿呢。” 王熙凤咯咯儿笑着,躲了躲: “唉哟,你吹得我脖子根儿好痒。” 贾琏本想再说句什么带点儿桃花色的话儿,可想到凤姐儿毕竟还没出月子,也只得重重吸了一口温热的女人香气,还是把嘴从王熙凤的锁骨上拿了开去。 唉——自己的老婆,既然不能离婚,那就属于“耐用消费品”范畴,得眼光放长远,省着用啊。 王熙凤却眼珠儿一转,抓住了贾琏方才话里的一句话头儿,追问道: “你倒是说说,咱们要是不搬过去,以后还有什么好事儿?” 贾琏抚摸着凤姐的脸颊道: “咱们这院子,离省亲别院近便得很。 等建造的时候,我叫他们单在咱们这院子里留个门,另外挨近咱们院子的地方,加建一组小院子。 到时候,你跟姑娘们都住在那里,那园子里有山有水,花木葱茏,最是养人,你也跟她们姐妹常在一起玩玩儿不好?” “呸!别哄我了。” 凤姐儿立马白了贾琏一眼,撇嘴道: “真当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花园子,那是省亲别院,虽说是咱们出钱修建,可毕竟是贵妃娘娘的行宫,没娘娘的旨意,谁也不能擅入。 还姑娘们都住进去?我看你是要疯? 白当了三品官儿了,竟然连这个都不懂!” 贾琏也一撇嘴: “你敢不敢打赌?” 王熙凤立马好胜心爆棚: “那有什么不敢的?赌就赌! 到时候要是贵妃娘娘不让人住进去,你输给我一千两银子,你敢不敢赌?” 一千两? 哼哼,如今在贾琏眼里,一千两银子,还真就是个“毛毛雨洒洒水”而已。 贾琏才不稀罕赌这个呢,笑道: “好!你赢了,我就给你一千两银子。 不过我要是赢了……” “我也给你一千两银子!让你发笔大财。” 在王熙凤眼里,对贾琏这种兜儿里比脸上还干净的主儿而言,有可能得到一千两银子这种“大财”,那绝对是逆天了。 可贾琏却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要是赢了,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 “去你的……” 王熙凤顿时从脸到脖子都红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发财发财发财 种下的种子,会在合适的时候发芽,合适的时候开花结果。 收获的季节,发财的日子,就在合适的时候,那么顺理成章地到来了。 . 此后两天,贾琏忙着在衙门里把山子野和叶启铭的案子完结。 按照当时和皇帝的约定,贾琏将一应涉案人等都分别远远发配出去,还正式查抄了山子野的家和万方和当铺。 抓人不是发财的日子,抄家才是。 这是众所周知衙门中人一起发财的时候。 山子野毕少恭的家产当中,贪墨贾家的十万两银子,当然要按律归还贾家。 忠顺王府给山子野毕少恭算计贾家的一万两银子,不能往上报,毕家自然更是没人敢来说出出处,少不得只能让贾琏私下里“帮忠顺王处理了”。 除了这十一万两银子,贾琏还意外地在山子野家中抄出了五大箱子珍贵的名人字画。 原来山子野这老货早年虽然败了家,但后来又靠着书画和造园出名,得以出入各家高官巨贾府宅。之后这几十年积攒下来,他还是很挣出了些钱财。 此人书画成痴,将赚来的绝大部分银子又都拿去买名人字画,收藏赏玩。这些藏品虽不能与他败家之前相比,可因山子野自己鉴定眼光毒辣,确实也捡漏了不少好东西在手里。 这等大便宜,焉能不占? 于是入账的时候,五大箱子书画,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五大箱子衣服。 兴儿早按照贾琏的吩咐,用一包袱一包袱的衣服,换走了一包袱一包袱的名人字画。 贾琏早就想好了,等书友先生来京城的时候,从这堆字画里头挑几幅好的送给他,再加上用赖大家那个一半规模的“大观园”改成的书院,肯定能让书友先生乐得鼻涕泡儿都出来。 . 至于万方和当铺,贾琏拿回了自己家的所有房地契之后,也应按律抄没。 对外公示其间,有人要赎当的,自然由人家赎回,公示过后还没来赎当的,一律按绝当处理。 这当铺里本身绝当的东西就不少,贾琏当然也要过目一下,拣了十几样古董和三十五样金银首饰自己留了下来。 其余物什,衙门里的差役自然也是能拿就拿,反正最后只要把剩下没人要的物品和最后的账目对上也就罢了,谁家衙门抄没归公都是这么干的。 . 山子野贪墨的十万两银子和贾家的房地契自然是要送回贾家的,其余的额外进项,贾琏却并没拿回家给凤姐儿收着,而是改为送到福水烧锅秦可卿处。 此时的福水烧锅,已经又扩大了一倍的规模,伙计又增加了十几个。 曲四平和秦可卿都是为人谨慎之人,都不愿意盲目增加人手,烧锅里所用的伙计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 每个伙计都必须是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且必须有保人才行。 新招进来的伙计,在烧锅上没认真干满一年之前,都只能在外院干粗活。 曲四平一家和可卿所住的院子如今也已经重新翻建了,从外头看来仍不显眼,内里则已经变成了三进院子,围墙又高又厚。 可卿和酒花住在最里头的一进院子,虽然二人仍旧都带着绣花面罩,但从二人的说笑声便知道,她俩都变得开朗了不少。 . 聊了一会子,曲四平夫妇很有眼色地叫走了闺女酒花,让贾琏和可卿说话。 贾琏便将别后发生的许多事情简要说给了可卿,可卿听得连连惊叹: “琏二爷这些经历,都够写本儿书的了。” 贾琏笑道: “那我说给你,你以后给我写得了。 省得如今市面上那些人胡编乱造,书场里都是什么《孽海白莲楚留香传》啊,什么《孽海白莲贾公案》啊,什么《楚留香贾大侠传奇》啊,什么《琏爷江南行》啊,听着一本比一本玄乎。” 可卿抿嘴儿笑道: “可惜我不能进城,否则一定要挨家书场都去听一听呢。” 贾琏也笑道: “那有何难?改日我找个会易容之术的人来,帮你改头换面一番,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去不得?” 可卿却摇头道: “不必了,我一个已死之人,没理由去阳间给二爷添麻烦,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把酒做的更好喝。 上回二爷给我的‘冬酿’方子,我们做了十几坛,确实是好。” 一说到了酒,可卿竟然和酒花一样,一副痴迷之状: “这‘冬酿’虽好,却是南人口味,有些绵甜得过了,桂花和栀子花香也有些腻,北方人恐怕吃不大惯。 曲大叔、酒花和我又调了几十个来回,改为加入莲花蕊,采用了分段取露的法子,又调进去少许当归、熟地、黄芪、砂仁、何首乌、广木香、丁香、川芎等药材,做出个新酒来,我尝着不错,等会子让二爷品鉴品鉴。 还有我试着把我做的花露也加入酒里面,新调出了几个样子,我觉得也会有人喜欢。 对了,上回二爷说可以把花露做成放在香炉中熏烤的熏香,还可以加入香粉胭脂,或者直接做成点心,我都一一试过了,今儿二爷忽然间来,点心来不及做,其余我这里都有之前做的几个小样。” “你这也太操劳了。可卿,别把自己累坏了。” 贾琏是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可卿,自己随口几句话,她这就加班加点搞研发,这也太压榨人了吧?自己像无良的资本家吗? 可卿却笑了: “二爷,做这些当中,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算是身上累了,心里都是舒服的。 我早先操劳管理宁国府的时候,每天只觉得身心俱疲,许多事情纠缠在心头,时常生病。 大夫说我心性高强,聪明忒过。因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忧虑伤脾,肝木忒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我才发觉,大夫说我‘聪明忒过’,其实是说我‘自作聪明,实则愚蠢’。 我那时候天天思虑要八方周到,唯恐有人对我生出半分不满,结果不过是磋磨自己罢了,就算没有后来贾珍的胁迫,只怕我也命不久长。 倒是如今,我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心里舒坦,纵然是身体有些劳累,也比那时候过得好得多。” 这样善于反思的女人,绝对是聪明女人。 贾琏望着可卿,忽然恍然道: “哎呀,我糊涂啊! 你还用易什么容啊?除了贾家内宅的人和贾珍贾蓉,连贾家的小厮都没见过你的模样,你就是去京城里又如何? 你若喜欢,不如改日就大大方方地去京城里,把咱们说的‘青莲百花香氛铺’开起来。 为免得乱了烧锅的账,开香氛铺的钱从我拿来的那一万两银子里出,你用多少拿多少,我是东家,你是掌柜。” 可卿显然很是心动,但她为人谨慎,所以还是低下头: “二爷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再仔细想想。” . 心情愉悦的贾琏从京郊一路赶回贾府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 他打定了主意,明日不去衙门,要安心解决府里其余那些奴才贪墨的事情,谁知刚一进大门,便有家人赶上来回: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已经在荣禧堂里巴巴等了琏二爷半日了。” 第四百八十章 忠顺王送酒楼 贾琏不由一皱眉: “等了半日了?谁接人家进去的?谁陪着说话呢?” 贾琏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这两天贾琏衙门里公事多,盖省亲别院的事情又不能再耽搁了,所以贾琏昨日就安排了管家的贾芸今日下半晌去工部营缮司,找算房仔细核算料价工价,估计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既然这个极善待人接物的贾芸不在,那贾家…… 在这个时代,小孩子的启蒙读物《增广贤文》里都有写: 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 家中有客人上门,懂礼数的人家必有待客之道,主人家“诚、敬、纳、喜”乃是该有的素养,否则,待客失礼,丢的是自己的脸面。 像贾家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家,“脸面”是很重要的。 迎客入门,接客上厅,入座敬茶,陪客说话,这都属于“常识性”的必备操作。 . 结果却是小厮一咧嘴: “今儿小芸二爷中午时候就出去了,只能是林之孝林大叔把那位长史老爷接了进去。” 林之孝是二管家,而且又不比贾芸是贾家的本家子侄,虽然能接进去,他的地位可够不上陪客说话。 贾琏有些惊讶: “没人去陪着说说话?那就让人家在屋里自己干坐着啊?” 那家人讷讷道: “没……没……是。 有人去回过大老爷,大……大老爷说崴了脚,过不来。 有人去回过二老爷……” “行了!” 贾琏的眉心登时就狠狠皱了起来。 这一家子都是糊涂车子啊! 且不说贾赦是不是不着调,问题是贾赦身上承袭着荣国公的爵位,他是世袭一等将军,武官正一品,妥妥的功勋贵胄,能让他去纡尊降贵地陪着一个从四品的长史官说话? 贾政倒是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让他去迎接这个从四品的长史官正合适。可问题是自打中风以后,贾政虽然每天都针灸吃药,到现在靠人扶着能勉强下地,也就刚刚能说几个字儿,嘴还是歪的呢,你让他去陪客人说话? 合着自己不在家,那么偌大的荣国府里头就没人了? 宝玉死哪儿去了? 这一年宝玉也十四五了,平时贾政也没少叫他出去见客,如今家中用人之时,这位二房的唯一嫡出公子竟然也不给力? 于是,贾琏问: “去回过宝二爷了吗?” 那小厮赶忙答道: “回过了,说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了。二门里的人回来说,宝二爷今儿中暑了,身上不好,不能出来。” . 你妹! 贾宝玉现在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能中个屁暑啊! 何况这要是贾宝玉真中了个暑,老太太那边还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啊? 不用问,就是这小子躲着偷懒。 我就不信了,这要是他老爹贾政叫他,他小子就心里再腻歪,也立马得滚出来规规矩矩见客! 不用问,宝玉这小子肯定跟“风月宝鉴”带来的情报上一样,有事没事就躲在屋里跟贴身大姐姐袭人做“演习”。 弄不好下回自己再问“宝玉死哪儿去了”的时候,这小子真的就死在袭人身上了。 . 真不能再等了! 教育问题真的是贾家如今的头等大事。 贾琏自己是贾家的“火车头”,也得赶紧给后面的“火车厢”都装上轮子啊。 光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的,那是“将军”。 能指挥好别人一起战斗的,那才是“元帅”。 贾琏这位大元帅,有许多事还要赶紧运筹帷幄啊。 . “哎呀委实是太失礼了,让长史大人久等了。” 贾琏笑着走进厅上。 那枯坐干等了半日的长史官立刻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赶上来见礼道: “下官忠顺王府长史官乔士学,拜见贾大人。” 人家客气,咱也不能失礼。 贾琏笑着回礼道: “我衙门中进来事忙,家中二老爷又病了,让乔大人在此枯坐许久,委实是怠慢得很,还望海涵啊。” 那乔长史赶忙连连摆手道: “贾大人如今得皇上看重,少不得贵人事忙,何谈‘怠慢’二字?” . 这位长史官乔士学非是旁人,正是上回去逼着吕武源要山子野的那个蛮横的长史官。 贾琏不认得他,但他却早不知听了贾琏的多少事迹。 此时,乔士学一看见这位“传说中的孽海白莲贾大人”,年纪轻轻,风度翩翩,仪态从容,谈笑宴然,心中反倒更是一阵怵头: 万万不可小觑此人啊! 一想到吕武源那满脸可怜巴巴相,却就是只兜兜转转跟你“打太极”,那真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软乎乎一块滚刀肉”,乔士学就恶心。 你想想,这个人手底下调教出来的芝麻绿豆小知县都那么不好摆弄,这贾琏本人可得多难对付啊。 不过,能在忠顺王府做长史官,还能深得忠顺王夫妇信任,乔士学也不是个“菜瓜”,他很懂得“见人下菜碟”。 此时在贾琏面前,他可比吕武源还要卑微,赔笑站在一旁,贾琏让他坐,他只是再三推辞不敢: “下官此来是有些唐突,但也并非是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 但出门前,王爷便已吩咐在下,说贾大人必定公务繁忙,叫我万不可打扰大人的公事才是。” 他语气极为恭顺,若闭起眼睛听,必定以为他是跪伏在地上说的。 但贾琏也不是傻子,听得懂“奉王命而来”的意思,也起身客客气气相问: “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 乔长史见贾琏起身,知道他如此客气是对忠顺王的,不是对他乔士学的,便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封文书,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去: “王爷昨儿从宫里回来,也是奉了皇命的。 今儿就命下官将‘集贤楼’的房契和地契都带来了,请贾大人给下官赏下个收条来,下官也好回去向忠顺王爷复命。” 哈哈,原来是给老子送“集贤楼”来的。 . 贾琏接过房地契,打开看了看,见无差错,笑道: “得忠顺王爷惠赐,委实感激,请长史大人千万替我谢过王爷。” 随即又命人取过笔墨来,写了个收条,递给那那长史,客套道: “劳动长史大人了。” 乔长史双手接过收条,也赔笑道: “大人太客气了,下官能来亲见贾大人真容,委实是荣幸得很呢。 本来这等好事,有忠顺王爷最为信任的大总管何金在前头,也着实轮不着下官能来参见。 可巧儿昨天夜里,何大总管忽然得了急病,竟然就暴毙身亡了。下官这才能轮到获此殊荣啊。”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这小子好巧的嘴,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话都带到了。 这是忠顺王爷让他来告诉我:何金已经除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蹦出个隋珠鱼 贾琏将忠顺王府的乔长史送出来,还没到大门,乔长史便一再拦住,连连打躬,说什么也不让贾琏往前送了。 那长史走后,贾琏又回到厅上,收好“集贤楼”的房地契,心中已然又打好了一个主意。 于是也不更换衣裳,就叫上兴儿,一道儿又出了荣国府的角门。 . 贾琏要去找“东风楼”的春长寿春掌柜的。 之前在贾琏去扬州、姑苏的那半年里头,“东风楼”遭人算计,一边是倪二带着一帮泼皮无赖天天捣乱,搅和得东风楼生意全无,一边又是“集贤楼”的掌柜的于有德趁机各自挤兑,目的是要吞下整个东风楼。 要不是春掌柜的当时不惜一切地死撑活撑,连老家的地都卖光了,终于支撑到了贾琏回来,恐怕现在的“东风楼”可就已经被“集贤楼”的掌柜的于有德给坑到手里了。 经事看人,落难知心。 经过这件事,让贾琏看出春长寿是个靠得住的人,同时也看出于有德是个该收拾的东西。 他以为他背靠忠顺王府,就敢用下三滥的手段打老子“东风楼”的主意,老子就得让他来个血本无归! 不让他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只怕这种人以后还要在背后算计。 现在既然已经是“风水轮流转”了,那么眼下到了拿于有德出气打脸的时候,贾琏当然也是要请春掌柜的同自己一道儿欣赏才好。 正所谓: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不若与人。” . 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街上行人已经稀少起来,但东风楼却仍然灯火通明。 贾琏还没走到门口,就闻见了水煮鱼麻辣鲜香的诱人味道。 贾琏心里不由纳闷: 东风楼的红案大厨周大脑袋可是个家传的鲁菜高手,手艺虽好,却有个说话嘴碎和为人死倔的毛病,他一向都把他那一手鲁菜看得比天还高,对贾琏上回做的水煮鱼十分不屑,怎么他忽然改了秉性,竟然肯做这种麻辣重口的川菜了? 此时刚好有三个酒足饭饱的食客从东风楼里出来,个个一脸满足的愉快表情。 其中一个矮胖子打着嗝儿笑道: “今儿要不是老钱提前来排队占座,咱们可真吃不上这么好的鱼,真是人间美味啊!” 另外一个高个子也拍着肚子: “排队也值得,隋珠鱼真是名不虚传啊!珍宝也!珍宝也!” 第三个人是个文雅的书生,将扇子在手上“啪啪”敲着,摇头晃脑道: “《墨子》有云:‘和氏之璧,隋侯之珠,此诸侯之良宝也。’ 此鱼取名隋珠鱼,果然是深得其妙也哉。” .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贾琏很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就忍不住问了句: “什么鱼?” 街上光暗,矮胖子并没看清贾琏的长相,只是他酒足饭饱心情好,听有人问,就嘿嘿笑道: “隋珠鱼,隋侯之珠的隋珠。 满京城里头只要东风楼才有这道菜,吃过下回还想吃。” “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啊?” 听贾琏这话显得很没见识,那矮胖子又忍不住显摆一下: “这鱼不仅本身好吃,肚子里头还有个丸子,嘿,那叫一个外面香辣,里头鲜美,所以才叫‘隋珠鱼’啊。” . 贾琏刚走到店门口,了高儿的眼见,立马就认出了贾琏,赶过来高声道: “琏二爷来啦!” 话音还没落,小伙计“琉璃球儿”就跑了出来: “唉哟琏二爷,刚才掌柜的还念道您呢,可巧儿您就来了!掌柜的非乐坏了不可!” 贾琏笑道: “刚才在路上听人家夸你们鱼做的好吃,真难为周大脑袋竟然肯做这么重口味的辣菜了。” “琉璃球儿”一吐舌头,小声儿道: “他那倔脑袋才不肯做呢。 虽说自打半个月之前,琏二爷教训了那帮子泼皮无赖,虽说再没人来捣乱了,可咱们东风楼的主顾也丢了不少。 掌柜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天天盯在店里头,可买卖一直都不见起色。 正好有人就来问,说有天晚上闻见咱们东风楼飘出一股香味儿,不知是什么菜。我就告诉掌柜的了,掌柜的也劝罗大脑袋按照上回二爷的那个做法,说不得就能让买卖变好了。 可罗大脑袋他不肯啊,非说那种重口辣菜上不得席面。 还是后来看买卖一直不见好转,掌柜眼瞧着又要急出病来了,罗大脑袋才终于让了个步。 他自己不做,只把上回那个做法教给他侄子罗小秃。 结果一开始做,主顾们闻着味儿就都来了,生意一下子就好了。 罗小秃忙得四脚朝天,罗大脑袋又觉得他被冷落了,他怕别人叫他给侄子打下手,这才想出个把他做得四喜丸子放在鱼肚子里的法子。 今儿他还嘟囔了一天呢,说他一个做上等席面的人,如今做这种不讲究材料原汁原味鲜香的菜,简直是被活作践了。” 贾琏一笑: “我就不进去了,你去把春掌柜的请出来,我找他有事。” “琉璃球儿”很是机灵,答应一声儿,立刻就把春掌柜的给搀了出来。 . 春掌柜脸上虽满是笑容,却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之色。 一见贾琏,立刻道: “二爷找我有何吩咐?” 贾琏笑问: “看着生意不错啊?” 春掌柜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 “这两天才好起来了,此前还一直都是赔着的呢。 不过二爷别担心,咱们这个‘隋珠鱼’已经渐渐打响了名气,以后就好了。” “罗大脑袋呢?” 贾琏一句话,春掌柜的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 想了想,还是将贾琏请到一边,低声道: “不瞒二爷,这正是我发愁的事情。 罗大脑袋的手艺,那没话说,是一等一的好,要是气走了他,可是咱们东风楼的损失。 可东风楼被折腾了半年,旧的旧了,坏的坏了,有钱做上等讲究大席面的主顾都不来了。 如今做的这个‘隋珠鱼’虽说吸引主顾,可毕竟口味太重,吃了这道菜,舌头都麻木了,其余的菜就是再鲜美也都作践了。 我这正为这事犯愁呢,还没想出怎么办,想好了一定跟二爷商量。” 贾琏扯了扯春掌柜的衣袖: “这好办,走,咱们解决一下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我来收集贤楼 春长寿春掌柜是个老实人,见贾琏叫他出去,他就立马答应了,连“去哪儿”都没问一声,只是不放心店里头。 “二爷请稍候片刻,我先去跟店里伙计们交代一声儿,叫他们下幌子关店门之后先歇着,等我回来算账再分赏钱。” 贾琏笑着点头答应了,看他春掌柜的背影,走路脚下虚浮,猜想他病后身体还没彻底养好,又因为生意一直不好,肯定是吃不香睡不着。 于是贾琏招手把“琉璃球儿”叫过来: “去叫辆马车来。” 看“琉璃球儿”嘴里答应着,人已经跑去街上找车了,心中很是满意。 不一时,春掌柜就回来了,马车也雇好了,“琉璃球儿”极有眼色地扶着春掌柜上了车,贾琏笑道: “你小子甭下车了,跟我们一道儿去吧。” “琉璃球儿”喜笑颜开: “唉哟我今儿能跟着二爷和掌柜开眼去,可是撞上大运了。” . 贾琏也跳上车,坐在在春长寿对面,向他笑道: “这小子的嘴可真会说话,上回你说给集贤楼雇去的那个堂头,比这小子还能说?” 贾琏不过顺口一问,不想春长寿顿时仿佛心口上被打了一拳,神情顿时一萎: “刘小秋是伶俐,可离堂头还差得远。” 到现在,贾琏才知道“琉璃球儿”本名叫刘小秋。 看春掌柜满腹心事的样子,贾琏很真诚地说了句: “愿闻其详” 春长寿叹息道: “二爷,咱们开饭馆子的,叫‘勤行’,伙计嘴甜伶俐会来事儿,那只是个‘入门’而已,这里头的学问可多着呢。 都是前边当伙计的,站在门口的叫‘了高儿的’,只在门口,不进大堂,负责招呼客人,把人往里头让。别看就这一句‘爷您里边请’,也得嘴甜眼活,不仅得能多拉新主顾,还必须能认出熟客来。 店里伺候客人的伙计不少,这当中拔尖儿的头儿,才是堂头。 堂头心里能记得所有老主顾的偏好和习惯,眼里能看出来老主顾当时的喜怒哀乐。从调派合适的座位,到推荐合适的菜式,这当中都得花心思琢磨。 就是对头一回进店的新主顾,堂头也得一眼能看出来客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是为纯粹吃饭来的,还是为清客办事来的;是想多花钱摆排场的,还是要少花钱多办事的。 来了真正的吃主,得会推荐适合他口味的特色菜,碰见要来挑刺儿找麻烦的,还得能装孙子说软话把人家哄好了。 写书的有司马迁,画画的有唐伯虎,做剪子的有张小泉,行行出状元,只要有一绝,就是人里头的尖子。 咱们东风楼的堂头万斤,那也是京城里这一行的状元,干了二十来年,跟一帮子老主顾熟得不得了。 谁得了他,那就算是拉住了一批撵不走的客人。他走到哪儿,那帮老主顾就跟到哪儿。 这不,东风楼留不住他,他立刻就让集贤楼给雇去了,咱们东风楼原来的大主顾一下子就少了七八成。” . 听春长寿叹息着说了一路,贾琏心中连连感慨: 老春真是个“敬业”的好老板。 忽然车把式一声吆喝,马车停住了。 春长寿被刘小秋扶着下了车,才发现竟然到了到了集贤楼门口,登时吓了一跳: “二爷,这……” 贾琏一笑: “走,进去,我请客。” “啊?” 春长寿惊讶得身子一个打晃,不禁扭头跟身边扶着自己的刘小秋对视一眼。 也就几乎与此同时,旁边又赶上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大汉上来就跪地磕头: “琏二爷大富大贵万福金安。” 贾琏还没说话,春长寿却是顿时先闻到了一股便宜烧酒的酒气,又一眼看见了那大汉的满脸虬髯,登时就认出这是折腾了他半年的泼皮头子,吓得浑身哆嗦,脚下发软,嘴里不由就是一句: “唉哟可不好了!” 贾琏赶忙一把扶住春长寿道: “老春,这是‘醉金刚’倪二,他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不敢给你捣乱了。” 那倪二也赶忙朝春长寿磕了个头道: “春掌柜的,小的是个混人,从前做了不少混账事,如今叫琏二爷给打明白了,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春长寿看贾琏目光笃定地朝自己点头,这才松了口气,低声试探着问贾琏: “二爷,咱们是要跟……这位倪英雄吃个饭?要不,去咱们东风楼摆一桌?让在下也有个机会来做一回东请一回客?” 贾琏知道春长寿是怵头集贤楼,便一拉他: “你就跟我走吧,吃不了亏。” . 集贤楼是京城里最顶尖儿的酒楼,每天都生意兴隆,今天也同往日一样,天黑之后还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伙计们端着酒菜饭食,在贵客之间往来穿梭,时不时还能听见堂头万斤在柜台旁吆喝一声: “戴大爷有赏!” 于是楼上楼下的伙计们都跟着喊一声: “谢戴大爷赏!” 这样红火的买卖,哪个掌柜的不想一辈子攥在手心里发财呢? 于有德也想啊。 . 于有德在账房里算了一会子账,又溜达到前面来瞧了一阵子热火朝天的生意,这才心满意足地又转身回去,打算要继续算账。 这个月又是利润可观。 虽说买卖大东家是忠顺王爷,于有德的老爹得了忠顺王赏赐的一成干股,可就这一成干股,也让于家积攒下了不少家资。 这集贤楼,那可真是一只如假包换的会下金蛋的金母鸡啊。 可他才刚进屋,身后就有个家里的小厮跑进来,喘吁吁急道: “大爷!老爷叫您现在赶紧回去,出大事儿了!” 于有德以为是他爹于承恩得了急病,忙问: “什么事儿?” 那小厮跺脚道: “小的不知道啊。 就知道有个王爷府里的长史老爷来了,跟老爷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 他走之后老爷就跟被晴天霹雳劈中了头似的,傻愣愣了半日,才说让叫大爷赶紧回去,十万火急!” 于有德不知何事,但也觉得此事定然不小,赶紧跟着小厮就急火火往外走。 他还没出柜台,却见贾琏带着春长寿、倪二迈步进店门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伙计和一个小厮。 . 原来东风楼的堂头万斤一打眼就看见了春长寿,顿时两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子,嗓子眼也跟堵了棉花似的,一声儿也出不来。 堂头出了状况,大堂里的伙计们登时就觉出了不对劲。 于是楼上楼下的所有伙计,也都随着堂头万斤的眼光,都瞧向了刚进来的这五个人。 春长寿也看见了万斤,彼此都尴尬万分。 倒是贾琏大咧咧笑道: “集贤楼的生意还做不做?连个招呼人的伙计都没有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死爹只在瞬间 堂头万斤愣在当场,其余的伙计也都不出声。 场面实在有点儿尴尬。 兴儿赶紧在后头捅了倪二一把。 倪二在路上早得了他的吩咐,顿时如梦方醒,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万斤的衣裳前襟,大吼一声: “我看你这个眼里没人的小子是欠揍了!” 生生把他薅到了贾琏面前。 . 万斤三十来岁,是个又瘦又小的中年人,小长脸,小鼻子小嘴,一双小眯眯眼,嘴角上时时刻刻总带着讨好人的笑容。 他是个寡妇的独子,自打十一岁就被送到东风楼当学徒,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没离开过。 他娘身体不好,一年里大半年都离不开药。他自己娶的媳妇身体也不好,也是隔三差五这疼那疼起不来炕。唯一的儿子又是个哑巴,所以当东风楼给伙计结不下账的时候,他是真扛不住的。 正因为这个,春长寿这才咬牙让他回去。因为以万斤的本事,他离开东风楼,自然立刻会有别的酒楼请他去上工。 此时万斤给倪二大力一折腾,忽然如梦方醒一般。 他“咕咚”一声跪在春长寿面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磕头。 春长寿是个善心的人,一见万斤如此,赶忙一把拉起他来,赶紧小声嘱咐: “哎呀万斤啊,快别这样,你这也是挣饭吃呢,叫你东家看见了不好。” 万斤一听这话,心里更觉难受,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掌柜的,您还是这么替别人着想。 听说东风楼缓过来了,您要是还要我,等我跟这边一年的文书满期了,我还回您那儿去。” 春长寿闻言也落泪下来,低声道: “好,好,我等着你。 你现在既然在这边儿拿人家的工钱,就给人家这边儿好好干,别砸了你自己的堂头招牌啊。” . 万斤正张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于有德的声音: “万斤啊,吃里扒外可就不好了吧?” 赶忙转头瞧去,只见于有德带着一脸世故的笑容,眼角眉梢却露着阴狠: “你丢了东风楼的工,是我集贤楼收下了你,你说你是该感他春长寿的恩啊?还是该感我于有德的恩啊? 人呐,可不能良心叫狗吃了。” 春长寿赶忙替万斤解释道: “于掌柜的误会了,我是跟琏二爷来吃饭的,正巧遇到万堂头。 是我这里多说了两句话,耽误万堂头了,还请于掌柜的见谅。” 于有德一个冷笑: “原来是东风楼的春掌柜的,我方才见我集贤楼的堂头看见旧主这么留恋,还以为是春掌柜发了大财,要买下我这集贤楼,把自己家的堂头再接回去呢。” 之后也不再搭理春长寿,脸上陡然堆满笑容,向贾琏道: “唉哟原来是琏二爷光临集贤楼,真真儿是我集贤楼的……” 谁知他还没说完,却听贾琏道: “春掌柜的此来,确实是要把自家的堂头再接回去。 不过,不是买下你这集贤楼,而是,让你滚出去。” . 什……什么? 让我滚出集贤楼? 于有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贾琏疯了吗? 他不会以为这集贤楼是我于有德的吧? 这集贤楼的大东家可是当朝皇上的亲弟弟忠顺王爷! 贾琏敢抢忠顺王爷手里会下金蛋的金母鸡??? 他活腻了!!! . “琏二爷恐怕不知道,我这集贤楼可是……” 他还没说完,就再次被贾琏打断。 “于有德,我给你提个醒儿。 半个多月前,我告诉过你,只要给我查出来你牵涉进算计东风楼的事情里,我就一定教你滚出集贤楼,你不记得了?” 兴儿看准时机,又在后头一捅倪二的后腰。 倪二赶紧大步上前,把一张大脸直接凑到于有德脸前头,大声道: “万方和的叶启铭都跟我说了,让我去东风楼捣乱,就是为了让你尽快买下东风楼。 不是说好了吗?只要你买下了东风楼,就给我三十两银子当谢钱。” 他一嘴酒气,喷得于有德直皱鼻子,却又不敢躲开,只好等他说完,才小心翼翼道: “这是个误会啊,小的不认识壮士啊,也不认识什么叶启铭……” 他还没说完,倪二已经火起,抡起巴掌,照着于有德的脸颊上就是狠狠的一个大嘴巴,打得于有德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儿。 倪二大骂: “老子生平最恨说话不算数的小人了!” 兴儿忽然想起“小榔头”的“教导”,便偷偷在贾琏背后伸出头,朝倪二提醒道: “嘴巴哪能只打一个啊?要打就得打一对儿!要不挨打的人心里不踏实。” 倪二闻言,二话没说,一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 脑袋还晕乎乎的于有德也很配合,在原地又反向转了两个圈儿。 . 集贤楼里楼上楼下的食客全都被惊动了,所有人瞬间都忘了桌上的美味佳肴,也忘了觥筹交错之间原本要谈的事情,不少人连筷子都没放下,就只顾伸着脖子瞪着眼瞧热闹。 管账的袁先生是集贤楼的老人儿,也是得过于有德的爹于承恩托付的,见于有德被打,赶忙打发小伙计去于家给于承恩送信儿,自己则上前来连连打躬作揖: “爷们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此时于有德也缓了过来,只觉得两颊火辣辣地疼,可心里还是不甘,便道: “这里可是京城地面,首善之区,琏二爷是三品大员,要是公然强取豪夺,小的不得已也只能去报官了!” “报官?我求之不得。” 贾琏一脸冷笑,伸手入怀,拿出了集贤楼的房地契来。 “啊?” 于有德大惊失色,慌乱之下,他口里胡乱道: “假的……那房地契都是假的!” 管账的袁先生赶忙上来打圆场: “琏二爷手里拿着房地契,也不能这早晚儿来接收不是? 等明儿一大早,我们请老掌柜的过来,再正式交接多好?” 兴儿朝着老袁啐道: “明天交接?你们要是今儿夜里找个牙子来,把这店里能卖的都卖了。 等我们再来时,就弄个空壳子到手里,想开张还得自己掏银子重新买家伙去?” 老袁为了能拖延出和老掌柜于承恩商议的时间,便替于有德做了主: “我们于掌柜可以发誓绝不动……” “他发誓?他还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说,若是他指使的那些地痞无赖来给春掌柜捣乱,他立刻就死了亲爹呢。” . “咣当!” 门口有人倒地。 第四百八十四章 琏二爷活神仙 “于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只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六旬老人已经倒地不起,旁边扶着他进来的下人正试图扶他起来。 . 老人正是忠顺王的老仆、放出为平人之后一直替忠顺王打理“集贤楼”的于承恩。 方才于承恩得知忠顺王将“集贤楼”送给了贾琏,也吃惊不小。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看贾家不顺眼的忠顺王爷,竟然会说要把集贤楼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拱手让给贾家? 但他是下人,自然不敢去向忠顺王打听缘由,只能赶紧派人去店里叫儿子于有德回家来商议对策。 小厮去后不久,于承恩忽觉心口里头一阵阵绞痛,脑袋里嗡嗡作响,张着嘴都喘不上来气,眼皮乱跳,坐立不安,似乎是大事不好。 便再也等不及,赶紧让家人雇车将自己送来集贤楼找儿子。 还没进门,于承恩就听见门口有人一边朝里伸头瞧热闹,一边回过头笑着议论: “哟!快来瞧呀,集贤楼要换东家了!” “啊?琏二爷都亲自出马了?看来今儿集贤楼可是摊上大事儿了。” 下人在付车钱,老头子心急火燎地就朝店里急走。 才到门口,正听见“他还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说,若是他指使的那些地痞无赖来给春掌柜捣乱,他立刻就死了亲爹”的话,于承恩忽觉胸口里“咯噔”一声,脑子里“轰”地一响,眼前一黑,人便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 于有德一见他爹栽倒在地,赶紧冲过去,可等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他爹的身子,于承恩已经大张着嘴,气息全无。 于有德一愣,之后咧着嘴放声嚎哭: “爹啊——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啊——佛祖啊,玉帝啊,我再也不敢了啊——” 周围人瞬间炸锅了。 “天爷爷天奶奶!原来是真有‘现世报’啊!” “啊?拿亲爹发了毒誓,原来真的会灵验啊?” “我的娘啊,这是什么神仙显灵啊?真是不能不相信啊,从明天起,我一定见庙就烧香磕头!” 连兴儿都吓得一缩脖子: “妈爷子!真有这么灵啊?那以后我也不胡说八道了。” 春长寿也吓得直抖手: “唉哟这都什么事儿啊?哪有这么咒自个儿亲爹的?于掌柜啊,赶紧磕头求求,万一神仙显灵救你爹一命呢?” 于有德也是吓坏了,真怕还有其他毒誓也要报应在自己身上,赶忙趴在地上连连“咚咚”磕头: “老天爷爷啊,大罗神仙啊,小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小的就天天行善积德了,求求神仙……” . 在这一瞬间的混乱之中,贾琏还算是脑子最清醒的一个。 这老头儿忽然倒地猝死,很大几率是心源性猝死,就是心脏骤停。 这时候,应该做“心肺复苏”! 救人! 贾琏没多想,大步过去,将死人一样的于承恩平放在地上,一把揭开身上的衣裳。找到两乳与胸廓连线的交点,开始了用力按压,口中不断默念着按压的次数。 所有人都不知贾琏在作什么。 他们都是只是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位神奇的琏二爷,正口中念念有词地对着于承恩断了气的尸首“施法”。 而更让所有人惊讶的,是贾琏随后竟然还托起于承恩的脖子,朝着于承恩的嘴里“吹仙气”。 然后,琏二爷又朝着于承恩的尸首心口“发功”、“念咒”,接着在重复“吹仙气”。 . “琏二爷这是干吗呢?”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傻愣愣看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满心里都是这句问话。 连于有德都吓得软了手脚,瘫坐在地上,半晌才喃喃道: “这……这是要怎么……我爹……” . 贾琏没心思搭理这些人。 他正忙着救人。 心源性猝死抢救的黄金时间只有4—6分钟。 别人不知道,他贾琏知道。 前世,他的一个八零后的前辈同事,就是这么忽然间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的,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 后来看着那个同事的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司外头哭得撕心裂肺,贾琏同情之余,就去学了心肺复苏。 他们这些“社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还有另一个倒在工位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既然都不幸生而为人,那就互相照应照应多好。 虽然后来贾琏自己猝死的时候,没人上前来救他。 . 其实贾琏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在芸芸众生当中,只有他贾琏能够得以身带几十辈子的福气重生。 这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他骨子里的善良,让他能够承受得起这样大的福气。 而现代人当中,大多数都戾气太重,私心太重,不仅自己不善良,还看不得别人善良,看别人善良也要骂一句“圣母该死”。 这样的人,就算是真有福气砸到他头上,也会因为命太“脆”,承不住而早死的。 . “啊——” 脸色青灰,嘴唇发紫的于承恩忽然吐出一口气,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呻吟,终于,他的胸口恢复了起伏。 “我可算回来了……” 于承恩这一句话,瞬间让整个集贤楼上上下下一片大哗: “神仙显灵了!” “亲娘啊!祖宗啊!琏二爷让人起死回生了!” “神仙啊!活神仙啊!” 竟然有不少人立刻跪下给贾琏磕头。 于有德瞪大着眼睛,大张着嘴,脸色惨白,喃喃道: “是……是真活了……还是……见鬼了……” 于承恩用力大喘着气: “神佛……救了我?” 贾琏见他神志恢复了,心中也是一松,便起身啐了两口唾沫,叫兴儿赶紧拿茶来漱口。 . “琏二爷是活神仙!” “好家伙,我今儿是见着神仙救人了,原来小时候听我姥姥讲的故事都是真的呀!”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一片赞叹声中,贾琏朝于有德道: “赶紧找车送你爹回去。” 于有德惊魂未定,也只能按照吩咐扶着他爹起身。 却听贾琏继续道: “从此时此刻起,这‘集贤楼’我正式接收了。你再来,就是我集贤楼的客人。 我这人恩怨分明,我不愿做坏人,可也不会一味地容让。 从此相安无事的话,大家太平最好。 可若是你再来生事,那可就是你咎由自取,到时候逼得我出手的时候,可就莫怪我手狠了。” . 于承恩躺在一辆驴车上,于有德坐在车后头,眼睛始终盯着人声鼎沸的“集贤楼” 驴车缓慢,一步步地远离集贤楼所在的灯火通明之处,一步步地走进黑乎乎的暗夜里。 在于承恩低低的呻吟声里,夹在这于有德低低的自语: “没有了……没有了……” 终于,在驴车转过弯,再也看不见集贤楼的一刹那,于有德忽然低声说了句: “不是我的,也不能是你的。” 第四百八十五章 等我掏耗子洞 琏二爷让死人还了阳,瞬间就成了“活神仙”。 后果就是,本来想在“集贤楼”吃顿饭的事儿,就这么泡汤了。 为了躲开“参拜活神仙”的人们,贾琏只好带着春长寿躲到了后头账房里,只吩咐兴儿带着倪二和刘小秋,去楼上雅座里开上一桌席面,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管账的老袁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一见江山易主,登时就主动投靠新君了。一听贾琏要去账房,立马屁颠屁颠在前头带路,又开门又掀帘子,简直比宫里的太监还懂得伺候人。 贾琏让他留下账本和伙计的花名册,老袁还殷勤地将一大串钥匙都双手捧给贾琏,详细说明了每个箱柜里放的是什么,才陪着笑点头哈腰退出去。 当他要关上门的时候,贾琏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道: “叫后头大厨,拣着最拿手的,做四个菜来,我跟春掌柜的在这屋里边吃边聊。” . 春长寿看着“集贤楼”的大账房,不禁啧啧称羡。 贾琏笑道: “你看着好,以后帮我管着这里如何?” 春长寿大吃一惊: “啊?让我管集贤楼?真的啊?那东风楼怎么办?” 贾琏拿起桌上的钥匙,一把扔在春长寿怀里: “东风楼还是东风楼啊,还仍然是你我各一半的干股。 这个集贤楼我是东家,你是掌柜,我给你一成干股。 每年到年下算钱,若是能比头一年的利润多两成,这一年就给你分两成干股,干不干?” 春长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吗? 而且还是海参对虾鲍鱼三鲜馅儿的大馅饼。 愣了一阵儿,春长寿才伸手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登时一呲牙,这才道: “二爷这是说真的啊?那要是真的,傻子才不干呢。” 贾琏笑着一拍春长寿的肩膀: “老春,这集贤楼这么好的买卖,我可是交给你了。” 春长寿不由得也有些激动: “诶呦我的二爷,不瞒您说,我真是做梦都想干这么个顶尖儿的大店面。这集贤楼您放心,我一定拿出全副精神儿来,包管比原来还好。” 贾琏低头想了想: “老春,我想着,咱们手里的酒楼得各有特色才行。 这集贤楼,我想就走高档的路数。 头一样,店面要高档,重新收拾收拾这店面,取消大堂散座,把楼上楼下都改成雅间。 第二样,菜品要高档,就是你说的罗大脑袋只能做上等席面的事情,这个集贤楼就只做这个。 第三,服务要高档,客人进门,伙计就沏茶,送热手巾擦手擦脸,点完菜就送几样小点心,让客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等菜,这样才能‘好菜不怕慢’。 等吃完了饭,临走咱们再送一包做工精细的点心,比如银丝卷、肉丁馒头,烫面炸饺什么的,拿印着‘集贤楼’字样的红纸包上,客人带回去,又体面,又是咱们的招牌。” 没有老板不喜欢做“高档业务”的,春长寿也一样。 春长寿的“东风楼”其实服务也不差,但因为财力不够,店面、菜品上总还是差着档次的。 此时听贾琏如此说,春长寿连连点头,还补充道: “是是是,这里头可有讲究了,上菜讲究的是撤了压桌果子的碟儿再上凉菜,热菜要按照炸、炒、烹、煎、烩的次序上菜,错了可就是欺负客人不是懂行的吃主了。” 正说着话,外头有伙计轻敲了一下门: “给爷送菜。” 菜摆上来,是贾琏吩咐的四个拿手菜,另外配了两个清口的凉菜。 伙计在旁一边手脚利落地摆菜,一边道: “这爆双脆看的是厨子眼疾手快的火候功夫,满京城里头就咱们的厨子能做到这个水准。 葱烧海参是胶东菜的看家菜,‘唱戏的腔,厨师的汤’,靠的就是咱家的秘制高汤。 酱汁鹌鹑看的是腌制得要入味,炒出来还得鲜嫩,靠的是好料好手艺。 油焖茄子看的是炒菜的手和跑堂的腿,菜必须炒成八成熟,然后把茄子往盘子里倒时又熟了一成,等端到客人桌上又熟一成,火候刚刚好。不管是菜炒了一点火候,还是上菜慢了,这菜都不是最好的味儿。” 贾琏听得点头,招呼春长寿品尝,果然正是妙处。 等伙计都出去了,贾琏向春长寿道: “这里的厨子,也是鲁菜,却跟罗大脑袋各有擅长,我想着,回头劳动你列个花名册,把两个店的厨子伙计重新分一分,善于做鲁菜的,能伺候高档客人的,都放到这边来。” 春长寿连声答应着,却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 贾琏伸手给春长寿倒了杯酒,春长寿赶忙起身,连说“不敢当”。 贾琏笑道: “有话你直说,放到桌面上,大家才有商有量。” 春长寿犹豫一下,还是道: “好的都给了集贤楼,东风楼怎么办?” 贾琏举杯道: “来,先把酒喝了。东风楼的事儿我也想好了。” 春长寿见贾琏笃定,也立刻举杯一饮而尽。 贾琏也一口饮干,笑道: “东风楼得重新翻修一下。” 这句话,正说到了春长寿的心坎儿上,他不由一拍大腿: “正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酒楼不气派,谁进来吃饭啊?” “不!” 贾琏却一摇头。 “东风楼不要气派。” “啊?” 春掌柜又糊涂了。 贾琏用筷子夹起一块茄子,送入口中吃了,才道: “老春,你得明白,这两个酒楼都是咱们自家买卖,不能自家和自家竞争,得各有特色,两边互补,才能两边都赚钱。 集贤楼的特色是高档气派,那东风楼的特色就是风雅新鲜,这才和店名相符啊。” . 春长寿真是不得不佩服贾琏的脑子。 你看人家,做官儿是一把好手,做生意也高人一等,啧啧,要么人家怎么到哪儿都当“东家”呢? . 这天晚上,“集贤楼”摘幌子打烊之后,贾琏集齐了店内所有伙计,一番讲话,说明春长寿将是集贤楼的新掌柜。 之后先安抚住了所有厨子伙计,告诉大家继续安心上工。再说明了店里的奖惩措施,轻轻松松,顺利完成了过渡。 倒是春长寿,在激动万分之后,又忧心起了东风楼,悄悄跟贾琏说: “二爷,我心里大概估量了一下,翻修东风楼,再怎么节省,少说也得花三百五十两银子。” 贾琏咧嘴一笑: “三百五十两银子翻修不出来‘风雅新鲜’,我估摸着,怎么也得一千三百两银子才够。” 老实人春长寿这回可真咧嘴了: “一千三百两?那也太多了。难道要借印子钱啊?二爷,那可太冒险了。” 贾琏一笑: “不用那么麻烦,等我明儿从家里的耗子洞里掏点儿出来,就够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架油锅炸耗子 从家里的耗子洞就能掏出来一千三百两银子翻修东风楼? 对于贾琏这句酒后的话,春长寿持相当怀疑的态度。 倒不是他怀疑家大业大的荣国府里头没有那么大个儿的“耗子洞”,谁不知道贾家的奴才在外头放账的,三五千两银子都拿得出来。 问题是,琏二爷掏不掏得动那么大个儿的“耗子洞”。 万一那“耗子洞”里头坐着的不是耗子,而是武松呢? “武松”琏二奶奶要是发了威,“虎君”琏二爷就是能找着银子、他也没命拿去花不是? . 春长寿是个好心人,怎么都觉得琏二爷的命比东风楼要紧。 犹豫再三,还是拉着贾琏的胳膊小声道: “二爷,要不,咱们先不急着翻修东风楼成不? 我看,这集贤楼全改成雅座花费有限,不妨先折腾好这边。 然后等集贤楼后头赚了钱,咱们再动手收拾东风楼也来得及。 不必把用银子的时候都赶在一块儿,那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么?” 贾琏一耳朵就听出来了,春长寿这是怕贾琏手里没钱为难,担心他冒险弄钱被媳妇逮住。 毕竟,琏二爷脑袋上这“惧内虎君”的大号太过深入人心。 贾琏在春长寿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 “老春,你放心,银子的事儿我心里有数,这两个酒楼可有的你忙活了。 你今儿赶紧回去养足了精神儿,明天一早起你就去找木匠,十天之内把贤楼全改成雅座,两边的人员都调配好,账务也得赶紧捋顺了。 这当中有什么你办不下来的,赶紧找我,别耽误了。 我预备银子,找人去花图样,十天之后,咱们的东风楼就动工。” . 第二天一大早,贾府的外院里,除了几个看门的,其余的所有男性下人都被叫了来。 几百口子,黑压压地站满了一个院子。 此时,贾芸作为荣国府的新任总管,按照贾琏的吩咐,已经让这些下人们按照所司所职分好了队列。 贾琏从内宅出来,有小厮高喊一声: “琏二爷来了。” 登时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 贾琏见贾芸果然在每个队列的前头,都安排有人举着一个木牌,贾琏一个个瞧过去,见上头分别写着总管房、账房、银库、粮仓、田庄、采买、造办、厨房、茶房、药房、门房、马棚、车轿、针线、金银器皿等等。 心中默默一数,共有二十七个。 贾琏不仅暗自皱眉: 分工明确是好事,各司其职也是好事,但组织机构太庞杂了,人员太臃肿了,那可就不是好事了。 这荣国府如今的机构臃肿,都快赶上“体制内”了。 不对呀,这些奴才,还真就是“体制内”的啊。 . 荣国府有一套严密的机构设置,有清晰的分工协作,如果监督机制完好,那真的就是一套“体制”。 荣国府的奴才,待遇好,工作少,又体面,又有靠山,当然也是有“体制”内“编制”的奴才。 不是奴才的奴才“家生子”,或者经过层层选拔,托人找关系,一般人还真进不来。 《红楼梦》原书里,荣国府的管理中心就叫做“总理房”。 总理房的总管们,根据主子吩咐下来的事情,负责整个府里大小事宜的安排、协调。他们办事的依据,是“贾府祖宗传下来的旧例”。 有了“旧例”这个“家规”,就算是主子,也不能随意违规。 不仅外宅的事务如此,就是内宅里的哪个丫鬟生了病,都要先报告给总理房。 由总理房发出指令请大夫问诊,则相关的诊疗费用就由“官中”全部承担。 但因此也会被总理房得知这个丫鬟生了病,为了避免传染给其他人,生病的丫鬟随即就要搬离荣国府,回家养病。待确定康复了,才能再次进府上岗。 如果像宝玉那样的心疼丫鬟的,觉得丫鬟家里条件不利于养病,不想让丫鬟回家养病的,就只能自己偷偷请大夫,自己负责请大夫买药的所有费用。 总理房的领导班子由“赖、林、单、吴”四大管家组成。 按照地位排列,地位最高的赖大被下人们称为“赖大爷”,地位次之的林之孝就是“林二爷”,单大良是“单三爷”,吴新登是“吴四爷”。 别看这里头吴新登只是“吴四爷”,但他分管的是可是荣国府里最肥的差事——账房、粮库、银库和采买,这四大块肥肉,别说咬一口,就是摸一摸,都能沾上一手油,够普通奴才舔上个一年半载了。 . 按说贾家账房上的规章制度也算严格,一切都按照规矩办事,领取银子有一系列的手续,就是主子也不能例外。 比如内宅各房的月钱,说起来都是王熙凤管着。 其实总账是账房算好的,由总理房负责从银库领取出来,再由管家媳妇交到王熙凤手里,王熙凤只是负责按照人头依次发放而已。 王熙凤能钻的空子,不过就是从账房拿到这笔银子之后,先不发出去,而是抽空子放个高利贷。等个十天半月,就赶紧把本金收回来,再按数发放给内宅各人。中间赚的,也不过就是这十天半月的利钱罢了。 仅此一项,一年下来,王熙凤也能赚到上千两的“过手好处”。 王熙凤一个内宅之中的女人尚且如此,那么真正又管账、又管钱的吴新登呢? 你想想他得肥成什么样子? 吴新登管外账房,吴新登媳妇管内账房,两口子死死把持住了贾府的钱口袋。 吴新登的亲弟弟吴新柱负责掌管银库,取银子就更方便了。 吴新登的闺女,就嫁给了宁国府管家赖二的儿子赖尚宁,这下子跟管家“赖大爷”算是真正成了“一家人”。 吴新登的亲侄子,娶了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外甥女,这下子又有了王夫人这个“大靠山”。 粮仓管事是戴良,是管银米的俞禄的舅舅,俞禄的外甥生财拜了郑华家的叫干姥姥。通过一个郑华,又把粮仓也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帮人,勾打连环,遮天蔽日,像搬仓鼠似地把贾家掏了个七零八落,还了得? . 按照贾琏三天前的吩咐,今天就是正式掏耗子洞的日子。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掏完的,所以贾琏早命贾芸将仪门里、内仪门外之间的南大厅预备好了。 贾琏居中而坐,身后跟着贾芸和兴儿。 左手边一溜儿桌子,是隆儿领着十几个账房。 他们早已经按照贾琏的吩咐,将所有这三天交上来的贪墨一一仔细入账记录,并算好了各人各家的每一份账目以及总账目。 贾琏右手边也是一溜儿桌子,桌上摆着抄录算好的每个人贪墨的数目账簿,素明、彩明等几个负责清查。 林之孝手拿花名册,负责按顺序叫人进去“过堂”。 . 众人站在仪门外,不免心下打鼓,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被先提溜进去过这第一堂。 因为最瘆人的,是油锅! 贾琏此刻坐着的大厅前头,架着一只大油锅呢! 红通通的火苗子“噌噌”地舔着黑乎乎的锅底,三尺多的大锅里头,热油“咕嘟咕嘟”冒着泡。 谁知道这要炸谁啊。 现在这位琏二爷,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第四百八十七章 林之孝有多肥 正此时,角门那边忽然传来动静,众人瞧去,竟是昭儿带人,拖着几个人进来。 而那几个人,竟是多日不见的吴新登、吴新柱和钱华。 . 我的天呐! 琏二爷这是要把吴新登、吴新柱和钱华都给拿油给炸了吗? 这可把下人们都吓得不轻。 这…… 这也太…… 太费油了吧? . 显然,吴新登、吴新柱和钱华比旁人更害怕。 这三个人,这些日子被关在了顺天府大牢里,时不时就被捕快班头“铁拳头”铁铜牛当做“教学工具”,向徒弟“小榔头”郎小田实战教授打人技巧。 虽然隆儿隔天就跑来好心给他们送些伤药啊,吃食啊什么的,确保了三个人性命无忧,不至于被铁头儿把骨头打酥了,可也已经把骨头给吓酥了。 此时,看着柴火烧得噼啪爆响,锅里的菜油汩汩冒着热气,三个人六条腿全都吓软了,惊惧之下,浑身筛糠似地发抖,屎尿齐流,嘴里喃喃不已: “饶……饶命……饶……” 熏得昭儿一捂鼻子,赶紧叫人把三人拉到一旁马厩里冲洗。 好在贾琏头一个叫进去的,并不是吴新登,而是负责念花名册的林之孝本人。 . 林之孝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贾府奴才实权派里的“千年老二”,地位仅次于赖大。 在利益世界里,“一山不容二虎”乃是定律,所以,“千年老二”并不好当。 因为老大最不放心的是老二。 很多时候,老大会喜欢势力更小一些的老三、老四,往往要联合老三、老四一起打压老二。 而且,只要老三不是个纯种傻子,就会明白,作为老三,最理想的状态是傻叉老大和傻叉老二打起来玩儿命,然后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从而一举成为一哥。 老三次理想的状态,则是受老大拉拢,借助老大的势力,干掉老二,自己就能成为老二。 但如果老大拉拢的力量不够,老三也可以被老二拉拢着对抗老大,也能得到点儿好处,但危险也很不小。 要是碰到老大和老二都要拉拢自己这个老三的时候,自己最好的状态当然是左右摇摆,三心二意,往往从两头能得到最大利益。 相比与老大和老三,老二这个位置的战略空间最小。 头上有老大的压制,又不像老三那样可以得到老大的拉拢,而且屁股后头的老三若想上位,肯定也会想方设法踩老二。 所以,老二难做。 但林之孝偏偏就能在贾府这样人际关系复杂无比的“人精堆儿”里头,稳坐“千年老二”的位置十几年,他能是个一般人? 就连自认为精明过人的王熙凤,不也是看走了眼? 愣是把林之孝夫妇两个错看成了“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天聋地哑夫妻”? 不出声,不等于智商情商不在线。 相反,那是他把用于巧舌如簧的时间,都用于了做事情和思考。做对工作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思考对工作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林之孝夫妇,才是“闷声发财”的高手。 他们不会像赖家那样,肆无忌惮地拉帮结派,更不会无所顾忌地明着拿,暗中挖,修房盖楼建花园,又开铺子又开店,家里丫鬟奴才几十个,把儿子养成了贵公子模样。 这些事情,在林之孝眼里,都等于是“花样作死”。 . 所以,贾琏叫林之孝进去,林之孝一进屋,就先跪下磕头: “二爷,小的罪该万死。” 贾琏没叫他起来,只问: “你交上来多少?” 林之孝跪在地上头都没敢抬: “回二爷的话,奴才共上交了除了二爷上回说的宣武门外一处三进院子,六处小房子,三处店面,南门外四百一十亩地之外,还有奴才在金陵的三处宅子和两处店面,以及这些年攒下的四十七万两千三百九十七两银子。 这些钱在钱庄里的,奴才就交了庄票,还有在外头放贷的,奴才就叫了借据和抵押的房契地契。” 贾琏看了一眼隆儿,隆儿道: “回二爷的话,林之孝交上来的都核对过了,房地契和钱款数量就是他方才说的那些。 总估价是九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两。” 贾琏心中开了一朵花。 好家伙,动不动就是奔着百万两走啊,我们家这“老鼠洞”真肥啊。 贾琏又看向素明,素明道: “回二爷的话,按照赖大记载的贪墨数量,林之孝贪墨的银子,加上利息,总估价是八十九万三千一百七十两。” 贾琏一笑: “哦?林之孝还多交了两万零九十两?” 林之孝赶忙磕头道: “回二爷的话,小的早些年在金陵的时候,还贪墨过一万三千二百两银子,加上利息,正好是两万零九十两。小的罪该万死。” 贾琏一挥手: “你能如数上交,前账咱们就清了,后头别再贪墨,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 你出去吧,继续按花名册叫人。” . 林之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整整三天,他都一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他关起门来跟老婆把旧账算了又算,唯恐对不上账本。 看了赖大一家的下场,林之孝夫妇都觉得保命要紧。 但眼看着得把这些年吃进嘴的肥肉再都吐出来,夫妻俩是真舍不得,一边算账,一边捂着心口掉眼泪。 倒是他闺女红玉看得开,劝他们道: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贾家变了天,咱们既然离不开贾家,自然也得跟着变才成。爹娘怎么倒糊涂了? 这些银子虽没了,可这些年咱们都在贾家吃住,使的用的,穿的戴的,都一分一毫也使不上咱们自己的。 光存下的月例银子,拿去放账下来,咱们手上还有小一万两银子呢。 以后等放出去了,咱们照样是个小财主呢。” 林之孝叹息道: “我们这个岁数,放出去有什么好? 我和你娘好容易才熬出了眼下这个体面,出去也舍不得。一个月光月例就有三十多两,放出去上哪里找这个进项去? 倒是你眼瞧着就到了年纪,这要是被指配给个小子,也是个给人家生小奴才的奴才命就可惜了。” 红玉双手托腮道: “春燕告诉我,宝玉常跟人说:将来他屋里的人,无论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以后他都要跟太太说,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 “你别说,这还真是一条好路。” 林之孝夫妇对视,嘴角不由都露出个笑容。 闺女要是能去给宝玉当丫鬟,那不就有了当宝玉姨娘的机会? 正是因为有了对未来的期许,林之孝这才乖乖交出了所有贪墨的银子。 . 单大良是第二个被叫进去的。 出来的比林之孝还快。 脸上的表情比林之孝还轻松。 林之孝瞧在眼里,心里很有些不爽: 大家伙儿要是都这么听话,那在主子面前,可就显不出我林之孝最听话了。 . 幸亏,下一个就轮到了被架进去的吴新登。 第四百八十八章 吴新登有多穷 当瘫倒在地的吴新登听到隆儿说出: “回二爷的话,吴新登家的交上来的都核对过了,南城狗尾巴胡同四合院一处,杂货铺一处,钱庄庄票九百三十两,碎银子二百二十九两,金银首饰六件。 总估价是六千七百一十两。” 而另一边的素明念道: “回二爷的话,按照赖大记载的贪墨数量,吴新登贪墨的银子,加上利息,总估价是二十七万零五百二十两。” 吴新登大张着嘴,傻傻愣在了当场。 直到挨了一个大嘴巴,吴新登才缓过神儿来,嘴唇抖动半晌,才直着眼睛说出一句: “怎……怎么差这么多啊……我……我冤呐……” . 现在是花银子买命的时候,吴新登不是不明白。 可这几天他被关着,都是他媳妇在凑银子。怎么就差了那么多呢? 这个问题,以吴新登的糊涂,他是想不明白的。 吴新登不比赖大,是靠着赖嬷嬷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树死死缠住贾家的;也不比林之孝,是靠着几十年管家经验一步步走上管家岗位的。 吴新登能靠的,就只是赖家。 赖家是贾家的奴才,那吴新登就是奴才的奴才。 自打小时候开始在贾家做小厮那时候起,吴新登就是跟在赖大的屁股后面的,不停地孝敬赖大,拍赖大马屁。 一路死死抱着赖大的大腿,就是吴新登发迹史。 随着赖大在贾家越来越得脸面,吴新登也就一路混出了些脸面来。 尤其自打赖大当了管家,很需要自己人把持住关键职位,于是立刻就提拔了自己的亲信吴新登去管理账房。 虽然那时候,吴新登连账本都看不懂。 但有没有能力管账房不重要,是自己人才重要。 后来,吴新登能看懂账本了,但也根本不看账本,因为所有账目都是赖大一手操办的。 吴新登自己不爱瞎折腾,他就是个听话的“碎催”,而且,他还是个不停地给赖大送钱的“碎催”。 不管赖大已经拿走了多少好处,吴新登都会把分给自己的那一份再分出一大份来孝敬赖大,所以他贪墨的钱,一大半又都送给了赖大。 正因为他能如此“懂事”,吴新登才能一路高升,后来又成为了账房银库总领,直至坐上了“总理房”里的第四把交椅上,成了荣国府里的“吴四爷”。 堂堂“吴四爷”吴新登,一手大拿荣国府里所有账房、粮库、银库和采买事物,其实,是个从来不细看账本的。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赖大到底贪墨了多少钱。 平时,赖大让他干什么,他和弟弟吴新柱就乖乖干什么。 赖大自己写“领票”,自己拿对牌批了银数和年月日期,然后就把对牌交给银库里负责收牌票的吴新柱,于是,贾家的银子就送到了赖大的手里。 每到月末,吴新登才根据所有的领票入账,保证最后账目和银子都能对上,就够了。 至于这些弄到手的银子具体怎么分,吴新登、吴新柱、钱华、戴良什么的都各自该拿多少、能拿多少,吴新登是一概都不清楚。 所以,这个贾家管账房管银库的“总管”,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而且,这个糊涂蛋总管,不仅仅不知道贪墨了贾家多少钱,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家里弄了多少钱。 因为,他在家里也从不管账。 好吧,他不知道家里进了多少钱,那他媳妇总得知道吧? 不!他媳妇吴新登家的也不知道! 因为往往送来的钱还没让吴新登两口子看见呢,就已经被吴新登的儿子吴丙给拿去花了。 . 吴新登原本有三个儿子:吴甲、吴乙和吴丙。 之所以给儿子起这么随意的名字,也是因为吴新登这人什么事儿都怕操心,给儿子起名字也一样。 不就是起个名字吗? 为什么要那么操心费力呢? 还翻字典?还费脑子?还找什么算命先生? 算了吧,就随随便便按顺序排吧。 本来想叫吴大、吴二、吴三、吴四什么的来着,偏偏弟弟吴新柱比哥哥先生出了儿子,他给儿子起名叫了吴大。 吴新柱还得意洋洋地说:以后不管他再生出多少儿子,名字都有了,这下子可省事了! 真他娘的可恨! 于是,等吴新登生出了大儿子,就只能叫了吴甲。 好在吴新登的媳妇也是肚子争气,别看开头没生儿子,之后四年,一连就生了仨,三个还都是儿子。 所以,当吴新柱家还只有“吴二”的时候,吴新登家已经有了吴丙,明显是吴新登的进度委实可圈可点。 正好是那几年,吴新登跟着赖大开始风生水起,吴新登也那难免得意洋洋。 谁知道好运总是伴着霉运来,吴新登开始当上账房总管那年,他的二儿子吴乙,给自家房上掉下来的瓦片砸死了。 后来,他当上了账房银库总领,当年,他的大女儿就得了急病,死了。 等到他坐上了荣国府管家第四把交椅的那年,他的大儿子吴甲,竟然失足掉到井里,淹死了。 四个孩子,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儿子吴丙,吴新登两口子当然是把他当成了眼珠子一样。 于是,这个两口子唯一的一个“眼珠子”,就被宠得没了人样。 富人惯骡马,穷人惯娃娃。 吴新登两口子已经不算是穷人,但也惯起孩子来,则是不管不顾的。 两口子都觉得自己一辈子伺候人,又死了三个孩子,最后就剩下的这唯一的小儿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委屈了一点点。 不委屈的方式,当然是让小儿子为所欲为。 算是给小儿子的补偿。 也是给自己心理上的补偿。 结果,就是吴丙花钱花得手滑,从小拿钱不当钱,只要看见家里的钱,问都不问,抓走就花。 吴丙爱花钱,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身份。 虽然吴新登夫妇想方设法让身为贾家家生子的儿子不去贾家干活,但吴丙却无法拜托奴籍。 为此,十六岁的吴丙恨透了吴新登夫妇,见面就要钱花,不给就抢,甚至翻着爹妈身上找钱,找到钱就拿出去花。 只有拿了钱和街上的兄弟们吃喝玩乐的时候,吴丙才不担心他们会笑话他是个“奴才秧子”。 . 贾琏摇头叹息,满脸惋惜: “我给了你三天时间,这回可怨不得我了。” 吴新登咧着嘴,苦瓜脸愈发难看,忽然,他大哭起来,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求求琏二爷开恩呐,可别把奴才给炸了呀,唉哟对了,奴才要揭发!奴才要揭发立功赎罪!” 第四百八十九章 蝎子当阎王爷 “行了行了,赖大赖二的那些事情我早都知道了。 还等你这会子再揭发出来?黄瓜菜都凉了。” 贾琏故意如此说,是因为他要的是让吴新登去揭发另外一只“肥耗子”。 果然,吴新登赶忙“顺杆爬”,连连磕头道: “不是赖家,不是赖家,奴才要揭发的是周瑞。” 哈哈,果然挨了几天打,吴新登“懂事儿”了不少啊。 贾琏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慢慢啜了一口,才随口说了句: “那就说来听听吧。 纵然我有心饶过你,也得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关门,让他好好揭发。” . 吴新登一听这话,简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登时把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急忙忙道: “二爷,奴才不敢隐瞒,周瑞贪了不少银子。 他一家子是太太陪房过来的,太太掌家之后,周瑞就掌管了春秋两季收地租的营生,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溜达。 咱们北边辽西有十六个庄子,南边金陵还有土地,这些都是他去收的。 我听我亲家赖二说起过,如今每个庄子的庄头都知道主子们不懂庄稼上的事情,离着北边又远,没人跑去细查对。 他们就编出什么遭了灾受了难的说辞来,甚至有胆儿大的,就干脆给主子报‘绝收’,把收上来田租都私下吞了。 可这些事情,瞒得过主子们,却瞒不过一年跑去两趟的周瑞。 为了堵他的嘴,所以都得给他分上一份。 听说今年春天,他一趟出去收租回来,就在京郊买了一百多亩好地呢。 而且他这人乖滑,买的地都是真真正正的天字号好地,只要给他看中了的地,必定能想方设法强买下来。 人家若是不答应,或是还有别人也要争买土地,周瑞便打着贾家主子的旗号,自己去找官员活动,又找些讼棍、无赖,最终必定要弄得人家失家败业才罢。 他得了人家的好地,还省了不少买地的银子。 这些年下来,周瑞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是个大地主了。 他虽然是王家的家生子,可人家有体面啊,能求来太太的恩典,放了他闺女的奴籍,让她在外头嫁给了古董商人冷子兴。 这个冷子兴虽说只是个商人,却也有些家底,如今又因为娶了周瑞的闺女,就得了贾家王家这样的大靠山,陡然就富了。 他在京城里也是横着走的,不少想攀附贾家的人,倒要先攀附他。 他在京里也闹出过好几回大事,打人的也有,坑人的也有,都是周瑞求了太太给平息下去的。 冷子兴不但能买卖贾家的东西,还能从那些托他办事的人手里得了好处,也有不少拿去孝敬给周瑞。 奴才就曾经亲眼瞧见过,冷子兴进府里来找周瑞,塞给他一个金元宝呢。” “说完了?” 贾琏嘴里含着颗丁香橄榄,乜了一眼吴新登。 吴新登又想了想,才带着哭腔道: “真没有了,奴才……奴才是个废物啊。” 贾琏一摆手,似乎很有点点儿惋惜: “算了,我也甭心疼那锅油了。” 朝外头吩咐道: “还是把吴新登捆上炸了吧。 你们可别一下子按进去啊,那锅没那么大。 得从脚到腿,一点儿一点儿从下往上炸,得炸得透,要不他不脆啊。” 一见厅门一开,有人进来抓自己,吴新登顿时吓得涕泪横流: “饶命!二爷饶命啊!” 看贾琏完全没搭理,吴新登忽然大叫起来: “奴才想起来了!奴才知道二奶奶的钱给谁坑了!二爷!” . “哦?” 贾琏终于似乎有了点儿兴趣。 “那就先拽回来。” 吴新登简直是死中得活,手脚并用地爬到贾琏桌前,只恨自己没能长出个狗尾巴来狠命摇着,声音打着颤道: “二爷,二爷,奴才知道,奴才真的知道,饶奴才一条狗命吧,别脏了一锅好油。” 贾琏“喷儿”地一笑: “你最后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关门,再给你一回机会。说吧,说的是实话,我就留你条命。” 吴新登左右瞧了瞧,犹豫小声道: “二爷,事关二奶奶……” 贾琏大咧咧一摆手: “你就说罢,他们不管听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们也怕脏了二爷的一锅好油。” 听得屋内的众人后背一凉: 好家伙,琏二爷这嘱咐人的方式,真瘆人。 . 吴新登不敢怠慢,赶忙道: “奴才的侄儿,就是吴新柱的儿子,头几年娶了太太陪房郑华妹妹的闺女。 有一回喝酒,是郑华亲口说的,说琏二奶奶拿内宅的银子去放印子钱,太太不仅都是知道的,赚来的钱太太也花呢。 这些年咱们娘娘在宫里,少不得用钱打点的地方。 早年是郑华替太太在外头打理,也放印子钱,也有别人来求咱们办事的,后来琏二奶奶接手了家里的事情之后,都叫琏二奶奶的陪房来旺儿去做了。 头前儿二爷去扬州的时候,琏二奶奶要养胎,太太把府里的事情改交给三姑娘和宝姑娘。 趁着琏二奶奶急着收回本金的时候,让来旺儿推说借账的大头家跑了,坑了琏二奶奶不少银子,听说连嫁妆都坑进去了不少。 二爷,奴才就听说这些了,二爷啊,奴才是真的不知道了,二爷饶命啊!” 果然啊,笨蛋王熙凤真是叫她自己姑姑给坑了。 . 看着痛哭流涕的吴新登,本来也没打算在自己家院子里炸活人的贾琏一摆手: “你的命先留下。” 吩咐下头: “把吴新登和吴新柱都捆到马棚里,抽一百鞭子,然后交给焦大带去垦荒。” . 外院里站着的下人们,听见里头厅上传来吴新登的哭嚎,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悬心害怕的。 此时看被拖出来的吴新登涕泪横流的脸上都是感激涕零的表情,众人还以为此事作罢,没想到竟然是被拖进马棚抽鞭子。 听着马棚里传来吴新登和吴新柱哥儿俩一唱一和的鬼哭狼嚎,众人看了看冒着泡泡的滚油锅,都觉得这哥儿俩运气还真是不错。 而焦大已经带着两个小厮等在了马棚外头,焦大咧着嘴,叉着腰朝马棚里抱怨: “早些年,我跟太爷在军里头的时候,抽鞭子都把衣裳给扒了。你看看,好好的衣裳全都抽烂了。 你们这样把碎布丝儿给抽烂在肉里头,一路走到了庄子上,那伤处也不收口,这不耽误干活吗?” 众人一听,心里都是一凉。 敢情只要是交不够钱的,就要下油锅炸成油条,得是能揭发、运气好的才能挨顿臭揍再送去垦荒啊。 这下子,有些原本还心存侥幸的人,也彻底吓慌了神,趁着还没叫到自己的名字,赶紧溜出去寻亲找友,疯了一般地拆兑找钱,想方设法说什么也得先过了琏二爷这一关再说啊。 这是蝎子当了阎王爷——狠毒要命的主儿啊。 第四百九十章 跟二爷有肉吃 贾琏知道掏耗子洞能发财。 但也是真没想到,从贾家的耗子洞里,竟然能掏出一座金山来。 整整一天下来,隆儿核对过的房契、地契、田契,整整放满了一只箱子,钱庄的庄票、借票、银票大半箱,还有一箱半的银锭串钱。 粗略估计,就又是将近二百万两银子。 不仅贾琏拿到了真金白银,焦大的垦荒队伍也又增加了八十多口子壮劳力,激动得焦大直搓手。 可听贾琏说这些人的老婆也要跟去,焦大又咧嘴了: “怎么还带娘儿们啊?带娘儿们他们夜里就不干活了。” . 贾琏看了一眼剩下还没来得及“过堂”的花名册,竟然还有一半人。 不过这一半都是干活儿的下人,能贪墨的不过就是门上的门包和送的礼罢了,估计总共也就万儿八千的银子而已。 便将叫过贾芸,让他明日替自己来核查其余人等。 贾芸赶忙答应着,贾琏却又叫过兴儿来: “芸哥儿办事稳重,你明儿在这里跟着学学。” 兴儿明白这是贾琏让他在这里“监督”,心中不免有些骄傲,赶忙笑道: “二爷放心,奴才跟小芸二爷学稳重些,以后好替二爷多办事儿不是。 他们这些螃蟹脚脚爪爪也都是肉,何况还都是贾家的肉,自然也得跟今儿一般认真对待。” 贾琏笑道: “你小子就这张嘴值钱。” 贾琏又向贾芸道: “如今咱们这府里什么总理房、账房、银库、粮仓、田庄什么的名目共有二十七个,委实太多了。 采买和造办合为一个买办房,马棚和车轿合为一个车马房,厨房、茶房、药房合为一个茶食房,金银器皿和贵重古董合为一个贵物房,以此类推,你重新合并一下,除了总理房之外,其余控制在十二个。 将原有人员负责什么都一一列花名册出来,三天后交给我。按照现今的情况,有人浮于事的,就如实单列出来。” 贾芸明白贾琏这是要对府里做一番整顿了,不敢怠慢,连连应着。 听贾琏又吩咐道: “头前总理房是“赖、林、单、吴”四个人,以后改为你、林之孝和单大良三个人,你是总负责。 重新合并之后的十二房,你们三个人一人管四个,具体管什么,到时候我来分配。 另外,没了吴新登,叫隆儿顶上管账房,买办房还是交给李贵,昭儿管贵物房,旺儿管茶食房,车马房让兴儿管,以后叫他多跑些外务。” . 短短几句话,说得清楚明白,这府里,以后不养闲人。 短短几句话,让所有人都明白,跟着琏二爷的,有肉吃。 . 贾芸连连应着,那边贾琏已经起身,直了直腰背,笑道: “外头的油锅也别白白热了这一日,叫厨子炸些果子油条,大家吃个点心罢。” 说罢就回了后宅。 贾芸则赶忙又跑去看辛勤别院的事情,一刻也不敢耽搁。 . 进了后宅,心情放松的贾琏闲闲溜达着,走过探春她们理事的小花厅,远远见里头还有人影走来走去,心道: 这内宅之中事情更杂,果然是每日里大事二三十件,小事五六十件,以后也得想法子整顿整顿,要不王熙凤以后管起来也忒费劲。 正想着,脚下随路转过弯,忽见山石旁有人似乎在抹眼泪,细一瞧,竟然是平儿。 平儿哭了? 谁欺负我平儿了? 贾琏三脚两步走过去,平儿正擦干了眼泪,一回身,倒被身后的贾琏吓了一大跳。 贾琏赶忙扶住她: “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 平儿眼圈儿还有些红,却赶忙摇头,见贾琏拉着自己的手,顿时红了脸,慌得赶紧把手往外抽,口里小声道: “二爷松手啊,叫人瞧见了不好。” 贾琏只觉手中的小手柔软细腻,又闻得她身上淡淡的甜香,见她羞涩慌乱,说不出的叫人心动,不由坏笑道: “你不告诉我实话,我不松手。” 平儿只得极快地说: “是宝姑娘说玩笑话,不是什么大事儿。” 宝钗的玩笑话? 这脸神又干了什么? 贾琏不仅不松手,还把平儿白软香嫩的玉手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你不说清楚,别想我松手。” 平儿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急得跺脚,小声急道: “会叫人瞧见的啊我的二爷啊。” “那你快说。” 贾琏坏笑,又将平儿的手放在鼻尖儿闻了闻。 “香得很呐,茉莉味儿的。” . 平儿被逼无奈,只得道: “今儿三姑娘叫我过去,说后宅也要做些省俭的法子兴利剔弊,问我头前儿二奶奶是怎么打算的来着。 我就说了二奶奶想到许多省俭的法子,只奈何二奶奶的身份是媳妇,许多事情反不如姑娘好开口。 宝姑娘原本一直在一旁闲看壁上的字画,这时候过来就摸着我的脸说:‘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奶奶也早想到了,没一样是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的。’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拿着我的脸说什么张嘴看牙的话,我又不是等着叫人买的骡马牲口。” 说着话,眼里又浮上泪光来。 贾琏一皱眉: “你又没得罪她,好没影儿的,她说这话作践你做什么?” 平儿委屈道: “她气的是二奶奶,我不过是个吃了挂落儿的。” 贾琏看平儿眼圈儿又泛红,赶忙松开她的手: “这早晚儿你也该回去了。” 平儿摇头道: “不成,她们这会子就该吃完饭了,我还得进去伺候呢。” 平儿心里本也有些不满,小声儿道: “宝姑娘头前儿处处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干己事不开口,这阵子行事倒忽拉巴霸道了。 这会子在小花厅吃饭,珠大奶奶面东,三姑娘面西,她倒大咧咧面南坐着。 面东为最尊,其次是面南,再次是面北,最次是面西。 从主客上说,三姑娘是贾家人,她是贾家的客,客随主便,哪有个她越过三姑娘的道理? 从司职上说,这阵子她们替二奶奶管家理事,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是主办,宝姑娘是协办,也没有她越过去的道理。” 贾琏笑道: “我就说你是个心里明理的。” 平儿摇头道: “我是心里明理,比不得宝姑娘嘴上明理,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讲出一番大道理,到哪里都个‘宝姐姐’。” “走,我跟你一道儿去‘伺候伺候’‘懂王’宝姐姐。” 第四百九十一章 宝姐姐贱不贱 自从宝钗来到贾家“暂住”,贾家上下无人不知宝姑娘最是个“随时从分、知书达理、寡言罕语、稳重平和的大家闺秀”。 她时时待人亲厚,时时大方得体,让贾家的婆子丫鬟个个都夸她。 以平儿的聪明伶俐和细腻心思,却早瞧出了宝钗外表温良,内里却很是“不善”,所以她一向都是躲着宝钗远远的。 谁知饶是如此,今日也还是遭了羞辱。 平儿赶忙拉住贾琏的衣角: “二爷且慢。” 见贾琏含笑的桃花凤眼瞧着自己,平儿赶忙松开手,小声道: “二爷,宝姑娘是个心里头沟壑纵横百转千回的,表面上又是处处大方得体的,连二奶奶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头前儿为了宝玉,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只等着做‘宝二奶奶’掌家呢。 如今皇上发话让二爷得了荣国府,宝玉这个香饽饽就少了不少油水,谁知道这位宝姑娘又算计着什么呢。” 贾琏笑道: “你怕她做什么? 如今这家是我的,她还能算计什么? 她要这么死乞白赖地非得要弄走宝玉,那还那么绞尽脑汁地花心思干吗?直接一根绳子捆了宝玉,拉进洞房就得了。 反正我是没什么舍不得的,我不拦着。” 方才还满心委屈的平儿也忍不住捂着嘴儿笑: “还是个做爷的呢,嘴可真损。” . 小花厅里,李纨、探春、宝钗吃过饭,盥漱已毕,正坐着说家务。 探春说完内宅里有几处重复用钱的款项要裁减了去,又说到家中也要‘人尽其力,物尽其用’: “前头琏二哥为了盖省亲别院,连赖大的家都抄了,可见也是到了顾不得外人笑话的时候。 咱们内宅也得省俭下来,我听赖大家的女儿说,他家的园子里头除她们平日里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的进项。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如今咱们现在住的院子里头也有不少花草,池塘也有一个,我想着也可效法一二。” 宝钗故意笑道: “你说的这些真真都是膏粱纨绔之谈。 虽说你一个千金小姐,本就该不懂这些,但你们好歹也都是识字的人,竟没读过朱夫子的《不自弃》文不成?” 宝钗之所以上来就给探春扣上个“膏粱纨绔”的大帽子,完全是在报复。 . 吃饭之前,探春为了能作法开端立立威,裁减内宅的重复支出,每每都先问平儿,为何凤姐之前不作为,甚至怼了平儿几句。 宝钗坐等看平儿觉得丢了脸面,或是不愿王熙凤丢了脸面,而与探春争辩。自己也已经肚子里预备好了一大篇“探丫头,凤姐虽不和咱们好,咱们也要假装与她好,方显得咱们大度”的说辞。 谁料想平儿这鬼丫头竟然还愈发对探春恭敬,反倒襄助着探春立威,下人们也都听了平儿的话。 这也罢了,更叫宝钗觉得难受的,是探春的做派。 洗个脸,竟然要丫鬟双膝跪下,高捧沐盆,其余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平儿竟然还亲自上前给探春挽袖卸镯。 而昨日宝钗在这里洗脸,小丫头就只把水盆往一旁的盆架上一放,就笑嘻嘻叫: “宝姑娘来洗脸啦。” 宝钗就一边跟丫头说笑着,一边自己动手挽起袖子洗脸。 至于吃饭,原本小丫头又和平时一样笑嘻嘻向宝钗说: “宝姑娘去偏厅吃饭吧。” 宝钗正要跟着小丫头出去,探春忽然问了句: “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吃?” 那小丫鬟登时就规矩了起来,快步走到花厅外,吩咐外头的媳妇子: “宝姑娘今日在厅上一处吃,叫她们把饭送过来。” 探春登时沉了脸,高声道: “你别混支使人! 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一个丫头,倒要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 平儿既然在这里,你去传话。” 探春这做派,宝钗看得懂! 她这是在寒碜她薛宝钗。 因为上回贾琏说了一句什么“这主子当得也忒贱了”,探春这回就故意要当着她薛宝钗的面儿,教教她正经的主子得怎么当。 . 探春不傻。 她也听得懂薛宝钗这些话。 “膏粱纨绔”,是只懂得享受,屁事不会干的意思。 “千金小姐……好歹也都是识字的人”,这要是句夸人的话,贾字就得倒着写。 但探春一心想像贾琏一样,为贾家做些实事,不想纠结小事,便道: “看是看过,那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罢了。” 她正要继续说正事,宝钗却正色说教道: “朱子的话是‘虚比浮词’? 你这才办了两天事情,就利欲熏心,胆敢把朱子都看虚浮了? 要是再让你办几件事,你岂不要把孔子也看虚了!” . 李纨也听出“才办了两天事情”这句话的轻蔑,和“利欲熏心”这句话的火药味,甚至还有“要把孔子也看虚了”的诛心威胁,赶忙上来笑着打圆场遮掩: “叫了我过来,又不说正事,你们且互相讲学问?” 宝钗义正词严一声冷笑: “讲学问便是正事,难不成由着有人要诋毁孔圣人? 这些家务事虽是小事,可若不用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李纨仿佛被当头一棍子砸晕在了当场: 我……我市俗? 我堂堂国子监祭酒出身的千金小姐,被你一个商户之女狂批“市俗”? 你知不知道国子监紧邻着孔庙啊? 你知不知道国子监是朝廷的最高学府啊? 你谁啊? . 此刻的宝姐姐,高举孔夫子大旗,横刀立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有孔夫子撑腰的脸神,天下无敌! . “好好的,谁念叨孔圣人来着? 孔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老人家这么评价了女人,女人还这么时时都惦记着他老人家。 人家圣人都躲着你,你还追着拿热脸贴人家圣人的凉臀部,圣人他老人家也撑不住啊。” 贾琏嘻嘻哈哈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屋中的尴尬气氛。 尴尬是不尴尬了,就是……有点儿呛人。 第四百九十二章 宝姐姐真禁打 一见贾琏来了,三人登时都立起身来相迎,探春板着的脸上也立时有了笑容: “琏二哥,你在外头为贾家忙活,我这里也想做些兴利除弊的事情。” 说着话,便要请贾琏上座。 贾琏也笑着摆手,自己拣了侧手的椅子坐下: “我今儿外头的事情忙完了,从这里过,见你们还在,就过来瞧瞧。” 他确实很随意,还笑着叫丫鬟拿瓜子儿来嗑。 探春方才被宝钗打压,此刻一见贾琏,心里的不爽登时变为豁然,也不再搭理宝钗,向贾琏提出她的想法。 她打算省去家中现有的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改为从内宅的婆子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事的,让她们来收拾料理。 她们将花木果树都经营起来,也不要她们交租纳税,只问她们年终算帐能交上来些余钱就好。 “不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的玫瑰花,还有花墙、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只单这没要紧的花草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更别提那些果树了。 如今琏二哥外头账房也清晰了,管家们也能规规矩矩入账,不敢再剥一层皮去。 到时候,这些钱就直接归给账房,也是我们内宅给贾家做些事情。” 探春这话刚说完,宝钗赶忙笑道: “这果然是一笔大钱呢。 几年下来,给贾家取租的房子也能置得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了。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探春没接她的茬儿。 李纨也没接她的茬儿。 贾琏也不想没接她的茬儿。 宝姐姐就这么被尴尬地撂在了旱地儿上。 . 但,宝姐姐是脸神。 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脸神尴尬。 宝钗浑不在意,又笑着继续道: “三丫头要兴利节用,乃是好事,只是这当中有些不甚周详之处,我这里补充补充。” 说着话,立起身,笑着走到在一旁侍立着的林之孝家身边,指着她向众人道: “头一宗,是三丫头说给账房归账,我瞧着倒多了事,不如就把她们交上来的钱都归到林大姐姐这里。 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情:不过是姑娘们头油、胭粉、香、纸,以后姑娘们除了月钱之外的使用,就从妈妈们交上来的里出就是了。 不仅省了钱,账房那头岂不也省了事?” 她含笑脉脉,又走到花厅门口,指着外头伺候着的婆子们道: “第二宗,是省俭也不可太吝啬,否则失了做主子的大体统,也不好看。 若是不让她们多赚几个,到时候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脸面? 何况外头账房里再多出几百两银子,也不觉得多了什么,倒是这些妈妈们,一应粗糙活计,都是她们的差使,一年辛苦到头,如何不该也跟着沾沾光? 依我说,不如少让妈妈们交出来些,让她们多得些盈余。 每年年底,她们单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分给那些没有营生的妈妈们。如此一来,岂不大家都有好处? 否则若有了好处不都给大家分分,其余的妈妈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找个假公济私的理由,多摘人家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叫干了活的也有冤还没处诉去。” . 外头的婆子们听了宝钗这些话,顿时各自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 有人想的是: 宝姑娘给出了这个主意,可得和她攀些好处,否则可拿不到这能赚钱的好营生。 有人想的是: 宝姑娘这主意好啊,我不用干活,只谁不给我分好处,我就去假公济私祸害她算计她,果然是个好主意! 更有那脑子好使的,在心里已经算出了账来,竟比每个月的月钱高出十倍不止,登时摩拳擦掌,只盘算着要给谁送礼去,必定要将这好差事弄到手里。 宝钗从一众婆子脸上的贪婪之色看出来,她此举十分大得人心,更做出一副深明大义的神气来: “这家里的事情,本是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给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 你们奶奶如今在月子里,自己还多病多痛呢。我原是个闲人,便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我亲姨娘托我?我也讲不起众人嫌我来管事了。 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让你们得了好处赚了钱,也为大家齐心,一同谨谨慎慎不要出事就好了。” 婆子们别的没听见,就听见“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让你们得了好处赚了钱”,已经欢声鼎沸起来。 “宝姑娘真真是活菩萨!” “姑娘是财神爷!” . 婆子们拍手的,拍大腿的,恨不得打个佛龛,把宝姑娘给供起来。 花厅里坐着的其他三个主子,都成了摆设。 探春费劲巴拉想出来的主意,被宝姐姐轻飘飘一句话,当成了个“人情儿”,买了她自己在贾家婆子们眼里的好儿。 探春紧紧抿着嘴唇,满心憋闷,却一时不知该如此怼宝钗。 . “林之孝家的。” 贾琏的声音不紧不慢,却有点儿冷。 林之孝家的赶忙过来躬身道: “请二爷吩咐。” “姑娘们每个月头油脂粉钱是多少?” 林之孝家的也是个聪明人,一听贾琏问了这话,顿时猜到了贾琏背后的意思。 算账!算细账! 完了,宝姑娘要丢人现眼。 . 林之孝家的赶忙低头回道: “每月二两银子. 不过,这一项三姑娘已经给取消了。 是头几天跟环三爷和兰哥儿每年八两的点心纸笔钱一道儿取消的。” “那——姑娘们平时用的香,一个月用多少银子?” “咱们里头如今三位姑娘跟着大奶奶住,大奶奶屋里不点香。 林姑娘跟着老太太住,老太太那边的香是单独官中供给的。 所以,这项没有单独的银子。” “纸笔呢?” “都是姑娘们的月钱自己买的。” 贾琏忽然一拍桌子: “方才宝姑娘说的姑娘们平时用的头油、胭粉、香、纸,既然都不花钱,那几百两都是白送给你的?” 林之孝“咕咚”一下跪在地上: “二爷,奴才可不敢拿这种昧心钱啊。” . 仿佛是一个嘴巴,抽在了宝钗脸上。 . 贾琏冷冷的目光朝外头的老婆子们一扫: “说什么‘粗活都是你们干,你们一年辛苦到头,如何不该也跟着沾沾光’? 若不给你们好处,倒怕你们要‘怨声载道’。 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不拿月钱啊?还是让你们干活是委屈你们了? 嫌钱少的,嫌沾不着光的,你们自己站出来。 我贾家不委屈人,卖身契我给你们,放你们现在走! 哪儿能沾光,你们去哪里高就,我不拦着。” . 仿佛又是一个嘴巴,抽在了宝钗脸上。 第四百九十三章 杀伐决断小菜 钱多,活儿少,离家近。 三样好处都占全了。 而且还包吃,包住,包生老病死,样样花销都由贾家出钱。 这么舒服的工作,除了贾家,还有哪儿能有? 这些婆子只要不是脑袋让驴给当成粪球儿踢进粪坑里的,就肯定不愿意走啊。 一听贾琏说要她们走人,婆子们登时就都呼啦啦跪了一大片,连连磕头,都道: “奴才们不走,贾家待奴才们有天高地厚的大恩,奴才们生是贾家的奴才,死是贾家的奴鬼。” 贾琏抓起一把瓜子,闲闲了几颗,才道: “我是真心要放你们走,你们可想好了。 过了眼前这个村,以后可没有这个店了。 现在要走的,身价银子我不要了,直接给你们脱了奴籍,以后由你们自便。 现在不走的,以后就得在贾家老老实实地做好你们的本分。若是还跟你们现在这个德行的,我这里可不容,就直接往外撵了。 撵出贾府的,都是送去庄子上干农活儿,那边可没有偷懒的机会。” . 这些婆子们里不少都是几辈人都在贾家的,一家老老小小都是贾家的奴才。头三天里,她们的男人都不得不把这些年贪墨的银子还上,几乎没人不心疼这些年刮来的钱。 此刻听贾琏如此说,果然有人动了心,小声道: “真放了我们的奴籍啊?” 贾琏并没有回答。 他嗑着瓜子,转头向林之孝吩咐道: “贾家宅里的婆子又不都在这里,漏下谁也不好。 我办事公平,你这会子就去,按着花名册,挨个都去问一遍,今天就把要走的人名单列出来给我看。 凡是年纪过了四十岁的,只要她家里贪墨贾家的银子都归还清的,想走我这里就放,卖身契还给本人。 但,只放本人,可不是一家子。 要是前头贪墨的银子没归还上的,那可就对不起了。 男的去辽西垦荒,他媳妇自然也得跟着去,想走也走不了。” 这些奴才都是贾家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也不能真都白扔了啊。 只不过如今贾家出多入少,确实负担不起那么多的人口。而且,在贾家下人当中,人浮于事的情况实在太过严重。 尤其是这帮老婆子,一天闲到晚,没事就吃酒、赌钱、传闲话,更严重的,还有挑唆主子无事生非的,摆老资格拍老腔欺负年轻主子的,输了钱互相动手打架的、偷东西的,闹得后宅更加乌烟瘴气。 这种老货,卖出去也没人要,“扔了”得了,就当做点儿善事,直接让她们自己走,倒也省事。 下一步,贾家要肃清整治,不好好儿干的,偷奸耍滑的,搬弄是非的,到时候肯定都得扔去庄子上干农活。 贾琏是下决心要给贾家搞一回“断舍离”了。 该扔的扔,该卖的卖,生活才不至于乱糟糟的。 . 看林之孝家立刻答应着就去取花名册统计,一旁的探春瞧得两眼放光,对贾琏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这琏二哥做事是真果决啊! 杀伐决断简直如同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般。 探春由衷向贾琏赞叹道: “都说凤姐姐做事干脆利落杀伐决断,今日一见,才觉出比琏二哥竟还差着一大截呢。” 探春虽然是个庶出的女孩儿,却自幼长在贾母身边,由贾母教导长大,她自己又是个好学上进的性子,有管家的精明才干,也颇懂得些人情世故。 这位三姑娘虽然被禁锢于闺阁之中,但却从不甘心屈从于命运,有志向,有抱负,哪怕有个有事没事都要生事作妖的生母赵姨娘,但探春仍然会在给赵姨娘收拾过烂摊子之后,仍然努力建立自己作为贾府“三姑娘”的威信和尊严。 相比于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贾环,探春当然更喜欢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 除了因为宝玉喜欢在女孩堆里厮混这个原因之外,也有探春一直在努力向嫡母王夫人靠拢的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探春和宝玉都有着高雅的审美情趣和文学修养。 只可惜,探春一心要与宝玉亲近,可宝玉对探春的态度却是既维护又疏离。 之所以会疏离,是因为探春已经看出了贾家的败势,她希望同母异父的哥哥宝玉能够担负起重振家业的责任,可偏偏宝玉最痛恨的就是“科举”,最烦的就是“担当”。 为了不惹宝玉烦心,探春从来不劝宝玉读书考科举,也不用家里的琐碎事务去烦宝玉。 可没有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贾家的未来怎么办呢? 眼前的堂哥贾琏,让探春眼前一亮。 原来,贾家未来的“担当”在这里! 此刻在探春眼里,贾琏就是力挽狂澜的英雄。 . 可这位英雄此刻却在闲闲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向探春说了句: “三妹妹刚才那主意挺好,这些婆子确实需要重新安排,只不过最好等前头人员调整完毕之后,三妹妹再大刀阔斧地实施也不迟。” 探春瞬间黯然了下去: “等琏二嫂子出了月子,就轮不到我来管这些了。” 贾琏笑问: “三妹妹真心想管?” 探春欲言又止,还是李纨在旁道: “三妹妹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中豪杰,只在房里写字看书,倒白白浪费了她的本事。” 李纨这一句话,让贾琏心中不由赞叹道: 能如此替小姑说话,李纨还真是个好嫂子。 便笑道: “那好办得很。 请三妹妹先等等,我自会给三妹妹找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让三妹妹一展管理之才。” 贾琏打定了主意,等“大观园”盖好,让探春管理大观园之内,王熙凤管内宅除了大观园之外的其余部分,互不干扰,两全其美。 . 他们那边说得一片火热,薛宝钗却被一直晾在了一边。 但宝钗顾不得觉得尴尬,她一心都在盘算。 眼瞧着贾琏谈笑之间,几句话就把后宅的一众婆子压制得服服帖帖,贾琏这个家主,必定是坐得稳稳的了。 这些日子,宝钗也让莺儿私下里去向外头的小厮们打听了,都说贾琏是个有名的色鬼。但贾琏有个喜好,就是他不喜欢吃新鲜的,他喜欢“捡剩儿”。 贾琏不喜欢“姑娘”,他喜欢“媳妇”。 尤其是“别人的媳妇”。 而且,特别特别喜欢“厨子的媳妇”。 口味那是相当的独特。 . 宝钗心下暗想: 难道……难道我得曲线救国? 要不我先嫁给宝玉,然后再辗转得到贾琏? 第四百九十四章 我不许你掏枪 “哟,大忙人二爷可回来了。” 贾琏刚一进院,王熙凤就接出屋来了,又吩咐赶紧送上饭来。 却见平儿跟在贾琏身后一同回来,王熙凤心中猜疑,不由撂下脸,斜着眼睛连珠炮似地问平儿: “不是三姑娘叫你么?一去去了大半日?怎么又跟二爷一道儿回来了?二爷也去三姑娘那里了?” 贾琏也斜着眼睛瞧着王熙凤: “我还真去三姑娘那儿了。” 王熙凤看贾琏不悦,不敢再触他霉头,赶紧又转为笑脸道: “等我出了月子,也就不必再这么劳烦三姑娘了。 这三姑娘是个好样的,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等将来要说亲的时候,遇到个没造化的,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倒不知有哪个不挑姑娘出身是庶是正,得了咱们三姑娘,那才是他的造化呢。” 肯这样说自己小姑子,看来王熙凤也是个好嫂子。 贾琏便笑问凤姐儿怎么也没吃饭,凤姐儿拉着贾琏进了屋,道: “方才贾?的娘叫她闺女喜鸾来看我。 我看那丫头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就跟她多说了会子闲话儿,吃饭的时候就略晚了些。 后来我留她吃饭,她说怕回家去晚了她娘担心,一定不吃就告辞走了。 她那个娘也不容易,寡妇失业的,带着一儿一女度日,贾?是个老实的书呆子,偏又没个正经营生,一家子四口人都靠她母女两个做针线活度日,也果然是不容易。” . 进屋二人坐下,王熙凤接过小丫头端上的茶来,给贾琏递在手里,又道: “其实,自打贾芸得了差事,也没少有人往我这里跑,我只都回了他们。 毕竟都是外头爷们儿的事情,我也不好插嘴。” 贾琏点头: “我又不是不让你说话。你建议给我,大主意我来拿就是了。” 对王熙凤,要放给她些权力,但不能多,而且必须时时加强监管。 . 王熙凤听了这话,登时眉花眼笑道: “贾?是书呆子,今年都二十九了,只中了个秀才。整日闷在屋里不出门儿,是个闷葫芦罐儿。前年他媳妇死了,都没钱再续娶一个。 对了,他儿子就是贾菌,在学里跟兰儿很是要好。 二爷要是看外头有什么差事,不妨也给这位?大哥找一个,好歹也是本家兄弟不是? 还有贾琼贾璘哥儿俩,都是后街上三婶子的儿子,也都识文断字,如今在外头给人帮忙看店铺。 他家里爹死得早,人口又多,一个寡妇娘带着两个儿子四个姑娘,也是没辙了,才叫两个儿子早早就去找点儿营生帮衬家里。” 看贾琏含笑瞧着自己,王熙凤猜不透贾琏的用意,赶忙道: “我可没收他们的好处啊。 我也不瞒你,早先东胡同里住的璜大奶奶就没少来我这里打旋磨子,这些日子更来得勤了。来了也不空手,回回有礼送。 只是我知道这贾璜夫妻两个是有些小产业的,家里也有丫鬟婆子伺候,不过还是贪心不足罢了。 三天两头就坐车来奉承一顿,不是来咱们府里找我请安,就是去东府里寻珍大奶奶磕头,想方设法求资助,能多混一个就混一个。 我也是拿几吊钱打发了他们就是了。这样不中用的人,我可跟二爷提起来过?” 贾琏手里正愁没人使用,听了这话,便和颜道: “方才你说的贾?、贾琼、贾璘既然能过了你的眼,那我就瞧瞧。 明日下半晌,你叫他们到外书房等我,若是我瞧着能用,就给他们些差事先考察考察。 丑话说在前头,办砸了事情的,我不留,跟我耍心眼子的,我更不留。” 王熙凤闻言大喜,见屋中没人,起身过去坐在贾琏大腿上,搂住贾琏的脖子,朝着贾琏的脸颊上就亲了一口: “我的二爷,你如今这做派,简直就是我做梦都想要的‘大白脸’。” “什么‘大白脸’?” “曹操啊,大白脸曹操,能打了刘备打孙权的曹操啊。” 贾琏不由一皱眉: “我像曹操?我长这么帅像曹操? 你什么眼神儿?我怎么也得像赵云啊。” . 贾琏心里更深的吐槽是: 老子跟“人妻曹”不一样! 老子不喜欢捡“别人的媳妇”! 老子爱吃新鲜的!下头一嘴的! . 谁想王熙凤一撇嘴: “不行!我不许你是赵云!” 随即把玫瑰花似的红嘴唇凑在贾琏耳边,幽幽轻声道: “你在外边骑白马就算了,可我不许你在外边掏枪。” 贾琏绝倒。 . 随后的若干天里,贾琏的心情都相当的好。 衙门里事情不多,省亲别院进展也很顺利,家中的事务都按照计划进行。 贾家的管家班子和十二房的负责人一一落实到位。 焦大也带着一百四十五口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去了辽西垦荒。 此事竟然还被皇帝知道了,特意派太监来传旨嘉奖,说了一通“无地则无民,无民则无赋。惟正供有亏,为根本之伤。贾家虽贵显豪富之家,却知垦荒辟土,资斧自饶,此举乃为天下先”的溢美之词,望其他权贵之家也要效仿,又命当地督抚大力支持。 贾母见了,自是十分欢喜,及至又见今年中秋之前皇帝的赏赐都比往年格外丰厚,更觉贾家中兴有望。 还有一事,也令贾母十分欣慰,那就是贾政的病经过不断地针灸治疗,已经大有起色。不仅口眼不再歪斜,连腿脚也已经能够行动如常,只是说话还不大利落而已。 王熙凤也出了月子,仍旧是她接手了家中的一应事务。 王熙凤最懂得贾母的心意,见贾母喜欢,又有了贾琏给的资助,不缺钱的王熙凤将这一年的中秋预备得比头几年都要隆重。 老太太最是个喜欢富贵、热闹景象的,到了八月十五正日子,带着太太、姑娘们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玩了大半夜。 而且,今年不仅宝玉、贾环、贾兰都在,贾母还特意让鸳鸯去叫了贾琏过来,指着王熙凤向贾琏笑道: “说什么‘七岁不同席’啊,一家子都在才热闹,何况有你媳妇在这里盯着你呢,还怕你出格儿?” 贾琏赶忙上前笑道: “她盯着我怕什么?我倒是怕了老太太的‘火眼金睛’,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瞧了去呢。” 宴后在院中赏月,一家人有说有笑,贾琏忽然想起一事,便走到黛玉身边道: “我这里要派人去贾?和贾琼去姑苏请书友先生来京,也叫人顺路去一趟扬州,给林姑父送封信过去。 你若有信或是东西,也不妨交给我,叫他们一道儿送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史湘云没眼色 黛玉才要开口,湘云却凑了过来,嘻嘻笑道: “宝玉哥哥在哪儿?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他了? 我好容易来了,他也不多陪我玩一会儿。” 黛玉看了贾琏一眼,向湘云笑道: “这又是个没记性的。 老太太刚刚才嘱咐了你‘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你这一转眼就又忘了。 可见也是个数耗子的——撂下爪子就忘了。” 刚说着,宝玉忽然从山石子背后跳出来,朝着湘云笑道: “云妹妹想我了?那我以后就常催着老太太,多打发人去接你过来可好?” 追着宝玉过来的李嬷嬷赶忙提醒道: “方才老太太才说过了史大姑娘,你又来提名道姓的了。 公子小姐都是一年大二年小的了,互相还总叫小名儿,实在不雅相。” 宝玉登时沉下脸,不说话了。 . 这史湘云尚在襁褓中时,父母就已经离世,是由她叔叔婶婶抚养长大。 又因贾母疼爱这个身世可怜的侄孙女,曾将接来贾府寄养过几年,她也将贾府当做半个自己家,将宝玉当做自己的亲哥哥一般。 如今湘云虽然也已经到了十二岁的年纪,却依然口无遮拦惯了,旁人知道她的性子,也都不与她计较。 湘云给黛玉提了醒,吐吐舌头,又继续道: “我不叫“宝玉哥哥”,改叫‘二哥哥’倒也不打紧,只是林姐姐又要笑我是个咬舌子了,还叫我怎么说话?” 黛玉用扇子遮脸“噗嗤儿”一笑: “我还没笑你,你自己就已经叫出‘爱哥哥’了。” . 贾琏见黛玉聪慧灵秀,湘云胸无城府,各有各的可爱,不由也含笑瞧着。 却是湘云嘴上不饶人,噘嘴道: “怨不得这府里不少人都说林姐姐刻薄,专挑人的不好。 就算你自己比世人个个都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我如今指出一个人来,你若是敢挑出她一个不是来,我就服了你。” 黛玉闻听说府上人都说自己刻薄,登时就皱了眉。 湘云一见自己占了上风,立刻得意道: “你有本事,敢挑得出宝姐姐的短处么? 我比不过你,这普天之下,自有比得过你的人。 如今这府里,个个都知道,宝姐姐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里头,再没一个比宝姐姐更好的了。 只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黛玉听了这话,冷笑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的不是。” 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却以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瞬间便把此事就丢到了脑后,转而问宝玉: “袭人姐姐可好?” . 宝玉今日给袭人带着,又按照春攻图书上玩出了新花样,以至于袭人这会子还在炕上躺着。 此时被湘云猛地一问,宝玉心里有鬼,便顺口说了句: “多谢你记挂。” 湘云对宝玉的心不在焉却浑然不觉,只顾着说: “早先我在这府里住着的时候,老太太就让袭人姐姐服侍过我几年,我还老惦记她呢。” 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 此时宝钗摇着扇子,也从山石子后头走出来,笑道: “云丫头在哪里,哪里就热闹,再没错的。” 湘云一见宝钗,登时仿佛是燕儿投怀似地扑在宝钗身边,挽着宝钗道: “宝姐姐,自打上回你让我劝二哥哥多懂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让他多那些官场中人来往,我就跟二哥哥说过了。 宝姐姐说得对,他如今也大了,老是性子不改,不懂得立身扬名为官做宰的,一年到头里老跟着咱们混搅些什么!” 宝钗见宝玉沉着脸瞥着自己,心中暗骂史湘云心直口快得像跑肚拉稀一般,赶忙笑道: “今儿是中秋,咱们不说这个。 云丫头,你倒是说说,你爱吃什么馅子的月饼?” 湘云一听,立刻掰着手指头道: “那可多了,枣泥馅儿的、豆沙馅儿的、莲蓉馅儿的、桂花馅儿的,八宝夹沙馅儿的……” . 贾琏见黛玉在旁黯然,便低声向黛玉道: “林妹妹,虽说贾?和贾琼动身时已经过了中秋,我这里还是给林姑父带了月饼过去,是我特意做的,与你们南边的苏式月饼大有不同呢。” 黛玉叹息道: “我倒很是想念苏式月饼呢。 北边的月饼皮子太硬了,不像我们南边的,月饼是酥皮的,里头加了猪油。 馅子也有肉馅的,也有豆沙的,在家的时候,胃口好的时候,我也吃得下一整个呢。” 宝玉听黛玉说吃月饼,立刻也凑上来道: “林妹妹别吃猪油,你身子弱,克化不动呢。” 宝钗立刻也插言道: “《本草纲目》上说:‘凡凝者为肪为脂,释者为膏为油,腊月炼净收用。’这说的就是猪油。 又说它‘味甘,微寒,无毒,利肠胃,通小便,除五疸水肿,生毛发;破冷结,散宿血;利血脉,散风热,润肺’,许多方子里都用它。 只是林妹妹身子弱,饮食要节制,还是不要吃猪油的好。” 黛玉等宝钗卖弄完学问,却不搭腔,只瞧着贾琏问: “琏二哥怎么说?” 贾琏笑道: “照我说,想吃就吃。 你才这个年纪,又不是老太太那个岁数,有必要那么在意么? 这也不吃,那也不成,这也担心,那也害怕,自己就把自己人生的乐趣先砍掉了一大堆,何苦来?” 黛玉展颜笑道: “跟琏二哥说话,每每都教人豁然开朗。” . 宝玉在旁听了,心下大为不爽,赌气道: “林妹妹神仙似的妹妹,如何能吃猪油那等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黛玉白了宝玉一眼: “我一介俗人,又不能只靠餐风饮露活着,当不起你这‘神仙似的妹妹’几个字。” 贾琏“噗嗤”一笑: “餐风饮露?那不成了树上的知了了?” . 正说着,下人端上月饼和西瓜来,贾母招手叫众人去吃月饼。 屋里贾珍和尤氏也过来了,贾珍叫人送了月饼上来,向贾母道: “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 贾母尝了,说果然比去年的还好。又指着新送上来的月饼道: “你也尝尝我们这边的月饼,今年是按照琏二说的法子做的,馅子与往年不同的。” 第四百九十六章 撕开袭人狐皮 贾珍拿过一块月饼,见月饼上有“观月之饼”四字,便笑道: “这个月饼模子倒也新鲜。” 贾母也笑道: “都是琏二的主意,他一肚子都是新鲜花样。 头两天新做了这个月饼,我们不敢先尝了新鲜,拣了最好的先送进宫里去了。 皇上也是见了这饼上的字儿觉着新鲜,就掰开尝了,谁知竟喜欢得很,还打发了娘娘宫里的太监来咱们家,问琏二要这月饼的方子呢。” 贾珍心中多少有些吃味儿,面上却还是笑道: “皇上都说好的,那我也必得好好尝尝。” 掰开月饼,见在桂花枣泥馅子当中,竟然嵌着一个橙黄色的圆球,如同天上的满月一般。 下嘴一尝,竟是咸鸭蛋的黄子,里头还有橙红色的油,配上带有桂花味道的枣泥馅子,甜中有咸,咸中有香,确实美味。 一旁的尤氏先赞道: “皇上说好,那自然是好的,名儿也好,味儿也好,哪儿哪儿都好。” 贾珍也不免赞道: “我吃了这些月饼,还头一回吃这个,真真儿不同凡响。” 众人也都舍了别的月饼,专挑上面有“观月之饼”字样的尝鲜,个个大赞这月饼好吃。 照着黛玉早先的样子,必定只尝一口就放下了。 但如今黛玉心境大为不同,拿过一个“观月之饼”,掰了半个,竟都吃了。再要吃那半个,忽见贾琏朝自己这边微微摆了摆手。 黛玉会意,便不再吃了,将剩下的半个,递给身后伺候的紫鹃吃了。 . 及至众人都散了,黛玉见贾琏被宝玉拉走了,也不得与自己说话,心中一阵失落。 正没情没绪往回走,却见雪雁笑嘻嘻提着个食盒过来: “姑娘,这是方才晴雯给我的。 说是琏二爷今日一大早就叫她做了一篮子苏式月饼,里头有甜月饼和咸月饼两种。 甜月饼是桂花、玫瑰花、瓜子仁、核桃仁、芝麻仁、松子仁做的八宝馅子,咸月饼是虾仁、火腿、猪油、青葱、猪腿肉的肉馅子。 晴雯也是姑苏人,她哥哥就是点心厨子,所以她做的苏式月饼正宗得很呢,我一闻就晓得的。” 黛玉这才明白方才贾琏朝她摆手,是叫她留着肚子,要来吃这个苏式月饼。 黛玉心中一热,竟落下泪来。 雪雁赶忙道: “姑娘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 紫鹃劝道: “姑娘睹物思乡,惹了伤心倒不好了。” 黛玉忙拭泪道: “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给风吹迷了眼,你们就大惊小怪起来。” 又向雪雁道: “那肉月饼须得是热的才好,我娘在时,家中的月饼都是现做的。” 雪雁忙举起食盒: “可不是?晴雯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肉月饼得趁热吃,所以她是算准了时辰才送进来的,这会子还是热乎的呢。” 黛玉展颜笑道: “那咱们回屋去,接着吃咱们的体己月饼。” 紫鹃却在旁道: “宝二爷今儿也怪了,撂下姑娘不理,倒拉着琏二爷走了?” 黛玉抿嘴儿一笑: “琏二哥如今是‘香饽饽’,谁都想粘着他呢。” . 宝玉拉着贾琏往自己房里去,其实还是因为宝玉不想上学,想磨着贾琏说些好话,不要送他去什么“鹤山书院”读书,只由着他在后宅逍遥就好。 不想才进了绛云轩院子,就听见李嬷嬷在屋里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 当初是我抬举起你来的,这会子见我来了,你倒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不动弹,理都不理。 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如今得了脸,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这屋里你就作耗! 早晚把你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袭人方才已经说自己“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此时又听见说“配小子”的话,登时哭了起来。 她虽然外表不出众,但争荣夸耀之心却超乎寻常,自从贾母让她服侍宝玉,她便一心要当上宝玉的侍妾。 但袭人也明白,贾母喜欢的是王熙凤那种模样儿好、爽利言谈、聪明伶俐的姑娘。 而袭人自己,则是和王夫人一样:模样一般,性情和顺,不爱说话,但有一肚子心眼。 贾母是不会看上袭人,让袭人给宝玉做侍妾的。 但袭人就是袭人,她可以“自荐枕席”。 只要她告诉宝玉“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宝玉就会相信,就会把她当成理所应当的“床上人”。 而且,袭人比宝玉大六岁。 宝玉懂的,她都懂; 宝玉不懂的,她也懂。 所以,在宝玉做过第一个“好梦”之后,袭人帮宝玉打扫战场换了衣裳之后,又特意找了个没人的晚上,去悄悄问宝玉到底梦到了什么。 一个略带羞涩、而实际主动的大姐姐,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而言,太诱惑了。 除了云雨,袭人还会温存、撒娇、装睡、假装要回家,一套组合拳下来,把贾府的活凤凰贾宝玉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袭人知道王夫人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勾引坏了宝玉,所以她必须得是那个最妥帖、最温柔、最不会弄出幺蛾子的“贤袭人”。 而此刻,李嬷嬷一顿骂,简直是撕开了袭人的“画皮”。 . 宝玉一见袭人哭得可怜,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对李嬷嬷如何,只好上去替袭人分辨说“她病了”。 李嬷嬷气得跺脚道: “你只护着那只狐狸罢了,哪里还认得我来! 这袭人做了什么,你自己问问?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 早先的媚人是叫她给坑了,撵出去了,今儿又撵走了茜雪! 也白费了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日日夜夜揪着心奶大了你,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只顾着这个狐媚子!” . 宝玉只顾着心疼袭人,乜着眼睛只不理李嬷嬷。 贾琏听李贵说过,这李嬷嬷年老琐碎,人倒是不坏,便上前问道: “李贵如今也是前头买办房的总管了,李嬷嬷如此,可想过李贵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李嬷嬷一见贾琏,登时收敛许多,可还是忍不住道: “琏二爷,我如今是已经告老解事的人,宝二爷的事情我也不管了。 我今儿来是为了茜雪。 就为了头前儿我到这屋里来,当时屋里只有茜雪,我见桌上有茶,我就喝了,并不知是宝二爷的枫露茶。 宝二爷回来一问,也不知这狐媚子怎么撺掇的,就又把茜雪给撵了。 如今这屋里的麝月、秋纹、碧痕都是她的手下,原先和袭人并肩的媚人,也是被袭人这个狐媚子给暗地里坑走了的。 茜雪那孩子又老实,又规矩,我那是替她叫屈!” . 贾琏瞥了一眼一副可怜像的袭人,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你装样子要杀人不见血,那我就不动声色杀人诛心。 于是便向李嬷嬷道: “既然已经撵了茜雪,她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不如这样,我做主,把茜雪说给李贵当媳妇。 官中赏给李贵四十两银子娶亲,我和琏二奶奶再额外单独赏茜雪四十两银子嫁人,再送她几样首饰,这样一娶一嫁都体面。 以后,就让她进内宅来,也做个管家媳妇,接替吴新登家的那一份差事。” . 李嬷嬷大喜,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袭人气得两手发抖,却只能装作委屈,继续用帕子遮住脸哭。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为黛玉怼湘云 贾琏轻轻松松一句话,被撵出宝玉房里的茜雪,就嫁给了采买房总管李贵,还当上了管家媳妇。 这真让袭人窝心得要死。 管家媳妇可是能管着丫鬟的。 如此被自己费尽心思撵出去的茜雪压在头上,这不是打脸? . 当然,撵走茜雪这件事情,素有贤良之名的袭人做得不显山不露水。 毕竟她太了解宝玉了。 对于宝玉,她只用“息事宁人”,就可以“推波助澜”。 想就撵走宝玉身边的大丫鬟,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天知道袭人费了多少心思。 贾府规矩森严,每位主子身边的丫鬟都是有定数的。 宝玉身边就有八个一吊钱的大丫鬟,和八个五百钱的小丫鬟。 这八个大丫鬟分别是:媚人、绮霰、麝月、檀云、秋纹、碧痕、茜雪、紫绡,其中并没有袭人。 而袭人一直都是老太太身边的一两银子的大丫鬟,不过是给了宝玉使用而已。 尽管袭人拼尽全力,让贾母和王夫人都认可了自己“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人设,又用房中之事拿捏住了宝玉,如今已经成了贾宝玉房里的首席大丫头。 可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编制上。 别人不知道,但袭人知道。 老太太是因为看中了袭人伺候人的“尽职尽责”,这才临时把袭人派来临时照顾宝玉,所以老太太身边一两银子的大丫鬟的缺,才一直没有补上。 但袭人想留在宝玉身边。 可宝玉身边的八个大丫鬟名额已满,要是硬要加上袭人,变成宝玉用九个大丫鬟,那就坏了贾家的规矩。 既然“一个萝卜一个坑”,那就只能拔掉宝玉身边的别的萝卜,袭人才能顶进这个坑。 一年前,袭人坑了媚人。 媚人被撵走了,袭人正想让宝玉开口让自己补上这个缺,谁知道那个多事的王熙凤立刻就给宝玉身边补上了一个琦霞,瞬间“萝卜坑”就满员了,又没了袭人的位置。 如果宝玉身边的大丫鬟一直都是满员状态,随着别丫鬟的年纪也越来越大,做事也越来越稳重,那么袭人随时可能会被再调回贾母身边。 如今,袭人已经和一年前不同了。 她已经和宝玉有了身体交流,自打“初试云雨”之后,宝玉对相关知识十分好学,每当有不懂的地方,都会向袭人求教,二人共同探讨实践。 有了这层“同学”关系,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不仅仅是学问,其余但凡有事,宝玉也必定与袭人商量。 袭人伺候宝玉当然更为尽心,每每到晚间就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学习。 如此亦师亦友,两人关系相当密切。 昨日撵走了茜雪,袭人今日又与宝玉学习得十分用功,本要打算晚间就说自己家中要赎回自己,宝玉必定舍不得自己走,便可趁机要他去求老太太要自己。 谁知道,竟然出了这等事! . 要知道,政老爷绝不会让宝玉未婚纳妾,王夫人又是个最痛恨狐媚子勾引宝玉的,所以袭人能混成个通房大丫头就不错了。 可昨天撵出去茜雪,竟然就当了管家媳妇! 而且,她还嫁给了李贵。 对于身为奴籍的女孩子,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好的境遇了。 毕竟李贵是宝玉的奶哥哥,在贾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处事周全,为人稳重,头脑又清楚明白,做事有条理,遇事也冷静,处理问题更是干净利落。 而最关键的,是李贵得到了贾琏的赏识。 如今贾家谁不知道,琏二爷做了家主,在朝廷里很得圣心,前途不可限量。谁要是能抱住了琏二爷的大腿,那就算是抱上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何况这李贵又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又正是青壮年纪,嫁给这样的人物,是多少卖身为奴的女孩羡慕的归宿。 否则,纵然是出落得花朵一般的彩云,到头来也不过的嫁给了来旺儿那个在外头吃酒赌钱不成器的儿子。还有天生来媚态横生风情万种的多姑娘,也被赖大做主嫁给了荣国府里一味死吃酒的厨子吴贵。 正因为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情乃是常态,女孩儿嫁人之后多不如意,所以宝玉才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幺变出三样来?” . 贾琏懒得管宝玉这屋里的烂事儿,便打发走了李嬷嬷之后,自己也起身刚要走,正巧湘云笑嘻嘻带着翠缕走进来。 湘云一见袭人还在拭泪,便急问: “袭人姐姐,怎么哭了?是二哥哥气你了不成?” 袭人知道湘云是个口无遮拦之人,一旦给她知道李嬷嬷骂自己“狐媚子”,必定要替自己打抱不平,少不得不大时阖府上下都得知道自己是个“狐媚子”。 是以袭人赶忙道: “谁哭了?我是迷了眼呢,大姑娘来做什么呢?” 说着话,赶忙下床起身给湘云斟茶。 湘云心大,便只顾着举起挽着一个疙瘩的手帕,笑道: “你猜猜这是什么?” 她一向性急,等不得人家猜,已经三两下就打开手帕,将里面的绛纹戒指拿出来,递给袭人: “我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咱们说的体己话儿,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都念叨你几声呢。” 袭人接过戒指连声道谢: “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 湘云奇道: “是谁给你的?” “是宝姑娘给我的。” 湘云笑道: “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我就说宝姐姐是最好的,旁人如何能比?” 袭人一笑: “再没有比宝姑娘周全的人了。” 宝玉赶忙拦道: “罢,罢,罢!莫提这个话。” 湘云嘟嘴道: “我偏要提这个!我偏要拿宝姐姐比下去你的林妹妹,看你怎么着。” 宝玉尴尬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 . 贾琏实在替林妹妹抱不平。 湘云觉得宝钗好,也用不着背后踩人家林黛玉啊。 于是贾琏一笑: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特意带来送人的东西,不在乎这东西贵贱,难得的是那一片心意。 原来转手就送给别人才是好的,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湘云脸颊登时一红。 却不想,屋外正要进来的宝钗和黛玉也都听见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袭人真爱宝钗 此时本已近三更天,虽说是中秋节,按说也该各自回去歇息了。 可偏偏宝钗一直不放心湘云。 因为湘云性子一向跳脱,许多事情上也不大在意,上回来贾府住着的时候,就悄悄地将宝玉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玉。 当时湘云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贾母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 后来众人都撑不住笑了,贾母才发觉这个“宝玉”耳朵上多了两只耳坠子,也不觉湘云穿了宝玉的衣裳,于男女大防上有什么不妥,只是大笑: “这个鬼精灵云丫头,倒是扮上男人好看了。” 听王夫人说,若不是黛玉的母亲忽然病故,贾母将林黛玉接到身边教养,贾母早先要为宝玉定下的亲事,就是史湘云。 . 宝钗便脚跟脚到了黛玉房中,发现原本应该和黛玉住在一起的湘云果然不在房里,便猜到了湘云一定的去了宝玉那里。 于是宝钗便借口说黛玉吃了月饼不消化,一定要拉着黛玉去找湘云一起赏月。 黛玉给宝钗缠住,也只得被她拉着一道儿往宝玉这里来了。 . 进了院子,宝钗故意不让丫鬟们禀报,及至到了绛云轩门口,宝钗借口提鞋,在门口拉住了黛玉。 正听得屋里湘云说“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直到听到贾琏的那句“难得的是那一片心意”,黛玉的心头又是一热,只觉得贾琏的一颗心仿佛贴着自己的心一般,登时脸颊便是一红。 但宝钗却并不以为意。 湘云送给宝钗的戒指,那戒指就是宝钗的了,宝钗拿去赏给下人,有什么不妥? 再说了,过两天找个机会,宝钗自然会也寻个价钱差不多的礼物,回赠给湘云也就是了。大家两不相欠,谁也不吃亏啊。 此时听贾琏说的话,宝钗心中不由一个冷笑: 我还当琏二是个明白人呢,原来竟然和宝玉一样糊涂! 天天“情”不“情”的,虚头巴脑。 别人送到东西,如何不能转送人? 什么“礼轻情意重”?是个买卖人都明白,礼物的轻重,就代表轻易的轻重。 所谓礼物,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的礼,你送我多少,我就送你多少,谁也不吃亏,才叫好买卖。 . 于是宝钗拉着黛玉进了绛云轩,端庄笑道: “礼物嘛,自然是送给别人才是好的。 琏二哥不是不知道吧?我母亲送给凤丫头的四支宫花,她也是当时就转送给了没了的小蓉大奶奶,这难道也不该?” 说罢,也不待人让,就坐在了宝玉旁边的椅子上。 宝玉听不出这当中的机锋,只是听到“小蓉大奶奶”,脑中便想起了可卿卧房中醉人的香气,一时便已经痴了。 倒是袭人听得明白,心中暗自给宝钗叫好。 湘云一见宝钗,已经是精神一震,此时又闻此言,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傻乎乎地只顾拍手道: “宝姐姐好口才!凭宝姐姐这等豁达大度,难怪这府里人人都夸赞。” . 贾琏淡淡一笑: “首先,薛大妹妹若不是老太太,称呼‘凤丫头’就不如称呼‘琏二嫂子’更合适。 其次,你琏二嫂子的掌家媳妇,她所得到的各种礼物,本身就有一部分应该预算在应酬赠送之上,这是她该有的分派责任。 至于安排该转增给谁,赠送多少,怎么送过去,这是她日常就得处理的家务,和妹妹们这等只是‘情义’的礼物,并不是一个意思。 这当中的区别,薛大妹妹在嫁人之前,倒是很应该学习学习。 最后,薛大妹妹既然是这府里‘这府里人人都夸赞’之人,自然是做事相当周到。 史大妹妹只送了你一枚戒指,你没给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也没给太太屋里的金钏儿姐姐,没给林妹妹屋里的紫鹃,连妹妹自己的丫鬟莺儿都没给,而是送给了宝兄弟屋里的丫鬟袭人姐姐。 这当中,想必有个‘周到’的原因,恕我浅薄,未能参详透彻。” . 宝钗顿时就吃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儿”。 又不好说“我就是想拉拢袭人”,也只能干笑两声。 黛玉抿嘴儿无声一笑,似喜非喜含情目轻轻向贾琏望了一望,转而向史湘云道: “时辰不早了,我来叫你回去睡觉了。” 湘云也听出了宝钗落了下风,还不甘心道: “宝姐姐,你就说你‘乐意随便拿我送你的戒指赏人’就完了,我不介意的。” 黛玉瞧了一眼傻乎乎的湘云,先起身道: “你要不走,我可先回去了。” 湘云无奈,只好也跟着起身,又拉着宝玉道: “二哥哥送我们回房去。” 又小声朝宝玉道: “若是能让我跟宝姐姐住在一处就好了。 偏老太太说宝姐姐住的梨香院太远,说走来不方便。 其实我到不介意远些,你看宝姐姐不就每日里往返这里两三趟呢,也未见得远啊。” 宝玉便起身要去送黛玉和湘云回房,袭人觉得十分不妥,可此时贾琏在场,也不敢开口。 宝钗一见,便起身笑道: “三更天了,我和宝兄弟一道儿去送林妹妹和云丫头好了。” 贾琏也起身要走,却听黛玉道: “‘礼轻情意重’,多谢琏二哥。” . 却说宝玉送黛玉湘云回房,湘云又拉着宝玉叽叽嘎嘎说了好一阵子话儿,袭人来催了几次,直到将近四更天,宝玉才回了自己房中。 此日天明时分,宝玉又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 可巧屋中伺候的紫鹃、翠缕去打洗脸水了,只有黛玉和湘云尚在床榻上睡着。 见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宝玉见了叹道: “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 黛玉闻声而醒,向宝玉道: “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在外间屋等了会子,黛玉和湘云穿好衣裳起了床来。 紫鹃、雪雁、翠缕都进来服侍梳洗,宝玉用湘云的洗脸水洗了脸,见黛玉和湘云梳好了头,就让湘云帮他梳头。 正此时,袭人找了来,见宝玉已经梳洗过了,心中便有些不快。 忽然听得屋里湘云向宝玉问道: “你辫子上的四颗大珠子怎么只三颗是一样的了?” 宝玉随口道: “丢了一颗。” 湘云可惜道: “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 黛玉一个冷笑: “许是拿去送人了呢。” . 屋外听着的袭人心里一阵拧巴,赌气回了绛云轩。 袭人才进屋打算自己洗脸梳头,却见宝钗已经候在那里。 听宝钗问: “宝兄弟哪去了?” 袭人怪笑道: “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 宝钗听出袭人此时的阴阳怪气,便耐心询问。 袭人才痛心疾首道: “姊妹们和气,也该有个分寸礼节,哪里有如今这样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这二爷就是太好说话,男女大防都不顾了,这万一要是给那些人带坏了、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事情那可怎么好!” 第四百九十九章 最能干的袭人 在袭人心里,自己背着老太太、太太不知道,悄悄在床上指导宝玉做些警幻之事,乃是教宝玉“好学上进”的正经手段。 但宝玉和黛玉湘云在一处聊天,就可能“有伤风化”。 而且她此时满心醋意,不由便向宝钗抱怨宝玉昨天大半夜还和湘云聊天、一大早就又跑去隔壁院里找湘云梳头,全不顾“分寸礼节”。 但梨香院距离贾母后院里的绛云轩颇有些距离,而宝钗却能昨天夜里也在宝玉坐到了后半夜,今日一大早,也是赶在袭人还没来及洗脸梳头之前,就已经又跑来了宝玉房里“报道”,这样的勤勉难道不是也全不顾“分寸礼节”? 但只要是宝姑娘做的,袭人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毕竟,宝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是和她袭人一样的正经人! 她们这样的正经人和宝玉在一起,就是睡到一张床上,就是看着春攻共同研习,就是……反正做什么都是正经的。 对着正经人宝姑娘,正经人袭人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发泄一肚子对“不懂避讳男女大防”的湘云黛玉的愤恨。 毕竟黛玉湘云这样的大家闺秀,别看时时刻刻都有一群丫鬟跟着,都其实很有可能不正经。 但人家宝姑娘,别看每次来宝玉屋里都一个丫鬟婆子不带,那人家也是个正经人! 正经人的事情,只有正经人才懂。 . 正所谓英雄敬重英雄,惺惺惜惺惺,此刻的宝钗也觉得对袭人颇有些相见恨晚:。 这丫头果然很有些见识,以后少不得是一个可用的膀臂,有她襄助,何愁拿捏不住宝玉?。 于是宝钗便自行在炕上坐下,也不在意袭人没有洗脸漱口梳头,就那么蓬头垢面地说起闲话来。 宝钗颇有耐心,慢慢在闲言中套问出袭人的年纪、家乡等情况,又留神窥察,更觉袭人颇不简单。 观察袭人的言语和志气,竟然都与宝钗一样,都是并不在意那些下作的“感情”,只在意能否争荣夸耀,一心只盼着能抓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将他掌控得死死的,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觉之间,宝钗已经将袭人引为知己,更觉头前儿赏给袭人的戒指十分值得。 不过是用从湘云那里白得的一个戒指,就换来了宝玉近身侍婢袭人这么一个大同盟,这买卖,实在是太赚了! . 待宝玉再回到房里来时,宝钗刚走,袭人仍是头不梳脸不洗,坐在炕上只是不理宝玉。 宝玉陪着小心和她说了几句话,袭人都闭口不答。 宝玉上前赔笑道: “怎么动真气了?” 袭人愤然冷笑道: “我哪里敢动气! 只是从今以后你再别进这屋子来了。 横竖外头自然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 说着话,在炕上合眼倒下,只给了宝玉一个脊背和一个屁股。 宝玉大惊失色,赶忙跑上来劝慰。 袭人却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由着他摇晃这自己的身子,就是死不睁眼。 宝玉见大姐姐袭人死活都不搭理自己,也没了主意,便去问麝月。 麝月早得了袭人的吩咐,也只朝宝玉冷冷道: “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 宝玉反正也无事,就呆呆坐了好一阵,直到觉得无趣,便起身叹了口气: “都不理我,那我也睡去。” 便下了袭人的炕,到自己床上歪着下去了。 袭人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听宝玉微微打鼾,猜想他睡着了,又起来拿一领斗蓬来给宝玉盖上。 宝玉“忽”地一声掀了开去。 袭人登时冷笑道: “好,好!你也不用生气,从今以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 宝玉起身问: “我又怎么了? 自打我回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一句话你都没说,你哪里劝了我什么?我都摸不着头脑是为了什么,这会子你倒说是我恼了。” 此时的袭人,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宝玉的媳妇,当即气哼哼道: “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 麝月、秋纹等都在外头听着,谁也不敢进去多一句话。 谁都知道,若此时搅了袭人和宝玉,那真真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媚人就是因为在袭人劝宝玉的时候也插嘴劝宝玉,后来被找了个茬子就撵了出去,转眼就被指配给了看马棚的老曹当了续弦,才十六岁的年纪,就当了两个小奴才秧子的后妈。 屋里吵吵了好一阵子,直到贾母遣人来叫宝玉吃饭,才总算暂停。 宝玉到贾母屋里来,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半碗,就急着要回自己房中去。 宝玉回到绛云轩,却见袭人脸冲里睡在外头炕上,只给人瞧着个脊背和屁股,麝月在旁边抹骨牌,二人都故意不搭理宝玉。 宝玉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随便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 宝玉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上前一步答道: “叫蕙香。” “是谁起的?” 小丫头道道: “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 宝玉赌气道: “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 又问: “你姊妹几个?” “四个。” “你第几?” “第四。” 宝玉故意大声道: “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 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那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宝玉。 只奈何她年纪只不过十一二,相较于春攻高年级的袭人,在宝玉眼里还是并无意趣。 一直到又去贾母那里吃晚饭,屋里的丫鬟因得了袭人吩咐,都不敢来与宝玉说笑,只让宝玉一个人冷冷清清。 . 贾琏今日也在贾母这里吃饭,见宝玉一副神不守舍的落魄模样,便拉住宝玉问了一句。 宝玉一见贾琏,想到贾琏屋里也有一个“醋老婆”,不由触动了心绪,向贾琏顿足道: “对着琏二哥,我倒不必隐瞒,女人家的醋意,实在是叫人头疼。 我有心哄着她,又怕她彻底得了意,可若真是要拿出主子的样儿,又未免她要怨我无情。” 贾琏一笑: “你先回去,我随后去找你。” 宝玉无奈,只得又回自己屋里。 进屋见袭人仍旧躺着不动,便推她说道: “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袭人见宝玉来主动央告她,愈发不理睬。 宝玉只得拉她的手笑道: “你到底怎么了?” 连问几声,袭人才睁眼,阴阳怪气道: “我能怎么着?你以后就去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可就赶不上了呢。” 宝玉茫然道: “我过哪边房里去?” 袭人乜着眼冷笑道: “你问我,我知道? 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从今日起,咱们两个彻底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的,叫别人笑。 横竖你若是在那屋里腻了,这屋里还能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可是白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 袭人骄矜的话音未落,就听得贾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之孝家的,你现在就去回给二奶奶,这后宅里头如今的丫头都要反了天么?” 第五百章 惩治躺神袭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贾琏的声音,方才还朝着宝玉吃醋拿乔的袭人竟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今日和宝玉赌气,已经整整在炕上躺了一日,连午饭都是麝月给她端到炕上吃的。 此时正慌忙要从炕上爬起来,贾琏已经进了外间屋,身后还跟着林之孝家的。 . 在外人眼中,袭人一贯都要努力营造出端庄、稳重、忠心、勤谨的人设形象。 她是贾府里最沉稳可靠、温和守礼的丫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而且,她一直努力让王夫人认定她袭人是个笨笨的、不爱说话的规矩女孩,很老实,绝不作妖。 但事实上,却是只因为湘云给宝玉梳了一回头,袭人就在贾宝玉房里整整作妖闹了一天。 而没出息的宝玉,在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年纪,就被比他大六岁的大姐姐拿捏得死死的。整整一天,也真就一直都纠缠在袭人的事情上,哪里还去看书学习? 此时忽然听见贾琏来了,宝玉也觉得袭人还懒洋洋躺在炕上有点不大合适,便赶忙替袭人说话: “琏二哥,袭人是病了,所以这两日才在炕上躺着的。” . 贾琏这才发现,这袭人是挺爱在炕上躺着的。 昨天李嬷嬷来时,袭人躺着。 今天自己来绛云轩,袭人又躺着。 好家伙,这丫鬟当的可以啊,敢情天天在炕上躺着就赚钱啊。 这是什么职业? 对于这个长相平平、却心比天高的袭人,贾琏根本不在意。 但贾琏在意的是堂弟贾宝玉。 “病了?” 于是贾琏转头问林之孝家的: “按规矩,病了的丫头应该怎么办?” 林之孝家的赶紧答道: “回二爷的话,丫鬟生病,由官中出钱请大夫来诊治。 生病期间,要么送回家去养病,要么送去庄子上养病。” 贾琏闻言一点头: “那就按规矩,请大夫,今晚就送回她家去养病。养病期间,扣去月钱。 待病好了,再报请琏二奶奶,准许后再进府来伺候。” . 袭人一听,吓得脸都黄了。 这要是出去了之后再进不来宝玉房里可怎么办? 再说要是趁着这个空子,被别的丫鬟也趁机爬上宝玉的床,那她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于是袭人赶忙下炕道: “我已经好了,这会子已经好了,不用家去了。” 宝玉也舍不得袭人走,赶忙帮腔道: “是啊是啊,她果然已经好了。” 贾琏一皱眉: “这么快就全好了? 我们贾家不苛待下人,你生了病就回去养病,不要勉强。” 袭人连连摆手: “真不勉强,真的全好了,半点事情也没有了。 我不在宝玉身边伺候,旁人也怕他不习惯。” “哦?真的全好了?”贾琏似乎还是不信,“要是真全好了,就做事我瞧瞧。” 说着话,叫小丫头拿进来一个大铜盆,递在袭人手里。 袭人赶紧接过铜盆,贾琏又让小丫头往铜盆里倒水。 小丫头立刻拿水壶往盆里倒了小半盆水,正要停下,听贾琏在旁淡淡说道: “倒满。” 于是,袭人就只得颤巍巍地端了满满一铜盆水,还得笑着向贾琏道: “琏二爷,您瞧,我这不是没事了么?能干活的。” 贾琏却连连摇头: “哟,你这身子直打晃啊,只怕确实是病了,还是出去养病得了,不要勉强啊。” 袭人赶忙立刻站得笔直: “真真儿没打晃,真的没事的。” 贾琏一努嘴: “真没事?那你端着盆在院子里走三圈我看看。” 袭人赶忙身子挺得笔直,端着一大铜盆水,在绛云轩院子里绕了三个圈。 她两条手臂都是又酸又疼,却也只能忍着,不敢打晃,不敢哆嗦,唯恐被贾琏送出去“养病”。 . 宝玉最是个怜香惜玉的,尤其近来袭人又是他研习春攻的重要同学,心下已经是十分不舍,只是又不敢得罪贾琏,只好赔笑道: “琏二哥,袭人最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她嘴里从不说一句假话的。 她既然说是好了,就必定是好了的,不必再试了吧?” 袭人不说假话? 呵呵。 那你还不如说“宝钗会说真话”呢。 这个宝玉,简直就是个二傻子。 于是贾琏根本不接宝玉的话茬儿,转而笑问: “我有件事情要请教宝兄弟呢,可成?” 宝玉无奈,只好问是何事。 贾琏笑道: “我听说宝兄弟淘漉的胭脂膏子极好,还会做能润泽肌肤的香粉,此番特意想来讨要个方子,不知宝兄弟肯赐教否?” 宝玉向来不喜欢读书,只爱在女儿堆里厮混,做些胭脂膏子给女孩子们使用,便觉十分开心。 他原本以为贾琏是要劝他去什么书院读书,谁料竟然听他说是做胭脂膏子,登时就兴味十足: “这个好说,只不过需要些耐心,多费些时辰也就罢了。” 说着话,已经拉着贾琏去到外头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贾琏,笑着说道: “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 普通的铅粉青重涩滞,哪里能比这个又容易匀净,又能润泽肌肤的?” 说着话,就将粉倒在掌上,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 随即又很是得意地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的如玫瑰膏子一样的胭脂膏子。 他只顾着将制作过程细细地说给贾琏,将方才怜惜袭人的事情已经又丢到爪哇国去了。 袭人端着水盆在院子里走了三圈,见贾琏正和宝玉说胭脂膏子,正要放下水盆,忽然只觉自己浑身一凛。 原来是含着笑的贾琏冷冷瞥了自己一眼,吓得袭人赶忙又端起盛满水的水盆,哪怕胳膊都快累断了,也不敢放下。 . 好容易等贾琏笑吟吟地走了,宝玉送宝玉出了院门回来,这才想起来袭人,赶紧追过来接过袭人手里的铜盆。 这会子的袭人也顾不上冷笑了,也顾不上阴阳怪气了,就跑进屋里,一头扎在炕上,哭了起来。 忽然觉得不对,身子一机灵,赶忙又从炕上爬起来。 她不敢再躺着赚钱了。 第五百一章 茜雪交了好运 “你可真够损的。” 听了贾琏说起小小收拾了一下袭人,凤姐儿笑得花枝乱颤,手里的瓜子儿都掉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袭人长相一般,女红也一般,又是个没嘴儿的葫芦,一心就都耗费在宝玉身上那点子衣食饱暖的琐碎事情上,活脱脱就是个老妈子,我倒还没瞧出来,她竟还能折腾出这些事儿来? 这宝玉也是个没出息的,难道真要找个大了五六岁的老妈子当姨娘?” 贾琏皱眉道: “他娶谁当老婆,纳哪个当小妾,我也不想管。 只是宝兄弟年纪还小呢,这么早就天天忙活床上那点子事情,以后还要什么出息?” 王熙凤一撇嘴: “我的琏二爷,你倒说他? 你自己十七岁成亲之前,就有了两个屋里人呢。你自己说说,你有哪一天是肯消停的?” 贾琏不料王熙凤瞬间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赶忙摆手转回话题道: “听说就为了茜雪让李嬷嬷吃了宝玉的一碗枫露茶,宝玉就砸了杯子闹了一顿。 老太太听见宝玉发怒就遣人来问话,听说是叫了袭人过去回话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就说茜雪做事不细心,惹宝玉发怒,当即就撵了出去。 我也是瞧着不平,就把茜雪配给李贵,让她做个管家媳妇,接替吴新登家的那份差事。 袭人再敢作妖,就让管家媳妇们去惩治惩治。我还不信管不了她。” . 王熙凤撇嘴道: “快别提宝玉房里的那个李嬷嬷了,别人做了主子的奶娘,都能做得半个主子的体面。主子见了面客客气气,丫鬟见了也要恭恭敬敬。 那个李嬷嬷早些年倒好,对宝玉是真心比自己儿子还疼爱,宝玉能全须全尾好端端长那么大,都是多亏她目不交睫地盯着护着。 可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特别地爱贪些小便宜。 宝玉屋里的吃的,喝的,用的,总能吃就吃,能占就占,能顺手牵羊就顺手牵羊,真真儿叫人瞧不上她那做派。 李嬷嬷今儿跑去宝玉屋里替茜雪抱不平,昨儿干什么去了? 不是我说,李嬷嬷年老糊涂,茜雪也是太老实,两个人绑在一块儿顶不上袭人的一成心机。 就这一碗茶的事儿,愣是让袭人给玩儿出了花儿。 一块石头,打跑了两只蠢鸟。 一来撵走了茜雪,反正那丫头越长越身材壮实,入不得宝玉的法眼,不如撵了给袭人腾地方。 二来打了李嬷嬷的老脸,从此李嬷嬷只能告老,宝玉屋里的事情也就彻底落在袭人手里。” 王熙凤艳丽的红唇之间,吐出瓜子壳如同小小的白蝴蝶。 “这府里头,鸳鸯、袭人、琥珀、紫鹃、彩霞、金钏儿、玉钏儿、茜雪、麝月、翠墨,素云、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还有咱们平儿,这十来个丫头,都是从小什么话都说的交情。 可这当中,也有不一样的,比如袭人,就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她一个外头买来的,能和这一群咱们家的世仆混迹在一处,可见她是个极会来事儿的。 我素日里瞧着,她什么时候都是温温柔柔,说话就带笑,没有她处不来的人。 老太太信她,太太也信她,上上下下个个都夸她,如今这丫头又拿捏住了宝玉,宝玉房里大事小事,件件都是袭人说了算。 照我说,咱们何苦管他们这些烂事儿? 宝玉没出息岂不更好? 是他自己自投罗网,给那丫头带弄得废了才好。” 贾琏一笑,没有说话。 王熙凤正要再开口,听得外头有人来回,说是单大良家的来了。 . 王熙凤纳闷道: “单大良家的是个只低头干活儿的闷葫芦罐儿,这早晚儿忽拉巴跑来做什么?” 单大良家的今年才三十四五岁,是四大管家娘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身量不高,穿着普通,面相也不出挑,只一双眼睛生成个带笑的样子,瞧着便有三分喜气。 单大良家的一进门,便行礼道: “我这里替茜雪多谢琏二爷琏二奶奶了,她如今还进不来咱们府里,等她和李贵成了亲,就进府来亲自给二爷二奶奶磕头谢恩。” 王熙凤奇怪道: “怎么你来替茜雪谢恩?” 单大良家的笑道: “二奶奶不知道也不稀奇,茜雪本姓单,是我侄女,她爹娘早死,从小就跟在我家里,我又没个闺女,就当她是我闺女一般。” “这又奇了。 茜雪既然是你侄女儿,她给人就这么撵了,做管家娘子的也不替她说话求情?” 凤姐儿的丹凤三角眼里目光灼灼,看得人心里发毛。 单大良家的叹气道: “我听说老太太叫琥珀去问袭人之后,也赶紧去找了袭人,说了些大家相互多担待的话儿。不想,倒碰了个没意思。 袭人说: ‘事情既然闹到了老太太都知道的程度,派人来问究竟,就总得有人担待这份不是。李奶奶是宝二爷的奶娘,我们若说她的不是,可让宝二爷的脸往哪儿放?我们不能说李奶奶的不是,难道就能说二爷的不是?既然都不能,那这事儿就只能让下人来担待。那天谁当值,就是谁服侍得不好,这也是当下人的职份。’ 她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是明说了这事儿不管谁对谁错,反正为了主子的脸面,就得有下人背锅。茜雪那天当值,所以就得说是她服侍得不好,二爷才发了脾气。 我们做下人的,给这一番主子奴才的大道理压着,受了委屈也没法子辩驳。 何况袭人跟老太太屋里的鸳鸯、琥珀都是从小儿玩儿到大的,她们自然也都偏向着袭人说话。 等我去找李嬷嬷求情的时候,老太太那头儿就已经发下话来撵了茜雪,我这边着急也没用了。” 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了一眼,心里的想法都是: 这个袭人,可真够阴狠的! 又听单大良家的说道: “幸亏茜雪这孩子命好,遇到了二爷二奶奶给我们做主。 如今茜雪有了个好归宿,又得了二爷和二奶奶的额外赏赐,得了这样大的脸面,还成了管家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贾琏一笑: “那还不赶紧成亲?” “正是呢!” 单大良家的原本带笑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 “我们当下人的,婚事没那么多讲究,操办起来快得很。 已经请算卦的先生,挑了后天就是好日子。 摆几桌酒席请来亲戚们热闹热闹,洞房红烛,喜帐鸳鸯,第二天一早夫妻过来给主子磕了头,以后啊,茜雪就是李贵家的了。” “那以后,就让李贵家的多巡查巡查绛云轩好了。” 贾琏的话,让单大良家的喜笑颜开: “真真儿是听二爷的话,都是好事儿啊!” 第五百二章 绯闻男主贾蔷 贾琏为宝玉的丫鬟茜雪抱不平,结果成全了茜雪和李贵一对儿好姻缘。 不仅茜雪和她叔叔婶子单大良夫妻对贾琏感恩戴德,而且李嬷嬷和他儿子李贵也对贾琏感激不尽。 此事在府里一经传开,更加做实了“听二爷的话,都是好事儿”这个说法,上上下下,无人不巴望着能好好抱住贾琏的大腿。 再加上“不听二爷话”的那一批下人刚刚被焦大带去了辽西垦荒,下人们贪墨的银子又都被贾琏用高压压了出去,留给下人的都只是他们积攒下来的月钱。 没了“邪门歪财”,下人们的“邪门歪心”也少了,一时间,荣国府的下人们都进入了从未有过的“听话”状态,早先那种下人挟持主子的事情几乎瞬间就绝迹了。 对这个阶段性成果,贾琏很是满意。 下一步,就得再解决解决主子的问题。 . 贾家的下人里头有不少蛀虫在“贪”,但其实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几乎也是个个都“贪”。 早先凤姐儿管家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标榜一下: “我真个的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这家里头日用出的多,进的少。 一时要用钱,把我嫁妆里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半月的功夫,大事小事没有十件?不都是白填在了里头?” 其实呢,转手就拿后宅的月钱出去放印子钱,赚下来的利钱全进了她自己的腰包。 其余的人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雁过拔毛”的都是心善的,搞不好都是大雁飞过,连雁骨头都啃了。 更有以权谋私,用贾家官中的银子乱开花账肥了自己的,贪污腐败,坑的还是贾家。 就连贾氏宗族的族长贾珍,也一样贪心。 当初刚刚开始盖省亲别院,他这个省亲别院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倒是“手如疾风、指如闪电”,立马先挑了个大大的肥差给了自己人,狠狠捞了一大笔。 “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竟然给了高达三万两银子的预算。 但实际上呢? 一共不过是买了十二个小戏子,这些来自穷苦底层人家的女孩子,每个的身价银子都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罢了。 聘请姑苏的教习来教戏,每人月钱也不过每个月一两银子,就是给十二个小戏子每人都配备一个教习,一个月才不过十二两,一年不过一百四十四两银子。 至于昆曲所需的那些乐器,不过是些笙管笛箫、琵琶三弦、檀板锣鼓而已,就是往顶尖儿里预备,二三百两银子也足够了。 又因为小戏子年纪都不大,所会的戏也一共不过十出,就是把十出戏的全副行头都买全了,一共也花不了一千两银子。 如此算来,加上把来往路途吃住花销,甚至连采买的小道姑、小尼姑也都算上,一共怎么也用不了四千两银子。 三万减四千,剩下两万六千两银子,简直能吃得满嘴流油。 但“项目经理”贾珍,并没有把这样的肥差给自己的儿子贾蓉,而是给了自己的干儿子贾蔷。 事实再次证明,干爹比亲爹更舍得给钱。 正当中的原因,往往不能明说。 . 按说贾蔷的身份也算尊贵,他也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 也就是说,贾蔷的爷爷和贾蓉的爷爷都是宁国公贾演的嫡出儿子。只不过,贾蓉的爷爷是嫡长子,贾蔷的爷爷是嫡次子而已。 而且,贾蔷爷爷这一支也还是一直住在宁国府里,后来他爷爷没了,父母早亡,隔了两层的堂叔贾珍就把贾蔷继续留在府里养大。 孤儿贾蔷在宁国府被贾珍养到了16岁,一直和贾蓉如同亲兄弟一般,贾蓉有的,贾蔷也能分一份。 问题就出在了贾蔷从小就生得俊俏,后来俊俏又变成了风流俊俏,加之整天整夜和贾珍、贾蓉厮混在一起,渐渐便传出了一些很不堪的谣言,说贾珍对侄儿,贾蓉对堂弟,也和猫儿狗儿一样都不干净。使得宁国府里唯二干净的,就只剩下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 贾珍原本也想过要义正词严地辟个谣,但后来觉得麻烦,也就作罢。 否则以贾珍的人品和口碑,只怕结果就会是“一辟谣就说明是真的了”,至少在辟谣之前,谣言还只是谣言。 贾珍没辟谣,但也觉得自己作为族长,要避些嫌疑才好。便给贾蔷分了一处房舍,命他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贾蔷倒不在意搬出去,反正上头有贾珍对自己的溺爱,下有贾蓉对自己的匡助,族中人有谁敢惹他贾蔷?不想在贾家混了吧? 贾蔷心里豪横,但外表却一向规矩,他是个“蔫儿坏”。 他心眼多,才十六岁的年纪,一手“借刀杀人”就已经玩儿得滚瓜烂熟。 作为贾家的公子,他也去学堂,却无心念书,只不过是走马观花,应付了事,整日里与学堂众人斗鸡耍狗,玩做一团。 在学堂里,见到金荣欺负贾蓉的小舅子秦钟,贾蔷跟贾蓉要好,便要报复金荣,但他知道金荣一向被薛蟠包养,不想因此得罪薛蟠。 于是贾蔷眼珠一转,偷偷溜出去,避开老成的李贵,选择了爱惹事的茗烟,在背地里一番挑拨,瞬间就达到了目的。 而待宝玉的四个小厮茗烟、锄药、扫红、墨雨抄着门闩、马鞭大闹学堂的时候,得了手的贾蔷早就溜之乎了。 及至后头学堂里闹得乌烟瘴气,宝玉发飙、金荣赔罪,从头至尾都没人看到过贾蔷的影子。 . 被干爹派去南边走了这一趟,贾蔷可是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给玩儿了个明明白白,此时再回来京城,已经是大大长了许多见识。 至于采买小戏子要与人牙子细论价钱,聘请教习要谈讲条件,采买乐器行头要挑拣质量,这些都并不重要,贾蔷很是明白,自己不过是坐纛旗儿帮贾珍弄钱的,哪里是去做那些讲价钱、会经纪的琐碎事情的? 他感激干爹,拿一万两银子孝敬了干爹贾珍,拿五千两银子孝敬了干哥哥贾蓉,就连跟着去的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并几个跟班,也一共分走了一千两银子。 而贾蔷自己,也一下子就赚了一万两银子。 只是贾蔷是真没想到,等他再回到京城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管的贾政,换成了惹不起的贾琏。 第五百三章 惹不起的贾琏 “这趟去姑苏,一共采买了十二名小戏子。 分别是小生文官、藕官、宝官,小旦龄官、蕊官、药官,正旦芳官、玉官,大花面葵官,小花面豆官,老外艾官,老旦茄官。 每人身价一千两,一共一万两千两。 又在请得吴门昆班的六个教习来,说好一年每人三百两银子,先付三年,一共是五千四百两银子。 行头乐器也都置办好了,共计花费了一万一千两银子。 来往路费花了一千二百两,一共结余了四百两银子。” 在贾琏屋里,贾蔷规规矩矩站在贾琏面前,声音郎朗,报账报得清晰明白。 凤姐儿坐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暗道: 我就说贾蔷是个明白人吧?大账本子也不用,纸折略节也不用,就这么小嘴儿巴巴一说,这账目多清楚啊。 又因王熙凤的母亲未嫁之前就是宁国府的小姐,又有堂姐王淳凤嫁给贾珍,所以仅仅是从王家那边算起来,王熙凤就既是贾蓉的姑母,又是贾蓉的姨母。如果再算贾琏这边的关系,那王熙凤又是贾蓉的婶娘。 如此亲上加亲,所以王熙凤与东府那边一直关系极好。 贾蔷和贾蓉从小形影不离,贾珍待贾蔷如同亲儿子一般,王熙凤当然也不自觉地时时向着贾蔷。 看贾琏未置可否,王熙凤试探着笑道: “我就说嘛,孩子们已长得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到底是大爷会用人,没有办不了的事儿。” 贾蔷十分规矩地低着头,心中却是暗笑: 还是我蓉哥精明,早就打发好了这个凤辣子。谁不知道无论是这府里的什么事情,只要她一张口,琏二叔没有不赶紧乖乖答应的。 哼哼,这事儿幸亏是交给我了,这要是换了别人,三万两银子里肯拿三千两出来做事就是好样的了。 . 贾琏却没接王熙凤的话头,只不动声色地问贾蔷: “这十二个小戏子都是几岁的?” 贾蔷心中更是暗笑: 原来这琏二叔是动了这个心思啊。 两府里谁不知道啊?琏二婶子是个醋缸里泡大的母老虎,琏二叔是个有了名的色中饿鬼,琏二叔饥不择食,什么脏的臭的都急着往屋里炕上拉。 不过……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太对啊。 琏二叔好像是不喜欢小姑娘的啊。 大伙儿都知道,他更喜欢别人家的媳妇,别人嚼过的馍,他吃着才香啊。而且是越风骚、越大胆、越名声不好的、越被好多人嚼过的越好。 贾蔷脸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规规矩矩答道: “回琏二叔的话,都是挑的十二三岁的小戏子,年纪不大,可都已经学了三五年的戏了。” 却听贾琏轻轻“咦?”了一声: “这倒奇了,头前儿我父亲买了个十七岁的绝代佳人嫣红姑娘,花了八百两银子,人家都笑他是个‘大头’,叫人坑了才花了这个冤枉钱。 不成想,你这十二三的毛儿丫头,倒要一千两银子一个,可不是得个个儿比天仙还得天仙才成啊。 我倒是去过几趟姑苏,那边的行情价钱,倒也听说过,何况我院子里的晴雯就是赖家在姑苏买的,身价银子是多少也是知道的。 一千两银子,怕是要买几十一百个小丫头吧? 何况你这可不是只买一个,而是一次就出手买了十二个,这放在哪个人牙子手里,怎么也算是个‘批发价’吧? 就算真是一个小戏子要一千两银子,那你一次买十二个就连个折扣都不打啊,真就找你要一万两千两银子啊?你这‘冤大头’也忒大了。 再有,我这个京城里实任三品官,每年的俸禄银子也才一百三十两,他一个在姑苏教戏的教习,一年就要三百两银子?” 贾琏这几句话,说得贾蔷忽然间后背一凉。 但贾蔷在贾珍身边长大,一向十分机灵,他赶忙规规矩矩赔笑答道: “二叔说得对,侄儿这事情办得确实不漂亮。 采买这件事是珍大爷派给侄儿的,侄儿不敢不接,明知自己并不在行,只好努力学习着办也就罢了。 许多事情都是跟着的懂行人去谈的,具体是多是少,是贵是贱,侄儿并不能全做主的。” 贾琏自然听得出他这话里的“推卸责任”和“敷衍了事”,脸上虽是淡淡一笑,实际却是穷追猛打: “那你倒说说,这价钱到底是哪个去谈的?‘懂行的’又到底是哪个?” 贾蔷正要说“是单聘仁和卜固修”,想着拿贾政的清客来搪塞,料想贾琏碍于贾政的情面也不好再没完没了追问,顶多迂回绕着弯子说上两句不满的闲话,此事也就此作罢。 毕竟大家都明白,这一趟买卖,里头大有藏掖,油水实在是太足了,没人看着不眼馋的。 . 他还没来及开口,贾蓉已经急急赶来,进门就急忙道: “我父亲有急事要找他,过会子再来二叔这里回话,请二叔见谅。” 王熙凤见状,心中奇怪: 贾蓉这个机灵鬼儿什么时候做事也如此慌张起来? 便笑道: “什么大事儿啊?火烧了你的眉毛不成?看把你给跑的,这哪儿还有未来族长的体面啊?” 说着话,叫平儿拿西瓜来给贾蓉吃。 贾琏心里明白,这是贾琏叫贾蔷来问话的事情,贾珍得了信儿,怕贾蔷应付失当,这才赶忙派贾蓉来这里“火线救人”的。 于是贾琏笑道: “大爷那头叫他,我这里自然得‘放人’。 不过蓉哥儿来得正好,我这里正好有话要你带过去给大爷呢。” 贾蓉赶忙道: “二叔让侄儿带话,那必是重要大事,侄儿必定仔细带到。” 贾琏点头道: “你就说,我这边盖园子的银子还不凑手,一分一毫都得细细算计着。 大爷要是得空,就请大爷把单聘仁和卜固修两个叫去问问,问他们可贪墨了我贾家的银子。 若是不得空就罢了,等我明儿亲自问他两个,若他们也和山子野一样地狮子大张口,那我就照着收拾山子野的样儿,再麻烦一遭也就算了。” 贾蓉听得胆战心惊,嘴里赶忙连连答应着,暗地里一拉贾蔷的衣角。 贾蔷会意,也赶忙连连答应着,跟着贾蓉一道儿赶紧从贾琏房中退了出来。 . 二人出了贾琏的院子,贾蔷才问: “哥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看你急呵呵跑来,看来不是小事啊。” 贾蓉朝天上翻了个白眼,长出一口气道: “我父亲一听说他一上来就找你,就算心里老大不自在,可是也没辙。 你刚回来,不晓得这当中的厉害。 如今的琏二叔,可是惹不得的。 谁要是吃了他的银子,自己不吐出来,他就能倒提着你的一只脚,非得生生把银子从你嘴里抖落出来才罢休呢。” 第五百四章 贾珍也吓坏了 贾蔷用眼瞄了一圈,见周遭无人,便将嘴凑在贾蓉耳边嘀咕: “这可是疯了? 咱们好端端的贾家,一门双公,家大业大,还在乎这几个银子啊? 再说了,祖宗存下的银子,不就是给儿孙花的?存着留着做什么? 这府里谁不是贾家的子孙?谁有本事能啃两口就啃两口呗,倒要他来管?” 越说越是不忿,便撇着嘴怂恿贾蓉: “他有本事,怎么不去先管管他自己家里的母老虎?那个婆娘,才是个心狠手辣的监守自盗高手呢。 这几年她管了荣府管宁府,哪边不是四下里捞银子? 要说这府里聚敛钱财、中饱私囊的大蛀虫,谁比得过她? 这府里想求她办事的,谁不得先去给她送礼送钱?反正她皮厚心狠,人家送什么,她就照单全收什么,八下里伸手,收礼收得心安理得。 等人家把东西和钱都送足了,她一个推脱,说事情是老太太、太太顶定下的,就昧心把好处全吃了。 就这些,咱们还没说她在外头包揽诉讼的事情呢。 蓉哥,我这样的也就罢了,像蓉哥这样正经长子嫡孙,日后必定就是贾氏宗族的族长,贾家人都得听你的。 不是我说,就咱们兄弟知道琏二叔屋里那个人的短处,都一把子一把子的,咱们倒要怕他? 既然能拿捏住琏二婶子,难道还怕琏二叔那个纸糊的老虎?” . 贾蓉和贾蔷从小一道儿长大,二人又都是处世圆滑、善于钻营的性子,脾性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 只不过贾蔷生得比贾蓉更加风流俊俏,因此更得贾珍的宠爱。 相比之下,贾珍对亲儿子贾蓉,反倒是稍不如意非打即骂,管儿子管得着三不着两的。 眼见得贾珍各种随意偏心,贾蓉也只能逆来顺受而已。 而且贾蔷又从小就是个极有城府的性子,心中总有许多盘算。 他虽然得了贾珍的许多关照,却唯恐因此被贾蓉嫉妒,便愈发不惜一切曲意逢迎贾蓉。 好在贾蓉也和其父贾珍一样风流成性,男女通吃,很快便与贾蔷兄弟二人亲热非比寻常,弄得贾蓉对媳妇秦可卿还没有对贾蔷的兴趣大。 甚至兄弟二人时常同榻彻夜交流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让贾蓉都忘了自己房中还有娇妻这件事。秦可卿生病,贾蓉也并不太走心;秦可卿横死,贾蓉也并未如何伤心。 他二人在一处的时候,贾蔷常常是背后悄悄出主意的军师,而贾蓉看似长了一副聪明相,其实不过常常给贾蔷当枪使。 . 但这一回,贾蔷的怂恿失了效。 贾蓉连连摇头道: “你哪里晓得如今的形势? 眼下的琏二婶子可压不过琏二叔了,琏二叔不点头,琏二婶子说了也不算。 你小子是不知道厉害,还想拿捏琏二叔?我瞧你这是脸皮子发痒,等着他的大嘴巴来抽呢。 你是才进山还晕着呢,全不知道你方才的处境有多险。 要不是我冲进去拦惊马似地拦住了你的话,由着你把单聘仁和卜固修说出来推诿,你这会子只怕脸都叫他打烂了。” 贾蔷不由“啊”了一声,心中却还是不服不忿: “给他个棒槌,他倒要跟咱们认真了? 就算是我没脸,他也敢给政老爷的清客相公没脸?他也敢给宁府里头的族长珍大爷没脸? 咱们贾家好歹也是要脸面的人家,什么事情不是‘一床锦被遮盖’也就罢了? 真真要什么事情都丁是丁、卯是卯的,那大家伙儿的日子可还就别过了。” 贾蓉跺脚道: “你糊涂啊。 这就是我父亲急着叫我来叫你的缘故。 如今的琏二叔成了荣府的家主,政老爷也得听他的,你还要拿政老爷压他,可不是自己要触霉头? 再者,他如今还真就是要凡事都丁是丁、卯是卯的,他们府里的下人可已经都收拾了一遍。 这边的管家赖大已经叫他逼得自己咬舌自尽了,咱们那边的管家也叫他给送去辽西垦荒了。 听说他们府里的下人都被逼着把这些年贪墨的钱都上交了不算,还得再加上利息才成。凡是没按数交出来的,都送去辽西垦荒了。 再给你说个吓人的,被他派去辽西掌管垦荒的,就是咱们府里那个老疯子焦大。 他还告诉焦大,说这些垦荒的人送到了辽西,都按老太爷当年治军的法子管辖,都由焦大说了算。你想想,那还是人呆的地方吗? 更可怖的是这垦荒的事情还得了皇上的褒奖,行文给了当地,让当地官员大力支持。 这下子,可彻底把想逃跑的路都绝了,被送去辽西垦荒的那些人,真真儿是不死不休啊。 我父亲说:你瞧着吧,他收拾完了他府里的下人,下边一定是要收拾主子了,谁要是倒霉这时候撞到了枪口上,还指不定怎么倒霉呢。 可巧儿这时候你就回来了。 他既然问了你,就必然是已经拿住了把柄的。 你要是把事情都推在单聘仁和卜固修身上,他真能立马就把那两人用绳子给捆来,当着你的面儿,棍子鞭子地拿那俩人逼供给你瞧。 那俩人一旦吐了口,把你的事情招了出来,你自己想吧,他能怎么招呼你。 我方才说他能把你的脸打烂了,那都是轻的。 那个山子野你也是见过的,政老爷一直都当大名士一般捧着供着,到了这位手里……” 贾蓉咧着嘴,伸手狠狠比划出了个“二”: “直接叫下人揪下去,当众就捆得跟粽子似的,直接扔进大牢去了,送官法办,厉害吧? 那山子野在京城里头是什么名气?多少大官富商远接高迎的座上宾,去忠顺王府都跟串门儿似的,结果怎么样?真就直接官判了,流放岭南。 那老仙翁一样的人物,听说刚刚走出直隶省,就得病死在了路上,一张破草席子一卷,就随便扔在了乱葬岗子里。 你想想,这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事儿?” . 贾蔷听得心里哆嗦,赶忙拉住贾蓉的胳膊: “好哥哥,幸亏你来了。 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贾蓉叹口气道: “我父亲说,既然叫他盯上了,那你送的那一万银子,他不要了。 我这五千,也不要了。 叫你回去是咱们爷儿三个商量商量,看怎么找个说辞,叫你能过了这一关才好。” 第五百五章 瘆人的琏二叔 “我的二爷,你瞧你把珍大哥给吓的,人家这是怕你把他的宝贝蔷儿给千刀万剐喽。” 王熙凤咯咯笑着,眼角眉梢,风情万种。 贾琏一边儿嗑着瓜子,一边儿也斜眼瞧着王熙凤笑: “贾蔷那小子,长得比大姑娘还俊,瞧着这么个掐得出水儿来的小嫩瓜儿,我还真舍不得下刀。” 王熙凤皱眉道: “一时正经,一时不正经的,都不知道你有谱没谱。” 顿了顿,忽然又凑上来问道: “说到长得俊的小子,我怎么听说,二爷近来对清俊的小厮也没了兴趣? 头前儿你不是一宿也不能消停,兴儿隆儿几个轮着叫你折腾? 你也知道,我可是从不跟那些小子吃醋的,由着你……” “停!” 贾琏两手在王熙凤脸前一挡,就算是拦住了惊马: “我改性子了,我对男的彻底没兴趣,以后咱不谈这个话题。 还有,兴儿他们几个如今都是这府里管事的了,你一个做主母的,以后得给大家留体面,过去的事儿就都别提了。 从今往后,要是再有什么人让你‘听说’我对哪个小子‘有了或是没了兴趣’,你就该直接打他的嘴。 要是等到叫我听见了,那可就不是打嘴的事情了。” 王熙凤见贾琏不高兴这个话题,赶忙转而赔笑道: “方才珍大哥急急火火叫走了贾蔷,估计是要回去教他怎么回你的话呢。” 贾琏见以往总要跟自己对着干的王熙凤如今顺了自己的意思,也觉舒心,便笑道: “他们回去合计好的结果,我已经都猜到了。 十有八九是重新报个规矩些的账目,把吞了的银子吐出来,说是珍大哥出钱给贾蔷补回来。 然后,让贾蓉拿着‘乖侄子’的身段来求你,让他们能过了我这一关。” “二爷如今是诸葛亮,能掐会算不成?” 王熙凤看贾琏的眼睛瞄了一眼手边的茶碗,便赶忙起身,拿过茶壶给贾琏倒了茶,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又回到桌旁坐下道: “贾蔷方才报账,我开头还觉着账目清楚得很。 听你后来一说,我才觉出不对味儿来。 细一想,一个小戏子一千两银子,简直是离谱。宝玉屋里的袭人是外头买来的,当时的身价银子才不过二十两银子。 真没瞧出来,贾蔷这小子看着老实,内里可真够心黑手狠的。 别人就算靠藏掖赚钱,赚个对半利也就够了,狠到家也不过就赚个十倍利。 他倒好,这可是一赚就是百倍利,杀人越货打家劫舍都没他这样来钱又快又稳当的。” 贾琏冷冷一笑: “要是由着贾蔷把这一宗钱给黑了,那后头贾蓉打造采购金银器皿的事情我还怎么管? 原说我这头负责采购帐幔帘子、陈设玩器古董的,可我衙门里、家里都是一堆事情,哪里有时间做那个?少不得也得交代给别人,到时候又怎么管? 这府里若是还跟以前一样,个个都贪,个个都黑的黑,坑的坑,有几年这府里也就彻底败干净了,到时候咱们都上街要饭去?” 王熙凤低头半晌,终于还是道: “我也不瞒二爷,我原有些心虚。 头前儿我管家的时候,在外头放印子钱的事情,贾蓉贾蔷也都知道,这事情上不得台面,若他们跟我……” “他们要敢提这个,你叫他们来找我说话。”贾琏断然道,“我倒要看看,是叫你退回那一年的一千两银子事儿大,还是他们侵吞这一笔就两万多两银子事儿大。” 贾琏的果决让王熙凤心下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稳,再后来更是一暖。 这样的男人,好像天底下就没什么事儿能难住他。 嫁给他,就觉得背后有靠山。 . 王熙凤伸手拉住贾琏的手: “你可真是我的大白脸曹操,真够霸气的,做你的女人,可真有福气。” 贾琏的下一句,更让王熙凤惊得直接睁大了眼睛: “印子钱这事儿,我已经想法子解决了。 我跟皇上求了个恩典,现在已经在户部走手续了,再过不多久,咱们家就在京里正式开个官银号。 到时候,用官银号放贷,比你偷着摸着放印子钱体面多了。” “我的娘诶!” 王熙凤真是惊到了。 “你是凤子龙孙啊?能开官银号了!” 王熙凤觉得眼前的贾琏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个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窝囊男人,怎么总能造出意外的惊喜? 他到底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神奇之处? 他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他不是曹操,他是个活神仙! . 贾琏还真是个“诸葛神算”。 第二天贾琏去衙门的时候,贾蓉和贾蔷果然来求王熙凤。 王熙凤坐在炕上,他二人跪在炕边,贾蓉带着贾蔷,在地上磕头有声,贱兮兮地哀求道: “求婶子帮帮忙救救侄儿,如今也只有婶子说话叔叔才能听了。 这趟事情都是蔷儿年轻,叫外头人家给骗了。 我父亲昨儿已经狠狠骂了他一回,说他是‘狗肉上不得席面’,要不是我拦着劝着,说不得就要打。 后来我父亲说,小孩子家做砸了事情,他当族长的也不能让琏二叔以后不好做事,就从我们府里拿了两万六千两银子出来给补上这回的损失。 这样大家都有个交代就是了。 还求婶子私底下给叔叔说说,既然没亏了咱们官中的银子,但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 看王熙凤沉着脸不言语,贾蓉赶忙又跪着往前凑上来两步,涎着脸哀求道: “好婶子,好姑娘,好姨妈,疼一回侄儿吧,若是此事办不成,我父亲必定饶不过我的。” 贾蔷看王熙凤只是不说话,便跟着道: “只求能过了这一关,侄儿们必定要来孝敬婶子的。” 贾蓉闻言,赶忙道: “对对,我们那边店铺里近来得了好虫草,侄儿回去就跟父亲说,给婶子挑好的送过来。” 王熙凤给了他俩一个白眼,冷笑道: “我稀罕你们那些?我自己陪嫁的东西还多得没地方放呢。 得了得了,你们去吧,我今儿跟你们琏二叔说说,看看他的意思。你们明儿再来一趟,我再告诉你们结果。” 贾蓉和贾蔷对视了一眼,也不知王熙凤这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看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好赶紧起身告辞。 . 二人回去的路上,贾蔷不由挠头道: “这要是搁在以前,琏二婶子必定得大包大揽,说什么‘你们听我的话,必定比听你叔叔的话好儿多’,怎么如今变了脾气了?” 贾蓉一撇嘴: “我昨儿说了你不信,今儿长见识了吧?” 贾蔷缩了缩脖子: “我只是觉得,能不拿刀动枪就把那个女霸王彻底降服了,这个琏二叔,可有点儿瘆人啊。” . 搞定了赖家,收拾了府里的下人,重新安排府里的管家和下人,点算、处置收上来的贪墨银子和资产,顺天府衙门里一堆事,省亲别院日夜赶工一堆事,把贾琏忙了个四脚朝天。 虽然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想抽空去一趟小花枝巷,去问问那个嫣红到底和阿禾是什么关系,却是一直也抽不出空子来。 今日本来想从衙门早些出来去一趟那处“外宅”,却不料宫里又来人传话,说今年重阳节,太上皇和皇上都觉得禁内的万岁山不够高,要去西郊香山登高。 这下子顺天府只好赶紧叫来宛平知县,会同羽林卫一道儿商议如何安排这一路的净街和迎驾事宜,一直折腾到了掌灯时分才各自散了。 饿着肚子的贾琏赶紧回家,一进门,王熙凤已经叫人摆好了饭,又是亲自伺候贾琏洗手,又是斟酒夹菜,殷勤得平儿瞧着都脸红。 终于,看贾琏吃得差不多了,王熙凤才道: “二爷,如今咱们府里的小戏子们都买回来了,那薛家住的梨香院,是不是得腾出来了?” 第五百六章 薛家是钉子户 “混账!这话是凤丫头那边传出来的? 这个见了亲汉子就忘了娘家人的下作小娼妇!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姑母!” 怒气让王夫人一团和气的圆脸拉得老长,显得颧骨愈发高耸,带累得一副慈眉善目都显现出狰狞的戾气。 那串十八界檀木罗汉持珠,被王夫人那保养得仍然白嫩修长的手指捻得飞快,瞬间就是一轮六根、六尘、六识的“十八界”,仓皇得让没穿鞋的佛祖驾着筋斗云都追不上。 “她敢让你们腾出梨香院来给戏子住?可不是疯了?” 平素里王夫人就是个菩萨面貌,金刚声音,她只要一开口说话,语气里就带出一股威严,搞得贾政宁可去听赵姨娘那只“唧嘹唧嘹”的蝉,也不愿意来听王夫人冰冷森然的念佛声。 此时的王夫人,不同于在贾母面前的菩萨低眉,而是威严里带着愤怒的金刚怒目,声音就更如同“大威天龙、至尊地藏”的“般若叭咪吽”般震撼。 “咱们多年不见面的亲姐妹,到了这个岁数住在一处,有什么不好? 何况你们是举家进京来的,以后也不能回金陵了,不住在这里,还能住哪里? 贾家人不知道,凤丫头还能不知道? 子腾是个有本事的,又是个最看重咱们王家一家人的,可他媳妇是个能容人久住的? 子腾升迁了九省统制去了外边,你们一家要是去他府里,住不了半个月,还不直接就被她媳妇给送客出门了? 就算你们原本在京里的那几处房子,可那房舍都十几二十年没人住过了,修葺打扫实在费劲,难不成如今让你们再另买房子去住不成? 何况蟠儿那事儿虽然在金陵算是了了,可也只是个假死罢了,若是真叫人告发说他来历不明,按例是要递解还乡,那不是要了命? 哼!当我不知道,这背后必定是贾家的主意! 咱们亲姊妹,我也不瞒你,当初你们搬进来,照我的意思,就让你们就直接搬进我这院子里来一起住。 偏老太太和老爷却觉得蟠儿成年又未娶亲,住在府里恐对几个未嫁的姑娘名声不好听,这才让你们住在东北角上的梨香院,又有自己对外的门户,又与我这院子近便能。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蟠儿能有什么不便? 宝玉那么大了,不也是在宅里姐姐妹妹屋里跑,能碍着哪个姑娘的名声不能嫁人了? 迎丫头、探丫头才多大?离着嫁人还好几年呢,怕什么?何况又都是庶出的,嫁人能攀上什么高枝儿? 就是那个林姑娘,病歪歪的,酸叽叽的,老太太还一心要撮合给宝玉,蟠儿是没见过,就是见过了,他能看得上那个病西施?” . 薛姨妈原本是听了消息就赶紧来找王夫人拿主意的,此时听王夫人提起薛蟠,登时将来这里说“撵人”的事情给丢到脑后了,摇头垂泪道: “可别提那个不争气的蟠儿了,气得我啊,日日都心口疼。 他老子两腿一蹬,倒去那世清静了,撇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教我可怎么过? 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事也做不得,没了男人,就只能靠儿子顶门立户。 可这个蟠儿,是一日混账似一日。 在金陵就是他犯浑,当街打死了人,害得我们才不得不离乡背井,一家子都搬来京城投亲避难。 如今到了京里,我原想着,若能有政老爷训子有方,若能管着他些,或许还能让他收收心。 谁知我们才在梨香院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他便与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这个蟠儿,只单单爱与那些纨绔习气的子弟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又是聚赌,又是玩乐,又弄些优伶娼女,闹得实在不像话。 后来他说要去学里念书,我还高兴了几日。哪知道他又是去学里胡闹,今儿包养个什么‘香怜’,明儿又看上了什么‘玉爱’,就连个什么长得顺点眼的学弟,他也十几二十两银子地白送给人家去花。 如今我们也只还挂着皇商的名儿罢了,自打蟠儿他父亲没了,与皇家供奉杂料的路数也就绝了,家里早先的生意就大不如前。又兼那些承局、总管、伙计趁我们长年不进京,能拐就拐,能诓就诓,连房舍都偷租出去了,铺子里的生意更是掏成了空壳子。 蟠儿又出了人命官司,如今已经是没了户籍的人物,在户部挂的虚名也没了,支领的内帑钱粮也没了。 也不瞒着姐姐,如今我们也就靠着当铺生意还有些进项。 我开头也只觉着他在京里能多交际些,若能攀上些贵人,对家里的生意也大有裨益。 可蟠儿这孩子心实,到哪里都是个送钱的冤大头,结交了些人物,却都只是给人家白白送钱。 他又是独根孤种,弄性尚气的脾气大得很,他挥霍起来,我拦也拦不住。 眼瞧着家业一日不济一日,可不是叫我急死?” 说着话,就不住地落泪。 . 王夫人赶忙安慰道: “孩子还小,不懂事也是常事,你也别太难过。 这不还有我么?咱们王家人一条藤儿,只要有我在,贾家就是你的靠山,什么事情都不愁。 蟠儿不过是爱花几个钱,又有什么? 等宝钗嫁过来,薛家和贾家成了亲家,捆在一根绳上,不帮也得帮,蟠儿的身份给人知道了也不怕了。 再者,宫里有咱们家的娘娘,以后还少得了给你皇商供奉的门路?有了门路就有花不完的银子,你等着享福就成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里才安稳下来,连连点头。这才又想起梨香院的事情,又急道: “那我就更不能搬出梨香院了。 这要是我们搬出了贾家,宝玉天天只守着林家的丫头,那我们宝丫头的‘金玉良缘’可怎么着落? 上回说林丫头的爹要死,我还想着,这回倒也好。没了林如海,林丫头就成了孤女,老太太还能贪图她什么呢?到时候我们宝丫头的事情就有指望了。谁承想……” “还不是那个琏二在背后捣鬼!” 王夫人气得咬牙,手里的佛珠檀木持珠捻得更是飞转。 “你就不搬,看他能怎么样!” 第五百七章 请你挪挪窝儿 “薛家是皇商? 那不过就是个‘高抬’他的客套称呼,谁还当了真了?” 贾琏一脸轻蔑。 “薛蟠他爹薛贵仁早年倒是在户部挂过虚名,可那玩意儿他又不是爵位,并没有个后世儿孙能承袭的说法。 就算能传给薛蟠,薛大傻子如今是个连户籍都给消了的活死人,那户部的名号也早就一并撤销了,他还敢露面去给皇家供奉什么? 这么一个没了户籍的杀人犯,别说皇族了,就是四王八公的圈子,他想往里扎,可也得有人肯搭理他啊。 就是送礼,薛大傻子那脑子送的礼,谁敢收? 东府里头珍大哥倒是收了他一副棺材板,差点儿就要了全家的命。” . 王熙凤笑着给贾琏又斟上一盅酒: “就这样,人家还一门心思要把姑娘塞给宝玉当宝二奶奶呢。 不是我说,如今薛家的那个门楣,就是站在他自己家的房檐子上,也够不着咱们家的门槛子呢。 别说跟王家史家比,巡盐御史林家,国子监祭酒李家,就是大太太娘家的邢家,珍大爷填房太太娘家的尤家、没了的小蓉大奶奶娘家的秦家,哪个不比他家一个商户体面百倍? 太太也是瞎了心,拿着贾家比薛家。” 贾琏接过凤姐递上来的酒盅,含笑喝了一口,将剩下半盅递在王熙凤口边,看她笑着饮了,才道: “薛姨奶奶结亲的时候,你舅舅王子腾还没从我们贾家手里接任京营节度使呢。 只你爷爷做着礼部侍郎衔协理理藩院事,总理各国进贡朝贺,统管着粤、闽、滇、浙所有的所有洋船货物的商务事情。 而薛家那边,紫薇舍人薛公还在世,薛公的后人做了皇商,正干着用商船给宫里供奉的差事。 一家是管着外贸商人的官儿,另一家是做着外贸生意的商人,两家不正是合作发财的绝配? 薛贵仁又是紫薇舍人薛公的嫡长孙,薛姨奶奶嫁过去,那就是薛家的当家女主人,这可是一桩体面婚姻。 可太太跟贾家次子定亲的时候,老爷还在学里呢,一心要靠科举,官儿也没捐一个,谁知道日后能是个什么前程。 这是后来薛家败落了,老爷有承袭了爵产,这才显出来太太比薛姨奶奶嫁得高了。 只是太太没想明白,王家肯和商户结亲,可贾家向来都是要门当户对的,她想让宝玉娶宝钗,老太太、老爷都必定是不肯的。” “那……二爷怎么看?”王熙凤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琏。 贾琏一笑: “我倒不在意。” “你不在意?”王熙凤很是不解,“这家里又多一个太太的人,不是多个麻烦?” 贾琏笑容不变: “那……你怎么看?” 王熙凤轻轻“哼”了一声: “照老太太的意思,早两年是想把史大姑娘说给宝玉的。 可自打林姑娘来了,老太太心疼没了的闺女,就改了主意,又一门心思要撮合林姑娘和宝玉。 老爷和林姑老爷一向交好,估摸着他的意思也必定是愿意选林姑娘,跟林姑老爷亲上做亲。” “我是问你怎么看。” 王熙凤抿了抿嘴唇,略一犹豫,还是道: “我瞧着林姑娘不错,知书达理,也没有宝姑娘那一肚子的弯弯绕。 要是叫我挑,那肯定也是林姑娘。 就是她身子骨差点儿,只怕未必好生养,老太太不在意长孙庶出,可太太必定不肯答应。” 说着话,王熙凤起身坐到贾琏身边。 他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并排而坐,总比隔着桌子对面坐更亲密。 “二爷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虽说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贾家上上下下都当他是活凤凰,可真心要说把林姑娘给了他,还真真是他高攀了人家林姑娘呢。 别看林姑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 探花郎父亲教她念的书,母亲是公侯贾家的嫡出小姐,又跟在老太太身边学过治家。这样的女孩儿,在京城里说上一门官宦人家的上等好亲,容易得很。 倒是宝玉,文不成,武不就,只会沾花惹草,满嘴风花雪月的,等以后让他分家出去单过,虽说老太太少不得偏心将体己钱都贴补给他,日子肯定也是过得去的。 只是这么一个没本事只吃老本的废物,配得上人家林姑娘么?” . 王熙凤的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儿”,还真和贾琏所想差不多。 贾琏不由笑道: “要这么说,那还真不如让宝玉娶了宝钗就算了。” 王熙凤一直对“以钗代凤”怀恨,狠狠撇了一下嘴角: “我可不想遂了她们的心意。” 贾琏自然明白,“她们的心意”里的“她们”指的是谁,便一把搂住王熙凤的纤腰: “宝玉的婚姻大事,也得看宝玉和人家姑娘的意思,咱们做这恶人做什么? 更何况,老太太和老爷还满心想让宝玉考科举呢。 你想想,宝玉娶了个商户之女,就算以后考上了科举,在官场上可怎么混? 就凭这一点,老太太和老爷也不能让她们遂了心意。” 王熙凤心有不甘: “二爷忘了宫里的娘娘不成? 太太原本整天闷在佛堂里头念佛,可自打皇上开恩,准许每月逢二六日期,后宫眷属可以入宫请候看视,太太几乎次次不落,回回必进宫去见贵妃娘娘。 原本娘娘是老太太带大的,和老太太很是亲厚,可如今也改了性儿,竟是和太太一条藤儿了。” 贾琏轻轻在王熙凤粉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在她耳边狎昵道: “早些时候,她们想方设法把宝钗塞成宝二奶奶,是为了代替你掌这个家。 如今,这个家我说了算,她们还能算计什么? 你也说宝玉是个‘没本事的废物’,那他娶谁关咱们什么事?” . 王熙凤闻言,恍然大悟,搂着贾琏的脖子,用脸颊蹭着贾琏的脸颊,笑道: “唉哟瞧我这个糊涂,竟没想明白这一层。 我就说你是个‘鬼子琏’吧,这一府里的人捆到一块儿都没你聪明。” 忽然,凤姐停下动作,叹气道: “我还放出风儿去了,说让薛家搬出梨香院,这回可不是枉做小人了?” 贾琏却继续凑在王熙凤的颈窝里,闻了一阵她身上带着女人体香的玫瑰花香,才道: “没事,那就让薛家挪挪窝儿呗。 咱们不搬进荣禧堂,一来是为了咱们自己方便,二来是我可怜老爷还在病中,可别真的让太太忘了这家里谁说了算。” 第五百八章 薛姨妈被拔了 “妈,咱们就在紧挨着贾家旁边买一处宅子得了,又近便来往,也不叫人家说咱们赖在人家家里不走。” 天近三更,薛蟠又在宿在外头的妓馆里头不回来,宝钗则一边凑在灯下缝鞋面子,一边与母亲薛姨妈说闲话。 薛姨妈眼神不好,却不肯再多点一盏灯,只做些纳鞋底的粗活计,此时听宝钗说要买宅子,连连摇头,皱着眉絮絮叨叨念叨: “有你姨娘家的房子白住着,我瞧着就挺好,咱们何必还要再另外买房花那些冤孽钱? 你们小孩儿家不知道,花钱容易存钱难,早些年,我也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拿银子不当银子,只当雪片子。 外头说咱们‘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那都是过去你爷爷时候的风光,你父亲在日,咱们也还有百万之富,可到了如今什么状况,你心里还没数吗? 你哥哥在家那一场人命官司,上下左右一番打点,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心疼都来不及。 后来又为了能送你进宫,也是四下里打点,你哥哥又糊涂,不知送了多少冤枉钱出去,到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叫我怨谁去? 咱们打金陵带来的银子虽不少,可就算是有座金山在家里,也架不住只出不入啊。 你父亲不在了这几年下来,咱们在京里的十几个买卖都差不多成了空壳子。 当铺、杂货铺、寿材店里头能不赔钱的,就是好买卖了,香料铺子和参行又没了宫里的大买主,也指望不上了。 买卖这种事情,不赚钱就等于亏钱,连年亏钱就离破产败家不远了。 你可知你哥哥那两只爪子,就是两个没底儿的漏勺,哪个月什么事儿也没有,还少说要折腾出去千把两银子呢,若再有点子事情,他更是要出去撒银子,拦都拦不住。 昨儿我就问了一句‘那个云儿是谁,怎么一趟出去就给了八十两银子’,你哥哥就闹得连茶壶茶碗都砸了。 以后我也不问了,省得还得再白添上许多买茶壶茶碗的钱。” . 宝钗的针线活做得虽算不得精致,但胜在手快。 她两个晚上就能做出一双鞋来,所以薛家上上下下,连带看门的下人都不用在外头买鞋。 此时宝钗手下不停,但针脚还是尽量做得细致些,这双鞋是她自己的,要穿进贾府,宝玉也会瞧见,手工决不能马虎。 “妈呀,你手里那几个银子可若是不买成房子,迟早也还是叫哥哥都糟蹋出去的。 反倒不如买一处宅子咱们自己住,哥哥也快娶亲了,他带着嫂子总得有地方住不是?” 薛姨妈手里的鞋底子拽得“啪啪”响: “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你姨娘已经跟我都商量好了。 咱们就在这里住着,死也不能走。 我一个寡妇,你哥哥一个逃犯,金陵回不去,王家不让进,咱们不在贾家这里躲着,还能如哪里? 这可是天子脚下,咱们要是在外头住着,就你哥哥那个性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惹是生非,到时候万一惹起官司来查,咱们就算倾家荡产也买不出他一条命去。 咱们若不跟在贾府里头,以咱们的家世,见得着那些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这样的贵人? 何况他们大小姐封了贤德妃,眼瞧着就要回来省亲,又有贾府老太太的这么个老诰命,能有多少达官显贵的内眷来来往往。 这些人里头,万一有看上你的,咱们也好结上一门好亲。 就是巴结不上那些高门显户,能结识结识他们也好啊。咱们早先就是有达官贵人的人脉,才能做了皇商,给皇家供奉买卖,要不就靠着开当铺,哪能家资巨富?” 听宝钗半晌不语,薛姨妈又道: “你也别太走心思,这些事情我早有打算。 就算没有别的高门显宦来提亲,你姨娘不能亏待了你,到最后总有个宝玉给你做保底。 他要是不娶你,就谁也别娶了。” 宝钗听她母亲说的如此笃定,心下疑惑,口里不由也“咦?”了一声。 薛姨妈知道宝钗心思极重,凡事都要来回琢磨,便笑道: “你放心好了,你和宝玉的婚事是必成的。 你姨娘有个短处捏在我手里,这个人情,她迟早也是得还的。 不管是你的婚事,还是你哥哥的案子,她无论如何也会拉扯咱们的,所以我才不愁。” 宝钗也想知道王夫人欠了自己母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人情,可她知道母亲是个深藏不露的性格,便只低头继续做活儿,并不追问。 薛姨妈圆圆的胖脸,一半被昏黄的灯火照得和蔼可亲,一半被幽暗的阴影隐着森然可怖。 . 眼瞧着一只鞋面子已经差不多缝好了,宝钗才问了句: “妈手里有姨娘的短处,那可有凤丫头的短处?” 薛姨妈正就着油灯认针,闻言便有些不耐烦道: “你这孩子怎么犯糊涂?还打琏二的主意做什么? 凤丫头在,你能送过去给琏二做小老婆?就是凤丫头死了,你也是去做填房。 哪样能跟嫁给宝玉当原配体面风光? 再说了,琏二那样的人,霸王似的凤丫头都拿捏不住,你能拿捏得住? 哪里比得上宝玉?上头有你姨娘压着他,内里有你拿捏住他,旁边还有个袭人帮着你看牢他,这样的男人,你才能一辈子把他吃得死死的。 还有,你别忘了你还有个一奶同胞的亲哥哥。 宝玉不会跟你哥哥计较,琏二可未必容得下这样的大舅哥,你可别错了主意!” 停了一阵,薛姨妈又自顾自道: “反正咱们就是不走,这个梨香院,咱们是住定了! 我还真不信他敢来轰咱们出去。 他贾琏要是有本事,就让他来这院子里和我理论,我不吵不闹,也由不得他。 我们王家人,个个都是扎手的!” . 结果,才第二天一大早,梨香院外头人声鼎沸,简直如同围猎打狼一般。 薛姨妈赶出来,却见是贾芸带着六十多个小厮正往梨香院旁边的小库房里头搬运唱戏的行头、乐器等杂物,还有六十多个婆子在收拾打扫梨香院旁的房子,安顿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和教习居住。 贾芸一见薛姨妈,立刻赔笑上前: “薛姨奶奶,咱们府里东北角上还要一所房屋,都收拾好了,请姨奶奶带着哥儿姐儿搬过去吧,那边比这边幽静些。” 说着话,那边已经有贾家旧有曾演学过戏文的老女人们过来,负责带领管理小戏子和教习。 薛姨妈待要说“不走”,可自己的姑娘要是和戏子住在一处,那以后就连个普通婆家也找不到了。 站了半晌,只得黯然说了句: “好歹让我们先收拾了东西搬过去,再让戏子搬进来。” 第五百九章 二傻子王熙凤 对于儿媳妇的亲妹子带着儿子、闺女,来到贾家里住了一年多,贾母并不大在意。 对于让薛姨妈一家搬出梨香院,改到荣国府和宁国府之间的一处清静房子去住,贾母也不大在意。 贾家有房子有地方,多了薛姨妈这么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做伴儿,陪着吃饭,陪着喝茶,陪着聊天,也挺好。 一个来投靠的亲戚而已,又是事事有求于贾家的,怎么说都好说。 贾母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贾家人自己的住处问题。 如今家里的形势变了,贾琏成了家主。 按说贾琏就应该带着凤姐搬进荣禧堂,那才是荣国府家主该住的地方。 当今皇上都天天把“孝道”二字顶在头上,当臣子自然也得“孝字当头”,没有个“只顾自己不顾爹”的道理。所以贾琏搬进荣禧堂,那么贾琏的亲爹贾赦就也得跟着享福,也该再搬回荣国府来。 而如今失了爵产的次子贾政一家,就该腾出荣禧堂,搬出荣国府,住到贾赦原来的东院老宅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贾母实在是不想天天看见自己的混账儿子贾赦给自己添堵,当然,也更舍不得小儿子贾政和宝贝大孙子宝玉搬走。 作为一个明白事理的老太太、身份高贵的老诰命,贾母做不出不合身份的事情自跌身架。 更何况贾琏得了爵产,那是皇帝下了旨意的,没人能横加干涉,贾母就是再不乐意,也没法子开口说不行。 老太太一肚子难受,脸上却不好带出来,也只能闷在心里,好几天都吃不香睡不稳,还得暗地里嘱咐鸳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 直到这天晚饭过后,众人都散了,贾琏和王熙凤小两口来到贾母屋里。 贾母原以为他们是来说盖省亲别院的事儿,不想贾琏却说,想着叔叔贾政尚在病中,贾家上下如今又都忙着元妃省亲的事情,还考虑到老太太疼爱宝玉舍不得,故此打算这两年先不搬动住处的事情。只是提出因为贾琏日常需要在荣禧堂待客,便让贾政夫妇挪至荣禧堂后院居住。 这话简直就是一副“开心顺气大补丸”,贾母听了大喜过望,拉着贾琏和凤姐的手,让他俩一左一右坐到自己身边,连说: “这家里,你最是个又懂事又能干的,我没白疼你。 这个家交给你们两口儿,才是叫我最放心的。” 临走,喜笑颜开的老太太叫鸳鸯从自己陪嫁的东西里头,取出一支金丝八宝点翠嵌珠五凤钗给了凤姐。 凤姐瞧着那点翠嵌珠之间,五只累丝金凤栩栩如生,凤下还排缀九只金翟,口衔珍珠流苏。凤凰则是口衔珍珠、红宝石流苏,下端是一枚莲子大小的明珠,当中一凤,口衔的明珠大如龙眼,圆美无瑕,宝光莹然。 王熙凤自己嫁妆当中最中意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和这个一比,登时就黯然失色,算得上寒酸了。 喜得王熙凤捧着钗子爱不释手,连声把“老祖宗”三个字喊得能滴得下蜜来。 . 等回到自己屋中,喜不自胜的王熙凤也忘了时辰,美滋滋地让平儿给她梳头上妆更衣,戴上这金丝八宝点翠嵌珠五凤钗,换上最奢华贵重的衣裳,整个人容光焕发。在镜子前头照来照去,走来走去,扭来扭去,笑得合不拢嘴。 贾琏枕着两手,翘着脚闲闲躺在炕上,看王熙凤一直笑得像个二傻子,便也笑问: “这会子还要不要把你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看够不够我们贾家过一辈子的?” 王熙凤两眼一直不离镜子里自己头上的凤钗,正忍不住不停地用手指摩挲那颗龙眼大的明珠,闻言登时脸微微一红,悄悄乜了贾琏一眼,抿了抿嘴,才撒娇道: “这是老太太压箱子底儿的好东西,我稀罕稀罕怎么了?你就要笑我小家子气?” 凑过来腻在贾琏身边道: “我知道,这等好宝贝,原本都是老太太预备要留给宝玉的媳妇的。 如今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才便宜给了我。我是沾了二爷的光了。” 说着话,将擦着玫瑰胭脂膏子的嘴唇凑上来,在贾琏脸颊上亲了一记。 贾琏才说了半句“这玫瑰味儿……”,就被温热的玫瑰味儿红唇堵住了嘴。 .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急中风的贾政在不断地针灸药物治疗下,就已经彻底恢复了。 反正三个月的闭门思过还没到日子,不用去工部上点卯,又不用管家,贾政乐得天天清闲。每日里不是叫清客相公来陪着下棋聊天,就是一个人躲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看闲书,倒也逍遥。 省亲别院那边,因为贾琏解决了资金问题,又亲自指挥调度,叫人日夜赶工,进展神速,不多时,园内工程俱已告竣。 贾赦本来就对园林没什么兴趣,何况省亲别院又是为贾政的贵妃女儿建的,贾珍请他去瞧,他就到园子大门口望了一眼,就草草说了句: “挺好,哪儿哪儿都好。” 转身就走了。 贾珍见状,不由暗自嘀咕: 果然大老爷什么也不管,那还是赶紧去请二老爷来看看说匾额对联的事情。 不过贾琏还说这省亲别院的匾额对联最后都是由宝玉来题写,这就不靠谱了。 这可是给皇上家的园子,哪能对付啊? 咱又不是花不起银子,怎么也得请才子名公题写才对,怎么轮得到宝玉一个小孩子来瞎写啊? 结果他来请贾政,贾政本就最爱风雅,立刻叫上一大群清客相公就进了园子逛逛。 也可巧,在路上就遇到了宝玉,贾政立刻就命宝玉跟着,一路又是题匾额,又是做对联。 贾珍跟在后头心不在焉,还是贾政的一个清客相公赶上来巴结道: “我这里都替珍大爷认真记下来了,回去就写下来,叫人给大爷送去,日后必用得着的。” 贾珍一笑,没说话。 过后,那人果然送来了抄录的宝玉一路上题写的所有匾额和对联,贾珍也没当回事,顺手就扔在桌子上了。 及至后来说真要找匠人按这个做匾灯悬挂,贾珍一边把书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找那张宝玉所题匾额和对联的那张纸,一边在心里暗暗感慨: 贾琏这小子,果然又全未卜先知了! . 《红楼梦》原文里写过的,贾琏能够未卜先知。 可《红楼梦》原文里没写的,贾琏可就麻爪了。 正当宝玉在省亲别院一众清客面前念着“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时候,独自一人骑马出门的贾琏,正神色凝重地站在小花枝巷口。 嫣红所住的院子,就在巷子里的第六家。 第五百十章 第一次来外宅 小花枝巷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之所以叫小花枝巷,乃是因为这条胡同不是一条笔直的胡同,曲折有致,形似花枝,所以才得了这么个风雅的名字。 这条巷子在一条小街上,很清静,也很干净。 贾琏刚走进巷口,巷子里的第六家的街门一开,晴雯的哥哥修阿清正拎着菜篮子走出来。 一见贾琏,赶忙迎上来打千行礼: “二爷可来了,这一个月里头,嫣红姑娘老掉眼泪。 我问说要不要我进府里去瞧瞧二爷得不得空,嫣红姑娘又不让,说怕搅了二爷的事情。” 贾琏把马缰绳扔给阿清,笑问: “大老爷和珍大哥都说给我保密,绝不叫我院子里的人知道风声,看来还真说话算数了。 府里的人我信不过,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这才叫你搬出外头住着,你在这里住得惯么?” 阿清赶紧接了缰绳: “多谢二爷给我找了个好差事。 头前儿大老爷派来的罗小夫妻两个,他们倒是乐意这个巧宗儿,可嫣红姑娘是从南边来的,吃不惯他们做的菜。 二爷叫我来替罗小夫妻俩,嫣红姑娘说倒正合了口味呢。” 听贾琏问: “我没来这些日子,有别人来过没有?” 阿清一边笑着将贾琏迎进门去,一边答道: “小蓉大爷来过一回,说是问问缺什么短什么,又说琏二爷府里府外的事情太多,忙得脚不沾地,他来照应照应也是一样的。 嫣红姑娘客客气气说什么也不短,就让他走了。” . 这所房子虽不大,只有二十来间房子,却也是三层院子,尤其后院中还有两棵合围粗的合欢树,显得小院愈发清幽。 贾琏一路从头层院子进了二道院,才见有个小丫鬟正给廊子边上摆的盆花浇水。 阿清赶忙道: “豆蔻,赶紧去告诉姑娘,琏二爷来了。” 那丫鬟一惊,丢下水壶,赶忙就朝后院跑去。 不多时,丫鬟豆蔻就扶着一个纤弱娇俏的女子出来。 . 嫣红还是穿着一身海棠红色的衣裙,头发梳得精致整齐,妆容秀丽雅致,可见装扮是她每日里的必修课。 这是嫣红头一回与贾琏正面相对,不由微微低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卖给了五十多岁的赦老爷,不想一个峰回路转,竟然又被送给了赦老爷的儿子琏二爷。 望着眼前玉树临风、貌比潘安的豪门贵公子,嫣红不由得在心里把诸天神佛都谢了个遍: 吃了十七年苦,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十七岁啊,好险啊。 要知道,扬州瘦马要是过了十八岁还没有被金主买走,那么她最后的归宿,就只能去青楼卖笑或是到街边揽客了。 毕竟每天忙着四下里打听买卖人口生意的牙婆也不是舍粥的善人,不能白白浪费米饭养不能赚钱的“瘦马”啊。 她从小就被卖做“瘦马”,这十几年里,为了有钱男人们喜爱的弱柳扶风、冰肌玉骨,牙婆就没给她吃过一顿饱饭。 这才有了嫣红如今这样我见犹怜的单薄身体和苍白面容,才在弹琴唱曲的时候,因为饿得身子发虚,无比自然地表现出被文人墨客奉为诗意的浅吟低唱。 除了年纪的“幼”,皮肤的“白”和身形的“瘦”之外,她还从小就被教授了一切讨男人喜欢的技能。 比如眉目之间的风情万种,比如风雅所需的琴棋书画,比如床笫帘帷的风月手段。 她比烟花女子清白高雅,又比闺秀碧玉更懂风情。 因为她所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又“纯”又“欲”,这都是为了男人需要而人工雕琢造就出来的。 瘦马,就用自己的一切拿捏住男人,就像一条藤蔓缠住一棵巨树,才是她一生的生存之道。 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 自打住进了小花枝巷的当夜,嫣红就满怀期待地等着贾琏来。 她还没有破身。 她这样楚楚可人的“雏儿”,正是男人最等不及要来寻欢的对象。 但,贾琏没来。 第二天,没来。 第三天,没来。 一个月都没来。 嫣红心里没了底,悄悄问赦老爷派给她的小丫头。 可这两个小丫头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又因为生得模样一般,平时只做些有的没的粗活,连进内院伺候茶水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这俩丫头就只知道琏二爷是赦老爷已经过世的正房太太生下的嫡长子,今年二十四,是个怕老婆的色鬼,尤其喜欢和府里厨子的老婆睡觉。 比如被派出伺候的厨子罗小,他老婆就被琏二爷睡过。 幸亏后来,听说是贾琏把罗小夫妻两个换成了同样从南方来的修阿清。 可嫣红悄悄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修阿清的妹妹晴雯,以后也要给贾琏做妾,登时嫣红就明白了。 想来贾琏一直不来找自己的原因,应该是他身边女人太多了,根本顾不上来找自己。 一连多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让嫣红的纤腰愈发的盈盈一握,小脸也愈发地苍白可怜,谁看了都不由得心头一软。 . 忽然间,贾琏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眼前,嫣红反倒有些慌了神,一时不知是该弹琴唱曲,还是该烹茶煮酒。 贾琏倒是大大方方自己进了屋,四下里瞧瞧,点头道: “收拾得倒还干净雅致,先凑合住吧,等人来了,哪里不合适再收拾。” 嫣红还摸不准贾琏的性子,所以也不敢贸然接话,更不敢问那个要来的人是谁。 贾琏回头朝嫣红一笑: “我这里进门是客,你那里好歹也该有杯茶来待客吧?” 琏二爷说他自己是“客”?难道是不想要自己了? 惊得嫣红出了一身冷汗,慌不迭地去沏了茶,小心翼翼地捧给贾琏: “请二爷吃茶。” 柔声细语,仿佛是一双白软娇嫩的小手,暖风一样拂过人心里。 她以为贾琏会趁机将她拉在怀里。 结果,她失望了。 贾琏只是接了茶,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问她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都是些不相干的闲话。 . 其实贾琏也有些失望。 阿禾是姑苏人,这个嫣红却说从小就在扬州长大。 她说她刚记事的时候,家里是打鱼的,后来四五岁就被卖给了人牙子。 和她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一年之后,就少了一个,那女孩子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之后的日子,就是女孩子们被分为三六九等,分别按等级培养各项技能。 她说牙婆要用她们卖钱,她们身上无论何处都不能有半点伤疤,所以牙婆就用特别的法子惩罚她们。 那间用于惩治女孩子的屋里,夏天的时候会用厚厚的棉帘子堵住所有门窗,放两个火盆在里头。犯了错的女孩子被闷在里头,不出半个时辰,就肯定热晕过去。为了热得要死的时候能得到一口水,女孩最后就会屈服。 到了冬天,则是让犯了错的女孩子一身单衣站在外头,一瓢一瓢的冷水往身上泼。 嫣红说得泪如雨下,贾琏听得摇头唏嘘。 可说了好大一阵子话之后,贾琏却起身要走。 嫣红大惊,楚楚可怜地问出: “是嫣红说错话了么?是哪里惹二爷不高兴了么?” 贾琏并没有说出他自己心中关于嫣红身世的怀疑,只是安慰道: “老爷把你给了我,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你。” . 出了花枝巷,趁着天还没黑,贾琏就去了京里最大的盐栈。 第五百十一章 老子能掐会算 在等待阿禾的日子里,贾琏忙得脚不沾地。 衙门里的公务虽说没什么大事情,只是件件都十分琐碎。 天子脚下,京里的官儿不好当,大事小情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一个小纰漏,说不准就要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贾家的头等大事还是省亲别院。 贾赦还是照旧地当他的甩手大爷,贾政也仍然是“不惯俗务”,宁可躲在屋里组织清客们写《省亲别院赋》或是《有凤来仪歌》。 好在贾琏前世在地产公司,这种建设项目也算是轻车熟路。在他亲自组织协调之下,各处都进展顺利,各项东西都是一天比一天完备。 贾珍也不敢再克扣,贾蓉私底下十分感激当初贾琏给自己跑了个龙禁卫的差事,自然也不贪墨不偷懒。 所以由贾蓉督造的金银器皿价钱很是公道,按期完成,都已经入了库。 贾琏看他做事尽心,后续便将采买帐幔帘子的事情也交给他。 至于采买陈设玩器古董和鸟雀动物的事情,就交给了隆儿和昭儿去办。 诸般杂事,也都是琐碎和挠头。 一直到十月将尽,一应陈设古玩、帐幔帘子也都得了。 贾蔷采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也有了,连带新做的十套僧服、十套道袍也都齐备了,还学会了念几卷经咒。 十二个小戏子虽说还不会唱整本的戏文,但日夜勤练,折子戏好歹也能演二十来出了。 为园子里所需的仙鹤、孔雀以及梅花鹿、小白兔、鸡、鹅等动物悉已买全,也交在园中各处好生饲养。 . 王夫人虽不再管家,除了斋日念佛,却还要时不时忙着进宫,只让下人将打发各处太监花费的银子记了账条,都送来王熙凤处,让她入账报销。 王熙凤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何况贾琏又抄回了被贾家大小蛀虫们挖走的银子,另外如今贾家的许多银子又放在自己的官银号里头,可以名正言顺地放贷生息。 此时家中有了钱,王熙凤自然财大气粗,一概也都按数报销给王夫人。 工程尚未彻底首尾,凤姐本就一时要开库,一时要点验,一天到晚,半刻也不得闲。 偏贾母也不放心,顾不得年纪,亲自进园来,一处处地细细点评,色色斟酌,唯恐还有遗漏不当之处。 王熙凤也必得陪着贾母,按着吩咐一时要添补点缀,一时要撤换古玩,一时又要糊窗户的纱绫,累得每天晚上回到自己屋里,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 看王熙凤累得下颌都尖了,却还死扛着要强,一个“累”字都不喊,贾琏也真有些心疼。 这个女人,有招人恨的地方,也有可人疼的地方。 另外贾琏见贾母操劳,恐她年纪大的人经不得劳累,万一要是病倒了,倒真要麻烦大了。 便劝着老人家不要天天往园子里跑,一处一处地指点收拾房子,实在太过劳神。 贾母笑道: “你不知道,我从早先做姑娘的时候,就最会收拾屋子的。 这里头很有些学问,最怕就是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 你这些没出阁的妹妹们也很该好好学学这些,房子里要精致,要不俗,要大方。 这些事情我现在不趁机教好了她们,日后她们到人家里去做主母,或者太素净了,或者太俗气了,都叫人笑话。” 说着话,又指着院中道: “这个院子里头又是海棠花,又是绿芭蕉,又红又绿的,一个不小心,就俗了。 好在这屋里别致,不做间隔,四面只用名手雕镂的雕空玲珑木板做分隔,一槅一槅的,里头可以贮书,可以设鼎,这里安置笔砚,那边供花设瓶,连安放盆景的地方都做好了。 这些装饰做成了五彩销金嵌宝的,幸而所雕的题目不俗,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有山水人物,有翎毛花卉,再加之满墙满壁上都有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刚好供琴、剑、悬瓶之类,剔透玲珑,奢华里有雅致,这就是上品。 你瞧,那边的小窗上头,还没用五色纱糊窗屉子呢,这眼下就到了这个时节了,再不齐备,娘娘还怎么省亲? 你可知周贵人家的省亲别院建好了,就题本奏了上去。结果宫里太监来了一瞧,说更衣、燕坐、受礼、开宴几处都有了,退息之处不足,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说关防不合格。皇上就驳了折子,说须得重新修整之后,才能恩准省亲。 你想想,这一回,可让周贵人折损了多大的颜面? 咱们家还敢不尽心尽力?” 贾琏悄悄凑在贾母耳边,小声道: “老太太忘了我说的?咱们老爷不妨现在就上表题本,反正娘娘也得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才来省亲呢。 这还有几个月呢,老太太细细调配,都来得及。” . 贾琏一句话,贾母便吩咐贾政赶快择日题本。 皇帝见贤德妃之父上表,当日便下了朱批: 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贾政捧了这恩旨回来,阖家大喜。 贾母心中暗惊: 贾琏果然说中了“正月十五”! 那么他后头说的“戌初自宫中起身,丑正三刻回銮”呢? 他真的能掐会算? 当年老国公爷临终说的“得天泽的奇男儿,方可中兴家业”,原来真真就是贾琏!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 另外一个被这个“能掐会算”吓得白了脸的,是贾赦。 原来死鬼老爹真的给贾琏托梦了! 连省亲的时辰都告诉了贾琏。 结果贾琏就真的夺回了爵产! 看来,这一直从小怂到大的废物小子是真的能逆天改命啊! . 但此时,贾琏并没关起门来沾沾自喜,他确实是逆天改命而来,但也必须得自身努力谋划。 一个人的能力和德行配不上他的福气,那福气就不是福气,而是灾难了。 贾琏已经派人打听得知,周贵人的父亲周折桂是个兵部车驾清吏司的六品主事,家资有限。 因为皇上下旨要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方可省亲,做臣子的就必得倾力巴结,于是周折桂掏空了家底,盖了一个不大的省亲别院。 结果却因为资财有限,省亲别院规模不够,上本被驳回,此番委实丢人不少,此时周折桂正在家中一筹莫展。 于是贾琏亲自登门,却并非送银,而是让周折桂在官银号里贷了五千两银子,给了他一个极低的利息。 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周折桂就能按照宫中要求增建省亲别院,周贵人也能回家省亲了。 王熙凤得知,十分不解: “不巴结吴贵妃家里,倒去帮个小小贵人?” 第五百十二章 元春是什么龟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si)相逢大梦归。” 贾琏悠悠喝着茶,闲闲念了出来。 本来是只有小夫妻在屋里闲聊天,王熙凤嗑着瓜子儿,笑嘻嘻听着,此时说起元春,听贾琏念出这四句,不由听得直皱眉: “这是什么谜语啊? 三春争夺什么井?胡思瞎猜什么龟?” . 贾琏也皱眉。 娶个文盲媳妇,说话是真费劲。 王熙凤噘嘴撒娇道: “我没念过书,早先你也不嫌我啊? 怎么现在你时不时就往外冒酸水,说这些酸文假醋的话出来,叫我可怎么接你的话茬儿?” 贾琏摇头笑道: “你听不懂,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这是一首《判词》,是咱们娘娘的判词。” “哟?这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给宫里的娘娘写判词啊?” 王熙凤登时来了精神儿,一把将手里剩下的瓜子儿都扔回桌上的嵌螺钿漆盒里,凑在贾琏身边笑道: “这又是哪个算命的老神仙给算出来的?灵不灵? 要是灵,叫他给我也算一个,看我命里有几个儿子。 只要他算得好,我多给银子。” 贾琏摇头一笑,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就说明你肯定没听懂这判词里说的是什么。 你要是明白了,就必定觉得它不灵才是好的。” “啊?算命还算出了个不好的来了?那就该抓了那个算命的,捆了他狠狠揍一顿,揍到他算出个好的才罢!” 王熙凤的丹凤三角眼一立起来,登时又是个“母夜叉”的狰狞样子。 贾琏“喷儿”地一乐: “你这主意倒也好,算的命只要不满意,那就动手打到满意为止。 可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你要是有孙猴子的本事,就能连阎罗王的生死簿子都能给他划了,彻底长生不死。 地藏王菩萨神通广大,他座下最得力的神兽谛听平素里能知晓三界之中一切事物,到底也没敢去招惹猴子。” 王熙凤虽然没学问,却是天生来的精明,她明白元春在宫里的地位对贾家的重要性,眼珠一转,急问贾琏: “你说的这个判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咱们娘娘能在宫里生下个皇子不能?荣华富贵多少年?有没有后福?” 贾琏叹气摇头道: “这判词可不好,你说的那些,一概没有。 ‘二十年来辨是非’说的是咱们娘娘在宫里一共待了二十年。 ‘榴花开处照宫闱’说的是有花无果,娘娘没有子嗣。 ‘三春争及初春景’说的是娘娘在宫中得宠的好日子不过三年。 ‘虎兕相逢大梦归’说的是娘娘薨在‘虎兕相逢’之时,但到底什么是‘虎兕相逢’,我却猜不出来。” . 王熙凤一惊,随即恨恨朝地上连啐了三口: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这是谁算出来的?叫我知道了,我叫人去拆了他的卦摊子,砸了他的招牌,门牙都得给他打掉了! 然后就把他送官法办,重重治他个‘诅咒皇家’的大罪,把九族都给他灭了! 他敢咒咱们娘娘得宠三年就没了?还咒咱们年年无子?这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有几个脑袋拿出来砍?” 贾琏一仰身,躺倒在炕上,摇头道: “这个判词要是能改,咱们贾家以后就不至于要被抄家了。” “这人可不是疯了?” 王熙凤从炕上爬到贾琏身边,追着问道: “他咒了娘娘,还要咒咱们家被抄家? 这人跟咱们家怎么这么大的仇啊?谁得罪他了?” 贾琏嘿嘿一声干笑,没说话。 . 贾家得罪谁了? 贾家得罪曹雪芹了! 得罪作者了,明白吗? 哪本书里头不是作者最大啊,得罪作者还能给你写个好下场啊? 人家曹雪芹又不是写网文的,必须得按照读者要求写爽文,人家老曹可是打一开头就是奔着悲剧写的。 什么叫悲剧? 悲剧就是花尽心思创造出最美好的事物,然后毁灭给你看的。 要的就是让你看完之后,心里满是遗憾和难受。 《红楼梦》就是能进入中国古代四大名着的着名悲剧。 先写名门望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再写它一步步败落,最后,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家富人宁,落得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让你亲眼看见笏满床、歌舞场,最后变成陋室空堂、衰草枯杨。 花容月貌、才华横溢的金陵十二钗,到后来也个个薄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贾琏望着眼前粉面含春、体态风骚的王熙凤,想象这原着里被休回金陵的凤姐,在娘家遭人白眼,又得知了贾家被抄没,贾琏被流放,巧姐儿被卖,最终一病而亡的凄惨结局,心中惋惜之余,更觉无论如何也要改变《红楼梦》的气数。 把悲剧改成爽文,估计能把曹雪芹给气活过来。 哈哈哈。 . 王熙凤全不知贾琏在想什么,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也觉得此事不妙,就凑在贾琏身边,小声道: “大小姐也真不容易,十六岁进宫,做的是伺候太妃礼仪的女史,生生熬了九年,好容易当上了个娘娘,也算是扬眉吐气了,难道就只有三年风光?” 贾琏给她这话说回了神,微笑道: “这就是我要拉拢周贵人父亲的原因。 若能让娘娘也逆天改命,咱们贾家也就逆天改命了。” 王熙凤干脆趴在贾琏胸口上,把玫瑰味儿的丹唇凑在贾琏脸旁,娇声道: “说啊,我这儿等着听呢。” “我从夏守忠那里打听了,如今宫里最得宠的,还是刚刚加封的吴贵妃。 皇上看咱们大小姐端庄知礼,这才也封了个‘贤德妃’的称号,其实在宫里并没得什么宠幸。 倒是如今和咱们娘娘一道儿住在凤藻宫里的周贵人,才刚刚十六岁年纪,我听夏守忠说,正是皇上喜欢的那种伶俐女孩。 咱们帮了周贵人的爹,周贵人自然也会和咱们娘娘走得近便,也是给咱们娘娘在宫里添个膀臂。” 王熙凤一撇嘴: “你是好心,可你哪知道太太每回进宫都跟娘娘说什么啊。 说不准啊,人家还恨你抢了原本给宝玉的荣国府,倒要算计你呢。” 贾琏邪邪一笑: “我帮她,她要还恨着我、算计我,那我叫她提前领盒饭,也算是改了气数。” “什么叫‘领盒饭’啊?” 第五百十三章 宇宙公考牛校 荣国府管家赖大的旧宅门口,如今挂上了“鹤山书院北院”的匾额。 这黑漆金字匾额上的字体雄健遒劲,端庄浑厚,让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心生肃然。 走至近前,见了匾额落款,才知书写这匾额的,乃是资深的老状元、致仕的尚书令、天下闻名的书法大家姚谦之姚老大人。 又过了两天,一众身穿“鹤山书院样式”装束的读书人在东直门码头下了船,四人一队坐上早已候在码头上的带棚骡车,一路来到鹤山书院北院门口。 在书院门口,这四十个学生先排列好整齐的队伍,拜过门上的匾额,之后列队进入。 这些年轻人举止文质彬彬又从容洒脱,一看就知道,个个不仅有极好的学问,更有极好的教养。他们所穿的衣裳鞋帽统一样式,都是又古朴又雅致。 和他们一比,京里同样的读书少年都少不得要自惭形秽。 这样的排场,京里人虽然号称见多识广,也不免惊得,一传十,十传百。 这还不算,待贾?和贾琼恭恭敬敬护送着大名鼎鼎的书友先生下船,顺天府知府贾琏贾大人亲自到东直门码头相迎的时候,京城里都轰动了。 看热闹的人一路跟着车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 毕竟京里但凡家里有个读书的孩子,就知道有个天下大儒书友先生。 还有人托远在姑苏的亲朋好友,千山万水地带回书友先生着述的《学思录》、《鸿鹄文轩》等书,给自家考学的孩子以作参考。 可惜山长水远,否则要是自家孩子能有幸跟书友先生读书,那可就离金榜题名近在咫尺了。 听说如今贾大人请了“鹤山书院”在京里设立了分院,京里每一个有孩子在念书的人家还能坐得住?谁不想求爷爷告奶奶把孩子送进“鹤山书院”去读书? 既然宇宙的尽头是考公,那么“鹤山书院”可是真真正正的“宇宙公考牛校”。 . 这世上的人和事,大多数时候的结局都是“见面不如闻名”“相见争如不见”,后世人称之为“见光死”。 比如这位传说中的文坛大神、全国公务员考试辅导班的绝对名师、若干着名已上岸公务员的恩师书友先生,实乃本朝文圣。但其实并没有像传说中的孔圣人有顶如盂盆而得名为“丘”、所以才有“龙生虎养鹰打扇”的丑绝长相;也不像传说中的老子,在母亲腹中孕育八十年,一生下来就须发皆白,犹如老人;甚至连眼生重瞳、垂手下膝这种“奇相”也没有,更不见什么三头六臂、千手千眼的出奇之处。 这个书友先生,就是个普普通通、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什么时候都一脸乐呵呵的矮胖子。 如果非得找出点儿特别的与众不同之处,那也就算是长得比较“面嫩”了。 或许是多年浸淫学问、早就他心思单纯心态平和的缘故,这位书友先生看上去不过只有四十来岁,但实际上已经过完了五十八岁生日。 不过这一点,旁人也看不出来。 . 对于众人的围观,书友先生倒不大在意——人家愿意看,那就看呗,反正看看也不会掉块肉。 至于人群里议论什么,书友先生更不在意——人家说什么是人家的事情,我管那些干吗? 下得车来,书友先生看着大门口姚谦之老大人书写的匾额,心中有些感慨。 . 姚谦之老大人一听说贾琏要在京里建书院,便连连点头,极力支持书友先生北上。 理由是姑苏在南,物华天宝、文风鼎盛,而京城在北,却是纨绔日多,书声渐少。 堂堂天子脚下,若是学风衰败,那么国家的风气的颓废便可见一斑了。 姚谦之老大人是人居江湖之远,却忧心庙堂之高,终不改忧国忧民之心,尤其听贾琏说“清寒子弟缺的是格局、纨绔子弟缺的是境界”,老大人深以为然。 教好清寒子弟,给他们以上进的通道,和教好纨绔子弟,让他们明白为国为民的道理,都一样是为这个国家的将来筹谋。 . 书友先生拉着贾琏的手,有些激动: “永璧啊,你这是神仙速度啊。 头前你跟我说,等你回京就立刻着手建造‘鹤山书院北院’,我想着你就是手里有足够的银子,怎么也得筹备一年。 谁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建好了。 我出发的时候,姚老大人亲自送我,还特意题写了书院的匾额。 老大人说,他在京里还有几分薄面,也算是尽几分绵力。 我是真没想到啊,你筹备了这么大一所宅院。” 宅院? 仅仅是宅院? 等书友先生看到了同样也是山子野的手笔、只不过面积缩小一半的“大观园”时,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寸土寸金的繁华京城之中,竟然也有如此诗意的园林? 突兀嶙峋的山石之间,有清幽曲折的羊肠小径,青石小径之间有青苔点点,路边有枝枝蔓蔓的青萝翠蔓。 曲径通幽、山峦叠嶂、泉石林木、翠竹繁花交相掩映着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好一处“结庐在人境”,而将车马人声都关在门外的幽静所在。 “这……这也花费太大了。” 一向宠辱不惊的书友先生,这回可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永璧啊,你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啊? 我是真没想到,你……你怎么还买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这也……哎呀太奢侈了。” 及至再看到正堂当中悬挂着陈所翁的墨龙,宣德炉里悠悠袅袅弥散出沉水香的烟气,雕刻着岁寒三友的花窗透进来的斑驳阳光,映照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有十几方宝砚台。 书友先生不由感叹: “太奢靡了,太奢靡了! 高高起华堂,区区引流水。 粪土金玉珍,犹嫌未奢侈。 陋巷满蓬蒿,谁知有颜子。” 贾琏心里还在感叹: “老朱这才是‘冒酸水’呢,文人自诩的‘笑谈四座相欢色,富贵三朝不动心’跑哪儿去了?” 书友先生的眼睛却是一下子盯在一旁的紫檀琴桌上,一张连珠式样的黑漆古琴,上有细密的流水断纹。 书友先生急步上前,取琴在手细看,见琴底龙池左右分刻隶书铭曰“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和“谁其识之出爨中”,不觉惊呼: “雷!春雷!” 贾琏吓了一跳。 雷?谁雷着谁了? 书友先生却是两眼放光,抱着那琴就不撒手了: “唐琴春雷!此乃唐琴春雷啊!不世的奇珍啊!” 贾琏一挠头: 古琴不叫“春雨”,它叫‘春雷’?它怎么不叫“惊蛰”呢?这唐朝人也这么没正文儿。 这么没品味的话,贾琏没敢出口。 看书友先生如醉如痴地抚摸着琴身端详个没完没了,贾琏扭身出屋,溜达到二门,问还在忙前忙后的贾芸: “那屋里还有一张唐琴?赖大他们家有这么风雅贵重的玩意儿?” 第五百十四章 从此不可限量 贾芸现在已经很适应了“荣国府总理事”这个职衔。 他原本寻不到生计,削尖了脑袋往荣国府里巴结,原本不过期望能得点零碎小活儿就满意了。 如今得到贾琏的提拔,做了荣国府的大总管,实在是意外之喜。感激之下,做事自然是相当勤勤恳恳。 此时一听贾琏问话,贾芸连忙赶上来,恭恭敬敬答道: “回琏二叔的话,这琴不是赖大家的。 今儿一大早,琏二叔忙着去接书友先生,我赶着来书院这边,等着收乐器行送来的古琴。 上回二叔吩咐下来,说要给书院里头预备五十张上好的古琴,绝不要次货。 我亲自找了京里所有的乐器行,只要他们行里最好的古琴,结果只凑了十七张好琴。 不得已,就让采买的人去找了牙行,让他们代为寻找。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有牙行的人说古琴齐了。 我赶着跑来,牙行的人一下子送来了四十五张古琴,说都是上好的。 我问他们,不是说好让他们找三十三张就好,怎么多了七张? 牙行的人说他们原本也只找到十二张琴,正发愁凑不齐数儿,昨儿晚上忽然就有人给他们送了三十三张好琴过来。 我也觉得蹊跷,就问牙行的人什么价钱,牙行的人说不光那三十三张琴是已经付过了钱的,就连牙行自己找到的十二张琴,昨晚那人也直接付了钱。 他叫牙行的人一大早就赶紧来送琴,还特意说,其中有一张琴是最最顶尖儿的,千叮咛万嘱咐说千千万万要小心可别磕了碰了。 我也不懂古琴,就想着这必定是最好的,就放在这正厅里了。” . 贾琏一皱眉,心中很是疑惑: “这么珍贵的琴,肯定便宜不了。 谁付的钱?付了多少钱?” 贾芸摇摇头: “我也问了,是什么人又送琴,又付钱的,牙行的人不肯说,只说是位‘贵人’。” “贵人?” 贾琏这几天还在忙着省亲的事情,脑子不自觉地闪出了“周贵人”三个字,于是便顺口说了句: “宫里的?” . “唉哟我的世侄诶,你说说你怎么跟小诸葛一样,一猜就中! 真是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你,你可忒本事了!” 就那一声让人浑身过电一般肉麻的“唉哟我的世侄诶”,贾琏瞬间就明白了: 是他!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 只要这个老太监套近乎能这么肉麻。 果然,一身便装的戴权只带着个随身的小太监,从二门外一脚跨进来,朝着贾琏大步走过来,笑眯眯、乐呵呵、喜洋洋,像吃了喜鹊屎一样。 这戴权可不是骂小刁那种级别的,他可是伺候了太上皇几十年的贴身老太监,连当今皇上看见他都不敢绷着脸。 这样的位高权重、人精儿似的老太监,回回见了贾琏都跟笑得跟开花儿馒头似的,贾琏也不能不解风情、不懂人情啊。 贾琏赶忙也笑着大步迎上去,正要行礼,被戴权一把扶住: “唉哟快别这么着,咱们自己爷们儿,干吗还这么客气啊?” 贾琏在心里一咧嘴: 我知道不应该歧视残疾人和性别转换人士,可您老人家这句“咱们自己爷们儿”,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你不会是也老惦记着把我也一刀之后拉到宫里跟你凑一家子吧? 心里吐槽,贾琏脸上还是笑道: “老世伯回回见面就送大礼,可叫侄儿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戴权一摇头一摆手,眉花眼笑道: “唉哟哪儿是什么‘大礼’啊?小玩意儿,小玩意儿而已。 何况,这礼也并不只是给世侄你的,这也是我对鹤山书院的一点子小小心意。 你别看世伯我是个没什么学问的,可我是真心钦佩有学问的人。” . 这个老太监,每回一见面都是又肉麻,又送礼,一送礼还就是一车一车的。 这回他又特意跑来送礼,看来必定另有深意。 反正人家来了,主人不能亏了礼数,贾琏便赶忙将戴权迎到厅上待茶。 一进屋,却见书友先生已经不在屋中。 原来书友先生听外面有客人来,便自行从厅后逛去园子里了。 戴权见书友先生避开,也不强求,只和贾琏说些套近乎的闲话,贾琏便也随着他东拉西扯。 直到说到书院的匾额,又说起了老宰相姚谦之,戴权本就笑眯眯的眼睛更眯成了一条缝: “唉哟我的世侄诶,头前儿我说过的话,这下子可得打嘴都收回来了。 我说你‘不是科举出身,本来顶天了也就只能做到三品闲职。如今给你炙手可热的京城知府这个正三品官职,那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再难往上了’。 嗨哟我那是矬子婆娘——见识低, 小鬼没见过大馒头——见识小, 门缝里看大街——眼光窄, 井底的蛤蟆——眼界浅,你别跟我计较哈。” . 贾琏看着眼前这位坐在井底门缝里的婆娘、小鬼、蛤蟆,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这老太监这么下本钱说好话给我灌了一肚子的“迷魂汤”,啥意思? 他上回跟我说这话,不是他在姑苏替太上皇来劝我对扬州盐政不要再折腾,“见好就收”,这才特意追到鹤山书院给我送礼? 送得直接把人家肉铺、书店、文具行,三个铺子直接给我“平端”过来了。 那时候又赶上下连阴雨,鹤山书院根本没那么多库房,虽说最后书友先生倒是没跟腊猪、风鸡睡一屋里,可也把书友先生的卧室里堆得满满当当全是砚台啊墨锭啊,还有一摞子一摞子的书,搞得书友先生每天晚上回屋睡个觉都得上蹿下跳、翻山越岭、闪展腾挪才能爬上床。 今儿他又跑来送礼,又说要收回那些话,什么意思? . 戴权却还继续说道: “我上回说的那些话,虽不中听,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科举一事,本就是为国家选拔官员而设,朝中文官,都是由科举而来。 本朝虽没有‘非科举者勿得与官’的说法,可不经科举上来的官员,得不到文官集团的认可,就算不是虚职,也绝难得到好职,而且,三品也一定是到顶了。 能像世侄这样的能人,那可真真是少之又少了。 你虽然没经过科举,可如今却是‘鹤山书院’的副山长,又成了天下闻名大儒书友先生的忘年兄弟,还得了老宰相大人的青眼有加。 啧啧,你这是多大的本事啊! 有了这些资本,那些文官清贵别说谁还敢阻止世侄升迁,只怕还要争着抢着保举世侄呢。 现在可别说三品到顶了,一品入阁都没问题啊。 世侄啊,你这未来的前途,真真儿不可限量啊!” 第五百十五章 戴权来走后门 呦呵? 怎么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儿? 贾琏原本只是想请书友先生来教导教导贾家这些不成器的浪荡公子们,后来能与书友先生成为忘年之交,其实纯属巧合。 贾琏不是个爱装逼的性子,当时若不是学霸严焱看贾琏横竖都不顺眼,把贾琏挤兑得实在没了辙,贾琏也不会当众嘚瑟那一把。 谁知道他一边弹着自己所会的唯一一首古琴曲《沧海一声笑》,一边念了一首自己东拼西凑的《忆秦娥》,还真从气势上镇住那些每天埋头苦读、寻章摘句的读书郎。 至于后来贾琏在书友先生面前的那一番“境界高论”,则完完全全是拿着自以为是的学霸严焱借题发挥而已。 而真正拉近了贾琏和书友先生之间的私人关系的,则更属于误打误撞的巧合。 作为同样的“家有悍妻者”,一旦能彼此敞开心扉“痛说苦难家史”,那二人从同病相怜,到惺惺相惜的这个过程,几乎是超光速的。 后来,书友先生先是把贾琏介绍给在姑苏的诸多文坛名士以及致仕官员,而后又带着贾琏参加各种文会、诗会,贾琏还只当是因为自己在鹤山书院里潜心学习,书友先生是为了让自己多增长些见闻而已。 直到此时,贾琏这才恍然大悟,书友先生原来是用心良苦。 他是在为自己铺路啊。 铺的还是一条多少人做梦都想踏上的“青云之路”。 而自己竟然还一直浑然未觉! . 戴权看贾琏发愣,便笑道: “唉哟世侄啊,这种上进的事儿说破了也没什么,你别不好意思啊。 我也知道,你这人有些傲气,那二位公主的光儿你都不想沾,你还是想走正经仕途,对不对? 你想想,我在宫里都听说了,这事儿能瞒得住谁啊?” “啊?” 贾琏一愣:是啊,戴权在宫里是怎么听说的? 随即,贾琏又释然。 且不说满京城里都是嘲风司的小特务,就是戴权当时往姑苏给安慧仙师贺生日那回,这老太监不就已经知道贾琏在鹤山书院了吗? 于是贾琏干脆诚恳说道: “我哪里要瞒世伯啊? 况且,我能有什么本事瞒得过世伯? 这天底下的事情,有哪一件是能瞒得过太上皇和皇上的? 但凡太上皇和皇上知道的,还能有世伯不知道的? 我要是瞒着世伯,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 我当时去姑苏,就是得了我林姑丈的推荐,要去请书友先生来京,其实只不过就是为了我们家里的那些子弟读书而已。 至于如今干脆设立了一个‘鹤山书院北院’,是为了让书友先生的弟子们能在京城里有个落脚之处罢了。既然这些学生迟早都能够金榜题名,让他们早些来京里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世伯也知道,我家里这些人当中,有九成都是我这样不爱读书的;剩下一成倒是爱读书,偏偏又都是榆木脑袋,天天把书本都啃烂了也没用。到了三十能考上个秀才的,一家子里头没有两个。 我二叔倒是号称爱读书,其实也不过就是躲在书房里睡觉罢了。等他睡醒了,就拿他儿子我那宝兄弟醒脾,打着骂着逼宝玉读书考科举。 可偏偏宝玉的志向不在科举,他是个有偏才的,只爱写诗作赋,做个李太白那样的闲散人罢了。 宝玉被送去我们家的家学里头,书没念几页,倒学了一堆不像样的事情回来。至于其他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的事情,真真儿说起来就叫人头疼。 世伯,我若是再不请个像样的老师来教好贾家的子弟,只怕我们贾家败家可就在我这一辈了。” . 戴权听贾琏说得十分坦诚,便也不绕弯子了,嘿嘿笑道: “唉哟尊府这家大业大的,哪里就败家了? 不过呀,居安思危,这是好事儿。世侄想得长远,也果然是教人钦佩。 谁不想家中的子侄个个都有出息呢?世侄如此,我也是这么想啊。 世侄啊,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过继了我三弟家的小儿子到我这里啊? 如今已经正式是我儿子了,我给他改了个名儿,叫戴金冠。 唉哟那孩子是真聪明啊,又特别好学,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我是真喜欢他诶。 你说冠儿这么个招人疼的聪明孩子,那必须得找个好老师不是? 为了他啊,我把国子监的人全都叫我家去了,挨个儿挑了一遍,好容易才中挑了一个,请到家里给我们家冠儿当老师。 谁知道我从姑苏回来,在家里说了一回‘鹤山书院’和书友先生,好家伙,我们家那小子,抱着我的大腿磨我,非说想要去姑苏鹤山书院念书,说要是能有书友先生那样的名师,他非得十五岁就中举不可。 十五岁中举那当然好啊,可我哪儿舍得让孩子去那么远啊?再者,万一他到了南边水土不服可怎么办啊? 唉哟把我给急得呀,我是这么哄着,那么劝着,说等他大点儿再去。 最后才答应,十五岁就得送他去,还跟我击了掌。 我这正愁着呢,这回可好了,书友先生来了京城,还把鹤山书院给开到咱们自己这儿了。 我就想来跟世侄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我那小子收进书院来,跟着书友先生读书成不成?” . 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亲自跑来开了口,这事儿怎么也得答应啊? 何况人家可又是先送来的一波大礼,四十五张上好的古琴,里头还有一张让书友先生一见就两眼放光的唐琴,这礼物可是相当的丰厚。 贾琏笑道: “世伯这是说哪儿的话? 世伯的儿子想来读书,送来就是,哪儿还有个‘成不成’的话儿啊?” 顿了顿,又道: “只是有两件事情得先禀明世伯。 鹤山书院里学生程度也各有参差,早先人数少,书友先生都是只按高、中、低设级。 后来人多了,则在同一级里,又按照学生的水平再按照甲乙丙丁设不同的班。 如今我们贾家的孩子入学,先生都要先进行考试,然后按照考试成绩评定进入何级何班。 所以,头一件,就是世伯家的公子入学,也是要参加考试的。 第二件,是书院一贯都是一视同仁,定期是要考试的,考得好,就升入高班高级;考得不好,就降级降班。甚至平素不用功的,该打要打,该罚要罚。世伯可想好了,别到时候舍不得,那大家倒要难做了。” “成,成,成!都是为了孩子好,我没有不成的。” 戴权把头点得像鸡哆米。 正当贾琏觉得此事搞定的时候,没想到戴权又嘿嘿笑道: “唉哟我的好世侄啊,你看……咱这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我这儿还有……” 说着话,戴权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徐徐展开,是一串名单。 第五百十六章 冯紫英少管所 一个羊也是赶。 两个羊也是放。 可你这一下子送来一大群羊,你让我把它们都扔到哪个山岗上? 那还不把山岗都给啃秃了啊? . 看贾琏看着自己手里的名单咧嘴,戴权也觉得似乎不大合适,赶紧嘿嘿干笑道: “好像……好像是多了点儿,是吧? 不过……学生嘛,‘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不是? 再说……这名单子里头的也都不是外人,头前儿的十几个,那都是几十年的老相与家的孩子。论交情,人家来求我,我看的也都是他们爷爷的分上,这才答应肯管。 后头那七八个,是我自己家里那许多七转八转亲戚的孩子,这里头有的是孩子爹娘赶着来巴结我的,也有他爹娘没开口,只我看着那孩子是念书材料的,就想着提携提携。” 说着话,戴权笑着把名单子塞在贾琏手里。 “唉哟世侄你就先瞧瞧呗,都看着我的面了。再说这单子里头的也都不是外人。 襄阳侯家的曾孙,才八岁,正是读书的好时候,那个聪明啊,跟小精豆子似的,过目成诵,家世还不俗,这样的孩子咱能耽误了? 你瞧瞧,这还有寿山伯的孙子、淮安节度使武罗锅子的儿子武弘毅,十六了,文质彬彬的,爱念书着呢。 这个尹维普是川宁侯的孙子……” 贾琏瞧着这一串儿的“孙子”,无可奈何。 一下子塞进来这么多参差不齐、花式各异的插班生,你让人家书友先生怎么开课? 等等! 这是…… 这名单子里头,怎么还有个‘冯紫英’啊? . 贾琏把名单凑近脸前,没错,还真是冯紫英! 不会是重名吧? 不能啊,这名字可不是张三李四,何况还是能上了戴权的名单的,必定是官宦子弟。这范围就在这儿呢,还能另外有个冯紫英不成? 当初贾琏刚刚来到红楼世界,头一回被那一群纨绔架去东风楼喝酒的时候,贾琏就见过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 这位冯大公子名字很风雅,却因为父亲仍在军中,性格大大咧咧,有时候还有些鲁莽,真真正正的‘将门虎子’。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位冯大公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虽然也上了学,可从来也不用功,身上半点儿功名没有,至今仍无职无爵。 至于年龄,那可比贾琏还大两岁呢,现在都快奔二十三了。 在他这个研究生都快毕业的年纪,你让他进书院重新准备高考?这是要闹哪样? 何况这冯紫英跟原主贾琏都是一道儿玩儿大的官宦子弟,那是一起调皮捣蛋、打架惹祸出来的交情,就是他想上学,不直接自己来找贾琏,倒要绕个弯儿,去找宫里的老太监戴权?这不吃饱了撑的瞎绕远耽误工夫吗? . 戴权也看见了贾琏盯着冯紫英的名字,便哈哈笑道: “唉哟我的世侄诶,这冯紫英可是如假包换的冯紫英。 昨儿晚上,他爹冯唐拿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里,求我看在没了的蓝田伯冯伯巨的面子上,一定要把冯紫英这个愣小子给送进书院去收收心。 这个冯紫英啊,小时候他周岁那天,他爷爷蓝田伯冯伯巨还把他抱在我手上呢,唉哟那时候别提多乖了。 谁知道长大了竟是这个样子?没事生事,无事生非。 整日里不是骑马去铁网山打围,就是四下里游乐,今儿弄个妓女,明儿又鼓捣来个娈童,就没一日消停的。 上个月不过是为了街面上争个马前马后的事情怄气,把仇都尉的儿子都打伤了。也是他爹来求我出面,这才平了此事。” 敢情这是冯紫英他爹想拿鹤山书院当“少管所”啊。 就他那儿子,一个拳头沙包大,两个拳头俩沙包,你冯唐一个带兵打仗的神武将军都管不了,你让书友先生一个念书人来管?你有没有人性啊! 一想到这里,贾琏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得替书友先生“挡驾”了。 书友先生名气大不假,教出来的学生也都有本事也不假,可那也得是学生是那块材料啊。 他就是再会蒸馒头,你就给他一簸箕沙子,他也抓瞎啊。 打定主意,贾琏才道: “世伯既然开了口,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只是书友先生刚刚才到,好歹也要修整几日。之后要按照书院多年来传下来的入学规章,预备一场考试,到时候我亲自把考试的日程安排送到世伯府上去。” 戴权听了这话,高兴得连连点头: “我就知道你必不会驳我的面子,到时候就麻烦你了,记得可要在我府里吃饭,不许推辞哦。” . 送走了戴权,贾琏赶忙去找书友先生。 书友先生正在一片银杏树下的小亭子里闭目养神,一见贾琏来,笑道: “原来贤弟的那位远房表叔竟然是戴权?” 贾琏赶忙道歉: “惭愧惭愧,上回之所以未与兄长说出戴权的真实身份,乃是因为他是秘密出京的缘故,我也不知他当时找我是何意思,这才瞒着兄长,还请兄长见谅。” 书友先生拉着贾琏坐下,含笑道: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不过是咱们兄弟说句玩笑话儿罢了。” 贾琏说了戴权的来意,书友先生倒有些踯躅: “我早就想到,此番一到京里,少不得有不少人要送学生来书院。 只是没想到戴权一个人就送来二十几个,这……若应下了他这一个,后头只怕更少不了有别人来送。 虽然孔子也说‘有教无类’,可若是鱼龙混杂,只怕……” “此事我也有此担心,尤其这一群官家子弟,平素难免骄横,又富贵惯了,若是因此让出身贫寒却爱学有才的孩子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就是罪过了。 方才我想出了个对应之策,说出来请先生看看可否施行?” “哦?贤弟一向多谋善断,这么快就有了应对?快说来让我听听。” 贾琏软塌榻倚在亭栏上,笑嘻嘻说了个主意出来,听得书友先生也不禁点头: “好,好主意,就按照贤弟的办法来。” 却见贾琏又是一脸赖皮相说道: “大哥,我在这书院里好歹也是个副山长,对我们贾家人偏心偏心,行不行?” 第五百十七章 贾宝玉叫什么 按说贾家的大事,一般都该是由族长贾珍牵头决策办理。 族长手中握着族权,以家法、族规为依据,对宗族内部人等进行管理和统治。凡族人遇事,比如族人之间的矛盾和纠纷,都必须到族长那里去解决处理,就是出了人命案,那都得先禀告族长,族长同意了才能报官。 族规就是法律,祠堂就是法庭,族长就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大老爷。 但贾家是个例外。 因为长房长子贾敬连官职都不要就修仙去了,把所有一切都扔给了独子贾珍,也包括贾氏宗族的族长一职位。 所以贾珍虽然做了族长,辈分却不高,又要管理子弟,又要祭司祖先,大事小情没少干,可他族长的权力管不到一群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上头。 不仅如此,尤其“忠孝大过天”,更兼贾母有史家做后盾,所以在整个贾氏宗族里头,贾母才是“天花板”级别的人物。 就是贾赦和贾珍那么无法无天的人,在贾母面前都无不毕恭毕敬。哪怕就是心里对贾母有什么不满,也只敢自己装病不去见贾母。 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叫过去骂一顿,不仅得低头听着,还得赔笑赔不是。 顶嘴?活腻了?脸不要了可以捐掉。 贾琏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族学的事情直接向贾母请示。 . “哦?咱们族里所有年满七岁的男童,都必须要进书院读书三年啊? ‘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这可是个好事儿啊。 三年之内的读书花销都由族里承担就更好了。 可不是家家都跟咱们似的,学费、书费、笔墨纸砚,甚至茶水点心,一年下来也不少,未必每家都花得起这个钱。” 贾母自己年少时候也是读书的,所以她才更偏爱爱读书的二儿子贾政,将最疼爱的女儿也是许配给爱读书的林如海。至于孙辈当中,黛玉、湘云、四春,无不是诗才满满。 这个懂艺术、懂茶道、懂美食、懂养生、爱享受生活一切美好的老太太,之所以能有品味、有修养,除了是因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更与她早年读书有极大的关系。 这个活得通透、思想开明、有远见、又慈祥的老太太,自然对贾琏的建议大加赞赏。 贾琏继续道: “三年之后,凡是能进入乙班的子弟,仍可继续免费读书,老太太方才说的学费、书费、笔墨纸砚和茶水点心都包含在内。 对于能进入甲班的子弟,不仅享受方才说的免费读书,还每月再给他一两银子助学。如此一来,族中的清寒子弟也可安心学习上进。 而只能在丙班、丁班的贾家子弟,族中就不再管他们的学费。他若继续读书,此后能升入甲班、乙班,就享受相应的免费和助学。” “好!好!奖勤罚懒,激励之下更容易出好学生。”贾母连连点头,“这样学得好不仅给爹妈长脸,还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孩子爹妈也喜欢。” “只要咱们族里的孩子爱读书、懂上进,以后倒少不得老太太要忙活了。” “哦?还有我的事儿呢?说说,让我干什么?” 贾琏笑道: “以后咱们族中子弟,凡是在学里考了第一的,还有考中秀才的,考中进士的,都让他们来给老太太磕头。 到时候老太太可别舍不得‘蟾宫折桂’、‘状元及第’的金锞子。” 两句话说得贾母哈哈大笑: “舍得!舍得! 贾家的儿孙有出息,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回头我就叫鸳鸯去给我预备金锞子,最小的也是二两一个的,小了的我也不答应。” 鸳鸯在旁也陪着笑道: “老祖宗,这回可把压箱子底儿的那些好样式的锞子都拿出来,当样子多做些得了。” 贾母连连点头: “我记得那里头‘金榜提名’也有,‘郄诜高第’也有,还有个‘连中三元’,是个三环套月的别致样式,你明儿都找出来。 家里孩子们都去读书上进,这是兴旺发达之像,好事,好事啊。” . 见贾母高兴,贾琏顺势说道: “老太太,如今咱们贾家可是把‘鹤山书院’当成咱们的族学,外头不知道多少人要削尖了脑袋往‘鹤山书院’里扎呢。 就光戴权,今儿就亲自来书院送礼,不仅把他刚过继的儿子送进来,您瞧瞧,这条子上的都是他要塞进来的。” 贾琏把戴权送来的名单子双手捧给贾母,又挨个儿指着名字给贾母说了一番这都是谁家的公子。 等贾母听说连冯紫英的爹都想要把儿子塞进书院念书,不禁也感叹道: “那冯紫英得二十多了吧?你瞧瞧,当爹娘的,没有个不操碎了心的。” 贾琏趁势道: “老太太,外头的人想进还未必能进来,咱们贾家既然有了这样让人眼馋的族学,自己的子弟怎么能‘就着河水不洗船’呢? 我想着不如让咱们贾家无职的子弟都去参加考试,考上的就去上学。 这不是个起头儿么?所以头三年,咱们也按照七岁学童的办法,考上的就免费读书,三年后也是按照班级奖赏。 至于那些考不上的子弟,或者去咱们外头的买卖上当学徒,或者去咱们庄子上耕种,自食其力,方是长久之计。 不知道老太太意下如何?” 说着话,贾琏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双手捧在贾母面前。 “这份名单老太太若是同意,明日就送去给书友先生。” 贾母接过来,鸳鸯赶忙递上老花镜,贾母戴上细看,见上头罗列着一串儿名字: 贾宝玉、贾琮、贾?、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 贾母一打眼,先皱了眉: “哟,人家都写的是大名,这怎么把我们宝玉的小名给写上去了?” 鸳鸯在旁立刻就道: “老太太忘了?是老太太吩咐过的,因恐怕难养活,别说咱们阖府上下,把他小名从小儿直叫到如今,当初还巴巴地写了他的小名儿,在各处去贴,叫万人都叫,才好养活不是?” 贾母忍不住道: “这都是有讲究的。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大人家的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这是为了免得让他小孩子经不起过分的尊贵,就得这么着。 不过他如今大了,又是去‘鹤山书院’那样的学堂,哪有个让先生叫他小名的道理? 琏二,你还是赶紧把这上头改成‘贾宝’吧。” 第五百十八章 原来叫球二爷 贾……贾宝??? 我这不受宠的大房一支上,都是贾琏、贾琮地叫着,到了宝玉那么个贾家的活凤凰,还是嘴里含着玉出生的“神仙娃”,叫“贾宝”??? 你这也太敷衍了吧? 贾琏都傻了。 . 整本《红楼梦》里头,确实自始至终都说“宝玉”是个“小名”,但自始至终也没说宝玉的大名叫什么。 不是有人根据宝玉是“神瑛侍者”投胎,而且又必须是斜玉旁,所以就给宝玉猜了个“瑛”字吗? 还有人根据荣禧堂对联中的一句“座上珠玑昭日月”,他大哥叫贾珠,所以猜宝玉叫“贾玑”。 不靠谱的蔡元培,说宝玉映射清朝政治,所以应该叫“贾玺”。可问题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曹寅的亲爹叫曹玺。在那个年代的人,再丧心病狂,也不敢拿自己太爷爷的名字当小说男主啊。 还有其他的索隐派,抓着贾珍,贾珠、贾琏、贾环几个名字做文章,玩中间填空题的。认定“胤禛株连”的,就支持说叫“贾瑛”;儿认定“株连绝宦”的,就说叫“贾珏”,反正只要是个有斜玉旁的字,都能试试,万一碰上个谐音能沾点儿边儿呢? 更有不靠谱的,从《红楼梦》有个“红”字,就认为是要影射明朝朱元璋的“朱”字,再加上宝玉的哥哥姐姐叫贾珠、元春,从而就猜贾宝玉叫“贾璋”。 反正有影子的、没影子的都能猜,可…… 怎么会是“贾宝”!!! 这也太草率了。 . 看贾琏发愣,贾母笑道: “如今宝玉族谱上的那个“珤”字不好,他父亲又给他改了。” 说着话,沾着杯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珤”字,边写边摇头。 “这孩子的名字啊,也是多灾多难。 他刚满月的时候,他老子原本给他起名叫‘贾球’。” . 贾……贾球!!! 这回贾琏是真的差点儿被绷住,为了硬生生把到了嘴边上的笑给憋回去,贾琏只能悄悄用手掐自己大腿,估计是掐青了。 靠!我还笑话皇帝他家不会给孩子起名呢,儿子起个道士的名字叫“石道心”,闺女起个菜名叫“水煮鱼”。 结果笑话完人家,我们贾家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家子当凤凰似地捧着的大宝贝疙瘩,起名字叫“假球”! 这是中国足协给交过赞助费了吗? . 贾母并不知道贾琏此时心里的“万马奔腾”,只继续道: “这个‘球’字啊,跟他哥哥的那个‘珠’字一样,都是好名字。 《尚书》里有‘球琳琅珰’一句,是个美玉的意思。《说文》也说:‘球,王磬也。’” 原来这个‘球’字还有这么好的意思。 贾琏自叹浅薄,也理解了这个意思上的好字眼,甚至和宝玉的哥哥贾珠、弟弟贾环一联系,还都是一样带着斜玉旁的圆形物体,哪儿哪儿都合适。 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贾球这名字实在太喜感了,这种名字让孩子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总不能跟人家说“鄙人姓贾,名球,字足协”吧? 家长起名字的时候,能不能替孩子多想想谐音的问题啊? 不过,好像古人确实也都不大在意谐音梗,要不贾琏以前闲来没事看历史书籍的时候,也少了许多乐趣。 比如“姬旦”、“嬴荡”、“朱温”、“米友仁”、“甘昭吉”、“夏贵”,当然最牛的还是唐代酷吏来俊臣的老爹,人家大名叫“来操”…… 这些名字,都是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就是谁喊他名字谁尴尬。 . 那边贾母却还在替宝玉愤愤不平: “唉—— 可偏偏等到宝玉抓周的时候,他老子一见他取了脂粉钗环在手里,当时就大怒,骂他‘将来酒色之徒耳!’ 然后,就一定把宝玉的大名给改了叫个‘珤’字,说什么‘从玉从缶,也是如玉而实乃陶瓷也’。 说宝玉这孩子就算生了一副如玉的好皮囊,本质上也不过是陶瓷一般,不登庙堂。 后来看我恼了,他老子又赶紧说那个‘珤’字就是古文的‘宝’字,两个儿子,如珠如宝。 我就说,《说文》上说‘宝者珍也’,既然这个‘宝’字是个好字眼,那还用什么异体字?就干脆改做‘宝’字,里头也有个斜月旁,也算和家谱排上字了。 他老子也答应了,只家谱里还没来得及改呢。” . 贾琏这才恍然。 贾琏自己被称为“琏二爷”,贾珠被称为“珠大爷”,贾宝当然就被称为“宝二爷”了。 原来这个“宝二爷”的“宝”字是这么来的。 那还真是多灾多难,就差一点儿,“宝二爷”就得变成“球二爷”了。 这哥儿仨:珠大爷,球二爷,环三爷…… 贾琏忽然自感十分庆幸。 自己老爹贾赦虽说不着调,可好在他只折腾女人,并不有事没事就琢磨自己儿子。 你再看看二叔政老爹,天天闲着没事儿,给仨儿子起名字都来来回回地折腾,而且最后折腾出来的,还都是连滚带爬的字眼。 . “老太太放心,我回去就把名单子上改成贾宝。” 贾琏赶忙笑着答应了。 这事儿有什么不答应的? 反正改的是宝玉的名字,又不是让我改名叫贾球。 贾母却又不放心起来,把贾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嘱咐道: “琏二啊,咱们这一家子里头,人丁虽不少,可我的嫡子嫡孙,除了早走了的珠儿,就只有你和宝玉。 在旁人眼里头,都觉得我是只疼宝玉一个,可你该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疼你的。 如今你长大成人了,我就是疼你,也得放开手,你在外头应酬交际、人情往来的事情多,我不能老把你拉在后宅里头转悠。 早先,这府里爵产、爵位两分,我管不了你爹,我能疼你的方式,就是把你和凤丫头拉进荣府来,让你们来替二老爷管家。 我对你是倚重,对宝玉是疼爱。 他年纪还小,老跟在我身边,我时不时给他个丫鬟,送他件衣裳,看上去就好像我只疼他一个似的。 唉——若说一点子不偏心呢,也不是实话。 宝玉这孩子生得像他爷爷,又长的得人意儿,还有个衔玉而生的稀罕,他又灵性,又跟我亲密,我也是从心里真的多疼他一些。 可除了这点子疼爱,和我的一点子体己,我也给不了他什么。 这荣国府以后是你的了,爵位也是你的了,这上头,宝玉不如你。 你是哥哥,他的将来,你也多替他打算打算。” . 贾母还没说完,忽听外头有丫鬟在门外急道: “老太太,宝二爷把玉砸了。” 第五百十九章 别等了快砸啊 因为贾宝玉乃是衔玉而生,有了这样“灵异”,那块通灵宝玉就成了贾宝玉的“命根子”。 而有了通灵宝玉的贾宝玉,就成了贾府老太君贾母的“命根子”。 尤其之前还亲眼目睹了优秀的大孙子贾珠的早亡,贾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番生死劫,实在是让贾母伤心欲绝。 一旦想起,贾母仍然心有余悸,故此免不了对宝玉就格外地疼惜爱护。 因为爱护贾宝玉,那也就得爱护着贾宝玉的护身符通灵宝玉,砸坏了可就不吉祥了。 可偏偏这位从小被贾家上上下下都顶在脑瓜顶上的“宝二爷”,早就任性惯了,性子起来,金山也砸。 (贾赦:唉——扎心呐!我当初要不是也这么“什么都敢砸”,还不至于砸了御赐的花瓶,害得连爵产都丢了呢。) . 早先黛玉刚刚来荣国府时,宝玉就因为黛玉没有玉而砸过一回通灵宝玉了。 当时就把贾母急得搂着宝玉道: “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这个时候一听说宝玉“把玉砸了”,谁知道这回这小祖宗又为什么事儿拿这“命根子”撒气呢。 贾母急得抱怨: “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个不省事的小冤家!” 又急问来报事的婆子: “这还了得?那玉可砸坏了啊?” 听婆子说摔在地上并没砸坏,贾母这才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可是祖宗保佑着,这个小祖宗哟,什么时候才教我省点子心啊。” 说着话,就急急起身,要赶过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贾琏赶忙拦住: “老太太别着急,这会子天都黑了,让孙儿过去瞧瞧。 若没事,就把宝兄弟叫来让老太太看看,也放心;若有事,孙儿再过来请老太太过去,可使得? 料想宝兄弟不知是跟谁赌气呢,也不是什么大事。” . 绛云轩里头,确实没出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但却比贾琏想的热闹多了。 贾琏进屋的时候,那块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通灵宝玉还委委屈屈躺在地上。 气黄了脸的宝玉,正两手高举着一个石榴红妆缎大靠垫,要下死力砸那玉。 幸亏袭人死搂着宝玉的腰,拼命夺下那大靠垫来。 袭人看宝玉横眉立目,赶忙丢下靠垫,上前拉着他的手笑着哄他: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要你去砸这宝贝?倘或砸坏了,老太太岂不要怪罪?” 宝玉梗着脖子,冷笑连连: “我砸我的东西,与别人什么相干!” 袭人还没开口,被丫鬟从地上扶起来的湘云一边咧着嘴揉腰,一边抢着道: “袭人姐姐,他就是闹大了给老太太瞧的,你劝了也是不中用的。等老太太来了,他才能作罢呢。” 湘云方才急着要护着宝姐姐,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墩儿,摔得还不轻。 宝钗施施然走过去,扶着湘云问: “可摔着了? 这跌伤了可了不得,须得用落得打草煎汤浸洗,服桂枝汤饮,若伤了腰背,还要用麸炒了熨帖。 你若腰疼,再用补骨脂、杜仲、凤凰衣三味为末,切开猪腰子,入药在内扎好,加青盐、陈酒煮食。” 湘云大咧咧扭扭腰,龇牙咧嘴道: “没事没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这等英雄名士,摔个跟头也是平常而已。 宝姐姐,你是好心劝宝二哥,却可惜这屋里还另有旁人,宝二哥只怕在那人面前折损了面子,你就是说得再有道理,他也只是顶你。” 宝玉闻言愈发恼了,气哼哼又要去捡那地上的大靠垫,吓得袭人赶忙冲过去,一把狠狠抱住那个大靠垫。 宝玉见不得手,便又冲到炕边,另抓起炕上的一只石榴红妆缎大背枕,又要去砸那玉。 紫鹃和莺儿不敢像袭人那样直接去抱宝玉的腰,只能张开胳膊去夺宝玉手里的大背枕。 宝钗眼睛乜着宝玉,却向湘云开口道: “宝兄弟不是糊涂人,去上学的事情咱们就是不劝,他也会去的。” 湘云噘着嘴道: “他不糊涂?谁糊涂? 那个人不劝他去赶紧念书考科举,他就认定那人是好人了! 倒把正经为他好的宝姐姐当做仇人一般,这算什么? 这屋子里头,这么多物什他不砸,怎么单单只拣着那块玉砸?还不是单单要砸给那个人看? 他是怕人家说什么金什么玉的,这才要砸了那玉叫那个人安心呢!” 贾琏再一转头,才看见屋子另一头坐着的“那个人”——林黛玉。 . 此时的黛玉,并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抿着嘴只冷冷瞧着。 见贾琏进来,黛玉也不说话,起身说了句: “紫鹃,咱们走吧。”便要离开。 宝玉赶上前一把拦住,流泪道: “妹妹别走。 我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我只想一辈子不出这大门,日日夜夜都只和姐姐妹妹们在一处,写诗作赋就好。 既然只写诗作赋,那还要去什么书院?妹妹有大才,我天天和妹妹在家里学也是一样的。” 黛玉淡淡道: “你去不去也不干我的事,我不劝你。” 宝玉气得转身又要砸玉: “妹妹必是恼我了!我砸了你这劳什子!” 看宝玉这架势不善,吓得袭人赶忙又上来一把死命抱住宝玉的腰,紫鹃方才被黛玉来跟在身后,只宝钗的丫鬟莺儿和湘云的丫鬟翠缕两个死命拦着,唯恐他去砸地上那块玉。 . “放开他!” 一片争闹之声里,贾琏清朗的嗓音虽不大,却带着威严,让众人都不由得住了手。 贾琏朝几个丫鬟摆摆手,示意她们一边儿去: “不就是要砸那块玉吗?让宝二爷砸了不就得了?” 之后,转而斜了宝玉一眼,不屑道: “既然砸,就正正经经砸,你看你拿的那家伙事儿,靠垫,背枕,好家伙,这屋里你还能找出个比这俩玩意儿更软和的东西吗? 你没念过书啊?“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好歹也得找块石头啊? 袭人,给宝二爷拿块石头来。” 说着话,贾琏溜达过去。 捡起地上那块鲜明莹洁的美玉,见只有扇坠大小,看正面写着“通灵宝玉”,眯起眼,才看清还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篆字。 翻过来,看上面还刻着十二个小篆文,看不清,更不认识。 就朝宝玉问: “这是什么字儿?” 宝玉不知贾琏什么意思,呆呆答了句: “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哦,这样啊。” 说完,贾琏一甩手,把玉又给扔地上了。 “行了,我看完了,你砸吧。” 第五百二十章 茶壶砸了宝玉 “通灵宝玉”通不通灵,没人知道。 但果然应了《红楼梦》原书里黛玉所说的那句“至贵者宝,至坚者玉”。 也幸亏它坚硬非常,这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宝玉摔完了,又被贾琏再摔。 即便玉没碎,也把屋里的其他几人都吓得不轻。 倒是黛玉的嘴角微微露出个似喜非喜的笑意。 贾琏此举,把宝玉镇住了。 他呆呆愣在当场——敢情这世上,除了他宝玉之外,竟然还有别人也能摔他的“通灵宝玉”? . 贾宝玉在红楼世界里算是个性格最为“叛逆乖张”之人。 因为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里,儿子见了老子,就应该哆嗦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嗝屁朝梁”,你爹说啥是啥,当儿子的不许多废一句话。 而且,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时代里,男人就应该只把女人当生育机器,而绝对不应该有爱。 即便是正经夫妻,俩人生儿养女是必须的,但谈情说爱就是犯忌讳的。为了传宗接代的活儿得天天干,但最好是彼此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男人以当官为最高目标,就应该天天想着怎么往上爬,像个光宗耀祖的机器。 女人以生娃为人生信条,就应该天天想着往肚子里填娃,像个能忍耐的奴隶。 社会里都是这样的人,皇上看着才放心,爹妈看着才放心。 宝玉的叛逆之处,就是他一心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想当官,不想上班。他只想和女孩子天天厮混在一处,做小伏低地讨她们开心。 这样的“奇葩”的孩子,反正没钱、没一堆丫鬟伺候的普通人家是养不出来的。 . 不过,别人看宝玉如看“畸形贵物”,但贾琏并不觉得。 在贾琏前世,这种“贵物”,那不是遍地都是吗? 家里父母给供着吃喝,养着个宅在家里的“啃老族”,然后他天天在网上瞎逛,看见个长得像个人样的女人就各种花样“当舔狗”。 而且至少贾宝玉颜值高,会写诗,有家教,懂礼貌,不赌博,不网贷,不拿着爹妈的血汗钱给一千八百级美颜后的女主播打赏。 所以搁在贾琏前世,谁家要是有宝玉这样的娃,那家长得美出鼻涕泡儿来——这娃多好啊,简直也算是给父母报恩来的了。 红楼世界的人拿宝玉这朵奇葩没辙,但贾琏有辙啊。 大凡这种被从小宠坏了的“贵物”,都有个特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 一字以蔽之曰:“贱”。 对这种人,别宠着,别劝着,你越对他好,他越来劲。 你就淡着他,甚至比他还混蛋,他反倒立马乖乖变好。 . 贾琏挑了个最舒服的椅子,翘着脚坐下,用脚尖儿朝地上的玉点了点,向宝玉道: “砸啊!怎么还愣着啊? 该砸就砸!别心疼,忒小家子气。” 看袭人也仍扎叉着两手,在旁边发愣,贾琏一努嘴儿: “袭人,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不是让你去给宝二爷找石头吗?你怎么不动地方啊? 赶紧去!找块儿大啊,别捡一块小石头子儿就回来应付啊,又不是打水漂。” 袭人从心里对贾琏发怵,赶紧答应着就朝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贾琏向宝玉道: “其实没石头也行,比如拿这茶壶。” 吓得袭人赶紧回头看。 只见贾琏说着话,已经把桌子上的茶壶抄在了手里,朝宝玉一递: “我看这茶壶的定窑的,挺瓷实,你先拿这个砸玉试试。 就算是砸不碎,先解解气呗。” 看着贾琏满脸混不吝的表情,宝玉已经怂了,哪里敢去接那茶壶? 只嗫嚅道: “那……老太太……” “啧,你怎么还怕老太太啊?”贾琏一脸轻蔑,“既然是胡闹嘛,干吗不闹得像模像样呢?这要是不砸出个结果来,你不白闹腾了?” 看宝玉把两只手都藏到背后去了,贾琏知道,宝玉是真害怕了。 但,这还不够。 “要不,我替你砸?”贾琏嘴角忽然露出个瘆人的笑容。 宝玉吓得一哆嗦,嘴里那个“不”字儿还没说出口,就见贾琏已经将茶壶高举起来。 “啪!” 一声炸响。 茶壶正砸在了通灵宝玉上! 瞬间,落地开花。 碎瓷片和茶壶里的水,同时崩得四下飞溅。 瞬间在屋里的砖地上,开出了一朵无比恐怖的“恶之花”。 . “啊!!” “啊——” “啊……” “啊~~” 不同的尖叫声,瞬间响彻屋中。 史湘云和翠缕吓得抱着头跳脚。 薛宝钗吓得抱着史湘云尖叫,莺儿吓得钻在了墙角。 林黛玉吓得咬着帕子,抱住紫鹃瑟瑟发抖。 袭人则是干脆吓得瞬间瘫坐在了地上。 宝玉吓得一把捂上了眼睛,哆哆嗦嗦半晌,才带着哭腔道: “玉……被砸碎了……” . 谁能想到! 贾琏真拿茶壶砸了通灵宝玉! . “砸碎了?” 贾琏仍翘着脚坐着,斜着眼睛瞧了一眼宝玉: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砸了大家干净。 现在干净了,你还不谢谢我?” 宝玉渐渐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却不敢睁眼,忽然闭着眼大哭起来: “通灵宝玉碎了……老太太问起来,可让我怎么回话啊……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啊……你赔我的通灵宝玉……我也不活了……” “你看你那点子出息!” 贾琏的声音里全是满不在乎。 “你都闹腾着砸两回了,一回没成功。 现在我替你砸了,你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到底要闹哪样?” 宝玉只是闭着眼大哭:“琏二哥疯了……他砸我的玉啊……” 忽然,袭人一声惊叫,都喊岔了声儿: “没碎!玉没碎!” 众人瞧去,原来腿软了的袭人没顾得上满地的碎瓷,爬到了玉旁边,凑过去一看,那玉竟然毫发未损! 宝玉登时也不哭了,跑过去就要去捡起地上的玉。 . “谁都不许动!” 忽听得贾琏一声断喝,声震屋瓦,吓得屋里所有人都顿时噤若寒蝉。 在众目睽睽之下,贾琏从容起身,踱到那玉旁边。 忽然,他一把抄起旁边的紫檀木凳,又朝地上那块通灵宝玉狠狠砸下去。 第五百二十一章 送宝玉当太监 “别砸!” 这两个字,几乎是被宝玉哭喊出来的。 随着话音,宝玉一头扑在了贾琏面前,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两手死死抱着贾琏的大腿,一边摇晃,一边哭道: “琏二哥手下留情啊,千万可别砸了……真要是给砸坏了,我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啊……还有就是袭人,也少不得要给老太太骂呢……” . 贾琏抱着肩膀,冷眼瞧着地上这个贾家的“活凤凰”。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把他捧在手心里、顶在脑袋上,最后就宠出来这么一个撒娇耍赖的娘娘腔? 你说这个宝玉要是穿越去了贾琏的前世,就冲他这个“不男不女”的伪娘气质,说不准还真能成个流量明星什么的。 可问题是,宝玉这小圆脸在那边也不吃香啊。 就他这跟原名“贾球”名实相符的“面如满月”,距离饭圈疯狂追捧的“小v脸”、“骨感”、“高级脸”也太远了。 要真是想红,想出圈,那得把他送到韩国去,两颊削骨,面部抽脂,隆鼻,开眼角,一通整容,几十刀下来,那基本上也就当是换头了,估计真能跟华晨宇有一拼。 . 看着贾琏冷冷的目光,宝玉这回可是真害怕了。 在荣国府里,他一贯是有贾母撑腰、谁见了都只能捧着的“混世魔王”。 谁知道,“混世魔王”今天遇到了贾琏这个“降魔天尊”。 降的就是你这个魔。 宝玉闹腾,贾琏比他还能闹腾。 宝玉犯浑,贾琏比他能更混账。 宝玉是口头威胁,贾琏是玩真的。 “混世魔王”也惹不起这么一个又混又狠的“降魔天尊”啊! 宝玉是有点儿“反叛精神”,可那也只是“精神上的反叛”而已。 谁像这个贾琏啊! 他是真敢下手啊! 他用“实际上的狠毒”,愣是让宝玉“精神上的反叛”自惭形秽了。 连贾家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他都敢砸,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宝玉是任性,但其实胆子很小。 他怕黑,怕鞭炮,怕虫子,怕小狗,怕一个人呆着,怕听妖魔鬼怪的故事,更怕父亲发火,母亲落泪,和失去祖母的疼爱。 可如果他的“命根子”通灵宝玉真被砸碎了,那就很可能真的伤了祖母的心。 如果没有了祖母的疼爱……那就太可怕了,宝玉连想都不敢想。 . “琏二哥,这玉就给我留着吧……求求琏二哥了……我……我知道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再也不砸玉了……我保证,我发誓,我要是再砸,琏二哥就来砸我还不成么!” 宝玉并不笨,他立刻就明白了贾琏的目的。 此时他两手死死抱着贾琏的大腿,身子扭得跟扭股儿糖似的,蹭得贾琏浑身直膈应。 这也是个十四五的男孩子? 这娘里娘气一个劲儿地犯嗲,看着恶心不恶心啊? 这不直接给送宫里去给戴权当接班人也太可惜了。 “行了行了,你赶紧给我起来,别跟我这儿磨叽。 多大个人了?你还当你自己是叼奶嘴儿的小宝贝儿呢?” 贾琏后背上的寒毛都一个劲儿地往上竖。 上一回有这个感觉,还是他刚刚来到红楼世界、兴儿非要主动伺候他“贴烧饼”的时候呢。 红楼世界哪儿都好,就是“男风”受不了。 纯洁、纯正、纯真、纯种的直男在这儿,真是活得很艰难呐。 . 听贾琏不耐烦,宝玉赶紧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可还是委委屈屈地哼哼唧唧: “琏二哥,我听话了,我去书院还不行吗?别砸我的玉了,我……” “别,你去不去书院,我不管,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贾琏赶紧躲开宝玉,仍旧坐回到那张舒服的椅子上去。 “我刚才跟老太太都回了,老太太也答应了。 鹤山书院以后就是咱们贾家的‘族学’,咱们家现在所有在家没事的子弟,不管考不考科举,下个月都得去书院上学,学满三年。 三年之后,考上甲班乙班的,继续上学,考不上甲班乙班的,去铺子里,去庄子上,我都给安排一份活儿干,自己挣饭自己吃,反正就是不许混日子等死。” 宝玉惊问: “啊?老太太答应了?” “是啊。” “那我呢?我也……” “你贵姓?” “鄙姓贾。” “那你就没的跑了。” 宝玉登时傻了。 半晌,才又喃喃出一句: “可……可我是宝玉啊……” 贾琏冷冷甩出一句: “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更傻了,嘴唇动了半天,竟然答不出一个字。 . 宝钗在旁,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片刻离开贾琏的身上。 宝玉,宝玉! 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和贾琏那样果决狠辣的男人一比,宝玉简直就是个吃奶娃娃在瞎闹腾。 宝钗,宝钗! 你怎么就那么惨?进宫不成,又被安排了个“金玉良缘”,怎么就非得拴在宝玉这块一钱不值的破石头上! . 黛玉不好意思去看贾琏,只被紫鹃扶着,半转着身子,大多时候,她都只是倾听。 至贵者‘宝’,至坚者‘玉’。 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这十六个字,倒像一首佛偈,这样的禅理,谁又能答? 若是琏二哥问我,我又该怎么才能想出个答案来呢? 这个琏二哥,随时随地收放自如,这样的人物,可称英雄也。 . 湘云被贾琏砸玉也吓傻了,半张着嘴,一直瞪着眼瞧着,此时终于惊呼出来: “哎呀!幸亏玉没事,那可是‘命根子’啊,万万不能砸坏了! 琏二哥厉害,你一来,宝二哥就答应去念书了! 宝姐姐和我不知劝了他多少,宝二哥先是不搭理,后来更是不耐烦,我们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这回可好了,宝二哥去上学念书,考个举人进士的,以后为官做宰走仕途,才是光宗耀祖的体面,总算不枉费了宝姐姐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呢。 我们可不像那个人,全不为宝二哥着想,劝也不劝,就想着做好人,哼!” 说着话,还朝黛玉的方向狠狠一皱鼻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史湘云小心眼 湘云是开国功臣贵族史家出身,心思单纯,一向心直口快。 黛玉是新君钦点清贵林家出身,冰雪聪明,也不屑于装腔作势。 按说这样的两个千金小姐,又都是贾母喜爱的孙女,本来很容易成为闺中密友。 但事实上,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然,很多人一定以为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小心眼,而看似神经大条的史湘云会不爱计较,她俩不和,不过是因为“天生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看不起林黛玉矫情刻薄爱耍小脾气罢了。 但事实上,更不是那么一回事 . 史湘云与林黛玉之间,不是林黛玉小心眼嫌弃史湘云,而明显是史湘云更不喜欢林黛玉。 而且大大咧咧的史湘云从来都丝毫不掩饰自己针对林黛玉的行为,更将自己对于薛宝钗的拥护时时刻刻展现个淋漓尽致。 只不过这当中的真实原因,是性格像个男孩子的史湘云自己也未必意识得到的。 所有这一切,源于内心里最深处无法掩饰的嫉妒。 因为有三个史湘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在时时刻刻深深影响着史湘云对黛玉的态度。 但史湘云自己完全觉不出,也完全不愿意去想。 . 第一个人,是贾母。 在黛玉到来之前,身为孤儿的史湘云是贾母最为疼惜的侄孙女。 有了荣国府老太君贾母的特别关照,史湘云就可以在贾府长住,一住就是好几年。 贾母会把最老实的丫鬟袭人调来伺候了史湘云,让史湘云享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贾母会给予史湘云最大的庇护,让她在别人家里仍然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从来不受任何委屈,这才养成了她活泼开朗的直率性格。 她可以和宝玉两小无猜,她可以穿男装,可以效仿洒脱不羁的古代名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贾母这个坚强后盾。 但自从贾母的外孙女黛玉来到了京城,住进了荣国府之后,瞬间就取代了贾母心中“最疼惜”的位置。 别说侄孙女史湘云了,就连贾母的正经孙女迎春、探春、惜春都排在了后头。 因为只有贾母派人去接,史湘云才能来贾家住一阵子,那么贾母能不能时时想起湘云来,对天天盼着能到贾家来住的史湘云很重要。 所以贾母想不起接史湘云的时候,湘云就只有悄悄告诉宝玉,让他时不时提醒贾母去史家接她来玩。 . 第二个人,是宝玉。 史湘云和宝玉年纪相仿,从小二人一桌吃饭,一个屋里睡觉,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人又都爱玩,关系自然非常亲密。 史湘云活泼好动,又爱粘人,很得宝玉喜爱; 而宝玉一向喜欢在女孩面前做小伏低,时时都让着女孩,自然也很得湘云喜爱。 正是有了宝玉的陪伴,史湘云在贾府度过的童年才过得更加快乐美好。 所以史湘云和宝玉之间常常亲密得忘乎所以,史湘云一进贾府就急着找宝玉,宝玉也和史湘云像闺蜜一般毫无顾忌。 也是自从林黛玉来到贾府,宝玉的心就被林黛玉吸引过去了。 史湘云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宝玉心里的位置,被黛玉超越了。 以前湘云和宝玉在一处玩,一天里宝玉至少要喊一两百声“云妹妹”,如今,却时不时都在喊“林妹妹”。 就连伺候过湘云的袭人,如今对湘云的态度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史湘云外表活泼开朗、气量阔达,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女孩子十分敏感细腻的内心。 只不过她自己并不觉得而已,哪怕她自己说出的话本身也带着酸溜溜的醋意,她自己也浑然不觉。 她觉得那只是“不服气”而已。 .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第三个人,那就是宝钗。 在史湘云深陷在“失去了最可倚靠的老太太”、又“失去最心爱的宝哥哥”的巨大空虚失落当中之时,宝姐姐闪光登场了。 圆滑世故的宝姐姐,用姐姐式的关爱,瞬间填补了史湘云内心的巨大虚空。 这感觉,让史湘云觉得自己虽然被林黛玉抢走了“好祖母”和“好哥哥”,但好在她又被一个“好姐姐”重视、关爱起来了。 尤其在史湘云眼里,宝姐姐完美得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这让史湘云非常地“解气”。 于是史湘云就拼命向宝钗靠拢,时时处处都在夸宝钗,贬黛玉。 这是她对失去的“好祖母”、“好哥哥”的报复: 你们都是瞎子! 你们把林黛玉当宝贝? 呸!她连我的完美宝姐姐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 今天的事情,黛玉真的很无辜。 自从再回到荣国府,黛玉从不主动来宝玉屋里。 今天要不是被宝钗拉着一起来看看宝玉,黛玉是宁可自己在屋里看书的。 谁知宝钗、黛玉刚刚进门,湘云也追来宝玉屋里。 四个人随口说了几句闲话,宝钗就又开始了劝宝玉读书考科举的话题。 湘云立刻紧紧跟上,与宝钗一唱一和。 就连原本不过是个丫鬟的袭人,一见这也是个难得的显示自己“贤惠”的机会,也赶紧凑上来。 三个人把宝玉夹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你劝我也劝,个个“妈味儿”十足。 只有黛玉不想掺和其中,呆呆在一旁坐了一阵。 正起身要走时,那边宝玉不耐烦说了句: “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不相干的人来管。” 湘云嘴快,立刻便道: “什么不相干的人? 宝哥哥和宝姐姐,难道是不相干的人? 反正我就觉得,这两个“宝”字儿,一听就是‘天生一对’。 何况宝哥哥一落草就带着‘通灵宝玉’,宝姐姐生下来就有仙人来送‘保命金锁’,这不是天生来的一对儿‘金玉良缘’? 宝哥哥玉上的字儿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姐姐金锁上的字儿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八个字不也是一对儿的?” 湘云如此一口一个“一对儿”,其实完全是针对黛玉而来的——反正我得不着的,也绝不便宜给你! . 她并不知道此时黛玉的心里,完全不在意“二宝”是一对儿,还是“金玉良缘”是一对儿。 因为不在意,黛玉连搭理都没搭理,继续起身要走。 但宝玉却误会了,他见黛玉一声不吭就要走,认定黛玉是被湘云这话气得要走。 宝玉登时发怒起来,一把抓下项圈上挂的玉,狠狠摔在地上: “什么劳什子!我今儿干脆砸了它,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说道了!” 宝二爷砸玉,自然吓坏了屋里的丫鬟,大呼小叫起来。 外头的婆子听见了,以为玉被砸坏了。 唯恐真惹出了祸事她们要被贾母怪罪,便忙不迭地跑去报告,这才惊动了贾母。 . 贾琏看着一脸单纯的史湘云,心中一哂: 可惜了,长得挺好,白白净净,高高瘦瘦,谁知道又是一个大傻子。 唉—— 是不是贾家的饭里有问题啊? 怎么养出来的孩子净是大傻子呢? 贾琏看着十四岁仍是满脸稚气的史湘云,轻轻摇了摇头: “史大妹妹,甭管谁跟谁是不是‘一对儿’,你在这儿嚷嚷也不合适吧? 再说了,你要是再有事没事老嚷嚷‘金玉良缘’,那你的宝姐姐就是为了薛家的脸面,也得赶紧搬出贾家才行了。” 一句话,吓得史湘云和薛宝钗全变了脸色。 第五百二十三章 是云丫头思春 贾琏这一句话,心思单纯的史湘云只想到的是: “哎呀不行不行,可万万不能不让宝姐姐来啊! 这要是没有了宝姐姐,我以后可怎么办?” 于是湘云立马赶忙连连摆手道: “我不要宝姐姐走! 琏二哥,我再也不说‘金玉良缘’了,再也不说了,别让宝姐姐走!” . 但宝钗心中却想得深远,是以才更加惊恐: “‘金玉良缘’是薛姨妈和王夫人在贾家暗中放出去的传言,因为王夫人想让宝钗做自己的儿媳妇。 薛姨妈和宝钗还为此颇花了些心思和力气,买通了宝玉身边的小厮茗烟和贴身丫鬟袭人,时不时都会在宝玉身边悄悄提上一两回。 为的是让宝玉对此事上了心——你身上有玉,宝姐姐身上也带着一个和你的玉是一对儿的金锁,而且宝姐姐必须得“拣个有金的才可正配”,所以你娶宝姐姐,宝姐姐嫁给你,那都是老天定下来的。 但问题是,谁都看得出来,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宝玉和林黛玉凑一对儿。 老太太是贾家的“天花板”,王夫人并不敢和老太太硬碰硬,只好背地里让宝玉的亲姐姐元春背后帮忙。 老太太不发话,此事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可一旦她开了金口,直接说了谁家姑娘名声不好,或是干脆说给宝玉定下了林姑娘,那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所有布局,就都白费了。 而宝钗自己努力经营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形象,还有起早贪黑地来宝玉屋里坐在培养感情,也都成了个笑话。 一想到此,宝钗登时厌恶起“傻大姐”史湘云来: 看来,以后对这史湘云也不能一味笼络了,这丫头还不如莺儿有眼色、会行事。 万一她在老太太面前,也这么口无遮拦地大呼小叫起来,一旦贾母当面拒绝,那自己一家苦心经营的“金玉良缘”,岂不就彻底被她一张漏勺似的臭嘴给毁了? . 但,宝姐姐是脸神。 脸神是从来不会觉得尴尬的。 于是宝钗立刻笑道: “这云丫头可不是疯了? 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是嘴太直了。 也不管是什么有的没的,你这张嘴啊,就都敢说出来。 我猜啊,必定是云丫头自己有个金麒麟,心里有了什么想头了吧? 到底是姑娘大了,有了心思了。又不好明说,倒拿我的金锁编排上了。” 一番话,愣是把“丢了薛家的脸面”,变成了“史湘云思春”。 . 但湘云却听不出这话对自己的“不善”,反倒觉得是宝姐姐和自己亲密,所以才这样打趣自己。 心中更觉得宝姐姐果然是豁然大度,这要是换成了林黛玉,只怕又要刻薄自己了。 湘云噘嘴笑道: “宝姐姐,人家从心里时时都拿你做亲姐姐,我若是真有了什么心思,必定是什么都告诉你,岂有个瞒着你、编排你的道理? 我又不是那个人,心眼儿小,嘴上又刻薄,又因为宝哥哥的事情老欺负你……” “云丫头,你还说!” 薛宝钗已经看见了贾琏嘴角上隐隐的瘆人冷笑,这个表情她是见识过的,也明白这个表情之后,贾琏一定会出手。 宝钗可不能让这个“傻大姐”史湘云带累了自己,匆匆说了句: “我还得跟我妈妈去姨娘那边瞧瞧呢,先走了。” 起身便出屋而去。 . 史湘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片茫然: “宝哥哥,宝姐姐怎么忽拉巴着急忙慌地就走了? 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不成?” 挠挠头,又自言自语道: “不会啊,平素我这么说,她都挺喜欢的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 黛玉并不理会湘云话里话外的“那个人长”、“那个人短”。 一来,在黛玉眼里,比自己小几个月的湘云还是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凡事都犯不上和她计较。 二来,以黛玉的教养,她也不屑于与“嘴上没有把门的”湘云争论,反倒让自己失了千金小姐的身份。 三来,黛玉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看在外祖母如此疼惜自己的份上,自己也不能和外祖母的侄孙女起争执,让外祖母难做。 此时见终于得了个空,便也起身,先向贾琏行了个礼: “琏二哥,我也回去了。” 一双妙目,轻轻把一份感激表达了出来。 又向宝玉也行了一礼: “我回去了。” 说罢,施施然朝外而去。 . 宝玉是真满心感激贾琏给自己解围,只是此时见黛玉要走,也顾不得贾琏,只顾着急忙上前拦住黛玉: “林妹妹,方才多谢你一直不说那等混账话。” 湘云登时在旁冷笑道: “原来我们说的都是混账话?” 此时宝钗走了,湘云立刻拉住袭人: “袭人姐姐,你来说说,咱们那些话不是为了宝哥哥好么? 他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袭人也从心里怵头了贾琏,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只干笑着“哼哼哈哈”,连句话也不敢答。 湘云却不知道,还跺脚道: “袭人姐姐,你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这会子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 贾琏也不想废话,直接吩咐道: “袭人,史大姑娘既然要找你说话,你就出去陪史大姑娘说话去吧。” 袭人哪里敢不应承,哄着拉着把湘云给拽出去了。 贾琏又向黛玉道: “林妹妹既然乏了,就先去吧。” 说罢他已经拉起宝玉就走: “赶紧跟我走,老太太那边还等着你问话呢。” 宝玉一边走,一边痴痴呆呆回头看着黛玉。 贾琏皱着眉一回头,却见黛玉瞧着自己,正抿嘴儿一笑。 宝玉登时大喜: “林妹妹不生气了!林妹妹不生气了!” 贾琏冷冷甩下一句: “你少瞎嚷嚷!要不是你,谁会说林妹妹小心眼儿?” . 望着贾琏的背影,黛玉有些失落,轻轻叹了口气。 紫鹃劝道: “姑娘,千万还是要把心放宽才好。” 黛玉又不由得深深一叹: “你天天守在我身边,竟也觉得我是个‘小心眼儿’么? 可见这世上,知音可遇不可求。 既遇见了,此生足矣。” 第五百二十四章 孙子劝退计划 宝玉一到了贾母面前,立刻就成了懂事的乖宝宝。 贾母将他搂在怀里,问他为什么砸玉。 宝玉就按照贾琏方才嘱咐他的,说是自己刚才在屋里打瞌睡,做了个噩梦而已。 贾母见宝玉和“通灵宝玉”都没事,便又埋怨起了袭人: “可见都是她们那些丫头不小心服侍的过错。” 便命人将袭人叫来,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 袭人不敢回嘴辩驳,只能低头听着。 此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长安节度使云光云老爷来拜见琏二爷。 贾母一听,向贾琏笑道: “这个云光啊,当年在你爷爷手下还只是个小兵。 你爷爷见他勤勉,就一步步提拔了他,如今都做到长安节度使了。 你爷爷在的时候,他哪一年不到咱们家来跑个十趟八趟的? 自打你爷爷没了,你老子不中用,你二叔是个念书人,他这等行伍出身的官儿也就少登门了。 可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总是‘人不到礼到’,是个念旧的人呢。” 贾琏心下道: 这个云光虽说是因贾家才发迹,但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今到底也成了一方封疆大吏。 说到念旧,此人倒也确实很记得贾家对他的提携大恩。 所以王熙凤在馒头庵包揽诉讼的时候,要让人冒用贾琏的名义给云光写信。 云光之所以出手,并不是看在她王熙凤的面子上,甚至都不是看在贾琏的面子上,人家是看在贾家的面子上,是看在荣、宁两个国公府的势力上的。 贾家第三代之后,子孙虽然都没什么出息,但两个国公府的地位势力还在,朝里还很一些故交旧友。 这样的关系,既要维持,又不可过分结交。若不能维持,则贾家逐渐式微;若过分结交,则皇家必定猜忌。 云光其人必然深谙其中原委,这才与贾家保持了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用我您说话、不用我不来”的微妙关系。 看来,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 贾琏想贾母连连赔笑点头道: “我猜这位云大老爷今日忽然登门,想来也是与‘鹤山书院’有关吧。” 贾母闻言,也觉十分有理。 贾琏去后,贾母拉着宝玉道: “宝玉啊,你瞧瞧,外头多少人想到咱们家的族学里头念书,就连大明宫内相戴权都想方设法把自己家的子弟往书院里头塞,还把襄阳侯家的曾孙、寿山伯的孙子、川宁侯的孙子都要送进书院里,可见那位书友先生是何等的名气。 你去了书院里头,可要用功读书,那些人可都是你咱们家的故旧,你可不能失了正经礼数来的,万不能丢了贾家的人。 若一味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我也不饶你。” 宝玉虽一向不爱读正经书,但贾母如此说了,他也不敢再任性。 贾母是贾府最尊贵的长辈,没有人敢在贾母面前放肆。 即便是宝玉这等贾母的心头肉,也懂得绝不能够触碰贾母的底线。 . 其实何止云光,一连数日,贾家的若干故旧,都上门来拜访,都想把自己家的子弟送去鹤山书院读书。 贾琏应酬之余,也加紧和书友先生忙活鹤山书院的大事——入学考试观摩日。 . 十月十五日,“鹤山书院北院”门口贴出了一张招生告示。 说明此后十天,乃是“报名日期”。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孔圣人诞辰之日,鹤山书院北院要对报上名的学生进行公开的入学考试,并允许报名学生和家长一道儿观摩鹤山书院学生的一日行止。 之后,有三天的“确认日期”。 凡是确认最终上学的学生,此后就必须吃住都在鹤山书院里,一个月只有一天时间可以回家省亲。 除此之外,一年之内学院正式放假只有四天,分别是元旦、除夕、端午和中秋。 学生可以请假的理由只有和学生父、母亲或其他长辈生日,以及学生自己的病假。 除此之外的缺勤一律计入,凡一年之内无故缺勤天数达到十天以上的,书院就将开除学籍。 另外还正式说明,学院之内,无论学生家世如何,都必须统一穿戴,统一伙食,统一居住,统一劳作,统一严格要求。 书院之中,只以学习成绩论英雄,凡是在书院之中炫富或是以势压人者,立刻开除学籍。 当然,还有说明,书院对在读的学生,有明确的奖惩措施,心疼孩子不能接受的家长,须谨慎送子入学。 . 这个就是贾琏想出的“应对之策”,结果当然是如贾琏所料。 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到这个入学的机会当然个个欢呼雀跃,赶忙抓紧时间一心专心备考。 但若干把家中孩子当成“顶上玉”、“掌中宝”的家长,悄悄放弃了报名。 考试当天,一批家世豪富的超级学渣,也被挡在了鹤山书院的门外。 而最妙的,还是“观摩”的效果。 川宁侯的孙子尹维普一看见课堂上背书背得不利落的学生被打了手心,当即吓得脸都绿了,假装肚子疼,立马拉着他爹就风驰电掣一般逃回家里。 平原侯的曾孙蒋蒙,则是一看见书院里十二人一间房的“大通铺”,当即膈应得浑身发痒,也立马咧着小嘴朝着他爹世袭二等男蒋子宁苦苦摇头。 当然,最大的“劝退”效果,还是出在了鹤山书院的饭桌上。 虽然如今有了贾琏的资助,书院的伙食水平早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早已不再是一碗白麻肉大将军带着四员青菜副将在餐桌上独当一面的状况。 但书友先生早已定下的“粗茶淡饭知足常乐”的原则,更兼孔子说过“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的话,饭堂当中,更是悬挂着书友先生亲笔写的“人间有味是清欢”。 书院里的饮食,即便如今已经除了蔬菜之外,每天都保证有肉有蛋,但每一样都做法简单,味道也寡淡。 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们,看着这样“穷酸”日子,几乎没一个不咋舌。但终究还是有一半确实一心向学的孩子最后决定来书院上学。 至于普通人家的孩子,则当然是对书院的条件十分满意。 如此一来,鹤山书院挑到了好学生,而这个完美的“孙子劝退计划”,果然也让那些把享受摆在读书之上的富贵公子自己就知难而退,两全其美。 . 当然,上回贾琏和书友先生给贾家子弟争取到的“偏心特殊待遇”,是因为书院离贾家只有一里地,贾家的子弟放学之后可以回家。 但代价是每天回家的贾家子弟,都必须每天早到学堂,为学堂打扫卫生,不得有例外。 在家里连吃饭都恨不得有人喂饭的宝玉,在这里终于有了第一次拿到扫帚的荣幸。 第五百二十五章 宝玉给我扫地 不同于贾家原本的家学,鹤山书院的学生可不许带书童、小厮、仆人、长随进书院的。 这下子可让从小到大身边都跟着一大串下人的贾宝玉抓了瞎。 虽然他倒还不至于说上了茅房不会自己提裤子,但上回他因为秦钟才答应去学堂念书的那回,可是从来都不用自己动一个手指头,只带着脑袋出门就够了的。 那时候还是冬天,特意是坐马车上学,车里还生着炭盆。 到了学里,四个小厮围着他,一路忙前忙后。 宝玉还没入座,扫红赶着给他摆椅子放垫子,免得冰了屁股容易拉稀。 锄药赶着给他往脚底下垫个脚炉,免得冻了脚下容易拉稀。 墨雨赶着给他往怀里塞进个手炉,免得冻了脚下容易拉稀。 茗烟赶着给他拿大毛衣服裹紧整个身子,免得冻了全身容易拉稀。 赶等着确定了被裹得跟要发汗似的宝二爷这回不会拉稀了之后,四个小厮又忙着伺候宝二爷准备读书。 扫红拿着白布手巾擦桌子。 锄药从包袱里拿文具点心。 墨雨赶紧给宝二爷磨墨掭笔。 茗烟替宝二爷翻好书沏好茶。 被裹得跟个大蚕茧似的宝玉,其实露着脸也就够了。 反正秦钟和“香怜”、“玉爱”都看得见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四个人,八只眼,将整间屋里泼惹得全是招蜂引蝶、勾三搭四、声色犬马的眼风。 . 好汉尚且不提当年勇,宝玉也不敢再摆当年的架子。 头一天刚进书院,身边一个小厮都没有的宝玉,孤孤单单、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屋里进。 贾琏是书院的副山长,开学第一天当然也必得到来,一进门就看见宝玉像个雾都孤儿似地站在院子当中,迷茫得像只被人刚刚突然丢弃的宠物猫。 可巧正看见了小朱子大爷,贾琏便笑着叫他过来,朝着发呆发傻的宝玉一指: “给他把扫帚,教他扫地。” 小朱子大爷并不认得宝玉,只是一见贾琏吩咐,一张老脸立马笑得跟菊花要绽放似的: “琏二先生,瞧您说的,这学堂里头最小的学生都八岁了,又不是吃奶的娃娃,还能有不会扫地的?” 贾琏一笑: “我跟你打个赌,你今儿能教会他扫地,我明儿就给你买只烤鸭来。” 小朱子大爷还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将遇到的“艰难”,只眉花眼笑地说: “这是琏二先生疼我,就要白送我一只烤鸭吃呢。” . 果不其然,贾琏正和书友先生在屋里说话,就听见外头小朱子大爷冒火的声音: “没得命了侬个憨胚(笨蛋),七不牢三千的(做事颠三倒四),扫个地都弄不来……” 二人走出来瞧时,见宝玉已经把扫帚丢在地上,还上去狠狠踩了两脚,狠狠道: “我就不会扫了,又如何? 这等肮脏粗重的活计,别说我不会干,就是我屋里的丫鬟也一样不会干。 这都是那些粗使丫头婆子才干的,凡是拿手摸过扫把簸箕这些脏东西的腌臜货色,连我屋子都不许进。 你是什么下人,倒敢来支使我?” 这小朱子大爷虽然平素里有些嘴碎,心肠却很不坏。 即使是在书院最艰难的穷日子里头,小朱子大爷也还是每天为师生们忙前忙后。 所以书院里的师生们对小朱子大爷一向都十分客气,平素里学生们只要得空,都抢着帮他做点儿什么。 此时宝玉一番发作,立刻引起了书院里原来那些学生的不满。 一个身量又高又瘦的青年走出来,向宝玉道: “这位同学,可是新入门的学弟? 可知朱大爷是鹤山书院的元老?不是你口中的‘下人’,殊不知‘侮人还自侮,说人还自说’的道理?” 众人一见,认出此人乃是高级甲班的学长王彧,乃是学中的翘楚,愈发都点头称是,瞧着宝玉的眼神都愈发地不屑起来。 宝玉也觉出周遭气氛不对,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服软,便干脆朝王彧梗起脖子: “人各有志,何必强人所难?” 王彧还没说话,小朱子大爷已经开了口: “谁强你所难啊?瞎七搭八(胡说八道)的,你是来读书的嘞,还是来浪头大类(耍阔气)的嘞? 我好心教你,你死样怪气(有气无力偷懒)的,偎灶猫样,哪像个读书郎啊?” 学长王彧说话,宝玉只顶了一句,可一听这个扫地的又数落自己,宝玉的火气登时又窜了上来,指着小朱子大爷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我家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你像样,你倒敢来教训我? 哼!若不是看在这是在书院里头,我家的仆人长随都能打你个头上开花!” . 宝玉这一番话,登时惹得书院里许多人的不满。 几个贾家子弟,本来也不乐意每日里来打扫卫生,却自己不敢出言反对。 此时见宝玉闹起来,也有人趁机偷着给宝玉叫好。 眼瞧着就要闹起来,忽听得一声咳嗽,众人都不由一惊,循声望去,果然是琏二先生。 . 贾琏也不说话,一把揪起宝玉的耳朵,拖着龇牙咧嘴的宝玉,直接进了一旁的屋里。 “咣当”一声,一脚踹上了房门。 偌大的院中,雅雀无声,众人都直愣着耳朵,朝屋里听着。 正大大家都觉得应该能听到宝玉挨打的惨叫声的时候,房门却又“咣当”一声被打开。 宝玉臊眉耷眼地走出来,偷眼四下瞧,见周遭众人都瞪大着眼睛,似乎每一个人都无比期待着能从宝玉脸上看到个巴掌印什么的。 方才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宝玉,乖乖走到小朱子大爷跟前,乖乖低头认错: “朱大爷,方才是我不懂事,请朱大爷见谅。” 人家认错了,小朱子大爷反倒不好意思了: “哦呦歪!方才是我昏说乱话的来,留白相(开玩笑)的,留白相的。” 说着,他走过去捡起扫帚递在宝玉手里: “来来来,我再教你一遍好啦,慢慢来啊,学得会的。” 宝玉也不嫌弃扫帚脏了,接在手里,乖乖跟着小朱子大爷学扫地。 可惜那扫帚在宝玉手里,简直比关云长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还笨重,更兼宝玉一边扫地,一边感叹: “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看得人莫名地感慨万千。 . 回到屋里,书友先生很是好奇: “贤弟方才把令弟拉进屋去,我还以为你是要打呢。” 贾琏坐在椅上翘着脚一笑: “我打他干吗?那多费劲。 其实也没啥,我就是告诉他: 他要是不扫地,就住校; 不扫地,也不住校,那我就让他跟他爹妈都搬出荣国府去,他就再也见不着什么林妹妹宝姐姐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接风变成解封 其实自打书友先生来到京城开始,京畿附近的学者、儒生们一闻讯息,就都纷纷慕名前来拜见。 另外在京中科举出身的官员,也都得了消息,赶着来拜见书友先生这位当世书圣。 尤其那些有幸曾经在鹤山书院读过书的官员和读书人,更是要第一时间前来拜见恩师。 就连京里的王公豪门,谁不想附庸风雅?自然也要想方设法找个机会、寻个由头,希望能与书友先生攀上些交情,以显得自己家有儒风。 书友先生涵养好,温文尔雅早已浸透骨髓,又是个天生来的好脾气,一向不善于拒绝别人。 如此一来,书友先生就不得不每日里从早忙到晚。 要是能赶上一波儿客人接着一波儿客人的时候,都算是轻松的好时候。 更多的时候,都是几波儿客人同时在几个屋里头等着见面。 书友先生不得不像八大胡同里的红倌人似地,在几个屋子之间轮流“转场子”。 在第一个屋里点个头,大家互道姓名,然后就得去第二个屋里照应两句,紧接着又得去第三个屋里招待客人喝茶,第四间屋里那边还等着要序一下年齿。 真是花魁接客都没有接成这样的。 才几天下来,书友先生嗓子也哑了,上火上得眼睛也肿了,嘴上也起了火泡,他平素里只爱读书不爱运动,身子又胖,竟然连脚都走肿了。 而且书友先生是个把教学生当成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他更担心的,是本该潜心治学的书院里头,要是这么每天都客来客往的,肯定不利于学生们安心念书,那岂不要误人子弟? 又是忙,又是累,又是上火,越是忧心,几乎快崩溃的书友先生只好向贾琏求救。 贾琏看书友先生被折腾得都炸了毛儿脱了相,瞧着也怪可怜的,便立刻出手相助。 在“鹤山书院北院”张贴的招生告示里,就明确说明了,为保证鹤山书院的教学质量,自开学之日起,除了学生放假,书友先生可以见客之外,其余时间,书友先生要潜心教学和治学,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书友先生得救了,书院也终于清静了。 书友先生拉着贾琏的手,感激得热泪盈眶: “贤弟啊,能有你这等‘小诸葛’襄助,真乃我一生之幸也!” 贾琏在心里暗暗摇摇头: 唉——这算什么本事啊,不过是求升技能罢了。 在我前世,要是连拒绝别人都不会,那被活活累死了都活该啊。 . 书院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贾琏自己也打算好好放松一下,便溜达来到“集贤楼”。 春掌柜的果然动作迅速,已经将“集贤楼”按照贾琏的意思修整一新。 “集贤楼”既然确定了要走高端路线,装修风格就是高雅、高档、高层次。 楼上楼下,全部都安排成了三十六个包间。 包间按照秦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命名,比如:三川郡、河东郡、南阳郡、颍川郡、泗水郡等等。 每个包间当中都有这些郡中的名人画像或书画,客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包间。 跑堂的伙计虽然还是短打扮,却都是统一定做的古雅样式,就连肩膀上搭着的白手巾,都是必须一天就换一条,以保证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雪白干净,整齐利落。 贾琏很是满意,当即决定:在集贤楼请客! . 贾琏这一波请来的客人,当然是他自家那一群“发小儿”。 自打贾琏从扬州一回来,人家谢千里牵头、一众朋友都要给贾琏接风,可贾琏自己却忙得一天到晚脚不沾地,一直不得空子。 如今,人家给自己“接风”变成了自己终于“解封”,贾琏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大家,才不算失礼。 于是,这一趟请客,请得是相当地热闹。 这些人也成为新“集贤楼”的第一波客人,受到了相当高的礼遇。 为了好好招待朋友们,贾琏让“福水烧锅”送来了新出的顶尖儿级好酒。 春掌柜也有心卖弄一下酒楼的水准,从“集贤楼”和“春风楼”两个酒楼里挑出来最顶尖儿的八个大厨,都把最拿手的看家菜拿出来做了一遍。 不仅如此,还请来了京城里最当红的“春庆和”戏班,从中午一直唱到了半夜时分。 “集贤楼”的楼上楼下,所有包间向内的窗户一律打开,正对着中间连同上下两层的“吹拔”,正好能将一楼大厅当中的演出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美酒佳肴、声色歌吹、呼朋唤友,让此番来赴宴的所有人都忘乎所以乐不思蜀。 以至于半夜宴席罢而不散,醉倒的众人都干脆在包间的休息小榻上含笑而眠。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众人才好眠而醒,心满意足地纷纷告辞离去。 . 贾琏与一众朋友吃喝玩乐了一整日,喝了不少酒。 但好在他“福水烧锅”的好酒并不上头,并不会产生宿醉后的难受之感。 相反,因为酒醉之后的一场浓睡,反倒让人愈发神清气爽,所以,贾琏心情尤其地好。 一一送走了诸位朋友之后,贾琏让春掌柜立刻着手安排“集贤楼”择日正式重新开张,开张仪式务必也要办得热闹体面。 看春掌柜的踌躇满志的样子,贾琏又笑道: “老春,你可不能有了‘集贤楼’,就忘了‘春风楼’,喜新厌旧要不得啊。” 春掌柜的闻言更是欢喜: “我就说嘛,琏二爷的心里头老有长远打算,从来都落不下任何事儿。 我敢问一声,春风楼那边,琏二爷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贾琏一笑: “我看你找的重装集贤楼的木匠手艺不错,门窗雕花都相当细致,价钱也很合理,我很满意。 明天下午,你叫了这家木匠行来,在春风楼等我,我画好了图样,咱们商议商议。 你放心,春风楼是你的心血,我不亏待你,也亏待不了春风楼。 . 从集贤楼出来,贾琏心情极好,也懒得骑马,就在街上溜溜达达。 又想起听昨日送酒来的伙计说,可卿的“青莲百花香氛铺”已经选在护国寺街上,便打算溜达过去看看。 又想起多日没去看看曲四平夫妇,贾琏打算顺路给曲四平夫妇和酒花也买些礼物,到铺子里可以交给伙计带过去。 他正东张西望,可巧一人低着头从一旁店铺里气哼哼快步走出来,与贾琏装了个正着。 贾琏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那人已经小眼睛一瞪,叉着腰,吐沫横飞张口就骂: “嘛呢嘿孙贼! 大白天的,你闯什么丧啊?你是急着抢幡儿去呀?还是急着回家抢孝帽子戴呢? 是你妈大着肚子急着上花轿啊?还是你家里来男人了,你急着回家捉双呢? 瞎驴撞槽似地撞你爷爷,我瞧你是案板上的黄瓜——找拍呢?” 第五百二十七章 贾元春得宠吗 这谁啊? 嘴怎么这么臭、这么狠啊? 明明是他自己低着脑袋从店里撞出来,跟贾琏碰了一下,他就不管不顾,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顿臭骂。 而且这小子嘴皮子极溜,骂人的速度比泻肚子还快。 这一番损到家的雷烟火炮,竟然只在眨眼之间,已经瞬间倾泻出来。 . 完全不像贾琏的前世,大家一生气都只会骂“傻逼”。 这小子,嘴极损,骂人全是花样儿,极大地体现了早年京骂的高超技巧。 一句“嘛呢嘿孙贼”,先声夺人,要的是个“我是爷爷”的自上而下气势。 “闯丧”,是骂对方家里死了人,要急着回家去奔丧。 “幡儿”是家里老人去世了,孝子在送殡的时候打着个叫“幡儿”的东西。 至于“抢幡儿”,则是因为只有嫡子才有打幡的资格,需要抢,则说明这人是小老婆养的。 “抢孝帽子戴”就更损了,是说别人家里死了人,有人“不要脸犯贱”,非要跟着凑趣去当“孝子”。 “你妈大着肚子急着上花轿”,则是骂对方母亲要二婚嫁人,而且是未婚先孕的那种。在这个时代,这种女人实在是下贱得可以了。 “家里来男人了,你急着回家捉双”,那就是骂人戴了绿帽,要急着赶回家去将媳妇和隔壁老王“捉奸捉双”的意思。 最后那句“瞎驴撞槽似地撞你爷爷”,和开头的那句“孙贼”完美地首尾呼应,方能显得通篇有始有终,并非骂乱了章法。 以“案板上的黄瓜——找拍”收尾,则显得半是威胁,半是俏皮,更能显出“有谱儿的京爷”混不吝的“爷范儿”。 . 莫名其妙地人家混不讲理地一顿臭骂,贾琏登时就皱了眉,不由瞪了眼,也要发作。 但也就双方正式对视的一刹那,双方都愣了。 . 原来骂人的混小子非是旁人,正是皇宫之中的本届“骂圣”——骂小刁。 本来一肚子气的骂小刁,此时一见自己竟然是把一顿发泄的臭骂扔在了贾琏身上,登时一个愣怔,随即伸出两手,“噼啪”两声,就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嘿呦喂您瞧我这两个没用的瞎窟窿诶,都赶不上街上那狗的狗眼。 愣没瞧清楚琏二爷,我这臭嘴就开始喷粪了,我这才是案板上的黄瓜——找拍呢。 琏二爷大人大量,海人海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肩头能跑马,可千万别跟我这等下三滥的小孙子计较哈。” . 这小子,变脸变得是真快。 比他刚才骂人的嘴皮子还快。 而且,这小子服软服的是真软。 一见骂错了人,人家立马就自己大嘴巴抽自己,都替你打完了,你说你还能怎么办? 贾琏见他如此服软,也不想跟他计较。 看他此时穿着便装在街上,猜想骂小刁并非是因公事出宫,便也不点破他的身份,只赶忙上前拦住他还要自抽嘴巴的手,笑道: “原来是骂公子啊,好巧。” 顺便小声道: “在街上叫人瞧了热闹,倒不好了。” . 贾琏这一句“骂公子”,瞬间让骂小刁无比受用。 他从小到大,最羡慕的就是贵族公子,却可惜,即便是如今他做了钟鼓司的总管事太监,也只是个“骂公公”。 “骂公公”和“骂公子”,别看就差一个字,其实,天差地别。 此时一听之下,骂小刁登时眉花眼笑,忽然有了一种能与贾琏这等王孙公子“并肩”的感觉。 高兴之下,他也就厚着脸皮,上前拉着贾琏道: “方才是我混蛋了,我赔罪,请琏二爷喝一杯。琏二爷要是真不计较,就赏我这个脸。” 贾琏略一犹豫,决定“赏他这个脸”。 但既然要做这个人情,就要把人情做到底。 于是贾琏反手拉起骂小刁: “喝一杯就喝一杯,只是哪能让骂公子请客啊? 走,请来‘集贤楼’,尝尝我们那里当家大厨的手艺。” . 大凡宫中的太监,其实个个都是“钱狠子”,坑钱没够,花钱肉疼。 骂小刁也不例外。 此时一听,是贾琏要请自己,自己不用花钱,而且还是去京城最好的“集贤楼”,那当然半点也不犹豫,答应得喜笑颜开。 . 在集贤楼最里头的“会稽郡”包间里,面对一大桌子上等燕翅席面,骂小刁高兴得直想手舞足蹈,拍着桌子向贾琏道: “琏二哥,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反正以后我就叫你琏二哥了。 在我心里头,能有你这么个哥,我这辈子算是没白来。” 贾琏并不想跟骂小刁论什么兄弟,可他死皮赖脸地非要贴上来,自己也不好拒绝,便只是笑着劝酒布菜。 三五杯酒下肚,酒量不好的骂小刁就已经发了飘。 搂着贾琏的肩膀,骂小刁竟然一把鼻涕一边泪地哭了起来: “哥啊……兄弟我在宫里不容易啊……我这心里头啊……苦啊…… 哥啊……我就想找个人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儿啊……兄弟我找不着啊……哥啊,人心险恶啊你懂不……” 贾琏看他哭得可怜,动了善心,便拿出袖子里的手帕给他擦泪: “别哭,有什么事儿就说,也未必不能解决。” . 原来,骂小刁作为钟鼓司的总管事太监,掌管着宫里一应歌舞戏剧的供奉。 因为皇上看腻了宫里班子的戏,又听说外头有个从南边来戏班叫“春庆和”,骂小刁便叫他们进宫去演戏。 可唱了一回,除了《牡丹亭》的水磨腔之外,也还是弋阳腔的热闹戏码,皇上皇后皇妃都不爱看。 没把“春庆和”怎么样,倒是把骂小刁个罚了三个月俸禄。 宫里的人,拜高踩低乃是常态,一见骂小刁惹得皇上皇后皇妃都不高兴了,少不得就给骂小刁脸色看,甩闲话给骂小刁听。 “哥啊,你说我这命怎么就那么苦呢?我……” 贾琏一见骂小刁要开始诉苦,赶忙拿出黄继光堵抢眼的速度,拦住了这不知有多长的长篇大论。 “这好办,交给我了。 我家里正好有刚刚从南边请来的昆腔教习,《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义侠记》、《红蕖记》,都是唱腔极好的,还有正宗南派水磨腔的《玉簪记》。 回头我把‘春庆和’的班主何沐恩叫来,让他班子里的人去跟我们家的教习学几出,包管你得了彩头。” 骂小刁也听说过南派水磨腔,登时大喜: “唉哟这回可好了! 哥啊,你不知道啊,如今宫里最得皇上宠爱的吴贵妃,祖上就是姑苏人。讨了她的欢心,兄弟我这差事就好当了。” . 赶巧了,既然说到了宫里,贾琏便顺着问了句: “那——不知我们家娘娘,得皇上宠爱吗?”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大龄圣女逆袭 元春是因贤孝才德,才被选为女史得以入宫的。 一连十年,她在深宫之中都默默无闻,寂寂无名。 毫无征兆,忽拉巴她就被从女史被晋封为了凤藻宫尚书,还加封贤德妃,这件事,相当的不合常理。 宫中制度森严,纵然是再受宠的妃嫔,也得一步步升上来。 但贾元春却从女史一跃成为贤德妃,这当中可是跳了好几级呢,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而且,后宫妃嫔要获得晋升,主要原因无非有三个: 第一个,得到皇帝的宠爱; 第二个,生育子嗣有功; 第三个,那就是皇帝要笼络其娘家。 . 首先,元春并没有生育出皇嗣,此项排除。 其次,元春在宫中已久,又是一直伺候在皇后身边,皇上要是对她有兴趣,也犯不着要等到她现在已经二十五、六岁的时候。 如此一看,那就只有第三个是靠谱选项了。 皇帝的目标显然不是元春,而是贾家。 .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贾琏向骂小刁问出“我们家娘娘得皇上宠爱吗”的话来,其实他自己心里已经是有了答案的。 果然,骂小刁眼光复杂地看了贾琏一阵,才叹息道: “哥啊,这话可叫我怎么答你? 说实话吧,我心里不落忍;不说实话吧,又觉得对不住哥。” 这小子,嘴甜和嘴毒之间能瞬间转换,但从来都给自己留着余地,绝不给别人留把柄,可真是个滑头。 . 骂小刁可不仅仅是滑头。 只靠滑头,他如何能从最低贱的小太监,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做到了宫里钟鼓司总管事太监的高位? 整个内庭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里头,他是这二十四个头头里头最年轻的一个。 才十九岁啊。 要知道,其余的二十四个头头,一半以上可都是将近六十了。 人家少说也要熬三十年才能攀上的位子,骂小刁十年就坐上了。 这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滑头?就是做到极致,也不过堪堪呢能够保命而已。 他骂小刁能如此一路披荆斩棘,靠的是聪明伶俐有眼色,靠的是阴柔狠毒不留情,靠的是随时随地翻脸比翻书还快。 所以说,宫里活着不容易,谁心里不苦啊? 这点上,骂小刁并没说瞎话。 . 骂小刁是个伶俐人。 当初,皇后身边那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贾女史,忽然被册封为妃,他就已经明白了这是皇上要拉拢贾家。 待后来背地里又得知了宫里的大红人戴权、裘世安私底下都跟贾琏来往,骂小刁更猜出了这是太上皇和皇上都有心拉拢贾家。 骂小刁也动了心思,但只可惜,骂小刁所掌的钟鼓司,与贾家八竿子也打不着。 奉旨申饬贾政那回,骂小刁原本是打算借着在贾家给自己“行贿”的由头,和贾家套上一星半点子的关系。 谁料想,贾政那个不开眼的老货,竟然见面就骂“小人”! 幸亏啊,贾家还是有明白人,这不,没想到竟然就遇到了大红人贾琏。 骂小刁从心里想跟贾琏亲近。 但他一向秉承的原则绝无更改:不得好处的亲近,那就是耍流氓! . 一张银票,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骂小刁的手心里。 骂小刁偷眼一看。 妈呀!又是一千两! 真亲近呐! 再一抬头,却见塞过银票的贾琏,并没跟自己说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去拿酒壶了。 懂风情! 要啥来啥! 骂小刁心里那叫一个美! 但骂小刁却还是做出了一脸不过意的表情: “哥啊,这……这不合适啊。”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是自家人,就什么都合适。” 贾琏给骂小刁斟满一杯酒: “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对不对啊兄弟?” 骂小刁立马揣起了银票,一口干了杯子里的好酒,一脸真诚说道: “哥说的真对,你好我也好!” 又喝了几杯,聊了些有的没的闲话,骂小刁才吐了口: “哥啊,咱们家娘娘那真是跟封号一般的贤德。 可是啊,在后宫里头,光有贤德不成啊。 皇上喜欢那种聪明伶俐会来事儿的娇俏女孩,不是咱们娘娘那种没事就弹个琴念个诗的那种端庄女子。 跟咱们娘娘同住在凤藻宫的周贵人,这一个月里头都已经承恩五天了,咱们娘娘可一回都还没有呢。 而且,如今后宫里头谁不知道啊,皇上最看重的是吴贵妃。 在皇上的耳朵里头,皇后的话儿,都赶不上吴贵妃的话儿好使呢。 可惜啊,咱们娘娘头前儿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女史,那自然在吴贵妃眼里头,啧啧,唉哟不好说,不好说啊。” . 贾琏瞬间就明白了。 原本都以为贾元春被封为贤德妃,那是一个“大龄圣女逆袭全国第一高富帅”的励志故事。 现在看来,非也。 元春的处境,应该是相当的岌岌可危。 在皇后和吴贵妃的两军对立之中,吴贵妃占优,但元春偏偏是皇后那边儿的。 在皇上眼里,元春又不是皇上的菜,皇上找别人睡觉也不着元春。 而后宫嫔妃最大的保障,莫过于能够生下皇嗣。 但问题是不管要拜多少送子观音,可整个后宫里能送子的不是神仙,是皇上。 如果皇上不来睡觉,你就是把送子观音抱在被窝儿里磕头也不管用。 . 一顿酒,又喝到了天擦黑,骂小刁要赶在宫门“下钱粮”之前赶回去。 临别的时候,贾琏跟骂小刁约好了,过半个月还要请他来梨香院,让“春庆和”先准备几个小段子唱给他听听。 骂小刁已经跟贾琏熟络得不要不要的,悄悄趴在贾琏耳边说道: “其实只要吴贵妃娘娘不怎么在意咱们娘娘,咱们娘娘倒也安稳。 哥啊你放心,我在宫里自然也时时惦记着咱们娘娘,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有我呢。” . 贾琏回到府里,先去见过贾母,说了昨晚儿上宴请了一众王孙公子的事情,却没说后来见到骂小刁。 贾母知道贾琏这等应酬是必须的,只反复嘱咐他千万当心酒醉伤身,又笑道: “你回屋去吧,我还要给你几个妹妹们说些事情。 方才已经让你媳妇也先回去了,你们小两口儿一直都忙,这会子也能自己说说体己话儿去。” . 奶娘赵嬷嬷正跟王熙凤在屋里说话,平儿在旁边给王熙凤揉肩。 三人一见贾琏回来,都赶忙起身相迎。 贾琏摆手让她们坐了,自己也坐下笑道: “说什么呢?在外头就听见你们笑?” 王熙凤接过平儿递上来的茶,送到贾琏手上,笑道: “当然是好事儿了。赵嬷嬷送来个求子方,说是百试百灵呢。” 第五百二十九章 凤姐如何求子 “求子?” 贾琏一脸坏笑。 “你不会打算住进个‘求子庙’里吧? 外间可有传言,说有些求子庙里头,让求子的女人住在庙上吃斋念佛,说什么心诚则灵,其实是庙里有花和尚,夜里头偷着帮忙撒种儿呢。” “呸!净瞎胡说。” 王熙凤当即啐道: “还有花和尚撒种儿?他倒是敢! 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到哪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一大堆。 白日里跟在身边,夜里头房里屋外。 就是这炕上,你不在的时候,平儿还得跟在我身边伺候呢。” 王熙凤嘴上不饶人,人却是挨着贾琏坐下,继续道: “我的二爷,我这么着急生儿子,又不光是为了我,不也是为了咱们俩人么?” 贾琏笑问: “那你这是打算去哪儿求子啊?” “天津卫啊。” “嚯——”贾琏惊讶,“京城里这么大,寺啊庙啊的这么多,都不够你求的了?你这是要求多少个‘子’啊?” 王熙凤用胳膊肘轻轻碓碓贾琏,带着几分撒娇道: “你以为我没求过啊,我要是不求,咱们大姐儿怎么来的?” “咱们大姐儿怎么来的?她怎么来的你还要问别人啊?” 贾琏一句话,愣是把王熙凤给说得脸一红: “讨厌,没正经,赵嬷嬷还在这儿呢,笑话你。” 贾琏朝赵嬷嬷笑道: “赵嬷嬷是从小带我长大的,又不是外人,对不?” . 这一句话,说得赵嬷嬷心头热乎乎的——自己奶大的少爷,没拿自己当外人。 心中不由又升起些骄傲: 看看宝二爷怎么对他奶娘李嬷嬷,再看看我们琏二爷怎么对我,啧啧,真是不一样啊! 高兴之下,赵嬷嬷笑道: “我跟奶奶说句拿大的话儿:我们这爷,那是个有出息有本事又有良心的,真真儿不亏我从小儿奶了他这么大。 我们爷不拿我当外人,我也从没拿我自己当我们爷的外人。 我们爷的事儿,那就是我的事儿,比我对我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操心得多呢。 我如今也老了,我们爷又是大官儿了,还得了皇上下圣旨做了家主,又照应疼顾着我那两个儿子,按说我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可我心里少不得还是老揪着,我们爷这样有福气的人,现下还没有儿子呢。” 赵嬷嬷一向守规矩,饶是贾琏和王熙凤怎么让她坐到炕上,她也都是执意不肯,只肯坐在脚踏上。 此时说得高兴,赵嬷嬷把两手时不时地在大腿上拍着。 “我四下里打听来打听去,可给我打听到了一处极灵验的。 只可惜就是远了些,在天津卫。 那地方是打洪武皇帝之前好多年就有了的庙,一直就香火鼎盛。 你想想,这要是不灵验还行? 那个庙原本叫天妃宫,也有人叫天后宫,供奉的是妈祖娘娘,现在当地人都叫它做‘娘娘宫’。 据说这位老娘娘特别心善,对善男信女有求必应,尤其最灵验的就是求子送生。 我住的那个胡同最里头,有一家子是从保定府搬来的。 据他家女人说,他们两口子,早年的时候,结婚了五六年都没动静,急得什么药都吃过了,小媳妇差点儿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后来听人家说的去求老娘娘,夫妻俩就动身去了天津卫。 挑了个吉日,先到娘娘宫里许了愿,然后就按照人家说的,趁着那里头老道士闭着眼敲磬的时候,拿一根红绒绳,偷偷地拴了一个泥娃娃回家。 到家之后就供奉起来,叫做‘娃娃大哥’。 人家说,求子的人家里有了这个‘娃娃大哥’之后,只要好好供奉,他就会带来‘弟弟妹妹’。 哦呦果不其然啊,第二年就真生了儿子呢。” . “啊?真这么灵验?” 王熙凤目光灼灼,一副恨不得飞过去的样子。 赵嬷嬷也是拍着腿笑道: “可不是? 只是这里头讲究多,一个也错不得。 他们家就又按照庙里的说法,在孩子生下白日之内的又挑了个吉日,去到娘娘宫去还愿。 庙里的规矩有‘得一还十’或者‘拴一回百’,他夫妻两个当时求子心诚,就许了个‘拴一回百’的大愿。 后来果然花钱买了一百个小泥娃娃,送到娘娘宫里头还了愿,还布施了一笔钱。 之后为了能让孩子顺利长大,‘娃娃大哥’也得一年比一年大。 所以每年都得把‘娃娃大哥’送到天后宫附近的娃娃铺去‘洗’一‘洗’,‘娃娃大哥’越长越大,就能护着弟弟妹妹们长大呢。 话说可真真儿是灵验呢,他家如今除了‘娃娃大哥’之外,生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呢,这凑在一处,可不正是个‘五男二女’的大福气?” 贾琏听得半信半疑,王熙凤却听得心动不已。 “五男二女啊?这得是多大的福气啊! 我的二爷,你让我去吧。 只要能我得了儿子,我这心里也不至于老那么空了。” . 王熙凤确实需要儿子。 贾琏也确实需要儿子。 因为荣国府是真的有世袭的爵位要等着儿子来继承啊。 贾家这样的家庭,儿子真的是必备的“刚需”。 没儿子,弄不好还真的就什么都没了。 王熙凤没儿子,就可能被休。 贾琏没儿子,就只能把兄弟的过继过来。到时候,人家的儿子照顾人家的爹娘,贾琏自己彻底算白饶。 但对于什么庙里求子,还有什么“娃娃大哥”,贾琏是不信的。 忽然,贾琏心底一动。 其实,何止是王熙凤需要儿子,贾元春难道不是更需要儿子? . 贾琏一把搂住王熙凤的腰,笑道: “你要求子,我自然是赞成的,明儿你叫彩明挑个吉利日子,你好动身出发。” 王熙凤见贾琏答应了,喜不自胜,笑道: “等我也给你生个‘五男二女’,叫你天天乐个够。” 贾琏对生那么多娃可没什么兴趣。 儿子这玩意儿,没有难受,有了也难受,多了更难受。 贾琏向赵嬷嬷道: “去天津卫这一趟也不近,旁人跟她去我不放心,平儿也年轻不经事,可否劳动赵嬷嬷跟着跑一趟?” 赵嬷嬷立刻拍着胸脯道: “包在我身上了,包在我身上了。 爷放心,我虽上了几岁年纪,可身子骨还不算坏,也还能操得心。 奶奶这一趟出门,既然是我给出的主意,‘谁开方子谁抓药’,那我就是横打鼻梁包到底了,包管半点儿岔子也出不了。” . 待赵嬷嬷去后,王熙凤仍还是兴头头的,又是给贾琏揉肩,又是捶背: “这回要真是一索得男,我就真按赵嬷嬷说的,年年去天津卫‘洗娃娃’。 那咱们家的儿子,就也得跟着叫‘二哥儿’,谁让他上头还有个‘娃娃大哥’呢?” 贾琏一把拉住王熙凤的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道: “其实生儿子的事情,我也问过王太医。 据他说,难有身孕多由五劳七伤、虚羸百病所致,你还是要少操些心、多用些温阳活血的补药才是。 除了去天津卫求子,还得多找几位大夫来瞧瞧。 咱们要是找到了合适的‘求子方’,那好儿可大了去了。” 王熙凤听得半懂不懂,但心里听得高兴,就搂着贾琏的脖子问: “什么叫‘好儿可大了去了’?” 贾琏小声在她耳边道: “你以你的名义去多多地找‘求子方’,你生了儿子,自然是你我的福气、贾家的福气。 而且,你要是再用这个‘求子方’帮咱们娘娘怀上个龙种……” 王熙凤顿时两眼放光: “好啊!” 第五百三十章 全城重金求子 其实自打王熙凤出了月子,她就听从了贾琏的安排,请太医院的王济仁太医定期来把脉调养。 王熙凤自己早先暗地里也找过几个生子的偏方来,但这些不着四六的方子大多不靠谱。 从中能挑出的像点样的药方,请王太医一瞧,得出的结论也是跟唐代孙思邈在《千金要方》的方子大同小异。但因为不是“一病一方”,并不针对凤姐的体质,所以“没什么大用”。 凤姐最大的问题,是时时刻刻都处心积虑,心思过重,平素里过度操劳,不得休养生息,行事又泼辣要强,性格彪悍,常常大动肝火。 如此一来,凤姐便常常日夜寝食不安,伤身伤神,又岂能会身体康健? “养心,万事的根基还是养心,这是个根本。 养心就是养生,就是养命。 把心养得安稳了,身体才能打好底子。 若是是自家身子就不好,那自然是不易坐胎的。 奶奶若是不能想明白这一点,自己不多加注意,那医家也不是神仙,便是用多少药都是白费。” 王济仁太医的话,可谓说得相当的推心置腹。 见凤姐儿认真点了头,王太医这才开了温阳活血的补药,又留下特意配好的紫石门冬丸,让凤姐每日按时服用,调养身体。 此时得到贾琏的首肯,办事雷厉风行的王熙凤立刻大马金刀,更加大了“求子”的力度。 . 荣国府琏二奶奶在“重金求子”! 哦有点儿不太准确,是“重金求生子秘方”。 这等消息本来完全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但对于京城里的闲人们,听闻到这等“喜闻乐见”的事情,还是乐得立马帮忙四下里广为流传开来。 毕竟谁都想看别人的笑话。 特别是想看有钱、有势、比自己强的人笑话。 尤其,还是自己竟然能找到点儿“优越感”的笑话。 这不,这个消息就大大满足了不少人的心理需求。 比如: 别看我家里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都饿得嗷嗷叫,可我生了四个儿子啊。 别看他们现在瘦小枯干脏得跟耗子似的,可只要他们长大一点儿,立马就能都出去给老子挣钱了。 可你再看看贾家,哪怕他家大业大,哪怕他家里的狗都比我吃得好,哪怕贾琏有本事,可他没儿子啊。 这么一比,那我就比贾家强多了! . 背地里笑话是一回事,当然更多地是赶去贾府送“生子偏方”的。 毕竟,嘴上笑话人家又不能当饭吃,还是能实实在在弄几个真金白银花花,那才是天大的好事呢。 贾家人倒也大方,凡是送来的“偏方”,都多多少少给些赏钱。 一时间,贾家门口几乎天天挤满了来送“生子偏方”的人。 坊间都知道琏二奶奶在寻找“生子秘方”,有传言说她不惜千金买了各种珍贵的灵丹妙药,还有人说她遍访了京城名医圣手,甚至还有人说她正打算请一位神秘道士设坛做法,之后还会花费巨资请西域高僧为她念经祈福。 . 王熙凤忙活着,贾琏那边更有许多事情。 省亲别院已经建好,各处院落房宇里的所有室内装修、家具、配饰无一不是一处一个样儿,无数东西几乎是一样一个,各有不同。 这样的情况下,采买这项差事简直是费了大劲。 不过好在贾琏自己在行,又选了个贾芸做了得力帮手,他又彻底打压服了家中的豪奴,所以事情虽然琐碎,但各方各面都没出什么大岔子。 “回二爷的话,今儿送了最后一批木器来,这样,各处院子里的几案桌椅就已经都齐备了。 陈设的玩器古董早些天就送来了,也都请老太太一一过目定下了,该添的都添上了,还有几样要换一换,这两天也就都得了。” 贾芸垂手低头,规规矩矩随在贾琏身后,跟着他验收这几日的工作成果,汇报工作进度。 贾琏点点头,又指着手中的单子问: “这些帐幔帘子的尺寸是一早就定好的,如今怎么也该得了一半了吧?” 贾芸心中一凛: 这个琏二爷,真真儿料事如神,谁也瞒不过他去。 赶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托在手里道: “回二爷的话,湘妃竹帘共二百挂,到昨日送来了一百挂,下欠一百挂。 猩猩毡帘二百挂,送来一百五十挂,下欠五十挂。 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都是各得了一半。 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到昨日送来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 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样都是一千二百件,再等半个月就都送到了。” “这个进度还可以,你继续盯紧些就行了。” 听贾琏如此说,贾芸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贾琏在省亲别院转了一圈,已经到了离大门口不远的位置,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哦,对了,你赶紧再打点打点要给周贵人家送过去的那些古董,明儿一大早就送过去。 周贵人下个月就回家省亲,他父亲必定忙得焦头烂额,你记得,明儿去给周贵人家送古董去的时候,千万注意措辞。 正因为咱们是雪中送炭,所以才更要谦和,万不能有丝毫的盛气凌人,否则,这个人情就送得有瑕疵了。” “明白,我必定按照琏二叔的吩咐,半点儿也不敢走样儿。” 贾芸自认为是个会办事儿的“人精儿”,但跟着贾琏,他还是时时觉得自己能学到些东西。 所以他对贾琏愈发地敬佩。 . 贾芸走后,贾琏也长出一口气。 省亲别院的工程进展还算不错,最关键的,是预算控制得相当出色。 不是说少花钱是本事,而是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这才是真本事。 他正东瞧西看,却听有个人轻轻故意咳嗽一声。 这咳嗽声虽不大,但带着凛凛寒意,竟比此时深秋的风还阴寒。 贾琏乜了一眼,瞥见果然是妙玉。 . 此时的妙玉,仍然是头带垂珠璎珞妙常冠,腰系淡墨山水白绫裙,身穿淡青色交领素绸长袄,外罩蓝、灰二色水田青缎镶边长比甲,腰上束着墨色丝绦,端头上缀着两小串琳琅的青玉。 一手麈尾,一手念珠,仿佛是观音菩萨降世一般。 只是人家人家观音菩萨,总该给人春风拂面的祥和之感;而这位妙玉菩萨,却是带着“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寒气。 贾琏心里明白,妙玉方才故意咳嗽,那就是“本菩萨来了!尔等屁民赶紧前来拜见”的意思。 端着! 你就端着架子吧! 老子才不搭理你呢。 于是,贾琏装没看见,脚下转了个方向,就那么视而不见地,走了。 . 见贾琏明明听见自己咳嗽,还明明瞧见了自己,却并不想自己期望的那样赶上来跟自己搭话,妙玉一时倒不知所措起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 正经尼姑秘方 金陵十二钗当中,妙玉是第一个住进大观园的。 . 自打正式接手省亲别院工程,贾琏就一直督促栊翠庵要日夜赶工,所以在芦雪庵和达摩庵那另外两处庵堂还没收拾齐整之时,山下便有一座伫立在红梅林中的幽尼佛寺栊翠庵,已经彻底收拾利落了。 为不显得妙玉一人突兀,贾琏便让十个小尼姑也一并先搬进栊翠庵,说是请妙玉教她们念经。 而剩下的十个小道姑,此时还只能暂时住在城外头的水月庵里,等林中的女道丹房达摩庵建好,她们才能搬进来。 . 此时贾琏见妙玉是独自一个人从荣国府走进省亲别院来,身边竟然连她的丫鬟出尘也没带着,心中不由一哂: “《红楼梦》原文里说妙玉什么‘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什么‘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什么‘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什么‘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不就是想说明这个一身公主病的尼姑就不屑于往红尘里溜达吗? 可你瞧瞧这位出家人,大观园还没建好,她先一个人大模大样一个人出来逛荡了。 而且她还溜达进了荣国府,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宝玉聊“诗和远方”去了。” 贾琏并不想招惹妙玉。 像妙玉这种自己把自己当“天外飞仙”的“公主”,再加上“洁癖强迫症”,就是长得再漂亮,贾琏也懒得搭理——谁爱当舔狗谁就去,反正我不去。 好男人就得懂得爱自己,别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到此,贾琏不由得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 见贾琏一眼也没有回头瞧自己,旷然出尘、超凡脱俗、绝世飘逸、孤傲如仙的妙玉,急了。 一张玉面,登时憋得通红,犹豫了又犹豫,眼瞧着脚步飞快的贾琏就要转过一丛丹桂树后了, 妙玉暗暗一跺脚,只得开口道: “请琏二爷留步,贫尼这里有话说。” . 人家开口叫自己,贾琏也不好再装没看见,只好停下脚步,回头惊讶道: “哟,这不是妙玉小师傅么?不知今日何缘,下凡来此一遭?” 妙玉闻言,忽然把脸一红,顿时低了头,也不答言。 贾琏心中奇怪:我没说什么啊?不会这也冒犯“仙女”了吧? 但他是个机变之人,并不想让彼此尴尬,便笑道: “头些日子送过去三箱子日用的家什,不知能入妙玉小师傅的法眼否?” 因为当初戴权嘱咐贾琏,万不可说是太上皇让送来的,怕妙玉不肯要。 故此妙玉一直以为那三只大箱子珍贵器物,以及后来送来让自己誊抄的贝叶经文以及珍贵泥金佛经,都是贾琏特意送来的。 此时听他问起,妙玉心中甜暖,口中却道: “那些古玩奇珍虽值钱,可在我们出家人看来,也与一般金玉珠宝的俗器并无二致。” . 古玩奇珍? 当日戴权送了三只大箱子来,说不过是“拣着瞧不出是皇家的日用物什”,贾琏也没打开瞧瞧,过后就原封不动直接叫人给妙玉送去了。 此时听妙玉嘴里说出“古玩奇珍”四个字,贾琏这才明白,敢情从皇宫里头出来的东西,就算是特意挑出来“瞧不出是皇家的”,那也必定绝非等闲之物。 又听妙玉端着架子说什么“俗”不“俗”的,贾琏也懒得和她掰扯,笑着应付一句,就要金蝉脱壳: “我这人本来就一身俗气,在妙玉小师傅面前自惭形秽,这就……” “你从何处来?” 妙玉陡然发问,问得贾琏一愣。 . 直击灵魂的“保安三问”! 贾琏脱口就接了下面两问: “你要往哪儿去? 你是谁?” 妙玉不过是瞧出了贾琏要走,心急之下随口找句话,想留贾琏和自己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禅学的机锋”在内。 出乎妙玉的意料,贾琏没出“从来处来”的禅学废话,而是瞬间就给了她一顿加强版的“禅学暴击”。 这三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愣是把妙玉原本红热的脸,顿时给吓白了。 愣了愣,妙玉才以“禅学”的方式道出: “我是我,要往去处去。” 贾琏也觉得自己刚才那问话有点儿愣,尴尬一笑: “算了,咱俩都好好说人话得了。 妙玉小师傅刚才上哪儿溜达去了?” . 妙玉微低着头,又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似乎长出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向贾琏微笑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琏二爷隔三差五就送东西过来,我若没个回礼,未免就太失礼了。 我方才是去琏二爷院子,门口人说琏二爷不在,我就回来了。” 给我送礼? 贾琏瞧她一手麈尾,一手念珠,心道: 我要你这苍蝇甩子和念珠干吗?您还是都自个儿留着得了。 便笑道: “我家里,人是俗人,器是俗器,别白白糟蹋了妙玉小师傅的礼才是正经。” 妙玉的脸上忽然大大地一红,连忙低头小声道: “此物我留着也没用,倒不如……” 贾琏瞧着她手里用白马尾做成的麈尾,赶忙摆手道: “怎么会呢?这正经是妙玉小师傅才用得着的好东西,旁人还真不配使。” “你……” 妙玉猛然抬起头,只见她满脸涨得通红,眼里竟涌上泪来,贝齿咬着樱唇: “琏二爷,我是正经出家人。” 贾琏莫名其妙: “我……我知道啊。” “那……那你怎么能说我用这个呢?我虽是带发出家,可也是正经佛门中人,你这……这岂不是亵渎佛门?” 贾琏都傻了。 指着妙玉的手,试探着问了句: “妙玉小师傅,我不要你这麈尾和念珠,跟‘亵渎佛门’,好像不大沾边儿吧?” 妙玉这才明白,原来是贾琏根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自己也误会了贾琏的意思。 不由脸颊愈发紫涨起来,低着头平复一阵,才向自己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在贾琏面前: “我要送给琏二爷的,是这个。” . 敢情是给我送诗来了。 贾琏也才明白,两人是说岔了。 赶忙双手接过那张纸,笑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妙玉小师傅。” 接到手里一瞧,却见这张薛涛笺上头,写的不是诗,而是一些药名。 原来是一张药方。 妙玉轻声道: “这是个极为灵验的‘求子秘方’。” 贾琏这才明白: 靠!我说怎么刚才我说了句“正经是妙玉小师傅才用得着的好东西”,她怎么就那么大反应呢。 敢情是“求子秘方”! . 等等! 妙玉不是说她是“正经的佛门中人”吗? 那她一个正经尼姑,藏着个求子秘方干吗啊? 这事儿怎么听着就不那么“正经”呢?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三姑六婆”,历来被人瞧不起。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 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其中的尼姑、道姑,自明代中晚期以来,颇受世俗影响,不少寺、庵、观、院之中,不乏藏污纳垢之处。 民间便有“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的说法。 晚明的文人之中,更是人津津乐道所谓“吴越女僧”和“泰山姑子”。 其实出现的“花禅”,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风骚尼姑,实质上,则已经是将尼姑庵当做“秦楼楚馆”了。 就是在贾琏的前世,还流行过一阵子“佛媛”呢。 . 和那些“网红”不一样,出身不同凡响的妙玉才是真真正正的“佛媛”。 她看似高冷,时时做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态度,看谁都是“俗人”。 但她的孤僻冷傲,从来都不过是个掩饰罢了。 她身在佛门,却从未真正清心寡欲过。 她一心向往红尘,却又只能委身在空门。 看似高蹈于佛道云端之上,实则深陷于欲望泥潭之中。 因为出家为尼,本来就是从小别人硬塞给她的“人设”,而她自己,从来就没真打算青灯古佛过一生。 除了希望能够像闺阁女子一样赏月、烹茶、论诗之外,其余的人间烟火气息,也一样吸引着被素衣裹缠的妙玉。 尤其,她见到贾琏。 . 妙玉半垂着头,继续说道: “我们出家人,总要结些善缘。 当年我在金陵圆正庵的时候,听说早年那庵里香火不大好,渐渐都有些不济了。 后来,是济真师父从民间巫医之处得了这个求子方,听说很是灵验。 金陵那些大户人家里的内眷之中有不少人要求子,圆正庵的尼姑上门去走动结缘,听说后来不少人都得因此得子,圆正庵的香火就日渐鼎盛起来了。 我听说琏二奶奶想求子,就……就送过去了,可惜琏二爷不在。 我不好贸然去见琏二奶奶,幸而路上碰见,否则,那就是缘分不到,我可不送第二回。” 顿了顿,又道: “二爷若当我这不过是骗人骗财的把戏,就将这方子丢了也罢。” 这个妙玉,说话做事总要拿个架子,贾琏也懒得和她计较,便将那药方揣进怀里,笑道: “那这是宝贝,我可得好好收着。多谢仙姑赐药方。” 妙玉瞟了贾琏一眼,又道: “除了这方子上的药材之外,还要有一味药引子,少了便不灵验了。” “请教妙玉小师傅,是什么药引子?” 妙玉脸颊一红,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 “新鲜的紫河车一副。” 顿了顿,见贾琏不解,便又道: “琏二爷不懂也罢了,回去告诉琏二奶奶就是了,她自然是懂得的。 这东西本就珍贵难得,再要是新鲜的,那就只能看缘分了。 就是以你家的财势,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 以妙玉的心性,方才竟然是亲自去给自己送“求子方”了,贾琏心中也感激。 可他正要开口,妙玉却抢先道: “道谢就不必了。 以后也不必再几大箱子地送东西过来。 我一个出家人,并没那许多讲究。” . 你说这妙玉,怎么就那么拧巴呢? 贾琏心下忍不住鄙夷: 你“一个出家人,并没那许多讲究”? 好啊,那我明儿就叫外头的人不给你送香木粉、白鹅毛,我看你马桶里头垫什么盖什么! 我憋死你这个“装逼犯”! 妙玉看不出贾琏心里的吐槽,仍继续道: “琏二爷若心里过意不去,不妨给栊翠庵的院子里头多送些花木来,繁盛些才好看。 只别叫小厮进门,我嫌他们腌臜。” 这要求不过分,贾琏点头答应,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若是花木大些,你们庵里的婆子也未必搬得进去,不如……” 贾琏本来想说“不如还是让小厮们搬进院子里”,结果,却被妙玉接了句: “琏二爷若有心帮忙栽种,也好。” . 也好? 也好你妹! 你这“装逼犯”怎么还带抽风的? 你嫌小厮们腌臜,所以就想拿我当不花钱的劳动力啊? 你怎么想得那么美呢? . 贾琏一肚子吐槽地回到自己屋里,见王太医刚好给王熙凤诊完脉,一边收脉枕,一边点头道: “果然更好了,那就还照上回的方子,再吃三剂。” 说着话,王太医坐到桌边去,小丫头上来给他收拾诊箱,平儿赶紧倒茶递上来。 众人见贾琏进来,都赶忙起身迎接。 贾琏听了王太医说了王熙凤身子调养得很见成效,便身上从怀中取出药方,请王太医瞧瞧。 王太医捻须细瞧了好一阵,方连连点头: “妙,极妙! 君臣合宜,佐使得当,好配伍!” 忽然又瞧着方子一笑道: “如此排兵布阵已经很好了,只是若再有一位‘先锋官’,那便完美了。” 贾琏试探说了句: “一副新鲜紫河车?” “哎呀!” 王太医惊讶不已: “原来琏二爷也是个医家高手啊! 我只想到还需一副紫河车,若如二爷所说的‘一副新鲜紫河车’,必然效力大增。” 贾琏赶紧摆手: “不敢,不敢,我也听人家说的。” “只是新鲜紫河车未必好寻。” “那有什么难的?” 王熙凤在旁,一王太医说这方子好,早动了心,立刻便接口道: “这就叫他们出去,找十几二十个稳婆,给她们撂下话儿:只要送来上好新鲜的紫河车,必有重赏。 那些稳婆还有个不动心的?说不得明儿就有了呢。” . 事情还就真叫王熙凤给说中了。 王熙凤哪儿是耽误事儿的人啊? 一刻没耽误,赶着吃药,赶着造人。 . 诚惶诚恐地请王太医来一诊脉——中奖了! 王熙凤怀孕了! 这消息震动了荣国府上下。 贾母喜得合不拢嘴,特意叫了邢夫人来,和她商议怎么给孙媳妇(儿媳妇)多安排些补品送去。 邢夫人如今贾母面前得了脸,也乐得要在在王夫人面前显示一下,便一时说要用血燕熬粥,一时说要炖哈什蚂。 贾母瞧她一惊一乍只觉好笑,可一想到这是自己长孙屋里的长曾孙,老太太又觉得邢夫人如此大惊小怪也并不过分,便只笑着吩咐鸳鸯: “都按大太太的话去预备,银子从我的私房钱里出。” 正见贾琏进来,贾母笑道: “贾家的功臣来了?快过来我瞧瞧,瘦了没有?” 第五百三十三章 探春必得贵婿 “老太太又拿我取笑了。” 贾琏笑着给贾母见了礼。 贾母向邢、王二夫人道: “你们也回去歇歇吧,我嘱咐琏二几句话。” 待邢、王二夫人告辞退出去,贾母拉贾琏坐在自己身边,笑道: “你媳妇有了身子,可万不能再劳累了。 凤丫头啊,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忙起来,茶饭也无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旁人受不得,她却反倒欢喜。 她虽是不辞劳苦,宁可自己受累吃亏,将这家里上上下下筹画得十分整肃。可要记得一点,再好的蜡烛,也没有两头点的。 我今儿也跟她说了,你回去也要劝她,既然有了身孕,就该好好保养,其余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 . 听了贾母这话,贾琏心知贾母对王熙凤是真挺好的。 懂得为你的将来打算、而不是只图眼下能够利用你的人,才是真对你好的人。 从这点上看,之前只一心替王夫人打算的王熙凤,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反正贾琏是从心里佩服贾母的。 这个老太太,是真通情达理,也是真无所不通。 王熙凤老觉得她自己是个人精儿,其实如今这贾府众多女人当中,真正的人精儿中的人精儿,唯有一个贾母而已。 论出身,贾母是保龄侯尚书令的嫡女。 当然更关键的,是贾母的娘家背景一直很强大。 两个亲侄子,一个是世袭保龄侯史鼐,一个是忠靖侯史鼎。也就是说,史家到了第三代上,家里仍然是一门双侯。 而同样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家,同样到了第三代,却已经不能与史家同日而语。宁国府的独苗贾敬是个没有官职的白身,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世袭成了一等将军,而二老爷贾政只能是靠皇帝的“特荫”,才被赠送了个五品官来当。 论婚嫁,贾母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原配嫡妻,一品诰命夫人。 凭着这样的身份地位,老太太结交的都是朝中达官显贵的内眷。 论财力,贾母从娘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又有代善公遗留下来的财富,她手里的私房钱,在贾府里是头一份儿的。 论能力,贾母在贾家鼎盛执掌荣国府中几十年,在侍奉长辈、生儿育女的同时,还能将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条。 遇事冷静,有大局观,明白轻重缓急,其通达人情世故之精准明确,发落处分之果决雷霆,整个儿比王熙凤不知高明了几个段位。 其余,无论是高雅有文化的品味,还是风趣幽默的智慧,活泼开朗的个性,贾母都是贾府里的顶尖儿人物。 甚至从孙子孙女的长相上,都可判断出贾母年轻时候也必定是个出色的美人。即便到了如今年过七旬,也仍然是个气度过人的雍容命妇。 . 贾母下面的话,让贾琏对贾母的敬佩,又更进了一步: “琏二啊,凤丫头口舌伶俐,性子也活泼诙谐,很是得我的心,这点子上头,我常夸她。 可说到她管家理事的精明能干,我却极少夸赞她。 说到底,是怕逞了凤丫头的脸。 她这人,一旦太得了意,就难免要忘了形,做事就要荒腔走板,不知控制。 若是有人盯着她,叫她不准胡来,她在这些小辈里头,已经算是拔尖儿的了。 唉——早先啊,我也有心教她,奈何凤丫头的见识和性子就是那个样儿,只顾了‘表面管事’,哪里有‘长远理事’的心思? 如今我也想开了,由着她成日里‘丢下笆儿弄扫帚’也罢了,总还比其他几个像些样子。” 贾琏这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贾母竟然也把王熙凤看得透透的。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贾母看贾琏嘴角噙笑,便笑道: “我这样没遮没拦地说你媳妇,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你听了不高兴,回头背地里再去埋怨我好了。” 贾琏认真道: “老太太就是不说这话,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凤姐的性子,一向来就是狂妄张扬,时时得有人管着她压着她,否则,她真是作了塌天的祸事也浑然不知。 也幸亏老太太少夸她,她是一只凡鸟,管理偌大的荣国府,还是太吃力了。 我看,她如今怀孕了,也不能像之前那么操劳,不若让三妹妹协助她料理家事。 一来,三妹妹是个有抱负、有气度、且能干实事的。 二来,三妹妹日后必得贵婿,早些先多演练演练管家理事,也是好的。” . “探丫头果然是个好样的。” 贾母连连点头道: “日后若真如你所说,能让她‘必得贵婿’,说不得也是贾家之福呢。” 说到此,贾母又叹了口气: “你爹虽不说,可我知道,他是怨着我偏心你二叔的。 可你想想,为了贾家,你二叔的大女儿,早早就送进宫里去做女史,还不是为了这个贾家? 宫里可是个天天提心吊胆的地方,哪儿能跟在家里的几个妹妹那么过得舒心呐? 再说到你二叔的第二个闺女探丫头,生得好,人又爽利,有见识有担当,贾家再指望能有件像样的联姻,少不得又是把探丫头送出去。 唉——为了这个家,谁不得做出牺牲呢?你爹啊……” “我爹他老人家好意思说老太太偏心? 他就一个闺女,以后弄不好还叫他给卖了呢。 我这里倒想求老太太多疼疼我二妹妹,千万别叫我爹管了二妹妹的婚事才好。 否则,要是真让二妹妹嫁给个‘中山狼’,可就太可怜了。” 贾琏的这番话,说得贾母连皱眉头: “这就不成话了。 咱们家的小姐,就算是庶出,也没有个卖给人家的道理。 迎丫头是木头些,瞧着不显好,可也是我孙女,我岂能说不管? 以后我迎来送往的,也还得把迎丫头和探丫头都带上,她们的亲事,还是得我亲自来拿主意。 你方才说让探丫头帮着凤姐管家,我瞧着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木头迎春还不知她的命运因为贾琏的一句话,就发生了巨大改变。 但探春以听说是贾琏向贾母推荐了她,欢喜非常,当即特意亲手蒸了蜂蜜芋头糕,赶来探望凤姐。 探春未嫁,乃是家中“娇客”,凤姐对这位小姑子也一向礼让三分。 此时探春看在贾琏面上,对凤姐也分外客气。 所以这姑嫂二人,你谦我让地商议起管家的事情来,还时不时地一同向贾琏“请教示下”,氛围果然和谐无比。 . 为了预备贾妃省亲,贾家上下日日忙碌,连年也不曾好生过得。 从初八开始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预备各处关防,挡围幙;到宫中太监来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 贾家人还忙着连夜挑挂花灯,预备烟火,一连几夜,谁都不曾好睡。 正月十四的夜里,贾母也坐不住躺不住,命人四下里询问各处可曾妥帖,又吩咐鸳鸯,预备品服霞帔,要赶在五鼓天明之前,就要大妆完毕。 贾琏凑到贾母近前笑道: “老太太可是忘了孙儿的话儿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有本事闹贵妃 贾母当然记得贾琏说过贾妃省亲是“戌初自宫中起身,丑正三刻回銮”。 要知道,入了宫的嫔妃还能够回家省亲这种事情,乃是从古至今从来未有过之事。 所以没有早前的经验可以借鉴,谁也不知道应该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 而且贾琏还敢于做出这个能如此准确到“某时某刻”的预言,确实有些“玄乎”。 但这些日子以来,贾母静下心来,也常常仔仔细细想过。 基于贾母经多见广的经验、以及对于皇家礼仪的了解,贾母也觉得贾琏说元春能归省的时辰是在晚上,确实非常高明。 . 皇家能够允许嫔妃省亲,乃是为了标榜自己以“孝”治天下,彰显自己皇恩浩荡。 所以对于省亲的安排,一切必定要以皇家其他事情优先, 而嫁入皇家的元春,也必须是以侍奉皇家为先。 皇帝特地恩准元春正月十五省亲,这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这已经是个极大的恩典了。 但即便是“眼瞧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的正月十五,皇家白日里的繁文缛节也仍然极多,譬如祭祖、拜佛等等的诸多礼仪活动,身为妃嫔的贾元春是一样都不能缺席的。 只有等元春忙完她作为皇家妃嫔的所有本职工作之后,皇帝特批的“省亲”,才能在贾妃的“私人时间”里进行。 . 孺子可教也。 有了这样的后人,贾家是真有希望了。 贾母拉过这个精明过人的孙子,低声谆谆教导: “琏二啊,你虽精明,却还是年轻。 你能看懂事情,但更得看懂人。 不管省亲是晚上还是早上,你都得拿出皇上要看到的态度来。 皇上要看的,是你做臣子该有的‘谨慎恭敬’态度,不是你事事都能猜中皇帝心思的本事。 你必定听过杨修几次猜中曹操心事、最后被曹操杀了的故事,就该明白这当中的道理。 没有主子会喜欢处处比自己精明的奴才,皇家也一样。 做臣子的,太聪明了,就容易讨巧。 所以该显得笨一点的时候,就得拿出一个忠诚听话的态度来。 所以五鼓天明之前,咱们都得按品服大妆起来,你爹带着一众有爵男丁,在西街门外去候着,我这里要带着一众有爵女眷,在荣府大门外候着。 这当中的道理,我只说给你一个,你要好好记在心里,才能保住咱们贾家。” . 一番话,说得贾琏心里火热。 贾母这位贾家的“定海神针”,正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政治经验”教给自己。 贾琏认真点头,也低声道: “老太太放心,孙儿记下了。 要保住咱们贾家,就必须用忠诚听话的态度,稳住天家对咱们贾家的心。” 贾母微笑点头。 贾琏又低声郑重道: “老太太,孙儿之前跟您老人家说的事情,您老人家可千万记得。 别一见到贵妃娘娘,老太太心里一高兴,就忘了那要紧的大事。” 贾母将手在贾琏的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心里有数。” 对于贾琏所说的那些“未卜先知”的话,贾母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所以,贾母的这句回答,其实是留了余地的。 . 从宫里到贾家这一路上,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 所有闲杂人等,别说是想看见贵妃娘娘的真容了,就连宫中来报信的太监所骑骏马的马蹄子,普通人也别想瞧见一眼。 正月十五这日,外头天还黑着,正是一日里最冷的时辰,但贾家的男女老少,就已经露天站在外头,眼巴巴地等着。 因唯恐在銮驾前失仪,一众人等个个都既不敢吃饭,也不敢喝水,唯恐中途要去茅厕。 再加之有官爵的男男女女都必须按品级着官服,看似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但在这样的寒冬凌晨,穿金戴银其实远没有斗篷棉帽更实际些。 寒夜瑟瑟,众人列队,个个屏息肃立,又冷又饿又渴,却连声咳嗽都不敢,连个屁都得憋着不敢放,简直是在活受罪。 . 这时候,偌大的荣国府里,只有一对母子不用出来受这个罪。 可这对母子此时的心情,却比任何荣国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恨得咬牙切齿。 这对母子,就是赵姨娘和贾环。 . 昨天荣国府阖家上下都忙了个通宵未眠,本来必须跟在正妻王夫人身边伺候的赵姨娘,却在半夜里被赶回了她自己房里。 赵姨娘不敢顶嘴,只能灰溜溜回了自己屋里。 进了门,才发现连自己屋里的几个小丫鬟也都被叫出去往没有花叶的柳、杏树上粘绿绸叶子和通草花。 空荡荡的屋里,只有贾环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得昏天黑地。 赵姨娘一肚子火气,此刻又不敢嚷嚷,只能恨恨抓过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将做鞋面子剩下的碎绸子边角都狠狠剪了个稀巴烂。 直到将近五鼓时分,终于听得院子里传来动静,原来是盛装的王夫人急匆匆带着人赶去荣国府门外迎接贵妃娘娘而去。 赵姨娘等人走远,便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将贾环身上的被子掀了,咬牙骂道: “你这下流没脸的东西!人家有上高台盘的时候,也一脚踹你下来,你没有逼本事,也没个气性,我也替你羞!” 贾环正睡得舒服暖和,忽然间被人掀翻了被窝,瞪起眼来就要骂人。 只是一见是赵姨娘,又立时现出一脸厌恶,嘟囔道: “好没影儿的,又闹腾什么? 你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就拿我撒火气,我招谁惹谁了?” 说着话,一把从赵姨娘手里抢回被子,又盖在自己身上。 赵姨娘咬牙跺脚道: “你个下流没刚性的,你懂个什么? 今儿这样娘娘省亲的大日子,就算我没脸,你好歹也是贾家的正经三爷。 凭什么太太要对外头说你自打年前就染了病,到今儿都没好,如今只能关起门来调养?难道你是我在外头养的野种?” . 贾环近来和贾家的其他子弟一样,现在每日都去鹤山书院读书。但他只考进了初级丁班,与一群比他小四五岁的孩子一道儿读书,又兼不能再与薛蟠同学,更少了许多乐趣,心中一直委实很是烦恼。 今日好容易借口家中贵妃省亲,能够请假在家不上学,贾环乐得多睡会儿,此时却被赵姨娘打扰,便不耐烦冷笑道: “你少来挑唆我。 我就是个没刚性的,也是因为我摊上了你这么上不得台盘的下作娘。 太太是不待见你,带累着也不待见我。 当年贵妃娘娘没进宫之前,也一样不待见你;如今人家回娘家来,当然也给你带累着也不相见我,有什么稀奇? 这些事情你还好意思问我?你是瞎子跳崖——心中没数儿啊?” 赵姨娘被贾环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瞪着眼发怔,连连跺脚,终于道: “你……你心里就不生气?” 贾环大大白了赵姨娘一眼: “我生气? 我生气人家还不如生气你! 我明明没病,太太却说我病了,这等欺瞒贵妃娘娘的事情,我父亲若是不同意,哪个敢干? 也亏着他嘴歪眼斜不能动的时候,你还没日没夜地伺候着他。 头几日他还一直在你这屋里住着,结果一转脸,他倒跟太太一条心去了,你这又算什么? 说起这个,我才替你臊得慌呢。” 赵姨娘气了个倒仰,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 “我的老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下这个蛆心孽障来! 在别人眼前是个屁,到我这个亲娘头上,他倒有本事成了个雷,专朝我的心坎上劈啊!” 贾环一把用被子蒙了头: “你有本事就找贵妃娘娘去闹,只闹我算什么?” 第五百三十五章 探春拍平贾环 赵姨娘趁着王夫人不在院中,将一肚子的窝心火气都撒泼大闹出来。 偏偏贾环的性子实在是和他母亲太过相似,都是个嫉恨之心一起、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子。 关起门来,娘两个心里什么歹毒主意都敢想,嘴里什么难听话都敢往外扔。 至于亲生母子之间,是不是应该说这些彼此伤害的难听话,他母子两个倒从来都没想过。 反正惹不起别人,还惹不起自己母子两个吗?都先让自己的嘴闹痛快了再说。 此时贾环用“你有本事就找贵妃娘娘去闹”的话挤兑自己的亲妈赵姨娘,就根本没想过万一赵姨娘脑子一抽,真的去贵妃娘娘面前闹腾,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 赵姨娘本来是闹腾撒火儿,结果被自己儿子生生挤兑到了悬崖边儿。 她愣怔怔坐在地上,张着嘴,瞪着眼,忽然又拍着腿大声哭起来: “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孽障,这是逼着我去死啊!” 贾环在被子里大声嚷嚷: “你还有完没完? 这会子屋里连个丫头都没有,你寻死觅活给谁瞧? 我要是你,我就……” . “环儿,你闭嘴!” 窗外陡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声音不大,却把屋里的母子两个都吓得立刻浑身打了个哆嗦。 贾探春! 赵姨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身上的衣裳,收拾鬓边的乱发。 贾环也一骨碌从炕上滚下来,手忙脚乱地将外头的衣裳往身上套,嘴里慌忙答道: “三姐姐,我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探春一身上下打扮得齐齐整整,推门进屋来。 她不好直接朝赵姨娘发作,便沉着脸训斥贾环: “我在外头就听见你满嘴胡沁了。 亏你也见天儿去鹤山书院,跟着书友先生那样的大儒读书,怎么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都忘了? 父亲让姨娘抚养你,许你私底下管姨娘叫母亲,你就该对姨娘拿出个该有的孝道来,也不枉费了你读了这几年的圣贤书。 就你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就该往学里告去,叫教你的先生打你一顿再说。” 只这最后一句话,登时就把贾环吓哭了。 贾环抹泪揉鼻子地连声告饶: “三姐姐,我不敢了,可千万别告到学里去。 叫我捱了打骂,你脸上也不好看。” . 贾环和探春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因为探春自小交给正室王夫人抚养,后来又由贾母亲自教育,加之她自己生得出众,人又聪慧,在贾府之中,成了上下闻名的“玫瑰花”。 反观贾环,因贾政宠爱赵姨娘,便将贾环留在赵姨娘身边亲自抚养。赵姨娘自己还着三不着两,渐渐便将贾环教养成了个从形容到心理都猥琐阴暗的德行。 这位环三爷,如今在贾府里,处处都不得人心。 同一个爹妈,养出两个天差地别的孩子,一个处处受赞美,一个时时被嫌弃。 在别人面前,贾环可以在心里愤恨: “他们瞧不起我,就是因为我是庶出,所以才欺负我!” 可在同样是庶出、却优秀得发光的亲姐姐面前,贾环连这个“最后的理由”都失去了。 一奶同胞的亲姐姐,竟然代表的是那个他一直渴望、却死活也高攀不上的世界。 探春有多少光芒,在贾环眼里,就有多刺眼,甚至是刺心。 可偏偏这个刺眼又刺心的亲姐姐,还每每见了不争气的亲弟弟就出言教训,让贾环见了探春,那就像耗子见了猫儿。 贾环对探春,是怕,也是隐隐的恨。 . 此时一听探春这话,可把贾环吓坏了。 这等事情,探春可不是没干过。 早两年,贾环去迎春屋里玩儿,正见绣橘的弟弟去了趟护国寺,买了三个鬃人托婆子送进来。 绣橘就将这一出《白蛇传》的三个鬃人放在铜茶盘子上,轻轻敲打铜盘的边。 靠猪鬃的弹力,盘中鬃人便会舞动起来,这就叫做“铜茶盘子戏”。 贾环看得眼热,当即就想要走这三个鬃人,绣橘自然不给。 贾环哭着回屋,赵姨娘听了,觉得迎春软弱好欺,就支使贾环去迎春屋里闹一顿,从绣橘手里抢了鬃人回来。 贾环当即就去了迎春屋里,刚刚大闹开来,偏巧探春来找迎春。 一见迎春垂泪,绣橘痛哭,探春登时气得脸都白了。 但探春毕竟不想让父亲知道贾环的混账行径,便当即命人告到家学里。 老好人贾代儒没法,只得拿戒尺在贾环手心里不轻不重地打了十下。 可也就是这十记戒尺,让贾环在鬼哭狼嚎之下,更是从骨子里彻底怕了探春。 . 赵姨娘一见贾环被探春说哭了,登时就忘了方才贾环的那些混账话,一边上前给贾环擦泪,一边埋怨探春: “你有好言好语地对宝玉,对自己的正经兄弟倒这么着? 你不拉扯他也罢了,还要踩他不成? 今儿这样的风光时候,就是太太不让你弟弟去见识见识,你也该替他出头。” 探春本不想说赵姨娘,谁知她竟不知好歹自己又凑上来。 气得好笑: “姨娘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算什么体统? 今日不叫环儿去,你又不是从今儿才知道的。 早几日姨娘不跟老爷说,也不跟太太提,直到了今日,自己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嚷嚷出那些没体面的话,这又丢了谁的脸面? 我劝姨娘在房里好好煞煞性儿,别有事没事就闹腾一番,调唆得环儿也叫人笑话,大家没脸。 再者,今日娘娘省亲,没有娘娘的谕旨,任何外男都不得擅入觐见。 以娘娘的性子,环儿就是去了,也必然是不得见的,不去就不去,让环儿在屋里好好念书不好? 老说宝玉不肯念书,怎么还考进了乙班?环儿倒在丁班? 这些日子老爷忙着省亲,顾不上问这个,倘若过些日子问起来,环儿可怎么答?” 几句话,吓得赵姨娘和贾环都不敢再吭声。 探春见状,也不再耽搁,转身径自出屋去了。 . 探春正急忙赶去贾母屋里,要和迎春、探春、宝钗、黛玉一道儿去等着贾妃的传召,在廊子里正遇见贾琏。 探春见面就笑道: “果然给琏二哥说准了,太太一出院子,姨娘和环儿就闹起来了。 我奉命而去,这会子已经按照琏二哥的吩咐‘拍平了’那两个,此来‘交令’。” 贾琏一伸大指: “三妹妹聪明干练,绝非一般闺阁女儿。” “琏二哥怎么没跟着大老爷、二老爷去西街门外候着?” 贾琏一笑: “我有更重要的事儿。” 第五百三十六章 糊涂蛋贾元春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儿比列队迎接贵妃娘娘更重要? 有。 那就是贾琏要为避免元春“犯错”做准备。 元春省亲,是贾元春一生的高光时刻,也是贾元春给自己命运“埋雷”的倒霉时刻。 而糊涂蛋贾元春,却从始至终都浑然不觉。 . 如今被册封为“贤德妃”的贾元春,作为荣国府的嫡出大小姐,是贾母亲自一言一行教导出来的。 而且是贾母为了延续贾家的荣耀,一早就决定了要将她送进宫里去的,所以对元春的教导,自然少不了宫廷教育。 以贾母的品味之高、趣味之雅、格局之大,深悟“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她教导出的元春,才能因为“贤孝才德”而入宫,绝非仅以美丽妖娆之色事人的庸脂俗粉。 正好当今皇帝是个“崇诗尚礼,征采才能”,连给自己的公主、郡主还要从名门之中选择贤德与才华并重的女子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所以纵然将二十五岁的元春封妃是皇帝为了拉拢贾家,但至少元春是符合当今皇帝的欣赏品味的。 但问题也恰恰出在了元春是荣国府的嫡出大小姐这件事上。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纵然贾母的后天教育培养出了元春对文化的兴趣和品味,但元春的骨子里,却终究脱不开她父亲贾政行事上的死板和政治上的天真,以及她母亲王夫人意识上的狭隘和为人上的偏颇。 众所周知,宫中女子的生活看似花团锦簇,但其实上每日里都要规行矩步,许多复杂关系,处理起来难免有如履薄冰之感。 入宫将近十年,这样的生活让元春活得很累。 对宫中生活厌烦的时候,元春就难免生出些怨怼,平素里她不敢和人提起。 但在后来皇帝准许后宫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之后,王夫人的频繁进宫,让贾元春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随着母女之间的交流渐多,贾元春心中的怨怼渐渐指向了当年送她入宫的贾母,而对王夫人言听计从。 所以当王夫人说要给宝玉定下“金玉良缘”的薛宝钗时,贾元春也觉得能让弟弟娶了姨母家的女儿,绝对是个能够帮助母亲的好主意。 虽然,元春从来没见过薛宝钗和林黛玉,而且元春也不知道弟弟贾宝玉喜欢薛宝钗还是林黛玉。 但这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祖母想给宝玉选择林黛玉和母亲想给宝玉选择薛宝钗的时候,贾元春选择了和母亲王夫人站在一条战线上。 贾元春为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每一次给家中的赏赐,都只让宝玉和宝钗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在给母亲拔份。 也是在给贾母施压。 这让贾元春觉得,自己至少没白白在宫里受苦。 . 却说贾母等有爵诰命在荣府大门外一直候到了天光大亮,又候到了日上三竿,都皆无消息。 幸亏贾琏让人送来了多个火盆炭炉,放在众人身边,否则早不知冻倒了几位呢。 可即便如此,一众命妇也站得浑身打晃,只好让丫鬟两两轮班上前,一左一右搀着扶着,熬着候着。 终于,一个太监骑马而来。 贾母等众人将小太监接进去,小太监说: “这会子还早多着呢! 今儿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众人都只顾想着赶紧回去歇歇,等到时候再出去候着也不迟。 单有贾母和贾赦一听这话,心里如闻炸雷: “果然是戌初! 竟然连时辰也被贾琏说中了! 算卦的半仙也没有未卜先知这么准的,这不是‘半仙’,这是‘大仙’啊!” . 按照贾政的意思,让管家去招待太监们去吃酒饭就行了。 但“大仙”贾琏显然却认为这还不够。 他私底下将领头太监悄悄带在一旁无人处,伸手先塞进去一千两银子。 这领头太监姓周,名郭,刚入宫时候又是在尚膳监干活儿,所以宫里人都顺口叫他“大粥锅”。 大粥锅如今是元春所居凤藻宫的七品掌事太监,地位不算高,却是个元春近身管事的人。 一看见这银票上的数目,大粥锅的脸登时笑出了花儿: “贾大人,这……这也太多了吧?这多不好意思啊。” 贾琏一笑: “替我把事儿办了,不就好意思了?” 贾琏如此直白的一句话,可是让大粥锅心里一惊: 见过行贿的,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行贿的。 这些太监,因生理不全,心理也多多少少有点儿扭曲,个个脸皮早比城墙还厚。 此时见到个脸皮比他们还厚的,竟然不由也心生敬意。 大粥锅嘿嘿笑道: “贾大人托我办事儿不难,只别是掉脑袋的事儿就成,这一千两可不够买命钱。” 贾琏一皱眉,一嘬牙花子: “好端端的,干掉脑袋的事儿干吗?你肯,我还不肯呢。 骂小刁说你挺机灵的,有事儿让我跟你提他的名字,你自然帮忙,是不是真的?” 大粥锅一听贾琏直呼“骂小刁”的名字,登时更对他心生敬意,赶忙点头哈腰: “唉哟您说的是我骂叔儿啊,骂叔儿说的那当然是真的了。” 贾琏瞧着眼前这个快四十多岁的矮胖太监,心道: 骂叔儿? 四十多岁的大粥锅,管不到二十的骂小刁叫“骂叔儿”? 宫里这帮太监,是挺没起子的。 . 原来趁着过年这些日子,骂小刁带了“春庆和”戏班进宫,唱了半天折子戏。 什么《玉簪记》里的《琴挑》,《南柯记》里的《瑶台》,还有《邯郸记》里的《三醉》,别说宫里的娘娘们了,连老太妃、太后、太妃都喜欢看。 “春庆和”戏班得了赏赐,骂小刁的差事办得好,也得了不少赏赐。 宫里的人一见骂小刁又得了主子们是宠,立马又个个都追着赶着给骂小刁拍马屁。 骂小刁得意洋洋之余,自然感激给他帮了大忙的贾琏。 这个一向都把钱穿在肋条上一文不往外掏的主儿,竟然破天荒自己掏钱摆酒请了贾琏。 贾琏自然没让他“出血”,骂小刁更是感激得不要不要的。 趁着这个机会,贾琏做出个为难之状,请骂小刁帮个忙照应照应元春。 骂小刁嘿嘿笑着: “只要不是掉脑袋的事儿,咱哥们儿都能办。” 第五百三十七章 贤德妃的臭嘴 大粥锅不敢久待,吃了酒饭就又赶回宫去了。 贾家上上下下又都忙活起来,将一担一担的蜡烛挑进来,忙着预备各处点灯。 直等到天黑时分,开始在省亲别院之内各处点灯,忙得一众人都上蹿下跳。 灯刚刚点完,街上传来马蹄疾跑之声,直奔荣国府而来。 随着骑马的前导太监后头,又跟着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地跑来拍手儿。 谁也没有开口,但在贾家候着的小太监们却已经都明白,这是銮驾要来了,连忙都赶到自己该在的位置,规规矩矩站得笔管条直。 贾赦见状,赶忙领着合族子侄,又到在西街门外列队,贾母也领着合族女眷,赶去荣国府大门外迎接。 可是在那群小太监拍手赶来之后,又没了动静。 整条荣宁街上,明明站了几百人,却静悄悄地像是一个活人也没有。 众人站得双脚都冻木了,才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 又过了好一阵子,这才又缓缓骑马走来一对红衣太监,一样地至西街门下了马,一样地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一样滴垂手面西站住。 又过了好一阵子,又是一对…… 一直来了十二对红衣太监之后,才听见街道远处有隐隐的细乐之声传来。 终于,见到过来了一对对的龙旌凤翣,雉羽夔头,还有销金提炉,焚着袅袅的御香。 皇家威仪,自然是顶尖级的豪华。 在贾母眼里,是诚惶诚恐。 在黛玉眼里,是恭谨应对。 在凤姐眼里,是好大排场。 可在宝钗眼里,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 要是能进宫,该有多好啊! 你看啊,那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后面跟着许多值事太监,一对一对又一对,一队一队又一队,捧着冠袍带履,香珠绣帕、漱盂拂尘,这是什么样的尊贵! 你看啊,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带头在路旁低头跪下,迎着那版舆一路抬进大门去。这是多大的派头! 到了专设的院落前,要由手拿拂尘的太监跪请下舆更衣,其余太监才抬舆入门。 进门后,太监、护卫都悄然无声又手脚利落地赶紧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贵妃娘娘下舆。 这样的排场,要是能在我薛宝钗身上可该多好! 以我的本事,何止仅仅只是个小小贵妃! 以我的才德,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也做得! 我薛宝钗有金锁! “金玉良缘”,和皇帝的玉玺也可以配成一对儿。 有我这个“吉谶”,可以保佑皇帝的宝座“芳龄永继”,皇帝会不喜欢?会不让我这个祥瑞,让皇上的皇权永固? 为了能进宫,我努力了多少年?练就了无论如何都喜怒不形于色,无时无刻不在笼络人心,和风细雨之中随时打击别人,小恩小惠收服对手。 我容貌美丽,举止娴雅,博学多才,谁都知道我品德第一,所以我随口说出个瞎话来,就给敌人凭空创造出敌人,借力打力,其毒无比。 唉——都怪我哥哥,要不是他弄出个人命官司,何至于害我无法进宫参选! 还有那个该死的冯渊!说不得是他自己命短,倒要害得我不能一展抱负! 能猜想到几分宝钗心里此时难受的,只有薛姨妈。 . 贾元春进入省亲别院下舆登舟,游览几处,又改了几处匾灯的题咏,便在行宫正殿之中落座。 两个礼仪太监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要跪拜,殿上昭容出来传谕:“免。”众人退出。 又有两个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要跪拜,殿上昭容再次出来传谕:“免。” 贵妃在正殿,献茶三次,又按礼节退入侧殿更衣。 如此,皇家国礼已毕,贵妃方又乘坐省亲车驾出园。 接下来,便到贾母院中正室,贾妃要行家礼拜见祖母,慌得贾母赶忙跪下阻止。 贾妃满眼垂泪,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人一时都激动万分,满腹话语,却都说不出,唯有相对呜咽而已。 一屋子都是女眷,一旁围着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也都陪着垂泪无言。 元春终于强装笑颜,开口道: “当日既……” . 只刚刚闻听了这三个字,已经将贾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的老祖宗! 真是老祖宗保佑!!! 真让琏二给说中了不成!!! 果然,元春下面又说出的是“送我到”三个字。 . 贾母的后背上,已经有冷汗顺着后脊背往下淌。 琏二说,元春回家来的第一句话,以后就会要了元春的命! 元春说的是: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 当时听琏二如此说,贾母并不十分相信。 贾母不能相信,自己用心教养出来的元春大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口没遮拦的傻大姐,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要了命”的话来? 这得什么样没见识的糊涂虫,才能说得出这样不要命的话! . 元春回家省亲,可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回娘家,可以见了娘家妈就哭天抹泪诉说婆家如何如何不好,丈夫如何如何混账。 她可是一国君主的贵妃! 她的婆家可是皇族! 她的丈夫可是皇帝! 寻常臣民家的女儿能进宫当娘娘,那可是天大的福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荣耀。 纵然有委屈,也不能说出来。 毕竟贵妃身边都是太监、宫女,一言一行,时时都有监督和记录,怎么能够哭诉抱怨夫家是“不得见人的去处”?这不是把皇宫说成是监狱了吗? 难道忘了古诗中的“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身为贵妃,还是皇帝钦封的“贤德妃”,竟然说出这样针对皇家的抱怨之语,可不是个“不贤无德”的臭嘴?! 你这是打谁的脸呢? 就你这一句话,少不得会被皇家认定是“不识抬举”,甚至“满心怨怼”,如此“不懂礼法”、“大逆不道”的妃嫔,皇帝能给她个好结果? 更何况当今的皇帝,已经允许后宫里嫔妃的家人可以每月两次进宫探望。 要知道,即便是在寻常人家,已经出嫁的女儿也未必能如此频繁地见到自己的母亲。 比如贾母如此疼爱贾敏,可在贾敏出嫁以后,母女也从未能够再见面。 你竟然还要这么说话?搁谁也得觉着你没良心,何况是比常人多疑得多的皇帝? . 贾母此时对贾琏已经是彻底信服了。 便再不怀疑,赶忙按着贾琏早前的嘱咐,赶忙拦住了元春的话头道: “当日既送你进宫,并不曾料到能得如此殊荣,可见皇恩浩荡。”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元春求锤得锤 听贾母忽然如此接了一句话,元春微一愣,却不明所以。 但她也极懂得礼数,见祖母如此说了一句冠冕堂皇的颂圣之词,也只有点头称是。 元春归座,刚刚受过在座众人的礼拜,便等不及地问道: “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 王夫人见女儿明白自己的心意,心中欢喜,忙站起来回话: “外眷无职,未敢擅入。” 元春急于想瞧瞧母亲口中“端庄娴雅”的宝姑娘,和“病西施”似的林姑娘,便赶忙命人: “赶紧请进来”。 . 贾母是何等的“人精儿中的人精儿”? 只凭元春的这一句话,老太太就已经明白了三件事: 头一件:“一入宫门深似海”,自然是与娘家音讯断绝。可元春虽然人在宫中十年,此时连家中如今住了哪个亲戚都一清二楚,这必定是王夫人每回进宫的时候带进去的消息。 第二件:元春此前从未见过宝钗、黛玉,也算不上“多年未见、十分想念”。可这时来家里省亲,却着急忙慌地要见这两个女孩,岂不蹊跷? 这当中的原因,想来就是元春早在宫里,就听王夫人说起多次,所以此时急着要“相看选择”未来的弟媳。 第三件,才是更要命的。 贾母多年悉心教导元春,努力将她培养成一个能够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宫中女子,但可惜,自己恐怕要失望了。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流着王家血脉的贾元春,即便身在宫中,即便贵为“贤德妃”,却对自己在宫中的事情没上多少心,只盯着自己家里的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屁事”,追着跟着玩儿了命地掺和。 这算什么事儿! 皇帝让入宫多年的嫔妃省亲,为的是彰显“孝道”,让,以慰藉父母儿女思念之情,才有了这旷古未有的“嫔妃省亲”佳事。 而元春这个“贤德妃”,蒙皇恩回到自己家中,未见父亲,不慰慈亲,却急着先要看宝钗黛玉? 这都不是“贤德”还是“不贤德”的问题,这是懂事还是不懂事的问题。 恐怕元春就根本没想明白,她贾元春入宫十年寂寂无名,最好的年华已逝去,到了二十五岁,之所以能忽拉巴就从一个女史变成了贤德妃,这当中的原因,难道只是因为皇帝脑子抽了风? 皇帝不光是要你贾元春感恩,更是要整个贾家都对皇家感恩。 结果,你倒好,回家来进门就诉苦,诉苦之后就忙着相看弟媳妇,这不是一个糊涂蛋吗? 而更可怕的,是元春早先在宫中做女史,那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差事,只要规规矩矩不惹祸,就能安稳度日。 如今她一跃高升成了贤德妃,却被好运砸晕了头,晕招儿是一个接一个。 这样一个搞不清状况、分不清轻重、还爱掺和事儿的糊涂贵妃,在宫里到底能活多久! 看来,贾琏说的都是对的,宫里若只靠一个元春是不成的。 贾家的未来,真真儿不能押在元春身上。 贾母心中忧虑,眼中垂泪,难过之下,老人家却还十分清醒,她记得贾琏吩咐的事情。 千万不能忘。 贾母顺手抓过一旁的一块帕子拭泪,露出了里面的镜子。 . 但贾元春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回到荣国府的她,正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之中。 她读过无数的诗文,尤其喜爱读写深宫女子寂寞、幽怨的宫怨诗。 这和她有多么地相像。 她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看似荣光,其实这不过是褒奖她文采好、有诗才而已,并不能够随心所欲。 宫中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她原来做贾家大小姐的日子比起来,简直就是进了镶金嵌玉的金丝笼。 这是怎样的时运不济啊! 如今,即便是做了受人敬重的贤德妃,又能怎样? 还不如让她去做个农妇更舒服! 每天去田间,比每天给太上皇和皇太后晨昏定省可诗意多了。 越想越是憋屈,越想越是自怜。 贾元春今日既然是回家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当众说出来: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虽终无趣!” 对! 就是没意思! 有多少富贵也没意思! 哪怕每顿饭都吃碎韭菜拌饭,哪怕每天都只能穿布衣,哪怕全家都去种田,对,就是“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那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样,怎么都比现在好! .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元春当年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一头撞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娘娘方才说的那句‘骨肉各方,虽终无趣’,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上耳中。 龙颜当即大怒,幸亏有甄老太妃在旁替娘娘说了情,否则,即便不是赐死,也要罚去冷宫再不见天日了!只怕贾家也要跟着遭殃。” “啊!” 贾元春顿时如遭雷劈,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就是一句话吗? 抱琴赶上来拉住元春,急道: “娘娘!娘娘别急! 幸亏老太妃念着和咱们贾家有老亲,又有咱们家里爷们儿四下里送银子说情儿。 如今皇上额外开了恩,说既然娘娘以此为苦,不如遂了娘娘的心愿,让将娘娘送去荣国府田庄上,自耕自种,终身不再嫁。” . 啊? 刚刚说了“当娘娘没意思、本姑娘要回家”,这么快就达成心愿了? 瞬间求仁得仁。 贾元春反倒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 贵妃的金册金宝,拿走了。 贵妃的凤冠霞帔,拿走了。 贵妃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抬走了。 贵妃的曲柄七凤黄金伞,也搬走了。 方才还毕恭毕敬的执拂太监,此时朝着元春一挥拂尘: “贾元春,你已无封号,身上所穿可还是贵妃常服,赶紧换下来,否则打你个僭越之罪!” 两旁伺候的昭容、彩嫔立刻上前,三两下就当众将贾元春身上的黄缎凤袍扒了下来,瞬间给元春换了一身粗布短打衣衫。 . 身娇肉贵、穿惯了绫罗绸缎的贾元春,生平第一次穿上粗布衣裤,只觉得浑身又磨又扎,已经几乎如同受刑。 方才还满眼是泪、满口“富贵无趣”的贾元春,此时满心都是难过。 十年啊,自己在宫里这十年的勤勉努力,完了,都完了,什么都完了。 种田? 都这时候了,还有谁想种田! 伤心一起,顿觉五内俱焚,哪里还顾得什么体面? 贾元春说不出一个字,只嚎啕大哭起来。 . 一旁的贾母震惊过后,还是赶忙上前,含泪一把抱住元春: “元丫头,快别哭了,回家来就回家来,在家里好生过日子,安稳终老,也是皇上的恩典。” 一旁王夫人却已经哭倒在了地上: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生下个有出息的珠儿,偏又早死了…… 生下的闺女,原指望她给家里添光彩,谁想她自己不争气,一张臭嘴胡说八道啊…… 如今刚刚当上贵妃,就叫皇上给撵出宫来,亏了她还是大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出身啊…… 真真儿是羞杀了贾家的先人啊!” 第五百三十九章 贱骨头骨头贱 元春被王夫人的哭声吓到,自己反停了哭,在贾母怀里讷讷道: “母亲……母亲这话说得忒重了……女儿的委屈……” 在元春心里,明明是祖母和父亲狠心,从自己幼时,就不停地向自己灌输“身为嫡长女,生来就肩负家族兴盛之责”,到自己十六岁上,就把自己送进宫里做女史伺候皇后。 而母亲则不同,贾珠活着的时候,王夫人一心一意都在教养长子贾珠,督促读书,日夜不停。 别说长女元春,便是连同次子宝玉,王夫人也都无暇顾及,一并由贾母教养。 元春体念母亲的不易,便对幼弟宝玉十分疼爱,其实情同母子一般。 宝玉三四岁时,都是由元春手引口传,教宝玉认下了数千字,背诵了了几本开蒙读物。 元春对宝玉姐弟一向眷念切爱,也一直认定母亲王夫人对自己才是最慈爱贴心的。 坑了元春的,是祖母! 是贾母让元春无法决定自己的将来,只能被送入深宫虚度光阴。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春小时候,祖母教元春念过的诗,最后都成了后来元春在宫墙之内的写照。 她一个弱女子,凭什么要担负起整个贾家的命运? 若真是大厦将倾,又岂是独木可以支撑的? 谁在乎过她幸福与否,快乐与否,她只能深陷在未知的命运之中,只能压抑忍耐,永远无法抽身。 寂寞深宫,锁住了春愁。 元春看淡富贵名利,只看着骨肉亲情,孤独长夜中,她最思念的只有母亲和宝玉。 因为宝玉仿佛是她的儿子,而母亲王夫人,则应该是最明白她的苦楚的。 母亲一直舍不得她入宫,可母亲不敢违拗祖母和父亲。 所以这趟回家来省亲,元春对祖母和父亲都有抱怨送自己入宫的言语,却从没有抱怨母亲一个字。 终于,自己得偿所愿,能够逃离皇宫,重获自由,去它的劳什子“贵妃”! 可又谁能想到,一听说元春不再是贵妃,第一个说她“羞杀先人”的,竟然不是“势利眼冷心肠”的祖母,而正是母亲! 难道脱下了那身象征权力的黄袍,她就已经不再是贾元春? . 元春愣柯柯半日不语,终于又说出一句: “我……我委实是太过思念家人。” 王夫人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 “思念家人? 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会思念家人?别人都是死的? 你姨娘嫁去金陵薛家,不也是十几年二十年没有回来过? 我嫁来贾家之后,又可曾三天两头跑回娘家住着不回来? 你二十五了,这点子事情都不懂,你是糊涂油蒙了心了? 我真真儿是遭了报应啊! 一心教养出个有出息的珠儿,珠儿又短命死了。 好容易熬着你在宫里封了贵妃,你父亲和我脸上也有了光彩,你又不知好歹作死,又给撵了出来,可不是打脸? 如今你父亲连荣国府的家业也没了,就他那个五品官,能够得上一家子上下的吃喝穿戴? 我到了这把快五十的年纪,反倒得一家子指望着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过日子。 你在皇宫里头做了贵妃娘娘,这样好端端的你日子不过,非要哭着嚎着过什么‘田舍之家’的穷日子,可不是个贱骨头? 早知你如此不争气,带累着全家全族都丢尽了脸面,还不如送你三妹妹进宫,倒比你懂事像样得多。” “母亲,怎么连你也不懂我的委屈了?” “委屈?都当了贵妃了,你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你都二十五岁了,就是不进宫,你不也得嫁人? 你嫁了人,不也还是去住到夫家?不也是要在夫家侍奉公婆、操持理家?难道还能天天住在娘家当大小姐?” 王夫人一面哭一面埋怨: “当日劝了你多少?纵然你再不乐意,可既到了宫里,就该在宫里立出个有出息的样儿来。 你倒好,放着大富大贵的日子不要,非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作死。 如今你自己自作自受,得了这个结果,可能怎么样呢? 可见也是你的命,叫人恨得咬牙,也是可惜了一家子的这一番心思,都叫你个不识好歹的给作践了。” . 一个恍惚,元春已经坐在了一处荒村庄户的茅舍内。 从敞开的柴门望出去,能看见院中左边堆着些锹、锄、镢、犁等物,右边有个驴棚子,外头还有个猪圈,远远近近都是一股股或浓或淡的臭味。 元春穿着又磨又扎的粗布衣裤,坐在一个破炕上,摇着一架纺车纺绩。 从早到晚,腰酸背痛。 好容易熬到饭点,才知道庄户人家吃饭,哪里还用什么条桌,一家人团团围坐? 灶台上放着十几个大碗,碗里是熬煮得稀烂的杂米粥。 各人过来端起一碗杂米粥,从灶台上摆着的一碟酸齑,一碟酱豆腐里挑上一筷子,抹进自己的碗里,就各自找个炕头、小凳、门槛,甚至蹲在墙角,稀里呼噜地吃起来。 元春也端起一碗杂米粥,尝了一口,就是一皱眉。 杂米粥哪里有燕窝粥的顺滑?酸齑酱豆腐早已没了吃腻了山珍海味之后的新鲜感,别说吃,看着都想吐。 此时,再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句“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虽终无趣”的话,贾元春才切切实实觉得: 贱骨头! 自己委实是个贱骨头! 在宫中虽有些不如意,比如不能回家;自己就又是抱怨,又是哭诉。 可如今自己心想事成,不当贵妃来当“田舍之人”,不要锦衣玉食只要“齑盐布帛”,却怎么变得处处都不如意了? 如今自己倒是在家中骨肉团聚,却成了“家中之耻”,自己又还有什么脸面再抱怨、再哭诉? 后悔。 真后悔! 元春伏在破炕上,唯有一哭。 哭到痛处,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叫你这不知好歹的臭嘴胡说八道!” . 贾元春正伤心欲绝,忽觉背后有人道: “人生在世,谁人是十足十地称心如意? 便是当了皇帝,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撇下自己的责任,凡事都只由着性子抱怨。” 第五百四十章 电影甲方乙方 元春听出是贾母的声音,起身拭泪道: “我之前不过是随口抱怨,也没料到会当真如此啊。”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个等连三等奴才都懂得的道理,你一个自幼读书受教的大家闺秀,竟然会不明白?” 贾母望着元春,满脸惋惜之色: “早年里,咱们贾家的男丁之中,缺少能顶门立户之人,唯有靠你能支撑贾家。 如今咱们贾家的玉字辈里头,贾琏是个有出息、有本事的。你之所以能够被封妃,也是皇帝瞧着贾家又有了起色,便有了拉拢之意。 还有宝玉,他虽不喜欢科举,可如今鹤山书院成了咱们贾家的家学,又有大名鼎鼎的书友先生为师,宝玉也有了向学之心。 如今,他在书院里也考进了乙班,以后就算他不考科举,也不至于只混迹在家中,自然有他的一条路走。 你不贪图荣华富贵,不追逐名利,只要田舍生活,也是你的愿望。 如今你既然已经如愿出了宫,就安心按照你想要的日子,好好过也就是了。” “我那不过是句气话啊!” 元春跺脚道: “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埋怨老太太当年送我进宫这事儿罢了,并不是当真想要粗茶淡饭、布衣劳作! 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当贵妃娘娘比当个农妇好啊!” 贾母闻言,似乎一惊: “怎么?富贵已极之时,你说‘骨肉各方,终是无趣’,如今照你的心愿,让你过上了‘能聚天伦之乐的田舍之家’,你仍是不满意?” 元春双手攥拳,连连跺脚,嚎啕大哭: “我怎么会真的想当个田舍农妇啊! 我说的那些都是混账话!不识好歹的混账话! 我要是知道自己那几句埋怨的话断送了自己的好日子,就算打死我也不会说啊! 我都后悔死了! 早先我瞧不上不知好歹、没事就生事作死的赵姨娘,怎么我自己也一样地混账糊涂了? 若还能让我好好的在宫里做贵妃可该多好,我……” . 一个恍惚,再睁眼时,贾元春眼前的庄户茅舍不见了,驴棚猪圈纺车不见了,灶台上的杂米粥酸齑酱豆腐也不见了。 眼前仍旧是一道珠帘,帘子之外,正是身着五品官服的父亲贾政,刚刚跪地行礼问安。 贾元春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方觉出自己内里所穿的中衣,仍是柔软细滑的绸料,再低头一瞧,自己身上仍是黄缎子宫袍。 元春一阵惊怕,不知自己那句要了命的抱怨言语到底是不是已经说出口了,一时半张着口,不敢出声。 . 贾琏之前叮嘱过贾母,如果贾元春一上来就要见宝钗、黛玉,便将桌上那面镜子上的帕子拿起来即可。 贾母不明所以,但一见元春果然一上来就要见宝钗、黛玉,不由得十分佩服贾琏的“未卜先知”,只得赶忙照做。 但奇怪的是,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进来,贾妃说了“免礼”,便也不再各叙寒温,只愣愣瞧着薛姨妈。 正此时,贾政来在帘外问安,贾妃又愣愣瞧着父亲,只不言语。 贾政跪在帘外,按国礼参拜已毕,便又按照之前太监所指示的仪注,启奏道: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 一直到贾政抑扬顿挫地念完“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元春这才忽然如梦初醒: “啊,方才那可怕之事,原不过是幻觉罢了!” 元春不由伸手,悄悄将身上的黄缎宫袍又仔细摸了摸,渐渐才将惊恐、惊疑都平复了,心中一片庆幸。 方又端起了贵妃该有的架子,道: “父亲放心,也请父亲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听贾政说起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元春顿觉亲切无比,忙便命人引宝玉进来。 将宝玉携手揽于怀内,元春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前竟长了好些……” 正要落泪,忽然想起方才的“幻梦”,又瞧宝玉稳重知礼,想来是在鹤山书院读书有了进境,便也不再落泪。 此时的元春,才知晓自己已经是离不开“贵妃”这个身份,便再不敢任性。 她来家省亲之前去拜见皇帝辞行,皇帝曾特意向她提及贾琏。 但因之前王夫人向她诉说贾琏为争夺荣府家产算计了贾政,害得宝玉如今已经不能继承荣国府的爵产,元春便下定决心,此番省亲回家,绝不肯召见贾琏给他脸面。 但此时,元春已如惊弓之鸟,再不敢为了替王夫人出气而置皇帝的话于不顾。 又兼方才幻境之中,也提及了贾琏,元春便赶忙命人引贾琏进来。 宝玉生得人物飘逸,但也不过是个初中生的年纪,可贾琏已经是大学生的年纪了,相形之下,更比宝玉举止温文,但那一双含笑的眼睛里,却隐隐透着精明强干。 一见之下,元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母亲说老太太如今因为贾琏而偏心大房,如今看来,便是老太太不偏心,我母亲和宝玉两个,又怎么是这个贾琏和王熙凤的对手? 正此时,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 “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 元春便起身,命宝玉在前导引,与众人都步至园门前,登楼步阁,涉水缘山,一处处游赏一番。 . 趁着众人都朝外走时,贾琏悄悄走到桌旁,将桌上的镜子拿起才,揣入自己怀中。 立时,贾琏便听得那镜子一声疲惫万分的哀叹: “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一扔几个月不搭理; 好容易想起我来了,又逼着我做这等逆天的事情。 我这‘风月宝鉴’几个月都没享用个精魂了,今日又耗费了许多,我这点子修为,早晚得被主人给断送完了。” 贾琏知道镜子说的也是实情,便在心里安抚道: “这回元春省亲,可是极为重要的关键一回,直接关联着贾家荣宁两府的兴衰。若不找你,有谁能让贾元春幡然醒悟? 我自然不能白白耗费你的修为,早先那个贾瑞的精魂,你不也是吃了?后头自然还有该死的。” “主人既这么说,镜奴自然不敢不信。” 风月宝鉴的声音这才提起了些精神头: “只是,主人让我给元春所幻化之虚梦,又真的能让元春悬崖勒马么?” “你要是看过《甲方乙方》,见过里头那个口口声声都说‘我就想过普通人生活’的女明星,就能明白我这招有多管用了。” “什么叫……” “嗐,甭管它叫什么,反正是个电影你就没看过。 我告诉你,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当又立’的装逼货,我见得多了。 甭多了,给她照着狠处收拾一回,立马就见效。” 第五百四十一章 黛玉的彩虹屁 一众人等都至园中正殿,大开筵宴。 元春命传笔砚伺候,择园中最喜爱的几处赐了名,并将宝玉所题名的“天仙宝境”改为“省亲别墅”,“蓼汀花溆”改为“花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 元春此时兴起,亲自提笔,挨着个儿地给亭台楼阁赐名,之后还题诗一首: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从此,“大观园”正式得名。 . 贾元春在上面帘内大展文采,又是题字,又是作诗,同时,也命一众姐妹和宝玉在下面的大桌上作诗。 俊眼修眉的探春诗才虽不算顶好,但胜在文思敏捷,大胆泼辣,湘管在手,一挥而就。 迎春、惜春和李纨就差多了,个个皱眉蹙额,捧着头半晌,终于才各自勉强将就着应付出了一首。此时,三人正一笔一划地将草稿认真誊录成正楷,预备呈上去给元春过目。 黛玉得的命题是题咏匾额《世外仙源》,以黛玉之才,委实是小菜一碟,自然是三两下便胡乱作好了一首五言律诗,全然无需先打稿再誊抄,直接就写好预备交上去。 贾琏在旁一看,见黛玉写的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心中不由吐槽: “这种给皇帝专用的“马屁诗”也忒俗了,完全是一股子奴颜婢膝的“贾雨村味儿”。 真是没想到啊,原来这“孤标傲世”的林妹妹,竟然也会大放“彩虹屁”。 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勺?”啊。” 想到此,贾琏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 林黛玉的眼睛其实一直在瞧瞧瞄着贾琏,一见贾琏嘴角边那一抹浅浅的哂笑,以黛玉的冰雪聪明,霎时就明白了贾琏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了贾琏的这个轻蔑,黛玉才更觉得贾琏是和自己一类人。 于是黛玉顺手在纸上写了“应制”二字,轻声解释道: “琏二哥,我这诗虽做得不好,却是此情此前必得如此。 后宫嫔妃回家省亲,乃是旷古未有之事,当今圣人既做此创举,果然是空前的皇恩浩荡。 臣下若不知感恩,则危矣。 再则,娘娘此来回家,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不及与家人叙旧,游幸园林之后便命我等作此题咏,想来必有深意。 ‘凤藻’乃为文辞华美之意,贤德妃娘娘的封号既然是‘凤藻宫尚书’,那便是当今圣人看重娘娘的乃是贤孝才德,其中尤其以‘才’为突出。 我想娘娘此番回宫之后,必定要认真抄录,编次点评,少不得是要给呈送给圣人过目的。 娘娘叫我们以省亲别院的景物为题咏,这出的便是个标准的‘应制诗’题目,题眼就是‘颂圣’,这样的题目半点不能跑题。 该做‘应制诗’的时节,凭你如何才华横溢,无论是李太白,还是王摩诘,在这个场合下也必得敛声屏气,规规矩矩写好这首歌功颂德诗。 若这个也不懂,那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说罢,黛玉还轻轻朝贾琏郑重点了点头,意在叮嘱贾琏:千万!千万! . 贾琏闻言,登时恍然。 原来此时作诗,看似不过只是让美女们趁机展示展示文采,原来背后竟还大有文章。 贾元春回娘家这一趟,原来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果然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幸亏有黛玉这个真正的行内人指点,自己才不至于像个傻子似地瞧不懂真正的“关键所在”。 此时的林妹妹,委实让贾琏刮目相看。 旁人都只道林妹妹是个只爱耍小性子的闺阁女子,而在此时,贾琏才明白,不一样的家庭教育,培养出的女子当真是大相径庭! 王熙凤的“自幼充作男儿教养”,秉承的不过是王家人横冲直撞的霸气和大刀阔斧的所谓“杀伐决断”。 而林黛玉的“自幼充作男儿教养”,则是出身于清贵家庭,父亲是全国考试第三名探花郎,启蒙老师是进士出身、且做过知府的贾雨村,耳濡目染教养出来的不凡见识。 林妹妹的见识、格局、抱负,和她的才学一样,哪里是一般闺阁女子可以比拟的? . 贾琏正要开口,却忽见一旁的宝钗从宝玉身边经过,瞥着宝玉桌上的诗稿,忽然又急忙回身,四下里瞧瞧,见没人注意,赶过去悄悄推宝玉的后脊背笑道: “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做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偏要写什么‘绿玉春犹卷’,岂不是有意和她争执?赶紧快改了吧。” 原来宝钗自从方才一见贾妃改了“红香绿玉”,便暗自忖度,猜想元春不喜欢“香”、“玉”二字,再联想到“黛玉”的“玉”字也犯了元春的忌讳,心中已经窃喜不已。 又瞥见黛玉所作的诗里头有“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之句,果然又有“香”,又有“玉”,暗笑书呆子黛玉不识时务,如此没眼色,必定会更遭元春嫌弃。 宝钗心下高兴,也顾不得自己平素里“安守本分、不喜言语”的人设,立时便忍不住赶过来指点宝玉。 . 元春让别人都是一人一首,只让宝玉单独作四首诗,此时宝玉正作诗作得满头大汗,哪里还有精力改诗? 宝钗一见又笑道: “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宝玉急问典故出处。 宝钗连连咂嘴咋舌,点头笑道: “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 宝玉感激笑道: “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用手帕挡着脸,笑道: “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 王夫人早瞧在眼里,极小心地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元春瞧过来,便悄悄朝宝玉、宝钗那边怒了努嘴儿。 元春瞧过去,见宝玉和宝钗眉来眼去地说笑,心中暗想: 方才那幻梦委实可怕,看来我还是将心思放在自己宫里的事情上方好。 至于母亲和祖母在家中的“争竞”,我鞭长莫及,以后也未必能插手多少。 母亲进宫来时只夸薛妹妹,此时一见真容,才觉母亲看中的薛妹妹和祖母看中的林妹妹,都是一般的出色。 如此姣花软玉一般的女子,不管给宝玉选了哪个都是好的。我也只有宝玉这一个亲弟弟,只看他自己喜欢哪个便是了。 既然宝玉果然如母亲所言,喜欢薛妹妹,以后若有机缘,那我便帮母亲成全了宝玉也就是了。 . 却说贾琏在旁见宝玉的第四首诗《杏帘在望》一直作不出来,不由也替他着急。 黛玉见了,便走在宝玉身旁说了句: “你赶紧先抄前三首。” 说罢,低头之间已经吟成一律,回身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 可几乎就在黛玉将那纸团抛向宝玉的一刹那,宝钗十分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就像考试的时候,有人用咳嗽举报同学作弊一般。 坐在上头的元春此时原本正在看探春呈上来的诗稿,听闻这一声咳嗽,果然也不由抬起头,循声瞧过去。 第五百四十二章 你作弊我举报 宝钗要的就是这个。 既然贵妃娘娘最疼宝玉,我就要让贵妃娘娘瞧瞧,我薛宝钗才是真真正正的“贤内助”,只有我能让宝玉乖乖听话。 以后宝玉听我的话,上进考科举做大官,一路都有我在背后时时提点教育,宝玉的仕途自然会顺畅非常。 林丫头什么东西,也配帮宝玉捉刀代笔?不就是为了卖弄才华投机取巧吗? 现在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儿,你林黛玉竟然给宝玉“作弊”? 我就要拆穿你! . 一心等着黛玉帮忙的宝玉也吓得不轻。 作弊当场被抓,就算监考老师是亲姐姐,未必会当众给自己难堪,可作弊就是作弊,一旦被发现,怎么可能不丢人? 尤其是黛玉,如此明目张胆地给自己当枪手,贾妃岂能不对她心生厌恶? . 黛玉如何不也是一惊? 她不过是方才看宝玉做不出第四首诗,急得满头大汗,心中正想着作诗这等小事何至于费这么大劲? 可一见贾琏在旁边也替宝玉着急,便干脆随便作了首诗,帮宝玉应付过去得了,更是让贾琏也不必着急。 谁道竟被当场抓包! 真真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作聪明害死人”啊! 此时,黛玉纵然再后悔,可她手中的纸团,却已经抛了出去,收也收不回来了。 这下子可遭了。 娘娘若是装作没看见,还则罢了;若是问起,自己可怎么答? 黛玉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堵得自己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 黛玉正着急,却见自己扔出的那个小纸团刚一落在桌上,立刻又轻飘飘朝旁边滚,直落下桌子去。 一旁的贾琏大大方方走过去,大大方方弯腰从地上捡起纸团,大大方方递在宝玉眼前。 元春既然已被惊动,被惊动的就不止是元春一人。 凡是在贾妃身边的人,都因在高处,往下面瞧得清楚,众人随着黛玉身边的一声轻咳抬头,都早见黛玉丢了个小纸团过去。 元春见宝玉早吓得根本不敢捧那纸团,略一沉吟,还是向手拿纸团的贾琏问道: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贾琏赶忙行礼答道: “臣不知。” 元春正要命身边昭容过去取来,贾琏已经将纸团展开,瞧了一眼,将纸条展开面向贾妃,恭敬道: “回娘娘的话,这上面写的,乃是‘应制’二字。” . “啊?” 宝钗不由低声惊呼出来,她方才一心都在宝玉身上,并没注意到黛玉写过“应制”二字,所以宝钗的第一反应是: 作假!一定是贾琏作假! 可当她看见纸上千真万确是黛玉的字迹时,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见了鬼了? 闹了妖怪了? 还是贾琏就是鬼就是妖怪? . 黛玉闻言一惊,赶忙瞧过去,却见那纸条上,千真万确正是自己方才顺手写下的“应制”二字。 黛玉瞬间松了一口气。 心中也顿时雪亮,必定是贾琏方才在纸团落在桌上的时候吹落了它,又赶过去趁着捡起纸团的瞬间,悄悄掉了包,换走了自己给宝玉作弊的纸条。 可贾琏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写了“应制”二字的纸条拿走的?自己怎么竟未察觉到? 更让黛玉惊讶的,却是只在方才宝钗一声咳嗽的瞬间,贾琏竟然就已经想出了如此巧妙的“掉包计”,并且大大方方地在一众人面前施展开来,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这样又聪明、又大胆、又敏捷的人,谁能算计得过他? 此时,黛玉再看声色从容如常的贾琏,更觉钦佩得五体投地,只觉得满天下的男子,皆不及贾琏之万一。 . 元春原本也猜想那纸条上必定是黛玉给宝玉的代笔之作,心中不由对这个林家的表妹生出些不满。 可在看到纸上的“应制”二字,元春瞬间心头一震。 方才老父亲贾政虽然是在自己面前念了一篇文绉绉的官样文章,可那一篇话里头,谢恩、颂圣样样不落。 果然好歹也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了,就是再愚笨,起码的基本“马屁素质”还是有的。 本来嘛,此番为何能够有幸回家省亲? 大观园又为何能够得以兴建? 在此时元宵佳节,贾家为何能得以团聚? 还不是要归于“皇恩浩荡”啊! 不感恩?你活腻了! . 忽然又想起: 待我回宫,皇上问起我省亲如何,若没有像样的“谢恩颂圣文章”,身为皇妃,我拿什么给皇帝回话? 难不成我去跟皇上说:皇上,托您的福,我们贾家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好,个个老的健康小的胖,个个牙好胃好身体棒。特别是我那亲弟弟宝玉,您猜怎么着?嘿!长得那叫一个地道,又窜高了一个头! 皇上非拿“贤德妃”当二傻子给送冷宫里去凉快凉快不可啊。 元春瞧着下面桌上的那“应制”二字,明白这是黛玉在提醒宝玉“此乃应制诗”的意思。 “看来,这些诗作是都达不到应制诗的标准了。” 想到此,元春心里一沉,忙便命人将宝玉已经做好的三首诗和薛、林二位妹妹的诗都拿上去,与三春、李纨的诗一起细看。 见宝玉写的最好的《有凤来仪》也不过如下: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此刻,元春心中拔凉拔凉的,不禁摇头感慨: 此番考察一众姐妹和宝玉的才学,虽说宝玉的诗才在外人眼里,也算很看得过了,辞藻华丽,诗意飘逸。 可他诗中所写,全是一个整日只知道享受温柔富贵生活的公子哥儿怡然自得的日常情形,通篇写的全是闺中之景、闺中之情。 宝玉的三首诗里,只写了什么“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什么“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什么“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全无半个字的正事儿。 你小子只顾了享受富贵做白日梦,却没有半句“颂圣”之语,不知感恩,更无建功立业报答之心,这……这是什么政治觉悟啊! 纵然是当姐姐的想帮着弟弟去说好话,谋个锦绣前程,可就你写的这些畅享富贵的“靡靡之音”,我可怎么呈给皇上看! 第五百四十三章 帮元春交作业 此时已经明白了自己处境的贾元春,才骤然发觉此时的麻烦。 自己是回家来探亲来了,可又不是以后就不回去了啊,这回去之后,皇上万一真问起来,自己这个号称宫里最有文采的“凤藻宫尚书”,可怎么回话? 宝玉的诗是“靡靡之音”,再看迎春的那首: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那写得真是凑合事儿:景也没有,情也没有,纯属是把“园子美”给生生给拽出二十八个字儿来。 还有探春的那诗写得更是对付: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简直空无一物,写的也一言以蔽之:“你让我说园子美,奈何我的学问差,反正就是那么美。” 惜春的诗里头虽然终于是写了景: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可……你这又是“千里”、又是“五云”的,是不是吹牛吹得有点儿忒大了? 这诗要是呈给皇上一看,皇上还不得以为我们贾家盖的“省亲别院”是《千里江山图》啊? 贾元春赶紧拿起大嫂子李纨的诗: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果然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啊,好歹是懂点儿“应制诗”的道理,可……可你这马屁它拍的不对啊。 “颂圣”的事儿呢?你是一个字儿没提! 你不夸皇上,从头到尾,就光吹捧我是神仙干吗啊? 你这是要弄死我吗? 皇上一看这诗,还以为我这趟回家省亲又唱又跳的,不知道得多作威作福呢。 . 终于,元春终于看见了薛宝钗诗里的“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说的是文风孝化,和林黛玉“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说的是叩谢天恩,元春憋着的这一口长气总算是吐出来了。 我的天呐! 这一群姐妹兄弟里头,总算是还有两个“懂事儿”的了。 但元春终归还是偏疼宝玉,无论如何都想给宝玉找场子,便又道: “宝玉年幼,这三首写得是个四海升平,身处盛世的畅怀之情,词句风雅,已属不易。” 瞧了瞧贾琏手里纸上的“应制”二字,元春不由又想起母亲进宫的时候说起贾琏从贾政手里抢走了荣国府,一想到那可是以后给宝玉的产业,元春心下又颇有些不满。 另外,元春唯恐宝玉不解黛玉所写纸条的意思,舍不得让宝玉丢了颜面,便转而问贾琏: “林妹妹所写的‘应制’二字,不知你可解其意?” 贾琏刚才已经得了林黛玉的提点,此时,坦然上前行礼答道: “凡因君有所命而述作者,则谓之‘应制’,无论是宫廷游宴,还是科举考试,作文、赋诗均在其列。 君既有诏命,臣则应‘顾恩思义’,以己之文采,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 几句话,说得元春一愣。 这……这还是不争气的贾赦的不争气的俗滥儿子? . 元春比贾琏大,所以在元春的记忆里,相形于宝玉天生来的“聪俊灵秀”,贾琏从小就是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出息,不爱读书,就知道耍点子小聪明的平庸之徒。 宝玉虽有些不切实际,整日里只爱胡思乱想,可总还比贾琏那等一天到晚只知道庸俗享乐、眼界狭隘得让人鄙视的琐碎俗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可听贾琏方才的那几句回答,哪里还俗滥?哪里还琐碎? 之前,元春在后宫听说了贾琏当街用荣国公的“忠勇剑”劈了不合规制的棺材,心中就不甚相信。 后来又接连听说他升官、被皇帝召见,元春也仍旧并不认为是贾琏本身如何出色。 直到此时。 元春当即更和缓了语气,向贾琏道: “你既很懂得,想必也会做应制诗。 你做哥哥的,来替宝玉作这第四首诗,也很说得过。” . “臣遵谕。” 这事儿难不倒贾琏,他立刻便行礼应下来,转身回到桌边,将手中黛玉写的纸条仍递还给黛玉。 黛玉忧心贾琏,不由低声问了句: “你可能写?” 贾琏见黛玉眼中颇有忧色,便也低声问了句: “方才你替宝玉写的诗,给我如何?” 黛玉心想:方才我扔过去的纸团,立刻就被贾琏掉了包,想来那纸团还在他身上。 便小声说了句: “千万小心点抄。” 却不想,坐在上头的元春竟然缓缓踱了下来,就在大桌旁坐下,向贾琏道: “写吧,我瞧瞧你有没有进益。” 黛玉一见,不由大惊。 贾妃就在身边,这可让贾琏怎么悄悄拿出纸条来抄? 贾琏也不言语,取过黛玉方才用过的笔墨,在纸上一挥而就: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 黛玉大惊: 我方才将这诗在纸条上写得极快,贾琏又没在我旁边,如何看得见?就算是一瞥之间瞧见了,他就能过目不忘?这人…… 元春也是一惊。 这是一首极为典型的文人颂圣诗,看似描写的是一派怡然自得的山水田园生活,实则歌颂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赞扬皇帝的圣明功德,文治武功。 妙在文辞水平极高不露痕迹,又显示出了身在朝堂、心年渔樵耕读的风雅,以及诗礼簪缨之族该有的气度和格局,更重要的,则是表忠心、唱赞歌、感恩戴德一样没少,对皇帝夸人都夸在点子上,瘙痒瘙到了最瘙处。 有了这首诗,元春回宫都有了面子。 试想,哪个上位者不喜欢这种清新脱俗的吹捧? 元春此时也聪明起来,赶紧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这些诗,令太监拿到外头去给贾政等人传看。 不多时,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也命人收好,一并带回宫中。 . 其后自然就到了看戏的阶段,自有太监飞跑去找贾蔷: “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 贾蔷赶忙将写着戏单子的锦册呈上,并十二个小戏子的花名单子。 老生文官、小生宝官、正旦玉官、贴旦龄官、正旦芳官、小生藕官、小旦菂官、小旦蕊官、大花面葵官、小花面荳官、老外艾官、老旦茄官这十二个小戏子里,最属龄官扮相最好,唱得最好,也最得贾蔷喜爱。 此时龄官不甚高兴,向贾蔷抱怨道: “好端端的,为何非得要将《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从戏单子里撤出来? 旁的也罢了,《豪宴》和《仙缘》都是我的本角戏,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百四十四章 你是不是贾琏 贾蔷因如今主管着女戏,也算有了件正经事情,又因为贾蓉也有了宫里的正经差事,他也少了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的伴儿,一个人近来老实了不少。 此时两手一摊,道; “这是琏二叔发下来的话,他说这四出戏不吉利,昨儿夜里叫从戏单子里头撤下去的,我不敢不听。” 龄官一肚子不满,却并不敢再说。 正此时,方才那个太监又跑了来,说是娘娘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牡丹亭》的《游园》;第二出,《玉簪记》的《琴挑》;第三出,《孽海记》的《思凡》;第四出,《《满床笏》的《笏圆》。 贾蔷忙张罗众人去扮演起来。 龄官一听有自己拿手的《思凡》,登时来了精神,笑道: “这戏虽好看,只是又唱又作,片刻不得闲儿,可是要瞧我的真功夫呢。” 她心下高兴,又笑道: “娘娘点的这些戏倒果然是真吉利。 尤其是《笏圆》,里头说郭子仪六十大寿,孙子新中状元,七子八婿都居显位,天子赐宴贺寿,王公士卿都奉旨前来祝寿,家里头满床上堆的都是笏板,再没比这个更热闹富贵的戏了。” . 这边后台各人都忙着扮戏,戏台上也不能闲着,已经着大花面葵官和小花面荳官戴着喜神面具,穿着红袍皂靴,一个手拿“天官赐福”的布幅,一个手拿极大的金色元宝,在热闹的锣鼓歌吹声中,先上去做了一套《跳加官》。 元春在上面看得有趣,笑对贾母道: “宫中也看戏,却并不见这样有趣的开场。” 贾母见元春果然有此一问,便按照贾琏之前的嘱咐,笑着答道: “这都是琏二的媳妇去天津卫拴‘娃娃大哥’的时候,见那边的戏班开场之前,都先在台上加演这么一套吉利戏。瞧着有趣,就叫家里的教习去学了来,再教给这些小戏子,只等娘娘来的时候演。” 元春果然接着问道: “什么叫‘拴娃娃大哥’?” 听贾母详细说了王熙凤去天津卫娘娘宫许愿求子的有趣过程,又听说王熙凤求子之后果然就当真有了身孕,元春不由面露艳羡之色,向跟在贾母身后侍立的王熙凤道: “我竟不知弟妇有了身子,一直站了这许久,身上可使得么?” . 自打元春一进门,王熙凤就一直等着这句话呢。 元春不发话,她没法子越过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上前与贾妃说话。 王熙凤心里一直想着贾琏的那句“你要是再用这个‘求子方’帮咱们娘娘怀上个龙种……” 此时见元春问上来,赶忙上前行礼,赔笑道: “我今儿能有造化见这么个大世面,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莫说站着,就是跪着也使得呢。” 元春早年未入宫时见过王熙凤,那时候她还形容尚小,距今有将近十年未见。如今,王熙凤已然成了俏丽少妇,只是仍旧言语爽利,未语先笑。 元春瞧了瞧凤姐尚未显怀的腰身,也笑道: “看来,你那求子果然灵验。” 王熙凤微一皱眉: “唉哟我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求子的法子呢,就这个是最灵的。” 说着话,她赶忙一招手,平儿递上来一个托盘,盘上有一物,用金边红锦帕罩着。 凤姐儿接过托盘,跪下举在手里,向元春道: “我去天津卫的天后宫求子,并不敢自专,也替娘娘拴了个‘娃娃大哥’回来,祝娘娘早怀龙裔。” 元春笑问: “这也是‘偷拴’回来的?” 王熙凤笑道: “那是自然,不是‘偷拴’回来的的,就不灵验了。” 元春听得十分有趣,走下来自己动手,掀起那金边红锦帕,见托盘上是个白白胖胖、栩栩如生的聪慧小娃娃,微微歪着头,眼睛大大的,十分惹人喜爱,不仅莞尔笑道: “若果然能生下个白胖聪慧的麟儿,可果然是福气不浅呢。” 说着话,竟伸手亲自扶凤姐起身。 凤姐见此时时机正好,趁着起身的空子,将一个小纸条塞进了元春手心里,同时低声说了句: “纸条上才是真的求子秘方,别叫旁人知道。” 与此同时,贾母刚好在旁说道: “她这个求子门道,讲究还很不少呢。 不仅能开枝散叶,而且据说还能保佑孩子平安一生呢。” 元春手心里捏着那个小小的纸条,看着祖母、弟妹眼中的关切之色,心中一热,眼中一酸,竟落下泪来。 她在宫中无宠,皇帝不来睡觉,纵然有多少求子秘方,也不能“无中生有”变出个“麟儿”啊。 贾母一看元春这个神情,也猜到了几分,但周遭还有太监宫女,只好敷衍安慰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天知你赤诚,自然会加恩与你。” 元春只好强笑道: “若当真我有此福气,得了麟儿,我还要请弟妇替我去还愿呢。” 王熙凤赶忙笑道: “娘娘放心,老天爷睁着眼呢。 到时候,别说是叫我替娘娘还愿,我这里还要年年去替娘娘‘洗娃娃’呢。” . 贾琏的“应制诗”和王熙凤的“求子秘方”,让元春对此时对贾琏夫妇不觉更高看不少。 待看戏已毕,太监上来跪启说“赐物俱齐,请验等例”时,元春特意在之前早已备好的赏赐之物上,额外给贾琏赏赐了宝砚一方、紫金“笔锭如意”锞两对,额外赏赐了王熙凤“富贵长春”宫缎两匹和赤金项圈一个。 上至贾母,下至杂役,上上下下一众人等都得了贾妃赏赐,由太监一一发放。 众人谢恩刚刚完毕,执事太监便上前启奏: “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不提贾妃与众人依依不舍而去,只说贾母,恭送贾妃之后,被众人搀扶出园,回至房中,遣去身边丫鬟,只叫鸳鸯叫来贾琏,关起门来,正色问他: “你头前说过‘娘娘正月十五戌初自宫中起身,丑正三刻回銮’的话,如今果然是一毫不差地都应验了。 便是算卦通神,未卜先知,也未必能这样精准到一丝一毫的。 还有你今日作的诗,起得高明,承得巧妙,转合流畅,立意不俗,根本就不是你的口吻。 你给我说实话,这些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琏二?!” 第五百四十五章 骗贾母不容易 这荣国府的老太太,还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身为史侯的嫡女、荣国公诰命夫人,别看身在内宅不出门,到底也是历经了贾家从极盛到衰败的几十年,风云变幻,大小惊险,能到如今这般安之若素,其实早已洞明世事。 从当年嫁进贾府时,贾母身为重孙媳妇,上面有公公婆婆、爷爷公公奶奶婆婆、太爷爷公公太奶奶婆婆,中间有姊妹妯娌,下有数百仆役,到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和重孙媳妇,将家业交给孙子孙媳。 对内能当家理事,对外能礼尚往来,生儿育女一样不落,甚至对丈夫贾代善的六个小妾,都能一一善待,处置妥帖。 就贾母做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来看,真把以精明强干着称的王熙凤都甩下八条街去。 这样的老太太,一般人想蒙骗她? 做梦! . 可贾琏是一般人吗? 这要是给这一句话就问住了,傻傻不知道如此应对,那还叫贾琏? 贾琏不仅要能应对,而且还要能应对得好,更为自己的下一步再打下个伏笔。 这才是本事。 一般人没有的本事。 . 贾琏的反应是先惊讶,后犹豫,然后,终于才一声长叹,跪在贾母面前道: “老太太问孙儿话,孙儿若不照实回答,那便是不孝。 可……孙儿若是说了,一来不知该不该泄露天机,二来,又怕老太太担心太过。 若因此让老太太揪心,那岂不是孙儿的罪过?只怕祖宗也饶不过孙儿啊。” 贾母一听这话,便知其中大有深意,却仍板着脸,气道: “你少来在我眼前故弄玄虚。 你只管说实话出来,我什么没经历过? 凭它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商量着解决了它,自然就没什么可揪心的。 可若是你不肯说给我,便是眼睛里没有我,你只管现在自己回去罢了,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闻言,立时心如电转: 看来,既然今日老太太已经是铁了心要问出个答案来,那自己想要蒙混过关也并非易事,与其要冒得罪老太太的险,反而不如顺水推舟更好。 老太太虽已退休养老,在荣国府里权已不重,但在贾家的地位却高,乃是实打实的“定海神针”。 这阖府上下,只要有了贾母做自己的坚强后盾,自己要做的许多事情就能省事得多、顺利得多,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这当中须得用些手段,既得让老太太信服自己,又不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只在刹那之间,贾琏便已经拿定了主意。 于是,贾琏立刻赔笑道: “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这事情委实有些玄妙,我若就这么说出来,又怕老太太不信。” 贾母缓和了神情,拉贾琏起来,坐到自己身边: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跟我实话实话,我自然是信你的。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我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件件都是为了贾家好的。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能跟我交个实底呢? 我这个岁数了,心里老不踏实,才最是揪心的。” 这老太太的前后两番话,一打一拉,拿捏得相当厉害。 . 贾琏低头想了想,似乎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 “那孙儿就都说出来,老太太若真是不信,孙儿也没有办法。” 贾母并没言语,只是拉着贾琏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贾琏抬起头,望着贾母的眼睛,认真道: “说起此事,孙儿早先原本自己也并不相信。 好端端的,怎么会梦见宁、荣二公之灵? 而且,二位先祖还在梦中跟我说: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所遗子孙虽多,可继业者寥寥。 前日见嫡孙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便恳请警幻仙姑在梦中警其痴顽,欲引入正路。奈何痴儿禀性乖张,生情怪谲,始终未悟,颇为失望。 吾兄弟不忍见贾家运终数尽,至不可挽回之境地,只得退而求其次,乃再来寻你一试。 你虽之前沉溺情欲声色,但若可幡然悔悟,从此重振家业,将来亦未可知也。’” 贾母听贾琏说宁、荣二公的这般口吻,委实不是贾琏素日说话口气,心中也不由疑惑: 难道当真是祖宗显灵,托梦警醒贾家的后人? 却听贾琏继续说道: “这些话,别说老太太未必信,反正孙儿当时也是不信的。 尤其,二位先祖还说什么到贾家三代之后,在我这一代上,眼瞧着就要被抄了家。” “啊?” 这“抄家”二字,可把贾母吓得浑身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你说什么?什么抄家?” 贾母一向温和稳重的眼睛里,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荣国公的后人,才过了三代就要被抄家?这岂不是灭顶之灾?这还了得? 贾琏也连连摇头道: “孙儿当时在梦中也吓得不轻,就追问二位先祖。 荣公说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自蓉哥儿媳妇的逾制棺木埋下祸端为始,此后便是堪破三春景不长矣。’” 贾母一听“蓉哥儿媳妇的棺木”,顿时想到了秦可卿出殡当日的险恶情形,不由额角冒出汗来。 而后又听说“三春”,暗自揣度:莫非就是说,距离抄家只剩下三年了? 但贾母毕竟极有涵养,她知道越想知道的事情,越不能追问得太急,便只是尽量用鼓励的目光望着贾琏。 果然,贾琏继续道: “更教孙儿心惊的,是荣公还念了这么一段: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的词句,听得孙儿连心都凉了。” . “如今的贾家,虽外面还看得过,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祖宗啊。” 贾母长长叹息,看着贾琏清澈里带着精明的眼睛,半晌,终于还是又问出一句: “宁、荣二公既说宝玉聪明灵慧,如何不点化他?” 第五百四十六章 抄家你怕不怕 看见没? 老太太心里最偏爱的,仍然还是宝玉。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 毕竟在贾家,只有宝玉生得最像贾代善。以贾母与贾代善的夫妻情深,再加上宝玉又聪明又漂亮又性情好,且又是贾母偏爱的二儿子贾政的唯一在世嫡出儿子,老太太主观上倾斜倾斜,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宝玉悟性奇差,不仅仅白费了警幻仙子的一番警告,他别的没学会,倒只记住了“那事儿”,回来天天跟袭人“领悟人生”了。 贾家要是交到宝玉手里,估计还不如交给贾赦呢。 . 贾琏并不愿说宝玉的不是,便干脆摇头道: “这我就不知了。 我只听二位先祖说起,他们请托警幻仙子,在宝玉跟着老太太、太太们去东府里赏梅花,趁着他午睡之时,将他魂魄摄入太虚幻境之中,演练《红楼梦》仙曲十二支与他听。 奈何宝玉始终并未开悟,令二位先祖十分惋惜。” “那……你又怎生开悟了呢?” 贾母可不好忽悠,老太太一下子就直奔问题本质。 贾琏忽然脸上做出个羞愧之状: “不瞒老太太,孙儿在外迎来送往,见识过诸般声色犬马,太虚幻境中的美酒香茶、美人歌舞,都不过尔尔。 孙儿追问警幻,于是二位先祖现身而出,那一段‘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将孙儿吓得汗下如雨,求问先祖如何才能避过灾祸。 偏二位先祖说话总像在打哑谜,孙儿愚钝,既猜不出,更怕猜错了惹了大祸,便恳请这二位先祖的明示。 后来,就是得了二位先祖的指示,孙儿才敢去祠堂拿了忠勇剑,当街劈了那招灾惹祸的棺木。 孙儿当时心里也全然没底,从始至终后脊背上的冷汗都没断过,又不敢和人说起来,只好自己撑着。 幸亏后来果然是如二位先祖梦里所说,圣人不仅不会怪罪,反而还会给孙儿升官,此后,对咱们贾家也从打压改为拉拢。 这样离奇的事情,就这么发生在孙儿身上,也实在不由得孙儿不信。 再后来,就是孙儿从扬州回来,二位先祖告知我娘娘省亲的时辰,又命我无论如何要帮忙盖起省亲别院,还提示说千万不能让娘娘说了那些给全家全族惹祸的话来。” . 贾琏一口气说下来,贾母一边细听,一边琢磨。 就算贾琏说假话,可他会编出个‘贾家要被抄家’的诅咒给自己吗?他会编出一段‘什么都完蛋了’的颓废词句说是自家老祖宗的警告吗? 就算是为了要坐稳荣国府家主的位置,会值得一个才二十岁的大家公子做出这样诅咒全家的事情? 不,不会。 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子孙,他们骨子里是什么德行,做祖母的,心里还是有数的。 贾琏虽说没有宝玉的聪明灵秀,也有些好色的毛病,可他和宝玉是一样的,本性纯良,行事仁义,出身豪门却没有豪门公子的仗势欺人、横行霸道,那些昧良心坑人害人的混账事情,他们做不出来。 . 终于,贾母叹气点头道: “原来,你才是那个有造化的。 我原想着,只要你们这些孙辈、曾孙辈能平安顺遂长大成人,在正经礼数上一点不错,以后以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不必只靠着科举入仕,以后迟早能得个官职爵位,一辈子的富贵总还是有的。 只是我万没想到,咱们这样钟鸣鼎食的大家大族,竟然还能遇上‘获罪’、‘抄家’那样天塌地陷的大变故。 若真是那样,别说是我一个守寡的老婆子没法子应对,就算是你爷爷还在世,他也不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或者寒窗下十年苦读挣来的功名,都是祖宗的恩荫,他也撑不住这塌天的祸事。” 望着贾琏,贾母一手拉着贾琏的手,一手在贾琏的手上拍了又拍: “琏二啊,我不瞒你,正因为我偏疼宝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宝玉去扛起这一家老小上下的责任。 你是长子长孙,以后,爵位是你的,爵产是你的,责任自然也是你的。 你得为整个荣国府的眼下和将来操心费力,这个事情,宝玉做不来。 他是天生来享受富贵的命,写个诗作个赋都是好的,却受不得苦,操不得心。 你既是他哥哥,又是家主,以后,你要替他多担待些才好。” 有了贾母这话,贾琏的目的算是彻底达到了。 . 当然,贾母若是只听一面之词,那岂有个不好骗的道理? 果然不出两日,贾母寻个由头,单独叫了宝玉来自己屋里闲谈。 在把丫头们都支出去之后,贾母绕着弯儿地与宝玉套话。 宝玉是个没心机的,被贾母又是说故事,又是讲笑话的,终于被引着说起了在秦可卿屋里做的那个幻境迷梦。 当然,宝玉并不敢说出警幻仙姑将她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许配给自己,让自己一连数日遍尝阳台、巫峡之事,极尽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 宝玉只大谈所焚之幽香名叫“群芳髓”,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所喝之茶名曰“千红一窟”,乃出在放春山遣香洞,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以及所饮之酒名曰“万艳同杯”,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酿成。 及至贾母问其可曾听了什么曲,宝玉却只记得警幻说过是叫“《红楼梦》新曲十二支”,当时是看着《红楼梦》原稿,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只是宝玉当日也无兴趣,自然连曲带词,一概并不记得。 贾母虽年老,记性却好,她一听“《红楼梦》”、“十二支”,正与贾琏所说一般无二。 贾母不由暗自惊叹,望着宝玉,竟忽然落下泪来。 . 宝玉正说得高兴,却不知为何贾母忽然伤心,吓得赶忙起身: “可是孙儿说了什么混账话惹恼了老太太? 老太太打得骂得,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那孙儿可就该死了。” 贾母最喜宝玉的体贴性子,一把拉过宝玉,搂在怀里,摩挲着宝玉的头,落泪道: “我的宝贝,你放心,我活着,万事有我,没人敢委屈了你。 若到了我没了的那日,我也必定要托付个能撑住天的人,叫他以后好生照管着你,总不叫你难受就是了。 只巴望老天保佑,祖宗有灵,万不要叫咱们真到了获罪抄家的地步才好。” 宝玉本就是个易感伤情之人,他自然想不到什么“获罪抄家”,只闻言伤心莫名,又兼这两日黛玉对他更不甚搭理,更触动伤怀,立刻便扑在贾母怀里落泪不止。 祖孙两个抱在一处,各有一番心事,却一般地伤感,一般地落泪哭泣了好一阵子。 . 忽然间,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叮叮咣咣之声,大锣大鼓,大喊大叫,闹得贾母顿时停了悲伤,很一皱眉。 第五百四十七章 贾母看穿宝钗 贾母忙叫了鸳鸯进来,问是怎么回事。 鸳鸯见贾母眼睛还是红的,猜想她方才又伤感了,便故作轻松道: “老太太放心,外头的热闹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那边珍大爷叫了外头的弋阳腔班子,在东府里头唱戏呢。 今儿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都是极热闹的戏文。 连咱们这边都听得清楚呢,只怕满街上也都能听见呢。 贾母听闻,抚着宝玉的头颈道: “说了这许多话儿,想来你也腻了。 昨儿东府里叫人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我懒得去,不如你吃了晚饭过那边玩一会子,也散散心。 省得你闷在屋里,也不过是跟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没什么新鲜的。” 贾母想起宝玉自打进了鹤山书院,除了除夕那日休假一天,还有就是娘娘省亲那日书院额外准了假,其余就一天不落地天天上课,风雨无阻,不免心疼宝玉念书勤勉辛苦。 而且宝玉虽得了“开恩”不用住校,但每日都要提早半个时辰到书院,去为学堂打扫卫生,这更让贾母心生疼惜。 这样的宝贝孙子,天生来就不能吃苦受累。 唉——好歹去念几年书,回来还是好好做他的富贵闲人得了,谁舍得让他去扛贾家这个重担啊? 想到此,贾母对宝玉更加怜爱: “这大过年的,就是你们书院里头的先生不累得慌,也不让你们歇歇? 玉儿啊,可千万别逞强,累病了可了不得。” 宝玉把头扎在贾母怀里撒娇道: “还是老太太疼我。 不过如今这个学里倒跟先前学里不同,先生并不一味只逼着背书,同学也与先前不同。 我昨儿把我给大姐姐做的《有凤来仪》、《蘅芷清芬》和《怡红快绿》在学里念了,先生都夸我做得好,同学也说好。 说尤其里头有‘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和‘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这两句,尽得诗家风流。” 宝玉说起一说起诗作,不免便有些得意: “其实还有‘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这句也好,只是同学里有人说‘绿蜡’不及‘绿玉’灵动。” 宝玉兴起,便将当时宝钗劝自己改诗的事情悉数都说与了贾母。 末了还道: “宝姐姐就是宝姐姐,这一众姐妹里头,再没人比她更细心了。 可当时若不是宝姐姐提点我,只怕我就得罪大姐姐了。” “得罪?这话怎么说?” 贾母听得不由皱了眉。 宝玉赶忙道: “我当时也不觉,可过后宝姐姐细细与我说了,我才明白。 老太太请想,那院子里头的匾额,并不都是孙儿拟的匾额和对联,可娘娘没挑一众姐妹的一个字儿,改的‘蓼汀花溆’和‘红香绿玉’可全是我题的,可不是对我用的词句不满? 尤其‘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摆明了是不喜欢‘香’、‘玉’二字,我若是再写‘绿玉’,岂不是犯了忌讳? 大姐姐一见,少不得以为我在故意和她作对,这岂不是我得罪大姐姐了?” 贾母闻言,半日不语,最后只道: “也罢,你既然喜欢在学里作诗,就好好作,你肯读书上进,我瞧着也欢喜。 愿意去玩会子就去罢,只别玩得太晚就好。” . 待宝玉出去后,贾母半日不语。 鸳鸯给贾母揉肩捶腿,终于,听得贾母一声长叹: “这个丫头,时时事事都在讨好迎合,算计得也未免有些过了。” 鸳鸯不敢接茬,只继续给贾母用“美人拳”轻轻捶腿。 贾母摆摆手,让鸳鸯停下: “这些话儿,我也只能背地里跟你说说。 宝丫头觉得她是在帮宝玉,其实,她这才是犯了‘大忌讳’。” 鸳鸯伺候贾母多年,甚知轻重,尤其知道贾母最喜真性情之人,在贾母面前,一味藏掖或者一味讨好,都是贾母不喜的。 鸳鸯笑道: “我旁的不懂,我只知道,娘娘最疼宝玉,宝玉的名字里就带着‘玉’字儿,所以娘娘绝不能是‘不喜玉字儿’的。” 贾母点头道: “常言道‘疏不间亲’,否则,就难免有挑拨之嫌。 何况,宝丫头还只是揣测罢了。 她自认为八面玲珑,却不懂娘娘待宝玉是长姐如母,宝玉在娘娘面前,并不用曲意逢迎、刻意讨好。倘若过分小心,反倒显得生分。 娘娘深宫孤寂多年,回家来省亲,要的是份亲情。 她改宝玉题的匾额,乃是她在重温当年‘手引口传’教幼弟读书的意味,并不是想要一个战战兢兢、满心揣测的‘臣弟’。 宝玉若真只是一心投其所好,则不仅仅是见外,更是辜负了娘娘与他的姐弟情深了。” 鸳鸯闻言,不由暗自心惊: 老太太的眼睛,实在是毒辣到了极致了。 忙赔笑道: “咱们娘娘也怪累的,平素里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猜人家;这回好容易回家一趟,又被人家猜她,连个天伦之乐都少了。” 贾母叹息道: “那宝丫头自作聪明。 她猜来猜去,竟不懂老爷为何要园中所有亭台轩馆,都要宝玉题名,咱们家难道是请不来名士明公的? 这不过是为了让娘娘知道宝玉学业大有长进,会题匾做对了,娘娘瞧着岂不心喜? 纵有不妥也是好的,娘娘给宝玉亲自一改,算是姐弟同题,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这当中,最好的不是娘娘喜欢或者讨厌哪个字儿,而是这背后是他们父女、父子的情分。” 鸳鸯这才彻底恍然,不由也叹道: “原来是这等深意,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来挑拨离间?” 这话一出口,鸳鸯又觉得自己那“挑拨离间”四个字太重了,赶忙又道: “唉哟!我这不仅是不该‘疏不间亲’,还不该‘以下犯上’了。” 贾母笑道: “她是主子,你果然是以下犯上了。 可说到亲疏,你在我眼里,倒算不得‘疏不间亲’。” 一句话,说得鸳鸯眼中泛泪,哽咽了一句“老太太”,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贾母拉过鸳鸯道: “你伺候了我十年,我不能叫你没个着落。 早先,我想着家业以后是宝玉的,想等着我走之前,把你搁在宝玉屋里。 虽说你比他大着七岁,可有我的话儿在这里,他必定不能亏待了你。 后来事情变化了,以后啊,还是把你给琏二好了。 凤丫头虽爱吃醋,可你跟平儿自小儿交好,还是个好相处的。” 鸳鸯早红了脸,低头道: “娘娘省亲那日,平儿可是替琏二爷办了大事儿呢。” 第五百四十八章 鸳鸯宝玉吃醋 贾母一见鸳鸯的神情,早瞧出了鸳鸯对贾琏情有独钟。 这个鸳鸯本是贾家的家生女儿,一家老小都是在贾府当差。 她从还没留头时候就来在贾母身边做事,因为生得伶俐,模样又好,做事仔细,更贴心懂事,贾母将她留在身边贴身伺候,十几年下来,已经是贾母十分信任之人,一应衣裳、首饰、甚至体己积蓄都交给鸳鸯掌管。 只要有鸳鸯在身边,贾母便事事遂心。 更难得的,鸳鸯不仅从来不倚仗贾母的信任而作威作福,反而时时替别人周全。若旁人有了疏漏,鸳鸯都会暗地提点,是以阖府上下,没有人不说鸳鸯好的。 贾母不是不替人打算的人,对于鸳鸯更也早有打算,要找一个靠得住的孙子,将鸳鸯放在他屋里,给鸳鸯寻个长久的归宿。 但问题是,很多事情是需要时机的,尤其作为贾家的顶尖级老祖宗,贾母还不能过早地表明立场。 毕竟,鸳鸯掌握着贾母的所有体己。谁都知道,谁得了鸳鸯,就算是得了老太太的所有私财。 但贾母如今的想法,却是想将自己的体己留个没什么本事的宝玉,而将掌管着自己体己的鸳鸯送给贾琏。 这事情就变得有点儿复杂,牵涉到再次均衡大房、二房两支的问题,不可不谨慎。 何况贾母如今年纪大了,一时也离不得鸳鸯。老太太存了私心,想把鸳鸯多在自己身边留些日子。 今日老太太原本是想私底下给鸳鸯吃颗定心丸,却不道引出鸳鸯这样一句话带着些酸味儿的话。 但贾母是个极为敏锐的人,一听得“省亲那日”,便已觉出此事非小,便不动声色问道: “那日娘娘只在里头见我们,你们都在外头不得进来,哪有什么事情给平儿做的?” 鸳鸯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却: “我们在外头候着,老太太不是让跟了娘娘进宫去了抱琴姐姐出来款待,还有跟着娘娘的几十个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都下来招待酒饭。 我与抱琴姐姐十年未见,见面自然感伤,掉着眼泪才说了几句这些年的离别情形,旁边平儿也在,说了一会子。 中间抱琴姐姐说要去更衣,平儿说陪她一道儿去,我就在屋里给她打点茶食。 谁知道她两个一出去就去了快半个时辰,我打发小丫头去瞧,说从茅厕到这一路都不见人。 后来,她两个才回来,也瞧不出什么来,抱琴又接着和我们说些想家的话儿。 直到后来娘娘派小太监来叫抱琴,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瞧了瞧我,却朝着平儿点了点头。” . 鸳鸯只说了些情形,贾母便已经猜到了。 想必这是贾琏让平儿给抱琴送了什么信儿,让她把什么消息传递给元春。 但贾琏不是已经让王熙凤给元春送了“娃娃大哥”了吗? 这等事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该烧的香都烧了,该拜的佛都拜了,该求的子都求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皇上要是不往元春屋里去,谁还能把皇上捆起来往元春床上送不成? 唉——虽然元春有才有德,可毕竟也已经不是二八妙龄了。 皇上要的是能宠爱、能生娃的美貌可爱女子,而且这样的美貌可爱女子要多少有多少。 “才德”?好听,不好用啊。 贾琏是有祖宗保佑,可祖宗能管得了皇上晚上去不去元春屋里睡觉吗? 这种事儿,贾琏再有本事,也管不了啊。 想到此处,贾母长长一声叹息,拉过鸳鸯道: “你只管放心,有我给你做主,凤丫头都不能拿你怎么着,其余那些人更不能越过你去。” . 却说宝玉出了贾母屋里,吩咐茗烟去预备,自己回房去换了衣裳出来,正朝外走,正遇见贾环高高兴兴出来。 兄弟两个意外遇见,其实相看两厌,但谁也不敢坏了贾家的规矩。 贾环虽在背后恨不得一脚踹死宝玉,可因害怕贾母,所以当着宝玉的面,却常是不敢则声。 此时贾环赶紧站住,听宝玉问了句: “天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贾环只好答道: “东府里头放花灯,珍大哥请我过去,薛大哥这两日也在那边热闹,派人来请了我两回了,我不好不去。 因白日里头要上学,只这会子过去瞧瞧。” 宝玉本来要过宁国府去,结果一听贾环正好也要去,登时扫了兴致,便摆摆手: “那你去吧,若见到珍大哥,替我问个好。” 之后便自己转身又回去了,也不管茗烟等一众小厮还在外头等着。 . 宝玉心里莫名烦闷,又想起这几日林黛玉对他一直不大搭理,心里猜想是那日自己与宝钗为了“绿玉”改成“绿蜡”说得热闹,惹得黛玉不高兴。 袭人劝自己淡黛玉两日,自然就好了,却不想自己没去找黛玉,黛玉更不搭理自己。 宝玉此时再也忍不住,便往黛玉屋里来。 还没进黛玉的屋里,已经听得屋里有个银铃子般的声音在念: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随即,便听见黛玉含笑的声音: “你果然聪明,背得这样快,方才讲的也不差,今儿就学这一首,回去再好生琢磨琢磨。细心揣摩透熟了,这诗就是你的了。 明儿再来时,你再给我说说你领略了些什么滋味了没有。若有进益,咱们再往下读。 总之,这本《王摩诘全集》,一定要彻底揣摩透彻了,才能打个好底子。” 宝玉正要进屋,雪雁正端茶过来,一声“宝二爷来了”,让宝玉没能给屋里来个“突袭”。 宝玉进屋一瞧,却见晴雯正从黛玉手里接过一本书,也不等晴雯与他见礼,便笑道: “这不是晴雯么?你这是也要学诗?” 晴雯从容说了句:“琏二爷叫我学的。” 然后,便向黛玉道: “林姑娘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明儿我再来。” 黛玉瞧了宝玉一眼,向晴雯道: “你等我一等,我也同你一道儿去琏二哥那里一趟。” 宝玉见黛玉仍是不搭理他,也再没了主意,只赶忙上前赔礼道: “好妹妹,我知道我那日不该和宝姐姐说那么多话儿,我以后不敢了,求你好歹理我一理。 你打我骂我都好,只别拿别人气我。” 第五百四十九章 袭人轻车熟路 黛玉淡淡道: “你爱和谁说话,关我什么事? 我爱和谁说话,又怎么是用别人来气你? 你成日里就没有别的正经事了么?老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说罢,绕过宝玉,继续朝外走去。 宝玉急了,上前就要拉黛玉的手,被黛玉闪身躲开。 宝玉更急了: “好妹妹,我知道是我错了,以后打死也再不敢了。 你要去琏二哥那里,我也跟着去。” 黛玉瞥了宝玉一眼: “你白眉赤眼的跟着我们做什么?” 转而向晴雯道: “别理他,咱们只管走,他不觉得没趣,就由着他只管跟着。” 晴雯一撇嘴: “怪道人人都说宝二爷是个‘无事忙’,不管是自家的事情还是别家的事情,没有他不跟着忙活的。” 黛玉一声冷笑: “正所谓‘有伏龙必有凤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自有和他一样的人追着忙活。” 说罢,二人径自去了,将宝玉独自丢在原地,甚是尴尬。 . 宝玉天生爱热闹,受不得寂寞,此时得了没趣,便蔫头耷脑地回了自己的绛云轩。 却不料进屋一瞧,早上贾妃赐出来的糖蒸酥酪还在桌上摆着,一问麝月才知道,袭人被她母亲和哥哥接回家去吃年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宝玉登时心绪更加低落到了尘埃里。 . 在宝玉心里,天下之间,美貌的女孩子都是可爱的,都值得他为之做小伏低地伺候。 但天下女子当中,有两个是最最与众不同的,一个是“灵”,一个是“肉”,宝玉一刻都离不得,恨不得此生此世能与之同死同归。 一个是林妹妹,那是灵魂里的仙子,只可远观,却不可亵玩。 另一个就是每时每刻都贴身照顾和陪伴自己的袭人。 对于此时青春懵懂的宝玉,袭人的柔媚,是不仅在夜间可以任意亵玩,而且在白日里,还可以像半个母亲一样依恋。 所以袭人在宝玉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 黛玉回家一去半年,宝玉只是思念罢了; 可对于袭人,宝玉是一日、甚至半日也离不开她的。 成熟知事的大姐姐袭人,在陪着宝玉研习茗烟悄悄带进来的春攻图时,极尽温柔和顺,从无拒绝,而且还能深入指导。 而且这个大姐姐还让宝玉彻底放心,全然不必担心他和袭人所研习的事情会被老太太、太太知道。 因为自从赶走了媚人、茜雪,让李嬷嬷告老,袭人就已经把宝玉身边的所有人都牢牢镇住了。 就算一样贴身伺候宝玉的麝月、秋纹等都知道,她们也是只听袭人的话。 其余丫头更是早早被收服了,袭人曾说笑时说过“你们敢拿我磨牙,早晚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的话,那可并非只是玩笑话。 . 烦闷之下,宝玉又改了主意,去了宁国府。 贾珍正招呼着一群贾家子弟喝酒,大呼小叫,见宝玉来了,大声招呼他来一道儿猜枚行令。 宝玉瞧得一皱眉,只说去见嫂子尤氏,脱身开来。 他进去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又烦了,出来看戏。 偏那些神出鬼没的热闹戏文,全没一点子风花雪月,宝玉看了一会子就腻了。 . 跟着宝玉的小厮们,一见来了风气糜烂的宁国府,登时就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又兼宝玉一向不管下人,于是这些小子们有的钻去宁国府下人的赌局耍钱的,也有立刻找地方寻相好喝酒搞女人的,就是最正经懂事的,也不过是趁机到宁国府这边的亲戚家去吃年茶。 宝玉身边没人跟着,自己也闲着,就在东府里四下闲逛。 忽然想起贾珍的小书房里挂着一幅美人图,画得极为传神,想着贾珍一向不爱读书,那书房必是空着的,宝玉便走去那书房,打算去陪伴一下那个画里的美人。 谁知,才走到书房门口,听那屋里竟然传出女子的说话声。 宝玉只道是画上的美人活了,赶忙凑上去,却听屋中那女子一边嗯嗯啊啊,一边带着喘息说道: “茗弟弟,人家可是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也都给你了。 你得了这等甜头,可莫要辜负了我,才算你有良心。” 却听茗烟也喘息着草草应了声“好”。 宝玉心中一惊。 毕竟这可是贾珍的书房啊! 茗烟是宝玉的下人,是来宁国府做客的,结果,一来就主人家的下人偷情,这还像话吗? 再者,就是算是偷情,也该找个山石背后,花丛深处,就是冬天太冷,也该找间柴房,在柴火垛上解决,哪有跑进宁国府家主贾珍的书房里来干活儿的? 这……这还要脸吗? 宝玉正要呵斥,又听屋中那女子又道呻吟着说道: “你可记住了,我叫卐儿,回头你可千万记得求宝二爷给你做主,赶紧来娶了我过去是正经。” 茗烟安抚道: “我的好姐姐,我跟我们二爷是一样怜香惜玉的人,你就只管放心好了,没你的亏吃。” 那女子那女子显然还不放心,仍咿咿呀呀道: “我转个身,咱们好说话。茗弟弟,我比你长几岁,你不介意哦?我只是个三等丫鬟,你是宝二爷眼前的红人,你不会反悔吧?” 茗烟咬牙喘息道: “我都说了,我跟我们二爷是一样的。 袭人比二爷大着五六岁呢,二爷不也是黏腻着呢? 宝二爷还不嫌袭人是奴才呢,咱们都是下人,谁嫌弃谁啊?” 那女子又道: “我拿什么跟袭人比?她是没日没夜跟在宝二爷身边的,你又不能天天往东府里来,回去忘了我可怎么说?我要你留个信物。” “我一个做下人的,哪有什么信物?” “就把你贴身的小衣留下来给我。” “那……那我裤子里头……” “你不答应,现在就下去!” “好好好……我留……” 宝玉听得百爪挠心,大叫一声: “可了不得了!” 他一脚踹进门去,吓得那一对野鸳鸯立马窜起身来。 宝玉见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颇有些袭人的模样,心中一动,跺脚道: “还不快跑!” 那丫鬟醒过味儿来,一边系腰带,一边跑走了。 宝玉追出去扯着嗓门大喊: “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记得茗烟在后面跳脚: “祖宗,你这分明就是告诉人了!” 宝玉回头看茗烟: “那丫头十几岁了?” “大不过十六七岁吧。” 宝玉叹息: “你连她岁数都没问,以后可怎么娶呢?” 茗烟笑道: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个当下人的,怕什么失了身子的?再说了,就她方才那轻车熟路的样儿,哪点子像头一回的?” 一句话,说得宝玉心中隐隐不悦。 自己和袭人……好像也是她从一开始就轻车熟路,这…… . 他主仆二人只顾了说这等私房话儿,却不提防山石后头,有人也在偷听他俩。 第五百五十章 宝玉被抓包了 茗烟生性机灵油滑,素日仗着他是宝玉跟前最得力之人,背地里也并不少做仗势欺人之事。 来了宁国府,遇到个一心要往上爬的三等丫头卐儿朝他投怀送抱,以茗烟的精明,一眼就看出那丫头图他是“荣国府活龙宝二爷眼前第一红人”,打算勾引了他,嫁给他总比嫁给其他小厮强。 这种事情谁都懂。 那个天天装得跟个“圣人”似的袭人姐姐,不也是一样急着爬床勾引主子吗? 白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茗烟也乐得白睡个便宜丫头。 一时有些得意忘形,高兴起来就顺嘴胡说,此时一见宝玉面露不喜,茗烟又立马改口道: “二爷有所不知,他们东府里的丫头,没几个干净的,哪里能跟咱们府里的姐姐们相比? 她不过是个三等丫头,以后还不是主子说配给谁就配给谁?谁还敢嫌弃了她不成?” 他这两句话,登时让宝玉释然。 东府里的风气,和东府里的人一样,怎么能和荣国府比? 自己屋里的袭人是老太太给的,怎么能不是顶尖儿好的呢? 何况袭人是出了名的贤明,她对自己白日里的百般照顾和夜里的百般逢迎,又岂能是假的? 一想到袭人的“逢迎”,宝玉更觉青春萌动,便借着捏住了茗烟方才睡那丫头的短处,命他陪自己去袭人家里走一趟。 . 及至到了袭人家中,袭人一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误以为宝玉是为到自己家来特意换了新衣裳,是以愈发要在家人面前显示自己与宝玉的关系亲密。 袭人一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举着向她姊妹们笑道: “让你们也见识见识。 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你们可尽力瞧了。 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寻常玩意儿。” 说着把玉递在她姐妹手里,挨个儿地传看了一遍,才仍旧宝玉挂好。 早先旁人要看宝玉的通灵宝玉,都要拿着托盘,不许人用手去触碰,否则宝玉就嫌腌臜。 此刻袭人让她正吃茶食的姐妹们个个来摸,宝玉也不嫌,反倒当着袭人母亲和哥哥的面儿,只顾拉着袭人的手说: “这就跟我家去才好,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明知宝玉此来不妥,可心中正别样甜蜜,便由着宝玉拉着手,柔媚笑道: “悄悄的,叫人瞧见,算什么呢?” . 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不过是个小小的行商,社会地位低下,如今是靠着袭人从贾家不断地送钱送物出来,一家人才买了这样像样的宅院,日常用度也愈发富裕。 近来,花自芳认识一个有钱行商家里老婆不生养,想买个小妾。 花自芳便打了主意,要让袭人的母亲去求贾家,将袭人用本价十两银子赎出来,最好是贾家善心一发,连身价银子也不要最好。 之后将袭人一转手三十两银子卖给那个有钱行商做妾,一家人都觉如此十分合适。 方才袭人哭说“死也不出贾家大门”,花自芳气得不成。 但此时一见妹妹和宝玉的情形,明白二人应该已经是成了好事。 花自芳登时又改了主意: 袭人是真有本事!给荣国府宝二爷当妾,可比给行商当妾,油水要大得多了! . 袭人的哥哥正跟他母亲使眼神儿,忽听得窗外有人一声高声大笑道: “好家伙! 方才是茗烟银了宁国府珍大爷家里的丫头,这会子又是花家的丫头勾引了荣国府的宝二爷! 这一出连着一出的,可比戏台上热闹啊!” 只这一嗓子,吓得宝玉先是一个激灵,随即浑身一软,坐都坐不住,险些瘫倒在炕上。 在旁正嗑瓜子的茗烟,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被瓜子卡住了喉咙,一张小刀条字脸儿,生生憋成了个猪腰子颜色。 袭人一声惊叫,瞬间挣脱开宝玉的手,一头扎在她姐妹当中。 花自芳也吓得一蹦,半晌,才浑身哆嗦着问了句: “是谁?” 房门一把被推开。 却见是薛蟠和贾环两个,正抱着肩膀,都是满脸的得意坏笑。 . 原来今日贾环来宁国府看戏,终于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薛蟠。 原本薛蟠之前就是奔着贾家家学中的那些年轻俊俏子弟才去假称要去念书的,其实不过是动了歪心思,到学里整日不干正事,只专门拿钱财勾引金荣、香怜、玉爱等子弟上手。 如今,贾琏要求荣国府这边的子弟都必须去鹤山书院读书,宁国府那边的贾珍得了贾母的话,也吩咐其余贾家子弟也要去念书。 贾家的家学已经取消,贾代儒告老,薛蟠又没资格进鹤山书院读书,所以整天无所事事。 薛蟠是个闲不住的,只好不是在自家铁树街开的赌坊里玩闹,就四下里与浪荡公子交游饮宴。 但虽然都是住在贾府之中,薛姨妈带着宝钗,能够被王夫人带着,参与了不少荣国府对外的女眷社交,也颇认识了一些诰命贵妇。 可薛蟠作为薛家的唯一男丁,实际上是薛家的一家之主,又是荣国府继承人贾琏的正妻王熙凤的表哥,又是贤德妃亲爹贾政的亲外甥,却根本走不进荣国府的高端主流社交圈。 别说四王八公的高端圈子没混进去,就连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普通礼尚往来,薛蟠都根本凑不上前。 更糟糕的,是渐渐连与贾家的走动都疏远了。 贾政、贾琏根本不见薛蟠,宝玉要找伴读的时候,用了宁国府贾蓉的小舅子秦钟,都不找荣国府这边的表哥薛蟠。 前阵子贾家大动干戈盖省亲别院,需用之物数不胜数,可号称有多少多少大买卖的薛家,别说伸手插腿了,根本连根针都没插进去。 这当中的原因,不能怪贾家,只能怪薛蟠自己。 薛蟠出身作为“四大家族”排名最末的薛家,不仅不是长房,而且薛父已死,家业凋零。 更关键的,是薛蟠本身其实已经是个“社会性死亡”的人。 在金陵打死了人命,薛蟠是被贾雨村徇私,判了个“暴病身亡”的。 也就是说:薛蟠已死,世上已再查无此人。 身份都是黑户了,薛蟠是百分百再也不可能混进王公显贵的圈子了。 所以与薛蟠往来的人物,之前都是些贾家不上台面的支派纨绔,以及与这些人来往的街上闲散浪荡子弟。 这些破落户,除了想从薛大傻子身上弄点儿钱花花的,就还是想从薛大傻子身上弄点儿钱花花的。 迄今为止,薛蟠结交的人物中,唯一一个眼看要当了官的,就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可惜,赖尚荣也完蛋了。 今日,宁国府里里唱戏,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上的人个个都赞: “这样热闹的戏,除了宁府,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薛蟠在外头听见了,立马就备了一份厚礼,跑来宁国府凑热闹。 第五百五十一章 贾环薛蟠卐儿 薛蟠是个出了名的“呆霸王”,贾珍见他来了,也只当多个笑话而已。 当日薛蟠被柳湘莲诓到郊外苇子坑里一顿暴打,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得似个泥猪一般。 尽管薛蟠当时百般央告贾蓉不要告诉人,可贾蓉还是一转头,就在宴席上当众将事情告诉了贾珍,满座人个个大笑不止。 贾珍等人哪个不好色? 以柳湘莲的美色,哪个又不是早就垂涎? 可没一个人敢胡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哪些事情做不得,弄个没脸,在圈子里就丢人现眼了。 只有薛大傻子果然就不知死活地冲上去,非要把柳湘莲当成了“我的小柳儿”,结果当然是不出所料地挨了一顿暴揍。 这当中就可看出来,贾珍那一大群人,都只在旁等着看笑话,谁都没把薛大傻子当成自己人。 他要自找倒霉,没一个人拦着。 今天贾珍也一样。 薛蟠来了?来了就来了呗,不耽误自己热闹作乐就成。 . 没什么人搭理薛蟠,也没什么人在意薛蟠。 直到贾环看见了薛蟠。 . 虽然薛蟠在上层圈子里没地位,但他是薛姨妈的唯一儿子。 因为薛姨妈的百般纵容溺爱,才养成薛蟠一副倚财仗势的流氓痞性,性情奢侈、语言傲慢,打死人都不怕。 但贾环虽然出身贵族贾家,偏偏生母赵姨娘是家生奴才出身,不识字,没品味,小肚鸡肠,又得了贾政的宠爱,贾政发话,让贾环由赵姨娘抚养。 祖母无视,嫡母不管,亲娘上不得台面,长到如今,连亲爹都嫌贾环“人物猥琐,全无大家公子的气派”。 自从薛蟠一来,贾环一心想抱住这位“薛大爷”的大腿,多弄几个银子花花。 只可惜,薛蟠和贾环的心思一样之处,在于评价一个人,只看“贵贱”,有钱没钱,决定要不要搭理。 不一样之处在于,薛蟠有钱,而且还好色。 所以只要薛蟠有需求,还可以搭理“没钱但有色”的人,所以也结交了不少关系亲密的“契弟”,比如如今还常常来找薛蟠的金荣之流。 但对于贾环这种既没钱、也没色的,薛蟠没什么兴趣。 . 薛蟠正在席上找个人就划拳喝酒,忽然见宝玉竟然也来了,立马像苍蝇看见了血一般,飞跑着冲过去,拉着宝玉大声笑道: “我的好兄弟,可见着你了! 自打你去那个什么书院了,咱们兄弟可有日子没见了。 不是哥哥我挑你的眼,你下了学怎的就不出门了? 你家里省亲盖园子也不用你操心费力,你天天闷在家里呆着做什么?好端端个人,就不怕在家里闷出病来? 这回可好了,如今你家娘娘也省过亲了,剩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去操心收拾,你还不出来咱们好生玩玩? 哥哥我和锦香院的妈妈熟得很,她那里新出道儿的几个雏儿,都会唱新鲜曲儿,年纪又小,生得又标致,今儿咱们兄弟两个过去瞧瞧?哥哥我做东!” . 其实薛蟠不是不明白,宝玉是个“雅人”,张口是诗,闭口是词,那是活在梦里的人儿。 而薛蟠自己是个“俗人”,脑子不大灵光,也没什么学问,和贾珍这边品味相近,喜玩乐,好热闹,不在乎格调,大呼小叫,越闹腾越好。 和宝玉一起喝酒,说那种由诗、词、曲、四书五经组成的复杂酒令,还真不如跟在贾珍屁股后头吆三喝五地赌钱,大碗大碗地喝酒,身体要壮,胃口要好,心理上没负担。 但薛蟠必须得和宝玉绑定。 因为薛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又离了老家金陵,没有贾家做靠山,是真不行。 既然薛宝钗不能进宫,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嫁给宝玉这样的“贵人”。 薛姨妈为了这个目的,带着宝钗无论如何都要住在贾府里头,哪怕人家明着让他们腾出梨香院,拿也还是地坚持着不能走。 妈妈和妹妹都死拽着宝玉不放手,薛蟠也懂得,他一个商贾出身的“外来户”,如果不能死死跟宝玉绑定,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混进京城的“贵圈”的。 但反观宝玉对薛蟠,却不过尔尔。 尤其宝玉今天心情不好,便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借口要进内宅去见嫂子尤氏,把薛蟠给甩在了外头。 . 薛蟠闹了个没趣,正皱眉跺脚转过身,贾环笑嘻嘻凑上来: “蟠大哥,你今儿要去锦香院啊? 早先咱们在梨香院一处吃酒玩乐的时候,我还跟蟠大哥一道儿见过几回云儿呢。 自打你搬出了梨香院,可有日子没见她了,蟠大哥带我去见见?” 薛蟠赶苍蝇般地一摆手: “你乐意去,就自己去。只要你拿着银子,不用我带着你。 她一个当婊子的,有钱便是郎,还能不见你?” 说罢,就撇下贾环,瞅了个空子,凑过去跟贾珍猜拳赌酒。 . 贾环见薛蟠如此,心中发狠,但因为他要还时不时去薛蟠的赌坊帮忙张罗赌局赚些抽头,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也不敢和薛蟠较真,只好忍了。 贾环不敢放开了吃酒,看了一会子戏,眼睛便四下里转悠。 忽然远远瞧见宝玉一个人往外头而去,贾环闲来无事,便也悄悄跟过去。 他一路鬼鬼祟祟跟着宝玉来到贾珍的小书房,自然也听见了屋里卐儿和茗烟的对话,和后头宝玉和茗烟说要去袭人家里。 贾环听得心中发痒,便丢开还在说话的宝玉和茗烟,一路追着卐儿而去。 . 卐儿一心套牢茗烟,不想在好事当中就被宝玉发觉,惊了这一场风月。 她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朝花园子跑,却不道才跑出不远,就给人从后头一把抱住。 卐儿吓得魂儿都没了,刚刚要叫,又被人捂住了嘴。 只听背后那人笑道: “你方才做的事儿,我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见者有份,你须得叫我也吃个甜头,否则,我就叫起来,叫珍大爷知道了,你的命就没了。” 卐儿想也没想,便连连点头。 直到被那人按在山石上翻过身子来,卐儿才知道来人是荣国府的三爷贾环。 . 待贾环心满意足,也不管那卐儿衣衫不整瘫在山石上,从她身上强扒了贴身的肚兜和小衣下来,又拿了卐儿方才从茗烟处得了的小衣,笑道: “这下子,倒是你这小贱人帮了我呢,方才就算是三爷赏你的了。” 说罢,也不嫌沾了秽物的小衣腌臜,团了团就揣进怀里,瞧瞧左右无人,急急而去。 . 那边薛蟠正拉着贾芹猜枚,贾芹已经半醉,一边摆手,一边还贪喝杯中的残酒。 贾环赶上去凑到薛蟠耳边,小声道: “蟠大哥,快跟我来,咱们拿宝玉的短儿去。” 第五百五十二章 拿捏宝玉袭人 袭人的母亲和哥哥见宝玉来自己家中催袭人回去,明白他二人已经成其好事,只差过了明路,袭人就能光明正大做了宝玉的“屋里人”,心中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 谁想,竟然被薛蟠、贾环将宝玉堵在了丫鬟袭人家里。 薛蟠虽听说贾府规矩大,却并不曾亲眼见过,更不明所以。 可贾环却是心知肚明的,此时正拿住了宝玉的短儿,得意道: “可了不得了! 堂堂荣国府的宝二爷,没得老太太、老爷太太允许,私底下乱跑也罢了,竟然还跑来下人家里,这可是拿咱们国公府的规矩都当了马棚风了。 单只这一件,给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就要怒了呢。 何况还有了那事儿,可更了不得了。” . 宝玉已经吓得掉了魂儿,半张着口,一句话说不出。 还是茗烟机灵,哆嗦着先缓过神儿来,赶忙赔笑道: “唉哟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这大过年的,又是娘娘刚刚省了亲,大家伙儿都累得不成,二爷出府来走走,一时走累了,没处歇着,这才顺路来袭人姐姐这里坐一坐就走……” “啪!” 贾环一个耳光抽在茗烟脸上,骂道: “你这小猴崽子滚一边挺尸去! 别当我不知道,你跟东府珍大爷的丫头卐儿刚刚偷了情,这事儿要是给珍大爷知道了,你跟那个小破烂货一道儿,轻了撵到庄子上干苦活儿,重了就都当众打死,你自己想想吧!” 说着话,还从怀里抓出茗烟的小衣,四下里抖了抖: “你们可都瞧瞧,我这里可捏着你的贼赃呢,如今闹去咱们府里,你就是死路一条!” 吓得茗烟腿一软,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三爷饶我啊,三爷饶我啊。” 薛蟠一见,眉开眼笑道: “宝兄弟的小厮不仅银了珍大爷的丫头,还带着少爷往下人家里来偷情,哈哈,这可当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啊。” 袭人一听“偷情”二字,又见自己母亲、哥哥和一众表姐妹都瞧着自己,登时羞得抬不起头来,哭道: “宝二爷不该来我们这地方,这个错儿我认了。 可犯不着白眉赤眼地就污了我的清白,我向来是最守规矩的,从没有叫人挑出个错处的,怎么会做那等事情?” 宝玉见袭人哭,大着胆子也道: “是啊,袭人从不犯规矩的。” 袭人听宝玉替她说话,更有了底气: “我们清清白白的,到哪里都……” “你们?哈哈!你们!” 这下子可给贾环一把拿住了把柄: “你一个外头买来的奴才,跟主子称‘我们’?你也配!不害臊的东西! 太太屋里的丫头十几个,有哪个敢跟老爷说‘我们’?旁的不说,就这一个尊卑不分,就有的你好看,你还敢说你清白?” 他这一句话,唬得袭人没了魂儿,只看着宝玉哭。 贾环更冲着袭人坏笑道: “咱们闹到太太那里去,好不好叫个稳婆来查验查验你有没有破了身子,那时候你可就什么也藏不住了。” 宝玉和丫鬟袭人偷情这等事,在薛蟠看来寻常得很,反正薛家的丫鬟,就没有薛蟠没试过的了。 只是他在家时候,常听薛姨妈和宝钗谈及宝玉身边的袭人,说她日后少不得会做贾宝玉的姨娘,故此宝钗也常送些小东西给袭人。 只是到了今日,薛蟠才头一回见到袭人,见她细挑身材,容长脸面,除了生得很是白净柔媚,长相却也不十分出众。 薛蟠见识过的美女不在少数,见了袭人不禁有些失望,撇嘴道: “算了算了,跟谁睡不是睡啊? 反正早晚得叫人睡了,叫宝兄弟睡了,也算这丫头的造化了。” 贾环在贾家是正经主子,贾政也曾当众说“这俩都是我儿子”的话,可上至老太太,下至丫鬟小厮,个个都当宝玉是活龙,对贾环虽不至于欺负,但大多时候都是无视。 就连元春省亲,都把宝玉捧在手心里夸了又夸,而将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丢在一旁,理都不理。 说贾环不恨宝玉,怎么可能? . 此时得了由头,贾环把腰板儿拔得笔直,拿着腔调跟薛蟠道: “蟠大哥有所不知,这事儿在我府里,那可是要了命的。” 袭人听得浑身打颤,还是说了句: “我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就算是……也算不得越礼。” “啊呸!” 贾环一口唾沫啐过去: “你唬别人去!敢来唬我! 我母亲跟我说过,你不过是老太太派去服侍日常衣食的,没许你陪睡来着。 到如今你的月钱还是从老太太那边支,你是老太太屋里的,你不知道?” 贾环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冲宝玉道: “咱们家里,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都轻易动它不得,何况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 你偷着猫着就睡了老太太的丫头,要是给父亲知道了,只怕是要打死呢。” 宝玉闻言,早吓得魂不附体,哭着求道: “求你可千万别说给老爷知道,打死我事小,若气坏老太太,可就大了。 好弟弟,求你放过我这一遭,回头我好好谢你还不成么?” . 贾环故意要拉拢薛蟠,悄悄用脚尖踢了踢薛蟠。 薛蟠“啊?”了一声,瞪着眼睛瞧着贾环。 贾环朝他挤挤眼睛,薛蟠没懂。 贾环又朝宝玉努努嘴儿,薛蟠还是没懂。 急得贾环满脸眉毛乱拧了好一阵,薛蟠才一拍脑袋,大声道: “哎呀算了算了,咱们都是一家子,他是你哥哥,又是我妹……妹妹的表弟,就这么算啦得了,谁也不吃亏。” 贾环见他说的好歹意思不差,就坡下驴,一摆手道: “蟠大哥这话说的好! 既然都是自己的哥哥兄弟,放一马就放一马了。 只是你得谢我,少说也得拿五百两银子来。 况且口说无凭,还得写一文契来,免得日后你不认账!” 宝玉咧嘴道: “我哪有五百两银子?” 贾环却一瞥眼又看见花自芳: “还有你! 你妹妹的事情,就算在你头上,给你少算些,就要三百两,没有现银,就也写个文契来。” 宝玉和花自芳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银子?贾环咬牙切齿道: “我这就回去告诉老爷太太,你们等着吧。” 吓得宝玉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茗烟和花家人都跪地“咚咚”磕头,苦苦哀求。 最后不得已,宝玉和花自芳各自写了一张欠契给贾环,欠钱的理由都没写,就签了字画了押。 . 贾环得意洋洋地拉着薛蟠出了花家,薛蟠只顾觉得好笑,一路走出了大街,忽然站住,皱眉道: “哎呀亏了亏了,方才那炕上坐着的几个女孩里头,有个穿红的,长得很得人意儿,带她回去睡一宿多好。” 贾环乜了薛蟠一眼,拍了拍怀里的欠契: “有了这个在手里,宝玉和袭人还敢不听咱们的话?” “啊?哈哈!真的?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啊? 我的环兄弟,可真有你的!” 薛蟠的一句“环兄弟”,让贾环愈发得意: “既然蟠大哥要怜香惜玉,那咱们就接那小妞儿去蟠大哥家里喝一杯去。” . “薛蟠真把袭人的表妹给‘风月’了?” 贾琏枕着头、翘着脚躺在小书房的竹榻上,看好戏。 第五百五十三章 我来自万年赢 风月宝鉴乃是灵物,但它虽有些灵异修为,却不能自行来去,总需假借他人之手,方能造化人间。 它在茫茫大士手里,便有“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专门被拿去给“聪明杰俊、风雅王孙”们将七情六欲化为森森白骨。 能悟了的,明白“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万事一场空”。 没悟了的,化作“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万事一场空”。 反正对于所有凡人,甭管能不能明白,最后都是一场空。 . 如今风月宝鉴落在贾琏手里,听贾琏问得吊儿郎当,镜子的答话也一样地吊儿郎当: “应该——就快了吧,这会子薛蟠正在袭人家里拉人呢。” “这可是抢男霸女啊。” 贾琏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 “诶我说,你不是那什么‘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的风月宝鉴’吗?现在人间都出了这么没天理的事儿了,你当神仙的不管?” 镜子的声音也一样懒洋洋的: “那是,你当主人的都不管,我一个镜奴能管什么?那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 再说了,薛蟠可是贾家的亲戚,又不是我们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亲戚,我犯得着管吗?” “嘿!你这镜子怎么越来越混不吝了呢?蹬鼻子上脸是吧?” 镜子听得出贾琏在逗闷子,也‘嘿嘿’一笑: “我刚学了个新词儿,叫‘物似主人形’,不知道对不对?” “对个屁!” 贾琏一骨碌爬起来,起身就朝外走: “薛蟠是个什么玩意儿?贾家有这种亲戚,还不如没有。” 镜子跟在贾琏身边多时,也早明白贾琏的为人,知道他的玩笑话也不是平白说说的,便也道: “那个薛蟠是个寻花问柳、纵情声色的货色,猪狗一般的东西,他和贾环一道儿算计宝玉,确实可恨。 只是,主人若亲自动手教训他,倒不嫌脏了手?” 贾琏心中叹息: 镜子可鉴映万物,却未必能洞察人心。 何况风月宝鉴,纵然是个仙家神器,却也只可探查风月,至多可以造些镜花水月的幻想而已,如何能猜出自己的想法? 镜子查知贾琏此时对自己的评价,一声长叹: “神仙造我来以风月来警幻世人,已经算是专物专用,谁又能是个全知全能不成? 再说了,我素来不过是探查些风月,主人还要叫我‘偷窥狂’,我若是再能够探查人心,还不知主人要给我起个什么不堪的称呼呢。” 贾琏也觉自己确实是在难为一面镜子,何况若真的让自己的想法时时都被镜子给探查出来,那……那得多可怕! 于是便自失地一笑: “那我就不妨直接告诉你。 薛蟠和贾环算计宝玉,那是小圆脸儿他自己没出息自找倒霉。 一来是跟贾府大运没关系,二来也不是他自己求到我面前来的,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才犯不着上赶着去管这种屁事儿呢。 虽说袭人是个贱货,趁着宝玉年少不知事,就把个比她小五六的宝玉给引诱了。 不过这种事儿,只要是人家俩人你情我愿,我才懒得管。 只是袭人的表妹无辜,平白无故没招谁惹谁的,要是好端端的叫薛蟠那货色给祸害了,这事儿我可看不下去。 至于你说我要是亲自动手会脏了手,那你可就小瞧我了。 聪明人向来都是动动心思动动口,羽扇纶巾,稳坐中军帐,指挥千军万马即可。哪有自己穿新鞋去踩臭狗屎的?” . 贾琏走到书房门口,高声说了句“来人”,便有小厮昭儿赶过来,贾琏吩咐一句: “你赶紧去告诉倪二,让他立刻去杨树斜街哗啦巷的袭人家里头,别让薛蟠抢了袭人的表妹去。 如果薛蟠已经抢走了人,一路往荣国府东北后角门追就是,反正要把那姑娘给救了。 告诉他,薛蟠和贾环只要敢阻拦,就让他随便揍,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 等贾琏再溜溜达达回了小书房时,仍旧又翘脚躺上小竹榻时,风月宝鉴一声赞叹: “主人还真是好心。” 贾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 “有时候啊,说人好心,就跟骂人似的,你就干脆说我是‘圣母’得了。” 风月宝鉴听得莫名其妙: “什么‘圣母’? 太元圣母?那可是西王母和东王公的母亲,谁都惹不起。 金光圣母?那是雷公的老婆,连雷公都敢劈,更惹不起。 九天圣母?那……” “得得得,我又不跟神仙查户口。” 贾琏不耐烦打断镜子的话: “我说的那个‘圣母’,跟你那个‘圣母’,就不是一个‘圣母’。 我所来之处,是个神奇的地方,号称‘万年赢’。 那地方,要是路上有个老人摔倒了,满大街几百号人,都要么装没看见,要么赶紧闪开。 只要是真有人上去扶,就会被人叫做‘圣母’,那算是厉害了。” “哎呀!主人的出身之处可太了不得了!” 风月宝鉴大惊: “从九十九重天到十八层地狱,修炼的顶点就是成神仙啊。 可除了太元圣母为盘古之妻,乃是先天之神只,其余的那些圣母,无不是要苦苦修炼千千万万年,历凡劫无数,历天劫无数,好容易方得‘圣母’之号。 却不想主人所来之处,竟比天庭里九十九重天还厉害得多啊。 随便在街上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就可有如此震天动地的大功德,能得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大福报,一瞬间就成了‘圣母’? 委实是了不得!太了不得啊! 我说主人怎么如此见识非凡,能力非凡,原来早已脱离了……” “脱离了低级趣味。” 贾琏已经听不出来风月宝鉴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了,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反正怎么听都像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也干脆顺口就来: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贾琏说完,风月宝鉴已经彻底宕机,完全接不上茬儿了,半晌,终于说了句: “主人果然是来自上邦天国‘万年赢’的厉害人啊。” . 果然到了转天,贾琏听凤姐说起闲话来: “今儿一大早,赵姨娘便说老三昨儿夜里着了凉,头疼起不来,打发人去书院请假呢。 我叫平儿私底下找小吉祥一问,嗬,说是叫人踹了两脚,大腿上青紫了一大片。 你说以赵姨娘那个德行,儿子叫人给打了都不敢声张,哼哼,一准儿是老三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贾琏嘿嘿一笑: “才踹两脚?” 倪二那小子,知道贾环是贾琏的弟弟,看来是手下留情了,恐怕薛蟠就未必有这个“优待”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香菱被猪拱过 果然,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有人说话,凤姐问: “谁来了?” 平儿在外头答道: “是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拿些外伤药来,说是急用。” 哈哈,薛姨妈让香菱来拿外伤药?那一定的薛大傻子挨了揍呗。 而且看来这倪二还真是小心着揍的,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但特意叫人来凤姐这里拿药,就是奔着贾家的好药来的,说明打的皮外伤也不轻。 想到此,贾琏脸上的笑容又收了收——这倪二也是,让你打人你就好好打,还打得这么矜持干吗? 小家子气的玩意儿! . 王熙凤的一双丹凤三角眼,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贾琏前后左右打转。 先是见贾琏莫名而笑,随后又莫名收了笑,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有些不满。 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贾琏口味独特? 旁人都是喜新厌旧要吃头一口,贾琏偏偏就不喜欢开垦姑娘地,他特别喜欢的,全是别人啃过之后的“剩饭”。 头前儿香菱被薛姨妈带在身边当丫头,也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都没见贾琏特别关注过一下。 后来薛姨妈把香菱正式给薛蟠当了小妾,生米做成了熟饭,没两天就被薛蟠扔在一边,又成了“剩饭”,你看贾琏现在这劲头儿! 王熙凤的心里登时就泛起醋意来,可还没等她开口,贾琏却已经一推窗户,朝外望去。 平儿身旁,果然正站着一个与宝钗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容貌秀美,身段妩媚,竟然有几分秦可卿的韵味。 只是这女孩子与平儿不同,虽比平儿还小着几岁,却已经开了脸,乌黑的长发在脑后已经盘起,鬓角和头帘都已经做了妇人样式,显然已经成了薛蟠的小妾。 贾琏不由心下狠狠叹息了一声: 这才是“好白菜让猪给拱了”呢。 . 香菱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更带着三分柔弱,见贾琏从屋中开窗,朝自己看过来,赶忙行礼,却并不敢说话。 贾琏见她眼睛上还显然有些红肿,不由暗自叹息: 薛蟠挨打,香菱还哭?这都什么事儿! 看来这棵被猪拱了的白菜,也是个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患者。 贾琏想到了“自甘堕落”四字,登时觉得饶是香菱美貌,也让人对她兴趣全无,便只故意问了句: “是薛姨妈受伤了?” 香菱早听薛姨妈说过,贾琏专爱打人家媳妇的主意,今日若不是薛姨妈一见薛蟠被打得鼻青脸肿吓慌了神,说什么也不会打发香菱往贾琏这里来“送羊入虎口”。 香菱不敢看贾琏的脸,唯恐瞧见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知如何应对,只低着头回答: “回琏二爷的话,是我们大爷受了伤。 已经请大夫瞧过了,说是皮外伤,又说府里有现成的外伤药是极好的,因是急用,我们太太这才打发我来跟二奶奶要些救急。” “哟,你们蟠大爷伤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伤了啊?” 贾琏都不想问了,王熙凤偏偏又这么插上了一句。 香菱显然是早就得了薛姨妈的吩咐,立刻怯怯答道: “回二奶奶的话,是出门骑马,不小心摔伤的。” 王熙凤瞥了贾琏一眼,又朝香菱道: “从马上摔下来啊,那可了不得,好在只受个皮外伤,还真真要谢过祖宗保佑呢。 你瞧把你急得,眼圈儿都哭红了,也真不亏了你蟠大爷爱你。” 顿了顿,才又添了一句: “也不亏了姨太太疼你。” 她故意说了香菱心疼薛蟠来恶心贾琏,之后才吩咐平儿去给香菱拿药。 贾琏一皱眉,顺手关上了窗户。 . 王熙凤一撇嘴: “又嫌我多话了? 二爷也不必这么拉着脸,这也不值什么,只要二爷喜欢,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 反正那薛老大也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德行,说不得他还更乐意换换呢。” 王熙凤的嘴,吃醋扎人的时候特别讨厌。 贾琏一歪身子,倚在个大靠枕上,嘴角一个哂笑: “拿平儿换香菱我还真舍不得,好歹平儿不招人烦啊。 你再努把力,看彻底惹烦了我,我拿你去换了香菱过来。” “你……” 王熙凤两眼一瞪,但随即她就被贾琏嘴角的笑容给镇住了,不敢再闹腾,又赶紧往回找补: “我这不就是说个玩笑话儿么? 你我是结发夫妻,我还指望着跟你白头到老,活着一个炕上睡,死了一个坑里埋呢。” 贾琏一咧嘴: “好家伙,为了能跟你埋一坑里,那我这辈子还得放开了缺德。 刨完绝户坟,扛着铲子就得跑去踹寡妇门,加班加点地杀人放火,过劳吐血都得轻伤不下火线,否则还真不一定能遭这个报应。” “呸!你这嘴怎么变得这么损了?” 王熙凤一向自认为口齿伶俐心机深胆子大,须眉男子都个个不及她。可如今,在贾琏身边,王熙凤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本事一样样都被贾琏比了下去,自己的光彩也被贾琏压住了。 但天下女子,没有不是慕强的,王熙凤也一样。 贾琏没本事的时候,压在贾琏头上作威作福,那是她王熙凤的本事。 如今贾琏比她王熙凤本事更大,王熙凤也就渐渐服了软。 成年人嘛,没有能被说服的,不是被打服,就是被压服。 . 王熙凤凑上去,轻轻给贾琏揉肩膀: “我的二爷,我就是个口不择言的德行,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计较。” 看贾琏半合上眼没说话,王熙凤又道: “我这里还有个事情要请问二爷的示下呢。 就是咱们娘娘的大观园里头,玉皇庙里的那十二个小道士,还有达摩庵理的十二个小沙弥,都是咱们买来的。 如今娘娘省过亲了,他们就该挪出来。 我想着,倘或日后娘娘再来,咱们还要应承,倘或把这些小和尚小道士的打发到别的庙里,一时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 不如把他们都送在咱们家庙铁槛寺里住下,派一个咱们自家人管着,每月给他们支八十两银子,去给他们买些柴米就完了。 到时候万一要用他们,派人去叫了来,一点儿不费事。” 贾琏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后街上住的周氏来找过王熙凤“做工作”了,连眼也懒得睁,随便来个“敲山震虎”: “那二十四个小孩子,既然买来了,养在铁槛寺里头也好,免得他们四处飘零也可怜。 只是这事儿用不着单派个人去管,更用不上贾芹那个鬼头鬼脑的玩意儿。 我回头吩咐贾芸,叫他雇几辆车,把小和尚小道士送过去。 他们每人每月的吃穿定例,就都照着现有家庙里的和尚道士来算,一个月里统共才不到十两银子,哪里来的八十两? 在我眼皮子底下‘抖机灵儿’,活腻了?” 他懒洋洋的几句话,把自作聪明的王熙凤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五百五十五章 王家人心眼多 “早先大观园没建好的时候,你收了周寡妇的好处,让贾芹把这些小道士、小和尚先送到铁槛寺里头养着。 每个月从官中支八十两银子,贾芹自己就贪了六十两,送到铁槛寺里二十两。 铁槛寺养这二十个孩子的吃住,一个月也用不了七、八两银子,也跟着白赚咱们府里的银子。 我那时候想着,这不过就是一两个月的事情,用百十两银子,买个明白也不错。 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怎么里应外合地从府里坑银子的。 差不得就得了,别真当我是个傻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抖机灵儿’,拿咱们府里银子去白送人情,不成。 我劝你一句: 以后,这种事儿别再叫我操心第二回,否则,我就换人来管内宅。” 贾琏说得风轻云淡,王熙凤听得胆战心惊。 . 半晌,王熙凤才尴尬笑道: “咱们自己夫妻两个,哪能不是一条心一根藤儿呢? 你主外,我主内,可不正好?” 贾琏听得出王熙凤这是在往回找补,可王熙凤敢在他眼前耍心眼弄心机,就决不能不让她“挨一拳”,免得她“蹬鼻子上脸”。 于是,贾琏又补上了一棍子: “没有什么‘我主外,你主内’。 这个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说了算。 让你管内宅的事情,就是你来管,我盯着你管。 你管得好,就继续让你管; 你管不好,我就换人来管。 你我既然是夫妻,自然是希望能如你说的‘一条心一根藤儿’。 但若是你嘴里说要‘一条心一根藤儿’,却还时不时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抖机灵儿’,我未免会觉得心累。 为了让我也少些心累,就只好让你少有些能‘抖机灵儿’的机会。 既如此,过不了多久,一众姐妹和宝玉都要搬进大观园里头去住,倒是,那个园子里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交给三妹妹去管。 你也少操劳,我也歇歇心,三妹妹也锻炼锻炼,大家都好。” . 贾琏这几句话,吓得身上还披着冷汗的王熙凤,连心里都被泼了一盆冷水。 自己私底下确实收了贾芹母亲一笼子鹌鹑崽子和一包冰片,答应让贾芹继续上回那个肥差。 这事儿自己连平儿都瞒着,贾琏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那大观园虽说是贾家出钱修建的,可它到底是给贵妃娘娘省亲专用的,也就是说是贵妃娘娘的行宫,怎么轮得到贾家的姑娘们和宝玉搬进去住? 但贾琏说得如此笃定,这又是为什么呢? 王熙凤心里愈发没底,人也就愈发软了,赶忙朝贾琏赔笑道: “那是那是,你是荣国府的一家之主,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 二爷让我管家,我哪能不尽心尽力管着? 只是有时候啊,我也是不得已没法子。 毕竟都是自家亲戚,你说后街上住的周大嫂子来求了我好几回,我也是拉不下面子不是? 再者,芹儿到底是咱们侄子,我想着能提携帮衬的,也就提携帮衬了。 他说需要八十两,我也就当了真,哪儿想到他能算计咱们啊? 既如此,不叫他管也就是了。 以后但凡大事小情,我都先找二爷请示了再办,可使得?” 贾琏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熙凤: “每一桩每一件该用多少银子,做个当家人,就得心里有个数儿。 若真是下头办事的人说要多少就给多少,那这个家可就忒好当了,那岂不是换谁来当这个家都成了? 你是个明白人,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熙凤见怎么打马虎眼也蒙混不过去,只好低头道: “二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以后,我再不敢了。” 贾琏见王熙凤彻底怂了,这才微笑道: “那你就先预备下帘幔床帐什么的吧,花朝节之后十天,想来他们就该搬进去了。” 王熙凤一愣: “啊?这么快? 花朝节是二月十二,花朝节之后十天就是二月二十二。 今儿是二月初六,这还没听见信儿呢?” 贾琏一翻身歪倒在炕上,伸个懒腰道: “就是因为今儿是初六,这事儿就能定下来了。” 王熙凤眼珠儿一转,忽然恍然: “初六……太太进宫的日子?” . 却说昨日就递了牌子请见的王夫人,今日一大早就穿戴了五品诰命的衣冠,带着金钏玉钏,乘车进了宫门。 先去一一拜见了老太妃、太后、皇后,见了面的,请安磕头,不见面的,对着宫门请安磕头,之后才直奔凤藻宫。 元春早知母亲进宫来了,按规矩也只能派了抱琴在凤藻宫门口迎候。 元春则坐在殿中主位,看抱琴搀扶着王夫人进了正殿,受了王夫人的国礼,吩咐人给王夫人看了座,这才屏退了身边的彩嫔、昭容和一众太监。 但按照宫中规矩,除了抱琴和两个贴身宫女之外,还必须留下两个小太监在旁答应。 有他们在旁,元春不敢向王夫人行家礼,只亲自起身,给王夫人斟了茶,递在王夫人手里: “省亲回来的转天,我就去见驾谢恩,回奏了归省之事,龙颜甚悦。 尤其是兄弟姐妹们作的诗,皇上说好得很,赏了内帑彩缎、金银等物,这是天恩。 别家省亲,并没有这个额外的体面。 只是家中日常用度就不小,又建了那个奢华的园子,委实是靡费得过了,我在宫中也忧心,恐有后手不接的时候。” 自打上次省亲时做了那个诡异的“白日梦”,元春再不敢随便口出怨言。 此时见到母亲果然又进宫来探视,便说些记挂家中的闲话。 王夫人赶忙起身接了茶,笑道: “娘娘无需多虑,那园子虽花了不少银子,可跟皇上的恩典比起来,也不值什么。 这几年家里虽挑费大,可也不是过不去。 咱们府里出了些银子,宁府里出了些,再薛姨妈出了些,凑一凑也就够了。” 元春闻言有些不解: “啊?如何要让薛姨妈也出银子?” 王夫人叹息道: “那时候,还是老爷主持荣国府家业,你姨妈怕咱们为难,又有你薛大妹妹懂事,拿了四十万两银子出来,这才助老爷盖好了院子。 谁知后头出了变故,唉——老爷的心血,倒让旁人得了便宜。 好在终于能让你回家省亲,我们就是受再多委屈,也不算什么。” 说着话,眼中垂下泪来。 自打后宫眷属得以进宫探视以来,深宫寂寞的元春从王夫人口中得知了不少母亲在家中所受的委屈和苦楚,此时也跟着垂泪道: “老太太一向口口声声说疼宝玉,其实果然还是偏心大房那边。 父亲和母亲这边为了府里倾尽了心力,到头来竟都是白费了。” 王夫人连连摆手: “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可图惜的,不过就是担心宝玉……” 第五百五十六章 贾环住潇湘馆 果然到了第二日,贾元春派了太监夏守忠来贾府,传了一道谕旨下来,点名命宝钗等只管在大观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此时贾政、贾琏都在衙门,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去接的谕。 待夏守忠去后,二人再来回明贾母。 贾母见宝玉欢喜得无可不可,只顾了听他要这个,弄那个,笑着连连答应,别的也什么都顾不得想。 王夫人瞧在眼里,心中十分得意。 . 别看元春是跟着老太太长大的,可如今在宫里当了贵妃娘娘的元春,跟王夫人才是母女一条心一条藤儿。 让宝钗、宝玉住进大观园,这可是王夫人想了许久的一步好棋。 首先,自打宝玉出生不久,就被老太太带在身边抚养,王夫人这个亲娘反倒插不进手去! 试问哪个当娘的,能忍得下这个? 且不说宝玉跟老太太比跟王夫人更亲近,就是宝玉的一举一动、大事小情,样样都是老太太做主。 尤其后来贾敏死了,老太太就三番两次地派人去南边,非要接贾敏的独生女儿林黛玉过来。 黛玉一来,老太太立马就将三春从自己院子里给挪去了李纨那里,自己只带着宝玉、黛玉两个居住。 这还有谁瞧不出来? 老太太这是明明白白地一心要撮合自己最疼的孙子和最疼的外孙女成一对儿。 王夫人心里明镜儿一样,若真是让宝玉娶了黛玉,那自己可就更夺不回儿子的控制权了。 但老太太是贾府里的“老人星”,又是王夫人的顶头婆婆,王夫人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幸亏闺女元春当了贤德妃娘娘,王夫人终于有了救星! . 昨日趁着元春说起自己在宫中无事,便将那日省亲时兄弟姐妹的诗作编成《大观园题咏》一书,顺口说了一句: “家中几个姊妹个个能诗会赋,好得很。 宝玉的三首诗也作得极风雅,只是不甚点题。 让他写园子,他就只写住在园子里头怎么风雅,到底还是小孩子。” 王夫人立刻便说自从贵妃省亲结束,大观园便被封禁,无人出入,宝玉十分喜欢那园中美景,在家时时念叨可惜了。 娘两个商议多时,定下说为免得大观园寥落,要让姐妹们都去园中居住,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 免得不让他也进去,只怕他独自觉得冷清,一时不大畅快,难免要伤心生病。 . 这下子,可是皇上的贵妃下了谕旨,谁敢不听? 老太太也不敢抗旨不让宝钗宝玉搬进大观园去。 宝玉搬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也就顺理成章地从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脱离开来,王夫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回了对儿子的掌控权。 黛玉也搬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便顺理成章地少了老太太的庇护,没人撑腰子,她一个小姑娘,就顺理成章地只能乖乖听话。 他两个都搬出来,是为“两出”。 宝钗得以从贾府的偏远小院搬进大观园去,从此便更方便时时接近宝玉,是为“一入”。 如此一来,“两出一入”之间,自然都是王家人、薛家人得了好处。 这当中的终极目的,还不都是为了宝玉?为了王夫人的唯一倚仗? 当然了,虽说宝玉年纪大了,按礼法说应该别院居住。 不过为了王家人一条心,许多事情也顾不得样样周全了。 比如,未嫁姑娘们的名声。 宝钗反正以后肯定是要嫁给宝玉的,并不在意有什么名声问题。何况,还是有了贵妃娘娘的谕旨点名让她住进大观园的,反倒是好事。 至于一道儿住进去的三春,也无所谓。她们可是沾了宝钗的光才能住进大观园的! 迎春、探春是庶出,惜春是东府里头的,谁管她们以后能嫁什么人? 黛玉就更无所谓了,老太太接来的,哼哼,活该。 这可是贵妃娘娘下的谕旨,吃了亏也只能算你倒霉。 . 却说宝玉一听说可以和姐妹、丫头们一起住在大观园里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好事儿。 比如老太太、老爷都鞭长莫及,他以后每日里都和女孩子们一道儿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斗草簪花、拆字猜枚,看她们描眉画、描鸾刺凤,大家都坐卧不避,嘻笑无心……让宝玉越想越是欢喜万分,在贾母面前兴头头地又要这又要那。 只可惜谕旨里没说可以不去书院,让宝玉深深惋惜。 回想从前不用上学的时候,夜里和袭人亲热,早上给麝月梳头,中午和秋纹调笑,下午和碧痕洗澡,没事儿去东府听戏,和薛蟠喝酒,到了晚上掌灯了,还能去看看黛玉,回自己屋来的时候,宝姐姐还等着跟他说话儿。 这一切风雅之举,要是都发生在风雅之地大观园里头,那简直就是风雅到了极致。 对了,若是“风雅小郎君”秦钟还在,那就更好了。 宝玉宁可跟秦钟一道儿去上学,再加上香怜、玉爱,四个人来回抛媚眼,那可就更风雅风流了。 唉——只可惜秦钟临死竟然说后悔没考科举,真是没这个福分…… 忽然,“无事忙”宝二爷又想起该去问问黛玉要住哪里,不知她选的院子能不能离着自己选的怡红院近便,便借口说小解,起身出门,其实是要去黛玉房里问她。 谁知刚出了贾母屋门,就见贾环在山石后探头探脑,朝他坏笑招手。 . 若在平时,宝玉并不大搭理贾环。 可因为茗烟与卐儿和自己与袭人的事情,宝玉有把柄捏在了贾环手里,只得叫跟着自己的丫头都走开,他自己假装走去山石后头要小解。 贾环见宝玉果然乖乖过来了,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 “听说宝二哥要搬进娘娘的大观园里头去住了,我没别的,也想一道儿搬进去住一住。” 宝玉大惊,赶忙一摊手,为难道: “这是娘娘下的旨,让谁搬进去那谕旨里都写着呢,我说了也不算。” 贾环乜着宝玉,嘿嘿一笑: “宝二哥别唬我了,我母亲跟在屋里都听见了。 太监来传旨的时候,太太就说了,明儿一大早就让宝二哥进宫去谢恩,那太监还点了头呢。 娘娘可是最疼宝二哥的,宝二哥替我张个口儿,我的事儿也就妥了。 我也不挑地方,只要给我一个离三姐姐远点儿、和宝二哥想要的怡红院差不多大的院子就成。 那就……潇湘馆吧。” 宝玉跺脚道: “这……这我可不敢,这要是给老太太、父亲母亲知道了……” 贾环揉着鼻子,满脸坏笑: “怕他们知道什么? 怕他们知道宝二哥的书童去珍大哥府里做客,顺便就银了人家的丫头? 还是怕他们知道宝二哥背着所有人不知道,和老太太的丫鬟勾搭成奸? 这两件事儿在宝二哥身上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一顿打,可茗烟和袭人两个,哼哼,那可就不是一顿打的事情了。” 宝玉是真舍不得袭人。 嗫嚅半日,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第五百五十七章 贾环住怡红院 得意的贾环鬼头鬼脑地溜了。 窝囊的宝玉失魂落魄地站着,站了好一阵,也不知该怎么办。 直到跟着伺候的丫头们担心他有什么状况,又跑来山石边问: “宝二爷可小解好了?” 宝玉才愣柯柯应了声“嗯”。 . 他魂不守舍地只顾朝前走,小丫头们早见惯了他这等呆相,都不敢打扰,只在后头跟着,一路走到黛玉房中来。 宝玉直接走进屋里,才发现黛玉不在,窗边挂着一架白鹦鹉,只有小丫鬟春纤在给鹦鹉添食加水。 宝玉也不开口,只愣愣瞧着。 直到春纤一回头,才发觉屋里多了个人,吓了一大跳,又赶忙笑道: “宝二爷来找林姑娘? 这回可来得不巧了,方才三姑娘来找我们姑娘,一道儿去琏二爷那里了,想来还得一会子才回来。 宝二爷先坐坐,我去洗了手就来倒茶。” 宝玉又是愣愣应了句“嗯”,转身就出屋去了。 春纤瞧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悄悄朝鹦鹉说了句: “这人整日浑浑噩噩的,也不知他脑袋里头都在想什么? 你说,都是这府里的二爷,怎么这个二爷跟那个二爷一比,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正吃得欢畅的鹦鹉,忽然一抬头,展开双翅,大叫一声: “雪雁,姑娘说不许背后说人是非!” 吓得春纤一个激灵,一边用手扇着,一边道: “作死的!弄我一头灰! 一只学舌的鸟儿,也不知你是不是真懂你说的那些话儿。” . 宝玉也想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只浑浑噩噩又一路走来贾琏院中。 跟着宝玉的小丫头都晓得宝玉向来就有些呆气,没人在跟前时,他就常常自哭自笑的。 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府里的婆子们都说宝玉是“外表灵秀,里头糊涂,一向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德行。” 此时见他方才还喜不自禁,忽然又变得呆头呆脑,丫头们都只道他是又犯了“痴气”。也不敢打扰,只跟在后头,又朝着院门口站着的丫鬟和才总角的小厮连连摆手,让谁也别惊了这位“宝贝二爷”。 没人拦着,也没人通报,宝玉进了院子,一路走到贾琏屋外,听得屋里探春正笑道: “头两天娘娘派太监来命我抄录省亲当日的题咏,我一边抄写,一边还想着,这等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的神仙府邸,我若能住上一住可有多好,不想今儿竟然就成了真。 娘娘让我们姐妹各自挑一处院子,等明儿宝玉进宫谢恩的时候上报给娘娘。 我想着秋爽斋阔朗,屋里陈设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也大气,就是那里最合我的心意。 只是后廊檐下的梧桐虽好,却还是细了些,若是再高大粗壮就好了,才配得上正房里‘桐剪秋风’的匾额。 颦儿,你想住哪里?” “潇湘馆啊” 说话的是贾琏,语声儿里含着笑。 黛玉也笑道: “正是,我也想着潇湘馆好,那里有大丛的翠竹遮映,清泉一脉,隐着一道曲栏,后院还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比别处更觉幽静。” 凤姐儿咯咯笑着: “还是妹妹们好福气,可惜啊我嫁了人,要不,我哭着喊着也进那园子里住去了。” 探春立刻道: “凤姐姐说哪里话来?这府里是你素日当家,丫鬟婆子都是你使出来、管出来的。 既然我们住到园子里头去了,不管你住不住进来,诸多事情也照旧要等着你来管呢。” 未嫁的姑娘是家中娇客,自然要尊贵些、霸道些,做嫂子的无论何时都只能相让一二。 饶是凤姐这等人物,只要不想彻底坏了在贾府里的口碑,遇到小姑子使个性子,也唯有退让。探春尤其是个锋芒毕露的。 王熙凤忙笑道: “那是那是,姑娘们自己的奶娘亲随丫鬟都带进去,我这边每一处另外添上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再加四个粗使小丫头,专管收拾打扫,可使得?” 探春还没开口,却听得贾琏说道: “头前儿三妹妹管家那些日子,我就瞧出来了,三妹妹是个心怀大志的人物,又有手段,又有魄力。 如今你凤姐姐怀着身孕,那园子里头的许多琐碎事情,不如就都交给三妹妹管理,让珠大嫂子协助,如何?” “当真?” 探春声音里的惊喜几乎全无掩饰,顿了顿,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些张扬,又补上一句: “这些事情,琏二哥也须得和老太太商量过才好。” “此事我已经跟老太太回禀过了,老太太也说三妹妹是最合适的。” “那太太那里……” “太太的意思,是再加上薛大妹妹,已经被我否了。” “啊?” 一听王夫人对此事有些意见,探春便有些犹豫。 贾琏不在乎王夫人这位婶母,但贾探春必须得在乎王夫人这位嫡母。 她是个庶出女儿,以后能不能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可要全仰仗嫡母王夫人肯不肯给她张罗,所以探春一直是唯恐得罪王夫人的。 贾琏轻松笑道: “既然三妹妹不愿意,那就算了。不知林妹妹……” “别!我愿意!” 一听说贾琏立马就要换人,贾探春几乎是喊出来的。 “琏二哥,我愿意管! 我愿意签军令状,若是管不好,就罚掉我的月钱,我搬出秋爽斋,给新管事人交权让位。” 林黛玉本就不喜管贾府里的事情,一听探春急成这样,不由“喷儿”地笑出声儿来: “这个三丫头原来是个‘官儿迷’。 人还没搬进去呢,倒先把秋爽斋当成大观园里的‘管事衙门’了。 我选的潇湘馆离你的秋爽斋近便得很,只怕以后也未必能清静了。” 屋里正说得热闹,平儿出屋来添水,一出门正见宝玉愣愣站着,惊讶道: “哟,宝二爷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直站在外头?” 宝玉还不及答话,袭人急火火赶来,拉起宝玉朝外就急走: “老爷叫你,快跟我回去。” . 宝玉一听说贾政叫他,登时也不发呆了,也不发愣了,改为只发抖了。 袭人见他一步挪不了三寸,急忙上前搀着他走: “你也是,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忽拉巴就自己跑出来,怎么也不叫上我跟着?” 宝玉心里为难,反手一把拉住袭人,悄悄问: “我要住怡红院,林妹妹要住潇湘馆,可如今三弟仗着上回在你家的事情,逼着我去跟娘娘说,让他住潇湘馆,这可怎么好?” 袭人一来是害怕贾环去老太太或是王夫人那里告发自己和宝玉的私情,二来是早听说怡红院和潇湘馆离得极近,方才又听说茗烟送进来的消息,说宝钗要住蘅芜苑,离着怡红院隔着半个大观园,心中早不自在。 闻言便赌气道: “你也不必难做,我这就让我哥哥赶紧拿银子赎了我出去,老太太另外挑好的丫头给你使。” 急得宝玉直跺脚,指天指地地发了一顿誓。 袭人才趁机道: “不过是个潇湘馆罢了,就让三爷住了又怎样?林姑娘就不能另外挑一处? 再者,就是林姑娘住了潇湘馆,让三爷住怡红院不就得了?咱们选个离蘅芜苑近便的,不就好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王熙凤赌输了 头两天因为王熙凤要安排贾芹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事情,贾琏说了不让王熙凤管大观园,王熙凤心里还存着点子侥幸,今儿算是彻底明白了。 贾琏这个人,他看似随口说出来的话,也是一颗直接钉在墙上的钉子,别人是动不得的。 黛玉和探春在这里,王熙凤不敢有所表露;待她二人走了,王熙凤一声叹息: “我的二爷,贾芹那事儿是我不对,可你就当真不让我管那园子的事儿了?” 贾琏看王熙凤此时是一副斗败的鹌鹑的神情,便将平儿也打发出去,拉过王熙凤,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 “这园子让三妹妹去管,一半儿是我罚你,一半儿是我疼你。” 王熙凤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皱眉道: “我这月份还小呢。我怀着咱们大姐儿的时候,八九个月还能……” “该放手时需放手,你就是有八只手,也不能把所有事儿都干了。” 贾琏直接打断王熙凤,也伸手摸着王熙凤的肚子,笑道: “一来呢,你得心疼肚子里的孩子,也得心疼心疼自己,何苦时时都把自己逼在老虎背上? 二来呢,咱们府里人口日多、进项却有限,再不能如此一味奢靡。可又不能一下子省俭得太过,免得在外叫人笑话,在内让一家子说咱们不会当家。 如今这个三姑娘一直想做些事情,正好可以让她先在园子里头搞个试点。 若搞得好,就扩大战果,整个府里都采用;若搞得不好,就只园子里那几个姐妹,倒也‘船小好调头’不是? 有三妹妹给你做先锋官,你何苦‘借着河水不洗船’?” 王熙凤闻言,低头道: “你这话也果然有理。 我管家这几年,也着实是没少为难。 为了能俭省几个银子,一家子上下大大小小的,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了。 有三妹妹替我出个头料理料理,也算能暂时解一解众人往日里对我的怨恨,私心上对我也是好事。” 顿了顿,王熙凤又摇头叹息道: “上回咱们说的那个裁撤人员的名单子里头,除了上回趁着请查贪墨的事情送去庄子上的,还剩下不少呢。 这些人里头,不少都亲戚套亲戚,且不少都跟大太太、太太带来的陪嫁有亲有旧,或是家里有贾家伺候过几辈子的老人儿,可没那么容易裁撤呢。” 贾琏搂住王熙凤的腰,笑道: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做,许多事情,欲速则不达。 你凡事都听我的,准没错儿。 这府里也大事小情也很不少,已经够你操心费力了。 娘娘省亲的事情已经让你忙活好一阵子了,你就别再给自己加码了。 她们姐妹搬进园子里住,你也不差啊。 建园子的时候,我叫他们在咱们这院子里留个门直通园子里头。 而且一进去就是我单独加建的一处,花木葱茏, 另外挨近咱们院子的地方,加建一组小院子,只是因为太过小巧雅静,娘娘省亲的时候,竟忘了赐名。 如今既然她们姐妹都住进去了,你从咱们院子里的小门直通进去,多进去逛逛玩玩儿不好?” 王熙凤闻言,忽然想起一事: “唉哟!我的二爷,你是真的能掐会算啊!你就知道贵妃娘娘会让人进去住啊?” 贾琏一手搂着王熙凤,一手在王熙凤眼前一摊: “你输了,快拿一千两银子来!” 王熙凤方才就想起了那一千两银子的大赌注,不由又有些心疼,撇嘴道: “你不是说,你若是输了,给我一千两银子。可若是我输了,你不要银子……” 贾琏也不等王熙凤说完,便推开窗,朝外头吩咐: “平儿,你们各人都回各人屋里去,这会子我不叫你们都别出来。” 说罢,“啪”地一声关严了窗户。 王熙凤“啊”了一声: “你这色鬼!我上回可没答应啊! 这大白天的!我还怀着……” . 因明日一早宝玉要进宫谢恩,这天晚饭之前,宝玉正将各人安排居住各处写好,准备先拿给贾母过目。 贾环又得意洋洋地来了。 他听说了探春要住秋爽斋,林黛玉要住潇湘馆,登时就改为非要去住怡红院。 如此一来,就既能够离探春远一点儿,又能离林妹妹近一点。 宝玉被逼无奈,只好把自己选好的怡红院让给贾环。 贾环只道此事已经稳妥,便仰着头揉着鼻子出了宝玉所住的绛云轩。 . 晚饭时分,贾琏和王熙凤正好也在贾母处,众人一见宝玉递上来的纸上写着: 薛宝钗住蘅芜苑,林黛玉住潇湘馆,贾迎春住缀锦楼,探春住秋爽斋,惜春住蓼风轩,李氏住稻香村,宝玉住芦雪庭,贾环住怡红院。 贾母皱眉问宝玉: “娘娘的谕旨里头,也让贾环住进院子里了?” 宝玉硬着头皮道: “谕旨里头确实不曾吩咐这个。只是我想明儿去和娘娘求一求,都是自家兄弟,让环儿也搬进园子里去。” 贾母并不知宝玉遭人威胁,还只道爱孙宝玉与庶弟兄弟情深,不由大加赞叹。 王夫人登时皱了眉,却一言不发。 贾琏一耳朵便听出这当中必定是宝玉被贾环捏住了短处,不由心下哂笑: 知道宝玉废物,却还是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废物啊。 正此时,黛玉走到贾琏身边,轻声道: “我可不想让贾环住在我左近,不知琏二哥可有法子?” 贾琏见过贾环骚扰黛玉,也觉让贾环住在潇湘馆临近的怡红院不妥,便小声道: “我那院子后头的小院儿,请林妹妹给我题个匾,我就有法子让贾环不能得逞。” 黛玉抿嘴儿一笑,想了想那小院极为雅静,只有几杆翠竹,院外就是水面,只有墙外一条曲桥,蜿蜒通到滴翠亭附近,随即便念道: “我题‘风来雁渡’四字,倒要看看琏二哥如何题副对联。” 贾琏朝黛玉一点头,便走到贾母跟前,笑道: “老太太,宝兄弟这可是比古人孔融让梨啊。 虽是好事,可宝兄弟身边光丫鬟就二十来个,再加上婆子和洒扫丫头,除了怡红院,只怕也没哪个院子能住得下了。” 贾母一听这话,登时觉得决不能委屈了宝玉,立刻道: “宝玉啊,还是你住怡红院,环儿要住,也叫他住芦雪庭好了。” . 第二日,宝玉从宫里回来,仿佛是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 第五百五十九章 这背后的斗争 这事儿还真不怪宝玉。 从小到大,被众人都捧在手掌心里的宝玉,从来都没有欺负过贾环。 原因倒不是因为同情贾环庶出,而是——“顾不上”。 宝玉是天生来的“情痴”,他每天都因为“情痴”而很忙。 姐妹、丫鬟的事情都让他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不亦乐乎,他根本顾不上世俗的尔虞我诈。 作为一个一直都生长于富贵享乐之中、被保护得从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大宝贝儿”,万幸的是,宝玉善良的天性和严格的家教,都没让他长成薛蟠那样眼下无人、目空一切、仗势欺人、是非不分的“败家子儿”,他只是长成了一个心思其实极为单纯的“风流废物”而已。 正因为单纯,所以他才在第一次被大姐姐袭人发生了关系之后,就彻彻底底地彻底被袭人拿捏得死死的。 袭人要挟说要“赎身回家”,宝玉就赌咒发誓什么都听袭人的,只求袭人不走。 袭人回家探亲半天,宝玉立刻就带着茗烟追到袭人家里去接人,让袭人在家人面前赚足了面子。 宝玉想的是袭人和自己的“情分”。 袭人要的是宝玉给自己的“名分”。 在这件事儿上,宝玉就没有贾环心里明白。 . 王夫人屋里四个大丫鬟,金钏,玉钏,彩云,彩霞。 金钏,玉钏都喜欢宝玉,却只是眉目传情。 彩云,彩霞都喜欢贾环,可都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 问题是同样都是“生米被做成了熟饭”,彩云被贾环一甩了之,如同扔一直破袜子;袭人却可以在宝玉屋里当“躺神”,把宝玉辖制得晕头涨脑。 对于这种轻易肯自己送上门、又爬上床的女人,你要是图了她的身子,她可就要图你的一切了。 . 此时,王夫人也顾不得从宫里回来的劳累,把丫鬟们都支出去,抚着宝玉的头,嘱咐道: “我的儿,你心里可不能糊涂,你姐姐驳了贾环的事情,都是为了你好。 那园子是娘娘的行宫,可不是是个人就能住进去的。 娘娘此举,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咱们贾家里最与旁人不同的公子,这是你的尊贵。” 其实方才在宫里,宝玉也瞧得出来,自己还没说完,姐姐元春就已经和王夫人完成了几轮眼神交流。 不让贾环搬进大观园,不仅仅是贾元春的意思,更是王夫人的意思。 此时宝玉满心里都在发愁,不知该如何向贾环交代,可又打死不敢说自己被贾环捏住了把柄。 宝玉顺风顺水惯了,哪里遇到过什么挫折?且一向都是个没主意的,为难之下,只好从始至终都愣怔着眼睛听着,一言不发。 王夫人继续道: “你是嫡出,环儿是庶出,他哪里配住进那园子里? 你父亲虽说常训斥你,可终究还是看重你的,你要争气才是。 今儿娘娘再三嘱咐你,在书院里要好生读书上进。你也不小了,明年后年的,若能考个秀才下来,也让娘娘瞧着高兴不是?” 宝玉从来都不喜欢仕途经济,更不想考什么科举。 若不是被贾琏逼着去了鹤山书院之后,发觉那书院里的先生对学生都是因材施教,并非是“自古华山一条路”的教学路数,他早就撒泼打滚也不去书院念书了。 他自小随着元春长大,与元春之间情同母子,自然也不敢反驳,这会子又听王夫人说起,也只是撅起嘴,只一声不吭。 王夫人见宝玉噘嘴,也知他最烦说科举,也没法子,只叹息劝道: “你就是不替你自己的将来打算,也该替你父亲和我打算打算。 我和你父亲到了这把年纪,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嫡出儿子,你若不能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叫我们以后还能倚靠哪个? 如今这府里头,都是琏二夫妻的天下,他们原本是给咱们管家的,现在夺了你的家产,你不想法子夺回了,以后可怎么过? 咱们这一支里头,幸亏出了你姐姐这么个光宗耀祖的贵妃娘娘,你只要能科举考出个出身来,你姐姐能不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 我的儿,你父亲和我都指望你了,你可千万要争气啊。” . 这边王夫人拉着宝玉嘀咕,与此同时,那边贾赦正跟贾琏闹腾。 “都是一家子! 都是一家子!呸! 那个宝玉怎么就是凤凰蛋了! 我不争气,我没本事,老太太偏疼他们二房一脉,我长房的子孙就都下贱了? 他们二房出了个娘娘,了不得了是吧?一家子掏空了家底给她盖了省亲的园子,我长房没出钱出力? 这个娘娘,跟她们王家人是一个味儿的! 发个圣旨,让姑娘们住进去,倒把薛家的姑娘写在开头,合着咱们贾家的姑娘住进去还是沾了她们薛姑娘的光? 我呸!还不是二房太太在背后捣鬼! 他们薛家一大家子,又不是自己在京里没房子,怎么就赖在咱们贾家了? 再者,既然都是姑娘们住,怎么还单单让宝玉搬进去? 这家里没成年的男孩子,又不是就只有宝玉一个! 若说宝玉是嫡出,贾环是庶出,那我家的贾琮难道不是嫡出? 宝玉是二房的嫡出次子,他能住进去,我长房的嫡出次子贾琮就不能住进去?” 元妃省亲那几天,可是把一向什么都不干的贾赦累得够呛。 省亲一结束,贾赦就关起门来睡大觉,睡醒了就搂着小老婆喝酒,喝够了,接着睡大觉。 等他一连几天歇够了,直到今天早晨,他才忽然想起来,还有贾元春派太监来说让宝钗、宝玉等人搬进大观园的那档子事情。 贾赦登时就不爽了,于是就叫人把贾琏找来,拍桌子砸板凳,大呼小叫地发泄心中的不满。 邢夫人一向都是顺着贾赦的意思,此时也立刻接话道: “老爷说得对!咱们长房就不是贾府的子孙了? 今儿一大早我去给老太太问安,听老太太说,二太太今儿一大早就带着宝玉进宫谢恩去了。 老太太还夸宝玉懂事,说是要让环儿也搬进去呢。” “什么!” 贾赦一脚把身边的小几给踢翻了,瞪着眼吼道: “他二房小老婆养的儿子都能搬进那园子,我长房的嫡出儿子就不是人? 这一家上上下下,就没人拿我当个人啦!” 一扭头,看见贾琏,登时更是火大,上前就是一脚: “你是死的啊!人家都骑到咱们头上来拉屎了!” . 估计要搁在以前,贾琏也就只能吃个爆亏了。 现在的贾琏,可不肯白挨贾赦这“犯浑一脚”。 贾琏一闪身,避了开去。 贾赦更气,跳脚骂道: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他们不拿我当人,连我儿子都不拿我当爹了!” 邢夫人看贾赦气得脸都绿了,赶忙躲在一旁,朝贾琏咧嘴瞪眼,指指点点: “唉哟琏二你这不孝顺的黑心种子哟,看把你老子气的! 这时候我可不替你说话,你又不是我生的。 我宁可一辈子不生养,也落个干干净净好名声,我可不担生出个不肖子的黑名声,叫人唾骂。” 贾琏也懒得搭理没出息惯了的邢夫人,朝贾赦一摆手,撇撇嘴道: “我要是凡事都等您老人家想起来再去办,那真是等着黄瓜菜都凉了。” 一句话,让暴跳如雷的贾赦愣在了当场。 “啊?你……你说啥?” 第五百六十章 贾三爷砸钱啦 贾环一听宝玉说元春没答应让自己搬进大观园,当时就急了眼: “答应了我的事情,你又耍赖!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哼!你跟袭人那骚蹄子的事情,我现在就跟太太说去! 你知道太太的脾气,看袭人勾引坏了你,打一顿,必定还要远远地发卖了才解恨。 老爷那头就不用说了,不给你气死就是好的。” 宝玉一听,吓得手脚都凉了。 袭人一见贾环来了,早就赶忙把屋里的丫鬟都赶了出去,此时见宝玉不顶事,上前跪在地上哭求: “三爷开恩!若气坏了老爷太太,倒不是天大的不孝顺了? 二爷也不是不顾及兄弟的人,他昨儿一晚上都还在想法子怎么跟娘娘说呢,只是他做不得娘娘的主,求三爷就饶了我们吧。” “哼哼!你们?” 贾环一句话,吓得袭人连连摆手,忽然福至心灵,爬起来跑到床边,手忙脚乱从床下拉出一只箱子,翻开盖子,里头放着几十串钱。 “这个都给三爷拿去买糖吃。” 贾环哪里见过那么多钱! 登时满眼里都是金光闪烁,搓着手笑道: “我就说你们是有钱的吧! 上回那欠条上的不算啊,这都是给我的利钱。” 说着话立刻上前去,撸起袖子,露出小细胳膊,却死活也搬不动那箱子,白白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忽然,贾环又想起来,自己若是把这些钱搬回去,给赵姨娘瞧见了,必定都夺了去,哪里还能到了自己手里? 忽然更痛恨自己不能搬进大观园居住,上前一把抓起成串的铜钱,狠狠往地上砸去,口里哭骂起来: “这钱我也要!那园子我也要去住!你们胆敢不让我遂了心愿,我就搅和得你们别想好好过日子!” 有两串钱的中间绳子被砸断了,散开的铜钱满地乱滚,好不热闹。 . 不想他们这里闹得声音大了,惊动了前院住的老太太,命玻璃过来瞧瞧怎么回事。 宝玉和贾环都慌了神,袭人赶紧迎出去,说是过年,宝玉和贾环在屋里玩掷骰子,一时高兴过了就大呼小叫起来。 玻璃听见方才屋里贾环最后那句话,也看见袭人眼圈发红,猜出这当中有鬼。只是她也不好拆穿,只好继续道: “老太太叫宝玉和三爷今儿吃饭的时候都过去,说是有话吩咐。” . 贾环不敢再闹,数了箱子里一共有六十四串铜钱,便逼着宝玉又写了六十吊钱的欠条给自己,之后,他自己抱起四串铜钱,一气儿跑回自己屋里。 进了屋,赶紧往自己上学的包袱里藏起两串钱,又把剩下的两串钱都打开,故意一五一十地在屋里数起来。 一边数,一边叫小吉祥: “快拿茶来!渴死我了!” 又大声吆喝小鹊: “赶紧给我打水去!看沾了我这一手的铜锈!” 小吉祥看他得了这许多钱,赶紧去悄悄叫了赵姨娘回来。 赵姨娘一进门,立马上前一把推开贾环,用两手把桌上的钱都划拉进笸箩里头,口里骂道: “忘了本的下作黄子!这是哪儿得的钱?也不赶紧交给我守着,倒要自己昧下是不是?” 贾环撇嘴道: “别小瞧了人,这是宝玉哥哥求着给我的,我拿来孝敬你,先替你数数罢了。” “宝玉求着给你钱?你脑袋发热烧坏了吧?” 赵姨娘匝着嘴儿,也不看贾环,只顾着把桌上的钱都收拾净了,然后一屁股坐在炕上,抱着笸箩一五一十数起来。 数了一阵,赵姨娘又撇嘴道: “这一个年过下来,宝玉光金锞子就得了二三十个呢,这才几个钱啊?” 她这一句话,说得贾环心里“咕咚”一声: 对呀!宝玉手里的金锞子、银锭子,只怕得有一箱子! 妈妈的!袭人那小娼妇!竟然就拿了几十吊的小钱儿来打发自己!你打发叫花子呢! . 赵姨娘早习惯了贾环时时顶嘴,这会子没听见他出声,反倒心下奇怪,嘴里唠叨着: “你叫棉花塞了喉咙啊? 还是给这几个铜子儿美得晕了头啊?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下流没脸……” 一抬头,正见贾环拧眉瞪眼龇牙咧嘴,倒把赵姨娘吓了一跳: “你这是中邪了?鬼上身了?我这就让你舅舅找马道婆去,求点符水给你喝一喝得了。” 贾环拧着眉毛,咬牙道: “袭人那个阿物儿,一个贱丫头,就敢仗着宝玉欺负我!” 赵姨娘哪里想到贾环不过是把他敲诈来的零头中的零头拿来在自己这里炫耀? 且赵姨娘虽然看宝玉十分碍眼,可她当年也是与袭人一样的人物,所以对袭人总有些惺惺相惜的情分。 此时听贾环骂袭人,赵姨娘登时大口啐道: “呸!不知道自己斤两的货色!好没影的,人家欺负你做什么?” 贾环跺脚道: “她少给了我钱!” “啊!” 一听说是少给了钱,赵姨娘立马忘了对袭人的惺惺相惜,登时立起眼睛来: “少给了多少?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你跟宝玉是手足,一样都是主子,她一个臭奴才倒敢来坑你的钱?” . 贾环还没接话,外头传来小鹊的声音: “老太太那头要开饭了。” 吓得赵姨娘赶紧拿腰里的钥匙,打开箱子,把盛钱的笸箩放进去,又将铜锁锁好,急急忙忙跑去伺候晚饭。 贾环因之前得了吩咐,也赶忙跟着往贾母屋里来。 到了屋里,见不仅宝玉和一众姐妹都在,贾琏和贾琮也都来了。 再过了一阵,竟然连贾赦和贾政也都来了。 . 贾母见人齐了,这才道: “娘娘下了谕旨,让你们姐妹和宝玉去园子里住着,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不想,皇上竟然也下了旨意,说除了们姐妹和宝玉,咱们荣府两房里其余的未成年公子也可进园居住。 如此一来,贾环、贾琮和贾兰也能够住进大观园,你们各自选一处,回头一并写个折子,送进宫里谢恩。” 贾兰年幼,离不开寡母李纨,反正也要跟着住进大观园。 倒是贾环和贾琮,实在是意外之喜。 而对于贾赦和贾政,则更是意外之喜。 唯有贾母,脸上笑着同全家吃了顿欢喜饭之后,才心事重重地单独将贾琏留下说话。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大混蛋闲的妃 贾母和贾琏说了几句家中事务的闲话,便吩咐鸳鸯带着丫头们退出屋去。 贾琏见贾母连鸳鸯都打发了出去,自然明白老太太这回要说的话,必定牵连极大。 待众人都出去了,贾母郑重看着贾琏,开门见山问道: “咱们家给娘娘省亲盖的园子,让哪个孩子进去住住,娘娘派人来吩咐也就是了,怎么又有皇上也派个太监来传话? 你跟我说实话,这背后,是不是你使了主意?” 贾琏自然明白,此事瞒不过贾母,便也郑重点点头: “是我。” 贾母半晌无语,忽然摇头一声长叹: “唉——你也是为了娘娘‘贤德妃’的名声啊。” . 聪明人谈话,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响鼓不用重锤。 贾琏一耳朵就听明白了: 这老太太,可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她已经明白了。 贾琏便道: “老太太能看明白的事情,皇上也必能看明白。 我若不干脆自己来点破,反倒要叫外人笑话咱们贾家都是一群糊涂蛋了。” 贾母经多见广,也知道贾琏说的绝对是对的,只是她此时心中难受,神情颓然: “这都是我的罪过啊。 如今咱们府里头,你父亲和你叔叔,本是亲兄弟两个,就是因为当初坏了礼法,到如今长房和二房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和,也是作孽啊。 他们在我眼前孝顺,背地里难保不是都觉着我在偏心另一个,唉——这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把事情处理得合情合理啊。 你看看如今,娘娘这是也要走上这条错路。 宝玉和环儿两个都是她的弟弟,却只放了一个宝玉住进园子里头去。 有了好事,做姐姐的只想着一个弟弟,全丢下另一个弟弟,这就是她做事只想了‘情’,却根本忽略了‘理’。 凡事只要有不合情或是不合理之处,便是给日后留下隐患,只怕……只怕以后他兄弟两个也有不睦的一日了。 唉——这还只是二房这一脉的,至于你们大房那边,就半点子也没想着琮儿,这就更是太不周到了。 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自己争竞也罢了,在外头,大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为了娘娘这回省亲,别说大房、二房,就是宁府那边,也都是倾尽所有了,如此为了偏心一个弟弟,置家族于不顾。唉——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啊。了” .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 何止于此啊! 咱们贾家的出的这个“贤德妃”,那可是真真儿离着“贤德”俩字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而且,若真以得圣宠来论,她离那个“妃”字儿,也差着十年呢。 对于一个在那个年代的二十五岁老姑娘,这可是得倒着往回算的十年啊。 毕竟,比元春年纪略大一、两岁的李纨,人家儿子都快十岁了。 别忘了,皇帝身边还围着一大群十五六的美貌活泼小姑娘,而且,还年年都往宫里“输送新鲜血液”呢,一群一群的小姑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你在瞧瞧我们贾家这位侥幸被封为“贤德妃”的贾元春大仙女,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啊? 你没被封妃,也就罢了;只要封了妃,那就是“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的死人”。 这回你是因为“省亲”被抬出来,下一回,也许就只能等着死了之后被抬出来。 反正,你只能被抬出来,跑出来是没戏了。 我是真不知道这位缺心眼的贾娘娘是怎么想的。 既然反正也出不来了,你说你不多花点儿心思想着你自己在宫里如何奋斗、宫斗加战斗,你还老想着怎么掺和家里的“宅斗”干吗? 你闲的啊? 皇上封你的是“贤德妃”,不是“闲的妃”。 甭管你在宫里有没有圣宠,就算你实在闲得蛋疼了,打打太极好不好?搞搞养生好不好? 你不招灾、不惹祸地在宫里多活两年,就算是你为贾家全族都做出杰出贡献了。 你倒好,人在宫里,心在家里,闲得蛋疼,就给你亲妈撑腰杆子搅和这一家子,你可真是个“闲的妃”! 你喜欢亲弟弟宝玉,看不上庶弟贾环,那可真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连“外面儿”都不给一点儿。 省亲的时候,根本对贾环不闻、不问、不见面。 省亲之后,让宝玉住大观园,对贾环还是不理、不睬、想不起来。 对长房这一脉,那更是干脆就彻底装作看不见了。 你这样真的合适吗? 还有,这大观园虽说是专门建给娘娘的“省亲别院”,但这园子的真正主人,可并不是你贾元春,而是皇上。 你想就这么把大观园送给宝玉,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至于你要撮合宝玉和宝钗,那我是真不想管,反正以宝玉的性格,以后能做个闲散诗人也挺好。既然他不入官场,那么他娶个商家之女,对家族也并无所谓。 但最大的问题,根儿上还是这个贾元春也是个没脑子、不争气的货! 我还要帮你铺平在宫里的道路,结果,你倒好,你可是真当我贾琏不存在啊。 没事儿,既然你看不见,我就放个“闪光弹”,彻底闪瞎一回你的钛合金狗眼。 我必须得让你贾元春明白明白:只要有我贾琏在这里,就决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 贾琏的神色也很是凝重。 他心中想得明白,有些话,该说透就说透;但有些话,没到该说透的时候,说出来了也是白费,而且,还容易枉做小人。 比如贾琏明明看明白了,此事就是王夫人和贾元春商量出来的“夺宝大计”。 把宝玉从老太太身边改为搬进园子里住,贾母的手就伸不到宝玉身边了,王夫人正好夺回了自幼养在贾母身边的宝玉的“控制权”。 哪怕把宝玉放在大观园里头,每天跟一群姐姐妹妹们吃喝玩乐彻底养废了,王夫人也在所不惜。 所以,只要贾母不死,王夫人无论如何也会想方设法让宝玉就住在大观园里头的。 这当中的道理,怎么能跟贾母说透? 贾元春可是贾母从小悉心教养出来、设法送入宫里的,如今,刚刚封了“贤德妃”,她就“闲的”插手家中宅斗,帮亲妈算计亲奶奶。 贾琏不得不承认,他们王家的血脉里头,都带着那么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混蛋气息”。 这让贾琏不得不慎重思考一个问题——以后王熙凤生下的儿子,会不会骨子里也有这股子甩不掉的“混蛋气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真是要考虑清楚,毕竟“妻不贤,毁三代”啊。 . 贾母见贾琏久久不语,心中也渐渐没底,似乎是下了决心,才说出一句: “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用隐瞒。” 第五百六十二章 怡红男生宿舍 “娘娘要把那园子给姐妹们住,没问题。 可那么大的园子里头,就只让宝兄弟一个男孩子住在里头,且不谈礼教问题,只说对于宝兄弟自己,此举就绝非是一件好事。 甚至说,毁了宝兄弟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贾琏的此言一出,贾母不由得猛地哆嗦了一下,急问: “这话怎么说?” 贾琏容色凝重道: “宝兄弟十四岁了,说他大,他尚未成年;说他小,他已经不是小孩子。 早些时候他还小,在姐妹们中长大也罢了。 可以后住到园中,若还只一味爱和姐妹们吟诗作对、吟风弄月,等长到成年,堂堂一个荣国府公子,只养出一身脂粉气来,岂不叫人笑话? 纵然是宝兄弟不喜科举,想做个精通辞赋的风雅文士,也须得同文人雅士来往切磋诗文才好,没有个只关起门来天天和丫头们厮混的道理。 虽说一辈子不用为生计为难,可家里已经有个现成的例子了。 我说句犯上不孝的话,看看如今我父亲的行为,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坏事儿倒也不做,可好事儿也不做。 官儿也不好好当,身子也不好好保养,人情往来也懒得应对,都到了这把年纪,成天只搂住丫头吃酒……” “不必说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贾母伸手打断了贾琏的话,她是真的不想提起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贾赦。 随即,老太太又将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由衷长叹一声: “我何尝不明白‘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啊—— 只是因为珠儿早亡,我是亲眼瞧着他父亲把他逼得太狠,生生把个懂事的聪明孩子给逼坏了的。 前头有珠儿的前车之鉴,由不得就多偏疼宝玉些。 偏我的这些儿孙里头,只要宝玉生得像他爷爷,也就愈发偏爱偏疼。 我常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教得孩子规矩不错,礼数不错,以后就算袭不上爵位,考不上科举,捐个官儿也就是了,一辈子富贵还是有的。 可自打上回听你说咱们家未来有‘抄家’之忧,我心里也没了先前的底气。 琏二,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打算的,你就说说该怎么办吧? 只是我心里担忧,别人都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无论如何也得保全面子。 咱们家里头,长房二房不和,子孙没有出息,这些事情若叫外人知道个明明白白,坏了咱们贾家的脸面,却不是咱们在自寻死路?” “面子上确实不好看,可也未必是条死路。 何况,置之死地而后生,乃是兵法里的一个妙招。” 贾琏凝重的表情里,多了一重自信。 “咱们贾家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于皇上。 现在以咱们贾家的处境,得猜透皇上想要什么,咱们就给他看什么。 皇帝并不想看见咱们贾家上下一心、儿孙争气,那反倒是要让皇家疑心不安了。 该示弱的时候,我就示弱。 该自曝其短的时候,我就自曝其短。 我去求助于皇上,将贾家内里的不和说出来,把贾家缺钱还得撑面子说出来,反倒能让皇上对咱们贾家放松戒备之心。 老太太心里清楚,咱们贾家到了这一辈上,还能所倚仗的,和皇家所忌惮的,其实是同一桩事情。 那就是咱们与四王八公这一脉功臣派的关系交叠。 如今,说些咱们家里的孩子什么争气不争气,长房二房之间争竞不争竞,皇上觉得他是在看咱们的好戏,咱们才能过得更稳当,才能给咱们贾家人争取时间。 甚至让皇上觉得咱们家娘娘也是个没心机、没算计的糊涂车子,也未必是个坏事。 也许,还能走出个更好的路数来也不一定。” . 这话将贾母说得似懂非懂,但她没再追问。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儿孙里有了能人,比自己强。 于是贾母只继续静静听着。 “这回,让宝兄弟、环兄弟、琮兄弟都搬进去,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小哥儿三个都住在怡红院里头。 一来,他们兄弟们在一处亲密,增进兄弟感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二来,他们互相照顾,每天一道儿去书院读书,来来往往也有个伴儿。 三来,三个兄弟也多些人伺候、盯着,免得影响姐妹们的名声。 他们三兄弟,每个人本来各自有自幼的乳母,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了各自身边的丫头之外,本来每个院子里头都各自添两个老嬷嬷和四个丫头,他们既然是兄弟三个,那就给怡红院里头添六个老嬷嬷和六个丫头。 这下子,再加上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几十个下人、上百只眼睛盯着,保证出不了事情。” . 贾琏一句话,把宝玉梦一样的大观园幸福生活,就这么给毁了。 . 好好的怡红院,四进院子,两边俱有游廊相接。 头一进院子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穿过一道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就是第二进院子,里头密植许多碧桃花。 第三进院子乃是宝玉最爱。 里有点衬着大山石,一边种着数本翠绿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大伞状的西府海棠,正是“红香绿玉”的来历。 再转过后头两层纱橱锦槅,便是后院。 院中满架都是蔷薇花、宝相花,转过花障,则见一道青溪,山石耸立。 这样华丽的院落,屋中更是富贵,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地砖皆是碧绿凿花的。 宝玉梦想中的怡红院,乃是个“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的风流、风骚之地。 现在,此地竟然变成了“大观园学院”里的“怡红男生宿舍”。 . 头一进院子,粉墙、绿柳之间,愣是住了六个把门的老大妈,估计比顺天府的女牢房还守卫森严。 月洞门还是那个月洞门,碧桃花也还是那个碧桃花,只是这二进院子里住进了一个八岁的贾琮。 这倒霉孩子天天闲不住,出来进去都被三、四个婆子在背后追着赶着。一念书就声音大得像街上小贩在叫卖,一写字就黑眉乌嘴给自己弄个满脸花。 种着芭蕉和西府海棠的院子、题着“怡红快绿”牌匾的屋子倒是让宝玉住了,可碍眼的奶娘李嬷嬷又回来了,这让宝玉还怎么和袭人深入研讨夜间学习? 更恶心的,是开满蔷薇花、宝相花的后院,愣是住上了猥琐的贾环! 让宝玉一看见他,就立马想起自己打过的欠条,还有被他拿捏着说不出口的短处。 . 宝玉想要的生活,是每天看着姐姐妹妹们化妆、绣花,她们陪着自己,自己陪着她们,从早玩儿到晚。 白天得黛玉之灵气,夜里得袭人之肉暖。 结果……现在…… 天刚亮,教引婆子就在院子里头提醒: “请宝二爷赶紧起床,环三爷和琮三爷已经预备吃早饭了,去学堂迟了就不好了。 别说先生要训斥,也教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子挑脚汉了。” 宝玉被催得不耐烦,可又不敢发作,只一把将枕头气哼哼扔出去: “知道了!” 袭人赶紧进来给他穿衣裳,宝玉一把拉住她,小声儿道: “我忍不住了,今儿夜里你把麝月秋纹都支出去,就咱们俩人……” 还没说完,奶娘李嬷嬷已经进屋来了: “我的二爷,快些起床吧。 回回上学都让两个弟弟等着,迟到了让两个弟弟陪着受罚,这叫什么事儿?自身不正,当哥哥的以后还怎么说弟弟?” 宝玉忽然躺在床上仰天放声大哭: “我不想住怡红院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又被我猜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泼皮破落户儿王熙凤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笑声震得屋里的自鸣钟都跟着共鸣。 “宝玉不住怡红院?哈哈哈哈—— 唉哟老太太还是真心疼了,就那么又是搂着,又是哄着,说什么‘我的宝贝,若你不想住那里,就搬回我这里来就是了’。” 王熙凤学着贾母哄宝玉的样子,还真是惟妙惟肖。 “老爷也罢了,太太的脸上立马就不自在了。 其实照我说啊,宝玉搬出园子去,倒也正好儿。 反正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全都搬进大观园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寂寞,她又爱热闹,这下子,只能见天儿有事没事老拽着我说话儿。 我又不能不陪着,还得管着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这从早到晚的,哪一时不是团团转啊? 你倒狠,就一句‘既然宝兄弟不愿住大观园,那么让他们小哥儿三个一道儿去书院寄宿,正是认真读书的正经好事情’,当时就吓得宝玉一张脸儿全都绿了。 哈哈哈哈—— 这府里从上到下,连老爷都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把宝玉逼成那个样儿,你这是逆天了哈哈哈哈——” . 王熙凤知道贾母最疼宝玉,所以她一向都是各种变着法子地对宝玉好,其实还是为了在贾母面前买好而已。 早先这荣国府是贾政的,宝玉以后就是荣国府的继承人,所以王熙凤在这荣国府里头,也不过是个临时的管家罢了。 什么时候宝玉娶了媳妇,人家“宝二奶奶”才是名正言顺的荣国府掌家大奶奶。 至于“借调”来的“琏二奶奶”,当时候当然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没你的事儿了。 而且即便是暂时没有把“宝二奶奶”正式娶进门,人家王夫人也预备好了把“预备役宝二奶奶”宝钗顶上了枪膛。 王熙凤若是不能得到贾母信任,不巴结好了贾政的夫人二太太,随时就会“被出局”。 但是,如今可不一样了。 贾琏不动声色之间就成了荣国府的家主,而且还是皇上开了口的,所以王熙凤作为琏二奶奶,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掌家位置算是坐定了。 既然不用再担心还会有什么“宝二奶奶”来随时把自己轰回贾赦的荣国府老宅,王熙凤对宝玉以后到底会娶谁当宝二奶奶,也就放松了警惕,对宝玉自然也没那么在意了。 自打二月二十二,一众兄弟姐妹都搬进了大观园,到今天才不过十几天而已。 宝玉就从一开头得知亲姐姐让自己搬进大观园的欢天喜地,到如今苦着脸像吃了死苍蝇。 这样的热闹,王熙凤当然是高高兴兴当笑话看。 . 与王熙凤不同,贾琏其实并不是把这些事情当笑话来看的。 他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贾家的将来。 因为贾家的将来,直接关乎他自己的将来。 毕竟这是在红楼世界里。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人是脱离不开家族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谁能在覆巢之下独善其身。 同一个家族当中,对内可以争竞,但对外就必须是同一个阵营。 在这阵营里,每个人的前途,都事关整个家族的前途;而整个家族的前途,则几乎可以决定每个人的前途。 多一个为官作宰的兄弟,整个家族就多了一股可以互相援引的力量。 多一个嫁入高门的姐妹,整个家族也多了一分能够在关键时刻的倚仗。 这才真真正正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所以,贾琏做的这些打算,都是为了能让自己的三个小兄弟以后能够走上正途,至少不要走上歪路。 . 贾琏由着王熙凤笑得差不多了,才问道: “明儿是清明节,年例祭祀预备好了不曾? 大老爷是个什么也不干的,二老爷说头疼,说不得明天还是我打头儿,带着宝玉、环儿、琮儿和兰哥儿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去。 珍大哥也说头疼,蓉儿叫人来送信儿,告诉说东府那头儿明儿是他带着同族中几个人一起也去前往祭拜。” 王熙凤赶紧道: “都预备下了,知道你这些日子衙门里头忙,家里的事情我都经着心呢。 三月初三,三妹妹生日那天,连宫里的娘娘都打发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来,你倒给忙忘了。 幸亏还不是有我? 虽不大办,也还摆了几桌酒,叫咱们自己的小戏子唱了两出戏?连带你我给三妹妹送的寿仪,我一点儿没落下。 三妹妹生辰那天,换了礼服到各处行礼,你又在外头忙了一整天,人家三妹妹一天里头巴巴往咱们这屋里来了三四回,晚上等到了关园子门的时辰,还不见你,这才不得已才回去的。” 贾琏自失地摇头一笑: “那天真真儿是忙忘了。 这阵子不仅仅是衙门里头的事情多,书友先生那边的应酬也多。 春闱一过,进京赴考的读书人也得了闲儿,京城里的文人聚会就多了。 何况今年的状元和探花又是书友先生的高足,书院里头几乎天天接到有人送帖子来请书友先生和我。 其实我又不在书院教书,今年中状元的王彧和中了探花的程一尘,那都是书友先生教出来的,我说我就都不去了。 可书友先生死活不答应,说都是替我挑拣过了的,十个请帖里头替我回了一大半,剩下的还是得我去。 我也明白,书友先生是一片苦心,或是为了让我与那些科举清贵多多相识,或是为了让我与他在朝中的故旧多多走动,也都是为了以后我在官场上的升迁。” “升迁?你都三品官儿了,还升迁? 你可别忘了,咱们大老爷世袭了正一品的一等将军,等你袭爵,怎么也是个二品的二等将军。” 你看,王熙凤没见识的水准立刻就显现出来了吧? 贾琏看着王熙凤直摇头: “我才不稀罕那个二等将军的爵位呢。 平时是个虚衔,半点实权也没有。 可一旦朝廷有战事,一道圣旨下来,说不得立马就披挂上阵。” “哟,瞧你这架势,你这是还想再当个荣国公啊?啧啧啧。” 王熙凤嘬着牙花子,嘴角却是带着笑。 毕竟贾琏官儿越大,王熙凤的诰命夫人品级也越高。 若是真能当国公夫人,谁还稀罕当二等将军夫人啊? . 贾琏没接王熙凤的话茬,只是忽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咱们娘娘都封妃一年多了,怎么娘娘的亲爹连个官都不升啊? 眼下春闱过了,正是官员升迁调任之时,这时候还没动静,也忒不给‘国丈’点儿面子了吧? 还有宝玉这‘小国舅’,也没得个什么‘皇子伴读’之类的恩荫……” 贾琏忽然想起什么,问王熙凤: “这两天,娘娘派人给家里送过什么东西、带过什么话没有?说详细些。” 王熙凤听得莫名其妙,咋舌道: “没什么啊。 不就初三那天,娘娘派了两个小太监来家里,给三姑娘送了两个藤编的花盒。 看着倒是挺精巧好看的,编成个花生的样式,也不贵重,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小太监说,娘娘让带话来,说本打算赏个砚台,后来想着家里已经有了,就改为赏这个了。 哦,还跟太太说,若是家里的砚台不好,等以后再赏。” “什么?” 贾琏瞬间目光灼灼。 “哼哼,她们倒是会打哑谜。” 第五百六十四章 王熙凤是一把刀 “什么哑谜? 是她们打哑谜还是你跟我打哑谜啊? 我怎么听不懂啊?” 王熙凤是真没弄明白,瞪着一双丹凤三角眼望着贾琏。 她无意之间的神情,总是带着天生来的三分风骚三分凌厉,让人又爱又恨。 这女人,你说她笨吧,她还挺能张罗事儿;你说她聪明吧,她能把一手好牌打个稀烂。 别人看不明白,贾琏看得明白。 王熙凤是真不聪明,她只是从始至终都活在一个“聪明能干”的出彩人设里头。 她处处显得精明,风风火火,果断利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自然也就来不及有机会想明白 她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能够拥有什么。 她一直以为她得到了荣国府的管家权,她就拥有了一切。 为了这个,她操心费力,起早贪黑,只是为了得到贾母和王夫人的认可。 其实呢,她不过是王夫人的“一把刀”而已。 因为王夫人也要维护她自己的“人设”。 那是一个善心菩萨、不爱多事、每天只爱吃斋念佛的慈悲太太人设。 但这位躲在背后运筹帷幄的“菩萨太太”,却把亲侄女王熙凤当成了一把刀,用这把刀为她自己、为她的宝贝儿子宝玉披荆斩棘,才不在乎这把刀会不会砍崩了刀刃。 而每天披荆斩棘的“刀神”王熙凤却浑然不觉,只顾了精神抖擞地就替她姑妈冲锋陷阵。 不惜得罪自己的正经婆婆邢夫人,不惜累坏了自己的身体,更不惜毁了她自己和贾琏的婚姻。 王熙凤始终觉得她自己最聪明,她能把整个贾家上上下下都玩儿得团团转,其实,她是被王夫人玩儿得团团转,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数完钱还无比骄傲地高喊: “你看你看!多亏了我眼睛尖,这个铜子儿少了一块儿!” 唉——这是一把何其混不吝、二百五、没脑子的“刀”啊! 希望以后王熙凤能越来越聪明点儿吧。 也希望王熙凤能够明白,人设只能用在职场上,而夫妻之间,永远用不到人设,只用真心。 . 贾琏伸了个懒腰,干脆一仰身,躺倒在炕上,双手枕头道: “你可记得还在正月里头,娘娘不是差小太监一盏专为灯谜而制的四角平头白纱灯出来?说做了灯谜给大家猜。之后还让各人也都拈一物作成一谜,贴在灯上又送进宫里去。 当时……” “我怎么不记得?” 王熙凤口角伶俐,立马就自以为是地接着道: “别人都猜中了,娘娘还叫小太监送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就二妹妹和老三没猜中,结果什么都没得。 娘娘还叫太监说‘三爷说作灯谜不通,娘娘也没猜,叫带回问三爷到底是个什么’,老三竟然说他那个谜语的谜底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哈哈哈哈—— 我虽不会猜谜,可年年也听见,就是从没听说一个谜语里头猜两样东西的哈哈哈哈—— 老太太也猜不着,叫鸳鸯念了好几遍,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老太太直皱眉,说:‘这也是个念了几年书的大家公子作出来的谜语?’哈哈哈哈——” . 这个王熙凤啊,真是‘弱智儿童快乐多’。 那天众人所作的灯谜,其实都是红楼人物形象原本的“悲谶”,半点也不好笑。 元春作一响而散的爆竹,迎春作动乱如麻的算盘,探春作飘浮远去的风筝,惜春作拜佛修行的海灯,宝钗作悲戚寂寥更香。 很多人都觉得只有贾环作的“一个枕头,一个兽头”是讽刺宝玉是绣花枕头,而他贾环将是“站得高、看得远”的兴家之材。 贾琏以前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这趟南下,来回一路听了许多地方风俗掌故,大长了见识,才明白“枕头加兽头”更是个极为不详的谶语。 因为在扬州,把枕头扔上屋顶,与兽头为伴,是家中死人之后的“招魂”行为。 “枕头加兽头”,就是家中“人亡”办丧事的意思。 不过,这回的问题不在这里。 . “那记得老爷坐的谜语吗?” 贾琏一句话,王熙凤不笑了,眼珠子转了转,又尴尬一笑: “想是没什么意思,我就没记得。” 贾琏白了她一眼,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王熙凤一皱眉: “是个……方石头上刻了个鹦鹉?” 贾琏一咧嘴: “唉哟我的娘——你这还不如老三呢。 砚台!是砚台!” 王熙凤狠狠白了贾琏一眼: “切,我又不用砚台,我哪能猜得到。” 顿了顿,她眼珠子一顿叽里咕噜乱转,忽然道: “诶?砚台?你说砚台?是不是跟这句话有关?” 贾琏也懒得等她再猜,跟智商低的人说话,太费劲了。 直接道: “娘娘说‘若是家里的砚台不好,等以后再赏’,就是说‘若是觉得老爷的官儿不够好,等等以后再找机会升’。 这一回,给探春花生形状的藤编花盒,就是‘升’了王子‘腾’。 你瞧着吧,你舅舅这回又要升官了。” “啊?真的?” . 果不出贾琏所料,没过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将奉旨在北地巡边的九省统治王子腾,升任了九省都检点之职。 消息传来,王家人一片欢腾,贾家人各怀心思。 比如王夫人,就欢喜非常。 比如贾政,就闷闷不乐。 比如贾母,就心事重重。 比如王熙凤,就暗地里高兴,表面上装无所谓。 朝中也难免有人议论,说贤德妃的父亲兄弟都没升,却升了贤德妃的舅舅,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不就是皇上不想给贤德妃的亲爹贾政升官、也不想给贤德妃的兄弟贾琏升官吗? 荣国府里如今实际在官场上任实际官职的,就他们俩而已。 贾赦就算了,谁都知道,这位“一等将军”上一回亲自上朝,那还是当今皇帝登基那天呢。 贾政心里别扭,贾琏倒也觉得没啥。 毕竟贾琏自己连科举考试都没参加。 人家中了进士的,选入外班都只能做七品县令,然后在地方上论资排辈等升迁。 只有进士点了翰林、再选入外班的,才能做四品知府。 点翰林,是考中的进士得以入选翰林院庶吉士,那就是天字的门生,三年一届统共就只有三十个左右的名额。 除了学问要出众,谈吐要不俗,甚至还得能通过“相面”那一关,差一丁点儿都不行。 要知道,二十来岁的进士都少见,二十来岁的翰林几乎就没有。 而贾琏自己,就刚刚过了二十岁。这个岁数就做了京城顺天府的三品知府,要是还不知足,那可就是逆天了。 . 贾琏自己心态超好,觉得能在顺天府任上好好干几年也不错,可他没想到,别人是真替他着急,说什么也得想法子让他升官。 第五百六十五章 大贵人出手了 寒食连着清明,衙门放假两天。 贾赦、贾政哥儿俩都懒得动弹,就各自托病不出。 清明当日,由贾琏带着兄弟、侄子去铁槛寺,给祖先祭柩烧纸。 天气微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正是出游好时节。 祭祖之后,其余众人都趁机去郊外踏青游玩一番,贾琏自己另有安排。 . 昨天书友先生派人送信来荣府,说要请贾琏吃饭,席间有事要同他说,让贾琏务必要来。 贾琏知道书友先生两袖清风,但凡有钱就往学生身上搭,哪里肯让他清客? 更何况,他花了不少心思的东风楼已经大大地修整了一番,早定下了三月初六重新开业,本就打算要请书友先生来做东风楼的第一位客人。 于是便干脆提前一天,正好今日单独招待书友先生。 . 贾琏到书院亲自接了书友先生。 书友先生说起今日天气很像江南,于是二人在微雨之中也不撑伞,一路说说笑笑,溜溜达达来到了还没挂上牌匾的东风楼。 书友先生瞧此处门窗紧闭,便笑问贾琏: “此乃……名菜‘闭门羹’?” 贾琏笑道: “‘闭门羹’又不管饱,如何使得?” 说罢,在门上敲了三下,又伸手三击掌。 这乃是一个暗号。 只听得“哗啦哗啦”连声,酒楼二层的窗户都一一打开,但一层的窗户却始终没有打开。 几乎与此同时,酒楼中传出了清雅的古琴音韵。 书友先生本也极爱操琴,闻听之下满脸惊喜: “好琴!好曲! 如此古雅之音,我竟从未听过,永璧,这是哪本书上的古谱?” 话音未落,酒楼大门缓缓开启。 一见之下,竟把个书友先生给彻底惊呆了。 . 谁能想到,这个外表看似平平无奇的京城酒楼,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神仙般的洞天福地? 大门打开,便见入口之处并非平地,而是做了一座向上微拱的石板桥。 站在桥上,仿佛有一幅烟雨江南的美景画卷,正在眼前被徐徐展开。 中间在摇曳的芦苇莲叶之间,有香烟缓缓婀娜飘出,正如慢慢氤氲的水汽。 其间有若干浅浮在河道上的画舫游船,正是一个个的包间。 两旁的木柱上,都挂着小巧精致的麻布灯笼,柱间的美人靠中,就是一张张的散客桌,仿佛是邻水的亭榭。 一旁的几张桌子,更是布置在了几大株盛放的粉白桃花之下。 在这样的人间仙境中举杯饮酒,简直能让人也变成了活神仙。 因为只打开了二层上的窗户,室内光线略有些暗,但每一张桌上吊一盏灯,又颇有些江上渔火点点的神韵。 周遭的白墙面上,挂着层层叠叠的青灰色筒子瓦,地面上铺着青石地面,正是江南常见的水乡两岸风光。 在最远处的墙边,做出一只画舫船的船头,挑着一串灯,烟雾缭绕之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盘膝而坐,正微合双眼,沉醉于自己指尖的音韵悠悠,仿佛世外仙人。 . “雅!雅!委实是风雅之极!” 书友先生不禁连声称赞。 “此处真的是个酒楼?” . 贾琏心中吐槽: 当然是酒楼,而且还是我抄袭来的酒楼。 在我前世,好多城市里都有这样的连锁餐厅。 名字叫“绿茶”。 老子这个,就是个“装绿茶”。 只可惜这红楼世界又没电,灯光、投影、喷雾就甭想了。 至于说那琴曲好听——它没法不好听,因为那是《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不是古琴曲,它是一首琵琶曲。 最早的记载也在清朝,有人说记载者是乾隆嘉庆年间鞠士林,也有人说是晚清的姚燮,反正这红楼世界没清朝,书友先生绝不可能听过。 要不是2008奥运会开幕式上,古琴弹奏的这曲子太好听了,我还真未必记得住这个调调。 . 贾琏将书友先生一路让进了正中最大的画舫上,笑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雪沫乳花浮五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能不忆江南?” 他故意将苏东坡《浣溪沙》中两句替换进了白居易的《忆江南》当中,既是说“美食”,且又词牌、韵律都相合。 书友先生闻言抚掌大笑: “妙啊!妙极! 永璧啊,能将如此妙句脱口而出,你还说你不爱读书没才学?” 贾琏赶紧摆手笑道: “我只是因为跟着兄长在一处,近朱者赤,这才长了学问的。 头前儿我在家里,可是有了名的不学无术‘大俗人’。” 正说着话,春掌柜的亲自捧着菜单出来。 贾琏双手接过来,双手捧给书友先生: “这东风楼的菜品是效仿姑苏的吴门船宴。 打头是四道冷盘佐酒菜,而后上各种热炒菜肴,最后是四道大菜。 大菜当中以鱼为收尾,图个“吉庆有余”的好口彩。 这是我在姑苏的时候,吃过之后就念念不忘,厚着脸皮向栾霖栾老大人求来他家厨子的私房菜色。 后来,我又向姑苏一个本地厨娘买了她祖传的“酱方”和“煠紫盖”的秘方,还有个冬酿的酿酒秘方,都是极地道的。 今日可是我这酒楼第一遭‘接客’,除了书友先生,再没有别人配得上这个了。” 书友先生不禁赞道: “你这酒楼,在京城也是独树一帜,以后也必是个风雅宝地啊。 这一趟姑苏之行,在旁人不过是游山玩水,永璧竟是时时处处都留心,难怪你时时处处都得宝啊!” 翻开菜单,书友先生又问: “这菜单上的字是永璧写的?” 贾琏笑道: “献丑献丑,让兄长见笑了。 既然这酒楼想做得风雅些,菜单总也得尽量风雅。 小弟虽不才,在这酒楼里头还算是拔尖儿的了,那也只好我来写。” 书友先生点头道: “永璧你太谦了。 你这台阁体写得已经很是雅正了,比上回我见你的字,又进益了不少,可见你一直都在练字啊。” 贾琏知道这位书友先生有当老师的“职业病”,时时处处都在意学生是进步还是退步,便也不隐瞒: “兄长也知道,我早年不爱读书习字,不过是在学里不得不学了些罢了。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进境有限了,也只能每天写写楷书,求个乌、方、光、大,匀圆丰满些,在官场里免得叫人笑话我只是个不通文墨的纨绔。” 书友先生放下了菜单,向贾琏正色道: “既然说到了官场,我也不就不等了,这会子就告诉你好了。” 贾琏见书友先生忽然正色,赶忙问道: “什么事情?兄长不妨明言。” “我前日接到了致仕的尚书令姚老大人的书信,说他已经同致仕的大司马栾老大人联名上书,向当今圣上保举你。 永璧啊,姚老大人不仅仅是当今圣上的首任老师,而且,当年太上皇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举棋不定之时,就是这位姚老大人坚定地对抗‘三王党’,据理力争,有拥立之功。 贤弟啊,以你的出身,这回又有了这样的贵人扶持,可就更当青云直上了。 哪怕没有科举出身,也没人能说三道四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比亲爹还亲爹 虽说之前姚谦之老大人说过要保荐贾琏,但贾琏只是把这当成一句客气话,并没把这事儿当真。 贾琏如今混迹官场,也多多少少已经养成了“官场职业病”。 官场上的话,绝大多数都当不得真的; 官场上的事,绝大多数都认不得真的。 何况姚老大人已经致仕退休多年,回到家乡姑苏,就是为了远离朝堂之事,清静颐养天年。 朝中在任官员路过姑苏,想登门拜见,姚老大人一概以身体原因挡驾不见。 若非是书友先生引荐,贾琏是绝无机会见到这位当朝帝师、前任宰相的。 虽然在见面之后,与贾源、贾代善都熟识、对荣国府贾家后人的没出息情形都颇为了解的姚谦之对贾琏很有些轻视,但幸亏贾琏反应快,用龚自珍的两首诗,和自己的一套“特权阶层祸国论”,愣是让姚谦之大受震撼。 开头贾琏也觉得姚谦之这老头儿脾气有点儿倔,也很有点儿文人的傲气,确实不大好相处。 但随着来往渐多,彼此了解渐深,都觉得彼此在对方身上学到了更多的东西,竟然也成了“忘年交”。 . 此时听说姚谦之老大人竟然真的和栾老大人联名上书保荐自己,贾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又没参加科举,身上半点功名也没有,更没有什么翰林出身,如今能做个顺天府知府,已经要感激皇恩浩荡了。 我跟大哥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说不想升官,是假的;可说想升官,我现下里,还没这个资格。 我是想着,凭我的良心,好好做出个样儿来,上对得起君,下对得起民。 等三年任满,京城百姓若都安居乐业,给我送把万民伞,我也算是给我们贾家争个脸面了。” 书友先生望着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不由轻轻点头: “你肯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些实事,这是好事。” 贾琏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这也就是京城地面儿上还算安定,我尽心治理也就够了。 其实,出了京畿之外,一遇水旱之灾,登时就有盗匪蜂起。 咱们这个大华朝,其实也跟我们贾家一样,出的多,进的少,且不知省俭,外头架子看着好,里头也是四下里漏风。 都是因为生齿日繁,负担日重,主仆上下,勾心斗角者众,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书友先生闻言,脸色愈发凝重,叹息道: “京城如此,姑苏亦如此啊。 姚老大人的信里,也说及今年南边春旱,流民已经有增多之势。 一旦流民占山为匪,抢田夺地,即便派官兵剿捕,百姓也难以安身啊。” “不瞒大哥,朝廷国库空虚,也非止一日,还不都是因为边患难除? 我内人的舅舅王子腾刚刚从九省统治升任了九省都检点,还不是去死盯着北边沿长城防线上的那九个军事重镇? 还有南边海疆上,也是海寇海匪猖獗,小民不安。 去年派了我们老太太的侄儿史鼎去征剿了一番,苦苦打了大半年,总算得胜而回。 皇上一听说‘海疆靖寇’,圣心大悦,当即就加封了个‘忠靖侯’。 如此一来,史家一门双侯。 我想着,以后我终归是要袭的是个武职,好歹也不能全没个武职的样子。 这些日子,我隔天早晨,就跟着定城侯曾孙、大内里团营指挥谢千里学些拳脚功夫。 我还从齐国公玄孙、昭武都尉陈景行那里借了几本兵书来,晚上练字之后也读一读。刚刚看完了《练兵实纪》,正在读《太公六韬》。 不大懂的地方,我就找陈景行问问,好歹我先自己给自己打个底子,以后有机会,我再往深里研究。” 贾琏说完了,书友先生没接茬,只是略带惊讶地瞧着贾琏。 贾琏见状,愈发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是有些贪心了? 文还没学成,又想学武,大哥……” “永璧,你当真与一般纨绔全然不同啊。” 书友先生一见贾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忙打断贾琏: “你能有这些想头,更说明姚老大人当真是慧眼如炬。 实话告诉你,他此番上书保荐你,恰恰就是想让你进兵部。” “保荐我进兵部?我没带过兵啊。” 这回可轮到贾琏有点儿晕了。 书友先生拍了拍贾琏的肩膀: “没让你一上来就带兵。 更何况兵部是掌管的是天下武官选授及地图、军械、车马、军令,仅仅会带兵进了兵部也没用。 如今咱们是文官治国,这是个大前提。 贤弟家中所袭的爵位是武职不假,但即便是从武职进入了兵部,也少不了要受文官打压和排斥。 就算你能进去,也未必能上去。 在兵部,尚书、侍郎都是文官把持。 武将出身的,做到头也只能在武选司、车驾司、职方司、武库司里头做个郎中而已。” 看贾琏还有些不解,书友先生继续道: “这当中有个惯例。 内地十八行省,边地九省,十八行省内有十二个巡抚,六个节度使,边地九省只合设军事主官九省统制一人,军事主官兼行政长官九省都检点一人。 九省都检点和六个节度都兼任兵部侍郎,其余十二个巡抚里头,还有三个大行省巡抚能够兼任兵部侍郎。 你若是做了直隶节度使,自然要兼任兵部侍郎,就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兵部。 这就姚老大人的高明之处,他的目的是让你进兵部,方法却是保荐你做直隶节度使。 如此,让你从文官的路走‘进去’,你后头的路才好走‘上去’。” . 原来这官场里还有那么多“弯弯绕”啊! 幸亏这是遇到了姚谦之这个大贵人,否则贾琏得绕多少冤枉路啊。 这老爷子,为贾琏打算得如此长远周到,真是比贾琏亲爹还亲爹。 贾琏立刻起身,走到书友先生面前,深施一礼,郑重道: “多谢书友先生。 若没有书友先生当初将我引荐给姚老大人,我贾琏哪里能这样的运气!” 书友先生赶忙一把扶住贾琏,笑道: “我果然是有举荐之功,这我也不必虚客气,可也要你自己有真本事才成。 姚老大人可是个出了名的眼光高,你若差一丁点,也决不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你可要知道,姑苏地面上,人杰地灵,多少才子千方百计想拜会一下姚老大人,期望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一点垂青都不可得啊。 永璧啊,你小子是又有本事,又有运气,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呢。” . 贾琏心下也不由得有些骄傲。 但随即,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若能在此时便投桃报李,则运气还会更多。 于是,贾琏立刻趁热打铁。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不是也是曹操 正此时,春掌柜亲自带着“琉璃球儿”刘小秋来上菜。 打头儿的是四个佐酒冷盘:干煎糟鱼、糟鹅糟肉拼盘、凉拌茭白、麻油拌香干马兰头。 书友先生闻香而笑: “一闻味道,就晓得地道得很呐。” 贾琏赶忙让菜,宾主都动了筷子,书友先生更是惊喜之下,说了姑苏乡音: “陈年糟卤,配上板正太湖鹅,哦哟喂!真是没的讲哦。 没的想啊,离了姑苏三千里,在京城也能有这么地道的姑苏口味,好!好的呀!” 此时刘小秋又刚好进来送夹杂在各道菜之间的点心。 这些精美无比的点心,外皮是芡粉、镶粉揉成的粉团,内里的馅心是细甜的豆沙、枣泥、芝麻等物,由巧手厨子捏成各色活灵活现的植物、动物,在蒸笼里蒸熟,出笼时涂上些许麻油,委实是色、香、味俱佳,让食客爱不释手,又停不下口。 刘小秋是个聪明伶俐是小伙计,如今得了贾琏提拔,当上了东风楼的“堂头”。 一听书友先生夸赞,刘小秋立刻接口笑道: “哟,这位爷真真儿是位识货的老饕,我们这个‘姑苏船点’,那可是正宗得不要不要的哦。” 他故意把尾音的“哦”,拖得和书友先生一样又嗲又糯,配着他那一脸讨好的俏皮神气,逗得书友先生不由哈哈大笑,忍不住问道: “请问这位伙计,侬刚才讲的‘老饕’,是撒个意思啊?” 话出了口,又想起自己的口音,赶忙又补充一句官话: “是什么意思啊?” 刘小秋立刻笑道: “老饕啊?就是‘懂行的吃主’。 这饕餮是一种神兽,跟混沌、穷奇、还有梼杌,哥儿四个凑在一块儿,天下无敌。 据说这个饕餮啊,长着人脑袋,身子是羊,咯吱窝里头还有眼睛呢,嘴里是老虎的牙,爪子是人手,叫起来跟那小婴儿哭似的,特瘆人……” 贾琏正要打断琉璃球儿在这儿班门弄斧,书友先生却摆摆手,表示很想听。 刘小秋一见,更得了意,说得更加起劲儿: “别看这饕餮长得凶,可人家出身就厉害了。 它可是龙的儿子,爹有本事,家里有钱,所以饕餮就特别的会吃,满天下就没有它他老人家没吃过的东西。 正因为这个,我们勤行里头,管最吃过、见过的内行吃主儿,尊称叫‘老饕’。 您还别挑眼,可不是说能吃的就算‘老饕’。 光能吃、饭量大,那是饭桶。 能被配得上‘老饕’这个称呼,那都得是大名人。 比如孔圣人,人家就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再比如曹操,比如苏东坡,还有李白杜甫,那可都是历史上的出了名的老饕。 这位爷能一口就尝出咱们店的糟鹅,用的是陈年糟卤和正宗太湖鹅,那也必定是比肩这些大名人的大老饕了。 要不,我们琏二爷哪能特意单单就把您请来,给咱们东风楼‘开光’呢?” . 据说,很多店里头都有个“琉璃球儿”,人精明,嘴伶俐,有眼色,会哄人。 而东风楼的这个“琉璃球儿”刘小秋,绝对也是琉璃球儿里的极品。 他那几句话里头,既把书友先生捧得跟孔圣人一样,又给自己东家抬了花花轿子,还显示处自己懂得多、会说话,这一副本事,绝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人精儿”。 书友先生向贾琏笑道: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永璧啊,连你店里的伙计都与别处不同啊。” 贾琏笑道: “刘禹锡有诗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我手里用的这些人,都是经过大浪淘沙之后留下来的,能不是金子吗?” 书友先生闻言,哈哈大笑。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琏要开始趁热打铁了。 “既然我这东风楼在京城里,也算颇有些姑苏的精髓,我打算将东风楼后头的房子也买下来,干脆做个‘姑苏会馆’在这里,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书友先生知道贾琏是个有想法的人,便放下筷子: “愿闻其详。” “所谓‘会’,乃是汇聚之雅集;所谓‘馆’,乃是客居之馆舍。 先生来自姑苏,姚老大人、栾老大人,还有我林姑丈,都是姑苏人氏,我愿将此东风楼,作为姑苏人氏在京城的联络乡谊之处。 每年考试之期,举子来京,人地生疏,又乡音难改,住在客店也未必方便,尤其一些家境普通的举子,更是艰难。 不如就来这姑苏会馆居住,我这里不要他们的房钱。 是为馆舍。 而且每月里我这东风楼对外停业一日,专门给文人做饮酒赋诗,觞咏唱和之用,也必将是京城士林的盛事。 是为雅集。 所有挑费,都由我来支应,也算是我对各位的一点回报之意。” . 贾琏此举,又把书友先生给惊了。 姑苏到京师两千多里地,虽说上京参加殿试的举子都有当地人公车一路护送,但时间上往往都是“赶早不赶晚”。 早早来到京城的举子们,家境参差不齐,就算是官府给了补助银子,可还是会有人住不起店,吃不起饭。 有些家庭条件差的,只能去庙里租个便宜房子,混点儿斋饭吃而已。 如此有了会馆,对于举子们当然是件好事。 至于定期的雅集,那当然是文人才子们喜闻乐见的好事了。 . 但博学如书友先生,又如何不明白,此举必有因地缘而抱团之嫌。 这些穷士子们得了会馆的接纳和帮助,得以与同乡们住在一起,互相照应,互相切磋学问。以后一旦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不仅与同乡、同年抱团,自然也会感激会馆雪中送炭的主人贾琏,将贾琏纳入抱团的自己人范畴。 这种“相交于微末时”的香火情分,必然是一份不同于考中得官之后的“锦上添花”交情,让贾琏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得以和历届科举官员都能抱团。 何况以贾琏的开国勋贵出身,若再得了得到许多走入仕途的学子们的支持,日积月累之下,迟早是个“登高一呼,天下群雄响应”的局面。 到那时候,那可就“不是曹孟德,也是曹孟德”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唐僧想活下去 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书友先生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忽然心中豁然一亮: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天下人人都不是傻子,何况是这些从几千上万读书人里边一路考出来的举子? 他们自己都有自己的选择,自然可以自己为自己负责。 自己一介凡人,既然不必替古人担忧,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想通了这一层,书友先生立刻又动手给贾琏和自己都斟满了酒,举杯笑道: “贤弟既有此心,就照此办理便是。” . 果然过了不几日,先是皇帝身边的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派人来约贾琏去集贤楼喝酒。 裘世安在酒桌上透露说,致仕多年的老宰相姚谦之和大司马栾霖联名上书保荐贾琏,还有如今做了两淮盐政的林如海,今日也上书保荐贾琏,看来,这回贾琏是又要升官了。 这明显是裘世安在向贾琏买好,贾琏自然是谦虚地欣然笑纳了。 . 转天,太上皇身边的掌宫内相戴权,也派人请贾琏到他家里,说是要为了他儿子戴金冠能够顺利进入鹤山书院读书的事情,专门设宴感谢贾琏。 贾琏自然也明白,这是太上皇也要向自己示好,戴权不过是替太上皇带话而已。 在宴席上,戴权神秘兮兮地说太上皇年事已高,不放心带发修行的妙玉,有意让她还俗,拜东平郡王为义父。 若贾琏现下将王氏休妻,则可由娶妙玉为妻。 太上皇说虽不便封贾琏做驸马都尉,却因为妙玉实际的身份是长公主,则至少可以封一个侯爵给贾琏。 贾琏连连摆手说“好意我心领了,大恩实不感受”,之后拉着戴权诉苦,听得戴权也跟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是啊是啊,你媳妇正怀着身孕,确实不合适。 哎呀哎呀,你是荣国府的嫡长子,确实必得有个男丁。 哦呦哦呦,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确实不该舍弃发妻。” 贾琏说得嘴都干了,总算才让戴权答应回宫找机会帮他回掉此事。 . 再转天,贾琏在从衙门回家的路上,竟然又“巧遇”了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 同样是在集贤楼的酒桌上,卫同光一句话,吓得贾琏一身冷汗: “茱萸郡主的事情皇上也知道了,架不住茱萸郡主请求,已经是应下了。我这里先恭喜郡马爷了。” 郡……郡马? 骏马? 好家伙,昨天是妙玉那边的什么“驸马”,今天又来了个“郡马”,我怎么就非得是匹“马”呢? 你们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就那么好骑? 以前做梦都没梦到过同时被皇上和皇上他爹一起拉拢,可眼下真的这么被拉拢了,怎么又觉着那么别扭呢? 你说你们一个当皇帝的,一个给皇帝当亲爹的,想拉拢我就给官啊,给权啊,这有事没事给老婆算怎么回事? 虽然说接发妻子王熙凤也有一堆毛病,可让我休了王熙凤,娶大洁癖妙玉?娶傻丫头茱萸?我有病啊? 算了,三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留着醋坛子王熙凤在身边“占坑”护驾吧。 老子现在算是明白了,唐僧虽好,白白净净,人见人爱,妖见妖来,奈何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浑身是肉能喂几个妖? 肉不够分,婚不够结,唐三藏要是不想被刀劈斧剁,千刀万剐,那就老老实实守着猴儿盯着猪,好歹日子还能过得去。 可眼下……怎么办呢? 算了! 老子豁出去了! . 贾琏的嘴角抽了抽,半晌,才下定了必死的决心道: “其实……我喜欢的,是男人。” 说完这句话,贾琏自己忍着恶心,都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唉——为了活命,我容易吗? 卫同光也吓了一跳,立刻就把屁股下头的椅子往远离贾琏的方向挪出去了一尺远。 但随即他又立刻镇定下来: “这等男风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这个……尊府里有这个爱好,也属正常……呃……只要不坏纲常伦理,就好,呃……就好。” 好个屁! 贾琏一咧嘴: “我是说,为了郡主的将来着想,还是给郡主另外找个……” “呸!你骗谁呢!” 一声娇喝,吓得贾琏浑身一激灵。 猛一转头,身后正看见茱萸从包间的窗户里飞身进来,脚刚一落地,冲着贾琏叉腰瞪眼,怒目拧眉: “你别骗我! 晴雯姐姐早都跟我说了,你答应过以后娶她当小小老婆的! 你现在又说你喜欢男人,可不是骗人? 你说,你喜欢哪个男人?” 贾琏正豁出去要说“书友先生”,就听茱萸跺脚咬牙恨声道: “说!我现在就去砍了他!” . 贾琏的喉咙里“啯”了一声,差点没噎死自己。 好悬! 差点儿缺了大德了。 贾琏只好做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就喜欢我自己。” 贾琏本来想说“我喜欢你哥”,可后来一想,谁知道那小特务有没有在后头跟着他妹妹啊,这要是给那小特务听了去,那…… 算了,还是好好活着吧,别自己老跟自己过不去。 茱萸噘嘴道: “一嘴没实话!” 贾琏两手一摊,干脆向茱萸道: “你也知道我家中有妻有妾,陈世美的事情我是不肯做的,你要砍,就现在直接砍了我算了,一了百了。” 茱萸连连跺脚: “我没要你做陈世美!我也没要砍你!你……你这是欺负人!” 她扁着嘴,似乎已经急得要哭了。 卫同光在旁边坐得尴尬,便贴着墙悄悄要朝外溜出去,被贾琏一把拉住: “求卫大哥救命!” “什么救命!是我求你饶命!” 卫同光也急得跺脚: “这……这本是个好事儿,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贾琏心道: 好事儿? 这好事儿我让给你,你要不要? 贾琏仰天一声长叹: “我不想做负心人——” 茱萸登时小嘴一咧,哭了起来: “怎么我成了个大坏蛋了呀……” 贾琏看她小女孩情态,也于心不忍,正要好言劝她,忽听得窗外有人大喊: “唉哟!真了不得!” 其余也有人跟着叫: “真稀奇!开了眼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薛蟠炸街来了 茱萸是个天生来没心没肺的性子,一听见外头人嚷嚷什么“开了眼了”,登时兴头大起,立马就忘了哭。 两手把眼泪一抹,转身句跑到窗边去看热闹了。 卫同光见危机瞬间消化于无形,心里一松,朝贾琏压低声音笑道: “郡主虽有时略显急躁,可到底是天性纯真烂漫,贤弟娶回家去,倒也好哄。” 贾琏白了他一眼,嘴角抽出个冷笑,也低声回了一句: “我媳妇已经给我生个闺女了,我不想再娶个闺女回回家天天哄着。” 卫同光听得一愣,琢磨了一番,也觉得十分有理,想点点头,又忍住了。 见贾琏已经也走到另一扇窗边往楼下瞧去了,卫同光在他背后一咧嘴,无声一叹,极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鱼已经在网里了,人家还在乎你肯不肯咬钩儿?” . 贾琏往外瞧去,见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正有十几个小厮,吆吆喝喝地抬着几个出奇的大风筝一路走来。 只见打头的是个大红玲珑“喜”字儿风筝。 这风筝的出奇之处是足有门扇大小,下头还挂着两把大大的响鞭。放上天去之时点燃响鞭,在半天爆响如钟鸣一般,必定更加惹眼。 第二个是个真人大小的美人风筝。 这风筝虽不及头一个风筝大,但奇在做得精细无比,不仅美人的面貌、发髻都用工笔画得栩栩如生,连头上簪的珠钗花朵,腰间的丝绦飘带,都是用带金边的丝绸做成立体样式,远看竟如小厮抬着个真人一般。 后头两个倒不大,一个是一溜七个大雁,一个是一溜九条金鱼,都是长长的一串儿,做得很是精致。每一只雁足和每一条鱼尾上都挂着一只竹哨,想来一飞上天,必是高低相和的哨声响彻一片。 风筝本就做得出挑,那十几个小厮更是行动张扬,吆五喝六,在街上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大声喝骂,推推搡搡地不住地驱赶凑上来看热闹的人。 街上的闲人都看热闹,而且是越有人驱赶,他们越爱往上凑。 前面看见的,就是挨了推搡,也还是要惊讶地大呼小叫,显示自己瞧见了热闹,让后面看不见的人更加好奇,更加拥着挤着往前凑。 这些人当中,只有一小半是来看这些大风筝的,而一大半的人,则是要看花魁。 小厮的后头,是一匹五花高头大马,上头坐着个胖大的华服公子。在这华服公子的怀里,还坐着个花枝招展的俊俏美人儿。 贾琏瞥了一眼马上的公子,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轻蔑。 薛蟠。 . 薛蟠被称为“薛大傻子”,那是因为他“傻”,并不是说他“丑”。 但凭良心说,薛蟠长得还真不能说“丑”,顶多的是有点儿“糙”。 想想也是,一家子远近亲戚里头,都没出一个丑八怪,而且他亲妹子还是号称能和林黛玉比肩的薛宝钗,除非薛家祖坟横着遭了雷劈,导致薛家后人基因突变,否则,薛蟠还真的很难长得特别难看。 只不过贾家男人长相都偏清秀一路,相比之下,薛姨妈生的这个独苗薛蟠就算是有点粗糙了。 轮廓分明的国字脸,大脸盘子,配上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加上天生来的身材高大,肩宽背厚,也算是个硬朗型的男人。 先天问题不大,问题都出在了后天。 首先,是气质风度。 文质彬彬、风流倜傥、潇洒从容,那在薛蟠身上都是不存在的。 薛蟠从小到大缺乏教养,气质上就剩下庸俗呆傻、自大骄横和无知无畏了。 其次,是形体管理。 常言道:心宽体胖。薛蟠是个“呆霸王”,一向少动心思,天生来的“牙好胃口又好”,吃嘛嘛香,家里有有钱,想吃啥,就吃啥;想吃多少,吃多少。就这,薛姨妈还老怕独生儿子吃得不够、影响身体发育呢,往往是薛蟠吃饱了,薛姨妈还求着、哄着、劝着薛蟠再吃点儿。 这么日积月累下来,薛蟠理所当然地长成了个胖子。 这就是薛蟠,一个把高大硬汉和呆傻痴肥完美结合在一起的男人。 最后,是装束打扮。 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衣着打扮,最重要的是符合自己的气质。否则,就不是衣装给人增色,而是给人添堵了。 但薛蟠是个例外。 他的衣装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可还是能给人添堵。 薛蟠的气质是骄奢、傲慢、霸道、粗俗,但是这样一个金陵城出了名的“呆霸王”,却有一颗“立志不俗”的心,这就是拧巴的关键原因。 薛蟠从骨子里喜欢“不俗”的人。 比如,他一见香菱,就觉着她“不俗”,那么不惜打死人命,也得把这个“不俗”抢到手。 比如,他本是个“金陵一霸”,来到京城才发觉自己根本没人搭理。此时看看宝玉“不俗”,在贵公子们的圈子里游刃有余,那自然就时时处处以宝玉为蓝本,想让自己也“尊贵”起来。 所以薛蟠的衣着打扮,都是仿照着宝玉做的,但一定要更贵、更华丽。 宝玉头上戴“嵌宝紫金冠”,薛蟠头上就戴着“双龙抢珠足金冠”,重量大一倍,中间一颗大珠子,比初生婴儿的拳头还大。 宝玉齐眉勒“二龙戏珠金抹额”,薛蟠齐眉就勒着“八仙过海围珠镶玉金抹额”,宽度大一倍,上下都用米珠收边,一块块和阗玉镶得跟不要钱似的。 宝玉身上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薛蟠身上就穿着“八团八宝织四季花卉蝶蝠紫红箭袖”,领口、袖口、前襟、下摆,是个边儿就镶金边。 宝玉腰上束“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薛蟠腰上束着“七彩编金珠垂玛瑙坠翡翠绦”,那一嘟噜一串的玛瑙翡翠金珠子,不走路来回晃悠,一走路叮当乱响。 明明照着宝玉的装束,想打扮成“翩翩佳公子”,结果,却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货就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 人们的眼光都完美地绕开了给人添堵的薛蟠,齐刷刷地盯着薛蟠怀里搂着的那个女人。 第五百七十章 拿薛大傻顶缸 “哎呦,这就是锦香院花魁宝儿啊?这回我可是见着真人儿了,果然是好看!真好看!比画儿上的仙女还好看!” “宝儿?锦香院花魁不是叫云儿吗?” “云儿?那是从前的花魁喽。这个月才新晋的花魁叫宝儿。嗐,我跟你说这个你也不知道,你又不看《风月刊》,这些好事儿你哪能知道啊?” “哟,出了新花魁啊。我怎么听说姑娘当了新花魁,都被老鸨子当做奇货可居吗? 先是见一面就得花大笔银子,之后是陪着喝茶就得花大笔银子,再后来是陪着吃饭就得花大笔银子,一直等老鸨子赚够了,才找个肯花大价钱喝头汤的有钱大爷,再狠狠赚上一大笔。 这个新花魁怎么现在就陪客人外出了?这是不是也忒不值钱了?” “切,我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你知道抱着这新花魁的那人是谁吗? 那可是薛大爷,住在荣国府里的薛大爷,从来都拿钱不当钱的大金主。 这个宝儿当上花魁的当天,就被薛大爷看中了,一上来,直接就甩下五千两的银票,老鸨子立马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当即就由着薛大爷直接把宝儿给抱进房里去了。” “哦呦我的娘啊!五千两银子啊!能买几百亩地啊!就拿去睡个婊子?”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又不是让你花钱,是人家薛大爷花钱! 你花不起,人家薛大爷有的是钱,你看看人家出郊外放风筝这气派。 对了,你刚才没看见,路过青莲百花香氛铺的时候,宝儿姑娘搂着薛大爷的脖子说了一句话,薛大爷就把铺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买了,听说又是上千两银子呢,这还了得?” . 贾琏看得直皱眉。 薛蟠这个已经社死了的倒霉玩意儿,竟然还天天在外头“作”,迟早要作出祸来连累贾家。 看来,还得赶紧赶走薛家。 薛姨妈一个寡妇,有王子腾一个好好的娘家哥哥家不去,非得在姐姐的婆家赖着好几年,这算什么事儿? 还她好意思跟老太太说,想让政老爷帮忙管管薛蟠,简直是笑话! 薛蟠混蛋不成器,让他正经亲舅舅王子腾管啊,哪有赖着让贾政这个姨夫来管的? 再说了,贾政连自己的亲儿子贾宝玉都管成那个没出息的德行呢,还去管薛蟠? 薛家人啊,想法儿是挺多,心眼儿也挺多,就是不着调。 . 那边茱萸已经看腻了,回头来撇嘴不满道: “不过是几个破风筝,就了不起了?这些没见识的人,光知道大呼小叫的。” 卫同光笑着问贾琏: “这位薛大公子是贤弟的表弟吧?听说是从金陵来的?” 贾琏何等聪明,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薛蟠的底细,人家“门儿清”。 毕竟这是京城地面、天子脚下,少不了都有特务机构在时时侦缉。哪怕是屁大点儿的事情,尤其是勋贵之家的屁大点儿的事情,都会当做风吹草动往皇帝耳朵里汇报。 何况薛家这一窝子糊涂人,在薛蟠在金陵打死人之后,还托人拉关系地想把薛宝钗往宫里送,皇帝怎么会不把“待选女子”的家庭背景不彻彻底底查个底儿掉啊? 毕竟贾琏已经来到红楼世界多时,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游戏法则。 “人命关天”这句话,不过是用来吓唬小老百姓和普通士绅的。 但对于大家士族,尤其是对于贾家这样开国功臣、一门双公的,相当于开国八大元帅其中两个亲兄弟,普通人的人命?算鸟? 行善积德不杀人,那是因为大户人家更要脸面要名声罢了,像薛家这样没起子的,真心也是少见。 但既然卫同光起头儿问起了薛蟠的事儿,贾琏就知道这背后必然连着皇帝。 自己要把一些话送到皇帝耳朵里,这就是个机会。 所以说出口的每一句答话,都要格外地走心。 . 贾琏轻蔑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个冷笑,又是一个苦笑: “这败家玩意儿可不是外人,他可是我二婶的亲妹妹的独生儿子,也是我媳妇的亲表弟,有了这贵物儿,我们贾家也离败家不远了。” 卫同光显然对此很感兴趣,进一步问: “哦?这怎么说?”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谁家的哪本经都没有我家这本经难念啊。” 贾琏知道皇帝一直担心的是开国功臣尾大不掉,但如果贾家家里乱作一团,不用皇帝动手,自己早晚完蛋,那必定是称心如意的好事。 于是,贾琏趁机大吐苦水,什么贾家长房二房不和各种算计吧,什么家人个个都只知享乐花空家底吧,什么王夫人一心为了王家不惜祸害贾家吧,什么薛家一个商户死皮赖脸赖在贾家一心要打宝玉主意吧,反正目的只要一个: 就是说明一下贾家这样的大家士族,现在也就从外头看着还有个架子,其实里头已经是彻底完蛋了。 贾家本来就已经在走下坡路,早已入不敷出,靠着吃老本过日子,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还能扛一阵子。 可架不住一家人自己天天耗子动刀——窝里反,每天吃饱了撑得难受,就鸡吵鹅斗动心眼,自杀自灭,自毁长城,早晚会一败涂地,一拍两散,一地鸡毛。 贾琏口才好,感染力强,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椎心泣血,把卫同光听得感同身受,忧心忡忡,也不住地跟着连连摇头叹气。 . 茱萸一直瞪着大眼睛听着,越听越火大,忽然一把拍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懂不懂事儿啊!气死人啊!” 她这一怒,倒把贾琏和卫同光都吓了一跳。 茱萸皱着眉,抿着嘴,朝贾琏郑重道: “琏哥哥,你放心!只要有我茱萸小爷在,你们贾家就败不了! 有我哥哥,还有我皇帝叔叔,这天底下,就没有我茱萸小爷办不成的事儿!” 贾琏正庆幸茱萸这回没朝自己喊“小琏子”虽然“琏哥哥”也有点儿肉麻,可听她又说出“皇帝叔叔”,不由在心里也是一咧嘴: 唉——我们家乱,皇上家也不比我们贾家好到哪儿去啊。 皇帝的媳妇给皇帝的亲爹生了个小尼姑妙玉,之后生下个小特务石公子,都不知道是皇帝的种儿、还是太上皇的种儿,还有这个小天真茱萸,她倒是皇帝的种儿,却管皇帝亲爹叫叔叔,管姑姑小尼姑叫姐姐……这一家子乱的哟。 对了,这还只是皇帝的其中一个老婆安慧仙师,其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都不知道呢。 说不定,当今皇帝头上的绿帽子也是从头戴到脚。 一想到此,贾琏看茱萸的目光里都带出了几分同情,摆摆手道: “你也挺不容易的,就甭替我操心了。” 茱萸见贾琏好看的桃花丹凤眼里柔情满满,心中一荡,竟然瞬间脸颊绯红。 她又因自己的羞赫而更加羞赫,是以脸颊更红,红得小脸瞬间成了个熟透的小苹果。 第五百七十一章 薛家绑架贾家 卫同光看在眼里,心道: 小郡主虽说老是自称“小爷”,其实终归不过是个小姑娘,此番对贾琏春心萌动,贾琏还能逃得脱? 看来,贾琏这个“勋贵后人”,不日就要升级做“皇亲国戚”了。 此人年轻有为,又有本事,又有运气,看来我之前和他攀上关系,还真是一步妙棋。 心下暗暗得意,卫同光口里却道: “贤弟既然明知薛蟠是在逃杀人犯,如何不将他赶出贾府,撇清关系,却不更省事?” 贾琏自然听得出这等明知故问乃是试探,便叹息道: “谈何容易啊—— 薛家仰仗的不是我们贾家,而是王家。 当年我二叔娶王子腾妹妹的时候,我们贾家权势尚在,自然是王家攀附我们贾家。 后来我叔祖父交出兵权,主动让出了京营节度使之位,从此荣、宁二位国公都安心荣养晚年,军队上的事情管得少了,部旧自然也就来往少了。 如今我们贾家没了权力,少了部旧,不过都是混日子的德行,而王子腾却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了九省都点检,一品大员,执掌边防,手握重兵。 到了这时候,王家人哪里还看我们贾家的脸色? 有王家这个大靠山,我二婶在贾家说话自然硬气得很。 她要让她亲妹子和亲妹子的儿女都住在贾家,我们贾家人哪里轰得走? 再者,如今我二叔二婶的大女儿在宫中得了圣恩,被封为了贤德妃,按说也该是我们贾家沾光得荣耀。 结果呢?还不又是我二婶的娘家兄弟王子腾升了官? 我们贾家不仅没得了半点好处,反而是为了盖了省亲别院,白白掏空了荣、宁两府的家底。 这当中,还是王家人一条藤,我们贾家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卫同光一听,也觉贾琏说得十分在理,不免感慨一句: “王家果然是厉害啊。” 贾琏更是两手一摊: “还不仅如此呢,我们贾家跟着不沾光也罢了,以后,还不知要跟着倒多少大霉呢。” “啊?这话怎么说?” “卫大哥也知道,我们贾家人口单薄。我这一辈上的男丁,荣国府里长房只有我和庶弟贾琮,二房只有宝玉和庶弟贾环。 我已经娶了王家人做媳妇,如今我二婶又一心要让二房的嫡子宝玉也娶她妹妹薛姨妈的女儿。 如此一来,我们贾家的所有嫡子就都被王家的闺女拿捏,贾家自然就被王家死死吃定了。 而且我二婶的妹妹所嫁的薛家乃是个商户,宝玉娶了她闺女,以后科举的路就算是断了。 而且宝玉娶了薛蟠的妹妹为妻,就多了个杀人犯的小舅子,这个短儿捏在谁手里,都等于是把我们贾家的短儿捏在了手里啊。” 卫同光心中暗道: 皇上当然愿意把贾家的这个短儿捏在自己手里啊。 却不道贾琏后面还有一句: “唉——要是拿捏住我们贾家这个短儿的是王家,那才是我最怕的。” 卫同光闻言心中陡然一凛: 哟,这倒是,皇上只想着拉拢新功臣王子腾来压制老功臣贾家,却忘了若是由着王家做大,甚至让王家裹挟、拿捏了贾家,却不是把为了防虎,把自家的狗养成了狼?麻烦更大。 既然见贾琏大吐苦水,卫同光也乐得趁机往深处多问几句,便拍着贾琏的肩膀,给贾琏斟了一辈酒: “兄弟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不藏掖,我在宫中都听说了,尊府上与王家、史家和薛家,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 听说在金陵,就有将当地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编出个口诀,取名为‘护官符’的,里头的‘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可不就是尊府? 既然尊府与王家、薛家如此亲密,兄弟方才的言语就未免狭隘了。” 他说这些话神情、语气都极为肝胆相照,贾琏立刻借力打力,也一把拉住卫同光的胳膊,满脸都是推心置腹的真心实意: “大哥说起这事儿,更叫人恨得牙痒痒! 我也是自打薛蟠来了,才听说了所谓的‘护官符’,这事儿就是薛家拿我们贾家的名声扯虎皮做大旗。 兄长请想,我们贾家是开国功臣,贵族之家,和史家、王家同朝为官,他薛家一个商贾之家,给我们贾家提鞋都不配,我们肯和他‘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何况我们贾家自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分有二十房,如今宁、荣二公的亲派八房都在京里。 在原籍金陵所住的十二房都是远亲,且都家境普通,如何能在金陵作威作福? 我们宁、荣二公的后世儿孙虽没什么出息,奢侈浪费不知省俭是有的,吃喝玩乐不上进是有的,可到底还要脸面,欺男霸女是不敢的。 倒是薛家,自从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八房后人都在金陵,倚财仗势,乃是当地一霸。若没有这个底气,薛蟠如何敢在当街打死人命都不当一回事? 所以这‘护官符’说得热闹,其实说到底,贾家、史家、王家都是拿来唬人的,最终护的,不过只是薛家。 谁最得好处,谁的嫌疑就最大,所以编出这‘护官符’、让地方官员不敢阻拦他们横行乡里的,只有薛家。 我们贾家与薛家并没有直接的姻亲,一直想方设法把我们贾家卷进去的,是王家。 所以这还不明摆着吗?是后来发迹的王家和财大气粗的薛家,一齐要来裹挟我们贾家,要把我们拖进他们的政治泥潭里头啊。” . 贾琏看卫同光脸色狠狠一阴,已经明白自己的话达到了效果,便点到为止,摇头摆手: “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堵心,再说下去,这酒可就没法喝了。” 与此同时,贾琏心中也拿定了个主意: 暂时不动薛家,用“黑社会”背景的低能薛家来做烟幕弹,反倒更能麻痹皇帝对贾家的防范和打压。 但同时,也得让皇帝明白,你不拉拢我们贾家,自然有别人想拉拢。 果然,听得满意了的卫同光也就坡下驴,连拍着贾琏的肩膀说“兄弟你不容易啊”, 茱萸眨巴着大眼睛,忽然开口道: “那我……” “二爷!二爷!” 兴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顺着楼梯窜上来的,小尖嗓子都喊岔声儿了: “二爷!咱们家出事儿啦!”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二奶奶中了邪 自打贾琏当了荣国府的家主,贾琏的几个小厮都跟着得了提拔。 小厮兴儿如今已经是车马房的管事了,更因为贾琏欣赏他脑子快嘴巴甜会来事儿,所以贾家的许多外务也都交给兴儿去跑。 这小子虽有些懒散,但为人机灵,记性极好,虽不读书,识字却快,看车马房的账本子早已不在话下,车马房的事情也分派得井井有条,将管事一职做得有模有样。 可这时候,张皇失措、大呼小叫的兴儿哪里还有一点荣国府车马房管事该有的气度?简直比之前当小厮的时候还没起子。 . 贾琏沉了脸,斥道: “站住!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兴儿见贾琏生气,吓得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求二爷开恩,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实在是咱们家里出了事情,小的急得不成,什么都顾不得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 贾琏心中也有些没底,难道是老太太得了急病?还是……皇上抽风,现在就把贾家抄了? 兴儿赶忙道: “是二奶奶和宝二爷,忽拉巴的撞了邪了! 直着眼睛光着脚四下里跑,满嘴里胡言乱语,不是抢棍子,就是抓菜刀,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力气还奇大,三五个力壮的婆娘都拉不住。 派人请了大夫来,二奶奶照着大夫脑袋就是一刀,饶是那个大夫早防备着躲得快,还把衣裳前襟上给划了个大口子呢。 宝二爷那边是翻着白眼又哭又笑,上蹿下跳,两个婆子抓着他,他还一蹦三尺高呢,大夫都追不上他。 老太太又是心疼又是惊吓,已经晕过去了,咱们府里现在都彻底乱了套了。 大老爷非说要请一百二十个僧道来家里摆阵做法,降妖除魔。 二老爷非说‘命由天定,不可强求’,让顺其自然,等死就好。 珍大爷说最好是赶紧搭台唱酬神戏,请神仙来帮忙驱鬼。 我方才找到衙门,衙门里的人说瞧着二爷往东城来了,我估摸着是奔了集贤楼来的,这才一路追了来。 二爷赶紧回去瞧瞧吧,看是请端公来送祟,还是请巫婆来跳神,好歹得有人拿个大主意才是。” . 一番话,说得卫同光和茱萸都傻了眼,四只眼睛盯着贾琏,却见贾琏一派镇定。 卫同光心中暗道: 贾家可真是够乱的,正事儿没人干,一家子糊涂蛋。 饶是这个贾琏能干,就他家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德行,光给他们贾家人擦屁股就够忙死他了。不用别人动手,他们贾家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茱萸却是真替贾琏着急: “琏哥哥,你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去把玉皇阁的张真人和天师观的祥真人都给你送过去。 他们平日里都说如何如何法力高强,能驱邪避凶、逢凶化吉,这回要是不管用,我去拆了他们的庙!” 贾琏拱手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家里出的这些事情,都有不少上不得台盘的缘故,就这我还嫌他们丢人现眼呢。 这要是把什么玉皇阁啊、天师观啊都请来,那不到半日,我们家里大房、二房、正房、偏房背地里踹窝子、使绊子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可就传遍满京城了。” 说着话,贾琏起身向卫同光行礼道: “我家里既然又出了事,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回去处置,实在失礼,下回我再设宴给卫兄赔罪。” . 贾琏告辞出去,卫同光见茱萸眼巴巴瞧着贾琏下楼而去的背影,而后又跑到窗边,眼巴巴瞧着他上了马,便凑趣说道: “这贾琏可真是人中龙凤,难得的一品人物啊。” 茱萸不错眼珠地瞧着贾琏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忽然转头问卫同光: “刚才说这会子中了邪的二奶奶,是不是就是他夫人?” 卫同光想了想,道: “他们府里有好几个二爷,不过方才那仆人所说的‘二奶奶’,算来就只有是他夫人了。” “那……他夫人中了邪要杀人,他怎么不着急啊?” . 贾琏当然不着急。 着急,是因为心里没底。 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也知道了解决办法,自然就能镇定从容、有条不紊地处理事情,当然也就不必着急了。 别人不知道,贾琏却知道,王熙凤和贾宝玉中邪,那不就是赵姨娘买通了马道婆,在背后“扎小人”了吗? 赶紧解决就行了,光瞎着急干吗? . 集贤楼到荣国府不过二里地,须臾就到。 贾琏的马刚刚到了府门口,贾芸已经跑着迎出来,上前拉住贾琏的马缰绳,急道: “二爷可回来了,咱们府里……” “我都知道,芸儿,兴儿,都跟我过来。” 贾琏跳下马,大步直奔前书房“随安斋”。 . “随安斋”紧挨着贾政的“梦坡斋”,是贾琏的前书房,取的是“随遇而安”之意。 他一个穿越而来的人,随遇而安,乃是上上之策。 一进屋,贾琏就问: “今儿马道婆来了?” 贾芸方才听兴儿说,贾琏已经有了驱邪的法子,心里也安定了,此时听贾琏一上来就问马道婆,便猜想此人便是关键,赶忙详细回答道: “是,因为昨儿宝二爷给灯油烫了脸,今儿一大早,马道婆就来咱们府里请安了。 她是宝二爷的寄名干娘,来了就跟老太太说,她们庙上供着的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只要发愿供奉海灯,必能保佑宝二爷康宁安静。 老太太听她说,南安郡王太妃许的愿,是一天供奉四十八斤香油和一斤灯草,还有锦田侯的诰命,也许愿一天供奉二十四斤香油和一斤灯草,立刻也许了每天供奉五斤香油,吩咐我按数支银子给她。 我今日已经将头一个月的香油钱让马道婆带了回去,其余的按月来支取。” 贾琏闻言,便吩咐兴儿: “你带二十个人一辆车去,一路上别张扬。 到了庙上,就说是老太太让再送些供品去,等他们打开门,就拿住开门的人,不许他声张。 找到马道婆屋里,抄了屋里的东西,用封条封住们,抓了人就捆了直接塞进车里,送进衙门的牢房去,不要惊动周围人。” 兴儿一听是去抓人,登时摩拳擦掌,答应了就要往外跑。 忽然又站住,挠头问: “我还不知道去哪个庙抓马道婆啊?” 贾琏这才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马道婆到底是哪个庙上的道婆。 还是贾芸立刻道: “这个我知道,因为给马道婆的银子得入账,账本子上都写着呢。 那庙叫大光明寺,在南城狗尾巴胡同。” “得嘞,二爷您擎好儿呗!” 兴儿一听有了具体地方,蹦起来就往外跑去了。 贾琏也站起身,吩咐贾芸: “现在立刻叫人把后宅管事媳妇值房,不管谁在,就叫她跟咱们一道儿捉鬼去!” 第五百七十三章 王熙凤耍菜刀 也不用人带路,贾琏自己领头,一路就直奔大观园。 才一进园门,就看见两眼通红的王熙凤,正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两手各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曲径通幽”大假山前头连劈带砍。 周姨娘、赵姨娘、平儿等,还有一群丫鬟、婆子追在后头,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只个个都尖着嗓子大呼小叫。 此时僵尸一般龇牙咧嘴的王熙凤猛地一回头,吓得这群丫鬟婆子又尖叫着都四散向后逃开。 人群闹腾的动静太大,藏在不远处草窠里的一只白鹤实在不堪其扰,一声鹤鸣,扑棱着翅膀就往远处跑。 被本来正咬牙切齿挥动菜刀的王熙凤一眼看见,忽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大叫,一下子蹦起来三尺高,两手挥舞着菜刀,劈砍着直奔白鹤而去。 那白鹤一见有人恶鬼般地举刀追来,顿时吓得白羽乱炸,奈何在被豢养之时就被剪去了一圈翅羽,无法飞上青天,只能扎叉着翅膀,惊叫着往西边逃去。 平儿、丰儿见王熙凤疯癫,早哭得泪天泪地,跺脚追在后头喊着: “二奶奶醒醒!二奶奶醒醒啊!” 周姨娘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此番是被赵姨娘生拉来的。 赵姨娘一手死拽着周姨娘不撒手,兴头头跟着众人往前追,时不时还要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瞧。 看王熙凤此时疯得没了人样,赵姨娘只恨不能拍手称快,大喊“报应报应”过过瘾,奈何周围有人,她也不敢太露骨,只好掩嘴偷笑。 赵姨娘正忍不住跺着脚低头笑了两声,一回头,正撞见贾琏进园子来,一双带着寒意的桃花丹凤眼,别人都不瞧,就直盯着自己,吓得赵姨娘瞬间一僵,满后背的寒毛全倒竖了起来,扎得自己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做出一脸哭相: “唉哟我的皇天大老爷啊,这是怎么了呀!这好好的二奶奶,怎么忽拉巴就成了这样啊!可坑死人了呀!” . 贾芸带着林之孝家的和李贵家的两个管家媳妇子进来,跟着这两个管家媳妇子一道儿进来的,还有四五个婆子。 贾琏一见,便问贾芸: “绳子预备好了吗?” 贾芸赶忙答: “预备了两根粗麻绳,只是……麻绳粗糙,恐怕……” “两根不够,再去找。” 简短话毕,贾琏已经抓起一根,甩手扔给一旁的两个体健力壮婆子: “跟着我过去,我让你们捆,你们就捆结识了,别犹豫。” 随即他转身大步追上王熙凤,大喝一声: “你给我站住!” 王熙凤却完全听不见一般,只仍旧自顾自举着菜刀追仙鹤。 眼看着贾琏追到王熙凤背后,谁也没想到,此时王熙凤猛然间掉过头来,高举着两把刀,直奔贾琏的头上就砍。 她双眼血红,口中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作响,仿佛是恶鬼附身一般,将贾琏当做了她几辈子的仇人。 贾琏也吓了一大跳。 不过好在近来他跟着谢千里,也练了一些近身格斗的功夫在身上,身手也果然灵活不少。 贾琏一个闪身,王熙凤两把菜刀砍了空。 谁也没料到,这位二奶奶竟然如同使刀高手一般,在空中刀锋急转,双手两把菜刀又改为横劈,拦腰砍向贾琏。 “啊——” “啊——” “啊——” 众人都不由大惊失色,尤其是一群丫鬟,各种惊声尖叫,叫得一个急退、堪堪避开刀锋的贾琏脑仁儿都疼。 两眼血红的王熙凤见砍不到贾琏,更是癫狂,两手将两把菜刀挥舞得如同车轮,龇牙咧嘴地追着贾琏,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贾琏无奈,猛地一个挺身,从刀锋刀光之间的空隙穿过,窜到王熙凤身侧,瞅准了王熙凤的后脖颈,一个手刀,彻底将王熙凤劈晕。 “哎呀了不得了!琏二爷会功夫!二爷厉害啊!” 周遭的人立刻加倍地大呼小叫。 贾琏好容易才从晕倒的王熙凤手里扯出攥得死死的菜刀,远远丢开,之后一手扶着王熙凤,一手朝那两个体健力壮的婆子招手: “还看热闹呢?快,先捆上。” 那婆子不敢怠慢,赶上来手脚麻利地将王熙凤捆了个结实。 贾琏丢下一句: “看住她,很快就没事了。” 人就直奔怡红院而去。 众人正要都继续跟去看热闹,忽然,王熙凤两只血红的眼睛陡然睁开,张口就四下里咬人,吓得众人又是一阵尖叫。 . 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是荣国府里的凤凰蛋,所以怡红院里头,比动物园的猴儿山还热闹。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贾赦、贾政、贾珍、连贾代儒夫妻俩都来了。 宝玉倒是不砍人,他砍自己。 贾琏没来的时候,宝玉拿刀弄杖要自杀,被人死活抢了下来。 之后别说屋里的宝剑,贾母立刻就命人把屋里所有能搬得动的硬东西统统都搬走。 饶是如此,宝玉又朝墙上撞头寻死,贾母又叫丫头们都一个挨着一个沿着墙站满了周遭,护着不让宝玉碰壁。 宝玉看撞墙不行,又要撞床,王夫人又喊丫头们都一个挨着一个围着床榻跪了一圈。 宝玉又要拿汗巾子上吊,贾母吓得抖衣乱颤,赶紧大喊: “快给他脱裤子!快把汗巾子都收走!” 下头只穿了个贴身小短裤头的宝二爷一刻也不消停,上蹿下跳,寻死觅活,一时要拿油灯自焚,一时要吞金子喝毒药,贾母和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追在后头“儿”一声、“肉”一声地不住放声恸哭。 贾琏进屋的时候,宝玉正抓着枕头往自己嘴里拼命地塞,显然是自己想闷死自己。 贾母一边大哭,一边叫人去抢下枕头,此时忽然见贾琏进来,贾母哭道: “琏二啊!你快想想办法吧!宝玉啊……宝玉要没命了!” 贾琏赶忙上前扶住贾母: “老太太别急,宝玉有救了。” 贾母一听这句话,如同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拉着贾琏道: “快说!怎么救宝玉? 只要能说出个法儿来,咱们就能办到,多少银子都由我来出就罢了。” “老太太言重了,没那么麻烦。” 贾琏立刻上前,掀起宝玉床上的被褥,一通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贾琏心中一凛: 那传说中用于魇镇的纸人呢?怎么没藏在床上? 第五百七十四章 小泰迪贾宝玉 贾琏心里也有儿点打鼓了。 记得原书里是马道婆让赵姨娘把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年庚八字写在两个纸人身上,每个纸人带五个纸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怎么没有呢? 贾琏心里也有些着急,一把将宝玉床上的锦褥都掀了起来,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贾母听贾琏胸有成竹地说能救宝玉,心里先是一宽,可见贾琏却是在宝玉床上翻来翻去,不由心下生疑,实在心疼宝玉,又落泪道: “琏二,你这是做什么呢?你倒是快救救宝玉啊!我的心头肉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活活剜了我的心呐——” 王夫人在旁见贾琏只不住翻腾,并不搭理疯疯癫癫的宝玉,也哭道: “谁能救救我的宝玉啊——我的儿啊——珠儿已经没了,老天呐,就给我留下一个宝玉吧——我这一辈子就这一个指望了——” 贾琏心头愈发起急,三两下将几层锦褥都掀下来,仔细抖了一遍,还是没有! 正此时,外头有单大良家的急急跑来,进门就道: “不好了,不好了!二奶奶咬人了。 平儿,李贵家的,都给咬伤了,这会子正咬绳子呢,眼瞧着就要咬断了!” 贾琏心中骂了一句:这他娘的乱! . 难道——是赵姨娘趁着宝玉闹起来屋里人多杂乱,已经把魇镇的纸人悄悄收回去销毁了? 一想到此,贾琏猛抬起头,一眼瞧见追来瞧热闹的人里头,赵姨娘正死拽着周姨娘,半是期待半是忧心地盯着贾琏。 一旦读出了赵姨娘眼中的忧心,贾琏心中一松,顿时又有了希望: 赵姨娘是个不善掩饰的蠢人,她要是已经收走了纸人,此时一定半点儿也不担心了,只剩下安安心心看笑话了。 可——纸人不在床上,那到底会在哪儿呢? . 那边贾母听说凤姐疯得愈发严重,也愈发哭得伤心: “这家里到底是怎么了……凤丫头霸王似的一个人,怎么也说倒就倒啊……你们是死人啊!快抢下那个枕头啊,宝玉都快被噎死了,唉哟我的玉儿啊……” 枕头! 贾琏眼前一亮,两步冲上去,一把将枕头从宝玉嘴里拽了出来。 癫狂中的宝玉忽然一口咬住了枕头,手脚并用趴在床上,用牙齿跟贾琏抢枕头,又是摇头又是甩脖子,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简直像一只发了疯的小泰迪。 贾母急得跺脚: “琏二!快松手!别伤了宝玉的牙!” 贾政也上来拦住贾琏: “若是他今天真死在这枕头上,也是天意该当如此,只好由他去罢,只莫要伤了他才好。” 贾琏也懒得搭理这几个糊涂车子,一边跟宝玉夺那枕头,一边在枕套上摸索。 果然! 贾琏的手摸到了! 一把抽出来。 屋里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到了贾琏从宝玉枕套里抽出来的东西: 一个剪做宝玉形状纸人,还有五个纸铰的青脸白发鬼。 人人都大惊失色,几个人几乎同时一声惊呼: “魇镇!” . 魇镇,也称压胜、巫蛊,是用心险恶之人暗中害人的邪术,体现的是人性里最阴暗、恶毒、狭隘、扭曲、愚昧、虚伪、小人的一面。 正所谓“妖言惑众”,妖术更能惑乱人心,所以从古至今,历代帝王无不对巫蛊之术施以严刑峻法。 一旦有人用妖言妖术魇镇,在帝王眼里,便与造反无异,还管什么“刑不上大夫”?就是自己结发老婆亲生儿子,一旦参与魇镇,也绝对会从严从重从速处理,绝不姑息。 皇家如此,平民百姓也一样。 毕竟这种事情要是开了头,那就一定会愈演愈烈,不死不休,只要不想最后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就肯定在这种事情一冒头的时候就立刻严惩。 . 贾母已经气得两手发抖,指着贾琏手里的纸人: “这是谁干的!是哪个坏良心的混账行子要害我的玉儿! 查出来!我绝不饶了他! 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人,竟然敢下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这是不怕天打雷劈啊!” 王夫人虽没开口,可一双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贾琏,半晌,才咬牙说出一句: “莫不是贼喊捉贼?” . 贾琏还搭理王夫人,只朝贾母道: “老太太,宝兄弟屋里纸人找到了,赶紧放在火里烧了,想来宝兄弟便没事了。 只是若就此烧了,恐怕倒要有人说我是‘毁尸灭迹’了。” 贾母胡乱一摆手: “快烧!快烧!先救宝玉要紧,如宝玉有个三长两短,我是哪个也不饶你们!” . 随着纸人在火盆里烧化,宝玉渐渐安静下来,仿佛是累坏了,倒头竟呼呼大睡起来。 贾母上前摸他额头,发觉已经不再火炭一般,心中略松,也顾不得旁人,只一叠声地吩咐丫鬟赶紧给宝玉铺床安枕,又赶了众人出去,说要给宝玉更衣擦身。 刚一出屋,贾琏见王夫人只顾着拉着贾政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也没搭理,四下里看了一圈,却不见赵姨娘的身影。 贾琏正拔脚要走,却听贾政一声咳嗽,沉声道: “琏二,我来问你,你从不来宝玉的卧室,如何知道宝玉的枕头里会有魇镇之物? 亏你小时候也读了十年的圣贤书!岂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 此事莫不是你媳妇以魇镇之法要害宝玉,结果宝玉失了神志,你媳妇也遭了反噬,所以也疯疯癫癫的?” 贾琏还没说话,贾赦已经一把挡在了贾琏身前。 方才王夫人说贾琏“贼喊捉贼”,贾赦就已经怒了,只是他一个做大伯子的,没法子接弟妹的话茬,便朝邢夫人连使眼色。 可笨人邢夫人那时候光顾了看热闹,竟然根本就没看见贾赦的使眼色。 憋了一肚子火的贾赦,此时听贾政竟然如此说贾琏,登时再也不能忍: “老二,你们夫妻俩可别欺人太甚! 是我们琏二救了你儿子,你这倒打一耙算怎么回事? 琏二读不读书,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倒是号称天天读书,可你就没读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你可倒好,以怨报德,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 贾政气得又开始哆嗦: “你……这是什么粗话,有辱斯文!” . 贾琏倒很从容,只说了一句: “父亲、二叔都在这儿先忙着,我去抓个贼再回来。” 第五百七十五章 他妹子赖上咱 贾琏快步如飞,直奔自己房中,在自己床上一通翻找,果然,也同样在枕头里找到了和宝玉床上一样的纸人纸鬼。 平儿在旁一见那纸人上写的是王熙凤的生辰八字,登时大哭骂道: “是哪个脏心烂肺的死王八,拿这种恶毒东西来咒魇二奶奶,这家里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贾琏看了一眼蜷在墙角上咧嘴龇牙死命撕咬绳子的王熙凤,心里也觉得难受,赶忙命人拿来火盆。 随着赤红色的火焰腾起,纸人纸鬼转瞬间化为了灰烬,王熙凤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忽然,头一歪,王熙凤瘫倒在了地上,竟然也是睡了过去。 毕竟以正常人的身体,谁受得了癫狂状态之下没命的的闹腾? . 贾琏看平儿扑上去就忙着给王熙凤解绳子,又急急忙忙拿热水擦脸,上前一把扯过平儿: “你先别着急忙那些闲事,我倒要问问你,今天一早,都有谁来过咱们屋里,进过二奶奶的卧室?” 平儿看贾琏一脸正色,知道事关非小,赶紧捂着脑门想了又想,终于道: “没有外人啊? 二奶奶管着咱们府里的大事小情,这院子里屋子里人来人往的向来不少。可二奶奶的卧室却是没人能进的。 今儿早上,除了我和丰儿进去过,就是善姐和几个小丫头去打扫屋子的,都是咱们自己人,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才最可怕。 因为说明将这纸人塞进王熙凤枕头下面的,都是自己人。 信任的心腹之人,成了背后捅刀的心腹之患,不可怕吗? 但此时,贾琏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办。 贾琏吩咐平儿照应好王熙凤,就吩咐贾芸,带上二十个身强体壮的长随小厮,都骑马跟自己赶去位于南城狗尾巴胡同的大光明寺。 . 狗尾巴胡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乃是因为在“城是四方城、道是南北道”的京城里,街道、房屋基本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而狗尾巴胡同就是为数不多的歪斜着的胡同,而且中间有拐弯,一头粗一头细,因为看着很不规矩,于是就得了“狗尾巴”这么个不规矩的名字。 但就在这么一条形状不规矩、名字也不规矩的胡同里,就有一座名字颇带震撼里的“大光明寺”。 但名字叫“寺”,其实是“庵”,里头住的是尼姑。 大光明寺原本是前朝太监的家庙,里面确实都是和尚,但后来随着那个大太监的倒台,庙里的和尚没了供养,就只能自己想主意带旺香火。 奈何这些和尚自己不争气,搞得庙里生意不好,香火不旺,和尚们渐渐也就没了心气,纷纷各自散了。 去了和尚,又来了尼姑。 也不知从何时起,庙里来了一群尼姑来,与那群和尚只盯着周围邻居的生意不同,这群有本事的尼姑专门只做高门贵户的生意,竟然让这小庙不仅仅起死回生,而且还日益香火鼎盛起来。 庙门越建越大,庙产越来越多,如今大半条狗尾巴胡同的房子都已经归了大光明寺所有。 庙中新盖的房子里头,隔三差五就能接待到王公贵宦家的女眷来住。而随着这些豪门信女的不断上门,庙中就有了更多的银子盖新房子。 . 贾琏也没料到,小胡同里的大光明寺竟然有那么大。 而更没料到的,是贾琏赶到大光明寺门前的时候,刚才还兴头头来抓人的兴儿,竟然带着二十个人和一辆车,在庙门口发愣。 一见贾琏来了,兴儿赶忙小跑过来牵马: “幸亏二爷来了,小的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贾琏瞪了兴儿一眼: “怎么了?你不敢进庙?” 兴儿清秀的小脸一苦,咧嘴道: “我的二爷,一来,那是个尼姑庵,我们一群男人往里冲,有点儿……不大合适。 二来吧,这会子傅通判的妹子正在庙里头烧香呢,我们不敢进去。” . 贾琏心里倒也明白,以兴儿的身份,确实有许多顾忌。 于是白了兴儿一眼: “所以你就等着你二爷我来给你冲锋陷阵当先锋官?” 兴儿嬉皮笑脸道: “那哪儿能够啊?我这不是正犹豫着要派人回去请二爷的示下呢么? 对了,二爷,这傅通判可不是外人,那可是咱们二老爷的门生,得了二老爷不少提携呢。” “门生?” 贾琏听得一皱眉。 贾政能有门生? 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又不是大儒,也不是学政,更没做过主考,他哪儿来的门生? 兴儿不知道贾琏并不知道傅试的出身来历,看贾琏面露轻视之色,只道他是鄙薄傅试,并没想到贾琏是在鄙视贾政。 于是笑道: “嘿嘿,这‘门生’二字,还是傅通判为了巴结咱们老爷才自己想出来的呢。 早些年,咱们家谁不知道‘脚跟脚傅二爷’啊? 一天从早到晚,他能不错眼珠儿地跟在咱们老爷屁股后头打转儿,溜须拍马,嘴甜奉承得叫人听了都脸红。 有他在跟前的时候,詹光、单聘仁、程日兴那些清客,一个个的都轮不着靠前儿。” 哦,原来不过是贾政身边的清客罢了。 想来必定是马屁拍得好,拍得贾政着实受用,自然少不得“着实看待”,于是动用了荣国府贾家的人脉,给傅试弄到了个通判的肥缺,成了个“官场暴发户”。 别看这通判只是个六品官,上头有知府管着,但既然称为“分府”,乃是在州府边陲地方另设置厅衙,独立掌管当地的钱粮、盐务、都捕。 尤其是只要不是京城地面,那就是一地百姓头顶上的“天”,这等实打实的肥差,手那些钱粮、盐务、都捕,一抓一手油,家里的银子想不“爆发”都难。 傅试傅试,这名字取得是真好——趋炎附势,果然是天生来的马屁名字。 . 贾琏一声冷笑: “别说他一个马屁小官,今儿就是哪个也拦不住我去抓马道婆。傅试的妹子又如何?” 兴儿赶忙上前,凑近贾琏小声道: “若是傅试在这里,谁怕他?只如今在庙里的是她妹子,倒不好进去了。” “这话怎么说?” 兴儿一脸坏笑: “二爷,咱不是怕给她赖上吗?” 第五百七十六章 抓住了马道婆 “二爷不是不知道傅试的妹子傅秋芳吧?” 兴儿朝贾琏挤了挤眼睛,朝庙里努了努嘴,一脸欠揍的坏笑。 “别说这京城里的豪门贵族里头没人不知晓,就连各宅门里串来串去的三姑六婆,又有几个不知道的? 他妹子的闺名,傅试就差跟卖菜的一般满大街吆喝叫卖了。” 贾琏想了想,好像还真记得《红楼梦》里确实有这么一位“奇葩大龄剩女”。 毕竟在这个年代里头,女孩子的闺名都跟贞洁名声联系在一起,绝少会外传。而傅秋芳的闺名四下里广为传扬,在正经人家看来,实在是个笑话。 兴儿还在兴头十足地继续说这个“笑话”: “傅试四下里说他妹子如何如何好,都连我们都听了满耳朵的什么‘闺阁琼玉’,什么‘才貌双全’,什么‘聪明过人’,什么‘旺家旺夫’,一门心思地要用他妹子与豪门贵族结姻。 偏偏豪门贵族嫌他根基浅薄,不肯求娶,好容易有上门提亲的,他又嫌人家门第不高。 如此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就把他妹子耽搁到了二十三岁,现今仍是没嫁出去。 不是小的嘴巴刻薄,别人家的姑娘十三四就定亲,十五六就成亲,到了二十三四,小娃娃都能打酱油了。 傅试家的妹子挑三拣四到了这个岁数,再等等,也就只有给别人做填房的份儿了。 就比如如今的珍大奶奶,嫁进来做填房的时候就是二十四岁。还有咱们大太太…… 倒是这位傅二爷还真敢想,竟然还打上了咱们宝二爷的主意,想把他妹子嫁给咱们宝二爷。 老爷虽说很看重傅试,可到底也不能让咱们家宝二爷娶个大了快十岁的寒酸老姑娘吧?更何况叫傅二爷这么满世界一兜售,那姑娘的名声远播,谁要是娶了她,谁还不成了这京里的笑话儿? 二爷请想啊,他们傅家本就时时刻刻都巴不得能让他们家姑娘死贴上咱家的哪位爷,咱们要是就这么进去,他们还不趁机就赖上咱们了?” . 贾琏也觉得傅试为人龌龊,让人十分不齿,正要说“想碰瓷儿?他也配”。 无意之间眼光一扫,竟然见身边跟着的贾芸脸色有些尴尬,便朝他问道: “你是认得傅试?还是认得傅试的妹子?” 贾芸见被贾琏猜中,赶忙躬身道: “不敢瞒着二爷,我与傅试颇有些交情。 他家里是开香铺的,很有几个钱,早先是我家的邻居。 傅试为人活泛,又有心路,不肯只守着父母留下来的铺子做生意。 听说了咱们府里二老爷喜爱风雅,他以‘香道高手’做敲门砖,冰片、麝香都太普通,便今日弄些沉檀,明日弄些龙涎,得以时时往这府里来走动。 他又颇有眼色,瞧出二老爷又好风雅,又缺银子,便借口向学,拜做二老爷的门生。 时不时便进献一两本古籍给二老爷,里头悄悄夹上一两张银票、金叶子之类的孝敬,不显山不露水,很快就得了二老爷的看重。 后来二老爷见有机会,就引荐他捐了个通判,不多久又得以选去了云南。 早先我曾在他铺子里帮忙看账,除了工钱,还得过他一些接济。 后来他去云南之前收了铺子不开,我也就没了营生。 他家里的事情,我好歹也听说过一些,连带他妹子傅秋芳,我也见过。 傅试为人果然是太过能算计了些,一个开商铺的,忽拉巴爆发当了官儿,一时就得意忘了形。 他也知道自己的根基浅,这才一心都憋着能靠着用妹子联姻上个高门大族,补一补他家世和人脉上的短处。 只可怜了他妹子,终身大事又不由自己做主,只能由着他哥哥,白白耽搁到了这么个尴尬年纪,也是可怜。” 贾琏并不料贾芸认得傅试,一笑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有自己的算计,倒也没什么,只是用自己亲妹子的终身幸福来做算计,未免就可恶了。 咱们是来抓马道婆的,傅试的妹子要真赖上了——” 贾琏朝贾芸一指: “那就把他妹子嫁给你得了。” 贾芸却很认真地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我有自知之明,高攀不上当了官的傅家,更不敢高攀傅家的大小姐。 我若娶妻,就娶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小家碧玉就好。” . 贾琏领头,一马当先进了大光明寺。 一路冲进山门、天王殿,一直到了大雄宝殿之前,才见有几个小尼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兴儿倒是记得贾琏之前的吩咐,带人上前就揪住了几个小尼姑捆了,拉到一旁问马道婆住在哪里。 那小尼姑吓得脸色又青又白,哆哆嗦嗦说在斋堂后边。 贾琏也不耽搁,带人风驰电掣一般来到马道婆的屋里。 . 马道婆拿了赵姨娘的银子,倒也不怠慢,回到自己屋里就开坛做法。 望着火盆中诡异的绿色火焰和沾着鸡血的纸钱渐渐烧成灰烬,马道婆两手合十笑道: “阿弥陀佛,谁叫我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若不能绝了那两个,赵姨奶奶和他儿子的委屈可怎么出头呢?” 她正要再往火里撒入一把白色粉末,忽听得“桄榔”一声,从里头闩着房门竟陡然被人从外面狠狠一撞,顿时大开。 马道婆大惊,抬头一看,见冲进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小厮,登时明白了自己坏了事情。 她立马也顾不得继续做法,一把拉开身边的柜门,将里面一笸箩写有年庚的青面獠牙纸人,一抖手都撒进了燃烧的火盆之中。 . “快抢出来!烧不得!” 贾琏一见这老巫婆在销毁证据,赶忙大喊。 兴儿并没有冲在最前头,却是反应最快的一个,只见他冲过去一把抓过炕上的被子,呼啦一下死死盖住了火盆。 马道婆一见火盆灭了,知道这回可完蛋了,一把抓过柜子里的一个小瓶子。 可还没等她拔下瓶盖,跟上来的贾琏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马道婆的侧腰上。 马道婆一声“嗷”地一声尖叫,人飞出去撞在墙上,手里的瓶子也飞出去撞在了墙上。 瓶子碎了,淌出带着诡异气味的红色液体,是毒药。 马道婆瘫了,嘴里也吐出红色液体,是血。 . “她要吃药寻死啊!” 兴儿一声惊叫。 “看来这案子还不小啊。” 贾琏倒很平静: “兴儿,你给她捆个不能寻死的样式。 芸儿,给我仔细地好好搜搜,收获小不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意外收获多多 翻箱倒柜抄家,是这群十七八岁小厮们最爱干的事情之一,一个个兴奋得不要不要的。 别看马道婆这间屋子不大,简直到处抄到宝贝。 “二爷,这儿有一笸箩泥塑的煞神!” “我找着了几匣子闷香!” “这柜子里头还有两大笸箩纸人呢,有青面獠牙的,还有牛头马面的!” 贾琏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规模“扎小人”的地方。 想到马道婆紧急关头先急着焚毁的那一笸箩纸人,一定是牵涉极大,贾琏亲自动手掀起地上的棉被,侧面躲过棉被下腾起的黑烟和热气,果然见火盆里还残存着不少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纸人。 生辰八字看不出什么,可姓名却很具震撼力,十个里头倒有七八个是瞧着眼熟的,按照姓氏来猜,就知道都是京城里名门大族家中的女眷。 贾琏一脸坏笑,瞥了一眼被捆成个粽子状的马道婆: “好家伙,你这做的是走量的批发生意啊。” 见兴儿拿两根筷子死死夹住了马道婆的舌头,又用细绳子将筷子两头死死缠住,疼得马道婆叫得比挨踹的狗还难听,贾琏皱眉问兴儿: “你小子这又是弄什么幺蛾子?” 兴儿正擦着手,赶忙上前赔笑道: “二爷不是叫小的‘给她捆个不能寻死的样式’吗?这一时半会的,小的也找不着麻核桃,只怕她万一咬舌寻死就不好了。 这是小的跟利儿学的一个因陋就简的法子,就是……就是瞧着恶心些。” 贾琏又皱了皱眉: “我算是发现了,你小子,学好费劲,可要是学点儿发坏的玩意儿,简直就是比狗跑得都快。” 兴儿一吐舌头,小声道: “连好带坏都算上,小的可是连二爷的十分之一都还没学会呢。” “嘿!你小子编排我是吧?” 贾琏上前就是一脚,兴儿瞧得出贾琏这是虚张声势,便也虚张声势抱头鼠窜,口里还故意大喊: “二爷饶命啊!” 他演得全情投入,却不想脚下给掀起的棉被一角绊了一下,身子忽然一个踉跄,脑袋撞在了炕旁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响。 其余小厮都不由笑道: “马道婆没能寻死呢,兴儿这厮倒先要自己一脑袋撞墙毙命了。” 兴儿扶着墙揉着头,龇牙咧嘴。 贾琏却猛地一皱眉,上前一把拽过兴儿,自己一脚踹在墙上。 兴儿赶忙拉住贾琏: “二爷,不怪那墙,是小的自己撞上去的,二爷别踹它了。” 贾琏白了兴儿一眼: “自作多情!” 他跳上炕去,沿着炕又在墙上踢了两脚,两声“咚咚”的声音并不相同,便立刻朝墙上一指,回头向小厮们发话: “砸!” 小厮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贾琏发觉这面墙有一部分是木板的。 立刻便有七八个人露胳膊挽袖子上前,三两下就砸开了木板墙壁。 炕后面,乃是一个小小的密室。 密室当中,香烟缭绕,上头挂着一盏七星灯。 灯下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上头都钉着生辰八字。 正中的的供桌上,居中放着一只朱红匣子。 兴儿抢上前,一把打开来,里面竟然是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 在匣子旁边,是一个盛着干涸血液的碟子,碟子里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 贾琏正在琢磨着光屁股魔王是什么魔王,又听见小厮一声惊呼。 转头看去,竟是有人打开了一旁的柜子,只见里头,金灿灿、银闪闪,真金白银堆满了整整一大柜子。 果然,邪魔外道是真挣钱啊。 贾琏见柜子最上头放着一个账本,便上前拿在手里翻看。 账本上头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有的是和庙里分账的香油钱,有的是给人“排忧解难”的答谢银子。 还别说,看着不着调的马道婆,还真是个精细人。 其中几笔,看得让人心惊。 贾琏不禁笑道: “马道婆,你还真有本事啊,生意都快做进皇宫了。” . 自打被人闯进来破了道场,马道婆就已经吓得浑身瘫软。 虽然巫蛊之术一直被认为是与上天神灵沟通的过程,是通过非凡法力展示了上天神灵的意志,从古至今都在民间流传。 但自汉代起,历朝历代的皇权统治者,为了稳定民心维护统治,没有不明令严禁巫蛊之术的。 而马道婆为了以巫蛊之术大肆赚钱,所牵涉的都是高门贵族家的女眷,不是某家正房夫人暗害得宠的小妾,就是得宠的小妾想上位谋害正室,更有暗算堕胎、谋杀婴儿、令长子、嫡子、幺儿、宠儿发狂痴癫的,种种冠冕堂皇背后,许多见不得人的暗室欺心的勾当,不一而足。 听贾琏冷笑着说了一句: “《华律》上那句‘敢蛊人及教令者弃市’,难道是写着玩儿的?” 马道婆闻言,立时吓得浑身一阵哆嗦,如同打摆子一般,忽然两眼往上一翻,随即身子下头就流出了一股液体。 “嚯——又尿了!” 贾琏一捂鼻子,满脸厌恶。 靠!老子这人品! 也是日了狗了,我怎么就那么“催人尿下”呢? 兴儿捂着鼻子凑过去踢了马道婆一脚,朝贾琏一咧嘴: “二爷,这贼婆子吓晕过去了。” “这就晕过去了?没劲。” 贾琏捂着鼻子躲到门口,连连摆手: “赶紧拿这被子裹上她,别叫人瞧见,塞车里去,送到衙门交给铁头儿,告诉他好好准备准备,我要严刑审讯。” 兴儿朝着马道婆又踢了一脚,撇嘴道: “听见没?严刑审讯,你这回算是赶上大场面了。 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你现在就吓晕过去了,后头岂不要被活活吓死?” 贾琏才懒得追究马道婆是真晕还是假晕呢,反正这老东西最后肯定是个死,就看是怎么死了。 转过头吩咐贾芸: “你做事仔细,这屋里的事情交给你。 每一样东西都给我仔仔细细登记入册,然后一样不落地封存起来,尽快给我送到衙门里去。” 贾芸是聪明人,他也猜出了这马道婆一案必定会牵连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此时见贾琏脸色板正,又听闻要先登记,再封存,之后才送进衙门,便知道是因为这些证物里头也必有‘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机密。 此中关系重大,贾芸不敢有半点大意,当即挑了四个最妥当的小厮,立刻着手分类详细登记。 . 贾琏带人从进庙、抓人、搜证这一番动作下来,其实不过如同卷地风来,瞬间风卷残云。 今日借着此事收拾了一个小小的马道婆,却能得到京城里几乎各个官员家中的秘辛,这等意外收获,真不可谓不大了。 各家勋贵王侯,各路文臣武将,人前谁个不是浑身冠冕堂皇?谁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可背后呢?谁家没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儿?谁家没有说不出口的脏心思? 一旦抖落出来,谁不是人设崩塌?谁不是丢尽脸面? 虽未必当下就能用上,但来日方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贾琏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安排,领着一众小厮笑嘻嘻地溜达出来,忽听迎面女子娇声惊叫: “哪里来的狂徒?” 第五百七十八章 狗皮膏药小姐 狂徒?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的“狂徒”? 谁这么有慧眼? 还是这妹子也是个穿越的? 她能一眼看出来,我前世的网络id就叫“鼠人狂徒”? . 贾琏循声一瞧,见偏殿旁有个二十出头的美貌佳人,正一脸惊惶瞧着自己,仿佛贾琏闯进庙里是为了抢她去做压寨夫人一般。 当然,说那姑娘是“美貌佳人”,也是得看跟谁比。 跟她身边带着的那个十二三的小丫头比,那这姑娘绝对是美人儿中的美人儿; 可要是让她和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比一比,那就只能说:“这就是句客气话,姑娘当真就错了。” 这姑娘一张瓜子脸,清丽文秀,一双水杏眼,温柔娴静,也算是肤白貌美,体健貌端,淡雅不俗,但除了一股文静贤淑之气外,倒也给人留不下太深的印象。 身为荣国府的大家公子,该有的教养必须有,贾琏并不想失礼,便坦然上前行礼道: “在下荣国府贾琏,来大光明寺有些公干,不意惊吓到了姑娘,我这厢给姑娘赔个礼,多有得罪。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说句客气话,道个歉,不失风度。 但贾琏并不询问姑娘是谁,反正也不感兴趣。 那姑娘显然并非是高门贵女大家闺秀,此时见贾琏彬彬有礼开口道歉,先是慌了神,可眼睛又忍不住下死力把贾琏瞧了几眼,口里只道: “这……也没什么。” 贾琏一眼瞧出那姑娘行事举止有一股小家子气,也不想与她再多耽搁,便又道: “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便抽身离开。 . 岂料他刚刚一转身,就听得背后那姑娘急道: “贾公子,请留步!” 贾琏停步回身: “姑娘还有何指教?” “额……” 那姑娘却又沉吟几声,才道: “改日、改日必当派人到府上答谢公子。” “答谢?谢我作甚?” 贾琏反而被这话搞得一脸疑惑。 我干啥了?咱俩井水不犯河水的,你答谢我啥啊? 那姑娘却又改了口: “不是答谢,是道歉。” “道歉?没事道什么歉?” 贾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地瞧着那姑娘。 那姑娘脸颊一红,飞也似地小跑走了。 . “看,叫小的说中了不是?” 兴儿在旁边小声嘀咕道。 “我说傅二爷家的妹子是属狗皮膏药的吧?这回好了,粘上就不好往下撕吧。 还问人家什么道谢道歉,人家才不管道什么谢还是道什么歉呢,反正趁这个机会,人家可就赖上二爷了。 二爷就等着添个二房吧。” 说得贾琏一挠头: “二房?当个小老婆还有这么死命往上赖的啊?” . “啊?你真见着琏二爷了?” 傅试刚刚回京到家,一进门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顿时两眼放光,连日来的舟车劳顿瞬间全消,搓着手站起身,大步走到妹妹傅秋芳身边,急问: “唉哟我的妹妹诶,这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就跟你说了,大光明寺如今来往的贵人多,你多去跑跑,总能遇见贵人。 以你的聪明伶俐,只要给你遇上个机会,你还有抓不住的? 虽然南安郡王太妃不轻易去庙里,就是去庙里,庙里也会清场,可万一能遇见锦田侯或者临昌伯的诰命呢?他们的家的公子也是货真价实的公子啊。 你瞧瞧,这回不就是真是给你遇到贵人了? 我就说嘛,上个月我启程之气特意到庙里给你算了一卦,大师说你今年红鸾星动,准得贵婿!真真儿是灵验啊!” 傅秋芳瞬间红了脸,低头道: “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傅试高兴得摩拳擦掌,就差手舞足蹈了: “妹子啊,你就别矜持了。 那可是贾家啊,开国元勋啊,四王八公里头他们家占了俩国公啊! 白玉为堂金作马你懂吗?先皇对他们家的恩典多了去了!你知不知道宫里如今的老祖宗甄老太妃,太上皇见了都要规规矩矩的,那都是贾家的老亲。 现在当今皇帝又把他们家大小姐封了贵妃,政老爷成了国丈,他们贾家如今就更是皇亲国戚了。 跟他们家来往走动的,不是郡王驸马,就是侯爷伯爷,哪个不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就连海疆的粤海将军,长安节度云家,都是上赶着巴结贾家。 要没有这个背景,三年前政老爷能一句话就让我捐了个通判?咱们家能一下子从商家变成官家?这世道,做什么买卖能比当官赚钱? 如今我这三年一任期满,回京来又要等派遣,还得靠着贾家的势力才能得个好前程、某个肥差才好。 咱们不主动些,难道还要等着人家贾家来巴结咱们不成?” 傅秋芳低头羞涩道: “我……我也花了心思了,只是,这婚姻大事,还是要靠哥哥做主。哥哥之前说宝玉……” “宝玉?唉哟我的傻妹子,此一时,彼一时,宝玉那都是老黄历了。 头前儿我盯着宝玉,是因为那时候荣国府是政老爷说了算啊。等政老爷没了,那么大的荣国府当然就都是宝玉的。 那时候自然是若你能嫁给宝玉,以后荣国府就算是到你手了,这条大腿咱们也就算是抱瓷实了。 可如今情势都变了啊我的傻妹妹。 如今荣国府又归到了长房贾琏手里,再加上他又是长房赦老爷的嫡子,以后荣国府的爵位,不给他承袭,还能给谁? 这么一算来,宝玉以后能得什么?长大了还不是得分家出去另过?比贾环能好多少? 当然了,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也不为不好,怎么也是和荣国府做了亲。 妹子啊,我疼你,所以我更巴望着赦老爷或是政老爷死了正房太太才好呢,你去做个填房,那可就当上诰命夫人了。 填房不那么讲究门当户对,他们贾家赦老爷现今的太太就是个填房。她娘家爹活着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五品官而已,不就攀上了贾赦这个一等将军?她自己不就成了一品诰命? 还有珍大爷屋里的,也是个填房,尤氏的爹也才跟我一样是个六品官,可她家里穷得连个陪房都没有,家底儿比咱们家差远了,也不耽误人家做了三品诰命夫人。”” 傅秋芳听得愈发脸红,心里咚咚乱跳,可也还是忍不住要继续听。 傅试说得高兴,却又是一叹: “可惜啊,那些太太、奶奶这会子该死的都不死,也不能叫你只一味傻等着不是? 白白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我心里也不落忍。 可妹子你这样的长相、人品、才学,若找个寻常人家,又委实是委屈了你。 不如嫁入豪门贵户,做个二房夫人,比中等人家的嫡妻大娘子更体面,更尊贵。” . 做二房? 低着头的傅秋芳脸色一变,身子抖了抖。 傅试瞧在眼里,赶忙劝道: “妹子,你可不要错了主意? 贾琏年纪轻轻就当了三品官,功臣之后,皇亲国戚,这还了得? 还不管如此呢,我可听说了,他眼瞧着可就又要升官了。 这样的人,前途无量啊。 别说宝玉了,就是政老爷比他也差远了,你要是能嫁给她做二房,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你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稳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马道婆不姓马 马道婆并不姓马。 在县衙后堂里的秘密审问刚刚开始,马道婆就给了贾琏第一个震惊。 原来这婆子原姓周,因早年极善于做“马泊六”,这才渐渐被人称为马婆子,她原本姓周倒渐渐没人提起了。 贾琏悄悄问身边的兴儿: “啥叫‘马泊六’?” 兴儿知道贾琏出身贵族大家,对市井俚俗不甚了解,便小声给他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这不是什么好词儿。 早年间,养马的人家说在马群里头,给一匹公马配上六匹母马。后来就出了这么个词儿,就是专门给人牵线搭桥,撮合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 就那么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字儿,叫马百六的也有,叫马八六也有,反正都是那个意思。 哦,除了那个龌龊意思,有时候说那些三姑六婆闲不住、四下乱串、叽叽喳喳传闲话,不干好事,也用这词儿。” 哦,敢情这周婆子以前干的,那就是撮合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活儿嘛。 那不就是拉皮条吗? . 马道婆给贾琏常识的第二个震惊,是“马道婆不是道婆”。 本来嘛,大光明寺再怎么也是个佛寺,又不是道观,里面住的该是尼姑,怎么会出个“道婆”呢? 贾琏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在庙里的出家人叫尼姑,但干活的杂役、甚至掌管香油灯烛、或者能引诱香客来舍香油灯烛之后从中赚取抽头的半出家神婆,并不是被称为“佛婆”,而是叫“道婆”。 . “混账!” 贾琏一拍桌子: “掌嘴二十!” 一直摩拳擦掌的铁头儿见贾琏忽然就喊打,兴奋得高喊一声“好嘞”,冲上去连皮掌都来不及戴,直接抡起大巴掌,就左右开弓,直打得马道婆一张老脸脆响连连,眼泪口水翻飞,就差往外崩火花了。 瞬间二十巴掌抽完,后槽牙都被打飞了两三颗的马道婆魂儿都打掉了,哆嗦得像得了痢疾打摆子,口里含混不清地不住哀求: “大人……饶命……老婆子没说瞎话啊……” 贾琏不疾不徐问道: “没说瞎话? 那我问你,你说你在大光明寺里半出家,那你也该算是半个佛门中人。尼姑都是念经烧香,你又为何随身带着纸人、纸鬼? 这显然都是道门巫术!可见是你胆大包天,没说实话!” 铁头儿闻言两眼一亮,赶紧抓过皮掌急急戴上,就等着贾琏一声令下,就拿马道婆过瘾了。 马道婆一见,魂儿都飞了,立刻带着哭腔道: “饶……饶命啊……是真话啊…… 我老婆子早年是个‘道马子’,会看相,会画符,会祈福消灾,有几分法术。 因在原籍惹了个事情,待不得了,便背井离乡来京城讨生活。 老婆子在京里没有根基,打听着京里的贵人们大多信佛,就想法子找尼姑庵里做杂役。 后来大光明寺的姑子们见我善于应对,就让我到大光明寺里头做营生。 我听尼姑们讲佛经故事,一遍就记住了,又把早年间做道马子那一套说辞都加上个‘阿弥陀佛’,再把道马子的法术加上因果报应的说辞,张口‘菩萨’,闭口‘福报’,渐渐信我的人就多了。 我整天就是串串大宅门,不过也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罢了。 宅门深处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终年累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个不闷得慌的道理? 她们都爱听我讲些佛经上的故事,再有我带着说些新鲜事儿,给她们解闷儿。 何况纵然是富贵人家,谁又没有些烦恼憎恶? 老婆子给她们说因果故事,拿纸人使个咒魇法术什么的,骗钱而已,可从没伤人命的!” “呸!放屁!” 贾琏一口啐道: “我若没见识过你的本事,单听了你这一套说辞,或许还能上你的当。 可我家里的事情是我亲眼见了的,你还敢睁眼撒谎说没伤人命? 我也懒得跟你费唾沫,铁头儿,这个贼婆子我交给你了。 她能说出多少句实话来,就看你的手段了。 你记得啊,收拾一阵子,就给她治一治,别彻底弄死了,倒便宜了她。” 铁头儿就爱接这种“放开了干”和“救活了还能继续干”的活儿,高兴得两眼放光,激动得浑身骨头节儿都“咔吧咔吧”作响。 马道婆瞬间吓得又尿了裤子: “爷爷饶命啊!我啥都说!要死也给个痛快啊!” “呸!晚了!” . 贾琏走进荣国府大门的时候,天早都黑透了。 他袖子里揣着一摞马道婆的供状,抬头看了看门楣上挂着的赤金九龙乌木大匾,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多少富贵人家,从外头看,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家中高官贵妇,冠冕堂皇。其实呢,你怨我恨,你争我夺,恨不得你死我活。 一家子骨肉血亲,表面上你好我好,内心里勾心斗角,明刀明枪的也罢了,暗地里还要背后捅刀,最后不过白白便宜了外头的阴险小人。 他想着心事,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而行。 正走着,忽见昭儿一路小跑而来,见面就小声道: “二爷二爷,方才老爷又派人往二爷院子里去找二爷了。 打晚饭之后,老爷已经叫人去找了二爷四五回,看着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贾政找我? 那个读书读糊涂了的政老爷,一贯是个耳根子软的,刚刚王夫人一句话,他竟然还把宝玉被魇镇的事情怀疑到了贾琏头上。 什么玩意儿! 贾琏登时一皱眉,却先问昭儿: “二奶奶怎么样了?” 昭儿赶忙回道: “听平儿姐姐说,二爷走后没多少时候,二奶奶就醒过来了,张口就说肚子饿。 平儿姐姐喜得又是哭又是笑,叫人熬了米汤给二奶奶。 结果米汤刚端进去,就给二奶奶骂了一顿,说她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只给喝这清汤寡水算怎么回子事,叫立刻做火腿炖肘子送进去。” 贾琏听说,放下心来,心道: 王熙凤是得吃俩肘子,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还能一手一把菜刀,连窜带跑耍了半天,搁谁也得饿得前心贴后背。 随即,贾琏又低声问: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找老爷么?” 昭儿凑到近前,悄悄道: “将近晚饭的时候,傅试傅二爷来过。 他在老爷屋里说了一会子话,至于说的是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们家还派了两个婆子来给老太太请安。 我在外头听老太太屋里的丫头抱怨,说那两个老婆子讨人嫌,叨叨个没完没了。 不过又是来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谁要是娶了她们姑娘,必定旺家旺财旺人丁。 还说什么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只他们老爷总不肯应。 两个婆子一回夸奖,一回奉承,说他们老爷只要和咱们这样的钟鼎人家作亲才肯,哪怕做二房也是好的。” 贾琏一听“二房”两个字儿,顿时想起兴儿的话儿,心里一阵轻蔑。 正此时,一个贾政的小厮沿着廊子跑来,见面就打千: “老爷请琏二爷赶紧去一趟。” 贾琏一愣。 贾政是长辈,贾琏是晚辈,往常都是“老爷叫琏二爷”,今天怎么忽然改成“请”了? 好家伙,为了个傅试家嫁不出去的老闺女,贾政对自己亲侄子都用上敬语了。 这……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了?还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第五百八十章 在赵姨娘屋里 往常贾政见自己的子侄,或者是在东廊上的三间小正房内,那里是他和王夫人的日常起居之处,或是东廊内的东厢房,那是贾政除了外书房梦坡斋之外的内书房,甚至有时候遇到大事,也会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里,那是贾家比较正式的待客之处。 而今天,贾琏被“请”进来的地方,却是在东廊的侧院东小院,这里头住着的,是赵姨娘。 白放着荣国府里头的几百间房子,贾政怎么非在自己小老婆的屋里见侄子呢? 这就和刚才的那个“请”字一样,相当的不合情理。 . 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政老爷平素那可是一派谦恭端方之气,时时刻刻一本正经。 比起他那个世袭的官儿也不好好当、有事没有就往屋里添加小老婆的大哥贾赦,政老爷则完全相反。每天按时按点去衙门点卯,房里女人就是标配的一妻二妾,规矩得不要不要的。 可府里各人也都知道,把赦老爷那十几个新旧小老婆全加在一起,也比不过政老爷的一个赵姨娘能没事生事。 赦老爷虽说好色,可也不像政老爷,十天里头倒有九天半都是住在赵姨娘屋里,把正房太太给当成了一条咸鱼,高高晾了起来。 贾赦和邢夫人这一对奇葩,在奇葩的荣国府里,已经是最“和谐”的夫妻了。 一个好色,一个贪财; 一个挥霍,一个贪啬; 一个任性,一个承顺。 都说邢夫人是个出了名的“尴尬人”,那是说邢夫人这人本身个性愚强还不听劝,她那犟驴似的缺心眼是先天的。 虽说邢夫人出身一般,家道中落,无儿无女,甚至连个心腹都没有,可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这对再婚夫妻俩互相打掩护,还是彼此都挺过得去的。 反观政老爷的结发太太王夫人,出身好,背景大,陪嫁多,儿子、女儿都生了,还把娘家侄女、外甥女也都弄进了贾府,娘家妹妹也常年赖在贾府住着,可谓要什么有什么。 但在和贾政的婚姻里,王夫人却只落了个“白天进佛堂,晚上守空房”的尴尬境地。 . 赵姨娘打起帘子,贾政正坐在炕上看书,一见贾琏进来,愣怔了一阵,半晌才说道: “琏二,你出府去的这时候,宝玉也没事了。 他睡醒了,也吃了东西,也知道认人了,老太太也已经放心了。 这都是天意如此,祖宗保佑,想来这是他命里的一场灾劫,既然已经过了,不几日也就身安病退,复旧如初了。 ‘君子敬鬼神而远之’,这世间的神灵之事,不可亵渎,也不可胡乱猜度,才是正道。 何况,咱们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脸面最是要紧,名声坏不得。 我想着,今日这等魇镇之事,应命令里外上下,从此谁都不许再提起倒好。” . 呵呵。 呵呵。 贾琏心里连连冷笑: 贾政啊贾政,你这个假正经的脸皮也很可以啊。 这假正经的老装逼犯,说瞎话都是一套一套的,真不脸红。 头前儿是谁听了王夫人的话,就义正词严地冲着我开炮,说什么“莫不是你媳妇以魇镇之法要害宝玉”? 你那时候可真敢闭着眼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啊,你可想过我的脸面和名声? 这才过了多大一会儿?你就好意思把脸一抹,将所有的这些事儿全甩锅给了老天爷,又成了“命里注定的劫数”。 可要这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那又有什么怕丢了贾家的脸面的?搞什么“魇镇之事从此都不许再提”的“堵嘴行动”? 哼,甭当我看不懂,你这种人,最是会装的。 每天上班,在朝里扮演耿直忠臣; 下班回家,在老太太面前扮演娱亲孝子; 和老婆扮演相敬如宾; 和儿子扮演冷脸严父。 你装,你装,我看着你装。 反正证据已经在我手里捏着,哼哼,有你哭的时候。 . 于是贾琏故意一摇头: “神灵之事,确实不可胡乱猜度,可要真是我媳妇以魇镇之法要害宝玉,这可不是小事。 若此事属实,该休妻就得休妻。 甚至说,若到了该送官的地步,那也就得送官。” 贾琏说着这话,眼睛朝赵姨娘瞥了一眼。 果然,赵姨娘的脸都吓白了。 贾政一听“送官”,脸竟然也白了,低头思索一阵,才支吾道: “今儿我也是心急宝玉……有些话儿说得重了,你……你担待担待。” 估计,对于早已习惯了成为绝对权威的封建家长,如此给晚辈“有损威严”的道歉,已经是贾政能做到的极致了吧。 可贾琏不想“担待担待”。 你随随便便地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好像我理所应当得“担待担待”你似的,我欠你的啊? 贾琏一笑: “叔父,这已经不是侄儿我担待不担待的事情了。 叔父既然说此事牵涉荣国府里掌家的二奶奶以魇镇邪术谋害贾家子嗣,险一险就出了人命,兹事体大,不可不查。 侄儿已经带人去了大光明寺,拿住了在背地里以道马子邪魔外道魇镇害人的道婆周氏。 当场搜到了许多写着生辰八字的纸人纸鬼,还有一本账册子,里头牵涉的可不止是咱们一家子的事情。 那周贼婆子已经在衙门里全都招供了,光害人的供词就足足写了二十多页呢。” 贾琏拍了拍衣袖,又朝赵姨娘一指: “咱们家牵涉在内的,就是赵姨奶奶。” . 赵姨娘本来已经吓得两腿发抖,可后来听贾琏说的是“周贼婆子”,并不是“马道婆”,渐渐又壮了些胆气,加之此时有贾政在旁倚靠壮胆,立刻回身啐道: “你少胡沁! 我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牵涉什么了?” 忽然又朝贾政哭道: “这可冤死我了—— 我这屋里,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哥儿也生了,姐儿也生了,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如今倒给人家踩下我的头去作践。 老爷可要给我做主啊——” 贾政顿时皱了眉,朝贾琏一拍桌子: “混账! 咱们清白人家,断断没有那等龌龊事情! 赵姨娘好歹是环哥儿的娘,她若失了脸面,环哥儿以后的脸面怎么办? 正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等三姑六婆的污蔑胡话,你也能信? 不辨是非,其心可诛! 按说你当了顺天府的知府,怎么连这等事情都断不明白?可见也是个糊涂官儿!” . 贾政之前给贾琏留下的好感,瞬间败光: 把我找到赵姨娘这屋里来说话,原来,是贾政一心要压着我,给赵姨娘“平事儿”啊。 还特意说什么“请”我来,不过是为了堵我的嘴。 哼哼,今儿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便宜! 第五百八十一章 贾政竟然跪了 贾琏其人,吃软不吃硬。 你要是跟我好好说话,那咱们就彼此尊重,相互沟通。 你有什么麻烦,客客气气来说软话求我,那咱也“有事好商量”。 可你要是仗着自己辈分大、嘴巴大,动不动就装腔作势跟我耍横,觉得你能强压下我的脑袋,逼着我低头服软——哼哼,那就是你自己瞎了眼! 想捏我? 对不起,爷扎手! 你敢装逼,我敢打脸。 . 贾琏不疾不徐,露齿一笑: “二叔比皇上厉害啊。 皇上明察秋毫,愣是没瞧出我是个糊涂官儿,结果二叔倒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本事,皇上听说了都得自愧不如。” 一句话,吓得贾政两手一抖,手里攥着装门面用的一本书,“哗啦”一声被甩了出去。 这……这话说得也太诛心了。 让贾政怎么敢接? 说“是,我就是比皇上厉害”?这是往皇上脑袋上站啊,你是嫌死得太慢? 说“不是,我就是胡说八道”?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叔叔不要脸吗? 贾政平时冲着宝玉、贾环吹胡子瞪眼惯了,俩亲儿子被血脉压制,从小一见贾政,都吓得跟避猫鼠似的,谁敢跟他爹顶嘴? 所以贾政也就习惯性地认为,只要自己脸一沉、话一说,这个从小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的侄子贾琏,立刻就会低头打躬作揖,连说“遵命遵命”。 谁知道贾琏竟然升官长本事了,变成这么个厉害主儿了? 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相当于一反一正给了贾政一对儿大耳刮子。 在家里做惯了老爷的贾政,忽然吃了个大瘪子,不由怒上心头,陡然从炕上立起身来,一巴掌拍在炕桌上,怒道: “放肆!混账! 这是你一个大家公子跟长辈说话的规矩? 你那十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贾琏再次露齿一笑: “侄儿并不敢坏了规矩。 只是,纵然叔叔在侄儿心里再大,大不过天去。 孝字当头,越不过忠字去。 皇上还是得摆在叔叔前头,叔叔说是也不是?” 贾政又一次瘪了。 . 哼哼,贾政跟我耍横,也不看看你那脑容量够不够我脑容量的一个零头? 你压我,你敢压皇上? 我就拿你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皇上当幌子,我看你怎么办! 不服? 憋着! 不乐意? 死去! . 贾政还在被贾琏噎得发懵,贾琏开始了反击。 第三次露齿一笑: “二叔是怕咱们贾家被人污蔑丢人现眼,本也正常,只是又何必东拉西扯说侄儿是个糊涂官儿? 那个贼婆子是宝玉的寄名干娘,有事没事往咱们家走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平素里,一时来弄些香油钱,一时又来弄些上供钱,这也罢了,只是这回牵涉的事情,有点儿大。” 他从袖中取出两支赤金镶宝扁簪子,托在手里: “这是赵姨娘吧?” 贾琏一见,立刻认出这是赵姨娘二十五岁生辰和三十岁生辰自己送的生日礼,不由惊讶瞧向赵姨娘。 赵姨娘也立刻认出这是为了有个灵验法子绝了宝玉,就把零碎攒的十两二钱体己银子,两支金簪子并几件缎子衣服给了马道婆。 此时一见这簪子落在了贾琏手里,赵姨娘吓得扎叉着手,慌忙说道: “这……这有什么?这不过是我给药王菩萨上的供奉。 但凡我手里从容些,也不至于为了给环哥儿求保佑,把这个都拿去做功德啊?” 贾政咳嗽一声,沉着脸向赵姨娘道: “你也是,就算要给庙上敬佛上供,也不该用这个。 这回也罢了,下不为例!” “别急,簪子是小事,重点在这里。” 贾琏不慌不忙将簪子收进袖中,又自袖子里慢悠悠拿出一张欠契来: “这是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欠契,债主是那贼婆子,欠债的赵姨奶奶。 按着赵姨奶奶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算,这可至少得攒二十多年的钱啊。 我倒要请教请教,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功德,赵姨奶奶许的是个什么大愿啊?” 贾政大惊,但随即又连连摆手道: “胡说!胡说!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识得什么字?如何会写欠契? 这必定是外头人坑她的!” 贾琏一拍手: “可不是! 我审问那贼婆子的时候,也不相信这欠契的来历,也是这么追问的。 那贼婆子说,当时是赵姨奶奶叫了杜婆子进来,让杜婆子去找环兄弟的小厮钱槐,叫他写的欠契。 他是赵姨奶奶的内侄,保人上签的名字是赵姨奶奶的哥哥赵国基。 二叔若不信,现在就把赵国基和钱槐叫来,仔细对一对笔迹,看到底是不是别人栽赃嫁祸给他们。 若果然是他们写的欠契、签字做的保人,那就须得再仔细问问,到底是谁叫他们写的也就是了。 再者,还得请赵姨奶奶印个手模,和这欠契上的手模仔细对一对,事情是真是假,不就彻底清楚了?” . 贾琏的每一句话,都是严丝合缝的步步紧逼,完全不给对方狡辩的余地。 贾政头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此时,他已经没了方才强撑出来的气势,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贾琏,一副四不甘心的死相。 贾琏当然明白:打铁要趁热,打人要管够,打蛇不能留活气儿。 于是贾琏转而朝向已经呆若木鸡的赵姨娘,露齿一笑: “事情不查,永远不知道真相。 不知道真相,才容易冤枉好人。 赵姨奶奶若是被冤枉的,那贼婆子可就更该被千刀万剐了。 一来呢,毕竟赵姨奶奶本来就不富裕,不过是为了供佛,就被贼婆子坑走了所有攒下的体己钱,连首饰衣裳都搭上了不算,这五百两银子,赵姨奶奶二十年都还不起啊。 二来,那贼婆子和宝玉不仅仅是无冤无仇,而且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刚刚从老太太那里得了每天五斤香油的供奉银子,一转头就以邪法要害死人命。这样的人,律法处置起来,必定是从重从严的。 可若此事当中是赵姨奶奶的主意,要算计宝玉和凤姐的性命……” 贾琏故意顿了顿,皱眉摇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那就麻烦大了。 既然那贼婆子被抓了,牵涉在内的主犯少不也得捉拿到案。 只要扔进牢里,可就没有如今做姨奶奶的好日子了。 是杀是剐,是打是罚,自有朝廷法度;纵然朝廷不追究,我们贾家也不是没有规矩的地方,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六月债,还得快’,赵姨奶奶,你就自求多福吧。 至于环哥儿,有个因为魇镇嫡子而被治罪的亲娘,日后的前程就算是彻底完了。别说科举,就是要娶媳妇,只怕也难喽。” . “咕咚”一声,是双膝跪地的声音。 是贾政!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为了我的阿赵 为了赵姨娘,贾政竟然跪了! 这可是贾琏也没想到的。 这还是那个张口忠君爱国、闭口仁义道德的“封建卫道士”贾政贾存周吗? 像他这样的贵族士大夫,跪天跪地,跪皇上跪父母,今儿怎么抽风跪侄子了? 他疯了? . 贾政没疯。 可如果没了赵姨娘,他是真的会疯了。 在别人眼中,他是整个贾家里头最正经、最正气、也最正常的顶梁柱,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骨子里一半善良一半懦弱、一直在拼命死撑的中年老男人。 命啊,这都是命啊。 生在贾家这样的贵族人家,亲支正派的子弟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像他这样的家中次子,上头有个身为嫡长子大哥挡在前面,他本来注定就是要“靠边儿站”的。 他可以一生吃喝不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喜欢风雅,就写诗作赋,琴棋书画; 喜欢风流,就娇妻美妾,夜夜笙歌。 反正到了岁数,总跑不了有个不担什么责任的官儿做。又轻松,为了说出去也好听,不为赚钱,只为享受官员的特权而已。 可谁想到,造化弄人,也不知是命运眷顾还是不济,阴差阳错,次子贾政就被拱上了荣国府家主之位,大半辈子算是毁在了这个苦命的位置上。 和贾政遭遇类似命运的,还有两个历史名人,结局…… 一个是南唐后主李煜,另一个是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一样都是早年间,上头有个哥哥是早已定下的合法继承人,理论上根本轮不到他来扛起家国重担。 一样都是早年间,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对权力争斗毫无兴趣,只想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好。 也一样都是顶梁柱大哥忽然就出了事,为了家国,只能临危受命,根本没一个人在意这个次子担不担得起这么大的一桩差事。 . 被“赶鸭子上架”的贾政,如何不希望能够复兴家业? 可事实却是他拼尽了全力,想维持着这个赫赫百年、而实则穷途末路的国公府,却还是根本挡不住家业的败落。 贾政说自己“不惯俗务”是真的,可说他不知道贾府的光景江河日下,那绝对是假的。 毕竟贾政做了十几年的荣国府家主,就算他看不懂账本,可只要他不瞎,家中银库里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他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可他能怎么办呢? 在贾府这艘满是窟窿的破船上,他这个船长手忙脚乱地堵了十几年窟窿,结果又能怎样? 还不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不是不努力,他真的只是能力有限。 他这个中年老男人,十几年都坐着个五品官儿,能凑凑合合不出大篓子,就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 为了能让所有人满意,他努力做出一个板板正正的完美家主该有的所有样子,忠臣、孝子、好丈夫、好父亲,无时无刻,都不能出差错。 他实在是装得够够的了! 所有人都只关心他的“用处”,却没人关心过他的“努力”。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却没人在乎他懦弱的根本理由,是心软。 他也咬牙狠心过,但结果更糟糕。 他拼命逼着自己的长子贾珠读书考科举,结果,长子死了。 他又转而狠心逼着自己的次子宝玉读书考科举,可宝玉完全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只爱风花雪月、诗酒风流,恨科举,恨仕途,而且,还有贾母在身边拼命护着。 三子贾环就更别提,都怪自己当年心软,架不住赵姨娘的软磨硬泡,把这个儿子留在了赵姨娘身边教养,如今……唉,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啊。 贾政不愿意深想赵姨娘的不好。 . 其实赵姨娘有多不上道儿,贾政不是没亲眼看见过。 昨天宝玉中了邪要死要活,贾母哭得如同被摘去心肝一般。 旁人劝贾母,都是说“宝玉没事”,只有混了吧唧的赵姨娘,凑上前说的是: “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 不如把给哥儿预备下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 若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气得从来不说脏话的贾母骂出了“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淫妇”这样的话。 可贾政能拍桌子瞪眼睛,朝宝玉大吼“叉出去”,却从来也舍不得把赵姨娘“叉出去”。 贾政只是喝退了赵姨娘,其实也仍不过是为了护着赵姨娘而支走她罢了。 因为贾政身边的一妻二妾里面,只有赵姨娘,是他贾政自己选的。 他这一辈子,仔细想了又想,能允许他自己选择的人和事,好像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赵姨娘。 哪怕她为人糊涂没脑子,也没一点格调,成天上蹿下跳,倒三不着两,哪怕她时不时就闹出个丢人现眼的动静儿让大家看笑话。 可贾政身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这个“蝉”一样唧嘹唧嘹闹腾的女人。 她年轻时候,是个叽叽喳喳、二得可爱的小美人儿。 她到了中年,生儿育女之后,是个为了针头线脑、几块碎绸子斤斤计较的琐碎妇人。 在不懂事儿的赵姨娘身上,有贾政这辈子都没享受过的“自由自在、不管不顾”真性情。 在偌大的荣国府里,甚至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在赵姨娘身边,贾政才能活得最真实,最放松。 为了保住赵姨娘,贾政豁出去了。 . 在贾琏震惊的目光里,贾政抬起涨得通红的老脸,讷讷道: “算我求你……给环儿留下这个娘。” 赵姨娘也惊得瞪大了双眼,忽然一声惊叫,扑上去抱住贾政的腰,大哭道: “我的老爷!我的天!你这是为了我啊,我死了都值了!我的老爷啊!” 贾政赶忙推开赵姨娘,小声叱责了一句: “别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体统。” 贾琏赶忙上前扶起贾政: “二叔这是做什么?这不是给侄儿折寿?” 贾政却一把拉住贾琏,急切道: “我求求你,放过环儿的娘吧。 她是个心里没有计算的糊涂人,耳朵又软,给人混账人一调唆,被人蒙骗了还千恩万谢。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还叫人笑话,净做些上不得台盘的事情。 可……可她……我……我舍不得啊。” 这最后几个字,从贾政哆嗦的嘴唇间说出来,似乎比千斤的巨石还笨重。 贾政落泪了。 贾琏心软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张口。 贾政见贾琏不语,急忙死死攥住贾琏的手: “琏二,你说,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过阿赵? 只要我贾政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第五百八十三章 贾政豁出去了 嚯——(此处长音维持三秒以上) 贾政为了保住赵姨娘,可是真够豁得出去的。 . 贾琏当时不显山不露水,不喊不闹,不打不跳,却直接从宝玉和王熙凤的床上抄出了纸人纸鬼,又说什么带人出府去抓贼,可把事儿多、胆儿小、脑子笨的蠢人赵姨娘快吓尿了。 赵姨娘立刻慌脚鸡似地跑回自己屋里,锁起门哆嗦了半日,终于等到了贾政回来。 等到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赵姨娘,好容易说了个大概,贾政当然明白自己的宝贝赵姨娘这回闯了个多大的祸。 搁谁家里,这样的小老婆也留不下了,能不打不骂不卖,只一扫帚轰出去,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可一向的“乖乖废物男”贾政,这回却铁了心: 豁出脸面不要,也要保住阿赵。 .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可人家贾政就真的那么“咕咚”一声,给你贾琏跪下了。 不仅如此,怕你贾琏还不答应,人家贾政直接说出“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条件你随便开”这种话,把诚意一次性拉满,孤注一掷,就看贾琏接不接这个诚意了。 贾琏当然得接。 要不,他带着这沓子马道婆的供词回荣国府来干吗啊? 不就是要找赵姨娘背后的男人贾政好好聊聊未来的人生吗? 既然贾政这么主动,这么大方,贾琏当然要照单全收。 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 手里捏着赵姨娘的短处,也就是掐住了贾政的软肋,以后用处大了呢。 . “哎呀,二叔若早些说,此事尚未闹到外头,倒也好办。 如今那贼婆子已经被拿进官府里了,牵扯出不少宅门内的腌臜事情,可二叔既然开了口,侄儿就算再为难,也不能拒绝不是? 请容侄儿明儿想想,看有没有掩盖过去的法子,尽量不牵涉到赵姨娘。” 贾琏眉心紧皱,一副“此事难办”的样子。 贾政好歹也在官场混迹了大半辈子,此刻满心里都只想着如何保护赵姨娘,榆木头脑中灵光刷刷地崩现,立刻就瞧出这是“此事有戏”的意思,赶忙道: “若需要打点,我这里还有些体己银子,你需要开口便是。” . 嚯——(此处长音维持五秒以上) 贾琏是真佩服贾政了! 一旦是为了这个赵姨娘,敢情这古板老学究竟然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啊! 头前儿太监骂小刁来贾家奉旨骂街的时候,眼瞧着要被太监骂个狗血淋头,是个人都懂得,此时得赶紧给太监塞钱堵嘴。 贾政倒好,脸一沉,腰一挺,义正词严地把提醒他给钱的贾琏骂了一顿: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尚不知圣上要说什么,你就要贿赂天使,小人!” 结果……那当然是贾政硬是挺着跪在宫里的“骂圣”骂小刁面前,被这个出了名的毒舌太监口吐芬芳、花样倍出地骂了一个时辰,最后贾政自己连气带吓,中风差点儿嗝屁。 这时候,天天装得跟海瑞似的贾政,人情世故也懂了,送礼行贿也会了,竟然主动跟贾琏说,拿他自己的体己银子“打点”了。 而且,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让马道婆用邪法害的是谁啊? 那可是贾政现存的唯一嫡出儿子宝玉啊! 这个假正经,真他娘的! . “行吧,那二叔就先拿五百两吧,不够的我想办法。” 贾琏决定挤兑一下贾政。 贾政果然大惊失色: “啊?五百两!我哪有那么多银子!” 贾琏觉出来,贾政抓住贾琏的手,瞬间都凉了。 好家伙,政老爷这胆儿和心理承受能力啊,是忒差了。 贾政却很认真,瞬间急出一脑门子汗: “我……我这些年的体己只有一百六十多两银子……不够五百两。 你看,你看能不能……要不……” 以贾琏对这个家的了解,荣国府里住着的所有贾家男人,贾赦、贾政、贾宝玉、贾环、贾琮、贾兰,连带着自己前身的那个贾琏,就没一个的私房钱能存下超过二百两的。有的甚至连十两银子的体己钱都没有,比如贾琮、贾兰。 这就是荣国府男人的悲催。 外头人看着花团锦簇,富贵骄人,其实呢,背地里没什么自由。 贾琏决定故意要整一整贾政,便叹气道: “一百六十两确实少点儿。 二叔既然手头不宽裕,那就先拿一百六十两出来,余下的写个欠契给我得了,我想法子去弄银子。” 贾政闻言,立刻便答应了。 . 不多时,贾政亲自去了梦坡斋外书房,取了一包碎银子回来给贾琏。又提笔写了一张三百四十两银子的欠契,打了指模,吹干了递给贾琏。 贾琏将欠契小心折好揣起来,心道:哼哼,假正经,咱们后头还有后账,不能便宜了你。 转头又问赵姨娘: “还有一事要请教姨娘,还望据实相告。” 赵姨娘早吓得贴着门站着,看贾琏像看着鬼。此时听贾琏问她,嘴角抽了抽,讷讷道: “我……我啥也不知道。” 贾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朝赵姨娘跺脚道: “哎呀!你就别倔了!如今能保住你的,也就是他了!” 赵姨娘一见贾政急眼了,赶忙连连摆手: “我……我知道啥说啥。” 贾琏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姨娘是让谁把纸人放到宝玉和凤姐枕头里的?” . 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听说凤姐吃了东西又睡下了,也不想打扰,便让平儿将自己的被褥都搬去书房睡一宿。 贾琏在书房里更了衣洗了脸,那边平儿带着小丫头已经铺好了被褥,贾琏便让别人都退下,只单独留下平儿。 平儿立刻警觉起来,脸上却装作无事,带着笑朝贾琏道: “二爷一出去就是半日,想来也累了,既然在外头吃过饭了,不如早点儿安寝。 我还得过去伺候着奶奶,她醒来之后吃了不少东西,只怕一时口渴要水喝呢。” 说着话,身子已经悄悄朝门口溜。 贾琏一屁股坐在竹榻上,一脸坏笑瞧着平儿: “好容易她今儿不盯着你,你也防贼似地防着我?” 平儿低头笑道: “我哪里配去防贼?又哪里有本事防得住贼? 不过是二奶奶今儿险一险就没了命,我若这时候伺候二爷,倒显得二爷和我都没良心了。” 贾琏哈哈大笑: “好丫头!真不亏凤姐疼你! 你对她这份情义,不知比多少姐妹都好,我也是服了你了。” 平儿听贾琏如此说,才放下心来,抿嘴笑道: “我是二爷的屋里人,反正也跑不了的。” 贾琏这才伸了个懒腰,指指自己的脖颈: “你来给我揉揉,我跟你有正事儿说。” 第五百八十四章 臣妾做不到啊 以前都是凤姐拿贾琏当贼防。 平儿并不把贾琏当贼防,而是——当强盗防。 她是王家的家生子奴才,自小就跟在凤姐身边伺候,深知凤姐的霸王性子。 没出嫁时候,王熙凤在娘家里抢尖抜上;嫁进了贾家,王熙凤在婆家照样抢尖抜上。 不仅仅是抢尖抜上,而且王熙凤的霸道之处,是时时处处都要抢尖抜上:想当管家奶奶管着整个家,要当厉害老婆死管着自己男人,所有利益都攥在手里,同时还更稳稳攥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当时王夫人让王熙凤当了管家奶奶,王熙凤把贾琏管得比孙子还孙子,然后还主动跟老太太说,她要把自己的丫头平儿给琏二爷当侍妾,好赶紧给长房延续香火。 老太太连夸好,说凤姐这样又能干又懂事的好孙媳妇,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其实呢,凤姐可是绝不肯让贾琏纳妾的,平儿说是贾琏的小老婆,可从始至终连个名分都没有,一直只是个通房丫头。 琏二爷是个急色鬼,天天瞄着只要凤姐一个不在,便立刻跑上来搂住平儿,“心肝肠肉”地乱叫乱摸,吓得平儿想方设法躲得远远的。 毕竟自己一年里头万一让贾琏受用了一回,就肯定惹恼了凤姐,虽不好大吵大闹,也少不得要对着平儿夹枪带棒好一阵子,挤兑得平儿恨不得钻进地缝子里去。 平儿无处可逃,也架不住“一根蜡烛两头儿烧”,所以顺着凤姐这个“女霸王”、躲着贾琏那个“贼强盗”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直到这些日子下来,平儿渐渐发觉一味好色、不知上进的贾琏忽拉巴改了性。 平儿自己也悄悄纳闷,似乎是贾琏对自己没那么大兴趣了,怎么自己反倒对贾琏动了心? 轻轻给贾琏揉着脖颈肩膀,平儿觉出眼前这个每天忙于做事的男人确实很疲倦,便也不开口,只是更细心地给贾琏按摩。 直到贾琏舒服地叹出了一口气,平儿才停下手,到桌边倒了碗茶,轻轻递在微合着眼的贾琏手上: “二爷,喝口茶吧。 瞧二爷这乏累透了的样儿,也怪叫人心疼的。” . 贾琏是真累了。 他这一天,简直过得跟走马灯似的,身子跟脑子,都没一刻能停下来的。 贾琏从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就去衙门里处理顺天府的大事小情,中午回来就遇到了卫同光和茱萸,然后就听说了家里凤姐和宝玉中了邪,立刻赶回荣国府来抄出了纸人纸鬼,接着又赶去大光明寺抓马道婆,在衙门里审问了一通马道婆,再回到荣国府来,又对付了一通贾政和赵姨娘。 此时,天都快二更了。 贾琏享受着平儿的温柔按摩,微合着眼,自己在心里朝自己一挑大指: 贾琏啊贾琏,就冲你这能干和精力充沛,你都百分之一千是天选之子! 就冲你这一天一天的经历,你不是来红楼世界改变世界气数的人,谁是? 你这身上要是没有几十辈子的福气,谁信? 直听得平儿轻轻说出那句“也怪叫人心疼的”,贾琏抬眼瞧见平儿关切的温柔目光,心里不由一暖,接过茶,两口就吃尽了: “还是你懂得疼人。 我这一日,不说不说也说了几千句话,不做不做事情也一件接着一件,,忙得茶也顾不上喝。” 平儿赶紧又接下茶碗来,又给贾琏倒过一碗茶,娇嗔道: “爷在外头忙,我们也不得跟着,兴儿隆儿又得了好差事,未必能时时跟着伺候爷,弄得爷茶也没得吃、饭也没得吃的。 也不瞧瞧人家哪个爷是混到二爷这个地步的?这不是白白作践自己的身子?回头我去拧那几个臭小厮的耳朵去。” 贾琏又是两口吃尽了碗里的茶,放下茶碗,这才长出一口气: “也不至于每日都忙成这样。 平儿,先不说我,咱们说说咱们府里的事情,我有正事儿找你。” 平儿抿嘴一笑: “二奶奶是咱们府里正经的掌事奶奶,二爷有正事,跟二奶奶说就是了,找我这么个丫头,也顶不了事啊。” 贾琏也笑道: “你别瞒我,这府里头,凤姐管不到的事情多了,也难为你如此忠心,替她查缺补漏的事情还少?” 平儿见贾琏明白自己为人处世,不由又是一笑: “二爷的话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替二奶奶做的事情,事前事后其实也还是会私底下和二奶奶说的,并不敢自专。要不,她哪儿容得下我?” 贾琏听平儿说得既光明磊落又温柔平和,更觉得这女孩子灵巧里带着厚道,心下更是喜欢,拉她在自己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知道你心思巧,这事才要和你商量。 至于你事后你怎么跟二奶奶说,我想你必有办法。 我要跟你说的事情,想来我只要一提个头儿,你就明白了。” 平儿一双柔美的妙目静静望着贾琏: “二爷这么抬举我,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好像也没有我不答应的道理了?” 贾琏轻轻一笑,继续道: “什么事情刻不容缓?心腹大患刻不容缓,对吧? 你想想,到底有谁进过凤姐儿的卧室?” 平儿略一低头,立刻又抬起头,急道: “是了!二奶奶卧室的枕头里竟然给人塞了咒魇她的纸人,这必定是……哟,二爷不会怀疑是我吧?” 贾琏指着平儿笑道: “你这小蹄子,怎么也学得跟凤姐一样多心? 凤姐儿身子还没康复,又怀着孕,我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儿,惹得老太太、太太什么的都要来过问。 可是咱们这院子里的郭婆子,还有怡红院里的包婆子,得让你想法子暗中赶紧调出去。” “原来竟是她们在背后捣鬼?” 平儿顿时心中已然猜出是这两个婆子动手悄悄往凤姐和宝玉的床铺里塞了魇镇的纸人纸鬼,只是她略一思忖,反倒冲着贾琏断然一摇头。 “不成。这事儿别说是我一个丫头,就是二奶奶,也做不到。” 第五百八十五章 扔迎春进狼窝 做不到? 弄走两个婆子,王熙凤都做不到? 贾琏的眉心陡然皱起。 跟在凤姐儿身边多年,深知贾府各种无奈的平儿心中一叹: 饶是贾琏精明,可男人毕竟是男人,哪里能懂得后宅里头千丝万缕、勾心斗角的弯弯绕儿啊? . 平儿在心里已经彻底拿贾琏当立自己男人,于是轻言慢语说道: “二爷别急,听我仔细说道说道。 若是外头买来的奴才,我寻个茬子,打了撵了,甚至二爷发话将她们卖了,也都算不得什么。 可咱们院子里的郭婆子,是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姑表亲家;怡红院里的包婆子,是大太太那边陪房王善保家的姨表姊妹。 这些人,看似无足轻重,其实背后勾打连环,牵涉的是大太太、太太的脸面,都是惹不起、动不得的人物。 更何况,大太太、太太都是极护着自己陪房的人,为了这个要是闹起来,动了二奶奶的胎气,那事情可就大了。” 她语声轻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贾琏并不是个蛮干的人,闻言虽然仍皱着眉,却还是点头示意平儿继续往下说。 “二爷,听我一句劝,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咱们家里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是单单只那一桩、那一件? 若不是这么着,二奶奶早就想处置那些背后老挑唆是非的老婆子们了,可偏偏哪个背后不是又是亲、又是友的?得罪了一个,就是得罪了一窝。 别说是这些上了些年纪、有些资历的婆子了,就是有些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背后做的那些惹是生非、拉帮结派、挑唆主子、坑陷主子的事情,还一大把一大把的呢。” 看贾琏似乎有些不相信,平儿干脆揭开了盖子: “比如三姑娘屋里的蝉姐儿,就是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三等小丫头。其实呢,她亲姥姥就是大太太打娘家带来的夏婆子,亲姨姥姥是负责浆洗的何婆子,何婆子的闺女又是怡红院中的丫鬟春燕。 饶是三姑娘管下人管得严,也照样儿阻不住蝉姐儿四下里搜罗消息,一转头就说给夏婆子、何婆子。这两个婆子都跟赵姨娘走得热乎,还不知是怎么往赵姨娘那里挑唆呢。 头前儿三姑娘空闲的时候,给宝玉做了双鞋,这算什么大事儿?才一转眼儿,赵姨娘就知道了,在老爷面前说三道四,老爷就骂了宝玉一顿。 这还是以厉害出了名的玫瑰花儿三姑娘屋里的丫头呢,就别提咱们那好说话的二姑娘了。 早先几个姑娘都住在一处,有三姑娘镇着,也还好些,如今二姑娘搬去了紫菱洲那边的缀锦楼,没人帮她弹压,她屋里那司棋、莲花儿、荷花儿什么的,再加上那几个婆子,没一天不挑唆生事的。 可怜咱们二姑娘,凡事只知道一味退让,又一心只把自己撇清干净,在家里如此也罢了,若以后嫁了人……” 平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议论二小姐迎春,赶忙住了口,转而道: “二奶奶早就说过,咱们府里的奴才,个个都能攀扯出些关系背景来,早就纠结成了几股大势力,不论动了一个,最后都能有主子出来替她们说话。 二奶奶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别说真格动她们,就是得罪了她们,她们还时不时地要让主子闹笑话、给主子难堪呢……” “好!那正好!” 贾琏忽然一拍桌子,陡然站起,面露喜色。 平儿全然弄不懂贾琏怎么突然间这么高兴,一时不敢接话。 . 像贾琏这样的聪明人,总是善于利用形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旁人以为是为难了他,他却总能借力打力,就此想出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来,最后踩着为难他的人尸首一路高歌猛进。 “这好办。 既然咱们院里的郭婆子和怡红院里的包婆子不好处置,那就把她两个调去二姑娘的紫菱洲,换两个老实点儿的婆子,给咱们院子和怡红院使用。 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蝉姐儿,把她跟现在二姑娘身边伺候的绣橘换一换。回头我跟三妹妹说,绣橘做事飒利,三妹妹没必定会答应。” “啊?” 平儿彻底懵了,愣愣说了句: “让这些人去伺候伺候二姑娘啊?以二姑娘那软性子,这岂不是把羊扔进狼窝……” 顿时觉得忒不合适,赶忙捂住口。 贾琏噗嗤一笑: “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把羊扔进狼窝。 要是现在不把羊逼急了,以后真遇到了狼,那可怎么办呢?” . 这是贾琏在替迎春的未来打算。 大观园已经建好了,迎春年纪不小了,按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再不把迎春训练出来,就算她以后嫁给的不是孙绍祖,就以这种她“任谁骑在她脖子上拉屎都可以”的德行,吃亏也是早晚的事情。 毕竟贾家的小姐,出嫁就是要做大户人家的正妻的。 试问哪个公侯之家明媒正娶了一个正妻回来,能看着她一天到晚啥也不管,啥也不问,啥也不干,天天只由着家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们作妖? 就迎春那一副“你对我好,我无所谓;你坑我骗我欺负我,我还是无所谓;你替我说话,帮我打抱不平,我更是无所谓”的“活死人”态度,哪个男人娶了这种老婆不火大? 往好里说,她是脾气好、不生事,但实际上,她那一副“任谁都能骑脖子拉屎,反正我也不在乎”的德行,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不分好歹的混蛋劲儿。 这种来自骨子里的“懒”,真是白费了近来老太太常常带着迎春迎来送往,恨不得手把手教她如何管家。 贾琏早就想“治一治”迎春,这回,这不就“就着河水洗船”了么? 到时候该贾琏出手的时候,还管她谁是谁的陪房的亲戚?该打,该卖卖,一次性解决,也算是彻底开个先例。 . 平儿也是个聪明人,给贾琏一提点,就大概也明白了贾琏的用意,低头想了想,才道: “二爷既然如此说了,那我去想办法,必定按照二爷吩咐去做就是了” “得嘞,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我也累了,这两天,可叫我好好歇歇得了。” . 贾琏想得挺好,抱定主意让自己好好睡个懒觉。 可从第二天一大早开始,荣国府门口就成了“车轮战”的战场,一拨人接着一拨人。 除了王子腾和王子腾夫人、小史侯和小史侯夫人这些亲戚之外,连南安郡王妃、锦田侯诰命、赵侍郎夫人,甚至连寿安公主都派人来了。 说是瞧问贾府琏二奶奶和宝二爷,但都无一例外地要见贾琏。 第五百八十六章 宋江怎么死的 当时开办“鹤山书院北院”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阵子,荣国府门前门庭若市,车来轿往,络绎不绝。 都是高官贵宦想让自家的子弟或是亲戚的子弟能够有幸成为当代名儒书友先生的弟子,所以都变着法地来找贾琏这位鹤山书院北院副山长走后门。 想要上进的贵族子弟,只要能够进入鹤山书院念书,除了增长学识之外,还算是和未来的清贵们成为了同门,这样以后在官场上,名声也更好听,免得被人说是纯属靠祖宗恩荫才得了个官儿做。 虽说是来找贾琏走后门,可既然为了“子弟上进”这种光明正大的好事,大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这回就大大的不同了。 此番来贾家的人,就没一个直接说要干什么的。 说是来瞧问贾府琏二奶奶和宝二爷,其实给琏二奶奶和宝二爷送的礼物,远没有单独送给贾琏的礼物丰厚。 当中大部分都是夫妇同来,女眷进内宅去看望,男人就专程见贾琏说话。 若是单独只有女眷,就在老太太和宝玉那里走个过场,而后的重点是直奔琏二奶奶的屋里说话。 无论男女,都又是亲热又是客气,说话转着圈子、绕着弯子,讲古论今,说东道西,明明是有事而来,却都不说是为了什么事儿。 但说来说去,肯定要说的话,那就是:这幸亏是有佛祖保佑啊,佛祖慈悲啊。佛祖是好的,供佛也是对的,可就是要当心有人打着佛祖的旗号,蒙人骗人,那才是害人不浅呐。 . 王熙凤的身体还真是挺不错的。 第二天宝玉还病歪歪地倚在床上、要袭人喂粥喂水喂参汤的时候,王熙凤已经精神抖擞地参与到对一众高门贵妇的迎来送往当中了。 尤其王熙凤是个天生来的“人来疯”,越是有事,她越是精神百倍。 但王熙凤也是个精明人,她很快就瞧出这些来看她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趁着一拨人出去、一拨人还没进来的空档,王熙凤一脸疑惑地问平儿: “我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病好了,这些人来看我,看得也蹊跷。 我怎么觉得这背后是为了什么别的事儿啊? 你瞧方才仇都尉夫人,说什么‘我是托琏二奶奶的福,有琏二爷这么个能人,琏二奶奶的福气自然是小不了的’,我怎么觉着,她们这明面上是来瞧我,实际上,可都是奔着朝二爷卖好啊?” 平儿也早瞧出这当中有事,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此时会和赵姨娘、马道婆有关,便安慰凤姐道: “二爷如今本事大了,叫这些人都上赶着巴结,这是二奶奶的福气,二奶奶福大命大造化大,就安心受着也就罢了。 倒是二奶奶别累坏了,好歹肚子里的那个才是最金贵的。” 话虽如此,平儿却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向贾琏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王熙凤和平儿心里没底,贾琏自然明白这当中的原因。 这些高门大族里的女眷,都是跟马道婆有过往来的,甚至还有人私底下还出钱请马道婆用过邪法。 这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旦曝光,家族名誉受损,当家人脸面扫地,更不知有多少女人会因此失去地位和倚靠。 要知道,贾琏手里捏着马道婆的供状,而更要命的,是他手里还有从马道婆屋里搜出来的一大笸箩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纸人。 大光明寺的住持法慈是个贪财的老尼姑,自打带着两个徒弟赶走了大光明寺里看门的病和尚,霸住这块风水宝地,香火生意越做越大。如今的大光明寺,已经有了二三十个尼姑,庙产也多得令人眼晕。 可昨天庙里赚钱的“大能人”马道婆忽然被贾琏抓走,老尼姑法慈可吓慌了神。 她倒是不知道马道婆背地里还做邪法害人的事情,可是一想到要是被抓走的马道婆一害怕,把菩萨面前的海灯都是人来时点起来做做样子,整个庙里一天也用不了半斤香油,却坑骗了那些高门贵妇每天上百斤的香油钱,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法慈听说如今荣国府里贾琏当家,不敢上门去找不痛快,便立刻和徒弟们打着“救佛门弟子”的名义,分头去求各家命妇。 却不料这些被求到的命妇闻言几乎个个大惊,再派人一打听,得知单单抄了马道婆的屋子,更是惶恐不安,昨夜不知多少人通宵未眠。 贾琏并不想让这些高门贵族惶恐,更不想牵涉到这些内宅争斗之中,反正从马道婆的详细供词里,他已经知道了不少这些高官家中见不得人的秘辛。 于是贾琏坦然收下对方送来的重礼,坦然听对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在对方绕来绕去就是不知怎么才能表达心中说不出口那些话的时候,贾琏轻轻一笑,闲闲说上一句: “不瞒大人说啊,拙荆撞邪之事,我是疑心与大光明寺马道婆有些干系。 只是我找了她审问,不仅问不出什么,还见此人六阳暗黑、四余干枯,天中塌陷,印堂枯白,双眼之下横生黑纹,更兼面上暗笼黑气,正是书上所说‘霜上雪、雪上霜’之色,恐怕是天收此人,不过数日耳。” 他说得一半漫不经心,一半神乎其神,对方往往都先是大惑不解,随即如释重负。 行了,只要马道婆死了,死无对证,事情就算是一床大被一盖,了了。 所以解决事情,还是把事情相关的人解决了,才是解决得最干净的方法。 . 贾琏踏踏实实地收了两天礼,光上好的人参就得了三四十匣子,乐得王熙凤嘴都合不拢了: “这几年可没这么见过这么好的人参了。 想着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哟,谁在乎人参啊,老太太说配药,那还不是说拿一斤整人参就拿一斤整人参啊? 后来太太说人参贵重了,除了老太太自己拿体己人参配药用,其余谁要用人参,那都得从太太手里拿。 我怀着咱们大姐儿的时候,要用人参配药,叫平儿去要了三四回,就给了一包芦须回来,就没见了整参。 这回,哼哼,人参我有的是,就是一天吃一斤,我也吃得起!” 贾琏正在翻看一本闲书,噗嗤一笑: “人参吃多了,你小心口鼻窜血。” 凤姐瞥了贾琏一眼: “这会子好容易没客来,你也不歇会子,又在哪儿看什么书呢?” 贾琏顺手把书往炕上一扔: “《水浒传》。” “忽拉巴的,你看《水浒》干吗?” 贾琏懒洋洋往炕上一倒: “我要看看看宋江是怎么死的。” 第五百八十七章 向水浒学杀人 对,贾琏就是要看宋江是怎么死的。 因为贾琏要杀人。 . 马道婆得死,但又不能明着死。 毕竟她的事情一旦揭开,京里贵族大家的脸就要丢尽了。 当然得暗杀,但又不能死在衙门里。 为了这么块臭肉,让自己衙门里沾上些污点,不值得。 要让她死得干净,而且还不能让她死得太便宜了,这就得费点儿心思了。 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者的贾琏,对于杀人这种事是真没有经验,于是,只能赶紧看书学习。 《水浒传》就是一本好书! 里面什么死法都有,尤其是各种狠毒杀人手法,应有尽有。 就说下毒吧,有潘金莲和王婆给武大郎用的砒霜,还有童贯和杨戬给卢俊义下的水银,但最歹毒的,莫过于给宋江和李逵在御酒里下的那种“慢药”。 无色,无味,服下之后毫无异状,过后才会腹痛,两天后毒发身亡,查无踪迹。 这种慢药,应该是少量断肠草混合了少量砒霜。 服用后段时间内没有症状,之后初期渐渐心律失常,血压下降,导致消化系统、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产生反应。到了中晚期,才会呼吸麻痹,窒息昏迷,最后死于心脏衰竭或者呼吸系统衰竭。 正是收拾马道婆的绝妙好物。 . 却说马道婆原本以为自己招认出了那许多高门贵族内宅之中的腌臜事情,更牵涉多起以邪法害人的命案,她这个罪魁祸首就算不被判个当街千刀万剐,也少不了要被押到菜市口,“咔嚓”一刀砍了脑袋。 可让马道婆莫名其妙的是,除了第一天被贾琏审问的时候,她受了点儿罪之外,之后的两天里,她就被扔在了最里头的单人牢房里,再也没人搭理。 而更让马道婆不可思议的,竟然是饭。 头一天牢子就扔给了马道婆一顿牢饭,不过是糙米烂菜的馊饭稀粥。可到了转天,忽然就改了章程,不仅端来了好饭好菜,此后还一天三顿,顿顿有酒有肉。 马道婆本就经常偷吃荤腥,开头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便豁出命去大吃大嚼。 后来见顿顿如此,问送饭的牢子也不说话,马道婆便以为是哪家诰命或者贵妇出面为自己求了情,于是渐渐安下心来,干脆放开肚皮大吃大喝。 到了第三天晚上,大黑塔似的铁头儿忽然来了,从牢房里像提溜耗子似地把哆嗦成了一团的马道婆揪出来,直接拎到监狱后门,一脚就给踹了出去。 马道婆重重摔了个狗吃屎,等她爬起来,那扇黑乎乎的小铁门早就关严了。 . 大光明寺里的尼姑们见马道婆这么快就回来了,都以为这是她们四下里找贵妇说情的结果,不由得个个喜笑颜开,连呼“菩萨保佑”。 法慈也顾不得装矜持,立刻将马道婆拉进自己屋中,急问官府是不是查问了大光明寺香油钱的事情。 马道婆不敢说出自己做邪法害人的勾当,只说是刚好她去贾府那日府里头丢了值钱的东西,这才怀疑到她。后来在她屋里没有搜到丢失的东西,把她抓进去问了一通,最后见没有结果,就放了她回来。 法慈放了心,让马道婆回去休息,吩咐她过两日再去各家贵妇府上,一来道谢,二来,顺便多弄些香油钱回来。 . 不想到了转过天的晚上,马道婆正在准备去见南安郡王太妃要送的佛经,忽然腹中隐隐作痛。 马道婆并没在意,谁知一阵阵的肚子疼越来越严重,到了后半夜,一到腹痛发作,便疼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闹得庙中尼姑都跑来她屋中。 有尼姑见她欲吐不吐,欲泻不泻,心腹大痛,便推测: “莫不是得了搅肠痧?” “莫不是得了搅肠痧?这是急病,可耽误不得。” 老尼姑法慈却是进屋一闻,便知她吃了酒肉,因怕被外人知道尼姑庵里有人破戒,赶忙命人“不妨事,不准请大夫”。 马道婆闹了一夜,渐渐也没了力气,只在炕上来回扭动,口角抽搐,也喊不出什么言语。 一直闹到了第三天夜里,马道婆的四肢不住抽搐,口眼歪斜,面目狰狞,“嗷嗷”了十几声,终于一命呜呼,得了解脱。 . 大光明寺的尼姑们一见马道婆死得如此可怕,个个吓得变颜变色,不知所措。 只有法慈能强作镇定,她唯恐因为马道婆再引来官府,便将所有尼姑都叫到一处,吩咐对外只说是马道婆回乡传法去了,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对外提起,若有谁多嘴,必定以寺规严惩。 之后命两个胖大有力的尼姑,将马道婆的尸首用麻袋装了,拴上大石头,趁夜扔进了一条臭水河里。 马道婆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她的消失,不仅无人寻找,更不知多少人因此暗自欢喜。 . 转眼到了芒种节。 因过了芒种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所以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 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在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用彩线系上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或者是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一时间园中热闹非常。 王熙凤岂有不凑热闹的道理?也顾不得几个月的身孕,一大早便要带着平儿进园去玩。 贾琏今日清闲,躺在炕上犯懒,忽然想起宝玉借口“病体未愈”,已经多日躲在园里不去上学,便朝凤姐道: “你等等我,今儿我进园去找宝玉。” 凤姐急得跺脚: “你要去就过会子自己去,还白叫我在这里等你穿衣洗脸啊?” 还是平儿悄悄拉了拉凤姐,凤姐才耐着性子等着。 不多时,夫妻二人带着平儿一道进了园子,才走到池边,远远见一人手执贵妃娘娘御赐的上等宫扇,追着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穿花度柳,一时蹑手蹑脚,一时又忽然追扑。 不是宝钗,却是哪个? 王熙凤正要大声招呼,被贾琏一把拉住,闪身避在桃花树后。 贾琏将手比在自己唇上,朝凤姐笑道: “你别出声,跟着我,今儿叫你长长见识。” 三人悄悄跟着宝钗,一路来到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的滴翠亭附近。 见宝钗忽然住了脚,在糊着纸的雕镂隔子外偷听了好一阵。 “那亭子了是谁?” 荼蘼架后的王熙凤忍不住小声在贾琏耳边问道。 贾琏正要回答,却听宝钗忽然笑着高声叫道: “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口里说着,故意放重脚步往亭子门口跑。 “吱呀”一声,雕镂隔子窗被推开,露出两张被吓得发愣的脸,却是两个小丫头。 宝钗立刻笑问: “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说着话,还故意进亭子里去寻了一寻,之后立刻抽身就走,口内故意大声笑道: “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 王熙凤并不明白,低声问贾琏: “她说这个瞎话做什么?” 贾琏没答话,只又朝着亭子方向一努嘴。 那亭子里的一个长脸丫鬟看着宝钗去远,便急急拉另一个圆脸小丫头道: “可了不得了!刚才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把咱们的话都听了去了! 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我可怎么办?” 圆脸小丫头满脸鄙夷,啐道: “她又不是咱们贾家的正经主子,管谁筋疼?” . 此下子凤姐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越想越气,两手紧握,低声喃喃自语: “这个下作的小娼妇! 天天装得不言不语,原来心肠这样歹毒,一脸一身都是戏啊。 今儿是被我瞧见了她在背地里怎么嫁祸给林姑娘,还不知她在暗地里怎么编排算计我呢。” 第五百八十八章 搅家精薛宝钗 贾琏拉着凤姐,一路走过了蜂腰桥,才道: “这回长见识了吧? 这天底下,可不是只有你一个精明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演戏。 今儿是叫你瞧见一回这位以敦厚着称的薛大姑娘的本事,你想想,其他人里头,就再没有这样八面玲珑、一肚子主意的了?” 王熙凤紧紧抿着嘴,赌气道: “是,我瞎,我头前儿真真儿是低估了眼前的这些人。” 忽然转而朝平儿瞥了一眼: “我糊涂了,你好歹也是个耳聪目明的啊,你竟也没瞧出来?” 在薛宝钗这事儿上,平儿还真比凤姐瞧得清楚些,只是此时凤姐这样带着锋芒问出来,平儿只能赶忙摇头道: “我哪里能跟奶奶比?能有那个本事能瞧出来这位高人的呢?” 凤姐心里舒服些了,才恨恨道: “这位薛大姑娘,那平时说出话来,别说咱们一家子的姑娘媳妇了,就是满天底下,都找不出一个比她更明理懂事的了,那叫一个比个道学先生还道学先生。 可你瞧瞧方才,她偷听亭子里丫头们说话那个劲头儿,一个劲儿地往窗户根儿下凑。” 平儿抿嘴儿笑道: “我头前儿也听薛大姑娘跟别的姑娘们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呢,今儿可是开了眼了,原来她才是最爱瞧‘非礼’的人。” 贾琏乜了王熙凤一眼: “咱们家到底也算家大业大,瞧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子上,薛姨妈母女住下也就住下了。 而且毕竟咱们是长房的,宝玉是二房的,按理说,他的婚事,随太太去折腾也就是了。 可你瞧瞧这位薛大姑娘,是个省事的灯么? 以她这个商人脾性,再加上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品,一旦嫁给宝玉做了正妻,必定要蹬鼻子上脸,在贾家争权夺利。 到时候,咱们这个家里头,可就要热闹了。” . 贾琏心中明白,其实王熙凤和薛宝钗,甚至王夫人,都是一类人,都是王家教出来“精致利己主义者”,都是一肚子心眼,一肚子狠毒。 只不过若真比较起来优缺点,王熙凤还是比薛宝钗有可取之处的。 毕竟“真小人”和“伪君子”比起来,“伪君子”更可恶。 比如王熙凤这人,敢爱敢恨,她讨厌一个人,就绝对不给对方一个好脸色,斗争起来绝对是个当面锣对面鼓的“战神”。可对谁好起来,那也是一门心思地扑上去,没什么藏着掖着。 而薛宝钗则是“表面做好人,背后捅刀子”类型的。 表面上她对谁都好,哪怕是对贾家的小丫头,她都拉拢,似乎这世上就没有她不喜欢的人。但实际上她为了自己,是谁都能出卖的那种人。 而且,王熙凤虽说在管家方面有些独断专行,但确实是做到了尽心尽力。 她虽然也敛财,可无论是补贴家用,还是帮助别人的时候,王熙凤也从来没小气过。 最让贾琏觉得不错的,是王熙凤做了这些的时候,从来没有四下里宣扬自己。 反观薛宝钗,就是另外一个德行了。 做一点任何一点好事都有极为明确的目的性,无时无刻不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她参与管理贾家的时候,不惜把贾家搅成了一锅粥,最后只为给她自己换了个好名声。 所以贾琏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必须要阻止“搅家精”薛宝钗嫁入贾家做正妻。 . “她做梦!” 王熙凤两手叉腰,俏丽的丹凤三角眼立刻瞪了起来: “她那点子心机,我还瞧不出来? 她有本事,就一辈子在贾家等着,等到人老珠黄,看能不能当上“宝二奶奶”!” 贾琏嘻嘻哈哈笑道: “你这话说的,人家薛大姑娘人老珠黄的时候,宝玉就不人老珠黄了?” 王熙凤脖子一梗,故意使出个傲娇样子: “这事儿不怕! 有老太太做主,有我在当中调停,保管能让宝玉跟林姑娘凑成一对儿。 到时候,薛姨妈要是乐意,给宝玉添个二房,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得贾琏一愣。 哟,有些日子没见林黛玉,不知她身体是不是好点儿了? . 他正发愣,听得身边王熙凤忽然笑道: “唉哟唉哟,今儿可齐全,我就说这么热闹的场面,没我来可怎么成?” 贾琏一转头,却见身后一片花团锦簇、绣带飘飖二来,却是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带着香菱、司棋、待书等一众丫鬟们,个个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李纨笑道: “一大家子事情都在你身上,出来玩儿也是忙里偷闲,不比我们,都是闲人。 今儿倒是少见,你们小两口亲亲密密一起进园来,叫我们瞧着眼热。” 王熙凤心中十分得意,口中却道: “这家里啊,上头有老太太、太太们,我不过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罢了。” 她带着笑的眼风一扫,笑问: “哟,各路神仙都来了,怎么独缺了宝玉和林妹妹啊?” 迎春手里还拈着几根彩线,此时倒忽然搭了茬: “好个懒丫头!她这会子还在睡觉不成?” . 宝钗知道自己能得以住进大观园,是姨母王夫人说动了贵妃娘娘贾元春的缘故。 毕竟皇商薛家已经败落,哥哥薛蟠又不争气,薛家无论如何都需要贾家这个靠山。如今母亲和姨母为了自己能嫁给宝玉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能尽快让薛家和贾家进行利益绑定。 所以自打住进蘅芜苑,宝钗都从不顾路远,每日一大清早必定要先去一趟宝玉的怡红院。 今日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各人都早起,她更是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去了怡红院,偏偏宝玉尚未起床,只得先退了出来。 此时见宝黛到此时都没来,宝钗不由得心内大悬,唯恐给他二人得此机会,赶忙起身道: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闹了她来。” 也顾不得众人答应了没有,已经急忙忙丢下众人,就要直奔潇湘馆。 “我又不是观音菩萨,不用人请,我自来了。” 黛玉的声音自宝钗背后传来,紧接着,又传来宝玉的声音: “我也来了,你们竟没瞧见?” 惊得宝钗瞬间停下脚步,急忙转身,见黛玉袅袅婷婷走来,宝玉紧跟其后。 第五百八十九章 林黛玉比凤姐 一想到宝玉是和黛玉同来,宝钗心中顿觉好没意思。 脸上却是笑得十分温婉: “大家都已经来了,怎么只你两个姗姗来迟?你两个单独贪玩去哪里了?快从实招来。” 黛玉淡然道: “我那屋里檐下的燕子窝里,今儿孵出了小燕子,我听见有叫声了,看两只大燕子站在窝边又跳又叫,觉得有趣,就多瞧了一会子。 出来路上,又瞧见有几个婆子抬着两盆白海棠,倒也稀罕,可惜开得有些过了,又站住瞧了会子,这不就来迟了?” 宝玉忽然意外瞧见贾琏来了,自然知道是来问自己为什么没上学的,已经咧了咧嘴,此时只好朝贾琏道: “我这身子瞧着好,里头弱,一直都头晕目眩,浑身没劲,饭也不大吃。昨儿夜里头疼失眠,才起得迟了。” 贾琏明知道他在偷懒,可此时人多,也不便说他,便没言语。 宝玉见应付过了贾琏,心中已经松了,又朝探春道: “不过我一瞧见三妹妹派人送来的花笺,说要召了咱们来趁着践花会起个诗社,我忍着病,立刻就赶紧来了。 也可巧儿芸哥儿方才送进两盆白海棠来,说是寻了许多名园,找了许多花匠,这才得了一种十分难得的白海棠,变尽方法,也只弄得两盆。 正好咱们起了诗社,我叫她们收拾收拾,等她们抬来咱们赏了花,拿它为题作诗,岂不有趣?” “既是难得的白海棠,我倒要好好赏一赏,看够了才好作诗。” 迎春其实骨子里也是乐意和众人一道玩乐的,所以今日的话比平时多。 在宝钗看来,迎春是这些姐妹之中最没利用价值的一个,此时立刻拿大道: “不过是白海棠,谁没见过?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 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要等见了才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怼得迎春立刻低下了头去。 . 正此时,外间有人来报,说做着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江南甄家的大老爷甄柸,派了两个婆子来见老太太,请二奶奶也过去。 凤姐顿觉扫兴,自言自语了一句: “哟,这才几儿啊?怎么现在就来送端午的节礼了不成? 不对啊,就是送节礼,也该是他们老太太打发人来送啊,怎么是他们大老爷派人来?” 贾琏心中一动——莫非是甄柸的儿子甄琏的人命案子判下来了? . 在扬州之时,大盐商江春笙与盐政甄桓沆瀣一气,放出扬州瘦马墨香做了林如海的通房丫鬟,用墨香一家人的性命要挟,让墨香给林如海下毒,事发之后,江春笙又派出杀手,杀了墨香的父母。 而甄柸的儿子甄琏,当时正在他叔叔甄桓处做客,收了大盐商江春笙的贿赂不算,更尖杀了墨香八九岁的小妹妹。 甄家的老太妃还在宫里,甄家的势力还在,所以甄桓只是丢了两淮盐政的官,但甄琏的事情涉及人命案,听说刑部定了个“绞监候”,把最后是否降一等罪责的“恩典”留给皇帝。 甄琏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甄家的势力到底还有多大了。 一想到到此,贾琏口中不由轻轻重复了一句: “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探春在旁好奇问了句: “老听说甄家、甄家的,原来他家大老爷是个体仁院总裁,这到底是个管什么的官儿?” 宝钗读书不少,也处处留心,只奈何她家中从商,并不懂官场,便摇着扇子悠悠道: “他们男人家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当官做宰,这便好了。 我们女子居于闺阁之内,倒不必操那么多心,只每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其余的事情,尤其是外头的事情,不知道才是本分。” 她这道貌岸然的两句话,把这两天操心费力要起个风雅诗社的探春,一下子给撂在了旱地上。 合着女孩子就只应该关起门来天天绣花纳鞋底子? 那贾探春搜肠刮肚写出“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的词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了人手一份的花笺邀请函,原来都是在“不守本分”? 探春的脸儿瞬间就沉了下来。 其余众人也不免尴尬,宝玉更不知该向着谁说话才好,只是左右来回看来看去,不知所措。 唯有黛玉坦然向贾琏道: “此事我听我父亲说过,倒还算知道一二。 这‘体仁’二字,原本说的是中书省的体仁阁,本是前朝诏见内外大臣、举荐博学之士试诗比赋的所在,早已不用,荒废多年。 太上皇在位之时,曾拨款重新修葺,之后不复旧用,改为拨给广储司使用,在宫中专门做缎库,掌储缎、纱、绸、绫、绢、布等物。 所以如今这里头的‘体仁’二字,说的不是中书省,而是代指织造之物。” 贾琏闻言,恍然道: “原来就是个‘江南织造’,怎么起了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儿,听着唬人得很。” 黛玉抿嘴儿一笑: “琏二哥谬矣。 江南织造是江南织造,那是个现成的官儿,也有自己固定的衙门。 而甄老爷的这个官儿,明面上确实是管着江南织造的,可又另外有些说道,得一层层地讲。 头一层,是‘体仁院总裁’。就是我方才说的,他的职责是总管着宫中所有织造之物的供奉,并不止只管着江南一地的织造供奉。 第二层,是‘钦差金陵省’。这个钦差,就是奉皇帝旨意外出办差。钦差金陵省,自然就是派去金陵办差的意思。不过,既然是出外办差,那就总还有个回来的时候。 第三层,是上头两层意思一叠加,那就是皇上派出去总管宫中所有织造之物供奉事务的一趟差事,说明这并不是一个常设的官职,当然也就没有这么一个正经设立的衙门。 这种官职,听起来厉害,权力也不小,可说设就设,说撤就撤,历朝历代都有。 但奇就奇在甄家的这个‘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一‘钦差’就在金陵‘钦差’了十几年,可见是皇恩浩荡。” 当着一众人,黛玉不便将有些话说透,可她又担心自己不能给贾琏说明白,也只好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嘴角轻轻噙出一个冷笑。 那是故意告诉贾琏: 当时的皇帝已经成了太上皇,但皇帝已经换了,“皇恩”却还一直没换,这才是“奇”处。太上皇势力至今犹在,当今皇帝岂有不恶心的道理? 聪明如贾琏,自然瞬间明白了这当中的意思,心中不由暗赞: 林妹妹到底是出身清贵,又得了林如海悉心教导,见识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 便作揖道: “到底是林妹妹博学,受教了。” 黛玉抿嘴一笑,双颊不由一红。 . 一旁的宝玉却惊讶万分: “林妹妹,没想到你竟然懂得这些俗务?” 宝钗心中不服,一眼瞥见凤姐还在让平儿帮她打理鬓发,便故意挑拨笑道: “这就是林妹妹的长处了,她有学问,有见识,父亲又是探花郎,自然比不识字的人有用处。” 第五百九十章 花王要配湘妃 王熙凤是贾家掌家奶奶,她想的事情都是特别实际的。 一听说甄家派了婆子来问候老太太,利落能干的她,趁着平儿给自己整理鬓发、收拾衣裳的当儿,心里立刻就盘算着该预备给甄家回什么礼,赏多少钱,万一赶上中午留饭,怎么招待才不失礼。 至于方才黛玉说的什么“总裁”、什么“钦差”,王熙凤是真没在意。 不过,宝钗说什么“比不识字的人有用处”这句话,王熙凤瞬间就明白,这暗搓搓说的就是她王熙凤。 王熙凤岂是被人随便拉踩的人物? 当即便哈哈一笑: “唉哟唉哟,可不正是这话儿么! 林妹妹又有学问,又有见识,父亲又是探花郎,人又生得神仙一般,这样的人物,竟然在我们家里,咱们家也真是有福了。 人常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家可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么个大福气跑了,难不成自己家不留着,倒要去便宜了外人不成?” 说着话,上前一把拉住宝玉,手指着他数落道: “旁人替你着急,赶不上你自己也争气些。 瞧瞧瞧瞧,你和林妹妹,一个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个是老太太的‘宝贝儿’;一个好门第,一个好根基;一个是好模样,一个好样貌;一个好学问好见识,一个好诗文好风流,哪一点子是配不上的?哪一点子是谁还玷辱了谁呢?” 这一番话正说中了宝玉的心思,只偷瞧着黛玉笑。 黛玉冰雪聪明,早看出这是王熙凤和薛宝钗都在拿自己当“法宝”在“斗法”,因此只起身坐到探春身边,笑问: “她们忙她们的,咱们说咱们的诗社是正经。” 探春正一肚子郁闷:本来她花了这许多心思,邀请众人来起诗社,结果闹来闹去,倒把她的诗社给闹没了。 此时听黛玉说回诗社,探春喜得拉着黛玉: “咱们起这诗社,怎么也少不得你这‘潇湘妃子’呢。” 宝玉一听这话,登时追过去: “她做了‘潇湘妃子’,我也得有个别号才好,要不我叫个……” “你就叫‘无事忙’好了。” 宝钗紧跟着宝玉也追了过来,她唯恐宝玉要起一个和黛玉是“一对儿”的别号,所以立刻就随口给宝玉丢出一个“别号”来。 李纨忽然插了一句: “你还是用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 岂料这一句话,却让宝钗心中大为不悦。 一个是“妃子”,另一个要是成了“花王”,这不又成了“一对儿”了?你把我这“金玉良缘”的正主儿往哪儿放? 于是宝钗也顾不得贾琏王熙凤,赶紧用扇子挡开李纨,自己上前朝宝玉道: “说来说去,还得是我来送你个号罢。 这里有最俗的一个号,却最是适合你,除了你,也没人更配这个号了。 天下难得的一来是富贵,二来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 却不想这最难得的是你兼有了,以后我们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此时王熙凤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转回头,笑道: “我是个不识字的俗人,就不掺和你们作诗的雅事儿了。 只是你们起的那个什么号儿,又是‘无事忙’,又是‘富贵闲人’的,怎么听着比我这俗人还俗啊? 要不给我也起个号儿吧,就叫我‘事事忙’得了!哈哈哈哈——” 笑声之中,琏凤二人并肩走了,留下一屋子的人,都听出来了。 王熙凤临走,还要再给薛宝钗一巴掌——说我俗,你起的号都比我还俗! . 王熙凤不敢耽搁,一路赶着往老太太那边去,还奇怪问贾琏: “只叫我去来着,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你不是要找宝玉么?” 贾琏道: “此时人多,我若当众说他,也忒叫他没面子了。不如我先回去,等过后再来。” 王熙凤一撇嘴,学着贾母的口吻道: “昨儿老太太还说呢,宝玉身子弱,这一场病啊,可是让孩子受了苦了,好歹也得歇半个月一个月的,万一要是一个调养不好,留下个什么病根儿,那可就了不得了。 照我说,有老太太这么护着,宝玉也难有出息。 咱们贾家要真等着他中状元,那可真得等着文曲星从天上掉下来,直砸在他头上。” 贾琏一笑: “也不是这话。 我催着宝玉上学,从始至终都不是要逼着他考科举中状元。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宝玉有宝玉的天赋,他乐意写诗作赋,就不如让他朝这个路子上走。 这条路上走得好,也是一样是给咱们贾家增光添彩。” 王熙凤眼睛一亮: “对!是这话! 回头我也把这话说给老太太,说不得老太太也喜欢呢。” . 王熙凤带着平儿往老太太屋里去了,贾琏回到自己屋里,闲来无事,便打算溜达进晴雯屋里坐坐。 却见屋中只有晴雯一人,正坐在桌边一手托腮,一手执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她写得很是认真,连贾琏走进屋来都没发觉。 贾琏笑道: “前些日子跟林姑娘学会作诗了?” “呀!” 晴雯一声惊叫,吓得瞬间跳起来,也顾不得被甩飞了的毛笔,抓起桌上的纸,直跳到墙角,简直像见了鬼一般。 贾琏也给她吓了一跳: “鬼丫头!你也学会装神弄鬼了是吧?拿出来给我瞧瞧,是不是也学鬼画符了?” 晴雯不仅不给贾琏看,反而立马把抓着纸的手背到背后,嘴硬道: “我……我描的花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贾琏指着晴雯,点头道: “好,真好! 你就这么死鸭子嘴硬吧,你这德行真是越来越像兴儿。 得,反正他小子现在也出息了,我把你给他当老婆得了。” 晴雯一听就炸了毛: “二爷不讲道理! 明明是二爷进门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偷看人家写信,这是个爷该干的事儿? 偷看没成,就想强要;强要不成,又说要把我配给兴儿,这也是个爷该干的事儿?” 她一通“连珠炮”,说得字字铿锵,贾琏却悠悠笑问: “给谁写信啊?” 他不过是闲问一句,并不是非得知道不可,不料晴雯却有些得意道: “茱萸,她写信来说,过不久就要来咱们家了。” “啊……啊?你说什么?” 第五百九十一章 不抄家的关键 晴雯看贾琏惊得眼睛都瞪大了,登时促狭笑道: “等茱萸来了,我要跟她住一处去。到时候,二爷不知得多开心呢。” 贾琏愣了一愣,随即转头朝外就走,口中嘟囔道: “可了不得了,我可不能让她俩‘猪蚊会师’。 我得赶紧跟老太太说说去,今儿就捆了这死丫头送给兴儿去得了。” 晴雯闻言,登时大惊失色,跳起来追上去,一把死死拉住贾琏的胳膊,带着哭音儿跺脚道: “你要是敢把我送人,我死给你看!” 贾琏不过是见她太过得意,这才故意逗她玩,谁知她急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又觉得不过意,赶忙住了脚。 晴雯这时也觉出贾琏是在逗她,可还是拉住贾琏的胳膊不松手: “你欺负人——” 贾琏正要开口说话,外头有人传话来: “老太太叫琏二爷过去。” 这回晴雯不敢不松手了。 贾琏猜想此事和甄家有关,不敢耽搁,朝外头先说了句“知道了”,又伸手在晴雯脑门上杵了一指头: “等我回来再问你茱萸的事儿。 你们俩,一对儿‘作精’。” . 贾琏到贾母屋里的时候,见众人已经都散了,且大小丫头也都打发出去了,屋里只有贾母和鸳鸯。 贾琏进来见了礼,贾母开门见山道: “咱们跟甄家是老亲,又系世交,虽则甄家在金陵,咱们在京城,可这些年来,两家来往都是极其亲热。 咱们在金陵的产业,不少财物都是他们替咱们收着,这是两家子的交情到了这个份儿上的。 你送林丫头去扬州,顺便帮你林姑丈做些事情,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何苦要害甄家二老爷丢了官? 且甄家大老爷只有甄琏一个嫡子,一下子弄出个人命官司,若不是宫里的老太妃发了话,甄琏岂不要丢了性命? 琏二啊,你要升官,对咱们贾家而言是好事,可也不能不顾老亲、老交情啊。纵然真是他们甄家自己惹了祸,也不该从咱们家手里抓人才是。” 贾母埋怨贾琏,倒不出贾琏的意外。 贾母就是一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族老太太,能看得懂亲情,未必看得透官场。 老太妃出言给甄琏保了命,也不出贾琏的意外。 老太妃是当今皇帝亲爷爷留下的小老婆,太上皇是当今皇帝的亲爹,这两个老辈儿在脑袋上压着,时不时就倚仗辈分压着皇帝做这做那,皇帝还必须得做大华朝“以孝治国”的万民表率,皇帝心里的窝火,可想而知。 于是贾琏赔笑道: “老太太教训的话,自然是有理的。 只是,我也有一句私密话儿,只说给老太太一个人听。” 贾母一皱眉: “鸳鸯也不能听?” 贾琏断然摇头: “还是别让鸳鸯姐姐听了,老太太经多见广,听了未必如何;可鸳鸯姐姐听了,只怕要日夜悬心了。” 贾母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鸳鸯一摆手: “你到门口瞧瞧,别叫外头有人听见。” 见鸳鸯去后,贾琏才凑近贾母,也开门见山: “甄家大老爷把持着宫里的所有织造事务,二老爷把持着两淮盐政,富可敌国,肥得流油,将大把的银子拿去孝敬老太妃、太上皇,却让当今皇上时时发愁国库空虚,这可是犯了大忌讳的事情。 毕竟老太妃和太上皇,纵然长寿,可哪个也活不过当今皇上去。 当年吕后一死,吕家当即被灭族,就是前车之鉴啊。 只怕过不了几年,一旦甄老太妃薨了,太上皇手中的权势弱了,呢甄家必定抄家在即。 若咱们还和甄家来往过密,只怕甄家前面一倒,紧接着被抄家的,那可就是咱们贾家了。” . 话不在多,在于是否能直击心灵。 贾琏的这一番话不多,却立刻把贾母给震撼了。 贾母当然明白,像贾家这样能够煊赫百年的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皇帝彻底翻了脸,那可就是“连根刨”了。 就算是日渐败落,还是吃不穷喝不穷的,但只要一个抄家,瞬间彻底玩儿完。 道理明白,但毕竟和甄家交情多年,贾母还是有些犹豫: “从当年太宗皇帝在时,每去江南,都必去甄家,满朝里头,也就只有甄家接驾了四回,这可是旷古绝今的。 到太上皇在位的时候,甄家更是屡受重用。 若没有几朝皇帝的恩典,甄家如何能就那么富贵? 琏二啊,你想想,若咱们家娘娘能有甄家老太妃的福分,咱们贾家后头至少也能又富贵三代。 甄琏虽闯了祸,到底有老太妃保着,改说是女孩自尽,这才得以开脱了罪责。 这回甄家大老爷派人来京,是接甄琏回金陵的,说是要带回家严加管教去。 派人过来问安,带了金陵土仪,唉——咱们到底还是多年的情分犹在,彼此都不愿断了交情的。” 这回贾琏可不答应了,赶忙将了贾母一军: “看来老太太疼宝玉,都是假的。” 贾母一惊: “这话怎么说?” 贾琏知道贾母最疼宝玉,只有如此说,才能扎中贾母的“脉门”。见贾母果然中招,立刻面带忧色道: “咱们贾家号称说是煊赫百年,其实,唯有曾祖拼了性命挣下爵位和基业,祖父尚有兵权,之后到了如今,咱们贾家除了徒有爵位的虚职,在朝中又有几个高官? 想想历史上着名的累世门阀豪族,如王、谢之家,人家家族百年发展下来,出了皇后、贵妃、驸马、宰相、尚书、大将军几十个,一个家族之中,数百人在朝为官,那是何等的显赫? 两相比较,咱们贾家又算有什么根基呢? 咱家中虽还富贵,可家大业大,拖累也大,仔细算算,却完全没有什么退路留给子孙。 一旦真如曾祖爷爷梦中所说,咱们家有抄家的劫数,瞬间就是个风流云散。 老太太请想,若真有那么一天,宝玉可怎么办? 没了饫甘餍肥、红袖添香的富贵生活,难道要他‘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么?” 贾母闻言,捂着心口,低头半日不语。 终于,贾母垂头长叹一声: “以后甄家来人,就说我病了,不见也就罢了。” . 从贾母屋里出来,贾琏对自己能够顺利说服贾母、彻底和甄家做个“切割”的结果还是挺满意的。 毕竟贾家后来倒霉遭遇抄家,和江南甄家有着极大的关系。 刚出了院门,就见宝玉摇头晃脑地走过来,满脸喜色,口中还念着: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妙啊!如此妙句,难为她到底从何处想来!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好!果然沉稳,只是终究略少些灵致,可惜啊——” 抬头正见贾琏,宝玉登时便有些怵头。 兄弟二人见了礼,贾琏笑问: “你们诗社的诗这么快就作完了?” 宝玉见他开口就是问诗,很有些意外,但也来了兴头,便道: “不仅诗作完了,评都评完了。 我是压尾,不过……稻香老农评说蘅芜君的诗作更含蓄浑厚,倒让潇湘妃子屈居第二,我很不服。” 贾琏望着宝玉满心痴迷于诗的样子,心中想:对这个“大宝贝儿”,还是得引导教育啊。 于是便笑道: “我有个好主意,倒要评一评哪个才是第一。” 宝玉登时精神大震: “琏二哥也懂诗?” 贾琏哈哈大笑: “你将这些诗都抄好了,拿去请书友先生品评一番不就得了?” 宝玉赶忙摇手: “可使不得!这都是闺阁之作,若给外头人知道了,可了不得!” “瞧你那怂样!瞧你那笨样!” 贾琏一脸轻蔑: “出了大观园,谁知道潇湘妃子是谁?谁知道蘅芜君是谁? 你还真告诉人家,这是我姑表妹林黛玉写的,那是我姨表姐薛宝钗写的,你有病啊?” 宝玉登时恍然,连连拍手: “对对对!这就妙了!” 忽然又一拍脑袋: “唉哟可好了!我也有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李纨并不公平 “你有什么了?” 这回该贾琏发愣了。 宝玉极为认真说道: “我那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作得太实了,只有形,而无情,一下子就落了下乘。 若改成‘堪羡太真冰作影,可怜西子玉为魂’,就强些了!” 说着话,宝玉又陷入沉思,低声自语: “‘晓风不散愁千点’,这句意思上也单薄了,,不若改为……” 贾琏看着宝玉痴痴的样子,也觉好笑,赶忙打断他道: “好了好了,你还是回屋里去改诗吧,改得满意了,好一道儿给书友先生品评。” 宝玉又呆了一呆,这才反应过来,点头笑道: “只要是这等限题、限韵、限时作诗的时候,我这灵气就都被吓跑了。反正再怎么改,最后也还是我压尾。 只是要请书友先生重新评一评蘅、潇的两首诗要紧,今日稻香老农强推蘅芜君为尊,以潇湘妃子居第二,我看这评判有欠公道。” 贾琏哈哈一笑: “看来你是真不懂‘功夫在诗外’的道理啊。” “啊?此话怎讲?” 贾琏看宝玉十分认真地瞧着自己,便低声道: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评阅优劣,其实都有各人偏好,喜欢哪个,哪个就是第一。 不比武人动手,到了擂台上,打不赢的,那就是打不赢。 你想想,稻香老农品评诗作,自然是以她的喜好为评判标准。 她自己是个深居简出的寡妇,自然会更喜欢‘珍重芳姿昼掩门’这样的稳重句子,因为那里头有她最为推崇的‘端庄娴静’嘛。” “哦——原来如此啊——” 宝玉瞬间恍然,朝贾琏拱手道: “听琏二哥一席话,果然令人茅塞顿开,受教,受教! 既然明白了这当中的症结,我明儿就去书院请书友先生再评一评,倒要给潇湘妃子的好诗正名。 琏二哥下半晌若得闲,过来怡红院坐坐?也帮我改改我的诗。” 说完,也不去贾母那里了,转身回怡红院而去。 直待宝玉一路回到了自己屋里,迎头碰见袭人,忽然仰天挠头,自语了一句: “怪了,琏二哥读过宝姐姐的诗么?他怎么知道头一句是‘珍重芳姿昼掩门’? 是不是我念出来他听见了?咦?我方才到底念过这句没有?” 袭人一见宝玉直着眼睛,吓得赶忙上来一把拉住: “我的祖宗,你是痴病又犯了不成?” . 而此时,贾琏同样也是在想海棠诗社里宝姐姐和林妹妹的诗。只是贾琏想的,则完全是此时的另外一个方面。 这件事,表面上不过是几个姐姐妹妹闲来无事起个诗社写诗玩,但背后,说明贾家的宅斗、站队仍然无处不在。 比如今天,小寡妇李纨无论如何都要力推宝钗的诗为第一名,难道真是只是因为“诗”本身的好坏么? 当然不是! 如今的贾琏,跟着书友先生,文学功底那是嗖嗖地往上提高,自然看得出诗词的优劣。 都是十几岁小女孩写的诗,黛玉的诗颇有诗鬼李贺之风,风流灵动,有想象力,挥洒生动;而宝钗的诗,则四平八稳,含蓄浑厚,全诗写的都是在反复叮咛自己端重自持的“身份”。 若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和丰沛的情感,那你还写什么诗?你写说明文得了。 但宝钗所表达的“贞静”,却恰恰契合了小寡妇李纨的心境。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更重要的意思。 李纨是王夫人的儿媳妇,又没了男人,只能带着儿子在王夫人手下讨生活。所以李纨时时刻刻想着都是要迎合王夫人的想法。 王夫人要把宝钗塞给宝玉的心思昭然若揭,所以李纨必须无时无刻不向宝钗示好。 因为一旦得罪了宝钗,就相当于李纨得罪了自己的婆婆王夫人,只怕王夫人就要找她的茬、叫她不自在了。 正想着,王熙凤回来了,进门就笑道: “这回可有的我忙活了!” 贾琏一见王熙凤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家里要请客,就是家里要来人。 果然,王熙凤接着就说: “大太太的兄嫂要带了闺女,从姑苏进京来投靠。我一听说,就知道他们得发愁路费。 可巧,我哥哥也要从金陵上京来,我就跟大太太说,干脆让他们到金陵,搭上我哥哥的船,趁便一道儿进京来就得了。 大太太一听说她兄嫂一家省了一路的花销,乐得嘴都合不上,拉着我的手,恨不得舔我一口似的。 太太正好听见,就说珠大奶奶有个寡婶,也要带着两个女儿从金陵上京来,另外薛家大房的儿子薛蝌要带着他妹子薛宝琴要来和京里梅翰林之子成亲,两下里也顺路,趁着我哥哥的船一路过来,想来不日就到京了。 这下子,大太太的兄嫂,珠大奶奶的寡婶,再加上薛姨妈的侄子侄女,还有我哥哥,到时候四门子亲戚一道儿来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何况这一趟来的,又是大太太的侄女,珠大奶奶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还有薛姨妈的侄女宝琴,到时候这四个女孩子往老太太眼前一站,老太太没有个不欢喜的。 老人家一喜欢,没个不留下住着的道理,我还得早做打算,早做准备,免得一时间着急,手忙脚乱不说,万一有一个不合宜,没的叫人笑话我没本事。” 贾琏笑道: “你是个越热闹越来劲的人,反正如今你手里有钱了,乐得哄老太太开心。” “哟,那还不是爷你的本事大,就从赖家抄回来的银子,足足够我见天儿可这劲儿哄老太太的了。” 二人说着话,一道儿吃了中饭,喝了茶,正要午休一会子,忽然有小丫头跑来,小声和平儿说了什么。 等人走了,凤姐歪在炕上,半合着眼问: “什么事啊?神神鬼鬼的还背着人?” 平儿赶忙进屋来,凑近凤姐道: “是太太屋里出了事儿。” “哦?什么事儿?” 凤姐立马睁开丹凤三角眼,眼中精光烁烁。 平儿赶忙道: “听说是宝玉和太太屋里的金钏儿调笑,叫太太听见了,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 太太说是金钏儿勾引坏了宝玉,饶是金钏儿又哭又求,太太只是骂。 到底还是叫了金钏儿的娘白老儿家的进去,把金钏儿给撵出去了。” 王熙凤听得坐起身来:“宝玉呢?” “跑了,一见太太醒了打金钏儿,他撒腿就跑了。” “呸!也是个没担当的废物!” 王熙凤狠狠啐了一口,随即又叹息了一声: “那个金钏儿虽也有些轻浮,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有淫妇也得有奸夫啊,如何这屎盆子就只扣在了这丫头一个头上?” 贾琏本来也正昏昏欲睡,此时也立刻做起身子。 金钏儿被撵出去了,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跳井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阻止袭人上位 贾琏正要开口说话,外头有来了个小丫头,说是“太太叫二奶奶过去”。 王熙凤说了声“知道了,这就去”,打发走了小丫头,一边让平儿给自己收拾衣裳头发,一边问贾琏: “太太撵走她的丫头,叫我去做什么?难道还要跟我商量不成?” 贾琏摇摇头: “太太但凡没疯,就肯定不会把这事儿跟你说。 宝玉是她的心头肉,她能让旁人知道宝玉作了什么祸?” “我想也是。” 王熙凤已经换好了衣裳,一边往脸上补些脂粉,一边皱着眉自言自语: “我哥哥来信的时候,提了一句太太求我叔叔保荐老爷,难道是老爷升迁的事情这么快就下来了?” . “你说什么?” 这回可让贾琏震惊了。 王夫人托王子腾帮忙上本给贾政升官? 这是什么逻辑? 贾元春是贾家的贾元春,是贾政的亲闺女,贾元春当了皇帝的小老婆,贾政想升官,不找皇帝和皇帝的小老婆拉关系走后门,难道要七扭八拐地找皇帝小老婆的舅舅去找皇帝说好话? 是贾政蠢?还是王夫人混? 这两口子是没救了,幸亏现在自己接受了贾家,要不,这两口子是真把贾家往死路上带啊。 王熙凤见贾琏绷着脸,赶忙道: “哎呀我也就是看我哥哥在信里那么一说,并不准知道。 反正只要老爷升官对咱们贾家也是好事,老爷在工部任上都干了十几二十年了,要是再不升官,那就快跟工部的椅子长到一块儿了。” . 王熙凤带着平儿去后,贾琏让人叫晴雯过来,才得知她午饭之前就进园子去黛玉那里了。 贾琏便又倒在炕上,打算安心享受他难得的清闲。 不想贾琏才刚刚迷糊,就听见王熙凤又回来了。 王熙凤这回一进门就直奔贾琏: “快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贾琏懒懒睁开眼,懒懒道: “什么事儿,你说,我听着呢。” 王熙凤凑近贾琏道: “忽拉巴叫我过去,我当着出了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闹狐狸’。” 王熙凤故意顿了一顿,才道: “我过去的时候,太太和薛姨奶奶正说话。 见了我,先问我月钱的事情,后来又问老太太屋里有几个一两银子月钱的丫头,然后说起袭人还算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这才入了正题。 叫我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上袭人的空子,从今以后,袭人的月例都算到太太那边。 这还不算,从下个月开始,袭人的月钱从一两银子,涨成二两银子一吊钱,这可是姨娘的待遇。 还吩咐,从今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就得也有袭人的。” “这是要给宝玉纳妾了?这不合适吧?” 贾琏觉得王夫人的做法总是又蠢又坏。 王熙凤狠狠朝王夫人院子的方向瞥了白眼: “当然不合适了。 这府里的公子正式成亲之前,身边有个房里人,倒也没什么,到底不是什么正式名分。 可若是个公子未娶亲就先纳了个姨娘,这是什么名声?以后想与正经官宦人家说亲,人家岂不要嫌弃? 这事儿,我瞧得明白,太太这是不惜坑了宝玉,也要把宝姑娘娶进贾家。 你想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宝玉有了袭人这个姨娘,还是太太给的,这样的消息往外一传,还有谁肯来给宝玉说亲? 再拖上几年,宝玉最后也就只能娶宝姑娘了。 哼哼,我就猜这事儿还有薛姨奶奶的份儿呢,于是我还笑着问薛姨奶奶: ‘姑妈可听见了?我就说那袭人是个不错的,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不是。’ 薛姨奶奶立刻就眉花眼笑,说什么‘早就该如此,我早说了,她模样儿端庄,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太立刻也说: ‘你们背前背后地夸她,我还有些信不真,只怕她不过是只在宝玉身上留心,谁知她竟是个最懂我心思的,到底是你们一心替我着想。’ 你听听,这不是她们早就串通一气了?” (下面改一下,请稍等) 这还不算,从下个月开始,袭人的月钱从一两银子,涨成二两银子一吊钱,这可是姨娘的待遇。 还吩咐,从今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就得也有袭人的。” “这是要给宝玉纳妾了?这不合适吧?” 贾琏觉得王夫人的做法总是又蠢又坏。 王熙凤狠狠朝王夫人院子的方向瞥了白眼: “当然不合适了。 这府里的公子正式成亲之前,身边有个房里人,倒也没什么,到底不是什么正式名分。 可若是个公子未娶亲就先纳了个姨娘,这是什么名声?以后想与正经官宦人家说亲,人家岂不要嫌弃? 这事儿,我瞧得明白,太太这是不惜坑了宝玉,也要把宝姑娘娶进贾家。 你想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宝玉有了袭人这个姨娘,还是太太给的,这样的消息往外一传,还有谁肯来给宝玉说亲? 再拖上几年,宝玉最后也就只能娶宝姑娘了。 哼哼,我就猜这事儿还有薛姨奶奶的份儿呢,于是我还笑着问薛姨奶奶: 你想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宝玉有了袭人这个姨娘,还是太太给的,这样的消息往外一传,还有谁肯来给宝玉说亲? 再拖上几年,宝玉最后也就只能娶宝姑娘了。 哼哼,我就猜这事儿还有薛姨奶奶的份儿呢,于是我还笑着问薛姨奶奶:着问薛姨奶奶: ‘姑妈可听见了?我就说那袭人是个不错的,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不是。’ 薛姨奶奶立刻就眉花眼笑,说什么‘早就该如此,我早说了,她模样儿端庄,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太立刻也说: ‘你们背前背后地夸她,我还有些信不真,只怕她不过是只在宝玉身上留心,谁知她竟是个最懂我心思的,到底是你们一心替我着想。’ 你听听,这不是她们早就串通一气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可爱可怜黛玉 这个死晴雯! 一定是她等不及“猪蚊会师”,把这些话都告诉给了黛玉。 贾琏毕竟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对于妻妾成群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什么心理准备,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黛玉见贾琏慌乱间立刻将目光避开自己,转而落在一旁的海棠树上,登时又起了促狭之意。 她本就是个幽默诙谐的爱笑女孩,只是原书里因为父母去世、寄居在贾府孤苦无依,加之和宝玉若即若离的感情纠葛,非常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时常悲伤流泪。 但此时,林如海不仅尚在,而且还升任了两淮盐政,她现在是被外祖母接来住在贾府,并无寄人篱下的悲催心情。又兼她并没有看上宝玉,哪里还会整天哭唧唧? 黛玉眉眼之间又微带起笑意: “琏兄已经一妻一妾,享齐人之福,如今又添一妻一妾,岂不是双倍的齐人之福?” 黛玉也是个冰雪聪明的活泼少女,虽是天生来的多愁善感,但一派天真,并不矫揉造作,又有满腹诗书,所以她的戏谑,尤其可爱。 贾琏倒更不好意思起来: “让林妹妹见笑了,我这品德……品德不好……” 黛玉立刻出言反驳道: “这话说得没道理。 我父亲也几房姬妾,难不成也是品德不好?” 贾琏赶忙连连摆手: “姑丈自然不是。” 心中却忽然想到在扬州的花船上,老林那“左牵黄、右擎苍”、搂着两个欢场女校书的风流样,不由心中感慨: 看来古代社会真是对男人更“友好”啊,连男带女都默认有本事的男人就应该妻妾成群。 喜新还可以不厌旧,想当陈世美都不容易——毕竟,在这种只要养得起、就能把喜欢的女子都娶回家的时候,谁非得抛弃糟糠之妻啊。 贾琏正胡思乱想,忽听黛玉又是黯然一叹: “原来,琏兄是可以娶平妻的。” 贾琏来不及多想,只是赶忙摆手,据实相告: “我可没答应要娶平妻。 不过是想着茱萸年纪还小,拖上两年,或许她改了主意也罢了。 我屋里已经有了个胭脂虎,若是再弄来一只花斑豹,我家里还不得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的?” 黛玉闻言,便低了头,再不言语,少倾,忽然转身就独自快步走了。 贾琏忽然猜到黛玉的心事,正要开口叫住她,却忽听得怡红快绿那边传来一声喊骂: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得,这是宝玉梦里发癔症呢。 只这一愣怔,黛玉已经穿花度柳而去,不见了纤纤倩影。 贾琏怔怔望着黛玉身影最后隐去的那棵海棠树,忽然心中一阵莫名的怅然。 . 忽然又听得有脚步声一前一后而来,随即传来袭人故意压低的声音: “宝姑娘略站站,我还有要紧的话说。” 宝钗仍是语声带笑,只是脚步没停,语气也不大耐烦: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也使得,宝玉还没醒呢,你赶紧回去守着他吧。 那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屋子里头又香,招惹花心里长的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咬到宝玉就不好了。” 她二人脚步很快,贾琏只好一闪身,刚刚避入花丛,宝钗已经转过山石来了。 袭人在后头赶着道: “太太跟我说那事,真真儿多亏了姑娘了,我这里感姑娘的恩德。” 宝钗忽然站住,正色道: “你说的是我姨娘把你给了宝玉的事吧?我不过只是在姨娘面前夸了你几句,大主意还是姨娘拿的,以后再不可说什么‘多亏了’我什么的话,若给外头人听见,我成什么了?” 唬得袭人赶忙连连惶恐点头: “是我说错了,打嘴打嘴,请宝姑娘恕罪。” 宝钗这才道: “这些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别让姨娘看错了人,打了脸就不好了。” 袭人赶忙赔笑道: “那是自然的,我以后就是太太的人了。 我已经去给太太磕头谢恩了,且并没去跟老太太磕头。” 宝钗听了这话,方一笑道: “你很明白事理,也不枉我娘和我在姨娘面前三番两次夸你了。” 袭人赶忙又道: “我有些事情还要求姑娘。” “哦?” 宝钗脸上笑容不改,但只这一个“哦”字,却是明显多了几分戒备。 袭人知道宝钗心思细,又是王夫人钦定的“宝二奶奶”,自己若一个巴结不好,那么做宝玉姨娘的事情就必定泡汤。 正因如此,袭人抓住机会,一心巴结宝钗,这才特意将宝钗宝玉二人单独留在屋中。 要知道,在贾府之中,姑娘、小姐、公子身边时时刻刻必须都有下人跟着,这是规矩。哪怕睡觉,也得身边是丫鬟,屋外是教引嬷嬷。 但宝钗往宝玉房里来,却一向都不带着丫鬟。 今日难得,宝玉的丫鬟婆子也都睡午觉了,才有了屋里只有袭人一个人守着宝玉的机会。 偏此时宝钗也是一个人来了,袭人岂能放过这样的巴结机会?赶紧给他二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旦成事,自己就是“开国功臣”。 可谁知道宝玉这个小祖宗睡着了说梦话都惹祸啊! 袭人躲在外头,一听见宝玉不认“金玉姻缘”,赶紧进屋给宝钗解围。 此时,袭人必须得和宝钗拉好关系,于是陪笑道: “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活儿有个难处,就是宝玉身上、脚上的,都不许叫外头针线上的人做。尤其是贴身的东西,更是碰都不许那些人碰。所以向来都是我做。 忙不过来的时候,早先就只能请史大姑娘帮忙。 如今史大姑娘也不常来了,倒叫我忙得四脚朝天了。 就比如方才那个兜肚,就是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才成。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 我这是厚着脸皮求求宝姑娘,谁不知道宝姑娘的针线是这园子里最顶尖儿的?帮我把那肚兜绣完了可好?” 宝钗听见原来是这个,才笑道: “原来是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如何不请林姑娘帮忙?” 袭人撇嘴一笑: “她可不作呢!饶是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 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是,谁还烦她做? 头前儿好一年的功夫,只做了个香袋儿出来。自打从扬州回来,还没见她拿过针线呢。” 宝钗听得满意,点头说了句: “那你就只管拿来,我给你做。” 袭人笑道: “不急不急,晚上我亲自给姑娘送过去。” 忽然听得探春在后面道: “哟,我去你屋里找你不见,原来在这里。袭人,你大喜啊。” 袭人赶忙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 “三姑娘拿我取笑了,我能有什么大喜事。” . 贾琏听在耳中,不由愈发可怜黛玉。 第五百九十五章 黛玉曾被套路 见探春喜笑颜开拉了宝钗、袭人去宝玉屋里,贾琏也明白,探春十分在意自己的庶出身份,她想方设法讨好自己的嫡母王夫人,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打算。 贾琏虽然能理解,但心中还是不免感慨,这府里的人,果然个个跟红顶白,正是贾母所说的“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简而言之——势利眼。 他心中此时最记挂的,还是黛玉,便赶忙出了怡红院后门,一路过了翠烟桥,眼前便是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 还没进门,正见到雪雁正捧着一碟子鲜黄可爱的枇杷出来。 一见贾琏,雪雁便笑道: “好巧! 今儿早上,老爷特特派人从南边送来的枇杷到了,姑娘叫紫鹃姐姐拣了好的给老太太、太太们送过去,又单嘱咐我拣了好的给琏二爷送过去。 我正要送去,琏二爷这等稀客竟然就自己上门来了,可见二爷是个有口福的。 等过些日子,我们南边的杨梅到了,那才是更好吃呢。” 她一派天真,瞧得贾琏也不由笑道: “我平素里杂事太多,今儿也是难得清闲,你们姑娘在屋里么?” 雪雁摇头道: “姑娘原本要午睡的,给三姑娘拉走了,说是一定叫姑娘陪着去趟怡红院。 到这会子还没回来,想是在那边坐着说话儿呢。” 贾琏听说黛玉没回来,也不便说什么,便笑道: “林姑娘既不在,那我就先去瞧瞧二妹妹,那枇杷还得劳动你给我送家里去。” 雪雁“噗嗤”一笑: “琏二爷客气了,这原是我分内的事情,哪里当得二爷说‘劳动’二字? 我倒更乐得借机去找一趟平儿姐姐呢,她必定拿好果子点心给我吃。” 贾琏瞧雪雁活泼可爱,再想起之前贾府之中各处乱糟糟的时候,唯有黛玉身边的丫鬟婆子个个规矩,既不参与府中的赌钱吃酒,更不曾拉帮结派,心下不由感慨: 看黛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其实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管家高手,加之她从她父亲那里习得的学问、见识,果然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黛玉这样的人物,不知谁有幸能娶了她为妻,那才是得了个大大的“贤内助”啊。 . 贾琏满腹心事,饶过潇湘馆后面的梨花树,一路走到沁芳闸桥,看了一阵水面上零星散落的各色花瓣,继续缓缓而行。 才要转过山坡,听得鸟鸣之间,从山坡那边传来低低的呜咽之声,随着哽咽,听得那人还轻轻念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这是林妹妹的《葬花吟》! 林妹妹原来在这里! . 早先从书里看黛玉葬花,虽然觉得凄美动人,但多多少少会觉得黛玉有些顾影自怜、无病呻吟。 此时贾琏想到方才宝钗、袭人相互勾结笼络、背地里贬踩黛玉的私房话儿,再想起王夫人为了和老太太争夺宝玉的“控制权”、而人为制造出来的“钗黛之争”,还有李纨、探春等人的行径,各人有各人的私心,为了自己利益,巴结王夫人的同时就必定会拉踩黛玉。 此时才明白,明明过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行动都有丫鬟婆子伺候,林妹妹为什么还会觉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心中如此感慨,贾琏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 黛玉原本听晴雯说起茱萸郡主一心想要嫁给贾琏,并且因为贾琏不肯休妻,便主动主动提出愿与王熙凤同做“平妻”。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滋味。 可等听贾琏说并不想要平妻,黛玉忽然又生出无限失望来。 她无限心事说不出口,原本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如今却又不由鄙视起自己来。可若真要“以慧剑斩情丝”,心下又断然舍不得离开。 心中悲伤,感花伤己,便哽咽着随口念了几句,却忽然听得山坡另一边有人轻声叹息,心中立刻便是一震,随即又是慌乱,又是欢喜。 贾琏和黛玉二人都不由朝前走了几步,隔着花枝花叶,彼此相望,一时竟都是一怔。 还是黛玉先警醒过来,从袖中取出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口中掩饰道: “一个不留神,给风迷了眼睛。” 贾琏真诚劝道: “林妹妹若还总是思虑过甚,身体怎么会好呢? 许多事情,还是要放开怀抱,这世上谁无烦恼,可只要能搞清楚两件事,便可少却九成九的烦恼了。” 黛玉有些不解: “两件事?哪两件事能如此厉害?” 贾琏神色郑重道: “一件是‘我的事关你屁事’,一件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黛玉略一愣,随即便捂嘴笑道: “琏兄这话说得当真通透,却也是当真刻薄。” 贾琏知道以黛玉的聪明,根本不用再给她解释这当中“不用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的道理,便笑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林妹妹这样水晶心肝的人物,若看不透这一点,却不成了庸人了?” 黛玉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 “正是因为许多事情我能够看得透,却又不愿说破,所以才伤心忧虑。 可今日我若不说上几句,又唯恐让琏兄觉得我每日里杞人忧天。” 她似西非喜的眸子静静望着贾琏,清澈见底: “自我来荣府的第一日,老太太待我自是疼爱无比,可我还是觉出这府中看似平和,却无时无刻不叫人步步惊心。 我跟着大舅母去拜见大舅舅,大舅舅不见,大舅母再三苦留吃过晚饭再走。 我若当时脸皮薄没有拒绝,岂不得罪了还在等着的二舅母?又岂不让一直等着我拜见两个舅舅之后回去的老太太难堪?下人们岂不要嘲笑我不知礼法、丢了林家的脸面? 我好容易得体辞谢了大舅母,到了二舅母那里,未见面,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等着,二舅母那边的老妈妈就引我往炕上坐。我见炕上两个锦褥对设,便猜出那是舅舅、舅母居坐宴息之处,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及至叫我去东廊正房,二舅母坐在西边下首,却极力让我坐东边上首,我瞧出那是二舅舅的位子,便在椅子上坐下,好歹才没有做出失礼没家教的事情来。 贾家是诗礼簪缨之族,能这样两次引我乱了长幼尊卑的做法,说不是故意的,我也不信。 两个舅舅,两个都不见面;两个舅母,两个都给我设伏。我那时候便想,外祖母疼我,我也只住一阵子就走,不掺和这府里的事情。 可我这回跟着琏二哥又回来外祖母这里,是我觉得琏二哥帮了我父亲,我也要帮着琏二哥才是。 这府里看似风平浪静、和和睦睦,其实,也是暗流汹涌,勾心斗角的事情无处不在。 我把这个说给琏二哥,是想着琏二哥如今管着这府里的事情,必定知道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可真正的事情叫人忧心的,还是这府里的人心,琏兄,千万不可大意。” 第五百九十六章 莺儿也想爬床 这个贾家,无论外表多么光鲜,内里却是人心叵测,利益面前,人心难测。 贾赦夫妇是一对儿不着调的“老抽风”,贾政夫妇则是各怀鬼胎,尤其王夫人,看似是一门心思为了宝玉,其实是一门心思为了她自己。 此时听黛玉这一番话说得如此掏心掏肺,,任是谁能不感动? 贾琏忙道: “妹妹忧虑的正是我所忧虑的,所以我才要想方设法挑起贾家的大梁。 这个家有我在,就倒不了。” 说着话,不由也轻轻苦笑一下: “只不过我这辈分摆着这里,许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一步到位。这当中,也有个轻重缓急。” 黛玉听贾琏说出“这个家有我在,就倒不了”的话,更钦佩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后来又听他说出“轻重缓急”的话,更明白他是有勇有谋的稳重人,便低头抿嘴一笑,道: “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贾琏赶忙摆手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黛玉轻快地瞥了贾琏一眼,低声道: “我晓得琏二哥是做大事的人,不必花心思猜我的想法。 我不会胡思乱想,给琏二哥添麻烦。 我好歹也有些见识,若琏二哥有不解之事,刚好是我知道的,有幸给琏二哥帮上些忙,那我就很开心了。” 说罢,也不待贾琏回答,黛玉低头便转身走了。 贾琏一愣,赶忙朝着黛玉的背影道: “多谢林妹妹送的枇杷。” 黛玉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轻叹一声: “归有光《项脊轩志》中,有‘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之句。 我家姑苏老宅里,有我母亲嫁入林家那年种下的杨梅树,如今我母亲不在了,杨梅树仍在。 我也想在潇湘馆里种一棵枇杷树,只不知南边的树,在京城里能不能种活。” . 却说探春一手拉着宝钗、一手拉着袭人,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贺喜袭人的话,又去到宝玉屋里说了一阵子话。 可巧宝钗的丫鬟莺儿来给宝钗送扇子,袭人便悄悄跟宝玉说: “上回宝姑娘说让莺儿来给你打几根络子,你倒忘了?” 宝玉一听,赶忙跟宝钗说了,宝钗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她既来了,只管就叫她打就是了,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又转而向探春问道: “你一个人过来的?” 探春这才想起黛玉,不由“哟”了一声: “我叫了林姑娘一道儿来,想是我四下里寻袭人,她等不耐烦,就回去了。” 宝钗笑道: “这可是你的不是了,得罪人都不知道。 罢了,我跟你这会子去潇湘馆找她,说一说,笑一笑,免得她心眼小不自在,倒不好了。” 说着,就拉着探春出去了。 . 屋里只剩下宝玉一个主子,袭人登时就成了半个主子,指着一张杌子让莺儿坐,莺儿连连摇手不敢坐。 袭人又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是不敢坐。 袭人更拿出主人派头,向宝玉问: “你要她打什么络子?” 宝玉瞧着莺儿丰盈红润的小脸,不由想起宝钗,笑道: “不拘什么,你都每样打几根罢。” 莺儿拍手笑道: “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 宝玉撩妹撩成习惯,哪里还记得只为他几句调笑、就被王夫人一巴掌打成了“下作的小娼妇”的金钏?只笑嘻嘻望着莺儿道: “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 袭人见了,心里作酸,赶忙笑道: “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 莺儿眼睛一眨,笑道: “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哪个要紧?” 宝玉立刻会意:扇子、香坠儿、汗巾子三样之中,自然是系裤子的汗巾子最是贴身。 他心中愈发有了兴趣,瞥了一眼莺儿的小腰: “汗巾子就好。” 二人又是商量颜色,又是商量花样,说得甚是热闹,倒把袭人撇在了一旁,只到要拿线的时候,宝玉才想起叫袭人去拿了来。 袭人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法子要插话,偏此时窗外又有婆子来,说老太太屋里散出果子来,让来叫姑娘们去吃。 宝玉一听,乐得赶紧支走屋里的丫鬟,便叫袭人带着丫鬟们都去。 袭人摇头道: “有客在这里,我们都出去了,岂不失礼?” 宝玉正不知如何才能顺利支走袭人,却不想一直低头理线的莺儿此时忽然抬头笑道: “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我们怎么倒成了客了? 我们姑娘上回说了句‘来这里做客’,太太立刻就说‘都是一家子,以后可不许如此生分’呢,吓得我们再不敢提‘做客’的话呢。。” 袭人一听莺儿说起王夫人,知道得罪不起,登时不敢再开口,唯恐丢了刚刚到手的“准姨娘”位置。 尽管心有不甘,袭人还是只在院子里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带着其余所有人都一道儿去了。 . 见屋里人都出去了,宝玉更是大乐,一边瞧着莺儿打络子,又问年龄,又问小名,凑上前笑道: “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来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挑逗的意思。 因为在这个时代,莺儿是宝钗的贴身丫鬟,宝钗嫁给谁,莺儿就是谁的通房丫头。 他这一句“消受”的意思,谁都懂得。 莺儿等的就是这个,闻言立刻吃吃娇笑道: “我们姑娘须得配给个有玉的,我自然也是跟去伺候有玉的。 宝二爷不如叫我拿金线打个络子,把二爷的玉络上,那才是正经呢。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私密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此时的婉转情状,已经酥麻了一身,哪还禁更提起宝钗来! 心中痒痒,宝玉立刻更凑近上前,几乎将脸贴上来: “私密好处在那里?好姐姐,求求你,快细细的告诉我。” 莺儿扭着身子娇笑: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 宝玉更贴上来,将脸颊与莺儿脸颊蹭了蹭: “这是自然的,我都听姐姐的。” 莺儿娇羞地一推宝玉: “二爷刚得了袭人姐姐做屋里人,这会子还要另一个姐姐?” 宝玉又凑前儿道: “她这会子又不在,提她做什么?” 莺儿噘嘴撒娇道: “她是大贤人,以后就是周姨娘一样的人物,宝二爷还不知足?以后也要再找个赵姨娘一般的人物不成?” 宝玉拉住莺儿白嫩嫩的小手道: “快告诉我,你们姑娘到底有什么妙处?我不信她有的妙处,你没有。” 莺儿嘻嘻笑着小声道: “我们姑娘肌肤皮肤白嫩细腻,身材丰满,而且……” “阿嚏!”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喷嚏声,将屋里的二人吓了一大跳,不由同时问了声: “是谁?” 谁知这个偷听之人竟然干脆从窗外立起身来,三脚两步走进来,竟然正是贾环! 贾环一脸气不忿,指着莺儿骂道: “你这两面三刀的小娼妇! 早先和我玩的时候,你当着面骂我甩闲话,怎么到了这屋里,你规矩也懂得了,乖巧也会装了?可不是见人下菜碟? 跟宝玉在这里吊膀子,都叫我瞧在眼里了! 拿袭人比周姨娘,你自己想做赵姨娘,你好大的脸!你主子还没嫁进来呢,你倒先急着要爬床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宝玉吓得跪了 贾环今儿下学回来早,从怡红院后门进了自己住的后院,才发觉自己的两个小丫头都不在屋里。 他疑心重,就悄悄穿过月洞门,走来宝玉住的院子,竟然也不见宝玉屋里丫鬟们的身影。 贾环便蹑手蹑脚溜到怡红快绿窗边,偷偷朝里看,正见莺儿和宝玉说话儿说得亲密。 由不得贾环不恨! 最叫人受不了的,莫过于遭受赤裸裸的区别对待! . 贾环一下子就想起来,早先自己去梨香院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赌一磊十个钱的,便也坐下与她们一处玩。 谁知除了头一回赢了之外,其余都是把把输。 贾环仗着自己年纪比她们三个都小好几岁,便耍了个赖,非说自己的骰子掷出了六点。 莺儿登时两眼一瞪,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贾环脸上: “分明是个ㄠ!” 贾环虽说是个庶出,却也从没被丫鬟如此当面顶撞过,登时急了眼。 宝钗见贾环真急了,这才瞅了莺儿一眼: “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 莺儿气哼哼地把十个钱一把推在贾环眼前,口里还不住嘟嘟囔囔: “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都瞧你不起! 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最恨的就是别人时时刻刻都拿他和宝玉比。 谁知这个莺儿不仅仅那他和宝玉比,而且还把一肚子的鄙视都当着面说出来,可见是真不拿贾环当回事。 再瞧瞧此刻屋里,莺儿那一副恨不得跪舔宝玉的巴结样子,让贾环心里的妒恨已经饱饱填满了一肚皮。 而更可恨的,还是这个该死的莺儿竟然提到了赵姨娘! 她竟然臭不要脸地跟宝玉说,袭人是周姨娘,她想做赵姨娘。 商人薛家的丫头,也腆着脸想跟贾环的亲妈来比? 她也配! 贾环的亲妈赵姨娘虽说是家生子出身,在这贾府里也只能是半个主子,可是能得贾政的宠爱啊。赵姨娘生了一儿一女,也足以在贾家挺直腰杆了,用得着时时刻刻被薛家的丫头拿来垫牙? . 反正不小心一个喷嚏也暴露了自己,贾环干脆也不掩饰,大咧咧走出来,指着莺儿就开骂。 莺儿一听有人来了,吓得浑身发软。直到一见来人不过是贾环,登时又有了底气。 毕竟她一向跟在薛姨妈、宝钗身边,早听说了不少王夫人不待见赵姨娘和贾环的言语。 薛家进京,就是奔着贾府的“活凤凰”贾宝玉来的,自然要巴结讨好王夫人,少不了要跟随王夫人的喜恶。王夫人厌恶贾环,薛家人自然也就不将贾环放在眼里。 莺儿自认为自己既然是宝钗的贴身丫鬟,日后宝钗和宝玉“金玉良缘”一成,自己自然也是要给宝玉做妾的。 宝玉和贾环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宝玉都对自己低声下气的,贾环是什么东西?还敢来骂自己? 莺儿撇撇嘴,白了贾环一眼,刻薄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环三爷。 我在这里正正经经给二爷打络子呢,都是太太知道的,懂规矩、乖巧当然都是应该的。 我又没给人家当小老婆,说什么吊膀子、爬床的? 我劝三爷一句,快别这么说话,老动不动就说姨娘、小老婆的,叫人家笑话你。” . 莺儿这句话“叫人家笑话你”,可是戳了贾环的肺管子。 贾环因为是小老婆养的庶子,从小就内心自卑,但越是怕人笑话,往往却越是招人笑话。 此时这话被莺儿就那么赤裸裸地说出来,简直如同当面给贾环打脸。 贾环嘴一扁,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来人家家里做客,来了就不走也罢了,还几次三番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莺儿见贾环要哭,心下反而觉得好笑,仰头道: “谁说我们是做客来的?太太都不准这么说,你要不要去亲口问问太太,也好死了这份心。 宝二爷就在这里,他也是个证人,看太太信哪个。” 看贾环气得发怔,莺儿更得了意,仗着有宝玉在这里,更做出一副娇憨之状,叉腰笑道: “三爷若还计较头前儿输的那几个钱,倒也没什么。 有二爷在这里,大不了给你一串钱就是了。” 贾环给莺儿气得哆嗦,忽听她提及宝玉,立刻瞧向呆呆坐在一旁的宝玉,登时不由呵呵一阵冷笑,把手一伸: “哦,宝二哥在这里,倒正好了。 既然这丫头说二哥有钱,那头前儿还欠我的五百两银子,什么时候还我?” 宝玉本来和莺儿正腻乎得满心欢喜,却不想被贾环冲了进来。 他因为私自去袭人家被贾环抓住、被逼着写了五百两银子欠契的事情,一见贾环就从心里腻歪,所以一直躲着不敢说话,结果,还是没能避开。 此时只得哼哼唧唧道: “……我屋里的钱……不知在哪里,得等袭人回来……问她看看还有多少……” 这回轮到莺儿大惊了。 上回贾环在梨香院输钱的时候,宝玉一来,贾环就吓得再也不敢则声,更兼宝玉一向比贾环有钱,所以莺儿才有意用宝玉来压贾环,谁料…… 贾环手里捏着宝玉的短处,腰杆子自然就能挺得笔直,大咧咧“哼”了一声: “那五百两先不说,还有上回那六十吊钱呢。 如今我也搬进这园子里来住了,也不怕我妈进我屋里来翻找,你今儿晚上就叫袭人把你床下箱子里的那六十吊钱给我送过去! 敢不送来,我立刻就去跟父亲说,你间银老太太屋里的丫头,看他不打死你的!” 宝玉吓得脸都绿了,连连摆手: “好兄弟,求你小声点儿!” 谁知自以为又得了理的莺儿却一叉腰,也“哼”了一声: “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丫头! 如今袭人是太太屋里的人了,而且太太已经要把袭人给二爷了,这还能有什么不妥?你告诉老爷去也没用!” . 莺儿出身商贾薛家,并不懂得什么大家规矩。 她从薛姨妈和宝钗的对话里,听说了王夫人从老太太手里“撬”走了袭人,而且袭人也乐意投在王夫人“麾下”,便认定袭人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了宝玉的侍妾,却根本想不到,此事王夫人做得根本上不得台盘。 袭人是贾母的丫鬟,私底下主动“跳槽”到了王夫人手下,这本身就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何况袭人和宝玉共同研习春攻的时候,宝玉尚未成年,此事完全不是贾府里说的“男主子成年之后,长辈会给他放两个屋里人”那事,所以此事更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而王夫人在贾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把贾母的丫鬟袭人招至自己“麾下”,还在贾母、贾政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给了袭人一个“准姨娘”的待遇,则更是个“坏规矩”的事情。 在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坏规矩”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莺儿不知道,宝玉却知道。 此时一听莺儿不知轻重地都嚷嚷给了贾环,吓得宝玉浑身哆嗦,一把拉住贾环,“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第五百九十八章 我让你妈打你 这下子可让莺儿傻眼了。 贾府里的“活凤凰”贾宝玉,怎么给贾府的“燎毛的小冻猫子”贾环跪下了? 贾环是什么东西,给宝玉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宝玉怎么忽然就怂成了这个德行? 这不是笑话吗? 却听宝玉朝贾环道: “好兄弟,求你别跟父亲说起袭人的事情,我今晚一准儿叫人把六十吊钱都给你送过去还不成么?” 头前从宝玉这里拿走了四吊钱,虽说被赵姨娘抓走了两串,可剩下的两吊钱还是让贾环委实手头阔绰了一把。 这回能一下子拿到六十吊钱,贾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可忽然一转念,又想起宝玉平素得的金锞子、银锭子比自己不知多了多少,又觉得大大地不够。 贾环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凶恶,瞪着宝玉道: “六十吊钱本来就是你应该给我的! 今儿又出了个袭人偷偷‘跳槽’到了太太名下的事情,还有莺儿这个小娼妇和你吊膀子的事情我也都瞧见了,这两件事情,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 莺儿却又忍不住插了一嘴: “谁说我吊膀子……” 吓得跪在地上的宝玉赶紧朝莺儿摆手: “莺儿姐姐,你就少说一句吧!” 贾环一心想着要“宰”宝玉一刀,咬着牙笑道: “除了那六十吊钱,今天晚上你还得给我送二百两现银过来! 少一个子儿,我立马就告诉父亲去! 还有,你现在就再写一张欠契给我,还是五百两银子!不给?我现在就跟父亲说,你们私底下瞒着父亲干的好事!” . 莺儿听着,贾环先是找宝玉张口就要了六十吊钱,后来又是二百两现银,最后竟然还要五百两银子的欠契,如此狮子大张口,实在是吓人。 更见宝玉完全不敢耽搁,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爬起来就到桌边写欠契去了。 惊得莺儿大张着嘴,愣柯柯瞧着宝玉,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宝二爷,你这是中邪了不成?” 贾环趁机朝莺儿的脸颊上摸了一把: “他没中邪,是中了你的计。 他今儿欠我的五百两银子里头,有五十两是替你拿给我堵嘴的。 你又不是他屋里的丫头,就跟他在屋里关起门来猫儿腻,这可不合我们府里的规矩,我要是一个不留神说出去了,你们姑娘也别好意思在我们家住了!” 莺儿平白被自己瞧不起的贾环摸了一把,正待要恼,可听他如此一说,一想到若是因为自己而让宝钗不得不搬出大观园去,那薛姨妈非立刻要把自己卖去青楼泄恨不可,登时也怕了,只得委委屈屈不敢再出声。 贾环一见莺儿也怂了,心中更是大喜,又赶紧趁机朝她身上捏了一把。 莺儿吓得两手赶忙抱住前胸,却不敢叫出声。 贾环本来是为了解恨,此时又白占了便宜,更又赶过去,咬牙笑着又朝她臀上捏了一把。 看莺儿吓得急忙跑开、又不敢叫嚷出来的惊惶样子,贾环得意非常,正要再做些什么,忽然瞥见正在写欠契的宝玉,心中又生出更大的贪念: 唉哟!宝玉能答应得如此痛快,那必定就是我要少了!不好,环三爷吃亏了! 于是贾环三脚两步追过去,一把抓住宝玉的手: “不是五百两,我要六百两!” 稍一顿,又赶忙改口道: “不对!不是六百两,我要一千两!” . “什么六百两、一千两的?” 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吓得屋里的三个人都是浑身一抖。 就连方才还嚣张无比的贾环,也立刻又被打回了猥琐胆怯的原形。 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瞧向门口,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背着手,正冷冷瞧着屋中的三人。 不是贾琏,却是哪个? 屋中三人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贾琏又朝门旁冷冷道: “我一进院就见你一直在门口偷听,这会子就别躲着了,出来吧。” 三人又是一惊,原来门外还有人! 躲着的那人没辙,只好低着头挪了出来。 正是袭人! . 贾琏踱进门来,也不客气,拣了居中的椅子坐下,掏出袖中的扇子打开,闲闲扇着,悠悠问道: “方才这屋里好像挺热闹啊,怎么这会子都哑巴了? 刚才你们说什么六百两、一千两的?讲出来叫我长长见识? 我也听听,这府里还有什么新闻是我没见过的,还有什么能人是我没瞧出来的。 自打我接手这荣国府以来,也就刚刚才收拾了几个下人管家。如今若能有个好契机,好好整饬整饬其他坏了规矩的事情,也是好事一件,到时候,你们几个也都是功臣呐。” . 贾琏刚才在门口听见了几句,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他故意如此说,也不过是弹压一下这几个小屁屁而已。 他如今是荣国府的家主,最关心的是贾家的总体走势和自己的未来境遇。 其实他心里并不想管宝玉和贾环,以及王夫人、袭人之间的婆婆妈妈事情。 宝玉和袭人夜里都干点儿啥,以及王夫人给不给袭人一个姨娘身份这种芝麻绿豆的破事,他才懒得操心呢。 反正不管有没有袭人,宝玉不喜欢考科举,那就是不喜欢考科举,贾家指望不上宝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作为荣国府家主,以及宝玉和贾环的大哥,他不能任由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天天瞎折腾,必须要出面弹压住,免得他们天天鸡吵鹅斗。 . 宝玉当然猜不到贾琏的想法。 他方才被贾环要挟,好歹还知道贾环不过是要钱罢了,此刻听贾琏说要“整饬坏了规矩的事情”,宝玉可顿时彻底吓得慌了神。 宝玉忽然“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话也说不出来,只干脆嗑起头来。 贾环却自恃捏着王夫人和宝玉的把柄,觉得此刻就是到了贾母和王夫人面前,自己也是腰杆子最硬的一个,便不把贾琏放在眼里。 他斜楞着眼睛,瞥瞥宝玉,又瞥瞥贾琏,只是撇着嘴,并不答话。 贾琏乜了贾环一眼,瞧出他此刻有恃无恐,不由嘴角泛起一个冷笑,故意道: “既然宝兄弟说不出话来了,那就请环兄弟说说,那‘六百两、一千两的’,到底是个什么事情吧。” 贾环心里也有些发虚,但嘴上却还挺硬: “你问宝二哥吧,我不知道。” 贾琏嘴角的冷笑忽然变成了哈哈大笑,吓得屋里的人都是浑身一个激灵: “既然你不告诉我,也罢,我也不想知道了。 只是你今天故意跟我打擂台,这可就是你打错了主意。 我瞧出来了,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大哥,更没有我这个家主,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语气说得很是随便,却透出一股瘆人的气息。 贾环低头咬牙不语,心里暗道: 反正我就不答你的话!你还敢打我不成? 哼,你若打了我,正好我趁机把宝玉的事情闹开去,闹个天下大乱,更好! . “我不打你。” 贾琏的语气更加地吊儿郎当,转而吩咐袭人: “你现在就出园子,去把赵姨娘给我叫进来。 你跟她说,她儿子这会子正跟我打擂台呢,有些事情,她儿子非得要闹到老太太跟前儿去呢。” 贾环一惊,猛抬起头: “你找我妈进来干吗?” 贾琏一笑,口气真诚: “我叫她来打你。” 第五百九十九章 借刀杀鸡儆猴 自打上回端着一大铜盆水在绛云轩院子里笔管条直地绕了三圈,一路上两条手臂酸疼得都快断了都不敢打晃、不敢哆嗦,袭人一看见贾琏,比看见鬼都害怕。 此刻一听贾琏命她去叫赵姨娘,袭人奔儿都不敢打一个,立马答应着就往外跑。 “站住。” 贾琏叫住袭人,不紧不慢地又吩咐了一句: “把平素跟贾环上学的赵国基和赵国富也一道儿叫进来。” . 赵国基和赵国富都是贾家的家生奴才,平素里伺候贾环上学。 但这两个人又与寻常奴才不同,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富是赵姨娘的弟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都是贾环的亲舅舅。 贾环一听贾琏叫这两个人,心里就是一哆嗦: 莫不是贾琏要把自己的行径告到学里去? 可转念又一想: 不对啊,贾琏自己就是鹤山书院的副山长,还用得着让下人去告给学里的先生? 不过眼下最让贾环头疼的,当然还是最不愿意见赵姨娘进来。 赵姨娘是个“钱狠子”,平素里每个月的月钱都死攥在手里,一个子儿都不给贾环。 这要是给她知道了,贾环从宝玉那里弄到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大好事,还不得两眼冒火啊?肯定撒泼打滚想尽办法也要把每一个子儿都从贾环手里抠出去,那贾环不是白折腾了? 贾环越想越心疼肉疼,立起眼睛瞪着贾琏: “你叫我妈来,倒不如咱们见老爷评评理去!” “咔嚓!” 声儿倒也不是特别大,但就是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所有人的眼光都瞧在贾琏手上。 贾琏却谁也没瞧,只自顾自放下手里的核桃钳子,从里头拈出被夹爆开的核桃,极有耐心地剥出半个完整的核桃仁,放进口里嚼着。好像很满意核桃的味道,还闲闲点点头。 直到把另外半个完整的核桃仁也吃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上的碎末,乜了贾环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行。” . 贾环一肚子不乐意,却怎么也并不敢跟贾琏闹腾,只斜楞着眼睛大口喘气。 终于又鼓足了勇气,朝贾琏道: “琏二嫂子都说了,我有什么事情,左右有老爷、太太管着,并没有我母亲什么相干。 琏二哥有什么话要教训,就直接教训就是了,大不了咱们去老太太、老爷、太太面前去说,是打是罚,我都认了。 何必要叫我妈来,她又管不得我什么。” “咔嚓!” 又一个核桃,被夹爆开了。 贾琏继续优哉游哉剥核桃、吃核桃,仍旧是一直到这个核桃吃完了,才拍了拍手上的碎末,乜了贾环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行。” . 贾环拿贾琏一点儿辙也没有。 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偷偷斜着眼睛威胁宝玉。 宝玉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又最心软,只怕贾环把袭人的事情嚷嚷出去,便也委委屈屈地瞥着贾环。 贾琏也不搭理他们两个,放下核桃钳子,自己动手打开桌上的果盒,从若干格子的蜜饯果脯里挑自己喜欢的吃。 . 在所有人都完全没预料的时候,一向能咋呼能闹唤的赵姨娘,竟然悄没声,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屋来,一声不吭地一把揪住贾环的耳朵,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立刻照着贾环的身上头上就打。 贾环也不知道他妈这是抽了什么风,赶忙两手护住头,缩着脖子弓着背,哭喊: “好没影的,你进来就打我做什么?唉哟——打死人啦!” 他刚一嚷嚷,赵姨娘立马下手更重,两只手抡开王八拳,一个劲儿地朝着贾环身上头上砸,只是口里骂贾环的话并不敢高声: “你个混账逼崽子!我千辛万苦生下你来,竟是生下个报仇的冤家来! 你还说好没影的我打你?你好没影儿的要闹到老太太那里做什么? 你恨你亲娘不死是不是?你要看你亲娘倒了霉你才高兴是不是? 你好好的跟着我住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搬进这园子里头来,就是想叫我够不着管你是不是? 好啊,你如今翅膀子硬了,自己有了鬼主意了,你就不管你娘了是不是?你个贼生养下来的丧了良心的小王八蛋!” 赵姨娘天生来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娴雅,兴之所至,破口大骂乃是常态。 尤其今天,她从一早上起来就眼皮乱跳,老觉着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托病在屋里躺着。谁知道袭人跑来,见面就说贾琏叫她现在赶紧进园子里去。 赵姨娘一听“贾琏”两个字,心里不由一阵“砰砰”乱跳,脸都吓白了。 毕竟马道婆的事情,可是捏在贾琏手里的! 要不是贾政为了护住自己给贾琏下了跪,赵姨娘必定早就被赶出荣国府大门了。 赵姨娘不敢耽搁,当即就手忙脚乱地换上衣裳。 一边梳头,一边问袭人园子里头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叫自己进去,心里忐忑不安的袭人才半死不活地说出: “环三爷正顶撞琏二爷呢,说非要把什么事情闹到老太太跟前儿去。” 话音未落,赵姨娘的汗都下来了。 赵姨娘好不容易才求贾琏放过自己,结果贾环要跟贾琏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这不是要生生害死赵姨娘吗? 赵姨娘也顾不得头上发髻梳歪了,更顾不得脸上的粉给冷汗冲花了,就手忙脚乱拽着袭人往园子里急走。 . 此刻赵姨娘朝着贾环越骂越来气,下手就越来越狠重。 贾环被打急了眼,忽然一挺身,朝着赵姨娘就一把推了开去: “你还有完没完! 我是贾家的正经主子,你不过是我们贾家的家生子,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你再敢动我,我就闹到太太那里去!” 他这一句话,彻底惹翻了赵姨娘。 赵姨娘什么也不顾了,朝着贾环胸口就一头撞过去,口里发狠骂道: “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到这么大,我没资格打你?你良心叫狗吃了!” 贾环被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爬起来就要与他母亲撕扯。 赵姨娘急了,朝门外跺脚叫: “赵国基赵国富你们进来!帮我打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 赵国基和赵国富本来一直躲在门外,此时被赵姨娘叫出来,却只是缩手缩脚,并不敢上前打贾环。 贾环两手叉腰,朝着赵姨娘啐了一口: “你叫他们两个奴才做什么?他们敢动你环三爷?” 赵姨娘听贾环称呼两个舅舅为“两个奴才”,气得几乎要倒仰,扑上去拉住贾环的衣领,又踢又打。 贾环一把甩开赵姨娘,就要朝门口跑: “我找太太去!我找老太太去!我告发你们!” 赵姨娘又是生气,又是害怕,拼命扯住贾环,朝赵国基和赵国富跺脚道: “你们是死的啊!他这是要害死我了!” 可赵国基和赵国富还是胆怯不敢上前,只扎叉着两手,咧着嘴不知所措。 . 贾琏瞥了一眼已经吓得挤在墙角的宝玉,甩手将手里吃剩的瓜子朝桌上一抛,闲闲起身,上前照着赵国基和赵国富的屁股,一人一脚: “姨娘的话不是话是吧?再装死,就给我滚。” 赵国基和赵国富挨了踹之后,一见是贾琏,顿时就像还了魂,四只手瞬间揪住了贾环。 赵姨娘一见贾琏竟然替自己说了话,也来了精神,举起巴掌,虽不好打脸,却是照着贾环身上狠抽。还不解恨,就朝着贾环腰上腿上,狠命地拧,疼得贾环杀猪似地哭喊起来。 贾琏瞥了一眼,就悠悠闲闲踱出屋去。 用赵姨娘这把刀,收拾了贾环这只鸡,吓唬了宝玉这只猴,应该是能消停消停了吧。 那边还有个要死的大活人,等着救呢。 第六百章 金钏真跳井了 却说荣府里原本有四个总理家事的媳妇,如今赖大家的和吴新登家的已经都被收拾了,剩下的两个里头,林之孝家的无论是年龄、资历都比单大良家的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可惜,当初在贾琏抓赌的时候,林之孝家的耍了个小聪明,没有当机立断站出来管事,生生错过了升任领头管家媳妇的好机会。 如今在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单大良家的侄女茜雪这三个管家媳妇里头,贾琏故意不置可否,看似让她们各司其职,其实是暗中观察。 原来被宝玉撵出去的丫鬟茜雪,如今已经嫁给了荣国府买办大总管李贵,才十八岁就成了荣国府的四大管家媳妇子之一,不知让多少丫鬟羡慕眼热。 而更让丫鬟们羡慕的,是如今的家主贾琏发过话,叫众人仍旧称呼她“茜雪”,而不是“李贵家的”。 这样的殊荣,就愈发显得茜雪这个管家娘子与众不同,很得贾琏另眼相看。 茜雪和李贵夫妻两个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对贾琏是相当的感恩戴德,做事当然也都是极为认真。 之前贾府的采买之所以是肥差中的肥差,是因为采购环节里存在各种回扣腐败,潜规则比比皆是,人人雁过拔毛,人人能贪就贪、能黑就黑。 贾母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不再管事。 贾政“素性潇洒,不管俗务”,除了看书下棋,就是跟清客聊天,是标准的“甩手大掌柜”。 王夫人能力不足又暗藏私心,只信任自己的陪房,早先更是联合王熙凤用月钱私放印子钱,甚至为了存私房钱不惜贪赃枉法。 贾家设置买办,是为了通过集中采购的方法来减少单独购买的麻烦,同时集中采购量大,也便于讲价,本来是个既有效率又能节约的好方法。 可问题就出在了贾家的管理出了大问题。 负责买办的人一旦成了硕鼠,各种以权谋私、各种以次充好,各种中间赚差价。 而贾府里不光主子们个个养尊处优,就连丫鬟也跟着一起大手大脚,搞得贾家四下里都在“漏水”,直至把家里的老本都快啃光了。 直到如今荣国府换成贾琏做了家主。 贾琏看明白了荣府财务管理上的大问题,直接抓住了“管钱先管人”这个关键。 做事认真有条理、又对贾琏感恩戴德的李贵当上了买办总管,有了家主贾琏做背书,李贵首先就大刀阔斧地堵住了各种采买的漏洞。 贾府又经过了贾琏那一番“查贪”的大清洗,几乎挖掉了所有的“老鼠窝”,更将胆敢不彻底坦白的奴才都送去了辽西垦荒,吓得贾家的奴才哪里还敢跟贾琏对着干? 所以如今贾家买办方面的事情做得比原先还好,花销却比原先大大省俭。一个月下来给贾琏报账的时候,竟然还不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可就是这样,茜雪还总是嘱咐李贵,千万要盯着手下的人,要记得贾琏说过“一定要加强监管,好的要赏,坏的必罚”的话。 李贵对温柔体贴、持家有方的茜雪十分满意,每每听她说起,不仅不觉得唠叨,反倒觉得茜雪是懂得感恩之人。 . 茜雪刚刚在金银器皿库房清点完了金银家伙,迎头就遇到了从大观园里出来的贾琏,便赶忙上前行礼。 贾琏本来正低头急走,满脑子想的都是找鸳鸯去救金钏的事情,《红楼梦》里说金钏儿给王夫人撵出后跳井死了,可并没说金钏儿给王夫人撵出之后多久跳井死的,一天?两天?还是几天? 此时一见茜雪,贾琏登时便大笑道: “好!就是你了!” 茜雪给他说得莫名其妙,愣了愣,才道: “二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贾琏急问: “你可认得金钏儿家住在哪里?赶紧领我去。” 茜雪也是一惊: “二爷也听说太太撵金钏儿的事情了?二爷这会子去她家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就行了。” 贾琏一摆手,拔脚就走: “你既然认识她家,那就赶紧领我去,有什么话,咱们这一路上说。” . 茜雪本是个温吞水的性子,此时随着贾琏的脚步,也不由走得极快。 只是她心里有些不解: 金钏儿被撵出去,确实是桩糟心事,一向性子活泼、心性要强的金钏儿难免要伤心难过。且她老娘白老儿家的是个尤其嘴碎的,闺女被主子撵了,自然觉得丢人,少不得要埋怨、数落金钏儿。 自己作为和她一道儿长大的闺中密友,去她家劝解劝解,实属应该。可琏二爷这么急急火火地赶去她家做什么?这…… 出了荣府后门,转去西廊外,这一路倒不算远。 谁知才刚刚进了水井巷,远远就见有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正背对着巷口这边,站在井台旁,似乎是一直朝井里看。 茜雪一眼就认出那就是金钏儿。 口中不由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丫头在井边上玩,这多危险……” 话还没说完,就被贾琏一把捂住了嘴,同时在她耳边小声道: “别出声!一旦惊了她,万一真掉下去了,那可就麻烦了。” 别人不知道,贾琏知道,金钏儿是真要跳井的。 看茜雪连连点头,贾琏这才松开手,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朝金钏儿靠近。 . 眼瞧着离金钏儿只有十几步距离了,忽听得旁边一处房子里,传来一个年长女人的声音: “金钏儿!你死哪儿去了! 叫主子撵回家来你还不消停,又跑到哪里去勾引汉子去了? 你瞧瞧你妹妹玉钏儿,哪像你这般不要脸? 你说说你,有好日子不好好过,竟然叫主子大嘴巴抽在脸上骂‘小娼妇’,你叫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我做了十年寡妇,清清白白好门风,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浪货! 太太那可是菩萨似的人物,天天吃斋念佛,从来都惜老怜贫,不是给佛祖烧香,就是添香油给布施,这样的好主子,竟然都容不下你,你说说你得下贱到了什么地步!” 那金钏儿给骂声惊得浑身一阵哆嗦,忽然双手一捂脸,一头就朝井里扎了进去! 第六百一章 犯不着为他死 “啊——” 茜雪吓得捂脸大叫,惊得树上的麻雀瞬间四下里乱飞。 金钏儿是一头扎进井里的。 这口水井不过是巷子中的小井,井口的净直径还不足二尺,人扎进去,就是头朝下直入井中。 别说后面的人赶下去救人,就是金钏儿自己入水之后改了主意不想死了,都不可能在京里转个身子让自己的头再朝上浮出水面。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寻死的“绝地”,都不带有卖后悔药的。 . 救人! 在这一瞬间,贾琏什么都忘了,整个脑子里就想着一件事——救人! 思想越单纯,速度就越快。 贾琏的身子像豹子一样迅捷,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扑到了井台边,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怎么救人,双手就已经在最后的一刹那,抓住了金钏的一只脚。 幸亏金钏儿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贾琏这才能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将她提在了井口处。 两手提住几十斤的重量还不算难事,可想要把一个头朝下的大活人从井里倒提出来,那可就并非易事了。 贾琏死死拉住金钏儿的脚,朝着茜雪骂道: “叫叫叫!叫你奶奶的叫! 赶紧过来帮忙啊!我要是抓不住了,一个手松,她这人可就没了!” 茜雪挨了骂,这才似乎是明白了过来,像一只受了惊的鸭子,张着两手冲过来,手忙脚乱地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贾琏赶忙道: “快抓住她另外一只脚啊笨蛋!” 茜雪就是因为从十五六之后,身材越来越长得高大,身形也越来越壮实,所以才不得宝玉看重。 可此时,倒也万幸茜雪是个壮实有劲儿的女孩子,才能帮着贾琏把头朝下的金钏儿从井里给倒提了出来。 . “你们……你们……你们救我干什么!” 被好容易救下来的金钏儿竟然是并不感激贾琏和茜雪,反而捂着脸跺脚大哭起来。 她母亲白老儿家的闻声也从屋里赶出来,正看见金钏儿被从井里提出来的一幕,登时又羞又恼,冲上来照着金钏儿的脸就是狠狠一个大耳刮子,咬牙骂道: “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叫主子赶回来还不算,还要在家门口寻死,你是真不怕丢人现眼啊! 如今那府里私底下都说你勾引了宝二爷失了身子,你说说以后还有谁肯要你! 你寻死也死远些,死在家门口,还脏了这一口甜水井,这周围几条胡同的人还不都要戳咱家的脊梁骨骂啊!” 贾琏一皱眉。 这白寡妇对自己的亲闺女都一口一个“娼妇”,一口一个“不要脸”,说话可真够歹毒的。 可贾琏自矜身份,不愿意和一个下人对嘴,便朝茜雪道: “你去给她讲讲道理。” 茜雪一见白寡妇打金钏儿,便赶忙冲上来护住了金钏儿,此时听贾琏发了话,立刻上前道: “这是什么话! 太太怎么说金钏儿,咱们做下人的管不了,可我在宝二爷屋里伺候了七八年,宝二爷是个什么性子还是清楚的。 这府里几百个丫鬟,但凡有些姿色的,他都喜欢,哪里要丫头去勾引他? 府里有些没起子的人,没事还乱嚼舌根子呢,你自己的闺女到底是个什么人,你这个当娘的心里还没数儿么? 她们或是混账不说人话,或是不怀好意乱搅和,你也跟着一道儿坑自己的闺女不成? 金钏儿有个好歹,你这寡妇脸面上就有光了不成? 还叫她死远些,怕她脏了井,你这也是人说的话?” 贾琏暗暗点头,这个茜雪不是那等伶牙俐齿型的,但心里不糊涂,说出话来,也是头头是道,以后也是个有前途的。 茜雪和金钏儿自小儿玩到大,白寡妇认得,只是如今茜雪做了管家媳妇子,白寡妇自然不敢得罪。 她方才只顾着和金钏儿发火,此时才看清救下金钏儿的,乃是荣国府里的琏二爷,登时吓得赶忙跪在地上,朝贾琏连连磕头: “琏二爷贵脚踏贱地,唉哟都是我方才瞎了眼,求琏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跟我一个老寡妇一般见识。” 贾琏不想跟她废话,便一摆手: “你起来,赶紧扶金钏儿进去。” . 金钏儿的家里,比贾琏预想的要好得多。 小院虽不大,房子也只有正房三间和两边厢房,可到底是独居的整院,且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 看来在贾家做了几辈子奴才的人家,还真是只凭月钱就能过上京城里小康水平的富足生活。 贾琏让茜雪扶着哭泣不已的金钏儿进到屋里,看金钏儿手臂上有好几处擦伤,便朝白寡妇吩咐: “你去买些药来。” 白寡妇去后,茜雪拉住金钏儿,跺脚道: “你也忒傻了!这才多大点儿事情,你就要寻死?可不是叫那起子人更笑话你了!” 金钏儿扎在茜雪怀里哭道: “茜雪姐姐,我给太太撵出来,以后还有什么脸活着?我是真真儿没有活路了。” 茜雪虽然不是个口舌伶俐的人,但如今已经是嫁了人的,自然不似金钏儿一般羞涩,说话自然直白: “你糊涂啊,有什么没有活路的?难不成你真是对宝玉动了心?” “我……我……我还犯不着为了他死。” 金钏儿急得立刻抬起头,咬咬牙,还是说出心里话来: “打小儿就都是这么说说笑笑惯了的,说心里一星半点没有想着能那等事情,也是假话。 何况我心里也明白,太太屋里的四个大丫鬟,迟早是要从里面挑出给宝玉做姨娘的,不是我,那就是玉钏儿。正因为这个,彩云和彩霞才转都去打环三爷的主意。 可我跟宝二爷,真真儿是清清白白的,说我勾引坏了宝二爷,我死都不服。” 贾琏不由摇了摇,叹了口气道: “你糊涂啊,你寻了死,又能怎样?难不成太太还能良心发现,给你正名不成?” 他这一句,说得金钏儿低了头,半晌才嗫嚅道: “琏二爷救了我,按说我该是感激涕零,可……可我如今坏了名声,活着……活着也是丢人……” 话还没说完,又捂脸大哭了起来。 茜雪赶忙拉着她的胳膊劝道: “我也是给撵出来的,不是也活得好好儿的?” “我怎么和你比啊……”金钏儿哭得更痛了,“我……我是太太的人呐……” 谁不知道,茜雪虽然被撵,可贾琏却出面让她嫁给了李贵,如今他们两口子都是贾琏的人,自然在府过得风生水起。 可她金钏儿呢? 她一直都是王夫人的“左膀右臂”,哪里能有机会攀上贾琏这个真真正正的“高枝儿”? 而且,正因为她曾经是王夫人的心腹,她才比旁人更明白王夫人的为人。 王夫人既然认定她勾引了宝玉,就绝对不会让她再回贾府。被撵出了贾府,她还能怎么活? 十几年尽心尽力地伺候万夫人,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一想到此,金钏儿不由万念俱灰。 . “不如,我调你去伺候琏二奶奶吧。” 贾琏淡淡的一句话,让金钏儿几乎惊掉了下巴! 第六百二章 我要求琏二爷 面对贾琏摇出的橄榄枝,金钏儿却犹豫了。 她自幼跟在王夫人身边,兢兢业业服侍了十来年,终于从三等小丫头做到了如今王夫人身边首席大丫鬟的位置,既有了体面,又有了实惠。 说到体面,在贾府里几百个丫鬟里头,金钏儿已经做到了丫鬟的接近顶尖级别了。 一门双侯史家的大小姐史湘云来贾府做客,竟然会亲自带了四枚绛纹石戒指,分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儿和平儿四个丫鬟。 而且,还是史大小姐自己亲自分别送到这四个大丫头手上的。 理由是一来怕送错了,二来,说是怕小厮们张口去叫这四人的名字,“有损女孩儿名誉”。 这是什么样的体面周到? 要知道,“闺阁女儿的名字不可以给外人知道”这个规矩,说的可是贵族小姐,小姐的丫鬟可完全不包含在内。 但史大小姐就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呢? 还不是史大小姐也相当看重这四个大丫鬟在贾府的四个重量级主子心里的分量么? 金钏儿对于王夫人的重要性,就相当于鸳鸯对于贾母的重要性。 绛纹石戒指不见得有多名贵,至少贾府的大丫鬟个个穿金戴银,金戒指都不稀罕。但对于一个丫鬟而言,难得的是这份主子带来的“体面”。 贾府有了体面的丫鬟,不仅可以陪着主子外出,遇到家中女眷的小宴会,甚至还会单独摆上两桌,专门让跟着有体面的主子的有体面的丫鬟上桌享用。 要知道,多少官员的夫人特意带着礼物来贾家拜会,能得贾母招待吃碗茶,这份体面都能回去跟人说半年。 再说实惠,作为王夫人的一等大丫鬟,不用吃苦受累,金钏儿每个月稳稳有一两银子的月钱收入。 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数目,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不已。 要知道,荣国府里尊贵的公子小姐,月钱也不过只有二两银子而已。 而且,大丫鬟不仅仅月钱多,赏赐也多。 平时送个东西、传个话,就能得到数量不菲的赏钱。 到了逢年过节出个门,那更是大把大把地拿赏钱。 日常更是能得到主子的吃食、衣裳,甚至首饰,随便哪一件,都是外头人一辈子没见过的。 除了钱,还有让人眼红的权力。 王夫人看似厉害,其实是个糊涂人, 她管家的时候,连人参都要收到自己手里管着,谁配药都得到王夫人这里来现取。可她屋里的人参等贵重东西,时不时就被屋里的几个大丫鬟悄悄拿出去各自送人。 比如什么木樨清露、玫瑰清露等极金贵的贡品,王夫人给宝玉都舍不得一次多给一点,唯恐他“糟蹋了”。其实呢,别说金钏儿、玉钏儿,就连彩云、彩霞也都偷拿过。 金钏儿尽心尽力伺候,才熬到了如今的位置,得了如今的体面和实惠。突然一下子被王夫人骂做“勾引宝玉的小娼妇”,照着脸就直接抽大嘴巴子撵出来,相当于从天上直接瞬间跌落到了尘埃里,落差太大,确实是叫她绝望,所以才有了方才的自杀。 可此时冷静下来,金钏儿心里还是有些期望和不舍: 万一……万一王夫人后悔了呢? 万一过后王夫人还叫自己进去,仍旧还是王夫人信任的首席大丫鬟,仍旧以后把自己给宝玉做姨娘,这份体面,可有多好。 . 一见金钏儿面露犹豫之色,贾琏便已然明白她还不死心。 别人不知道,贾琏是明白金钏儿注定是要失望的,便也不在意,起身便道: “也罢,你也好好想想。 若能彻底想明白,我还给你一次机会。 只不过,等你再来找我,我给你的待遇就要比方才我说的次一等,这是我的规矩。” 说罢,转身悠然而去。 金钏儿愣愣呆住了,好一阵子也没反应过来。 倒是茜雪先明白过来,连连跺脚道: “你怎么糊涂了?这样的好机会放在眼前,生生叫你给错过了!” . 她们自幼一处长大,金钏儿性子跳脱,虽不算顶聪明的,可也是个做事利落的,倒是茜雪,一向是个实诚人,所以这些丫鬟都和茜雪关系不错。 金钏儿听茜雪如此说,知道她是真替自己着急,便也不隐瞒,拉着茜雪的手道: “我是想着,万一太太只是一时气恼,不过是把我赶回来气两日,过后念起我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的情分,还叫我进去就好了。 我若这时候就投了别处,倒是我无情无义了。” 茜雪早得了贾琏的吩咐,并不催着金钏儿,只听她诉说这些年服侍王夫人如何尽心尽力的话儿。 金钏儿越说越委屈,不由哭一阵、说一阵,万语千言。 二人正说着话儿,忽听得房门“桄榔”一响,却见是比金钏儿小两岁的妹妹玉钏儿急火火进来。 玉钏儿脸上挂着泪,一见金钏儿,登时忍不住哭出声儿来,扑上来道: “阿姐,可做不得傻事啊!我在角门遇见妈了,她拉着我哭说你差点跳井寻死……” 金钏儿一见妹妹,又惹起了满心的委屈,也哭道: “我那会子是一时气不过,只觉得什么都没了……不过我想着太太会……” “她不会啊……阿姐啊……” 玉钏儿死死抱住了金钏儿的肩膀,哭得愈发伤心: “我就是听见了太太跟姨太太说的话,才无论如何都要偷空赶回来告诉你一声的。 阿姐啊,方才太太跟姨太太说,她早先还觉得你听话,伺候得好,想着以后把你给了宝玉当个屋里人,有你随时监管着宝玉,她才放心。 不想你竟然是个勾引小爷们的不要脸狐媚子,幸亏今儿发现得早,否则迟早就是下一个祸害赵姨娘。 她还跟姨太太说,比较之下,果然还是袭人敦厚老实,以后是给宝玉做妾的最佳人选。这样等宝姑娘嫁进来之后,她的丫鬟莺儿也正好给了宝玉,以后正好一妻二妾。 这两个小老婆都是能控得住的,又都是最听太太和宝姑娘话的,哪个都比你合适。 我在外头偷偷听了,心都要碎了。 她还跟姨太太说,比较之下,果然还是袭人敦厚老实,以后是给宝玉做妾的最佳人选。这样等宝姑娘嫁进来之后,她的丫鬟莺儿也正好给了宝玉,以后正好一妻二妾。 这两个小老婆都是能控得住的,又都是最听太太和宝姑娘话的,哪个都比你合适。 宝二爷一听这话,立刻就说他和姐姐没有什么关系,并没什么话能去求太太的。还说姐姐是太太的丫头,叫我有什么事情只去求太太就是了,不必舍近求远……” “啊——” 金钏儿这回彻底傻了。 完了! 什么体面,什么实惠,什么都完了。 这才是所有的希望都彻底破灭了。 . 茜雪在旁也听得心寒,只是她在来此之前就得了贾琏的嘱咐,此时并不出声,只静观其变。 玉钏儿并不是有主意的人,她只是抱着金钏儿的胳膊,继续哭道: “阿姐,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咱妈是个嘴硬心软没主意的,我也只拿你做主心骨,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办……” 玉钏儿哭了好一阵儿,却听金钏儿始终不出声,赶忙停下哭,抬头来瞧,却见金钏儿木雕泥塑一般,只呆愣愣一动不动。 “阿姐,你怎么了?阿姐——” 忽然,金钏儿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一把推开玉钏儿,急火火拉住茜雪的胳膊: “茜雪姐姐,求你帮帮我!带我去找二爷!琏二爷!我要去求琏二爷!” 第六百三章 玉钏心里的恨 茜雪此时也是一惊,心道: 琏二爷真是神人啊! 他在来时的路上就和茜雪说:王夫人必定不会再要金钏儿,自己有心救她,可金钏儿却一定还会犹豫不决。过后金钏儿后悔,就让茜雪带她进府去找琏二爷。 如今,果然是一点儿不差! 这府里的人都说琏二爷是个会算卦的“活诸葛”,果然如此啊。 . 茜雪是个厚道人,看金钏儿能有此转变,真心替她高兴,反手拉着金钏儿的手郑重道: “这事儿有我在这里,倒不急在这一时,妹妹还是千万要彻底想明白了再决定。 琏二爷这人看似不像老爷那般板正,可他手底下用的人,绝容不得三心二意,人又精明,是个厉害主子。 他方才说还给你一次机会,那就必定不会更改。可你也得翻回头想,这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过后你若反悔,他可不饶。 还有,方才是他跟你开口要你,可你犹豫错过了机会。过后你再投去琏二爷那边,他的规矩就得要待遇减等,你就成了伺候琏二奶奶的二等丫鬟,你认头不认头,可千万想明白了啊。” 一旁的玉钏儿听得糊涂,拉着金钏儿问: “你为了宝二爷的事情落到这步田地,怎么你又扯上了琏二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钏儿便跟玉钏儿说了贾琏救了自己的事情,玉钏儿不由跺脚埋怨道: “妈真是糊涂了,方才跟我一行哭、一行说,只说你跳井糊涂,就没说琏二爷救你的事情。” 金钏儿叹气道: “想来是咱妈也认定我是真的勾引了宝二爷。 方才琏二爷竟然贵脚踏贱地,来了咱们家,救下我不说,还支走她,跟我在屋里说事。 说不得妈又觉得我跟琏二爷也有牵扯,她嫌我丢人现眼吧。 唉——或许她倒巴不得我真的死了呢。” 玉钏儿已经又哭出来: “阿姐你糊涂啊,琏二奶奶是何等厉害,琏二爷是你招惹得起的?” 金钏儿不由更是长叹一声: “连你也不信我,我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三个女孩子在屋里扯三扯四,说了个没完没了。 忽听得院子里又有人急火火跑进来,进院就扯着脖子叫: “玉钏儿姐姐!玉钏儿姐姐在家没?” 玉钏儿听出来人是王夫人院中的三等小丫头小钿儿,赶忙下炕迎出屋去,连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擦干。 小钿儿见面就道: “果然给绣鸾姐姐猜中了,就知道你偷偷回家来了。赶紧回去,太太正找你呢。” 说罢,转身就往回跑。 玉钏儿在后头追上两步问: “太太找我什么事儿?” 小钿儿头也没回,只远远扔下一句: “我不晓得——我还得赶着去擦太太的佛堂里呢,要不绣凤姐姐又骂我。” 听说王夫人叫自己,玉钏儿不敢耽搁,急急火火回屋说了句,就匆匆小跑走了。 . 她喘吁吁赶回王夫人院子,迎面正见绣鸾站在屋门口朝她悄悄招手儿。 玉钏儿跟着绣鸾来到石榴树背后,绣鸾小声道: “你跑到哪里去了?幸亏这会子宝姑娘来了,太太跟她关起门说话儿呢,方才急火流星地要找你,却偏偏不见你,急死我了。” 玉钏儿和她姐姐不同,平素就不爱说话,此时只低头问了句: “太太急着找我做什么?” 见绣鸾摇头说不知道,玉钏儿便轻手轻脚走到门旁,正听见屋里王夫人说道: “丫头们说听见一桩奇事,不知你听说没有?金钏儿的娘说金钏忽然投井寻死了。” 宝钗立刻道: “果然是大奇事,我没听说。好好的,怎么忽然投井寻死?” 玉钏儿心中先是一惊: 这些人好快的嘴!这么快就传到太太耳朵里了? 可恨不知是谁这般缺德,我姐姐没死,倒给她们传成了这样! 随即玉钏儿心中又是一阵愤恨: 奇事?旁人不知道也罢了,太太竟然说我姐姐投井是奇事? 我姐姐是挨了谁的大嘴巴子? 又是跪在谁面前反复哭求“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 更是谁狠狠咬牙一直骂“下作的小娼妇”,几次朝我喊“立刻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出去”? 多少人明白瞧见我姐姐含羞忍辱地一路哭着出去,我姐姐跳井明明就是你逼的,这会子你倒有脸说这是“奇事”? . 只听得屋中王夫人又叹息道: “这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可素日在我跟前,我待她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说来原本也不是大事,是她弄坏了我一件东西,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 我只说气她两天,过后还叫她上来伺候,谁知她这么气性大,赌气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玉钏儿不由两手握成了拳: 原来太太说“奇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先要从宝姑娘这里试探外头可有什么关于此事的传闻。 见宝姑娘说“没听说”,太太就可以随便编故事装好人了。 而此时宝钗轻松的笑语,又直直传入玉钏儿耳中: “姨娘是个慈善人,所以才会这么想。 据我看来,金钏儿并不是赌气投井。 多半是她在府里拘束惯了,这一回家闲着没事,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想来是她在井边上玩耍,失了脚自己掉下去的。 她一个下人,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的脾气,也不过说明她是个胡涂人,死了也不可惜。” . 什么! 死了也不可惜??? 金钏儿死了活该??? 这也是人说的话?! 玉钏儿这回可算是彻底看明白这位“深明大义、端庄平和”薛大姑娘的人性了! 平时都说她最本分、最不爱掺和事情,“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可你瞧瞧,她这打听八卦的本事?哪里有事落下过她? 她赶来是为了巴结王夫人,所以金钏儿的一条人命在她眼里,连个屁都不如! 玉钏儿正想着,又听王夫人叹道: “话虽如此,到底我于心不安。” 宝钗的声音里带着平和轻松的笑意: “姨娘也不必太走心。 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 这……这……这还是人吗? 玉钏儿气得手都有些哆嗦。 听王夫人又道: “回头我叫她娘进来,赏五十两银子也罢了。 只是按规矩该赏两套新衣服做妆裹,我想倒是有给你林妹妹过生日新做的两套,只是怕她忌讳。” 宝钗立刻笑道: “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就得了。 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刚好呢。” 玉钏儿顿时想起,那回金钏儿得了宝钗送的旧衣服,回到自己屋里就在身上比来比去,还朝着自己笑说: “衣裳虽普通,可宝姑娘是太太选定的宝二奶奶,她把她的衣裳赏给我,足见她也是知道太太以后要把我给宝玉的。 这个体面,可不是人人能有的。” 体面? 死了活该的体面? 玉钏儿从心里替姐姐不值,忽然又一转念: 不对啊,林姑娘是二月里的生日,这会子都快五月了,早就过了几个月,怎么会有给林姑娘过生日做的衣裳?可见太太一嘴没实话! 她正发愣,房门忽然“桄榔”一声从里头打开。 宝钗出屋来,正与门外的玉钏儿撞了个照面儿。 “啊——” 第六百四章 让王夫人跳井 “玉钏儿?你在门口吓了我一跳。” 宝钗的话音未落,王夫人立刻在屋里厉声问道: “玉钏儿!你在门口做什么!” 玉钏儿倒也机灵,立刻装作喘息未定的样子,急忙行礼道: “听说太太叫我,我刚刚赶回来,不知太太有什么事?” 王夫人心里发虚,语气和缓了不少: “你干什么去了?” 既然小钿儿知道自己方才回家去了,玉钏儿便干脆赶忙跪下道: “求太太宽恕,我方才私自回家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外头有人急急来回禀说: “宫里娘娘派人来给太太带话。” 一听是探春派人来,王夫人哪里还顾得别的?半点不敢耽搁,急急叫人更衣,心慌慌地赶出去见宫里派来的小太监。 . 玉钏儿一心想把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告诉给姐姐金钏儿,叫她明白为了王夫人和宝玉寻死实在是大大的不值。 其实此刻,金钏儿已经和茜雪在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幡然醒悟: “咱们从小在一处长大,我一直都觉得我比你聪明伶俐。 我也以为自己尽心尽力伺候了十几年的主子,不光能得体面,也该能得些情分的。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才明白原来我才是个眼瞎的。我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唉——跟错了主子,你就是把心都掏给她吃了,也是白费。” 茜雪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落泪: “咱们都一样的。 你伺候了太太十几年,我也伺候了宝二爷八、九年呢。 从前我也是一心以为宝二爷是个好主子,跟着他的丫头,不仅吃得好,穿得好,事情少,玩得多,我还盼着日子就这么千秋万代过下去才好呢。 到后来,竟然不过是为了李奶奶吃了他一碗枫露茶,他砸了茶碗,瞪眼就要撵我出去。 我那时候才明白,宝二爷有没有本事且不说,反正必定是个糊涂主子。一时脾气上来,他只管自己痛快,根本不管对错,更不管下人死活的。” 金钏儿攥着茜雪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哭道: “果然你才是聪明人,比我瞧得明白。 琏二爷赶来我家救了我的性命,还给我脸面去伺候琏二奶奶,这是多大的恩德! 是我自己方才糊涂油蒙了心,不识好歹,白白错过了好时机。 求茜雪姐姐带我进府去见琏二爷,别说二等丫鬟,就是三等、四等丫鬟我也做,好歹报了这份恩情,也不白活这一世了。” . “你说什么?金钏儿?” 王熙凤眼睛立时瞪得老大: “她是太太的丫头,又刚刚被太太撵了出去,我要她来做什么?我身边又不缺丫头伺候!” 贾琏接过平儿递上来的茶,闲闲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才乜了王熙凤一眼,摇摇头道: “你这个脑子,是真够不开窍的。 我把这事儿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都猜不出来?” 王熙凤咬着嘴唇,眼珠转了转,忽然一嘬牙花子: “不会是你瞧上了这丫头要收房吧?” “你脑袋让驴踢了?”贾琏白了王熙凤一眼:“我要是想收这府里的哪个丫头,还用得着绕这么大弯子?” “呸!狂得你!” 王熙凤咯咯笑着啐了一口。 她是见识过贾琏的本事和心狠的,绝对相信贾琏根本没必要跟自己说假话。 王熙凤端过珐琅嵌金丝盒子,伸出葱管似的长长红指甲,剥开松子壳,又拈掉细皮,送到贾琏口边,笑道: “好啦,小的蠢笨,这当中的谜底,还求二爷赐教。” 看王熙凤哄着自己,贾琏便也笑着从她手上噙了松子来吃,笑道: “这又不是什么谜语,哪有什么谜底? 这府里那么多杂事,就只你带着一个平儿,哪里能够?我这是想法子给你添几个得用的膀臂呢。 你想想,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丫头个个能干?只是如今她身边那八个月例一两的大丫鬟各司其职,哪个都动不得。 可除了那八个动不得的之外,当年还有几个,也是从小跟在老太太身边长起来的小丫头。 老太太的眼光你还不晓得?她能瞧得上眼的这几个丫鬟,那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能干。 她们就是太太屋里的金钏儿、玉钏儿,珠大奶奶屋里的素云,还有给了三姑娘的翠墨,给了史大妹妹的翠缕,林妹妹屋里的紫鹃,再有一个就是派给宝玉的茜雪。 宝玉是个糊涂人,为了李嬷嬷就撵了茜雪。我让她嫁给李贵,做了管家媳妇子,你瞧她如今的差事做的,比头前儿的赖大家的不差。 别忘了,她可才十七呢。 如今太太这个糊涂人又撵了金钏儿出来,你还不要?” “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王熙凤也是个一点就透的精明人,瞬间恍然,伸出手指,风情万种地在贾琏的胸口上戳了一指头: “我就说你是个‘鬼子琏’,果然是你一举一动都是主意。 这些年我在旁瞧着,也知道太太是个什么德行。除了宝玉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留心。 旁的不说,就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还有这府里迎来送往的事情,也是说忘就忘。 她身边要是没个心里有数儿的人可靠人背地里暗中提点,还不知道出什么娄子呢。 依着太太的性儿,一向最喜欢那种看着笨笨的、模样不出彩的丫头,我想着以那个金钏儿的跳脱脾气,又爱说又爱笑,怎么也不是太太欣赏的“老实孩子”,可太太还能如此一直把她当心腹,可见她必定是个太太离不得的。” 贾琏笑着点点头,伸手托起王熙凤的下颌: “跟我在一处,你果然越来越出息了,脑子都好使了。” 王熙凤一推他的手,含着笑又啐了一口: “去你的。” 随即又把身子软软地倚在贾琏身上问: “按规矩说,我身边该有两个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如今只有一个平儿,还有一个空儿。 把一两银子月钱的金钏儿调给我,也没什么,只是怕太太心里别扭。” “你这大肚婆,就别来招惹我。” 贾琏一脸坏笑,搂着王熙凤亲了一口,又推开她: “要的就是叫她别扭。 她消消停停的,也就罢了,若再生事,有的是叫她别扭的时候。 哦,金钏儿调给你之后,先降为一串钱的二等丫鬟使用。以后看着她做事用心,你再给她升上来,我叫她念着你的好儿。” 王熙凤心里甜,脸上笑成了一朵话儿: “唉哟,还降等?这——你这不是抢了太太最得力的丫头、还扫了太太的脸面吗?” 贾琏一歪身子,斜斜倒在炕上,一脸慵懒: “我就是扫了她的脸,她又怎样? 不乐意,她也可以去跳井,我都不拦着。” 第六百五章 屁股和一条命 “啪!” 王夫人陡然站起,一把拍在桌上,手里的佛珠硌得自己手心生疼,指着地上跪着的金钏儿,朝着茜雪怒目而视: “你给我再说一遍! 她是我的丫头,弄坏了我的东西,撵不撵走她也都是我做主,什么时候轮到琏二想调走就调走的? 竟敢随便处置我的人,他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他眼里还有没有这府里的规矩? 还有你!你才做了管家媳妇子几天?琏二调了我的人走,他自己都不来跟我说一声?就叫你来带人过来给我磕个头就行了? 什么东西!这荣国府里头,他琏二就是天了? 就算他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老太太呢?老爷呢?他就敢任意妄为无法无天?他还懂不懂规矩? 贤德妃娘娘还在宫里呢!他就敢不把我这个娘娘的亲生母亲放在眼里,他是要造反不成?” 王夫人本来口才并不好,只是此时快气炸了肺,反倒口齿伶俐了,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分外流利。 尤其一看金钏儿,王夫人更是火大,狠狠啐一口,咬牙骂道: “不要脸的小娼妇!自己下作,好死不死!羞死你娘算了!” . 茜雪规规矩矩低着头,心里半点不慌,只是心里替金钏儿不值。 直等到王夫人一通雷烟火炮过后,才按照贾琏事先的吩咐,向王夫人说道: “太太说得自然有理,琏二爷也说他此事做得十分不妥。” “不妥他还做!他这是狗胆包天了!” 王夫人气哼哼又坐在了炕上。 茜雪悄悄朝金钏儿瞧了一眼,见金钏儿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满脸是泪,心中想起自己被宝玉撵出去时候的屈辱和伤心,愈发觉得要替金钏儿出口气。 想起贾琏吩咐的话,不由将腰板儿暗暗拔直了几分。 她语气仍然恭顺,但因为心中有情绪,吐字清晰得有些夸张: “金钏儿是贾府的家生子,琏二爷做主处置,原本也该给老太太、老爷回一声的。 可若是给老爷知道,是宝二爷跟金钏儿挑逗,依着老爷的脾气,必不能放过宝二爷。 琏二爷说,他并不敢阻着老爷教训儿子,可若是气着老爷就不好了。 何况若真打坏了宝二爷,老太太一着急生气,那可就罪过大了。 再者金钏儿也有不是,她跳井的事情如今在府里乱传,要是给老太太、老爷听说了,必定担心丢了祖宗颜面,也少不得要发火的。 所以琏二爷才赶紧将金钏儿从太太这里调开,也是为了以后少生出些让老太太、老爷生气的事端。 更将她降为二等丫鬟,也是对她做个处罚,以儆效尤。 过两日琏二奶奶找个空子回给老太太,自然也只是按照太太的说法,说她弄坏东西也就罢了。 琏二爷说,若是太太实在不答应,他也不敢自专,那就如实跟老太太、老爷禀报金钏儿此事的始末也未为不可。于旁人也都没什么,只是叫宝二爷吃些苦头罢了。” 几句话,把王夫人怼了个哑口无言。 . 王夫人不傻,这事儿她比谁都明白。 贾琏说得都对,这事儿自己若不低头,倒霉的肯定是宝玉。 宝玉从小在女孩儿堆里长大,与身边女孩子笑闹惯了,一向都不当回事。 这回也是宝玉闲极无聊,主动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引金钏儿的,并不是自己骂的金钏儿“勾引坏了小爷们”。 而当时王夫人真正忽然朝金钏儿发飙的原因,既不是宝玉说什么“等太太醒了我就讨了你去”的话,也不是金钏儿说的那句“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而是因为,王夫人自己改了主意。 以前王夫人的主意是要找机会要把自己最信任的金钏儿放在宝玉屋里当小老婆,这样才能死死控制住唯一的亲生儿子。 所以,就算是王夫人多次见过宝玉和金钏调笑,都装作看不见,心里是默许的。 可如今情形变了。 老太太的丫鬟袭人跳槽了! 有了这个更可心、更听话、更“笨笨的”的袭人,王夫人自然就不想再把金钏儿给宝玉做妾了。 主意一改,王夫人立刻就觉得,金钏和宝玉的调笑太扎眼扎心了——果然是小娼妇! 在这件事上,王夫人从始至终也没觉得打金钏儿、撵金钏儿有什么不对,毕竟和亲儿子宝玉比起来,就是一百个金钏儿跳井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万一要是给贾政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宝玉非又挨顿打不可! 宝玉的屁股和金钏儿的命比起来,那当然是宝玉的屁股更金贵! . 翻来覆去想了好一阵,王夫人最终也只得暗气暗憋,赌气道: “行了行了,你回去告诉贾琏,这等小事,就别去说给老太太、老爷烦心了。 不就是一个金钏儿吗?你告诉他,他爱调给谁使,就调给谁使,我不稀罕。 只是以后再不许这个小娼妇进我的院子一步!” . 从王夫人的院子里出来,金钏儿再也忍不住,忽然瘫倒在地,捂着脸痛哭不已。 茜雪好容易想好了词句,正要劝,金钏儿忽然停了哭,抽噎着抬起头,掏出帕子三两下用抹净了眼泪,站起身,决绝道: “十几年的主仆情分,这回是彻底尽了,我再没可牵挂的。 以后我就跟着琏二奶奶好生做事,这辈子我也不嫁人了。” 茜雪知道金钏儿的脾气,平素活泼贪玩,可也是个九头牛拉不回的烈性子。 她此时既然说到这个半点不犹豫的地步,就再没转圜的余地。 茜雪便也不劝她,只按照之前贾琏、凤姐的吩咐,让她帮着丰儿去清点楼上的缎子,先给她找些事情做,分分心也好。 . 看金钏儿急急走去后库房做事,茜雪又赶紧进园子,直奔怡红院。 这也是贾琏的吩咐。 他让茜雪去瞧瞧赵姨娘和贾环,顺便也该叫赵姨娘出园子去了。 谁知经过宝玉院子的时候,见一个小丫头正捂着嘴,拉着另一个小丫头躲在海棠树后头笑道: “快走快走,屋里可好看呢。 宝二爷正跪在袭人姐姐面前赌咒发誓呢,方才把一根玉簪子一跌两段,连说‘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 袭人姐姐说:‘你倒别这么说。我如今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二爷说莺儿的事情不当真,袭人姐姐就说她绝不敢恼莺儿。 宝二爷又说,那你必定恼的就是金钏儿的事情了,那原是个意外,大家一道儿玩玩儿也罢了,金钏儿并不能同袭人姐姐比,她不配。” . 她不配…… 这三个字,听得茜雪狠狠一扎心。 金钏儿和宝玉并无苟且,差点被逼投井自尽;而真正和宝玉上床的花袭人却在怡红院里头兴风作浪! 忽然,茜雪想起贾琏吩咐的话: “你如今是管家媳妇子,怡红院里头有不成话的丫鬟,你该管就管。” 第六百六章 躺神贱神真神 茜雪也是自幼在贾府长大的家生子,早年也是贾母调教出来的那一批小丫头。 只是她天生来的样貌不甚出挑,性格也有些闷,而贾母喜欢的孩子,都是模样俊俏、聪明伶俐、活泼爽利的,所以并没能入了贾母的眼。 但因为规矩、礼仪、做事都样样学得极好,行事也有涵养,还是被贾母选做了服侍宝玉的二等丫鬟。 众人都说宝玉喜欢女孩、厌恶男人,说什么“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孩,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其实,宝玉喜欢的,是“生得好的年轻女孩”,和“生得好的年轻男人”。 所以那些生得不好的、或是年纪不再年轻的男人,就是“须眉浊物”;那些生得不好的、或是嫁了人的女人,就是“恶心人的鱼眼珠”。 在宝玉看来,不美貌、不年轻的人便毫无价值。 而茜雪相貌越长越普通,身材越长越高大,腰身越长越壮壮硕,所以早早就直接被宝玉归为了“鱼眼睛”行列。虽不至于厌恶,也一直都是无视。 后来又因为李嬷嬷吃了一碗茶,宝玉大动肝火,赶不走奶娘李嬷嬷,就把茜雪撵了出去。 茜雪从小就是个厚道老实孩子,她有自知之明,从没有过要从宝玉身上攀高枝、抱大腿的想法。 因为没对宝玉有所期望,所以在被宝玉撵出去这件事上,茜雪的感觉更多的是“不平”,而不是“失望”。 可金钏儿被撵的这件事上,茜雪的却深深感到了“不平”。 这个荣国府上上下下都捧着的“活凤凰”贾宝玉,花样挑逗金钏儿的是他,出了事立刻转头一溜烟跑了的也是他,号称“痴情痴心”对女孩子分外上心的是他,可正事一件不干、招惹出事情最没担当的也是他。 茜雪曾经是宝玉身边的丫鬟,自然知道袭人和宝玉早已经有了床上的事儿,所以宝玉待袭人比旁人不同,倒也没什么话说。 可宝玉为了哄花袭人,竟然说金钏儿“她不配”! 可恨! . 怡红快绿屋里,老戏码还在上演。 “躺神”花袭人又躺在炕上了。 “贱神”贾宝玉又在软磨硬泡。 “好姐姐,我这里咒也赌了,誓也发了,这辈子守着和你一道儿同死同归,你怎的还说要走? 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做个孤魂野鬼的在这里过苦日子。” 袭人仍旧躺着不动,把脊背和屁股对着宝玉,冷笑道: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横竖那边伺候你的人跑了,这边还有别人服侍你。 我赎身了离了你这里,也自有八抬大轿抬了我去。” 宝玉扒在袭人身上,越看她娇嗔满面,越觉得情不可禁,一脚将地上方才砸断的玉簪远远踢开,发出“当啷啷”清脆的声响,揉着她肩膀求道: “我都说了,除了你,再没人配服侍我了。若再有,我连这破簪子都不如了。 你还只顾说要撇下我走,就不管我心里急?你且长长久久留下,这府里也有你八抬大轿等你坐就是了。” 袭人一声冷笑: “哪里轮得到我?我又不会打络子,又不会投井……” . 死袭人! 又拿金钏儿垫牙! 茜雪火起,昂然而入: “袭人,大白天的,你躺着宝二爷的炕上做什么?” 别说袭人和宝玉吓得瞬间从炕上弹起来,就连原本一见袭人和宝玉腻歪、就自动躲到别的屋里的麝月、秋纹也都赶紧出来了。 此时的茜雪,可不再是之前的茜雪。 她如今是和林之孝家的并肩的管家媳妇子,管理贾家的丫鬟婆子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茜雪早就熟知贾家的所有规矩,如今跟着贾琏、王熙凤做事,更多了几分硬气和沉稳,一句话,已经吓得袭人麻了爪。 上回袭人跟贾琏撒谎说自己病了才躺着,结果被贾琏收拾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说“病了”的话,此时慌乱间只得撒谎道: “是宝玉躺着,他一个人在屋中害怕,才叫我也躺着陪着。” 宝玉此时见进来的只是一个茜雪,倒大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是主子,且茜雪又不比林之孝家的那样是“服侍过父母的长辈家人”,自然不必给什么特别的“体面”,便又满不在乎地朝茜雪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茜雪。 好好的,你怎么一嫁了汉子,就染了男人的气味,也添了一身的婆子毛病,这样混账起来? 大家在屋里,说说笑笑,玩玩闹闹,有什么不好?好多事情,可是你想歪了。” 他拿出个主子派头,说得茜雪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反驳。 袭人一见宝玉如此向着她,心中夸耀争荣的劲头又起来了,忽然落泪道: “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家,叫茜雪这么一说,以后可怎么见人……二爷可要给我做主才好。” . “茜雪,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门口传来贾琏淡淡的声音,吓得屋里所有人都浑身打了个激灵。 贾琏摇着湘妃竹折扇,闲闲溜达进来。 也不搭理宝玉,径自拣了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合上扇子指着茜雪道: “你是这府里的管家媳妇,该巡查要巡查,该奖惩要奖惩,若是各处有了问题,我自然要唯你是问。” 他这不怒自威的一句话,吓得茜雪赶忙跪下。 贾琏“哗啦”一声又抖开折扇,继续道: “这大观园是给娘娘盖的,可不是咱们贾家的私宅,是万万不能传出什么丑闻的。 尤其这怡红院,里头住着三位未成年公子,最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之所以这里前后门上夜的婆子加倍,天黑之后要再三查房,早吩咐各进院子里头,无论何时,每位公子身边跟着的丫鬟都不能少于两个,公子所在的屋门口,小丫鬟不能少于两个,婆子不能少于四个,都是为了大观园里头未成年的公子小姐决不能出不该出的事情。 这些早就定下的规矩,都是放屁不成?” 茜雪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贾琏给自己点出了路数,赶忙低头道: “回二爷的话,我这里正是在巡查此事。 刚刚我见宝二爷屋里只有袭人一个,且袭人还躺在宝二爷的炕上……” “啊?” 贾琏冷笑着转向袭人: “你又躺着了?” 第六百七章 袭人丢大人了 贾琏的那双桃花凤眼生得比宝玉好看,可这双好看的眼睛,看到袭人身上,登时让袭人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万箭穿心一般,整个人瞬间就吓瘫了。 “我……不……不敢……” 她刚才假哭出来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擦泪的帕子还捏在手上,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可你还是躺了。” 贾琏嘴角的冷笑,挺瘆人。 宝玉可是见识过贾琏冷笑之后的后果,赶忙上前就要给贾琏跪下。 贾琏一摆手: “你跪下也没用,别白白弄脏了衣裳。” 此时的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哭丧着一张小圆脸,朝着贾琏哀求: “琏二哥,方才都是我的不是,袭人平素里伺候我是最尽心的,又是最规矩小心的…… “哦,袭人是你这这里丫鬟当中最规矩小心的?” 贾琏收起了嘴角的微笑,神情认真了起来,似乎是觉出自己方才的言语孟浪了。 宝玉一见,立刻像饿极了的小鸡看见了一地的小米一般,一个劲儿地不住点头: “是是是,袭人在丫鬟里头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最是忠心耿耿,最是尽心尽力,最是温柔和顺,最是懂规矩安分守己,从来不惹是生非,从来都……” “从来都在你炕上躺着,让你这个做主子的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贾琏神情仍然甚是认真: “她这样的若已经是你这里‘懂规矩的天花板’,那你这屋里其他不如她规矩小心的丫鬟,还不得上天啊?” 一句话,让宝玉和袭人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让屋里屋外的其他丫头听了,个个都赶紧低着头、扁着嘴、咬着牙,拼命忍着笑。 贾琏瞥了花袭人一眼,口气冰冷: “说什么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你做丫鬟的不就是伺候饮食起居的么?贾家没少了你一分月钱,你干好你的活儿是应该的。 你做不到细致妥帖,自有其他人来做。 你尽心尽力,贾家也对得起你,把你从粗使丫头升做了头等大丫鬟,不说吃喝穿用,就是如今给你的月钱,在整个京城里都算是高薪了。 你主子看重你,把他这屋里的事情都交给你管,这屋里的人、钱、大小事情都是叫你说了算,怎么?你还不知足? 还得你主子跟你感激涕零、天天跪下求你别走?你真拿你当成宝二爷的亲妈了? 有事没事你闹腾,我们贾府这小庙还盛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 你非得想回家?好办得很。 虽说你当初卖的是死契,可我贾家向来待下人宽厚,你死活想走,我自然不会不扣着人不放。 你现在就去叫你哥哥直接来拿银子赎人,当即两清。” . 贾琏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他实在是把“躺神”花袭人和“贱神”贾宝玉看得透透的。 袭人在服侍人上确实周到妥帖,表面上也最规矩老实,可这位出了名的“规矩姐姐”,却在宝玉小同学还未成年的时候,就勾搭着他偷偷把生米给做成了熟饭。 自从他俩有了云雨之实,本来就“待身边每个女孩都好”的宝玉,把袭人更比别人不同,对这个“大姐姐”更加眷恋依赖。 袭人抓到了上位的机会,当然不肯放松,她太了解宝玉的性子,时不时就以退为进,用“赎身回家”的事情来把宝玉威胁、拿捏得死死的。 而宝玉这个见一个、爱一个、且从来不负责任的渣男,偏偏更是个贱骨头,谁越不搭理他,他越爱上赶着谁,可等真正到了手,他也就丢一边儿了。 这俩玩意儿,都是欠收拾的货。 贾琏先收拾的,就是袭人,他要让袭人自己伸手,自己抽她自己的脸。 当然,袭人还有脸跟宝玉说什么“贾家宽厚,求一求,说不定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哼哼,想得美。 贾家宽厚,可贾家的家主贾琏不是冤大头。 花袭人,你也配! . 果然,袭人的脸瞬间刷白。 一旦离开了这个荣国府,还有么地方能有这样的好待遇?能让丫鬟和主子一样,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还有哪家公侯府第里头,对丫鬟宽厚得和贾府似的?做错了事情,别说打一巴掌了,连骂几句的时候都少见。就是寻常人家里头的小姐,都不能过得那样尊重。 更何况还有谁家的公子,能像宝玉似的,把她一个长相普通的花袭人当成半个姐姐半个老婆?想怎么拿捏怎么拿捏,想怎么当家怎么当家? 旁的不说,宝玉除了月钱,老太太、太太时不时就给钱、给钱又给钱,宝玉屋里的钱从来就没数儿,他自己又从来没算计,最后还不都是她袭人做主? 袭人隔三差五就让茗烟把宝玉的钱往自己家搬,一年下来,几百两都不止。 这么个跟天堂似的好地方,谁舍得走? 从贾家出去,那不就什么都没了? 袭人嘴上闹腾要赎身离开贾家,可心里从始至终都在想方设法要死死缠住宝玉。 不仅如此,她可是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宝玉一辈子的“当家人”的。 甚至她都已经盘算好了宝玉的终身大事,并且亲自下场掺和其中。 宝玉喜欢黛玉,可袭人不喜欢黛玉。相比冰雪聪明的黛玉,倒不如宝钗能容下自己给宝玉做妾。更何况王夫人早给宝玉看中了宝钗,袭人想巴结王夫人,就必须要捧着宝钗,同时拉踩贾母看中的黛玉。 所以袭人向宝钗示好、找机会就替宝钗撮合“金玉良缘”,宝钗母女投桃报李,自然也在王夫人面前说袭人的好话,这都是对袭人最有利的事情。 加之袭人私下里跑去跟王夫人那里,标榜她袭人无论如何也要“维护宝二爷的好名声”,王夫人立刻会意,把袭人从老太太名下调到王夫人名下,给了袭人梦寐以求的“准姨娘”待遇。 眼瞧着“嫁给宝玉”这个终极目标已经近在眼前,袭人是打死也不肯走的。 她跪地朝着贾琏“咚咚”磕头,哭道: “我不走……我不走……琏二爷开恩呐…… 贾家待我天高地厚大恩,我是真的舍不得走啊…… 求求琏二爷啊,我不要赎身,我早就跟家里说,叫他们都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琏二爷啊,我是真的死也不走啊……” . 看着袭人撒泼似地拼命哭喊“我死也不走”,怡红院里的丫鬟们都傻了。 就在一刻钟之前,袭人还躺在炕上屁股对着跟宝玉,赌气说她一定要赎身回家: “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就赎我出去。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独我一个人在这里,还舍不得我家里人呢。” 宝玉说“我不放你走”,袭人就冷笑说: “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是你了!” 宝玉又说“老太太不放走你,你走也难”,袭人更是冷笑连连: “为什么不放?除非我是个天下最难得的,老太太舍不得我,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也是有的;偏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比我强的人多的是。 如今我家里来赎,只怕老太太一发善心,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我回家去了,自然还有好的丫鬟来服侍你,又不是没了我你就不成了的。” 那时候说“要走”有多干脆! 这时候赖着死活不走,就有多打脸。 第六百八章 宝玉又有一劫 宝玉也是头一回见袭人如此失态,他是真离不开袭人。 这个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的袭人,在白天的时候,一半像妈妈,一半像大姐姐,照顾宝玉,疼爱宝玉。 有了她,宝玉所有的琐碎事情都有她来贴心打点周全。 饿了一抬手,有袭人预备的点心;渴了一抬手,袭人预备的茶水;冷了,袭人早预备好了大毛衣服和手炉脚炉里的炭;热了,袭人给他擦汗扇扇子轰苍蝇赶蚊子。 就连睡觉没盖被子,第二天跑肚拉稀,宝玉都找袭人。然后第二天袭人就给他做了学龄前儿童才穿的肚兜。宝玉自己也觉得丢人不肯穿,袭人就在上面绣上五颜六色的鸳鸯戏水,宝玉一见这个图案,立刻穿了就不肯脱。 而到了夜里,这个贴心的“大姐姐”还能温柔和顺地陪着他研习春攻。 宝玉自觉喜欢黛玉,可实际他真正日夜都离不开的,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誓要同生共死的,只有袭人。 看着贾琏一张冷脸,宝玉不敢开口说话,可还是跪在地上呜呜地了起来。要多怂有多怂。 . 贾琏冷眼瞧着,终于开口说了句: “袭人你不想走,也行。 你不是爱躺着吗?麝月,去拿条破席子来,搁在怡红院门口,叫袭人在那上头躺到二更天再起来。 怡红院里的所有丫鬟婆子,每隔半个时辰,排队从她身边过一遍,挨着个儿地问她‘躺够了没有’,让她一个个地回答。 还有,这怡红院里的丫鬟、婆子,没按规矩在宝玉屋里屋外伺候着,不管是谁吩咐的,这种坏了规矩的事情,你们这一院子里的人就没一个说出来? 既如此,那就这一个院子的所有人都扣掉当月的所有银米,以儆效尤。 下回再犯,就直接都撵到庄子上去,到那边不用讲究这个规矩,适合你们。” 宝玉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袭人。 贾琏瞥见他那个没出息的德行,“哗啦”一声收起折扇,吓得宝玉浑身一哆嗦。 贾琏看着这个废物点心,忍不住还是又挤兑了一番宝玉: “宝兄弟,你这怡红院可是大观园里头最关键的一处,若你这里出了纰漏,那倒霉的可不止是你自己,少不得就要带累了贤德妃娘娘。 我瞧倒不如关了怡红院,你们小哥儿三个一道儿去书院寄宿,一来有利于你们专心向学,二来,少些丫鬟、婆子,也是给家里省些事情,如何?” 搬出怡红院? 去书院住校? 从此身边没有莺莺燕燕的女孩子,全是低头读书的各种学霸? 那不是要了宝玉的命? 宝玉腿一软,又跪下了: “琏二哥,你饶了我吧——” . “狠神”贾琏溜溜达达走了。 “躺神”袭人躺在怡红院门口的破席子上示众。 “贱神”宝玉躺着怡红院屋里的炕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不过总算是贾琏开恩,宝玉还继续住在怡红院,这才想起袭人还在外头躺着,起身正要叫麝月去给袭人送茶喝,便见贾环领着四个丫鬟、四个教引嬷嬷进来。 一进门,贾环就道: “这都是什么事儿! 我屋里的丫鬟、婆子没坏了规矩,如今受你们带累,也给扣了月钱,这话怎么说?” 他刚刚给赵姨娘揪打了一回,虽说赵姨娘不敢打他的脸,可也在他身上拧了不少青紫,此时一肚子火,趁机来撒在宝玉身上。 “听说是因为宝二哥说袭人是怡红院里最守规矩的,这才带累了其他下人罚了月钱,叫她们白干一个月,这个账得算在袭人头上。” 贾环不敢惹贾琏,可现在却敢来挤兑宝玉。 他这话给其他丫鬟、婆子听见,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这怡红院里头几十个下人,原本都因为袭人是宝玉的第一丫鬟,且袭人平素也会做人,故此都极听她吩咐。纵有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到后来都知道袭人和宝玉有了床笫关系,宝玉待袭人与众人更是不同,成了宝玉的“当家人”,也就更没人敢惹袭人不高兴了。 只要是她单独在宝玉屋里的时候,各人都自觉躲出去,谁还管什么贾家的规矩不规矩的? 今天,贾琏可是又给怡红院上上下下的所有人上了一课。 这个家,还轮不着袭人说了算。 . 贾环趁机来这么一闹,宝玉也只得服软: “要不……我拿钱出来补给大家,成不成?” “不成。” 贾环立马一听,立马翻脸,把跟着自己来的丫鬟婆子都轰道门口,“桄榔”一声关上门,朝宝玉道: “你拿什么钱?你还欠着我的钱呢!” 直到贾环带着丫鬟婆子抬着一箱子钱走了,宝玉才又逃过一劫一般,坐在炕上,人都颓了。 谁知外头又有人来回: “老爷叫二爷,请二爷赶紧换衣裳出门。” 已经如同惊弓之鸟的宝玉仿佛又遭了雷劈,差点瘫在地上,慌慌张张喊: “袭人,更衣!” 见捧衣服上来的是麝月,也顾不得了,自己上前就手忙脚乱往身上套。 . 等急火火跑出大观园门,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急问: “老爷叫我做什么?” 茗烟头前带路,催着宝玉就走: “二爷快走,出去见就是了,横竖一见面,就什么知道了,这会子问了也是白白耽误功夫。” 宝玉心慌意乱,跟着茗烟走过正院,却没进去,还一路朝西北而去。 眼瞧着已经到了挨着宁国府西院的北侧门,宝玉站住脚,正再要问,却忽听得墙角边有人哈哈大笑,把宝玉又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却是薛蟠拍着手笑道: “若不说是姨夫叫你,你哪里能出来得这么快!” 茗烟早从薛蟠那里得了不少赏钱,又知道宝玉是个从来没脾气的,心里也不大拿宝玉当回事,此时笑嘻嘻跪下,却不说话。 宝玉愣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薛蟠骗出来的。 薛蟠围着宝玉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笑道: “好兄弟,这都是我想快些见你,这才逼茗烟骗你说是你父亲叫你,你可别为难了他。大不了明儿你也骗我一回,说我父亲叫我就是了。” 薛蟠拿自己死去的亲爹来哄宝玉说笑,宝玉也没了脾气,只得问他急着找自己做什么。 薛蟠替宝玉叫茗烟起来,拉着宝玉,比比划划笑说: “明儿是我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 我孝敬了母亲,又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 留下的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唯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 说着话,一路来到他的书房,一进门,见贾政的一众清客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都等在那里,薛蟠便问: “冯大爷呢?蒋小爷呢?怎么还没到?这是不给宝二爷面子?” 宝玉奇道: “哪个冯大爷?冯紫英?” 他之所以觉得“奇”,乃是因为冯紫英乃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薛蟠不过是个商贾出身,又因人命案在逃,实在不是一类人。 平素薛蟠跟着宝玉,在外偶然和冯紫英碰面,冯紫英看在宝玉的面子上,和薛蟠点头之交,可若以薛蟠这等尴尬身份,出面邀请冯紫英来他家吃酒,冯紫英断没可能会来。 二百五薛蟠嘿嘿一笑: “可不是他么?还有哪个冯大爷? 我怕我面子浅,他不肯来,就叫茗烟拿了你的名帖送到他府上,想来他也快该到了吧。 来来来,先摆酒上菜! 来来来,先让唱曲儿的小倌儿唱起来!” 第六百九章 薛蟠一番苦心 薛蟠是有了名的“呆霸王”。 在天高皇帝远的金陵,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人仗着多年身为“领内府帑银”皇商积攒下的家族财势,愣是成为了又有权又有势“丰年好大雪”。 薛蟠是薛家的第三代,从小死了爹,薛姨妈又一味纵容溺爱,养成个不学无术、蛮横霸道的德行。 仗着是特权阶层,抢男霸女,无法无天,当街打死人命都不当回事。 这种人,没什么是非观,只知道任性,活的就是个混蛋的“混”字。 但薛蟠也有薛蟠的“小心思”。 如今他因为人命官司,不得不来到京城做“黑户”,光靠着“珍珠如土金如铁”四下里散财,可并不能让他再在京城地面上“平蹚”。 这时候,他也需要“抱大腿”。 虽然薛姨妈带着儿女赖在贾家不走,可贾家的男人再废物,也没人看得起薛大傻子,更别提薛姨妈还想着让贾政替自己“管教”薛蟠了。 同辈人当中,薛蟠做梦都想抱贾琏的大腿,可他连蹿带蹦也够不着贾琏的脚指头。在贾琏眼里,薛蟠真是“屁都不是”。 东府里的贾珍倒是喜好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甚至伤风败俗也不在乎,可问题是贾珍也看不上薛蟠。薛蟠一听说宁府喝酒,立马就备好厚礼,贾珍的态度是:都是我自家人的时候你来了就来了;可真到了有官场来往的时候,薛蟠免进。 薛蟠为了能混进“京圈”,退而求其次,把目标锁定在了“未来妹夫”贾宝玉身上。 用着王夫人的面子,薛蟠之前混进贾家族人才能上的族学,可跟宝玉成了同学没几天,就因为香怜、玉爱、秦钟,差点跟宝玉成了“情敌”。 后来还是妹妹宝钗出了主意,先让宝钗的丫鬟莺儿认了茗烟的娘做干娘,如此一来,莺儿就和宝玉最得宠的小厮茗烟成了干姐弟。 这是薛家人拉拢宝玉身边人的第一步。 从此之后,从莺儿买通茗烟,渐渐就成了薛蟠买通茗烟,宝玉的行踪,就在薛蟠的掌控之内。 薛蟠看似是个二百五,其实,也真是个二百五。 他脸皮极厚,只要给他盯上的人,从来都是百折不挠。 正因如此,文化修养、家教修养都极差的薛蟠,愣是百折不挠地保住了宝玉的大腿,终于得以跟着宝玉挤进了赖尚荣那一级别的朋友圈子。可再高一点的圈子,薛蟠厚着脸皮也混不进去。 这回借着过生日的由头,薛蟠可是花了大心思,一定要趁机与宝玉的其他朋友攀上交情。 可惜宝玉为人怪癖,虽然身为荣国府贵公子,却一向最看不起为官做宰的人,懒得与他们往来,只爱秦钟、柳湘莲这等风流人物。 好在宝玉还有另外一个怪癖,就是喜欢生得年轻好看的人,无论男女,于是,就有了北静王水溶和冯紫英两个是他能看得上眼并愿意来往的。 薛蟠很想攀上北静王爷这个大高枝,可惜,这个高枝对于薛蟠而言,实在是太高了。 不过没关系,薛蟠有薛蟠的本事,他盯上了蒋玉菡。 此人深得北静王的宠爱,听说他在紫檀堡的宅子,就是北静王出银子买的。 薛蟠也有钱,立刻就置办了一辆樱桃木配全副黄铜件儿的新马车,配上两匹高头大马,也送去了紫檀堡蒋玉菡家,从此就和琪官蒋玉菡攀上了交情。 可蒋玉菡毕竟是戏子,薛蟠最想攀附的,是宝玉的另外一个朋友——冯紫英。 这个冯紫英为人豁达,不大讲究贵公子的身份架子,是四王八公等一众功臣派的子弟里面最爱交际的,年轻年长,他都愿意来往,是薛蟠能挤进京城公子圈的最好跳板。 而且,此人还是贾琏的同学,所交结者,皆贵人也。 所以薛蟠不惜花重金买通了宝玉的小厮茗烟,让茗烟以宝玉的名义,请了冯紫英和蒋玉菡来。 . 薛蟠素来只爱狂嫖滥赌,今日为了结交冯紫英,只请了贾政的一众清客在此热闹,纵叫了个会唱曲儿的小子来,终归不如平时寻花纵酒,朝夕追欢痛快没有拘束。 一时摆上酒菜,薛蟠也不理会旁人,自己先端起酒喝了一大口,笑道: “什么话我也都不说了,且吃起来,且乐起来!” 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都知道薛蟠家中无甚教养,诸多事情都不讲究,便也随性吃喝起来。 正此时,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薛蟠一叠声地大声高叫“快请”。 众人都迎出去,便见冯紫英一路说说笑笑进来。 正是个“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少年英侠状貌。 冯紫英没搭理薛蟠,只朝宝玉笑道: “你竟没去书院上学?躲在家里高乐,倒不怕书院里的先生罚你了?” 宝玉一见冯紫英,不由也心情大好,笑道: “我倒不比你,去一趟书院瞧了瞧,回头说一句‘在外吃不惯、住不惯’,老世伯就心软不逼着你去上学了。” 冯紫英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家父何曾那般好说话? 幸亏那时节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借机求了家父,说若是我也病在书院,可如何是好。若非如此,我也没的如今的逍遥了。” 薛蟠看他二人说得热闹,便见缝插针说了一句: “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是个“场面人”,不愿入席,便起身道: “论理,我纵然有事,接了宝二爷的帖子,也该来陪饮几杯才是。 只是我昨儿才从铁网山打围回来,今日出门是为了一见大大要紧的事情,耽搁不得。” 宝玉奇问: “这早晚才是春天,哪有个春天打围的道理? 一来皮毛不厚,二来正是繁衍生息之时,你没听说‘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劝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的道理?” 冯紫英摆手摇头道: “可不都是家父要去,我没法子才跟了去,难道我闲疯了,在家吃酒听唱不好,倒要寻那个苦恼去?这回走这一趟,委实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说着就要告辞走,薛蟠上前死拉着不放,冯紫英心中不快,看在宝玉面上倒还尽量罢了耐烦,笑道: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若非要饮一杯酒,赶紧拿大杯来,我喝两杯,承了你这个情儿也就是了。” 说着话,自己拿过大杯,执壶斟了两大杯,站着一口气灌下去,转身又要走。 宝玉好歹是世家子弟,早瞧出冯紫英不愿饮宴,猜想他是接了自己请客的帖子,结果来此才发觉被请来薛蟠的书房,主位上坐的又是薛蟠,自然心中不快。 偏薛蟠仗着有钱任性惯了,从来懒得看别人的眉眼高低,此时仍旧赶上去涎着脸死拉活劝: “冯大哥既然来了,那就必得不醉不归才是道理。走不得!走不得!” 冯紫英脚下不停朝外走: “来日方才,改日再说。” 薛蟠追着就是不肯放手: “好大哥,先别走,今儿是我生日,什么事儿也都放一放,怎么也得坐下吃个尽兴再走。” 冯紫英已经不耐烦,忽然一把推开薛蟠: “那边还有要命的大事呢,躲开!” 第六百十章 丢脸和不给脸 薛蟠被一把推开,却并没有恼,反而愈发赔笑上来: “好哥哥,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都交给我,我豁出去万把两银子,断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你狠心这一去,我哪里还有兴致做生日?求你好歹坐一坐,就是兄弟你疼我了。” 他把素日里哄伎女的话儿都说出来,自认为体贴,却不想冯紫英听了,心头火星乱迸,差点儿忍不住就给薛蟠一拳。 可看在他是宝玉表兄的份上,冯紫英还是冷笑道: “自打那一遭我打伤了仇都尉的儿子,我就发誓再不怄气挥拳,你今儿能少挨了我的拳头,全是托了的福。” 说罢,一把将薛蟠推了个趔趄,自己大步走了。 薛蟠在后头追了十几步,却始终没能追上,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 .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尴尬? 脸是薛蟠自己丢的,面子是冯紫英不给。 一个是觉得只要脸皮足够厚,敢蒙敢骗敢花钱,就没有天下办不成的事儿; 一个是最讨厌别人拿他当傻子骗,你敢骗我你就算是活腻了。 宝玉是个老好人,想上前劝一劝,可又觉自己这边又理亏又丢人,就没敢出声——毕竟这是薛蟠偷偷用了宝玉的名帖把冯紫英给骗来的。 人家冯紫英以为是宝玉请客,这才给面子来赴宴。 结果来了一看,敢情是薛蟠过生日,这算什么事儿? 要知道这是薛蟠请客,人家冯紫英会来吗? 你真当四王八公家里的公子们都是锦香院的伎女,随便一个条子就叫来陪酒了? 就没见过薛蟠这么不懂规矩的。 . 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一众清客最是会溜须拍马的,立刻上前笑着解劝道: “既然方才冯大爷所说还有‘要命的大事’,想来必是十万火急,他是逼得实在没法子,否则薛大爷请他来做生日,他岂有不尽兴畅饮的道理?” 薛蟠听了这话,方才释然,拉着宝玉死劝活劝,直到宝玉喝得醉醺醺的方罢。 . 其实冯紫英所说“要命的大事”并非虚言,只是也说不上十万火急。 他今日接了宝玉的请客帖子来到贾府,其实原本是打算在宝玉这里应酬一时,重点还是借机要来私下找贾琏。 此时离了薛蟠院子,冯紫英便也不耽搁,直接来找贾琏。 贾琏听说冯紫英来了,赶忙请他来自己的外书房“随安斋”。 二人一见面,简单叙礼之后,冯紫英便直来直去: “如今,咱们这些兄弟里头,最是你在官场顺风顺水,我如今可是来求你的。” “这话怎么说?” 贾琏倒是听说了,冯紫英的父亲冯唐当年更是义忠老亲王的部下,但因为冯家祖上也是开国功臣,在义忠老亲王起事的时候,神武将军冯唐也并没有参与,且用重金收买了太上皇身边的掌宫内相戴权给,所以冯家倒还安稳。 冯紫英一向崇尚侠义,对官场没什么兴趣,却和北静王交情莫逆,因此尤其看忠顺王府的人不顺眼。 看仇都尉巴结忠顺王爷,冯紫英十分不屑,对仇都尉的儿子就愈发厌恶。 二人有一日刚好在街上遇见,谁也不肯让路,冯紫英骑着马把仇都尉的儿子给撞下马去,照着头脸就是四五拳。 这样性格的冯紫英,跑来找贾琏说“我来求你”,恐怕事情不小。 . 果然,冯紫英皱眉道: “我也不隐瞒,头前儿家父忽拉巴就要带我去了一趟铁网山,说是去打围,我原本不乐意去。 若说是跑马打围,咱们兄弟一道儿去不好?玩也好,乐也好,喝酒也痛快。 跟着我爹去,有他在旁盯着说着我,可不是自寻苦恼才去? 可他也不容我争辩,我也没法子,只得去罢了。 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家父是去那里偷偷见一个人,说是义忠老亲王二儿子的遗腹子。 然后我父亲带人就在铁网山,伏击了一个当今太子的密使,夺了一封书信。 只是,实在没想到,那是一封太子写给云贵节度使的信,信里的内容委实令人惊心。 原来是南粤那边,安南国出了内乱,儿子篡了老子的王位,搞得一群一群的亡命之徒流亡到了海上。 这些亡命之徒无处可去,就在海上抢掠,成了东南沿海的武装海盗,加之沿海流民恶徒,如今已经形成了凤尾帮、水澳帮、蔡牵帮三股大海匪。 云贵节度使童寿芝明知此事日益严重,却开头隐瞒不报,如今瞒不住了,就称之为‘疥癣之疾’。 此事被太子得知,写这封信就是要云贵节度使童寿芝将此事务必说得十倍严重,将海匪说得越多越好。 我父亲心里还是惦记当年义忠老亲王的提携之恩,所以听说还有少主人流落民间,自是高兴,这回本打算是想法子送他出海外,再多送些金银,让他能安稳度日也就罢了。 我也不知那人跟我父亲说了什么,我父亲相信了他,以为这封秘信里头写了查到少主子的情形,这才去截了秘信,杀了那个密使。 这下子可麻烦了,好端端的,这回却莫名就圈进了这桩事情里头,一旦查出来,我们父子……唉,叫人可怎么说!” . 怎么说? 你们叫人给算计了呗。 贾琏一眼就瞧明白了,如果那个义忠老亲王二儿子的遗腹子是真的,那么他一定是故意骗了神武将军冯唐。 让冯唐惹了这么个大祸,迟早会被太子查出来,必定会彻底得罪了当今太子爷,如此一来,你父子两个还想继续蜷在四王八公的“功臣派”里头享受安稳日子?难喽! 贾琏不想说些虚伪的话安慰冯紫英,便闭口不言。 冯紫英看他一直不开口,便急道: “我想来想去,咱们一群人里头,顶有主意的就是你了。 你若是隔岸观火,就算是我瞎了眼;你若是真还念着咱们十几年从小到大的交情,你就帮我出个主意。” “你怎么还是这个不耐烦的火爆脾气?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得容我想想。” 贾琏说罢,低头沉思不语。 第六百十一章 造反还是摆烂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低头想了半日之后,最后开口却是问他: “此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冯紫英一拍大腿,顿足道: “我还能怎么打算? 如今秘信也抢了,密使也杀了,若太子查起来,迟早会查到我们父子身上。 我原想着去找北静王爷,请他从中斡旋,可偏偏我父亲死活不答应。我也没法子了,这才来找你,怎么你反倒问我?” 贾琏静静瞧着眼前这个冯紫英,唉—— 侠气有余,智商是真不行。 这时候竟然想去找北静王“从中斡旋”,且不说北静王管不管用,就这种“主动自爆”的猪动作,真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 于是贾琏又问: “此事你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冯紫英瞪大眼睛,显然是觉得贾琏多此一问: “那当然是不得罪太子啊,毕竟他是储君嘛。” 贾琏果断一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第一,秘信已经抢了,密使已经杀了,祸事已经闯出来了,太子串通边臣的隐秘事情也已经给你们父子知道了,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当此事没发生过,可能吗?你们强行知道了太子的秘密,还妄想不得罪太子,可能吗?” 一番话,让冯紫英顿时泄了气。 贾琏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 “第二,当今太子的靠山是太上皇,北静王爷的靠山也是太上皇,四王八公的靠山也是太上皇。可你别忘了,太上皇是什么年纪了,这个靠山未必牢靠。 当今皇上的四位皇子当中,太上皇喜欢这位二皇子,硬是压着当今皇上把他封做了太子,这是朝里人所共知的事情。 可你别忘了,虽说皇长子在十岁时候夭亡,三皇子六岁夭亡,可皇帝最喜爱的四皇子如今也十六岁了。 一旦太上皇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这个位置给谁,还是要皇上说了算的。” “你是说,我们得想法子熬到换太子?” 冯紫英是个急性子,立马插嘴。 贾琏没搭理,继续分析: “第三,这才是眼下你们最要紧的,那就是你们父子做的这事儿,能摆在台面上说吗? 春天去铁网山打围,反常; 到铁网山见个什么神秘人物,无论那个水尧君是不是真的义忠老亲王二儿子的遗腹子,这都是犯了大忌讳的事情; 更何况无论是出于什么缘故,你们父子擅自暗中杀了太子密使,在皇帝看来,都是个臣子要造反的举动。就算你们父子能说得清,有人信吗?” 冯紫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我们就没活路了?” 贾琏的面色也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认真说道: “你既然来找我问主意,把这等隐秘的事情告诉我,我若不给你分析明白了,倒辜负了咱们从小到大的交情了。 至于说有没有活路,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否则你不会借着接了宝玉的帖子来荣府赴宴才来找我——这是个要命的事儿,可还没到了火烧眉毛的情况,你说对不对?” 冯紫英略略松了口气,却也洒脱不起来了,只连连拍着大腿道: “不瞒你说,这事情我父亲和我关起门来也分析了一宿,说了不知道几千句话,倒不如你这几句话说得简单透彻。 可说到法子,却是真没辙了,你是个有谋略的,帮我想想还有没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呸呸呸!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你也不嫌忌讳。” 贾琏笑骂了一句,起身踱到冯紫英身后,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压低声音道: “有个积极的路数,那就是想法子促成换太子。 只要太子不再是太子,太子的账也就没法子和你们算了。” 随即他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声调: “还有个消极的路数,那就是摆烂……” 冯紫英忽然插口问了一句: “何为‘摆烂’?” 贾琏忽然被他打断,不耐烦说了一句: “就是‘躺平’。” 这下子冯紫英更不解了: “‘躺平’又是何物?” 贾琏气得一把掐住他后脖颈: “一言以蔽之:破罐子破摔!” “哦——”冯紫英恍然,“就岂不是等死嘛。” 贾琏摇摇头: “等死也是个高风险、高技术含量的技术活,就凭着你这个爱出风头的直肠子,行吗? 你要能闷头低调悄没声儿地熬到皇上当真换了太子,那估计得让你们家坟里的祖宗们都全员上阵,全年无休开足马力保佑你们爷儿俩,但凡有一个偷懒去喝口水的,估计你都悬乎。” “那我选那个积极的路数。” 冯紫英说得很干脆,可贾琏却仍是一摇头,伸手按在冯紫英肩膀上: “这条路,也得耐着性子慢慢走,一旦不谨慎走错了一步,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你且别急选,回去好好想想。确定了路数,我再帮你朝着那个方向想法子。” 既然贾琏肯帮自己,冯紫英很是激动: “哎呀,回去想三天,最后也还是一样,何必那么麻烦? 唉——我心里明白,我们父子俩是遭人算计了,这时候来求你帮忙,你要是客客气气推脱了,我也没辙。 永璧,你肯帮我,我很承你的情。 只要我们父子能过了这个坎儿,这个大人情,我迟早还给你。” 贾琏淡淡一笑: “这事儿不能急,你也得收敛收敛你的性子,咱们都得私底下想法子好好打探打探才成。” 冯紫英刚刚说了句: “我都听你的。” 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来报: “禀琏二爷,外头有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卫大人到大门口了。” 贾琏赶忙吩咐: “赶快预备迎接。” 听下人走了,贾琏才朝冯紫英一笑: “你的运气不错啊,想睡觉,就有人来上门递枕头了。” 冯紫英却是皱眉: “怎么这么巧?我才来你这里,卫同光就上门了,不会是宫里人得了信儿吧?” 贾琏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 “你忒多心了,倒不像你平素里的做派了。且稳住,别跟惊弓之鸟似的,当心乱中出错。 卫同光此来必定与你无关。一来是太子自己做的事情也犯皇上的忌讳,就是有动作也绝不会那么快;二来,就是太子还支使不动卫同光。 你且先踏踏实实回去,下一步该做什么,我自然会告诉你。” . 冯紫英去后,贾琏急忙叫平儿进来帮自己更衣,脚步匆匆赶出来,命人大开荣国府中门出去,迎接卫同光。 可等到门口,贾琏才发现,卫同光并不是主客,而陪在一辆车外站着。 第六百十二章 我真来你家住 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的主要职责就是护卫皇城,半点岔子都不能有,他此次来荣国府,那肯定不是因为闲得蛋疼来找贾琏聊天的。 而且,需要他出手的事情,必定是跟皇上有关的事情。 难道……难道车里坐的是皇上? 可贾琏再仔细一看,不对,这是一辆朱轮翠盖珠缨八宝车,跟车的是十几个华服丫鬟和仆妇,显然,车里坐的乃是女眷。 以贾琏的聪明,瞬间就猜到了八九分。 . 一见贾琏拱手迎出大门,卫同光立刻下马,满脸笑容也大步走来,拱手向贾琏还礼: “贾大人,我此番可是给你送贵人来的。” 贾琏当即笑道: “卫大人肯驾临寒舍,可不就已经是贵人临门了?” 这样的恭维话,谁听了不高兴? 卫同光已经与贾琏熟络,也不与他客套,哈哈大笑道: “好啊,贾大人既说我是贵人,那我就生受了。 那就是我这个贵人此来,是给贾大人再送一位大大的贵人来的。” 贾琏凑近卫同光,小声嘿嘿一笑: “这位‘大大的贵人’又是‘令妹’?” 卫同光满脸疑惑: “贾大人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啊?来的还真的是茱萸?” . 来的真的是茱萸! 只不过,这回茱萸是以博平郡主的身份来荣国府的。 郡主下降,既是没摆出全副仪仗,但毕竟是皇家的人,这下子贾琏不敢怠慢,赶紧吩咐人,立刻到里面知会贾母迎接,同时自己这边叫人将郡主的车驾直接迎进大门去。 贾母在内堂本正在待客,忽然听闻说羽林卫都统领卫同光护送郡主前来,赶忙命人将众人都唤齐,凡有品级的诰命,俱是按品大妆起来,列队在大观园内嘉荫堂迎接。 此时的茱萸全不见了以往那副随便、刁蛮的情状,一身郡主的华丽打扮让她十分稳重,小脸上宝相庄严,相当符合一个郡主该有的气度。 从小在这个位置长大,很多东西不管喜不喜欢,也都会习惯的。 请郡主在嘉荫堂内茶毕更衣后,贾母领头,隆重将郡主迎入荣禧堂中。 虽免了礼节,却还是一番谦让,茱萸在上首主位落座,贾母在下首相陪,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 一时再有丫鬟送上茶来,先将这小茶盘托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只能进到帘里,就递给侍妾佩凤;佩凤接了,又捧给尤氏;尤氏捧着茶盘,走上来规规矩矩递在茱萸桌上。 茱萸微笑谢过,才向贾母说道: “我皇叔最是崇诗尚礼,原说要为我们从世宦名家之中,征采才女,以为入学陪侍。 只是今年所选的伴读女官都不甚合意,可巧那日见了贤德妃娘娘省亲回宫之后、所抄录家中姐妹的所有题咏,颇得我皇叔赞赏。 又闻说探花郎的女公子也在尊府里,是出了名的才女,所以我皇叔便命我来大观园里住些日子,也好向尊府里这几位能诗会赋的姊妹学习讨教。” 贾母听闻郡主是奉旨来住,且点名要和黛玉学诗学赋,哪里敢怠慢,赶忙命一众姐妹一一来上前拜见。 又立即让王熙凤赶紧操办,好在贤德妃早就命姐妹们在大观园居住,且每日里各处都有人打扫,所以王熙凤只需命人稍加收拾,正楼“大观楼”当即便打点好了,随时可以恭迎郡主入住。 . 与此同时,贾琏和卫同光正在荣禧堂后的小厅说话,贾琏也得知了茱萸要来住一阵子,不由奇道: “这是谁的主意?” 卫同光将双手在自己面前一挡: “肯定不是我的主意,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 贾琏也知道这很可能是茱萸自己的主意,便故意叹息一声: “我这家里本就人口多,早就入不敷出,这下子又来了个郡主,这回可真要靠当当过日子了。” 卫同光见他又哭穷,指着贾琏笑道: “你也够了啊,我都听说了,你那官银号已经开起来了,怎么见面还是闹没钱? 你可想想,京师虽大,非富即贵,可除了户部,能开官银号的私人,也就你一个了,你也别忒不知足。” 贾琏一摊手: “我宁可做真小人,也不做伪君子。 我那官银号才开办多久?它就是一间油盐店,也没有开门就赚钱的。如今那银号生意到底怎么样,能瞒得过你? 更不瞒你说,就光我们家娘娘在宫里,哪个月里不得打点出去一、两千两银子呢? 我又不是个贪官……” “得得得,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哭穷都成了习惯了。” 卫同光也觉得好笑,这个年少有为的贾琏,竟真真儿是个财迷,不过他倒是很愿意向贾琏卖个好: “贾大人也不必烦恼,我倒是听到个消息,说是贾大人的官职不日又要高升了。” 贾琏已经知道了前任宰相姚老大人上书保荐自己做直隶节度使的事情,只是现任的尚书令司南星独揽相权,他对此事有些异议,是以此事暂时搁置。 此时听卫同光如此说,便故意笑道: “赶紧把我调出京师倒好了,我也好干脆躲出去。” 卫同光也呵呵笑道: “京师防卫本就是头等大事,有的人想把自己人弄上去,所以才从中作梗。 只是如今的局面下,这份差事也愈发不好做了,非得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方可胜任。 更何况,以后那个驸马都尉的差事,也是他能阻得住的?” . 送走了卫同光,贾琏这才去后面见贾母。 此时茱萸已经换去了华丽装扮,只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显得愈发俏丽可爱。虽然还坐在首座上,却已经与黛玉、探春等说个不住,荣禧堂中已是一片笑语。 一见贾琏进来,茱萸眼中的笑意愈深,也不等贾琏开口,她已经笑道: “贾大人,我听说你与当今大儒书友先生齐名,我既然来到这里向众位才女学习讨教,以后少不得要向你这位才子请教咯?” 贾琏上前行礼,茱萸干脆起身走下来,一副要扶住贾琏不让他行礼的架势,吓得贾琏赶紧停住。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这丫头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 第六百十三章 怎么还来一个 此时的荣禧堂之中,除了贾琏和茱萸之外,唯一知道他俩有些渊源的人,就是贾母。 从扬州回来之后,贾琏便将此行自己受卫同光委托、顺路送茱萸去姑苏见安慧仙师的事情告诉了贾母。 当然,贾琏并没敢说出太上皇强占安慧仙师的事情,也没说出妙玉的诡异身世。 毕竟这种皇家见不得光的事情,总归是“知道了不如不知道”,那就应该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 贾母身为荣国公夫人,也是朝中命妇,自然也听闻过今上的宠妃安慧仙师出家的事情。 个中的缘由,既然皇帝说是“为社稷祈福”,那当然就是“为社稷祈福”。 不过后来不久,安慧仙师的儿子水尧章也皇帝下旨削了玉牒、实录,改名为了石道心,送去同他母亲一道出家,这事情就不大能让人理解了。 至于这位博平郡主,就更是与众不同了。 贾母影影绰绰听说,安慧仙师在出家之后还不到三个月,就生下一个女儿。 母子三人就在道观中生活了几年之后,忽然皇帝又下旨将安慧仙师的一双儿女带回京城,却又不让他们进宫居住。 于是八岁的石道心被送去扫庭处,拜皇帝最为信任的田锦为师,而对于尚且不满五岁的石茱萸,皇帝显然更温柔了不少,将她送给故太子水澄名下做了女儿,还亲封了一个“博平郡主”的封号。 当年当今皇帝还没继位之时,故太子、也就是当时的大皇子水澄在二十五岁忽然急病夭亡,太子妃正身怀六甲,着急痛心之下,不久也亡故了。 当今皇帝继位之后,将故太子水澄追封为靖德太子,对靖德太子留下的两个庶子也封了郡王,此时又把亲闺女送给死去的皇兄,可算是相当的厚待了。 但对于这位博平郡主而言,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毕竟年幼就被迫同亲生母亲分离,过继给的靖德太子和太子妃都早已不在人世,亲爹变成了叔叔,所以纵然身份尊贵,可要不是那个在扫庭处的亲哥哥还时时惦记着她,那这位博平郡主就彻底是处在一个没人管的状态了。 . 既然早就知道这位博平郡主身世、境遇都与众不同,贾母自然也明白对这位郡主,不可以常理待之,否则,必定得出娄子。 当然,能和皇家的人拉上关系,对贾家而言,当然是好事,于是贾母也装作不知道茱萸与贾琏相识,立刻笑道: “郡主既然方才已经同林探花的姑娘以姐妹相称,那大家自然也都不是外人了。 这是林姑娘的表哥,大名唤作贾琏,在我这里,我就叫他琏二。” 茱萸轻叹一身: “这样又有姐妹、又有兄弟的,热热闹闹一家人在一处,倒是很叫我羡慕呢。 荣国公夫人若不嫌弃,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同林姐姐一样称呼各位,不知可否?” 贾母赶紧笑道: “这是我们家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何会嫌弃?郡主这话说得我们担待不起了。” 茱萸故意噘嘴道: “我这里正想跟林姐姐一样,也喊一声‘老祖宗’亲热亲热,结果,国公夫人倒又叫我做‘郡主’了,这可不是堵了我的嘴?” 贾母本就是个思想开明、性格开朗的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生得好看、性子活泼、聪明伶俐的年轻孩子,此时一见少年娇俏、言语爽利的茱萸主动亲近,当然也是喜欢得不得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时候竟能又多出这样一个孙女来,今儿晚上只怕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说着话,又叫凤姐: “凤丫头,你赶紧去叫鸳鸯开箱子,把那个赤金点翠的项圈拿来,我给水姑娘添个见面礼。” 凤姐儿是何等的有眼色?赶忙上前凑趣笑道: “唉哟唉哟,果然是老太太和水姑娘投缘得很,这一见面就急着要把压箱子底儿的好东西给水姑娘当见面礼,我们可是连想瞧见都不让见呢。” 茱萸先笑着朝贾母道: “老太太也叫我茱萸就是了,” 随即又向王熙凤笑道: “这位就是贾……琏二哥的夫人了?那我也跟着林姐姐叫琏二嫂子可好?” 王熙凤是个“自来熟”,没想到这位博平郡主比她还是个“自来熟”。 王熙凤哪里是个甘于人后的性子? 你自来熟?我必须得加倍地自来熟! “叫‘琏嫂子’好,显得亲密。”王熙凤立刻笑着上前,携着茱萸的手,一边打量一边笑道,“哎呦呦,你说人家这个茱萸妹妹,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别说老太太一见就爱得跟什么似的,就是我,一见了面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倒像是几辈子前就有个这么个妹妹似的。” 贾母也实在没想到这位博平郡主能如此平易近人,此番她来自己家居住,委实是个与皇家拉进关系的好机会,必须得好好抓住。 见王熙凤夸茱萸,贾母也笑道: “好好好,既然住在这里,咱们就是一家子,又热闹又和睦,瞧着就叫人高兴。 茱萸啊,这家里大小事归你琏嫂子管,想要什么吃的、什么使的、什么玩的,都只管告诉她就是了,千万别客气才好。” 茱萸和王熙凤都还没开口,贾琏赶紧接上一句: “既然皇上是让茱萸来咱们家跟林妹妹学诗学礼的,那还是以学业为重,玩儿的事情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茱萸和卫同光一样,也立刻就认定了贾琏所有不干这、不干那的推脱,就一定是因为“缺钱”,登时白了贾琏一眼: “我花用的银子,过后自然有人送来。” 贾琏闻言,心中一动,赶紧凑上一步,趁机低声说了句: “那正好,我有事想见石公子,可否请他来一见?” 茱萸听他忽然压低声音,瞧了瞧贾琏的脸,又瞧了瞧王熙凤的脸,又瞧了瞧贾母的脸,随即仍旧大咧咧笑道: “是让戴权送来,还是让……反正也得过两日再说,这两日,且得等我玩够了再说。” 贾琏听得出,茱萸一定是听出他要见石公子,便趁机“拿大”,气得暗自咬牙,瞪了茱萸一眼。 . 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母忽然向贾琏道: “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果然应到今日咱们家有好事连连。 茱萸来了,还有了老爷的门生傅通判的妹子,因为他哥哥又要出京,也暂时在咱们家住一阵子,这回园子里可热闹得很了。” 傅通判的妹子? 那不就是……傅秋芳? 贾琏才一愣,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娇柔的女声: “小女子给琏二爷见礼,上次在大光明寺,小女子委实失礼,此来也是为了要给琏二爷道歉。” 贾琏一惊,猛一回头,果然是那个“肤白貌美,体健貌端”的姑娘。 靠!原来还真是狗皮膏药小姐! 她今天不仅是真的跑来荣国府找自己“道歉”,而且竟然也要来贾家“暂住”! 难道真的像兴儿说的“二爷就等着添个二房吧”? 第六百十四章 林黛玉不进宫 贾琏一愣,出去吩咐了鸳鸯去取项圈的王熙凤已经回来了,见状上前笑道: “今儿是傅通判和傅姑娘一道儿来咱们家的,傅通判去见老爷了,傅姑娘就来拜见老太太了。 傅通判求了老爷,老爷就应下了,让傅姑娘暂时在咱们家住一阵子,正好老太太也喜欢热闹。 可巧儿,就这么会子功夫,水姑娘也来咱们家了,可不是咱们家吉星高照了?” 几句话,就让贾琏明白了,好家伙,这傅试是直接把他大龄未嫁的妹子硬往贾家塞啊,这……这也忒脸皮厚了。 贾政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话是如此,贾家是要脸面的,也不好直接把这位傅大姑娘轰出去,于是贾琏故意问王熙凤: “水姑娘的住处安排在‘大观楼’,那傅姑娘住哪里呢?” 如今的王熙凤,已经不像早先飞扬跋扈只顾着她自己,不敢随便自作主张,一见贾琏如此问,便猜到他这是话里有话,赶紧笑问: “哟,这一忙活,我倒还没想好呢,要不,劳烦二爷给我提个醒儿?” 贾琏用眼一扫,见宝钗正一脸端庄之态,和薛姨妈一道儿站在王夫人身后,心想: 既然这位狗皮膏药小姐是贾政答应弄进贾府来住的,那这个麻烦就送到王夫人弄进来的薛宝钗身边,岂不是绝配?倒比让她去叨扰别人更好。 何况,只怕这位狗皮膏药小姐来贾家的目的,也是和薛宝钗一样,都是奔着要“拿下贾宝玉”来的,让她俩凑在一起,也许还能互相牵制,免得真弄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于是贾琏便笑道: “久闻这位傅小姐才貌俱全,乃是出了名的琼闺秀玉,咱们家里,能与她相为伯仲的,也只有薛大妹妹了。 我瞧着,不若让傅小姐先暂住在薛大妹妹的蘅芜苑里,想来她两个性子差不多,倒也合适。” 王熙凤立刻附和: “这个主意好!我一见傅姑娘,就觉着她神似薛大妹妹,让她俩住在一块儿,她俩必定也高兴。” 说着话,已经走去贾母身边,将这个安排说了。 贾母闻言,也连声称好,向宝钗道: “让傅姑娘也去蘅芜苑住,你们两个都是性子和顺、知书达理的,在一起多做做女红,说说话儿,做做伴儿多好。” . 宝钗从心里瞧不上傅秋芳。 她早就听王夫人和薛姨妈说起来,这个傅秋芳的哥哥傅试不过是个政治暴发户,靠着巴结贾政才做了个通判。傅试见他妹子傅秋芳有几分姿色,又聪明过人,也不管自家穷酸,根基浅薄,只一心要仗着妹妹攀附豪门贵族结姻,一直不肯轻意许人,这才一直耽误过了二十三岁,至今还尚未许人。 可宝钗一向为人圆滑世故,面面俱到,极会做人,心里再不乐意,脸上也笑得温婉端庄,立刻道: “还是老太太最体察,知道我最爱做女红,如今多个伴儿,一边做纺绩针黹,一边说说话儿,不知道得多舒心呢。” 王夫人闻言,也趁势赞道: “还是宝丫头懂事,我听说她每天夜里在灯下做女红,必定都是到三更天之后才就寝呢。 本来以她的才德,这回进京待选,本来也是极大可能选为为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只可惜还是家世不够……可惜了。” 这话别人听了倒也没什么,却让茱萸听得极不入耳,于是故意一连气儿追问起来: “哦?方才老太太说起过,这位薛姐姐是金陵薛家的小姐,既然是皇商之女,在户部也该有个标名,皆可将名帖简历送达礼部,参选是不成问题的,怎么倒说是‘家世不够’? 再者,初选者只需呈送名帖简历即可,进入复选者,才需要进京面试。若有‘家世不够’的,初选便已经筛掉了。 这位薛姐姐既然从金陵进京待选,那想必应该是已经进了复选的,礼部怎能到此时才以‘家世不够’为理由落选? 若真有这等事情,我必定要跟皇叔说一说,这些官儿是怎么做事的。” 她声音清脆,句句说得掷地有声,吓得王夫人、薛姨妈和宝钗都不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王夫人恨不得当即给她自己一个大嘴巴——自己平时也不算多嘴多舌啊,怎么现在一张嘴就害死人呢? . 薛姨妈带着薛蟠、宝钗从金陵进京,说是“进京待选”,其实,不过是为了说出去好听点儿,实际上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薛蟠在金陵当街打死了冯渊,之后薛姨妈母子三人就只能一路“逃难”离开金陵。 从金陵到京城,一路曲曲折折,竟然走了一年多。 幸亏有王子腾、贾政知会给了贪赃枉法的贾雨村,让他胡乱判断了这桩“葫芦案”,对外宣称薛蟠被冯渊冤魂索命,暴病而亡,从此薛蟠理论上就已经是个“死亡的杀人犯”了。 就算是薛宝钗早先报名能过了初选,可自从成了杀人犯的妹妹,当然也就不可能进宫了。 . 还是贾母顾及亲戚面子,赶忙撒了个谎,给薛家圆场: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宝丫头身上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是个有病根儿的顽疾,若吃寻常药,都是不中用的。得常年吃个海上方。 因着她身体不好,这才过不了选秀的。” 茱萸闻言,恍然点头,又立刻转而向黛玉道: “这么说来,像林姐姐这样的才貌,竟然也没能进宫来参选,想来也是因为身子原因咯? 不过,林姐姐的气色,果然比上回见面时候好了不少。” 黛玉抿嘴一笑: “我早先果然身子十分不足,不过前番回到姑苏之后,我身子大有起色,饮食睡眠都好了许多,如今连药也吃得少了。” 茱萸上前拉住黛玉的手: “那可好了,咱们以后天天在一处,说说笑笑,林姐姐的身子必定能更好。 到时候,我跟皇叔说,也赐给林姐姐才人职分,让林姐姐跟我一同去郡主府住好了。” 见黛玉低头不语,茱萸挠挠头: “林姐姐,你不愿意?” . 贾琏是真看不下去了,上前笑道: “你若喜欢和你林姐姐在一处,就多来我家住住也罢了,何必给要把你林姐姐带走?” 第六百十五章 热闹的潇湘馆 “一入宫门深似海”,黛玉当然不想进宫。 林如海只有黛玉这唯一的骨血,一旦进宫,别说是做嫔妃,就算是做女官,也和元春一样,父女再见面就难如登天了。 更何况此时在黛玉心里,还有个牵肠挂肚的人? 黛玉身体能够渐渐好起来,最大的功臣非贾琏莫属。 在扬州之时,贾琏在黛玉生日当天送了一碗看似寡淡的“白水鸡面”,之后贾琏看黛玉喜欢,又为她特意预备了不少风干白水鸡面,好让雪雁隔三差五煮给黛玉吃。 正是雪雁所说的:“这一碗面条看不出什么,却是折腾人多少天?” 黛玉半低着头,听贾琏说出“何必给要把你林姐姐带走”的话,显然也是舍不得自己离开的话,她轻轻瞧了贾琏一眼,自己却忽然两颊发烧起来,瞬间脸红。 黛玉唯恐被人瞧出来,赶忙用手帕掩口,咳嗽不住。 . 这下子可把茱萸吓坏了,赶忙扶住黛玉: “林姐姐你没事吧?” 贾母最疼这个外孙女,也赶忙上前扶住黛玉,轻轻给她拍着背道: “我这个玉儿啊,从小身子骨就弱,跟那个玉儿一样——诶,我的宝玉呢?” 见众人都不知,王夫人只好开口答道: “才刚我叫人去问了袭人,才知道今儿冯紫英请吃酒,宝玉一高兴就多吃了两杯,这会子正睡呢。” 贾母听说宝玉吃醉了,不由埋怨道: “宝玉是外头瞧着好,里头身子骨也弱,头前儿又中了邪,越发地需要好生将养,如何经得住又吃酒? 这个冯紫英也是,叫了宝玉一道儿高乐也罢了,怎么也只顾劝酒?叫他吃醉了回头岂不难受?” 众人赶忙都劝,又兼外头回说晚饭预备好了,贾母才作罢,又招待茱萸入席。 . 却说晚饭之后,茱萸还拉着黛玉不放,非要去她的潇湘馆坐坐。 见贾琏要走,又叫住他,也都一道儿去了潇湘馆。 王熙凤也瞧出了茱萸和贾琏早已相识,心里不大痛快。 可王熙凤是那种天生就有权力嗜好、离了权力不能活的人,对管事、弄权的兴趣比对贾琏的兴趣大。 她喜欢管控一切。或者说,她对贾琏的爱,也必须包含在“控制欲”的范畴之内。 只要让她能够拿捏住权力,能够凌驾于别人头上,时时体验着管事、管人、管钱的快感,她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怀孕?无所谓! 老公?不在乎! 此时的王熙凤权力彻底盖过了王夫人,这种时时刻刻有人在后头等着她这个主母发号施令的感觉,让王熙凤相当的陶醉。 今日茱萸和傅秋芳都搬进大观园来住,尤其是茱萸,婆子丫鬟、日常家伙也带了不少,桩桩件件都得有人安排做主。 王熙凤在贾母面前讨巧卖乖,惹得贾母时时哈哈大笑,又时不时地忙活着安排事情,兴奋得简直是不要不要的,不多时就把盯着贾琏的事情给忘了。 . 潇湘馆里,紫鹃给三人端上茶来。 茱萸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忍不住问: “林姐姐,你这个院子又是竹子清泉,又是梨花芭蕉的,粉垣曲廊,果然雅致得很,只是房舍小了些。 只是就这么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你的丫头婆子都住在哪里?” 黛玉笑答: “我身边有紫鹃、雪雁时时跟着伺候也就够了,奶娘王嬷嬷也时时跟着。 余下的四个教引嬷嬷、两个粗使嬷嬷、十个洒扫、役使的小丫头,都住在我这院子后头的三间房舍里,只是那房子给竹子掩着,你瞧不见罢了。” 茱萸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又道: “难怪林姐姐气度不同常人,原来所住的屋子都比我皇叔的书房还雅致。不过你这一身书卷气,我是打死也学不来的。 我心里羡慕林姐姐,却是学不来。我倒觉着,我跟晴雯更是一路的。” 忽然,她又转向贾琏道: “对了,怎么没见晴雯跟着你呢?” 贾琏摇头一笑: “这大观园是贤德妃娘娘的省亲别院,谁能住进来,是得要请旨才成的。晴雯是我的丫鬟,自然也不能住进大观园来。 你什么时候要见她,我叫了她来见你就是了。” 茱萸登时就不干了: “怎么我要见晴雯还这么麻烦啊? 我不管,我要让她跟我住在大观楼里,贤德妃不乐意,让她找我来说话!” 贾琏继续摇头笑道: “这园子是贤德妃娘娘的,让不让谁进来,由贤德妃娘娘做主。 可晴雯是我的丫鬟,让不让她来陪你,这怎么也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吧?” 茱萸知道斗嘴斗不过贾琏,立刻转而拉住黛玉,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林姐姐,你帮我说句话,要不我就见不着晴雯了。” 黛玉还没开口,贾琏已经白了茱萸一眼: “茱萸,你比林姑娘才小了几个月而已,就一口一个‘林姐姐’,叫得好像你比林姑娘小多少似的,可真不害臊。” “小一天也是妹妹!大一天也是姐姐!”茱萸也不甘示弱,“我还叫你琏哥哥呢。” 黛玉“噗嗤”笑出声: “琏哥哥?这称呼倒亲切。 等过几日史大妹妹来了,我就告诉她,叫她也跟着叫‘琏哥哥’得了,可别再叫你琏二哥了。 她那个爱说话的咬舌子,回回都把‘琏二哥’叫成个‘琏爱哥’。” 贾琏还没来得及开口,茱萸已经拍桌大笑起来,拉着黛玉道: “哟?原来还有人叫他做‘怜爱哥’呢?这是哪位姐姐这么有趣?我必定要认识认识!” 贾琏不由一咧嘴: 这个茱萸已经是个“闹腾傻大姐一号”了,可别再把“闹腾傻大姐二号”史湘云弄来,否则这大观园里头,得闹翻了天。 忽听外头有人说: “宝二爷来了。” 随即便听见宝玉的声音: “林妹妹今儿身子可好?我这一天都惦记着呢。” 说着话,人便进屋来,正对上屋里的三个人六只眼睛。 . 宝玉一怔: “额——原来……原来有客啊。” 茱萸立刻就道: “这位就是传说中政老爷的二公子?” 宝玉盯着茱萸,忽然慌忙行礼道: “唐突佳人,是在下的罪过!” 贾琏知道宝玉一见美女就要犯病,便赶忙介绍: “宝兄弟,这位是博平郡主,屈尊光临来咱们家暂住。” 结果宝玉还是不错眼珠地看着茱萸,笑问: “这个妹妹生得好生灵秀,不知尊名是哪两个字?” 若是其他大家闺秀,必定觉得被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当面问名字委实唐突,不过茱萸大咧咧惯了,就直接说了名字。 宝玉抚掌赞道: “原来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二字!茱萸妹妹的名字果然风雅得紧。 请问妹妹可有表字?若没有也无妨,我见《古今人物通考》上说……” 茱萸早听说了宝玉的诸多行径,知道他不过是个脂粉堆里的绣花枕头,懒得听他在自己面前显摆,便直接不客气打断了宝玉的话头: “我跟其他姐姐妹妹亲密,可没说要跟你亲密。我没许你叫我的名字,更别跟我攀什么‘妹妹’。 就算我在这里不用别人称呼我郡主,你以后也请称呼我一声‘水姑娘’。” 登时把宝玉堵了个哑口无言。 贾琏心道: 宝玉要是想泡茱萸,那可算是瞎了眼了。他还不如去泡那个“大龄姐姐”傅秋芳呢。 谁知,傅秋芳也是属曹操的,贾琏刚刚一想,她已经和宝钗一道儿,都追来了潇湘馆。 第六百十六章 差点踩袭人头 方才给博平郡主的接风宴席,丰盛自不必说,又因贾母瞧出茱萸极爱热闹,便让家中女眷悉数到场作陪。 茱萸自幼与父母分离,虽说可以时常进宫,但毕竟皇家规矩繁复,纵是亲人相对,也委实难比眼前贾家祖孙三代同堂说笑的热闹欢乐。 茱萸本就是个没甚架子的,此时又是心情大好,很乐得同众人一道儿和乐,是以这一餐饭吃得尤为开心。 可宝钗的这顿饭却吃得很是堵心。 . 她宝钗是谁? 是到哪儿都出了名的最体贴人、最会来事、才貌出众、温柔贤惠、八面玲珑、处事周全的“完美女孩”。她在贾府的人缘之好,那是上至贾母、下至倒马桶的腌臜婆子,谁见了都要笑着夸的。 可偏偏这位博平郡主却是个瞎子,她和黛玉相熟,谈话之间又发现探春爽利聪明,便生生要把这两人也拉上首席;而对于一向都是能与黛玉不相伯仲的宝钗,竟然没有惊为天人! 更尴尬的是,宝钗一直号称是“入京待选”,都说若不是因为薛父早亡、薛蟠闯祸,那宝姐姐是必定能够入选去做公主、郡主的伴读。 可如今,人家真真正正的郡主就在眼前,却根本就没对宝钗这位“待选伴读”多瞧一眼,更没多搭理一句话,你说这可叫宝钗多难堪? 宝钗暗气暗憋,好容易煎熬到这餐饭结束,郡主发话让众人散了,宝钗也只得无奈跟着薛姨妈退出来。 不过宝钗是个立刻能放得下的人,既然在郡主这里捞不到好处,立刻就仍然把目标继续锁定宝玉。 她这两日一直都在忙着帮她哥哥薛蟠的事情,一心要借着生日的由头,想法子拉进和贾家的关系。 可巧贾政的清客程日兴是个古董商人,看上了薛家曾经的皇商身份,想巴结薛蟠多做些古董生意。于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春末就弄来了夏天才有的西瓜和秋天才有的鲜藕,配上新鲜的大鲟鱼和暹罗国进贡赖的薰猪。 薛蟠拿回家就要和母亲妹妹一道儿吃,倒是宝钗,连忙制止了薛蟠,立刻叫他赶紧派人给贾母、王夫人和贾政送进去,余下的也叫他留着请客。 薛蟠跺脚道: “这鱼、猪不过因为贵而难得,这藕和西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这样的难得的东西,若不趁着新鲜吃了,岂不亏了?” 宝钗白了薛蟠一眼: “哥哥糊涂! 咱们住在贾家,图的是个‘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贾家在背后,哥哥在京里如何能有现今的逍遥? 只是哥哥不争气,都过了这许久,不单攀不上大老爷、老爷,珍大爷、琏二爷那样的圈子也插不进脚去,就是连宝玉的朋友都没能拉拢上几个,这不是白白亏了机会? 还有舅舅那边,哥哥又赚了什么脸面来? 不如趁着给贾家老太太、老爷送这些东西,明理叫贾家人知道哥哥要做生日。我想他们怎么也得有所表示,横不能跟去年似的,人人都装做不知道?” 说着话,宝钗又朝薛姨妈叹气道: “妈妈,舅舅也是,年年宝玉过生日,舅舅都给送来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怎么去年到我哥哥的生日,舅舅那边都没动静?今年难不成也是如此?” 薛姨妈如何不明白自己哥哥王子腾的为人? 王子腾年年给宝玉送礼,那是看的是贾家的面子;至于年年忘了薛蟠的生日,那是因为薛家没有面子。 但薛姨妈嘴上要强,不肯说自己娘家哥哥不好,只解释道: “你舅舅外出公干不在京里,哪里能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样样顾得周全? 再说贾家对咱们也不是轻看了,你瞧瞧你十五岁的生日,那可是老太太给亲自张罗的,席面、戏班都是最上等的。” 薛蟠见母亲妹妹都一心想着贾家的事情,也只得答应将东西预备下请宝玉和宝玉的朋友。 宝钗今日特意没去怡红院,却是背地里忙着让莺儿去找茗烟,帮着薛蟠请客的事情。可惜刚刚听了莺儿从茗烟那里得来宝玉在薛蟠宴席上吃醉了的消息,郡主就登门了,贾母派人来请薛姨妈共宝钗,直到此时,宝钗才终于得空闲,急着要去找宝玉。 傅秋芳比宝钗大了七岁,心眼比宝钗不少,一见宝钗所去的方向,便也跟了上去。 在宝钗踏入怡红院大门的一刹那,背后的傅秋芳笑盈盈叫住宝钗: “宝大妹妹,我刚刚来这里,哪里都不熟悉,唯有跟着你了。” 一句话,弄得宝钗迈入怡红院的脚,收又收不回,只好扭回头朝着傅秋芳干笑了一句: “原来是傅大姐姐,我是惦记着林妹妹,因为她常来怡红院,于是就来怡红院看看她在不在这里。” 傅秋芳赶上来拉住宝钗的手: “那正好,我也想和林妹妹说说话儿。” 二人笑容满面、各怀心思地刚一踏进怡红院的大门,差点儿踩在袭人头上。 “啊——” 三人几乎同时一声惊叫。 . 还是宝钗先回过神来,瞧着躺在地上破席子上的袭人,问道: “这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躺在当院里?” 袭人一见宝钗,登时抹起了眼泪来: “这都是我的不是,犯了琏二爷的规矩。 今儿原是我身子不舒服,就在炕上躺着,叫茜雪给瞧见了,她凭空就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儿,宝二爷跟她解说,她都不买账。 偏巧琏二爷又来了,就……就给了我这个没脸……” 宝钗一听袭人这是被贾琏罚在这里,登时便觉还是不沾惹的好,便随口安慰了一句,重点还是问宝玉如何。 袭人抽噎着道: “我们那位爷,吃多了酒回来就睡了一会子。 方才老太太叫人送了饭来,麝月叫醒了他,结果刚刚伺候他吃了饭,他又跑去潇湘馆了。” 宝钗一听宝玉去了潇湘馆,心中立刻如临大敌,脸上倒风轻云淡道: “林妹妹身子一向不好,可怜见的,我也很该去瞧瞧她。” 她们正说着话,只见怡红院里的所有丫鬟婆子,排着队走出来,由麝月打头,挨个走来袭人身边,尴尬问了句: “躺……躺够了没有?” 袭人苦着脸,只好小声答了句: “躺够了。” 却听得队伍后面有个管家娘子厉声道: “大声答!琏二爷的话谁敢违拗?” 惊得宝钗转身逃也似地奔潇湘馆而去。 . 宝钗在门外就听得宝玉和茱萸的对话,心道: 这个宝玉,粘着一个黛玉还不够,对那些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孩儿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了谁都要“姐姐妹妹”地套近乎,连见了人家郡主都要甜嘴蜜舌一番,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心中不免有些赌气,便故意高声笑道: “宝兄弟,昨儿我哥哥特特请了我吃那些难得的新鲜东西,我说我命小福薄,不配吃。果然我们薛家的那些新鲜东西只能偏给你吃了。” 第六百十七章 晴雯被打肿了 宝钗笑着走进屋来,却见屋里不止只有宝玉、黛玉,还有贾琏和茱萸,四个人八只眼睛,同时都朝她瞧来,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因宝钗方才那话是朝着“宝兄弟”说的,最后还是宝玉咧咧嘴,干笑道: “姐姐家的好东西,自然先给我们吃了。” 此时紫鹃在外边也听见宝钗来了,赶紧也跟进屋里来倒茶。宝钗趁势坐下,混若无事吃着茶就开始说些闲话: “原是我哥哥要做生日,有人送了他这些新异的好东西来。 除了拿些去孝敬长辈之外,他若自己吃了,岂不要折福?他昨儿想了又想,说到底只有你才配吃。” 宝玉陪着说闲话道: “既是薛大哥过生日,今儿先叨扰了这一顿,明儿我就补送寿礼过去。 只是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算不得是我的,不如写一张字或是画一张画,那才算全是我的东西。” 宝钗口里随便应着“可是呢”,眼睛却忍不住朝贾琏瞟去。见他闲闲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正端详黛玉桌上放的一摞书,便笑道: “我哥哥必定是不知道琏二哥今日在家,否则必定是要将琏二哥和宝兄弟一道儿请了,却不是便宜?” 贾琏闻言转目,正对上宝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托腮露出雪白一段酥臂,肌肤丰泽,衬得腕上的红麝串子愈发鲜红欲滴。 看来对于这位宝姐姐,贾妃赐的这个红麝串,是仅次于金锁的另一样“宝物”,时时都得戴出来招摇。 贾琏含笑一摆手: “他就是来请我,我在家也未必得空。” 语气温和,如沐春风,却是拒绝得干干脆脆。 . 对于薛蟠,贾琏从心里只有厌恶。 薛蟠是谁? 一个商人出身的金陵恶霸,一向只觉得自己尊贵,视他人如粪土,为了争买丫鬟就当街打死小乡绅冯渊,可见其何等的无法无天。 如今他就是个社会性死亡的在逃杀人犯。一旦有人追究,分分钟叫衙门抓走。 只有王夫人这种一心只为了她自己娘家得好处、不惜牺牲贾家利益的败家娘们儿,才会不分好歹地把这种祸水往贾家引。 可即便是暂时躲过了法律追究,薛蟠照旧正事儿一件不干,整天就知道赌钱、喝酒、搂着伎女吆五喝六,为了男色上学堂勾引小男生,这种垃圾货色,也只有薛姨妈还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只是“略有些不上进”呢。 好在贾家其余的男人虽然也不上进、不争气,但好歹从小在钟鸣鼎食之家长起来的孩子还知道要脸面,谁也不肯让薛蟠沾上自己。 就连贾家最任性享乐、最不爱惜羽毛的贾赦、贾珍,都任凭薛蟠三番两次来找上门来磨,每每也都必定推脱开。就算是薛蟠硬腆着脸蹭着不走,也基本不大搭理。尤其遇到有外人来的场合,那就直接开口请薛蟠走人,反正薛蟠脸皮厚,并不会觉得羞恼。 所以迄今为止,薛蟠唯一还能死缠烂打不松开的,只有宝玉。 历来薛蟠在贾琏那里是只有钉子碰的,此时宝钗也想帮着薛蟠往贾琏身边贴,完全属于自找没趣的行为。 . 被人家当面给了个“烧鸡大窝脖儿”,要唤作是别的姑娘,肯定要尴尬得红头胀脸。可“脸神”宝姐姐却能装作听不懂,继续笑道: “琏二哥做了荣国府的当家人,这么一大家子林林总总几千几百件事情,再加上外头衙门里也要等着琏二哥坐镇,自然是忙得很,哪里能像我们时时都有空呢? 我猜想请琏二哥吃饭的人,只怕能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去呢,琏二哥就是孙猴子,也未必能忙得过来。” 贾琏一笑,没接茬。 宝钗说了一大通,结果被晾在原地,见众人都不语,只得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以解尴尬。过后又朝茱萸道: “好巧啊,水妹妹也在林妹妹这里啊,我也是来瞧林妹妹的,她一向身子不好,我们都最疼她呢。” 茱萸也是个小机灵鬼,在旁早就瞧出了这位宝钗原本是奔着宝玉来的,可后面又转而跟贾琏套磁,心中不悦,便干脆道: “我这里正跟林妹妹说些体己话儿的,可巧儿你和这位宝二爷前后脚跟脚都来了这里。既然来了,那就坐着一道儿说话儿吧。” 她年纪再小,也是郡主,这明明白白的“逐客令”已经算是说得很委婉了。 宝玉、宝钗和身后跟来的傅秋芳也只能赶紧起身告辞。 贾琏却叫住宝玉: “你今天既然已经能去喝酒开心,说明身体已经没事了。那从明天起,还是去鹤山书院上学好了,落下的功课,我让书院的先生给你补上。” 宝玉低着头嘟着嘴,也只好委委屈屈答应了。 . 等他们都走了,茱萸立刻朝门口白了一眼: “这个薛家的姑娘一身从上到下都是心眼子,我不喜欢。 还有那个什么宝二爷,一身的脂粉气,腻腻歪歪的,看了叫人就烦。” 黛玉捂嘴笑,却不说话。 贾琏指着茱萸道: “看把你给精的,真当自己火眼金睛有慧眼啊。” 茱萸狠狠白了贾琏一眼,吐舌头做鬼脸“呕”了一声: “我就是没有火眼金睛,也瞧出来了那位宝姐姐有心要勾引你。 你还是小心些吧,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指不定哪天人家一副迷药灌晕了你,等你醒过来……” “好了好了好了!”贾琏双手举过头顶,皱眉闭眼,“你自己是个郡主破落户也罢了,反正丢的是皇家的脸。可林妹妹还是大家闺秀呢,哪里听得你这些混账话?” 黛玉捂着嘴儿早在一旁笑个不住,此时朝贾琏摆手道: “你说不过茱萸自己认输也就罢了,不必拿我做挡箭牌。 若该是宝玉的劫数,就让宝玉自己去渡劫;可若是琏二哥的劫数,茱萸这里提点了你,你倒很该谢谢她呢。” 贾琏指着黛玉笑骂: “就是从姑苏回来那一路上,你也和茱萸学坏了!幸亏晴雯那时候一心学慧绣,否则……” “二爷叫我过来,怎么背后还说我什么来着?” 此时门口忽然又传来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原来是晴雯来了。 茱萸一见,立刻跳起来,跑过去两手拉住晴雯: “刚才他还说不让我见你呢,原来已经派人去叫你了,果然他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这些日子不见,我可想你了,咱们在船上的时候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儿。 唉哟,你怎么又长高了?比我高了快半个头了,这……这不是欺负人吗?” 茱萸跺着脚,又用手去比划晴雯的腰身: “唉哟,你这腰身又细了半寸多呢,一准儿是我爱吃奶油炸小饺子的缘故,这回我说什么也不吃了! 唉哟,还有你这胸脯是怎么了?怎么鼓出两个那么大的包包,是叫他打肿了么?” 贾琏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旁的黛玉已经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 第六百十八章 怡红院更热闹 茱萸这倒霉孩子! 你说她不懂事儿吧?她其实心眼儿挺好,心思单纯,也没啥仗势欺人的恶行,在需要她以郡主身份出现的场合,她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你说她懂事儿吧?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抽个风,要么任性闹一闹,要么一本正经地雷你一下子,还保证是能雷得你外焦里嫩的那种。 在贾琏眼里,茱萸和晴雯是一个类型的,都是那种活泼可爱的邻家小妹,花开的年纪,一身朝气,有点儿清纯,有点儿任性,笑起来清甜可口,怒起来麻辣鲜香。 就像……就像“铁齿钢牙小白兔”。 有这么一对儿活宝贝儿又说又笑又闹腾,连“丁香姑娘”林黛玉都跟着开朗了不少。 说笑一阵过后,贾琏见天都黑了,便起身告辞。 茱萸立刻把晴雯拉在自己身后,好像怕被贾琏抢走一样: “把晴雯给我留下!我要晴雯跟我住在一处!” 贾琏早料到如此,却还是故作无奈: “好好好,我怕了你了,就把她留在园子里陪你,我正好图清静。” 茱萸却还不罢休,继续又道: “哟,你还想躲我们?我要你明日还进园子来。” 这事儿贾琏也料到了,不过这回的断然拒绝却是真的: “这个却是不能。 大观园是贤德妃娘娘的省亲别院,姐妹们在这里居住都是奉了谕旨的,外人无旨意擅自进来是不合规矩的。” 茱萸气得恨恨一跺脚,赌气道: “我明儿就进宫去!我倒要瞧瞧,贤德妃的别院,我皇叔做不做得主!” 贾琏赶紧要阻拦,却被黛玉抢先笑道: “水妹妹别被他诓骗了,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儿其实不过是个‘扯虎皮拉大旗’。” 茱萸又去拉住黛玉: “林姐姐就叫我茱萸好了,快告诉我,他怎么诓骗我了?” 黛玉抿嘴笑道: “这大观园是贤德妃娘娘的省亲别院不假;姐妹们在这里居住是奉了谕旨的,也不假;外人无旨意擅自进园子来住,确实也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却从来都没有说外人不能进园子来玩。 这园子别说老太太、太太们时不时进来,府里的婆子丫鬟也时常进来传话、送东西、走走玩玩,就是宝姐姐哥哥家里的小妾香菱也常常也进来,如何到了琏二爷嘴里,就成了不能进来的了呢?” 黛玉聪明灵慧,说话不疾不徐,却是直接堵住了贾琏的退路。 茱萸一听,喜得拍手大笑: “果然是林姐姐厉害!几句话就撕破了他的瞎话!” 贾琏只好道: “这园子里除了珠大嫂子,余者都是未嫁姐妹,名誉要紧,外男不可擅入。” “哈!”这下子茱萸也抓住了贾琏话里的小辫子,“你是自家兄弟,如何是‘外男’?” 黛玉也侧头笑道: “这家里的兄弟们在这大观园里的还少么? 令弟宝玉、贾环、贾琮、令侄贾兰都在这园子里住着,怎么到了你这里,你就成了‘外男’了?” 贾琏给她两个说得连连败退,只好举双手投降: “我说不过你两个,给你们吓得我更不敢来了。” 茱萸见黛玉无奈,轻轻低了头,登时反而斗志昂扬起来,噘嘴“哼”了一声: “你要是不来,就别想找我哥哥!” . 却说那一边宝玉等人出了潇湘馆,不远就有石磴穿云,清溪泻雪,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一桥白石为栏,环抱池沿,桥上有亭,名为“沁芳”。 过了沁芳桥不远就是怡红院,宝玉正要回身告辞,却听一直跟在后面的傅秋芳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念罢指着那亭上的对联笑道: “这对联是哪位大家写的?又新雅,又风流,好得简直不得了。” 这对联正是宝玉所做,听得人夸,也不由有几分得意。尤其近年来傅试四下里同人说自己妹子如何如何才貌俱全,宝玉虽然一直未能亲睹芳容,但早生出一颗遐思遥爱之心,对“傅秋芳”三个字早已十分诚敬。 在头脑简单的宝玉眼里,只要是未嫁的女孩儿,个个都是无价宝珠;只要女孩子嫁了人,就成了死珠子;而一旦这个女人老了,那就活脱脱是颗恶心人的鱼眼睛了。 所以她眼里的未嫁女孩儿,只要生得略好一点,就个个都能惊为天人。 比如他一直极为喜爱袭人“温柔媚妍”,而实际上在他妈王夫人眼里,袭人的长相就是个“粗粗笨笨的”,瞧着叫人放心的那种。 再比如他和秦钟去给秦可卿送殡的路上,中途休息时看见个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来冲他乱嚷:“别动坏了我的纺车!”宝玉临走的时候都依依不舍十分怅然。 此时得了“遐思遥爱”的傅秋芳亲口夸奖,不由喜上眉梢,登时将方才在黛玉处碰了钉子的事情丢在了脑后,笑道: “这是我的拙作,让傅姐姐见笑了。” 傅秋芳一见宝玉答了自己的话,心中窃喜,面上却只温婉淡笑: “原来大才子就在我面前,失敬失敬。” 她早听她哥哥傅试说过,大观园的对联十之八九都是宝玉的手笔,此时为了能能大大方方走进宝玉的怡红院去,又道: “我方才见潇湘馆的那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写得也极妙,不知怡红院是否也有这样的惊人词句?” 宝玉果然立刻笑道: “姐姐既不见弃,不妨请来怡红院坐坐。 我那屋子上的楹联,用的是当日题咏的五言律中的一句‘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宝钗一见这傅秋芳只三言两语就把宝玉哄得喜不自禁,心中暗骂: 怪不得人家都骂傅试是个根基浅薄的暴发户,靠着巴结我姨夫才得了个官做,就一心要靠着用妹子与豪门贵族结姻。 我这姨夫也是糊涂,竟不与我姨娘商量,就答应傅试让他妹子住来贾家,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她唯恐被落下,便也上前来笑道: “傅姐姐不知道,我们这宝兄弟诗里的‘绿蜡’二字,还是我帮他改的呢。” 三人一路说说笑,走进怡红院的大门,又差点儿踩在袭人头上。 “啊——” 四人几乎同时一声惊叫。 . 不过此时的宝玉、傅秋芳和宝钗,谁也没心思多理会躺在破席子上的袭人,只仍旧一路说说笑笑地进去了。 袭人在门口的破席子上已经躺了几个时辰,每隔半个时辰,怡红院里所有丫鬟婆子就要排队从她身边过一遍,挨着个儿地问她“躺够了没有”,真真儿是把脸都丢尽了。 原以为宝玉回来就会做小伏低地来哄自己,却不想他又是只顾着与别人说笑,袭人越想越委屈,便趴在席子上哭得好不伤心。 直到过了二更天,才有管事媳妇来发话说准许袭人起来。 等那人走了,碧痕才敢碧痕赶出来,扶着呜呜咽咽的袭人爬起来。 这碧痕是专门负责贾宝玉梳洗的丫头,却也是近来与宝玉有了实质性私情的一个。 她伺候宝玉洗一个澡能关起门来两三个时辰,搞得怡红院上下都知道,只是也不好进去催。等进去收拾的时候,才见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此事让怡红院的丫鬟婆子都笑了几天,袭人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只是宝玉年纪渐长,哪里会只守着一个袭人研习春攻?何止是碧痕,连麝月也都和宝玉成了同学。 不过好在麝月、碧痕都是袭人的“自己人”,此时见碧痕来扶自己,不由哭问: “屋里他们还在说话呢?” 碧痕也有些暗中吃味儿,便抱怨道: “可不还都没走呢?头前儿还只是个宝姑娘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这回来的这个傅姑娘,更是个‘粘屁股’,坐下就不走了,只怕今儿咱们又是三更天也不得睡觉呢。” 正此时,听得门外传来清朗的男声: “过了二更天,这怡红院怎么还不锁门?六个把门的婆子、十几个教引嬷嬷都死了不成?” 袭人只一听这声音,就已经把魂儿都吓飞了,腿一软,“咕噔”一下子又坐在了破席子上,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琏二爷,奴才以后是打死也不敢再躺了……” 却见贾琏一阵风似地从自己眼前走过,茜雪领着十几个管家媳妇子跟着,直奔怡红快绿而去。 碧痕急道: “唉哟,这回咱们怡红院又要倒大霉了!” 第六百十九章 不给宝钗留脸 “打嘴!什么‘倒大霉’!就知道满嘴胡说八道,也不怕招来晦气!” 刚才被贾琏吓坏了的袭人,此时缓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骂碧痕。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句不那么吉利的话,更重要的是刚才碧痕抱怨“傅姑娘‘也’是个黏屁股”的时候,却带上了说宝钗是个有事没事赖在怡红院不走的“黏屁股”,这就是袭人不爱听的了。 在袭人心里,必须要全方位维护薛宝钗,是一件经过她反复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必须执行的“生存大计”。 维护薛宝钗,就是维护了花袭人她自己。 首先,是因为薛宝钗背后的靠山是王夫人,而袭人的靠山也是王夫人。 袭人为了能成为宝玉的姨娘,实现阶层跨越,已经背叛了原主恩人贾母,正式投靠在了王夫人手下。 这种“背叛式的跳槽”,注定没有回头路。 所以在老太太希望宝玉能娶黛玉、而王夫人一心要让宝玉娶宝钗的这件事上,袭人只能站队王夫人,必须无条件地支持宝钗。 袭人不仅必须得想方设法撮合和维护“二宝”——宝玉和宝钗,还必须要时时刻刻监视和提防“二玉”——宝玉和黛玉。 否则,她就保不住如今的“准姨娘”待遇和王夫人额外给她一吊钱的“大体面”。 其次,是因为宝钗和袭人之所以如此“投脾气”,是因为她俩都是“一类人”。 别看宝钗和袭人一个是主子姑娘,一个是奴才丫鬟,宝钗是出了名“会做人”的主子,袭人是出了名“会做人”的奴才。而且,还都是有贤德名声的大贤人。 宝钗是一门心思都花在如何笼络和教导宝玉身上,袭人是一门心思都花在如何笼络和拿捏宝玉身上。二人在宝玉身上花尽心思,都是为了将来宝玉能赶紧考功名当大官,自己也能跟着飞黄腾达荣华富贵。 偏偏宝玉最不喜的就是科举考试,哪怕袭人每每用柔情劝着,用离开相威胁,宝玉当时答应了,也不过是“此一时信誓旦旦,彼一时全不承认”。 袭人一直觉得,只要宝钗成了宝二奶奶,自己做了宝玉的小老婆,一大一小两个老婆一道儿死死拿捏住宝玉,天天劝,时时劝,白天劝,晚上劝,或许就劝得宝玉“迷途知返”。 到那时候,宝玉就能成为像政老爷那样的正经老爷,宝钗就是菩萨一样的王夫人,而她袭人自己,就能像赵姨娘一样,天天把宝玉留在自己屋里,跟他生儿育女,自己可就名正言顺地在贾府当上主子奶奶了。 第三个原因,是袭人心里最隐秘、却也是最切身的原因,那就是袭人权衡再三,认定在宝钗手下做小老婆,比在黛玉手下做小老婆会更舒服、更稳妥。 毕竟做小老婆的,是真心希望正妻是个好脾气,而且还不得丈夫宠爱的木头老婆。 袭人嫌黛玉太聪明,一眼就能看透自己拿捏宝玉的行径,有这么个火眼金睛的正妻坐镇,对一心要拿捏住男人的小老婆可不大妙。 而且袭人也觉得在宝玉心里,黛玉的分量明显比宝钗重,这就更让袭人觉得,要是宝玉娶了黛玉,那自己可就没法子像赵姨娘那样天天霸住宝玉了。 宝钗的性格好,且宝玉也对她情分一般,袭人自认为既然自己能死死拿捏得住宝玉,那么将来也一样能拿捏住宝钗这个不得宠的正妻。 最后的一个原因,也是最最最重要的——袭人爱宝玉,就从心里不希望宝玉爱别人。 如果让宝玉娶了他心心念念天仙似的林黛玉,那她相貌平平的袭人还能得宠吗? . 碧痕是袭人教出来的,自然是怕袭人的,一见袭人翻脸,赶紧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花大姐姐别恼,我这张臭嘴没出息。” 袭人没心思追究碧痕,她担心的是宝钗,便急着也往里跑。 过了第二进院子,前面就是宝玉所住的怡红快绿,袭人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拉住碧痕问: “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傅姑娘’是谁?哪里来的?” 听碧痕说是傅试的妹子,袭人跺脚道: “怎么把这等小门小户的也放进来了?她也配住咱们的园子?” 碧痕心中暗道: 大伙儿都说花大姐姐以后必定就是宝二爷的姨奶奶,果然如今就已经把这园子都当成她自家的了。 何况花大姐姐家里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行商,她自己不过和我们一样卖身为奴,怎么好意思去嘲笑通判老爷家的妹子是“小门小户”? 她心里鄙视,嘴里正要顺着袭人的话头奉承两句好听的,却听得宝玉屋里传来贾琏的声音: “傅姑娘是头一天来,还不知道这园子的规矩,也算情有可原,茜雪,你说给她听明白。” 随即便听见茜雪的声音: “这园子里头每天掌灯时分,都必须由林之孝家的或者我带着四个管事女人挨个院子查上夜。 因为这园子里头除了怡红院里住着几位小爷,其余各处住的都是各位未出阁的小姐,所以怡红院尤其要门户严谨,免得带累了姑娘们的清誉。 怡红院里的教引嬷嬷和看门婆子都比其他各处多,且怡红院每日查上夜的时候,必须挨个屋里清查,所有人主子奴才都必须迎出去,管家媳妇子要个个见到人。 确定怡红院里只有各位小爷和各自的下人之后,怡红院必须关门落锁,毕竟若是走了大褶儿,那可就是谁也担不起的。” 贾琏的声音冷冷: “简而言之一句话,夜晚掌灯之后,姐妹们之间彼此说笑玩耍串门都是可以的,但怡红院与别处不同,必须挨屋查房后锁门,天黑之后不能和姑娘们走动。 这个规矩,傅姑娘不知道,薛大姑娘也不知道? 难道这怡红院是大戏台?好戏一出接一出?好看得薛大妹妹过了二更天都还舍不得走? 薛大妹妹家里没有教引嬷嬷跟着也罢了,怎么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 还有宝玉,自打李嬷嬷告老解事走了,其他的教引嬷嬷都是死的么?” 袭人在屋外听见这话,吓得腿一软,人就瘫坐在了院子里。 碧痕赶忙上前扶住,小声问: “花大姐姐别怕,这是宝姑娘来怡红院不走,琏二爷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袭人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他怎么一点儿也不给宝姑娘留脸啊……” 第六百二十章 宝钗的小老婆 贾琏还真是根本没打算给薛宝钗留脸。 脸这种东西,都是脸的主人自己凭本事搞丢的。 她自己都不要脸了,还指望着让别人给她“留脸”? 呸!她怎么那么大的脸呢? . 如今的荣国府大权,已经从二房贾政手里又回到了大房贾琏手中,那么贾政的老婆一心想让自己的独生儿子贾宝玉娶她娘家外甥女薛宝钗这么一个商户之女,反正宝玉也不想考科举,对荣国府的影响倒也不大。 而且贾琏也知道了林妹妹并没有看上宝玉,那么如果宝玉愿意娶宝钗,那就娶呗。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薛家本身有问题。 宝玉这个废物糊涂蛋,一心只想把大观园当成他的世外桃源“太虚幻境”,躲在里面过一天算一天;把未婚女孩儿都当成他的仙女神女,终其一生换一个“孽海情天”。 他想领略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却完全意识不到“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他觉得宝钗肤白貌美,善解人意,却还不知一旦他娶了宝钗,从此那就彻底成了杀人犯的妹夫了。 而且从薛蟠的骄奢淫逸和薛宝钗的不择手段都能看出薛家的家教极差,和这样的人家结为婚姻,一辈子都要受连累。 如今贾家到了这副德行,也和贾家娶了几个王家能搅和的女人不无关系。 娶妻不慎,毁三代! . 宝钗不是傻子,她能听出来贾琏对自己的不留情面,但她是个人情套路高手,心中的想头总是转了八道湾的。她把贾琏的话琢磨出了另一番意味,于是心中反倒很有些暗喜: 果然是男人吃醋的时候会变得特别厉害!想来是见我和宝玉走得近,让这位装模作样的琏二爷瞧得心里生出了嫉妒。他心里吃味儿,偏偏又不能明说出来,所以就拿规矩来说事儿。 哼,这些男人,都跟小孩子似的,那点子心机叫我一眼就看个透彻! 于是宝钗立刻做出端庄之态,摇着手中的绢扇,款款开口道: 琏二哥言重了。我平素里一向都远着宝玉,不过是今日我哥哥请了宝玉吃饭,我唯恐宝玉吃得肠胃不适,这才顺路来怡红院瞧瞧罢了。” 她这话一说,登时让贾琏甚为不爽。 这位脸神大姐,你是怎么做到天天净睁着眼说瞎话的? 她是用哪只眼睛把我贾琏看成个能让她随便哄骗的大傻子呢? 贾琏冷冷一笑,直接开怼: “‘顺路来怡红院’?这就已经一口气儿坐到过了二更天都不走;那要是薛大姑娘哪天‘特意来怡红院’,还不得一直坐到天亮啊?” 看宝钗脸上笑容一僵,贾琏并不客气,继续“宜将剩勇追穷寇”: “头前儿这园子里头办诗社咏白海棠,珠大嫂子连夸薛大姑娘的诗含蓄浑厚,力推为头一名。 那诗里的第一句是‘珍重芳姿昼掩门’,想来便是薛大妹妹早就给自己立好了端庄矜持、知礼守礼的人设,就连方才说的什么‘远着宝玉’,我倒想问问,你做到了吗? 这大观园周长是三里半,中间又是一片大水面,薛大妹妹住的蘅芜苑在西北角,怡红院在东南角,从蘅芜苑走来怡红院,那可就是差不多二里地呢。 薛大妹妹要真是‘珍重芳姿昼掩门’,也该掩的是蘅芜苑的门,而不是天天‘顺便’跑二里地来掩怡红院的门。 难为薛大妹妹不嫌路远,就当是天天在大观园里跑步锻炼身体了,可你怎么从来都连个丫鬟也不带呢?你这一个人满园子乱窜,这是‘珍重芳姿’的闺秀所为? 就我知道的,那天袭人躺在炕上闹脾气那天,就是早晨天刚亮、别人还没起床,薛大妹妹就已经跑来怡红院了;还有中午的时候,一院子的人都在午睡,你顶着大太阳也能跑来怡红院;更别说你这大晚上的有事没事还来怡红院坐到个三更半夜, 也真难为你,无惧寒暑,一天三趟往怡红院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你就不累啊?” . 这贾琏说话可真够狠的。 让“脸神”宝姐姐都差点儿没抗住。 但宝钗毕竟出身商贾之家,商人为了利益,脸面算什么?自尊能值几个钱? 更何况精明圆滑的薛宝钗可不是一般人,她为了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绝对是什么都能忍的。 别人说的“厚脸皮”,在宝钗这里,就叫做“大度”、“识大体”。 毕竟古往今来,真正能成大事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厚脸皮。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宝钗嘴角抽了几抽,终于还是木着脸笑道: “我向来最知礼节、懂分寸,只是莺儿病了,我妈妈身边的丫头又离不开,香菱要伺候我哥哥也不得脱身,我没有丫头跟着,果然也不方便。”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计,干脆将了贾琏一军: “我正要去跟凤丫头说呢,让她先借个大丫头给我使,只不知她舍不舍得平儿呢。” 就你也配使平儿? 贾琏心中一个冷笑,见招拆招,淡淡一笑,朝茜雪吩咐: “正好怡红院里的丫头都清闲,就把袭人先借去给薛大姑娘使用好了。 另外,今日怡红院不守规矩,宝玉屋里的四个教引嬷嬷责无旁贷,也都调去蘅芜苑使用,另外选四个负责任的教引嬷嬷上来。” . 袭人在屋外刚被碧痕扶起来,一听这话,两腿一软,又瘫坐在了地上。 碧痕心中却是大喜:没有袭人霸着宝二爷,这下子可好了,自己也有机会了! 听屋里茜雪答应之后又补问了一句: “袭人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是不是还得回给老太太一声?” 贾琏声音冷冷: “袭人的事情,还是请太太自己跟老太太说才好。” “完了。” 瘫坐在地上的袭人嘴唇动了几动,最后只讷讷出了这两个字。 屋里的宝钗也瞬间明白了贾琏的狠毒。 王夫人公然从贾母手里“挖墙角”,挖走了贾母房里编制内的花袭人,还偷偷摸摸给了花袭人一个“准姨娘”的待遇,让她成为自己的“体己人”。 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实在上不得台面。纵然以贾母的格局和性情,并不会不顾体面地跟自己的儿媳妇大吵一架,但肯定会让贾母心中甚为不爽。 贾琏当然不会由着王夫人,向原书里那样,让这种事情成为既定事实,弄到阖府上下人人皆知的地步,最后贾母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此时借着宝钗说莺儿病了,贾琏就顺水推舟,把袭人推给了宝钗。 王夫人你愿意花钱,那就花呗,就当是你给宝钗预备个小老婆得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贾琏例行罚站 “这回不就省事了?”贾琏翘着脚躺在炕上,享受着王熙凤按肩揉腿。 王熙凤却还是皱着眉: “那要是太太不跟老太太说呢? 她上回可是亲口跟我说了,叫我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上袭人的空儿;袭人每个月的二两银子加一吊钱是从太太自己的二十两银子月例里出,还有以后但凡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所有这些都从太太的分例上匀出来,一概都不必动官中的。 太太这么做,就是为了根本不变后宅的账,那不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 王夫人偷偷把老太太的丫鬟花袭人给“挖墙脚”,而且还明告诉给了王熙凤,可让王熙凤头疼了。 王熙凤看似风风火火,张牙舞爪,其实很多时候,王熙凤都是“干最累的活,挨最多的骂”那种角色。 她操心费力睡不着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其实每月不过拿着五两银子的月钱,年底荣国府分红的时候,她的收入也远远不及小寡妇李纨多。 要不是如今贾琏有本事成为荣国府的家主,那么王熙凤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不过只能偷着猫着干点儿敛财的事儿。她纵然在这府里操上一百分的心,最终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贾母有再多银子,王熙凤最后也花不着,荣国府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她王熙凤的。 如今的王熙凤,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荣国府内宅掌家人,总算再也不用再担心被“宝二奶奶”顶下去了。 可荣国府这种规矩森严的钟鼎大族之家里,王熙凤仍有她的许多为难之处,多少事情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因为她毕竟是个晚辈,又是儿媳妇、又是孙媳妇、同时婆家的婶婆还是自己娘家的亲姑妈,她必须得处处周全,处处都不能得罪,否则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把她压死永不翻身。 . 贾琏这样的聪明人,哪里能看不明白王熙凤的心事? 红楼里的这个时代,“忠孝礼义”就是不能碰的高压线,否则不是“身死”,就是“社死”。 可聪明人,是总能在规则的高压线之间游刃有余的。 贾琏摇摇头,咧着嘴直嘬牙花子: “要不人家说‘一孕傻三年’呢,你的精明劲儿哪儿去了? 甭管太太自己说不说,你过两天也得去跟老太太说,为了大观园里不坏了规矩,宝玉屋里更换了教引嬷嬷,顺便不就把袭人的事情说了? 老太太是偏疼宝玉,可老太太不糊涂,她明白就算宝玉再金贵,可咱们这样的大家大族,最是不能坏了规矩坏了名声的。这当中怎么周全,老太太比你明白。 何况这事儿从始至终都是太太自己在作妖,与你无关,你怕什么? 再说了,太太是个糊涂人,她折腾的这些事儿,其实做得极是荒唐,上不得台面。看似是袭人得了便宜,其实坑的就是她。 一来,对于老太太,自己房里的丫鬟被儿媳妇暗地里‘挖墙脚’,老太太心里膈应,必定对袭人不待见。 二来,宝玉才多大?此时就把袭人当成个“准姨娘”,这是个老爷不许、家规不合的事情。太太想偷偷摸摸先做成个‘既成事实’,可她忘了,她忽然硬要一个丫头提拔到跟赵姨娘一样的身份待遇,自恃已经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赵姨娘岂有不嫉恨的道理?就算你不说,赵姨娘寻个空子就必定会告诉给老爷。 第三,对于袭人而言,就算是从老太太的丫头,变成了太太的丫头,当然也是降了等级的。 更何况太太说袭人的月例从以后都从太太自己的月例里出,而不是从官中的钱里支付,那不就是说,以后咱们内宅的月例银账上,老太太房里,没有袭人的名字,太太房里,没有袭人的名字,宝玉房里,也没有袭人的名字。 如此一来,袭人在荣国府不就成了‘黑户’了? 她既然已经不在咱们荣国府的编制之内,如今不过是个太太自己的‘私人丫鬟’,她如今已经是咱们府里最‘不入流’的丫头。 你想想这可不是太太糊里糊涂地把袭人给彻底坑了? 正巧宝钗还跟我说什么她想找你借平儿使用,我干脆就把袭人和四个坏了规矩的婆子都扔去蘅芜苑。 你薛家姑娘没有教引嬷嬷,我给你。 你薛家姑娘没有随身丫鬟,我也给你。 既堵住了薛宝钗的嘴,也是是告诉太太:像袭人这样敢践踏规矩的‘野物儿’,就只配去伺候不懂规矩的薛家。” 他这一番话,说得王熙凤如梦方醒,不由更是对贾琏佩服得五体投地: “哟!那蘅芜苑不成了发配的地方了? 我的爷啊,真难为你脑子怎么转得那么快,你可真是个人精儿里的人精儿! 你说你这脑袋也没长得比我大啊,怎么就装得下那么多绝妙的好主意啊?” 王熙凤自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但身为一个女人,她骨子里更是“慕强”,见了有本事的人,她是真心佩服。 心里火热,王熙凤软着身子凑上来,腻腻地搂住了贾琏的脖子,带着玫瑰花香味的温热樱唇贴上去,香舌软软。 一阵热吻,二人都情动不已,贾琏好容易才偷空说了句: “你月份大了,不……” 却立刻被王熙凤堵住了嘴: “我不管……” . 还不到四更天,平儿轻手轻脚来叫,贾琏有些依依不舍地轻轻起身下床,特意叮嘱平儿让王熙凤多睡会儿,他自己则不敢耽搁,他得赶紧洗漱,穿戴整齐赶去早朝。 大华朝的规定是逢五之日早朝,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参加。 像贾赦、贾珍这等只是承袭了祖上爵位、却没有实际官职的勋贵的,并不参加早朝,而身居五品的贾政是没资格参加早朝,所以,自从贾琏当了这个三品的顺天府知府,就成了贾家唯一一个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人。 贾政为此着实羡慕了一番,可贾琏却一直是想到早朝就脑仁儿疼。 这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勤政”,早朝非得搞得那么早,你们是活不到天亮以后了吗? 不管冬天夏天,文武百官就得半夜起床,赶在凌晨三点多到午门外头排队等着,到了凌晨五点多,宫门一打开,官员就得排队进入,过了金水桥道广场上排队,正所谓: 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 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 上班时间太早,通勤交通工具还不发达,冬天骑马冻脚丫子,坐马车或者乘轿子能把人颠散了颠吐了。 好容易赶到了地儿,还得摸黑。因为按照规定,除了那些需要当天提前送达的公文和提前去报告的大臣之外,其余人等,从东华门到隆宗门的这段路程,严禁点灯行走! 你妹的,你没路灯没点灯我也忍了,黑灯瞎火的连个灯笼都不让打,上了岁数的大臣跌倒摔跟头那是常事。据说以前还有个官儿,下雨天早朝摸黑赶路,脚底下一滑,直接摔进御河里淹死了,你说这倒霉鬼找谁说理去? 最让贾琏受不了的半夜起来,还不敢吃不敢喝,万一还赶上想上厕所,完了,那种又渴又饿还又得憋着的感觉,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且大殿里早叫一、二品的大官站满了,像贾琏这种三品官,只能排队站在门外,人家屋里说了啥,根本听不见。 这种上朝,其实是跟罚站没啥区别。 这也不是谁想出来的玩意儿,比贾琏前世那种跳舞喊口号的晨会还叫人崩溃。 好容易熬到了七点多,终于早朝结束,贾琏坐在轿子里打着盹儿又去了衙门。 却不想他才到衙门,还没来得及落座,外头就有人来报: “嘲风司总迎风石大人到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小特务皇三子 石公子可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特务儿,他找贾琏容易,贾琏找他可就麻烦多了。 贾琏昨天刚刚想跟石公子见面,结果人家一大早就自己直接找上贾琏的门来了! 谁这么贴心给送的信儿? 贾琏捂着肚子,心中又惊又喜: 这个小茱萸,昨天还凶巴巴地铁嘴钢牙嚷嚷什么‘我就不让你见我哥哥’,原来背地里竟是这么个有心人。 . 贾琏一高兴,也顾不得想了一路的“下朝后吃饭喝水上厕所组合大套餐”,忍饥挨饿憋着尿,蹦起来赶紧迎出门去。 之前几回见到石公子,他是回回变装,时不时易容,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资深小特务的职业病,习惯性地搞得玄玄乎乎、神神叨叨。 贾琏带着从人,刚转过衙门的内照墙,就看见石道心大大方方穿着五品官服,神情恭肃地站在衙门的大门口,身后跟着车轿仆从,除了天生来的容貌白皙、长相英朗,其余和来府衙拜见的下级官员并无区别。 贾琏第一次在郊外见到石公子,就觉出他身上有一股贵气,而此时见到的石公子,还真让贾琏觉得有点儿眼生。 . 对,没错,他此刻身上穿的,就是他正经该穿的五品官服。 而且作为品级比贾琏低的官员,他就应该站在门口候着贾琏召见。 因为本朝设立的嘲风司,职责类似明代东厂,也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监察机构。 但区别就是本朝为了避免出现东厂随意缉拿臣民、干政乱国的祸事,所以嘲讽司并没有逮捕、审讯的特权,设置的首领总迎风也仅仅是个五品职衔。 但问题是,谁真正敢把这位能直达天听的皇帝耳目真当做五品小官来对待啊?活腻了? 但表面功夫,谁又敢不做? 人在朝廷,身在官场,哪怕你是凤子龙孙,哪怕你是开国显贵,你又怎么敢不演好自己的角色? 否则,把你赶下这个戏台的时候,可没几个能体面的,就连死,也不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 . 石道心一见贾琏竟然出来迎接,正经就要以下官的身份见礼。 吓得贾琏赶紧抢步上前,一把拉住石道心的手臂,低声道: “你这戏做得也过了。” 石道心先是嘴角微微一笑,随即又正色道: “下官也是奉命而来。” 贾琏也故意提高声音道: “这衙门口事多人杂,还请石大人有礼有话都且进去再论再说。” 他二人都没有显得亲近,只是打着官场的客套,你请我请地一路进了衙门。 走过谯楼,到了后边的仪门。 仪门左侧是迎宾馆,右侧是城隍庙。在衙署之内设庙,为的是体现出“国之重事”之意。 左迎宾,右土地,也是依照《周礼考工记》中所载“左祖右社”的典型布局。和紫禁城门口左边有太庙、右边有社稷坛是一个道理。 这仪门分左中右三门,当中一门只有主官和上司官员才能从此出入,而左右的旁门,则是来访官员按照文左武右的方式出入之所。至于其他人等,都只能走另外的两个角门。 规矩,就是划分等级用的,官场之中,最重的就是上下尊卑的等级关系。 此时的石道心就和贾琏见过的任何一个五品小官一样,十分自觉地从左边的旁仪门进入。 在过了仪门之后的庭院里,一池清水,池上一拱石桥,显得天深地阔,正对着前面高耸威严的府衙大堂。 大堂开敞,当中设着公案,左右列着旗牌,即便此刻没有衙役持棍站班,也照旧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压人气势。 只有如此,在审理案件、办理重要政务之时,民众才能望之生畏,闻之胆寒,见之悚然。 大堂之后就是川堂,这个位于两个院子之间可供穿行的房间,是贾琏日常办理政务的所在,也设了会客的桌椅。 但贾琏没有和平常一样,在川堂接待下属官员,而是将石公子一直请入了后堂。 以府衙后堂为中心还有两进院落,这里原本是给知府及其眷属生活居住之用。但因为贾琏可是在京有豪宅的,他住在荣国府,所以这府衙的后堂平时几乎空置,并不大使用。 . 二人落座,献茶已毕,贾琏便命所有仆从都退出后堂院子。 见再无旁人,贾琏这才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轻松神情,朝石公子笑道: “石兄如此着官服而来,我一时倒瞧得不大习惯了。” 石道心属于神情矜持的那一类人,他脸上的笑容,只有微笑、微微笑和微微微笑三种。 他此时露出的微笑,已经表明了见到贾琏是件相当的高兴的事情: “我这是奉命给你送钱来了。” 看贾琏的神情略有迟疑,就猜出他在想“难道他是奉的是茱萸的命令?”于是石公子嘴角上的笑容又大了一丁点儿,继续道: “茱萸到尊府里小住,昨天夜里二更天都过了,派人跑来找我,说你府上日子过得紧巴,哪儿哪儿都缺钱。 我一大早进宫找了一趟戴权,他一听说,就赶紧又去跟太上皇说了。 这单子上的吃喝用度和两千两银子,都是太上皇给的,此刻都在外头的马车上,给你带回去使用,也叫我告诉你,不必去谢恩了,照顾好茱萸就是了。 我是按照太上皇的旨意来送东西的,想着此时贾兄弟必定在衙门,就干脆送到这里来了。” 说着话,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折礼单,伸手递在贾琏手上,略微放低了声音,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茱萸说你有事找我?” 贾琏闻言,朝石公子微微一点头,随即起身,口中感慨着: “这屋中还是有些闷热。” 将后堂的窗格子一一都打开,确定周遭无人之后,才又回到石道心身边,压低声音道: “冯紫英的事情,想来石兄也知晓了?” 石道心嘴角的微笑仍在,可眉心微微一动,眼中寒光一闪: “他父子两个的事情,贾兄弟知道多少?” 贾琏一时未能猜透石道心这话背后的意思,便含糊说了句: “紫英跟我说,他们得到了一封信,此信干系不小。” 石道心的眉心又是一动,眼中的寒光更盛,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石道心的喉咙变得有些暗哑: “我跟贾兄弟既然能惺惺相惜,是因为你我都是谨慎多智之人。 怕只怕两个聪明人在一处,太过谨慎,太过多智,许多话不敢说透,反倒误了大事。 今日不妨从我这里先起个头儿,给贾兄弟透个底,咱们后头的话才好说透。” 他顿了顿,看贾琏郑重点点头,才继续道: “此时事关乎太子,也就是关乎我的将来。 如今都说今上有四位皇子,皇长子十岁夭亡,三皇子六岁夭亡,如今在世的只有皇二子、也就是当今太子和十六岁的皇四子。 其实,今上共有五个儿子,我才是皇三子。 可我如今空有皇族血脉,却没了皇子的身份,也就没了前程,却时时都有杀身之祸。 就算看在我忠心耿耿、不辞劳苦的份上,太上皇和今上还顾念爷孙、父子的情分,能让我苟活几年,到了当今太子上位之后,他如何容得下我?” 他眉宇间的忧色渐渐浓重,狐仙气十足。果然,这才是贾琏熟悉的石公子。 贾琏也收敛了笑容,眼中的寒芒隐隐: “那要是没有了太子呢?” 第六百二十三章 贾琏兵法厉害 贾琏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声音不大,可听在石道心耳中,则已经如同惊雷一般。 他不是没想过。 可他是真没想到贾琏能这么直接、直白、直中命门地一句话给说出来了。 石道心一惊之下,瞬间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两手的冷汗。 贾琏不语,就那么风轻云淡地看着石道心。 石道心思索了好一阵,才蹙眉道: “为了茱萸,我也并不希望你牵涉进这些龌龊事情当中。 实话告诉你罢,我一直暗中在查太子结交边臣的事情。 原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此事透露出去,皇上得知后必定要派人去查,但绝不会派我。 只是我也没想到,冯紫英父子竟然会去截杀太子的密使,他们劫走了太子的秘信。 此事又把四王八公牵涉进来,皇上必定要往深里想,太上皇他老人家也必定要插手进来,反倒不好办了。 我也没想到,冯紫英竟然又会来找你求救,此事若把你再牵连进去,就更非我所愿了。 至于你说‘要是没有了太子’的话,唉——” 他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 石道心比谁都明白,贾琏那“要是没有了太子”七个字,才正是他自己的所有难题的“最优解”。 皇位的继承,无非是三种选择——立嫡,立长,立贤。 如今的五个皇子,哪个也不是正宫皇后的嫡出,所以,“立嫡”不成立。 老大早死,当今太子比老三石道心大两岁,所以,“立长”也轮不到他石道心。 “立贤”…… 石道心不由给了自己一个淡淡的苦笑,望着贾琏,又是自失的一个微微苦笑: “十五岁被立为太子至今,太子可是从无‘不贤’的风评啊。” 贾琏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石公子当然希望能搞掉当今太子,所以他在等机会。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 当今的朝廷,关系极为复杂。 已经登基做了皇帝的水浤,四十多岁仍然做不了天下之主,因为他头上还压着一个“退而不休”的太上皇水祺庸。 所以皇帝的太极宫和太上皇的大明宫,简直好像一个朝廷里的两个山头。 偏偏本朝皇帝还都最爱标榜“以孝治天下”,天子孝,臣民忠,想想都和谐。 皇帝都只能忍着太上皇,太子当然就更得在皇帝面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了。 贾琏郑重望着石道心,又重复了一句: “那要是没有了太子呢?” 石道心心中狠狠一个震颤,把牙一咬,终于还是说出: “我求之不得。” 贾琏又追问了一句: “太子的位子,总得有人坐。 不是皇二子,还有皇四子,那又当如何?” . 贾琏的话句句问在石道心的心坎上。 当今太子水尧书一旦上位当了皇帝,必定容不下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龙裔血脉、同时又掌握拿捏着大量皇家和官员秘辛的小特务弟弟。 同样的,就算是搞掉了老二水尧书,那说不得就又轮到老四水尧志上位。 别看都是一个爹的儿子,水尧志对石道心也不会比水尧书对石道心仁慈。 最是无情帝王家。 谁心软,谁倒霉。 所以石道心若想活命,就必须和自己的亲兄弟你死我活。 而且,一旦动手,此生就绝无回头路,不死不休。 石道心闭上眼,眉头紧蹙,半晌睁开眼,也只是一声长叹: “此身生在帝王家,多少事情,没奈何也得奈何,不愿意也得愿意,不狠毒也得狠毒。” . 贾琏忽然躬身,郑重一礼: “我愿助石兄。” 石道心一惊,攥紧在袖中的两手不由微微颤抖,咬着牙冷静了一下,才声音暗哑而低沉地问道: “你……你到底为何要冒这个险?” 贾琏抬起头,清冷的眸子与石道心对视着: “我别无贪图,只为了贾家不被抄家,族人不致飘零,仅此而已。” 顿了顿,又坦然道: “我也不瞒石兄,四王八公之中,我们贾家占了两个国公,当年有开国之功,已经在朝中横亘将近百年。 太上皇对四王八公尚且倚重,但未必合当今圣上的心意。 现在朝中情势复杂,太上皇的父党和当今圣上的儿党,两股势力争持权力,还有个现任尚书令司南星,独揽相权左右逢源,一派乌烟瘴气。 我贾家到了如今,家里男丁都无甚本事,只求能退步抽身,安稳度日,奈何也脱不开功臣派的名头和四王八公这些故旧。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石兄。 若我贾家当真为人臣子而不臣,那就算被抄家,也是罪有应得。可石兄是知晓我为人的,既然是我做了家主,那么贾家必定绝无二心。” 贾琏话不多,却说得极为透彻明白。 石道心沉思一阵,旋即一把握住贾琏的手腕: “也罢,我若出了事,茱萸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既然你我同心,不妨歃血为盟,我若能上位,绝不负你。” 屋中无酒,二人以茶代酒,用随身小银刀割破手指,滴血入茶,跪拜天地,起誓从此祸福同当。 誓罢,石道心扶起贾琏,微笑道: “从今以后,咱们这一对‘石兄’、‘贾贤弟’可不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了。” 二人重新落座后,石道心拉着贾琏的手道: “你既然是为了帮冯紫英来找我,我猜,你必是心里有了主意的,不妨说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知我者,石兄也。”贾琏点头道,“那我就先抛出块砖头,也好引出石兄的美玉来。” . 贾琏的主意,是既然毛病出在南粤那边的云贵节度使童寿芝身上,就先把神武将军冯唐和他儿子冯紫英调去北边,远离是非中心。 头前把广威将军陈也俊调去了宣府屯兵,此时不妨把冯氏父子都调去大同屯兵驻守。 毕竟要抗击漠北,宣府和大同是九个边陲军事重镇中重要的两个。 “边境虽长,但九边之中,有四处紧要之地,分别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四镇。若此四地失守,则国家危矣。 广威将军陈也俊毕竟年轻,还是得有冯唐这样的老将坐镇才好,若能由他担任宣大总督,统领两处兵马,则此二重镇就安稳多了。 而且冯紫英正是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跟着他爹多历练历练,以后必是一员虎将。” 石道心连连点头,目露喜色: “果然前任宰相姚老大人好眼光! 他保荐你做直隶节度使,我还只道是老宰辅是看中了你的治理之才,原来你竟然胸藏锦绣,也深知兵法!” 贾琏两手一摊,笑道: “我一直跟齐国公玄孙、昭武都尉陈景行借兵书看,得空还与他讨论切磋,这可是石兄失察了?” 二人又说了一阵,石道心忽然道: “贾贤弟早知令弟宝玉与北静王过从甚密,可尊叔近来与太子又来往,你可知晓?” 第六百二十四章 二爷撒尿要紧 “啊?” 贾琏闻言,也是一惊。 靠!贾政这位官场混子+废物大爷,这是又要搞什么晕招啊? 自打贾政被皇帝赐了个六品主事,算是正是入了官场。仗着是荣国公的嫡出后人,他才能混了个风平浪静。 之所以他一直在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这个副职任上十几年死不动地,倒不是他勤勤恳恳却遭到皇帝打压,死活不给他升官。而是贾政自己彻底躺平,根本就不想动。 当个从五品的官,职级也不算低了,行了。 做个副职,又不需要管事,还不担责任,挺好。 再有,官场里的其他人就是再怎么不开眼,也知道该如何哄着这位开国功臣之后贾政贾老爷,谁敢给他派任务?轻松。 更何况贾家家大业大,贾政出来当官,那就是个脸面,当的消遣,谁指着当官养家糊口啊? 业绩工资?不想要。 灰色收入?不在乎。 贾政老爷唯一想要在乎的,就是个“名声”而已。 而且还不是个“能干吏员”的名声,人家贾老爷要的,就是个“规规矩矩、端方有礼”的清雅名声,越像读书人越好,有点儿酸气儿更好,反正贾政做梦都想让国公府贾家变成书香门第,诗礼之家。 当官本来就够俗了,干活?那不更俗了? 就贾政这么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天天空谈、正事不干的官场混子,最近忽拉巴地不嫌“俗气”地往太子身边靠,反常啊。 事情反常,但目的不反常。贾政不就是想抱大腿吗? 莫非——他是等急了眼。 想想也是,按照皇家的规矩,妃子得了晋封,母家必有加恩,可至今,也没见有恩旨下来。 再联想到之前王熙凤说,王夫人托王子腾帮忙上本给贾政升官,贾琏立刻就猜到了贾政此举的目的。 不管是给皇上的老丈人贾政加官,亦或者给皇上小舅子宝玉求个恩荫出身,这都是又有体面又有实惠的好事。可贾元春封妃,娘家若未得恩荫,岂不失了脸面? 王夫人在意的,是实惠;贾政在意的,是脸面。 一直不见恩旨,贾政和王夫人都着了急,除了去走太上皇的门路之外,连太子的大腿也想抱。 . 石道心朝贾琏轻轻点点头: “太子那边如今也渐成了一股势力,皇上已经微有察觉,少不得心有忌惮。令尊叔这时候朝太子贴上去,却不是往皇上的枪尖子上撞? 头前儿皇上在意的,还是你贾家与太上皇那头的关联太多,如今再添上个‘有心拥立太子’,岂不更有麻烦? 还有,令弟宝玉与北静王爷过从甚密。北静王爷是个不为官俗国体所缚之人,行事向来只听凭心性导引,皇上对他十分不放心。 他祖上是开国功臣四王八公之首,且又是同性同宗的正经皇族,绝非异性藩王可比。 皇上为了拉拢他,亲自以鹡鸰香念珠相赐,以兄弟之情相拉拢。 身为人臣,能得皇帝如此纡尊降贵称兄道弟,本该感恩戴德,可北静王这位朝野共赞的‘贤王’,大大咧咧就把皇上赐给的‘兄弟情’转手给了令弟一个小辈当见面礼。 如此不恭之举,在皇帝眼中,已是逆臣贼子。 且他府中常有海内名士、高人侠士来往,如今的北静王府,早已是我们嘲风司的重点监察之处了。” 听了石道心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贾琏苦笑道: “我就说嘛,北静王手握实权,有的是正经事做,见天儿跟宝玉一个活在梦里的小孩子交往做什么?还不是要把我们贾家拖下水么? 唉——我们贾家如今虽没了军权,可在军中还有不少当年宁、荣二公提拔起来的故旧,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石道心嘴角微有笑容: “看来,我也盯上了这个‘利用价值’才是?” 贾琏一摊手: “那石兄盯住我就行了。” 石道心半真半假笑道: “我没那个本事,还是得让茱萸盯着你才行。” . 送走石道心之后,贾琏的仍旧又回了后堂,关起门来,他要想的事情还很多。 和石道心结盟,是他早就在想的一步棋,今日只不过是契机正好而已。 贾家的境遇,其实和石道心类似。 石道心忧心的是太子登基之后不容自己;而贾家忧心的是太上皇有个万一,皇帝就要朝贾家下手了。 两下一比较,当然是贾家的情况比石道心更紧急。 太上皇,皇帝,太子,一家爷孙三辈,谁跟谁都心怀鬼胎,谁跟谁都算计,做臣子的,站队是麻烦,不站队也是麻烦,这还让人怎么活? 而且,还有个北静王。 就像王熙凤讲的笑话,说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有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把炮仗给点着了,然后众人哄然一笑就都散了。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扎得不结实,还没等放,就散了。其实呢,是因为抬炮仗的是个聋子。 北静王就是那个“龙子”,那个“房子大的炮仗”,就是谋反,其他看热闹的人哄然一笑就都散了,贾家呢? 贾家被抄家了! 皇族之间自己勾心斗角,反倒便宜了独相司南星。 如今这老奸巨猾的家伙也成了一股势力,在朝堂上跟着一块儿折腾。 这样的朝廷,要是能把天下治理好了,那才见了鬼呢。 刚才贾琏和石道心商量,想让冯唐、冯紫英父子去大同屯兵驻守,以冯唐在军中的资历,宣大总督非他莫属。但问题又出在司南星身上。 头前把广威将军陈也俊被调去了宣府屯兵,但因为陈也俊毕竟年轻,尚书令司南星一心想把宣大总督的官帽戴在自己学生芮思远的大舅哥史青的头上。 司南星曾在朝堂上提过一回,不过皇帝却没接话茬,显然另有心思。 贾琏皱着眉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个主意来。 决定了要亲自指点冯紫英该如何行动,贾琏也是心头一松,这才觉出自己此刻是又饿、又渴、又想上厕所。 从屋里跑出来,捂着肚子,贾琏站在当院里直打愣,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先干啥。 幸亏还是守在院门口的机灵鬼兴儿一探头,立刻就明白贾琏的困境。他不敢擅自进院,就扒着院门的门框朝贾琏招手: “二爷,先撒尿要紧。” . 却说宝钗的蘅芜苑里一向冷清。 因为薛家进京之后,一共也没带几个丫鬟婆子使用。再加之宝钗一天里从早到晚在外面跑,时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她不在的时候,薛家的丫鬟婆子反倒清闲,关起门来吃酒赌钱,自得其乐。 一旦宝钗提早回来蘅芜苑,丫鬟婆子就不得不被拉去陪着做针线活,也是不过了三更半夜不得睡觉。 如今蘅芜苑搬进来一位傅秋芳傅大姑娘,和她带来的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而且又多了从怡红院出来的四个教引嬷嬷和袭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可人多事多,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情更多。 第六百二十五章 伏龙对上凤雏 傅秋芳一进蘅芜苑,只见院中一株花木也无,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只见四下里种植的都是各色奇草仙藤。 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房前屋后,仙藤垂檐绕柱,萦砌盘阶,假山上的香草或垂山巅,或穿石隙,花如金桂,实若丹砂,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异香扑鼻,实非寻常花香可比。 傅秋芳不禁赞了句: “这院子好,住在这里头,能省下不少熏衣服的香饼子、香球子的挑费呢。” 宝钗心中冷笑: 姨娘说那个傅试死皮赖脸做了姨夫的门生,历年来都仰赖着贾家的名势得意,可就算是姨夫着实看顾他,他傅家骨子里还不是一股子没根基的穷酸味儿? 见了这些香草,傅试的妹子想的就是能省下几个熏衣服的香饼子、香球子钱,可见有多没见识。 于是宝钗端起贵族千金的架势,捂嘴笑道: “芳姐姐的哥哥是老爷门生,那芳姐姐和我们就也不是外人了。 既然傅大人求了我们老太太帮忙照顾芳姐姐,芳姐姐来我这院子做客就不必客气。 多住几日,就知我一向不爱花草,这院中的草木我一向都懒得料理,只由着它们随便长去。 只是没想到,旁人都不大认得这些香草的名儿,我那宝兄弟倒都认得,说这些香草的名字,都是写在《离骚》、《文选》等书上的。 他同我说,这些草藤之中也有藤萝薜荔,只是藤萝薜荔不得这样的异香,真正香的是杜若蘅芜,所以这院子才叫‘蘅芜苑’。” 说着话,宝钗就四下里指着,一一教给傅秋芳: “比如这种,我那宝兄弟说就叫做茞兰,那一种叫清葛,这是金簦草,那是玉蕗藤,红的是紫芸,绿的是青芷。还有藿纳姜荨,纶组紫绛,那边的一大丛里有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 唉哟,难为他把我这院子里的仙草样样都认得,可知也是在我身上算是用了心的。” . 傅秋芳一向也是个聪明过人的,哪里会瞧不懂宝钗的炫耀之意? 心道: 哟,你薛家不过是商贾出身,仗着是太太的娘家亲戚,赖在贾家死活不走而已,蹭吃、蹭喝、蹭房子住,在我眼前还端上主人架子了? 我哥哥怎么说也是个朝廷通判,说我哥哥攀着政老爷,你哥哥想攀还都攀不上呢。 薛蟠不过是个出了名的混账霸王,连自家铺子都守不住,身上还背着命案,谁娶了你,不是娶了个祸事在身上? 傅秋芳从心里也瞧不上宝钗,于是她也做出端庄之态,微笑道: “宝妹妹果然有见识。 只是那‘薜荔藤萝’、‘杜若蘅芜’的名儿听着好听,其实不过是因为摘自屈原的《山鬼》里‘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和‘山中人兮芳杜若’的词句罢了。 其实啊,薜荔不过是木莲藤罢了,在南边常见得很。薜荔果被叫做凉粉果,就是因为能做凉粉吃。 还有‘杜若蘅芜’,说的是杜若、杜衡和芜菁三样,在南边也是山间田边随便长的,略有些香气罢了。 说到茞兰,哪有什么茞兰?茞是白芷而已,兰是兰草。 清葛就是葛藤,葛根是味药材,还能做点心吃。 金簦草这个名儿是误传,正名儿叫做‘筋骨草’,实际上就是京黄芩,也是味常见的药材。 至于那个玉蕗藤,就更白白担了个风雅的名儿,那玩意儿不过就是药铺里最便宜的甘草。 紫芸就是芸香,青芷就是白芷,霍纳是藿香,姜汇是荨麻,这些东西,香味还不及石菖蒲、紫苏、佩兰和苍术呢? 还有纶组是海带,紫绛是紫菜,石帆是珊瑚,水松是松藻,这些杂七杂八的,怎么会是仙草香藤的名字? 至于扶留,则干脆只是《异物志》里杜撰的东西,根本就是胡诌。 宝妹妹说宝二爷对这些异草都认得,是很花了些心思的,可我瞧着,这不过是他顺嘴胡诌搪塞罢了。” . 宝钗向来在长辈面前谨言慎行,藏愚守拙,但实际上,她比谁都争强好胜,比谁都想彰显地位,给自己树立威望。 所以在姐妹兄弟面前,宝钗最爱的就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显示自己无所不懂,摆出个老师、大姐姐的派头,教育别人一番。 尤其要是有机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教育教育别人该做这个才是本分、不该做那个叫人笑话,搞点儿道德绑架,规范别人的言行举止的同时,还能由着她薛宝钗放飞自我,那是最好没有了。 却不想今天遇到了比她更大龄的剩女傅秋芳,薛宝钗竟然折戟沉沙了。 只是薛宝钗并不知道,她这是时运不济,正撞在了傅秋芳的枪口上。 傅家原本就是开香料铺的。 傅试在没抱上贾政大腿之前,自己都得在香料铺柜台里做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傅秋芳也少不了帮忙磨药打包,怎么可能认不出香料中药? 宝钗一听傅秋芳说宝玉“顺嘴胡诌”,心中不由大怒: 傅试不过和詹光、单聘仁一道儿都是我姨夫的门客,当初春闱只中了个三榜之末,若不是我姨夫出力,他连个县丞也混不上。 后来他能一路从县丞升县令,又做了通判,哪一样不是我姨夫在背后使力? 如今还贪心不足,竟然还想把她妹子许给宝玉、跟贾家做亲升官发财,也是个不要脸的。 可笑宝玉还说傅秋芳是个什么琼闺秀玉,说她“才貌双全,生生是给他哥哥耽搁了青春”,却不是个瞎子? 二人顺着游廊走来,正看见前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宝钗存心要说明自己和宝玉的关系,便摇着扇子冷笑道: “宝兄弟出身王公贵族,不认得那些俗物,正说明他贵气。 你看这匾上的‘蘅芷清芬’四字,和楹联上的‘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都是他的手笔呢。” 看傅秋芳完全未露出惊讶之色,宝钗也猜到宝玉当日所题楹联,贾政少不得要显摆给傅试看,而傅试也少不得要回家说给他妹子,便又继续道: “我这宝兄弟对这蘅芜苑也是上了心的。 贵妃娘娘省亲的时候,他还给蘅芜苑作了首诗: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尤其这尾联,用的是谢灵运梦见其弟才写出‘池塘生春草’的佳句,以兄弟情深,影射姐弟情深。 唉——我住在这里,因为金玉良缘的神仙说辞,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姨娘已经定了这个心思,连贵妃娘娘的赏赐,都是宝兄弟和我的是一样的。 我避之犹恐不及,宝兄弟竟然还明明白白地写在诗里头,叫外人都知晓了,却不是叫我不好意思?” 傅秋芳好容易才进了贾家的门,如何能被宝钗三言两语吓退? 此时嘴角也是一个哂笑: “既然是在贵妃娘娘省亲的时候做的诗,那这里头写的姐弟情深,也该是贵妃娘娘和宝二爷姐弟情深,哪个旁人敢越过贵妃娘娘去?” 噎得宝钗喉咙“哽儿”了一声,心道: 这个傅秋芳比我大了七八岁,果然是个豁出去不要脸的角色。 她历来聪明,一见遇到了硬茬子,立刻转而变软,笑道: “芳姐姐真会说笑,谁能和贵妃娘娘比肩呢? 我一个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儿,自然该时时都远着宝玉,免得招惹来闲话才是。” 傅秋芳也笑道: “那是自然,要不刚才琏二爷怎么会一见宝妹妹身边没用过教引嬷嬷,立刻就给宝妹妹派来四个呢? 你看我,身边从小到大,身边也只跟着两个嬷嬷而已。” 宝钗假装听不懂,指着袭人笑道: “这个琏二哥也是,贸贸然就把伺候宝兄弟的大丫头大丫头给了我使,还不知要招惹出来多少闲话传闻呢。” . 袭人和四个教引嬷嬷跟在后头,原本都在心里因为自己被赶出怡红院而捶胸顿足,此时却个个都听得面红耳赤,头晕眼花。 宝姑娘和芳姑娘,真乃伏龙、凤雏是也。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三人行想发情 常言道:三人行,必有人想发情。 二十三岁的傅秋芳、十九岁的花袭人和十六岁的薛宝钗,为了她们各自的将来,各自在心里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只是这三位姐姐算计的,无非都是贾家十四岁的未婚少爷宝二爷。 通判的妹子傅秋芳和王夫人的外甥女薛宝钗互相看不上,又都是表面温婉、骨子里霸道的性子,言语里难免就斗上了机锋。 而宝钗忽然指向了袭人,可把正因为离开宝玉而难受得要命的花袭人惊得瞬间打了个哆嗦。 随即袭人就听见宝钗说出了一句“琏二哥”,登时吓得袭人的魂儿都要飞了。 要不是因为贾琏,她能从宝玉屋里床上的第一准姨娘花袭人,变成了又躺破席子又被赶出怡红院的“席人”吗? 贾琏让袭人成了惊弓之鸟,却也让傅秋芳有了新想头。 毕竟她已经被生生耽搁到了二十三岁,在当时已经是个十足十的老姑娘,想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都已经十分不易,何况她哥哥还一心要指望着用她来攀附王公贵族? 在傅秋芳来贾家之前,她兄妹二人就已经定下了“傅家的隆中对”: 若能搞定贾宝玉,就嫁给贾宝玉;若能赶上机会给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做续弦,就当续弦;若都不成,就争取给贾家的爷们儿做个二房。 二房虽说是妾,但妾跟妾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傅家如今也是官身,姑娘做妾也是良家妾,跟那种丫头抬举上来的侍妾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府里也是个奶奶。 而且只要娘家能给撑腰杆子,这种良家出身的“姨奶奶”,和正妻的地位也不会差很多。 只是,做二房也得看给谁做二房。 从岁数上看,贾赦、贾政都五十上下了,黄土快埋到胸口了,自然不是什么好选择。 贾珍?大老婆倒是不霸道,可姬妾一大把,估计为了争宠还不得天天斗个你死我活?麻烦少不了。 倒是贾琏,人物出众,本事又大,其实自打那日在大光明寺一见,傅秋芳对贾琏就已经动了心思,就是王熙凤忒厉害…… 此时听宝钗腻乎乎地称呼贾琏为“琏二哥”,傅秋芳心中登时大为不爽,冷笑一声道: “宝妹妹这样的厉害人物,还能怕闲话么?” 宝钗听得出她阴阳怪气,正要反击,却见莺儿一手提着灯,一手抓着个手帕包,里头鼓鼓囊囊塞着东西,正嘻嘻笑着从院外跑进来。 莺儿一见宝钗,便笑着跑上来道: “姑娘可回来了,刚才咱们家太太打发人进来说,让姑娘晚上无论什么时辰回来,都要过去一趟,有话说呢。” 宝钗故意快走几步,和身后的傅秋芳拉开距离,压低声音朝莺儿道: “这都快三更天了,什么要紧事情?左右不过是我哥哥拿好东西请了宝玉,想找我问问宝玉的意思。 你替我回去一趟,告诉我妈和我哥哥,说宝玉喜欢得很,估摸着再有两回,宝玉就能和哥哥成了莫逆。” “可不是这话。”莺儿连连摇头,凑上来在宝钗耳边小声说道: “我听万婆子说,太太请姑娘回去,是为了咱们大爷说亲的事情。 听说是咱们大爷今儿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又想起林姑娘来了。 说她人又好看,还会读书写字,回去就吵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要跟夏家定亲,死活非要咱们太太去跟老太太提亲娶林姑娘。” 薛宝钗当然知道,这可是动了贾母的底线,闹不好就会惹得薛家在贾家住不下去,赶忙低声道: “这可使不得!” 莺儿又凑上来道: “姑娘别急,太太死劝活劝,总算是劝住了。 谁知咱们大爷忽然又说,贾家的三位姑娘个顶个都是美人儿,而且也都能写会画,非要在她们仨里头定一个。 咱们太太给他闹得没辙,想着二姑娘脾气还好些,已经去跟太太商量过了。” “什么?哥哥要娶迎丫头?” . “呸呸呸! 买不起镜子还喝不起水啊?但凡他还能撒出点儿尿来,也照照他自己什么德行! 下三滥的东西!也配娶二妹妹!” 王熙凤坐在炕桌旁,叉着腰,挺着滚圆的肚子,满脸鄙夷。 “哪有人自己家有房子不住,硬往别人家里挤的?我呸! 哪有人现放着两个亲哥哥不去投奔,硬要赖在姐姐的婆家的?我呸! 哪有人带着个待嫁的闺女,跑来跑到一个满府公子哥的异姓宅子里赖着不走的?还编着故事要做亲,让自家姑娘成天往公子的屋里乱窜?我呸! 哪有人自家丫头没人要,死皮赖脸地往贾家送,普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可好,送个闺女还不罢休,杀人犯儿子也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长得丑想得美!我呸呸呸!” 凤姐儿是真恼了。 因为这丢人现眼的薛姨妈,正是出自她王家。 王熙凤何等要强的一个人?她自己的亲戚净干这丢人现眼的事情,真是叫凤姐觉得丢人现眼。恶心! 贾琏心里有数,倒不着急,把茶碗递在凤姐手边,安抚道: “生气对身子不好,何况你带着这么大月份的身孕,消消气。” 凤姐还是气得鼓鼓的: “可恨太太,这等事情倒想起我来了。 她自己不说,叫我去跟大太太说二妹妹的事情。 大太太能做什么主?还不是看着大老爷的脸色?大老爷看得上薛家? 哼!大老爷不高兴,脾气自然就发作给大太太,大太太受了大老爷的气,岂有不加倍发作在我头上的道理? 你说,这顿骂,我能躲得过?” 贾琏当然明白,在贾家这种规矩森严的大家庭中,作为晚辈,当面顶撞长辈就是坏了规矩。所以饶是凤姐这等厉害人物,许多事情也只能躲,并不敢硬顶。 凤姐用手拍着桌子,咬牙恨道: “人人都说我算计人,却不知我给人家背地里算计了多少回呢!我这也是打落牙齿,也只能自己吞在肚子里啊。” 她叹了口气,见贾琏一声不吭,便埋怨道: “你不是活诸葛吗?这会子倒哑巴了?怎么也不给我指条明路啊?” 贾琏如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忽然问道: “我头前儿叫平儿把咱们这院子里的郭婆子,还有怡红院里的包婆子,都调去给二妹妹使,还有拿三妹妹屋里的蝉姐儿,换走了二妹妹身边的绣橘,这些事儿可都办了?” 凤姐心里不大高兴,她在跟贾琏诉苦,结果贾琏贾琏走神儿,更没搞明白贾琏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便有些不耐烦道: “你让调动,我敢不调动?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弄了一群不省事的丫鬟婆子给二妹妹使,哼,闹得缀锦楼那院子里天天乌烟瘴气的。” “二妹妹怎么说?” “怎么说?不说呗! 她是什么性子?你就是拿针扎她一下,她也不知嗳哟一声呢。” 贾琏一笑: “那你就背地里叫人悄悄把薛蟠提亲的事情,传进缀锦楼去,看看这一针扎上,有没有效果呗。” 第六百二十七章 狼窝里的迎春 自打贾琏查赌,迎春的奶娘王嬷嬷因为正是在贾府里设赌的四个大头家之一,被打了四十大板,抄没了所有家产,举家都被撵去庄子上干活。 王柱儿媳妇因为是王嬷嬷的儿媳妇,所以一道儿也被撵了出去,这下子,迎春屋里就有了两个婆子的空缺。 这可是大观园里的缺,月钱不少,活儿却比荣国府还轻松。 而且这两个婆子可不是干杂活儿的粗使婆子,虽说不会再补进来做奶娘,可也是教引婆子。 更叫人眼红的,是迎春的奶娘王嬷嬷被赶走之后,教引婆子就成了院子里顶尖儿管事的人,谁不想来讨了这好差事去? 于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找到王熙凤、平儿,又说好话,又送东西,都想被调去迎春的缀锦楼。 平儿不敢随便收人家的好处,王熙凤可不在乎。 她从小就被教的是“好处不拿白不拿”,此时见底下人来送礼想补缺,自然是人家送什么,她就照单全收什么,乐得都装进自己的小金库里。 王熙凤是抱定了“白拿钱不办事”的主意,所以一直等到底下人将礼都送足了,送满了,她这才宣布: 王嬷嬷和王柱儿媳妇的缺,让怡红院里的包婆子和王熙凤院子里的郭婆子顶上,这可是琏二爷发的话。 如此一来,送礼的婆子们全都成了冤大头。 冤大头们白白花了不少银子,自然十分不满,背地里说了凤姐不少坏话。 凤姐知道了也不在乎,平儿劝了两遭,凤姐只哼哼冷笑道: “这是她们自找的,埋怨我什么? 她们送上门来的东西,我若是不收,她们指不定还要在背后说我瞧不起人呢。” . 却说这包婆子和郭婆子被调来缀锦楼,成了迎春的教引嬷嬷,登时就豪横了起来。 教引嬷嬷权力不小,理论上白天要教导、监督迎春的礼仪规矩,还可以教育迎春的丫鬟不许坏了规矩,夜里还要轮流着带管上夜的,还要负责迎来送往,替主子送礼,访客。 哪怕是司棋这样体面的“副小姐”,实际上也应该听教引嬷嬷的调遣安排。 可问题是,如今迎春这一屋里,除了主子迎春是个软蛋,下人们一个比一个豪横。 头一个就是迎春的首席大丫头司棋,那可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她亲爹是跟着大老爷贾政的秦最,她亲叔叔是跟着二老爷贾政当差的秦显,婶婶秦显家的是在大观园内南角处上夜的,跟林之孝家的素来交好。 有这些关系和靠山,司棋过得比迎春还风光舒服。 比如小丫鬟莲花儿跟荷花儿,基本都是天天跟在司棋的屁股后头,跟前跟后地伺候司棋。 反正迎春事儿少,而且早先绣橘还在的时候,有绣橘一个人伺候就够了。 如今绣橘忽然被琏二奶奶调去给了探春,换过来一个蝉姐儿给迎春。 蝉姐儿原本在探春的秋爽斋里是个杂活儿的小丫鬟,负责打扫院子、买东西传话之类的活计,虽不敢和司棋一样张狂,却也是和她外婆夏婆子一个德行,多事,挑刺,嘴碎,爱吵架。 如今被调来伺候迎春,不由也产生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觉,尤其见迎春是个窝囊性子,缀锦楼里的下人们个个都不拿迎春当回事,登时也有样学样,没几日就自己给自己也封了个“副小姐”的名头。 原本的“副小姐”司棋哪里能忍得有人敢和自己比肩?指着蝉姐儿的鼻子就开骂: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拿来和我比?” 蝉姐儿自然不肯吃亏,当即一叉腰: “你是家生子,我也家生子,怎么比不得?你能要小厨房吃小灶,我吃不得?” 司棋气得脸都绿了,叫了莲花儿进来: “你扯住她,我要打这小蹄子的脸!” 却不想蝉姐儿的外婆夏婆子和赵姨娘交好,而包婆子和郭婆子也都是私底下和赵姨娘好的人。所以她们三个自认为是“缀锦楼新党”,早就看以司棋为首的缀锦楼原有丫鬟婆子不顺眼,憋着劲儿要一争高下。 蝉姐儿对包婆子和郭婆子也十分嘴甜,此时包婆子和郭婆子立刻赶进屋来,一个扯住司棋,一个护住蝉姐儿,不住大呼小叫: “姑娘,你别太仗势了。这屋里的活计,都多亏蝉姐儿伺候着,这一连三日,姑娘除了出去逛花园子和躺着发呆,可是连茶水都没倒过呢。” 司棋气得跺脚: “我是正经‘副小姐’,本来就不是干活的!她如今不用扫院子了,递个茶水也能累死她不成?” 蝉姐儿最恨人说她以前是干粗活儿的,也气得跳脚: “你自己不是个奴才?倒尊贵起来,雷公老爷也有眼睛,你就不怕雷劈了你!” 司棋气得发怔,仗着她生得身材高大丰壮,甩脱了包婆子,狠狠一脚踹翻了凳子。 那凳子碰到了蝉姐儿的裙子,蝉姐儿借机“唉哟”一声大叫,坐在地上狠命哭闹起来: “司棋打死人了!好没影儿的就拿凳子砸我……” 郭婆子要去推司棋,给小丫头莲花儿一把揪住,包婆子上前推了莲花儿一把,莲花儿也大哭起来: “这还了得!你妹打了司棋姐姐又打我……” 这屋里大呼小叫,你推我搡,又哭又闹,比菜市场还闹腾。 而迎春就坐在桌子旁,只举着《太上感应篇》读着: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 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 . 正此时,忽见绣橘急急跑进屋来。 也顾不得搭理屋中几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直奔迎春近前,喘息着低声道: “姑娘听说了没有?太太要把姑娘许给宝姑娘的哥哥了。” 迎春早已把《太上感应篇》读了不下千遍,此时正沉浸在“善恶终有报”的故事里,根本没听见来人说了什么。 抬头看是绣橘,便执着《太上感应篇》笑道: “这真乃古今第一善书,句句真理,字字珠玑。有了这书,天下哪里还有什么纷争?” 绣橘早知自己这位旧主是个木头性子,急得赶紧又重复了一句: “姑娘,太太要把姑娘许给宝姑娘的哥哥了。” 迎春闻言,不由一愣: “这……真的?” 却听得一旁正撒泼的蝉姐儿忽然停下哭闹,三脚两步赶过来,指着绣橘大声道: “绣橘,谁许你擅自进这屋里的?” 包婆子也帮腔道: “你来了就闯进屋,三姑娘知道了也得骂你没规矩。” 忽又见宝钗从门口笑着走进来: “迎丫头,以后咱们可就更亲近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凤丫头叫不得 贾琏和凤姐来了,黛玉,迎春、迎春都起身相迎: “琏二哥、琏二嫂子来了,快请坐。” 宝钗已经深知贾琏的厉害,不敢再拿大,也赶紧跟着起身,慌忙遮掩道: “来得正好呢,我们这里正说着凤丫头是最疼迎丫头的了。” 她一向自诩“宝姐姐是所有人的姐姐”,所以在她嘴里,黛玉是颦丫头,湘云是云丫头,探春是探丫头,迎春是迎丫头,惜春是藕丫头,王熙凤当然就是凤丫头。 只不过她方才背后说凤姐不是,被凤姐听到也罢了,还被贾琏听见,难免心里发虚,也不等众人落座,立刻又道: “姨娘那里还等我说话儿呢,我先过去了。” 贾琏不待宝钗溜走,微笑道: “请薛大姑娘且留步片刻,你琏二嫂子有句话说。” 凤姐一听贾琏这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热,一双丹凤眼不由朝贾琏一瞟,便是不经意间的风情万种。 随即转向宝钗,桃花脸上笑靥如花,但丹凤眼里却目光灼灼: “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礼数想提醒薛大姑娘。 我这‘凤丫头’的称呼,老太太、太太们叫得,珍大嫂子、珠大嫂子也叫得,那是她们辈分高、年纪长。 咱们平辈里头,你们比我年纪小的,平时私下里开玩笑叫一两声,也使得,这是咱们亲近,我不计较。 但不能成了例,人前人后,当着下人,张口闭口老这么没大没小,就不好了,还是该按规矩叫声‘琏二嫂子’才是。 再有,下回背后说人的时候,好歹记得在门口放个丫头婆子什么的,也望个风儿,省得叫人家当面听见了,说你也不是,不说也窝心,大家都尴尬。” 被人家“提醒礼数”,还不算什么大事?凤姐这话说得也够损的。 宝钗只能干笑了两声,正想回击凤姐,标榜一下自己是能进宫待选女官的,如何不懂礼数?却瞟见了贾琏嘴角的笑意,吓得心里一颤,也不敢接话,只干笑了两声,快步去了。 王熙凤乜着宝钗的背影,一声冷笑: “薛家把主意都打到了二妹妹身上,好大的脸!” . 贾家的四位小姐当中,自从元春进宫之后,迎春便是其余三春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个。 虽然是庶出,比不得惜春是宁国府长房嫡女尊贵,但出身比探春还是好的。 无论是长幼,还是尊卑,迎春无一处不胜过探春。 用迎春嫡母邢夫人的话说,那就是: “你是大老爷的姨娘生的,那探丫头也是二老爷的姨娘生的,纵然你娘早没了,可你娘的出身、模样、性格、名声口碑也比赵姨娘强十倍,你怎么也比探丫头强不是?” 可惜这位二姑娘迎春始终就没挺起过腰杆,她生生把自己活成了《红楼梦》里最窝囊的一位小姐。 这当中的缘故,很大一部分是后天环境造成的。 贾琏此来找迎春,目的就是要解开这个结。 . “这些日子我事情多,你嫂子临盆在即,行动也不那么利落了,对你这边的事情照应得未必样样周全。 你这里缺什么短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过去跟你嫂子或是我说就是了。” 听了贾琏这话,迎春仍半低着头,纤纤玉手拨弄着玉粉色的衣带,半晌,只小声说了句: “我也没什么要的,日子怎么都能过得去,我只图个省心就好。” 没等贾琏张口,探春却已然听不下去了,皱眉道: “我这二姐姐实在是太过好性儿了,凡事能将就凑合的,就一概都忍着。 琏二哥不知道,方才我们来的时候,二姐姐这屋里正闹得不像话呢。 姑娘的闺房,婆子们想进就进,别说没人能辖制,她们还肆意作妖,在二姐姐屋里闹个不可开交,一点规矩也没有。 还有这些丫鬟,也都个个偷懒,桌上有尘,碗里没茶,琏二哥瞧瞧,她们连给二姐姐梳头都敷衍了事。 我想着这两日都不见二姐姐过老太太那边吃饭,只道是二姐姐犯懒,在自己屋里吃就罢了。 今儿过来一瞧才知道,敢情二姐姐每日里受了这样的委屈。” 迎春低头只道: “我倒是没什么,又没饿着我,何苦生事?” 黛玉此来也是诚心想要劝迎春的,便也劝道: “二姐姐此言差矣,咱们各住一处院子,就该管好自己院里的人,免得她们惹出事来。 若二姐姐是个男人,要管理着一家上下若干人等,若还只图省事,凡事都没个裁夺,那一家子岂不乱了?” 迎春手中只不住地绕弄衣带: “正是这话,管家管人的麻烦事情,多少男人都管不好呢,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我能躲就躲开便是了。” “二姐姐!你也忒懦弱了!有些事,哪里是你想躲,就躲得开的?”探春挑起修眉,俊眼中闪出凌厉,“人家都要上门给你说亲了!” 迎春也没显出羞涩,只仍半垂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甚至,有点儿木然: “躲不开那也是我的命。 自古男婚女嫁,也属平常,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遵从听命,也就是了。” 王熙凤是再也忍不住了,连连拍着手道: “哎哟,听听,听听,我这二妹妹哟,人儿是好人儿,性儿是好性儿,可怎么就这么没个自己的主心骨呢!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弄得跟别人的事儿似的? 我的二妹妹,你就不问问是谁要提亲啊?那家公子模样秉性、家世出身是个什么状况?” 迎春方才已经听绣橘说了,知道是薛宝钗的哥哥。 只是她人在深闺,不仅从未见过薛蟠本人,更不曾听说薛蟠的过往事迹。 想到宝钗的模样和脾气,迎春觉得宝钗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登时有些腼腆,绕弄衣带的纤长手指有些迟疑,声音也有些滞涩: “只要……只要长辈做主,我……我没有不从的道理。” “二妹妹,那薛蟠……” 王熙凤刚刚张口,被贾琏伸手示意,心中不解,却也只好忍住。 贾琏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记,郑重把话说透: “二妹妹不愿生事,我能理解。 咱们是一样的自幼没了亲娘,父亲又不大管,老太太好心接了过来住在荣国府里。偏老太太又年纪大了,孙子孙女又多,未必个个都惦记照应得过来。 同样是都住在这荣国府里长大,二妹妹和我其实是住在二叔家,四妹妹是住在堂叔家,林妹妹是住在二舅舅家中,都是客居而已,只有三妹妹才是正经住在自己家里。 我们男的心大性子粗,你们这些小姑娘心细敏感,就难免会觉得不受重视, 一家一族同居,本也属平常,只是各人都难免各自立场不同,必定是人多事多,何况咱们这等几百人的大宅? 早先咱们家中又乱了章法,赖大那群年纪大的下人们,仗着资历,一边从咱们家克扣挖钱,一边还‘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地对咱们家的年轻主子们。 别说你们几位妹妹,就是我和你琏二嫂子,她们背地里也没少蔑视、嘲弄,甚至还算计。 所以二妹妹图省事,其实是都是不得已。 如今既然收拾了赖大,以后这府里的事情咱们一点点理顺就好了,二妹妹以后也不必忍着委屈。 心善是好事,但遇事也不能怕事。 若一味没有原则地善良,那就成了纵容了中山狼的东郭先生了。” . 贾琏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迎春心里一酸,瞬间落下泪来。只是她嘴笨,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贾琏瞧在眼里,知道迎春反应慢,需要时间自己消化,便又安抚了迎春两句,便起身道: “上回说要请三妹妹管理这园子,咱们去秋爽斋聊一聊。” . 迎春好静,此时缀锦楼里又只剩下她一个,她反倒觉得安心,低着头将贾琏的话在心里来来回回地琢磨回味。 绣橘是从心里惦记迎春,见探春没叫她,便又折回来找迎春: “姑娘,这门亲事可千万做不得啊。” 第六百三十章 薛霸王嫁不得 可巧身材高大丰壮的司琪正攥着一个荷包推门进来,瞧见绣橘又在迎春屋里,登时沉下脸。 前些日子,绣橘被凤姐调去伺候三姑娘探春,司棋知道后大为不满,认定是绣橘在背地里使了手段。 尤其司棋后来发现屋里自打少了绣橘之后,许多活计都没人做,许多事情都得自己操心,而从三姑娘那边换来的小蝉不过是个三等丫鬟,做事更是全然没法和绣橘比。 更可气的是小蝉仗着她外婆夏婆子和赵姨娘颇有来往,也不是个省事听话的,不是闹脚疼就是腰疼。司棋支使她去跑个腿传个话,她都要找理由磨蹭好一阵子,最后不得已了,才口里唧咕着闲话才去。 司棋白了绣橘一眼,冷笑道: “我们姑娘的亲事,自然有老爷太太做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蹄子来多嘴多舌乱生事? 再说了,你既然费劲巴拉离了我们这屋里,如今成了攀上了三姑娘那棵高枝儿的金凤凰,还三番两回跑来我们这阴山背后做什么? 我们不过都是些没时运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好事儿也轮不到我们,你来这里‘烧冷灶’,怕是找错了门儿。” 绣橘和司棋原本是在一处几年的,素来关系也还好,深知司棋为人。 能在贾府做到二等丫鬟的,虽未必个个都貌美出众,但几乎个个聪明伶俐、身材婀娜,唯独司棋是个例外。 贾府的丫鬟里头,除了老太太屋里的三等丫鬟傻大姐,就属司棋的身材高大,腰丰背壮,从背影看去,简直比抬轿担水的婆子还粗夯。 若不是因为司棋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她是万无可能成为迎春跟前的首席大丫鬟的。 不过司棋自己从来想不到这些,更不会因此而一心维护性子懦弱可欺的迎春,她向来心高气傲,时时只顾着她自己的日常吃穿使用都必要比照着迎春一般,否则就要拿出“副小姐”的身份来压人。一旦觉得自己吃了亏,立马就豁出脸面闹腾,才不管对迎春有没有影响。 绣橘不愿招惹司棋,可心里又委实担心迎春,只好干脆不搭理司棋,只继续朝迎春跺脚道: “姑娘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还不知那薛家的境况,我……”“ 绣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棋大声打断: “姑娘不知道,你一个丫鬟倒能知道了? 薛家有什么不好?宝姑娘你又不是没见过,不说旁的,这府里的主子当中,肯时常和小丫头们说说笑笑逗着玩的,也就是宝姑娘了。 你睁开眼去瞧瞧,人家宝姑娘那是什么样的吃穿用度?什么样的模样长相?她亲哥哥能差得了? 你们秋爽斋没事给你做么?非要跑来我们缀锦阁挑拨是非!” 说着话,又走过去故意用身子撞了绣橘一下: “横竖你如今是三姑娘屋里的人,我们姑娘的事情,还轮不着你操心。” 绣橘被司棋撞了个趔趄,气得脸都红了,赌气也冷笑道: “司棋姐姐这话倒也说得不错,何止轮不着我操心,就是姑娘成亲之后,跟着陪嫁过去的也轮不着我。倒是司棋姐姐才是板上钉钉要跟着陪嫁过去的呢。” “啊?” 司棋骤然一愣,忽然把手里的荷包下死力一攥,半张着口,仿佛是才醒过味儿一般。 绣橘一见,心道: 早先听莲花儿说司棋心里有了男人,还道是那小丫头编排出来的,现在看来果然倒是真的。 于是赶忙趁热打铁,继续道: “方才司棋姐姐说薛家大爷必定不差,可我怎么听说他是京里出了名的‘呆霸王’了? 我听薛家的婆子说,薛家大爷自幼无父管教,光老师都不知打跑了多少,到如今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听说薛姨奶奶在家里整天把‘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要唠叨几十几百遍,也管不了薛家大爷那个出了名的能花钱。 他不仅大把银子包养着锦香院的伎女,软香馆的小倌,还有风月楼的戏子,甚而就连早先咱们家学里的清秀学弟,他都个个不放过,到如今还拿银子包养着三五个,闹得满城皆知。 还有一件事,也是嫁不得的。 宝姑娘带进来的那个香菱,就是生得有几份像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那个,其实并不是宝姑娘的丫鬟,而是薛大爷已经正经摆酒收房的妾室。 还没娶妻,倒先纳妾,谁做了正妻也没有脸面。 还有更要命的,就是当初在金陵为了强卖香菱过来,薛家大爷还当街打死了人命,所以才举家一路来京里的。” 她一心为迎春担忧,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话说得又快又急。 . 迎春听说薛蟠大字不识、好色胡来,而且还是杀人犯,顿时就吓白了脸,手脚冰冷。 司棋也吓白了脸,手脚冰冷,则是因为听说薛蟠男女通吃,而且,已经纳香菱为妾。 她比迎春不同,已经和表弟潘又安有了男女之事,自然懂得薛蟠的龌龊。 且她是家生子出身,又必定要跟着迎春陪嫁过去,那么被薛蟠收房便是迟早的事情。而薛蟠在婚前已经有了正式摆过酒的妾室,那么自己就是做了妾,也只能排在香菱之后。 绣橘不理会司棋,却害怕吓坏了迎春,赶忙上前一把扶住迎春的胳膊,急道: “姑娘,这门子亲事可万万做不得。” 迎春嘴唇轻颤,忽然落下泪来,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我……我的命……好苦……” 司棋两手微颤,忽然一把拉住迎春高声道: “姑娘!赶紧去找老太太!说你不嫁!死也不嫁!” 迎春被司棋猛地一扯,这才彻底回了神,用手帕捂着泪眼摇头道: “我……不敢。” “哎呀还有什么不敢啊!”这回可是司棋急得连连跺脚了,“姑娘好歹去求老太太给另说一门亲事,怎么也比嫁给个天天玩儿兔儿爷的强!” “什么……‘兔儿爷’?” 听迎春如此一问,司棋也觉自己说走了嘴,赶忙一把捂住口。 绣橘也劝迎春: “姑娘,旁的事情忍一时也罢了,好歹能有个忍过去的时候,可这等大事是一辈子的,若也忍着不说,只怕这辈子就都完了,姑娘,可千千万万糊涂不得啊。” 司棋攥拳狠狠跺脚道: “忍忍忍!这要是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还能看着火坑忍着往里跳啊我的姑娘?!这可是苦海没头儿啊!” 迎春抹着眼泪,低头半晌,终于一声长叹: “原来——方才琏二哥说的那一番话,是这个意思。” 司棋和绣橘都不解其意,却见迎春缓缓抬起头,用帕子擦干眼泪,轻轻吩咐道: “绣橘,你给我重新梳头,司棋,你去取衣裳过来,我要去秋爽斋,这会子琏二哥必定在那里等我呢。” 司棋一摊手: “找琏二爷?他能比老太太管用?” 绣橘却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了花梨木镶螺钿七彩镜匣,一边取出梳篦抿子头油来,一边问迎春: “姑娘这是要找哥嫂帮忙?” 迎春望着镜中的自己,也觉慵妆髻梳得委实马虎了些,轻轻皱了皱眉,破天荒地自己动手拆开发辫,轻声道: “琏二哥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的家,有事也不必再一味忍着委屈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鲁迅名言震撼 眼看快走到秋爽斋的门口,迎春又渐渐低下头,脚底下一步一步往前蹭。 司棋没少听她娘和外婆说起王熙凤和贾琏的不是,自然不愿意迎春向贾琏王熙凤靠近,此时一见迎春犹豫,赶紧上前拉住迎春道: “姑娘的婚事还是得大老爷、大太太做主,不如去求求他们的好,豁出去哭一场,说不得他们一心软,就替姑娘做主了呢。” 绣橘方才见一向耳软心软没主意的迎春头一回自己做了决定,心里正替她高兴,见迎春被司棋说得停下了脚步,也赶忙道: “姑娘平素里爱下棋,背了那许多棋谱子,自然知道若是一味地举棋不定,老是前怕狼后怕虎,一时一个主意,那么这盘棋能赢才怪呢。 大事临头,姑娘自己的事情可要拿定了主意才是。” 迎春始终不抬头,也不开口,停了一会儿,又继续朝秋爽斋慢慢走去。 “二姑娘果然来了,里头都正等着姑娘呢。” 耳边传来一个温柔和善的声音,惊得迎春抬头瞧去,只见眼前之人身段玲珑婀娜,面容娇美可人,不是平儿,却是哪个? 迎春讷讷道: “我……我是来看看三妹妹,她在屋里?” 平儿早明白迎春的性子,心想“果然都叫二爷给猜中了,一丝儿都不错”,抿嘴儿一笑,并不拆穿,只道: “我们二爷去姑娘房里不方便,大家伙儿就到东南边的掬月亭里头坐着说话儿呢。” 一边说话,一边引着迎春走过四面出廊的晓翠堂,沿着青石小路,一路上山而去。 这座土山上也和探春院中一样,遍植了芭蕉和梧桐,山的东南一带正是大观园中的最高处,建有八角亭一座。 离亭子还有几十步子远,平儿就停下脚步,笑道: “二爷和姑娘们说话,我们就不过去了。” 转而将司棋和绣橘也留住: “侍书她们也在树下抓子儿玩呢,咱们过去瞧瞧。” . 此处居高开阔,叫人不由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贾琏、熙凤、黛玉和探春正一边喝茶,一边说着大观园经济独立核算的事情。 探春本来对管理大观园一事就极感兴趣,如今有了贾琏做后盾,自然愈发地摩拳擦掌信心满满。 但今日出了迎春的事情,探春到底心里还是记挂,所以时不时就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地往缀锦楼方向张望。 王熙凤何等精明,一眼就瞧出探春的心思,轻轻推了推贾琏: “二妹妹的性子真能急死个人,你说她会不会真的就这么忍了?或者,她会不会急昏了头去找老太太啊?还有,万一她去找大老爷呢?” 贾琏啜了一口茶,又从果盒里挑了一颗蜜枣送在嘴里,不紧不慢地笑道: “我这双眼睛,瞧不错人的。 绣橘那个丫头是个忠心于二妹妹的,且办事有分寸,她得知了消息,自然会不惜一切说动二妹妹的。 何况我这二妹妹,也错不了。” 金陵十二钗,乃是金陵一省之中、容貌、才华、秉性都冠首的十二位女子,迎春位列第七,难道会是个庸常愚蠢之辈?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黛玉一声轻笑: “琏二哥是个活诸葛,你们瞧那不是二姐姐来了么?” 迎春走入亭中,见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赶忙低下头去,嗫嚅道: “好好的,都瞧着我做什么?” 贾琏见她显然已是重新更衣梳妆,愈发娇美。 正是二八大好年华的迎春,容貌虽非倾国倾城,也至少是中上人物,尤其出挑的,是其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肌肤之美,白腻娇嫩得几乎吹弹可破,更加之有天生来的温柔娴静气质,更添了几分柔弱可怜,颇动人心。 贾琏微笑道: “我们都等着二妹妹拿主意呢。” “我?我能有什么主意?我……” 迎春这习惯性的口头语还没说完,就被贾琏打断: “我方才说给二妹妹的那一番话,不知二妹妹想明白了没有?” 迎春扯着手里的帕子,低头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虽仍没有抬起头来,但一字一顿说出的话却十分清楚: “我来,就是也要说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让你们也明白我。” 王熙凤惊得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由张口就要说话,被贾琏一个颜色制止了。 迎春的声音不大,温柔如夏夜微风: “从我六岁时起,老太太见我性子沉默,就让我多学学下棋。 其实,下棋是要有人陪着才好玩的,可我哪里有那等福气?从来都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 头前贵妃娘娘叫我们做灯谜,我做的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老爷猜说是‘算盘’,其实我的谜底是‘围棋’,可我当时却点头说老爷猜对了。 一来是因为我觉得对错有什么所谓呢?大家高兴就好;二来,是我想了想,觉得老爷猜的倒也贴切。 别人的棋局,是经纬有道、千变万化,可我的棋局,则是个‘镇日纷纷乱’的死局,根本走不通。与其说是深谋远虑的棋局,倒不如说像身不由己、由人拨弄的算盘。 琏二哥既然都明白我在这府里的境遇,想来也能明白我每日翻来覆去地看《太上感应篇》,不过一遍一遍地告诉我自己。 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人家的,所以这辈子才须得还债。既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那我就只能躲着,什么福什么祸我都不要,我只想要一家上下都和和气气便好,我受委屈也无所谓。” 她少有地一口气说了十来句话,已经涨得满脸通红,又憋了许久,还是补上了一句: “琏二哥说以后不会叫我再受委屈,不知是不是真的?” 此时的贾琏,已经不见了方才那副慵懒模样,上前郑重拉住迎春的手腕: “我的二妹妹,这些年,我对你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你如今能觉悟过来,就在好没有了。只要你挺起腰杆来,哥哥就是你的后盾,谁还能让你受委屈? 你首先得明白你是荣国府的贾二小姐,当朝贵妃的堂妹,你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想要想维护你的利益,你怎么会做不到?” 贾琏并不曾注意到,他一时激动说出鲁迅的名言,将黛玉和探春震撼得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尤其是黛玉,不由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字反复咀嚼参详,心中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我只知琏二哥文采惊人,竟不知他还有如此高深的禅机! 区区八个字,悲天悯人,却又犀利透彻,果然是有了佛法“大觉悟”的人才说得出这样振聋发聩的话。 第六百三十二章 迎春改变命运 探春则是抚掌赞道: “不愧是琏二哥,语出惊人,振聋发聩。 我每每替二姐姐又是担心又是不平,说了许多话,竟都不及今日琏二哥这八个字说得精辟,一下子就都囊括其中了。” 黛玉抿嘴一笑: “‘哀其不幸’乃是菩萨低眉,‘怒其不争’宛若金刚怒目,皆是大慈悲呢。” 王熙凤何时肯落人后?立刻就道: “那是!就是有个菩萨心肠,也得有金刚的雷霆手段,要不那些小鬼小妖的还不得闹得天下大乱啊?” 迎春脸颊愈红,却已经抬起头来。她倒没大关注贾琏说的什么“不幸”、“不睁”,而是因为贾琏说她“觉悟”和“颇有慧根”。 从小到大,迎春都是被忽略的一个,几乎从未听别人夸自己。她的胆小怕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卑? 可今天,贾琏竟然说当众夸她“颇有慧根”,实在是让迎春受宠若惊。 激动之下,迎春鼓起勇气,也说了一句: “我天天念的那些‘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其实也奈何不了性恶之人。 看来,就该向嫂子学些雷霆手段才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 即便如王熙凤这般没什么学问的,也是精明通透过人;即便如贾迎春这般懦弱怕事的,也有幡然顿悟之时。 十二金钗果然绝非凡品! 贾琏眸中目光灼灼,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一敲,发出一声清越敲击声,随即笑道: “二妹妹悟了! 没事不生事,是大智慧,但也要有事不怕事。遇事能决事,这才是更大的智慧。 二妹妹之前一味忍气吞声,由着你屋里的丫鬟婆子骑到你头上胡闹,不能弹压辖制,于人于己都有害。 何况以你的身份,日后出嫁必定也是做官宦之家的正妻,也是一家主母。若还得过且过,不能当家理事,便是你的失职,你又如何能得夫家上下人等的尊重?” 迎春一听“出嫁”二字,登时羞得头脸赤如火烧,赶忙用帕子捂住脸,羞窘道: “哥哥怎么说这个?” 贾琏还没开口,王熙凤抢着道: “迎妹妹啊,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又不偷,又不抢,男婚女嫁,光明正大,何况还有你亲哥哥、亲嫂子在这里给你做主,怕什么?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去!” 探春也道: “正是凤姐姐这话!二姐姐,婚姻大事,有父母,凭媒妁,虽由不得咱们自己挑夫婿,可最终也要你自己点头才是,勉强不得。 你乐意不乐意,不跟琏二哥说,他如何能帮你?” 迎春死死低着头,肩膀、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情绪太过激动。 王熙凤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开口说话,急得跺脚,正要开口催促,忽见贾琏朝自己轻轻摇头,手指微抬,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 黛玉妙目轻轻扫过,最终目光落在亭中梁架上的一只燕子窝上,嘴角轻轻带出一丝羡慕的笑意。 探春也等得不耐烦,皱眉只瞧着迎春。 轻风拂过,几人袖带微微飘起,凌然若飞,仿佛九天仙郞仙子。 良久,迎春终于平复下了心绪,也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对上了贾琏淡然而坚定的眸子。 贾琏的不疾不徐,更给了迎春极大的信心,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道: “我,不嫁薛蟠。” . 说不出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在贾琏的鼓励之下,软性子出了名的贾迎春,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没法不让此时亭中的每一个人都又惊又喜。 尤其是贾琏。 他的计划成功了,他要彻底改变了贾迎春的悲剧命运。 比起来仅仅让懦弱的迎春避开孙绍祖那只中山狼、改为嫁个老实人,他这个通过改变了迎春的性格、继而改变了迎春的命运的方法确实难度更高,但,这才是更高级的解决方式。 十二金钗,应该配得起更好的命运。 于是贾琏郑重点头: “你放心,此事我来解决。” 迎春连连点头,半晌,又道: “琏二哥,而嫂嫂,三妹妹,绣橘跟了我多年,让她还回去我那里可好?我那屋里……也不大像样。” 王熙凤两手一拍,咯咯笑道: “哎哟哎哟,这回可好了!拨开云彩瞧见日头了,我的二妹妹这可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看贾琏朝自己微微颔首,王熙凤立马明白这是贾琏让自己出手了,登时更有了底气,笑声愈发欢畅,嘴皮子更加伶俐: “瞧瞧瞧瞧,我就说嘛,二妹妹可不是糊涂人,她啊,就是平时不爱说,其实心里可明白着呢。 二妹妹,这回正好,把你那屋里好好收拾收拾,好的你留下,不好的,你就都给扔出去,别弄些个捣蛋的、挑事的搁在身边眼前,不是给自己天天添堵么? 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丫鬟婆子想怎么调配,也只管跟我说,你哥哥管大事,这些小事我就都大包大揽了。” . 把王熙凤留下去帮迎春“收拾屋里”,贾琏去找贾赦,他得给迎春的婚事打个预防针。 谁知刚一进贾赦的院子门口,就看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正跟一个陌生的婆子在嘀嘀咕咕。 一见贾琏来了,王善保家的赶忙住了口,装作没事似地往外送那婆子,仿佛是忽然看见了贾琏,立刻赶上来赔笑问好: “二爷来了?” 看贾琏只冷眼看着自己,王善保家的赶紧道: “这是官媒婆朱嫂子,她是受外头孙大人家所托,来咱们家送帖子求亲的。” 王善保家的没什么本事,却并不是个省事的,仗着是邢夫人的心腹,没少搬弄是非。 不过越是这种人,越是从骨子里的欺软怕硬。 别看贾琏是贾赦的嫡长子,可早先贾琏没官没职,只是在荣国府里帮着贾政料理家事,干的是大总管的活儿,而且还没有王熙凤那么擅权能干,王善保家的就从来没拿贾琏当回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贾琏接替了贾政成了家主,真真正正地当了家主了事,王善保家的自然也就赶着巴结。 贾琏一皱眉。 官媒婆?孙大人? 不会吧?难道这么快孙绍祖就出现了? . 贾琏一路快步疾走,还没进上房,就听见“哗啦”一声,是什么瓷器被砸碎的声音,随即就听见贾赦怒吼邢夫人的声音: “我的闺女,把她嫁给谁得我说了算!我孙绍祖就不错!我都答应人家了!什么时候轮到薛家来插上一杠子了? 老二的媳妇算老几?什么叫跟你说了?她跟你说什么都算个屁!你就该啐在她脸上! 什么叫你怕她去跟老太太说?迎春的婚事我不点头,老二媳妇跟老太太说了就能定下来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中山狼母老虎 贾赦正对着邢夫人横眉立目,一见贾琏进来,登时便缓和了神色,但毕竟是当老子的,在儿子面前还是端起个架势来: “这里正在说你妹妹的婚事,你来得正好,我也要跟你说说道说道。” 被贾赦数落得一头狗血的邢夫人见来了救星,也顾不得尴尬,赶忙换上一副笑脸: “琏二来了?今儿就留在这边吃饭吧?我这就叫他们加几个你爱吃的菜去。你如今是荣国府的当家人,家里家外的事情也真够你忙活的了。” 邢夫人在《红楼梦》原书里的评价是个“尴尬人”,是说她娘家是没有根基的小官,嫁给贾家爵位继承人乃是高攀,出身很尴尬;身为长房媳妇却不能掌管家事,做了填房自己却无所出,身份也尴尬;性情又愚又犟还好强,可惜没能力没口才还没眼色,处事更尴尬。 但贾琏也知道他这个继母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甚至还有点讨人厌,但好在以她的智商,她也从来也不算计谁,平心而论,邢夫人还真算不得个坏人。 于是贾琏朝邢夫人恭敬摆摆手,微笑道: “母亲也不必忙,老太太那边已经派人来说了,叫我过去一道儿用饭。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二妹妹的婚事,商量好了我还得赶去老太太那里。” 邢夫人没说什么,贾赦倒不由冷笑一声: “我们可不敢跟老太太抢人,有你在跟前儿,老太太吃饭都吃得香。 自打你得了风头,整个荣国府都跟着沾光了,如今连博平郡主都往咱们家来住着,老太太能不把你当宝贝儿? 哼哼,连我这个当爹的,也跟着你蹭着沾光了。” 贾琏当然听得出贾赦在阴阳自己。 别看快五十岁了,贾赦这个“巨婴”还是一直在跟贾母赌气。早先是妒忌贾政,如今因为自己得了贾母的偏爱,这股子妒忌又朝自己来了。 贾琏才懒得跟贾赦讲道理解释呢——我又不是他亲爹,我犯得着花心思教育他么? 于是赶忙笑道: “父亲这话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咱们父子本就是一体的,儿子在老太太跟前儿得了脸面,自然就是爹娘脸面上增了光。” 贾赦果然是个顺毛驴,听了这话,顿时也顺了气: “那是自然。你是我儿子,你有出息了自然都是我教导出来的。 我儿子升官发财有本事,再瞧瞧老二的儿子,哼哼,就会吃胭脂!老太太宠了宝玉这些年,全都白费了不是?贾家想要光耀门楣,还得看我儿子的。” 一想到胜过了弟弟贾政,贾赦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转脸又朝邢夫人道: “老二那个书呆子管不好自己儿子也罢了,连老婆不懂事也管不了,有什么出息! 他老婆就知道护着娘家,也不管她娘家妹子嫁了个买卖人家,还能配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她想她儿子娶个商户的闺女,那是她们二房自取下流,反正宝玉也不想考科举不想当官,他就是娶个青楼女子来当正房,我乐得在旁看笑话,可我大房的女儿不能下嫁给一个做买卖的! 那个薛蟠是个什么东西?老二媳妇腆着脸跟你张口求亲,你就该拿出个主母派头来直接回了她,还说什么要和我商量,你说说你可不是糊涂!” 邢夫人赶忙连连点头,诺诺连声。 贾琏看时机正好,也跟着点头道: “父亲说得很是。更何况那薛蟠还是个在逃的杀人犯,怎么配得上一等将军家的千金小姐?” 这话说得贾赦得意大笑: “对!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得是这个气势!好!虎父无犬子!” 贾琏见贾赦果然上套,随即道: “官媒婆送帖子来说的那个孙绍祖,我瞧着也配不上咱们家的姑娘。” “什么?”贾赦闻言瞬间瞪眼: “你懂什么?那孙绍祖也不是外人,他爷爷当年拜在咱们老国公爷门下,祖上也是军官出身,和咱们家算来亦系世交。 他本人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何况还家资饶富,如今袭着指挥之职,又在兵部候缺题升,这等前途无量的人物,怎么不配? 我可告诉你,咱们是军功起家,武荫至今,咱们家的孩子,想做官就能做官,用不着都跟老二那书呆子似地酸文假醋,整天做梦要科举入仕,我看不上! 我的女婿,得是有气魄、有本事的,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谈吐挥洒一派英雄气概的才好。” 看贾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贾赦只当是自己的一番高论震撼了儿子,不由愈发得意: “世事洞明皆学问,哪能跟老二似地天天死读书读死书的? 你虽有几分我年轻时的聪明,可毕竟还年轻不经事,许多事情还瞧不通透。 咱们这样的人家,天生来就是要当官的,在看人方面,得有慧眼。我就一眼瞧出来了,那孙绍祖也不仅有本事,还极会交际为人,是个人物。 他自己承袭了爵位,可并没只窝在大同吃沙子,自打去岁来京寻求晋升门路,就可见是个有心人。 后来他求到我这里,按说叙起来,他也算是个平辈,可他却无论如何都称我为叔父,自己坚执子侄礼,极是个懂礼通情的。” 贾琏冷眼看着自鸣得意的贾赦,心中一个冷笑: 哼哼,你喜欢嘚瑟,我就让你先嘚瑟够了。反正我只要一开口,随时就能终结你所有的得意。 那个孙绍祖,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什么和贾家是“世交”,其实,不过是孙绍祖的爷爷希图贾家的富贵权势,而且是官场犯了事情,为了求贾赦的父亲贾代善出面摆平,这才拜在贾家门下,自认为侄,就像贾雨村或者傅试之流拜在贾政门下一样。如此算来,孙绍祖本来就是贾赦的子侄辈。 说什么平辈强要行子侄礼,简直的笑话! 而且这孙家的家风最是忘恩负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年遇事求到了贾家门上,得了贾家的援手,事情一过,又见荣宁二公放弃了军权,自觉身在大同,用不上京城里的关系,便渐渐又疏远了贾家。 这等祖传袭来的趋炎附势低声下气之辈,今天能为了利益伏小做低,明天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 《红楼梦》原书里说,开头孙绍祖为了巴结贾家,让媒婆到贾家死缠活缠求娶迎春。可随着贾家的兴衰变化,尤其到了甄家被抄,孙绍祖已有了悔婚之意。在后来迎春嫁过去之后,他才会说“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再后来贾家败落,贾赦没能给孙绍祖补缺成功,不讲道义,只讲利益的孙绍祖一想到自己钱花了、亲结了却没能得到好处,于是便肆无忌惮地折磨贾迎春以泄愤。 今天既然这条“中山狼”送上门来,正好收拾收拾。 . “我见他一番抱负,只缺个提携他的贵人,也便应承帮他打点个前程出来。那孙绍祖为人也豪气宽宏,当即就掏了五千两银子出来,死活求我收下赏人用。我左右推脱,只是推不过,没奈何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了。 我想着,如今各地方节度使里头,多有出自咱们老国公爷门下的,孙绍祖想调去平安州,那还不是我一封信过去就得了? 再说了,贾雨村的大司马不日就要上任了,我请他在兵部帮忙周旋周旋,也就是一千两银子的事儿。 你想想,有这么个女婿,又什么不好?且他的前途是我这个老泰山给的,日后他能不以我的马首是瞻?我这眼光啊,错不了! 看贾赦说得志得意满,贾琏决定:让他闭嘴。 贾琏皱眉,做出个欲言又止的神色,赶紧又低下头。 贾赦一见,立刻沉下脸: “嗯?你这是何意?” 贾琏不说话。 贾赦立刻端起当爹的架子,一拍桌子: “混账行子!你有话就说,还怕我吃了你啊!” 贾琏心中暗笑: 你这样纸老虎的德行,能唬住谁? 面上却仍皱眉,两手一摊: “我说孙绍祖配不上二妹妹,不是说他的本事,说的乃是人品。 头一件,他若是一进京就来求父亲,那算他是个聪明伶俐人。可我怎么听说,此人在京里四下钻营,京里的紫衣勋贵没人瞧得上,他才又厚着脸皮来咱家贾家的。 第二件更要不得,他那日来咱家,求见的乃是二叔。刚巧二叔不在,他这才要见父亲。 第三件,如今王子腾是九省都点检,执掌边防,大同乃是边陲重镇,孙绍祖自然是在王子腾的麾下,他想擢升,为何现放着顶头上司的门路不走? 这当中的缘故才,是最要命的。 他身为边将,却一心要调去平安州那等富庶安定之地享乐,若是父亲真替他铺成了路,那王子腾会怎么想?朝中上上下下又怎么想? 而且,贾雨村能当上大司马,走的也是王子腾的门子,父亲让他去调走王子腾麾下的人,贾雨村会为了一千两银子得罪王子腾么? 只怕以贾雨村的油滑为人,立时便放些消息出去,拐着弯儿地让王子腾知道此事是他耐不过贾家的面子才勉为其难的。最后许多不是都落在父亲身上,那可就……” “混账!” 贾赦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的茶碗茶壶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又一脚踹翻了身旁的小几,几上的钧窑瓷盆也落地摔碎,盆中刚开的素心兰也被摔得稀烂。 贾琏冷眼看着贾赦发泄,心如止水。 果然,以贾赦的体力,发泄一通过后,很快就颓然坐在椅子上,咬牙道: “孙绍祖……以后不许他再登我的门!他再敢叫媒婆来,给我打出去!” 什么?仅仅不登门就够了? 这是不是太便宜这条中山狼了? 贾琏可不这么认为。 至少,怎么也得给这条中山狼配一只母老虎吧? 第六百三十四章 再次恭喜二爷 “方才你没回来,大太太派人来跟我说迎丫头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若真是拒了亲事,可教你姨娘和我的脸往哪儿搁?” 薛姨妈扎叉着两手,连连唉声叹气: “那迎丫头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如探丫头,又不得老太太待见,你哥哥肯娶她,是她的福气,难不成她还要拿捏拿捏咱们不成? 宝丫头你是知道的,要不是为了和贾家攀亲,再加上图她个听话好拿捏,我倒宁可让你哥哥娶夏家的姑娘。毕竟夏家一大摊子产业,银子有的是,又是寡妇妈带着独女,谁娶了夏家姑娘进门,吃绝户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烛光跳动,映得宝钗的银盆脸在灯火之下忽明忽暗,水杏眼也熠熠生辉,显得与平时在人前的沉静温婉仪态颇有些不同,但一张口却依然是一派教育他人的语气: “妈可不是糊涂了?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哪里轮得到小辈儿自己拿主意的? 更何况迎丫头是个有气的死人,她能有什么主意? 大太太敢来直接回了咱们,这背后必定就是大老爷的意思。 只是这事儿也有些不寻常。我方才在宝玉那里,听丫头们说,今儿白日里琏二去了迎丫头的缀锦楼,之后凤姐儿忽拉巴就把那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换了七八个。 换下来的丫头婆子,直接都送去了庄子上干农活儿,里头还有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夏婆子急得去找赵姨娘又哭又求,赵姨娘又不敢出头,就支使夏婆子去找了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说好话。 王善保家的自己不出头,叫她找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让司棋去给迎丫头说留住蝉姐儿,谁想迎丫头改了性子堵了回去。司棋得了个没脸,一肚子火气赶过去就啐了夏婆子一顿。 我估摸着,这背后必定都是琏二在捣鬼。只有他鬼心眼子多手段多,上能左右大老爷,下能摆布迎丫头。” 薛姨妈连连摇头叹气: “此事还得我明日去找你姨娘商量商量。唉——若是老太太肯说句话就好了。” 宝钗冷笑道: “老太太?她若是看得起咱们薛家,宝玉的事情还用得着拖到如今还悬在那里?还不是她在与我姨娘斗法?” 薛姨妈闻言更是拍着大腿道: “罢了罢了,我回头就跟你姨娘说,迎丫头的事情不成就不成,我也不稀罕了。 你哥哥喜欢有学问的,夏家闺女虽不作诗,可也识文断字会看账本。你哥哥喜欢长得好的,夏家闺女就如花似玉,也是大美人儿。 夏家也是户部挂号的皇商,家里做着买卖,这样的姑娘跟咱们更对味儿,以后日子也能过到一处。横竖人家桂花夏家也不是白叫的,听说也是家资百万,给女儿的嫁妆少不得也得有几万两银子呢。 更何况她母家又没儿子。一份家财都是随着闺女过来,将来都要传给自家外孙的,咱们家如今也没什么进项,你哥哥又是个大手大脚过惯了的,不懂得一家子人吃马嚼的日子艰难,你哥哥娶了夏家的姑娘也是好的。” 此时轮到宝钗叹息了: “听说夏家这位姑娘脾气不大好啊,我怕妈辖制不住她。” 薛姨妈苦笑道: “有了钱,万事好办,万事能忍,没了钱,那才是怎么都忍不了的。” 一对母女相对而坐,叹息连连。 . 谁知第二日齐国公府里老太君来请看戏,盛情之下,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受邀前往,薛姨妈竟不得空子说。 又过了两日,却见薛蟠气呼呼回了家来,进门就砸杯摔碗大发脾气。 薛姨妈赶着问,薛蟠恨恨道: “都是你耽误的!贾家的亲事没做成,夏家的亲事也没了!” 薛姨妈大惊失色,宝钗也急忙追问,薛蟠跺脚发狠,说有官媒婆去给夏家给金桂做媒,对方是个当官的叫孙绍祖,夏家老娘喜出望外,当即就应下了亲事,上赶着把婚期都排定了。 薛姨妈两手发抖,一张富态的脸都气得发青: “这……这怎么叫个姓孙的把咱们的好事给截胡了?夏家那婆子也是眼皮子浅,见到当官的就红了眼睛,全忘了当初看见哥哥时候也喜欢得什么似地。” 薛蟠瞪着薛姨妈怒道: “姨娘若不能帮我娶了贾迎春,你就该赶紧帮我把夏金桂娶进门,总好过如今这鸡飞蛋打的结果!如今你们谁嫩赔个媳妇给我?” 薛宝钗虽也立起眼睛,却还冷静: “赶紧叫人去夏家打听去,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让妈去问问姨娘,迎丫头那边还能不能去问问。” . “你只给了官媒婆朱嫂子五两银子,就能让薛家的如意算盘鸡飞蛋打?” 王熙凤纤纤玉指点着贾琏的胸口,笑得花枝乱颤。 一想到又让薛姨妈和薛宝钗的一肚子算计落了空,王熙凤就觉得说不出地痛快。 “薛家不算计咱们就是好的了。” 贾琏闲闲放下茶碗,只含笑伸出食指挑了挑凤姐白腻的下颌,并没有多说什么。 凤姐儿看到的只是表象,却根本不知道他风轻云淡的一件小事,不仅避免了迎春命运的悲剧,也改变了香菱的命运。 原书里说夏金桂被寡母娇养溺爱,纵容长大,自以为是惯了,养成个强盗性格,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泥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嫁人之后就拿出威风来辖制丈夫,为的是以后能为所欲为。 这种狠毒霸道、蛮横折磨香菱的泼妇,和那个忘恩负义、折磨害死迎春的白眼狼孙绍祖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若不让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狠人配在一处,让他俩火星对撞地球,天天大战三百回合,折腾出个输赢上下、你死我活,那才是可惜了他俩的本事呢。 . 凤姐儿本就心情大好,更兼邢夫人见贾琏在贾赦面前说一不二,也明白自己这个后母与贾琏这个继子搞好关系,对自己必定大有好处,于是对凤姐这个儿媳也愈发示好,今日送燕窝,明日送人参,与前次待遇大相径庭,更让凤姐儿喜不自胜。 身心愉悦让凤姐儿瓜熟蒂落,这日贾琏正在府衙后堂处理公务,兴儿喜滋滋跑进来,进门跪下磕头,口里高声道: “恭喜二爷贺喜二爷!二奶奶生下一位白胖胖的小爷儿来!母子平安!” 第六百三十五章 真生了继承啥 贾琏有了儿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嗬这么快?” 凤姐儿生产的日子,算着也该在这几天,可今日早上贾琏出门的时候,凤姐儿还跟没事人一样,抱怨完“今儿身上有些懒,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动静”之后,就让平儿搀着去后楼点算绸缎了。 谁知这才过了大半日,竟已经瓜熟蒂落了。 “二爷二奶奶福气大,听里头的嬷嬷说,二奶奶生小爷儿顺当得很,人也没受罪,连稳婆子都拍手念菩萨呢。” 一脑门子大汗的兴儿眉飞色舞,起身来继续挑着大拇指,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哎哟二爷只顾在衙门里忙着,不知道咱们家里今儿才是喜神进了门,那喜气儿都一股脑儿地冲着,往房梁盖儿上撞。 二奶奶那边刚吃了早饭,不大会儿忽拉巴就破了羊水,平儿姐姐叫咱们院子里早就预备下的稳婆子立马进去伺候,又赶紧给老太太送信。 老太太那边听说二奶奶要生了,急火火吩咐给催生娘娘加供,亲自带着太太、姑娘们,乌央乌央一大片人都过来咱们院子了。 结果刚刚一进门,可巧,正赶上听见咱们小爷儿头一嗓子哭,把老太太给高兴的,眼泪儿都下来了。 偏那稳婆子也极会来事儿,见了老太太跪下就是一句:‘恭喜老太太!贺喜老祖宗!小官人天生来的好福相好体格儿,给您老人家也添福添寿喽!’ 老太太一边儿乐得合不拢嘴儿,一边儿擦眼泪儿,嘴里连说: ‘赏!赶紧赏!’ 嗬嗬嗬那赏钱啊,海了去了,别说伺候二奶奶的那些婆子丫鬟了,就连我们在外头伺候的,也个个都得了一吊钱的赏钱。 小的顾不上拿那一吊钱,什么事儿能有给二爷报喜重要? 我想着这会子骑马走大街,人多又不能放开了跑,还不如干脆走小巷子一口气儿跑了来更快,二爷瞧,我这后背都汗透了,瞧我这鞋,都跑开绽了,瞧我……唉哟!” 一锭大银子兜头砸过来,兴儿一把攥住,还要故意大叫一声“唉哟”,一屁股坐在地上,嘻嘻笑道: “小的就知道,给二爷报喜,说不得就得叫银子砸晕喽!” 贾琏早知道这小子的德行,也笑着跟上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滚起来!赶紧跟我回去!爷还得回家看儿子呢。” 兴儿尖着嗓子一声高叫:“好嘞!” 之后一边手脚麻利地伺候贾琏更衣,一边继续涎着脸贫嘴: “二爷有了儿子,那可了不得了。小的求二爷个恩典,叫我伺候小爷儿得了,那还不得天天老太太赏了太太赏,大老爷赏了二爷赏……” 贾琏乜了兴儿一眼,笑道: “赏赏赏!你这么喜欢赏钱,我回头就在府里挑个最丑、最凶、最贪财的丫头赏你做媳妇,凭你小子挖空心思弄了多少赏钱回去,她都给你抠个干干净净!” 兴儿闻言一咧嘴,大喊: “不要啊!求二爷积德啊!” . 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生了一位小公子,为了酬神祈福,又是在门前舍粥施馒头,又是去庙上烧香供奉,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贾琏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骨子里“传宗接代”的荣耀感,但来到红楼世界也有些日子,很是明白他生儿子虽然不是“有皇位和万里江山”等着继承,但荣国府里可是真的有祖宗传下来的爵位、爵产等着继承。 这个实打实的官帽,和这些真金白银的祖宅祖产,在这个时代里,只能由儿子继承,而且,只能落在长子嫡孙头上。作为大房嫡长子的贾琏如今有了嫡出儿子,从此家族的继承问题也就有了最合宗法、最正宗的解决方式。 所以此事不仅仅是对贾琏,就是对整个荣国府而言,绝对是天大的喜事,这就是阖家上下如此欢天喜地的根本原因。 还没等贾母那边发话,东跨院里的贾赦这边已经等不及,拍着桌子跟邢夫人嚷嚷: “我孙子的满月,那必须得办得风风光光的!这是我大房该有的体面,必须得有! 哼哼,这下子,可彻底绝了二房的念想了。” 邢夫人一向应和贾赦,只是她胆子小,不敢接最后一句的话茬,只赶紧陪笑道: “哎哟,可不正是老爷这话!丁点儿都不带差的。 别说各位国公爷家、侯爷家的诰命,都送了贺礼来,就连跟咱们交好的那四位王爷家里的太妃、王妃,贺礼也是立马就送到了,这是什么样的体面! 老爷快瞧瞧,旁的不说,就说送粥米的分量,份份都是头一等的,哪家送来的都少说是鸡蛋三四千个,上等稻米八百一千斤的,好家伙,就因为咱们家添了哥儿,听说最近咱们京城里的鸡蛋都快给买绝了。” “那是应该的!这可是我贾赦的孙子,以后可是要承袭我的爵位的!” 贾赦洋洋得意,捻须摇头晃脑,睥睨邢夫人: “我孙子的满月酒,自然也得是京城里头一份儿的风光大办!” 此时荣国府里。 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王熙凤也是这么想的。 几乎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除了贾琏。 没人比他能更清醒地认识到贾家面临的危机。 在皇权社会中,一个家族轰然倒塌,就意味着只要你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就绝无幸免,一定会被牵连。 自己有了儿子,当然是件大喜事满月宴要办,但绝不能办得太过张扬,尤其是不能吹锣打鼓地和四王八公裹挟在一处地张扬。 皇家把目光聚焦过来,仔细审视贾家在朝中的权势,思考四王八公继续公然拉帮结派,对贾家而言,绝对是在自己作死。 上回秦可卿的葬礼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贾琏说服贾母容易,毕竟老太太是个深明大义的通透之人,响鼓不用重锤,拉着贾琏的手连连点头: “我养的这些儿孙里头,你是最有眼光能办事的。这荣府既是交到你手里,贾家谋划的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拿主意。 人家这些礼都送得不轻,赶上日后遇到人家婚丧嫁娶的,咱们再添上些,大大方方回给人家也就是了。 只是一来须得有个合适的说辞,二来就是你父亲那头……” . “你说什么?!满月酒不在荣国府大办?你……你……你这是要反了天啊!你老子我说话是放屁?” 贾赦在自己屋里,脾气上来从来无需收敛,此时一窜三尺高,拳头把紫檀镶螺钿桌面砸得“咣咣”响,接着一手荣国夫妇的方向,一手指着贾琏的鼻子: “说起来我就火大! 老二家死了的贾珠,生下来办满月的规格竟然要跟你这个长房长孙生比肩,这就是要踩我的头!哼哼等到了老二家的二儿子,就为了嘴里含了块劳什子石头,竟然破例还又多唱了两天戏,多打了三天平安醮! 这回我大房得了嫡长孙,这爵位我大房攥得死死的!哼哼这是有人故意要打我大房的脸面啊,你说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这是我的主意。”贾琏很是平静。 贾赦立着眼睛,扬手就要一巴掌甩过去,却忽然听见贾琏冷冷一句话: “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这罪名只要坐实了,还要爵位?命都没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孙绍祖夏金桂 贾琏这句话,绝非凭空胡说。 荣国府长子嫡孙贾琏得了儿子,京城里各家勋贵高官的内眷只“送粥米”一项,就把京城里的鸡蛋都买光了。 此事看似不过是柴米油盐之事,实际上却一半显示了四王八公及其周边势力的强大,一半则是有若干份人在暗中营谋——贾家收了这许多贺礼,岂有不大操大办大房长孙满月酒的道理?到时候,死要面子的荣国府最好能比之前宁国府给孙媳妇出丧还大张旗鼓,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个天赐良机?和贾家有过节的,趁机就能上表弹劾“上眼药”;而想趁机抱大腿的,打击贾家更是一个向和贾家不对付的忠顺王、尚书令司南星、甚至是皇帝“表忠心”的大好机会。 . 比如此时,在京城东南的“桂花夏家”大宅里,身材壮硕的孙绍祖就正搓着两手,兴头头一脑袋扎进堂屋来。 这堂屋盖得很是宽大,梁枋、门窗所用的木料无一不是顶尖儿的上好杉木。但奈何家主富而不贵,遵循礼制等级,“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门窗户牖不得用丹漆,不许用斗拱饰彩色,只五彩杂花”,所以也只能盖到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屋顶也只能用样式简单的两坡硬山屋顶,屋中梁柱门窗涂刷的油漆只能用粉青素油,否则便是“逾制”大罪。 但屋主人显然还是极力想显出自家的雄厚财势,便在自家房子的彩画装饰上颇用了许多心思。 既然只能用“五彩杂花”,那就避开和玺、璇子这些皇家专用的彩画样式,只用它的沥粉贴金工艺,再单独设计出许多更为繁复的花纹,把所有能画上彩画的位置都画满了山水、人物、花鸟,把所有能描上金粉的地方都画得金光闪闪。就连屋中的家具也用此法,无不画得花团锦簇、金光闪闪。 在这一片豪富的金光之中,居中坐着的,却是个四十多岁的素衣寡妇。 如今京城里富甲一方的桂花夏家,就攥在这位守寡十五年的夏家大奶奶手里。 但即便手握良田千顷、豪宅百间,京城内外所有的桂花局通通都姓夏,就连宫里的桂花陈设盆景,也都是她家贡奉的,可夏家终归仍旧只是个商户。 天子脚下,京城地面,富不如贵。 所以这位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岁独女的夏家大奶奶,一听说世袭山西大同指挥派官媒婆来提亲,欢喜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唯恐这个当官的女婿反悔,连定亲都省了,只半个月不到就把婚事给做定了。 夏家和当官的攀上了亲,从此自觉高人一等,得意洋洋,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时候,一见孙绍祖满脸喜色,立刻起身笑问: “怎么样?事情成了?” 孙绍祖如今也是得了夏家的一份大大家私,在官场出手豪横,说话也中气十足: “那是!咱可是出手了一万两千两银子啊,别说是当朝宰相了,就是皇帝老子,见了咱也得腿软!” 抄起桌上的描金富贵牡丹盖碗,一仰头喝干,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满雕五福捧寿的黄花梨椅子上,咧着大嘴笑道: “我刚得了信儿,调令明天就发下来! 司大人跟兵部尚书亲口点名,说我弓马娴熟、堪当大任,把我从拿刀动枪的大同府调去了太平稳当油水足的平安州。 且原先世袭的四品指挥佥事不过是个虚衔,这回给我升了两级,直接升做了指挥使。以后平安州一州的兵权,都捏在我手里的印把子上了! 嘿嘿如今啊,我孙绍祖也是正三品大员了,就是宁国府的大爷贾珍,见了某家也不敢称大,只能乖乖跟我叙平礼了。” 夏家大奶奶一听,登时喜得直拍巴掌,眉开眼笑赶上来问: “哎哟这可好了,以后你成了三品大官儿,那我闺女这下子不也成了三品诰命夫人了?” 欢喜之下,不由扯着脖子朝后头喊: “金桂啊!我的儿,你这回可真关太太了!哎呀我的先人显灵了,以后咱们家也是官宦人家了,该有的排场,咱也都得赶紧置办起来啦!哎哟咱这银子花得可真值!” 孙绍祖鼻孔里忽然喷出一股冷气: “这一万多银子没白花,可我花在贾家头上的那五千两,也不能打了水漂!” 夏家大奶奶早知孙绍祖在来向夏家提亲之前,曾经仗着贾赦收了银子却没能运作官职,几次三番借口上门来拜望去催办。孙绍祖一见极好面子的贾赦心虚,干脆步步紧逼,直接遣了官媒婆上门,要娶荣国府二小姐贾迎春。虽说 虽说此事被一品将军贾赦拒了,可夏大奶奶心里却总觉着膈应,闻言也连连撇嘴,抱着肩膀连连冷笑: “正是这话!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既然没买着东西,那咱能给得出去,就能要得回来!” “妈说得对!” 十七岁的夏金桂一手叉腰,一手拈着一根油炸焦骨头,朱唇之间还在咯吱咯吱咀嚼着焦骨,笑嘻嘻地大步走出来: “贾家要是不给,哼!就把他家那个什么迎春小姐送来做小老婆,我也乐意,倒省了我的宝蝉了。” 她身量高挑,颇有几分风骚姿色,只是嘴略有点儿大,眼睛略有点儿突。身后跟着的丫鬟宝蝉自然样样不如她,一听说到自己,吓得赶紧低下头,只死死盯着自己手里捧着的描金五彩大盘,盘子里高高堆叠着刚刚做得的焦骨。 夏家大小姐金桂生平最喜欢啃骨头,每日里都要亲手活宰三五只鸡鸭,将肉都赏给下人吃,她自己则只用油炸焦骨头下酒。 天下之事,各有因果。偏偏孙绍祖这样的中山狼,还就和夏金桂这样一个粗俗狠毒的美人儿对味儿。正是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对了环。 孙绍祖一见她走来,也不管丈母娘就在身边,一把揽住夏金桂的腰肢,先照着脸蛋儿亲了一口,又一口咬住她啃了一半的焦骨头,嘎吱嘎吱嚼起来: “嘿嘿这你可就看简单了我的小美人! 咱这回可是抱上了司南星司大人的大腿,有了这个靠山,哼哼贾赦哭着喊着求着要把他闺女给我洗脚,我还不要呢! 当年贾代善活着的时候看不上司南星,如今人家司南星成了当朝独相,贾家岂有不倒霉的道理?那个老棺材瓤子姚谦之从老家写信给皇上要保举贾琏,司南星不答应,谁也没辙。 哼哼贾赦收了我五千银子,我就告他个卖官鬻爵、结党营私!” 第六百三十七章 王子腾的面子 “你瞧瞧!你瞧瞧!这回可是你媳妇的大靠山叔叔都张嘴说话了,你连王子腾的面子也驳了?” 贾赦本来一心要给自己的嫡出大孙子大办满月酒,结果不得已被儿子贾琏给压了下去。 此时见王子腾送来了价值千金的重礼,而且还派人带话来说什么“此番得了侄外孙,心中十分欢喜,满月酒务必要操办得热闹,方是阖家欢喜之道”,贾赦心里不免又是妒忌又是得意,便故意把大红烫金礼单在大漆螺钿雕花桌上甩得“啪啪”作响,憋着要看儿子好戏: “你这位叔丈如今可是朝廷里的大红人,刚刚做了九省统制没几时,又升做了九省都检点,早不稀罕从咱们贾家得去的京营节度使了。 人家向来就只应酬二房那边,眼里哪有我大房这边?别说逢年过节、寿日生日了,就是平素里隔三差五地送吃送喝。自打二房那边又出了个贵妃娘娘,王子腾夫妇两个对二房那边自然更越发殷勤了。 这回人家王大老爷给你脸面,上赶着来嘱咐你操办,你媳妇还不得受宠若惊?他张嘴说一句话,可比你正经老泰山开口还管用,你这回要是还不办满月酒,可不是不识好歹了?” 贾琏看着幸灾乐祸的贾赦,心中也一声叹息: 这个不靠谱、不争气的老登! . 贾赦这种爹,谁摊上算谁倒霉。 贾家的男人,本事不大,胆子更小,就连做坏事的格局都没有。 贾赦这种从小被太奶奶、奶奶宠着长大的嫡长孙,已经是贾家文子辈里最任性妄为、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了。 直到砸了御赐花瓶惹了大祸,贾赦虽然万幸还能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却被弟弟拿走了所有荣国府的爵产,自己只能搬出敕造荣国府,住在东跨院老宅里。 至今京城勋贵之中,在教训自家的长子时,少不得都要敲打几句:“你再不争气,就是荣国夫妇贾家老大的德行!” 此事让贾赦自觉丢尽了颜面,便干脆很少出门,连官场往来都免了,关起门来整天混迹在一群姬妾小老婆堆儿里, 但在好色之余,贾赦这“耗子动刀——窝里横”的本事,还真没落下,尤其在女人和儿子面前,时时都要凸显找补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贾琏作为一个忽然间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贸贸然、硬生生被扣上一个便宜老爹贾赦,父子之间没感情,完全正常。 可在被夺舍的原主贾琏的记忆里,竟然也对他亲爹贾赦没感情,甚至也同样有几分轻蔑、几分厌恶,那就说明贾赦这个爹当的,确实挺可悲的。 随着这一年多对红楼世界的深入了解,贾琏也已经渐渐了解古代社会的游戏规则。 在这种宗法社会里,重要的是从属关系,亲情从来都不重要。 比如开蒙的《三字经》里就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父子之间是恩情,理论上子女对父母必须绝对恭敬顺从。 而更能把人死死束缚住的从属关系则是个人的命运和家族的命运注定息息相关。 比如贾琏,生下来就姓贾,一辈子都是贾家人。 尤其还是长房的嫡长子,天生来就要继承家族的爵位。贾府富贵,你享受了吃喝不愁;贾家倒了,你就注定要被株连。 要不,《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怎么会给荣国府这一辈的第一个男孩起名叫“贾珠”、第二个降生的男孩起名叫“贾琏”呢? 贾珠,贾琏,珠琏者,“株连”也。 但荣府里二房的长子是“珠大爷”,长房的长子是“琏二爷,长幼“颠倒”也。 或许,这就是曹雪芹在书里留下的“红楼密码”——荣国府的倒霉,就倒霉就在了被“颠倒”给“株连”了。 贾琏当然不想被株连倒霉,那就得避免“颠倒”。 既然注定不能像其他小角色那样逃离贾家,干脆就迎难而上,见招拆招。不能慌乱,不能着急。 于是贾琏露齿一笑: “父亲说的是,他又不是我正经岳父,我驳一个舅老爷的面子,怕什么?” 望着贾赦脸上的惊诧神色,贾琏继续说道: “脸面算什么?为了点子‘脸面’,叫人家把咱们架在火上烤,那才是傻呢。” . 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王熙凤靠在织金锁子锦靠背上,腰上垫着引枕,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斜着一双丹凤三角眼瞥着贾琏,嘴角儿上却含着笑,语气里也满是撒娇的意味。 她虽还在月子里,却不肯将就,仍是捯饬得粉光脂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额头上围着攒珠勒子。 “哟,我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顺顺当当满了月,日后你们贾家的爵位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么大的喜事儿,还不值你花费几千两银子热闹热闹? 瞧瞧我婶子方才单派人给我送来的这架玻璃炕屏,就是拿五千一万银子出去,满京城里也买不来这样好东西。” 贾琏也瞥了一眼王熙凤特意摆在身边的玻璃炕屏,就这平儿捧着的铜盆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笑道: “好家伙,你叔叔那边一份大礼,把老爷原本已经压下去的心思又给逗引上来不算,你婶子给你送的这份更了不得,连你这里也跟着又动了心。”说着话,凑过来逗弄着凤姐儿怀里的婴儿。 要是在以前,王熙凤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就必定要想方设法压服了贾琏,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但如今的凤姐儿已经知道了贾琏的厉害,知道若和贾琏掰手腕硬碰硬,绝占不到便宜,便决定要以柔克刚,撒娇巧语哄着贾琏。见贾琏瞧着儿子慈笑满脸,知他此时心情不错,赶忙趁机笑道: “我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会生孩子,又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就是想给孩子做满月,也只能卖乖求二爷做主开恩不是?” 她此时故意将声音说得柔媚,又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轻轻柔柔点在贾琏的脸颊上: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的,开口不骂送礼的’,我叔叔婶子如此看重咱们,咱们做小辈儿的,若是这点面子还不给,岂不是不懂事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这辈子别想了 这就是王熙凤。 优点是精明能算计,善于见风使舵,但根本的大缺点,是完全没格局,本质上是个完全看不清形势的糊涂蠢货。 所以之前贾琏跟她说了利害,她当时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其实不过是顺着贾琏的心思哄着贾琏。这时候一见她那个有本事的叔叔来给她站台,她自己又生了儿子有了底气,立刻就心里“变节”了。 她此时看似是带着风情说软话,但贾琏一眼就看出,这是精明的凤姐儿在试探,她还是想要拿捏贾琏。 贾琏一笑,收回了点在儿子圆鼓鼓小脸上的手指,回身坐在炕桌的另外一边,顺势斜斜倚着闪绿织金锁子锦大靠枕,悠悠闲闲将两手垫在颈后,悠悠说道: “这话说的,叔叔婶子笑脸来送礼,我这里是开口骂了?还是伸手打了? 咱们这里该谢就谢,该回礼就回礼,也就罢了。 倒是‘河边无青草,不用多嘴驴’,一家有一家的处境,不做满月自有不做满月的道理,外人若非要插嘴来教我做事,我若不按他的意思,就是驳了他的面子,那不是他自己上赶着来自讨没趣啊?” 果然,王熙凤登时就立起了丹凤三角眼: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凤姐儿素来是个十足十要争强好胜的性子,无时无刻不想抢尖儿拔上,无时无刻不想一手遮天。 王熙凤嫁入贾家之后能过得底气十足,除了她凭着自己精明能干嘴巴甜、能哄得老太太开心之外,更是要靠有娘家撑腰。 虽然她自己的亲爹王子朋为人老实窝囊,没甚本事,不是个能让王熙凤“拿得出手、讲得出口”的人物,却好在还有个叔叔王子腾在朝中风头正劲,连连升官。就连贾政、贾珍想倚仗他的权势办事,都得好言好语相才成。 此番王子腾夫妇送来叫人眼红的重礼,又特意叮嘱要大办满月,足见其重视程度,王熙凤自是喜不自胜。 可贾琏……这完全是一副不把王家放在眼里的架势,让王熙凤如何受得了? 王熙凤一恼,不由得就要攥拳。 手一攥,正握上怀里儿子的襁褓。 儿子? 儿子! 对啊,如今自己给贾琏生了儿子,再也不怕因“无子”而被休妻,“贾家二奶奶”的位置算是彻底坐稳了! 既然贾琏拿捏不了自己,那自己就照旧能拿捏贾琏。 一想到自己怀中的孩子是自己最大的底气,王熙凤不自觉地又恢复了旧日对贾琏的阴阳怪气嘴脸: “那是,我们王家算什么?不过就做了个九省都检点罢了!也不过捏着点子边关的几处兵权、管着几个将军罢了,算是什么像样的芝麻绿豆官儿? 哼哼,哪比得了你们贾家?家大业大,官大权大,如今你爹做着承袭下来的一等将军,了不得!等袭到你头上,那可就是个三品将军了,更了不得!” 王熙凤越说越动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嘴角带着冷笑,手指头不觉间就又朝着贾琏指指点点,原本的泼辣劲儿又显现了出来: “我们王家人自讨没趣?我呸!也不看看你们贾家配不配! 我们王家人算什么?一家子没脸面,你们贾家这么大脸面,当初干嘛还上我们王家的门求亲啊?巴巴教我这没脸的嫁过来,高攀了你们贾家,什么意思! 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难不成是你们贾家穷极了,赶着来图我们王家嫁闺女的嫁妆过日子不成? 哼哼!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如今才知道什么操心费力都是白费,给你生儿子更是白费! 你有本事,就当这儿子我没生出来,写张休书把我休了,我就算是服了你!” 王熙凤自恃如今自己肚皮争气生了儿子,以后就有了母以子贵的底气,所以故意说“休妻”来将了贾琏一军。可她激动之下声调尖利,将怀里的婴儿吓得哇哇大哭。 贾琏最厌烦的就是王熙凤这副泼妇嘴脸。 虽仍是悠闲躺着,只是眼中目光冷了下来,声音不大,也是冷冷的: “不用说什么‘就当你没生出来儿子’的赌气话,‘七出’之中又不是只有‘无子’一条,我想休妻,随时都行。” 自打王熙凤见识了贾琏的手段,已经知道这个不发脾气的贾琏有多厉害,此时一见贾琏如此神色,心中不由一凛。只是她自认为此时已经是“上得贾母宠爱,下有子嗣傍身,外有娘家权势靠山”,贾琏也奈何她不得。 于是王熙凤殷红的朱唇一撇,一个冷笑也艳若桃李: “那咱们去老太太跟前儿说道说道?” 正此时,忽听得院中传来平儿的声音: “鸳鸯姐姐来了?二爷跟二奶奶正在屋里说话儿呢。” 鸳鸯当即停步,含笑提高声音说道: “老太太叫我过来传个话,说这会子要见二爷,顺便叫我来瞧瞧二奶奶,问有什么想吃的,明儿吩咐厨房单做了送来。” 贾琏闻言起身,朗声说道: “听见了,我这就去。” 王熙凤顿时拔了拔腰身,朝贾琏狠狠白了一眼,低声威胁: “我正要瞌睡,可巧儿这会子就有人送枕头来。我若是抱着儿子到老太太跟前儿哭一顿,说你平白无故要休了我,你看看老太太乐意不乐意!” 说着话,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就拿帕子去狠狠揉眼睛,口中做出些抽噎之声。 贾琏才不受威胁,言简意赅: “你方才那一番‘我们王家’、‘你们贾家’的话,就叫做‘多言’。 你拿着月钱在外头偷偷放账,就叫做‘盗窃’。 何况,还有你在外包揽诉讼的事情,搭上了张金哥和守备家儿子的两条性命。 这三条里头,任何一条都能休你回家。别说你叔叔王子腾,就是你爷爷还活着,他也没脸来跟我辩驳。” 贾琏的刚硬,让王熙凤的脸瞬间雪白。 贾琏也不搭理,径自出屋,先朝鸳鸯道: “既是老太太叫我,我这就过去。” 又吩咐平儿: “孩子哭得厉害,二奶奶也哄不好,你进屋去,把孩子抱出来给奶娘带着。” 此时王熙凤终于缓过神来,赶忙一把推开窗户,朝外笑道: “鸳鸯姐姐快进来坐,劳动老太太还惦记我,我比吃什么都进补。” 又赶忙朝贾琏笑道: “二爷疼我,怕我带孩子劳累,可我总归是孩子的娘,奶娘带的再好,也不及我这个亲娘不是? 老太太叫二爷过去,必定是有吩咐,二爷赶紧过去,只是老太太也是有年纪了,咱们只能给老太太宽心,决不能给老太太添乱不是?” 她这后面一句,别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贾琏却是明白,这是王熙凤怂了,真怕贾琏在贾母面前说起休妻的话来。 毕竟若当真掰扯起来,王熙凤绝对是不占理的。 万一真被休回娘家,那可就真真儿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熙凤没法子不服软。 拿捏贾琏? 算了,这辈子别想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鸳鸯未成鸳鸯 转过粉油大影壁,就是通往贾母后院的南北宽夹道,两旁皆是院落的高墙。 鸳鸯跟在贾琏身后,轻轻问了句: “二奶奶方才的脸色不大好,可是累了?” 贾琏心情也不大好,随口应付了一句: “带孩子自然是累的。” 鸳鸯何等聪明,早觉察出这是他两口子闹了不痛快。 她虽暗地里对贾琏有意,只是她骨子里却是个傲气烈性之人,决计不肯做趁虚而入的勾当,于是望着贾琏清秀高挑的背影,微笑劝道: “也难为二奶奶了,且不说刚生下的哥儿难带,就是这些日子来,她人虽还在月子里不能出屋,可后宅里的这些大事小情,还是免不了要她拿主意做主张罗。老太太跟我们也说,若换了旁人,就算是有本事能做得来这等操心费力的事情,也未必能有二奶奶这样尽心的。 她虽好强,可又不是铜铸铁打的,但凡是个人,操劳得狠了,心绪难免不佳,还请二爷多体谅才好。” 贾琏虽然对王熙凤有许多不满,但并不想对外人抱怨,毕竟“忠臣去国,不絜其名;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把自己搞得想个怨妇似的? 于是贾琏故作轻松道: “你这话说的,我若是闭着眼听,说不得还以为是平儿唠叨我呢。” 他不过随口说了句笑话儿,听在鸳鸯耳朵里,却是如同一声焦雷打在了心口上,赶忙低了头。 原来,竟是鸳鸯不觉间把“琏二爷”改口叫了“二爷”,这确实是平儿对贾琏的称呼。 若自己真和平儿一样跟了贾琏,却不是求之不得?可惜…… 一想到此,鸳鸯激得一颗心“咚咚”狂跳,一抹绯红瞬间腾上脸颊。好在贾琏走在她前头,倒也不会瞧见。鸳鸯赶忙找回场子: “这个‘二爷’又不是叫不得。这府里就两个‘二爷’,宝玉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恐怕难养活,自小就四下里都叫这个小名儿的,难道我们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也在老太太面前叫‘宝二爷’? 既然不叫‘宝二爷’,那两个‘二爷’里头可不就剩下一个‘琏二爷’了?我省事叫个‘二爷’,还有人能理会错了不成?” 贾琏听她脆生生一番“高论”,不由展颜一笑: “好伶俐的口齿,罢了罢了,我自认输,败下阵来了。” 鸳鸯看他笑了,自己也不由高兴起来,只是再想到他与自己一片光风霁月,从无暧昧,又有些怅然:可怜自己名为鸳鸯,却又偏偏鸳鸯难成。 想想见一个爱一个的宝玉,小老婆成群的贾赦,还有被王夫人赵姨娘拿捏的贾政,鸳鸯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好色的,自己看不上,这个不好色的,自己攀不上,真真是造化弄人。 又朝前走了十来步,瞧着快到东西穿堂了,鸳鸯才抬起头,轻声道: “二爷就不问问我,老太太叫二爷,命个小丫头子来传话就得了,为何要我亲自来?” 贾琏听得出鸳鸯要说正经事了,脚步略停,便听得鸳鸯道: “二爷走慢些就好,叫人看见咱们停着说话倒不好了。” 二人缓缓而行,只听鸳鸯说道: “今儿王家舅太太命人给老太太送了几盒子点心,那婆子好口才,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儿,都是这家的满月宴如何热闹,那家的哥儿招人疼爱,听得老太太高兴,等她走了,还念叨了好一阵满月宴如何如何。我想着只怕老太太是也给说动了,这才借口说来替老太太瞧瞧二奶奶,想给二爷先说一声。” 二人进了东西穿堂,入了贾母后院,却听得贾母屋中有人。小丫头上来说是江南甄家派人来问候贾母,贾母只带着宝玉见外客。 鸳鸯便朝点头一笑: “那就请二爷先在后头的花厅里坐一坐就是了,我先进屋去老太太身边伺候着,等他们走了二爷再进去。” 贾琏随着小丫头进了花厅,却见三春和宝黛都在这里坐着吃茶,才知道她们正陪着贾母说话,因为甄家来人才避过来的。 此时五位金钗与贾琏互相问候,一时屋中环佩轻响,燕语轻轻,脂香粉腻,连同她们各自的丫鬟,屋中十几个美人儿,花簇簇的甚是好看。 众人重新落座,探春先笑问贾琏: “这程子少见琏二哥,可见是贵人事忙啊?” 贾琏颔首笑答: “你凤姐姐坐月子,后宅的许多事情都要你帮忙操心,你也忙得很啊。你昨儿送过去的小虎头鞋子和小虎头帽子,我都瞧见了,难为你还能抽出空子,做得如此精致,我替我们家哥儿谢过了。” “小哥儿满月了,我这个做姑姑的,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也就做些零零碎碎的表个心意罢了。 琏二哥要谢我,等满月那日回礼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外头的有趣玩意儿来就好。上回带来的花露就好得很,尤其那个玫瑰香露,我喜欢得紧。” 又朝迎春一努嘴儿: “二姐姐的茉莉清露更好,我这不爱茉莉花的闻了都喜欢。” 探春一说起清露,惜春也不由抿嘴儿笑道: “送我的那瓶子莲荷清露,清香幽远,我都舍不得使呢。” 宝钗起身点头笑道: “说起这个,我倒是有话说。 上回送我的是牡丹香露,很配我的心思,可偏偏牡丹虽是花王,却是花美香淡,云丫头说我那清露里是一股子药材丹皮的味儿,沾到身上倒像是从刚药铺子里出来的伙计似的。也幸亏她喜欢的海棠花也只有极淡的清香,饶是她叽叽喳喳能编排人,她自己的海棠香露也没什么香味。” 众人都笑,只黛玉仍低头吃茶,并不见她如何评说芙蓉清露。 宝钗方才隔着花窗格子瞧见贾琏是和鸳鸯一道儿来的,便猜到是贾母叫贾琏过来商量大办满月酒之事,想来是王子腾夫人派人来旁敲侧击起了作用,心中有意也要劝说贾琏大操大办。此时见贾琏和颜悦色听众人说笑,便笑道: “探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想要玫瑰香露还不容易?这眼瞧着小哥儿的满月就到了,想要什么回礼没有呢? 自古以来,添丁进口都是大喜的事情,古来小儿难养,‘三朝’、‘满月’、‘百日’、‘周岁’,一个也少不得。比如眼下这个满月,就是将孩子平安养过了头一个月,就要做两件大事庆贺一番。 头一件是‘剃满月头’,把胎发剃下来,让家里的老祖宗将胎发搓成小辫子,用红布包起来。第二件更要紧,就是‘办满月酒’,遍请亲朋好友,越热闹越好,给孩子添福添寿,家中以后更加人丁兴旺。” 探春也起身走来宝钗身旁: “宝姐姐不愧是宝姐姐,件件事情都能说出一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就没有她不通晓的。” 宝钗拉住探春的手,向贾琏笑道: “我一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子能懂什么?不过都是些风俗罢了。满月酒操办得越热闹,老太太和太太们就越高兴,这道理琏二哥自然懂得。” 探春并不知贾琏不想大办,只觉得宝钗所说有理,便跟着点头: “宝姐姐说得不错。” 惜春年纪小,歪着头细细听了半晌,也跟着探春点头附和。 众人都没想到,贾琏尚未开口,一向少言寡语的迎春起身走到贾琏身旁,说话声音不高,却言简意赅: “谁的儿子谁做主,琏二哥自有主张。” 她如此少有的态度分明,让屋中各人都称奇不已。 第六百四十章 林妹妹替出手 这个时代的女孩总以“贞静”为美,讲究的就是个端庄娴雅,处变不惊。 为此宝钗素日里在长辈面前,都要把自己做成个“事不干己不张口”的典范。当然,宝钗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人家一句也不少说。 但是凡事都不可做得过分,若是像迎春这般死性子,只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一味退让,被别人骑在头上也端庄娴雅,大火烧了眉毛也处变不惊,那就不是让人觉得她贞静美好,而是多少有点缺心眼儿了。也难怪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少不得在背地里说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别看她身为荣国府长房的唯一小姐,贾琏的唯一妹妹,却时常被人忽视。 可今天这位一向平素里最怕当众开口说话的二小姐却一反常态,忽拉巴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句与众人意见不同的话,也不怕得罪了人,这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二木头”迎春? 探春又惊又喜,立刻拍手笑道: “哟,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敢是我今儿出门前忘了好好看看黄历,竟不知今儿是这样一个好日子,让我这个凡事只怕不能八面周全的二姐姐都说出这等水萝卜掉在地上摔八瓣儿的脆生话儿来。” 黛玉将手中玉色纳纱绣芙蓉青竹檀柄团扇掩口而笑,却不言语,只朝迎春点头。 惜春瞧瞧探春,又瞧瞧迎春,再瞧瞧贾琏,用手指着迎春笑道: “我怎么觉着这句话儿不像二姐姐素日说话的口吻呢?难道是二姐姐今儿睡迷了?” 迎春头一回说出心中所想,见众人调笑,登时羞涩起来,低头道: “你们别笑我,我不及你们有学识、有见识,凡事都能说出那许多道理,我只会就事论事罢了。” 宝钗自认为是最“有学识、有见识”的,闻言立刻上前来,双手攀在迎春双肩上,向众人笑道: “我就说迎丫头是个内秀之人,今儿果然叫你们见识了吧? 你们瞧她平时不言不语的,叫你们都以为她是个最没什么主意的。今儿才叫你瞧一瞧,她才是个深藏不露、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 你们可别小瞧了她平时爱看的《太上感应篇》,那可是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合称为“三圣经”的大善书,这普天下的人若都能像迎丫头这般,把善书里头那些善恶报应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则天下大同矣,再没有不太平的道理。” 宝钗如此夸迎春,不过是个开场白,接下来还是要转回到劝贾琏大办满月的方向上来,于是宝钗又继续转回头,朝迎春亲昵笑道: “迎丫头,你素来是个最懂道理的,只是今儿我倒要多说一句了。 你一向最是爱读那些劝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善书,岂有个不知‘百善孝为先’的道理? 《太平经》里说“天下之事,孝为上第一”,《劝孝文》里也说‘世之人,善莫大于孝,不善莫大于不孝’,更有云者,‘第一戒者,不得违戾父母师长,反逆不孝’。 孝者,才是大善之上的最善。你既懂得这个道理,自然也明白,为人子女者,岂有违逆父母师长的道理? 如今咱们家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都要给琏二哥的儿子办满月酒,更有王家的舅老爷也有此意,咱们做晚辈的,凡事都该顺着长辈的意思去做,才是‘顺者为孝’的懂事之举。 就算琏二哥一时有没想明白的,咱们都该好生劝着,让他顺了长辈们的心意,也是成全了他的孝顺之名,这才是正路。哪能只为了兄弟姐妹要好,就违逆了长辈们的意思呢?” 迎春不过是支持了贾琏的意见,就被宝钗教训了一番大道理,扣上了个“不孝”的大帽子,不由咬着嘴唇,满脸通红。 贾琏正为一直懦弱的迎春今天能够第一次勇于当众表达意见感到高兴,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在迎春身上花的心思见到了成效——只有她自己主动改变自己,才能真正改变命运。 若是懦弱的迎春若还是一生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善恶终有报’,那么无论贾琏怎么为她安排,只怕她最后极大概率也还是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但宝钗对迎春兜头就是一番教训,让贾琏不由眉心微蹙,正要开口,却见坐在对面的黛玉一双似喜非喜的妙目看过来,随即微微摇了摇头。 贾琏被黛玉拦住,正不解何意,却见黛玉将一根玉葱似的食指,轻轻在她手中团扇上的芙蓉花上似有意、似无意地敲了敲。 贾琏这才恍然:原来,是黛玉要替自己出手。 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大男人,若与宝钗辩论,虽是为了给迎春撑腰,但总归还是有男欺女、大欺小之嫌。 于是贾琏微微一笑,便端起手边的斗彩蛱蝶三秋杯吃茶,食指也看似随意地在杯身上所绘的半谢秋花上点了点。 黛玉瞧在眼里,便知他在谢自己,心中不由一喜: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随即又不由一叹: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妻妾好。 那厢宝钗正得意,拉过迎春在旁坐下,笑道: “迎丫头你也不必如此,回去我和你一道儿看《太上感应篇》里的故事,我懂得虽不多,给你讲讲倒也够了。孝顺父母不违逆就是最大的行善,自有大福报的。” 忽闻黛玉“噗嗤儿”一笑,众人都瞧过去,却见黛玉双手背在背后,做出个一本正经的姿势,问宝钗: “宝姐姐这一句‘我懂得虽不多’也未免太过谦虚了,后头又跟了句‘给你讲讲倒也够了’,又未免太过自负了,可教二姐姐怎么接你这句话呢?” 宝钗知道黛玉口齿厉害,赶忙笑着起身,又坐到探春身边,笑着朝探春道: “你瞧瞧颦丫头的嘴,刀子似的,我不过是为了迎丫头好,嘱咐几句,她就伶牙俐齿起来了。” 黛玉两手一摊,满脸疑惑问道: “宝姐姐方才给二姐姐说了一番‘顺者为孝’、凡事都顺着长辈的意思去做才对的道理,我听了之后,一时想不起来,《孝经》中所云‘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是如何曰的?” 宝钗当然听出黛玉话里有话,只干笑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正路,读书写字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 贾琏见此,便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年纪最小的惜春笑问: “咱们家也请了先生在内宅教了几年,不知四妹妹可会背《孝经》么?” 惜春见忽然问到自己,赶忙笑答: “我早背得烂熟了,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三人……” 她燕语清脆,一气儿背下去,一直背到“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又继续解释道: “先生说,孔圣人之所以要连说两遍‘这是甚么话’,乃是因为圣人觉得此言谬矣。做儿子的对父亲,就和做臣子的对君主一样,都是该直言的时候就要直言,若不论是非,只一味遵从命令,做儿子的怎么称得上是孝顺呢?” 贾琏点头,先夸了惜春记得清楚、讲得明白,又朝迎春道: “二妹妹心思细,悟性好,今儿这个开头就不错,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黛玉笑道: “孔圣人都如此说了,那就是对长辈直言谏诤也是孝,并非一味顺从才是孝,看来,宝姐姐说的‘我懂得虽不多’倒确实是实话,凭二姐姐的悟性,也不必请宝姐姐来讲《太上感应篇》了。” 宝钗闻言,登时变色,冷笑道: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什么才华做名誉,就该以贞静为主,女红还是第二件,读书作诗、琴棋书画都不过是多余。” 迎春得了贾琏和黛玉的支持,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此时抬起头来,见贾琏正朝自己微笑,便梗直了脖子,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喜欢下棋,三妹妹喜欢书法,四妹妹喜欢画画,就连如今做了贵妃的大姐姐也弹得一手好琴,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娱己修心的好物,我不觉得多余。” 顿了顿,又望向宝钗道: “各人的事情,自有各人的道理和个人的缘法,不妨‘各人自扫门前雪’,认真做好自己就罢了。我之前就是连自家门前的雪都没扫好,还自以为是‘清静无为’。宝姐姐劝我的话,我只当是一番好意,只是,琏二哥自会扫他的雪,旁人也没必要伸手支嘴。” 宝钗没想到迎春竟能说出这样果决的话来,不由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就要愤而离去。 忽然房门一开,琥珀进来道: “外头来的人走了,老太太让姑娘们先回去,只叫琏二爷进去说话。” 第六百四十一章 王夫人的卧底 荣府“荣禧堂”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盘腿坐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上,一只胳膊支在黑漆描金嵌玉寿字炕桌上,用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不住捻着佛珠,皱着眉闭着眼,听着老太太屋里的二等大丫头琥珀送来的消息: “老太太叫琏二爷进去,只有鸳鸯姐姐跟在旁边,其余的人就都被遣出来了。我装作找帕子悄悄凑在后窗户边上听,可惜他们说话声音小,只听见琏二爷说‘司什么星和咱们贾家不对付,老尚书保举的折子上去这么久’,还有就是影影绰绰听他提到大老爷,什么‘二小姐没给他’的话儿。 我瞧见老太太一直沉着脸,也没点头儿,也没摇头儿。好容易刚刚听见老太太说了句‘她在宫里也指望不上’的话儿,偏翡翠走来非拉我一道儿去吃果子,我没奈何只得跟着去了,后头的也没听见什么了。” 王夫人最想知道的是老太太有没有开口跟贾琏说要办满月酒,偏这琥珀连屋子都进不去,王夫人失望之下,只好打起精神抬起头,摆手道: “这也罢了,我也知晓你在老太太跟前,怎么也越不过鸳鸯去,谁叫老太太信真了她呢?都是一等大丫头,老太太离了鸳鸯就吃不下饭去,却是老叫你做二等丫头的事,也亏你是从小和鸳鸯一路长大的。 眼下你既是跟我一条心,我这里日后总不亏待你就是了。你且在老太太身边多留心,有什么消息就报给我知道。” 打发琥珀出去后,王夫人一把将手里佛珠掷在炕上,心烦不已。 当初王夫人还是荣国府当家主母的时候,在府里各处都放了自己信得过的眼线,比如老太太身边的琥珀,宝玉身边的袭人、秋纹,赵姨娘身边的小鹊,就连王熙凤身边,也早买通了个丰儿时不时来悄悄报告。只可惜这些眼线里,只有袭人是最得力的,其余人因都不是原主的心腹,所知的往往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 不过琥珀方才顺口说的一句话,倒让王夫人警醒了一下:老太太叫贾琏的时候,是鸳鸯自告奋勇去叫的——看来,鸳鸯果然是对贾琏有意,这就麻烦了。 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看重鸳鸯?说不得什么时候鸳鸯一开口,老太太就真把她赏给贾琏做妾,那岂不就让贾琏更如虎添翼了? 王子腾叫人带话来给王夫人,说务必想法子让贾家给贾琏的儿子大办满月,王夫人虽不大知道原因,但还是立刻想尽办法配合弟弟,毕竟王家人一条心,这才是王家人该有的样子。 今儿王子腾那边派人来的时候,王夫人也赶紧帮腔,眼瞧着老太太似乎被说动了心,原以为只要老太太说句话,贾琏就不得不赶紧操办了。谁知这祖孙俩关起门来不知说什么说了半个时辰,然后……然后就没下文了。 琥珀说贾琏跟老太太说什么司南星还有什么老尚书,这又跟操办满月有什么干系呢? 王夫人独自愣怔了好一阵子,只觉得口干舌燥,朝屋外叫一声: “彩霞彩云,倒茶来。” 彩霞刚应了一声,又听得院外的小丫头报“老爷回来了”,王夫人赶紧起身整衣,又拾起佛珠捏在手里,想迎出去,又觉失了身架,便又坐回炕上。 少时只见彩霞端茶进来,却不见贾政进来,王夫人因问: “老爷呢?” 彩霞将茶放在抗桌上,一边小心翼翼答到: “老爷想是先去那边更衣了。” 她不敢多说一句,“那边”自然指的是赵姨娘所住的东小院。 王夫人一把将佛珠拍在炕桌上,咬牙恨道: “你们都是死的?看老爷进来也不知道赶紧问好说句话?这屋里的丫头都没手不成?偏只那院里的丫头才会更衣?” 彩云跟着也进屋来,她素来比彩霞有眼色会机变,见此赶忙上前道: “太太没瞧见,老爷阴沉着脸呢,这会子去那边,也未必给那边好脸色。” 王夫人这才缓和了些脸色,想了想,方道: “彩云,你机灵些,过会子你悄悄去找那院子里的小鹊问问,若老爷心情好些,就请老爷过这边来,我有话说。” . 直到晚饭过后,贾政方过到王夫人屋中来。 坐在正面炕上的东边,贾政顺手拿起炕桌上的书籍,随手翻着,心不在焉地朝王夫人问了句: “老太太晚饭吃得可好?” 王夫人命人倒茶过来,说了几句关于贾母的话儿,才道: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周贵人的父亲、哥哥都升了官,家里还赏赐了画舫胡同的一处大宅子,听说又把他家里一个十二岁的小兄弟赏了个贡生,已经进国子监上学去了。 看咱们家娘娘已经封妃了这许久,怎么反倒是老爷这个正经国丈一直不见升官?连我娘家兄弟都替老爷着急。” 贾政沉脸皱眉道: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里是你该议论的?”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呛王夫人,便解释道: “皇上待贾家乃是天高地厚之恩,咱们做臣子的,虽肝脑涂地,又岂能得报于万一? 我自知无甚大才,又兼当年咱们老爷子在日,与老尚书姚谦之交情亲厚,如今被姚老尚书压了十几年的司南星上了位,咱们贾家都休想出头。” 王夫人手捻佛珠,瞥了贾政一眼: “那琏二怎么出头了?还是越级升官,就算是给咱们贾家的恩典有限,也不能都便宜给了琏二一个吧?” 贾政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必是你又从王子腾那边听来的了。他如今在朝里风头正劲,莫不是他也占了娘娘恩典的便宜?罢了罢了,也只我是个没本事的,也不必怪这个怨那个的。我今儿在衙门里已经吃了一肚子气了,回家来就不必再教我堵心了。” 王夫人看贾政果然是烦了,也不敢真惹恼了他。 如今贾政和自己不过是面子上的夫妻,十天里倒有八、九天歇是在赵姨娘屋里的,可好歹还在自己这屋里点个卯。 于是王夫人闭了嘴,手里只发狠地捻佛珠:想让贾琏办满月的事情,老太太不发话,跟贾政说就是白费劲。 贾政伸手又拿起书来,一边吃茶一边闲闲看着,只打算把杯里的茶喝罢就告辞。 一时间,屋里竟安静得没半点儿活气儿。 终于还是王夫人又开口道: “老爷衙门里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得。只是我兄弟说,头几天在太子府里有个诗会,那边几位大人说起来,都说老爷这样有学问的人,窝在工部也是屈才了。” 贾政一想到小舅子王子腾不过一介武夫,能发迹不过靠的是当年接了贾家的京营节度使,如今倒附庸风雅去什么“诗会”?看来是抱住皇帝大腿不算,如今又上赶着去巴结太子了。 冷哼一声,甩手将书由丢在桌上: “我念书就为了科甲出身,光宗耀祖,只可惜皇恩浩荡,赏下个官儿来,既是为国出力,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 王夫人又瞥了一眼贾政,仍挺直身子一动不动说道: “我兄弟向太子爷引荐老爷,也还有替宝玉打算的意思。太子爷听说老爷有才,宝玉也会作诗,便说等几日让我兄弟带老爷、宝玉也一道儿去太子府里赏花,听说还请了今科的状元榜眼。” 王子腾想让贾政去攀附太子,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无论如何要做到。 果然贾政闻言低头不语,半日方点头道: “我在官场碌碌无为也罢了,能让宝玉和太子走得近些,也是好事。” 第六百四十二章 王夫人绷不住 王夫人欣赏的是粗粗笨笨的人——粗粗笨笨的人好拿捏,所以王夫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笨人。 懂得拿捏别人的人,能是笨人? 正因如此,王夫人相当喜欢外甥女薛宝钗,而不大喜欢内侄女王熙凤。 头一件,从性格行事上讲,宝钗和袭人是同一种笨笨的稳重孩子,谨小慎微,做事让人放心,更重要的,是好拿捏。 第二件,从家世背景上说,以薛家如今的败落状况,没娘家撑腰的宝钗怎么敢不巴结倚靠自己这个姨娘?而和自己一样同是王家出身的王熙凤可就不同。王家是武将出身,王家的闺女都有天生来的霸道,明里暗里没有不抢尖儿拔上的。只不过王熙凤的父亲没本事,她在娘家仰仗的是二叔王子腾的权势。可如今她又仗着贾琏出息了,已经明显不如之前听话好使唤了。 王夫人心中不由哀叹: 当初算计得挺好,自己身不动、膀不摇,只在背后指挥着王熙凤替自己办事,就能既得了好处,又不承担风险。自己则被所有人都当做善心的菩萨太太,只让急先锋王熙凤去做又受累又得罪人的夜叉婆子。管家三年狗也嫌,王熙凤又不知收敛,府里的上下人等,除了老太太,没人不咬牙恨她的。 只等到宝钗一嫁给宝玉,自己便立刻出手,将这个尖酸刻薄、心肠歹毒的“琏二奶奶”换成温柔敦厚、大方周到的“宝二奶奶”,自己不就成了给贾家“拨乱反正”的大功臣?贾家上下岂不更感激自己这尊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只可惜啊只可惜,自己千算万算,算漏了贾琏这个祸根…… 也罢,既然宝钗一时半会儿嫁不进来,自己这个聪明人又不便锋芒毕露,那么眼下哥哥王子腾要她鼓动贾家给贾琏的儿子做生日的事情,就还是得去支使王熙凤出头。 于是王夫人打发自己的陪房周瑞家的,借着送东西的由头,连往王熙凤屋里去了几回,就是催着王熙凤赶紧张口动手。 可一连三天,既不见贾母发话,也没见贾赦张罗,更没见贾琏那边有什么动静,眼瞧着距离贾琏儿子满月的日子只剩了不到十天,王夫人委实是坐不住了。 王夫人在佛堂里烧了香,磕了头,又念了一会子经,捻得乌木佛珠在手里溜溜儿转,越想越气,便干脆只带了一个贴己的小丫头,一路径直走来凤姐屋里。 王夫人一进院子,便有人朝屋里禀报: “太太来了。” 平儿赶忙带着丫头婆子迎出来,王熙凤在屋中也隔着窗户忙道: “我这里月子中不得出门迎接太太,失礼了,太太见谅。” 王夫人一概不应,直走至凤姐屋里,在正座坐下。 凤姐早见王夫人脸色不善,已经赶忙从炕上下来。 她贸然起身,一时头晕,身子一打晃,赶忙扶住炕桌,旋即赶紧陪笑道: “太太来我这里逛逛,我心里喜欢得什么似的,可偏偏就是这身子一时半会子还不大争气,你说这可多气人。” 说着话,推开要上前扶住自己的平儿,逞强亲自到桌边倒了茶,笑着端给王夫人: “太太心大,别计较我失礼,我没有太太的好造化,我这是好不容易才生出个哥儿来,已经把自个儿耗了个五痨七伤的,到如今还是一下地就头晕眼花,脚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让太太笑话我没出息了。” 王熙凤的讨好,王夫人并不领情,只沉着脸不说话。 王熙凤眸子一垂,猜出了王夫人此来的目的,赶忙先吩咐外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 “都散了罢。” 又转朝身边的平儿道: “一上午没听见哥儿哭一声儿,我这心里反倒不踏实,你去奶娘屋里瞧瞧,我不盯着瞧着,只怕她要偷懒。顺带着你拿奶娘的奶水给哥儿擦擦脸,可千万轻着点儿,他小人儿肉皮儿嫩。” 平儿明白这是凤姐儿故意支自己出去,赶忙低头应了,连带将屋中的小丫头也一起都带了出去,出门时将房门掩了。 一见屋里院里都没了人,王夫人阴沉着脸开了口: “你二叔吩咐你的事情,怎么还不见动静?还要叫我亲自登你的门来三催四请?你二叔的话你也当耳边风?咱们王家人一条心,这话你都忘了?你父亲怎么教的你?你还是不是王家人?” 这当头的一通雷烟火炮,让王熙凤脸上的陪笑瞬间僵住。 王夫人自己却不知触动了哪根心绪,眼中蓄上泪来,叹气道: “当初你父亲叔叔们决定要你嫁给贾珍当续弦,你死活不答应,非说贾琏比贾珍更好拿捏。 哼哼,他们男人看不懂,我还猜不出?你无非是嫌贾珍年纪大,其实你心里早就看上了琏二,这才找了那许多借口说辞。你怎么不想想,不是我去同你二叔商量,最后能让你称了心意? 你再想想,你嫁进荣府也大房那边的媳妇,就算老爷让琏二过来给荣府管家,你也该搬去东边花园子跟着你公婆住。又是我在老太太面前说你又细心又本事,这才让你替我管家,你们两口儿才能住荣府这边,这些年,我是何等的信你? 可你呢,嘴上说把琏二拿捏得死死的,结果却由着他算计夺了老爷的爵产,顶了老爷成了荣府的家主?老爷和我不是养了一对儿白眼狼?可恨我当初简直是瞎了眼……” 王夫人越说越是泪如雨下,捶胸顿足: “罢了罢了,我也不跟你扯旧账,我只问你,你把我不放在眼里也罢了,眼下你二叔二婶跟你说的小事你也不理会了?在你二叔眼前你也要拿大了不成?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反叛!” 越是亲人,往往说出的话越狠,越扎心。 王熙凤此时就被自己亲姑妈扎得落下泪来: “太太说这等重话,我哪儿经得起?我如今才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王夫人闻言捶胸哭道: “你苦?你经不起?你如今是荣国府内宅的当家管事奶奶,又生了大房的长孙,阖府上下除了老太太,谁有你体面? 倒是我这没了大儿子的二房太太该来求你才是……可怜我的珠儿啊,若是有他活着,哪怕他就只中个举人回来,我也算是终身有靠,何至于如今只能指望一个宝玉?偏偏老太太又疼他,死攥着不肯松手,宠着护着,老爷还要埋怨我不会教儿子……” 越哭越伤心,后来干脆一手抓住王熙凤的手臂,一手在她身上又捶又拍: “可惜我瞎了眼还瞎了心,白看重了你,当初还说你是王家最出息的女儿,千选万选挑了你来贾家给我做帮手,结果你可真出息,竟真把自己当成贾家的听话媳妇了! 当初就该让你嫁给贾珍,你好歹出身王家,那尤家嫁不出去的闺女是什么出身?怎么你如今还不如她能拿捏自己男人?” “姑妈——” 王熙凤身子摇摇晃晃,眼中垂泪,忽然身子一软,跪在王夫人身前: “既然是咱们娘们儿关起门儿来,这会子咱们只论娘家姑侄,我也不怕姑妈笑话,就说了实话罢。 如今哪儿还轮得到我拿捏贾琏?他不拿捏死我,就是我的造化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专戳你肺管子 “啊?这还了得!哥儿叫别人抱走了?” 王夫人拍打王熙凤的手顿住了,眼泪也凝在了眼眶里。 愣了一阵,王夫人才用手里的帕子擦了泪,咬牙骂道: “你养下来的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搁在你身边,倒要叫奶娘带着?这琏二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他眼里还有没有咱们王家?他真当你二叔那个九省都检点是纸糊的不成! 你也糊涂,为什么不告诉我去?为什么不告诉老太太去?你就由着琏二这么反了天啊?你平素里的伶俐都哪儿去了? 早先你没生儿子,心里总虚着些,怕他拿你‘无子’这一条说话,可如今你哥儿姐儿的都生了,他还敢休了你不成?咱们王家的女人能吃这种亏……” 语声未落,忽听得门口有人笑道: “原来是太太来了。” 有人掀起大红撒花软帘走进来,正是贾琏。 他这忽然现身,惊得正攥着帕子咬牙切齿的王夫人赶忙收起嘴脸,端正仪容,慌得跪在地上垂泪的王熙凤赶忙擦泪。 狼狈过后的王夫人颇为恼怒,朝窗外大声道: “人来了也不通报,平儿是死的!这屋里是什么规矩!” 贾琏倒是稳如泰山,笑着上前,规规矩矩朝王夫人见了礼: “太太别恼,是我回自己屋回得不是时候了。” 堵得王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贾琏面带微笑,又转朝王熙凤道: “太太怪罪得有道理,如今咱们这屋里确实越发没了规矩。太太过门是客,又是长辈,可你瞧瞧,太太的茶都凉了,跟前也没个丫头给伺候更换,也实在不成话。” 心中发虚的王熙凤神色黯然,忽然觉得两只温热有力的手掌将自己扶了起来,知是贾琏,心中一暖,险些又落下泪来,只低头应了声:“二爷说得是。” 王夫人这才后悔自己没来得及先扶起王熙凤,倒让贾琏做了个好人样子。只好用力挺起腰板,正色道: “琏二,我们娘们儿说体己话儿,自然是要将丫头们支出去的。 支了丫头们出去,就许她们四下里钻沙子去了?主子可还在屋里呢,人来了也没个人来通报,叫你这么一头撞进来,这还有规矩么?既说到了规矩,那我更要问问你,凤丫头生的哥儿怎么不放在她自己身边,倒要交给奶娘带着,这是什么规矩?你还懂不懂规矩?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一番雷烟火炮,王夫人自己越说越气,攥着帕子的手不住在桌子上拍着,震得手腕上的佛珠突突乱跳。 王夫人越怒,贾琏越是风轻云淡 哼哼,你跟王熙凤耍威风,那是因为你是王熙凤的亲姑姑。可你不过是我贾琏的婶子罢了,这当中隔着一层亲戚呢。 我敬你,搭理一声;不想敬你,你又能奈我何?你不会以为我还要跪下给你赔不是吧? 贾琏先朝王熙凤努努嘴,王熙凤会意,赶忙上前,自己动手拿起王夫人面前的茶盅,倒了冷茶,从茶壶了重新倒了热茶上来。 贾琏从王熙凤手中接过茶盅,亲自放到王夫人手边,陪笑道: “太太如此直撅撅地朝我一问,倒叫我不大好说了。” 王夫人一愣,随即又立起眼睛: “你心里若没鬼,能有什么‘不大好说’?” 贾琏轻轻一笑,故意卖个关子: “太太当真要我说?” 王夫人瞪了贾琏一眼,又捎带着瞪了王熙凤一眼: “你说!我倒要听听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那我就听太太的吩咐了。”贾琏也不管王夫人并没许自己落座,顺势就坐在了炕边的交椅上: “太太说我这屋里的丫头没规矩,我很是认可。男主外,女主内,这屋里的大事儿小情儿,一向都是阿凤亲自打理。可自打阿凤千辛万苦生下这个哥儿来,身子还一直没大回复,精神儿还短少些,许多事情也有些疏于管理。今儿幸亏有太太提醒,此事断不能再拖延。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阿凤出了月子,身体恢复了,她又要侍奉老太和太太们这两重长辈,又要管理这阖府上下的许多杂事,就算她浑身都是铁打的,又能碾几颗钉? 真要把她累坏了,我自然是要心疼的,难道太太不心疼?” 王夫人正要点头,忽然警醒过来,用手又一拍桌子: “你少跟我这里胡缠?亏你还是个大家子弟,懂不懂规矩道理?我问你,凭什么不把哥儿给凤丫头身边带着?你这是要用她的孩子拿捏她不成?” 王熙凤心头一颤,低下头,两手紧攥,指甲扎得掌心生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向贾琏的眼光里重又隐隐带着怒火。 贾琏朝王熙凤轻轻一眼,伸手将她拉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隔着轻软的丝绸,分明觉出了王熙凤手臂上的僵硬。 “太太这话责备得没道理。” 贾琏转向王夫人,面容渐渐冷了下来: “老太太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中等人家,我并不敢称什么‘大家子弟’。 至于‘规矩道理’,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再怎么大胆,也没人敢跳出纲常伦理去。所谓‘纲常伦理’当中,三纲五常里讲夫为妻纲,伦理道德中说夫唱妇随,哪有拿捏的道理?又哪有拿捏的必要?” 一番话,句句都占据道德制高点,说得王夫人气结口噎,瞪着眼喘了好几口大气,方咬牙道: “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今儿也得把哥儿送来阿凤身边养着。阿凤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她娘家人人还没死绝呢,看谁敢把她的孩子拿给别人带!” 王熙凤“呼”地站起身,一双丹凤三角眼死死盯着贾琏: “二爷刚才跟太太说什么‘不大好说’,我替二爷说了罢:不过是我要替孩子大办满月,逆了二爷的意,二爷这是在罚我呢。这会子太太在这里,我求二爷看在太太的面子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可成不成?” 王夫人一声冷笑,步步紧逼: “我这个做婶子的,虽说是个长辈,可如今在咱们风光赫赫的‘琏二爷’眼里,能有什么面子?就是此时讲了这许多道理,只怕也是放屁,怪道方才要说‘不大好说’呢。” 贾琏心下一动: 王家的女人,果然是没一个好饼。 贾琏起身一躬到地,言语十分客气: “太太这话可真说得太重了,看来侄儿方才说那句‘不大好说’,是让太太多心了,既然如此,那我可就直说了?” “说!” 王夫人怒不可遏。 “你说!” 王熙凤咬牙切齿。 贾琏淡淡一笑,声音不大,却将一字一句都戳在了王夫人肺管子上: “我觉得阿凤素质不行,所以,我要把哥儿交给老太太养,就跟当年的宝玉一样。”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四章 岂能善罢甘休 “你……” 王夫人瞬间满脸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 宝玉是王夫人在将近四十岁才生下来的小儿子,却是自幼就被老太太带在身边抚养,如今跟老太太比对王夫人还亲。 但奈何此事关乎一个“孝”字,本朝又是孝治天下,谁敢倒反天罡?因此专横如王夫人,也不敢说自己婆婆贾母的一个“不”字。 说不得,更将此事长成了王夫人心中的一根大刺,碰不得。 阖府上下都对此事避之不及,连贾母都对此讳莫如深,贾琏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夫人恨得紧紧咬着后槽牙,可偏偏就是发作不得。正寻思该如何打压,却已经被贾琏风轻云淡地又补了一刀: “咱们老太太是钦封的国公夫人,出身又是保龄侯嫡女,眼界、心胸、气度都是一顶一的。跟着老太太长大的孩子,从见识到学识,从规矩到品味,必定是个出挑的,这也是孩子的福气,婶子说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让王夫人如何接口? 唯一的答案,就只能点头。 可王夫人毕竟不甘心,赶忙瞧向王熙凤。 此时的王熙凤,哪里还顾得王夫人,她自己心中也是乱作一团。 她原本正恨贾琏和自己赌气,但她也是个精明人,她瞧得出贾琏此举比自己高明了不知几个段位。 把孩子养在贾母身边,从长远算计,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她王熙凤,亦或是对贾琏,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但从情感上,她怎么舍得把孩子给别人抚养?可自己又怎么抗得过贾琏? 王夫人眼见王熙凤只是低头不语,真是恨不得啐她一口才解气。无奈愣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正色道: “琏二,我倒要问问你,你既然这么看重这个孩子,那你儿子的满月宴怎么还不见你张罗? 阿凤虽不是出身侯府,可好歹也有个做九省都检点的舅舅,莫非你是瞧不起我们王家,觉得我们王家人没资格喝你贾家的这杯喜酒?” 贾琏心中一阵冷笑: 果然只要是狐狸总得露尾巴,前头折腾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落在了办满月宴的事情上? 你们不择手段要达到的目的,一定是对你们有好处的事情,绝不是对我有好处的事情,哼哼,我可更要提高警惕。 贾琏摆手敷衍道: “太太误会了,近来衙门中事务繁多,我一时抽不开身,二来,阿凤也须调养身子,满月宴的事情也就顾不上了。” “顾不上了?” 王夫人陡然打断贾琏的话头: “这倒是新鲜了,你一个知府能忙成什么样子?能让你连自己儿子的满月宴都顾不上办?贾家的这点子体面你还顾不顾了?” “太太教训的是。” 贾琏前面敷衍,后面的话却说得果决: “只是侄儿有侄儿的打算,满月宴自家人吃顿饭便好,不必普涨大办劳师动众。体面不体面,不在门面功夫上。” “你这是什么话?” 王夫人声音陡然提高,气势十足: “阿凤的舅舅又是送礼又是嘱咐,一来是给你脸面,二来,也是要别人明白,这孩子是王家的女儿生的,该有的体面,他就得有!岂能草草了事?不怕叫外人笑话!” 这句话,惹恼了贾琏:王夫人这是要把孩子也归到王家的名下! 贾琏面色淡淡,眼底却是寒意凛凛: “太太言重了。这孩子又不姓王,姓贾就按贾家的规矩来,外人糊涂,咱们又何必搭理?” 王夫人冷哼一声,死死盯着贾琏: “贾家的规矩?贾家的规矩就是让你连儿子的满月宴都拖着不办?琏二,你可别忘了,没有王家,能有你今日的地位?” 贾琏也直视王夫人,目光烁烁: “太太此言差矣。 侄儿今日在朝中的地位,乃是当今天子所赐,侄儿在家中的地位,乃是老太太抬举。侄儿无论是在朝着做事,还是在家中做事,靠的是都是自己的本事,并非仰仗谁的门楣。” “混账!” 王夫人猛地拍案而起,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你好大的口气!你可别忘了,这荣国府大房二房早已分家另过,要不是因为你娶了我们王家的女儿,又是我让阿凤帮着管家,这荣国府里可是你能住的?” 王熙凤一见这个情形,暗道大事不好,连忙上前跪在王夫人面前: “太太请息怒,都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是……” 王夫人全不搭理,只盯着贾琏厉声道: “琏二,你给我听着,这满月宴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而且还得办得风风光光!否则,我们王家人不答应!” 贾琏眼中的光芒渐渐寒冷凌厉。 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这里不想撕破脸,你倒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也休想让我善罢甘休。 老子今天不仅仅要动一动你的“肉中刺”,还要在你的“心头疤”上踢一脚。 贾琏冷冷一笑: “太太说起我娶阿凤之事,侄儿倒想起一桩旧案来。 当年珍大哥的原配也是也是王家的女儿,恰巧也是太太的内侄女,只是忽然暴病身亡,丧事从简,也并未见王家说什么有损体面。 这位王氏殁后满三年之时,东府那边都传闻,说王家要让阿凤去给珍大哥做填房,珍大哥着急忙慌地娶了如今的尤氏嫂子,这才有了我和阿凤的一场婚事,不知可是真的?” 淡淡几句话,如同一把尖刀,直刺王夫人心窝。 “你……你……” 王夫人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发颤,却说不出一个完整字句,只恨得两手紧攥豆黄丝绸帕子,指节泛青,咬牙撕扯,将致密的上等绢绸一点点扯出难看的丝缕。 贾珍的原配王淳凤,当年私通的对象,就是王夫人亲手养大的长子贾珠! 东窗事发,王淳凤自尽,贾珠遭了贾政的一顿毒打,加之又愧又气,以至一病而亡。 此事成了贾府中“养小叔子”这一典故的来源,也成了王夫人心头一块伤疤。 贾琏并不打算放过王夫人,继续乘胜追击: “太太说让阿凤管家,倒像是让我们占了便宜似的。 珠大哥没了,珠大嫂子还在,太太大可以让珠大嫂子掌家,何必要拿阿凤做个过渡? 薛大姑娘虽说不姓王,却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太太甚至都等不及娶她进门,就恨不得把当成宝玉媳妇来管家了。 若不是如今我们大房能够重回荣国府,阿凤这几年,又是受累、又是得罪人,最后岂不是要灰溜溜被赶回东院去? 我倒要问问,太太可是真疼阿凤?” 说着话,贾琏扶起跪在地上的王熙凤,见她已经满眼是泪,便伸手在她手上按了按,又转朝王夫人问道: “今日的事情,若是给老太太知道了,不知他老人家会作何感想呢?” 王夫人的胸口剧烈起伏,却已经没有了再拍桌子的力气。 今日这场交锋,王夫人已经显然落了下风。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更加难堪。 王夫人咬牙要起身,只觉两腿发软,只好撑着椅子扶手,勉强站起来。 贾琏轻轻点了点王熙凤的手肘,示意她上前搀住王夫人。 王夫人一把甩开王熙凤: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说着话,脚步踉跄地就要往外走。 王熙凤望向贾琏,见他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心中不由一凛。 果然,听贾琏客气说道: “太太请留步,侄儿还有话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