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好生活》 1|第001章 第001章 “秋收就在眼前,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为了党和人民群众,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我们要咬紧牙关,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忙完秋收忙秋种,努力努力再努力!” “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为了向□□献忠心,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炎炎酷暑,别说站在正日头底下了,就算是有树荫遮着,都叫人热得浑身直冒汗。可秋收在即,眼瞅着田里早已是一片丰收景致,尤其他们生产队今年不单收成好,还比其他生产队早熟了许多,估摸着最多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抢收了。 这不,生产队大队长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吼得声嘶力竭。下头全体村民都仰着脑袋盯着他,一个个脸庞被晒得通红,却没人有丝毫不耐烦,反而各个斗志昂扬,只恨不得立刻就到抢收时刻。 当然事有例外。 赵红英就没管上头娘家大侄子在吼些啥,只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身旁的儿媳妇儿。 她身旁站着的是她家老三媳妇儿,娘家也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姓袁,唤弟来。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子了,偏袁弟来身子骨弱,就算这多半年里吃好喝好的,那肉也都长到肚子上了。打眼瞧着,就似一个瘦条子顶着个硕大的肚子,看着就叫人觉得害怕。 “老三家的,你饿不?我带了煮鸡蛋。”赵红英边说边从兜里掏了个鸡蛋,剥好后塞到了袁弟来手里,一脸的慈爱,“慢慢吃,别噎着。”看着袁弟来一小口一小口的把煮鸡蛋吃下了肚,她又瞪一旁的三儿子,“卫民你长点儿心吧,没见你媳妇儿口干吗?给她喝糖水啊!” 宋卫民正听得起劲儿呢,冷不丁的得了这话,赶紧把手里的水盅递给他媳妇儿。 袁弟来伸手接过了水盅,里头是她婆婆出门前煮的红糖水,隔了这会儿时间应该是凉了,不过有那么大的太阳晒着,也不会太凉,入口刚刚好。 赵红英笑眯眯的瞅着袁弟来喝糖水,脸上那笑啊,就跟掺了半斤红糖一样,细细问着:“甜吧?我放了两块土红糖。对了,晚饭你想吃点儿啥?鸡蛋小米粥?还是给你下碗细面条?早上刚摘的小青菜不错,再往里头卧个鸡蛋成不?” 甭管赵红英说啥,袁弟来都只管点头说好,一副软性子好脾气的模样:“好,都听妈的。” 尽管赵红英几人站的偏,可坝上都是一片敞亮的,这会儿全生产队的人都在,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有旁人家的媳妇儿瞅着这一幕,压低声音跟身边包着头巾的妇人说:“卫国家的,前头你生那会儿,你婆婆也这样?真享福啊!” 包头巾的妇人也是老宋家的儿媳妇儿,她叫张秀禾,嫁的是宋家大儿子宋卫国。老宋家有四儿一女,前头三个儿子都在村里,老四去了部队里,唯一的闺女嫁到城里去了,攀着夫家的关系还找了个体面工作。 眼瞧着自家婆婆笑得满脸喜气,张秀禾却是攒了一肚子的气,提起就上火。 明明她才是老宋家长媳,进门就开怀,次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可是宋家老俩口的大孙子。之后几年里,她接连生了两个闺女,可就算这样,这些年她忙里忙外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对了,她二弟妹进门后,也得了一儿一女,倒是三弟妹,看着身子骨就弱,进门一年后才开怀。 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跟她三弟妹一道儿有了身子。如今年景不大好,不过老宋家壮劳力多,这粗粮掺着细粮的,倒也能填饱肚子,偶尔还能炖个糖水鸡蛋补补身子,两人待遇一样,都是隔三差五的吃一碗糖水蛋。 直到半个月前的那天中午,她还没吃午饭呢,肚子就开始疼了。前头已经生了三个,她对生孩子这事儿门儿清,疼归疼倒没怎么慌,过程也挺顺的,不到傍晚孩子就落了地。 是个大胖小子。 得知又是个儿子,张秀禾这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虽说她头一胎就得了儿子,可儿子嘛,谁还会嫌多?等她二弟妹帮着把孩子洗干净拿旧襁褓裹好给她放炕头了,她才想起来,咋好像从一开始就没瞧见她婆婆呢? 刚要开口发问,她男人就从外头进来了。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横竖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宋卫国走进屋里就直奔他儿子而来,老二媳妇儿也就顺势出了门。 她问:“妈呢?” “在灶间忙活呢,挑大个儿的打了俩鸡蛋,还往里头搁了不少红糖。”宋卫国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只觉得胖儿子哪儿哪儿都好看,虽然有点儿心不在焉,倒还是答了一句。 得了这话,张秀禾立马放心了。她就说嘛,知道她生了儿子,婆婆咋可能啥表示都没有呢?估摸着也是觉得她门儿清,与其来屋里添乱,还不如多炖些好吃的叫她补补身子。 可有时候吧,想法越美好,现实就越残酷。 张秀禾就待在屋里等着,初时挺耐心的,可越等越觉得不对劲儿。她是没吃午饭就发动的,生完就已经傍晚了,这会儿外头天色倒还不算暗,可大夏天的,日头本来就落得晚。费了这许多劲儿,又多会儿没吃东西了,她是又困又饿,还得强撑着等婆婆那碗加了份量的糖水鸡蛋。 可说好的糖水鸡蛋呢?! “妈!”糖水鸡蛋还没等来,她大儿子倒是奔了进来,一进屋就嚷嚷,“阿奶把喷香的鸡蛋都端到隔壁三婶屋里了,一点儿也没给你留!” 张秀禾本来还想叫大儿子声音轻点儿,别扰了小儿子睡觉,结果一听这话,她自个儿就绷不住了,惊道:“啥?两个鸡蛋都给你三婶了?” “对,锅里都空了,一点儿也没给妈留。”想着以往他妈吃鸡蛋时,都会先叫他吃两口甜个嘴儿,他就忍不住更委屈了,“鸡蛋为啥不给妈吃了?是不是弟弟出来了,就没鸡蛋吃了?妈,你干嘛要把弟弟生出来。” “孩儿他爸!”张秀禾顾不得跟大儿子说理,别说孩子本就不大,就算她是个大人,这会儿也一样想不明白。 宋卫国挠了挠头,也不知该说啥好,憋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那你都生了,三弟妹不是还怀着吗?” “我刚给她生了个大胖孙子,她连看都没来看一眼!”张秀禾气得胸口一阵起伏,眼泪都忍不住出来了,哪有都这样的事儿,揣着孩子就是祖宗,生完就不管了?你家孙子还要吃我的奶呢! 可再气也没法子,别说吃糖水鸡蛋了,他们这生产队里,就算是能每天吃个七八分饱,就已经是婆婆和气了。好在当初怀孕时身子骨养得好,她这奶下得也快,之后虽然没鸡蛋吃了,可米粥却还是有的。 叫张秀禾最气的不是她没了糖水鸡蛋吃,而是看错了老三家的!! 她以前老觉得老三家的脾气好不来事,就是个活脱脱的面人,任由人捏扁搓圆的,哪怕是她这个当大嫂的常使唤弟妹多干些活儿,也没见老三家的吭一声。结果呢?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人也忒不是东西了,以前真是看错她了,居然能把婆婆这么精明的人都给哄住,心也太脏了。 从那一天起,直到今个儿秋收动员会,张秀禾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婆婆扎根在了老三家的身边,那可真是走哪儿跟哪儿。她气得不行也只能憋着,恨得不行就日夜盼着老三家的生个大闺女。 …… 跟忿忿不平的张秀禾不同,袁弟来心里头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觉得婆婆对她那么好,就是坚信她能生儿子。嗯,她一定要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 秋收动员会一直开到了下午,上头大队长一说大会到此结束,赵红英就立马扶着人开溜了,回到家就给送炕上躺着,又问她饿不饿,没等回头就转身去灶间给她下面条了。 面条是精细粮食,生产队压根就不发这些,就家里这点儿细挂面,还是托她闺女从县里捎回来的,统共也就一斤多点儿,七八天前已经下过三两面了,赵红英就盘算着今个儿再下一碗,当然光这点儿面肯定吃不饱,那就再卧个鸡蛋,放一把嫩嫩的小青菜,撒上点儿葱段。对了,还得滴上两滴香油! 等吃完一碗喷香扑鼻的细面条,袁弟来还在回味着呢,就觉得肚子猛的一沉…… 没生过孩子,没还见过别人生孩子?别说婆家这头了,就是她娘家的妈生她幺弟那会儿,她还搭了把手呢。当下,她就告诉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婆婆。别的不说,她婆婆看着可比她男人靠谱多了,自个儿生了五个儿女全养大了,还帮着她两个嫂子接生了六个娃儿,经验足着呢! 可赵红英就算再怎么经验丰富,袁弟来到底是头一胎,从日头还没落,一直疼到了月上树梢,又疼到了生产队养的鸡齐刷刷的开始打鸣,这才听到了一声婴儿啼哭。 “是个大闺女!!” 张秀禾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模样瞧着比她当年头胎得了大胖小子还开心。她就知道老天爷不会亏了她,叫她生儿子,叫三弟妹生闺女,多好啊! 唯恐自己面上的笑被婆婆瞧见,张秀禾忙低头憋住,想了想又忍不住高声说:“生闺女好,闺女是小棉袄,瞧这小模样多招人疼呢。” 还真别说,这话的确不是瞎说的,刚出生的小丫头瞧着是小小的一团,不如半个月前出生的小子胖乎,可皮肤白嫩嫩的,五官也精致得很,就算前头小子是张秀禾亲生的,她也不得不说,这小丫头比她儿子长得讨喜多了。 可那又如何? 还不是个丫头片子! 一想到这儿,张秀禾又忍不住想要笑,还是老二媳妇儿捅了她一胳膊肘,她才忙描补着:“我家臭小子好像哭了,我去瞧瞧。”撂下这话后,她赶紧溜了出去,回自个儿屋里偷着乐了。 赵红英也不知是真没看到,还是装没看到,反正是完全不在意,只麻利的给刚出生的小孙女洗了澡,又拿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红襁褓给裹了起来。生在大夏天就是好,孩子不遭罪不吃苦,也不用担心着凉生病。这么说吧,夏天出生的孩子就是比冬天生的身子骨结实。 等她收拾好这边,老二媳妇儿也把炕上归整好了,横竖都是干惯了活计的,而且从头到尾袁弟来都配合得极好,仿佛就是从孩子落地,她就再没吭一声,就连换底下褥子弄疼了她,也只是咬着嘴唇不曾呼痛。 “老二家的你看着孩子,我去灶间。”赵红英本来是想把孩子交给老三媳妇儿,可瞅了一眼,却看到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有些发青,还道是头一胎亏得多了,就喊住了老二媳妇儿,叫她留下看着。 老二媳妇儿脆生生的答应着,也没想太多,只当是因为大哥大嫂前头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就连大哥也很会带,不劳旁人费心。可老三这是头一个,肯定指望不上。这不,孩子都落地了,当爹的也不知哪儿去了,压根就没见着人。 抱着刚出生的小侄女,老二媳妇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三弟妹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这才头一个,等养好了身子,再生一个就是了。瞧瞧,小丫头长得真好看啊,比她几个姐好看多了。” 袁弟来从听到她大嫂说的那句话开始,整个人就是懵了的,浑浑噩噩的躺在炕上,任由她二嫂给她擦洗身子换底下的褥子。累啊疼啊,那是丁点儿感觉都没有,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样,飘乎乎的,明明身边一直有人在说话,她就是格外的迟钝。 其实吧,生个闺女真没啥,老宋家头两个媳妇儿都生过闺女,包括她婆婆赵红英也有闺女。可甭管咋样,人家起码头一胎生的都是儿子。 有了个主心骨,也就有了底气,哪怕二胎、三胎连着生了闺女,总不能把人撵出去吧?给脸子瞧、没好气倒是真的,可该吃的该喝的,是真没半分短过。 可她呢? 在袁弟来看来,头一胎生了闺女还不是最可怕的,叫她心慌到绝望的是,她想到了她亲娘。她娘家那头,姐妹五个,大姐叫招弟,二姐叫求弟,三姐叫再求,四姐叫跪求,她排行老五,取名弟来。于是,弟弟来了,还一连来了两个弟弟,也因此她虽然是女娃子,可她娘觉得她有福气,对她比对她四个姐姐加一起都好。 她怕……生怕自己随了亲娘! 如果真是那样,她好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才这么想着,门口就传来了说话声儿。赵红英还没进门就压低声音怒道:“老二家的你懂不懂事儿,小孩子刚出生,你说啥话儿呢?不怕惊了她?走走,出去。” 老二媳妇儿懵了一下,凭良心说,她方才说话的声音真心不大,再说她这不是瞅着屋里静得慌,才出声的吗?不过,虽然心里有点儿想法,可她还是赶紧闭嘴,一面把孩子放回了炕头,一面起身往外走。 一起身,她就觉得一股子香味直往鼻子里窜,没等她抬眼看,就听她婆婆压着嗓门喜气洋洋的唤着:“老三家的,快起来吃糖水鸡蛋。我下了三个鸡蛋,你多吃点儿,别亏了身子!” 老二媳妇儿:……………… 麻溜儿的转身窜了出去,她都没敢回自个儿那屋,径直就去了她大嫂房里。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不过因着还不到抢收的时间,地里几乎没活儿。加上昨个儿袁弟来生孩子折腾了一宿,老宋头父子四人倒是都在堂屋里,可几个小的都还在屋里歇觉。 等老二媳妇儿进了她大嫂屋里时,炕上正一溜儿的躺着三个孩子,她大嫂则背过身子在给刚出生半个月的小儿子喂奶。听着响声也没回头,毕竟会不敲门就这么闯进来的,除了她男人,也就只有跟她交情颇好的二弟妹了。 “二弟妹你不回屋歇个回笼觉,跑我这儿来干啥?”张秀禾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的说着,“妈她发火了没?叫你也走开别管?我看到三弟跟爸他们都在堂屋里闲唠嗑,压根就没往屋里去。你不管她,她这头一个,能忙得过来?” 盼着三弟妹生闺女是一回事儿,不过她还没恶毒到盼那娘俩出点啥事儿,要不是她在那屋实在憋不住笑,加上担心还没满月的小儿子会哭闹,她肯定会留下来搭把手的。 然而,这回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不单是她,连老宋家的其他人都惊呆了。 在所有人眼里,重男轻女这个戳就跟盖在赵红英脸上一样,关键是人家还从来没掩饰过。 她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倒是不赖,可那是在生了四个儿子后,才得来的小闺女,加上性子随她,模样又比她更出挑,嘴巴还跟抹了蜜一样甜,不疼才怪了。等儿子们陆续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她可不就暴露了吗? 大孙子、二孙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后来的三个孙女就跟白捡来一样,嫌弃得不要不要的,倒不至于故意苛待,可从落地开始,就没给过一个好脸色,更没得过一句好话。 要是孙子闹腾,她只会笑着说“淘气点儿好,小孩子就该淘气点儿”,换了孙女,那就不得了了,直接插着腰先骂一通再说。幸好,老大老二家的闺女都不是闹腾性子,尤其被骂过一回后,愈发得老实乖巧了。 结果…… 就跟鬼上身了一般,赵红英先是给煮了一大碗的红糖鸡蛋,后来更是从她自个儿那屋翻出了一块白底小花的棉布,又好看又透气,就是略小了点儿,那是宋家老四从部队里特地给她寄来的,紧着点儿能做一件短袖上衣,只是她先前一直没舍得糟蹋这么好的料子。这会儿倒是舍得了,翻出来后比划了一番,满意的发现能做两件小衣裳。 老宋头和三个儿子全都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忙里忙外忙上忙下的,等回头该吃午饭了,她居然给做了碗面疙瘩汤,满脸喜气的给老三媳妇儿端过去了。 这真是出了鬼了!! 仨儿子是真不敢吭声,老宋头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有时一整个月都说不上十句话,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就这么看了他媳妇儿忙活了一整日。 一直到晚间全家都歇了,赵红英关了门,还特地把窗子关上,这才凑到老宋头耳朵边上,小声的说:“老头子你这是当我傻了?他们才是傻的!我跟你说,你可记得要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保密倒是没问题,老宋头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论保守秘密,他自认再没人比他强了。 见他点头,赵红英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那时袁弟来嫁到老宋家已经快一年了,连晚了她两个月出嫁的宋家闺女都揣上了,就是不见她有动静。这下,赵红英就急了,也不知是纯粹巧合,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夜,她做了个格外真实的梦。 梦里有人告诉她,有个百世善人就快托生到她家了,要给她当孙女,叫她定要好生照顾,回头自有享不完的福。之后还细细说了年月日,连时辰都一并告诉她了,就是破晓第一声鸡鸣之后。 同样的梦她一连做了三天,尤其是详细的时间更是一遍一遍的说给她听,生怕她给浑忘了。 连着三天做着同样的梦,饶是最初赵红英还有些不相信,到后来她也信了。她觉得,这就是她平日里多做善事广结善缘带来的好处,所以老天爷才这么帮衬她,享福的事儿才能轮到她。要不然,咋家里其他人都没梦到,就她一个梦到了?老天爷只单说给她一人听,就表示家里数她最能耐! 做梦之后没多久,她的两个儿媳妇儿就都怀上了,因为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真猜不透百世善人托生到哪个肚里了,只得一碗水端平,把两个儿媳妇儿都捧着供着,生怕磕着碰着。 凭良心说,俩儿媳妇儿里头,她更看重老大家的。一来是因为老大媳妇儿是她精挑细选的,再有就是平时也能干,还给她生了个大胖孙子。相反,老三媳妇儿她一贯看不上,总觉得老袁家风水不好,还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结果,还差半个月呢,老大家的先发动了。 还没生出来呢,她就已经绝望了,动都不想动,让烧水,烧啥水呢?不会自个儿烧?都生了三个了,还要老娘盯着?时间还没到呢,咋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赵红英坚信,她和老天爷说好了,到时间了百世善人就会托生到她家,回头她和老头子就都是享不完的福。所以说,老大家的就是不中用,白瞎了她那么多鸡蛋红糖! 等老三家的发动了,她就彻底安心了。 对,就是这个时间!只要撑上半日就能出来了。也因此,家里人都慌了神时,她瞅着一点儿也不慌,明天就是说好的日子,一定不会出错的。 “……老头子,卫民那闺女是百世善人托生的,咱们老宋家以后可有福了!” 老宋头耷着脑袋吸着他那杆旱烟,隔了有老半天,才吭哧吭哧的说:“早先咋没听你说?” “早先我敢说吗?就老大家的那性子,要是早告诉了她,她一准憋着不生!我就等着呢,为了不给她们造假的机会,我谁也没说,憋了整整一年呢!”除了造假,她还有别的担心,“你得记着,这事儿听过就算了,千万别说给人家听。万一人家听了眼红咱们家,把百世善人抱走了呢?还得防着那些心肠歹毒的,知道抱走也没用,狠下心把人害了可咋办?”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甭管信不信,老宋头满脸郑重的点了点头。 2|第002章 第002章 心里揣着事儿,老宋头比以往更加沉默了,除了隔三差五的秋收动员会外,他哪儿也不去,就一个人蹲在堂屋廊下闷声抽旱烟。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当他是因为得了个孙女心里不痛快。想想也是,老大老二虽然也有女儿,可他们起码都有传宗接代的儿子。再看看老三,结婚都两年多了,好不容易盼到媳妇儿怀上了,生下来一看,居然是个丫头片子! 宋家三兄弟都很担心,其中又以老三宋卫民为最,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自顾自生闷气的老爹,而是徒然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的老娘赵红英。 赵红英何止是变了个人,简直就跟鬼上身一般无二。要说先前袁弟来还怀着身子时,对她好是可以理解,可这会儿都生了,生的还是个丫头片子,再这么拿她当祖宗伺候着…… 就问你慌不慌!! 家里的细白面吃完了,赵红英就给她熬小米粥喝,也不怕费柴禾了,熬个小半日,都把米油熬出来了,稠稠的一大碗小米粥,喷香扑鼻。这还不算,临晚间还要给她煮一碗糖水鸡蛋,热乎乎的下了肚,一准儿能睡个好觉。 米粥也就算了,这一天一枚鸡蛋呀! 要知道,他们宋家三兄弟,都已经有大半年没吃上鸡蛋了,当然老宋头和赵红英也一样。这年头,鸡蛋是很金贵的,三个鸡蛋能换一斤盐,四个鸡蛋换一斤煤油,多的是舍不得吃鸡蛋拿鸡屁股当银行的人家。像老宋家这样,壮劳力多不愁饿肚子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回鸡蛋。 见赵红英这般,连先前还有些不满的张秀禾都不敢吭声了,她总觉得婆婆这是疯了。早半个月前,她生下小儿子就断了鸡蛋,还能算是用完就丢。可这会儿叫啥事儿?怕不是真被刺激得疯了? 这么一想,她就老实了。 不怪她胆小,而是赵红英如今这状态实在是太渗人了。光是吃□□细还不算,自打袁弟来生下女儿后,不单每天都能吃到小米粥和鸡蛋,甚至都不用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因为有赵红英在。 赵红英整个儿白日就搂着小孙女不放手,哪怕入了夜,也把人往自个儿房里抱。她还给小孙女起了个小名,叫喜宝。一天到晚的就听到她在那儿唤着“喜宝,奶奶疼你”,“喜宝,看看奶奶”,“喜宝,奶奶的心肝宝儿哟”…… 一天下来,赵红英能唤上个七八十遍,且唤的时候,那声儿就跟掺了蜜糖一样,甜腻的叫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旁人就不说了,反正张秀禾是怕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几个孩子没事儿千万别往奶奶跟前凑,就算真有事儿了,叫他们爹宋卫国去,反正一定要尽可能避得远点儿。 这般惶恐不安的过了十来日后,秋收到了。 说来也是真稀奇,他们生产大队今年的庄稼长势格外得好,熟得也比往年快了好几日。经年的老庄稼把式老早以前就说了,今年绝对是个大丰收年,就算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吃一年的了。 老农民辛苦一整年图个啥?还不是指望地里那点子收成,好叫来年不必饿肚子。因此,他们早不早就开始眼巴巴的瞅着地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给盼到了收获之日。 全生产队上下斗志昂扬,就连还没出月子的袁弟来也跟着忙秋收去了。不过,赵红英提前跟她那身为生产队大队长的娘家大侄儿打过招呼了,特地给她安排了个轻省的活计,不必下地收割,只需要待在坝上帮着将收获的粮食摊平晒干就成了。 这年头,能坐满月子的女人几乎没有,就说张秀禾好了,只比袁弟来早生产了半月,等她弟媳生孩子时不也跟着忙了一整夜吗?事实上她统共也就休息了那么十日左右,之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所以,袁弟来过来忙秋收,没人觉得奇怪,倒是对于赵红英特地跟大队长打招呼一事,很是羡慕。 羡慕她能有个这么体贴的婆母。 这个时候,几乎全生产队都知晓袁弟来头胎生了个闺女,又有好些人亲眼见过赵红英见天的抱着小孙女,那喜欢的样子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再说也没必要假装呢,生产队上下哪个不知道她赵红英是重男轻女的偏心眼儿?只是,经了这事儿之后,大家伙都对赵红英改了看法,纷纷夸她有思想觉悟,顺便再度对袁弟来表示了羡慕。 袁弟来不咋爱说话,人家主动凑上去同她说话,她倒是会应两声,不过总得来说还是胆小怯弱的性子。既然婆婆叫人照顾她,她就老老实实的听从吩咐在坝上干活,虽然这是个轻省活儿,可那也是相对来说的,人家从地头用小推车将粮食拉到坝上,她要帮着卸下来,推得平平的,以确保将粮食晒干晒透。 正值酷暑,坝上是完全敞亮的,丁点儿遮盖都没有,这会儿日头也高,袁弟来原就身子骨弱,哪怕将养了许久,也没改变体质,她才刚生下孩子不到半个月,才干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的,忍不住停下来歇了口气。 远远的看到又一辆小推车过来了,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弟来娘家亲妈。虽然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可袁家跟宋家隔得老远,加上宋老太赵红英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两家平日里少有来往。袁弟来倒是想跟娘家人亲近,可她之前不是怀着身子吗?之后也忙着坐月子,今个儿还是她头一回出门。 见娘家亲妈过来了,袁弟来忍着劳累跑上前帮忙。 今年的收成是真的好,好到粮食那是一车车的往坝上运,每一车都被堆得冒了尖,光是这么一车,就有大三百斤的粮食。一个人肯定是拉不动的,他们这儿是一人负责拉,后头还有一人推着,饶是这样,一趟下来也能叫人汗流浃背,衣裳就跟在水里浸过一样,湿哒哒的冷冰冰的,偏如今日头还大,头上被晒得晕晕乎乎的,身上还觉得冷,又是冷又是热又是累的,只能说秋收是真能去掉半条命。 “妈,你歇歇,我来吧。”袁弟来一面帮着卸粮食,一面劝她妈歇会儿。 其实也没啥好歇的,坝上无遮无拦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想歇也就是站着喘几口气,能稍微松快一些。就听她妈喘着粗气说:“你现在过得好了,听人说你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婆婆都没骂你?还见天的给你煮小米粥,给你吃鸡蛋?唉,真是享福了,可怜你弟弟你侄子呀,别说小米粥鸡蛋了,能混个半饱就算不错了。还是老宋家日子过得好,真好。” 袁弟来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可她也不知晓咋回话,毕竟老宋家的日子哪怕在生产大队数得上号,能天天小米粥加鸡蛋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帮着卸了粮食,袁弟来只能目送她妈推着车再度往地头赶,她自个儿则继续晒粮食。日头太大了,晒得她头晕眼花的,不过想想在地里头干活的人,她这活儿是真的轻省。 可不是轻省吗?等晚间归了家,老二媳妇儿忙着做晚饭,赵红英抱着喜宝过来叫袁弟来喂奶,张秀禾没见着人影,估计也是回屋奶孩子去了。至于老宋头父子四人累得是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匆匆扒拉了一口,回屋倒头就睡。 等袁弟来略慢一步回了屋,她男人早已呼声震天,睡得昏天暗地了。她只能咽下了憋了一天的话,默默的躺下合眼睡去。 秋收这几日,生产大队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结结实实的被累得蜕了好几层皮。也有人吃不消中暑了,可顶多就是在树荫底下略歇一会儿,稍微好点儿就继续下地干活了。 等地里头所有的粮食都收了上来,坝上也倒腾了好几次把粮食都晒干晒透了,直到粮食都入了仓,秋收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离交公粮还有好几日,而分粮食肯定要等交完公粮之后。所以这会儿人人都有空,甭管是想回家歇着,还是串门唠嗑,都没人管。一时间,生产大队上下都清闲得很,处处都见欢声笑语。 万万没想到,就在粮食入仓的第二天,刚过了正午,好多人都躺屋里歇午觉呢,只听平地炸响一记惊雷,吓得人能直接从床上摔下来,就觉得心口猛的一颤,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大人也就算了,小孩子被吓得尿裤子的都有,更多的则是闭上眼睛扯开嗓门嗷嗷大哭着叫妈。 也有胆子大的人,站在屋门口探出头往外头看,一开始只有不断炸响的惊雷,没过多久,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瀑。动作稍慢一些,就被雨淋了个透心凉,躲在屋檐底下都不管用,只得赶紧往屋里头钻。再往屋外一看,外头已是连天的雨幕,稍远处就看不真切了。 老宋家的堂屋里,赵红英搂着个大红襁褓,一面不停的走动着,一面用她那掺了蜜般的声儿哄着:“喜宝乖,喜宝不怕,奶奶在。得亏咱们有喜宝,粮食都收上来了,不怕饿肚子了。” 3|第003章 第003章 同在堂屋里的宋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完全没法理解为啥粮食都收上来这个事儿,能跟喜宝扯到一块儿呢?而唯一知道内情的老宋头,则是依着老样子蹲角落里抽旱烟,权当没听到老妻的话。 就在这时,老大宋卫国那屋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嚎声,紧接着就看到他家宋强捏着鼻子跑了出来,边跑边高声叫唤:“弟弟被打雷吓哭了!弟弟还拉屎粑粑了!” 赵红英一脸嫌弃的往旁边闪了闪:“你给我躲远点儿,别熏着喜宝。对了,叫你妈赶紧收拾收拾,该洗的洗,别弄得一屋子腌臜。”又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喜宝,见她只瞪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子也不知道在看些啥,这才放下心来,柔声安慰着,“喜宝乖,喜宝好,奶奶最疼咱们家小喜宝了,看看你哥,胆子比耗子都小,窝囊废!” 不耐烦听里屋的动静,赵红英搂着喜宝走到老宋头跟前,冲着外头努了努嘴,问:“卫国他爹,咱们生产大队的粮食都收上来了吧?其他地儿呢?” 老宋头猛抽了两口旱烟,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一旁的宋卫国赶紧接了一句:“咱们这儿铁定没事,连地里的零碎都被半大小子拣干净了。我亲眼瞅着大表哥给粮仓落了锁,碗那么大的锁头,他还把钥匙揣怀里带走了。” “其他地儿呢?”赵红英再次问了一声。 宋卫国不大明白为啥他妈非要追问其他地儿,秋收这阵子所有人都在地里忙活,他一个壮劳力更是哪儿都跑不了,只能像老宋头那样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见他妈一脸的嫌弃,他又添了一句,“我记得其他生产队应该没咱们这儿熟得快,别怕是还在地里忙活吧?” 要还在地里头,只要不是倒霉的连下好几天雨,那还能保住不少。万一正好摊上坝子晒粮,就这么点时间,怕是抢不回多少,那才是最要命的。真要这样,保不准连公粮都交不上了。 这些事儿大家其实都想得到,庆幸他们生产队不曾遭难的同时,也忍不住心疼起来,说到底那可都是救命的粮食啊! 一时间,宋家里外除了雷声雨声,就只剩下宋卫国家那小儿子嗷嗷哭叫的声音。那孩子比喜宝早生了半个月,因为在娘胎里养得不错,倒也长得挺白胖的,就是模样不咋地,这都满月了还没长出头发来。赵红英偶然间瞧了一回,瘪了瘪嘴随口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瘌毛头。 张秀禾:…………那是你亲孙子!! 可惜,瘌毛头的爹妈都是老实头,尽管心里颇有怨言,嘴上却仍道挺好的。小名儿嘛,他们这一带的习惯就是贱名好养活,听听这个名字,多贱呢!再琢磨下喜宝这名字,由此可见赵红英这个当奶奶的,对亲孙子绝对是真爱。 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不然还能咋滴? 宋家四子分别名为卫国、卫党、卫民、卫军,除了老四卫军早几年当了兵,前头仨都留在了村里。到现在,卫国家两子两女,俩儿子也就是宋强和瘌毛头,俩闺女分别□□丽、春梅。卫党家是一儿一女,儿子宋伟,女儿春芳。卫民家就一个喜宝,卫军还没成家。 赵红英一面小声的哄着喜宝睡觉,一面想着事儿,等喜宝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了,她才冲着大儿子吩咐:“卫国,等雨停了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地儿咋样了,再问问城里会不会缺粮。”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瞅着还不小,怕是附近一带都要遭殃。偏临近交公粮的时候,万一真的遭了灾,只怕到时候连公粮都交不上。赵红英不担心其他人家,她就心疼嫁到了城里的小闺女。要知道,乡下地头交的公粮那都是往城里送的,要是交不上,城里人就算手头上有粮本有粮票有钱,也未必能吃得上供应粮。 宋卫国答应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事实证明,赵红英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其实,也不是附近一带粮食晚收了,而是他们生产队粮食提前成熟、提前收割、提前晒干,自然也就是提前入仓保存了下来。而生产队大队长赵建设又是个能耐人,在几乎所有人家都是泥墙稻草屋的情况下,唯独队里的粮仓是一年两修,不单地势最高,还在房前屋后都挖了沟渠,一直挖到了河边上,哪怕连着下个几天暴雨,粮仓里的粮食都是干的,半点儿不会受影响。 这场雨,足足下了大半天,到半夜里才停了。赵红英半夜里起身,听着外头没啥动静了,还道运气不坏,搂着喜宝美滋滋的睡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队长赵建设立马召集人手,赶紧将粮食往城里送。夜长梦多啊,横竖公粮每年都要交,晚几日交,那仓里的粮食也不会下崽,还不如早交早了事,也好叫他彻底放下心来。 这回,倒不用所有人齐刷刷上阵了,每家每户都出五人,宋家是老宋头父子四人加上老二媳妇儿,毕竟只有她不用奶孩子。早早的出发,又因为人多力量大,一天之内就将所有的公粮交了上去,还得到了上头的表扬。 宋卫国没忘记他妈叮嘱的事儿,打听清楚后,晚间回来告诉她,情况比原先猜测的更加严重。 却说附近一带,尽管粮食是比他们大队晚熟了些,可其实也没晚几天,地里的粮食差不多都收割上来了,正在坝子上晒呢。谁知暴雨说来就来,坝上就留了两人看着,等其他人急吼吼的从地头赶过来,说啥都晚了。粮食直接被冲了个一干二净,留下一帮人在暴雨中抱头痛哭。 地里头倒是还剩了点儿,可就那么点儿连交公粮都不够,管啥用?而且,今年交不上公粮,那就得先欠着,来年接着补! 赵红英抱着喜宝坐在床沿上,从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皱眉,等宋卫国说完了,她又吩咐:“你明个儿去问问建设,咱们队里啥时候分粮食?等分完了,你给你妹子送两袋去。” 他们生产队是肯定饿不着,顶多就是没精细粮食吃,单混个肚儿圆还是容易的。可城里就不同了,别看月月都有供应,可要是限粮了,就是凌晨两点去粮站门口排队,都未必能买到供应粮。 “好,我明个儿一早就去问。”宋卫国点头答应了,横竖生产队大队长赵建设就是他舅家的表哥,平日里也没少打交道,再说分粮嘛,迟早都要分的,就赵建设那性子,只怕巴不得早点儿分完早点儿了事。 还真别说,事儿就是这样的。宋卫国第二天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回来就告诉赵红英,等午饭后就开仓分粮。 说起来,粮食也分好几种,他们生产队有好些田地在半山腰上,不适合种麦子,只能种一些土豆红薯之类的粗粮。不过粗粮也有好处,那就是量多,五斤粗粮可以抵一斤细粮。依着工分来算,今年是四个工分换一斤细粮或者五斤粗粮。 话是这么说的,可这年头填饱肚子尚且不易,谁家愿意要细粮了?恨不得全都换成粗粮。 生产队大队长赵建设一早就统计好了交完公粮后的粮食总量,规定每人都是五份粗粮搭配一份细粮。当然,等分好粮食后,社员私底下再交换,他是不管的。偷偷卖粮食,那叫投机倒把,但以粮易粮却是完全被允许的。 分粮,永远是社员最高兴的时候。尤其他们今年大丰收,哪怕是工分少的人家,分到粮食也够一年吃的了。一想到接下来用不着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大家伙各个都是喜笑颜开的。 粮食都被晒得干透了,实打实的份量,所以即便份量很重,占的地方倒是不多。各家各户都不是头一回分粮食了,或是拿麻布袋子,或是背着细竹篓子,轮到谁家都是颠颠儿的上前核对,就算知晓肯定有自家的,也生怕慢人一步。 他们这儿每人的标准口粮是按照壮劳力、妇女、老人、孩子,各有不同。 宋家上下四个壮劳力四个妇女还有七个娃儿,本来就能分到不少粮食,算上粗粮那就更多了。只可惜不让全换粗粮,不过想想其他生产队,就没啥好抱怨的了。 有赵建设这个赵红英娘家侄儿在,宋家人才刚到粮仓不久,就被叫上前分粮食了。这明着给他们好处是不行,可给些方便却是没问题的。其他社员还在排队等着呢,他们已经肩挑手抬的往家里运粮食了。 瞅着堆了小半个屋子的粮食,宋家上下都高兴得很,尤其是赵红英,她只是跟着一道儿去分粮食了,家里壮劳力多,并不用她亲自上阵运粮食。因此,她早一步回到家,搂着喜宝就这么看着儿子儿媳把粮食摆放齐整。 “这些细粮该是够了……”赵红英低头盘算了一阵子,大概估摸着够吃了,又想这细粮换粗粮难,粗粮换细粮可不是容易得很吗?索性也不算了,真要是不够吃了再跟人换也来得及。 想到这里,她往喜宝脸上亲香了好几口,越瞧越高兴,笑得连牙豁子都露出来了:“奶奶的喜宝哟,快快长大。等出了牙,奶奶给做面疙瘩,咱们喜宝顿顿喝稠粥、吃包子饺子。” 宋家众人有点儿懵,赵红英听着没声儿了,扭头一看。好家伙,儿子儿媳都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她登时脸子一拉,没好气的嚷着:“卫国卫党卫民,你们仨明年给我好好干,多挣点儿工分,听见没!” 喷完儿子她还不歇气,又将炮口对准了儿媳,“还不赶紧做饭去!杵这儿当门神呢?给老三家的做个糖水蛋,可别给饿断了奶。” 4|第004章 老三家的,又是老三家的! 张秀禾一阵胸闷气短,要说之前她还能怪赵红英利用完了就丢开不管,可这种事儿搁在他们大队里也不算稀罕。现在的问题是,她和袁弟来都生了,她的是个大胖小子,袁弟来生了个黄毛丫头! 结果呢?结果呢! 这都叫什么事儿! 许是张秀禾一直傻站着没动弹,赵红英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刚要说什么,张秀禾猛的回过神来,扭头就往灶间冲去,转瞬就没了踪影。 其他人见状,当然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生怕被受了牵连。唯独只有袁弟来,迟疑的立在堂屋里,不安的绞着手指,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赵红英一贯看不上老三媳妇,要不是她家老三太没用,没本事长得还寒碜,都二十好几了还没讨到媳妇儿,她也不会看上袁弟来。 这袁弟来甭管怎么说,模样还是不赖的,就是身子骨太差,养了都两年了,还是身无二两肉。更别提当初相媳妇儿的时候,那可真的是一阵风就能刮跑。此外,老袁家的名声也不好,男的好吃懒做百无一用,女的更是生来一副受气媳妇儿样,说个说比蚊子还小声,叫人听着就来气。 “杵这儿干啥?多吃点儿多喝点儿,可别饿着我的喜宝。”赵红英皱着眉头瞪了袁弟来一眼,目光还在她那平坦的胸前停留了一瞬,心下忍不住叹气。 这要是喜宝是从老大媳妇肚子里出来的,她还用得着操这份心?咋就偏偏轮到老三媳妇儿呢?要不仔细养着,真怕冷不丁就给断了奶,叫她的喜宝白白跟着遭了罪。 …… 这日过后,宋卫国背了两袋子粗粮就往县里去了。晚间回来时,他告诉赵红英,妹子家里虽然还没断炊,可县里的粮店的确已经有两日没开门了。 城里人吃的是供应粮,每人每月都限量供应的,原本前两日就该供应这个月的新粮了,可谁知,粮食迟迟没收上来,县里的三家粮店齐刷刷关了门,去问了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有粮食。偏偏城里人极少有囤粮的习惯,再说就是想囤粮也没辙儿啊,谁叫每月的供应粮都是堪堪够吃的。 要是这一回宋卫国不去送粮食,他妹子家里估计都撑不过五日。 “妈你也不用太担心,听妹夫说,上头已经在申请调粮食了。国家不会不管咱们的,人多力量大,从别个地儿调一些过来,总能撑过去的。”宋卫国开口安慰着。 赵红英也知道这个理。说白了,她也是救急不救穷,这要是叫她养嫁出去的姑娘,那兴许还成,可叫她养姑爷一家子…… 做啥春秋大梦呢? 整整两袋子粗粮,勒紧裤腰带起码能吃上半个月,这要是半个月后粮食还没调运过来,估计城里得饿死一大片。不过,那就用不着她操心了,再说谁家还没几个亲戚呢?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谁家都有几个亲戚。可惜,多半人家有的都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穷亲戚。 他们大队是隶属于红旗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因为土地还算肥沃,每年出产的粮食都不少,哪怕交了公粮,分得的粮食也能叫全家上下把日子捱过去。 可今年,不是情况特殊吗? 整个公社里,除了他们第七生产大队外,其余的生产队尽数遭了秧。有些动作慢的,反而还算幸运,起码地里头的粮食保住了,等暴雨过去后,仔细的将地头翻了一遍又一遍,粮食一点点的全部晒干晒透,多少也能留下一些来。倒霉的反而是勤快的大队,比颗粒无收更惨的就是,所有的粮食尽数被暴雨冲刷走,丁点儿都不曾留下。 这城里还能等调剂供应粮,乡下地头咋办?就算国家不可能不管他们,这几日咋办?去年的粮食早就没了,秋收前都是靠吃野菜喝稀粥勉强混个水饱的,那会儿起码还能看着地里的收成自我安慰,可现在呢? 借粮! 必须想法子借粮! 于是,唯一大丰收且保住了全部粮食的第七生产大队,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时间,他们这儿人来人往,好多五六年乃至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戚,就这么急吼吼的过来拜访了。都不用问来意,傻子都知道是为了借粮。 “不借不借,我们家也没粮食!” “这是我们一家子上下一整年的口粮啊,要是借了你们,我们吃啥?吃西北风去啊?不借!” “你这是借粮?你这是借命!走走,再不走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说啥?我没良心?我要是有良心,全家上下都得饿死!“ …… 一幕幕借粮的情形不断的在他们大队里上演。 其实,若真的是近亲,哪个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去死。可借粮这种事情,却是万万不能开口子。一旦起了头,借了东家,西家也想借,你十斤我八斤,任你有再多的粮食都不够借的。再有,既是借那啥时候还?总不能等来年秋收吧?真到了那份上,借出口粮的人家还能喘气? 所谓口粮,本就是用来糊口的。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再自私又怎样?总比丢命来得强。 不过,宋家这头却格外得安静。 老宋家,其实是两户人家。多年以前,老宋头的老娘没了后,原本的宋家就从院子中间用一堵泥墙隔开,左边归了老宋头,右边则住着老宋头的弟弟宋二拐。 说来也是凑巧,老宋头和宋二拐是亲兄弟,而他们娶的媳妇儿则是一对姐妹花,不过是隔房的堂姐妹。老宋头的媳妇儿是赵红英,宋二拐的媳妇儿叫赵红霞,姐俩打小一道儿长大,因着家里就俩姑娘,加上性子相似,又嫁到了同一家,感情格外得深厚。 瞅着这两日外头的闹腾,赵红霞干脆利索的关了门户,旁人家爱咋咋地,反正她是不伺候的。 赵红英更能耐,她只自顾自的过日子,全然不怕有人上门借粮。对了,上一个胆敢来借粮的人,被她一手擀面棍一手杀猪刀,生生的追出去十里地,最后吓得摔到了苞谷地里,屁滚尿流的落荒而逃了。 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赵家这对姐妹有多彪悍,所以宋家才格外得安静。这要是拼着挨顿打就能借到粮,咬咬牙也忍了,可事实却是挨了也是白挨,那谁还会去触霉头呢?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赵家姐妹那般豁得出去,譬如老袁家。 第七生产大队里,最出名的是赵家,因为大队长就是他们家的。其次是娶了俩赵家女的宋家,再然后就是老袁家了。 比起以不好惹出名的赵、宋两家,老袁家出名的理由有点儿丢人。 面、怂、窝里横……总之就没一个好词儿。不过,搁这会儿,老袁家却仿佛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了,一个两个的都眼巴巴的上门套近乎说好话,再不济也就是嗷嗷哭叫两声,了不起再往地上一趟,只要舍得丢开脸面,总能借到粮食的。 短短两日时间,队里其他人家为了保住自家的口粮,那是煞费苦心,好些都忍不住动了粗。独独老袁家,愣是因为舍不下颜面,把一年的口粮借了个七七八八。 没法子呀,不借不成啊,到底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啊! …… 在见到亲妈时,袁弟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上次秋收时瞧着还行,顶多也就是看着疲惫得很,精气神还是不错的,可秋收都结束了,也寻不出什么活儿了,怎么瞧着还不如之前呢? 袁弟来被唬住了,一脸惊吓的看着她妈,结结巴巴的开口:“妈、妈你咋了?” 原本,老宋家是不欢迎外人来的,毕竟眼下情况特殊。不过老袁家跟他们是一个生产队的,就算壮劳力少了点儿,可分得的粮食应该也是够吃的。既然不是来借粮的,赵红英觉得自己还是很好说话的,见就见呗。 于是,袁弟来见到了她亲妈,顺便被吓了个半死。 “弟来啊!”她亲妈未语先落泪,伸着那双形如鸡爪的手抓住了袁弟来的胳膊,声泪俱下的说,“妈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过不下去了。这回你一定要帮帮妈,求你了!” “咋了?到底咋了?”袁弟来还是很心疼她亲妈的,赶忙连声发问,就怕家里发生了什么惨事儿。 是挺惨的,说是惨绝人寰都不为过。 一家子一整年的口粮都被借走了,你说惨不惨?当然,也不是一丁点儿全无,可剩下的那一点,最多也就撑个一两月的,还不知道明个儿会不会再有人来借粮。 问出了缘由后,袁弟来傻眼了。 口粮都被借走了,那日子该怎么过?偏她亲妈已经哭了个死去活,弄得她想责怪都没了底气,生怕亲妈一时想不开做了糊涂事儿。再说了,这会上门借粮的肯定是亲戚,摊她头上她也不知道该咋拒绝。 “弟来,你就帮帮家里吧,我饿死了不打紧,可你弟弟你侄儿还没吃呢。”见女儿还在发呆,她索性挑明了话头,“跟你婆婆借点儿粮食啊,等其他人还咱家了,我立马还给她。” 袁弟来一脸的惨白,僵硬着身子摇了摇头。 “啥意思?你不肯借?你咋就那么狠心,看着你弟弟你侄儿被活生生的饿死啊!” 不忍心又能咋样,袁弟来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两句话:“婆婆不会答应的……她会打死我的……” 这都进门两年多了,她就是再傻那也看透她婆婆了。借粮这档子事儿,搁在旁人身上,兴许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可换成她婆婆赵红英,那绝对是借粮没门,你还得把小命搭上。 “你问都没问!” 面对亲妈的含泪控诉,袁弟来一个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不会借粮的,不会的!”跟赵红英借粮有啥后果?你一张嘴,她就能抬手甩你一个大耳括子,要是再纠缠下去,她能直接操刀子上阵。还问啥?有啥好问的! “妈,我不敢啊,不敢问她……对不起,对不起!”袁弟来哭得难以自抑,可她是真的没办法,就算不提借粮,她也不敢跟赵红英说话。 最终,她只能挂着眼泪送走了亲妈。回到屋里,伏在床上却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切。哪有当闺女的享福,亲妈亲弟亲侄儿却连口饭都吃不上,咋会有这种事儿呢? 等张秀禾依着吩咐端着糖水鸡蛋过来时,就看到袁弟来哭得气噎喉堵,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她懵了一下,可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要趁早喝了糖水鸡蛋。好在袁弟来伤心归伤心,本质却还是个胆小怯弱的小女人,听到这话后,只拿手背抹了抹眼泪,颤颤巍巍的伸手接过大海碗,含着眼泪喝了起来。 香喷喷的鸡蛋里掺着甜津津的糖水,就这么顺着食道滑到了她的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可一想到娘家人这会儿还在挨饿,袁弟来只觉得嘴里的糖水鸡蛋就瞬间失去了好滋味,她的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滴答答的往碗里落。偏她生得格外秀气,哭得又是一副梨花带雨、肝肠寸断的模样,更兼就这般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抗拒,只坚强又艰难的边落泪边往下咽。 没有甘甜,唯有苦涩。 张秀禾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要不是这碗糖水鸡蛋是她亲手煮好了并端过来的,还真以为袁弟来这是在喝耗子药呢,瞧这可怜样儿…… ——你不喝倒是给我喝啊!! 5|第005章 第005章 本来,只要袁弟来稍微有点脑子,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可偏生她蠢到连掩饰都不会,去给喜宝喂奶时,连眼泪都没擦干,看得赵红英心里直冒火。 如今这年景,吃饱喝足都叫奢侈,像袁弟来这种天天吃细粮鸡蛋红糖的,只怕整个红旗公社都寻不出第二个来。换个人就该感恩戴德了,还整天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儿,咋个意思? 赵红英既想破口大骂,又怕把人吓得断了奶,正纠结着呢,隔壁赵红霞过来串门子,看她一脸的杀气,忙问:“咋了?有人来跟你借粮啊?” “来啊!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赵红英摆手叫袁弟来一边待着去,顺口回了一句,“你家呢?有人借粮不?” “没,白瞎了我特地把菜刀磨得蹭光瓦亮的。”赵红霞一脸的可惜,全然没注意到刚走出两步的袁弟来被她们姐俩这番话吓得面如土色,只自顾自乐呵呵的说,“你知道不?咱们队上这两天老热闹了!” 是挺热闹的,别看老宋家这头安静得很,可队上其他人家那是真的一天到晚都没个消停,每家每户都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这么说吧,甭管是上门借粮的还是不愿出借的,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既拼演技又拼脸皮,简直就是拿生命在唱大戏。 为了照顾喜宝,赵红英自打秋收后就再没出过门,这会儿一听,倒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赶紧催她接着往下说。 “前头二秃子那老舅妈来借粮,他家婆媳仨都上了,把人挠了个满脸开花。要我说,该!前头得有十好几年没碰面吧?这会儿倒是蹦出来摆长辈的谱了,早干啥去了?傻子才会为了舅舅一家子饿死自家人!” “咱们那七叔公也是命不好,一把年纪了还叫人给赖上。他孙媳妇儿娘家真不像话,把自家孩子往人家院子里一丢就跑了,还说啥反正回去也是等死,就看他们家良心了。” 为了挣条活路,所有人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偏粮食有限,救了别人,自家人就得饿死。只要想通了这一点,要做到铁石心肠其实一点儿也不难。 “对了,还有那老袁家!” “一帮子窝囊废,看有人上门借粮,老袁家的爷们都溜出去了,躲得老远,喊都喊不回。剩下老婆子和俩儿媳能顶啥用?一家两家的都上门借粮,只要有一个顶不住,粮食就保不下。我听人说,他们家已经没粮了,少说也借了二十家!” 听到这里,赵红英就忍不住呵呵了,这下她可算是明白袁弟来为啥会是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了。不是没吃好喝好,也不是叫人挤兑了,而是娘家没粮了。 一个没忍住,赵红英就把这事儿说了出来,顺便她也想讨个主意。 “这还不容易!”赵红霞立马脱口而出。 “有啥好法子?赶紧说说!”一听有门,赵红英一叠声催促着,还不忘调整怀里的襁褓,好叫喜宝睡得舒服些。 赵红霞摆摆手:“不就是怕她断奶吗?了不起叫你家老大媳妇喂,谁还一定得吃亲妈的奶了?惯得她!” 可不是嘛,吃谁的奶不是吃?赵红英恍然大悟,怪只怪她先前急上头了,竟然没拐过这个弯儿来! 想通后,当天吃晚饭时,她就爆发了。 也怪袁弟来太能作,一碗香喷喷细挂面都摆在她面前了,她不光不吃,还一个劲儿的掉眼泪。见状,赵红英直接点了张秀禾的名儿:“老大家的,以后好吃的都给你,你来喂喜宝,干不干?” “干!!” 张秀禾好悬没直接跳起来,那头点得就跟鸡啄米一样,面上更是一脸的喜色,并且不等赵红英再开口,就一把抢过了细挂面,心下暗道,前头秋收那么累,咋就没让袁弟来累断奶呢?白瞎了那么多精细粮食。 生怕赵红英反悔,张秀禾抢到了面条后,立马拍着她那圆润厚实的胸脯,大声保证:“往后我先紧着喜宝喂,臭小子吃啥都行。” 饶是赵红英已经烦透了袁弟来,看到老大媳妇这般迅猛的举动,还是被噎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点了点头:“那你赶紧吃,吃饱了喂奶去。”看了一眼袁弟来,“老三家的,以后喂奶没你的事儿了,月子也不用坐了,干你的活儿去。” 顿了顿,又问张秀禾,“你自个儿做吃的能行不?要不叫老三家的帮你?” 张秀禾这会儿已经往嘴里塞了两筷子面条了,听了这话立马摆手:“不用,哪就那么金贵了,我自个儿能行。”自个儿做自个儿吃多好,煮面都能多下两根,再说就那点儿活,值当啥呢。 几句话工夫,喜宝的口粮就变了——袁弟来卸任,张秀禾上任。 当然,就算挂面被抢了,袁弟来依然不会挨饿,毕竟红薯稀饭和红薯饼还是管够的。 可吃饱并不等于吃好。粗粮拉嗓子,尤其是红薯饼,干巴巴的没啥味道,咬一口后得喝一大口稀饭才能勉强咽下去。不过,就如今这年景,家家户户都这么吃,他家好赖管饱,也就没啥好抱怨的了,毕竟就连赵红英吃的也是这些。可袁弟来却委屈极了,呆呆的看着跟前的饭桌,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勉强捱过了晚饭时间,袁弟来直到回了房还没止住眼泪,等她男人进屋顺手关了门,她才悲悲戚戚的问:“卫民,你说妈这是咋了?” 宋卫民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的答着:“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还能把妈看穿了,我有那能耐?” 这话还真没说错,宋家兄妹五人里头,论蠢笨老三宋卫民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 袁弟来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觉得愈发悲凉了。先前,她以为赵红英对她好,是因为想叫她养好身子再怀一个。经过了晚饭那事儿,她算是彻底歇了这个想法,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老太太咋就对喜宝那么好呢? “不就是个赔钱货吗?对她再好,不一样是替别人家养的?折腾啥啊?”怎么想也想不通,袁弟来索性不睡了,坐在床沿上委屈得直抹眼泪。 见状,宋卫民很是无奈的再度开口:“咋又哭上了?好就好呗,妈以前对菊花也很好啊!” 宋菊花就是赵红英的小闺女,长得好看嘴巴还甜,打小就特别招人喜欢。旁的不说,这宋卫民打小就没穿过一件新衣裳,可菊花却正好相反,她就从没穿过人家的旧衣裳。 脱了褂子躺在床上,宋卫民见他媳妇还在那儿哭,终于不耐烦了:“前两天妈不是还让大哥给菊花送了两袋子口粮吗?搁别人提一句借粮,腿都能给打折了,菊花呢?一句话没说,粮食就给送上门了。” 宋卫民觉得,他妈才不重男轻女呢,反正他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被重视过一天! 袁弟来更懵了,打小养成的三观遭受了严重的冲击,可到最后她也没能想通,只能哭着睡了。 打从这天起,袁弟来就跟精细粮食永别了,偏她身子骨弱,之前有好吃好喝的供着,奶水倒还算勉强够,一旦换了粗粮,没两日就断了奶,直接绝了她想把喜宝哄回来的想法。更叫她心寒的是,换了口粮的喜宝竟然没有半点儿不适,美滋滋的喝着张秀禾的奶,隔几天一看,居然还胖了一圈。 赵红英很满意,张秀禾也很高兴,她天天给自个儿开小灶,除了一天一碗糖水鸡蛋外,还能吃上细面条和小米粥,想吃多少都成,吃完了把嘴一抹顺便把碗筷给涮了,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有回叫赵红英瞧见了,也只是笑眯眯的瞅着她,叫她多吃点,又问红糖还剩多少,听说不多了,赶紧把大儿子唤到跟前。 “改明个儿你再往城里跑一趟,叫菊花想法子多弄些红糖。对了,我记得菊花她小姑子是老师吧?正好,喜宝还没起大名,叫帮着想个好的。记着,别叫花啊春啊的,土得掉渣,要那种一听就很有文化的。” 说到名字时,赵红英一脸的嫌弃,全然忘了她另仨孙女分别叫做春丽、春梅、春芳,而她亲闺女就叫菊花。 好在她本人没这感觉,宋卫国一时间也没听出来,想着这两天刚好得空,他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了,等下午回来后,塞给赵红英一个油纸包和一张小纸片。 油纸包里装的是红糖,份量虽然不多,可这玩意儿本就稀罕,能弄到就算不错了。赵红英接过油纸包就顺手塞给了张秀禾,横竖家里现在就她一人喝红糖水。 张秀禾颠颠儿的接了过来,心里盘算着回头还能叫强子喝两口红糖水。鸡蛋她是不敢分,就怕叫那心黑的撞见了同妈告状。 至于那小纸片…… 赵红英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张秀禾好奇的凑近一看:“写的啥啊?” 宋言蹊。 这是宋菊花她小姑子给喜宝起的名儿,说是出自《史记》,原句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为品行高洁者自会受人敬重。 然而,面对亲妈和媳妇疑问的眼神,宋卫国挠挠脑门:“说是叫宋言蹊,啥意思我给忘了。” 那你可真能耐! 看懂了亲妈眼里的意思,宋卫国赶紧缩着脑袋跑了,一出门就看到强子在院子里瞎蹦跶,顺手给了他一记脑瓜崩儿:“吵啥呢?出去玩!” 转念一想,喜宝都有大名了,瘌毛头比喜宝还大了半个月,也是时候起个像样的名字了。叫啥好呢?有了,大儿子叫宋强,小儿子就叫宋刚好了。 强子、刚子,一听就知道是亲哥俩! 6|第006章 第006章 这场粮食危机,直到半个月后才得到了缓解。不是他们第七生产大队愿意借粮,而是上面终于拨来了救济粮。 救济粮一到,城里供应粮危机立马解决了,而红旗公社这边也得了一部分救济粮。粮食肯定不能白给,只当是公社出面替社员向上面暂时借的,等来娘情况好转后,再慢慢如数归还。 消息一出,不说其他生产队了,他们第七大队也都松了一口气。等救济粮一到,就再没人上门借粮了,这下总算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就在救济粮到的那一日中午,赵红霞兴冲冲的从外头归来,直奔隔壁家。刚一进院门就听她高声嚷嚷道:“姐,建设他被上头领导表扬了,听说还给发了个簇新的搪瓷缸子,走,咱们去瞧瞧!” 院子里,张秀禾刚涮了碗筷,正打算去给喜宝喂奶,就先听赵红霞嚷了这么一声,她听了脚步先唤了声婶儿,回灶间搁好碗筷,这才走进了堂屋。 堂屋里,赵红英正搂着喜宝跟赵红霞说话。张秀禾进屋接过喜宝,笑着对赵红英说:“妈,你跟婶儿出去转转呗。喜宝有我看着,你还不放心?” 赵红英确实没啥好不放心的,张秀禾生养了四个儿女,各个都敦实得很,就说只比喜宝早出生半个月的瘌毛头,瞧着都有两个喜宝那么大,可见有多壮了。想着自己是有段日子没出门了,出去走走,松松筋骨也好。 “那喜宝交给你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秀禾“嗯”的应了一声,目送婆婆和婶儿出了门,抱着喜宝就往自个儿那屋走去。恰好这时,袁弟来从她那屋出来,低着头快步的走出了院子。 老宋家是五间大瓦房,最正中的是堂屋,两边各两间屋子,东面住的是老俩口并老大俩口子,西面则叫老二、老三他们住了。许是听见了推门声儿,她隔壁的老二媳妇王萍开了小半扇窗户,往院子里瞧,刚好看到袁弟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就这么走了?”王萍一脸的不敢置信,她这会儿怀里还搂着小女儿春芳,见她大嫂冲她招手,索性抱着女儿就往东屋去了。 妯娌俩进了东屋,虚掩上门,张秀禾冲着墙边的大床说:“你把芳芳搁床上去。” 东屋的床上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分别是张秀禾的俩闺女春丽、春梅,还有小儿子瘌毛头。不过,真正睡着的只有春梅一人,瘌毛头正蹬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呜哩哇啦的哭着。一旁的春丽则拿了把大蒲扇给弟妹扇风,倒是自个儿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春丽今年五岁了,兴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她倒是比她哥强子更懂事,打小就带着妹妹一道儿玩。不过,到底年岁摆在这儿,对于这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弟弟,她就没辙儿了。看到她妈进屋,她忙说:“妈,毛头咋老哭?是不是又饿了。” “你瞅他屁股湿不湿。”张秀禾边说边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一旁的王萍把女儿放在了侄女身旁,听了这话,顺手就把瘌毛头捞到了怀里,扯开尿片瞅了一眼:“没尿,大概是饿了。”又嗔怪的道,“丽丽才多大,你也真舍得。躺下躺下,这大中午的,好好歇会儿。” 宋春丽摇了摇头,她看了看打着小呼噜半点儿没受影响的亲妹和堂妹,又瞅了一眼被二婶抱在怀里还哭个不停的弟弟,手脚并用的蹭到了她妈身后,伸长脖子去看她妈喂喜宝。 因为喜宝已经叫张秀禾喂了好几天了,宋春丽当然认识她,不单认识,她还挺喜欢的:“喜宝比毛头乖,比毛头好看。” “所以你妈眼里就只剩喜宝了。”王萍其实很不理解,扭头看她大嫂,“你说你帮着喂奶也就算了,咋还帮着带呢?她是没奶,又不是没手!” “喜宝多讨人喜欢,大不了,我就当多生了个闺女呗。”张秀禾的目光落在了美滋滋吮着奶的喜宝面上,低头亲香了一口,“有人犯傻我可不傻。” 王萍想想也对,边哄瘌毛头边说:“你说她是不是看不出来妈稀罕喜宝啊?” “那就不是傻,是瞎了。”张秀禾调整了下姿势,好叫喜宝吃得舒服些,随口回道,“我看她是惦记着娘家那点儿破事呢。” “不是说救济粮下来了吗?”王萍有点儿纳闷,不过她对老袁家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只问,“妈跟婶儿干啥去了?我刚在屋里就听到啥搪瓷缸子?” 张秀禾就把刚才那事儿说了出来,说完后瞅着喜宝像是吃饱了,赶紧抱着她起身在屋里走了走,又叫她把奶嗝打出来,这才哄她睡了。 等喜宝睡着了,她才抱过瘌毛头喂起了奶。似乎是饿到了,瘌毛头吃得很凶,没一会儿就吃光了,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嗝,小脑袋一歪,直接睡过去了。 得了,孩子都哄睡了,唯一没睡的春丽又是个乖的。也是到了这会儿,张秀禾和王萍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俩人各自的大儿子又不知跑哪儿野去了。不过,男孩本就淘气,六七岁又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横竖附近也没啥河沟,不用担心小孩偷摸着下水,因为很快就丢开这事儿,拿了针线开始缝补衣裳。 这年头啥都缺,衣服裤子那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好在她俩的手艺都不错,哪怕是打补丁,看着也不是很丑。她俩一面做着活儿,一面低声闲聊着,间或瞅一眼睡得喷香的孩子,倒也能打发时间。 …… 这会儿的赵家可热闹得很。 赵家跟宋家一样,几房兄弟都是挨着住的。不同的是,虽然长辈都已过世,可赵红英跟她哥感情很好,赵红霞却自打父母故去后就不再跟兄弟来往,又因为她们姐俩走得近,每次回娘家,都是直接往赵红英她哥那院子去的。 赵红英她哥名叫赵满仓,十来年闹灾荒时他媳妇没捱过去,他也没再娶,就守着唯一的儿子过日子。好在他儿子争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生产队大队长,家里的日子当然过得不差,也算是老来享福了。 这不,今个儿一大清早,赵建设就去红旗公社那头开会了,中午回家时带来了一个搪瓷缸子。 等赵家姐俩过来时,就看到赵满仓双手捧着个锃光瓦亮的白底蓝边的搪瓷缸子,上头印着几个工农兵,还有“劳动最光荣”这五个大字。 看到两个妹妹,赵满仓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搪瓷缸子给她俩瞧,一脸喜色的跟她们说儿子被领导表扬的事儿。 亲侄儿被表扬了,赵红英当然高兴得很:“这回建设可给咱们生产队长脸了。” 一旁的赵红霞也连连点头附和。 赵满仓都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在他还记得儿子叮嘱的话,临了改了口:“建设说,那是咱们队里所有人的功劳,不能都算在他头上。”不过到底跟前这俩是他妹子,一个没忍住,他又说,“全公社就建设一人得了奖励,我这心里高兴啊!” 确实应该高兴,整个红旗公社十一个大队,只有他们第七大队全额上交了公粮,还提前了两三天。其他的生产队,别说交公粮了,还得手心向上跟国家借粮食吃,虽说迟早都要还的,可就现在这情况来看,啥时候能还上,还真不好说。 两下一对比,可不是愈发显得赵建设这个大队长能耐了吗? 这档口,队上其他社员也过来了,他们是来问问,救济粮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赵建设明确的告诉他们,救济粮是下来了,不过肯定不是一年的量,最多也就解决下短期内的粮食问题,接下来该咋办还得听上头的意见。 对于社员来说,这已经算是好消息了,起码短时间里,应该没人再来借粮了,他们总算能过安生日子了。 正高兴着呢,外头忽的跑进来一人,满脸焦急的挤到人群前头,大声的问赵建设:“队长,那咱们生产队的救济粮呢?人家都有,咋咱们没有?” 这一席话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赵建设反应快,叱道:“瞎说啥?咱们队上今年大丰收,要啥救济粮?” 其实按理说,救济粮既然是分到了红旗公社,就该所有生产队平分。可真正操作起来肯定不是这样的,毕竟生产队土地有贫瘠有肥沃的,产量不同,再说社员的数量也不同,咋可能平均分配呢?再说,第七生产队今年可没遭灾,公社那头就是觉得赵建设这个大队长有能耐,这才又是表彰又是奖励的。 谁知,竟然有人跑来要救济粮? 略定了定神,赵建设沉下脸来:“袁婶儿,我看在你年岁大的份上,叫你一声婶儿。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前头开仓分粮时,你家得了不少粮食。这一个月都没到,就都吃完了?那你就不用等救济粮了,再多都不够你们家祸害的!” 来人不是旁人,就是袁弟来那个娘家亲妈。她原就长了一副长年忍饥挨饿的模样,这会儿被赵建设当众训斥了一通,脸色更难看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开口:“队长,我家是真没粮食了,没了……” “那可不干我的事儿,分粮是按工分按人口算的,每个人都盖了手印的。”赵建设目光冰冷的看着她,虽然他只是个生产队的队长,可想要在气势上压倒一个老婆子实在是太容易了,好在他也没打算深究,只冲着社员们高声说着,“这粮食都分到自家手里了,想咋吃就咋吃,要是有人打算把一年的粮食在一个月里头都吃光,我就算是大队长,那也管不了。” 在场的其他社员一阵哄笑,盖住了袁婆子的辩解声。 同在一个大队上,谁还不知道谁。老袁家的那点儿破事,一早就传开了。也有那好心的提醒她,其他生产队不都得了救济粮吗?那也该把借的粮食还了吧? 这话,袁婆子倒是听进去了,再说她也明白不能跟赵建设这个生产队大队长对着干,讨到了主意后,立马赔礼道歉,转身就出去讨粮食了。 目睹着这一切的赵家姐俩却只一脸不屑,赵红英直接撂下话:“她要是能把粮食讨回来,我跟她姓!” 赵红霞也笑嘻嘻的跟着说:“她要能讨回来,当初就不会借出去了。” 之前赵建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救济粮是有,可数量铁定不多,怕是跟城里人那样给一个月的口粮,就这还是往好了说的。等救济粮吃完以后咋办,搁这会儿真没人知道。所以,袁婆子注定是白忙活一场。 等赵建设打发走其他社员后,走到赵红英跟前,从胸前小兜里掏出了一张对折起来的纸:“姑,卫军又寄钱来了,你明个儿有空不,我陪你去趟城里。” 赵红英眼前一亮,宋卫军是她家老四,也是她最最中意的儿子。其实说白了,她压根就不是重男轻女,只是偏心眼儿,在她心目中,老四宋卫军最好,其次是她闺女宋菊花。当然,这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她的心肝儿是喜宝。 说起来,她之所以那么喜欢宋卫军,还不是因为这是她儿女里头,最聪明最能耐,也是最孝顺的一个。 两年前,宋卫军报名入伍,之后每个月他都会往家里寄钱。搁其他人身上是留一半寄一半,可宋卫军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军队里啥都包了,他都是每个月一发津贴就都寄来,自个儿一分钱都不留。 还有一点,他特地点明了每次取钱都必须他妈在场,其他人就算是得了汇款单,也一定提不到钱。 这孝子不稀罕,可孝顺成这样的,反正赵建设这辈子就只见过那么一个。又因为常替他姑写信,有次他就忍不住在信里问,将来要是娶媳妇儿,钱还给亲妈? 收到信的宋卫军,还真就在回信里提了一句。 ——媳妇儿能拿着我的钱跟人跑了,亲妈能不? 赵建设没话可说,只能认输。 正想着事儿呢,赵建设就听他姑说:“有空有空,我叫老大家的帮我看着喜宝,明个儿去城里买几两肉回来给她吃。” 对了,以往每回赵红英去城里取钱,都会去瞧瞧她闺女菊花,顺便叫菊花想法子弄点票来,好买点儿东西带回家。有时是几两肉,有时是几块糖,当然不是给儿媳妇儿吃的,而是给俩孙子的。不过,打从这个月起就可以改改了,喜宝还小吃不得,那就都给张秀禾吃,她好了,喜宝才能好。 对于他姑这种毫不掩饰的偏心眼儿行为,哪怕赵建设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他还不知道宋家最近发生的事儿,就纳闷咋他姑突然改性子了,居然把好吃的给儿媳妇儿?再一想,那钱是宋卫军给亲妈的,咋花都没他的事儿,横竖也不会给他花。 这么一想,赵建设心里就舒坦多了,跟他姑约好了时间,明个儿一早就出发去城里。 7|第007章 第007章 第二天一早,赵红英就跟着她大侄儿赵建设往县城去了。 他们红旗公社离县城还是有段距离了,搁旁人那是只能靠两条腿,好在赵建设有一辆自行车。 别说他们队上了,就是整个公社里,有自行车的也没几个。这年头,自行车那绝对是大件,先不说价格,单是想要弄到一张自行车票,就费老鼻子劲儿了。 赵建设的自行车是一辆大红旗,红旗牌重型自行车,既稳当又能负重。为了能买到一辆,他攒了好几年的钱,还四处找人帮忙找自行车票,数不清托了多少人情,总算在今年年初入了手。对这个大家伙,赵建设只差没当祖宗伺候了,每骑一回都要拿毛巾里里外外都擦一遍,谁来借都不答应,也就他姑赵红英了,这个真没法拒绝,因为他爹会揍他。 不光要借车,还得出人出力把他姑送到县城里,再给捎回来,每月一趟,都快成习惯了。 好在有自行车就是方便,到县城时,也就八点刚过,俩人就到了邮局,掏出汇款单提钱。 自打两年前宋卫军入伍后,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久而久之,不止负责接送的赵建设习惯了,连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跟他们混熟了。等收了汇款单,兑好钱后,那人还特地提醒了一句:“这回是三十二块五,你点点。” 之前,赵红英和赵建设只顾着拿单子,都没细看,得了提醒才发现汇款单上不是原先的二十七块五,而是三十二块五。 “卫军升职了?”赵建设先反应了过来。这工资也好,津贴也罢,全都是严格按照国家标准来发放的,该几级就是几级,全国各地所有单位都是一个样儿的。 整整多了五块钱啊,这是涨了一级工资,也代表宋卫军升职了。 赵红英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仔细把钱点好拿手帕包好,揣到怀里收了起来。 从邮局出来后,赵建设带上他姑就直接往百货大楼去了。 百货大楼离邮局很近,就在同一条街,因此他们很快就到了百货大楼,熟门熟路的走上二楼,在靠西面的卖布柜台上找到了正在忙活的宋菊花。 “妈!”宋菊花一看到亲妈,立马笑着叫了一声,还是赵红英让她赶紧做事,有话等下说。 宋菊花应了一声,收了跟前顾客的布票和钱,开始扯布。 作为县城里唯一的一个百货大楼,从外头看倒是挺好的,可其实里头卖的东西并不多。像宋菊花所在的卖布柜台,看着是有三个大台面,可却是包括了布匹、被面、衣裤等等,种类花色都非常少。然而即使这样,想买东西除了要有钱外,还得有布票。 这会儿柜台前就一个顾客,是个跟赵红英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交了布票和钱后,眼巴巴的等着,直到宋菊花利索的扯了一小段布,折叠好交给她。 可怜巴巴的一小段布,却不是宋菊花弄错了,而是那老太太拿来的布票上头,写的就是伍市寸,上头还印着“为人民服务”。 哪怕不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情形了,赵红英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暗道,就这么点儿布头能干啥,买回家包饺子吗? 这时,宋菊花记好了账,抬头笑看着她妈:“这个月的肉票我还没用,我小姑子前个儿还给了我两张糖票,算着妈你也该来找我了,这两天一直揣兜里呢。对了,要布吗?” 买布的老太太临走前羡慕的看了赵红英一眼,虽然是乡下人的打扮,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好闺女呢。 赵红英似乎也感觉到了,挺了挺胸:“都要。你哥涨了津贴,以后就是每个月三十二块五了。” “四哥打小就最能耐。”宋菊花边说边掏口袋,把肉票和糖票都给了赵红英,又弯腰从柜台底下翻出了一包东西来,“这是‘处理布’,还有一件‘处理男用汗衫’。” 宋菊花冲着她妈眨了眨眼睛,这所谓的处理货其实很多都称不上是残次品,譬如说那件处理的男用汗衫,仅仅是外包装有所破损,里头则是完好的。这种汗衫是需要专门的汗衫背心票的,不过处理品就不同了,不要票,价钱还便宜。 有这么个卖布的闺女,赵红英压根就不用担心没衣裳穿。可因为节俭惯了,她平常还是不太舍得花钱,能省则省嘛。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她有喜宝了。 赵红英一面从怀里掏出手帕,一面不忘叮嘱女儿:“你帮我攒点儿棉花票,越多越好。” “成,是要给强子做新棉袄吧?”提起娘家大侄儿,宋菊花还怪想他的。她两年前才结婚的,之前在娘家时,常帮大嫂二嫂带孩子,跟强子感情最好,毕竟相处时间长,再说强子还是老宋家的长孙。 可惜,虽然一贯自诩是赵红英贴心小棉袄,这回宋菊花却完全没猜到点子上。 打开手帕拿了钱,赵红英一脸不以为然的说:“强子穿啥新棉袄,旧年的又不是不能穿了,缝缝补补的,我看还能穿个三两年的。” 宋菊花去接钱的手顿住了。 就听赵红英又说:“你有空回队上瞅瞅,你侄女喜宝长得可好了,你见了一定喜欢。对了,棉花那事儿你放在心上啊,记得多攒些,我想过了,喜宝还差一块褥子、一条厚被、一条薄被,还得给她做两身新棉衣,好换着穿。对了,棉鞋也不能缺,再做一顶小棉帽,上头给她缀两朵花儿,喜宝戴上一定好看!” “好了,事儿你记着点,我走了。”赵红英拿上东西揣好票证,她还惦记着买肉买糖,说完就走了。一旁当壁画的赵建设赶紧跟上。 他们倒是来去匆匆,却留下了一脸懵逼的宋菊花。 宋菊花想不明白,不就是一个月没见面吗?咋亲妈徒然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变就变呢?你要变,倒是提前打个招呼呢。等等,想起前些日子她大哥特地跑家里讨名字的事儿,她觉得自己大概真相了。 其实说白了,也不是她有多聪明,真就能通过只言片语猜到真相。而是从小到大,她都深刻的贯彻了一个原则。 亲妈说的永远都是对的!! 从小,赵红英就告诉她,地里刨食没出息,又苦又累,关键还得看天吃饭。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好好读书,又因为小学毕业的人太多了,最起码也得念到初中毕业。红旗公社没有初中,她就跟着四哥宋卫军一起到县城里念的初中。为了能跟四哥同班,她在小学时还跳了一级。 至于前头那仨,倒不是赵红英偏心,而是那仨蠢到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往家里背红灯笼。每半年两盏,稳定得叫赵红英都懒得训他们了。这还得亏小学就两门课,要是课程一多,那估计红灯笼就更多了。 再后来,等她初中毕业了,赵红英又频频告诫她,说人家的时候,千万不能光看外表,得注重内在。女人长得美多半是娇气不干活的,男人长得俊那基本上就是个废物蛋子了。当然,也有可能跟她前头那仨哥似的,又丑又笨还没出息。 被成功洗脑了的宋菊花,最后嫁了个城里人。她男人是机关里的小办事员,除了个头矮点儿长得丑点儿,其他都好。她公公是纺织厂的领导,婆婆则是同一个厂的妇女主任,她男人还有个妹子,高中毕业后留校在初中部当了老师,前些日子已经开始说人家了,怕是最晚年底也该嫁人了。 宋菊花不知道她妈这是抽的什么风,不过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听妈的准没错。既然亲妈喜欢,那她就跟着一道儿喜欢呗。这么一想,她就淡定了。 不过,还有个比较头疼的事儿,她一般很难抽出空来。公婆都还没退休,她男人就更别说了,小办事员还不是给人跑腿的?就算以后的前途无量,这档口还得老实上班。她自个儿虽然不是很忙,可问题在于,家里还有俩小混蛋呢。 对了,她是在三哥宋卫民结婚后,才嫁到了城里。不过,比起到现在只有一个闺女的宋卫民,她结婚不到两个月就怀了身子,第二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她有俩儿子,本人嘴巴甜会做人,手脚还勤快。虽说这卖布的工作是公公帮找的,可她干得一直不错,跟其他老拿乔得罪顾客的营业员不同,她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年初还得了个优秀奖。加上娘家那头饥荒时还会送粮食来,她坐月子时吃的鸡蛋也是她妈送来的,公婆和小姑子都高看了她一眼,小日子过得相当不赖。 至于赵红英为啥会无缘无故的喜欢喜宝,说真的,她妈又不是头一回不讲道理了,不稀奇。 …… 这天,赵红英从城里买回了三两肉和十块硬水果糖。搁在以前,那肯定是给俩孙子吃的,这回就不一定了。 不对,是一定不会给强子和大伟了。 水果糖被她藏起来了,这玩意儿难得,等喜宝稍微大点儿就可以吃了。三两肉则被她剁吧剁吧的包了饺子,晚饭时,其他人都是照例红薯稀饭配干饼子,唯独张秀禾面前搁了一大碗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 张秀禾:………… 就先不吐槽这不年不节的吃啥饺子,光是这猪肉白菜馅儿,那是连过年都未必能吃上的。也就是这会儿天气太热了,不然赵红英也不会一顿都给煮了。她是想着,反正放到明个儿也坏了,不如一气都叫张秀禾吃的,然后赶紧喂奶去。 尽管内心无比惶恐,张秀禾还是美滋滋的吃了起来。她倒是想省下来给儿子吃,问题是赵红英看着呢!! 那就只能全都自个儿吃了。 一大碗饺子下肚,张秀禾吃得有点儿撑。正好赵红英催促她去喂喜宝,她就顺势往屋里去了,没管那一桌的狼藉。 其实这年头洗碗筷还挺容易的,因为没油水啊,菜也少,就几个盛稀饭的碗,那也是吃得干干净净的,打了井水冲洗几遍后,沥干放到五斗橱里就成了。 这活儿以前都是张秀禾干的,打从她进门起就是,可如今却是轮到袁弟来了。 袁弟来抬头看了一眼大嫂那屋,她知道这会儿大嫂一定给喜宝喂奶,想着宋家这边富裕到能买肉吃饺子,可她娘家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碗稀饭。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的往娘家方向望了望,心里揪着疼。 王萍从堂屋出来时,就看到袁弟来神情微怔的看向西边那头,她略一想,就猜到是咋回事了。 她走过去说:“别操心你娘家了,他们饿不死。” 被王萍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袁弟来好悬没把碗给砸了。这一幕吓到了王萍,她赶紧过来帮着收拾:“你倒是悠着点儿呢,摔了碗,妈她又得骂人了。算了算了,你歇着吧,我来。” 袁弟来松了手,只是面上的神情还是有些怔怔的。 见状,王萍又说:“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没骗你。你也不想想,我骗你有啥好处?”她边洗碗筷边告诉袁弟来,袁家那头有粮食了,当然不是借出去的那些要回来了,会上门寻死腻活都要借粮食的人,你根本就别指望能如数归还。事实上,袁家的粮食都是救济粮。 ——来自于袁家另外四个女儿。 那袁婆子是一气生了五个闺女后,才得了俩儿子。当初,为了求个儿子,她真的是啥法子都用了,给五个闺女起的名字,就很好的说明了她的最终梦想。 袁招弟、袁求弟、袁再求、袁跪求,以及袁弟来。 这袁弟来在招来弟弟方面倒是能耐得很,继她之后,袁婆子终于有儿子了,还是俩。可在报答娘家方面,她就太不给力了。她那四个姐姐,之前是真没法子,只因她们嫁得都不远,全在红旗公社里头,所以那场秋收后的暴雨,也害得她们各自的夫家断了炊。 好在,前几日救济粮发下来了,家里总算又有吃的了,袁家那四个女儿完全没商量过,就这么齐刷刷的拿了夫家的救命粮食送到了娘家。 “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袁弟来呆住了。 王萍洗完了最后一个碗,拿在手里甩了甩:“就今个儿啊,哦,你在屋里躺了一天,没出门对吧?” 昨个儿正午,袁弟来往娘家跑了一趟,偏她身子骨弱,哪怕生完喜宝后吃了不少好东西,仍旧没养回来。这么跑了一下午,回头就有些中暑了,所以今个儿她一天没出门,也难怪啥都不知道了。 看袁弟来点了点头,王萍叹了口气:“你那四个姐姐也真豁得出去,连家里的救命粮食都敢拿,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啊?我猜,一准是偷拿的,回去怕是得挨打了。” 公社这头,被自家男人打的女人多得简直都数不清,不过一般人也就是气狠了来一下,真把人打伤打死这种事儿,倒从没发生过。可那也得分情况,救济粮的数目本来就不多,分到各家头上就更少了,一旦事发后,绝对是一场家庭大战。 王萍猜的不错,袁弟来那四个姐姐全都是偷拿了家里的粮食,回头就挨揍了,不过揍得倒还不算太厉害,因为各家都巴望着能找回粮食,早一刻就多点希望,当然顾不上打人。 至于粮食去哪儿了,不用说都能猜到,因此当天晚上,就有人跑来他们第七生产大队问情况。 关键时刻就看出团结来了,哪怕这事儿在他们这儿都传开了,毕竟农闲时分,谁家来了人,周遭的邻里还能看不到?再说袁家四姐妹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大家都认识。 然而,没人说出真相来,全都一问三不知。 这老袁家在他们队里是属于常年惹人笑话的,可凭良心说,他们家的为人并不坏,即便两个爷们好吃懒做了一些,那压榨的也是亲妈和亲姐,最多再加上媳妇,跟外人没啥关系。再一个,社员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忌的,袁弟来嫁给了宋家老三,而宋家那老婆子赵红英却是大队长的亲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所有人齐齐的选择了装聋作哑。 袁家四姐妹的夫家人只能失望而归,这无凭无证的,他们最多只能说自家媳妇偷粮食,旁的要是闹过了,万一赵建设告到公社去,他们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尤其赵建设最近还是公社的名人,开罪不起。 除非,他们各自的媳妇儿愿意开口承认是把粮食给了娘家…… 这后头的事儿,王萍还不知道,所以她只安慰袁弟来,老袁家的人肯定饿不死,因为袁弟来那四个姐姐太狠了,每家的救济粮本来可以撑个近一月的,她们拿来了大半。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袁家别再犯傻借粮,起码三个月里不用担心吃食问题了。 袁弟来立在院子里发呆,等王萍把碗筷拿进屋放好后,走出来一看—— 好家伙,又哭上了。 王萍还想问咋的了,就听袁弟来抽抽搭搭说:“我、我不配当袁家的女儿,对不起我妈、我弟……” “别介!那是你几个姐姐婆家废物,换成是你,妈能把你娘家亲妈、你那俩弟弟,一块儿都给灭了!!”其他人偷粮食那叫拼死救娘家人,换作袁弟来,那就是死也要拉着娘家人一块儿下地狱。 生怕自己一席话说得袁弟来生了熊心豹子胆,王萍赶紧描补。好在袁弟来是真没那个胆子,只抹着眼泪回屋去了。 留下王萍反手就给了自己俩嘴巴子,叫她嘴贱! 8|第008章 第008章 显然,袁弟来是没这个胆子跟婆婆对着干的,她最终也只能怀揣着对娘家的满满愧疚,哭着回屋去了。 她倒是走了,王萍却被吓了个半死,生怕这人一时犯浑干了傻事。干了傻事也就算了,这要是自己被牵累了……那也只能怨自己太嘴欠!! 王萍越想越不安,索性起了个大早,抢了生火做饭的活儿,横竖这活儿以前都是张秀禾干的,就算论资排辈也该轮到自己了。只要一直把袁弟来跟粮食隔离,就算她真想不开,也一准办不成。 袁弟来很懵,不过在短暂的愣神后,她就无所谓了。有人抢着替她干活还不好?她匆忙吃了早饭,趁着没人留意,就急忙忙的出门回娘家了。 是没人留意她,大家伙都忙着呢。别看秋收是结束了,这不还有秋种吗?哪怕收成比不上春耕秋收那一茬,可总好过于啥都不干任凭田地荒着吧?秋收已经过了,也休息了好几日了,秋种自是被提上了日程。好在,秋种没那么忙活,也不需要所有人都出工,每家每户出几个劳力就成,因为是算工分的,没人会拒绝。 宋家这边,老宋头带着仨儿子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张秀禾自个儿四个亲生儿女,还要照顾喜宝,吃完饭就甩手回了屋。王萍赶紧将这摊子事儿揽了过去,一副怕人跟她抢的模样。袁弟来当然没跟她抢,趁人不备就遛了。唯一注意到这番情形的,也就只有赵红英了,可她惦记着一夜没见的喜宝,权当自个儿啥都不知道,只转身往大儿子那屋去了。 在这之前,赵红英担心袁弟来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生怕喜宝遭罪,就亲自带在身边照顾着。可这前些日子喜宝的口粮换了人,张秀禾生养了四个孩子,当然不缺经验,又因为吃了昨个儿那顿猪肉白菜大饺子,她索性主动请缨,喜宝晚上也交给她,万一饿了也好顺手喂着。 赵红英深觉有理,只道张秀禾有良心,没白费了她的大饺子。不过这么一来,她想看喜宝,就得去老大那屋了。 说来好笑,张秀禾也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对这个小丫头那么上心。最早,她还是存了点儿小心思的,冲着精细粮食才愿意帮着喂奶。结果,这相处时间一长,就忍不住稀罕上了,越照顾越精心,越付出越上心。谁叫人心都是肉长的呢?反正她现在是真的把喜宝放在心尖尖上疼,有一刻没瞧见都心慌,对比之下,倒是显得瘌毛头才像是抱来的那个。 今早起床那会儿,她男人宋卫国都忍不住说她对喜宝太好了,回头等断奶了,看她咋办。 张秀禾想了想,总不能因着还没发生的事儿,先愁上了吧?再说了,瞅瞅亲生的几个孩子——大儿子强子见天的不着家,要不是每天一到饭点就出现,还道他给人家当儿子去了,偏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忒脏,能洗出一盆泥水来,好几次气得她恨不得把人拖过来就是一顿揍;两个女儿倒挺好的,都是乖巧懂事的性子,可再怎么样,年岁摆在这里,仍是需要她多费心照看,顶多不惹事,却也真帮不了太多的忙;最小的瘌毛头就烦多了,见天的哭闹,不然就是吃得多拉得多,尤其他有个坏毛病,一尿裤子就哭,得给他立马换上干净的,半点儿都忍不了,可一换上干净的,没一会儿就又拉了,有次足足换了三块尿片,才总算是干净了。 无论怎么看,张秀禾还是觉得俩闺女和小丫头喜宝最遭人疼,至于俩臭小子,就跟来讨债似的。这么一想,她索性不去想以后的事儿了,说不准喜宝吃了她的奶,就跟她亲呢。 这不早饭过后,赵红英来这屋瞧,见她把喜宝照顾得妥妥当当的,看她的目光也添了一份赞许。等过会儿再来时,手里拿了几块料子。 “这是昨天去城里买的。之前我不是给喜宝做了两件小衣裳吗?正好,这料子也挺透气的,我又给她做了两条开裆裤,剩下的给你了,你看着是给毛头,还是给强子,都成。” 赵红英没说昨个儿还买了件男式汗衫,那是她打算给自家老头子穿的。她可不像那些个光疼儿子不疼男人的妇道人家,老头子苦了大半辈子,就没穿过几次新衣,儿子就不同了,不到三十,这辈子还长着呢。 把剩下的几尺料子给了张秀禾,赵红英顺势接过了喜宝:“来,叫奶奶抱抱。哎哟喜宝真好看,瞧这眼睛多亮啊,看什么呢?看这边,奶奶在哟。” 喜宝还太小了,眼珠子虽然是滴溜溜的转着,其实压根就没在看人,偏就算这样,赵红英还是稀罕得很,高高兴兴的给她换了尿片,穿上了之前就做好的短袖上衣,还是白底碎花的,愈发显得肌肤胜雪,再套上昨个儿晚上她连夜做的开裆裤,瞅着竟不像是个农村娃儿了,洋气得很。 一旁的张秀禾趁婆婆在,赶紧先把瘌毛头给收拾干净了。这即便是有带孩子的经验,一气照顾那么多孩子还是很吃力的,好在三个大的基本上不用她操心,尤其是强子,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一天到晚都不着家。 想到这里,张秀禾就开口跟赵红英说:“妈,我是想着,要不也别等明年了,今年就把强子送到公社小学去?他也七岁了,可以送了吧?” “成。”赵红英搂着喜宝稀罕个没完,一听只是这种小事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其实,他们这儿上小学都挺晚的,多半都是八、九岁才去的,不过这也不要紧,她只道,“不行就叫建设去跟人说说,总会有法子的。” 张秀禾本来还有些没底,听了这话立马放心了,横竖就没她婆婆干不成的事儿,正好也叫强子有正事儿干,省得见天的上蹿下跳没个正行。老二家的大伟也是,不过这得先跟王萍商量商量,她把事儿记在了心上,决定晚些时候把人叫到屋里说话。 这天稍晚些时候,王萍听她说了上学这事儿,立马就点头答应了:“好啊,大伟也就比强子小了一岁,一道儿上学有伴不说,万一被人欺负了,也好有个帮手。” 听了这话,张秀禾心里想,那俩小子不欺负人就不错了,咋可能被欺负呢?不过她也没说啥,就随口问最近有啥新鲜事儿不。 说来也无奈,自打接手了喜宝后,张秀禾是真的分身乏术了,哪怕她可以不用管仨大的,这两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还是叫她忙得脚不沾地,光是每日里洗尿片就已经很费事了。幸好,其他类似于生火做饭洗碗,以及喂鸡这种事儿,都叫王萍揽了去。 王萍笑着说:“新鲜事儿?有,当然有!” 瞧着她那促狭的样子,张秀禾心下一动,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果然…… “老袁家也是真不要脸,死活不承认啊,逼得人家没辙儿,索性就跑来找大队长了。” 张秀禾倒是知道袁家四姐妹偷拿家里口粮接济娘家的事儿,可她并不知道后续,这会儿听王萍说起,忙急急的问她:“咋样?哪家先忍不住了?” “老大家啊,就是那个……袁招弟,嫁到第三生产队的那个。” 略一想,张秀禾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就是嫁给三队梁寡妇儿子的?啧啧,他们家精穷精穷的。” 虽然这年头谁家也不富裕,可差别还是有的。像她们口中的梁家,就是属于真正穷得叮当响的那种。没娶媳妇之前,梁家就是寡母带着独子过活,日子还凑合。娶了媳妇后,光是彩礼就掏空了家底,等生了孩子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年年都是勒紧裤腰带熬日子的。今年又发生了这种祸事,要不是救济粮来得及时,他们一家子怕是早就饿死了。 想到梁家那种情况,妯娌俩对视一眼,都不由的有些唏嘘。张秀禾尤其想不通:“我记得袁招弟生了仨闺女一儿子吧?不管婆婆和男人的死活,她连亲生孩子都不顾了?” “谁知道呢,你看袁弟来,不也一样不管喜宝吗?哟,我瞧瞧,咱们喜宝长得多好看啊,她凭啥不喜欢啊?”王萍也想不通,这重男轻女是没啥,她也觉得将来养老要靠儿子,可女儿也是亲生的,咋就能狠心到不闻不问呢? “她脑子进水了!”张秀禾已经完全被喜宝虏获了,一方面她是不希望袁弟来跟她抢,可另一方面看到袁弟来那么不在乎喜宝,她又生气得很,只搂过喜宝,“她不疼,我疼!” “也是,就当白捡个闺女呗。”王萍说起来就一脸的羡慕,要是她也跟袁弟来前后脚怀孕就好了,反正她是愿意帮着喂帮着照顾的,可惜她运气不好。 张秀禾听出了她话里的艳羡,得意的一扬头:“那是,我跟喜宝有缘呢。你看你看,喜宝长得多好呢,就是因为吃了我的奶,才越来越好看的。” 王萍被噎住了,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床头那边安安静静玩着翻花绳的春丽春梅小姐俩:“喏,那才是你亲闺女。” “她俩长相随爹。”张秀禾干脆利索的甩锅,丝毫没有感到良心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萍还能咋样? “算了,咱们还是继续说老袁家吧。”想着大嫂一贯对自己不错,王萍到底还是没忍心揭穿她,只继续刚才的话题,“梁家不是来找大队长了吗?也没说要粮食,就是质问他,为啥不给老袁家发粮食。” 赵建设简直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年头但凡跟粮食扯上关系的,就没小事。他之前挺庆幸的,结果麻烦就上门了。亏得梁家还算讲道理,看了按过手印的分粮单子后,也没继续歪缠下去。 张秀禾听得稀罕,忍不住问:“难不成就这么算了?那回头吃啥?” “咋能算了?他们跟咱们队上的人打听,问为啥老袁家领导粮食去哪儿了,人家见事情都这样了,就说了借粮的事儿。”王萍砸吧砸嘴,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梁家就问了,既然是借粮,那救济粮下来了咋还不还?后来干脆也不问其他人了,就跑到老袁家,堵着门逼问到底谁家借了粮。” “啥意思?这是想帮着要粮?” “可不是?我上午去瞧了,梁家老老小小都堵在门口,袁婆子一开始不肯说,她不是最爱面子嘛?生怕坏了亲戚情分,哭得那叫一个惨哟,都快给她女婿跪下了。可后来她就没法子了,梁家人不走啊,反正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就赖在她家了。逼得没法子,她只能去要粮食。” 说是去要粮食,其实就是带个路。袁婆子要脸,到了亲戚家门口,她就捂着脸直哭,说什么都不愿撕破脸。可她女婿不管,老娘儿女都快饿得走不动道儿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就这么闯进去逼要粮食。不肯还也不要紧,咱们一家老小就搁这儿住下了,直到把借去的粮食吃回来为止。 到了这份上,袁婆子已经无力回天了。她那些亲戚不恨梁家,就只指着她骂。可怜她当初是因为不想撕破脸才借的粮食,结果到最后还是闹翻了,人家非但没觉得她好,反而更恨她了。 就这么一家一家的要粮食,等梁家掐算着够数了,袁家另外三个女婿家也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妯娌俩一个说得起劲儿,一个听得热闹,正这么着,外头传来了赵红英的叫骂声。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掺合你娘家那点儿破事!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直接给我滚回娘家去,我老宋家还不伺候了!” 是赵红英和袁弟来回来了。事儿也不难猜,肯定是袁弟来又回娘家去了,被逮了个正着不说,还挨了一通骂。可惜,躲在屋里的妯娌俩完全不同情她,只侧耳倾听院子里的动静,暗自偷笑不已。 反正粮食已经要回来了,袁家又饿不死,就连几个女婿家里也都没事儿了,那还担心个啥?你说跟亲戚都撕破脸了?横竖之前关系也一般般,闹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然而,别人都能想通的事儿,袁弟来却想不通。她就跟她娘家亲妈一个性子,越想越伤心,回屋又是一通哭,偏因为顾忌婆婆不敢再回娘家,伤心外加担心,她只蔫蔫儿的,干啥都提不起劲儿来。 赵红英瞅着她这副样子就来气,正好想起张秀禾托她的事儿,回屋问了问,得知王萍也希望大伟跟着一道儿去念书,她索性转身出了门,径直去寻她娘家侄儿赵建设了。 等吃晚饭时,赵红英当众宣布了两件事儿。 第一件事儿就是俩孩子念书,宋强和宋伟论年岁都不够,不过有赵建设在,这点儿小问题不算啥。等下个月公社小学秋季开学后,就可以去了。 还有个事儿。 “我叫建设给老三媳妇寻了个地里的活儿,多少能赚点工分,也省得老想些有的没的!” 赵红英一锤定音,袁弟来目瞪口呆。 又过了几天,上头传来消息,又有一批救济粮到了,最迟半个月,就能分到红旗公社。听说,这次调拨来的粮食数量更多,基本上熬到明年开春是没问题的。至于再往后该咋办,那就是明年该操心的了,起码这场粮食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就在这时,老宋家屋后那两棵十多年都没动静的歪脖子树竟然结果了。 9|第009章 第009章 说起老宋家屋后的歪脖子树,那时间可就长了。说是十几年,其实未必确切,就拿宋家长子宋卫国来说,反正自打他记事起,屋后就有一排树。小时候他还期待着树上结果,可惜从来没盼到过。后来,他爷奶相继过世后,家里一分为二,就连屋后的那排树也是跟二叔一家一半的。 再后来,他娶了媳妇儿生了儿女,这天傍晚,他儿子宋强突然跑到跟前告诉他,屋后的老树长出了果子来。 刚吃完饭的宋家众人都凑到屋后来看热闹,结出果实的有两棵树,据赵红英所说,那是两棵橙子树,可惜因为之前从没结过果子,早先都没人信她的话。得亏她威信重,没人信也没人敢跟她正面硬怼。 这会儿,仔细瞧了瞧两棵树,见上头的果子虽然还没成熟,可瞅着数量却不少,赵红英乐得眉开眼笑的,倒不是稀罕这点儿果子,而是想着老天爷果然疼她,一点儿也没骗她,喜宝来了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不说,连屋后多年没啥动静的老树都结果了。就算果子本身不值当啥,可这年月啥东西都缺,多一种吃食换换口味也好。 比起家里大人们的感概和惊讶,几个小孩子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无非就是想吃而已。 孩子里头年岁最大的强子,前两天就已经知道自己九月里要去上学的事儿,深知好日子没几天的他最近别提有多闹腾了,这会儿更是缠着他爸,非闹着要摘果子吃。 宋卫国抬头瞅了眼挂在枝头青涩的果子,还没吃到嘴里就感觉到了一股子酸意,低头在强子脑袋上呼噜了一把,没好气的说:“吃啥吃,还没熟呢!” 强子不乐意了:“那等它熟了,我还不得上学去了?” “那也不能吃青果子!”宋卫国警告的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两棵歪脖子树,到现在,他还有些不大相信老树结果这事儿。 这时,赵红英发话了:“把强子、大伟给我看牢了,不准叫他们上树摘果子。谁敢胡闹我就打断……他爹的腿!” 宋卫国和宋卫党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没等他俩开口,就听赵红英又道:“去问问队上谁家养了狗,替我讨一条来。省得到时候果子熟了惹来了不开眼的贼儿。记得,只要土狗,吃得少长得凶,叫起来也够吓人。到时候往屋后一撂,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 亲妈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咋样?宋卫国先点了点头,还想问仔细点,就见亲妈转身回前头去了,看样子应该是往自个儿那屋去的。 赵红英是去看喜宝的,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儿,感觉稍微疏忽了点儿,就一下子长大了。又因着这些日子都是张秀禾在带孩子,她只见天的往她那屋里钻,搂上喜宝就是一阵心肝宝儿。 喜宝已经快两个月大了,因为养得精细,完全不像队上其他孩子那样黑乎乎臭烘烘的。她的皮肤白皙得很,脸上身上连胳膊上都是一团团的软肉,尤其两条小胳膊,跟白莲藕真没啥区别了,赵红英还特地往她的小手腕上绑了条祝福的红绳,盼着她平安长大。 “唉,搁以前怎么说也得给喜宝弄个小银镯、木牌牌啥的,这年头就不成了。”赵红英颇有些失落,却是不单是那些祈福用品被打上了封建迷信的标签,像洗三满月百日之类的,也不允许大办,当然自家小聚是无所谓的,却不能邀请亲朋好友,这叫啥事儿! 一旁的张秀禾劝着:“弄点儿好吃好喝的,不比这些实惠?等到过年,喜宝就能吃其他东西了。” “也是,我得想法子多弄点儿喜宝能吃的来。”赵红英一想,到过年喜宝也才半岁,能吃的东西太少了。就是来年,估摸着也就像小米粥、鸡蛋黄之类的能入口了。鸡蛋家里倒是有的,别人家舍不得吃,都囤起来去供销社换盐,老宋家自打去年起,所有的鸡蛋都叫俩儿媳妇儿分了吃。到明年,倒是可以都留着给喜宝。可惜上头有规定,每家每户最多只能养三只鸡,要是能养多点儿,不光能自家吃,还能捎到城里去卖呢。 当然,这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自家吃无所谓,买卖可是犯了大忌讳的。 赵红英正盘算着,怀里的喜宝忽的“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她不禁跟着一笑:“咋了?喜宝也想赶紧长大,吃好东西?好好,奶奶叫你大伯他们努力干活赚工分,叫你四叔在部队里好好训练赚津贴,叫你小姑多攒些副食品票……好不好?喜宝你啥都不用管,乖乖吃奶快快长大。” 小孩子长得再快,那也没老宋家屋后歪脖子树上的果实长得快。 明明之前瞧着还全是青涩,没过几天再一看,不单长大了一圈,数量也更多了,就连颜色都开始由青转黄了。大人们还不算太激动,小孩子们却是完全受不起诱惑。强子和大伟这几天哪里都不去,见天的守在树下,倒是不用担心被外人惦记了。就连几个小姑娘,就是春丽、春梅和春芳,她们仨都忍不住趴在靠屋后的窗上眼巴巴的瞧着,尤其是才两岁的春梅,好几次都忍不住拿手放在嘴里,哈喇子吧嗒吧嗒的留下来,弄得春丽老帮她擦口水,擦得下巴都泛红了。 其实说白了,还不是因为物资短缺,小孩子才会馋成那样吗?要说起来,红旗公社靠南边还有做大山,离他们第七生产队当然远得很,可大人们要去一趟也不算难。问题是,前些年大炼钢铁时,砍了太多太多的树,连果树都没能幸免于难。再说了,山上的东西那也属于国家的,作为社员是万万不能挖社会主义的墙脚。 所以,可不就苦了小孩子们? 等又一个月后,眼瞅着有一两枚早熟的果子看起来像是成熟了,赵红英叫人上去摘下来,洗干净切成小块,叫家里人都尝尝。 强子第一个张嘴,然后“嗷”的一声跳起来,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跟吃了□□一样。不过,兴许□□的味道都比这个好,因为这橙子太酸太酸太酸了…… 再酸也舍不得丢掉!强子只抽着腮帮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吮着,哪怕酸得他眼睛鼻子全挤到一块儿了,仍然不肯放弃。看他吃成那样,他妈张秀禾都没敢下嘴,愣了一下后,把自个儿手里的一小块也塞给了强子。 两棵橙子树今年结出的果子是真不少,味道吧,一开始那真是惨不忍睹,不过又捱了一段日子后,酸味淡了很多,哪怕仍旧不甜,那总归是能入口了。关键是,数量太多了,而且卖相也好得很。 一句话,光看它的外表,绝对想象不出它有多难吃。 赵红英尝过一次后,就彻底放弃了,哪怕橙子能放挺久的,她也不打算留着。反正喜宝又不能吃,再说哪怕能吃好了,她也舍不得叫喜宝吃这么酸不溜丢的东西。吃块糖不好吗?起码能甜甜嘴。 不过,等真把果子摘下来后,赵红英还是认真的分了起来。给菊花送一篮子去,她大哥赵满仓也不能忘了,隔壁小叔子家也要分点,再有就是已经看好的有狗的那户人家,意思一下送几个总是要的。 可怜宋卫国,他先是被亲妈指挥着上树挑已经熟了的橙子摘下来,又被要求往县城里菊花家去一趟,还有说好了抱狗的那户人家。好在他舅家和叔家离得近,用不着他去,可就算这样他也仍旧被亲妈使唤得团团转。 当然,哪怕去掉打算送人的这些,剩下的还有不少,更别提屋后树上还有不少尚未成熟的,绝对够家里的孩子祸霍的。 挑卖相最好的拎了一篮子,赵红英亲自往赵满仓家里跑了一趟。这果子好不好吃是一回事儿,关键这代表着她惦记亲哥。正好,赵满仓还真就吃这套,一看到亲妹子拎了一篮子黄橙橙的果子过来,立马就开始回忆当年。 话说多年前,他们这一带闹了很严重的饥荒,所有人都在熬日子,别说粗粮了,那是连树根、观音土都忍不住吃下肚的年代。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苦啊!咱们老赵家,原本有八房人,几十口人,现在你再看看,我和你姑,还有你红霞堂姑,再就只剩下隔壁你栓子叔和贵子叔了。”一提起往事,赵满仓就红了眼睛,拿手在儿子赵建设肩上重重的拍着,“你姑人好啊,自个儿去啃那树根,把半碗粥给我喝了。要不是那半碗粥,我能活下来?还能有你这个小兔崽子?建设啊,你要对你姑好啊,你要知道记着这份恩情啊!” 赵建设他老爹是真正的打小干苦力啊,那巴掌啊,一下就能把他拍矮一截,几下之后,他只觉得自个儿的心肺都快要被拍出来了:“嗯嗯,我记着呢,记得!” “你小子要是敢忘了,我一定打死你!” “忘不了忘不了……”赵建设被拍得都没脾气了,连声讨饶,好半天才从老爹的魔爪下成功逃生,完了他还得把他姑送回去,明明两家相隔不远,他得骑着他那大红旗把他姑送回家去。这造的什么孽啊! 相对于赵满仓的感激涕零,隔壁家显然要淡定多了,毕竟两家就隔了一堵墙,屋后那头更是一目了然的。赵红霞老早就知道赵红英家的橙子树结果一事,刚开始她还盯着自家的果树看,可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到有丁点儿结果的迹象。 对于赵红霞的失望,赵红英丝毫不以为然,这要是谁家老树都能结果,还怎么显出老天爷疼她呢?百世善人的奶奶啊,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当得了的。 又两天后,一只娇憨可爱的小奶狗被宋卫国抱了回来。 10|第010章 第010章 就这样,小奶狗在老宋家安家落户了。 赵红英过来瞅了一眼,本打算叫强子帮着照顾的,可他和大伟上个月就一道儿去上学了,想了想,干脆就丢给了春丽姐妹几个。春丽得了这活儿,高兴得很,她还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小黄。 见家里的孩子都有事儿干了,赵红英难得大方一回,吃晚饭时宣布,只要几个小的听话不惹事儿,家里剩下的果子就都分给他们吃。当然喽,要是有人敢瞎胡闹,啥都别想吃,吃个屁! 连威胁带利诱的,小孩子们就没不老实的。这下,除了还在襁褓里的瘌毛头和喜宝外,老宋家所有人都有事儿干了,家里立马变得井井有条了。 而其中,又以张秀禾最忙活。 这也是没法子,出去赚工分总有收工的时候,干家务活那也有结束的时候,上学也会放学,照顾小狗就更不用说了,本身就是以玩闹成分居多的。唯一只有张秀禾,一天到晚,就连夜里睡觉都得起来几趟。 她本人并不觉得有什么,这些年来她都已经习惯了,尤其相对之前而言,她从照顾五个孩子,变成了现在只需要看着俩,还觉得松快了不少。再一个,瘌毛头虽然不大好带,可喜宝却是当真乖巧得很,加上她天天鸡蛋面条小米粥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了。 可她男人不这么想。 宋卫国想起他媳妇儿好像自打嫁给他以后,就一直在不停的忙活。怀孩子、生孩子、奶孩子、带孩子,春耕秋收还要下地赚工分,平时也得忙活家务,当真就是一年到头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好不容易前头几个大了,又来了个难伺候的瘌毛头,可好歹那是亲生的,都生下来了,总不能不管吧?结果,还来了个喜宝。 喜宝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凭良心说,宋卫国挺疼这个侄女的。可再疼也不能叫他媳妇儿受那么大罪吧?小孩子本来就难带,尤其是这种刚出生不久的。别的就不说了,光是夜里起来喂奶就够折腾的了,白日里还得抽空洗衣服洗尿布,简直就是把他媳妇儿当老牛使唤。 一想到张秀禾一天到晚都是连轴转的,可老三俩口子却是一下工就歇着啥都不干,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宋卫国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干脆找了个机会,把老三给堵了,誓要问个清楚明白。 “卫民。”没给老三发问的机会,宋卫国开门见山的说,“我说,你们俩口子到底是咋想的?真就把喜宝丢下不管了?到底是谁的闺女来着?” 宋卫民被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这、这不是妈说的……” “对,妈说的,叫我媳妇儿帮着喂孩子。可妈她没说,把喜宝给我们家当闺女吧?你自个儿说说看,从孩子生下来到今天,你俩干过啥?” 严格来说,喜宝刚出生那会儿,还是袁弟来喂的奶,可赵红英担心她没带孩子的经验,所以除了喂奶那会儿,旁的时候都是由赵红英带着的,就连晚上也是跟着老俩口睡的。后来,张秀禾接了喂孩子的活儿,顺手也把旁的事儿一并接过去了。从那以后老三俩口子就轻松了,啥事儿都不管,连孩子都没来看过一眼。 宋卫国真的很想问问老三,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被问到了眼前,宋卫民也是有点儿懵,他是真不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身为家里的老三,前头哥哥后有弟妹,他又早早的被亲妈打上了蠢笨的戳,所以家里人对他的要求一贯都是老实待着没惹事儿。因此,哪怕下头有弟妹,他也没亲自照顾过。想着,养孩子还不容易?他当时就保证道:“大哥你放心,回头我就叫弟来把喜宝抱回来。就是吧……我怕妈不放心。” 说到这里,兄弟俩都沉默了。 赵红英为啥那么疼爱喜宝,宋家只怕除了老宋头外,没人知道真相。反正他俩是肯定不知道的,就是觉得纳闷,又因为亲妈太能耐,俩人不约而同的跳过这个话题,单说喜宝这事儿。 宋卫国说:“谁天生就会带孩子?不会带还不能学吗?敢情你俩往后都不打算生孩子了?还是说,生了继续丢给你嫂子养?” 就算宋卫民他再傻,这会儿也听出话里的□□味儿了,忙不迭摇了摇头:“咋可能呢?我看,还是把喜宝抱回来我们养吧,横竖就是个丫头片子,养着养着,不就会了吗?” 话是这么说的,可这话推脱的意味太明显了,宋卫国当时就没好气了:“别搞得好像是我非要把喜宝赶出来一样。那是你女儿,本来就该你们俩口子养着她。再说了,不会带孩子,还能不会洗尿布?啥事儿都不管,撂开手自个儿歇着去了,这算啥?管生不管养?那你们干脆别生!” “我……对不起了,大哥。”宋卫民没想到他都愿意把喜宝抱回来了,还能被堵成这样,憋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认怂了。 宋卫国想想也不能把他给逼死,只最后说了一句话:“不是当大哥的说你,你媳妇儿成天该惦记的不惦记,不该惦记的老惦记,你也该管管了吧?” “好,都听大哥的。”宋卫民被说得面红耳赤,终于彻底服了软。 …… 这厢,宋卫民去找他媳妇儿了,那厢,宋卫国觉得自己总算干了件能耐事儿,心下得意得很,转身回屋就找张秀禾显摆去了。 屋里,张秀禾刚给毛头喂完奶,正抱着他在屋里不停的走动着,这孩子就这点不好,吃饱了就非要人抱着到处走,一放下就扯着嗓门嗷嗷大哭,比他几个哥哥姐姐难带多了。 结果,这边刚哄得差不多了,她就听了她男人复述的话,好悬没原地爆炸。 把毛头往宋卫国怀里一塞,张秀禾冲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啥意思?我自打嫁了你,家里家外都是我操持的,还给你生了四个孩子,哪里对不住你了?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好日子,你就上赶着来拆台?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宋卫国被训得灰头土脸,偏他怀里的毛头本来都已经快被哄好了,听到这一通骂,立马“嗷”的一嗓子,哭了个惊天动地。等他手忙脚乱的哄好毛头,再抬眼看去,刚才还张牙舞爪跟个母老虎似的媳妇儿,这会儿已经坐在床沿上哭开了。 “我容易吗?四个孩子都是我一人带的,光是尿布我洗了多少?我不求你帮忙,上工也累得很,可你干嘛非得跟我对着干呢?妈叫我喂喜宝,天天叫我吃好吃的,我这辈子也就这俩月舒坦了,你偏就……” “我这不是、不是怕你太累吗?”宋卫国急了,他要是那种不知道心疼媳妇儿的人,干嘛特地去跟老三说那些?不过照这会儿的情况看来,还不如不说呢。 “我不管!要是回头妈不叫我喂喜宝了,我就回娘家去!你自个儿带瘌毛头吧!”张秀禾说着,伸手就将躺在床头的喜宝搂在了怀里,“你看着办。” 喜宝还在睡梦中,屋里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仍旧睡得喷香。长长的眼睫毛盖在脸上,粉色的小嘴微微开合着,小拳头原本是放在耳朵边上的,这会儿被张秀禾拿下来搁在身前。似乎是感觉到自个儿被抱起来了,她还略微调整了下姿势,把小脸往张秀禾胸口凑了凑,接着做她的美梦。 可怜的宋卫国,原本是真好心,结果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偏生这事儿还必须解决,不然他媳妇儿回头还得闹。 抱上瘌毛头出了门,宋卫国毫不迟疑的再度寻上了他三弟,开口就道:“卫民啊,刚才是大哥我说话重了点儿,算了算了,反正你嫂子带孩子有经验,干脆喜宝就叫她带着吧。你们俩口子啊,赶紧努力一下,再生个儿子。” 宋卫民被他大哥这前后完全相反的态度,弄了个一头雾水,只能下意识的点头说好,回头琢磨来琢磨去的,还是没弄明白,等晚间袁弟来进屋后,他也不知道该咋开口,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就咱们没……” 袁弟来愣了一下,眼圈立马就红了。她就知道,婆婆叫她出去赚工分,却叫俩嫂子待在家里,肯定是因为她不会生儿子。 那头的事儿,宋卫国他们俩口子不知道,他回去后只说事情解决了,张秀禾等到晚间也没见袁弟来找她要喜宝,当下就放心的歇下了。 这张秀禾是放心了,宋卫国却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还是觉得自家媳妇儿受委屈了,就算喜宝真叫她带了,身为亲妈的袁弟来帮着洗下尿布总行吧?不对,那不叫帮着,那就是应该的!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毫无变化,反正老三俩口子是该干啥就干啥。宋卫国不敢再惹媳妇儿生气,也不好对弟媳妇儿抱怨,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了三弟头上。这人真是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那是他亲闺女,不说干活了,倒是来看一眼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渐渐转凉了。张秀禾和王萍趁着这天太阳不错,把秋衣秋裤都翻出来,放到院子里曝晒,顺便再看看孩子们的衣裳还能穿不,裤子不够长的还得再补一截,哪里要是破了也要趁早打上补丁。 这里头,唯一不用愁的就是喜宝的秋衣了,早几天,赵红英就拿了几件秋衣过来,跟其他孩子穿肥大的衣裳不同,她给喜宝做的秋衣处处妥帖,全都是按着尺寸做的,哪怕颜色仍是以蓝灰为主,可穿在喜宝身上,就是显得好看极了。 别说秋衣了,她连冬衣冬被都早早的准备好了,花的是老四的津贴,菊花给的票,她本来就手脚麻利,辛苦了几天就把东西赶出来了。不过,冬衣冬被她没急着拿出来,藏屋里,只等到日子了再说。 当然,瘌毛头也得了块料子,赵红英没帮着做,张秀禾接手后,就忍不住造孽了。 小孩子嘛,长得本来就快,尤其瘌毛头能吃能喝的,几乎半个月就肥一圈。生怕衣裳做好了没多久就穿不上了,张秀禾直接做了件褂子,宽宽大大的,穿身上就跟套了个麻布袋子似的,哪怕没补丁,瞅着也格外的寒碜。偏她还不觉得是做工问题,坚定的认为,儿子随爹。 11|第011章 第011章 秋日里,很多人都习惯在晚饭后,拿着大蒲扇找个阴凉处,边纳凉边找人说说闲话,待上个一两刻钟的再回屋歇觉也不迟。也有家里本身人多又不爱凑热闹的,就索性待在自家院子里,横竖有孩子们闹腾着,哪里都不显得闷。 宋家人就是这样,老宋头和赵红英倒是去隔壁了,家里其他人都没出门,小孩子们忙着跟已经长大许多的狗子小黄玩闹,大人们则边纳凉边留神看着他们。 瘌毛头和喜宝都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也跟着出来在院子里乘凉。这不,宋卫国抱着毛头跟两个弟弟说着队上的事儿,张秀禾则抱着喜宝跟王萍闲聊着,没一会儿袁弟来也凑到了两个嫂子跟前。 兴许是因为赵红英不在的缘故,袁弟来没了往日的怯弱,不单人过来了,还特地凑到喜宝跟前,多看了她几眼。 张秀禾以为她是特地来看喜宝的,虽然心下多少有些不乐意,却也不会明着拒绝,毕竟人家才是亲妈。所以,她就顺势将喜宝送了过去:“给,你抱吧。” 袁弟来接过喜宝,身上明显一僵。她娘家倒是有俩弟弟,可她是姐妹里最小的,顶多在旁搭把手,并不曾亲自带过孩子。偏偏她之前几乎没带过喜宝,冷不丁的怀里被塞了一团软乎乎的肉团子,登时手脚无比僵硬,完全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喜宝虽然不怕生,可她被抱得很不舒服,下意识的拧过身子把手伸向了张秀禾,嘴里也咿咿呀呀的叫着,一副焦急的模样。 没奈何,袁弟来又再度把她送还给了张秀禾:“大嫂,还是你来吧。” 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怀抱里,喜宝美滋滋把脸贴在张秀禾胸前,笑得眉眼弯弯,一看就知道她这会儿高兴得很。见她这样,袁弟来很是尴尬,一旁的王萍更是笑着调侃道:“哟,这么一看,还真不愧是大嫂奶大的,瞧瞧,喜宝跟大嫂多亲近呢。” 这话一出,袁弟来更尴尬了,还是张秀禾打着圆场:“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再说我身上这不是有奶香味吗?” 王萍不吭声了,不过看她那脸色,瞎子都看出她满是不屑了。当然,是针对袁弟来的。 结果,袁弟来丝毫不觉得有啥,反而开口劝起了张秀禾:“大嫂,有个事儿我老早就想劝你了。你对喜宝也太上心了。” 张秀禾有点儿懵,王萍也跟着懵了,俩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 “喜宝就是个丫头片子,你说你那么上心干啥?还整天抱着她,随便往屋里一丢不就好了?还有喂奶这事儿,她都四个多月了,早该断奶了。你有那奶水,都喂给毛头吃不好吗?”袁弟来又说,面上一派真诚。 可惜张秀禾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诚意,恨只恨自己看错了人。本以为是个老实到犯傻气的人,结果竟然在这儿等着她。这算啥?以退为进?明着劝她别给喜宝喂奶了,可她又不是喜宝的亲妈,一旦断了奶,还有啥理由养着喜宝?家里那些金贵的吃食就更不用说了。 越想越来气,张秀禾忍不住就在面上带出来了,好在她没想把事情闹大,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妈叫喂的,你跟我说有啥用?跟妈说去!”撂下这句硬邦邦的话,她抱着喜宝,转身就回屋去了。 王萍看了全场,她倒是没有上去劝说的意思,只偷偷笑了起来,笑袁弟来自个儿傻还当别人是傻的。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回过神来的袁弟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说,这回是冲着她来的。 “二嫂,你说妈是咋想的?一个丫头片子穿啥新衣裳?有料子给大伟不好吗?”袁弟来发自内心的感概着,全然没注意到王萍那杀人般的眼神。 片刻后,自认为看破了她挑拨离间手段的王萍也走了,气冲冲的回了她自个儿那屋,带起了一阵风。 袁弟来懵了,傻不愣登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好心好意来劝解,咋一个两个的都不领情呢? 打从这一天后,张秀禾和王萍算是彻底跟袁弟来不来往了,不过她们之间原本就不大和睦,宋家人除了赵红英外,其他几个都是粗枝大叶的,愣是没发现这里头的问题。赵红英倒是察觉到了,可她懒得管这些破事儿。亲姐妹还有感情不好的,更别提妯娌了。 在各种忙碌中,初冬很快就到来了。 喜宝仍留在张秀禾身边,她还是没断奶,在队上普遍只喂两个月的对比较下,真挺稀罕的。相反,瘌毛头倒是有断奶的迹象,不是张秀禾不疼他,而是他的胃口极大,牙口还好,米汤呼噜噜的喝。还有每次张秀禾喝糖水鸡蛋的时候,他都眼巴巴的瞅着,盼着能喝两口糖水。 赵红英瞅了两回,就说索性断奶得了,家里的小米粥还剩下不少,没必要特地喂奶。又仔细观察了喜宝,见喜宝还是更喜欢喝奶,对米汤糖水啥的兴趣不大,愈发笃定了这个想法。 不过,说是给瘌毛头断奶,倒也不急于一时,反正米汤先喂着,糖水啥的也能喂上几口,偶尔也给他吃点儿炖得稀烂的面糊糊,等时间一长,就自然而然的断了奶。 在这期间,赵红英也把喜宝的冬衣、冬被拿过来了。偏心归偏心,她还是给瘌毛头准备了厚棉布和棉花,咋做就不关她的事儿了,哪怕张秀禾又想做成麻布袋子,她也懒得管。 事实证明,这回赵红英猜错了,张秀禾没把瘌毛头的冬衣做成麻布袋子,她直接做成了小棉被,出门就往毛头身上一裹,晚上睡觉直接当被子盖,还是半盖半垫的。一被三用,回头等毛头长大了,还能拆掉重新做衣裳,简直不能更划算。 赵红英:………… 懒得理会这傻婆娘,赵红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队上分猪肉这天。 每个生产队都在年初开春那会儿养了猪,这算是公家的,不过却能在年底分给大家,前提是先上交任务猪。他们第七生产大队之前交公粮及时,这回交任务猪当然也不能落后。不单不能落后,还得收拾干净了,给上头送去。好在,今年队上养了五头大肥猪,送上去三头,还能留下两头。 分猪肉啊,这是全队上下盼了一年的好事儿,关系到过大年时,桌上能不能有道荤菜。 两头大肥猪真的不算少了,可是第七大队人也不少。分到每家每户头上,份量依旧不多。再就是,猪肉也分档次,这年头谁家都想要大肥肉,因为能炼出猪油来,对于农家而言,在没荤腥的日子里,能尝到丁点儿油花,也算是解解馋了。 可惜,肥肉只有那么点,所有人都盯着,就单看大队长赵建设咋分了。 交任务猪时,宋家仨兄弟都去了,等他们回来后,就该分猪肉了。两头大肥猪都已收拾妥当,按说,分猪肉该是不管猪下水、猪血之类的,不过这年头啥都稀罕,赵建设可不想为了贪这点小便宜,被人戳脊梁骨,索性一并分了。不止这些,肥肉之类的格外受欢迎的,也被切成好多块,肥瘦搭配,省得到时候挑三拣四的。 猪肉是按人头分的,领的时候却是一家子算在一起的。一年才领一回猪肉,大家得了消息后,都早早的过来排队了,宋家这边当然也不例外。 轮到赵红英时,负责切猪肉的人自然心领神会的稍微多切了点儿肥肉。拿到猪肉的赵红英喜滋滋的回家去了,强子、大伟等几个孩子更是忍不住高呼着“晚上能吃肉了”,颠颠儿的跟着走了。 在其他人伸长脖子排队等分肉时,袁婆子把袁弟来拽到一边,连声问她:“你咋没还动静?都快三年了才生了个丫头片子,你说你咋那么不争气?难怪你婆婆不喜欢你。搁我,我也恼你。你这样咋立得住呢?” 袁婆子也没法子,她自个儿经历过连生五个闺女的事儿,加上她两个儿媳妇儿里头,只有小的那个给她生了孙子。所以,她觉得特能体谅赵红英的心情。 连儿子都生不出来,要你何用? 看到袁弟来涨红了脸想说什么,袁婆子眼珠子一转,问说:“对了,听说你婆婆挺喜欢你闺女的?” 袁弟来点了点头。 “真有那么稀罕?”袁婆子还是不信。 “是啊,也不知咋想的,稀罕得很。”袁弟来想起这事儿就觉得怪异,见她妈还不信,她又再度肯定的说,“是真稀罕。” 袁婆子又问了一遍,纳罕得不了,回头又转身问道:“那你闺女呢?咋从没见你带着?” 这生不出儿子怨她,咋不带闺女还能被埋怨呢?袁弟来有些不乐意了,想了想就说:“妈你不是也常跟我说,只有儿子才靠得住。那就是个丫头片子,别饿死就成,费那么多心干啥?” “不是……你婆婆既然喜欢,你就顺着点呗。”袁婆子也懵了,闺女这话听着咋有些不对劲儿呢? “不就是个丫头片子,这会儿是挺稀罕的,能稀罕多久?就是养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你放心,我和卫民打算努力努力,下回一定生个儿子。”袁弟来一脸‘你放心我有数’的神情,只说,“妈,你的话我都记着呢,生闺女没用,不稀罕。” “那不是……”袁婆子活生生的被噎住了,懵了半天才回神道,“闺女你就不管了?你现在还没生儿子呢,有个闺女总比没的好啊!” 袁弟来反问道:“迟早是要嫁出去的,跟没的有啥区别?”又劝她,“我大嫂乐意带,就叫她带着呗。先前劝她别太费心,她还不高兴了,这不正好。”瞅着人群散去了很多,她赶紧催她妈,“下回再说吧,我知道最紧要的就是先生个儿子出来。” 说着,她就快步往家里去了。 此时的宋家,就算站在院子外头都能闻到香味儿,那是赵红英亲自在熬猪油。 成块的肥肉都被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倒入锅里大火熬着,到时候不单能熬出猪油来,剩下的油渣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当然,猪油都留下来,来年慢慢吃,油渣就能叫大家都过过嘴瘾。因为历年来的情况都差不多,强子和大伟几个孩子,早早的就守在灶间门口,吸着哈喇子,盼着能早点儿吃上油渣。 终于,猪油熬好了,赵红英对王萍说:“去洗两棵白菜,切好拿过来,咱们晚上就吃油渣炒白菜!”又拿了个小碗盛了一些油渣给强子和大伟,“去吃吧,别逗喜宝和毛头,他们不吃。” 强子和大伟一阵欢呼,高高兴兴的去找妹妹们了。 12|第012章 第012章 分完猪肉,差不多就到年关了。 尽管物资缺乏,过大年仍然是不少人心中的执念,都想着平时咋样都好,年关肯定得想法子弄些好吃好喝的来。 老宋家这边倒不愁,人多连分到手的猪肉也多,肥肉都炼了油,剩下的猪肉切成条抹上盐巴腌制起来。再有就是城里买来的糖块瓜子,还是自留地里产的蔬菜瓜果。今年宋家种了不少萝卜白菜,多半都腌了起来,炒菜费油,很多时候就是靠这些腌制的小菜下饭的。 等这些都忙完后,就该过大年了。 近几年,上头一直提倡消除封建思想残余,很多习俗都被迫减少或者简化,像过年时的祭灶神、祭祖干脆就是被禁止的,好在扫尘一类的习俗倒仍在。 待大年三十这一天,吃过一顿简单的午饭,赵红英就带着仨儿媳妇儿在灶间里忙活起来。除了要忙着整治晚上的饭菜外,还得防备着时不时偷溜进来的孩子们。谁叫一年到头也就今个儿有好吃的呢?隔着一道门都能闻见里头的香味,几个小姑娘还好,强子和大伟就没消停过,完全不怕冷似的,就在屋里、院中瞎转悠,盼着能讨到一点儿好吃的。 讨到了好吃的,强子还去屋里显摆。几个小姑娘都不理他,唯独毛头被逗弄了几次后,扯着嗓门放声大哭,作为始作俑者的强子,被他爸拍了一下后脑勺,叫他安生点儿。 被警告了的强子,没安生多久就跑出去蹦跶了,他还没忘跟大伟抱怨:“毛头真烦啊!”大伟赞同的点点头。 他俩又闹腾了小半天,直到饭菜上桌,才欢呼一声再度回了堂屋。 赵红英没管饭菜上桌的事儿,她把自个儿收拾妥当后,就去抱喜宝了。虽说依着习惯,小孩子是不上桌的,可喜宝和毛头都还小,不抱着咋办? 不过,就算都还小,俩人的区别也挺大的。身为哥哥的毛头一直在哭,从最初的放声大哭,到后来小声抽泣,就算嘴里塞满了吃的,也不妨碍他自顾自的委屈唧唧。反观喜宝,一天到晚的就瞎乐呵,尤其被赵红英搂在怀里后,更是不停的手舞足蹈,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饶是这样,袁弟来羡慕的目光都始终冲着毛头。 爱哭咋了?那也是个男娃子。努力这般久都没见成效的袁弟来,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就是多跟男娃子相处相处,也好招个儿子来。偏偏强子和大伟都闹腾,她琢磨着,要不要年后求求张秀禾,让她来带瘌毛头。 心里揣着事儿,难免动作就有些慢了。这要是搁在平时完全无所谓,可今个儿吃的是年夜饭啊! 宋家其他人都使出了飞筷绝招,每一下必挟到一块肉,几息之后所有盘子里的肉块、肉片、肉沫,都彻底消失无踪了。再片刻,连沾了油腥的锅边素也被挟了个干干净净。倒是几样腌好的小菜没人动,原是咋样现在还是老样子。 等袁弟来回过神来,说啥都晚了。 这时,赵红英从兜里掏出了准备好的压岁钱,把孙子孙女们唤到跟前:“还是一人一分钱。对了,强子和大伟你俩这回考的咋样?没挂红灯笼的话,就给两分钱。” 刚听说要分压岁钱时,强子就“嗖”的一声窜了过去,又猛的在赵红英跟前急刹车停下。因为动作太快太迅猛,还吓了喜宝一跳,不过惊吓过后,喜宝却是咧开嘴“咯咯”直笑,还拍着小肉手起劲儿的鼓掌。 然而,强子并不感到高兴,只低着头蔫巴巴的说:“奶,你给一分钱就好了。” 赵红英给了他一分钱,又问大伟:“你呢?” 大伟“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我也要一分钱。” 懂了。 给每个孩子包括俩小的都分了压岁钱,赵红英目光扫过仨蠢儿子以及俩蠢孙子:“以后这样好了,读书的只要考得好,压岁钱就翻倍。” 这话一出,被赵红英目光扫过的几人顿时身形一矮。尤其是宋卫国仨兄弟,他们不由的想起了多年前,每回过年老四和菊花都能拿到比他们多一倍压岁钱的情形,登时有种很委屈的感觉。 就知道亲妈偏心,光疼聪明的,也不知道疼一下他们几个傻的。说好的老天疼憨人、傻人有傻福呢? …… 过完年没几天,宋菊花带着老公孩子回娘家了。 前两年正月她都没回来,第一年是忙着怀孕,第二年倒是生了,可孩子太小。好在今年孩子大了,她妈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要回娘家,来看看她那据说长得极有福气的小侄女。 结果,小侄女还没看到,俩儿子已经被揽了过去。 宋菊花那俩儿子,大的叫程茂林,小的叫程修竹,长得虎头虎脑,不像爹妈倒是有点儿像去部队当兵的四舅宋卫军。而且这俩还是双胞胎,不单长相一般无二,连穿的衣裤都一个样儿,并排站着时,那是既抢眼又喜庆,叫人看着就高兴。 听说女儿回来了,赵红英欢欢喜喜的迎了上去,先把俩小外孙揽在怀里稀罕了一番,这才叫人进屋,又吩咐倒热茶,暖身子驱寒。 程家俩兄弟早就习惯了到哪儿都被人盯着瞧,他们按着来时爸妈教导的,先跟外公外婆问了好,又去给几个舅舅舅妈拜年,这才跟表哥表姐们一起玩。 作为孩子王,强子当仁不让的接管了新来的俩弟弟,横竖在他看来,哪个都比他亲弟弟来得乖。被瘌毛头折腾太多回了,强子连脾气都被磨平了。 直到小孩子们都出去玩了,赵红英才问起宋菊花的近况来。 没人注意到,一旁的袁弟来俩眼珠子都快黏在程家俩兄弟身上了,直到人都跑得没影儿了,她才一脸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而这时,宋菊花已经说完了自个儿的事情,赵红英更是迫不及待的去屋里抱出了喜宝,一脸得意的显摆着:“菊花你瞅瞅,这就是喜宝。喜宝看这边,这是你小姑姑。” 宋菊花很是认真的打量着她妈怀里的小侄女,凭良心说,小丫头长得真不错,哪怕年纪还小,也能看出是个小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大眼睛,黑亮中拖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想来将来会是个聪明孩子。然而,即便这样,她还是猜不透她妈心里的想法,咋就那么稀罕这丫头呢?反正她是没瞧出啥特殊来。 幸好,宋菊花有个很棒的优点,那就是坚定不移的相信,亲妈永远是对的。 猜不透就不猜了,宋菊花拿出了打小练就的嘴甜技能,可劲儿的夸起了喜宝。也幸好喜宝有很多可以夸,像长得洋气啊,看着不像队里的,比人家城里娃还要好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赵红英高兴得连脸上的褶子里都透着笑意,她就喜欢听人夸喜宝,可其他人夸来夸去就那么两句,不是说长得好,就是说脾气好,听久了耳朵都生茧了。也就宋菊花了,变着法子不重样的夸着,叫她怎么听都听不够。 可怜宋菊花,她本是打算随口夸两句的,结果眼见她妈越听越高兴,只能被迫继续往下夸。直到夸得腮帮子都酸了,好话也快说尽了,在猛灌了两口水后,抬眼见她妈还等着呢,只好想法子岔开话题。 对了! “妈,这是麦乳精,我托人特地从外省弄来的。专门给老人孩子吃的,味道好,还有营养。”宋菊花边说边从带来的布袋子里取出了两个塑料罐子,打开其中一个,用勺子舀了一勺,倒水搅拌,“妈你尝尝。” 麦乳精? 这么新鲜的玩意儿,赵红英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说过。凑上去一看,浅棕色颗粒状,拿水泡开后带着一股麦子的香味,好像还有些甜味儿。闻着味儿不错,她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立马赞道:“这个比红糖水好喝!” “这哪儿能比?麦乳精里头搁了麦精、鸡蛋、奶粉,还有好几种糖,可有营养了。”宋菊花心道,红糖起码每个月都能弄到一些,价钱也不是很贵,麦乳精就不同了,他们这儿压根就没得卖,得托人去外省弄,贵不说,还得看运气。 不过,只要她妈高兴,一切都值得。 “好好,这下喜宝可有口福了。”赵红英实在是舍不得喝,叫儿媳拿了调羹过来,极有耐心的一勺一勺喂喜宝喝。 喜宝早在香味飘出来时,就已经眼巴巴的等着了,她倒是没闹,就这么瞧着。眼看奶奶舀了一勺送到了嘴边,赶紧把小嘴张开,“啊”的一口下肚后,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不过紧接着就笑得眉眼弯弯了,高兴的再度张开嘴,坐等投喂。 13|第013章 第013章 宋菊花一家子离开后,张秀禾和王萍也商量着回娘家瞧瞧。她俩的娘家都不在红旗公社,本来路就远,平时忙起来根本顾不上,也就过年这阵子稍微闲一些,能回去看看。 王萍倒无所谓,她的儿女都大了,早就想着一并带回去给娘家人瞧瞧。可张秀禾就为难了,喜宝可以交给赵红英来照顾,哪怕还没断奶,喂点米汤和麦乳精,怎么着也能混过一天。 可瘌毛头呢? 毛头这孩子吧,刚出生那会儿就是光觉得他长得丑,后来才知道,丑并不可怕,烦才可怕。哪怕身为亲妈,张秀禾都没法昧着良心夸儿子,她只能跟王萍商量,错开回娘家的日子,叫王萍帮她带一天。 哪知这边才刚开了口,袁弟来就两眼放光的冲过来主动请缨:“我来!大嫂,我来帮你带毛头。” 见两个嫂子齐刷刷的看过来,她立马拍着胸口保证道,“我一定好好照顾毛头,要是大嫂你不放心,我这就帮你带着,今晚歇我那屋,横竖你明个儿一早才走,仔细瞧好了,我要是哪里做的不对,你还有时间教教我。” 张秀禾有点儿懵:“你来带?”她真不是不放心,横竖毛头这孩子能吃能喝的,就算爱闹腾,糟蹋的也是别人而非他自己。相对的,她更担心老三俩口子会不会被逼疯。 “对,我来带!”眼见张秀禾神情有些松动,袁弟来深怕她反悔,以从未有过的行动力飞快的跑到她那屋抱出毛头,还不忘对目瞪口呆的春丽春梅说了句,“三婶帮你们照看弟弟。” 春丽春梅皆一脸的茫然,眼见袁弟来真把瘌毛头抱出了屋,小姐俩可高兴坏了,没了毛头弟弟,屋里既宁静安详又温馨美好。 可这事儿显然还没完,接下来张秀禾就看着袁弟来跟疯魔了似的,对毛头那叫一个爱不释手。真当是走到哪儿就抱到哪儿,不单轻声细语的跟他说话,连喂米汤时都格外得细致耐心,还笑容满面的给他换洗尿布…… 一直到太阳下山,袁弟来都忙活了大半天了,仍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她甚至还趁着毛头打瞌睡时,高高兴兴的抱着一盆尿布去井边洗干净晾了出去。 别说张秀禾和王萍了,就连串门子回来的赵红英都看懵了,完全猜不透她这是在闹啥。倒是张秀禾,看了半天,总算是彻底放心了,她告诉袁弟来,自个儿明天带着仨大的回娘家,瘌毛头就拜托了。 袁弟来高兴得几乎一蹦三尺高,连声夸赞她是好人,又主动提出来:“要是大嫂你以后忙不过来,我还帮你带!” 揣着一肚子的狐疑,张秀禾笑着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张秀禾就带着老公孩子回娘家了,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回来。到底是亲儿子,她一到家就往袁弟来那屋去了,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臭味。两天没闻了,她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念。等进屋一瞧,袁弟来正快活的哼着小调儿给毛头换下脏兮兮的尿布,再用兑了温水的湿毛巾仔仔细细的擦干净小屁股,那动作既轻柔又利索,没一会儿就给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张秀禾:……这人的脑子可能有点儿问题。 既然袁弟来带得那么高兴,张秀禾也就没进屋打扰,转身去找喜宝了。她是觉得离开一天多,毛头兴许不带想她的,可喜宝一定很高兴看到她。 果不其然,看到张秀禾出现在自己面前,喜宝乐得那叫一个手舞足蹈,赵红英差点儿就没抱住她,赶紧把她往张秀禾怀里一塞。 张秀禾顺势接过喜宝,小家伙儿一脸兴奋的扑过来就搂住她的脖子,往她脸上连亲了好几口,成功的糊了她一脸的口水。 就听赵红英说:“你走了一天半,她就找了你一天半。非叫我抱着她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转悠过去,连床铺底下她都翻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到你,她还哭鼻子了。对了,昨晚睡觉时,她也瘪着嘴哭了老半天,那叫一个伤心哟。得了得了,你赶紧抱走吧,这个小没良心的。” 喜宝才不管奶奶咋说她,自顾自的傻乐着。 等到了晚上,张秀禾先把兴奋了半天的喜宝哄睡了,又去旁边小床上看了眼儿子女儿,瞧着都睡了,这才压低声音跟宋卫国说了白日里的事儿:“……她袁弟来也太有耐心了,咋感觉比我这个亲妈更像亲妈。你说,该不会是抱错了吧?喜宝是咱闺女,毛头才是她亲生的。不然,她咋就那么稀罕毛头呢?” “瞎说啥呢?俩孩子差了半个月,又不是同一天生的!”宋卫国好悬没被她这话给呛死,开口就怼了回去。 可惜张秀禾完全没听进去,回头瞅了眼睡梦中还咧嘴笑的喜宝,愈发笃定了:“我还是觉得喜宝是咱亲生的。你想想,喜宝多好带啊,像她几个哥哥姐姐。要不然,总不能是老三媳妇儿疯了吧?” “我看是你疯了!”宋卫国懒得理她,“睡觉睡觉,你就是闲出来的毛病。” 等宋卫国都开始打呼了,张秀禾还在那里琢磨着。 要知道,瘌毛头是真的没半点儿讨人喜欢的地方,他就是烦,还是那种折腾死人的烦。别的孩子就算爱闹腾,总有安静的时候,唯独他,吃也哭喝也哭玩也哭,尿了拉了还是哭,一天到晚就是哭,哪怕睡着了,半夜里还得哭几场,而且完全不影响他自个儿的作息,横竖他累了到头就睡。哪怕张秀禾是亲妈,都忍受不了他。 偏偏,袁弟来还真就顶住了,甚至瞧着都不像是忍耐,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毛头,把这个惹人烦的小孩崽子当成祖宗来伺候,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直到出了年关都没厌倦。 正月底的一天,赵建设拿着一封信来到了宋家。一问才知道,年前赵红英托他写了封信寄到部队,问宋卫军今年回不回家过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好在人没回,信倒是来了。 被儿媳从隔壁叫回来的赵红英,一把抢过信,迫不及待的拆开来一看…… “建设,你给念念。” 接过信纸的赵建设一脸无奈,草草一扫,他说:“卫军说,他马上又要出紧急任务了,今年是赶不回来了。还说,最近几年都比较关键,应该没时间回家。他还问全家好,问姑你钱够不够用,缺啥跟他说一声,他想办法给你弄回来。” 赵红英听得心里发酸,忙摇头:“缺啥啊,我啥都不缺,就盼着他平平安安的。唉,连菊花的儿子都三岁了,卫军这个当哥的,还没讨媳妇儿呢。” “那我催催他?”赵建设觉得催也没用,照这个情况看,除非宋卫军退伍了,不然咋娶媳妇儿?娶了搁在家里,两三年都不回来?这不耽误事儿嘛! “催啥催,你就叫他好好听领导的话,家里一切都好,别老惦记着。”赵红英想了想,又说,“再跟他说说喜宝,上回光顾着问他过年回不回家,都忘了提喜宝了。” 赵建设沉默了一瞬,最后还是没发表意见,只连连点头说好。谁叫那是他亲姑呢?只要老爷子别拿旱烟杆子抽他,咋样他都依了。 对了。 “姑啊,回信我到家再写,有个事儿要问问你,这不开春咱们生产队又要调整工种了,你这头咋样?还是全家都下地?” 红旗公社这边,各个生产队的大队长权利还是很大的,就说每年分配活儿,这里的名堂就很多。像去年秋收,赵红英就托他弄了个轻省的活儿给袁弟来,也就是在坝子上看粮食。这不,今年马上又要到春耕了,他这边要提前安排起来,想走后门的当然也要早早的说清楚了。 赵红英一拍巴掌:“是了,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年猪场那边有人了吗?” “想去猪场?那倒是轻省得很,就是工分低了点儿。”赵建设提醒她。 “要的就是轻省!家里壮劳力那么多,总能赚回来的,不差这几个工分。那就说定了,留个猪场的活儿给卫国媳妇儿!”赵红英一锤定音的说。 赵建设想了想,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就开口答应了下来,见没其他事儿了,这才离开了老宋家。 老宋家这边,张秀禾高兴得连亲了喜宝好几口,乐得喜宝左躲右闪的“咯咯”直笑。一旁的王萍和袁弟来都羡慕的看着她,猪场的活儿是真的轻省,也就打猪草、煮猪食、喂猪啥的,而且连农忙都不用下地,旁人只有眼红的份儿。 …… 转眼就到了开春。 春耕前一天,赵建设带人从红旗公社那头领来了小猪崽,得了消息的张秀禾立马就去上工了。 不过,猪崽都还小,吃的不多,照顾起来也容易,张秀禾挺早就回到了家,抱上喜宝就去找王萍闲聊:“今年咱们可有口福了,足足六只小猪崽呢,说是其他生产队去年断了炊,有两个队还把猪给养死了。就算是活着的,看着也是瘦不拉几没多少肉。任务猪交上去后,上头领导很生气,就说不会养就干脆少养点。对了,我也是今天听人说起才知道,好几个生产队去年都只分了一头猪,其他都交上去了,就这样份量还是不够。” 任务猪说是按个数算的,可送上去后也一样要记录份量。去年不是特殊情况吗?人都快饿死了,更别提猪了。虽然说起来都有苦衷,可还是影响到了今年。 尽管从未养过猪,可张秀禾搂着胖乎乎的喜宝,格外的有自信:“就看我带孩子的这股劲儿,到年底猪出栏时,一定各个都滚圆胖乎。” 对于今年的工作,张秀禾充满了信心,而且干劲十足。可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歇了半个冬天,等春耕一开始,都纷纷叫苦不迭。 袁母就是其中之一,上工时,见没人往她这边看,赶紧往旁边疾走几步凑到袁弟来跟前:“你呀,咋还背着这孩子来上工了?别管他了,赶紧把闺女要回来自己带!” 背着瘌毛头下地的袁弟来,起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子,又伸手捶了捶腰:“妈你没管了,我有主见。” “你倒是说说看,你有啥主见?明明闺女是你生的,便宜都叫你大嫂占了,你还累死累活的给她带孩子,是不是傻啊?” 见亲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袁弟来只能耐着性子给她摆事实讲道理:“我婆婆为啥给大嫂安排轻巧的活儿?还不是因为她生了儿子?我多带带她儿子,回头也生个大胖小子,还愁不能在婆家立足?” “你你你……”眼见她人蠢还不自知,袁母几乎要被气得没脾气了,索性问她,“那闺女你就真不打算要了?由着她跟你大嫂亲近?等她将来长大了,不认你了咋办?” “咋办?”袁弟来惊讶的看着她妈,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认就不认呗,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我不稀罕。” 这话说得太理直气壮,噎得袁母无话可说。 其实,袁弟来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她婆婆今年连五十都没有,就算再活二十年好了,那喜宝也到嫁人的岁数了。想也知道,她铁定做不了主,更别提占便宜了,既然这样还费那劲儿干啥? 袁母缓过来后,忍不住又劝了几句,听得袁弟来一脸的无可奈何。想着这到底是亲妈,生了她养了她为她们姐妹五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亲妈,她到底还是不忍心了。 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下,袁弟来无比认真的开了口:“妈,我这么跟你说吧。别说喜宝看着就靠不住,就算她将来是个大孝女,那又有啥用呢?你看我,不也整天惦记着娘家,眼见娘家吃苦受罪,我这心里多难受啊,吃不好睡不香,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口粮给娘家送去。可我上头有婆婆盯着,就是再想孝顺你,不也一样不敢拿粮食回去吗?所以说啊,还是得生儿子。” 14|第014章 第014章 袁弟来的执迷不悟,让她亲妈都彻底没辙儿了。还能说啥呢?只能说,得亏这闺女已经嫁出去了,祸害的也不是自家了,那就随缘吧。 一番对话下来,袁母干脆就死心了,只自顾自的认真上工,毕竟家里还有好几口人等着吃饭呢。 春耕也是很辛苦的,哪怕比不上秋收那阵子,照样能叫人累脱一层皮。尤其在经过了一整个冬日后,土地都是硬邦邦的,光是松土就费了老鼻子劲儿,更别提之后还有播种,能叫人累断腰。好在,春耕没那么赶时间,在忙活了小半个月后,总算是完事了。接下来,只要看日后需不需要补种,那就是各家各户的自留地了。 他们这一带,土地还真不算少,整块的耕地肯定是公家的,那些边边角角不大方便耕种的,就依着人头划分了下去。壮劳力能分到半分地,老弱妇孺再减半,十岁以下的孩子则没资格分。 自留地当然是好的,种些白菜萝卜,怎么着也能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哪怕自留地普遍都很贫瘠,那也总比没有的好。搁在往年,老宋家的自留地上也都是种满了白菜萝卜的,可今年,赵红英的意思是,她得留出时间照看喜宝,所以老俩口的地全种上红薯,其他人自个儿看着办。 赵红英其实老早就琢磨过了,之前是因为喜宝年岁太小了,天气又冷,无论是拘在屋里,还是叫张秀禾顺便看着都没啥。可以后呢?眼瞅着喜宝愈发大了,再过段时间,也该断奶开始学走路了,到时候只会愈发需要人守着,还不能跟冬天那样,把人往床上一戳就完事。要是再算上瘌毛头,张秀禾铁定忙不过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跟张秀禾倒着手,她的活儿叫仨儿子去干,张秀禾在猪场的活儿又轻省,想来问题应该不大。至于袁弟来,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横竖把家务活干了就算完了。 于是,赵红英一声令下,刚忙活队上的活儿还来不及歇口气的儿子儿媳们,又再度下了地。就连张秀禾,想着早日忙完早日了事,也提前从猪场赶回来帮忙。 几个大孩子倒是不用家里操心了,强子和大伟一开春就去上学了,春丽带着亲妹和堂妹在家里玩,至于喜宝和瘌毛头,前者由赵红英抱着在路边晒太阳,后者则叫袁弟来抢了去。 算起来,这还是袁弟来头一次违抗婆婆的决定,说什么都不愿意将毛头交出来。虽然家里人都不懂她,可还是由着她背上毛头下地干活。 袁弟来是真稀罕毛头,哪怕这孩子就没安生过一天,她也一样稀罕。还有个事儿,她对谁都没开口,那就是她老觉得吧,当初会怀上女儿,是因为她跟春丽姐妹几个相处多了。反过来说,只要跟毛头多处处,下一次她定能怀上儿子。 抱着如此坚定的信念,袁弟来干劲十足的下了地。这会儿天气已经转热了,当然不是很热,毕竟才开春不久,可因为干得太卖力了,没多久她就觉得脊背发热,额间也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干完一边后,她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冷不丁的就觉得背上一空,同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等她回神转身一看…… 王萍脸色惨白的抓着个布袋子,而那个布袋子不是别的,正是头朝下几乎快碰到土块的瘌毛头。 这下,袁弟来结结实实的懵逼了。 而王萍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刚才走过来就是想提醒袁弟来,背带好像有点儿松了。结果,还没等她开口,就看到瘌毛头一个猛扎子从上头掉了下来,最可怕的还是头朝下往地上栽的。要知道,毛头虽比喜宝大了半个月,可满打满算他也才八个月大,这要是给砸实在了,那根本就没得救。 当时,王萍脑子一片空白,想也不想的伸手就去抓,赶在砸实在之前,抓住了毛头的衣角。饶是这样,她也给吓得不轻,脸上丁点儿血色都无。 就在这时,自留地另一头的张秀禾带着哭腔冲了过来,一把搂过毛头,放声大哭:“毛头!我的毛头,你咋样了?毛头,妈来了!” “先回家,回家再说。”王萍直到这会儿都还是惊魂未定的,她也是当妈的,将心比心,自然很能理解张秀禾,“咱们先回去给毛头仔细瞧瞧,其他事儿回头再说。” 张秀禾吓得浑身都在发颤,明明怀里抱着毛头,可脑海里却一遍遍的回放着方才那吓死人的一幕。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自责,亏得王萍出手快,要是毛头真出事了,她也没脸活下去了。 王萍又劝了她几句,看她完全不像是听进去的样子,索性半搀半拖的先把人给弄回家去了。 而此时站在路边的赵红英,心口也是突突直跳,也就喜宝了,傻乎乎的歪着脑袋,伸出手往张秀禾那头指,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啥。 赵红英缓了缓神,伸手拍了拍喜宝的背,叫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喜宝乖,咱们不闹。”心道,得亏没叫袁弟来带着喜宝,那蠢货有啥用?正这么想着,她就看着袁弟来扶着额头慢慢的坐倒在了地上,登时就更火大了,扯着嗓门嚷嚷着,“剩下的活儿都你一人来做!” 撂下这话后,她就往另一头走去,宋家的自留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她得赶过去找儿子,叫老大赶紧回家瞅瞅媳妇儿子。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却说张秀禾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哪怕被王萍硬生生的拽回了家,她还是没能缓过来,就浑身发抖,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倒是她怀里的毛头,冷不丁的就笑出了声儿。 最先发现异常的,还是王萍。她本来就一直留心张秀禾母子俩,还颇有些不放心的拿手托着毛头,乍一听毛头那笑声,她明显愣了愣,不敢相信的低头一看:“大嫂,你看毛头是不是在笑啊?” 张秀禾还没有缓过来,只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过去。 怀里的毛头原本只是嘴角上扬笑得开心,这会儿似是感觉到了有人瞅着他,立马笑出了声儿来:“咯,咯咯咯咯……” 妯娌两个被这笑声弄得有点儿懵,还没想好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几乎下一刻,宋卫国就冲了进来:“咋、咋了?妈说,毛头给摔了!” “卫国啊!”张秀禾停了一瞬的哭声再度响彻整个屋子,“你差点儿就见不到毛头了!” 毛头:“咯、咯咯咯咯……咯咯!” 宋卫国走进屋里,先看到的是已经哭成泪人的媳妇儿,再低头一看,据说被摔了的毛头这会儿已经乐成了个小疯子。沉默了一瞬,他问:“到底出了啥事儿?你别哭,慢慢说,孩子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张秀禾的哭声再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还边哭边骂着:“我就不该轻信她袁弟来!先前瞧着她还挺细心的,把毛头当亲儿子一样照顾着,从不嫌弃他烦。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结果她在这儿等着呢!本来今个儿妈说她来带,袁弟来还不让!黑心烂肠的东西,她咋那么狠心呢?!” “真摔了?”宋卫国仔细的看了看毛头,“这是……摔傻了?” 张秀禾嚎啕大哭:“我好悔啊!我也有错,就不该图松快叫她帮我带……毛头,是妈对不住你,你要是真傻了,妈养你一辈子!” 毛头:“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宋卫国赶紧从她怀里抢过毛头,解开外头的大衣裳,把毛头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又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去卫生所一趟。结果,还没等他想好,被放平在床上的毛头,忽的面色一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可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见他哭成了往日的熊样,宋卫国终于放心了,再一想:“毛头刚才到底是被啥逗乐的?笑成这样。” 张秀禾有点儿懵,不过似乎是看出毛头真的没事,她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天知道,刚才她有多悔恨,恨不得拿自个儿赔给毛头。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王萍,忽的说:“这娃……该不会以为三弟妹是在跟他玩吧?” 玩? 问明白了具体经过后,宋卫国拿手放在毛头腋下,将他一下子抛到了半空中,再稳稳的接住。 刚才还哭个没完的毛头,瞬间乐呵了,笑得活像个小疯子,还拍着小手,两眼放光的盯着他爸,一副还想再来的模样。 …… 自留地那边,眼见人都跑了,袁弟来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头晕的感觉慢慢的也就散了。她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太阳,想着可能是原本就有些被晒到了,再被毛头这么一吓,才头晕的。等身上好受了,她还是爬起来继续干活,本来三人干的活儿,现在变成她一人的事儿了,足足忙活了小半天,才总算都搞定了。 袁弟来带上农具,磨磨蹭蹭的往家里赶,边走边想着待会儿要怎么跟大嫂解释她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才刚进了家门,她就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还有种犯恶心的感觉,一个没忍住,就在院子里吐开了,吐了个稀里哗啦,整个人直往地上栽,费了好大劲儿才站住了,她顾不上道歉,赶紧回屋躺着了。 等赵红英听着动静出来一看,登时忍不住骂开了。可骂归骂,还得帮着收拾,又进屋看了看,见袁弟来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也懒得管了,就是闹不明白,这才开春,就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就中暑了?这也太能耐了。 又半刻后,把剩余自留地都收拾完的宋卫党、宋卫民也回来了。俩人都是一回来先找各自的媳妇儿,只是宋卫民一进屋就觉得不对劲儿,再一看,他媳妇儿正趴在床上探出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咋了咋了?”宋卫民赶紧上去问情况,见袁弟来一副连胆汁都快吐出来的样子,赶紧跑出去找他妈,“妈,你赶紧给我几毛钱,我带弟来去卫生所。” 赵红英一个眼刀子甩了过来:“她差点儿没把毛头摔死,还敢不好?” “妈你快别说了,我先带她去卫生所,你给我两毛钱,给我吧!”宋卫民都已经做好准备挨揍了,可媳妇儿不能不管。还好,赵红英虽然脾气坏,也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回屋取了两毛钱给他,又叮嘱他去赵建设那头借车。 他们生产队可没卫生所,得去公社那头,好在骑车也花不了多久,加上多半人生病也是捱过去的,还真没花太多时间,赶在日落前回了家。 一进院门,宋卫民就高兴的嚷嚷开了:“妈!弟来她怀孕了!” 赵红英正好从灶间出来,听了这话,就斜眼看着他:“嚷嚷啥?谁还不会怀孕了?是个女的都会怀孕!”顿了顿,她又冲着东屋吼了一嗓子,“赶紧都出来吃饭,强子呢?又跑哪儿疯去了?” 春丽立马把亲妹堂妹都往堂屋赶,又转身往屋后跑,不一会儿就把亲哥给逮回来了。至于几个大人,听到赵红英那一声吼,赶紧都聚了过来。 立在院门口的宋卫民明显有些傻眼,他身旁故作柔弱的袁弟来也跟着傻了。她本来特别高兴的,想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坚信婆婆一定会像之前一样对她好的。可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赵红英才没空理她,反正家里粮食够吃,保证谁也饿不着,至于别的,想太多! 袁弟来不甘心的拿手肘鼓捣了一下宋卫民,她是不敢跟赵红英对着干的,可她也不能接受现在的待遇。跟家里其他人吃的一样?不,张秀禾还是有开小灶,那她呢? 虽然有些犹豫,可宋卫民还是找了他妈,先把剩下的钱给了,又问:“妈,弟来她怀孕了,你看要不要给她煮个糖水鸡蛋?” “谁家还没个孕妇了?就你媳妇儿那么金贵,怀孕了天天吃鸡蛋?这么能耐,那你去给她弄红糖、弄鸡蛋,别来烦我!”赵红英开口就给他怼了回去,“自留地那头,你们仨看着办,她就不用去了,队上的活儿该咋干还是咋干,横竖春耕都完事了,能有多累?” 宋卫民还想说啥,赵红英立马不干了:“你媳妇儿怀个孩子,你就打算逼死亲妈啊?可怜我当初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带大,你就这样对我?……老头子!” 老宋头提着旱烟杆子就过来了:“你妈这辈子容易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还逼她?你个不孝子!” 到最后,袁弟来还是没吃上鸡蛋,倒是宋卫民挨了好几下旱烟杆子,还被两个哥哥拉到一旁狠狠的教训了一通。俩口子彻底没了法子,只能老老实实的往屋里钻,顺便彻底将赔礼道歉一事抛到了脑后。 其实,袁弟来也不是真忘了那事儿,她的确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活干多了,一时疏忽了吗?再说了,毛头没真摔着,她又怀了身子,那肯定得先顾着自己的肚子,她坚信这回肯定能生儿子。 是不是个儿子,这会儿还真不好说,不过单从妊娠反应来看,的确跟怀喜宝那时候截然不同。 怀喜宝时,袁弟来是能吃能喝,从来也没吐过,顶多就是时不时的犯困,整个怀孕期间都是太太平平的,没出过丁点儿状况。可这一胎就不同了,才刚怀上,晚上就经常胸闷气短的睡不好,白天除了时常犯恶心外,稍微干点活儿就手脚发软,三餐也吃不好,但凡带了点儿味道的饭菜,她就吃不下去,吐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见袁弟来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也不像是装的,赵红英终于发话了,叫宋卫民替她多干点儿,好让她早点儿回家歇着。 可这一回家歇着吧,其他问题倒是没有,就是跟张秀禾容易碰到一块儿了。 张秀禾在猪场的活儿轻省,多半时间还是负责照顾两个孩子,而自打知道瘌毛头的笑点在哪里后,她带毛头就松快多了。单从这一点来看,她还得感谢袁弟来,当然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那蠢货。 可都在一个院子里,宋家也不算大,怎么可能碰不到?随着俩孩子渐渐大了,天气也愈发暖和了,张秀禾时不时的就抱着他们去外头晒太阳,有时候就会跟袁弟来打个照面。 虽然心里厌恶,可张秀禾还是没怎么表现出来,顶多就是对袁弟来爱理不理的。偏巧,毛头和喜宝都到了好奇心旺盛的阶段,总是忍不住想往袁弟来那头去。 每回看到这情况,张秀禾都会拽住毛头,坚决不叫他过去。可换成喜宝,她就没那么坚定了,想着那到底是喜宝的亲妈,总不能故意拦着不让母女俩亲近吧?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是没拦着,可人家袁弟来却窜得比兔子还快,只要喜宝一有往她那边靠近的迹象,立马就起身回屋,还每次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喜宝。 张秀禾气啊,气得恨不得冲上去把门窗砸个稀巴烂,回头就搂着喜宝亲香个没完:“喜宝,咱们不理她,谁稀罕!” 喜宝哪里懂那么多,每回都被亲得咯咯直笑,眨眼就又跟毛头玩到一块儿去了。 最开始,除了张秀禾外,没人发现这事儿。张秀禾也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可架不住事情就是那么巧。 这天,宋卫民提前下工回了家,正好就看到袁弟来跟被鬼撵似的,匆匆跑回了屋里,再一看,却看到喜宝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不解的望着紧闭的房门。 尽管张秀禾很快就把喜宝抱回去了,可宋卫民还是在心里咯噔一声响,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回了屋,一进去就问:“你躲着喜宝干啥?” 袁弟来一脸复杂的看着他,一时间没吭声。 宋卫民低头盘算了一阵,忽的想起袁弟来娘家亲妈好像是一连生了五个闺女才得的儿子,莫不是怕跟她亲妈一个样儿?他觉得自己真相了,忙开口安慰:“没事儿,就算这胎又是闺女也没啥,妈挺喜欢闺女的。你看看她多稀罕喜宝,当初她也稀罕菊花,对我们仨不是打就是骂的,对菊花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一回都没骂过。” 然而,他这话非但没有安慰到袁弟来,反而叫她愈发的纠结起来。 凭良心说,赵红英的表现太明显了,除非是傻子外加瞎子,才会看不出来她喜欢喜宝。至于宋菊花,袁弟来不知道,她嫁进门没过多久,宋菊花就嫁到城里去了,两三年才回来一趟,所以真的不了解。可单看喜宝好了,就已经能看出赵红英并非重男轻女的人。 可是…… 叫她怎么愿意承认会有人稀罕闺女不稀罕儿子?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人人都告诉她,闺女没用,再有出息那也是别人家的,只有儿子才是下半辈子的倚靠。现在,让她否定这个观念,岂不是说她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 不光这样,之前她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娘家亲妈格外得疼惜她,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上头的四个姐姐加一块儿都没她那么受宠,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很幸福。当然,她不可能拿自己去跟两个弟弟比,女儿怎么能比得上儿子呢?那是绝对不存在这种可能性的。 所以,赵红英对张秀禾那么好,就是因为张秀禾生了两个儿子,才不是因为喜宝。喜宝算个啥?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养得再好也要嫁出去,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弟来?”宋卫民劝了半天也没见她吭声,忍不住上前推了推她。 袁弟来像是猛的惊醒了一般,一下子脱口而出:“我不想看到喜宝,当初就是因为跟春丽那几个丫头片子待久了,我才生了喜宝。要是这回再跟喜宝待一块儿,又生赔钱货咋办?” “也不能这么说。”宋卫民还是继续劝她,“反正妈喜欢,也没啥。” “妈喜欢?妈再喜欢又有啥用?菊花她嫁得好吧?都嫁给城里人了,吃的是城里的供应粮,可跟咱们家有啥关系?你看看她,两三年才回来一趟,顶啥用?”袁弟来突然就爆发了,“你说她忙,对,她都是老程家的人了,谁也不能逼着她回娘家。那喜宝呢?回头她也有出息了,嫁到好人家了,我咋办?” “可菊花不是常给妈布票吗?”宋卫民也是头一次看到袁弟来那么激动,顿时有些犯怵,懵了半晌才挤出这句话来。 袁弟来还是摇了摇头:“光给布票管啥用?要不是老四每个月都寄钱回来,她给了布票,咱们家买得起吗?所以啊,还是要生儿子,等咱们老了就得靠儿子!” 对喜宝好,是能讨婆婆欢心,可袁弟来自认为看得极为明白,婆婆对她好有啥用?她现在年纪轻,靠自己或者靠男人都成,可等她老了呢?婆婆两腿一蹬就走了,她咋办?她还能跑去女婿家里,求着女儿女婿养她?做啥春秋大梦呢! 认真的想了想,袁弟来很是严肃的开口:“卫民,妈对喜宝好,是因为她有儿子可以倚靠。咱们不同,说到底还是得生儿子,生得越多越好。喜宝那儿,横竖大嫂喜欢,又有妈护着,咱们就当没生过这个闺女,等养个十来年嫁出去了,就更没咱的事儿了。” “呃……好吧,都听你的。” 15|第015章 第015章 没人关心宋卫民和袁弟来私底下做出了什么决定,反正他们之前也没关注过喜宝,顶多从那日起,眼里就彻底没了这个孩子。 张秀禾其实多少心里还是有数的,可她没把这事儿捅破,只渐渐疏远了那俩口子,暗地里则更加的疼惜喜宝这孩子了。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张秀禾很意外的发现,喜宝出牙了。 其实,瘌毛头比她更早出牙,而且还养成了一个极坏的习惯,那就是在吃奶的时候拼命磨牙。头一次好悬没把张秀禾给疼死,回头就干脆利索的给他断了奶。幸好,毛头老早就不以母乳为主食了,他不挑食,米汤喝得呼呼响,也喜欢吃煮得稀烂的面糊糊,胃口格外得好,瞧着比喜宝结实多了。也因此,即便断了奶,他也没怎么闹腾。当然,闹腾也不怕,横竖只要飞高高,他一准儿就能重新乐呵起来。 等轮到喜宝出牙了,张秀禾就开始犹豫了。跟毛头不一样,喜宝虽然在近一两个月里也添了辅食,还隔三差五的喝半碗麦乳精,可总得来说,她还是以喝母乳为主的。可乡下地头,还真就没有喂到出牙的情况,多半都是不到半年就断奶的。 瞅着喜宝粉嫩牙床上的那两颗米粒大小的小牙苞,张秀禾没了主意,只能等吃晚饭时问赵红英。 赵红英听她说了情况,又接过喜宝仔细瞅了瞅:“回头我多弄些吃食,看看喜宝爱不爱吃。” 说到做到,赵红英回头就开始琢磨起好吃的来了。队上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会给孩子熬米汤喝稀粥,条件好些的就煮点面糊糊或者玉米糊糊。他们生产队不大种苞谷,不过可以去跟其他生产队换一些来。再有就是像一些蔬菜瓜果之类的,都可以煮熟后打烂喂孩子。 要赵红英说,连毛头都吃面糊糊,怎么能委屈喜宝呢?她把仨儿子都使唤得团团转,跟其他人家换了不少的苞谷、南瓜等等,甚至还跟临水的生产队换了好几条鱼来。 当然,鸡蛋也少不了,老宋家养了三只母鸡,基本上每天都能下两到三枚鸡蛋,眼下看起来应该是够了,不过赵红英还是提前跟隔壁打了招呼,叫赵红霞替她多攒一些,回头甭管是换粮食还是按着卖给供销社的钱结算都成。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赵红英就开始大显身手了。其实,这年头很多人做饭菜手艺不佳,多半还是因为本身懒得去折腾,肚子都填不饱,哪个会花心思去做饭菜? 赵红英就不同了,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样样的试验。面糊糊、玉米糊糊、胡萝卜米粉、菜泥面糊、黄豆芽糊、南瓜糊、鱼肉泥…… 原本断奶对于婴幼儿来说,是一件比较残忍的事儿,可因为赵红英太能耐了,喜宝愣是每天每顿都吃得眉开眼笑的。而除了这些糊糊类的主食外,她还有额外的加餐,像鸡蛋羹、炖蛋,还有专门的磨牙小零嘴,其实就是白面馒头切成小块后,裹上鸡蛋清,再用猪油炸得两面酥脆。因为喜宝还小,手里拿一块能啃上小半天。 不光是喜宝,毛头也吃得满嘴流油,毕竟两个孩子年岁太接近的,没的一个吃好喝好,另一个完全撇开一旁不管吧?不过,比起这些复杂的吃食,毛头还是最爱面糊糊,吭哧吭哧的每顿都能吃上半碗。 这可忙坏了家里的几个小姐姐。 老宋家养的三只母鸡,一贯都是孩子们负责的,先前是强子和大伟管着,时不时的就从外头挖些蚯蚓虫子啥的来喂,后来他俩跑去上学了,这个重任就交给了春丽她们几个小丫头。对了,狗子小黄也是春丽负责的,养到如今也有半年了,原本才成人两个巴掌大的小土狗,如今长得倒是比喜宝还高了。 不过,无论是喜宝还是毛头,都跟狗子小黄不熟悉。主要是之前天气还冷时,这俩小豆丁都是待在屋里的,而小黄则从不进屋,早在去年,春丽就歪缠着她爸在屋后给小黄垒了一个狗窝。平日里,小黄要么就跟在仨疯丫头屁股后头在队上瞎跑,要么就老老实实的缩在窝里,对于家里的两个小豆丁完全不屑一顾。 不过,小豆丁也是会长大的,反正春丽是愈发喜欢往这俩跟前凑了。本着有样学样的态度,春梅和春芳也跟着凑过来,不过她俩还是格外得嫌弃哭声震天的毛头,更喜欢香香软软的喜宝。 春丽告诉她们:“你们以前也跟喜宝一样大,后来慢慢变大了,会自己吃饭,还会说话。” 俩小丫头来劲儿了,纷纷表示愿意教弟弟妹妹学说话。可惜,毛头每次都能用哭声坚定的表示抗议,闹了几次后,别说几个小的,连张秀禾都只能举手投降了,只求耳根子清静。 没法子,她们只能跑去教喜宝说话,并且很快就有了成效。 “吃!”喜宝大气的抓起一块炸馒头片就往张秀禾嘴边送,见张秀禾接过了,她又给春丽几个各分了一块,这才开始投喂自己。一旁本来自顾自玩着的毛头看到这情况,忙嗷嗷叫着抗议,终于在片刻后引起了喜宝的注意,得到了一块沾了口水的炸馒头片。结果一回头,她就看到张秀禾偷偷的把馒头片放了回去,顿时就急了,忙又抓起一块,非要强行投喂,“吃吃,吃!” 得了,那就吃吧。 张秀禾没了法子,只能在喜宝的注视下吃掉手里的馒头片,顺便思考一下,连小了半个月的喜宝都会说话了,咋蠢儿子就没丁点儿动静呢? 这个疑问始终没能得到解决,只因毛头坚定的拒绝别人教他说话,具体表现为,谁在他耳边叨逼,他就扯着嗓门嗷嗷叫的回应,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斜眼看人,仿佛在说——你咋那么讨人嫌? 倒是喜宝,意外的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回有好吃的,她都头一个去找张秀禾:“吃!” 人比人气死人,张秀禾瞅着吃嘛嘛香来者不拒的蠢儿子,再看看精致可爱还格外懂事的小侄女,内心非常不平静。 不死心的张秀禾还给蠢儿子开小灶,可惜她的待遇并不比春丽几个好,蠢儿子已经养成条件反射了,冷不丁的就嗷一嗓子,逼得她不得不宣布放弃。 无奈之下,张秀禾开始转而逗弄喜宝。她以前听老人家说过,小孩子要么不开口,只要开了口接下来学说话就会很顺利。想到这儿,她索性开始偷偷的教喜宝:“来,喜宝叫我‘大妈’,叫啊,大!妈!……” “大!”喜宝以为张秀禾在逗她,拍着胖乎乎的巴掌直乐呵,笑得哈喇子都出来了。 张秀禾拿帕子给她擦了擦下巴,继续哄她:“跟我说,大妈。” “大!大大大大大!”喜宝是个乖孩子,尽管每次开口说话都能喷出哈喇子来,可她还是很努力的跟着学。 然而,兴许是因为太小了,学了有小半天,还是一连串的“大”个没完。张秀禾并不气馁,横竖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教。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继续,她就不信教不会。 不单张秀禾喜欢教喜宝说话,赵红英也喜欢:“喜宝,来叫奶奶……奶奶过两天去城里,给喜宝割二两肉做肉糊糊,好不好?” 喜宝被教了半天“奶奶”,刚要开口学,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调儿:“肉!” 赵红英顿时哭笑不得,还得继续夸她:“好好,喜宝最聪明了,这都会说‘肉’了。”又把喜宝交到张秀禾手里,问她,“你看着喜宝,我去山上拾点枯枝,太阳下山前肯定回来。” 张秀禾答应了一声,目送婆婆拿上背篓出门后,再度开始了暗中教学。 而这头,赵红英本来是打算拾点枯叶回来引火的,可才刚上山不久,就听着哪儿有鸡叫声。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等循声找过去后,才发现有一只倒霉的野鸡被困在了个泥坑里。那坑瞧着有半人深,底下全是泥,估计是扑腾累了,野鸡可怜兮兮的趴在坑底,叫得悲悲切切的。 …… 到了傍晚太阳快落山时,背着满满一背篓枯枝的赵红英喜气洋洋的回家了。谁也不知道,枯枝底下竟然藏了一只野鸡。等到家后,她亲自挥刀子把鸡给宰了,连鸡毛都丢到灶眼里烧掉,就怕叫人知道。等鸡煮好后,她还挑了半碗鸡肉挟了个鸡爪子,叫强子给隔壁家送去,省得味儿飘过去后反而不好解释。 一只野鸡其实也没多少份量,给隔壁分了半碗,赵红英还挑最嫩的鸡胸肉剁成肉泥,给喜宝和毛头煮了一碗肉糊糊。 “喜宝来,奶奶喂你吃肉糊糊。”赵红英心下暗道,不久前喜宝才学会说“肉”,这就叫她捡到了野鸡,看来老天爷是真没骗她,百世善人果然不一般。 才这么想着,就看到喜宝拍着小肉手,指着张秀禾说:“肉!吃吃……妈!” 16|第016章 第016章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正值晚饭时间,宋家所有人都聚在堂屋里,喜宝那一声高呼,叫所有人都听了个正着。一瞬间,除了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喜宝就不用说了,她啥都不懂,只冲着张秀禾挥手叫着:“妈!肉肉!” 张秀禾一脸的尴尬,像是解释一样的对喜宝说:“我是大妈。来,叫‘大妈’。” “妈!!” 见她这样,张秀禾知道再解释也没用,只好叹着气端起给毛头准备的那碗肉糊糊给她瞧:“我有,你自个儿吃。” 两碗肉糊糊瞧着一个样儿,又因为毛头胃口大,他那份看着比喜宝多。喜宝看了看,立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扭头冲着赵红英说:“吃!” 赵红英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顺手喂了喜宝一勺:“啥时候才会叫奶奶呢?喜宝,来叫奶奶。” 喜宝忙着吃呢,肉糊糊被煮得透烂,虽然里头只搁了一点点盐,可味道却十分的不错。一口肉糊糊被咽下肚,她赶紧再度“啊”的一声张开嘴,像极了鸟巢里嗷嗷待哺的小幼鸟。 小半碗肉糊糊很快就叫喜宝吃了个干净,当然毛头吃得更快,至于其他人,除了给喂饭的两人留了肉外,也赶紧一筷连着一筷吃。算算日子,自打过年分的肉吃完后,这还是今年第二回尝到肉味儿。 至于先前那段小插曲,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所有人都齐齐的选择了沉默。 也不是真的沉默,等入夜各回各屋后,宋卫国还是说了张秀禾几句。张秀禾也委屈啊,她真的只教了“大妈”,谁知道喜宝会这么叫的?不过,转念一想她就乐了,这说明了啥?喜宝跟她有母女缘呗! 最终,宋卫国放弃了给媳妇儿说理,爱咋咋地。 而对面西屋里,宋卫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在宋家老俩口的影响下,他其实并不重男轻女。相反,因为喜宝是他头一个孩子,他心底里还是挺喜欢的。可惜呀…… 袁弟来进屋后,一眼就看到他满脸苦闷的坐在床沿上,就问:“想啥呢?” “想喜宝。”宋卫民闷闷的开了口,抬眼看她时,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那已经显怀的肚子上。 “有啥好想的?”袁弟来扶着肚子走到床沿坐下,“我妈说的没错,闺女就是赔钱货,这才丁点儿大呢,连亲妈都不认了,等我老了还能指望她养我?” “这不是还小吗?” “打小就这样,长大了还得了?老话都说了,三岁看到老,那就是个白眼狼!”袁弟来越说越气,胸口连带肚子都起起伏伏的,“从来只听说爹妈不认孩子的,没听说还有倒过来的。这闺女有啥用?得亏我原就没指望她。” 宋卫民还想劝,可袁弟来却急急的打断了他:“你别劝我,我不指望跟着她享福,你也别叫我惦记着她。好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我可没对不住她!” “这不是……算了算了,听你的,都听你的。”宋卫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其实他们哥仨性子太相似了,说不过媳妇儿,那就只能认了。 …… 第二天,赵红英出工时一直在想心事,她昨个儿就琢磨了半宿,回味着喷香的野鸡肉。等出了半天工,她就寻了个由头回家去了,她打算再试试,验证一下百世善人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回家后,赵红英第一时间搂过喜宝哄她说话:“来,跟奶奶说,喜宝要吃肉肉。” 喜宝刚午睡醒来,睡眼惺忪的望着前方,半天没吭声。赵红英毫不气馁,又连着教了好几遍,可喜宝还没咋的,一旁的毛头就不干了,愤怒的瞪圆了眼睛,“嗷”的一声哭了个惊天动地。 “肉!吃肉肉!”喜宝被吓了一跳,总算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了。 这可把赵红英乐坏了,一叠声叫好,又瞅了瞅一旁哭得厉害的毛头,顺手拎起他玩了一把举高高:“你说你这啥破孩子,见天的想飞,你倒是自个儿飞一个叫我瞧瞧啊!” 被举高高的毛头,一秒破涕为笑,高兴的手舞足蹈,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个乱蹦跶的小煤球。 见他不闹了,赵红英抓紧时间拎上背篓,匆匆往山上去了。 因为是有备而来,她一上山就往昨个儿那地方去,没多久就寻到了地头,可惜土坑依旧,里头却并不见野鸡扑腾。她还不死心,蹲在旁边守了好一会儿,见实在是没有不长眼的倒霉鸡飞过来,这才站起来边拾柴禾边留意着那头的动静。可直到背篓都满了,也没有见到一只傻鸡。 哪儿出错了呢?赵红英百思不得其解,瞅着天色不早了,只能苦着脸慢腾腾的往山下挪。 万万没想到啊,她才走到半道上,远远的就看到了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在山路中间。赶紧猫着腰颠颠儿的跑上去一看,好家伙,老肥的一只野兔子。 四下一张望,她赶紧手脚麻利的捡起肥兔子就往背篓里塞,还特地整理了一下,掩饰工作做得相当完美。做好这些,她立马脚步飞快的往家里赶。 赵红英边赶路边纳闷,兔子入手她就知道已经死了,而且毛上也的确沾了血迹,可因为摸上去还是温温的,再说上山和下山那根本就是一条路,要是之前死在那儿的,她能瞧不见?所以,这到底是谁打了兔子搁那儿的? 直到回了家,她也没想通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不过,甭管究竟是啥理由,反正是赚了。一回生二回熟,虽说家里人还没回来,可区区一只兔子而已,她一人就能收拾干净了。 扒皮剔骨,再把兔子肉切成小方块,留了最肥最嫩的一块煮肉糊糊。剩余的,则都叫她下了锅,打算炒个菜再做个汤。 等家里人回来时,饭菜都已经做好了,老样子的红薯稀饭配干饼子,还有一大碗的冬瓜兔肉汤,和一盆土豆焖兔肉。 素菜荤做是这年头的习惯,毕竟肉太稀罕了,跟素的炒一块儿不就显得份量多了吗?再说了,锅边素也是很好吃的。 听说又是上山拾柴捡到的,宋家人看赵红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全生产队上下那么多人,会去山上拾柴禾的人就更多了,也就她了,捡个柴禾都能弄到肉。可真能耐啊! 赵红英才懒得跟这帮傻货解释,她忙着喂喜宝呢。偏偏喜宝听着动静就探头探脑的找人,等看到张秀禾时,忙冲她招手:“妈!肉!”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那碗肉糊糊,“吃吃吃。” “喜宝你别忙了。”赵红英微微有点儿醋意,不好对喜宝凶,就扭头冲着儿子儿媳怒道,“还愣着干啥?吃啊,别叫人闻着味儿摸过来了。赶紧的!” 兔子肉闻着就比鸡肉香,尤其这只兔子肥得流油,不像野鸡吃起来口感柴柴的。被香味所勾引的宋家人,忙不迭的冲到饭桌前就开动,就跟饿了好几年一样。 偏生,这里头有个人反应格外得奇怪。 袁弟来伸手拿了个干饼子,掰下一块放到红薯稀饭里泡软和了再吃,一口接着一口,吃的倒不慢,就是完全没往两盘肉上瞧一眼。她身边的宋卫民拿手肘捅了捅她:“吃肉啊!”见她没啥反应,赶紧动手挟了两块搁她碗里。 不想,袁弟来立马就给挟了回去,低声说:“我不吃。”见宋卫民一脸的惊讶,她又添了一句,“怀孕时吃了兔子肉,生的孩子会长兔子嘴。” 还有这种说法?宋卫民有些懵,其他人听到这话的也愣了愣,不过没人把这事儿放心上,爱吃不吃,不吃他们吃。 偏这时,袁弟来似是心里有些不平,就嘀咕了一句:“咋就不是鸡呢?” 闻言,赵红英一个眼刀子就甩了过去。 袁弟来下意识的就捧住了肚子:“妈……”顿了顿,她到底没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这是上哪儿捡的?” “问这个干吗?你还打算回娘家告密啊?”赵红英脸子一拉,怒道,“这事儿都给我烂到肚子里,谁干出去说,就滚回娘家去!” 同为儿媳的张秀禾和王萍眼观鼻鼻观心,横竖她俩的娘家都离得远,有这闲工夫解释,还不如多吃两块肉压压惊。而宋卫国和宋卫党吃了几块解了馋后,就忙着给几个孩子挟,还叮嘱慢慢吃,别噎着。 赵红英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除了老三俩口子外,其他人都忙着呢,顿时翻着白眼催促着:“咋还没吃完?赶紧的,回头记得把嘴抹干净,免得叫人瞧见了。”又瞥了一眼捧着肚子面露惊悚的袁弟来,“咋了?真以为怀了孩子就成祖宗了?不吃就回屋歇着,敢回娘家说这事儿,就别再回来!” 真不是赵红英小题大做。 这年头,一草一木都是属于国家的。平时,上山拾点柴禾倒是没人举报,可野味就不一样了,每个生产队都有分配下来的任务,逮着野味后,正确的做法是上缴队里,然后给算工分。私底下分了吃,却是属于挖社会主义墙脚的。 这也是为啥,她昨个儿特地往隔壁送了半碗肉的原因。横竖吃都吃了,上了贼船就别指望再下来。当然,今天她没送,隔壁闻着味也只会当是昨个儿没吃完,毕竟一般人咋样都想不到,还有人能连着两天捡到野味的。 …… 当天晚上,等夜深人静时,赵红英忍不住跟老宋头咬耳朵:“咋样?你现在知道我没说错了吧?喜宝呀,就是百世善人投的胎。” 老宋头还是有点儿不信,好半天没吭声,赵红英都快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才满是狐疑的问:“真有那么邪门?” “会说话吗?能说点儿好听的吗?”赵红英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你吃的时候咋不说那么邪门呢?不然你以为兔子是哪儿来的?就我这样,还能打到兔子?我能跑得比兔子快?” 吃饱了容易犯困,这会儿老宋头是真的有些倦意了,他惦记着明个儿还得早起呢,实在是不想跟老妻争辩这些,只能憋捏着鼻子认怂:“嗯嗯,你说得对。” 这下,赵红英终于满意了,老宋头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也许听媳妇儿的话,才是老宋家最大的特色吧! 17|第017章 第017章 赵红英心里那叫一个乐呵啊,乐得她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想想看,别人家要吃肉得攒钱攒票,就这样还未必能弄到手。可她呢?想吃肉了,就去哄喜宝说话,回头往山上跑一趟,立马就能解馋了。 还有啥比这个更容易的? 就因为想得太美了,她连夜里做梦都在上山捡肉,野鸡野兔这是最常见的,有一回她还捡到了一只傻狍子呢,大一百斤的肉呢! 直到天命破晓,赵红英都起来了,还在回味梦里的好事儿。心想着,这才刚五月里呢,该干的活儿都差不多了,就算每天都还要上工,请个假应该不难。横竖请假都会扣工分,不怕别人举报呢。 然而,兴许就是因为想得太美了,上头来事儿了。 却说昨个儿一早,赵建设就被急急的召到了公社那头开小会,来的全都是各个生产队的大队长,人一到齐就发文件。还好,能当上大队长的都是能耐人,最起码也是小学毕业的,像赵建设这种初中毕业生算得上是里头的高材生了。当然,他平日里的为人处世能力也确实没给高材生这个称呼抹黑。得了文件后,他粗粗一看就大致明白了,又认真的听了上头的领导作了报告,遇到不大明白的,也细细的问了个清楚,做到心里完全有数后,这才回到了队上。 因为昨个儿回来时已经傍晚了,赵建设就没搞事,只通知下去,等今个儿一早上工时,把所有人都叫到坝子上来开会,他有紧要的事儿要宣布。 赵红英原本想着,早上还去干活,等快中午时,再随便寻个借口请个假,回家吃了午饭再哄喜宝开口要吃肉肉,完了就正好可以去山上了,既能避开队上的人,还能轻轻松松的捡到肉。 多美好啊,光是想想就要忍不住流口水了。 结果,赵建设那小兔崽子真不是东西! 大清早的就把所有人提溜到了坝子上,光这样,赵红英倒是无所谓,她以为那就是跟平常一样的开小会,可赵建设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她听了半天才依稀听明白了是啥事儿。 “……主席说,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的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赵红英:农村好?那为啥做梦都盼着去城里吃供应粮? “……在不久的将来,将有一批热血的知识青年要到我们公社来,他们怀揣着梦想和坚持,将跟我们一起在这广阔的天地里辛勤劳作,一起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 赵红英:我为啥要站在这里听你瞎逼逼? “……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作为公社里的先进生产队,咱们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务必要让他们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譬如,知青点就要提前造起来,这次咱们这儿会接收十人,七男三女,都是有文化有涵养的知识青年,所以我们要抽调一批人造房子。时间紧急,任务紧迫,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不允许请假,一切为了党和人民!” 赵红英: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队上的其他人甭管真听懂还是装听懂,反正看起来都在认真听。说起来,别看赵建设在自家长辈面前怂得很,可其实他在队上还是极有威信的,就连公社那头的领导,也对他的办事能力格外信服。是以,这一次接收的知青,就属他们第七生产大队最多。 别小看了这人数,知识青年下乡最多也就带上几件换洗衣物,最最重要的粮食那可是要地方自个儿解决的。这回分到红旗公社的一共有三十几人,可问题是去年秋收出了意外,好些生产大队本身就欠了粮食,社员们也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队上根本就没有存粮。也就他们队上了,甭管怎么说,多养十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再算算日子,离秋收也就不到三个月时间了,先记着账,到时候再慢慢算。 赵建设心里盘算得很好,他还准备看看那些知识青年里面,有没有本事人,如果有,就能在队上设个小学,以后孩子们就不用每天大老远的跑去公社小学念书了。 抱着办妥一切的想法,赵建设很快就下放了任务,盖房子不单需要壮劳力,还得是有经验的。当然地里也不能荒,毕竟那可是关系到全生产队上下的口粮。再有就是,队上还得先拿些粮食借给知青,以及安排知青具体的工种分配问题等等…… 从这一天里,队上就热闹起来了,各种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好似永远都没个消停。 因为盖房子太麻烦,又要选地方又要上山伐木挖土,就有人人建议,索性叫那些家中有空屋的人家收留知青。这个法子,赵建设一开始也有想过,把知青打散了安排到各家,顺便在住的那家开火,也不是不行。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主要这会儿连人都没见到,说啥都太早了,万一里头有麻烦人物,坏了队上的风气咋办? 作为大队长,赵建设考虑起事情来还是很周全的,他们队上虽然也有几户人家不好惹,可总得来说,风气还是很好的。就说那老袁家,去年为了借粮的事儿闹了好几日,可凭良心说,他们真没干过坏事,顶多就是一家子蠢货,老被人欺负被人坑,还老喜欢哭唧唧的找他求公道。 有赵建设的力挺,最终,队上还是把房子给造起来了。乡下地头盖房子还是挺快的,选好位置打好地基,伐木挖土砌墙……青砖瓦房那是别想了,就是土胚墙外加茅草顶,当然房梁还是极好的,特地上山砍来的一人合抱的大树。 可也正因为如此,赵红英相当不高兴,她就像看二傻子一样,看她娘家大侄子忙活来忙活去,不单自个儿瞎忙活了一通,还连累大家伙都没个消停,更害得她没法往山上去捡肉。 考虑到那终究是她亲哥唯一的儿子,赵红英到底还是泄了气,想着大不了等事儿都妥了再往山上去,横竖该她的也跑不了。 很快,就到了去接知青的日子。 头一天,赵建设再度召集了所有的社员,告诉大家明个儿知识青年就要到来了,叮嘱大家对人家和气点儿,毕竟都是一帮子年轻孩子,大老远过来也是挺不容易的。 在不久的将来,赵建设每次一回想起这天说的话,就恨不得甩自己两嘴巴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可惜不容易的人是他! 幸好,他现在啥都不知道,无知往往是最幸福的。 那天他赶了个大早,想着远来是客,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叫上了队上的几个干部,还挑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一行七八人步履匆匆的就往公社那头赶。 而另一边,赵红英昨个儿下工前就请了假,她早已按耐不住那颗想要捡肉的心。几乎赵建设前脚刚走,她就把全家都轰了出去,只留下春丽几个照看毛头,自个儿则抱上喜宝就往她那屋里跑。 “来,喜宝跟奶奶说,肉肉,吃肉肉,喜宝要吃肉肉。”赵红英两眼放光的看着喜宝,一脸的期待。 然而,兴许是太长时间没往她屋里来了,喜宝看啥都新鲜,左边瞧瞧右边瞅瞅,而后更是索性叫奶奶把她放到床上,开心的打起了滚。 赵红英嘴角抽了抽,好在她对喜宝永远有着耗不完的耐心,仍然温柔无比的哄着她:“喜宝乖,想不想吃肉肉?” 喜宝打了半天滚,突然想起昨个儿才跟着毛头学会了翻跟头,立马头顶朝下,“噗通”一声,把自个儿翻了个四脚朝天:“咯咯咯咯……” 可怜赵红英算准了一切,却忘了喜宝还是个听不大懂人话的小毛孩,眼瞅着喜宝已经翻了五个跟头,正准备向第六个进军时,她赶紧上前拦着:“喜宝。” “来!”喜宝还是很喜欢奶奶的,哪怕自己被拦住了,也丝毫不恼,反而拍着身边的空位招呼她一块儿来。 来干啥?当然是来翻跟头了,反正之前她还没学会这个新本领时,只要一招呼,毛头立马翻给她看,比耍猴人养的猴子都听话。而昨个儿她终于第一次成功了,就变成了两个小淘气齐齐翻跟头。 这一刻,赵红英的内心是崩溃的,她觉得真的应该狠狠的揍赵建设那小兔崽子一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没有放弃,想再试试:“咱们吃肉肉好不好?” 天可怜见的,这一次,喜宝终于听懂了她的话,小脑袋上下一点:“好!” 好就……赵红英忽的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不对,“好”叫咋个说法?啥好?她倒是能听懂,可老天爷真能听懂?知错就改,她再度问道:“来,喜宝跟奶奶一起说,吃肉肉,说。” “说!”喜宝拍着小肉手,亲自给奶奶鼓掌,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心力交瘁都不足以形容赵红英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真的想放弃了,甚至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所以喜宝才不配合她了?正想着,外头传来毛头那熟悉的鬼哭狼嚎声,得了,她认栽了。 她伸手抱过喜宝就往外头走,结果才刚出房门,喜宝突然就来劲儿了,一只手拉着她胸前的衣服,另一只手指着院子里:“肉!” “喜宝你说啥?”本来都已经绝望了,没曾想希望来得那么快。再一看,喜宝指的分明就是仰面哭着的毛头。赵红英三两步的走上前,又问,“再说一声。” “不哭哭,吃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 赵红英大喜过望,成了,有肉吃了!! 18|第018章 第018章 在听完了喜宝一连串的“肉肉肉肉肉”后, 赵红英雄赳赳气昂昂的迈出了家门,直接往山上去了。 对于大队后头这片山,赵红英那可是熟悉得很, 原因很简单, 老赵家就住在山脚这一片, 她可以说是从小就帮着家里的大人采野菜拾柴禾,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迷路。等顺顺当当的上了山,因为有上一次的经验在, 她也没刻意往哪头去,横竖老天爷听到了喜宝的话, 一定会给她送肉来的。 就是这般自信! 在山上随意逛着, 赵红英还一心二用的拾柴禾,毕竟待会儿还得把肉藏在背篓里, 没点儿掩饰的东西, 咋弄?这么想着,她就更淡定了, 脚步格外轻快的四处晃悠着,心里还猜测, 今个儿是野鸡还是野兔?或者就跟前几日梦里一样, 直接给她来一整只的傻狍子?那可好了,大一百斤呢! 正美滋滋的想着事儿,忽的,前头不远的拐角处好像有异样的声音传来。赵红英听着那声儿闷闷的,不像是野鸡野兔能造成的, 登时心下一喜,莫不是真叫她猜到了? 欢喜的笑容刚展露出来,就瞬间凝固了。 “妈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救命啊啊啊啊啊啊!”赵红英嗷的一声原地跳起来,抽冷子一般的转身就撒丫子狂奔起来,那夺路而逃的架势活脱脱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其实,还不如被鬼追呢,就在她没命逃窜之时,前头拐角处猛的窜出来一只庞然大物,赫然就是一头仗着巨大獠牙浑身发黑的野山猪。 野山猪绝对是山林里的一霸,破坏力惊人,且脾气极为暴躁,哪怕没人主动招惹,它们也会冲下山破坏农田庄稼。不过,说起来他们这一带已经很久没听说过有野山猪出没了,尤其前些年大炼钢铁,山林里的植株被破坏得很厉害,哪怕这些年严禁随意砍伐,要想恢复到从前的青山绿水,也不是一朝半夕能做到的。 反正打死赵红英都不会想到,自个儿不过是想上山捡点儿肉,咋就碰上了野山猪呢? 其实,若是她能静下来心仔细想想,就会明白的。这个事儿怨不得旁人,谁叫她总爱哄喜宝说肉,一声两声的也就罢了,今个儿早上喜宝蹦跶出了多少个“肉”啊。这前两次说得少了,老天爷给只野鸡野兔啥的,这回总不能给一堆的野鸡野兔吧?瞧瞧,野山猪呢,浑身都是肉呢,就算回头收拾干净了,那也能出两百来斤肉。 然而这个时候,赵红英真想不到那么多,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恨爹妈没给她多生两条腿。也就是没人瞧着,若是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一定能发现她两条腿飞快的交替着,眼瞅着就要跑出残影来了。 可就算这样,野山猪还是如影随影,稳稳的坠在她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无不在提醒她,身后有追兵。甚至有好几次,野山猪嘴里的腥热呼气都喷在她后腰了,吓得她一下子往前头闪了好几步,几乎跑出了人类的极限。 跑啊,叫啊,嚎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更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就听后头传来一下巨大的响声,跟噩梦一样的脚步徒然消失了。尽管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继续往前跑,可她还是本能的顿了顿,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呃,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刚才还在拼命追杀的野山猪,这会儿已经趴下了,看样子该是被绊倒摔了一跤,而且摔得极富有创意,就跟前几天毛头翻跟头到一半睡着了一样,不过野山猪显然是被自己给摔晕了。 赵红英:……………… 逃命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啥问题,乍一停下来,她就开始手脚发软,尤其是两条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还有心口,噗通噗通的直跳,差点儿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喘了好半天,她才扶着旁边的树干,四下张望起来。 前头光顾着跑了,她还真没注意到自个儿跑到哪儿了。这会儿稳了稳心神仔细一瞧,哟,老天爷还是挺心疼她的,这不就是刚才上山的路吗? 问题来了,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百多年来供附近所有人上下山,按说就算不是很平坦,也不可能在路中间出现大块石头啥的。所以,野山猪到底是咋绊跤的?前腿绊后腿,直接把自个儿给摔晕了? 懵了好一会儿,赵红英才猛的醒悟过来,野山猪只是晕了,还没死呢,她得赶紧招呼人过来杀猪!! 当下,她也顾不得腿软啥的,颠颠儿的跑到前头一个小土坡上,冲着她娘家方向扯着嗓子就是一通大吼:“建设!建设!!建设你人呢?你快过来啊啊啊……建设你赶紧带人过来啊!赵!建!!设!!!” 赵红英的嗓门特别洪亮,听了她的吼声,就不难明白为啥毛头能嚎得惊天地泣鬼神了,那就是遗传! 可惜,甭管她吼得有多响,赵建设注定听不到,因为他带着人往公社那头接知青去了,比赵红英出门都早,这会儿估摸着都已经走到半道上了。 好在,赵建设听不到,可赵老爹在啊! 听到后山上传来亲妹子那熟悉的大嗓门,赵满仓慌慌张张的跑到院子里,循着声音跟妹子对吼:“建设他去接知青了!红英你咋啦?” 接知青?吼了一个段落正打算喘口气继续吼的赵红英微微一愣,紧接着就想起来了,对哦,今个儿是接知青的日子,可那能有肉重要吗?晚了,这么大一头野山猪就跑了,知青能跑吗?关键是,就算知青真跑了,她也不带心疼的。 想到这儿,她继续冲着娘家那头吼:“接个屁!叫他们自个儿来!赵建设!!你给我过来!!带人过来!!!” 山下的赵满仓一头雾水,可亲妹子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正好,今个儿赵建设是带人去公社接知青的,家里的那辆红旗自行车没骑走。想着亲妹子不知道有多着急呢,赵满仓心一横,推出自行车飞一般的冲了出去。 要不咋说是亲兄妹呢?赵满仓骑车超速行驶那架势,跟早些时候赵红英往死里逃命的样子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等远远的看到了儿子一行人,赵满仓边用力蹬脚踏板边吼道:“建设啊!你姑找你!!” 赵建设正跟旁边的人闲聊着呢,冷不丁的后面传来亲爹的吼声,下意识的转身一看,就看到亲爹跟踏风火轮似的,飞快的朝自己一行人冲过来,然后险险的停在了离自己不到两寸的地方。 “……爹!”赵建设刚一开口就吃了一嘴的灰,顾不上别的,他先把亲爹扶下来,“哎哟您这是干啥呢?悠着点儿!” “你、你姑找你!赶紧回去,快快快……”赵满仓一叠声的催促着。 听了这话,赵建设只剩下一脸的无奈:“爹,我这有这事儿呢,你让我姑等等,回头再说。” “你说啥?”赵满仓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小兔崽子你胆儿肥了?那可是你亲姑!你姑重要还是知青重要?别废话,你赶紧跟我走。知青下乡,咱们乡还能长腿跑了不成?他不能自个儿来?” “可上头给我安排了工作,我得去接人家。等这边事儿办完了,我立马去找我姑,咋样?” “你就不能先把你姑这头忙完了,再去接人?赶紧的,你们也一起,红英说了要带人上山去!” “哎哟我的亲爹……行行行,我这就去,立马去!”原本,赵建设还想再解释两句了,可眼瞅着亲爹就要抡起拳头开揍了,他立马改了口。 为了亲妹子打算揍死亲儿子,这可真是亲爹!! …… 这头,赵建设一行人还在吭哧吭哧的往回赶,那头,因为赵红英的大嗓门,倒是引来了其他的社员。 大队长去公社了,还带走了所有的干部,连负责督工记分的人都跑了,能指望剩下的人好好干活?一听赵红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甭管有事没事的,大家伙一窝蜂的就往山上冲,包括老宋家的人。 因为上工的地方不同,头一个赶到的宋家人是老宋头。 老宋头还纳闷呢,老妻昨个儿晚上还跟他说,今个儿要请假上山捡肉吃,这事儿肯定不能摆在明面上,那咋还嚷嚷着那么大声儿,看这架势,不出半天全大队都知道了。 咋回事儿呢? 他双手放在背后,吭哧吭哧的跟着人群往山上赶,才走到一半,还没瞧见人呢,赵红英反而先看到了他:“你空着手来干啥?赶紧回去拿把菜刀给我,快点儿!!” 不等老宋头反应过来,赵红英就骂开了:“赵建设那小兔崽子呢?磨磨唧唧的,到这会儿还不来,你们也是,不拿菜刀倒是给我找跟绳啊!万一赵建设那蠢货还没来,野猪先醒了咋办?老头子!快去拿菜刀!!” 直到这会儿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啥事儿的老宋头,在原地立了一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转身下山去了,边走边在琢磨,拿刀干啥呢?他媳妇儿又想跟谁干架了?正好,刚下山就看到老大过来了,忙使唤:“卫国,你赶紧回家拿刀去,你妈要用!” 宋卫国惊得差点儿一蹦三尺高:“拿刀?我妈要跟哪个干架?” 关键时刻,赵建设带人赶来了。 攒了一肚子怨念的赵建设,一看到那头起码有两三百斤重的野山猪,立马就啥都忘了。 你说知青?啥玩意儿?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野猪打死,再拖回去,褪毛剥皮剔骨分肉! 赵建设来了就好办了,毕竟赵红英就算平日里在队上牛气得很,可很多事儿仍旧做不了主。赵建设就不同了,他就算在长辈跟前再怂,办事能力还是杠杠的。一一吩咐下去,拿刀的,杀猪的,肢解的,还有负责扛回去的……一时间,队上大半人都忙活开了。 杀猪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尤其野山猪皮糙肉厚的,光把它杀死倒不算太难,可要收拾妥当就麻烦了。好在,这会儿所有人都干劲儿十足,一想到马上就能吃到肉了,就连小孩子们都高高兴兴的帮着抱柴禾生火烧水。 这一忙碌,就是好几个小时。 眼瞅着都快到中午了,赵建设猛的一拍大腿:“我把知青给忘了!”瞅了瞅其他干部也都忙活着,他索性随手往看热闹的人群里点了两个,“你俩往公社那头跑一趟,把人带回来就成。” 被点到名的是俩老实头儿,虽然一心惦记着待会儿分肉,可大队长发话了,他们肯定不敢反对,“嗯嗯”的答应着转身走了。 公社那头,其他生产大队老早就把人接走了,只剩下分给他们第七生产队的十个知青。可怜他们从早上等到中午,一等二等三等,脖子都等长了,就是没看到来接自个儿的人。公社领导一开始还陪着,后来干脆闪人了,还琢磨着是不是赵建设那小子气上头分下来的知青太多了,闹脾气了? 领导还在发愁,倒不是愁赵建设真的撂摊子不干,毕竟这是上头分下来的任务,不干也得干。他愁的是,再这么等下去,岂不是要公社这头包了十个知青的午饭? 正愁着呢,第七生产大队终于来人了。 来了两个二愣子,别说公社这边的领导了,连知青们都看出来了,这绝对不是干部。毕竟,没有哪个干部来接人,连裤脚都不放下去的,那露出来的半截小腿上全是泥,一看就是刚从地里上来。 听说那头终于来人了,领导赶紧出来,一看这情况,就忍不住问:“你们咋才来啊?赵建设他人呢?” 两个老实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年纪比较轻的那个开了口:“这不是队上杀猪吗?”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他又添了一句,“咱们队上那个宋老太啊,在山上打着野猪了,大队长本来都出发了,又给叫回去了。不得安排杀猪、分肉啊?那个啥……能走了吗?中午吃猪肉呢!” “走走走,赶紧走。”领导边轰人边纳闷,这第七生产大队咋那么能耐呢? 可不是挺能耐的吗? 等一行人来到第七生产大队时,才在村口就闻到了一股子肉香。那十个知青互相看看,都是一脸的喜色,想着这生产队真上道啊,还知道烧肉迎接他们,先前等了半天的火气立马就消了,尤其随着越往里走,那肉香是越浓郁,肚子里的馋虫更是都被勾了出来,嘴里的唾液也不停分泌着,就等着中午那顿了。 俩二愣子显然也闻到了肉香味,赶紧加快了脚步往粮仓那头走。因为这边有个不算小的坝子,平时分粮食啥的都在这儿,年底杀猪分肉也在这边,这俩带着人赶了过来,张嘴就说:“大队长!人、人带来了。” 大队长已经顾不得他们了,因为他就快被逼死了。 “……你给我记多少工分啊!那么大的一头野山猪啊,全是我的功劳!没我你们能吃上肉?去掉骨头下水都还有小二百斤重呢,这都快抵得上年底三头任务猪了。还有,你知道不?这野猪是我撞上的,我一看到它就立马冲上去抬起手,一巴掌就给它拍晕过去了。打野猪多容易呢,我站在那山坡上吼你,一等二等你就是不来!你说,你好好说,到底给我记多少工分?” 赵建设分完最后一块肉,目送社员拎着肉撒丫头子跑出去,完了才满脸绝望的看向赵红英:“姑啊,记工分这事儿吧,咱们也得……停停!别动手!你别动手!有话咱们好好说!!” 搁以前他最怕的就是他姑跟他爹告状,每回他都会挨揍。可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亲爹就是亲爹,揍了他那么多回,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姑就不同了,这一巴掌下去,自个儿这小身板能挺得住? “瞧你这怂样!”赵红英到底没真的打下去,那是她侄儿又不是她儿,“赶紧的,我还要回家吃肉呢!” “姑,你看这样成吧,还按着年底分猪肉那样算,咱们社员分到肉扣多少分,我都记在你头上。另外,你拿走的就不扣工分了,咋样?”顿了顿,赵建设提醒道,“其他人家最多也就分了七八斤,你家我姑父拎走了十二斤啊!” 赵红英想了想,说:“那成吧,你到底是我亲侄儿,我就不为难你了。那我走了!”是该走了,也不知道家里那帮子蠢货会不会烧肉,野猪肉可不比家猪,肉结实得很,不炖久一点儿,根本就咬不动。 等赵红英走得没影儿,赵建设才缓过气来,先打发走了俩带队的,又冲着知青们说:“你们运气不错,今个儿队上正好分肉,我给你们留了大棒骨和肠子,走,我带你们去知青点。” 19|第019章 第019章 赵建设还是很善良的, 想着远来是客,总不能全村上下都吃肉,叫人家知青闻着味儿吃粗粮吧?可他忘了一点, 那些知青都是来自于大城市的, 里头倒有会生火做饭的, 可收拾猪大肠却不容易。至于那根大筒骨,肉都给剔得一干二净了,就算炖汤又有啥吃头呢? 这会儿, 赵建设还真没想那么多,把人领到了知青点, 又随便指了个年岁最长的当头儿。又告诉他们, 灶间有能吃半个多月的粗粮,等下个月初会再给他们发放, 柴禾大概能用个两三天, 要是不够就自个儿去捡。他们这儿离河边远,打水洗衣都要去村头那口老井。还特地叮嘱, 明个儿鸡一叫就起身,会有人来这边领他们去干活的, 至于今个儿下午就算了, 好好歇着就成。 说完这些,赵建设就走了。在他看来,就算这些知青年岁都不大,可最小的也有十六七了,没指望他们干点儿啥, 照顾好自个儿总没问题吧?他们队上,六七岁的娃儿都会带着弟妹四处蹦跶,懂事点的还能帮着家里干活呢。 很显然,他想得太美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接收了一批多麻烦的人物。可这个时候,他一心惦记着吃肉,真想不到那么多。 此时,整个生产队上下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味儿。那些动作快老早领了肉的人家,这会儿都吃上了。哪怕动作再慢,家里灶台的大锅也已经飘出了肉香。 真香啊,这可比过年那会儿都带劲儿。 仔细想想,过年都已经是冬天了,哪怕啥都不放,分到的肉也能存放好几日。再说了,家猪肥肉多,小半榨油,剩下的还得分成好几份,以确保过年期间天天都能沾荤腥,当然不如这会儿那么带劲儿了。 野山猪肉多且紧致,唯一不足的是基本上榨不出油来,而且这头野猪明显已经成年了,肉格外得有嚼劲儿,就是有些费牙。 难得吃一回肉,家家户户都很舍得,主要是这会儿都五月里了,哪怕天气还不算特别热,分到的猪肉撑死了放个三天,与其放坏了心疼,还不如敞开肚子饱餐一顿。这不,好多人家索性都不做饭了,就炖肉,搁下一大块肉,全切成小方块,放上调料,大火炖着,差不多半熟了,再放入切好了的土豆,味道简直就是一绝。 土豆烧肉,搁在过年里都算是大菜了,以前都是几块肉跟一大锅土豆煮,现在基本上都是两份土豆一份肉,因为难得吃一回大肉,平时做饭都不放调料的,这回连压箱底的大料都给放了。还没炖好呢,全家已经等不及扒在灶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瞅。 老宋家那头也是如此,因为赵红英是大功臣,他们头一个分到了肉,数量还不少,足足十二斤呢。负责做饭的是张秀禾和王萍,俩人牟足劲儿的放肉、放调料,当然也没忘记放土豆块。要知道,锅边素的味道也是很棒的,搁在年里,眨眼间就能给抢没了。 等赵红英回来时,土豆炖肉已经差不多好了,还没进院子呢,就已经闻到了那股子醉人的香味。论理说,野山猪身上有股子味儿,比不得家猪闻着舒服。可在赵红英闻来,那味道棒极了,真不愧是她打的猪。 进灶间一看,她吩咐道:“也别盛出来了,回头一人一个大碗,想吃就进来自己舀,管饱!” 张秀禾和王萍做的时候太起劲儿了,待快要出锅了才发现,这个份量貌似能撑死全家。原本还担心被责骂,结果赵红英太高兴了,直接没当回事儿,顺手拿了碗先舀了两碗,她和老头子一人一份。至于其他人,自个儿动手呗,还指望她来伺候? 队上的好些人家都跟老宋家差不多,因为难得吃一回肉,好些人干脆就捧个大碗四下窜门子,也有的索性就蹲在村道上,一面吃着一面跟旁边人唠嗑。 整个生产队上都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除了知青点。 猪筒骨倒是不错,炖汤起码有点儿油花花,猪大肠最终还是被糟蹋,城里人偶尔吃一顿肉,可猪下水都是叫人内部处理掉的,这些知青又都是半大的孩子,光是折腾个汤,就已经累死他们了。 于是,闻着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肉香味,吃着咯牙又拉嗓子的粗粮,哪怕猪筒骨汤的味道还凑合,他们也高兴不起来。 ——不都说农村人热情好客吗?哪有自家吃肉,叫客人自个儿动手做饭喝汤的?更叫他们糟心的,听刚才那个大队长话里的意思,明个儿一早还要跟那帮泥腿子一块儿下地干农活? 十个知青里头,有七男三女,年纪都在十六七到二十岁之间。几个男的还凑合,虽然吃个饭眉头紧锁,可总算没抱怨啥。那三个女知青却是愁坏了,从赵建设离开后到现在,她们一直在不停的抱怨着,一会儿说泥墙稻草顶咋住人,一会儿又抱怨屋里除了几张新打好的床外,啥都没有,等饭菜好了,更是吃一口说一句。 总之,这个破地方哪哪儿都不顺心!! …… 除了绝望到生无可恋的知青们,生产队上还有一个人比他们更糟心,那就是老宋家的三儿媳袁弟来。 听说自个儿婆婆打到了野猪,她最开始是不相信的,后来真就看到了社员们扛着那大家伙下山,她远远的瞧了一眼就……吐了。 不得不说,野猪的味儿真大啊,一般人也就算了,想着即将到嘴的肉,怎么样都忍了。可袁弟来不同,她是孕妇啊! 早先,家里每顿都是红薯稀饭配干饼子,她也能隔三差五的吐一回。之后两次家里是做了两次肉,好在野鸡肉没啥气味,兔子肉她又没吃,所以她真的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对肉反胃。等家里开始炖肉后,还没吃到嘴里,她就已经忍不住犯了恶心,连连干呕。 闻着都受不了,还能入口? 更糟心的是,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炖肉,哪怕做法偶有不同,可甭管往哪儿走,都能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肉味。 袁弟来被熏了个头昏脑涨直犯恶心,扭头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好悬真没把她吐断气了。一大锅子的土豆炖肉,别说吃肉了,她连土豆都吃不下去,只能说没这个福气。 光这样也就算了,全家都吃得热闹呢。对了,喜宝倒是没吃肉,她牙口不好咬不动,就光喝点儿肉汤吃些土豆。因为炖得时间久,土豆里面吸饱了肉汤,反正打眼瞧着,她吃得是眉开眼笑的。毛头的情况也差不多,哪怕比喜宝早出生了半个月,咬不动就是咬不动,好在土豆真的很好吃。 小孩崽子就不提了,叫袁弟来气闷的是,宋卫民吃得比谁都开心,一大碗炖肉下肚后,听说她不吃,转身又去灶间舀了一碗,吧唧着嘴吃得喷香。 于是,袁弟来又吐了。 连宋卫民都没管她,家里其他人就更别指望了,毕竟赵红英说了,肉和土豆都在锅里,想吃就吃,那还不赶紧多吃两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等全家都吃得站不起来了,袁弟来总算是吐完了,她肚里空空的,险些没把胆汁给吐出来,逮了个空叫宋卫民替自己煮碗白粥。 这倒没人为难她,可问题是灶间的锅里还盛着大半锅的土豆炖肉呢,哪怕宋卫民另拿了个锅来熬粥,那味儿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散去。回头等白粥端到自己面前,袁弟来还没动筷子呢,就闻着一股子冲天的油腻味儿,“哇”的一声又吐了。 这天大半个下午,她都是一脸绝望的躺在屋里的,饶是门窗紧闭,外头的味道还是不停的往屋里窜,有心出去吧,她手软脚软,没人陪着哪里敢?偏生家里人吃饱喝足后,连碗筷都没收拾,就又去上工了。 好饿,好恶心,好难受,这日子可咋过啊? 确实挺难熬过去的,毕竟赵红英不可能为了她改变家里的食谱,你说你不爱吃,那没关系,想熬粥喝也没人拦着,横竖就是费点儿柴禾,那个不值当什么。可你能逼着别人跟你一起放着肉不吃,只喝粥吗?肉会放坏的,你不吃,别人做梦都想吃。 袁弟来愈发绝望了,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针对她。 等到了晚饭时候,又是张秀禾和王萍在灶间忙活,她们似乎是算准了赵红英心情好,可劲儿的放肉放大料。同在一个院子里,灶间的门又不关,味道大的叫袁弟来待在屋里都受不了了。 王萍倒是好心,她知道袁弟来中午啥都没吃,又想着既然连白粥都喝不下去,那就给埋俩红薯?这玩意儿家里倒是不缺,日日喝红薯粥,也只下去了一半。她随手挑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在做饭之前给埋到了灶眼里。等土豆炖肉好了,她才熄了灶眼里的火,顺手把红薯给挖了出来。 张秀禾看了看她,轻笑着:“你倒是好心,就怕她不领情。” “管她呢,反正我都做了,她要是不吃,回头叫强子和大伟一人一个。”王萍是真不在乎,挖出红薯抖落了上头的灶灰后,放到大海碗里搁在了一旁。 家里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端着碗来盛土豆炖肉,当然也瞄到了那俩烤红薯。这玩意儿平时还是挺馋人的,可惜这会儿啥都没有肉来得吸引人。 因为到了晚饭时间,袁弟来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出了房门,她还没放弃,想着也许多闻两次就习惯了呢?兔子肉孕妇吃了对孩子不好,可野猪肉是没关系的,难得能敞开肚子吃肉,她当然很心动。 然后,她又吐了。 家里人都习惯了,连眼皮都没抬,继续吃自个儿的。主要是袁弟来已经有两顿没吃了,再怎么犯恶心都是干呕。这边,宋家人吃得格外得欢腾,那边,袁弟来吐得扶着墙都直往地上栽,却愣是没人过来扶一把。 呃,大家都忙着吃肉呢。 袁弟来又是憋屈又是难受,想去灶间看看还有点儿啥,可那里的味道最浓,熏得她连连后退,最后索性避出了院子,躲到外头去了。 可全生产队上下都在吃肉啊,她能往哪儿躲?又因为打小就性子懦弱的缘故,她也没啥朋友,转来转去,还是回了娘家。 两顿没吃了,她整个身子都在发软,好在这边相对而言,味道淡了点儿,毕竟袁家这头壮劳力少,工分不多又要省着换口粮,虽然也分了肉,却只有少少的两斤。 袁母看到闺女过来,倒不觉得她是来打秋风的,毕竟赵红英虽然凶名在外,可对吃食方面一贯都是很大方的。因此,袁母只一脸羡慕的说:“你呀,就是享福,怀上之后就有肉吃了。你婆婆分了十几斤肉呢,吃够了吧?” 够啥啊!她一口都没吃上! 原本,袁弟来是想解释几句的,可这事儿真要解释,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她人太虚弱了,实在是不想开口说话,就索性闷声不吭的寻了把椅子坐下来歇着。 结果,她这番举动误导了袁母,还道是她吃撑了,当下就愈发羡慕了:“真好,咱们家一共就分了两斤肉,我想着怎么也得叫你那俩弟弟吃个饱,中午和晚上各炖了半斤,都叫他俩吃了,我就喝了点儿汤吃了点儿菜和土豆,味道也不错。” 袁弟来虽然孕吐得厉害,可她又不傻,当然知道锅边素再好吃,也没有大口吃肉来得痛快。想着婆家那头,一大家子敞开肚子吃都还剩了不少,娘家亲妈却连一口肉都吃不下,顿时心里一阵阵堵得慌,没坐多久就起身回去了。 等她半拖着脚步回到老宋家时,除了春丽几个还在费劲儿的嚼肉外,其他人都吃完了。见她过来,王萍冲她打了个招呼:“我烤了俩红薯,你吃不?” 他们吃肉,叫她吃烤红薯?袁弟来一个没忍住眼圈就泛了红:“我、我想舀碗肉……” 王萍没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说,还微微有些惊讶:“你不犯恶心了?那成,我给你舀,还温着呢。” 袁弟来要肉可不是想自己吃,她是打算舀了端去娘家。从王萍手里接过大海碗,就要转身出门时,却被赵红英大声喝住了:“吃多少舀多少,舀了你就坐这儿给我吃完,吃完了才能出门!” 这下,袁弟来傻眼了,手里端着一大碗土豆炖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尤其闻着那个味儿,她脸色一变,又想吐了。 还好王萍一直留神看着她,见情形不妙,立马把碗接了过来,奇道:“咋了?又想吐了?” “我、我还是不吃了,我回屋去了。”袁弟来捂着嘴踉踉跄跄的回了屋,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赵红英正拿了巾子给喜宝擦嘴擦手,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你管她干啥,家里吃的那么多,还能被饿死?” 王萍立马闭嘴了,缩着脑袋端上碗就钻到了灶间里头,把没吃完的都盛了出来,拿了个小锅子装好放到了阴凉处。剩下没烧的肉,则是用井水冰着也一并搁到了角落里。还好现在才五月里,虽然肉之类的放不久,搁个两天倒还行。 …… 入夜后,憋了一整天的老宋头忍不住问她:“他们都说是你打的野猪,真的?”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起赵红英就心里犯怵:“你个老头子,哪壶不提开哪壶!哎哟,差点儿就给我吓死了,老命都要跑没了。还好还好,喜宝保佑我,连我自个儿都没想到,我还能把野猪给绕晕了,叫它摔了个大马趴,白叫我捡了个大便宜。” “啥意思?”老宋头还没听懂,赵红英不得已就把事儿从头到尾给他说了一遍。 有些事儿,当时还不觉得,事后想想,真能把自个儿给吓死。 “……我跑得比野猪还快呢!算了算了,不提了,越想越后怕,你说我当时咋就想不开,哄喜宝说了那么多个‘肉’呢?差点儿就交代了。以后,我可不能再那么贪心了。” 贪心惹祸啊! 哪怕结局是好的,经了这一遭,还是把赵红英吓得不轻。她一面琢磨着以后得悠着点儿来,一面又盘算着回头碰运气弄点儿鸡肉啥的。没瞧见今个儿喜宝连一口肉都没吃上吗?不好嚼是一回事儿,她还怕野猪肉把喜宝吃坏了,干脆一拍巴掌。 “我明个儿去一趟城里,给菊花送两斤肉,再叫她给我弄几两肉来!” 老宋头很想说,你这不是瞎折腾妈?转念一想,算了,甭管咋说这野猪也算是她打的,再说自个儿也说不过她,就这样吧。 第二天一早,赵红英果然又请了假,往背篓里放了两斤肉,也没叫赵建设送,自个儿往城里寻闺女去了。 20|第020章 作者有话要说: 修几个错字,无需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