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罗盈的体温像是揣了块千年的寒冰一般难以恢复，而衰弱感正如环伺的狼群，随时要将他吞没。


    但他更感到欣慰，自己总算可以不用死在太阳的怀抱里了。


    秦光从所子里出来时，天还黑着。


    他看了看还未破壳而出的朝阳。这城市的狂欢已然散去。环卫工人正在奋力地舞动着扫帚，将夜归的人们整得一片狼藉的街道恢复原样。


    清晨4点到上午10点，这里是寂静的，连赶来上班的人都没有。由于是周末，又过十几个小时之后，它将迎来另一场狂欢。


    秦光是作息规律的人，此刻本应是他酣睡的时候，但在这深夜微凉的风中却睡意全无。


    他的脑海中一直循环播放着那个陌生男人坠楼的画面。染血的衬衫下稀碎的身躯，如同一个梦魇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怎么就……”


    “你怎么就……”


    回到了那商业街的尾端，离新千禧小区一个路口的地方，出了局子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常健新与秦光同时开口了。


    “你先说……”秦光盯着不远处一栋已经建好的大楼的轮廓，它的外墙正在从上至下地装修，将那钢筋混凝土骨架覆盖。与那男人身后的佝偻巨影，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秦老大，你怎么就能碰上这种事呢？”


    “我还有什么事碰不上的？”秦光笑道。


    “下次我可不来给你作证了，让你在关押所里多呆几天，你刚才想说什么？”


    “哦……我在想，那人怎么就死了呢？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吗？还是……”


    “这事啊。”常健新不以为然地说道，“八成是资金链断裂，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了呗。尤其是那些小企业，资金周转差的，市场一有些什么大的风吹草动，一下子就没了。”


    “那这人也够倒霉的。”秦光叹了口气，“房子的主体结构都建好了，就差墙体装饰，却倒在了黎明之前。”


    “也未必就是开发商。我还听说，一个房地产企业的小老板，被追债的逼得没办法，就从自家没建好的项目顶楼跳下去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好容易治安方对现场取证完毕解封了，第二天，‘啪’，材料供应商在同样的位置也跳下去了。就跟蓄谋已久，非那里不跳似的。”


    “那后来呢？有什么措施没？在那里加了个栏杆？”


    “还没完，第二次解封完毕，‘啪’，一个交了预付全款的准业主又从那跳下去了。能有啥措施啊，加栏杆立个牌子不要钱啊。再说那点措施能防住成心寻死的人？后来没办法，只能将那楼的入口整个给封闭了。”


    “那楼盘也是惨，跑那跳楼的人跟下饺子似的。”


    “这一来二去的，就算没封闭，都快成民间传说的打卡圣地了，想卖也卖不掉。就现在，还在那个城市的市中心搁着呢。最骂娘的是周边楼盘的开发商。别人都是和大学比邻、和商业比邻，那地儿倒好，和都市恐怖故事比邻。那一块如今还是个价格洼地呢。”


    “你倒是对这些了解得挺清楚的嘛？”


    “那不是，我们干一行就是要爱一行啊，不然怎么搞钱？”常健新盯着那快要完工的大楼，像一个老母亲一般，审视着它周边的交通、商业情况。


    “哼，你倒是会得很。”


    “那不是。”常健新有些骄傲，“别看这表面上只是买买买，什么时候买入，持有多久，大概什么时候卖出，根据周边规划和修建情况判断升值空间与风险多大，这些都很讲究的。精细程度可不比dna测序难度低。”


    秦光没再说话。他盯着那栋楼下清理建筑垃圾的环卫工人。或许他们受到了额外雇佣，将工地施工到半夜时产生的垃圾顺道扫去。而这只是庞大利益链条的末端最灵活的一个部分。


    当那链条从中间断开，便会在这张精耕细织的网中激起一些波澜。


    而那下饺子的部分，不过是一根细丝被抽离，引发的连锁效应罢了。每个人都绑着镣铐起舞。


    那在这被外星文明广泛播种的地球上呢？被星空罗织的纵横交错的生命之索，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运作着？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那暂且被他抛诸脑后的部分，那个穿着旗袍的冷漠女人。


    在他被治安方传唤带走至今，一直都没空想关于她的事，以致于在询问中，他告诉治安，自己是误打误撞走入了那片准备拆迁的城中村，而对她出现的事，脑子迷迷糊糊地只字未提。


    现在，她的侧颜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常健新，问你个事呗。我们新千禧小区，有没有一个女的……”


    “女的？”常健新的眉头微微一皱。


    “嗯，不知道在入住仪式上你有没有注意到，穿着旗袍，站在人群之外，面容有些冷清。”


    常健新眼神游移，似是在思考，随后用略微夸张的口气说：“不知道！”


    “真的没见过吗？你自帝都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一直在m大任教,总归是比我对这周围的人熟悉得多。你真的不认识吗?”


    “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话真多。”常健新撇下秦光，快步朝着小区门口走去，“别再犯傻跑到跳楼现场了，下次我可不去捞你。”


    天色逐渐破晓，这对于一个赤道以北的城市而言，夏季的黎明终究还是来得迟了些。


    “一个单亲姨姨，成天穿着个破旗袍……”


    微醺的晨风中，他听见常健新抱怨的话隐隐飘来。


    他不在意地按照原来的步调，缓缓走向小区门口。


    秦光突然有些希望，在转过那小区的门角，看到那旗袍女子站在朝霞的晨光中，抬头望向湖对岸的自己的住所。


    但当他走过那拐角，却失望地发现，那广场上除了那些随风飘摆的桂花树幼苗，什么都没有。


    “笃笃笃……”他轻轻地敲了敲家里的门，却又想到什么，在兜里翻找起来，这才发现钱包、手机和钥匙的出门三件套，因为心情烦郁而离家匆忙，是一样都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