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是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98)
2023年7月27日。
“哇偶,金大哥和迟检察官相约出门,彻夜未归,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一早起来,林载贽便打电话向迷迷糊糊还未洗漱的赵淼,打电话询问金不换的下落,以为金不换在赵淼的出租屋里借住,毕竟赵淼一个人租了一间三室两厅两卫的高层,王空流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还经常夜不归宿在此借住。
别人可能在清晨有什么“起床气”,赵淼没有,只是喜欢“皮”一下。
“你说什么?”林载贽也是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平常老老实实比较内向的赵家小子,竟然拿那两位打趣。
“呃,不是…我…”赵淼也是才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这嘴是真快,完蛋,暴露本性了,“啊,不是,我是觉得金大哥和迟先生就算不接电话,也不会遇到危险的,林大哥你说对吧?”
“哦,这么说也是,他俩出去开房的几率都比出事的几率大…”
“诶?!”哇哦,林大哥这嘴…赵淼无力吐槽。
…
府城,府茂百货,九楼健身房。
“林大哥,你的时间为什么比冒牌大哥的时间还要富裕?你不是公职人员吗?”赵淼一边说话,一边在面前跑步机的控制面板上,将坡度调到了15度。
“你这话说出来,容易把我从我这位置上给我送下去…”林载贽一边跑着步,一边跟赵淼解释道,“我来府城就是为了办案,当然那个案子还没开始,我属于准备阶段,比如陪你在健身房锻炼身体,也算工作的一部分。”
“啊?陪我算工作?什么工作?”
“监视涉案人员。”林载贽的脸上依旧挂着招牌式的阳光般的微笑,已经逐渐和林载贽熟识的赵淼,萌生出一种送出一记猛烈直拳的冲动。
“我又不想要什么鲤鱼图案啊。”
“但是我看你和王空流关系不错,而且你家把你托付给了我师哥,你现在的监护人是金不换这个人…所以…你懂的…”
“林大哥,交个实底吧,我爷爷和我老爸是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卖给金大哥了?”
“那倒不是,他们的确是想让你学点剑法,融会贯通的,这不正好赶上叔夜师哥出事嘛,先把你卖给金不换,当你到了府城,他们才知道这边要乱。”林载贽摇了摇头,将跑步机的坡度升到了最高的20度,用每小时四点五公里的速度,迈着修长的双腿。
“林大哥我啥时候能瘦成你这样…啊不对,林大哥,然后我家就不要我了呗?他们和我打电话就没有说过这事啊!”
“其实这个无所谓,你家也算是我父亲这一边的人。哦,再说一件事,你爷爷论辈分比我父亲小一辈,所以,严格来讲,你得叫我还有你金大哥…叫那啥…”
“叫爷爷?”林载贽应该不会骗自己,所以赵淼的心中,除了吃惊,只剩下生无可恋。
“知道就好,可以打电话跟家里确认,不过,别在意,跟平时一样叫大哥就行。”
“我不在意…”赵淼心中只剩下坦荡和淡然。
…
王空流静静地坐在卧推器上面,没有锻炼,表姐送的那个黑色水杯也被随手放在了地上。
今天王空流没有去府茂百货找赵淼,因为王凤游每天都会准时的出现在九楼的健身房里面,说实话,虽然被人安排与王凤游成为了“兄弟”,一起共事多年,两人也的确有了不浅的交情,甚至是过命的交情,但是自从那一年,两个人的世界同时破碎之后,王空流便无颜面对王凤游了。
甚至可以说,每次见到王凤游,王空流都有一种被往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那不仅仅是对王凤游以及自己其他朋友、同学的愧疚,更是对于过去自己的卑微软弱的厌恶,还有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已经很多年不曾与纳兰晴雪联系了。
王空流也在生活中努力避开这个名字,所有聊天app里面不再登录帐号,所有人屏蔽,所有和高中有关的事情不入双耳,所有高中之事不入目中。
那张青蓝高中的毕业照也已经在王空流的卧室里积满了灰尘。
直到…
直到前几天,那个名字从王凤游口中说出来。
虽然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消息来源,现在王空流的脑海里全是那唯一的一条消息——纳兰晴雪在京城;以及王凤游的那个问题——当府城此间事了,是否想再见故人一面,彻底为青春画上句号?
王空流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王空流和纳兰晴雪是2016年初断了联系的,其实在2017年,两人还是见过一面。
那个时候王空流还未接过“驻扎”府城的任务,那时的王空流真真正正的为了生计而奔波,大学毕业,但是自己原来的“老东家”想让自己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仅连累了好友王凤游,连王空流自己都“众叛亲离”。在家人眼里是一个毕业也没出息的废物,在同学眼里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在昔日朋友眼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连上面多年前就许诺安排的工作都被收了回去,王空流必须自己在毕业后找一份工作。
正式迎接一个属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不过和其他老百姓不同的是,因为前半生的经历,王空流的头顶永远高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有人觉得王空流拆超出掌控,就会剪断那根连接宝剑的透明丝线。
哦对了,那条丝线还有名字。
美其名曰。
“念旧情”。
这个名字的意思王空流很清楚,如果线断了,剑落下来,那自然就是不念旧情了…
就在王空流准备找一份工作的时候,纳兰晴雪的闺蜜偷偷告诉了王空流,纳兰晴雪考上了研究生,继续进修,最近状况不错,让王空流放心就好。
事实上,高中全班女生都看好并祝福王空流与纳兰晴雪。
只是,为了不让纳兰晴雪卷入麻烦,王空流必须作出选择…
于是,在2017年的某一天,王空流与纳兰晴雪坐在空旷的公交车里面,面对面,相对无言。
十几分钟的对视。
也不知道是谁先扭过头,移开了视线。
在火车站的公交站下车,两人擦肩而过,王空流再也没有回头…
熟悉而陌生,热切而冰冷,这便是王空流与纳兰晴雪最后的对视,他们当然互相认识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却再也无法在脑海里找到重合的面孔。所以在那天的故事最后,两个人谁也没有多做停留,各自转身远去。
缘分像是一条逐渐被两人拉开,越拉越远,越来越长的线,走着走着,线早晚会断掉,无法再次相连。
王空流想念和纳兰晴雪在一起的时光吗?
是的。
王空流是否想再见纳兰晴雪一面?
不知道。
王空流家境一般,也没有什么硕士博士的学历,也没有月入百万的工作,甚至月入过万都是一件不敢想象的奢侈之事。
先不论纳兰晴雪有没有对象,甚至有没有结婚。单说纳兰晴雪在考研后继续进修…王空流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王空流唯一拿得出手的故事,就是被大家族秘密培养的经历,然而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王空流,如今能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更何况,当年忍痛斩断关系的时候,哪怕纳兰晴雪看出王空流有难言之隐,王空流还是选择挑起纳兰晴雪的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王空流就这样亲眼看着缘分错过,然后不舍的慢慢转身,很慢,近在咫尺,但就是不可哭,不可留,不可求。
所以,面对当下才是王空流正在做的事情,思念什么的,就是一杯毒酒,醉过之后还可能会受伤,而且还是内伤。而且那酒的味道肯定不会太好,苦涩无比,但是又会情不自禁的咽下第二口,因为这杯毒酒的酒香沁人心脾。然后,酒中的剧毒,仿若刮骨钢刀,一寸一寸的从骨头上刮过去,痛之彻骨。
王空流很是厌烦那些网络上的“鸡汤”,说什么机场比婚礼殿堂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说什么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祷告,说什么上学时教室的课桌刻着比海深的情话…这些王空流都不认同。
跟着传道授业的老师还有那些来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们身后,游历了华夏大部分的地区,王空流也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些在机场亲吻的人终究也大部分离开了对方,在医院急诊室外祈告的人也没有全部如愿以偿,那些在婚礼殿堂中亲吻的人也没有全部白头偕老,那些教堂里忏悔室里的忏悔也绝不可能洗清罪人身上的罪孽,即便上学时将情话从课桌表面刻进对方的心,也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笑话。
金不换说的那句来自苏巧言的话语,真是再合适不过。
苏巧言生前经常如此说道——
“若是一个约定、一个愿望,就可以得到幸福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了。”
…
男人从健身房回来,洗漱完毕之后,用中药膏仔细擦拭着身上酸痛的肌肉,有的部位应该是已经拉伤了,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坚持训练之中,有的逐渐痊愈,有的却加深着伤痛。
男人掏出手机,皱眉看着上面显示的日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左眼。
从书橱的角落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笔记本,从金色书签做标记的位置打开,继续看着昨日没有看完的文字。
“王凤游,如果下辈子,你认出了我,一定要叫我的名字,我一定会回头的。如果我找到你,你也一定要回应我。”
纸上的字迹温婉精致,娟丽清秀,清冽优雅。
“哦,那就下辈子再说吧,此生不必再见了。”男人轻声笑道。
…
四年前的某一天。
苏巧言在卧室里悠悠转醒,长长的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然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睁开双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萧金樽那张英俊清秀的脸,还没等萧金樽开口,苏巧言就一巴掌把萧金樽的脸推到了一边。
“嗯,看样子没死,手劲挺大。”萧金樽又把脑袋移了过来,接着再次被推开。
“可能这几天过于劳累了。”苏巧言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可能是没有戴眼镜的关系,模糊、朦胧、金星乱冒,甚至连眼皮也沉重无比。
“师伯!”“师父!”金不换和嵇叔夜急忙凑了过来。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我一直以为吐血这事应该是萧金樽这种胃癌患者的专利…我不过是肠子有点小问题罢了…”
“再坚持几天吧,我刚才吓坏了。不过我也没敢让小金子、小夜子带你去医院,毕竟那么多双眼睛在各个角落盯着呢,虽然创造了机会,但还是恐有不测…疯狗乱咬人,在用证据让他们下狱前,不知道会对咱们做些什么…”萧金樽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一边说话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突然希望,咱们只是普通人,普通的老百姓,提供普通的证据,扳倒普通的罪人,复普通的仇…”
“我刚才想起小舞姐姐了。”苏巧言轻笑一声。
“想起…你梦见苏倾舞了?”
“没有啊,梦见的是别的…可是我突然很想再见她一面…当然,我肯定可以见到她,只是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的区别而已。”
“那你也算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了,所以,梦见什么了?”萧金樽将身下的椅子向着床边凑了凑。
“有个黑影问我,此是阴司泉路,我寿未终,何故至此?我说,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又问我故人是谁?我说,姑苏林黛玉。”
“林黛玉?!”
“这是昆曲诶,再者说,做个梦而已,不必非要提小舞姐姐的名字吧…嗯…”苏巧言伸手覆盖上了自己的闭合的左眼,口中唱起了婉转的戏腔,“故人是谁?小舞姐姐~~~”
“喂,你这个小舞姐姐太出戏了…话说回来,人家宝玉一辈子叫了只一次黛玉全名,就怕在阴间找不到心上之人。等你哪天咽气了,记得喊着全名找昂。当然,首先不要死在我床上,刚才小夜子给你号脉的时候,我已经把新床单新褥子的品牌都想好了…”萧金樽拍了拍床,示意苏巧言可以下床了,“有事吗?没事下来走两步,像咱们这身体基本上永远告别静养疗程了。”
“诶嘿!”苏巧言翻身而起,盘腿而坐,灵活的速度吓得一脸担心的嵇叔夜和金不换哆嗦了一下,又后撤了一大步,“啧,小时候认识她开始,她就薅着我衣领,让我叫她小舞姐姐,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不过后来我还真叫过她两次全名,不过也仅仅两次。”
“没挨揍?”
“第一次是她去世之前,我在病床上向她求婚…第二次是几天后,我在一场恳求她的家人,才终于举办的盛大婚礼上,与再也醒不过来的她,拜了天地高堂…”